《为了不让你忘记与我共度的夏天》 序曲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轻之国度录入组 图源:夜之宙(lkid:宇宙asuka) 录入:夜之宙(lkid:宇宙asuka) 「风乃啊,你知道『人鱼传说』吗?」 小学四年级暑假,我坐在缘廊边吃西瓜。奶奶就坐在我身边,一道蚊香燃起的白烟,就在我们之间朝湛蓝的天空飘去。 「不知道。」 如果是人鱼我还知道,人鱼传说是什么啊? 专心啃西瓜的我停下手,抬头看奶奶。奶奶面带温和表情,慢慢举起手捏掉沾在我颊边的西瓜籽,轻声说:「这样啊。」 奶奶视线看著正面的庭院,眯成一线的眼睛前方,好几株朱槿绽放朱红色的花瓣,正在做日光浴。 「这是石垣岛流传的古老传说──」 石垣岛距这个小岛约一小时船程,虽然同为冲绳县离岛,石垣岛远比这个没有超商也没有灯号的岛更繁华。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渔夫到外海去。那天很不可思议地大丰收,听说捕到教人痛快的大量渔获。」 奶奶沉稳的音调自然地流入耳中。父母和学校老师说的话,不管多么想要专心认真听都听不进去,但奶奶说出的每句话都会自然地渗透身心。 「所以他忘了时间,非常专注捕鱼。接著,感觉渔网出现了从未出现过的手感。渔夫想著捕到大猎物了,相当兴奋地把渔网拉起来。接著发现渔网里是个上半身是美女,下半身是鱼尾的人鱼。据说人鱼不停哭泣。」 脑海中想像被鱼网困住而哭泣的人鱼,让我也跟著难过起来。我把吃到一半的西瓜放回盘子上,身体转向奶奶。 「因为她以为自己一定会被吃掉,人鱼好可怜喔。」 「人鱼当然拜托渔夫放过她,但渔夫也是第一次看见如此罕见的生物,他说著可以大赚一笔,不听人鱼的哀求。」 「好过分。」 「所以人鱼说了:『如果你放过我,我就告诉你大海的秘密。如果不知道这件事,你们会遇到大麻烦。』渔夫很烦恼,但他又很在意是什么事,只好放过人鱼。」 「啊,太好了。」人鱼得救了,可以回家了。 「回到大海的人鱼相当开心,在渔船旁游了几圈之后这样说:『明天日出后,会出现把整个小岛吞没的海啸。』说完后就回去大海了。」 「海啸是那个海啸吗?不久前电视上一直报的那个。」 去年三月发生的东北大地震。我回想起新闻报导时绝对会播放的海啸画面,滔天巨浪吞没建筑物的光景让人震撼。我每次看见画面都想著,无法置信这彷佛电影场面的事情就发生在日本国内。 我吞吞口水,绷起身体。奶奶低头看著我继续说下去: 「渔夫慌慌张张回村庄,带所有村民到山顶避难。他也很好心地告诉邻村的人,但邻村的人说怎么可能会有人鱼,根本不相信渔夫。」 「什么,还特地去告诉他们耶。」 「隔天早晨,去避难的村民们从山上俯视大海,发现海水全部不见了。平常看惯的海岸边,变成一望无际的沙漠。」 「海岸变成沙漠?」 「因为海水完全退潮了。看见这一幕的村民们一阵骚动,接著伴随著地鸣声,沙漠那一头,从视线的这头到那头,几乎遮掩整片天空的大海啸『轰!』声而来……」 奶奶举高双手,做出海啸袭来的动作。奶奶瞪大眼睛,两颗眼珠简直要飞出来了,这份恐惧让我全身颤抖往后方倒下。 「正如人鱼所言,日出同时出现大海啸,吞没了村庄原本所在的位置。渔夫的村庄奇迹似地几乎全村平安,而不相信人鱼之说的邻村整村灭亡了。」 「怎么这样……要是他们相信就得救了耶。」 「所以啊,这个故事在石垣岛上主要和三个教诲一起口传下来。要好好重视人类以外的生物,要相信他人所说的话,以及天灾相当恐怖的这三点。」 奶奶竖起三根手指说著,这彷佛学校老师教训学生的口吻,让我松了一口气。 「什么啊,原来不是真的故事,而是桃太郎、浦岛太郎那类的民间故事啊。」 肯定是童谣那类的东西,全怪奶奶流畅的叙事口吻,让我完全相信是真的了。 但奶奶面无表情地慢慢摇头。 「不,是真实故事。那是『明和大海啸』,明和就是当时的年号,和平成、昭和相同。是距今大约两百五十年前的时代。」 我之后才知道。在明和时代,日本史上最大,浪高超过八十公尺的大海啸,袭击了以石垣岛为中心的八重山诸岛全区,这个事实也有留下正式纪录。除此之外也有村庄明明靠海却不自然地完全没出现受害者,以及另一个村庄九成八的人口,大约一千五百人死亡的纪录。 但就算不知道这些纪录,奶奶的表情和声音已经有十足的说服力了。 「去避难的渔夫村庄,和不相信的邻村是真实存在。」 晴朗无云的天空出现灰色云朵,阳光因而被遮蔽,感觉空气稍微变得冰冷。 「怎么这样……不是虚构的故事吗?真的有人鱼吗?」 我无意识地把变得冰冷的双手拇指折进掌心中紧紧握拳。比电视画面上更巨大的海啸袭击就近在旁边的石垣岛,还夺走了许多人的生命,简直无法置信。 我低下头,奶奶温柔地摸摸我的头。 「风乃很害怕吗?对不起喔,但这个故事还有后续。」 我抬头一看,奶奶的表情一变,露出在她脸上刻画出深深皱纹的微笑。这个表情让我心情平静下来,也不在意阴暗的天空和冰冷的空气了。 「后续?」 「特别是风乃,你得好好记住才可以。这是因为,你有个重要的使命。那就是……」 我好喜欢奶奶。她说了许多故事给我听,教会我很多事情。而在之中,让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这个人鱼传说。 每到夏日,我就会回想起这个岛民人人皆知的故事。 一、复杂更甚灯黑 我名叫高木海斗。过去曾被誉为神童,现为某升学高中的高三生。 「明明从明天开始放暑假耶,还要每天去补习班参加暑期讲座,真讨厌。」 放学钟声响起,教室瞬间变得吵闹。同学们纷纷开始准备回家,坐我隔壁的隆也垂下肩膀叹气。他嘴上说著「真讨厌」但他的音色中没有丝毫焦急。高中最后一个暑假开始,感觉他也有点雀跃。 「就快大考了,这也没办法啊。」 我边回以敷衍微笑,从抽屉拿出课本塞进书包里。我想快点回家,我不太喜欢学校。 「你成绩很好但没补习对吧,想要推荐入学吗?」 「就是那种感觉。」 「真好──平常就乖乖念书的人真轻松。」 隆也双手交握摆在后脑勺,身体往后仰。我边陪笑边站起身。 「我只有考前念书,每次只是刚好考到我临时抱佛脚的范围啦。」 「听你在说。」 「真的啦。」 随意应和后,想要快点离开教室。如果不赶快离开,就会发展成「暑假找个时间大家一起聚一聚吧」的状况。真心希望放过我。虽然不讨厌隆也,但我不想把难得的假期浪费在人际往来上。 明明这样想,没想到讲台上的老师突然喊我: 「高木,美术老师找你,要你放学后到美术教室一趟。听说你想要考美术大学啊。你成绩这么好,我觉得有点可惜……但人生就是要挑战,老师会替你加油喔。」 老师用力握紧右拳,露出相当诚挚的微笑。完美表现出把学生的事情当自己的事,为学生著想的老师形象。对度过叛逆期,且因近在眼前的大考而不安的高三学生来说,是令人放心的存在。 但我只觉得厌烦。只要把我平时的成绩照实写在成绩单上就好,我不期待他做出这以上的事情。 「好,谢谢老师。」 我努力忍下想咋舌的心情,点头致意。我这才想起来,这么说来,前阵子交出去的毕业出路调查表上,我才第一次写上这个。在这之前,我都随意写上符合自己成绩的文科大学。 隆也似乎也听到老师说的话,他睁大眼睛看著我像有话要说。我眼角感受著他的视线,迅速离开教室。 一抵达美术教室,教室里有三个女学生围著石膏像摆好画架,正在画纸上素描。肯定是美术社成员吧,三人的画纸都布满铅黑,已经进入收尾阶段了。 我在离她们一段距离的教室角落坐下,女性美术老师接著走出准备室,在桌子另一端坐下,互相打招呼之后,她开口说: 「高木同学,你艺术选修也不是选择美术对吧。你要考美术大学,具体来说已经决定要考哪间大学了吗?」 听见铅笔规则刷过画纸的沙沙声,这个声音让我感到很舒服。至少比老师讲大考的话题舒服上好几倍。 「是的,我的第一志愿是东京美术大学的油画学系。」 听见我的答案,老师食指搔搔脸颊苦笑: 「东美大……那可是私立美术大学数一数二难考的学校耶。我听说你的成绩很优秀,你不是为了考普通大学而念书的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打算呢?那边的学费相当贵,你有跟父母商量过吗?」 老师连珠炮似地不停提问,她似乎相当困惑。这也是难怪,至今完全没展现任何迹象的学生,突然在高三暑假前夕说这种事情嘛。 「我从国中开始到绘画教室学画画,那位老师的母校是东京美术大学。老师强烈推荐我去那里,我的父母也同意了。」 「这样啊,那你为什么没有选修美术呢?」 这间高中有艺术选修科目,得从美术、音乐、书法中选择一个科目来上。大多数的学生都选择功课轻松的音乐,把时间花在准备大考上。顺带一提,我选修书法。因为音乐课太多认识的人让我觉得很烦,不选美术是因为我不想在学校里画画。 「这个嘛……我在绘画教室已经画很多了,所以在学校里不想要思考画画的事情。」 「你那么常去吗?」 「是的,从国二开始每天去,平日四小时,假日八小时左右。」 说完后,老师惊讶大喊「什么」,正在画素描的学生们对此反应转过头来看。老师要她们别在意继续画画后,端正姿势清清喉咙。 「……你花这么多时间啊,那也是在那边准备考试对吧。你可以早点告诉我啊,我或许也能帮上你的忙。」 「是的,真的很不好意思。」 我恭敬低头,还以为这样就结束了,但老师大叹一口气后又继续问: 「你有参加过比赛吗?」 我对「比赛」这个单字起反应,心口旁的肌肉绷起来。 「这个……」 「如果你很尊敬绘画教室的老师,让那位老师仔细指导你也很好,但偶尔接受不同人的评论对你的进步也是必要……」 「我没有打算参加比赛。」 我打断老师的话,自己也知道手心开始出汗。 她手肘撑在桌面,上半身往前倾。 「如果你不介意,下次可以拿来给我看吗?素描画或其他什么都可以,我们的美术社也会举办作品评论会,偶尔让其他人看看比较好喔。可以得到不同角度的建议,现在正在素描的那些学生也是要考美术大学。同为学校里想考美术大学的人,或许可以得到不同的激励。」 「不,不用了,我不喜欢和其他人比较。」 我明确拒绝后,老师惊讶地扬起眉。我有点不安是否让老师不开心了。这个人明明是好意邀请我,我却不小心强硬拒绝了。 「……非常感谢您邀请我,但我有在准备考试,所以没有问题。我暑假也预定要密集训练了。」 我扬起嘴角,意识提高音调尽量圆滑一点说话,老师似乎有话要说,但我在她开口前先离开美术教室。 只要一提到比赛,我就会不小心感情用事。 我不想被外人干涉。 因此,我不可以太过社交,也不能太过内向。不被喜欢也不被讨厌,这就是远离所有人的秘诀。 走著走著,上衣口袋中的手机震动。是隆也传来的讯息。 『我都不知道你想要考美大耶』、『你平常连涂鸦也不画啊』、『你也说一声嘛』 画面迅速显示简短句子,我边感到麻烦也还是打上回应。 「对不起」、「我找不到机会」、「而且很害臊啊」 『你将来要当画家?』、『替我签名』 「美术大学不等于画家啦」 『原来不是啊』、『但画家也给人一种不是怪人就没办法当的感觉』 「我不是怪人?」 『海斗是the有常识的人』、『下次替我画肖像画吧』、『我会拿来当头贴』 我不知道该如何拒绝这个要求,原本一句接一句有来有往的对话也出现了空白。 老实说,我绝对不想画肖像画。好不容易在高中没有让朋友看过我的画过到今天耶。 几秒后,原本在半空中徘徊的手指落在液晶萤幕上。 「下次有机会吧」 我没有看回应,把手机收回口袋中。 所有事情都让我感到厌烦。 如果要我替现在的心情加上颜色画在画布上,我会选择什么颜色呢? 大概是稍微带著蓝色的灯黑色吧。不,肯定更加复杂。或许更接近群青与凡戴克棕混合出的颜色。如果是小学时的我,肯定可以创造出无人能超越的完美颜色。 让我再重申一次,我过去曾被誉为神童。 第一次握画笔是我小学一年级,在美劳课上绘制的「刷牙运动推广海报」获得了市的最优秀奖。 身为富裕家庭独生子而备受宠爱的我,人生第一次得奖获得父母盛大庆祝。我还清楚记得父母兴奋说著我以后要当画家的开心表情。在那之后,只要与绘画相关,不管多任性的要求父母都会答应我。 但那绝非我的父母夸张宠小孩,当时我的画和身边的小朋友相比明显鹤立鸡群,会如此认为也是没有办法的。 大胆的构图、用色、选定题材的观察能力。更重要的是,我相当执著画下每个细节,也有确实完成画作的耐力。 虽然不是很多人知道,在小学生的绘画比赛中担任评审的,不是画家或美术相关人士,而是从地区的小学里选出的老师们。要获得他们的好评相当简单,技巧高低根本不是太大的问题,只要拥有孩童独特的观点,努力作画就好了。当然,当时的我根本没思考过那种事情,只是无意识地具体呈现出来。 很不可思议的,只要获得身边人的好评就会认真起来。得到他人「这孩子很会画画」印象的我,休息时间和放学后都把时间花在画画上,也因此练就出技巧。 拥有高超技巧与卓越品味的我,在小六之前横扫大大小小比赛的我,在升上国中的同时进入绘画教室,也在那遇到出乎意料外的事情,并立刻离开那个绘画教室。 自那之后我不再参加任何比赛,也开始向同龄朋友隐瞒我在画画的事情。 我离开美术教室离开学校,转乘电车抵达从国二开始学画到现在的「秋山绘画教室」。 和第一间马上就离开的教室不同,我在这第二间教室持续学画学了四年半,几乎每天都泡在这里。站在静静伫立于都内喧嚣中的古旧大楼内的一室前,从书包中拿出备份钥匙开锁。一打开门,油彩臭气窜进鼻腔,闷热感缠绕肌肤。我画的好几幅风景画、写实画就立在玄关、走廊、画室等室内的各个角落。 我一如往常准备好画布,在椅子上坐下。抓起构图用的铅笔,眼前既没有当主题的东西,也完全没有构想。只是呆呆举起右手看著全白的画面。 以前只要这样做,我想画的东西就会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右手也会自己动起来。画过在宇宙彼方绽放的樱花,也画过几百头羊在空中奔驰的景色。但不知何时开始,我变得只能画出亲眼所见的东西。 过了几十分钟,我的脑海中仍然没浮现任何东西。反正今天也会和平常一样,随意画个静物素描后结束这一天吧。 「『认为自己能做到的人就一定能做到,认为自己做不到的人就一定做不到,这是一个不容质疑的法则。』这是毕卡索说过的话。」 这声音吓得我身体一跳,一转过头,秋山老师双手环胸才刚叹完一口气。别说脚步声,我连他开门的声音也没发现。 「今天又是连一条线也画不出来吗?」 所有毛发长度皆相同的天然卷,只看剪影就像爆炸头。一脸胡渣,身穿皱巴巴白色衬衫的样子,完全就是对自己仪容打扮漫不经心的中年人。 「秋山老师,不好意思。」 「我不是想听你道歉。」 「你今天不是要工作吗?」 「我在这里会打扰你吗?」 秋山老师露出诧异的表情。 「没有那种事。」 他是这间绘画教室的讲师,顺带一提,学生只有我一个。他的本业是贩售画作给有钱人,也就是所谓的画商,趁闲暇经营这个绘画教室。他一周顶多只会露面一、两次,这里已经变成我专属的画室了。四十岁单身,常有引用画家名言的习惯。 「要参加大赛的作品,你再不画就来不及了喔。」 「报名截止日是八月底吧,今天开始放暑假,赶得及的。最糟拿之前画的风景画也行。」 「你以为那个风景画有办法在天下的『丸之内创世纪艺术大赛』中获胜?连佳作都办不到吧。」 「是吗?我觉得我画得还挺不错的耶。」 「只是不错而已吧。只是比例完美,每片拼图正确,花时间仔细画出来的东西而已。」 「你这是在夸奖我吧。」 「并没有夸奖你。」 秋山老师皱起眉头。 一般来说,正确和仔细都是夸奖人的用语。但在艺术的世界中,这无法成为武器。 更别说在丸之内创世纪艺术大赛,通称「大赛」这个不问专业非专业,十六岁到三十岁的所有人都能报名参加,是能让年轻人鲤鱼跃龙门的二次元艺术大赛了。 「总之,如果你的作品无法得到佳作,那肯定没办法拿到东美大的推荐入学。现在的你连一般入学考都很难过关吧。听好了,放入你的灵魂。『没有感情的作品不是艺术』。这是……」 「是塞尚说的话对吧。」 「啧,没错。」 被我说对后,秋山老师很不服气地咋舌。 我想就读的东京美术大学油画学系,正如美术老师所说,是日本私立美术大学最难考的科系。应届考上的学生,每年两、三百人中也顶多十人,录取率随随便便就低于五%。正如字面所示,是个只允许天才入学的窄门。 想要跨过这道门,就需要压倒性高超技巧,以及独一无二的个性。像我这样,只懂如实作画的无能秀才很难入门。 所以我才会以推荐入学为目标,但我国中之后没有任何美术比赛的得奖纪录。正如秋山老师所说,我想要得到推荐入学的名额,就需要有震撼性的结果,至少也得是个让人感觉将来大有可为的作品。 因此,我立下在丸之内创世纪艺术大赛中获得前三十名作品的「佳作」的具体目标。 当然,如果能拿到被评选为最优秀作品的「首奖」、「次奖」或是等同于第三名的「评审特别奖」更好,但这只能说是过分奢望了。 顺带一提,秋山老师虽然重考三次,但确实是东美大的毕业生。 「如果不行,我就乖乖去念普通大学。把画画当兴趣也很好。」 我盯著雪白的画布低语。 画画很开心,最棒就是只要有道具,从头到尾都能独力完成这一点。不需要他人干涉或帮忙。 所以「完成的同时即结束」也可以,但只要参加比赛,就需要面对他人的观赏、评价。只要意识到这点,我的手就会立刻动弹不得。 「不,你得去念东美大。」 秋山老师抓住画布上半部,发出细细嘎吱声。我抬头一看,只见秋山老师表情恐怖地俯视我。 「到哪都能画画啊。」 「我在入学前也这样想。而你和我很像。你肯定可以在东美大找到你画中不足的东西。」 「不足的东西?」 「对艺术家来说最必要的东西,只要有这个,你应该能成为名留后世的画家。」 「哈哈,那怎么可能。」 我忍不住嗤鼻一笑,但秋山老师眼神有力地看著我,那不是在说玩笑话的表情。 「……你太看重我了,我只是个凡人。」 我知道自己没有才华。 艺术家,就是不被身边的人左右,能够贯彻自己,拥有强韧精神的人。我认为,那才是真正的才华。如果我也有那份才华,国一时就不会伤得那么重,现在也能大大方方选择美术当艺术选修课了。 「而且,现在的我没有你口中艺术家最必要的东西,你认为我的画有办法在大赛中得到佳作吗?」 当我问出这狡猾的问题后,秋山老师别开眼,嘴角随之扭曲。 「那是……」 「第一点,我不喜欢为了得奖而画画。你不是总是要我画我打从心底真正想画的东西吗?」 「你这小子还真啰嗦,什么都这样讲道理思考就是你最大的缺点。听好了,『艺术作品不是为了摆设在房里,而是为了斗争的武器。』」 「这句话是谁说的?」 「毕卡索。画出来的画就要为了自己利用到极限,这才是艺术家的正确姿态。听好了,你是个该成为画家的人。为此,你要拿出自己的最高杰作参加比赛。」 「如果办得到,我也想这样做。但是,我办不到。」 我咬紧下唇,如果画得出来我当然也想画。画匠想要创造出好作品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万一我真的能进入东美大念书,可以成为专业画家靠画画过生活,那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一个人窝在深山里的画室,从早画到晚,这超棒的啊。但我已经不是孩子了,当然不可能认真冀望这种没有现实感的梦想。 秋山老师「唉」的叹了一口气,随意把手插入西装裤的后口袋中。 「你还是一样闷在自己的象牙塔中,但是,我已经做好准备要让你解放自己的情绪了。」 接著再次抽出手,右手抓著一张纸,看得出来那是一张机票。 「我八月初工作有事要去冲绳一趟,你放暑假对吧,跟我一起来。」 「……什么?冲、冲绳?」 我无法理解,用愚蠢的语气重复他的话。 「你那无聊的风景画,或许在与平常不同的环境中,可以奇迹似地拥有感情。」 这说词太过分了。 「但我爸妈……」 「我已经联络好了,说是准备考试的一环。」 我的双亲非常信任从以前就相当照顾我的秋山老师,如果是为了考试,也不会反对吧。 「再怎么说也太赶了吧。」 「那你要和先前一样,只闷在这间房里独自画画吗?你接下来的人生,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找藉口对自己说办不到,一路逃避下去吗?」 秋山老师皱起眉头,低头俯视我挑衅我。他肯定是想要故意惹怒我,试图引出我的反骨精神。大概想让我说出「那我就画给你看」吧。 我还没幼稚到会中这种没大脑的招数。但我也很好奇,为什么秋山老师给我如此高的评价。 现在还对已经不再是神童的我高度期待,想要回应他的期待是种本能,特别是,这是照顾我好多年的恩师的期待。 或许即便到了冲绳一趟,我仍然没办法画出精采的作品。如果那样,就连至今看重我的秋山老师也会终于耗尽耐心吧。 但是── 或许会有什么改变。我有这种预感。 我说著「我明白了」后点点头。 * 八月一日,我和秋山老师一起前往冲绳的离岛。那是比日本最南边的波照间岛稍微北方的小岛,志嘉良岛。从羽田机场飞到那霸机场,接著再转乘飞机到石垣岛。又从石垣岛搭乘每天五趟来回的高速船一小时才终于抵达志嘉良岛,抵达时已经超过晚上八点了。 「令人意外的不怎么热耶。」 这是我晚上踏上志嘉良岛后的感想。湿润的海风很舒服,比我想像的还要凉爽,东京的夜晚更加炎热令人窒息。脸色苍白的秋山老师手摀著嘴巴回我: 「……太阳下山之后都是这样吧,气温似乎是东京比较高……恶。」 秋山老师一搭上高速船立刻晕船了。他一直待在甲板上吹风,吸饱水气的爆炸头分量只有平时的一半。 「还好吗?住一晚再走比较好吧?」 「不行,如果今天不回石垣岛,我工作就来不及了。别担心我,你只要专注在自己身上就好。」 秋山老师表情虚弱说完后,脚步不稳地又搭上刚刚才下的船,他是特地带我来这座岛上。如果只是要画画,我觉得在冲绳本岛上也可以,但他认为「既然都要去冲绳了,那去保留大自然的偏远地区比较好」,所以才选了这个岛。 志嘉良岛是冲绳几个有人岛中人口最少的岛。全岛只有三百五十人左右,其中超过五成是六十五岁以上的老年人,也就是被称为极限聚落的小岛。别说超商了,连交通号志和自动贩卖机都没有。 「海斗,你知道民宿位置吗?」 「知道,我已经输入app里了。」 「画材明天会送到,有什么事就打电话给我,也别忘了一天要画一张素描。」 秋山老师说完后,汽笛声响起。他不小心「咿」地尖叫一声,双手抓住扶手。高速船似乎要出港了。 我的画材全部用邮寄的,所以行李只有一个装换洗衣物的背包。 目送边吐白烟边消失在黑暗大海那头的船离去,船离开后相当宁静,只听见海浪声。空无一人的乘船处彷佛与世界切分开来,这或许是我生平第一次体验如此安静的夜晚。 感谢明明会晕船,还在百忙之中陪我到这里的秋山老师,我思考著从明天起该怎么在这个岛上度过。 从今天八月一日起到二十日,我要在这个岛上住二十天。目的是绘制参加大赛用的油画。 明天收到画材后,立刻就得出门寻找要画风景画的地点。越能展现冲绳风情的地点越好。希望可以是美丽的海湾、罕见植物群生的密林,或是如梦似幻的洞窟。因为我只能如实描绘出亲眼所见的东西。 为了与在想像中创作,并且可以在画布上描绘出想像的天才们对战,我要拿主题本身的罕见特质当成画作个性来与之对抗。这趟旅行的目的就在这边,所以地点选择最为重要。 走过售票窗口走出外面,港口立著一尊古旧铜像。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鱼尾的女性坐在铜像基座上。 ──是人鱼。 大小和我的身高相仿,表面涂料斑驳。没有动漫角色那般的可爱,拥有真实人类会有的头身比例,相当有真实感。基座上老式字体刻著「欧里透里(注1)」,放在飞机座位后方网袋中的手册上,有介绍冲绳方言的单元。我只有随意翻阅所以只隐隐约约记得,这是「欢迎光临」的方言。这有点恐怖的铜像与字体,完全没有受到欢迎的感觉。 离开港口后,整备完善的水泥地消失,变成被踩得硬实的泥土地。路宽只能供一辆轻型汽车行驶,左右被大小不同的石头堆积起来的石墙包围。 叶尖尖锐的阿檀树(注2)突出在石墙上端,艳红色的朱槿在脚边盛开。充满南岛风情的感觉让我觉得很新鲜。 可见几栋红砖瓦屋顶的建筑物,每栋都是平房,不见二楼以上的建筑,电线杆等间隔排列。我边想著「天空很辽阔就是这种意思吧」边抬头看天空,在那之后忍不住赞叹: 「哇啊!」 令人震撼的星空。 无数的光点塞满我的视线,在东京能看见一等星已经很厉害了,而这个志嘉良岛上有数也数不尽的星星闪烁著。 我一直以为夜空是黑色的。但不知是因为空气清新,还是因为星光强烈,这片夜空看起来像带有青蓝的靛蓝色。就算同为夜空,看起来也不同。 我停下脚步呆呆眺望天空一段时间,密集的白点中,一道直线从右至左划过,立刻消失了。我是在另外一道直线划过时才惊觉那是流星。 生平第一次看见流星。在我目送五道理所当然划过天际的流星消逝后,这才回过神来,在泥土地上再次迈开脚步。 彷佛电影场景的民家几乎都没了灯光。虽然才刚过晚上八点,但似乎因为高龄者居多,或许已经睡了吧。才这样想著,就看见漫不经心把窗户全打开的人家。也能听见三线琴的乐声。 我四处张望,为了确认地图软体低头看手机画面。尽情欣赏星空后,感觉液晶萤幕的人工光芒相当冰冷,我忍不住关掉画面。反正只有一条路,应该不会迷路。 大约走五分钟后,从民家的缝隙中看见海岸。对当地人来说,台风或下雨水量增加时可能很辛苦吧,但我好羡慕在住宅区里可以理所当然看见大海这点。不管是流星、朱槿还是民家间突然出现的沙滩,一切都让我感到新鲜。 我稍微远离地图的路线,绕到夜间的海滩去。或许才刚到就能找到好风景了。 穿著运动鞋踩沙滩,传来砂砾摩擦的声音。边环视周遭边沿著海岸走。这不是整备完善的海水浴场,而是最天然的沙滩。四处散落被打上岸的漂流木。 从哪里传来歌声,似乎有人在哼歌。 才这样想,就看见一个下半部长年被海浪磨削的倒三角大岩石,发现有个少女独自坐在岩石上抬头看夜空哼歌。 不及肩的短发,湿润贴在肌肤上的水湿白色t恤和短裤。天色昏暗我也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但伫立于非日常幻想空间的她,彷佛非现世之人,而是想像中的生物。没错,例如: 「……人鱼。」 我无意识说出心中所思,她比港口那个恐怖的铜像更像人鱼。 「……谁?」 岩石上的人鱼对我的声音起反应停止哼歌,转过头来看我继续问问题: 「观光客?来干嘛?为什么?」 她从脚到头打量我一圈后环视周遭,确认周围没有任何人。 「那、那个,是的,我是来观光的,搭船来的。」 我结结巴巴回答后,她从有我身高大的大岩石上轻巧一跃而下,用几乎感觉不到重量的声音著地,赤脚用力在沙滩上沙沙奔跑,在我面前停下。 我不喜欢人际交往,所以也没打算积极与当地人来往。我明明打算尽快找到作画地点,赶紧完成大赛用的画作啊。 要是别绕到沙滩来就好了,心中有点后悔。 「欸!你从哪来的?」 从刚刚充满神秘感的氛围一变,她语调开朗地问我。很亲人地歪过脖子,探头看我的脸。 「那、那个,东京的……」 「喔──东京?是都市人耶!」 她张大嘴,做出上半身往后仰的反应。感觉她并非刻意,而是下意识如此做。 她身高大概不满一百六十公分,身材纤细。水湿的肌肤反射星光淡淡发光。 「你也是高中生?我高三!大概和你差不多吧!」 她如此发问,眯起自己琥珀色的眼睛。明明和陌生人说话,却比平常还不紧张。她淡淡的笑容中给我彷佛旧识的安心感。 「对,我也高三。」 「单身旅行?家族旅行?」 「单身……不对,中途还和老师一起。」 「老师?学校的?为什么?」 她身体朝我靠近,贴在额头上的湿润浏海摆动。大大的眼睛像好奇心聚合物,瞳孔也张得很大。 我在脑海中组织著该怎么说明我来志嘉良岛的经纬。我不想对首次见面的人说我是来这里画画的,就算再也不会和她见面也不愿意。 我努力思考该怎么蒙混过去时,看见视线下方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哇、哇啊!」 她站在沙滩上的裸足旁,有只蓝黑线条的蛇,用几乎感觉不出其与沙子摩擦的缓慢动作移动著。 我只有在动物园里看过蛇,我全身起鸡皮疙瘩,就快要软脚了。 「咦?什么?」 她似乎没有发现蛇,被我的大声惊呼吓到。 我瞬间抓住她的手腕,用力往身边拉。 「危险!」 「哇哇!」 她边用单脚维持平衡,脚步不稳地到我身后。 这条蛇全长约五十公分,粗约直径三公分吧。蓝黑线条模样,有光泽的蛇鳞闪闪发光。一看就觉得是很危险的颜色,我总之吓得心脏都快停了。 「啊!是黄唇青斑海蛇!」 她从快要软脚的我身后探出头来看著蛇大叫。放开我的手,朝蛇身边跑过去。 「真少见!这附近几乎都是阔带青斑海蛇耶!」 海蛇?我在脑中重复。悠游于热带到亚热带地区大海的蛇,那不是出现在电视上,而是就在面前。 她把手搭在大腿上直盯著海蛇看。此时,海蛇停下动作,警戒著从上而下俯视著它的人类,迅速吞吐蛇信。 对我来说,光是野生蛇已是未知的猛兽了。但她用彷佛看见野猫的天真表情盯著蛇看,光表情都让我无法理解,没想到她接著做出更令人惊讶的行动。 「吓!」 短裤底下的纤细裸足,突然往海蛇身上踩上去。 「咦、咦咦咦?」 我吓到大喊,但她若无其事。被踩在地上的蛇高速甩动头尾挣扎,她抓住海蛇的尾巴往后拉。 一直拉到蛇头距离裸足只有大拇指左右的长度后,她边用拇指紧紧压住蛇头,把蛇抓起来。 「啊哈哈!我抓到了!」 她眯起眼睛大笑,把蛇头转往我的方向。 海蛇蓝色的头和白色下颚分别被上下紧紧压住无法张嘴,充满怨恨的眼神瞪著我。蓝黑线条的身体缠住她的手臂,情感上似乎还在试图抵抗。 「黄唇青斑果然很棒!你不觉得这颜色超漂亮超可爱的吗?你要不要摸摸看?」 漂亮?如果把蛇、尖牙、蛇毒等全部的要素抽掉只单看颜色,那确实也不是不能说不漂亮。 「……不、不用!不用了!」 但蛇就是蛇。我努力从喉咙挤出声音,费尽千辛万苦摇头。 「没长胆的,明明很舒服耶!」 她陶醉看著海蛇的表面。彷佛在捏小猫肉球般,戳著海蛇的肚子。这句话是冲绳方言吗?从她的态度推测,应该是在说胆小鬼或懦弱的意思吧。 「那、那个没有毒吗?感觉就是有毒的颜色耶。」 我问完后,她张大嘴「啊哈哈」大笑著说: 「只有牙齿有毒啦。」 「果然有毒。」 「只要不被咬到就没事啦。」 「但应该很危险吧……」 这么说来,以前在电视节目上看过,在冲绳只要抓到黄绿龟壳花就可以拿去公所换钱。抓蛇这件事情本身应该很稀松平常吧。 「你常常抓蛇吗?」 「海蛇比较少,黄绿龟壳花倒是很习惯!」 「黄绿龟壳花也有毒吧,你不会怕吗?」 「不会怕啊,但海蛇的毒性是龟壳花的三十倍,所以我有小心。」 「三十倍!那被咬到会死人吧。」 她嘲笑著惊慌失措的我。 「不在三十分钟内到医院打血清就会死。但志嘉良岛的小诊所里没有血清,得从石垣岛叫急救直升机来,一来一往三十分钟就过了,不管怎样都会死掉。啊哈哈!」 她右手中的海蛇没有放弃脱逃,蛇尾不停拍打她的上臂。如果她所言不假,现在她只要稍微手滑被蛇咬到就会死掉。 「还、还真亏你笑得出来耶……那值得你冒那种风险去摸吗?」 她秒答「嗯」且轻轻点头,走到海浪边蹲下身。 接著轻轻把海蛇放到沙滩上,海蛇一副「我受够了」的感觉,蛇行逃回大海去。 她直盯著目送海蛇远去,抱膝小声说: 「我现在,想去做所有这个瞬间想做的事。为了不让自己后悔。不管会不会被海蛇咬,反正迟早都会死啊。」 和平稳海浪声相同的细小音量,她蹲下身卷曲后背的身影,又从刚刚那活泼又天真的印象,转回坐在岩石上时的神秘氛围。 人类迟早有天会死,这是再明白不过的道理。 如果是学校同学认真说出这种顿悟似的台词大概会惹人发笑,但出自她口中有种无可言喻的说服力。大概因为我亲眼看见她实际只因为好奇心而豪不畏惧地抓海蛇吧,感受到她是认真如此想。 明明是我发问,我却不知该回什么,她转过头来有点害臊地皱起眉笑著站起身。 「……说笑的啦!哎呀,对东京的高中生来说,会觉得我就是个乡下小丫头对吧?喔呵呵,还真是失礼了。」 她右手摀住嘴巴,作戏般地轻轻歪头。 「没、没这种事……」 太多事情震撼著我,我想不出适当回答。她突然拉近和我的距离,双手包住我的右手: 「欸欸,你要待到什么时候?我们交个朋友吧!」 「咦?」 心脏猛力一跳。她的脸孔本身也很可爱,惹人怜爱的表情和亲人缩短距离的方法,不管到哪都会成为众所喜爱的人物吧。闻到混杂海水气味的柑橘香气,让我不禁害臊起来。我知道血液正逐渐往我脸上集中,如果是白天,肯定会被发现我满脸通红吧。现在是晚上真是太好了。 「我是伊是名风乃!你呢?」 「我是……海斗,高木海斗。」 「海斗!嗯,请多指教。」 「伊是名是怎么写」、「立刻就直呼名字不加称谓吗?」等等,总之得做出的反应有很多,但承受风乃这份朝气,或该说纯真,就是某种活生生能量的东西后,我自始至终只是相当狼狈。 风乃提议要带我去我预定住宿的民宿。我拒绝了,但她说著「我和那里的奶奶很要好,包在我身上。」强行引领我前进。风乃跑进石墙两侧装饰有冲绳石狮的红屋瓦古民家里。 「登美奶奶!嗨待!」 我追上去时,她正好与这安静小岛相当不符地活力十足打招呼。 「是风乃呀,怎么了吗?」 走到玄关来的,是一位弯著腰的白发老奶奶。 「海斗啊,说他要住在南风庄,所以我就带他来了!」 「海斗?……啊,是预约住宿的高木海斗吗?」 「对对对!海斗,登美奶奶做的菜超~级好吃的喔!请多指教啰!」 她替我回答,还顺便帮我介绍登美奶奶。感觉风乃用著我至今认识的人的两倍速度活著。 「请多多指教。」 我一鞠躬后,登美奶奶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真有礼貌,真不愧是内地的孩子。比起来,风乃你又整身湿了,还赤脚到处跑……哪里像还没出嫁的女孩啊。」 「这、这是因为我跑进海里啊,我也是可以很有规矩的耶!」 「哪里有?老是没个定性。」 「才没有!」 风乃鼓起脸颊,登美奶奶柔柔微笑摸摸风乃的头。 「风乃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了,快点去洗澡吧。」 「……嗯,好啦。」 刚刚明明还气噗噗地闹别扭,突然变成一只装模作样的猫咪般乖巧点点头。她们看起来不是亲属,但彷佛像有血缘关系的祖母和孙女。 风乃转过头,走出玄关,是打算回自己的家吗? 「她还没要回家喔,我们的浴室在外面。她大概会吃完饭再走,得准备她的份才行。」 「啊,原来是这样啊。」 彷佛读出我的心声。还是说,或许是谁都看得出来我依依不舍看著她吧。如果是这样就太丢脸了。 「我带你去房间,行李只有这些吗?」 「啊,其他行李用邮寄的,预定明天上午会寄到。」 登美奶奶轻轻点头后迈开脚步,我也脱鞋进屋。有好几间用纸拉门隔间的榻榻米房间,其中一间摆著漂亮的神龛。这是我第一次住民宿,和饭店或旅馆完全不同,就是比较宽敞的一般人家。 「只有你一个吗?我听说从石垣岛搭船来的有两个人,一个大男人和一个高中生。」 登美奶奶边走在走廊上边问,那是在说秋山老师。 「啊,对,另外一个人明天还有工作,所以马上就折返回石垣岛了。」 虽然我很好奇她为什么会知道搭船的人数,但这么小一个岛,或许有外人来是一件相当罕见的事情吧。 「这样啊……你要待到二十号对吧。」 「对,现在放暑假。」 「暑假啊,真不错呢。但是你不和朋友出去玩没关系吗?」 「大家都要补习,很忙。」 「内地的孩子还真辛苦。」 「风乃同学也是高三对吧,应该也要准备大考吧?」 我没想太多,相当自然地提问,登美奶奶看著前方沉默,她的手腕摆在弯曲的腰上,每走一步,小小的背影就会左右摇摆。 登美奶奶打开走廊底端房间的纸拉门后,冷气从房内流泄而出。 「这里就是你的房间。不只这个房间,其他房间你都可以随意使用,反正也没有其他客人。」 感觉似乎被她扯开话题了,但我又想,这属于个人隐私,也不是能透过他人口中得知的事情。 二﹒二五坪的和室正中央已经铺好被褥,房间角落有矮桌及和室椅,旁边还有老旧的绿色电风扇。感觉相同老旧,很有年纪的方正冷气机已经打开电源,舒服地替我汗湿的身体降温。登美奶奶似乎事先把房间弄凉等我来。 我把背包摆在和室椅旁,重新郑重鞠躬。 「接下来二十天,还请您多多关照。」 「你不用太客气,就把我当自己姥姥,什么事情都可以对我说。」 虽然表情严肃,但她是个温柔的人真是太好了。我第一次在陌生的土地住二十天,其实内心相当紧张。 过一阵子晚餐准备好了,我前往起居室。桌上摆著好几盘装满食物的盘子,洗好澡的风乃也坐在那边。毛巾挂在脖子上,头发还微湿。这洗澡速度在女生里算快的吧。但我无法想像她安静不动的样子,也感觉这很合情合理。 「今晚是大餐喔,全都多亏海斗的福!谢谢你来!」 风乃咧嘴笑著抬头看我,双手各握著一根筷子的样子,彷佛等不及吃饭的小朋友。 登美奶奶准备了桌子都快摆不下的菜肴,正如风乃所言相当豪华。 大盘子装著覆盖融化起司的塔可饭,热气带著柴鱼高汤香气的冲绳排骨面,冲绳炒苦瓜,以及搭配味噌酱的海葡萄等乡土料理。还有不知道放什么肉的汤和软嫩q弹的带骨肉。 「好、好丰盛。」 我被吓了一大跳,在风乃斜对面的坐垫上坐下。登美奶奶在我面前放下饭碗,里面装著炊饭。 「会煮太多了吗?但你们正值成长期,应该没问题吧。夭鬼的风乃也在,应该马上就会吃光了吧。我会替你们准备再来一碗。」 「哪有!我才没有夭鬼!我可是很恬静的耶。」 满脸笑容闻著食物香气的风乃,慌慌张张摇头。我不懂「夭鬼」是什么意思,登美奶奶告诉我「就是贪吃鬼的意思」。 「真是的!我要开动了!」 风乃有点闹别扭地开动。但吃下一口的瞬间眉间皱褶立刻消失,满脸笑容地不停舞动筷子。两颊塞满食物的样子彷佛小动物一般令人莞尔。 「细嚼慢咽,可别哽住了啊。」 「哈姆、哈姆,嗯……好好吃!」 她明明讨厌人家说她夭鬼,但她似乎早已忘记这档事,专注地吃晚餐。正如她宣示她要做想做的事情一般,她现在只热衷在吃饭上头。 而我也在吃了一口后,无意识地脱口而出:「……好好吃。」 「登美奶奶做的冲绳黑糖卤肉可是世界第一,再怎么说可是放了一晚入味呢!」 风乃彷佛自己的功劳般相当骄傲。 乍看之下像东坡肉的冲绳黑糖卤肉这道料理,由猪皮、油脂、瘦肉三层组成,卤汁完全渗入肉中,焦糖色泽闪闪发亮。软嫩得用筷子就能切开,放入口中瞬间融化,只留下热呼呼的肉汁和甜咸味。一转眼消失无踪,令人感到悲伤。 虽然这样说,看著眼前满脸笑容品尝食物的风乃,其他每道料理也感觉相当美味。一转眼,桌上只剩下盘子,甚至还又再来一碗饭。 「呼~吃饱了吃饱了!登美奶奶,感谢你的款待!」 吃完后,风乃边倒在榻榻米上边拍拍自己的肚子。 「风乃,发困前先回家去。」 「好喔!欸,海斗你明天起预定要干嘛啊?」 风乃坐起上半身,冲势十足地手撑桌子上半身往前倾。 我差点把「总之明天早上收到行李后,要去找作画的地点」说出口,还是止住了。面对不和他人之间建立高墙,且毫不客气踏入人心的风乃,只要一个不小心就会说溜嘴。 ──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在画画。 已经不会再发生国中时相同的事情了,我理智上很清楚,那是彼此都是小孩才引发的不幸意外。即使如此,我还是很抗拒让同龄的人知道这件事。 但是,无情的登美奶奶直说出口: 「我听说他是要去画画,如果有需要的东西尽管开口喔。」 我在内心咋舌的同时,风乃惊声大叫:「什么!只是为了画画来旅行!超正式的耶!你想当画家吗?话说回来,你该不会已经是职业级的了吧?」 她的大眼闪闪发亮。 大概是秋山老师告诉登美奶奶的吧。画油画会弄脏手和衣服,确实得先和住宿的地方说一声。但我不想要让风乃知道。 「也不是那样啦,因为我得要参加一个比赛,所以画画的老师才带我来这里。」 边感受风乃隔著桌子带来的压力,我连忙否认。 「那样也还是很厉害啊!你要画什么?」 「我只会画风景画。」 「是喔!你看上志嘉良岛的风景,让我夸奖一下你的品味!」 风乃笑弯眼,似乎打从心底感到喜悦。 「已经决定好地点了吗?」 「不,还没……」 「那我带你参观志嘉良岛!我知道非常多好地点喔!」 「带我参观?」 「而且我非常喜欢这个岛,所以我也希望你可以喜欢上这里!」 「不,我……」 我瞬间想要拒绝,但她紧紧握住我的右手。 「你不用客气!我们一起加油吧!」 为了洗净油彩颜料而使用的洗剂让我的手变得相当粗糙,和我的手不同,风乃的手水润又柔软。但她也太随便和人肢体接触了吧,我紧张到胃都缩起来了。 手被风乃握著,我朝登美奶奶拋去求救视线。但登美奶奶只是露出有点伤脑筋、有点傻眼的复杂表情叹了一口气: 「……海斗,可以请你陪风乃吗?」 就这样,我被逼进了无法拒绝的气氛中。 有当地人领我参观确实很棒,或许也会带我去观光客不可能知道的地点。但是我觉得太常和风乃待在一起会很危险。我想和他人之间筑起高墙,而她会毫不在意地跨进来。 「不行,这样不好意思,风乃同学应该也很忙吧。」 「不,别担心!我超闲!因为我没有事情可以做。可以帮上海斗反而让我很开心!你得在哪时之前画完啊?」 「我基本上预定住到二十号,在那之前。」 高三暑假很闲,这真的可能吗? 「那正好,二十号开始就是盂兰盆节,在那之前绝对要画出好画喔!」 「不用不用,真的没有关系,不用理我。」 「我说没关系啦!那肯定就是我的任务。」 风乃从正面注视著我,仍然紧紧握住我的手。老实说,我感觉无法拒绝。她比我至今认识的任何人都还要强势。她为什么会这么坚持呢?为了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耶,我丝毫无法理解。 「……好不好,拜托你。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风乃眉角下垂,嘴唇也抿成一线。刚刚还那样活泼,转眼间变成相当落寞的颤抖音调。这种反差真的太狡诈了。 我叹了一口气后点点头: 「我明白了,那么,因为我不想让人看见我画画的样子,所以只请你带我去找地点。听起来好像在利用你,这样也可以吗?」 「当然没有问题!」 「画完成之后也不会给你看喔。」 「嗯,谢谢你!」 我觉得这条件很过分,但风乃似乎不在意,立刻绽放笑颜。 「然后啊,你说话可以轻松点,喊我也不用加称谓啦!我们同年耶。」 「但、但是……」 不加称谓直呼今天才认识的女生的名字,这难度也太高了吧。 「如果不愿意,我就不带你参观。」 「没关系,不带我参观也无所谓。」 「快点,快喊!」 风乃双手环胸,表情恐怖地抬起下颚。从上而下俯视的看人方法很有压迫感,虽然不恐怖,但让我感到很新鲜,原来她也会有这种表情啊。 「那……风乃,请多关照。」 我结结巴巴说完后,她很满足地站起身。 「嗯,请多关照!我明天早上再来!登美奶奶明天见!」 不等我们回应,她乒乒乓乓地跑走了。 大门立刻传来「咖当」关上门的声音,彷佛台风过境,一瞬间变得好安静。 登美奶奶开始堆叠空盘子收拾桌子,我说著「我也来帮忙」后起身。 「帮大忙了。」 「不会,这只是点小事。」 「我不是说帮忙整理,是谢谢你愿意和风乃当好朋友。」 「我们也还没有变成好朋友啦。」 「或许是那样没错,但看见风乃好像很开心,这让我比什么都感到高兴。」 洗著碗盘的登美奶奶的声音充满真诚,不丰厚的脸颊柔软地往上扬。 「她和你感情相当好呢,吃东西也毫不客气,从以前就是那样吗?」 「这个岛上小孩很少,所以大家从小就很疼爱她。结果就养成一个小夭鬼了。」 所有岛民都是家人的感觉啊,有种很乡下的感觉。喜欢的人或许会很喜欢,但从小就被大家知悉一切让我感到有点拘束。 「真的很不好意思,请你陪她到她满足为止。」 「喔,我明白了。」 我明明是客人耶,怎么好像有被强迫照顾她孙子的感觉啊。一想到明天之后要和才刚认识的女生独处就让我胃痛,但不知为何,无法忘怀风乃握住我右手时的温度。 那天晚上,秋山老师打电话给我。确认我平安抵达民宿,也叮咛我要和父母联络之后,提起大赛的事情。 『找到好地方了吗?』 「还是晚上,我也没办法说什么。啊,星星很漂亮。」 『这样啊,请当地人带你参观最好,但你很不擅长这类事情对吧。』 「你真没礼貌,我已经和人约好明天要带我参观了。」 我一答完,手机那头秋山老师的声音,转为好奇心十足的语调。 『喔,你已经认识新朋友了啊?』 「对。」 『怎样的人?』 「当地人。」 『听你这种说法,该不会是女生吧?』 怎么会这么敏锐,真不愧认识我四年半。 「是,嗯,就是这样。」 『还真有你的耶,恋爱很重要喔。「恋爱与艺术相同,全心投入,其中正有美好之处。」这是冈本太郎说过的话。』 「不对不对,讲太远了啦。才不是那样。」 『不,你的态度很可疑。感觉和平常不一样。处男小朋友有过度想要隐瞒自己有在意女生的倾向。』 「你对高中生说什么啊。」 『海斗,我懂你的心情,但你要好好画画啊。当你对女人神魂颠倒之时,其他的参赛者……不对,反过来说,身为教育者的我应该要说「想画画随时都能画」然后推你一把……』 我在此挂断电话。其实更早挂断也没有关系,但为了感谢他特地带我到志嘉良岛来,我才陪他多聊了一下。 我也照著秋山老师的嘱咐打电话给父母,也收到隆也传来的讯息,但我懒得理,未读就直接睡了。 醒来时已是早晨,蝉鸣总之很吵。把毛巾被盖过头就能忍受蝉声,但这又变得太热,结果我放弃睡回笼觉。 透过窗户射进来的朝阳很刺眼,我拉起汗湿黏在身上,令人感到不适的衬衫领口搧了搧,用力打开窗户。彷佛用力转了音量纽一圈,蝉鸣变得更加大声,感觉扑面而来的夏季热气缠绕我的身体。 万里无云的晴空。明明不是直射日光,阳光却强烈到连眼睑内侧都痛起来了。当我呆呆眺望外面时,终于真实感觉我人在志嘉良岛上。 我走到起居室时,只见登美奶奶坐在座垫上边喝茶边看电视。 「早安。」 「早安,早饭已经做好了喔。」 登美奶奶立刻起身,感觉我好像在催促她,让我感到很不好意思。 「啊,请别忙。」 「你不用这么在意,你可是客人呢。」 她这样说著,敲著自己的腰往厨房走去。 总之我在桌子前的坐垫上坐下,呆呆看著电视。新闻正好要从运动新闻变成早上的占卜单元。我心里想著「这种离岛也和东京播放相同节目啊」这相当没礼貌的事情时,登美奶奶端著托盘回来了。 红皮的烤鱼、白米饭和汤,还有几片渍菜,是很简单的早餐。 「谢谢你,我开动了。」 双手合十后握起筷子。老实说,比起鱼,我更喜欢吃肉。最喜欢的早餐是维也纳香肠和火腿蛋,烤鱼顶多在肚子饿时才会吃,但登美奶奶做的冲绳乡土料理让人一口接一口。 红色的烤鱼,不是我家偶尔会出现的红鲷。筷子一刺下去,鱼皮「噗哧」一声弹破渗出肉汁来。鱼肉是白肉且柔软,清爽的薄盐味。从外表看起来,我还以为味道会更复杂,却是很优雅平淡的味道。 「这是什么鱼?」 我一问,登美奶奶在托盘旁摆上装有金黄色茶水的杯子,杯里的冰块哐啷作响。 「双带鳞鳍乌尾鮗,今天早上才刚捕获。」 我第一次听到这种鱼。但话说回来,我对鱼也没有特别了解。边想边喝了一口茶。是冲绳香片茶,清爽的茉莉花香窜过鼻腔,和双带鳞鳍乌尾鮗的咸味很搭,让我每天早上都想吃这个。 「很好吃。」 登美奶奶说著「这样啊」,平淡地把我的感想当耳边风。 在那之后我沉默地继续吃,电视声、咀嚼声、蝉鸣声,偶尔还会有冰块在香片茶里裂开的高声响起。 不觉得沉默很尴尬,反而觉得舒服。说到乡下地方的老人家,就给人很爱照顾人,没拜托他也会又做这个又做那个的印象。但登美奶奶似乎不是那类的人。 如果我是期待能和当地人交流的观光客,应该会感觉不太满足吧,但我正期待如此的对待。烦人的人际交往在学校里已经够我受了。 吃完早餐后,我呆呆地看著电视。登美奶奶说我可以转台,我就随意按遥控器的按键。 几乎都显示「此频道无法观看」,勉强可以看的频道只有四个。而且其中一个新闻节目还打上「本节目为七月二日播出的内容」的字幕,正好是距今一个月前的日期。 节目内容是有几位岛民在台风引发的风暴潮中丧命。 我没什么看进脑袋中,在心中吐嘈「新闻不是即时有意义吗?」后轻轻放下遥控器。 过了一会儿,门铃声响起。登美奶奶打算起身,我伸出掌心制止她,肯定是我的画材送到了。 打开门,比我高一个头,年龄大概超过二十五岁的大哥哥站在门外。他看著我的脸皱起眉头,双手抱著纸箱走过我身边,把纸箱放在玄关。 「这是你的东西?你在这里干嘛?」 大哥哥脱下帽子,用衣袖擦拭额头汗水,一头偏红棕发,颜色不太均匀,与其说是染的,或许更接近被日晒晒到变色吧。眉毛很细,眉尾画出刚硬的锐角。他身穿货运公司的水蓝色制服,但钮扣解开了三颗,没有好好穿好。外表给人不良少年小哥的印象。 「啊,是的。那个,我昨天开始住在这边。」 我畏怯著他给人的压迫感回答,他接著用力挑眉: 「啥?住在这边?为什么……」 「嗨待!大地哥哥,工作辛苦了!」 下一秒,彷佛要打断他的话,有张脸从他宽大的后背旁冒出来。是风乃。她今天也是t恤搭配短裤的轻松打扮。因为大哥哥的恐怖态度而畏缩的我,听到这开朗的声音让我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海斗,昨天以来不见!有睡好吗?」 「啊啊,嗯,早安。」 我回答风乃后,大哥哥又皱起眉头俯视我。 「风乃,你认识这家伙?」 「嗯,我们昨天开始变成朋友了。这是海斗。这个人是大地哥哥,你们两个也要好好相处喔。」 「请、请多指……」 「什么?开什么玩笑?」 当我想点头致意时,大地先生用威吓的语气怒吼。好恐怖。他为什么要这么生气啊? 「大地,这是我认识的人,你别这样吓他。」 登美奶奶现身,大地先生像有话要对登美奶奶说而深吸一口气,但又不说了。取而代之凑近我耳边,低声对我说: 「你这家伙,要是对风乃出手我就毙了你。」 明明是盛夏的冲绳,我却感觉全身冰透。过度恐惧让我鸡皮疙瘩从脚尖一路往头顶爬升。 大地先生除了在玄关放下纸箱外,还把扁平的大型物品立在车库中,接著请登美奶奶盖章后离开。 我在这段时间全身僵硬站著,风乃用力拍拍我的背。 「啊哈哈!海斗你没事吧?」 有事。单纯因为被恐怖的人威胁而发抖,而且说起来,我本来就不擅长应付他人带著恶意瞪我的眼神。 「那个人为什么要那么生气啊?」 「他没有生气,你误会了啦。」 「不对不对,再怎样也没办法全盘否认他没有生气吧?」 「别担心别担心!他不会真的毙了你!大地哥哥很温柔的。」 那叫温柔? 「要是对风乃出手」就是指发展成男女关系吧? 为什么要特地警告我这种事情呢? 「他该不会是你的男友吧?」 我说完后,她捧腹大笑。 「啊──哈、哈!别开玩笑了!绝对不可能!」 「那是你亲哥哥之类的?」 风乃笑到上气不接下气地摇头,既不是情侣也没有血缘关系。但她说过岛上的人就像全岛都是家人一样,肯定是哥哥生气阻止我对妹妹出手的感觉吧。风乃与他人毫无距离感,我大概可以理解他以家人的视线担心风乃的心情。 「下次再见到要怎么办啊。」 「你就笑著对他打招呼说『嗨赛!』就好了啊!」 「不是不是,那不行吧!如果被他看见我和你在一起……」 「我做我想做的事情。就算被大地哥哥阻止,我也不会不来找你!」 「他或许会允许你这么做吧,但我会被他打得落花流水。」 登美奶奶安抚踌躇不前的我。 「别担心,别看大地那样,他很认真,没有太严重的事情,他不可能对你动手。」 那叫认真?完全就是不良少年耶。 「完全看不出来耶。」 我仍然相当狐疑,风乃拍拍我的肩膀。 「是真的,大地哥哥是青年会的团长,如果你有烦恼可以去找他商量喔!他肯定可以帮上忙。」 「青年会?」 「嗯,岛上的活动都是青年会主办。另外,这个岛上很多老人家,所以他们也会帮忙换灯泡或是帮忙搬重物。大家都很依赖大地哥哥喔。」 「是这样啊。」 「现在只是因为快到盂兰盆节精神紧张而已。对冲绳人来说,盂兰盆节是最重要的活动。长辈还会说『就算过年不回来,盂兰盆节也一定要回来』喔。」 「这样啊,我知道了啦。」 我回以像接受又像无法接受这个说词的冷淡回应。我对当地人没有兴趣,而且就算天翻地覆了我也不可能去拜托大地先生。 我把东西拿进房里,扁平的东西直接摆在车库里。就这样,我边害怕著大地先生,以「已经约好要请风乃带我参观小岛」的名义,和风乃一起出门。 外头艳阳高照,热得只是站著就汗如雨下。 冲绳的气温似乎比东京低,因为离海比较近,也没有阻挡海风吹入的山脉。也就是说虽然日照强烈,但有海风降温。 根据今天气象预报,东京气温三十七度,冲绳只有三十三度。但若要论是否为舒适的天气,又绝非如此。 「好热……」 我现在独自站在距离南风庄徒步一分钟的小商店「伊波商店」的玻璃门前。 额头上的汗水流入眼中,我边擦拭边低头看自己倒映在地面上的圆圆影子。强烈的日照让影子颜色很深,可以清楚看见轮廓。有风也是热风,更重要的是灼热太阳把这一切一笔勾销。这算是什么修行啊。 「让你久等了!风乃姊姊恩赐你冰凉的冰棒!」 玻璃门打开,风乃拿著两支水蓝色冰棒走出来。这种时候冰棒吃起来肯定很美味吧。我佩服想著,她还真意外地贴心呢。 「谢谢你,多少钱?我没带钱包出来,待会再给你。」 「不用,反正免费给我的。」 「免费?」 「岛上所有人,只要我拜托,什么事情都会答应我!」 风乃朝我递出冰棒,我恭敬地接下。 「这不是商品吗?」 「是商品!志嘉良岛上的人真的都好温柔喔。」 只要拜托什么事情都答应,这也疼她疼过头了吧。 「你父母该不会是村长之类的吧?」 「嗯?不是喔,只是普通的渔夫。」 谜团越来越深了。肯定只是单纯和大家感情很好而已。 「那么,我们得要去寻找作画地点才行。你有期望怎样的地方比较好吗?」 风乃边啃冰棒边问我,我稍微思考后回答: 「我想要找尽量完整保留大自然的地方,很少人出入的地方之类的。」 为了多少让画作更有个性,这样的地点比较好。 「这个嘛……」 什么问题都秒速回答的风乃难得踌躇。 「没有吗?」 「……有,有是有,但对海斗来说有点危险,所以我很犹豫。」 「是很危险的地点吗?沼泽之类的?」 「不是,那对岛民来说是很神圣的场所,如果靠近那边……被大地哥哥扁一顿就能解决还算好的感觉。」 脑海浮现那张恐怖的脸。 「那我们别去那边了吧。」 「不!我想要带你去,走吧!」 「但那是禁止进入的地点吧?」 「外人禁止啦,但有我一起勉强过关!」 「真的不用勉强没关系。」 「但要向你介绍志嘉良岛,绝对希望你可以去看看那边,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去!」 风乃如此说完后迈开脚步,我只好跟上去。 那是岛民的神圣领域,禁止外人进入的场所。 喜欢这类神秘事物的人应该会很兴奋,但对我来说,如果最后没办法把那个地方画成画也没有意义。再怎么说,没经过允许把岛民珍视的风景画出来拿去参加比赛也太欠缺常识了,我心想去看了也没用,但风乃一旦决定要做就绝不退让。 途中和几位岛民擦身而过,全都是老年人,风乃精神充沛地说著「嗨待!」打招呼。 顺带一提,风乃常挂在口中的这句话是冲绳方言,男性用「嗨赛」,女性用「嗨待」,是兼具「早安、午安、晚上好」这三个意思的万能招呼语。 岛民们绝对都会在看著风乃微笑后,看见我吓了一跳,接著皱眉露出嫌恶表情。这个反应与其说让我感到不愉快,更让我感到困惑,但也逐渐习惯。和大地先生给人的威吓感相比还能忍受。 「海斗,对不起,大家都不太喜欢外人。海斗皮肤白皙,一脸看起来就是内地人,所以马上就知道你是观光客。」 风乃相当不好意思地苦笑,我尽可能语调开朗地回答: 「我不在意啦。」 「特别是今年观光客少,所以很醒目。」 「确实完全没有耶。」 说起八月的冲绳离岛,给人有许多观光客的印象。但我来到岛上后,还没见到任何一个观光客。来岛上的高速船上也只有我和秋山老师两个乘客,还真是罕见呢。 「嗯,但某种意义上也是很幸运啦!你因此可以独占我耶!」 风乃边倒退走路边歪头对我笑。 「如果还有其他观光客,你应该就不会想要理我了吧。」 「就是这么一回事!」 风乃开朗肯定后,转身面向前方。 确实如昨晚秋山老师所说,要我自己去请当地人带我参观,我绝对办不到。我不想和其他人往来的心情,绝对胜过我想画出好作品的心情。如果没有风乃,我应该会跟无头苍蝇一样在炙热的太阳底下四处乱走吧。 「话说回来,我们现在要去的神圣场所,具体来说是怎样的地方啊?」 我大步迈进,和风乃并肩而行,她表情相当认真地回答: 「是个叫『御岳』,神明降临的地方。冲绳本岛和其他离岛上,每个聚落都有几个这样的地方,有些地区念作on或是wa,志嘉良岛是念作utaki。」 「类似是冲绳的神社吗?」 「很相近,但不是建筑物。有些地方有岩石做成的祠堂或祭坛。志嘉良岛上的御岳是跟高塔很像的高大岩石,那周遭的自然景观几乎没有受到人为破坏,敬请期待!」 「但那边禁止进入,要是被发现,我会被扁对吧?」 风乃没有回我,只是眯眼微笑。她天真无邪的笑容,有著无可言喻的魄力。 「还是别去了。」 我停下脚步和风乃抓住我的手腕几乎同时。风乃宣言她无论何时都要做所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她那份强烈的意志,在她抱著必死觉悟徒手抓起海蛇时已经获得证明。 我放弃挣扎,只能任她强行拖著我走。 大约走了十分钟,走到被踏得平实的泥土路尽头,眼前变成树木茂盛的森林。 「接下来,你要小心别和我走散。要是被人看见你单独在这里可就糟了。」 风乃一脸认真地说著,四处张望环伺四周。 这是片榕树森林,细枝相互交缠形成的特殊树干密集,这些又聚集成块,彷佛好几个巨人张开双手一般。安静得几乎不自然,不知为何,这片森林听不见蝉鸣。因为树叶在上方重重交叠,阻挡艳阳照射,森林里气温低且空气潮湿。 地上长满高及腰间的杂草,在我犹豫著真的要走进这种地方吗?之时,风乃毫不踌躇地踏进去。我也害怕地跟在后面走。 因为风乃很习惯在森林里行走,很快就拉开和我的距离,但她有礼貌地停下来等我。当我努力追上她后,她会对我微笑彷佛表示我很棒,像被母亲夸奖的感觉让我很难为情。 「平常真的不会有人来吧,完全没有人走过的痕迹。」 我边喘气边说,风乃用著比平常更小的音量回答: 「我也只有偶尔会来,基本上不会有人来。」 「这样啊。」 「但听说几十年会有一次,全岛民都会聚集到御岳来。」 「那什么啊?」 「我也不太清楚。」 风乃没转过头来直接回答,真不愧是神圣的场所,她的话也变少了。 但话说回来,在我看来只是相同景色不停绵延下去,风乃却毫不踌躇地前进,真是不可思议。 「你是怎么判断方向?」 我一问,风乃停下脚步把食指抵在嘴上。 「……浪潮声,没听见吗?」 我把双手立在耳边,什么也没听见。我摇摇头,她嘲笑我「你还太嫩了」,这难度对都市长大的室内派来说太高了。 就这样走了二十分左右,原本只有绿与褐的前方景色开始出现蓝。 不一会儿走到森林尽头,眼前一片晴朗的蓝天。乾涩的风吹来,从植物的气味转变成大海的气味。远方可见白色飞鸟列队滑过蓝天。 地面是凹凸不平的岩石,五公尺前方是断崖。我听见海浪打在岩石上的声音,崖下大概是大海吧,感觉有点高度。 「海斗,你有带手机吗?」 「嗯。」 风乃边问边伸出手,我从口袋中拿出手机递给她。 她要拿来干嘛啊?在我疑惑不解时,风乃把手机放在地上。 「怎么了吗?」 风乃没有回答,无言地咧嘴一笑,抓住我的左手。 「走吧!」 「咦?去哪?」 说完后,风乃突然开始奔跑。 我身体往前倾失去平衡,拚命摆动我几乎要绊倒的双脚。 「咦,不是啊,风乃!危……什么!」 接著,她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劲,就这样跑过岩石,跳下断崖。 「呜哇啊啊啊啊啊!」 「呀────!」 听见我惊声尖叫,风乃则是相当愉悦地大叫。 经过几秒降落的时间,身体感受打在海面上的强烈冲击,我的听觉失灵。汗湿且发热的全身被海水包裹。 就这样不停往下沉,越往下水温也越低,很是冰冷。 我瞬间重覆握紧右手再放开的动作,确认手是否正常,有没有受伤。做出从崖上往海里跳这种危险举动,如果我的右手骨折,我就不能画画了,要是那样就糟了。 右手没有异常让我安心了一下,接下来才理解她把我的手机放在那边是因为要跳进海里啊。 我没拿衣服来换耶,怎么办。 一身湿的回到民宿,不知道登美奶奶会说什么。 但话说回来,还挺深的耶。 没问题吗?我能确实回到陆地吗? 我闭著眼睛,脑海中闪过无数想法,身体无止尽往下沉。 该不会就这样溺死了吧。 我越来越不安、害怕。 在这之中,我唯一能依赖的只有风乃抓住我左手的手心温度。 接著终于停止下沉,并慢慢往上浮。 我在水中慢慢张开眼睛。 突然转头看旁边,风乃认真地直盯著我看。 在我闭上眼这段时间,她也一直看著我的脸吗? 但那并非对因不安而发抖的我感到有趣的感觉。 是我第一次看见的,认真表情。 风乃的头发往上漂,身体表面倒映著光反射产生的网眼花纹,轻轻摇摆。 带著一点绿的蓝,被称为人鱼蓝。 志嘉良岛的大海正是人鱼蓝,而漂浮其中的她,无庸置疑就是人鱼。 我们呈现趴著的姿势,背部朝上慢慢往海面上浮。 时间流动相当缓慢。 风乃和我的身体间,有黄黑线条花纹的小小热带鱼穿过。 感觉,这是幅超棒的风景。 我的思绪也变得从容,随著海面越来越接近,海中也变得明亮了。如果有办法继续憋气,真想要一直维持这样。 此时,风乃的右手抓住我的肩膀。 就这样承受海水的阻力,慢慢把我们的身体拉近,人鱼的脸越来越靠近。 好近。 在我如此思考的瞬间,风乃和我的唇交叠。 「……!」 我吓一大跳,太意料之外,完全无法理解,我把身体里的氧气全吐出来。唇缝喷出大量的气泡,气泡就这样往上漂。 人生第一次接吻。 因为在水中触感不明确,但我们的嘴唇确实互相交叠了。 海面已经相当接近,就快要浮出水面了。可以呼吸了。穿透海水的太阳光闪闪发亮相当炫目。 我已经无法思考。除了混乱之外也缺氧了。 脑袋一片空白,无法整理思绪。 在这之中,我心想,我大概一辈子不会忘了这个风景。 注1:原文お─りと─り,是石垣岛的方言,意思是欢迎光临。 注2:冲绳常见的热带常绿树木,和台湾常见的林投树同为露兜树科。 二、枢机红也有梦想 虽然因为初吻而慌张,我还是跟在风乃后面,沿著岩礁游去。 海浪如顺风推著我的全身,几乎只靠著随波逐流的状态前进。 在距离我们跳下的悬崖二十公尺左右远的地方,有个岩岸。试图用手指和脚勾住表面隆起的岩石想要上岸,但湿润的衣服沉重,费了一番功夫。 由岩石构成的离岛,耸立著高达十公尺以上的圆柱型大岩石,这就是风乃口中的御岳。 大岩石旁有石阶,只要爬阶梯就能抵达顶点。我边小心别滑倒,边爬上大约有五层楼高度的阶梯,抵达大岩石顶点。 在那里,我的视野几乎全被天空与大海覆盖。远方可见我们刚刚跳下的断崖,以及榕树森林。 这个小小的离岛就在志嘉良岛旁,岩石顶端大约直径十公尺左右,很平坦。虽然四处凹凸不平,但没有人工介入,岩石只是暴露在风雨中怎么可能变成这种形状──这份不自然让我很震撼。 我们背对著志嘉良岛,在岩石顶端朝大海方向走去。连棵杂草也没有的单调岩石上,只留下风乃的草鞋和我的鞋子的湿润足迹。 被大海包围且没有任何遮蔽物,强风吹拂,湿透的衣服随风用力拍打,感觉只要待在这里十几分钟衣服就会乾了。 当我们走到巨大圆形舞台边缘时,风乃张开双手说: 「这里就是志嘉良岛的御岳,如何?」 背对万里无云的天空与广阔大海的她,彷佛身处世界中心。 「好壮观,这里确实给人神明降临之处的感觉呢。」 我回答后,风乃满足地微笑转过去面向大海,在崖边坐下,脚就垂放在岩石边。 「以前这个离岛本身更大一点,现在几乎都泡在海水里,只有这个岩石塔勉强留下来,因为这几年海水水位上升了。」 原本是更大的岛,然后这个如塔一般的大岩石就位于岛的边缘。 我原本想坐在风乃身边,但这比我们刚刚跳下来的断崖更高,虽然下面是大海,但本能对高处的恐惧让我身体紧绷。我不敢和她一样直接坐在崖边,所以在稍微靠里面盘腿而坐。 「岛上的人也很不安,还说岛上沙滩的形状也变得很不同。」 因为地球暖化导致海平面上升是很常听见的话题,比起只在新闻上得知这件事的我,大海就在生活圈内的风乃更有深刻感触吧。 「我小时候,可以从陆地走到这边来的耶,现在如果不搭船就没办法过来。」 「原来正常是搭船啊。」 「嗯,但跳下来比较快,而且很舒服啊。吓到你真的很不好意思。」 风乃垂下眉尾,露出有点伤脑筋的笑容,海风从下往上吹动她的浏海。露出这种表情,我岂不是没办法抱怨了吗? 「没有关系啦。」 没办法,我只好一脸无所谓地回应。而且老实说,在谈论这件事情前,我更希望她先告诉我刚刚吻我的理由。风乃清爽无妆的肌肤,如剥壳水煮蛋般光滑,嘴唇也莫名性感。讲白了,她比任何同学都还要可爱。青春期的高中男生被这种女孩子吻了之后,怎么可能不在意。 我侧眼偷看风乃,她认真地盯著水平面。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和女性相处的经验压倒性不足,无法查探她的真意。这是我至今不与他人接触,只是不停画画带来的弊害。 风乃的表情突然转变为笑容。 「哎呀,思考也没有用!时到时担当啦。」 「时到时担当?」 「就是到时总会有方法的意思!这是我们冲绳人常说的一句话。」 「你们真乐观。」 「烦恼也无法改变任何事!如果不尽情享受当下就太浪费时间了!」 时到时担当,这种思考很有风乃的个性,想太多也没用。 「感觉你似乎没有烦恼。」 「啊,你在嘲笑我!」 我明明只是坦率佩服耶。她故作生气地戳我的肩膀,在那之后用平静的语气继续说: 「志嘉良岛至今跨越过好多次危机了。所以这个水位上升,我也觉得真的不会有事。」 「危机?」 「大海啸、大型台风、乾旱还有疟疾大流行……志嘉良岛在历史上遭受过好几个重大灾害。但是,每次都是所有岛民同心协力阻止灾害,并且重新振作起来。所以肯定没有问题。」 「喔,原来确实有历史啊。」 「啊哈哈,全都是我奶奶告诉我的就是了!」 风乃腼腆笑著搔搔后脑勺。 待一阵子后,我们走下石阶又游进海里。 来的时候很轻松前进,但回程没办法顺利前进。听风乃说,因为海流是往离岛的方向流。 距离我们跳下的悬崖几公尺处,有个岩石逐段增高的地方,我们就攀著那边往上爬。这还是我生平第一次做出全身湿爬上岩石这种行动力十足的行为,要是没来志嘉良岛,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有此经验。 海面距离悬崖大约六、七公尺左右,虽然比御岳的塔低,但如果她事前告诉我要跳下来,我肯定会拒绝。 我捡起放在榕树森林前的手机,打算塞进口袋里,又因为衣服湿了而踌躇,接著问风乃: 「替换的衣服呢?」 「没有啊,就这样回去。」 风乃边拧乾t恤衣襬,理所当然地回答。 「什么,会感冒耶。」 「天气这么热耶,感冒?马上就乾了啦!我们冲绳人身体湿了也无所谓!」 「怎么可能无所谓!」 「快点走啦!」 风乃说完后走进森林,我握著手机慌慌张张追上去,如果和风乃走散,我不可能不迷路地走出这片榕树森林。 风乃和来时相同直直往前进,我看著她的背影,开始想著刚刚发生的事情该不会是我记错了吧。 ──我记得她确实在海中吻了我。 但是,风乃完全没提及那件事,态度也毫无变化。 该不会,或许只是因为以为我溺水了想替我人工呼吸而已。虽然一般来说要在陆地上做,但状况紧急所以在海中做?虽然这样说,我也没有狂乱挣扎,而且也睁开眼睛了。 或者那并非需要特地提出来讲的事情?说起冲绳,到几十年前和日本还是不同国家,亲吻其实跟打招呼没两样?是文化差异吗? 思绪在我脑袋中转个不停,风乃频频转过头来看我,确认我是否有好好跟上。每次和风乃对上眼都吓我一跳,不知是喜悦还是害羞,是不安还是尴尬,搞不懂的情绪在我胸口混成一团。回程和去程在森林中步行的时间相同,疲劳感却是两倍以上。 「感觉可以画成画吗?」 走出森林后,风乃如此问我。去程时我拚命只想跟上她,回程满脑子想事情,完全忘了当初的目的。我摇摇头。 「还没办法明说,得多看几个地方才行。」 「这样啊!那我明天带你去别的地方!」 不知是否多心,感觉她说这句话的表情很开心。我心想「明天也能见到风乃」,之后立刻被有这种想法的自己吓到。 和风乃分别回到南风庄时,登美奶奶面无表情地迎接我。看见我全身湿也没多问什么,只是拿毛巾给我要我去洗澡。 接著我画完每天必做的素描后吃晚餐,九点就钻进被窝了。 来到冲绳两天,我过著相当健康的生活。电视频道很少也没节目可以看,我也没有体力熬夜。餐点太好吃让我吃得太饱,吃饱马上想睡觉也是理由之一。 我躺著上网搜寻后才知道,冲绳人似乎几乎都不撑伞。稍微被雨淋湿也不在意,遇到大雨就悠闲等雨停。 风乃口中「我们冲绳人身体湿了也无所谓」是事实,我边想著「什么啦」,把连接充电线的手机丢一旁去闭上眼睛。在那之后数分钟,我的眼睑内侧浮现风乃在海中漂浮的身影,那也随著我的意识淡去而消失。 隔天早晨,当我在起居室用早餐时,南风庄的电铃响了。 「海斗你待在这里。」 登美奶奶这么说,所以我也不在意地继续吃早餐。但我似乎听见争执的声音,好奇地偷偷从柜子后面探出去偷看。 玄关站著好几位老人家,一脸恐怖地朝登美奶奶步步逼近。 「这和说好的不同吧!」 「你到底打算怎样?是要违抗神司吗?」 「他会在送灵日前离开吧?」 「登美啊,这不是大家一起决定好的吗?」 有人满脸通红口沫横飞,有人一脸伤脑筋表情,各有不同。其中也有神秘的单字让我听不太懂,总之他们似乎在责备登美奶奶。 「我想怎么做是我的自由吧。」 登美奶奶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回答,对此,老人家们提高音调: 「怎么可以随你自由!」 「是啊,这里可是志嘉良岛。」 「得要大家同心协力才行。」 我只有听到片段也不得要领,但其中有人激动得几乎要动手了。这里是不是出面劝架比较好啊。但登美奶奶又要我别去。 在我挣扎之时,老人家们的怒吼声停止了,一群人从里向外往两旁分开。 「嗨待!大家一大早精神真好!真是太好了!」 风乃侧身挤过人群走进屋里。 「登美奶奶!海斗在吗?」 「他在里面吃早餐。」 这个回答让风乃露出灿烂表情。 「有我的份吗?」 「……唉,真拿你没办法。还有昨晚剩下的海蕴天妇罗。」 「太棒了!」 风乃踢掉草鞋,踏上台阶。老人家们喊住她。 「喂,风乃!」 「你没忘了一个月前的事情吧。」 「而且,神司、青年会都已经开始行动了……」 风乃停下脚步,转头看老人家们。从我这里只能看见她的背影,但刚刚还那样情绪激动的老人们,似乎看见风乃的表情后被震摄住,纷纷倒吞一口气。 「风乃,你明白吗?事到如今已经不可能停止了。如果又出现受害……」 「我知道,没有人比我还清楚了。」 风乃的回答打断声音最激动的老爷爷,她的声音在发抖。每个老人家都沉默著,从风乃脸上别开眼。我好好奇,不知风乃到底是怎样的表情。 「我不会带给大家困扰。因为这是我自己思考后自己决定的事情。所以只有现在就好,只要一下子就好,希望大家容忍。」 风乃不由分说地说完。一阵沉默后,他们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 风乃关上门用力吐一口气垂下双肩,发现登美奶奶抬头看著她,她无言地微笑。她们两人朝这边走过来,我慌慌张张坐回座垫上,假装在吃饭。 「海斗!嗨待!」 「嗯,早安。」 我若无其事地举筷吃饭回应她,登美奶奶看见我的盘子后叹一口气,大概发现她明明叫我乖乖吃饭,我的饭却完全没有减少吧。 在那之后,登美奶奶从厨房端来风乃的份,我们俩就一起吃早餐。风乃吃了和我等量的一餐份量,我问她出门前没吃早餐吗?她说她吃完了才出门。似乎是登美奶奶做的菜很好吃,所以有另外一个胃。 完全没提及她们刚刚和那些老人家之间的对话。虽然很在意,但我不想被卷进当地人的纷争中,所以也没主动问。 「今天带你去看我的母校!」 风乃如此说道。我们朝著志嘉良岛唯一一间,国中小合一的学校「志嘉良中小学」出发。 「学生人数应该很少吧?」 我一问,风乃朝我张开双臂。 「全校十个学生,五个小学生、五个中学生,顺带一提,老师还比学生多。」 我想像宽敞教室中只坐著五个人的画面。运动会时该怎么办啊,毕业典礼应该也一下子就结束了。 「岛上只有到国中,没有高中对吧,那你怎么办啊?」 「志嘉良国中毕业的人,一半会去工作,一半会继续升学。升学的人几乎都到石垣岛念高中吧。」 「咦,坐船通勤到石垣岛去吗?单程就要花一小时了吧。」 「怎么可能!每天往返要六千日圆不可能啦。」 「这样说也是。」 「石垣岛上每间高中都有宿舍,因为八重山诸岛各离岛的学生都聚集到石垣岛。」 住宿生活。风乃肯定很多朋友,想必过得很开心吧。对我来说,二十四小时都和学校同学待在一起也太麻烦了。 「开心吗?」 「超级开心!两人一间房,我和志嘉良岛上的儿时玩伴一起住。」 「儿时玩伴?」 「一个叫小京的女生,是岛上最可爱,歌声世界第一好听的人!」 「世界第一也说过头了吧?」 「你听过就知道!比随便一个歌手唱得还要更好听……嗯,但她最近不太愿意唱给我听就是了。」 风乃搔搔后脑杓,「啊哈哈」一笑。 「因为放暑假,所以我回来岛上,小京在石垣岛上包吃住的地方打工。啊~真想快点见到她!」 就在我们聊著这些时,抵达志嘉良中小学。可供两辆车错身而过的宽敞校门大开,可以随意进入。木造平房的校舍,说好听一点是带有古老风情的学舍的感觉,说难听一点就是破破旧旧,感觉随时都会垮掉。 令人意外的,操场上没什么杂草,似乎常常有人整理。环伺四周后,我发现操场角落有个不可思议的东西,还迅速看了第二眼。 是山羊。就站在大树的树荫中。 「小白!」 风乃朝山羊狂奔而去,紧紧抱住山羊。山羊发出低鸣声闪躲。 我也战战兢兢地走近,大小大约及腰,一身乳白色的毛。胡须往下垂,圆滚滚的眼睛不知道在看哪。很乖巧,风乃不停搓揉它的侧腹,它任由风乃搓揉。 「那是山羊对吧?」 「嗯,是小白!请多指教喔!」 小白瞥了我一眼,立刻不感兴趣地转过头去。 「为什么这里会有山羊?」 「因为养在学校里啊,它会帮忙吃杂草,很棒的耶!」 所以杂草才这么少啊。虽然这样说,就算再有用,养在学校里的动物不是兔子或鸡而是山羊,价值观差太多了。 「养山羊也太惊人了,不会很辛苦吗?」 「会吗?我们代代都养山羊,我也不知道耶。海斗也来摸啊!」 「不,不用了。」 风乃嘟起嘴来。 「什么!明明这么可爱耶!」 如果是在动物园的栅栏里,或许我也会天真地觉得很罕见吧,但对我来说,这种大小的动物近在身边只会先涌出恐惧。 但在风乃眼里,它似乎相当可爱。她之前也曾说海蛇很可爱,就跟女孩子和猫狗嬉闹一样。 肯定对风乃来说,无关乎危险性或外表,只要是动物都很可爱。喜爱生物的态度很伟大,但我希望她能有自觉那个嗜好属于少数。 「小白是养到目前的山羊中最可爱的,啊啊,这么可爱肯定也超级好吃。」 就在我差点认同自己的想法时,风乃口舌伶俐说出口的这段话改变我的认知。 「要吃掉它?你这么疼爱它还要吃掉它?」 「这是当然的啊!」 「它不是宠物吗?」 「山羊是食物!」 「山羊是食物……」 小白毫无抵抗地任由风乃拍打它的肚子。 「也差不多到了该宰来煮成羊肉汤的时期,但它正好前阵子怀孕了。也好想让海斗尝尝呢。」 「不、不劳费心,我心领了。」 没想到会从高中女生口中听见宰杀山羊这几个字。 「养它的小学生们不会在吃的时候哭出来吗?」 「为什么?」 「那个,因为有感情了。」 「大家都会满脸笑容吃著说很好吃喔。」 「这、这样啊。」 这是文化不同。小白在我叹气的同时叫了,「啊啊啊啊!」彷佛小幅度吐气的声音。突然出现的大声量让我差点吓软腿。 「你看!小白也希望海斗吃它!」 「那只是人类做出对自己有利的解释啦。」 「啊哈哈!好深奥喔!」 风乃看起来什么也没想似地张大嘴大笑。 「但不管怎样都会死,我觉得它应该希望被大家美味品尝!」 「是这样吗。」 「就是!我也是,如果要死,能帮上谁的忙也会让我比较开心!」 风乃说完后抓住我的手,就这样拉著我,强硬把我的手贴在小白的侧腹上。 「……啊!」 我和小白都吓得抖了一下,感觉小白的鼻息似乎变得稍微粗乱。 「你看,它很开心!」 「这、这是开心吗?」 我觉得反而是不开心吧。 小白身体温热又毛茸茸的,也不是无法理解风乃想抱住它的心情了。但是,深刻传来生物活著的感觉,我心想,我大概一辈子无法理解能笑著吃掉它的心情。 在那之后,我们遇见岛上的小学生们,他们正在体育馆里打篮球。一年级到六年级的五个人全部到齐,他们正为了与隔壁小岛上的波照间小学的练习比赛拚命特训当中。 「各位!有在努力吗!」 风乃一附了不起的模样挺胸走进体育馆,满身大汗一脸严肃的孩子们立刻展露笑颜,跑到风乃身边来。 「是风乃姊姊!」 「姊姊,一起打篮……」 接著在发现我之后,立刻转为惊讶表情。 「……他是风乃姊姊的查埔吗?你拋弃大地哥哥了吗?」 身材最壮硕的六年级男生边上下打量我边说,低年级的女孩们在旁边窃窃私语。查埔是什么意思?风乃满脸笑容地否认: 「才不是!话说回来,我跟大地哥哥也没有交往!」 从文脉上推测,应该是方言中「男友」的意思吧。 「风乃姊姊和大地哥哥从以前就常常在一起,我还以为你们会结婚耶。」 男孩如此说完后,大约小他一、两岁的女孩们立刻反驳: 「但是大地哥哥最近变成青年会的团长之后感觉变了。」 「就是因为那样啊,最近也因为盂兰盆节快到了,紧张兮兮的无法接近。」 「不可以挑恐怖的男人,这个哥哥感觉很温柔,选他比较好。」 「男人就是要恐怖点才帅气!」 「什么,你这乡下人想法太老旧了吧!现在男人要温柔才受欢迎啦。」 我把他们的会话当耳边风,想起昨天风乃吻我的事情。 看见风乃微笑点头没有一丝害臊,看来在意的只有我一个。 「哥哥是观光客吗?」 男孩如此问我,我点点头: 「嗯,对喔。」 低年级的女生接著小声说: 「今年第一次看见观光客耶。」 「第一次?」 确实如此,我来岛上三天了,还没有遇到其他观光客。似乎连住在这里的这些孩子们也还没有见过。 「哎呀,本来就不多嘛。大部分的观光客都会去石垣岛或宫古岛。」 「因为志嘉良岛什么也没有啊。」 「啊~~都市啊,真希望起码可以生在石垣岛。」 小学生们叹气,风乃面无表情地听他们的对话。她的表情看起来好悲伤,让我心痛。我忍不住帮忙讲两句。 「会吗?我就觉得我真想要生在志嘉良岛。」 果不其然,小学生们一阵嘘声。 「嘎?为什么啦?」 「jump也要星期四才买得到耶!」 「而且还没有连续剧看!」 他们气势十足地抱怨不满,我边苦笑边说出老实的心情: 「对我来说,大海、星空和红屋瓦房子都是只能在这里看见的景色,所以全部都很感动。都市里的大多是随处可见的东西,志嘉良岛上都是只有志嘉良岛才能看见的东西。」 我为了画风景画来到这个小岛,或许因此更深有感触吧。都市的街景或公园都是一成不变的景色,任谁都有办法想像。 但志嘉良岛完全不同。如果没来这里,我就不会看见流星。从悬崖下方吹来强风,岩石上长著青苔。山羊很温暖且活生生的。有著人工灯饰和灰色水泥中没有的温暖自然色彩。 虽然我有这些知识,但实际用五感来感受的经验完全不同。虽然是随处可见的发现,但我认为,如果我没来这个小岛,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发现。 我是抱著这种想法说,但孩子们完全无法接受。 「唉,观光客就只会说大自然。因为只有这点可夸啊。」 「我不需要那种东西,想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去星巴克!」 对这些孩子来说,星巴克似乎比大自然还有价值。而我呢,其实也只是认为别处的土地比自己的家乡好,和他们的主张没两样。两边都在追求自己没有的东西。 在我沮丧没办法好好说服他们之时,风乃突然从正面抱紧我。 「海斗!我好开心你喜欢上志嘉良岛了!」 「哇啊!」 她的手臂环住我的脖子,我的脸颊碰到风乃的脸颊,从她头发传来香气。因为身体亲密接触而混乱的我,双手朝下伸直,全身僵硬。孩子们视线调侃地看著这样的我。 「哥哥脸好红,中暑了吗?」 「不是不是,他是在害羞啦,因为风乃姊姊太可爱了。」 我真想马上摀住脸,但我的身体拒绝动。这么说来,风乃带我参观的理由就是「因为我希望你也能喜欢上我最喜欢的志嘉良岛」。 她和我与孩子们不同,打从心底喜欢自己出生长大的土地。她肯定是在这个小岛生活到现在,真的非常开心才会这样想。绝对会去做自己想做之事的生存之道,和任何人都能拉近距离,这种大家都喜欢的个性,当然到哪里都能活得很开心。 而我也开始受到风乃影响,虽然对方还是小孩,我却老实说出自己的心情试图说服他们。这是先前的我绝对不可能做出的事。 如果不被理解,那就不需要说,我也不希望对方理解,只要我能单独画画就好了。我明明都是这样想的啊。 在那之后,我们打篮球到日落。后半是小学生五人组对我和风乃两个人的球赛。 风乃正如其外表,运动神经很好,尽管赤著脚还是漂亮地带球过人以及投进三分球,把孩子们耍得团团转。而我则是明显扯后腿。我是大外行加不折不扣的静态派,这也没办法啊。 风乃一路战到最后的最后一刻,创造出只差一球让小学生队伍获胜的结果。太体贴了。而且她绝对不会来阻碍扯后腿的我,我虽然打很烂,但可以随心所欲地打球,而且还生平第一次进篮,和风乃击掌。那晚,在我画素描时脚抽筋尖叫也是个美好经验。 隔天,风乃晚上八点来访。 「海斗,你会怕鬼吗?」 「很怕。」 「那我们走吧!」 不管怎么想都只有不好的预感,但我知道无法阻止风乃。 没有办法,就在几乎所有人家沉睡之时,我们步行在如深夜般昏暗安静的岛上。 抵达志嘉良中小学,尽管是夜晚,校门却理所当然地敞开。这个岛上似乎没有关门的概念。白天也让人感到恐怖的破旧木造校舍,不出所料,伫立暗夜中的校舍散发出阴森的气氛。 「试胆大会!」 风乃弯曲后背,举高手垂下手掌装出鬼魂的样子,但她的笑容太灿烂,一点也不恐怖。 「已经和寻找画风景画的地点无关了耶。」 「啊哈哈,晚上的学校很有气氛,也是很有个性的风景吧?」 风乃肯定只是想玩而已。但我看见校舍也觉得「确实如此」。 如果遵循秋山老师「放感情」的指示,我只要真心感觉恐怖,我的画或许也会泄露出恐惧的情绪吧。确实有尝试看看的价值。 「……我知道了,走吧。」 我真的很害怕鬼故事或恐怖电影,可是尽量避开这些东西活到现在。 现在也是,只是远远眺望校舍,脚就快要发抖了。但只能上了。这对绘制大赛参赛作品有其意义。 明明是风乃提议的,她却相当意外地问我: 「你看起来很勉强自己耶,真的要去吗?」 「嗯,因为只知道外表和实际体验还是不同。如果我要画这边,认真感受恐惧肯定可以画出更好的画。」 「……这样啊。」 风乃附和著,接著说明规则。似乎是要走到校舍最里头的美术教室,然后两个人用手机合照。 「那么,走吧。」 风乃朝我伸出手。 「咦?」 「快点。」 我在她催促下握住她的手,风乃「嗯」点点头,似乎对牵手没特别感到害羞。因为风乃的态度给我理所当然的感觉。 我们从操场朝校舍迈进,白天那般喧闹的蝉鸣声早已静止,取而代之,四处传来蛙鸣声。 小白在树下睡觉,它的肚子随著呼吸上下起伏,明明是怀孕中的母羊,却发出可媲美中年大叔的大鼾声。 校舍的玻璃门没有上锁,里头消防栓的暗红色淡淡发光。 一般来说,即使没有人也会启动保全系统,要是有人入侵马上会被保全发现,但这里似乎没这种东西。 打开玻璃门,生锈的蝴蝶绞炼发出刺耳高声。星空明亮,校舍内显得更暗。就像正统的恐怖电影场景一般,让我软脚。 「要在全黑中前进吗?」 我努力注意别让声音颤抖。 「我是打算那样,海斗想要灯光吗?」 「对,拜托了。」 「看不到脚边也很危险嘛。」 取得风乃许可后,我用手机的手电筒照亮前方。令人意外的,建筑物里头盖得很坚固,是水泥地板。脚底踏地时的冰冷声音回响。虽然可以看见前方几公尺,却也让黑影面积扩大而更显阴森。 「风乃完全不害怕吗?」 从她的手中完全感觉不到恐惧。 「嗯。」 「明明是女生,你还真强。」 「因为我们身边又没有。」 「咦?」 这句话让我起鸡皮疙瘩。风乃停下脚步紧盯著我看,不对,看似在看我,但她的焦距不在我身上,而是呆呆看著周围的感觉。彷佛正在看我看不见的什么东西。光靠这一句话和视线,让气氛瞬间变化。 「那个……也就是说,风乃是看得到的人?」 「如果我说是,你会怎么样?」 在校舍前模仿鬼的动作一点也不恐怖,但现在的风乃比刚刚恐怖上百倍。彷佛完全变了一个人。我感觉汗湿的后背慢慢滑过冰冷的水珠。 这演技太逼真了,没错,这肯定是演技,风乃正在演戏想要让我害怕。这是演技。我不停说服自己。 「少来少来,别开玩笑了。」 我想要稍微缓和气氛,提高声调笑道。 「……」 「喂,你也说些什么啊!」 风乃没有回应,直接迈出脚步,像被什么附身般很恐怖。和她牵著手却完全没有安心感,全身被寒意侵袭,特别是后颈处起了大量鸡皮疙瘩。 靠著手机灯光在空无一人的长长走廊上前进,右侧是窗户,左侧有教室,教室入口旁边有柜子。 她说「我们身边又没有」,也就是说远一点的地方有?教室里?操场上?还是在前面? 「……我奶奶是犹他。」 风乃在走廊上边走边说,她的音量小到几乎要被外面的蛙鸣声掩盖。照亮脚边的灯光轻轻晃动。 「犹他?」 「就是冲绳的巫觋。」 「这、这样啊。你不是说你父母是渔夫吗?」 「嗯,因为我爸是男的啊,犹他基本上只有女性可以当。」 「原来是这样啊。」 「嗯。」 「……那风乃也是?」 我战战兢兢地问,虽然很讨厌这种要往恐怖话题发展的感觉,但我被风乃创造出来的气氛吸引,不想要结束对话变得安静。 「奶奶说我也有力量,但是我还没有看过鬼。」 听到这,我稍微安心了一点。 「什么啊,那刚刚你说我们身边没有是在开玩笑的啊。你还看不见对吧?」 「呵呵呵。」 那是不肯定也不否定的无畏笑容。我比较希望可以恢复平常张大嘴巴开朗欢笑的风乃耶。 「拥有犹他力量的人,只是时机一到就会体验卡密达利,这是被神明选上的讯号,只有通过这一关才能成为真正的犹他。」 「卡密达利?」 「可能发高烧昏睡,或是就是想要去远方等等的,听说每个人都不同。在那之后举办仪式才会成为犹他。」 「那个,不、不恐怖吗?」 「不恐怖喔,这个小岛要是没有犹他,生活就不成立。而且说到底,全亏有许多犹他才有现在的冲绳。」 话题越来越往灵异面发展了。从我的常识来看,神明或是仪式这类的只是可疑不可信的东西。 但这岛上的人似乎连靠近御岳的外人都不惜动用暴力,认真相信这些习俗或是传说也不奇怪。 实际上风乃的表情相当认真,完全看不出来在开玩笑。 「风乃想成为犹他吗?」 「我……」 风乃又因为我这个问题停下脚步,我们停止,灯光照射著脚边,由下往上的冰冷灯光在风乃脸上创造出阴影,看起来很苍白。 气氛紧绷,有种冻到发寒的感觉,我不禁屏息。 「……我啊,很喜欢奶奶和志嘉良岛上的大家。」 风乃说完后歪著头「啊哈哈」笑了,气氛瞬间轻松起来。 风乃的笑声在昏暗走廊上响起,她一如往常的轻松表情让我放松肩膀力量。虽然答非所问,但怎样都无所谓了。 「我试著演戏想让海斗真的害怕,很恐怖吗?」 「啊,是这样啊。」 风乃苦笑著问「你发现了?」要是真的想让我害怕,别牵著我的手就好了。但感觉这样说之后她会放开我的手,所以我没说出口。 「那么,我说个奶奶告诉我的鬼故事吧。」 「那有多恐怖?」 「昨天那些小学生真的吓到尿出来的恐怖。」 「那别说了啦。」 「那是发生在奶奶十二岁的时候……」 彷佛徵询我的意见根本没意义,风乃开始说故事。 风乃抑扬顿挫十足的语调充满临场感,让我脑海中清楚浮现出画面。她的演技绝佳,我好几次差点软脚。 几分钟后,我们抵达美术教室。一直绷紧神经的我,此时已经筋疲力尽了。 教室摆著木造桌椅,前方有可以上下滑动的大黑板,上面的日期写著七月二十日。大概是放暑假前最后一次上课的日期吧。后面墙上贴著水彩画,是风景画,相当有孩子的风格。 窗边摆著三个石膏像,虽然窗户关著,但因为窗帘没拉上,石膏像背对著星光,逆光让它们看起来很恐怖。 「快点拍完照快走吧。」 都怪风乃说了好多鬼故事,我彻底恐惧,根本管不上丢脸地紧紧握住她的手。 「啊哈哈,真拿你没办法。但机会难得,要不要涂鸦作纪念?我画海斗,然后在肖像画上面写『高木海斗来了!』这样!」 「可以别这样做吗?会变成我的黑历史。」 「那海斗也画我啦!我想要看未来画家画的画~」 「咦?」 风乃站在黑板前,捏起粉笔递给我。我交互看了粉笔和风乃的脸好几次。 如果我在这里画画,风乃会说什么?因为我比一般人画得更好,或许她会用一如往常的兴奋情绪对我说「好厉害喔!」 现在的我在她心中应该是个运动白痴、胆小鬼、很没有用的男生,她会稍微对我另眼相看吗? ──好想得到风乃的夸赞。 这种想法闪过脑海,我自己吓一大跳。 因为国中发生的某件事,我开始坚持不让秋山老师与双亲以外的人看我的画。别人的反应让我恐惧。 但与之同时,我喜欢画画喜欢到想要画一辈子。所以再这样下去不行。如果要把画画当作工作,就得要考上美大。为此,我需要在大赛中得奖。也就是说,我得让其他人看我的画。 「……你这么不愿意吗?」 在我沉默时,风乃缩回她拿著粉笔的手。我抱著像是安心、又像遗憾的无可言喻的心情点点头。 「哈哈,对不起。」 「没关系!你也说过你不想让人看见你画画的样子。我觉得很有艺术家的感觉很棒!那我来画你,你别动喔!」 风乃竖起粉笔,朝著我伸直手,眯起单眼凝视我。这是在素描时,为了正确量测模特儿比例的视物方法。 「还真是专业耶。」 「虽然我不知道这动作要干嘛的。」 正如她的回答,风乃根本不在乎比例,毫不踌躇地在黑板上画出一个圆。以轮廓来说,这也太圆了吧,此时一眼即可看出她是初学者。 风乃完成的画,就算保守点批评也是画得很烂。眼睛上有谜样的闪光,嘴巴位置太左边了。就算加入立体主义的概念,也是勉强无法拥护的程度啊。她把我的脸画得比实际上还大,彷佛小学生的画作。 「如何?画得很棒对吧!」 风乃表情充满成就感,拍拍手指上的粉笔灰。 「嗯,是很自由自在的好画。」 这是我的真挚感想。虽然用粉笔画有无可奈何的部分,但她线条画歪了也毫不在意,有力地画到最后。毫无迷惘。我觉得展现出风乃无论何时都要做到想做的事情的性格,但风乃讶异地眯起眼睛。 「……你是不是难得地嘲笑我了啊?」 「才没那回事,这是只有你能画出的好画喔。」 「啊哈哈,是这样吗?」 「就是。」 风乃满脸笑容朝我伸出手,我们再次牵起画画时放开的手。 「那么,我们拍完照就回去吧!」 启动相机模式,拍照。透过镜头看,黑暗中,大大的肖像画在灯光照射下显得很诡异。 那之后,我们顺著走廊往回走,走出校舍。在外面重看一次照片,那幅画仍然相当诡异却让人留下印象,总觉得有点喜欢。 但是,画面角落突然吸引我的视线,有点不太对劲。 「咦?」 我一低喊,风乃身体靠过来,和我一起看画面。 「怎么了吗?」 「窗户有打开吗?」 并排的石膏像后方是窗户,从这张照片上来看无法判别窗户是否有打开,但看起来似乎有风轻轻摇动窗帘,窗帘轻柔地鼓起来。 不仅如此,还隐约看见窗帘后方有个黑色的人影,彷佛那间美术教室里还有我们以外的人存在。 「这也是你设计的?」 我抱著期待如此问,但风乃用力握痛我的手,脸色苍白。 「海斗……」 看见她的表情,我的鸡皮疙瘩从脚底迅速往头顶窜升,我们立刻删除照片,几乎上气不接下气地快步走回家。 接下来的一周,我和风乃去了许多地方。 首先,去了位于东边沿岸的志嘉良灯塔。说是灯塔却相当矮,大概只有三层公寓的高度。 但从裸露在外的楼梯走上去躺下后,视野中只有星空,彷佛自己投身于宇宙空间中。 每三十秒就能看见一颗流星,中途开始感到麻痹,理所当然到甚至感觉「又是流星啊」。 风乃就躺在我身边,我们对上眼时她突然朝我微笑,我费尽千辛万苦才能故作平静。 我们也去了岛上唯一一个牧场。牧场主人的老爷爷一看见我就咋舌,但对风乃很温柔。看著几乎动也不动的牛群,时间彷佛停止流动,悠闲又疗愈了我。 同为八重山诸岛离岛的竹富岛上,似乎有水牛车。那是让大型牛只拉车载观光客在岛上观光,听说深受好评。 风乃告诉我「水牛会游泳渡海喔」时,我还想著怎么可能有那种蠢事,之后拿手机一查,还真的耶。牛会在大海游泳,冲绳什么事都可能啊。总有一天想要看看。 另一天,我们直接潜入海里。风乃拿著鱼叉,那是长约一公尺的长枪,利用弹力绳的力量,可以在海中叉鱼的工具。风乃用这个抓了好几只鱼,我也试了,但全被避开。鱼群完全不在意我的攻击,优雅地与海浪嬉戏。感觉被它们瞧不起,让我好生气。 风乃替我找到鱼群藏身的洞穴,让我尝试「趁鱼无处可逃时下手」这种初学者的捕鱼方法,但我连这也无法成功。 风乃当场将抓到的鱼,活生生地切成三大片,接著片成生鱼片给我吃。生鱼片入口瞬间,我和黑眼珠仍相当清澈的鱼对上眼。总觉得鱼充满怨恨让我踌躇,但风乃对我说:「只要你好好品尝就没问题了!」所以我好几次连连高呼:「好吃!太好吃了!」 * 经过十天后的晚上,秋山老师打电话来。 『海斗,你最近的笔触出现变化了喔。』 秋山老师给我的功课是每天要画一张素描,每天在风乃回家后,我会花上两、三个小时绘制,接著把完成的作品拍照传给秋山老师。 今天我画了南风庄的绿色骨董电风扇后传送,在那之后他打电话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不、不好意思。」 我还以为是我成天在玩,所以技巧退步了,但似乎并非如此。 『是好的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 『你目前为止画的每一个线条都太仔细了,欠缺趣味,但你这张电风扇是靠直觉描绘,是正面意义的不稳定。』 我耳边贴著手机,低头看画纸。确实和十天前不同,连照片都能看出其中变化。 「绘制的时间只有之前的一半左右,我应该要花更多时间画吗?」 『不,和时间无关。有时比起花半年时间的画作,只花五分钟画出来的涂鸦更有价值。关于这幅画,再花更多时间也只是让画面变黑而已,不会有更多变化,是该收笔的时候。』 「我明白了。」 『你和当地的女生交往了吗?』 「唔欸!」 意外的提问让我发出怪声。 『素描笔触产生改变,也就是指每个线条的力道,顿、撇、捺,线条到线条之间的间距不同出现改变。这也表示画画时的心境产生改变。』 「也就是说,笔触的变化代表心境的变化?」 『没错。』 「那为什么会扯到女性话题?」 『男人出现改变九成是因为女人。』 「这是哪位画家的名言啊?」 『是我个人的理论。』 不知为何,我毫无意义地站起身,调整气息。 「……我们没有交往。」 『是这样吗?你这家伙,应该是喜欢对方,但还在牵牵手就心头小鹿乱撞之类的阶段吧。唉。』 手机那头传来似乎在嘲笑我的叹息,我原本想要反驳他说我们接吻了,但我自己也很怀疑那到底是不是现实。 「才没有牵手。」 我说谎了,秋山老师应和著「这样啊」。 『你不否定你喜欢她啊。』 「唔!」 『这样就好了,对你的画有好影响。好好珍惜你心情的变化,以及五感捕捉到的每个感觉。』 「……我知道了。」 『尽情享受短暂夏日的回忆。』 「啧。」 我清楚咋舌一声后才挂断电话。 虽然我不想承认,但秋山老师所说的全部正确。无庸置疑,我认识风乃之后,我的画开始产生变化。和风乃之间的关系,仅限于我在小岛上的时间,真的只有一个夏天。前提是我们就这样停留在观光客与当地女生的关系。我回东京后,大概再也不会见面了吧。 我,不想要这样。 隔天,风乃也到南风庄来。 想著「得做出什么决定性行动才行」,却在什么也说不出口的状况中,只有时间不停流逝。 理由很单纯,因为我害怕。我从未与他人建立亲密的关系,更别说是自己在意的女生了。那是只在创作故事中看过的未知世界。 「我们大概把志嘉良岛走遍了,你还没决定要画哪边的风景吗?」 风乃边在甘蔗田间的农道上倒著走边说,今天也是艳阳高照。风乃的脸很红,也很难得看见她流汗。不知是否多心,感觉她还有点喘。 「嗯~~这个嘛……」 已经逛够小岛,我的笔触也出现改变到让秋山老师夸奖我了,只要开始动笔作画,应该可以画出比先前更好的好作品。 但这样一来,我就没有理由和风乃见面。对我这种慢熟的男人来说,需要理由。 在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时,以为无止尽的甘蔗田旁边,出现一栋民宅。 「啊,这里是小京家……啊!」 在风乃手指的同时,有人从民宅走出来。 那个人对风乃的大声量产生反应,瞬间把双手藏到身后。我只看到一点点,感觉那人手上拿著褐色信封袋。 「小京!你为什么没告诉我你回来了啊!」 风乃像只发现饲主的小狗,满脸笑容飞奔过去。 小京? 我搜寻记忆,想起之前和风乃的对话。在石垣岛的高中宿舍,和同为志嘉良岛人的儿时玩伴同房间那件事。记得对方就名叫小京。 「要我告诉你,你又没有手机,我没办法和你联络啊。」 那女孩伸出一只手制止想要靠近她的风乃,另外一只手仍藏在身后。 「欸~~又不需要手机。」 风乃彷佛被主人下令「等一下」的幼犬,停在原地嘟起嘴巴。 「这可不是现代高中女生会说的话,而且你还是连防晒乳都没有擦。」 「那很麻烦嘛!」 小京和风乃及岛上其他人不同,说话没有口音。风乃说她是岛上最可爱的女生,但我无法判别,因为她的脸几乎都被遮住了。 她戴著做农务的人戴的那种帽檐宽大的帽子,脸颊和后颈都用布遮起来。戴著大墨镜,风乃笑容倒映在她黑色的镜片上。身穿长袖连帽外套,牛仔短裤底下还有运动紧身裤,肯定也是抗uv,她的防晒措施相当彻底。 「你不是在石垣岛上打工吗?」 风乃开口问。 「休息。」 小京冷淡地回应。 「你会留到盂兰盆节吗?一起玩吧!」 「不会。」 「什么!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等一下就要去石垣,盂兰盆节时会再回来。」 「这样啊,那你为什么只有今天回来?」 「因为我有事要跟我妈说。」 我不清楚这女生的个性,但感觉她有点冷淡。而且还一步步后退想拉开和风乃的距离。 「啊!我替你介绍!这是海斗!」 风乃朝我伸手,墨镜也转过来看我。 我完全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她透露出惊讶的氛围,我觉得她在警戒什么,就跟风乃与登美奶奶以外的岛民相同反应。 「……谁?」 她在直盯著我打量后,低声问道,我总之先点头致意: 「我是从东京来观光的高木海斗,正在请风乃带我参观。」 说完后,她小声重复「东京」,看看我又看看风乃,最后开口问风乃: 「……观光客?为什么?住哪?」 「南风庄!」 「登美奶奶那?」 「嗯。」 「为什么……风乃,你和他变成朋友了吗?」 「嗯!」 「为什么在这个时期……」 小京咬著下唇,明明想继续说什么却努力吞下去。和感觉心情沉重的她相比,风乃无忧无虑地微笑。 「因为我希望他喜欢上志嘉良岛,就跟我一样。」 看见她的笑容,小京稍微抬起肩膀。不知是因为惊讶还是因为激动,总之肩膀很用力。接著转过来问我: 「……你要待到什么时候?」 「到这个月的二十号。」 「这样啊……你会在送灵日前离开吧。」 这是第几次有岛民问我什么时候要走了啊,我真的越来越不受欢迎。 而且我有听过「送灵日」这个词,记得是老人们上门追问登美奶奶那时,似乎也问过「他会在送灵日前离开吗?」 「小京也和他交朋友如何?我记得以前你说过高中毕业后想要去东京,而且你手上那个是什……」 风乃边说,边轻拉她藏在身后那只手的衣袖。 但风乃的手被甩开了。 「别拉!」 「咦、对不起。」 风乃吓了一跳缩回手,小京也露出吓了一跳的表情。 「啊……不是,我话说太重了。我才要说对不起。」 「不会啦。」 风乃不怎么在意似地微笑,小京则是背过脸去感觉有点尴尬。 无可言喻的气氛飘散。她们是不是感情不太好?在我不知道自己该摆出怎样的表情才好时,小京从口袋中拿出手机来对我说: 「可以告诉我你的联络方法吗?」 「咦?我的?」 「除了你还有谁。」 明明很明显对我抱持厌恶感耶。 「喔喔,小京平常学校男生问你,你都会拒绝耶。」 「你别多话!」 她语气强硬地制止风乃。 「那个……」 「你该不会也没有手机吧?明明是城市人耶。」 「我有啦。」 「那快点拿出来啊!你肯定很习惯了吧!」 「才、才没那回事。」 我在她催促下,从裤子口袋中拿出手机。打开画面互相交换了帐号,风乃看似相当喜悦地眺望著这幅光景。 我的朋友清单上追加了「京花」这个名字,她的头贴很有高中女生的风格,是手背朝镜头比ya的自拍照。如果这个深邃双眼皮大眼的照片是她本人,那确实可爱得不输给偶像明星。 她看著自己的手机确认般点点头后,转过身去。 「那么风乃,盂兰盆节再见啰。」 「什么,你要走了?三个人一起去玩啦!」 风乃原本又要拉住她的袖子,但中途停下动作收回手。 「对不起,我没时间。」 「呿──再见啦!」 虽然有点不甘愿,但风乃不情愿的表情转为笑容,朝已经迈出脚步的儿时同伴挥手。但她铁青的脸看起来像在勉强自己,让我感到有点悲伤。 儿时玩伴把褐色大信封抱在胸前,快步朝港口走去。直到看不见她的背影为止,风乃都没有停止挥手。 「该怎么说呢,你们感情不太好?」 虽然很难问出口,但她们两人温度的差距露骨到不问反而不自然。 「我们看起来感情不太好?」 「啊,嗯。」 「她最近好像比之前冷淡,但小京其实非常温柔喔。」 风乃转过头开始往前走,和方才的阔步前行不同,感觉有点驼背。我也并排在她身边一起走。 「我记得你说她是世界唱歌最好听的人?」 「对对对!比电视上的偶像或歌手还~~要更好听!她以前也说过将来要当偶像,如果是小京握手会的门票,一百张我都买!」 「这样啊,真厉害呢。」 我应和说著儿时玩伴有多厉害的风乃,她的额头浮出汗珠。 说是好朋友却让人感觉有隔阂的两人,我第一次看见受岛民溺爱的风乃被那般冷淡对待,也有点惊讶。 那天晚上,我从登美奶奶口中得知风乃感冒病倒了,我也对她的脸色比平常差还冒汗感到很不可思议,反省自己没有发现她身体状况有异常。 全是因为陪我才会这样,我原本想要明天去探病,但登美奶奶坚持要我别去。 「马上就会好了,你别担心。」我只好不甘愿地答应了。 但也深深感慨著「但话说回来,那个风乃也会感冒啊」。 晚上画完素描时,连接著充电器的手机响了。 「京花……同学?」 画面上出现摆出ya手势的女生。 是我今天才交换联络方法的「京花」打来的。 为什么?我虽然相当困惑,仍在清清喉咙后按下通话键。 『太慢了!』 和中午相同的不悦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对不起。」 『你每天都在干嘛?』 「观光啊。」 我没有说我正在寻找作画的地点。 『明天也是?』 原本是如此预定,但风乃没办法陪我,我正在思考该怎么办。寻找作画地点早已变成见风乃的藉口,而且停留时间只剩下不到十天,考虑颜料乾燥的时间,我也差不多该开始画画了。 『志嘉良岛上又没什么地方可以观光,反正你也只认识风乃而已吧?』 「是这样没错。」 『风乃病倒了,你听说了吗?』 「我刚刚听说了。」 『所以,明天要不要单独见面?』 「咦?」 是我听错了吗? 『唉,我再说一次,我问你要不要单独见面。你去搭明天早上十点开往石垣岛的第一班高速船,我会在港口等你。啊,你别买单程票,要买来回票喔。』 「咦?请等等。」 『干嘛,东京的男生应该很习惯和女生出去玩吧?』 「不,才没那种事。」 『那明天见。』 说完后立刻响起「嘟」声,电话被挂断了。 「……啊?」 我满脑子问号。脑海浮现京子戴大墨镜、用布遮掩的脸之后,重新看了手机画面上比ya的「京花」。 和这个女生单独见面? 风乃病倒时做这种事情真的好吗?虽然我和风乃没有在交往,却有一种罪恶感。接著马上收到京花的讯息。 『要是你不来,我就告诉风乃你对我做了很过分的事情』 我不知道她到底打算说什么,但比起只认识十多天的我,风乃应该会更相信儿时玩伴的她吧。 我只好放弃挣扎,设定闹钟让我能搭上明天早上十点的船班。 隔天早上,我照著京花的吩咐购买来回船票,抵达石垣港。 「你这什么打扮,就不能穿时髦点吗?」 我下船后对我说这句话的人,就是手机画面中满脸笑容比ya的美少女。 光泽闪耀的黑发双边编成辫子后在后脑勺绑成一束,是很复杂的马尾。纯白的肌肤让她即使身处南国之地,也让人联想到雪国的纯白景色。深邃的双眼皮大眼,自然妆也充分标致的五官,任谁都会认可她是美少女。 在我看她漂亮的脸孔看得入迷时,只靠耳朵接收的「就不能穿时髦点吗?」这句话晚了一步才抵达我的大脑。我身穿素色t恤搭配牛仔裤。而且我为了画画时弄脏也无所谓,只带了穿旧的衣服来岛上。 和眼前美少女身上有蕾丝的洋装相比,明显逊色很多。 「真是的,害我白白打扮了一番。我还以为东京只有时髦的人耶。」 「你那是偏见。」 「快走吧。」 京花音调冷淡地说完后,背对我往前走,态度仍然很差,给人有点生闷气的感觉。和情绪丰富,表情变个不停的风乃不同,我完全看不出来她在想什么。她们两人同为志嘉良岛出生长大的儿时玩伴,却完全相反。 到目前为止,我对她没有什么好印象。 我还不知道她约我出来的理由,总之跟在她斜后方走。 走出港口,走在石垣岛的闹区中。我前往志嘉良岛中途经过石垣岛时也曾感觉,这里比我想像中繁荣。真不愧是前往八重山诸岛的出入口啊。路上有许多汽车,也有很多高中生左右的年轻人。和志嘉良岛不同,这里有很多观光客。 「你和风乃变得要好了吗?」 京花面对著前方问我。 「嗯,我觉得变得很要好了。」 我对著她的后脑勺回答,明明才认识十天多一点,风乃还是第一个和我变得如此要好的女生。 而让我期望超越「好朋友」关系的人,风乃也是第一个。 「这样啊,太好了。」 京花说完后,「呼」的吐了一口气。从她的背影也能明显感受她很珍视风乃。 因为她昨天态度冷淡,我还以为她不太喜欢风乃,但她似乎相当关心风乃。 「京花同学为什么找我来?」 我这个问题让她转过头,表情讶异地瞥了我一眼: 「好恶心,直呼名字就好,我也会叫你海斗。」 「我明白了……京花。」 和第一次直呼风乃名字时相同紧张,对岛上的女生来说,直呼名字似乎很理所当然。 「我将来想要成为歌手。」 「咦?」 「怎样?」 「不,没有怎样。」 突如其来的告白让我不小心吓到回问,她似乎不是开玩笑,表情十分认真。 「但我没办法对任何人说这件事。」 「没办法对任何人说?」 「嗯。」 她声调相当老实地点点头。 「跟风乃说呢?她说你的歌声比电视上的歌手或偶像都还要棒。我想她应该不会嘲笑你。」 「我没办法和风乃说,不管是志嘉良岛上的人还是高中同学,要是透过他们被风乃知道就伤脑筋了,所以不能说。」 「为什么?风乃她肯定会……」 替你加油的喔,我原本想这样说又止住了。 我自己也是没对任何同学说过自己在画画的事情,虽然只是凑巧因为登美奶奶的关系被风乃知道,但我肯定也不会亲口告诉风乃。 这绝对不是因为不信任风乃,而是谈论自己的梦想,毫不保留暴露自己拚命的样子是件困难的事情。而且也无法保证遭到否定时,我还有办法继续努力。 京花表情讶异地转过来看沉默的我。 「肯定,什么?」 「……没有,我大概可以理解你的心情。那么,你希望我做什么?」 我一问,原本走在前方的京花第一次站到我身边。 「首先,你一定要保守这个秘密。」 「我知道了,我不会对任何人说。」 「然后希望你可以听我唱歌。」 「听你唱歌?」 京花的喉咙「咕噜」一响,此时我才发现,她那张始终不悦的表情,不是因为不高兴,而是因为紧张。 「东京有很多人会在街头演唱,随时都能得到最新资讯对吧?所以我希望你能判断我有没有办法成为歌手。」 「……不行不行。」 我能理解她想要说什么,但我立刻浮现「我怎么可能明白那种事情啦」的想法。 第一点,现在这个时代,只要月付一千日圆左右就能听上千万首的歌曲,也有许多可以免费观看的影片。 最重要的是,她找错人了。我是那种为了和朋友说话时有话题,总之会先确认流行歌曲的类型,绝对不是喜欢音乐的人。 「我没有办法判断那种事。」 「不知道的话不知道也没有关系。」 「但是。」 「单纯想要有在人前唱歌的经验也是原因之一,因为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在别人面前唱歌了。我高中毕业后,想要去参加东京的经纪公司的甄选会。为此,我努力打工存钱。所以拜托你,这是为了让我累积经验必要的事情。」 这么说来,风乃说过她在供吃住的地方打工,她似乎是为此打工。 「如果是这样,你就随便找个路边唱不就好了?不仅可以有丰富经验,也能赚钱。」 「要是那样做,不就会让风乃知道了吗?」 「嗯~~」 「欸,拜托,你只要坐著就好了!」 说是拜托人,京花仍抬头挺胸不改变她高压的态度。但是,我可以感受她的拚命。 据她所说,没有人可以给她的歌艺客观建议。我身边有秋山老师,所以我可以知道自己哪里不足,为了让我得到东京美术大学的推荐入学名额,也给了我到志嘉良岛上画画这个选项。 但现在的她,只能在经验不足且不知道自己实力的情况下参加甄选会。得在搞不清楚状况中直接投身赌上将来的挑战。我可以理解其中的恐怖。 虽然应答了几次,最后还是败给她,我只能点头。 我和京花走进名为「euglena mall」的拱廊商店街,在铺设石砖的道路上,并排著许多家挂著红色、黄色花俏招牌的伴手礼店。揽客的声音,观光客拍照、互相欢笑的声音相当喧闹。 所有事物都让我深感兴趣,我不小心往店里看了好几次。来到冲绳后看过好几次的,正方形或是菱形并排花样的织品,似乎叫做绵狭带。也有瓶中浸泡著黄绿龟壳花的酒,我别开眼去想著「谁会想喝这种东西啊」。看见人鱼蓝石头的饰品时想著,感觉很适合风乃。 京花没有责备三不五时停下脚步的我,只有在我回过神时,面无表情地对我说「要走了喔」。 穿过主要大街往后走,有间小小的卡拉ok店。边翻阅杂志边懒散迎接顾客的店员,坐著没动只用手指引导,我们走进播放背景音乐的小房间里。 这是我第一次和女生单独来卡拉ok。在昏暗的房间里独处。我明明不用唱歌,光这样就让我手心不停冒汗。 京花在沙发上坐下,熟练地操作有小萤幕的遥控器。似曾听过的曲名出现在画面右上角。她接著拿起柜台给我们的两支麦克风,交互「啊、啊」地确认声音。我不懂之间的差异,但京花小声说著「这支好」选了其中一支后站起来。 背景音乐停止,开始奏起前奏。电视开始播放卡拉ok的影片,中间显示曲名与歌手的名字。 「我会紧张,我唱歌时别看我。」 透过麦克风的声音响亮,京花的表情一直没变,相当认真。但看起来脸颊稍微泛红。 「我知道了!」 我用不输给前奏的大音量回应,京花点点头后用力吸一口气。 ──在那之后,听见她的声音从喇叭中传出来,我感觉鸡皮疙瘩一路从脚底往头顶窜。 如果用颜色比喻,那是枢机红。我似乎看见独特的深红色染遍了卡拉ok房间的墙壁与天花板。枢机就是基督教天主教会的枢机主教,用在主教袍上的红色就被称为枢机红。内含神圣与庄严,高贵外表深处隐藏著猛烈燃烧的热情,就是这样的颜色。 一阵子后,我发现她唱的歌曲是两、三年前流行的歌曲。记得当时街上四处都可以听到这首歌,让我感到很厌烦,只留下歌声很甜腻的印象。 但京花唱出的版本,有和我记忆中原唱完全不同的强劲力道与深奥。 她似乎不想让身边的人知道自己想当歌手,所以应该也没有去上过声乐课。虽然只是隐约感觉,我觉得她拉长音时不太稳定。顶多只是印象,我没有音乐的知识,也不清楚更细节的部分。 ──但是,我懂艺术。 京花的歌声、换气、从抑扬顿挫中表现出的个性,是属于她的东西。明明唱著别人的歌曲,却完全是她的原创。和只靠技巧描绘,被批评为「完全没有感情」我的画完全相反,虽然技巧拙劣,京花的歌声确实传达出她的情绪。 原本以为完全不知道在流行什么,只是随处可见的歌曲,从京花口中唱出来,歌词也听起来富含深意,我觉得是终生难忘的最棒的一首歌。 唱完最后一句歌词后,京花按下强制停止键中断演奏。把麦克风拿在胸前,一脸紧张低头俯视我。 「……如何?」 和她有魄力的歌声正相反,这声音相当细弱。 「……」 当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时,她把麦克风轻轻放在桌上。 「……就是说嘛,想要当歌手这种孩子气的梦想,应该要放弃才对。太丢人了。」 我慌慌张张挥手。 「啊,不是不是!只是因为太厉害了,我说不出话来!」 「什么意思,说清楚点。」 「该怎么说呢……这是我到目前为止听过的歌中最棒的一首歌。我觉得你肯定可以当上歌手,而且一定会成功。」 京花听完后挑起单眉,眯起眼睛: 「你这夸过头了吧,无法相信。」 「是真的,简直是天才。」 她充满怀疑的眼神没有改变,双手又在胸前紧紧交握。 我拚命转动大脑,思考该怎样说才能让她相信我。 她明明有如此出色的才华,却因为没让外人听自己唱歌而没有自信,这太可惜了。如果我的一句话能将她的才华推向公众舞台,没什么比这令人感到更光荣了。 「歌声有透明感也很有重量,让我觉得这首歌不是你来唱就无法满足我。听起来比真正的歌手唱得更棒。」 「……这样啊,其他呢?」 京花放松紧握的双手。 「你的歌声中有颜色,就是这般充满感情,我感觉不是单纯的『好』,而是有超越其上的东西。」 「原来如此……其他呢?」 催促我说感想的声音毫无感情,但她手指边卷著一小搓浏海,嘴角也不停发抖。她似乎有自觉正受到夸赞。 「我听的时候鸡皮疙瘩冒不停,让我想要听听其他更多不同的歌曲。摇滚曲调的快歌或是男性歌手的歌曲应该也非常适合你。也很好奇轻松的歌曲会诱发出你怎样的情绪。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谁唱歌之后出现这种想法。」 「喔、喔,这样啊。」 「还有,因为你长得很可爱,和低沉声音之间的反差也很棒。」 我话一说完,原本佯装平静的京花,脸颊开始慢慢泛红。 「……喂、喂!你别说那种奇怪的话啦!」 「有那么奇怪吗?」 「可爱什么的,和我的歌声没有关系吧。」 我自认为是在针对「能不能成为歌手」这个问题,阐述我认为她可以成为歌手的理由耶,只是想表示从商业立场思考,外表也是个重要的要素。话说回来,她昨天那个夸张的防晒措施不也是因为如此吗? 「这、这种话,你应该听腻了吧?」 但因为被她强烈动摇心绪,让我突然害臊起来。 「和东京男人不同,琉球男儿才不会随随便便说可爱!」 虽然是真心话,当著女孩子的面前说她可爱,连我自己也吓一大跳。我之所以会那么拚命说话,因为从她的歌声中看见了「打从心底深爱歌唱」的心情。 「……总之,你觉得我能成为歌手对吧?」 「对、对啦!更正确来说,你不只能成为歌手,我认为你有成为世代代表性歌手的才华。」 京花用力吐一口气,双脚彷佛失去力气般往沙发坐下,沙发「噗」了一声。 「那果然是说得太夸张了啦。」 「才没那回事。」 「那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或需要改善的地方吗?」 「老实说,有些部分声音不太稳,但应该只要去上声乐课就能立刻改善。但我认为那些不重要,我觉得你可以让歌声充满感情这点很棒。传达出你真的很喜欢唱歌的心情……」 说到这里,我突然惊觉。 我想到我想要妥协拿去参赛的那幅风景画,塞入许多高超技巧仔细描绘出来的油画。双亲夸奖我那如照片般漂亮,但秋山老师说「再投入更多感情一点」、「用你的全身去碰撞」等等,批评得一无是处。 虽然我隐隐约约理解自己欠缺名为「个性」的什么东西,却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我感觉,我现在终于找到答案了。 「……下一次也想要听这个人唱更多其他的歌,就是这种人唱出来的歌。可以毫无保留展现自己的人。结果在艺术的世界中,全部取决于有没有办法在作品中毫无保留展现自己。」 会发现这件事,不仅是因为客观地听京花唱歌,也在和风乃相处后,绘画笔触产生改变而体认到。 我喜欢画画。只要把这份心情投入在画布上就好了。 「非得是罕见的风景才行」、「别人不知道会怎么想」,这些事情都只是小问题。 京花沉默了一段时间,直盯著我看。 「啊,那个,其他……」 我还以为她在催促我继续说感想,努力想要挤出什么,但京花摇摇头。 「已经够了。海斗,虽然你说你对音乐不熟,但你说的话很有说服力。其实你有做些什么吧?」 「不不不,我真的不熟。」 「是吗?但你却热烈地谈论了『结果在艺术的世界中』一番?」 「那、那是……」 没有辩解的余地,那或许确实是相当装模作样的一段话。时至此刻才感到害臊起来。 「……呵呵,开玩笑啦。对不起喔?」 京花看著害羞的我笑道。放松她至此的面无表情,眯起眼睛。露出淘气笑容的脸看起来相当年幼,也感觉容易亲近。 「除了风乃以外,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夸奖我,我好开心,也有点自信了。」 「这、这样啊,太好了。」 昨天和风乃之间的互动,今天早上在港边见面时的带刺态度彷佛一场梦。 「我也可以唱其他歌给你听喔。」 「嗯,我想要听。」 「你都拜托成这样了,真拿你没办法啊。」 虽然我没有拜托成哪样,但也没特别反驳。 京花相当开心地操作带有小萤幕的遥控器。画面上陆续出现不同曲名,卡拉ok的这间包厢成为京花的独唱会场。 歌曲与歌曲之间,我阐述会让人感到夸张的赞赏感想,京花听到之后心情变得更好。声音也越来越有光彩,变得更加有魅力。 整整花了五小时唱完三十首歌,肚子也真的饿扁了,于是我们离开卡拉ok。 那之后,我们走进a&m这家速食店。这是总公司在美国的连锁店,日本似乎只有在冲绳开店。他们的柳橙汁甜到吓我一跳,喜欢甜食的人感觉会中毒上瘾。 当我们坐在入口附近的双人座上吃汉堡套餐时,许多观光客的年轻男性们不停往这边看。 肯定是因为京花外貌姣好。她有著都会女孩那般有气质的美丽,在石垣岛上应该格格不入吧。而在听到她的歌声后,更觉得这等程度的赞词还远远不足以评价她。 风乃的脸突然浮现我的脑海。 总是以容易活动的衣服优先,完全不化妆,一副小岛土生土长的模样。如台风般四处跑,她引导出我各式各样的感情。从崖上往海里跳、赤脚打篮球等等,她陪著只知埋首作画的我体验了许多至今不曾经验过的游戏。虽然全是无法说是高中生该有的举动。 如果我和风乃在东京玩又会如何呢?她肯定会做出超出我在志嘉良岛上体认到的惊讶与感动好几倍的反应,用尽全力享受吧。一开始思考就无法停止妄想,我想和风乃一起到东京去。 「你要对风乃保密今天的事情。」 京花这句话吓我一跳。 我还以为被京花发现我正在想风乃的事,我努力佯装平静后点头。 「我知道了。」 京花接著凑过来探看我的脸: 「你不问为什么要保密吗?」 「嗯?你希望我问吗?」 「也不是这样啦……风乃说了我什么吗?」 「她说你是她的死党,很会唱歌,很温柔。」 「其他呢?」 「只有这样。」 「这样啊。」 尽管被夸奖了,京花的表情却有著阴霾。 「你心里有底吗?」 「……没有啊。」 沉默降临。 当我在这沉重的气氛中吃汉堡套餐时,她开口: 「我说话的方法是不是很奇怪?我平常尽量注意不让自己有口音。」 京花的重音语调的确比风乃更接近标准话。 「我觉得应该没有关系吧,反而觉得有点口音比较好。」 「只是因为你喜欢风乃吧。」 「咦?……咳、咳。」 突然被她指出这点让我大为呛咳,我慌慌张张咬住吸管喝柳橙汁。 「不是吗?」 「不,又没有关系,有很多男生喜欢方言。」 「你不用隐瞒啦,风乃是个很棒的女生,会喜欢上她也不是没有道理。」 京花自言自语般加上一句「我也好喜欢她」,不知为何带著孤寂的表情。 「这样啊,那你昨天见到她时,为什么那么冷淡啊?」 「看起来很冷淡吗?」 「嗯。」 「那时候我手上拿著经纪公司的资料,所以不想要和她说话。而且只是为了和父母说才回去而已。」 「啊,你把信封藏在后面嘛。」 「……」 京花又沉默了。我有点尴尬,不自觉地环视店内。店内的好几张桌子几乎全坐满年轻人。 「海斗。」 京花小声喊我,紧紧抿唇。那是今天早上见到那时的僵硬表情,她的浏海无依无靠地随冷气吹动。 「干嘛?」 发现气氛变得严肃,我压低声调回应。 京花重复张嘴、闭嘴好几次后,最后才开口说: 「你带风乃到东京去。」 「带风乃?……为什么?」 我想要和风乃一起去东京,那肯定会很开心。但京花的表情和音调太过严肃,不是单纯「要不要和朋友去旅行?」这类的闲话家常。 「就那个啦,我、我将来会去东京住,风乃也一起不是很棒吗?看起来风乃也不讨厌和你在一起……」 京花像要掩饰什么快速说著,不看我的眼睛,说的话也含糊不清,真不像她的作风。 「她不讨厌吗?」 「肯定如此,如果不是这样,她不会在这个时期和你在一起。」 的确如此。风乃在最重要的高三暑假,每天都陪我去找作画地点。 「那高中毕业之后三个人……」 「那就太慢了!」 京花语气强硬打断我,又继续说: 「你二十号要回东京对吧。到时带著风乃离开岛上。不能留在石垣岛也不能留在冲绳本岛,越远越好,如果能到东京最好。」 「突然对我这样说,已经只剩下一周了,这个时期的机票也很贵。」 「钱我来出,总之,你带著风乃远走高飞。」 「得要找地方让她住,也得要取得她父母的同意。而且她父母会同意让她和认识不久的男生去旅行吗?」 「风乃的父母?」 「嗯。」 我明明只说了理所当然的话,京花却露出无比惊讶的表情。 「那种事……那种事情怎样都有办法解决啦。」 「而且最重要的是,得要先问风乃意见吧。」 「风乃肯定会说她不想去,但就算是用逼的,我也希望你带她走。」 无法理解,强硬带著不情愿的风乃到东京去?这个要求有什么意图啊? 「我不想要做会让风乃讨厌的事情,起码告诉我理由吧。」 京花低下头,紧咬下唇。 京花就这样沉默瞪著自己的手边几分钟后,用力抬起头。 「风乃……」 但是又在此止住嘴,睁大眼睛。 顺著京花的视线看过去,有两位七十多岁的老婆婆走进店里来。白发在头顶绑成丸子头,手扶著弯曲的腰。我心里想著「老人家也会来吃汉堡啊」。 「……海斗,我们走吧。」 京花如此说,嘴唇在发抖。她白皙的肌肤已经超越白皙变成苍白了。 「咦?突然?是可以啦。」 我虽然想把剩下四分之一的柳橙汁喝光,但京花匆忙地站起身,我完全没有时间喝掉。 「哎呀,这不是京花吗?」 但听到那个声音,京花立刻停止举动。其中一个走进店里的老婆婆,也没去点餐朝我们走近,从斜后方喊京花。京花一脸苦瓜样地勉强自己扬起单边嘴角,转过头去。 「金城奶奶,好久不见。」 京花唤作「金城奶奶」的老婆婆笑出一脸皱纹。 「你还是这样水当当耶,今天是约会吗?没在石垣岛上见过这位小哥呢。」 老婆婆偷偷瞄了我一眼,我稍微点头致意。为了京花著想,我原本想要否定「约会」这词,但京花早我一步回答: 「对,他不是石垣岛的人。现在刚好要回去了,不快一点就赶不上船班,所以我们先走了喔。」 就这样,京花连餐盘都没收拾就拉起我的手往外走。 「京花,送灵日的二十二号之前要回志嘉良岛啊。」 擦身而过时,老婆婆语气平静说道。 但接续说出口的话惊人地低沉,彷佛从地底传来的声音。 「……他们特地把岛上的住宿场所和港口都包下来,不让任何观光客进入啊。说不定到最后连你也进不去。」 橘色灯光照亮店内。从窗外射入的日光即使到了傍晚也没转暗的徵兆,旁边有许多人也相当吵闹。 但是,只有老奶奶和京花身边很昏暗,甚至感到寒冷。 「京花,很痛。」 走出a&m后,京花用力拉著我的手快速前进。她这才回过神放开我的手,远离店家一段距离后才放慢速度。 「……对不起。」 「突然怎么了?那个老奶奶怎么了?」 京花的脚步越来越沉重,最后终于停下脚步,我也一起停止。我和京花站在人行道正中央对看,擦身而过的人相当好奇地看著我们。 「那两个人是犹他。」 京花抬起头。 「犹他是冲绳的巫觋对吧。」 「对,你还真清楚耶。」 「风乃对我说过,还说多亏有犹他,才有现在的冲绳。」 听到我的话,京花皱起眉头。像是愤怒,又像是傻眼的表情。 接著直接转过身去,马尾轻柔摆动。 「……我们去港口吧,船就快要开了。如果没搭上这班船,你就没办法今天回到志嘉良岛上去了。」 晚间七点的船班是最后一班从石垣岛开往志嘉良岛的船。我买了来回票,可以很顺利地搭上船,但不快点确实会赶不上。 「嗯。」 我脑海中浮现许多疑问。但不管我怎么问,京花都不回答。只在抵达港口,临别之前小声说了一句「海斗,请你好好听风乃说话」。 和京花道别,我穿过售票口前直接走向乘船口。 窗口那边,有三个工作人员围著一位男性说话。男性背著大背包,帐篷的骨架没办法完全收纳露在外面,那是像要露营的大行李。 我边搭上船,呆呆想著。 先前志嘉良岛的小学生看见我时说了:「今年第一次看见观光客。」 当时还想著「冲绳离岛还有许多受欢迎的小岛,这也是没有办法」,但如果犹他老婆婆说的是真的,是岛上的人故意这么做的吗? 这种事情真的可能办到吗?实际上我还这样来回啊。 结果,背背包的男性没有搭上船,船班在发船时间出港了。 花费一小时左右抵达志嘉良岛,回到南风庄。应该病倒的风乃坐在座垫上。 「风乃,你身体好了吗?」 风乃盘腿呆呆盯著电视。 她听到我的问题稍微挑眉,没看我的眼睛回答: 「好了。」 如果是平常的风乃,应该会笑著说「欢迎回来!」迎接我,把这里当成自己家。是才刚康复所以状况不太好吧。 「要吃饭吗?」 登美奶奶一手拿著饭碗问我,虽然我才刚吃完汉堡套餐,但肚子有点饿,且登美奶奶做的菜很好吃,再多都吃得下。我回答「我要吃」之后,风乃又偷瞄我。看起来相当不开心,让我很不自在。 坐在替我准备好的餐点前,说完「我要开动了」开始吃晚餐,风乃和登美奶奶也一起吃。 三个人都沉默不语,房里只有电视声。我很想要问观光客的事,也想要问二十二号送灵日的事,但气氛不适合。 明明以为还吃得下,总觉得肚子饱起来了。在这之中,风乃开口: 「你去石垣岛干嘛?」 「咦?你为什么知道我去石垣岛?」 我回问,风乃放下筷子。 「我听港口的爷爷说的,他说你早上空手搭上前往石垣岛的船。然后,你会在这时间回来,就是搭了晚上七点从石垣岛发船的船班吧。」 我的行动全传进风乃耳中,乡下地方没有隐私的概念吗? 「我去石垣岛观光。」 「自己一个人逛一天?」 「嗯。」 因为京花要我对风乃保密,我非得说谎不可。好心痛。风乃用明显狐疑的眼神盯著我,我没别开视线面对。 我自己一个人想干嘛都是我的自由,但被她这样瞪著,让我产生被交往中的女友怀疑劈腿的感觉。 「一个人观光有趣吗?」 「还好。」 「真的一个人?」 「真的。」 「但从你身上闻到小京平常擦的防晒乳的味道耶?」 「什么,真假?」 我慌慌张张抓起自己t恤袖子闻,我不太清楚,但京花身上确实传来花香。美少女理所当然会有好闻气味,所以我也没多在意。 风乃看著慌张的我,又皱起眉头。 「虽然我是说谎的啦。」 「咦!」 被摆一道了。 「如果没有见面,你也不需要确认了吧。你和小京干嘛去了?该不会是两人单独长时间待在包厢里吧?」 风乃手撑在桌子上,上半身往前倾逼近我。一支筷子因为这个冲击掉在榻榻米上。但她完全没看一眼,比起筷子,她以从我口中问出真相为最优先。为什么如此执著啊? 「……对不起,其实我和京花去卡拉ok了。」 我领悟到无法逃过她的追问,只好坦承。我是个无情的男人,比起遵守和京花之间的约定,我更不想要被风乃讨厌。 「果然如此。」 「京花要我对你保密。」 虽然这样说,风乃似乎早已确定了,迟早都会被她揭穿谎言。 「为什么要对我保密,有说理由吗?」 「那也要保密。」 「去卡拉ok的理由呢?」 「她说她将来想到东京当歌手,所以希望我能听她唱歌。」 「……这样啊,她以前明明说想要当偶像的耶。」 一直瞪著我的风乃,用力叹了一口气。此一瞬间,她稍微放松原本紧绷的表情。和她平常丰富的表情相比只是小变化,但不知是否多想,感觉她看起来很开心。风乃捡起筷子,登美奶奶拿新的筷子给她,风乃道谢后接过筷子。 「……小京很会唱歌对吧?」 「嗯,是我活到现在听过最棒的歌。」 我一同意,风乃立刻扬起嘴角。 「所以我就说了!小京的歌声世界第一好听!」 这开朗的笑容完全无法想像和几十秒前的恐怖表情是同一个人,很有风乃风格的态度,让我松了一口气。 「听你说的时候我还觉得太夸张,但真的会成为世界第一也不奇怪呢。」 「所以我就说了!该怎么说呢,她的歌声充满感情,听者也能完全感受到呢!」 「嗯,就是天才的感觉。」 「而且小京外表那样,也很重视美容!以前也会强迫我擦防晒乳,但现在已经完全放弃我了!」 「这么说来,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的防晒超彻底。」 「嗯,她很努力,所以我希望她绝对要实现梦想。」 她接过筷子后没有用,像在谈论自己的事情般开心。 从她的样子来看,应该想要听京花亲口说她想成为歌手的梦想吧。虽然无可奈何,罪恶感让我感到痛心。 「你们两个都不吃了吗?」 登美奶奶插嘴打断专心说话的我和风乃,我们慌慌张张举筷继续吃饭,明明以为已经吃不下,还是全吃光了。 吃完晚餐收拾完后,风乃说了: 「海斗,手机借我。」 「你要干嘛?」 「我想和小京说话。」 「要说卡拉ok的事吗?」 风乃点点头,这么说来,风乃没有自己的手机。 京花要我不能说我还说出来,让我感觉很愧疚。 「你说溜嘴的事情,小京一定不会生气啦。」 大概是我的心情全写在脸上,风乃苦笑道。 「绝对会生气。」 「不会生气啦,小京很温柔的。」 「不是,但是。」 「别多说了,快点啦!如果不借我,我就自己抢!」 「好啦好啦。」 风乃压低身子像随时要冲上来,我只好从口袋中拿出手机来。点开应用程式,操作到只要按下按键就能通话的状态后交给风乃。 「你可以帮我说几句话,让我的罪责轻一点吗?」 「了解!」 风乃正经八百举手敬礼后接过手机,接著加上一句「可能会讲有点久,如果你需要用手机,让我先说声对不起喔」。 风乃按下通话键,走出房间,就这样走出南风庄。感觉会讲很久。 一段时间后,当我想要冲澡经过起居室时,坐在起居室中的登美奶奶喊住我: 「今天的素描画完了吗?」 我好意外登美奶奶知道「素描」这个名词。 「还没,风乃来还我手机时,可能会被她看见我的画。」 回答后,我心胸感到一股刺痛。我第一天曾说过,不想让风乃看见我作画的样子,也不让她看我完成的作品。风乃也答应了。 但是,真的可以这样对待把珍贵的高三暑假每天只花在我身上,带我参观小岛的风乃吗? 我回想起,想像著京花的未来开心笑著的风乃。 我这样一直对为他人拚命的她筑起高墙真的好吗? 登美奶奶对著深思的我无奈叹气。 「你画得那么棒,却不想让人看吗?」 「咦?你看到我的素描了吗?」 「打扫房间也是我的工作啊,那时看到的。但你保持得很乾净,几乎没有打扫的必要就是了。」 我都没发现,听她一说确实如此。 「而且,摆在车库的那个大行李,那是一百号画布,你要画很大的作品对吧。」 「对、对。你连画布的尺寸也知道啊。」 对与绘画有关的人来说这是常识,但一般人看到也不会知道,登美奶奶到底是什么人物。 「因为我儿子也在画画,我会知道这么多也是我儿子去内地之后。」 登美奶奶继续看著电视喝茶,「呼」地吐了一口气后自言自语般继续说: 「海斗来岛上那天,我听说你和中年男子一起搭船,我还以为是我儿子回来了。如果是那样就太好了……」 用著孤寂的音色。 「你希望儿子可以回家啊。」 预约住宿,买机票和船票的人都是秋山老师,但秋山老师不是冲绳人,所以不是登美奶奶的儿子。 登美奶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转换话题。 「……哎呀,算了,如果你要画一百号的大作品,这样一直陪著风乃真的可以吗?虽然是我拜托你的。」 「到处都是很棒的景色,我很犹豫。」 「再过不久,风乃会因为家里有事,三天没办法来。希望你可以在那之前决定要画哪边的风景。」 「是这样啊……希望如此呢。」 我点点头,双手环胸。也差不多到了得要正式决定要以哪边的风景为主题的阶段了。我的大脑像在翻阅相本,浮现志嘉良岛的风景,每幅风景中都有风乃。 在那之后过了三小时,风乃也没有来还我手机。 日期都快要多一天了,再怎样也太让人担心了,我想要出去找人时,风乃就蹲在门前讲电话。 「……我想要做我想做的事情,我不想后悔。小京,时到时担当,啦。」 大概怕吵到邻居吧,声音很小,但很开朗,通话的内容也很有风乃的风格。 在被壮阔大自然包围的志嘉良岛上,和比任何人都自由的风乃一起度过,就会觉得在意小事情的自己很愚蠢。 感觉现在可以展现出自我。 总之我放弃拿回手机,回房间睡觉。 隔天早上,我醒来时,一张女孩子的脸就在我眼前,大概只有一根食指长的距离。 我立刻知道她是风乃。 宁静,时间彷佛停止了,我以为我还在睡梦中。 晚了几秒,隆声蝉鸣传入耳中,其中还交杂著人声。这是我到志嘉良岛上后,第二次除了蝉声以外觉得外面很嘈杂。 我再次专注在眼前的光景上。 我躺在床上,风乃面对著我睡觉。 风乃的额头冒出薄薄汗水,皱著眉头似乎睡得很不安稳。 我们距离近得只要我稍微转头,额头就会相撞。连温热的呼吸气息也能感受到。棉被的气味和平常不同,让我心跳突然加速,也感觉体温上升。 我侧眼环视房间,这的确是我在南风庄里的房间。 明明想著得快点离开却无法动弹,直盯著她观察。小小的脸、略薄的唇,配合呼吸上下起伏的睫毛。 她果然很可爱,我再次如此感受,已经无须怀疑了。 我,对风乃── 在心中如此想的同时,眼前一双大眼突然张开。我吓到差一点大叫。 风乃静静地眨了好几次眼,瞳孔的焦距慢慢集中在我身上。 最后,轻轻吐一口气后,露出温柔的微笑小声说: 「对不起,电池用光了。」 「……电池?」 我反射回问,晚了一步才想到她在说手机,她轻轻点头。 「嗯。」 「……没、没关系。」 我乾涩的喉咙努力挤出声音,慌慌张张坐起身体。 「那个,昨、昨天,你讲电话讲到几点?」 「半夜两点。手机电池意外持久耶,多亏如此,我和小京说得很尽兴。谢谢你……哈啊──」 风乃用力闭眼打哈欠,躺在床上只动手揉眼睛。 「京花有没有生气?」 「很生气,说要扁你。」 「这样啊。」 「呵呵,你似乎不怕耶。」 我低头俯视轻笑的风乃,胸中的悸动无法平歇。 「风乃为什么在这边睡?」 「因为你已经睡了,我偷偷进来原本想放下手机就走。然后就觉得回家好麻烦。」 「你父母没关系吗?」 「啊哈哈,没关系。」 风乃拿起摆在身边的手机,从下而上拿给我。我接过手机,看著全黑的萤幕。睡乱头发的自己倒映在上面,冷静下来的同时,后悔涌上心头。难得可以和风乃在同一个房间共度一晚,竟然只是睡觉而已。当然我也不能保证我醒著能有什么行动就是了。 在我独自烦恼之时,风乃相当舒服地翻个身,变成仰躺。 她穿著昨晚那身t恤和短裤,衣襬往上卷,可以看见她平坦的肚子。和男人在一间房里独处,这打扮也太没有防备了。我佯装平静背过头,把手机连接充电器。 在那之后,南风庄的电铃响起,我刚起床时就觉得外头很吵,感觉声音越变越大。 「风乃,你差不多该回家一趟比较好。」 拉门打开,是登美奶奶。还真罕见她没先问一声就突然打开拉门。 「嗯,我知道了。」 是有人来接她吗?如果那是嘈杂声的主人,感觉人也太多了。外面听起来大概有十个人。 「我从明天开始暂时没有办法出去玩,所以海斗,今天最后一天,你有想和我一起做的事情吗?」 风乃从下仰望我问著。 「想做的事?」 不是「想看的风景」,而是「想做的事」,我觉得这提问的方法让人有点在意。 风乃紧盯著我看,那是试探我的视线。在我没有想法之时,风乃提议: 「……如果没有,要不要去御岳?」 「唔、嗯,好啊。」 要去御岳也就表示又要从那个崖上跳下去吧,我不小心就退缩而迟疑了。 风乃看著这样的我轻笑,坐起身。她坐著将双手举过头,用力伸懒腰,还发出「嗯~」的声音。 「那我先回家一趟,大概一小时后再过来。」 第二次电铃声响起,风乃冷静地走出房间。大概因为刚睡醒,和平常的她相比,感觉没什么精神。 说一小时后再来的风乃,实际上三小时后才来。那是太阳升到最高点停止上升,慢慢开始西下的午后。 我们前往御岳。手机充电中所以放在房里,我有多久没带手机和钱包就出门了呢?在志嘉良岛风景的影响加乘下,有不被时间与人际关系束缚的开放感。 前往御岳途中的榕树森林,仍旧十分安静。彷佛在告诉行人「接下来是步向神圣场所的道路,请保持安静」。 「为什么想去御岳?」 我开口问走在身边的风乃。第一次来的时候,长到腰际的杂草和蜘蛛网阻挡脚步,我光跟上就费尽千辛万苦。但现在已经可以和她并排。 「我很喜欢御岳。」 耸立在岩石组成的离岛上,圆柱形的大岩石塔。我回想起从顶端眺望的景色。那确实是看过一次就不会遗忘的景色。 「这样啊。」 「你还记得我们一起从崖上往下跳吗?」 怎么可能会忘,那是我人生初吻的日子。这是我在这岛上体验的诸多「第一次」中最鲜明的记忆。但那种事情,我当然是羞得说不出口。 「我记得,那超恐怖的耶,别再做了喔。」 「欸嘿嘿,该怎么办才好呢。」 风乃把头发往耳后勾,露出淘气笑容。平常总是精神充沛大咧咧说话的她,一走进这个森林就会压低声量。因为她要靠海浪的声音判断方向。 「小京和岛上其他小孩,都不太喜欢御岳。」 风乃的嘴角往上扬,但从她下垂的眉角可以感觉她似乎早已放弃了。 「其实你很希望大家也能喜欢上那里吧。」 「嗯,我希望我最喜欢的岛上的大家,也可以喜欢上我最喜欢的志嘉良岛的全部。但年轻人想要离开小岛,让我觉得有点难过。」 京花想要去东京,小学生们也抱怨著想要出生在都市。 「风乃想要一直留在岛上吗?」 「……嗯,我想。但大家和我不同。现在有网路,轻而易举能得到都市的讯息,大家都有憧憬。」 「你该不会是因为这样才不拿手机吧?」 「就是那种感觉,因为我不想知道岛上以外的普通人的理所当然。欸,海斗喜欢这个小岛吗?」 我秒答: 「喜欢。」 「……这样啊,真开心。」 风乃柔柔一笑,眯起在树荫下也淡淡发光的琥珀色眼睛。 「我希望你别忘记在岛上过的生活。」 「嗯,我肯定不会忘。」 「所有事喔,全都别忘喔。」 「当然。」 风乃对我的回答满足一笑后,森林走到尽头,比天空蓝更苍蓝的志嘉良岛天空在眼前开阔。地面变成粗糙的岩石,阳光包裹我们全身。海鸥在远方天空并排飞翔,鸟鸣与海涛声一同传来。 上一次一穿出森林立刻跳下悬崖,但这次站在崖边俯视大海。 钴蓝色海面在眼下扩展开,往右边走,绿色也越深,随著渐层最后变为祖母绿。 「上次马上就跳下去所以没有看见,为什么大海的颜色会不同啊?」 我问风乃。 「太阳光强烈时,大海颜色会因为深度不同而看起来不同。正下方是跳下去也不会受伤深度的蓝色,右边是表示越来越浅的绿色。」 风乃坐在悬崖边,把脚伸出海面上对我说。从下方吹上来的风摆动她的浏海,风乃闭上眼,相当舒服地伸懒腰。 我稍微勉强自己,用相同方法在风乃身边坐下。 只要稍微失去平衡就会倒栽葱跌入海里。这么一想后脚趾间瞬间冰冷,带著海水气味的海风,混杂打上崖下岩石喷起的飞沫。感觉嘴巴里也变咸起来了。 「海斗,你变了耶。」 看著尽量不把体重往前而有点后仰坐著的我,风乃睁圆了眼睛。但又立刻摇摇头说: 「不对,不是这样,海斗原本就很厉害了。因为朝著将来的梦想而努力啊。」 「也没有多厉害,我现在其实超级害怕,只是在逞强。」 风乃凑过来看我的脸。 「呵呵,真的耶。」 「别胡闹喔,像是推我之类的。」 「你这是在邀我推你吗?」 「不、不是!」 风乃相当开心地「啊哈哈」大笑,看见她的脸,我也跟著开心起来。掉下去就算了,时到时担当嘛。 「海斗真厉害,小京也是。有将来的梦想,思考自己需要什么,每天为此努力。明明很害怕还去试胆,为了作画体验各种事情,明明一开始什么也做不到。很帅气喔。」 这平稳的声音,传达出风乃的真心。「很帅气」这句话让我心脏猛烈一跳。 「才不是,我其实是个很没用的人。」 我说完后看著远方,看著稍微画出弧度的水平线。 手心微微冒汗,心脏无法停止悸动。 「我……我……」 我觉得现在可以说出口,说出没对任何人说过,我只能画出亲眼所见的东西的理由。说出没办法把画给秋山老师和双亲以外的人看的理由。 「还好吗?」 风乃担心地问我。 「如果你有希望我做的事情就说喔。」 我没有出声,「嗯」点点头。 风乃接著握住我的手。 那就在我想著希望可以和她牵手之后,风乃看穿一切了。 我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深呼吸好几次。 「你愿意听我说吗?」 「当然。」 她的笑容让我安心,我再次凝视大海,开始阐述。 「我小学时曾经被叫做神童,我在画画比赛中,得过数也数不完的奖。」 「嗯。」 风乃没有做出廉价的夸张反应,只是低声应和。她知道我不是单纯炫耀自己,没有打断我的话。 「然后,我升上国中后进入东京都内很有名的绘画教室。那里以出了许多考上难考美术大学的学生闻名,光想要进去就要考试。」 和秋山老师那边不同,高中、国中、小学的学生合计近百人,几乎都是以美术大学为目标的考生,国一只有十个人,这十个人编成一班一起上课。 「在那样的地方,大家都认为自己最棒才进去。都是广受身边人夸奖,认为自己有世界第一的才华,毫不怀疑自己长大后能理所当然成为画家的小孩。脑海中根本没有这条路以外的想法。」 我们都很在意彼此,绘画教室也希望藉由同学年的学生切磋琢磨,让大家实力增长吧。 「但就连在这些人当中,我的画也棒过头了。」 当时我的才华过度突出,特别是我对色彩的品味与独特的创意混合出的化学反应,替创作品吹入了几乎等同真实的生命感。真希望我能看看当时自己的大脑,现在的我肯定完全无法理解吧。 「有些同学拚命想要追上我,但我去那边上课一个月,十个人中就有七个离开了。」 对我的画投以羡慕与忌妒眼神的同学们,发现自己并非天才而离开的背影,落败者的末路,这些对我来说都事不关己。 风乃用心地「嗯、嗯」好几次应和我,多亏如此,我才能不过度沉浸在过去的记忆中,可以保持一定程度的客观继续说。她用著令人舒心的节奏,在旁支持看著大海告白过去的我。 我像是要撬开紧闭的喉咙,吞下口水后又继续说: 「……某天,发生了我要参赛用的画作被折成两半的事件。那是我花一个月画出来的大作品,老师问我要不要报警,我拒绝了。因为我觉得再画就好,而且创作的过程也很开心。」 所以我低头看著被折成两半的画作时,也思考著接下来要画什么。我想要画的东西一个接一个涌上脑海。 「但是,同年的同学看见我立刻转换心情后,朝我咋舌,我立刻理解了,他就是凶手。」 我无法忘记他看著我不悦地扭曲脸孔,明明冒著风险破坏我的作品,我却不如他预期大受打击,他感到相当不耐烦。 我心想,原来人类有办法摆出这种表情啊。那或许是我第一次仔细看著他人脸孔的瞬间,在那之前的我,眼中只有画布和图画纸。 「在那之后,也持续了一阵子阴险的找碴。」 画笔被折断,颜料泼洒在我的画材上,还发生过画刀插在我的自画像的画布上。虽然没有暴力的霸凌行为,但我几乎是落荒而逃地离开绘画教室。 「自那之后,我就不敢让别人看我画的画了。」 我才知道,我的画,我锋芒毕露的才华会如此伤人。 那之后,我在学校不再画画,也为了不与他人起冲突,配合著他人过活。 除此之外,我也无法只靠想像画画了。 我想,我是在无意识中把自己的作品放进框架中,不让自己的作品接受评断。就这样,最后终于无法浮现任何想法。才华这不安定且不确实的东西,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过去的神童,跌落神坛成为一个只是技巧高超,毫无个性的秀才。 我的气息粗乱,明明坐著说话,却有全力狂奔后的疲惫感,焦距也上下起伏。 但看著涌近又后退的海浪,听著浪涛声,我的心情也逐渐平静。 「这样啊。」 旁边传来风乃的声音。 在那之后,冰冷的东西搭在我头顶上,那是风乃的手。 「你说出来了呢,好棒。」 彷佛在安抚小小孩,手劲温柔地轻抚我的头。她明明个性大而化之老是爱开玩笑,这种时候会无比真挚且温柔。 那明明是扭曲我人生的重大创伤,但只要说出口,就会觉得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为什么我要独自怀抱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好几年呢? 感觉只要有风乃在,我能轻易越过任何难关。 突然,我的视野模糊。 突然想要脱口而出「我的眼睛被海风熏到了。」 但风乃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只是持续摸我的头,我想著也不需要那种无聊的藉口,哭出来了。 森林的影子覆盖在岩石上,水平线那头开始看见夜色时,我开口说: 「风乃,将来有天来东京吧。」 我终于吐露出自己的真心话了,全都多亏有风乃。不管怎么谢也谢不完,以带她参观东京这种形式,应该可以稍微报点恩吧。 「啊哈哈,小京对你说的吗?」 风乃笑道。 「啊,这么说来,京花也这样对我说。但和那无关,只是我想带你参观。」 风乃肯定会找到我没发现的东京美好,且比任何人乐在其中吧。 「这该怎么办才好呢~~」 她歪著头,如钟摆般摆动双脚。 「明年寒假如何?或许会下雪,这可是唯一一个志嘉良岛上没有而东京有的自然呢。」 我心想「就是这个」而说说看,还以为风乃会表现出更有兴趣的样子,但她的反应很保守。 「这个嘛……可能有点想看,一点点。」 「也有很多好吃的东西喔,虽然觉得输给登美奶奶做的菜,但像甜点类的,肯定有你没吃过的东西。」 「没吃过的东西?」 「嗯。你不是说我和京花有将来的梦想很厉害吗,你没有梦想吗?」 我一问,风乃慢慢低下头,俯视崖下海浪打在岩石上的样子低声说: 「我的,将来的梦想……」 用像看著眼前,又像看著远方的眼神重复。 「尝试做菜之类的如何?正统的那种。常听人说,喜欢吃的人,也能成为一个成功的厨师。你跟登美奶奶学做冲绳菜后到东京开店之类的。」 我自己也感觉拚命过头到可笑,特地建议她到东京开店,是我有希望能在那边见面的心机。但一开始妄想就停不下来了。 学会做菜的风乃,在东京的旧街区开家小店。 只有两、三张桌子,其他只有吧台席的小店。中午卖冲绳面,晚上卖泡盛酒和几款下酒菜。社交又开朗的风乃,肯定会大受常客好评。 在小店后方有画室,我就在里面作画。顾客可以边观赏我挂在墙边的志嘉良岛风景画,在宛如置身小岛的空间中享受乡土料理。 几乎没有获益,只能勉强过活,但笑声不断。 就算是妄想也让人感到害臊的,对我来说很棒的幸福光景浮现脑海。 没想到原本只想要能独自画画就好了的我,会想像和谁一起共度的未来。 「如何呢?这顶多只是我的意见啦。」 风乃什么也没说,看不出她的表情。我有点后悔,我是不是冲过头了。 「……我会思考将来的梦想,差不多该回去了,晚上的森林很危险。」 风乃好不容易开口,说完后站起身。 看她面带微笑,似乎不是因为感到厌烦而打断话题。 「嗯,如果决定了就告诉我,我会全力支持你。」 我也站起身,我是真心的,就算那画面中没有我也没关系,我想要支持风乃的梦想。我不希望能为他人努力的风乃无法实现自己的梦想。 虽然没去成离岛上的御岳,我们决定就此回去南风庄。 但在穿过榕树森林时,身穿水蓝色货运公司制服的大地先生就站在那边。双手抱胸,表情激动得像是随时都会扑上来。 「……喂,你们在森林那头干嘛?」 凶狠眼神,额头上冒青筋。努力隐忍的声调反而让人感到恐怖,我起鸡皮疙瘩了。 我想起风乃曾经说过:「这里对岛民来说是很神圣的场所,靠近可能会被大地哥哥扁吧。」 「你这家伙,该不会是去了御岳吧?」 大地先生又粗又长的手臂伸过来,抓住我的领口。当我意识到「我被抓住了」的瞬间,大地先生用让我大脑剧烈摇晃的速度拉近他,我忍不住惊喊「咿!」 「大地哥哥!住手……」 风乃想要阻止他的声音中断。 我的内脏一阵剧痛。 嘴巴里都是胃液。 感觉脸颊有沙粒的触感,我这才发现自己倒在地上。 接著才发现自己全身使不上力,且无法呼吸。 最后终于理解了「啊,我的肚子被他扁了」这个事实。 「住手!」 摇晃的视线中,闪烁的光粒飞舞。风乃袒护倒在地面的我,挡在我和大地先生之间。 「风乃,你是什么意思?距离送灵日不到十天了。你到底要跟这个外人一起玩到什么时候?」 大地先生充满魄力的声音从天而降。 「我知道!但这是我的自由吧!」 风乃语气强硬地反驳。 「听说你昨天晚上没有回家,大家都在找你,你该不会和这家伙……」 「什么也没做!这跟大地哥哥有关系吗?」 无法动弹的我,看不见大地先生的脸,也看不见风乃的脸。 「风乃,你知道我为什么加入青年会吗?你忘了自己一个月前说过的话了吗?」 大地先生的声音比刚才冷静许多,变成像要教训风乃的声音。 风乃沉默。 我的脑袋无法运转,耳朵接受了对话内容也无法理解。彷佛被拔断翅膀的虫子,只能在地面上蠕动。 最后,风乃用细小却非常明确的语调说: 「……海斗说他喜欢志嘉良岛,我好高兴。对我来说,这个小岛就等同于我自己,那彷佛在向我告白他喜欢我。」 「所以你改变主意了?」 「没有!我又没有那样说!」 我好不容易转动脖子抬头看风乃。彷佛将黏稠液体旋转搅拌的景色中,我看见风乃的后颈冒汗。而大地先生仍旧一脸恐怖地俯视这样的她。 两人互瞪一段时间后── 「……我先说了,已经无法停止了。不只是青年会和岛民,这附近离岛的犹他全都看著。」 大地先生最后留下这句话就离开了。 「海斗,你还好吗?」 风乃的手放在我被打的肚子上,我的视线仍旧摇摇晃晃分不清楚天地,但风乃的手贴在我身上后,也渐渐安稳下来。 「……谢谢你,痛痛痛。」 我勉强坐起上半身,没想到肚子只被揍了一拳会变成这样。如果被他揍脸应该会死掉吧。 「嗯……对不起,那个,我……我啊。」 「呼,虽然听不太清楚,但御岳果然是很重要的地方。」 我深呼吸后如此说道。现在五感都模糊不清,痛苦到想要立刻躺下。 风乃吓了一跳睁大眼,慢慢点头: 「嗯……嗯,就是啊。而且已经快到盂兰盆节了,大家都很神经质。我不是说过,对冲绳来说,盂兰盆节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这是因为冲绳认为,祖先们会变成神明。所以迎接祖先们回来跟迎接神明降临一样。特别是今年,是有几个岛民因为上个月的台风过世后的第一个盂兰盆节……」 这么说来,我在抵达志嘉良岛隔天的新闻上看过。 一个月前,有几位岛民因为台风引发的风暴潮而过世。 「所以今年送灵日仪式的规模比往年还大。」 「送灵日是二十二号吗?」 「对,盂兰盆节的最后一天,送祖先们离开的那天。今年不是各家各户,而是以青年会为中心,以小岛为单位举办。所以团长的大地哥哥有责任让仪式顺利进行。真的很对不起,都是因为我邀你去御岳。我太大意了。」 「才没那种事,不明白的我也有责任,谢谢你保护我。如果没有你,大概不只一拳吧。」 我终于理解大地先生以及岛民们讨厌我的理由了,在重要的活动之前,不知会做出什么举止的无知外人只是个大麻烦。 我不相信神明也没什么信仰心,但实际上如果是有人过世这种敏感的事情,那也只能理解接受了。即使是无关的陌生人的丧礼也得要懂得看气氛表现出严肃态度,这点常识我还有。 我把手撑在腿上站起身,脚步不稳差点跌倒,风乃抓住我的手臂扶住我。 「还好吗?」 「嗯,勉强还能走。我们回去吧。」 配合脚步不稳的我,风乃牵著我的手慢慢走回南风庄。我好几次想要吐胃酸,整个人感觉像在海里载浮载沉。如果是平常,我应该会痛苦到一步也走不动,但多亏有风乃,我还能走。 夕阳完全西下了,星光照亮我们的脚边。 只要有风乃在我身边,连夜晚的景色也看起来像人鱼蓝。 吐露心理创伤后让我轻松许多;被大地先生揍了一拳很痛;碰触到志嘉良岛最重要的部分。虽然发生很多事情,但我的脑袋被一件确定的事情占据。 那就是「我肯定是为了画出这幅景色,才会一直作画到今天」。 三、画下人鱼蓝 隔天,我得到登美奶奶的允许后,把南风庄的车库当作画室。把一百号的画布靠墙摆著,下面铺满报纸。 登美奶奶把停在车库中的厢型车开出去,停在车库口替我挡住入口。从外面看不见我在里面干嘛,我可以专注创作。 最大的问题是炎热。虽然打开长宽一公尺的小窗户并打开电风扇,如果没有积极补充水分,我可能会中暑倒下。 打开之前大地先生送来的纸箱,拿出颜料、调色盘、画笔、调和油等东西,做好准备。 一般来说,画在画布上前要先构图。为了创作出更好的作品,会在速写簿这专门画草稿的笔记本上画上几款构图的草图。有些人在思考构图的时间花得比实际创作的时间还多。 我原本就只能把看过的东西直接画下来,所以属于不花时间构图的人。平常都是抓出远近,只决定颜色的印象后,立刻在画布上画底图。 但这次连这些也不需要,因为该画的构图以及想要用的颜色如照片般烙印在我脑海中。 从来到志嘉良岛的那天到今天,我不断拖延画大赛参赛作品的时间。拿来当成见风乃的藉口也是理由之一,但更重要的理由有二。 一个是我不想要参加大赛,也就是不想要让人看见我的作品。这起因于我对风乃说的,我过去的创伤。 而另外一个,是我很害怕,画完这个自我集大成的作品后,结果一如往常仍旧只是个技巧高超的平庸作品。如果是那样,不只秋山老师,更重要的是我自己会打从心底感到失望。 老实说,这两个原因并没有彻底消失,只要我继续作画,这个心情肯定不可能消失吧。 即使如此,我在此时这一瞬间,想要画画。 把脑海中的东西,透过画笔使其降生于世上的欲望。比任何恐惧都更加强烈的欲望,我认为是画家最需要的东西。 把油彩颜料挤在调色盘上,用画刀调和。混合几种红色与黄色颜料调出接近橘色的淡暖色,粗暴地涂抹在全白的一百号画布上。 长一百六十二公分,宽一百一十二公分的一百号画布。 这个尺寸普通来说也属于大型画作。虽然无法一言以蔽之,但在大赛中,作品尺寸越大,带来的震撼也越大,也有得到高评价的倾向。所需的制作时间长,且构图的平衡也很难斟酌,但制作大型作品是为了得奖的最快手段。这是秋山老师的建议。 我拿著画刀,由右上到左下,纵向在画布上涂抹。偶尔改变笔触的角度,创造出随意的感觉。 这个过程称为打底,在我用橘色画满整张画布后,接著在上面覆盖上原本该画的颜色。如此一来就会看不见打底的橘色,但这绝非无谓的步骤。油画的特徵「深奥的色调」就是透过好几种颜色交叠而创造出来。就算最表面的颜色是冷色系颜色,从下面淡淡透出来的橘色也能给人温暖的印象。 汗水流过额侧,从下巴往下滴。汗水流入眼中,我用手擦去,颜料大概沾到脸上了吧,但要是每次弄脏都在意,可是没完没了啊。 打底结束后,拿细炭笔画上粗略草图。 中间淡淡画出一条线把画布分为左右两半,漂亮的设计,都有被称为「黄金比例」的共通比例,据说是一比一﹒六一八,就算是相同一张画,也会因为有没有遵循规则而影响直觉式的好坏判断。 又接著分为上下两部分,上半部再用黄金比例上下切分,我轻轻握著炭笔,仔细描绘每部分所需的主题。这和打底不同,是很细腻的步骤。 「海斗!你根本完全没有喝啊。」 拿著装有冲绳香片茶的一公升水瓶过来的登美奶奶大喊。 埋首画布世界中的我,突然被拉回现实。这个瞬间,全身遭受没发觉的疲惫感袭击,特别明显的是脱水症状。 在我开始画画前,登美奶奶替我准备让我补充水分用的香片茶水瓶完全没减少,我太专注画画,一滴也没喝。 「……唔。」 原本想要说话,舌头紧紧黏在喉咙上无法出声。我有点晕眩,用淋浴的气势狂喝茶。 在登美奶奶严正警告下,而且颜料还没乾也没办法继续下一步,所以我今天的工作到此结束。从早上九点毫不停歇地画到晚上七点,我狼吞虎咽吞下替我准备的晚餐,立刻倒下睡觉。 我不想要思考作画以外的事。 那和我先前的作画方法完全不同,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办法画出好成品,但总之无比期待。 隔天也同样闷在车库里。 今天进入粗略上色步骤,正如字面所示,就是粗略画上阴影让画作变得更加具体的步骤。 整体毫无空隙地用蓝色系色彩填满。彷佛从左下往右上扩散开般,挤压铬绿色的颜料管挤出绿色。创造出画布下方以深蓝,上方以绿色为主色调的感觉。 下方画上志嘉良岛最具特徵的红瓦屋顶聚落,聚落沉入海中的感觉。太阳光穿透右上方的海面照射,海底聚落静悄悄地妖艳伫立。 替旁边漂荡的海藻与珊瑚礁画上阴影。岩石上有青苔。虽然是意象,但这是参考我实际潜入海中看海面的画面。如果没有这个经验,我肯定不会想到这个。就算可以想像,也只会变成很假的一幅画。 为了让大海从平面变立体,用笔触表现海浪漂荡的感觉,主色调为从绿色转为蓝色的渐层色,但其中也细微地加上白色、黄色、黑色、灰色及橘色等颜色。 油画是画出光的东西,而光线并非单一颜色,而是许多颜色的聚合体。 用肉眼看,大海看起来不像黄色。但只是没有看见,颜色确实存在。把这些颜色叠加上去后,比起单纯的蓝色看起来更像大海。 如果和想像不同,那重画就好。和水彩画不同,油画可以无限重画。我至今从未感觉那是个优点,这回却感觉到好几次。 突然回过神时周遭一片黑,我似乎倒在车库水泥地板上睡著了,好险在登美奶奶发现前醒来了,要是被她发现,我可能会被她禁止画画吧。这还是我生平第一次专注作画到失去意识。 第三天,终于进入细部描绘与收尾步骤。 在右上方阳光普照之处与左下沉在海底的聚落之间,画上上半身为女性,下半身鱼尾的「人鱼」。 人鱼对著海面哼歌。 我自己也觉得很害臊,这是风乃。因为拉著我朝光明处前进的人就是风乃。 如思春期的国中生以自己喜欢的人为主题作词作曲般害臊得无地自容,我现在正在做相同的事情。 但我比起任何东西都想要画这个,这也是没有办法。 不是为了作画寻找主题,而是为了表现主题而作画。有种晚了好几步,我重新开始做国中起无法做到的,对作品投注感情的方法。从这层意义上来说,这令人无地自容的行为,也是我找回孩提时代感性的证据。 画布中,人鱼风乃沐浴在阳光下唱歌。从她身上洒落的光芒,照亮海底的志嘉良岛。 我不知道这幅画到底画得好不好。 但只要看著画就让我忍不住脸红,心里嘈杂。 和在此之前我那除了「技巧很棒」之外没任何感想的风景画作品完全不同。 我全心全意描绘所有主题,特别对人鱼没有任何妥协。我要把风乃具体呈现在这个世界中,投注累积在我指尖的所有经验与感性。 我不允许作品和我脑中的景色有分毫误差。 接下来只剩下调整整体的色调,以及细部修正。 当我远离画布双手环胸俯瞰作品时,窗外传来玻璃破掉的尖锐声音。 一看外头,登美奶奶蹲在湿透的地面捡拾玻璃碎片,她似乎是把装香片茶的水瓶摔破了。 「没事吧?」 我手撑在窗框上问,登美奶奶吓得肩膀抖了一下。 「……啊、啊啊,没事,你别在意。」 「但你的手在发抖耶。」 难得见凡事手脚俐落的登美奶奶这么不可靠,我跳过窗户帮忙收拾。 「你那是什么意思啊?」 登美奶奶小声说。她没有看我也没有看我的画,所以我无法立刻理解她在说什么。 「咦?」 「那张人鱼的画。」 「啊,很怪吗?我基本上几乎都完成了。」 登美奶奶一度站起身,从窗外看了车库里的画之后,又蹲了下来。 「……没有,没事。你别在意。只花了三天就完成,你还真是厉害呢。」 接著在捡完碎片后,带著无法释然的表情走回去。 总觉得她的反应让我有点不安。果然客观来看,这幅画不好吧。登美奶奶之前夸奖我素描画得很棒,但对这幅人鱼的画,只夸奖我作画的速度。 但时至此刻,我也没办法重画了。 没有那种时间也没有体力,投注画中的感情也非虚假。就算大赛最后的结果不好,就算被刷掉,我也想用这幅画被刷掉。总之,我坚持做完收尾。 就这样,我到志嘉良岛的目的,绘制参加「丸之内创世纪艺术大赛」的画完成了。 此时是八月十六日,距离我回东京只剩下四天。 隔天早晨,风势比平常还要强劲。 「今天风乃会来喔。」 登美奶奶告诉我。 「这样啊。」 我装作没有任何想法般回应。上次最后见到时,风乃说再来三天无法见面。所以我才会投注全身心力,只花三天就完成百号画作。我想要让她看我完成的画。 「海斗,你从风乃口中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我不懂这个问题。我边回问边在座垫上坐下。登美奶奶坐在我斜前方,无言倒香片茶。盯著自己手边看一段时间后,站起身。 「那幅画上的人鱼,是风乃对吧?」 理所当然会被看穿,我好害臊,边搔后颈边点头。 「对,就是这样。」 「你不知情就画了啊。」 登美奶奶叹了一口气。 「……那幅画有什么问题吗?」 感觉我好像搞砸了什么。登美奶奶从昨天看见我快要完成的画作后,就对我有点冷淡。 「不,没事,没什么。」 登美奶奶说完后,朝厨房走去。 我在满头疑问中吃完早餐。 「海斗,嗨待!好久不见!」 三十分钟后,我听见气势十足从玄关冲进来的脚步声。是风乃。 「嗯,好久不见。」 我努力别让自己的声音岔开,小心翼翼回应。虽说是每天见面,没想到短短三天没见会如此想念,自己也很想笑。 「我不在你身边,你很寂寞对吧!」 风乃朝我伸直手指说,我回答:「很寂寞喔!」 「什么,真老实。」 风乃似乎相当意外,吓了一跳。 「我有东西想要给你看。」 「哦、喔。什么?」 当然是人鱼的画。从我口中得知京花将来想要成为歌手时,风乃表现得相当落寞。 被自己的死党隐瞒将来梦想很痛苦吧,所以我想要让她看完成的画作,接著重新自己亲口对她说:「我将来想要成为画家。」 我起身时,登美奶奶慌慌张张从厨房回到起居室。 「海斗。」 难得听到登美奶奶有点著急的声音,登美奶奶看看我又看看风乃后,好几次把到口的话吞下肚。接著放弃挣扎般边叹气边说: 「……要小心别中暑啊。」 「我知道了。」 「了解!」 我和风乃走出南风庄,朝后头的车库前进。 「我昨天把要参加大赛的作品完成了。」 「咦?你该不会要给我看吧?你明明说过就算完成也不会给我看耶!」 「嗯。再怎么说,你带我参观那么多地方,不让你看也说不过去。而且,我想要让你看。」 「啊哈哈,好害羞喔。那我来替你评审!」 风乃把手高举至脸旁,眼睛闪闪发亮地快步前进,那是打从心底期待的表情 另一方面,我心情也不平静。让风乃看那幅人鱼的画,等同于在喜欢的人面前,朗诵写给对方的情书。 如果她说很恶心该怎么办,但那也无所谓了。 我已经下定决心让风乃看画之后,要传达自己的心情。 我已经能不在意他人的评价,只画自己想画的东西了。这比什么都宝贵,而这是风乃引导我的。所以不管结果如何,我都要对风乃告白。 大概会被甩吧。但比起被她尴尬拒绝,我更希望她可以一如往常「啊哈哈」大笑。风乃看似我行我素,其实是相当贴心的女孩,肯定不会说出太伤人的话。 「在车库里。」 「是喔……哇超吓人!超大!」 风乃靠近车库,伸长脖子从窗户往里面看。看见画后,惊讶地往前跑,冲劲十足地把手搭在窗框上。 她看见里头靠墙摆放的画后上半身往前倾,接著停止举动。 「颜料还没有完全乾,所以别碰喔。」 我对著风乃的僵硬背影说道。 从她的个性和她刚刚的冲劲来看,我还以为她会越过窗户靠近。 但现在,她一句话也没说,静静不动。 我看著风乃的背影。 ……为什么动也不动? 这是因为什么情绪产生的反应? 是因为发现人鱼的原型是她自己吗?再怎么说,如此神似也会发现吧。 是因为太恶心而说不出话来吗? 我早已达到极限的心跳,突破极限狂奔。 好尴尬。 我在心中大喊「起码说些什么啊」。 我越过风乃眺望人鱼的画。 这幅画利用鲜艳的色彩,表现出沉在人鱼蓝海底的聚落,从那里往上浮的人鱼,以及从海面往下洒落的阳光。 虽然只花三天时间制作,但我把在人生中学到的技术与感性全灌注在画布中。 如果这点遭到否定,我会很受伤。 我边这样想,从旁边戒慎恐惧地偷看风乃的脸。 我原本预想看见她倒退三尺的讶异表情。 如果有奇迹,就是我画得太棒拨动她的心弦,她感动到说不出话来。 但我这两个猜测都落空了。 「……差劲。」 风乃小声说。 从她盯著画作看的眼中,落下一滴滴泪水。 「咦……怎……咦?」 我的思绪停止,当机了,脑袋无法理解。 风乃转过头来。 泪水从她睁大的左眼流出,慢慢滑过脸颊。 右眼中也积蓄著泪水,反射光线缓缓晃动。 「差劲透了。」 风乃这次面对著我又说了一次。我「或许是听错了」的微小希望也被打碎,脑袋一片空白。 风乃粗鲁地用拇指抹去泪水,跑走。 我只能用视线追著她的背影低语: 「……差劲?」 湿润的风,摇晃我孤独的身体。 * 被风乃拒绝让我大受打击,我在床上躺了一天。 隔天,看见台风逼近的新闻,我在意识蒙矓中,慢吞吞地收拾车库。 人鱼的画用三层瓦楞纸版这种强度更高的纸板包装,这是关系到我将来的大赛参赛作品,本来该要仔细包装,但我粗暴地随便乱包。 就是这般,一切都无所谓了。 正如气象预报,台风在隔天直扑志嘉良岛。边听著强风打响防雨门的声音,我在昏暗的房间里抱膝度过。 我该去见风乃吗? 我该问她说「差劲」的理由吗? 我自问自答好几次,最后用台风无法出门当藉口放弃。反正理由很单纯,除了「讨厌我的画」之外别无其他。那是投注我全部感情的热情之作。作品遭到否定,等同于我自己遭到否定。 失恋这两个字浮上心头,就算明言告白,我也没有能被她接受的自信,但我没想到竟然会被用这种方式甩掉。 而且,最让我悲伤的是我伤了风乃。天真烂漫的她哭泣的一面,我大概永生难忘。 在我拖拖拉拉中,一转眼到了二十号。我要离开志嘉良岛的日子。 我要搭第一班船到石垣岛和秋山老师会合,预定今天内要回到东京。画材和来这里时相同,用货运送回东京。但因为秋山老师无论如何都想要直接确认画作,所以我只能当成随身行李搬上船。 「登美奶奶,非常感谢你的照顾。」 登美奶奶开厢型车送我到港口,我把包装好的画作从车上卸下来。长一百六十二公分,宽一百一十二公分的大纸箱,光搬运都要费一番功夫。 我一鞠躬后,登美奶奶坐在驾驶座上,一如往常面无表情地说: 「如果你愿意,下次再来吧。」 「哈哈,说的也是。」 我回以含糊不清的回答。应该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我才会想要再来吧。就连现在,风乃没有来送我让我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我也对「真的没有丝毫希望」感到绝望,内心一团乱。 「如果你见到我儿子,可以告诉他偶尔也回来一下吗?」 登美奶奶手肘摆在车窗上如此说。 「我和登美奶奶的儿子没有直接认识……如果他从事美术相关的工作,那我的老师可能认识他,我请老师转达。」 「马上就会认识的……因为海斗画了那样的画啊。」 留下这句预言般的话,箱型车扬起尘烟在泥土路上疾驶而去。 我的脚步因为宽大的画作承受强风吹拂而东倒西歪,好不容易搭上高速船。 船舱里空无一人,话说回来,我从没见过有乘客搭上这艘船。 都还没出港,船身已经不停摇晃。带著杂讯的广播声显得特别响亮,根据广播中传来的天气预报,彷佛被昨天离开的台风吸引,第二个台风从西南方朝这边靠近。似乎再过两、三天就会直扑志嘉良岛。 汽笛声响起,船只开动。摇晃剧烈让我感到很恶心,我上到甲板吹风。 虽然风很强,但天气还不差,晴朗天空中挂著薄薄云层,云朵往志嘉良岛的方向流动。 我无意识地朝志嘉良岛的方向看。 ──接著,我毛骨悚然地感到身体都僵硬了。 船只开离港口五十公尺左右。停船处停著两艘高速船和几艘小渔船,顺著海浪规则摇晃。 在离港口稍远的海岸沿岸,站著一整排的岛民。 数十人,不,或许超过百人。距离遥远看不见表情,也分辨不清谁是谁。但所有人都看著这边,只知道他们看著这艘船。 彷佛来确认我真的离开了。 我回想起和风乃一起在岛上参观时碰见的岛民们的态度,除了风乃、登美奶奶和小孩子以外,每个人都朝我咋舌,问我什么时候要离开。 风乃开朗说著「啊哈哈,对不起」向我道歉,所以我觉得无所谓,就算送灵日有重要仪式,冷淡无情到这种程度也令人火大。 我真想把用纸箱包好的画作丢进海里,然后接著大喊一句「我再也不会来了,你们这群乡巴佬!」 但再怎样也不可能那样做,我失落沮丧后,还晕船朝大海狂吐胃酸。 一小时后抵达石垣岛。当我下船时,看见一位女性带著行李箱站在人烟稀少的港边。帽檐宽大的帽子加太阳眼镜,全身长袖长裤。让人感受到不想露出丝毫肌肤的强烈意志的女性,看见我之后大声喊我。 「海斗!」 我听过这个声音,更正确来说,是留下强烈印象的声音,我立刻知道是谁。 「京花。」 她摘下太阳眼镜,刺眼似地眯起眼睛跑过来。 「你现在要回志嘉良岛吗?」 「对,话说回来这行李是什么啊?」 「这是,那个……」 她在说画作。在我含糊其词时,她彷佛这才想起来猜测道: 「该不会是参加大赛的画吧?」 「你听风乃说的吗?」 她对京花说了啊。想起她说「差劲」的那一瞬间,我身体紧绷。她对京花抱怨了什么呢? 「在电话里。她很开心说著,就是为了这个才带海斗参观小岛。」 「她带我参观是一段时间前的事情了,所以是用我的手机说话那时?」 「对啊。」 我喃喃自语「这样啊」,那是我失恋前的事。也就是说,等京花今天回去后才会听到风乃抱怨啊。 「让我看看你的画。」 在我沮丧时,京花直盯著纸箱看催促我。 「才不要,很丢脸耶,该怎么说呢,总之不要。」 我刚画完时还觉得这是集我人生大成的巨作,而现在连拿去参赛都让我踌躇。 「什么嘛,我也是忍著害羞唱歌的耶。你却不给我看你的画,这太不公平了。而且我单纯对你的画很有兴趣。」 京花眯起眼睛。她成熟的脸,变成想要恶作剧的孩子的脸。我可以听见她心里正在说「如果你不让我看,我就自己拆来看」。 「真的不要,而且这是最差劲的画。风乃这样说了,我还惹哭她了。」 京花的表情立刻一变,皱起眉头。 「风乃……哭了?」 一脸无可置信的表情。我直到现在也还无法相信,没想到那个开朗又活力充沛的风乃会哭。 不仅如此,我也没想过会从她口中听到贬低什么的话语。所以才让我更受伤。 在我们俩沉默不语时,汽笛声响起,船似乎就快要出港了。京花看看我又看看纸箱后,身体朝船的方向移动。 「总之,我再联络你。」 就这样搭船离去。 走出港口。石垣岛的风比志嘉良岛周遭还更和缓,似乎还没受到台风影响。和我先前来时相同,给人「南境之夏」的感觉,相当热闹。许多观光客与当地人来来往往,看著带著大纸箱的我。 但他们的视线没有志嘉良岛岛民那样阴沉又充满攻击性。在冲绳,旧历盂兰盆节似乎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但同为冲绳离岛,对送灵日的重视程度似乎大有不同。 「你那什么脸?说被热坏了也太夸张了吧。」 来接我的秋山老师一看见我,立刻对我毫无霸气的表情表示傻眼。 「秋山老师还敢说,你的脸也变了耶,是不是变胖了啊?」 秋山老师和我相反,表情充满活力。身穿扶桑花花纹的嘉利吉衬衫,蓬松的爆炸头上方带著一顶草帽。完全展现出享受度假的感觉,更让我觉得可恨。 「我去了一趟新德里,你知道吗?就是印度的首都。正统咖哩的香料完全不同,有从石垣岛出发的直达班机,哎呀,印度真棒,可以成为摇钱树。」 他声音很开朗。看来他的画商工作似乎赚了一笔,度过相当充实的二十天生活。就在我失恋时。 「这样啊,那我们快去机场吧。」 我逃避得想迈出脚步,但被秋山老师阻止了。 「往那霸的班机停飞了,因为台风。」 「咦?天气这么晴朗耶?」 我抬头看天空,刺痛人的阳光直射。 「昨天有台风直扑志嘉良岛对吧?那个台风北上,现在正好在那霸上空。所以今天往那霸的班机几乎都停飞。」 「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改成后天的班机,也订好饭店了,走一下马上就到。」 「这样啊,谢谢你。」 「人鱼的画,就让我在饭店里看吧。」 「……好。」 我已经事先拍照传给秋山老师,当时他没有特别给我评语,只说了总之先让他直接看画。 到目前为止,这幅画还没得到任何人夸奖。得到的反应,只有「惹人厌到哭出来」这一个。 我忧郁地走到饭店,因为炎热与紧张而满身大汗。 我在饭店房间里拆开包装。 人鱼蓝的人鱼画像,从纸箱中解放。 「秋山老师对不起,你特地带我到志嘉良岛上去,我却只能画出这种画。」 我说完后,秋山老师没有回应,只是张开嘴,但他什么也没说,又一脸费解紧咬下唇。视线接著从画布右上光线的部分,慢慢往左下的聚落移动。靠近画作,仔细观察每个细节,接著退到房间尽头贴著墙壁,俯视整体。 「那个,要不要别参赛了?运送也要花钱……」 就连毫不留情夸奖、批评的秋山老师都无话可说,只是双手环胸沉默不语,我也越来越不安。 最后,他一脸认真地把双手摆在我肩上。 「海斗,你要做好人生就此改变的觉悟。」 「啥?什么……」 「就是说,这幅画无庸置疑是幅杰作!」 在那之后,秋山老师联络认识的业者来收取画作。因为台风在那霸上空滞留,没有办法马上报名参赛,但大赛八月底才截止报名,时间还很充裕。 秋山老师也和业者一同出门,我独自在床上躺下。 杰作? 被风乃说「差劲」的那幅画耶? 我还不太相信。但秋山老师还是第一次这样夸奖我。 如果那幅人鱼的画可以在大赛中进入佳作,肯定可以拿到东京美术大学的推荐入学资格,把画画当工作的人生等著我,这令人喜悦。我就是为此来到冲绳,我脑袋相当清楚。 那幅画是为了参赛而画的作品,我会在那里接受他人评价。 但在我心中,评审早已结束了。 风乃看见那幅画时,落泪的瞬间,那张表情就是我的评审结果。 比起受到秋山老师或哪里的知名评审认同,我只想要让一个人,让风乃认同,只想得到她的夸赞。 我的价值观很不安稳,只受到一个女孩左右。这种心理素质,根本不可能当个画家。 我现在才想起来,把画作的照片传送给京花。我的确听了京花唱歌,所以也有给她看画的义务。虽然不想要让她在我面前直接看画,但给她看照片还能忍受。 为了挡住从窗外射入室内的刺眼光线,我把右手臂盖在双眼上。就算京花回信我也打算视而不见,但她根本没回。不知不觉中,我已经睡著了。 隔天,秋山老师带我去渡假饭店的法国餐厅。这里的客群优雅,和到处热闹喧腾的石垣岛格格不入,高雅的室内装潢很高级,就是一流饭店的感觉。 难得看秋山老师穿上西装。虽然一如往常一头爆炸头,但大概是他平常身为画商常与有钱人往来吧,态度大方。 我和秋山老师坐在圆桌旁,另外还有一张椅子。秋山老师说要替我介绍一个人,但我没想到气氛竟然如此严肃。肯定是有相当地位的人。 「第一次见面,你就是海斗吧。」 现身的是一位五十岁左右,一脸温和笑容的绅士。 身穿名牌焦糖棕色西装,头发整齐地三七分。但没给人难以接近的印象,下垂的眉毛和眼角的细纹创造出和善的气氛,让人涌出亲近感。我站起身一鞠躬。 「我是高木海斗,高中三年级。」 「还真是有礼貌呢,完全看不出来是秋山的学生。」 那位绅士睁大眼,爽朗笑著,我们彼此落座。彷佛算好时间,服务生在两人的杯中倒入葡萄酒,我的则是矿泉水,倒在特别细长的杯子里。 「我只是空有其名的讲师。」 三人轻轻敲杯喝一口后,秋山老师食指搔搔脸颊。 「那幅画你也没给建议吗?」 「那无须怀疑是靠他自己的力量,我既没有听他说主题,也没看他的创作过程。」 「喔。」 绅士一哼,紧盯著我打量我,秋山老师继续说: 「我当他的讲师,好好指导他也只有国中时期。他升上高中之后,几乎只是替他补充画材而已。大部分的技巧建议他都能马上吸收,从来没有让我指正相同问题过。没办法展现自我是他唯一的缺点,但看到那幅人鱼画应该可以明白,他也克服这点了。」 「那确实是幅杰作。」 看来这个人已经看过我的画了。知道这点后,我突然变得坐立不安。因为秋山老师完全没向我介绍,我只好自己开口: 「那个,秋山老师,这位是?」 「喂秋山,你没说明啊?」 「因为我想吓他一跳啊。」 绅士苦笑著低头: 「我是宜野座升阳。『丸之内创世纪艺术大赛』的评审长。」 脑海浮现「宜野座升阳」的字样,这么说来,我似乎在大赛参赛细项的栏位中看过这个名字。评审长应该是有点名气的艺术家,但我想不到任何作品。如果秋山老师事前告诉我,我就能调查一下再来了。 「别担心,不知道也是当然。我自己没留下什么作品,现在也只是单纯的教育者。」 「啊,是这样啊。」 我的心思好像写在脸上了。秋山老师有趣地边笑边补充: 「宜野座老师是我的恩师,他是我念东美大时的兼课讲师,很照顾我。再加上一件事,他就是你在志嘉良岛住的民宿,南风庄家的长男。」 「那么,登美奶奶口中画画的儿子就是……」 「就是我。秋山突然对我说想在志嘉良岛上订房时,我还想说怎么了,没想到是为了让学生画画啊。」 宜野座老师解开衬衫第一颗钮扣,边松开领带边说道。 听到这个,我马上想到秋山老师带我到志嘉良岛的理由了。 「难不成,秋山老师在冲绳群岛中选择志嘉良岛,是为了要让我画评审长宜野座老师家乡的风景画吗?」 秋山老师咧嘴一笑。 「没错,我从这个人确定当评审长时就开始考虑了。」 「你明明说是工作顺便。」 「我当然也有工作啊,还去了一趟印度。」 「但这难道不是作弊吗?」 我戒慎恐惧地看向宜野座老师。 在秋山老师的计谋下,我画了可能受到他旧识的评审长喜欢的画,这和其他参赛者并非相同条件。如果因此得奖,应该算是作弊吧。 宜野座老师彷佛想要抚去我的罪恶感,温柔笑著说: 「秋山似乎想要让你画出可以诱发我的乡愁的画,多少提升入选佳作的机率,但老实说,这种小手段对评审没有任何影响。我不是凭喜好审查,能不能得奖也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 「这是小手段啊。」 秋山老师苦笑。 「而且那幅人鱼的画,不管是不是画我的故乡,都是能感动观赏者的画。纯粹得让人不自觉脸红,没有一个评审能画出来。不,说全世界只有你能画出那幅画也不为过。就算抽开文化背景也能如此说。」 不太懂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但无庸置疑是实在的赞赏。我对秋山老师使了个眼色,他双手交握点点头,替我开口问宜野座老师: 「宜野座老师,我可把这句话当作评审长的意见吗?」 「哈哈,这当然只是我个人的意见,你就当作酒酣耳热时的胡言乱语吧。除此之外,在结果出来前我也不能多说什么,但如果那个作品没有入选佳作,你立刻离开日本比较好。不,不仅能进入前三十名,甚至可能拿下首奖。如果成真,你就是大赛史上最年轻得奖者。」 宜野座老师清清喉咙后补充一句:「当然啦,我也还没看过全部作品,所以无法保证就是了。」 我理解他给我很好的评价,但无法消除我的罪恶感。就连这样同席而坐,都让我感觉这是不是算作弊。看见我表情不开朗,宜野座老师和秋山老师对我晓以大义: 「这次是没太大意义啦,但利用公开的资讯建立对策是理所当然的手段。」 「就是说啊,海斗,能做的手段全都要做。不管是资讯、感情,甚至是作品,只要能利用,全都要拿出来用。」 「秋山从以前就是这种人,一点也没变。」 宜野座老师一笑,秋山老师有点害臊地皱起眉头。 秋山老师说要抽根菸而暂时离席,这段时间宜野座老师对我说了秋山老师的往事。 他从进入东京美术大学时就是爆炸头,在校内也是特异的存在。 「秋山总之很聪明,知识量早已超过学生的程度了。」 「他很常引用画家的名言。」 我忍不住点点头。 「他把世界上所有名画的色彩模式、构图与技法全部背下来,接著互相组合用在自己作品上。在不被说是模仿的范围内。」 「那……」 不是自己的作品,但我前不久或许也是如此。不是因为想要画出想画的东西而拿笔,只有莫名「想画画」的心情跑在前方,总之只能画下眼前的东西。直到画出人鱼画之前。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秋山拥有判断作品好坏的一流审美观。正因为如此,才会无法忍受自己与其有天壤之别的画,而想要借用他人的东西吧。比起技术或其他,如果没有『这就是我自己』的信念,无法在艺术的世界中存活。」 「在画那幅人鱼画之前,秋山老师说过我欠缺一些东西,我自己也这样认为。」 「这样啊。」 宜野座老师喝了一口葡萄酒,点头好几次,嘴角绽开笑容。 「秋山老师是怎样克服的呢?」 「总之尝试了许多事情。喝得烂醉全裸作画,闷在山里被野猪追之类的。那个时期真的很开心呢。」 宜野座老师闭上眼睛,相当怀念地微笑。大概有点醉意了吧,感觉他的脸比一开始还红。 「您全陪在他身边吗?」 「是啊,陪秋山固定他的感性的过程,就跟自己的事情一样开心。所以你也要尽管使唤秋山,秋山也这么想吧。结果他不是成为画家而是成为画商,但他利用时间开设绘画教室,也是因为想要站在教育者的立场做这件事吧。」 「我非常感谢他,如果没有秋山老师,我应该早就放弃画画了。」 秋山老师谦虚说自己只是负责补充画材,但特地持续经营只有我一个学生,也就是只有我的学费收入的绘画教室,从他讲求合理的个性来说很不合理。 如果画出人鱼的画,能向对我这种人持续抱持期待的秋山老师稍微报恩,那我单纯感到很开心。 第一次产生画出那幅画真是太好了的感想。 在秋山老师回来后,前菜及汤品等等的料理陆续端上桌。 其中的石垣牛牛排真是绝品。表面烧烤得酥脆,里面是还很红嫩的半生熟。口感湿润且不油腻,肉汁随著每次咀嚼不停流出。 不管哪道料理,第一口都给人至高的幸福感,但很快就感觉腻了。登美奶奶做的乡土料理就不会这样,虽然没有这个法国料理刺激,却让人上瘾,想要每天吃。 「但话说回来真的帮大忙了,志嘉良岛的民宿每间都被订满了,让我超伤脑筋啊。」 吃完所有菜肴后,秋山老师拿起餐巾边擦嘴边说。 「还真亏你知道我的老家开民宿耶。」 「你以前说过啊,老师只要喝醉就会很多话。」 宜野座老师小声说著「是这样吗?」皱起眉头苦笑。 「都是因为你无论如何地拜托,我才会打电话给我妈。但已经一段时间没联络了,正好是个好机会。」 「那真是太好了,你母亲在电话那头也很担心你。她应该希望你可以回家吧?」 「那是一个被八股习俗束缚的小岛,海斗应该也很清楚吧,老实说,我没有打算再回去。」 八股习俗,是指「送灵日」吗? 正如宜野座老师所言,虽说是与祭祀亡者相关的事情,但排除外人到那种程度的团结力,可是都市看不见的。我认同地点头。在那之后开始聊起秋山老师的学生时代,以及日本美术界的将来。 格调高贵的法国餐厅确实很好吃,但量对高中男生来说有点少。在让人紧张的空间中吃饭,我到最后一刻都无法融入,但秋山老师说今后这类机会会增加,要我习惯。 如果得奖,似乎就会有许多访问与餐会邀约。秋山老师说我的人鱼画有得到这等评价的价值。结果尚未出炉已经确定会入选佳作,甚至聊到极有可能拿到首奖。 我慢慢涌起「人鱼的画真的是好作品」的感觉,但沉浸于这份感觉的同时,也在意起其他事情。 秋山老师说志嘉良岛上的民宿全部订满而订不到,最后是拜托南风庄的家人宜野座老师才终于订到房这点。 岛上完全没有观光客,也就是说,明明有空房却说谎拒绝他人订房。 这和犹他的老婆婆在快餐店里提过的「不让任何观光客进入」一致。 实际上,岛民对我和登美奶奶很冷淡。彷佛我们打破了什么规矩。 我心想「这怎么可能」,但事实上京花碰见犹他之后,样子也变得很不对劲。 在那之后,秋山老师和宜野座老师要继续去喝酒,我独自搭计程车回饭店。 在车上,我拿起手机查志嘉良岛的资料。 「一座隶属冲绳县八重山列岛的有人岛。」 接著出现卫星照片与景观等图片,这样看图片,会觉得红瓦聚落异常漂亮,彷佛电影场景。完全没有我昨天还住在那里的感觉。 也看到港口那个恶心的人鱼铜像照,就是因为有这个,我才觉得风乃看起来像人鱼,如果是看著这个铜像长大,或许对人鱼没有好印象,那也许是她说出「差劲」的原因之一。 「因珊瑚礁隆起而生成的琉球石灰岩形成的低洼岛屿,近几年因地球暖化影响,海平面上升造成土地面积减少。」 这个风乃曾经说过,因为水位上升,沙滩的形状也跟著改变。 「陆续发生因台风造成的局部地区淹水受灾状况。」 也刊载了住在沿海的几位岛民因而丧生的新闻,这也是导致岛民更加重视送灵日的原因。 重新查询后,发现很多事情我都知道。明明只待在岛上二十天,多亏有风乃带我参观,每个风景我都看过。 就这样滑过画面,在历史栏位上看见在意的关键字。 「人鱼传说?」 带有奇幻色彩的字词,简单来说如下: ──很久很久以前,石垣岛上的某个渔夫救了人鱼之后,人鱼告诉他「将会有大海啸袭击小岛」,渔夫同村的人因此逃上山而逃过一劫,但不信邪的邻村被海啸吞没,受到毁灭性伤害。 这是常见的,带有教诲的民间故事。 但这为什么被列在历史栏位中呢?如果和桃太郎、浦岛太郎那类同为单纯的民间故事,应该要列在其他栏位才对吧? 我感到不解,继续点选相关关键字。 人鱼传说中出现,侵袭石垣岛的海啸,似乎是实际上存在的「明和大海啸」。一七七一年观测到浪高超过八十公尺的巨大海啸,这个高度为日本史上最高。 我孩提时代震惊全世界的东北海啸浪高四十公尺,所以规模比这还要大。当时看画面也感觉在看电影般毫无真实感,我完全无法想像超越其上的规模是怎样。 袭击八重山诸岛的大海啸造成许多人受害,具体来说,死者与失踪者超过一万人,这将近当时人口的三分之一。 不仅如此,好不容易活下来的人也因为海水造成的盐害,许多农田与农作物受损,没办法过著与先前相同的生活。 岛民为了重建,远赴日本本土或到台湾去赚钱,也有整个村庄从这个小岛移居到其他小岛。但在那边也碰到饥荒与流行病,在那之后将近百年,八重山诸岛的人口不断减少。 这大幅改变岛民们的文化与价值观,记述上强调这是历史性大灾害。 抵达饭店后下计程车,这是装饰橘色电灯泡的便宜饭店。虽然不及志嘉良岛,但这里的夜空也能看见比东京更多的星星。 我试著想像眼前出现八十公尺的大海啸,大概是二十到二十五层高的大楼逼近眼前的感觉。 我觉得「好恐怖」,不只感到绝望,海啸过后的小岛,应该正如字面所示「不成形」了吧。正常来说会感觉走投无路,但当时的冲绳从那种状况中振作起来。 在没有现代的科学技术,也没有其他县市的支援下。 我回想起和风乃间的对话。 「志嘉良岛在历史上遭受过许多次灾害,但每次都是岛民同心协力阻止灾害,并且重新振作起来。」 她开朗地对我说,岛民们用「时到时担当」的心情,跨越各式各样的难关。这个大海啸也是其中之一吧。 回到饭店房间,冲了澡。明天早上要搭乘飞往那霸的班机,所以稍微整理行李。不到一分钟就收好了。 我在床边坐下,想要稍微仔细看被害状况时,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有来电。 画面显示「京花」,是要说对画的感想吗?但话说回来,为什么突然打电话? 我清清喉咙后按下通话键。 「喂。」 没有回应。 「……京花?」 沉默。 「喂。」 只听见吸鼻子的「簌簌」声。 「京……」 『簌簌』 嗯? 我不禁止住喊她的声音,明明没有人看却打直腰杆。只靠著听觉资讯我也不太确定,京花该不会在哭吧? 「怎么了?你还好吗?」 『……你给风乃看的画,就是那幅人鱼的画吗?』 「对、对啊。」 『那个人鱼是风乃对吧?』 「嗯……果然很恶心对吧,我在反省。」 『你为什么要画那么过分的画?』 果然被她察觉了,而且还感到厌恶。和秋山老师还有宜野座老师不同,认识风乃的人似乎都没有好感。 我有点找藉口地回答: 「因为在我眼中,她看起来像人鱼。」 『……』 京花沉默。 「对不起,其实我也想对风乃道歉。但她可能不愿意听我说话就是了。」 『你说,风乃看到那幅画后哭了对吧?』 「嗯?嗯,对。」 『那果然就是那样啊!』 「什么?」 『我很喜欢风乃!』 这段话我不得要领。为了让京花冷静下来,我总之先配合她说话。 「……这我很清楚喔,而且你也很关心她。」 『不是那样!』 「不是?」 『我喜欢风乃是事实,但是……结果我还是最喜欢自己。』 京花给我冷酷的印象,但这是什么状况,对话完全无法成立。 「每个人都最喜欢自己啊。」 『没错!但是风乃不同!』 「不同?」 『风乃以前是个成天黏著奶奶的小孩。』 「……是这样啊。」 『而且她超级喜欢志嘉良岛,认真觉得可以为了志嘉良岛做任何事。但我不那么想。我才不要为了别人牺牲自己!所以我没办法对风乃说我想要当歌手。我怎么有办法把事情全推给风乃,还对她说将来的梦想啊!』 京花用责怪自己的语调说,我根本没时间提问。 『高中同学对我说,京花这么努力打工好厉害喔,与之相比风乃老是在玩。风乃每次听到都会哈哈哈笑著说:「我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用你的手机讲电话那时也这样!我哭个不停,风乃完全没哭。还笑著说「小京真温柔,谢谢你喔」!明明就是风乃比我温柔百倍!』 大喊之后沉默了一阵子,我可以听见她粗乱的鼻息。 我几乎无法理解内容,但我知道她是真心陈述真实。 而如果这是真实,有不得不追问的部分。 「为了小岛牺牲自己是什么意思?」 手机那侧没传来回答。 漫长沉默。 接著听不见京花吸鼻子的声音了。 一段时间后,京花颤抖声音小声说。那和她唱歌时强而有力的低沉声音完全不同,是几乎要消失的细小声音: 『……海斗,你马上来志嘉良岛。』 「马上?但我明天要回东京了。而且没办法进去岛上吧?犹他老婆婆不是也这样说。」 『救救风乃,不管我说什么风乃都没有哭,但如果是你,她或许愿意表露真心。』 ──电话突然挂断了。 我又打了一次,但京花没有接,似乎是关机了。 我站起身,把手机往床上丢。 俯视画面直到待机画面转为全黑。 我拚命整理思绪。 为了小岛牺牲自己? 全推给风乃? 禁止岛民以外的人进入下举办的仪式。在网路上查了盂兰盆节最后一天的事情,也只知道这是冲绳很寻常的节日。风乃说今年以小岛为单位举办,是要做什么与以往不同的事情吗? ……搞不懂。 但总之得去小岛一趟才行,当秋山老师回来时,我对他说了整件事情。 因为有风乃才能克服心理创伤,也被她甩了。还有我明天想搭第一班船去志嘉良岛,所以又要取消飞往那霸的班机。 喝醉的秋山老师听完后,困意十足地揉揉眼睛点点头,拍拍我的背: 「『时时刻刻别忘记动眼、动手、动脑。』这是达利所说的话。」 天亮后,迎接二十二号的送灵日来临。我朝石垣港前进。 我打电话给京花好几次,但一次也没接通。她在速食店里拜托我「带风乃去东京」。现在回想起来,她真正的目的或许不是想要我听她唱歌,拜托我这件事才是她最重要的请托。 结果,我还是不知道京花真正的意思,但觉得只要去志嘉良岛就能明白一切。 抵达港口时九点半,再过不久就是第一班船发船的十点了。候船室里有长椅却空无一人。 萤幕上显示前往其他离岛的出发时间。 往志嘉良岛的船班,在十点的船班之后全部停驶。前往其他离岛的船似乎下午之后也停驶。听频繁播送的广播说,似乎是因为台风靠近而停驶。如果错过这班今天就没船了,无论如何都得赶上。 高速船的船票仅限当天贩售。没办法提前买,也只能在这边买。 我朝售票窗口说了「不好意思」,里面一位年轻大姊姊隔著玻璃回我「欢迎光临」。 「往志嘉良岛,一张。」 但当我说完后,她的表情从待客的笑容转为严肃表情。 「非常不好意思,今天前往志嘉良岛的船票已经全数售光了。」 声音冷淡地如此说。 「售光?明明还有三十分钟,而且都没有人耶。」 「是的,非常不好意思。」 我回想起高速船的船舱。大概有二十张座位。虽然无法说绝对,但我完全无法想像总是无人的船舱会坐满人。话说回来,船票只能当天买,如果真的卖光了,那候船室没二十个人等著也太奇怪了。 「拜托你,我无论如何都得到志嘉良岛上去。」 我不小心提高音量,坐在更里面的工作人员们全抬起头,讶异地看著这边。 「就算你这样说,这是规矩啊。」 我是个笨蛋。什么也没想就先行动了。 小岛没有机场只能靠船出入,所以可以在此阻挡人员进出。这种事情只要仔细思考就能明白。我之所以前几天还能进出,全是因为登美奶奶允许我上岛,以及事前买好来回票。他们让大家在这里没办法买船票。 「根本没有人在等啊。」 「和那没有关系。确实已经售光了,我们没有办法继续贩售。」 「如果时间到了也没有人来就会视为取消对吧?那么一来就能买那个位置吧?」 「我们没有开放候补席,规定就是时间到了就发船。」 「多一个人没关系吧,不管是甲板还是行李舱都好。」 「不可以,乘客数量有规定。」 「怎样都好啦,总之请让我搭船!」 我不禁扬起声调,因为太过著急而感到火大。在那之后,有人从背后抓住我的肩膀。 「小哥,可以请你到后面来一下吗?」 身穿嘉利吉衬衫的中年男性,虽然表情温和,但握住我肩膀的力道很大。而且他背后还跟著两个大约二十多岁的年轻男性。我心想似乎在哪看过,接著立刻想到了。 我和京花去完卡拉ok要回岛上时也看过这些人,我记得他们围住带著大行李的观光客,类似帐篷支架的户外用品的东西还突出在他的行李外。 「痛……」 他握痛我的肩膀让我扭曲脸孔,三个人的体格都远比我健壮,要是发展成暴力事件,我立刻会被当布袋打。 我真心想要报警。这种威胁与拒绝乘客搭船真的能被允许吗?日本可是个法治国家耶。 我没打算退缩,我绝对要搭上船。所以我打算要大叫。 就在我用力吸一口气时,有个人从旁边抓住中年男性的手腕。 「我儿子被你捏痛了,可以请你放手吗?」 那是宜野座老师。他为什么在这里?我吓到说不出话来。 中年男性看看我又看看宜野座老师后,无可奈何地放开手。 「海斗,我不是要你等我来再说嘛,真是的。」 他说话的方法和昨天不同,完全是冲绳人的腔调。宜野座老师拍拍我的双肩,避开三人的视线对我眨眨眼。这是要我配合他的暗号。 「不好……对不起,爸爸。」 而且话说回来,宜野座老师为什么会在这里,但我总之先顺著他的话说。 「你是这孩子的父亲?不好意思,可以请你们离开吗?」 中年男子表情讶异,肯定觉得我们长得不像吧。 「哎呀,我们父子得回岛上才行咧。我是志嘉良岛的人啦,听说今年要那个不是吗?」 「什么?」 他们的表情混杂困惑。 「我的名字是宜野座升阳,也给你们名片吧。」 宜野座老师从西装内口袋拿出名片,中年男性接下。 「宜野座……美术大学教授?这确实是我们这的名字啦。」 「我是南风庄宜野座登美的长男,一直待在内地,因为送灵日被叫回来,所以和儿子一起回家。你可以去确认。」 说话方法不同彷佛让他变了一个人,他态度大方,也没有刻意的感觉。 中年男性回到售票窗口开始打电话,虽然听不见他的声音,但他不停偷瞄我们。这段时间,两个年轻男性守著我和宜野座老师。我坐立不安地等著,但还是学宜野座老师抬头挺胸。 「……我们确认好了,两张成人票。」 一段时间后,从柜台的年轻女性手中接过船票。宜野座老师迅速付钱,我们穿过候船室。 走了一会儿,我确定身边没有其他人之后低头道谢: 「谢谢您,帮了我很大的忙。」 「你别在意,秋山来拜托我的。」 语调已经回到昨天的宜野座老师了。 「秋山老师?」 「是啊,他请我帮你救救你的人鱼。」 我的人鱼。也就是风乃。 京花也说了希望我救救风乃。 但具体来说,我完全不知道要从什么手中救她,也不知道到底什么状况。 「宜野座老师知道是什么状况吗?」 「不是全部。昨天从秋山口中听到你的人鱼之后,我觉得不太对劲,就立刻打电话给我妈。」 「打给登美奶奶?」 「是啊,我吓死了,没想到那个小岛竟然还在做那种事。」 「那个……总之我太多事情搞不懂,也不知道该从哪件事问起,但首先,请问您为什么在这里?」 「因为我听秋山说你要去志嘉良岛。」 「秋山老师呢?」 「他有其他事不能来,哎呀,反正他也没办法搭船,这个任务只有我适任。」 「……那个!风乃到底怎么了?送灵日到底是什么?志嘉良岛到底在隐瞒什么?为什么那个小岛要做到这种地步?」 我不小心连珠炮狂问问题,宜野座老师竖起食指抵在嘴唇上。 「嘘,你太大声了。等我们顺利搭上船后我再跟你说。」 没有办法,我们就在乘船处等船抵达。潮湿的海风吹拂。明明还是上午,却因为乌云彷佛傍晚般昏暗。我拿手机搜寻「志嘉良岛 送灵日 秘密」后,也没在网路上找到相关的资讯。 十点一到,搭上船。不出预料,客舱只有我和宜野座老师,我们在两排座位上并肩而坐。 听见汽笛声,船出港了。比我两天前搭船时更加摇晃,身旁的宜野座老师「呼」地大吐一口气,垂下肩膀。 「哎呀,不可以放松,接下来才是问题,有没有办法停止送灵救下你的人鱼才是重点。」 「那个,可不可以别说『你的人鱼』了。」 「哈哈,不好意思。」 我对来路不明之事感到紧张,大概是想要让我稍微放松吧,宜野座老师开玩笑似地笑了。 「那么……该从哪里说起呢。首先,你知道在八重山诸岛流传的『人鱼传说』吗?」 「知道,我昨天在网路上找到了。」 渔夫救了人鱼后,拯救村庄远离海啸被害。另一方面,邻村的人因为不相信有人鱼而遭毁灭,这样一个民间故事。 「所以你在画人鱼的画时不知道这件事啊,我还以为你是在岛上听到这个民间故事呢。」 「会把风乃画成人鱼,只是因为她在我眼中是人鱼。」 宜野座老师再次确认客舱里空无一人,深吸一口气后接著说: 「……从结论来说,现在志嘉良岛上的岛民,就是不相信人鱼被海啸灭村的邻村后代。」 「什么……不是不是……」 我摇摇头后继续说: 「那个民间故事是真的吗?真的有人鱼?」 「哪知,这倒是不清楚。只不过正式文献上留有纪录,明明同为沿岸的村庄,一个村庄的村民几乎全部得救,另一个村庄只有二十人左右活下来,超过一千五百人丧生。这是无从争论的事实。」 「那只是偶然吧。」 「或许是偶然,但明显不自然,实际上,这个故事也被传承了两百五十年。」 志嘉良岛港边有个古旧的铜像,人鱼对他们来说确实是特别的存在。 「当时明和大海啸袭击了离岛一带,邻村的人也因为盐害而难以生活,最重要的是他们认为那是不祥的土地,最后拋弃原本的村庄渡海,接著抵达了当时是无人岛的志嘉良岛。但因为人口稀少,在陌生土地上的生活迟迟无法安定下来。最后他们开始寻找原因,并得到一个结论。」 「结论?」 「那就是,这该不会是人鱼的诅咒吧。他们开始认为是过去怀疑人鱼,而惹怒了人鱼。」 「这太愚蠢了。」 平常听到这种可疑的说词只会惹人嗤笑,但宜野座老师的表情相当认真,我不禁屏息。 「接著,岛民为了平息人鱼的愤怒,决定献出人柱。」 「人柱……那是活祭品的意思吧。又不是漫画或小说。」 「你知道御岳吗?」 「知道,是个形状似塔的大岩石对吧。」 「身为人柱的女性,要从那个塔顶投身入海。接著全部岛民朝著大海献上祈祷。所以岛民血缘者的我可以进入小岛,设定为我儿子的你也可以入岛。」 「投、投身……?」 「最后一次举办这个仪式似乎是距今七十年前。从太平洋战争起约五年时间,以蚊子为媒介的疟疾大为流行,许多岛民因而丧生。但听说在仪式结束后,再也没有人死亡了。」 ──难以置信。 历史课也上过疟疾曾经在冲绳大流行过,但那是因为医学发达而结束疫情,绝对不是因为仪式。 虽然这样说,在御岳这个圣地与巫觋犹他近在身边的小岛上,岛民认真相信这件事也不奇怪。 「这次的人柱似乎是为了要阻止水位上升。原本就有零星受害,一个月前的风暴潮导致几位岛民丧生成为决定性关键……这是我昨天从我妈口中听到的。」 「那个仪式……就是今天要举办的送灵日?但网路上都找不到……」 「原本的送灵日单纯指旧历盂兰盆节的最后一天,冲绳本岛和其他离岛没有太大不同。有人柱文化的只有志嘉良岛。」 「……要投身大海的人柱是……」 「名叫风乃的女生。岛上一定会有一个被课以人柱义务养大的女性,因为仪式不定期,也有终生没碰到仪式的女性。」 「那个,也就是说,风乃她……要从御岳顶端投身入海吗?」 过多的资讯让我大脑混乱,但我也理解许多事了。 京花口中「全部推给风乃」、「为了小岛牺牲」指的就是这个,风乃早就决定成为人柱,从出生那一刻起。对京花来说,怎么可能有办法对这样的风乃说将来的梦想。 「大家都不觉得太奇怪了,不觉得匪夷所思吗?」 「现在有网路,年轻人或许会感觉吧。」 「那……」 「但那座岛几乎都是老人,甚至有许多人参与了上次的仪式。习俗和思想没有这么容易改变,实际住过那边的我非常清楚。我有个大我五岁的姊姊,当时我的姊姊就是人柱,而且她理所当然接受了这个命运。彷佛只有我一个人价值观和大家不同,是个怪人一样。这让我感到很厌烦,我国中毕业就离开小岛了。」 「您的姊姊现在呢?」 「二十年前左右病死了。我连丧礼也没参加,当时工作很忙,而且也打算一辈子不想扯上关系了。」 「是这样啊……那么您为什么愿意帮忙我呢?」 「理由有二,第一是这是学生的请求,另外一个是,我想要看更多你的画。」 「我的画?」 我一回问,宜野座老师卷起右手衣袖,把右手腕内侧转给我看。手腕到小指根部有道五公分左右的旧伤疤。 「我年轻时出车祸造成手腕软骨损伤,虽然动过几次手术,但只要一画画就会痛,结果只能放下画笔了。在那之后我就专心在教育上。」 宜野座老师一脸怀念地摸著伤疤继续说: 「秋山让我看过你之前的画的照片,那给我彷佛在听机械音弹奏曲子的冰冷感觉。而那竟然转变成让人那么感动的画。如果你没了她,应该没办法继续画画了吧?」 「……没错。」 正如老师所说。没有风乃的风景,对我来说毫无魅力,丝毫没有想画的心情。现在的我,没有风乃就无法画画。 「我放弃作画,但我不希望你放弃。身为美术界的一员,我无法沉默看著一个年轻人就此断送未来。」 深深感受这人是真的教育家,明明不想扯上关系了,却为了我出手相助。 「……没错,因为风乃,我才有了改变。」 我放在腿上的双手紧紧握拳,「答答答」船顶传来雨滴打在上面的声音。窗外下起豪雨,厚重的灰色云层在天空流动,偶尔闪烁钝色光芒。风势仍旧强劲,船只上下剧烈起伏。 在这之中,在会被错认为夜晚的黑暗大海,看见遗世独立的亮光。 那是志嘉良岛的港口。 四、朱红色之唇 抵达志嘉良岛后下船。 乘船处、候船室全都空无一人,这里原本就是人少且没有活力的宁静岛屿,但这也太异常了。台风接近,港边人比较少或许也是理所当然,但还是有种很诡谲的气氛。 「咚咚」打在屋顶上的雨声,以及强风震响窗户的声音听起来特别响亮。 我停下脚步,宜野座老师轻轻推我的背,催促我朝候船室的出口前进。 「海斗,走啰。」 「啊,好,嗯。」 我这才发现船员们从船上看著我们,我们快步走出港口。 接著看见人鱼铜像前站著四位男性。 大约二十五岁上下,四个人都染了金发或褐发,感觉都很没耐性。有人用小混混的姿势蹲著,还有人拿著金属球棒,没有人撑伞。暴露风雨中淋湿了头发和肩膀。 其中一人是大地先生。四个人都瞪著我和宜野座老师。特别是大地先生眉毛上吊,表情宛若恶鬼。我反射性想到之前被他扁的事情,胃一阵紧缩。 他们用讶异的表情看著我们窃窃私语。 「喂,那不是前阵子都跟风乃在一起的家伙吗?」 「就说了啊,说是登美奶奶的孙子啦。」 「所以才会住在南风庄吗?」 「但是那时候登美奶奶没说那是她孙子啊。」 「刚刚不是在电话里说了是父子了吗?」 在石垣港说的事情似乎已经传开了。大地先生没有参与对话,只是沉默抱胸,视线没有从我身上移开。 和畏畏缩缩的我完全不同,宜野座老师举起右手,语调轻松地说: 「嗨赛!天气不好真遗憾,好久没回志嘉良岛了,空气真棒咧。」 多亏他的声音和表情,大地先生以外的三人放松警戒。 「这确实是志嘉良岛的口音咧。」 小混混蹲姿的其中一人如此说,宜野座老师继续说: 「我在这里长到十八岁嘛,真想快点见到大家。卖肉的金城好吗?也得去跟牧场的仲宗根打个招呼才行咧。」 「仲宗根就是我老爸。」 拿金属球棒的男性如此说,宜野座老师笑著走近他: 「喔呀!我和那家伙同年,以前常常一起划龙船呢!我明天去找他喝一杯!哎呀,你是儿子啊,叫啥名啊?」 「……你好,我孝太郎。」 「孝太郎,你也来一起喝啊!」 给人沉稳又有魅力的中年男性印象的宜野座老师变成有活力的岛上大叔,转眼间就收服了孝太郎,笑著拍拍他的肩膀。 「咦,岛上的大家呢?」 「已经去御岳了,送灵预计从正午开始。」 我一看手表,现在刚过十一点,还来得及。 「这样啊,海斗,我们走吧!」 在宜野座老师催促下,我跟在他后面走,虽然想要尽早离开这些人,但我无法如愿,粗壮的手臂从旁伸出来挡住我。 是大地先生。 「等等。」 他抓住我的领口,把我拉近。 我只能用脚尖站立,和之前被他揍时相同姿势。 「你真的是那家伙的儿子吗?」 压迫感十足的低声,雨湿的头发贴在他的额上,眉间刻出深深纹路。 「……我、我……」 好痛苦,不能说话。 眼角看见宜野座老师想要阻止。 「他是我儿子!已经确认……」 「别吵!」 大地先生右手把我举高,左手把宜野座老师推开。 「唔!」 宜野座老师脚步不稳地离开我的视线。我听到「沙沙」的声音,大概跌坐在地了吧。大地先生朝著他粗声大骂: 「拋弃志嘉良岛几十年的家伙,别现在才装出岛上人的样子!」 我勉强转动眼珠,其他三人没有阻止。仔细一看,他们一脸害怕,大地先生又再度低头看著我。 「而且你这夏天第一次来岛上对吧,就算你真的是登美奶奶的孙子,和岛民有血缘关系,我也不会让你参加送灵仪式。那早决定只有岛民参加。你不是岛民。」 「决……定……?」 「没错!如果不这样做,就无法平息人鱼的怒气。」 听到这句话,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呼吸困难中,我肚子用力,紧咬牙根,努力挤出沙哑声音。 「人鱼什么的,怎么可能存在……」 接著,连我距离这个近都很勉强才能听到的微小音量从大地先生的口中冒出来: 「……什么?」 原本上吊的眉角回到原本位置,愤怒的表情也转为认真表情。 我心想「要来了」。 下一个瞬间,右耳出现了爆炸般的巨大破裂声。 我的眼前一片黑。 我的身体重重撞上地面。 右脸颊好烫。 「海斗!」 我听见宜野座老师的声音。 我想要坐起身体,但动弹不得。视线摇摇晃晃,搞不清楚是上是下。 嘴巴里溢满了什么东西。 唾液?不对,有铁锈的味道,是血。 「咳。」 我往地面一吐,一颗牙齿和鲜血一起滚落地面。 不仅嘴巴里裂开,连牙齿都断了,右耳深处好痛。 骗人的吧,我只被打了一拳耶。感到惊讶的同时,我的脑袋某处也想著: ──比我想像得还要不痛。 「呜哇啊啊啊啊!」 我对著朝倒下的我慢慢接近的大地先生大喊,用可说是自己人生中最敏捷的动作撞上去。 「啊啊!你这家伙!」 彷佛遭趁其不备的攻击,大地先生失去平衡往后倒。 我趁隙转换方向,在通往聚落的泥土道路上奔跑。 「什……站住!」 背后传来声音。 我当作没有听见,只是不顾一切,聚精会神地全力奔跑。 我是只在体育课才运动的文艺类学生,但不管怎么说,受到的伤害也影响到我的脚,我现在的跑步姿势看在他人眼中应该不忍目视吧。但这种事情无所谓。 我没有感觉太痛,连在榕树森林前被揍那时的十分之一也不到,大概是当时我没有对抗之意吧。 我现在有所觉悟。 大地先生说出「如果不这样做,就无法平息人鱼的怒气。」时,我心想「啊,这人是认真的。」再这样下去,风乃真的会被他们杀了。 我痛切感觉自己太没想像力了。 即使听到宜野座老师说的话,看见石垣岛港口的应对,我脑袋还是有哪处无法相信。 无法相信这是无庸置疑的现实。 这些人打算杀了风乃。 我不管怎样被痛扁都无所谓,濒临死亡也没关系。 ──我想要救风乃。 在石墙之间的狭窄道路上奔跑,正面承受雨珠拍打。风声好吵,每户民家都为了防台关上防雨门。没有人的气息,阿檀树遭受强风吹动,树叶几乎要被扯下树干了。 我边跑边用手腕擦拭从嘴巴流出的液体,是血,似乎还没有止血。 怒声从我后面接近。 我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但总之凶狠得像是被他逮到我一定会被杀。 我的肺脏快塌了,如果是体育课跑长跑,我早就停下来用走了。但我没停下脚步,继续跑下去。 我想见风乃。 风乃现在快要被杀了,就为了「要平息人鱼愤怒」这种乱七八糟的理由。 很早以前就知道自己的死期早已决定,这到底是怎样的心情啊? 她是想著什么在笑的呢? 看起来比任何人都我行我素,其实是被束缚最深的人。 好生气。 对没有看穿这点的自己愤怒。 「站住!」 从港边跑到小岛中央附近时,大地先生从前方转角处现身,挡住我的去路。我立刻转换方向,跑进民宅腹地内。 越过摆设冲绳石狮子的矮墙后前进,毫无对「非法入侵民宅」这类的事情感到罪恶,反正所有岛民都到御岳去了,没有人在。 「你这……别开玩笑了!」 大地先生发出野兽咆啸般的大声怒吼朝我逼近。 我要去榕树森林,从海上路线前往御岳,风乃就在那里。 但我的脚程无法逃离大地先生,不管身体素质还是对这块土地的熟悉度都是对方更上乘。再这样下去迟早会被追上。 「这边!」 在我跑出田间小路时听到声音,那是在强风吹响草木的吵闹声中也相当响亮的声音。 「京花!」 一看声音方向,京花对我招手。 她从与她身高差不多的岩石后面探出上半身,三角锥状的岩石表面刻有「石敢当」的字样。 京花食指立在唇前,这是「安静点」的暗号。 我急忙绕到岩石后面隐身,大地先生立刻追上来了。 大地先生四处张望环伺四周,确认没看见我之后,用力踹地大叫「真是的!气死人!」立刻从口袋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我坐下来抬头看京花,她呼吸紊乱地仔细观察大地先生的动向,大概因为紧张,双手在胸前紧紧交握。 此时我才发现她双手手腕有被布条或什么绑过的红色瘀伤。 「那个……」 我的脑海浮现了一个令人愤怒的景象。 之所以无法联络上京花,或许是因为被大地先生发现她打电话给我而被拿走手机。被认定为不定时炸弹的她,被关在哪里限制她的自由。但她想尽办法逃了出来,现在来帮我。 他们不仅打算杀了风乃,甚至还对京花下手,到底可以疯到什么地步啊。 「别那种恐怖表情。」 大地先生不知在何时离开了,京花低头看我。我似乎完全显露愤怒,她安抚著我。 「我无法原谅那个人。」 听见我充满唾弃的这句话,京花摇摇头。 「大地哥哥是很温柔的人。」 温柔的人? 怎么可能,我可是被他揍了两次耶。 但这么说来,风乃也曾经说过:「大地哥哥是很温柔的人。」登美奶奶也说:「大地很认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不会动手。」 京花边吐气边靠在岩石上,雨势稍微趋缓,雨珠一滴一滴落在她的黑发上。 「你已经听说送灵日的事了吗?」 「嗯,也听说人鱼传说和风乃的使命了。」 「……这样啊,大地哥哥啊,一开始是为了阻止让风乃当人柱的仪式才加入青年会的。」 我不太懂她的意思,过了一会儿才重新确认: 「为了阻止?」 「对。」 「但我看起来反倒觉得他很积极耶,青年会是执行仪式的人对吧?」 「这其中有点原因……风乃和大地哥哥,从小感情就很好,虽然年龄差很多,但就像真正的兄妹一样。」 在体育馆玩的孩子们也说他们两个人常常在一起。 「风乃从她祖母口中听到自己的任务时,大地哥哥同一时间也知道了。他当然反对,但他没办法反抗权力强大的犹他等圣职者,以及所有岛民的意思。小岛的传统绝对不能违抗,中断了延续至今的仪式,也就等于过去在仪式中丧命的人们所做的事情完全没意义。冲绳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是盂兰盆节,也就是说,冲绳人比什么都还要重视祖先。」 「所以他只好妥协,不在乎风乃的意见站到岛民那方去了吗?」 「不是。」 京花又摇摇头,当场坐下来。 遥远上空,雷雨云低吼似地发出声音。现在雨势趋缓,但感觉马上又会转大。 「大地哥哥还是没有放弃,就跑去当青年会的团长。这是为了提升他自己的发言权,为了成为小岛不可或缺的存在。他也锻炼身体,老是摆一张恐怖的脸装模作样。但是,一个月前出事了,你知道岛民因为风暴潮过世的意外吗?」 「举办仪式的原因?」 「嗯,当时过世的,是风乃的双亲。」 「什么!」 「被打上陆地的海浪卷走,包含他们两人在内,总共七个人丧生。」 我几乎要窒息。 那也就是说,风乃的双亲明明才刚过世,她就那样笑著了? 温热的风吹在被雨打湿的身体上,我身体深处而非表面感受到一股寒意。 「水位上升而带来的灾害年年增多,这个小岛的民家和海岸几乎没有距离,水位因为台风或暴风雨稍微上升马上就会淹水。之前已经很多人在说快点举办仪式,强烈反对的就是风乃的双亲和大地哥哥。」 「因为她父母过世了,所以没人可以阻止了?风乃也是被害者吧……」 风乃完全没有表现出悲伤的样子,她在御岳也笑著说「时到时担当啦」。 「就是如此,她是受害者。但守夜和丧礼时,风乃都没有哭。不仅如此,还到处向大家道歉,说『都是我一直活著,对不起』。」 「什……什么,那也太蠢了吧。」 我的声音不禁发颤。 这根本不是风乃的错。 我的心脏被紧紧握住般令我呼吸困难,不知名的各种情绪在我胸中转个不停。 「风乃在哭泣的遗属面前宣言,她要在今年的送灵日举办仪式。大地哥哥到最后一刻都反对,是风乃亲自说服他的。她说『我想做自己想做的事,反正都要死,想要帮上别人之后再死。』因为这样,大地哥哥才会决定以青年会团长的身分协助犹他举办仪式。」 大地先生是为了风乃才举办仪式,因为这是风乃的愿望。 我一直以为大地先生只是个恐怖、脑袋有问题的人,感觉终于看见这个人的人物形象,也知道风乃和登美奶奶说他温柔的意思了。 我忍不住蹲下身。 没有办法阻止大地先生。他也是为了风乃行动的人,动机和我相同。 不利于人类的负面自然现象,拿一条人命交换就能好转,理论上根本是无稽之谈,明显是个错误。但这个小岛就是这样,而风乃也希望能成为人柱。 拚了命跑去见她,想要救她,如果在那里被她拒绝了,那该怎么办才好? 风乃已经对我说过「差劲」,拒绝过我了。 我生平第一次出现迷惘。 那个瞬间,有个黑影覆盖地面。 「京花,你跟这个外人还真要好啊。」 转过头一看,是大地先生。 他一手紧握著金属球棒,正好低头俯视我且用力举起球棒。 「不可以──」 京花的声音被打断。 空中闪过光线,闪电造成的逆光让我什么也看不见。轰声响遍周遭,在全白无声的世界中,我反射性举起右手摆在额头。 在那之后,右手腕一阵剧烈疼痛。 脑中响起大树枝折断的声音。 「呜……呜啊啊。」 我当场跪倒在地。 右手腕外侧以眼睛可见的速度迅速变成紫色。 好痛好痛好痛。 好痛。 ──好痛! 大地先生俯视缩成一团的我,手无力垂放傻住了,脸色青白。 「你做了什么好事啦!」 但京花站起身抓住大地先生手握的金属棒握把,让他回过神来。 「……放手!你这个背叛者!」 「呀!」 大地先生甩开京花,京花跌坐在地。 「我不会让任何人阻挠。」 大地先生被汗水与雨水染湿的双眼充斥著血红色。 或许大地先生一开始只是想威胁我,不是认真想用金属球棒打我。因为那和落雷的巨响同时,他的手可能不小心乱了动作。 但我手腕的疼痛是事实,他无论如何都不让我去御岳的强烈意志,转变成疼痛传达出来。我的指尖勉强能动,但或许已经断了。 迷惘与痛楚,逐渐消磨我的斗志。 不管多努力呼吸,肺脏都吸不到氧气。 ──可能已经站不起来了。 就在我快要挫折时,京花扑到大地先生身上。 「海斗,你快一点去找风乃!」 京花的马尾散开,湿发随意散乱。 「让开!我不会让你们继续乱来!」 压倒性的体格差距让京花被他推倒在地,但京花立刻站起来,再次紧抓住大地先生。 浑身泥土,拚尽全力,双眼蓄满泪水。 那样彻底防晒,相当重视外表的京花,现在根本不顾一切。 「打电话和直接见到时!不管我说什么风乃都没有哭!但是,如果她在你面前哭了……」 我听到心脏猛烈一震的声音。 风乃真的自己期望死亡? 那怎么可能。那样充满生命能量,深爱世界万物,深受大家喜爱的风乃。 我站起身开始奔跑,用力摆动双臂。 我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几百年来许多人思考的,以最佳答案为目标的结果,或许就是现在。 我的行动或许是外行人在已经完成的画作上,加上突兀的颜色让画作功亏一篑的行为。 右手腕每分每秒都窜过持续遭重物重击的剧痛,这是不能再勉强下去的疼痛,需要立刻静养。 但这与风乃死亡相比。 想到她在双亲过世时,也没有哭泣且向所有人道歉的心情。 让我想著,我还能再多跑几步。 抵达榕树森林。我看手表,距离送灵仪式开始的正午只剩不到二十分钟了。 我冲进森林。大概是茂密的树叶形成天然屋顶,及腰的杂草几乎没被雨淋湿。在这之中感觉不到台风的影响,真的是相当神秘的森林。 没过一会儿,我听到大地先生他们的声音。他们在森林前稍微烦恼要不要继续追,在我前进很长距离之后才听到后方远远传来叫声。 「喂,别再前进了!」 声音在森林中回响,音色中甚至感受到焦急。 我充耳不闻,分开草木快步在昏暗的森林中前进。 偶尔停下脚步竖起耳朵。 沙沙……沙沙…… 和风乃一起来时完全听不见的浪涛声从正面传来,我的五感变得相当敏锐。 我确认方向没错后再次摆动双脚。 接著,背后除了杂草摩擦声之外,也开始听见粗乱的鼻息。 「喂!站住!」 追兵靠近了。 与不习惯在大自然中行走的我相比,他们的速度理所当然更快。 为什么我活到现在光只是画画啊。 就算画得再好,没办法保护风乃就没任何价值。 我和大地先生之间的距离只剩不到十公尺。 只要绊倒一次就完了。 在此走出森林尽头,视野出现辽阔的天空,地面也变成凹凸的岩石。 但我在悬崖边,不自觉停下脚步。 和宁静安稳的森林中完全不同,如果不在崖上紧紧踩住地面,身体就会被强风往上吹卷。 往下一看,无数雨珠打在海面上,白色飞沫彷佛小动物群聚般跃动,猛烈的海浪发出低鸣。 我现在就要跳进这种地方吗? 在我踌躇之时,大地先生等人也冲出森林。 衣服和头发上沾满树叶,呼吸急促。 「你已经无路可逃了。」 愤怒表情中带有些许安心,他以为已经把我逼入绝境。 但是,时至此时我也不怕死。牙齿断裂,手腕或许也骨折了。剧痛到了极限甚至已经感到不痛。 我再次转身面向大海。 过去光靠近悬崖已经发抖的双脚,毫不踌躇地朝岩石用力一蹬。 「……怎么可能……」 大地先生一脸呆滞对朝空中拋出身体的我说。 我全身被强风包裹,不是顺著引力往正下方落下,而是承受不规则的风吹动,边旋转边落下。 彷佛在空中飞翔。 在这种状况中跳进海里根本疯了。 但我感觉我无所不能。 毕卡索也曾说过啊。 「认为自己能做到的人就一定能做到,认为自己做不到的人就一定做不到,这是一个不容质疑的法则。」 我要救风乃,我能做到。 下一个瞬间,我的身体用力打在海面上。边旋转边往深处沉去。承受海浪用力揉搓,视野一片黑暗,但我没有恐惧。心想,在洗衣机中的衣服大概是这种心情吧。 之所以如此冷静,是因为风乃对我说过。 这附近的海流,是朝离岛方向流动。 我自己实际的经验与风乃的话,世上没比这两件事更值得信赖。 再一会儿。 只要再一会儿就能见到,我绝对不会让风乃死去。 我挤出最后的力量,专注别让自己撞上岩礁,顺著海流引导在海中前进。 漂抵离岛,我好不容易在浊流中攀住岩石,身体四处边承受撞击,爬上岩石海岸。 趴在宽幅只有一公尺左右的平坦岩石上,我不停吐水。这段时间,因大雨水位上升的海浪好几次扑上陆地,想要把我的身体扯回海中。 这一带的海流,从志嘉良岛流往离岛,接著朝西南边的大海洋流去。如果我又掉回海里,再来就会被冲到外海去。 我没办法反抗这个浊流朝陆地游回来,所以这就意味著死亡。 我拚命稳住身体,因为承受海浪剧烈冲打,明明人在平稳的陆地上,却感觉彷佛在船上的晃动感。 右手腕大为肿胀,肌肤已经从紫色变成恐怖的黑色,但很惊讶完全没有痛楚。 等到激动的情绪回复平静时,到底会变成怎样呢? 而且还是右手腕。我想起宜野座老师在船上给我看的旧伤。动了好几次手术也无法复原,让他放弃作画的伤痕。 或许我也会与他相同,一辈子再也无法握起画笔了。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立刻又消失,全部等救起风乃后再思考。 许多漂流木和海藻被打上岩岸,加上有两艘渔船用绳子系在这边,海浪激烈拍打上岩石,比我身高还高的飞沫飞舞著。 雨势更强,落下滴滴硕大雨珠。打在身上有点痛。 石阶梯就在眼前,前方,从耸立的圆柱型岩石塔顶端,有淡淡的光线洒落。 石阶梯底下有两个身穿雨衣,年龄五十多到六十多岁的男性。他们俩傻眼地看著我从海上攀著岩石爬上来。 「你从大海那边来的吗?太不可思议了。」 其中一人战战兢兢地问我,另一个人回答这个问题: 「骗人的吧,人类掉进这片海里不可能还活著。犹他以外的爷奶也都因为危险没过来这边,都待在志嘉良岛的海岸祈祷啊。」 我不理他们,捡起身旁一公尺左右的漂流木对著两人。 「风乃还活著吗?」 靠前方的男性交互看了我的脸和漂流木,最后才「咿」的尖叫一声打直腰杆。他似乎理解状况了,另一个人不停往后退。 「……够了,我自己确认。」 大概是我的表情相当恐怖,加上我从波涛汹涌的大海爬上来带给他们的冲击,恐吓效果十足。我瞥了哑口无言只能张阖嘴巴的两人后,一阶一阶爬上石阶梯。 石阶梯没有扶手也没有栅栏,越往上走风也越强,难以保持身体平衡,而且天雨路滑,要是滑倒跌下去可不是受重伤就能了事。 我一心只想见到风乃,脚趾尖用力抓地,手表上的时间早已过正午。 我边祈祷风乃平安,爬上高达十公尺的石阶梯,抵达岩石塔顶端。 最先映入眼帘的,不是靠我最近,身穿白色服装,背对著我坐在地上念诵咒语的四位犹他老婆婆。 也不是另一头承受强烈风雨而乱成一团的花和各式菜肴,以及插在石器上的好几束线香,几叠烧过的黄纸及织品等供品。 而是在最远处,跪坐在崖边,只要往前两步就会掉下去的风乃。 雷雨云在上空愤怒疯狂地大声吼叫。剧烈暴风在塔上四处流窜,炮弹般的豪大雨不停洒落。 这真是不可思议的景色。 在御岳塔顶,老婆婆们没穿雨衣,浑身湿透卷曲后背,感觉随时都要被吹跑。双手不停摩擦佛珠,拚命地缩起身体留在此处。 与她们相对照,身穿橘色昂贵和服的风乃,打直腰杆若无其事地跪坐著。彷佛水平线那头有著什么,她直直注视著某一点。 风乃彷佛丝毫不受极恶劣天气的影响。 明明如此昏暗,甚至让人感觉阳光只照在风乃身边。 超现实的光景,让我揉揉眼。 不禁怀疑起,或许因为我太想要见她而看见这如梦似幻的妄想了吧。 但别管这种细节了,总之风乃还活著的事实,让我差点流下安心的泪水。 「是谁!」 其中一个老婆婆发现我,听到她的声音,所有人停止念经转过来看我。 为什么有外人在这。人鱼会愤怒。青年会在干什么。老婆婆们边说著这些,打算一起站起身,但强风让她们无法移动只能站在原地。 我也想要马上蹲下来,脚不停发抖。只要稍微失去平衡,可能无法重新站起身直接从塔顶掉下去。 但风乃就在我面前,我不可能就此止步。 我保持弯低身体的矬样,滑动脚步前进。中途拿在手上的漂流木掉了,漂流木朝旁边飞出去,两度打在岩石地面后,立刻消失在视线中。 「风乃。」 我穿过犹他之间,走到她身边喊她。 但风乃没发现我。身体明明近在眼前,她的意识却像在遥远世界。 「风乃!」 我扬起声音。 「咦、海斗?」 风乃终于转过头了。 她睁圆琥珀色眼睛,鲜艳的朱红色双唇,瓷器般白皙的肌肤。上了妆的她,美丽充满神圣感,彷佛非尘世凡人。 「吓我一跳,你为什么在这里?」 都这种状况了,她的态度却一如往常得几乎叫人无力。 我整个人扑到风乃身边坐下来,跪坐著的风乃,双手在腿上紧紧握著筒状的小玻璃瓶。那个瓶子形状和实验课中常用的试管很相似,里面装有透明液体。 在抵达这里之前不停在脑袋中妄想的风乃就在面前。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所以,总之紧紧抱住她。 「哇!」 风乃惊呼。 和我冷透的身体不同,她好温暖。 「……会冷吗?还好吗?」 风乃双手环抱一句话也不说的我,摩擦我的背。 就和我坦白自己心理创伤时相同,彷佛母亲安抚孩子的手劲。 风乃好坚强。 狭窄的肩宽。 单薄的身体。 风乃用她感觉随时都会断成两半的纤细身体,为了守护岛民的未来而接受自己的命运活到今天。顾虑著周遭心情,一个人奋战到今天。 她眼睛周遭甚至没有泪痕。 「她在守夜时和丧礼上都没有哭。」 脑中响起京花这句话。 她为什么如此坚强?为什么可以为他人著想到这种程度? 「海斗,很痛。」 风乃这样说,所以我放开她的身体。 「你怎么来的?」 「当然是从崖上跳进海里过来的,除此之外我不知道其他方法。」 「你自己一个人跳下去吗?你长大了耶。」 「对啊,我长大了。」 多亏有风乃。 风乃微笑,我也跟著她一起微笑。但我的表情和情绪无法统一,视线逐渐模糊。 明明风乃看不出想哭的迹象,我却比她先哭出来了。 「风乃,逃跑吧,我是来救你的。」 我说完后,风乃有点困扰地稍微皱起眉头。 「不行,我是人柱,这就是我的使命。」 「这太奇怪了,你也很清楚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吧?」 风乃摇摇头。 「这跟是不是无稽之谈没有关系,这里是志嘉良岛,是人鱼之岛。」 「为什么?就正常来想……」 「不正常啊,大家和我都不正常。」 接著身体转向一旁。 「……你走吧,我很高兴你来,但真的不能再做更多了。」 「不要,我不要你死。我不允许。我们出岛吧,你没有必要为了这些人去死。」 「不,因为我喜欢志嘉良岛。」 「因为喜欢,所以被当成人柱,被他们杀了都无所谓?」 「这件事情只有我能做到。」 「就算不是你也可以吧?为什么非得是你?」 「因为我有力量。」 「什么力量……」 风乃盯著手边的小瓶子,长长睫毛的影子落在眼头。 「我们不是有三天没见吗?就是去御岳之后,海斗被大地哥哥揍了一拳后的隔天,到你让我看画之间的三天。那时我发高烧,卡密达利来了。就跟奶奶说的一样,我有拯救小岛的力量。而我也很开心我有力量。」 风乃淡淡陈述,她的眼神相当平稳,如同没有倒映著暴风雨景象般美丽,没有恐惧或迷惘的神色。 为什么?为什么会如此无法相互理解呢?价值观与常识相差太多了。 但是,在风乃和岛民们眼中,无法理解的我肯定更奇怪。 「……老实说,我也有点烦恼。因为这样才会常常捉弄海斗。」 「什么意思?」 风乃看著我的眼睛,脸颊稍微染红。又再次低头看小瓶子。 「在海中……我吻了你,你还记得吗?」 「当、当然,我怎么可能忘。」 我从来没有忘过。感觉自己的脸颊发热,风乃好笑地看著这样的我笑了。 「要成为人柱的女性规定一定要是处女,我想著要是我和海斗有了那种关系,就可以逃走了。」 「竟然是这样……」 「我那之后也常在你面前没有防备,但你完全不出手啊。我虽然很害羞,但也很努力了耶。我这么没有魅力吗?」 牵手、抱住我、还一起睡。 那亲近的距离并非无意识中的举止,而是在这种打算下做出的举动啊。 「……有!你很有魅力!只是我没有胆识而已。」 「啊哈哈,我也是这样想。已经太迟了,你这个胆小鬼。」 「对不起。」 风乃安心地一笑: 「我很喜欢海斗这点喔。早看穿你故作冷酷其实内心小鹿乱撞个不停了,你说你喜欢小岛真的让我很高兴。可以认识你太好了,和你在一起很开心,你努力的样子也好耀眼。你不是建议我可以到东京开店吗?我不小心就开始想像了。如果我能做出登美奶奶的那些料理,可以让小岛以外的人吃到,如果他们对我说『很好吃』、『谢谢』……那应该很幸福吧。」 「嗯、嗯……对啊。」 我频频点头。 「对我来说,没有未来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我思考了,可以和海斗还有小京一样,为了自己的梦想活著或许也不错。」 「那风乃,你果然……」 「但是看了海斗的画之后,我下定决心了。」 笑容突然从风乃脸上消失。 与之同时,远方一道闪电,无声无息地从乌云往大海落下。 「我发烧之后还是不想要死,很没用地烦恼一番。但看到海斗的人鱼画之后,我发现这样的自己好肤浅、好不负责任、好差劲。」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那什么意思?」 「因为那幅画,是人鱼舍弃了沉在海底的志嘉良岛聚落,只有自己朝著海上的光明世界游去的画对吧?如果我拋弃了,几乎都是老人家的这个小岛会怎样?」 风乃轻轻吐一口气,露出淡淡微笑继续说: 「会和那幅画相同。如果我不成为人柱,水位会继续上升,小岛总有一天会沉入海底。那好像在对我说『会变成这样,所以你别想要自己逃走』,所以,我才下定决心成为人柱。」 我的嘴里乾涩,咕噜一声吞了一口口水。 「我、我没有那个意思……」 「啊哈哈,我知道。说差劲真的很对不起,那不是说海斗画的画很差劲,那是在说我自己很差劲。海斗的画很棒喔,什么都不用说就直接打入人心。像是自己内侧的感情一口气全部喷发出来。被迫直视自己不想看见的东西,让我好痛苦。真正的艺术好厉害,海斗会变成很厉害的画家。」 「我没有希望你这么想。」 「谢谢你让我下定决心,我能说出这些话太好了,这是我心中的遗憾。」 风乃一脸神清气爽地笑著,彷佛表示心中没有任何后悔。 这个笑容捏碎我的心脏。 要是我没让风乃看画就好了。 如果我没有画那种画,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了呢? 还有说服风乃的余地吗? 我在无意识中推了风乃一把。 糟透了。 又变成这样了,和国中时那件事相同,我的画只是伤人的东西。 「这是我的使命,海斗,每个生物都有自己的使命。小白是为了要让大家美味品尝,海斗是画画,小京是唱歌。而我,就是死。」 「不用死也没关系吧……你就跟平常一样笑著说『时到时担当』不就好了吗?」 「大家之所以能说出『时到时担当』,是因为有人会出手解决事情。只是这次轮到我而已。」 风乃像是要结束话题,小声说「嗯」后点点头: 「海斗,谢谢你来。但是,已经没关系了,是我自己选择,自愿成为人柱。海斗也赶快向大家道歉,现在还来得及。」 我无法改变风乃的意志。 当我确信后,右手腕彷佛这才想起疼痛,全身上下也发疼。身体和意识彷佛切分开来,我无法好好操控。 放弃吧。 风乃会如此顽固全是我的错,我根本没什么能对她说的了。 「离开风乃身边!」 从石阶梯的方向传来低沉声音。是大地先生。他拿金属球棒当拐杖爬上来了。 老婆婆们边喊著「大地、大地」边爬过去攀住他,大地先生瞥了她们一眼后,毫不畏惧狂乱吹拂的强风,慢慢朝我们走过来。 「风乃,时辰早过了,你快点喝药。」 大地先生眼神凶恶地瞪著。 视线前端,是风乃一直小心翼翼握著的小瓶子。 「药……」 我小声一说,风乃苦笑著回答: 「海蛇毒。」 透明的玻璃瓶,突然变得无比不祥。风乃用著闲话家常的语气继续说: 「因为跳进海里溺死感觉很痛苦,喝下这个再跳下去,肯定可以在痛苦前就先死掉。」 认识那天,风乃熟练地抓住海蛇。她那时肯定早已做好死亡准备了。 我反射性想从风乃手中抢走小瓶子。 但我伸出的手碰到小瓶子之前,我的侧腹受到重重冲击。 被大地先生踢飞的我倒卧在一旁,上半身撞在岩石浅洼上的水洼中,溅起飞沫。 被踢的痛楚不怎么强烈,但右手撑在地面带来剧烈疼痛。 「大地哥哥!你做过头了!」 风乃大叫。 「如果没有药,你会在海里痛苦很久,我不会让他这么做。」 大地先生眯起眼睛,他说出口的话是真心的。 这个人其实也不是真心希望风乃死掉,就只是尊重风乃的意志而已。 「别管我,快点帮帮海斗!他的手腕……要快点带他去诊所才行!」 「这家伙做过头了,跑到这边来,要是就这样放他走,犹他也不会接受。」 「全是因为我不早一点死!答应我要让海斗平安回去!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大地先生看著恳求的风乃,扭曲脸孔咋舌。 我拚命张动嘴巴,但就跟离水的鱼一样只能一张一阖,发不出声来。 「海斗,别勉强移动!」 风乃慌慌张张阻止我。我好不容易从地面抬起头,混杂著汗水、雨水的水珠从鼻尖不停往下滴。 我的身心都快到极限了,肚子一用力,我原本打算大声喊叫,但实际上只发出喃喃细语般的细声。 「……风乃只要说出『我想活著』就够了。」 「闭嘴!别再继续迷惑风乃了!」 大地先生又从下往上踢我的肚子。 「咻」的一声,空气从我口中喷出,但我努力忍住没让自己倒下。 原本在远处轰隆作响的雷声,落在附近海面上。一瞬间明亮得如晴朗白日,但又立刻恢复昏暗。 其实我真的想要马上倒下。 好想放弃。 好痛苦。 想要永远孤独作画,那是我来这个小岛前唯一的愿望。 我为什么要来这个国境之南呢? 为什么得在这彷佛世界终焉的景色中奄奄一息呢?我到底是在干嘛,为什么要插手这和我毫无关系,不著头绪的习俗呢?就当作没看见,快点回东京不就好了吗? 没错,我脑袋很清楚。 但是,我已经不能算毫无关系了。 不是脑袋,而是心中深处最柔软的那一块无法接受现实。 我紧紧闭上眼大叫: 「只要一句话,只要你说『我想活著』就好了……遗属、岛民、祖先们什么的,全部都无所谓吧。想让你背负一切而活下去的那些人,根本不值得一救!别为了那种家伙去死啊!别说你可以为其他人做什么,说你想为自己做什么啊!只要你说你想活下去,其他一切都无所谓了!」 风乃无言地紧抿双唇。 眉尾下垂,眼眶内看起来也蓄著泪光。 听见尖锐的「锵」声,那是大地先生把金属球棒甩在地上的声音。 「这种事情在你来之前早说过好几次了!」 他大喊后,双手揪住倒在地上的我的胸口,轻轻松松把我往上提。从充血的双眼流出不知是雨水还是什么的透明液体,湿润锐利的眼睛眨也不眨,从正面射穿我。 大地先生放弱语气质问我: 「……为什么老是这个岛的人遇到这种事啊?每年遭受无数个台风侵袭,每次有台风来,大浪就会侵蚀陆地。没办法出海,农作物也不能收获,还会死人。天空和大海都是敌人,我们无能为力的大自然力量想要消灭岛民。根本不知道正确答案,但是犹他、其他老人家和风乃,大家都在思考自己能做些什么,想要完成自己的使命来保护小岛。『无所谓』这种话只有什么也不知情的外人才说得出口,别为了自我满足插嘴。」 大地先生放开我,我就这样倒下。虽然很想回嘴,但我咳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不对,就算我还有体力说话,也不知到底该说什么好。 我的敌人是想把风乃当作人柱的大地先生和岛民们,但包含风乃在内,他们的敌人是名为「人鱼诅咒」的大自然本身。 就算在此救了风乃也救不了志嘉良岛,大自然会再次露出獠牙,小岛永远垄罩在人鱼诅咒之中。这种事情根本无能为力。 我四足跪姿低著头,大地先生丢开的金属球棒碰到右手指尖。明明受到不规则的狂风乱吹,球棒却没有从塔顶掉入海中,而是滚到我身边。 ──真的是这样吗? 我已经变得乌黑的右手紧紧握住球棒。 「大自然力量想要毁灭岛民。」 大地先生这样说,但我不这么想。 我因为台风没办法回东京。 在狂风骇浪中能够抵达御岳。 这一切肯定都是为了要让风乃活下去。 即使双亲的生命被夺走,风乃仍然深爱著志嘉良岛的自然。肯定不止风乃,所有岛民都是如此。 而这个大自然,正大喊著要我拯救风乃。 或许最终还是外人的自我满足,或许只是我对自己有利的想法。 但是,一旦开始这样思考就停不下来了。 就算这世界只有我一个人搞错了,我也要拯救风乃。 这不是使命,无庸置疑是我的意志。 「风乃你再不快一点……」 大地先生的声音从我头顶上经过之后,我迅速起身朝风乃伸出左手。 我的指尖碰到她的手,她手上的小瓶子因此掉落。 「啊!」 小瓶子随风滚动,从塔顶往下掉。海蛇的毒,被崖下的惊滔骇浪吞噬。 「怎么这样。」 风乃双手撑在崖边,往下探看。 「这家伙竟然还能……」 我起身的同时双手握紧金属球棒,朝话说到一半的大地先生身上用力挥过去。 「呜喔喔喔!」 手臂举不高,腰也没力量。虽然是个难以入目的挥击,金属球棒还是直接打上大地先生右膝外侧。 「唔!」 「啊啊!」 我和大地先生同时痛呼,右手腕无法承受冲击,球棒从我手中掉落。另一边,大地先生脚步不稳地往后退,左膝跪在地上右脚撑在地面,他双手摀著右膝瞪著我。 「唔……你明明什么也做不到,别继续插手了!」 「我确实什么也做不到,但我什么也做不到,和风乃会死,这两件事毫无关系。」 我说完后,大地先生用力想站起身,但似乎使不上力气又再度跪地。 我气息紊乱地转过头,双手撑在崖边往下看的风乃,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视线仍望著崖下。 「风乃,已经没有毒药了,我们总之先下去吧,这边太危险了。」 我说完后风乃仍然没有抬起头,站得直挺挺地俯视大海。 「……风乃?」 风乃只有转过头看我。 明明承受强风吹拂,她的头发却如同平常受海风吹拂一般,只是轻柔飘逸。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感觉风乃的存在太不切实际。 彷佛落雷的瞬间时间脚步会变得迟钝,视野染上一片白,风乃以外的景色全都消失。 在无声的世界中,风乃朱红色的双唇动了。 「对不起喔。」 我没听见声音,但我觉得她这样说。 肯定不只对我说,也对大地先生说。她哀叹著因为自己还活著而让我们受伤,脱口而出这四个字。 风乃眉角下垂,有点伤脑筋地微笑后, ──往下一跳。 「风乃!」 我好几次感觉已经到极限的身体,使出人急跳梁的最后力量,千钧一发之际,右手抓住风乃的手腕。 「啊啊啊啊啊啊啊!」 被右手的重量往下拖,我的右半身在岩石上摩擦,我大叫。 左手好不容易抓住岩石上的突起。 结果,我的右手抓著风乃,身体被拖出悬崖,靠一只左手抓著挂在御岳上。从受伤的右手腕上,听到好几次有什么重要东西被扯断的声音。我全身喷出大量汗水。 我们挂在悬崖边的身体被风吹动,剧烈摇晃。 下方有海浪打在岩塔的岩壁上,飞沫乘著从下往上吹的强阵风往上喷溅。 我没有力气把自己和风乃一起拉上去,不仅如此,我随时都可能放开风乃。 「海斗!你放手!连你也会一起掉下去!」 风乃扯破喉咙大叫。 我怎么可能放手。就这样直接掉下去就会掉进十公尺下方的大海,然后被冲到外海去。海流的方向绝对不会改变,所以不可能发生奇迹。 「不要!如果你死了,我就没有活下去的意义。」 「海斗要活著继续画画!那就是海斗的使命!你快放手!要不然,连你的右手……海斗,你会没有办法画画!」 宜野座老师手腕的伤闪过我的脑海,这样下去,我会一辈子没办法画画,但是,我就算变成那样也无所谓。 「不放,我的手是为了画你而存在。」 「什么?你在说什么啊!」 「没有你我就画不出来!所以有没有右手都一样!」 对风乃见死不救后,我根本不可能还能继续画画。就算右手能动,没有风乃的风景不可能触动我的心。 「……不可以!海斗的使命就是画画啊……」 风乃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她似乎低著头,虽然不知道她有什么表情,但我对她说: 「风乃,没有什么使命,自由去做想做的事。是你告诉我这样就可以了,对我来说,你比画画还要重要……我喜欢你。」 我喜欢风乃。 风乃拉著我的手,带我到自由且炫目的世界。 画出人鱼的画那时,我好开心。 我觉得我已经没有问题了。 虽然不知道具体来说是什么没问题,但总之我的视野变得开阔,发现世界是由许多明亮的颜色组成。 我抬头看著天空,扬声大喊: 「你要我在没有你的世界中画什么画才好啊!要涂上什么颜色才好啊!我已经无法回到昏暗的地方了,你要负责啊!就算你不愿意,我也不放弃!我会强硬带你走!」 这次轮到我了。 轮到我拉著风乃往光明处走。 不可以被束缚在这小小的岛上。还有好多更开心的事情,好多风乃还不知道的事情。 我看著左手中的突起,拇指以外的四只手指勉强抓住,但就在现在,食指松脱了。 再这样下去会撑不住,不只左手,指尖已经没有感觉的右手,也不知何时会背离我的意志松开。 「我……」 风乃低语。 与之同时,我发现晃动的身体摆动的幅度渐渐变小。 打在指尖上的雨珠也停止了。 如巨大小岛浮在空中的厚重雨云也裂开好几道缝隙,阳光从里头照射下来。 「海斗,我……」 风止雨停。 原本浮现好几道漩涡,如巨大水龙暴动的大海,平静得令人难以相信。 「我──」 风乃用力吸一口气,接著和声音一同吐出口。 「我,其实……想活下去……」 在她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左手手指从岩石上滑脱。 但浮在空中也只一瞬,我的身体不是落下而是突然往上浮起。 我和风乃回到塔顶,在岩石上落地。 原本在远处跪地的大地先生就站在旁边,粗暴甩开我的左手。 我只有转动脖子看风乃。 风乃双膝内八跪著,全身无力地坐在地上。 盯著我看的双眼浮出泪水,反射阳光闪闪发亮。 阴天的天空,开始放晴。 几公里远处仍是阴天,远方也传来雷声。彷佛只有这一带处于不同世界般炫目,我们似乎进入台风眼中了。 「风乃,再说一次。」 大地先生说。我顺著他的视线看过去,刚才因为不良天候无法动弹的犹他们,在放晴后站起身,端正姿势瞪著我们。 「再说一次?」 风乃回问,我回答她的回问: 「只要有你一句话,我们就能和任何东西对战。」 风乃思考了一会儿。 彷佛完全无法理解自己的话语、想法到底会造成怎样的影响。 最后她睁大眼,眨了几次眼。 张开嘴,又咬下唇。 看了大地先生又看了我。 看了犹他们。 低下头。 接著用力抬起下颚,朝著晴朗的天空大喊: 「……对不起!我其实好想要活下去!」 风乃「啊哈哈」大笑,那是她平常张大嘴,天真烂漫的笑容。 唯一不同的是,积蓄在她眼中的透明水珠一滴一滴滑落。 「嗯,活下去吧。」 我站起身,站在大地先生身旁。 * 我们三人推开犹他和石阶梯下的两人,搭上渔船。 大地先生掌舵,打算要从御岳回志嘉良岛。会说「打算」是因为我在上了渔船后立刻失去意识,所以不太确定。 我恢复意识时已是隔天,人在石垣岛的综合医院里。母亲坐在病床边的折叠椅上,用手帕摀著嘴。发现我恢复意识后,冲上前来紧紧抱住我。在我睡著之时,我的右手肘到指尖被裹上石膏。 秋山老师也很快赶到,向我和母亲赔罪。用字遣词相当有礼,一脸惨白深深对我们行礼的秋山老师彷佛完全不同一个人。 这个行动和结果都是基于我的意志,如果可以拯救风乃,我也早已做好死的觉悟了,但秋山老师说「这全是我的责任」。 父亲也很快赶到,我彷佛被侦讯的犯人一般,接受父亲啰嗦地询问细节。好不容易中途逃脱借了医院的电话,联络上京花。 风乃平安无事,仪式总之先延后了。虽然想要决定新的日期,大地先生和京花彻底反对,更重要的是原本千依百顺的风乃态度一变转为反对。也因此,岛上分为年轻人与老年人两派,气氛相当险恶。 『海斗被处以无限期禁止入岛。』 京花对我如此宣告。听说如果我下次试图入岛,没有任何理由立刻会有生命危险。 这也是没有办法,我不只违法闯入民宅腹地内,还当著犹他的面闯进他们的圣地。 『风乃也被禁止出岛了。』 和其他离岛港口携手合作的那个小岛,明明是同一个国家,却活在完全不同的常识中。甚至可以实现「限制进出小岛的人」这种离谱的事情。 『已经没有海斗能做的事了,剩下的就交给我们吧。』 京花这样说完后,单方面挂断电话。 我想见风乃,但确实已经没有我能做的事了。现在只要风乃还活著就够了。 我拖著肌肉酸痛的身体回病房,立刻被叫到另一间房间去。 医生一脸严肃地在那里告诉我,我的右手腕现在有三大伤势,具体来说有「手腕韧带损伤、正中神经损伤、粉碎性骨折」,结论是我需要立刻动手术,且术后的后遗症,无法自由操控从拇指到无名指第二关节处的手指和掌心的神经。 「根本别想要画画了。」医师摇摇头如此说,我的双亲因此哭泣,但我一点也不后悔。 不,只是还没有真实感,或许将来有天会后悔。 即使如此,我在要选风乃还是要选画画的选项中选择了风乃,就算断送了自己的人生,和没有选择风乃的后悔相较根本微不足道。 晚秋的风吹散落叶,薄薄积雪在柏油路上融化,接著在绿色花苞逐渐染上樱粉时,我从高中毕业了。 人鱼的画,在丸之内创世纪艺术大赛中获得次奖,这是史上第一次由高中生获奖,据宜野座老师表示,只差一点点就能拿到首奖。 我已经达到当初的目的了,但取消东京美术大学的推荐入学申请,因为我的右手已经完全丧失曾拥有的技巧。 靠著秋山老师和宜野座老师的人脉,替我介绍了全国各地的名医。但到目前为止,完全不见复原徵兆。 结束复健疗程后,别说作画,我连长时间握笔也办不到。 虽然试著用左手画,但和从懂事起便开始握画笔的右手相比,顶多只有稍微帮一下的左手的手感完全不同。简直像操控陌生人身体的感觉,想找回画出人鱼的画的实力,大概一、两年也不够用。无法办到原本稀松平常之事的压力非常大。 积蓄在指间的技术与经验全部消散,我无法具体呈现心中的想像。 耗费数倍时间才画好的风景画,和我想像的差距甚大让我放下画笔。 台面上是当重考生,但我在那之后几乎没有练习作画。 空下来的时间,我请秋山老师让我帮忙他画商的工作。 我从作画者变成卖画者。 这是很新鲜的经验。 绘画的价值会因为时代流行与客群而改变,价值不是因为作品本身的完成度,而是因为观赏者的感受而变动。即使是我无法理解的艺术作品,只要买家有所感触,价格也会翻倍。 更进一步说,也会碰到「高价」本身就有意义的状况。在有钱人的世界中,确实有只为了炫耀「我花几百万、几千万买的」而买画的特殊兴趣者。 感觉像随意泼洒颜料的涂鸦,在秋山老师的销售话术下以一千万日圆卖出。 当我揶揄他「真是个奸商耶」时,秋山老师抬头挺胸说: 「付出的代价与得到的成果是否相符,判断其中价值的人是自己。如果你自己满足了,那就是买了好东西。」 我觉得这超级诡辩,但同时也发现,这是秋山老师在安慰失去右手的我。 因为这并非引用画家的名言,而是秋山老师自己的话。 在我帮秋山老师工作到关西去时,见到了大地先生。 似乎是秋山老师雇用他当运送艺术作品的工作人员。他仍是眉角往上吊的恐怖脸孔。 「大地先生人在这里,那风乃没事吗?」 志嘉良岛现在的状况如何呢?我已经一段时间没和京花联络了。年轻派领导人大地先生,有没有压制住重传统的犹他和老年人们呢?这些应该都和风乃会不会变成人柱有直接关系。 大地先生瞥了我的右手一眼。 「右手,已经能画画了?」 他知道我在画画,大概从秋山老师口中得知的吧。 「啊,那个,复健疗程已经结束了……」 在我含糊其辞时,大地先生用几乎听不见的音量小声说: 「对不起。岛民已经有所觉悟了,剩下的就交给我们吧。」 说完后便离去。 我不需要他的道歉。大地先生是为了风乃行动,我也拿金属球棒打他的膝盖,所以两不相欠。 借用秋山老师的话来说,在我心中,成果比付出的代价更高价。所以我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但是「交给我们」是指什么呢?大地先生彷佛恢复理智的表情,让我感到有点不安。大地先生已经没有留在岛上的理由了,这也表示没必要保护风乃了。 该不会是仪式早已办完了吧? 我立刻打电话给京花。 『喂。』 我听见京花那头传来喧嚣声。 「你现在在哪?」 『我正好刚抵达羽田机场。』 「你在东京?」 『我下午有甄选会。欸,东京人会不会太多啊?我待会要去新宿车站,听说新宿车站一天就有三百五十万使用者,志嘉良岛的人口三百五十人左右,是一万倍耶。单一天而已耶。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是喔,那不重要啦,风乃现在怎样了?」 『风乃没事,你不必担心。』 「你们说服犹他了吗?」 『算是啦,看到那个也只能接受了啊。我虽然看过照片了,但看到实品完全不同。老实说,我好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 『算了,我会赚得比你还多钱,因为我会成为世界第一的歌手。』 京花说完抱负后挂断电话。 虽然搞不懂状况,但从京花口中听到风乃没事,总之先松了一口气。 阴郁细雨持续一段时间后,也终于随著梅雨锋面北上而烟消雾散。夏天终于来临了。 我来到秋山绘画教室。 到去年夏天前,因为我让画作无限增加,还一度害怕会没有地方可以摆。但在即将经过一年的现在,只增加了一幅糟糕的风景画。 为了替因湿气染上霉味的房间通风,我打开窗户。带著车子废气臭味的热风,穿过窗户往玄关方向而去。 在位于东京都内正中央的大楼中听不见蝉声,采光也不好,顶多只有对面大楼反射的太阳光勉强射入屋内。 在石垣岛上动完手术回到东京以来,我还没有付秋山老师一次学费过。我们现在并非绘画教室的师生关系,而是画商与其助手的关系。我既没有接受他绘画指导,在那之后也不曾在这个房间与他见面。 但他没有要我归还备份钥匙,也没听他说要退租这个房间。我开始帮忙他工作之后才知道,秋山老师其实很赚钱。他的收入远远超过四十岁族群的平均收入。 所以我也决定不主动开口问:「这间房间要怎么处理?」 以前每天放学后都会来这里,一直画画到天黑。我国中、高中的行动范围就是家里、学校以及这间绘画教室。现在一个月可能不会来一次,即使如此,这边消失了也让我感到不舍。很多事情都不同了,但我希望只有这个空间可以别改变。 我清掉画架上方的灰尘,把夹上画纸的画板架上去,在板凳椅上坐下。 左手把自己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勉强折弯,把素描用的铅笔摆上去。虽然几乎使不上力,但这一年已经恢复到可以保持手部形状了。 接著伸长右手。 由左至右画出线条,铅墨出现在沙沙的画纸上。 画上一条扭曲不像样,轻轻用手一擦就会消失的淡淡线条。 不停发抖的右手,感觉随时都会放掉铅笔。 脑海中有好多东西想画出来,但我连输出也办不到。 和过去空有技术却没有想描绘之物时完全相反。 以前对我来说,作画几乎可说是生理现象也不为过,是个近在身边且理所当然的行为。没想到这竟会变得如此困难。 额头开始冒汗。 忠实按照我的意志,具体呈现出线条的右手已经不在了。 不管亲眼所见这个事实几次我都无法习惯,不自觉想逃避。 如果是平常,我应该会厌烦地撒手不管吧。 但是,今天不同。 我再次将铅笔尖端碰触画纸,又画了一条线。从上而下。又诞生了一条歪曲的线条。 接著重复几次相同动作,但完全没办法画好。连画也称不上,彷佛小孩涂鸦的线条排列。 但我没有停止。 理由只有一个。 ──因为夏天到了。 感觉很愚蠢,但真的只因为如此。 我大概再也无法完美取回指尖的感触了吧。 再也不可能画出人鱼的画了。 比较手能随心所欲行动的过去与现状,好几次感到厌烦,或许将来有天我会后悔在那个小岛上发生的事情。也或许会放弃作画。 但是,即使我放弃,即使对毫无成长的自己绝望。 我想每当夏季来临,我会不停地挑战,让自己更贴近过去的感觉。 东京的风、阳光、气味和声音都和志嘉良岛的那个夏天完全不同,但只要夏季来临,我就能鲜明地回想起所有五感。想起风乃的笑容、她流过的眼泪与手心的温度。 只要有两人共度的记忆,我就随时都能乐观向前。 把铅笔抵在画纸上,我的右手不停颤抖。最后终于失去力气,差点放掉铅笔。 但颤抖愕然停止。 一只小手像要支撑我的右手,轻轻覆盖上来。 原本带有霉臭味的画室,充满柑橘香气。 「我第一次看见海斗画画的样子。」 是风乃。在我右肩后方的琥珀色双眼,弯出和缓的曲线。 我的手和风乃的手,一起画出线条。 那是曾经在晚上学校里画出的,很有风乃风格的强力线条。 怀念情绪充斥心胸,我发不出声来。 一种黏附在身体表面的负面情绪,被爽朗清风完全吹散的感觉。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已经得到可以离开小岛的许可了吗? 风乃彷佛读穿我的心思,她点点头,轻轻放开右手。 「在大家努力下,仪式取消了。」 「怎么一回事?」 「因为无法阻止水位上升,所以决定筑防潮堤应对。多亏这样,台风来也不会淹水了。」 原来如此,仪式的目的是为了拯救小岛,如果可以做到这点,那风乃也没当人柱的必要。 「这么简单就解决真的可以吗?」 太惊讶了,原本还那样拚上性命耶。 但风乃摇摇头,挤进我和画布之间,双膝跪地,从正面抬头看我。 「一点也不简单,离岛的建设费用高昂,听说需要几十亿日圆。秋山先生和宜野作先生说他们要出,但岛上的大家也决定要出钱。」 京花讲电话时,她干劲十足说要当世界第一的歌手的理由就在此啊。大地先生说交给他,秋山老师不顾一切拚命赚钱的理由也相同。 「去年送灵日那天,原本预定宜野座先生要到现场去阻止仪式举行,秋山先生要趁这段时间去找业者和自治体交涉。但海斗先失控了。」 听她这样说,我感觉脸颊热了起来。 「什么啊,那我做了多余的事啊。」 风乃立刻摇摇头说: 「才没有,就算解决了水位上升的问题,可能立刻会有其他天灾来临。这样一来可能又会开始说要人柱献祭,所以,你的行动很有意义。因为你那么努力,才让我们惊觉不可以继续这样下去。」 风乃抬头看我,温柔握住我的右手,彷佛在慰劳我的右手。因为麻痹没什么知觉,但我感到淡淡的温度。 「而且啊,岛上的爷爷、奶奶最后愿意接受,是受到海斗挂在港边那幅画很大的影响。因为里头画的是我,让我有点害臊就是了。」 「咦?人鱼的画?」 「对,那幅画表达出很多事情,海斗的,那个……很多情绪。」 风乃的脸颊稍微染红,她低下头清清喉咙,又抬头看我。我的心彷佛被她的双眼吸过去,被拉回一年前的夏天。 「海斗,你可以听我说吗?」 「当然。」 我回答后,她认真地眨眼好几次后,深深吸一口气后吐出话语: 「谢谢你救我。谢谢你告诉我,我也有未来。谢谢你画我。谢谢你愿意听我的真心话。谢谢,你喜欢我。」 就像是照顺序说出她早已想好该说的话。 那个夏天,我们说过好多话,也牵过好几次手。 但毫不保留坦露面对的现在,更加倍感到彼此真心。透过她的手流入我的心中。 「多亏有大家,我现在才能离开小岛。我给许多人添了很多麻烦,特别是你。自从你来到志嘉良岛那天起,我的命运有了巨大改变。谢谢你。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夏天。」 接受她十分足够的道谢后,我害羞地别开眼。大概有一根头发粗的后悔,也随著风乃活著出现在我面前灰飞烟灭。 「这全部都只是因为我想做才去做。」 我回答后,风乃连我的左手一起握住。 「你为了这样的我如此努力,我却没办法回报你,回报大家。虽然和登美奶奶学做菜,但我还在学习中,还没办法拿这个来赚钱。但是……」 风乃好耀眼。只要有她在,连这个昏暗的房间就能变成一片人鱼蓝的景色。 「但是,即使如此我也想要和你在一起。这就是我现在想做的事。」 她不需要回报我。 人没有什么早已决定的使命,只要活著就好了。对我来说,风乃只是在这里就让我如此开心。前一刻还感受到的窒息感,现在消失得一乾二净。 风乃的手加重力道,频繁眨眼。 我也回应相同强劲的力道,回握她的手要让她安心。 风乃稍微笑开嘴角。 接著有点害臊地眯起眼睛,咧嘴露出她洁白的牙齿一笑。 接下来,风乃肯定也会拚命去寻找她能做的事情吧。因为她很温柔,或许比起想做的事情,她会以自己能做的事情为优先。 风乃去做她想做的事情。而这会成为我的养分。 我该怎么做才能让她明白这件事呢? 我稍微思考后,立刻找到答案。 我抬起还留有风乃体温的右手,面对画布。原本那般沉重的右手,现在轻盈得令人讶异。 ──我只要画出有风乃的风景就好了。 把两人一起才能画出的景色,不管几张,全部都反映在画布上就好了。 为了让你别忘了和我共度的那个夏天。 为了让我们可以无数次回想起我们的第一个夏天。 后记 首先让我写些补充与警语。 徒手抓海蛇是相当危险的行为,还请千万不要模仿。风乃有受过特殊的训练。 人鱼传说的内容和明和大海啸的规模众说纷纭,本作品中选择我在老家听说的版本。 确实存在犹他这个职业,但并非我在作品中描绘出来的感觉,她们是一群非常和善的人。 我从出生到高中毕业为止,都在石垣岛上长大。 岛上以被登录为自然纪念物,重量推测超过千吨的大岩石「津波大石」为首,有许多被海啸打上岸的岩石。 在岛上出生长大的人,从小面对这些东西,实际感受过去发生的大灾害是事实,也对大自然抱持著畏惧。 我想包含我在内的岛民,都对大自然有很特别的感情。 在大海包围中,接受各种恩惠,靠著大自然维生的感觉。但与之同时,也曾有过被大自然残暴玩弄的历史。正如大地先生在作品中曾说过的一样,现在进行式的,每年都会遭受台风和水灾侵袭,让人相当厌烦。 敬意、感谢、畏惧、放弃。这些情绪全混成一团,以所谓接近信仰的形式,变成特别之物札根在心灵深处。 在本作品中,一位原本独自作画的少年,转变成为了他人作画。 一位原本要为了他人去死的少女,转变成为了自己而活。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配合剧情主线,也稍微提及了被大自然玩弄的岛民。 我原本刻意将剧情描写得稍微过火,但在近期新冠肺炎疫情的状况中,反而让人感到相当写实。 看见新闻与身边的人,我感觉到「为了平息混乱,稍微付出一点牺牲也没有关系」、「想把坏事怪罪在谁身上来发泄不满」等气氛。 希望大家不是把责任推到少数人身上,而是每个人在努力做出正确的事情后,可以转换成说出「时到时担当」的开朗情绪。 虽然迟了许多,拥有历史的电击小说大奖这次愿意给予我media works文库奖的荣耀,真的衷心感谢。 我认为创作会表现出作者的人生,所以这全托至今与我有所关连的所有人的福气。以及请让我向本作品出版过程中参与其中的所有人员致上最大谢意。包含所有读者在内,我真的开心到想要亲自向每个人道谢。 但这件事难以实现,如果可能实现,我希望下次能写出更有趣的作品来报答大家这份恩情。 国仲シン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