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以南》 第1章 楚天以南 作者:大风不是木偶文案:社会学院唐蘅老师,上课时风度翩翩,挂人时心狠手辣。据传言,同僚们为他介绍的女朋友,能从拱北口岸排到大三巴牌坊。对此,唐蘅老师只有三个字:最近忙。目测要为学术奉献余生。谁能想到六年前的唐蘅是个人傻钱多大少爷,被渣男骗身骗心不说,兜里的五十二块八毛钱现金都被一并卷走。俗称:白给。六年间,老同学问起:李月驰怎么样了?唐蘅说:他死了。相亲对象试探:你以前谈过恋爱吗?唐蘅说:谈过一个,死了。六年后,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前服刑人员李月驰低声问:听说你宣布我死了?唐老师?唐蘅:……李月驰:那你为我守寡了没?唐蘅:闭嘴。于是李月驰低头,吻住了他的嘴。—————————————山村穷小子x有钱大少爷破镜重圆,攻骗过受,有苦衷,无炮灰,he。通知见微博@大风吹过去了,感谢评论/海星/打赏。*文中部分地点有原型,人物无原型,请勿上升现实。*可以骂人物,不要骂作者。第1章 说谎是要遭报应的大巴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四月初的铜仁飘起小雨,天色已经暗了。唐蘅阖着眼,车厢内光线黯淡,因此并没有人留意到他的神色。他的眉头拧起来,薄唇抿成一条线,唇角向下压——如果不是耐力过人,他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能吐出来。晕车了。他一直有晕车的毛病,这次出门走得急,忘了带晕车贴。更要命的是一个小时前在铜仁市区吃的那顿自助。酒店厨师可能把他们当作饿死鬼投胎,鸡鸭牛羊鱼样样都有,唯独没有一盘青菜一碗白粥。唐蘅将就着吃了几口炒牛肉,正想趁学生还没吃完,下楼抽根烟清醒清醒,扶贫办的人就过来了。徐主任拿出领导的派头,说自己戒酒多年,以茶代酒吧。卢玥是女人,自然也没人劝酒。故而最后喝酒的任务就落到他和孙继豪头上,对方人多,这个处长那个秘书的,一个个轮流来敬酒。即便每次唐蘅只是沾一沾唇,最后到底喝了三杯有余。白的。“这酒真不错,”孙继豪还有些意犹未尽,“师弟,你还行吗?”“我没事。”唐蘅说。他们吃完晚饭便立即上了大巴,陪同的工作人员说,石江县城距离铜仁市区还有近三个小时的车程。唐蘅感到不妙,连忙含了颗薄荷糖,然而不到半小时,那股眩晕感还是来势汹汹地涌了上来。有晕车经验的人都知道,上车前一定不能吃得太饱或太杂,因为晕起车来本就容易反胃。所以此时,唐蘅的感觉就是有两只手伸进他身体里,一只搅拌他的脑子,一只搅拌他的胃。而孙继豪还在旁边和前座的学生商量论文,摘要重写一下,这里换一个人引用,他不合适,你引用唐老师今年刚发的那篇,关于江西省扶贫的……不不,不是唐蘅老师,是唐国木老师。唐蘅想说你们能不能消停一会。但是开不了口,怕一张嘴就吐出来。平日里他很少出学校,每次出门也都记着贴晕车贴。这次实在是仓促,下午还在给学生上课,晚上徐主任的电话就打过来:“小唐啊,你收拾一下,明天跟我们出差。”唐蘅没反应过来:“什么?”“事出紧急,”徐主任长叹一声,“本来是王山和我们去嘛,这家伙,就今天中午,哮喘住院了!”唐蘅:“……”“你来顶替王山的位置,我们明天早上六点二十出发,在教师公寓大门口集合,待会小孙把注意事项发给你。”“等等,徐主任,”唐蘅一片空白,“我还有课,而且下周五要去香港开会——”“你的课找人代一下嘛,或者请个假,回来再补,”徐主任顿了顿,“这个项目很重要,我们去年已经做过一次了,这次回来,系里打算申请国家立项的,好机会啊小唐。”徐主任这样发话了,唐蘅便不好再推脱。只是当时他尚且想不到,此行目的地竟然是铜仁石江县。中国大陆有2851个县级行政区,而他们去的偏偏是石江县——这是什么见了鬼的运气?孙继豪和女生讨论完论文,又聊起哪家茶餐厅好吃,唐蘅有点烦躁地望向窗外,暮色沉沉,荧光绿的指示牌一闪而过,上面写着:石江,124km他不知道124公里要开多久,也许快到了,但沿途的风景总是暗色的山峰和裸露的石块,恍惚给他一种永远到不了目的地的感觉。孙继豪扭过头来问:“你是不是晚上没吃饱啊?我看你就吃了几口……到了石江咱们再出去吃点。”不待唐蘅回答,他继续说:“石江那边的米粉很出名,羊肉粉,你吃过没有?听说都是山羊肉啊,和我们平时吃的不一样。”唐蘅本就反胃,听他这么说,更觉得头昏脑涨。“再说吧。”唐蘅低声道。“真的,你一定要尝尝,我们去年在贵阳待那几天,我和卢玥每天早上去吃羊肉粉……”孙继豪是社会学院里最爱吃也最会吃的,一张脸吃得又白又圆仿若面团,虽然才三十五岁,已经显出几分弥勒佛的慈态了。唐蘅没接他的话,只是问:“还有多久能到?”“一个来小时吧。”“好。”话音刚落,一股呕吐感又涌上来,唐蘅连忙按住胃,所幸身上盖着件冲锋衣,遮住了他的手。晚上八点过,大巴车停在石江温泉酒店正门。唐蘅从前门下车,经过后视镜时,看见自己的面色煞白如纸,眉头也拧着,像是来索命的。下了车,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只一瞬间,唐蘅觉得好受了许多。与澳门不同,这里的夜空很高很高,无端显得空旷。他抬头望去,第二次来贵州,云贵高原的夜空仍然没有星星。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男人迎上,您好,路上辛苦了,”他一边同徐主任握手,一边自我介绍道,“我是石江温泉酒店的经理,老师们叫我小齐就行,齐秦的齐,哈哈。”徐主任矜贵地点点头,孙继豪上前一步与他寒暄:“齐经理啊,哈哈,你好你好。”“您太客气啦!叫我小齐就行!这些天辛苦老师们了,我们这穷乡僻壤也没什么好玩的地方,真是不好意思……”“哪的话,”孙继豪笑道,“我们这不就是来帮你们搞扶贫的嘛。”齐经理一面和孙继豪寒暄,一面找机会向徐主任搭话,一面带着四人向酒店里走去,一心三用,倒也游刃有余。这温泉酒店看着很气派,进了大门是一道古色古香的连廊,唐蘅走在卢玥身边,见她一路都抱着手臂不说话,便问:“师姐,身体不舒服?”“还好,”卢玥勉强地笑了一下,“就是有点累。”唐蘅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他们这一整天都耗在交通工具上,早上从澳门飞贵阳,中午又从贵阳坐高铁到铜仁,吃过晚饭再坐大巴,确实够折腾。穿过长廊,路过两个喷水池,总算到了客房部。高高的穹顶上挂着水晶灯,在孔雀绿的大理石地面投下重叠的影子。电梯口站着服务生,见他们走来,先是微笑着鞠了一躬,然后为他们按下电梯门的按键。齐经理介绍道:“学生们住双人间,在二楼,老师们的单人间在三楼。” 第3章 孙继豪说:“那就算了,也不早了。”“没事没事,我问一下——喂?你在哪啊?我这有几个客人,想来你店里看看嘛。嗯……要得,要得。”齐经理挂了电话:“他马上就回来,刚才找他女朋友去了。”众人无话,站在巷口等着。唐蘅扶了扶眼镜,在蒙昧的夜色中打量小店招牌,普通的蓝底白字,上面写着:石江土特产零售(总店)就这还是“总店”么?唐蘅模糊地想,怕是只此一家吧。烤洋芋是吃不下了,四周又没有垃圾桶,只好拎在手里,那味道还一阵阵飘上来。唐蘅蹙着眉,迟钝地想,也许确实是高反了。一道亮白的车灯自巷口*过来,电动车停下,上锁,一个瘦高人影向他们走来。齐经理说:“这是澳门来的领导,来我们这里考察的,今天刚到。”“啊,欢迎领导,欢迎。”那人和孙继豪握了手,然后掏出钥匙开门,像是根本没注意到唐蘅。然而唐蘅却在听见他声音的一瞬间,猛地瞪圆眼睛。门开了,“啪”地一声,白炽灯亮起来,学生们鱼贯而入。唐蘅立在原地。这时齐经理说:“小李,这边还有一位带队的领导,唐老师。”唐蘅下意识后退一步,脊背几乎贴住小巷的墙壁,很凉的墙壁。他还是看不清那人的脸,只听见对方“嗯”了一声,尾调上扬,似有迟疑。他向他走来。“唐老师?”他停在他面前,平静地问。他也许看清楚了唐蘅的脸,也许没有,他们之间隔着五六步的距离,而他的影子被拉长了,压下来。冷掉的炒洋芋的味道滚滚而上,唐蘅感到天旋地转。“唐蘅,是你吗?”他说。“……”唐蘅甚至不敢看他的脸,天旋地转,什么都看不清,“……李月驰?”说出这三个字像吞下一口极烫的水,从舌尖痛到胸口。“是我啊,”可李月驰竟然笑了一下,利落地说,“没想到你又来贵州了。”又。又来贵州了。果然说谎是要遭报应的。唐蘅的喉结上下滚动,两秒后,他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第2章 sevenstars这一吐可谓行云流水气吞山河,那混沌的几秒钟里,唐蘅怀疑自己的肠胃也拧成麻花一股脑冲出来了。齐经理大惊失色:“唐老师哎!!!”说着就三步上篮似的冲过来,一把扶住唐蘅的肩膀:“唐老师?你没事吧唐老师?!”孙继豪也连忙凑过来:“师弟?”唐蘅弓着腰狂呕,同时冲他们摆手示意,意思是离我远点。然而齐经理大概理解成“我快不行了”,于是声音都哆嗦起来:“小李,快快快——快叫120!唐老师高反了!”孙继豪倒是冷静一些:“不至于吧,刚才还好好的……”学生们听见动静,也从店里跑出来,又被孙继豪赶回去:“别在这围着!影响通风!”他俯身问唐蘅:“师弟,要去医院吗?”唐蘅撑着膝盖,哑声说:“我没事,别叫救护车。”说完又开始吐,片刻后,勉强停下来。其实也就持续了将近半分钟。但是唐蘅确信,自己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这么狼狈过。原本挺括的白衬衫早已皱了,又因他一身冷汗,粘腻地贴在皮肤上。他吐得满嘴酸苦,眼泪横流,几缕碎发湿成一绺一绺压着眼皮,简直无法此刻有多难堪。好在吐完这一通,胃里舒服了许多。唐蘅嘶哑道:“我没事,给我瓶矿泉水。”齐经理忙把矿泉水奉上,也不知道从哪变出来的。唐蘅一手撑着墙,一手灌水漱口。齐经理和孙继豪就在旁边眼巴巴地看,过了几秒,孙继豪忽然说:“哎!我知道了,是不是晚上喝酒喝多了?”齐经理:“唐老师喝了酒啊?”“喝了点白的,当时我看他啥事也没有嘛,哎,师弟你早说不能喝,我帮你挡了不就得了!”孙继豪摇摇头,自言自语道,“有些人是这样,喝酒不上脸,看不出来喝醉没有。”齐经理听了这话,浮夸地拔高声音:“不好意思啊唐老师,我们这地方穷山恶水的,哈哈,喝起来酒就刹不住!”唐蘅总算站直了,嗓子仍然是哑的:“你们进去看吧,我在这……待会儿,不用管我。”“诶,对,你在这缓缓,”孙继豪看向齐经理,“咱们进去吧。”“唐老师,你……”齐经理显然不大放心,一扭头,突然想起什么,“小李,你和唐老师认识啊?”果然他听见了他们的对话,那么孙继豪一定也听见了,只是还没来得及问。唐蘅背对着李月驰,甚至不敢转身,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骤然缩紧,发出咯咯的战栗声。李月驰笑道:“对,我和唐……老师,”他顿了一下,故意似的,语气加重了,“我们是大学同学,没想到在这碰见了。”“是的,”唐蘅转过身,仍然不看他的脸,“没想到。”“你们是——校友?”齐经理瞪大双眼,兴奋道,“这可太巧了!那你陪唐老师待一会!”孙继豪站在一边,惊讶地扬了扬眉毛。李月驰痛快应下:“没问题。”齐经理和孙继豪进了小店,巷口静下来,只剩唐蘅李月驰两人。不过几秒钟,方才乱糟糟的空气和光线仿佛被瞬间抽走,四下里,尽是寂静和黑暗。唐蘅仍旧望着地面,不抬眼,却知道李月驰望着他。他们之间似乎填满了某种透明胶状物,挤压得四肢无法动弹,唯有视线能穿梭其间。唐蘅恍惚地想,他们六年不见。李月驰忽然轻笑一声,随即抬腿向唐蘅走来,只走四步,他很瘦很长的影子便与唐蘅的影子交叠进同一片灰暗,仿佛亲密至极。“唐——老师,”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带了几分玩味,“我把你恶心成这样?”唐蘅不应,只觉得芒刺在背。他不想解释说我晕车了,尽管六年前李月驰对他晕车的毛病再清楚不过。这情形令唐蘅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觉得像做梦。他知道李月驰老家在铜仁石江县——但是怎么就这么巧?李月驰又笑着问:“你来这儿干什么?”语气就像他们真的只是多年不见的老同学。 第5章 “唔,这个么,”齐经理含糊道,“算是吧。”唐蘅没搭话,只默默地听着。他知道齐经理大概是有所顾忌——确实谁都想不到,他和这偏远小县城里的小老板,竟然是大学同学。既然有这层关系在,想必齐经理摸不准他是否知道李月驰入狱的事,因此也不敢多说什么。孙继豪却是什么都不知道,大大咧咧地问:“师弟,你和那个李老板,你们早就认识啦?”“嗯,本科的时候认识的,”唐蘅淡淡道,“但是不熟。”孙继豪自然就以为唐蘅和李月驰是本科同学,挺感慨地说:“他从你们学校毕业了,还愿意跑回来创业,不容易啊。”“对,”唐蘅说,“不容易。”齐经理连声应和:“小李这个人很有能力的——淘宝店开起了,重庆那边还有人来找他订货呢。现在厂子里的货除了进超市,就是在他这里卖,高材生确实不一样哈。”是,高材生。唐蘅在心里接了一句,可惜是入过狱的高材生。否则以李月驰的心高气傲,怎会愿意回到这偏仄小城,做一个左右逢源的小老板?其实这几年他偶尔会想,李月驰出狱之后会去干什么呢?大概还是去大城市闯荡吧?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几句话的功夫,车子在酒店门口停下。学生们各自回房间去,齐经理与他们寒暄几句,也走了。这时已经十点半过,偌大的酒店一片静谧,唐蘅和孙继豪走出电梯,大理石地面隐隐倒映着二人的身影。孙继豪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问:“师弟,你之前来过贵州啊?”唐蘅沉默,心想果然他也听见了那句话——“没想到你又来贵州了。”眼前又浮现出李月驰晦暗不明的脸。“来过一次,在贵阳。”唐蘅轻声说。“噢,是去旅游?”“去吊丧。”孙继豪停下脚步:“……啥?”“以前谈过一个对象,贵州人,”唐蘅面无表情,“后来死了,我去吊丧。”“……”半晌,孙继豪拍拍唐蘅的肩膀,干巴巴道:“都过去了,师弟,这个……你,节哀。”唐蘅点头:“嗯,我没事。”像是为了逃离这尴尬的情形,孙继豪把晕车药塞给唐蘅,飞速刷卡进了屋。走廊里只剩唐蘅一人,他伸手去掏房卡,指腹戳到尖锐的棱角,是那只烟盒。小巧的白色烟盒上写着:sevenstars唐蘅掀开盖子,里面只有两支烟,细细长长。七星牌女烟。唐蘅知道李月驰不会买这种烟。六年前李月驰最常抽的是五块五一包的黄果树,偶尔也抽七块五一包的软装红塔山。那时候他还在乐队里唱歌,为了保护嗓子所以并不抽烟,但是很喜欢把李月驰的烟抢走吸两口,然后故意在滤嘴上留下一圈咬痕。李月驰会有点无奈地看着他笑。唐蘅忽然收紧手心,用力,把白色烟盒攥紧,捏扁。几秒后他徒然地松开手,长长呼出一口气。这是李月驰的女朋友的烟。第3章 “贴上”早上七点半,唐蘅站在酒店自助餐厅外,他起得早,已经吃过了早餐,而其他老师和学生尚在用餐。凌晨时分似乎下过一场小雨,此时天已晴了,阳光落在微微潮湿的青灰色地面上。唐蘅正望着青砖的纹路走神,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卢玥背着个双肩包,冲唐蘅笑笑:“师弟,昨晚没睡好?”“有点失眠,”唐蘅也冲她笑了一下,“我脸色很差?”“黑眼圈有点重。”“哦,我没事。”唐蘅心想,怪不得刚才几个学生碰见他都像见了鬼似的,迅速道一句“老师早上好”,踮起脚溜了。“我听说你昨天吐了,”卢玥把几缕碎发挽到耳后,关切地问,“昨晚喝多了?”“也不能指望师兄一个人喝,”唐蘅笑道,“今天悠着点。”卢玥点头,声音带着几分歉意:“今天应该还有饭局,明天进村调研就好了。”“没事的,师姐。”两人不再言语,各自眺望着远处蔚蓝的天际线。唐蘅心中生出几分悔意,昨晚孙继豪问他之前是不是来过贵州,他报复似的说来给对象吊丧……现在怕是卢玥也知道了。冷静下来想想,说这话纯粹是逞一时口舌之快。李月驰好好地开着小店谈着恋爱,倒是他,为自己凭空造了个谣。从昨天下午高铁抵达铜仁,到现在,糟心的事一件连着一件。这调研为期十天,据徐主任说,工作安排得很满——唐蘅希望果真如此。他稀里糊涂地被徐主任拉来出差,此刻唯一的愿望就是顺利完成工作,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要发生。至于已经发生了的,也最好装作没有发生。七点四十五分,所有老师和学生在自助餐厅外集合,今天的安排是兵分两路,唐蘅孙继豪带学生去肉制品加工厂调研,徐主任卢玥带学生走访下游销售链。当地政府派来的车已经到了,走出酒店大门,只见长长一串黑色七座suv,首尾相连地停在路边。唐蘅愣了片刻,孙继豪在他身旁低笑道:“没想到吧,这阵仗。”“你们去年在贵阳也是这样?”“比这还夸张,当时我们住市里嘛,交通更方便,当地专门找了个礼仪队,每辆车前面站一个礼仪小姐,手里举着‘欢迎莅临’的牌子——都穿旗袍啊,你想象一下那个画面。”唐蘅:“……”虽然没有礼仪小姐,但这长长一串锃亮的suv也足够令人恍惚——他们不是来贫困县考察扶贫么?这阵仗像人大代表进京述职。徐主任和卢玥率先带领学生上车,孙继豪还在和厂里派来的副董寒暄,这位副董自称姓黄,看上去四十岁出头,连声请孙继豪叫他“老黄”,孙继豪说,黄董太客气了!黄董说,不不不,您就叫我老黄吧,孙教授!孙继豪说,哈哈,那……那就老黄吧,你也别喊我孙教授呀,怎么搞得这么严肃……老黄和孙继豪客套够了,又转来握住唐蘅的手,一双倒三角眼炯炯有神,唐老师!我冒昧问一句,您贵庚啊?我猜啊不超过二十五岁,绝对不超过二十五!唐蘅昨晚没睡好,本就恹恹的,当下更觉得头大,冷声敷衍道:“您猜错了。我们抓紧出发吧。”老黄见风使舵,连连点头:“没问题没问题,咱们现在就出发!”言罢亲自把唐蘅带向车队中第二辆suv,司机已经打开后座的门,恭敬地站在一旁。 第7章 很快李月驰就吃完了,他把饭盒丢进垃圾桶,从兜里掏出一张餐巾纸擦了擦嘴,抬腿向唐蘅走来:“走吧,唐老师。”唐蘅点头,和李月驰走出后厨,来到厂区里。耳后还贴着李月驰给的晕车贴,唐蘅觉得自己只是礼尚往来:“你有急事?有的话,你可以先去忙你的。”“没有。”“哦……看你吃饭吃得急。”李月驰平静道:“在里面都是这么吃饭的。”唐蘅觉得脸上像被无端抽了一巴掌。这痛感比昨晚听李月驰说“里面没得抽”时更剧烈,像宿醉的早晨,积累了一夜的头痛汹涌而至。可能是因为,中午那八菜两汤里,有一盆小龙虾。六年前他们在武汉,晚上乐队演出结束之后,经常去万松园吃红焖小龙虾。他在,蒋亚在,安芸在,当然李月驰这个编外成员也在。他懒得动手剥虾,总是叫李月驰代劳,而李月驰从不拒绝。他双手捏着红通通的虾子,耐心地掐头、去尾、剔出虾钳里的肉丝,神情那么专注,像在做一件伟大的事。李月驰说:“你想去哪?”唐蘅收回思绪,低声道:“随便走走吧。”第4章 加个微信吧?唐蘅说“随便走走”,李月驰当真就带他随便走了走,两人绕过厂房,来到食品厂边缘的围墙下,沿着墙根缓慢地踱步。李月驰走在唐蘅前面,两人之间始终保持着半步的距离,就在唐蘅准备没话找话问点什么的时候,他忽然开了口:“你们在这待多久?”唐蘅说:“十天左右。”李月驰点点头,没说别的。他一直背对着唐蘅,浑身流露出拒绝交谈的冷淡。唐蘅想再找个话题,随便什么,哪怕聊聊这家食品厂的效益——但是忽然之间,又觉得自己这样很没意思。他和李月驰在这里重逢是意外,而李月驰被厂里的领导叫来和他套近乎,大概也很不情愿,说白了,是他连累李月驰。“算了,”唐蘅低声说,“回去吧,估计他们也快吃完了。”“嗯。”李月驰总算转过身来,仍旧绷着嘴唇,脸上没有表情。两人很快来到食堂的正门,还未进去,已经听到老黄和孙继豪称兄道弟的声音,唐蘅忍不住停下脚步,问道:“那盒晕车贴多少钱?”李月驰回以波澜不惊的目光:“十四块五毛。还有昨晚你喝的那瓶矿泉水,一块。”唐蘅:“……晕车贴你从哪买的?”“药店。”“哪家药店?”“唐老师,”李月驰不耐烦地说,“您的问题怎么这么多?”唐蘅愣了一下:“过几天我要去买晕车贴。”“用不着。”李月驰却留下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率先推门进去了。下午的安排比上午紧凑,一行人走访了三家食品厂,老黄和几个小领导全程陪同,态度比上午还要热情。唐蘅被他们簇拥着,既要观察厂里的情况,又要应付他们的奉承,只觉时间过得飞快。待他们走出最后一家食品厂时,已经暮色四合,高海拔的云朵轻薄如烟,悠悠散在橙红色的天空中。他们被带到一家两层楼饭馆,学生们在一楼吃自助,孙继豪和唐蘅被邀请到二楼包间,也许是因为中午的事,这次老黄倒是很机灵地招呼起来:“诶,刘静啊,你去把小李叫来。”“刚才还见他站在门口呢,您等等,我去找他。”老黄把两本菜单递给孙继豪和唐蘅:“老师们看看吃什么?这家饭馆做我们这的特色菜,清炖山羊肉呀,羊肉粉呀,好吃得很,你们想吃啥点啥哈。”菜单是崭新的,绸缎子封面反射着幽幽的白光,唐蘅翻开第一页,发现每一道菜品的后面都没有标价。他蓦地想起临行前徐主任叮嘱过,和当地的人吃饭,一定不能吃昂贵食材,否则之后对方胡诌一个天价出来,他们就成了受贿。孙继豪咳了一声,把菜单放回桌上:“不着急,这不是人还没到齐么。”“小李马上就过来,咱先点着呀。”老黄殷勤地说。唐蘅也放下菜单,力道有些大,“砰”地一声响。然后他站起来,淡淡地说:“我去看看学生们。”老黄忙道:“诶,唐老师……”唐蘅没理他,径自拉开门出去了。学生们在一楼吃自助,唐蘅去溜达一圈,看见菜式虽然丰富,但也就是鸡鸭鱼肉之类,才略微放心了些。进来时他注意到饭店隔壁有家小超市,正想过去买包烟,就见一个高瘦的身影推开玻璃门,走进来。李月驰也看见唐蘅,停下脚步。“我去买烟,”唐蘅也不知道自己在解释什么,“是黄董把你叫来的?”说完又觉得自己真是虚伪得没劲,故意问这么一句无非为了暗示不是自己把他叫来的,是黄董。可是黄董叫李月驰来,说到底也是因为他。李月驰点点头:“那走吧。”唐蘅:“嗯?”“你不是买烟么?”“……哦。”两人走进隔壁的超市,收银台旁便是放烟的玻璃柜台,烟盒一只挨着一只,花花绿绿,琳琅满目。唐蘅低头选烟,黄鹤楼,钻石,白沙……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多国产烟,在澳门时,教师公寓门口的便利店只卖洋烟,他从来是胡乱买,胡乱抽。李月驰站在旁边,不发一言。唐蘅的目光在黄果树和红塔山之间逡巡片刻,最后说:“老板,拿一盒中华。”“要得,六十五。”他对烟没有偏好,只是突然想起某一年的跨年夜,李月驰去买烟,他跟着,随口说:“抽个贵的吧,学长,我请你——中华好不好抽?”李月驰扭头冲他笑了笑,又带一点不经意的生涩:“那个太贵了,还是红塔山吧。”唐蘅接过烟和找零,心里盘算着如何打开这个话头——如果李月驰还抽烟的话,他希望他能抽一只中华。 第9章 唐蘅和李月驰对视,这一次总算在他眼中看见几分尴尬。夜风吹过来,四月初的高原很凉爽。“呃,领导……您好,您好啊。”她还是听了李月驰的话,有些诚惶诚恐的样子,连忙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挽到耳后。唐蘅只能微笑着说:“你好。”她的五官很小巧,说不上美艳,但是精致。穿得也简单,一件粉色格子外套,牛仔裤,白色帆布鞋。她让唐蘅想起那些在教室门口等男朋友下课的女孩子。“师弟,走吧?”孙继豪说,“齐经理发短信了,他们的车在前面等着。”“哦,好。”唐蘅应着,便转身走向孙继豪,坐到车上才想起自己没有和李月驰告别。回到酒店,徐主任主持了布置工作的短会,明天他们将去附近的村子里走访,徐主任抿一口茶,食指在 桌面上点一点:“明天早上大家都要吃饱啊!多吃点!说是附近,开车过去就要两个小时,可不像今天这么轻松了……还有,最后再说一遍,同学们,无论你看见什么听见什么,不许发朋友圈!更不许发外网!”孙继豪轻声对唐蘅说:“咱们的学生,哪知道那些村里能有多穷……就怕他们乱发,咱们这是有保密条例的呀。”唐蘅点点头表示懂了,心里想,其实自己也没去过贫困村。认识李月驰之前他对“贫困”没有具体的概念,只知道这偌大的国度里有人吃不饱饭,有人冬天买不起棉衣,认识李月驰之后他对“贫困”有了几分具体了解,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记忆变得不甚清晰,于是“贫困”又只是一个社会学的概念了。回到房间时已是十点过,微信里积攒了一串新消息,唐蘅迅速划过,直到看见那个深蓝色头像。李月驰安静地躺在他的列表里,像一个面目模糊误入者。唐蘅点进他的朋友圈。不是仅三天可见。唐蘅发现自己竟然没出息地松了口气,同时感到几分侥幸。他一条一条点开来看,一个字一个字默念,李月驰平均每月发四五条动态,内容如出一辙:石江特产牛肉干到货(原味、麻辣味),可零买可批发,物美价廉,量大优惠,详情微信咨询……一直翻到底,去年十月,全部都是牛肉干。唐蘅对着屏幕愣怔片刻,然后返回聊天框。他盯着一片空白的聊天框想,如果他问李月驰牛肉干的价格,会不会太假了?又想起那个女孩子,她有一双好看的笑眼,显得无辜又纯情——也许时至今日,对李月驰来说,他做的一切都是猴戏。那么李月驰为什么要配合他呢?也许是看在老同学旧情人的份上,也许单纯因为他来考察扶贫,没错,他们的评估结果直接影响澳门政府对此地的扶持力度,此时此刻,他代表权力,而李月驰一无所有。他代表权力,所以李月驰被叫来陪同,他代表权力,所以李月驰向他敬酒,他代表权力,所以他头脑发热唤了一声“学长”之后,李月驰就是恶心得想吐,也要应一声,“学弟”。屏幕似乎闪了一下,唐蘅以为是错觉,然而下一个瞬间他瞪圆眼睛,看见“李月驰”三个字后面多了一行字:对方正在输入紧接着掌心一振,唐蘅险些把手机甩出去。李月驰:昨晚我骗你的李月驰:我没有女朋友,她不是我女朋友一阵恍惚,唐蘅问:真的?李月驰:真的唐蘅:为什么说这个?李月驰:不为什么唐蘅无言,愣了半分钟,忽然觉得他应该找个理由把对话继续下去。于是他给李月驰转了十五块五毛钱。李月驰:?唐蘅:晕车药和矿泉水。李月驰:不用唐蘅:为什么?李月驰:中华唐蘅:哦。想了想,又说:那你记不记得你欠我的钱?李月驰:什么?唐蘅:2012年6月13号,我睡着的时候你把我兜里的五十二块八毛拿走了。李月驰不回话了。等了五分钟,仍旧不回话。唐蘅有些懊恼地想,为什么要提这件事?见到李月驰之后,他总是说一些很蠢的话,问一些很蠢的问题,这不像平时的他。唐蘅放下手机,打开电脑批改了四份学生小组作业,又为白天的参观写了记录。十一点半,他关掉电脑,准备睡觉。手机屏幕黑着,并没有新消息。唐蘅没有在睡前检查手机的习惯,他只是关了灯,躺在床上,而手机还在书桌上。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醺醺然的——但他分明没有喝酒。正出神时,手机在木质桌面上“嗡”地一响,黑夜里格外清晰。唐蘅霍然坐起,说不出为什么,他觉得这是李月驰的消息。一条语音消息,时长两秒。经电流传来的声音有几分沙哑,似乎又带些酒后的疲倦,李月驰低声说:“睡吧。”翌日清晨,又是晴天,唐蘅背着双肩包走出酒店餐厅,尚未到集合的时间,四处都是闹哄哄的学生,他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独自待着。然而没走几步,就看见孙继豪被好几个男学生团团围住,只露出乌黑的头顶。其实,若不是听见了孙继豪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唐蘅大概看不出是他。某个男生雀跃道:”豪哥!待会你把我和阿宁分到一组啊!拜托你了拜托你了!“孙继豪:”哟,什么情况啊你们?“其他男生起哄:”豪哥你没看出来吗——刚才阿宁给他送防晒霜诶!回澳门了必须让他俩请客!“男生不好意思道:”你们都给我小点声……“”哎,对,小点声小点声,“唐蘅看不到孙继豪的表情,只听他叹了口气,”孩子们啊,我和你们说个事,你们记在心里就行了别说出去啊……“一众男生:”啊?“孙继豪语气很哀惋:“你们唐老师啊,以前有个女朋友,就是贵州人。可惜她去世了,唐老师到了贵州就总会想起她,心里很难过的……你们尽量别在唐老师面前提谈恋爱的事,好吧?” 第11章 “好点了吗?”唐蘅问她。“吐完好多了,老师,”她的声音很小,有些委屈的样子,“明明吃了晕车药……这个地方的路,太绕了。”“尽量克服吧,也就来这一次——你歇会儿,我们十分钟之后再出发,”唐蘅从兜里摸出一片晕车贴递给她,“贴上这个。”“啊,谢谢老师……”唐蘅转身,当即愣住。李月驰站在距他不远的地方,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跟来的。李月驰说:“唐老师,您能不能来一下?”当着学生的面,倒是很礼貌。唐蘅走过去,两人在路边站着,几步之外便是悬崖。李月驰说:“歇会吧,”然后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正是唐蘅买的中华,“来一支?”学生们也都下车了,远远近近地站在公路上透气。按说当着学生的面不该抽烟,但此时此刻,唐蘅竟然无法拒绝李月驰,他知道自己有些心虚。唐蘅含住一只烟,李月驰掏出打火机,另一只手弓起来挡风,为他点燃了。唐蘅问:“你不抽?”李月驰摇头。唐蘅只好独自吸了口烟:“没想到这么远。”“是啊,”李月驰笑了一下,“你说你何必来这受罪?”唐蘅捏着烟的手一顿,心想,他果然听见那句话了。“既然只来这一次,不如干脆别来,你不是晕车晕得厉害吗。”李月驰还是笑着,笑意却没有抵达他的眼睛。“我是说她,她只来这一次……不是我。”“那你还会来吗?”“……”几步之外便是悬崖,清晨的山风分外凛冽。唐蘅盯着那悬崖,几秒后,身旁李月驰忽然说:“别害怕。”“我没有。”“你怕我把你推下去,”李月驰向前跨了两步,变成面对唐蘅、背对悬崖的姿态,“这样好了吗?只有你能推我下去。”唐蘅心头一震,低喝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这样咱们都放心,”李月驰却说,“毕竟我是捅过人的。”唐蘅说不出话,只觉得心惊胆战。山风把李月驰的夹克下摆吹得猎猎鼓动,唐蘅暗自估算,如果下一秒李月驰跳下悬崖,以他的反应速度和他们之间的距离,是足够他抓住他的。可是李月驰怎么会跳下去呢?他在想什么?“能不能问个问题?”“你问。”也许连唐蘅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你为什么来石江?”“工作,”唐蘅顿了一下,“原本不该是我,有个老师住院了,临时换成我。”“你就同意了?”“开始我不知道是石江。”“知道之后呢?”“我想,”唐蘅艰难地说,“我想也不会那么巧,就碰见你吧。”“嗯,”李月驰若有所思,“是你运气不好。”“再见面是好事。”“反正你也不会来第二次。”“……”唐蘅知道自己没法否认。一片白而长的云从空中掠过,遮住阳光。天色暗了几分,风似乎变得更大了。在刚才的某个瞬间,那念头的确一闪而过:李月驰不会把他推下去吧?毕竟他应该恨他的,当然也不只是他,还有他大伯,他们一家。如果没有遇见他们,李月驰的人生不会是这幅样子。他不是说李月驰很坏,只是,如果李月驰真的把他推下去,也情有可原。“那你怎么会在澳门?”李月驰又问。“毕业的时候那边学校在招聘,就去了。”“就这样?”“就这样。”李月驰垂着眼,兀自摇头。他只是问了几个问题,语气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可唐蘅看着他,却无端地感到一阵悲伤。“唐蘅,”李月驰说,“你知道澳门为什么会给贵州扶贫么。”唐蘅愣了一下,猛地反应过来他叫他的全名。重逢以来第一次。“……因为国家政策?”“还有一种解释,”李月驰认真地说,“昨天我才知道——澳门的饮用水源来自西江,西江上游流经贵州,新闻上说,澳门给贵州扶贫,是因为共饮一江水。“ 第13章 唐蘅愣了一瞬,旋即反应过来。李月驰言下之意是说,他不算村民,因为他是他男朋友。他复杂地看向李月驰,正要开口,身后传来一阵嘈杂。孙继豪为首,旁边跟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孙继豪说:“这位是唐蘅老师。”“哎,唐老师!您好您好,路上辛苦了吧!”男人用力地和唐蘅握手,“我是半溪村的驻村村长,郑思。”“郑村长,您好。”唐蘅说。“唐老师,这是我们村支书,王恩平,这是……”唐蘅一面与他们寒暄,一面被簇拥着走进了村委会。在会议室坐下,村长亲自递上热茶,笑呵呵地说:“真是辛苦老师们了,我们这儿啊,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最多的就是老人小孩,老师们做起工作可能不太方便。”“哈哈,这不就需要咱村委会配合了嘛!”孙继豪语气挺豪爽,“正好你们村的小李也来了,小李和我们唐老师,老同学啊!”“啊?是吗?”村长眼睛瞪大了,表情有些不自然,“哈哈,我是去年冬天才来驻村的,小李他们年轻人不经常回来,具体情况我还真是不太了解……”半溪村共有125户村民,按照地理位置分为半山组、半溪组、李坝组,半山组和半溪组距离近些,李坝组则相对较远,开车过去需要二十分钟。孙继豪冲唐蘅嘿嘿一笑:“师弟,近的两组一个人,远的那组一个人,你选哪个?”唐蘅第一反应是,李月驰家在哪个组?话未问出口,孙继豪却拍拍脑袋:“差点忘了,你就去小李家在的组吧,正好他给你带路,你们熟。”唐蘅:“好。”李月驰家在李坝组。于是就这样定下来,唐蘅带着十个学生去李坝组。唐蘅走出居委会,就见李月驰站在溪边,一动不动像在发呆,正想开口叫他,却见他向前两步,一只脚踏在溪边的石头上,紧接着他俯下身,背对着唐蘅,那样子像要跃进水里去——“小李!”村长喊道,“来给唐老师带路!”李月驰扭头望向他们,然后起身,很快来到唐蘅面前。“走吧,唐老师。”他说。学生们已经各自结伴上车了,唐蘅跟着李月驰,走向他们来时那辆越野。唐蘅觉得自己的喉咙发紧,声带像是生了锈:“你刚才, 在干什么?””嗯?””你在溪边干什么?”“……洗手,”李月驰举起左手,他的手背发红,“水有点冷。”唐蘅一下子卸了力气,拉开车门靠在椅背上。李月驰看了看他,没说话。越野车复又行驶在山间,只不过这次速度慢了下来,路也比来时细窄很多,几次转弯几乎贴着山崖,十分惊险。到达李坝组,学生们按照提前分好的小组,由向导带着走访去了。唐蘅没有具体的任务,而是进行一些随机调查。两人一言不发地走了几分钟,李月驰问:“刚才怎么了?”他一脸平静,衬得唐蘅像在赌气。“你能不能别吓我,”唐蘅硬邦邦地说,“刚才你突然去溪边,我以为——”“你以为我要跳河啊?”李月驰笑了,“水那么浅,我就是想跳也淹不死。”“还有半路上,你倒退……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如果真的踩空怎么办?如果我反应慢半秒来不及拉你怎么办?”唐蘅越说越快,几乎把一路上的胆战心惊都倾吐出来了,“你没看见那下面有多深么,摔下去必死无疑你不知道?这种事你——你不能拿来开玩笑,李月驰。”李月驰停下脚步,表情仍然很轻松。“你真的觉得我赌的是会不会踩空?”他看着唐蘅,目光似有几分志在必得的笑意,“我赌的是你会不会让我退第三步。”唐蘅默然,几秒后说:“你就那么相信我会拦住你,答应你。”“对,”李月驰忽然伸手,在唐蘅右手手心用力捏了一下,“凭那天晚上你见到我时那副表情,我就知道,你会答应。”好,好吧。唐蘅无言地、认命地想,至少他不是真的想死。那么就算六年之后仍然被他拿捏在掌心里,也认了。“反应过来没有?”李月驰拍拍唐蘅的脸,“我们现在在一起了。”四下无人,唯有两颗桃树,一畦菜田,远处几声隐约的鸡鸣。唐蘅说:“所以呢?”他还是没法想象自己又和李月驰在一起这件事。“按顺序来,互相了解一下?”“……可以。”“提问吧,一人一个,”李月驰说,“你先?”唐蘅觉得这像一场游戏,或者说本来如此,“你是什么时候出狱的?我是说,具体日期。”然而就算是游戏,能知道关于他的事,似乎也不错。“一六年,十二月十一号。”“噢。”那时他在干什么?刚到澳门不久。李月驰:“这六年,你谈过恋爱么?”“……”唐蘅不想撒谎,但是如果老实说“没有”——“我知道了,”李月驰却笑了一下,又是那种志在必得的笑,“你问吧。”唐蘅沉默几秒:“那个女孩是谁?”“小学同学,我刚出来的时候没钱,和她搭伙做生意。”“她喜欢你?”“这是另一个问题,该我了,”李月驰说,“你们在石江待几天?” 第15章 “还算可以。”唐蘅想, 那就是很好了。这样看来李月驰大概过得不错,虽说入过狱,但他现在做着小生意,收入似乎挺可观。家里盖起了砖房,弟弟在市里读书,成绩也好。唐蘅想着这些,轻轻呼出一口气,胸口积郁着的某种情绪轻了几分。他说不上那种情绪——类似愧疚——究竟是为什么。是李月驰骗过他。是李月驰捅了他大伯。是李月驰说他恨他。他有什么可愧疚?然而他们毕竟有过最亲密的关系,他知道李月驰是一个什么样的人:17岁从山区考到武汉,为了省钱去念国家公费师范生,大四毕业时攒够所有学费生活费然后违约,凭着年级第一的成绩跨专业保送到他大伯门下读研……后来唐蘅也见过许多聪明勤奋的人,却唯独李月驰在聪明勤奋的同时,把他迷得神魂颠倒。这样一个人,如果他过得太差太落魄,唐蘅想,如果他过得太差太落魄,谁能不生出几分天道不公的愧疚呢?更何况他还爱过他。李月驰带着唐蘅在李坝组走走停停,翻过几个山坡,看了水泵房、合作社和梯田,很快就到下午一点多。阳光直直地落下来,天空是纯粹的蔚蓝,路过的几户人家都热情地招呼他们进屋吃饭。唐蘅接到孙继豪的电话:“师弟啊,在哪呢?”“还在李坝组。”“噢,我们都回村委会啦,你那边进行得怎么样?”“学生说还有最后一户。”“okok,那我们等你们吃饭啊!吃完咱们就能回去喽!”“好。”唐蘅挂了电话,又给学生发微信询问,对方说大概再有十分钟就能结束工作。“然后你们回酒店?”李月驰问。“嗯,吃完饭就回。”李月驰点点头,没说什么。两人在山脚下的水井旁坐着,十来米远的山坡上有户人家,同样是木质房屋,屋对面一畦小小的菜地,菜地旁几棵桔子树,树干上拴了头黄牛,正低头吃草。唐蘅有些累了,闭上眼,没一会儿就嗅到一阵油泼辣椒的香味。他想起自己大三升大四的那个夏天,那时候李月驰本科毕业,读研的学校还不能入住,只好到东湖边上租了个房子。那是个很破很旧很小的房子,四处泛着经年不散的霉味,他第一次去时,从进门到出门全程皱着眉头,心想李月驰这人可真能忍。第二次去时,顺手从银泰创意城买了个香薰。第三次去时,李月驰蹲在角落里做饭,只见他把红通通的辣椒切成碎末,堆在五块钱一大份的火腿炒面上,再撒几颗花椒,然后插电,热锅,倒油,待油烧热了,朝那炒面一倾——“刺啦”一声,又热又呛的辣味爆发开来,填满房间。那时唐蘅心想,这东西倒是比香薰有用多了。第四次去时,就和李月驰接了吻,两个人吻得意乱情迷,险些撞翻桌上盛花椒的罐子。“唐蘅,那是你学生吧?”唐蘅猛地睁开眼,看见远处两个女孩子正在冲自己挥手示意。唐蘅起身给其中一个发了微信:“你们去找司机,回居委会吃饭。”于是两个女孩蹦蹦跳跳地走了,唐蘅回了回神,才敢看向李月驰:“咱们也回去吧。”“你去吧,我回家吃。”唐蘅愣了一下:“那你和我们一起回县城吗?”“我明天再回,”李月驰顿了顿,“不许喝酒,听见没有?”“为什——”“因为我不喜欢。还有,也不许抽烟。”“……”“忍住了,”李月驰轻声说,“明天就到下一个步骤。”唐蘅回到居委会时,孙继豪、村长和村支书已经在饭桌上等他了。他和孙继豪仍然坐上位,碗筷已摆好,每人面前一小杯白酒,也斟好了。唐蘅说:”我不喝酒。”“唐老师,咱们少喝一点嘛,解解乏,”村长满脸恳切,“今天很辛苦吧?我们这个地方,路是真不好走。”“你们村的路很不错,”孙继豪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组组通路,户户硬化,都做得挺到位。”村长笑道:“都是政策好,澳门还给我们拨了专项交通建设款……孙老师,唐老师,我敬您们一杯,千里迢迢来到我们这,太辛苦了。”“大家都辛苦,你们还得接待我们,也挺累吧?”孙继豪干脆地和村长碰了杯。“唐老师,您……”“师弟,喝一点吧,工作结束了,”孙继豪半开玩笑地说,“现在可以暂时不管工作纪律。”“就是嘛,唐老师,这个酒是我们自己酿的,度数不高。”唐蘅沉默几秒,还是摇摇头:“喝了容易晕车——我就不奉陪了。”下午四点过,一行人回到石江县城。学生们累得够呛,一进酒店便各自冲向房间,孙继豪追在后面吆喝:“记得到餐厅吃晚饭啊!八点之后就没有了!”然后伸个懒腰,有点无奈地对唐蘅说:“这群小朋友,体质还不如我呢。咱们今天算是顺利的,半溪村弄得不错,没出幺蛾子。”唐蘅问:“你们去年出了幺蛾子?”“嗨,一言难尽啊,”孙继豪拍拍唐蘅的肩膀,递给他一瓶牛奶,“尝尝,这边的特色水牛奶——你也累了吧?晚上我和卢月整理数据,你就好好休息。”唐蘅回到房间,给李月驰发微信:我到酒店了。洗完澡又等了二十分钟,对方仍然没有回复。唐蘅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想了想,还是设置成静音模式,但是留下了振动。也许是真的累了,这一觉睡得很沉,甚至连梦都没有做。当唐蘅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窗外天空已经黑透了,房间里也是黑的,唯有空调亮着一枚小小的绿灯。唐蘅恍惚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他竟然没有被手机的振动吵醒?抓过手机摁了一下,毫无反应,才知道已经关机了。唐蘅给手机充上电,开机,21点32分,他一口气睡了近五个小时,成功错过晚餐。手机开始不停地振动,一条接一条消息弹出来。 第17章 zita:唐老师,打扰您了……事情怎么样了?唐蘅:老人的话有待核实,这件事你们不用担心。zita:啊,那就好……不好意思,打扰您了。唐蘅:不打扰,早点休息吧。事情不就是这样吗?前任村长的母亲对村干部心怀不满,加上年纪大了头脑混乱,于是在学生走访时有意无意地编了几句假话。的确就是这样。他不能因为涉及到李月驰,就连基本的理性判断都做不出来,他已经二十七岁,不至于。深夜十一点半,唐蘅坐在疾驰的摩托车上。山间漆黑一片,唯有摩托车的橙色车灯照亮前方一小片马路。车速很快,冰凉的夜风刺在脸上,唐蘅不得不眯起眼睛。“师傅,还有多久?”“半个小时吧!”骑车的男人说,“已经够快的咯,今天不下雨,路好走。”他先是找了出租车,司机一听去半溪村,直接拒绝:“太远啦,路又难开——你去铜仁我还能送你。”“我可以加钱,”唐蘅说,“你开个价,行不行?”“不是钱的问题啊老板,明天早上我要交车,这会儿把你送过去,再回来,那得五六点了!赶不及!”“你有没有别的同事?”唐蘅说,“愿意去半溪村的,多少钱都行。”“没人去,太晚啦!”“……”那一刻唐蘅几乎怀疑自己该去的不是半溪村,而是医院。他的病是不是复发了?“诶,等等,”司机却拉住唐蘅,迟疑了两秒,“有个人……我帮你问问啊。”于是此刻,唐蘅坐在了去往半溪村的摩托车上。老任家住半溪村,种茶叶,近来正是春茶上市的时候,他每周都有三四天往来于半溪村和石江县城。“今年的茶还是满不错的,”老任笑着说,“价格比去年高一些。”“你们村都种茶吗?”“也不是,有的出去打工噻,还有些身体不好,什么也干不了。”“李家种不种?”“哪个李家?我们村好几户姓李的!”“李月驰。大儿子叫李月驰。”“唉,你去找他啊?他家哪有人种茶。”“我是他同学……听说他出来了。”“哦!”老任叹了口气,“他家可怜得很。”“他家这几年过得怎么样?”“怎么样!你想想嘛,他爹病了那么多年,老二的脑子又不行,他呢,他去蹲监狱了!好在是他出来了,前几年他家才真是恼火!”“……他弟是怎么回事?”“傻的嘛,生下来就那样。”“我没听他说过。”“你是他哪里的同学?”“大学的。”“我就说,听你口音也不像石江的。”“对,”唐蘅仰头望了望夜空,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我来找他。”摩托车驶进半溪村时已经十二点过。十个小时前唐蘅从这里离开,蛙鸣犬吠,碧空如洗,四处生机勃勃。而此时,村庄和群山一起陷入黑夜之中,寂静得令人感到异样。摩托车慢下来,老任说:“我家在前面,你喊李月驰来接你啊?”“……”唐蘅不知该怎么解释,李月驰并不知道他来了。“他不是在石江做生意嘛,”老任又嘀咕一句,“你咋不去他店里找他。”“因为我们——”兜里手机忽然响起来,四周太安静了,以至乐声简直宛如雷鸣。唐蘅用力捏住手机,掏出来,屏幕上是李月驰发来的通话请求。“……李月驰?”唐蘅恍惚地唤他。“怎么了,”他的声音很平静,“我家信号不好,连不了4g。”“你在家吗?”“嗯。”“你可不可以,”嗓子有些痒,唐蘅咳了一声,“可不可以来接我?”李月驰静了几秒,问:“你在哪?”“我在任东强家。” 第19章 李月驰说:“是她。”他率先进屋,开了灯。唐蘅却还愣在原地,混乱地想,难到小迪经常夜宿在李月驰家?那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又想起那天饭局结束后小迪骑电动车来接李月驰时,脸上那几分羞涩几分期待的神情。下一秒唐蘅抬起头,有了光,总算能看清李月驰的家。然后他知道,李月驰又骗他。李家不是砖房。如果非要形容的话,那木质墙体是一种比猪血色更暗的棕色,仿佛笼着一层擦不掉的尘垢,以至于门框上红纸黑字的对联也是黯淡的。唐蘅跨过门槛,进屋,看见一捆木柴堆在角落里,水泥地面硬而脏,鞋子踏上去,发出沙沙的细响。李月驰坐在一条长板凳上,抱着手臂,面无表情。在他对面是一台电视——唐蘅忽然意识到这个量词必须用“台”,因为那的确是一个立方体。他上一次见到这种立方体电视是什么时候?也许二十年前。高高的房梁上挂着两块老腊肉,不知熏过多少遍,已经全然是黑色了,像两块炭。“新奇吗?”李月驰说。“……抱歉。”唐蘅知道自己打量得太明显了,可是这个地方令他实在装不出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不应当是这样。他想象不出李月驰在这间房子里长大的情形。恍惚一阵,唐蘅问:“你家没有危房改造?”“不符合标准,”李月驰说,“因为我念过大学。”“……”“我妈也问我为什么没有名额,”李月驰笑了一下,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没有念大学就好了。你知道吗?如果我没有念大学,而是和村里其他人一起去广东打工,进个鞋厂或者塑料厂,受工伤断一两根指头,这个名额就能给我家。”一阵瑟瑟的穿堂风涌进来,李月驰又说:“如果我没有念大学,也不会遇见你了。”唐蘅退了一步,后背抵在粗糙的门框上。他有种错觉,这房子摇摇欲坠,而他也是。“我弟的事你也知道了,是么?他生下来就是那样,不过身体健康,还算运气不错了,”李月驰端起桌上的水,喝了一口,“我也不是故意骗你,只是不想惹麻烦。”“……惹什么麻烦?”“惹你可怜我啊,”李月驰忽然起身,逼近唐蘅,“六年了你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还是看见我就走不动路,你说你贱不贱。但是我后悔了,唐蘅——我不该招惹你的,我只是好奇。”唐蘅倒抽一口气,愣愣地说不出话,也不敢看他的脸。“我只是好奇你会不会像以前那样,我一招手你就过来了。现在,我道歉,可以吗?”他的语气渐渐变得轻柔,甚至可以说是诚恳,“我没有装可怜的意思,当然也没想从你这获得什么利益,我只是,好奇。”“李月驰……”唐蘅哑声说,“我,我们……”“我们就当这几天什么都没发生。”“你听我说,李月驰……”“昨天下午我叫你不许喝酒,你喝了吗?”“没——没喝。”“好,”李月驰伸手一拽灯绳,房间再度陷入黑暗中,“这是最后一个步骤,我答应你的。”唐蘅猛地瞪圆双眼。视觉完全失灵了。他的后背被门框硌得钝痛,嘴唇却在小幅度地颤抖。他能感觉到,李月驰缓缓缓缓地贴近了他,下一瞬,李月驰的指尖触到他的脸颊。他的指尖是冰冷的,带着粗糙的茧子,然后他的掌心也贴上来,力道陡然变大,他钳制住唐蘅的下巴。他用力吻上来,嘴唇干燥,动作凶狠,简直像接吻能杀人而他的目标就是杀掉他。太疼了,可是因为疼痛所以唐蘅知道这不是记忆、不是梦境、不是发病时扭曲的幻觉。这是真的,李月驰在吻他,撕咬他。这竟然是真的。唐蘅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只觉得嘴巴麻了,下巴也麻了,整个人是空的。好像他的所有的一切,都在李月驰抽身后退时,被他一并带走了。李月驰拍拍唐蘅的脸:“结束了。”“……什么?”“所有,”李月驰温声说,“唐蘅,你滚吧。”第11章 空调李月驰把唐蘅带到村委会门口,凌晨两点过,山村万籁俱寂。然后他利落地跨上摩托,左脚踩在脚蹬上,“嗡”地一声,发动机点火,直到此时唐蘅才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李月驰!”李月驰没有回头,语气很不耐烦:“你听不懂我的话吗?”听得懂,就是因为听懂了——唐蘅想,这是他们的第二次告别。第一次是六年前,第二次是此时,那么第三次呢?今生大概再没有什么巧合能给他们第三次告别的机会。可是李月驰,李月驰叫他滚。“对了,”李月驰说,“我弟只是被他们带到宾馆睡了一晚上,好吃好喝伺候着的——领导,您就别为难我们小老百姓了。”领导?是在叫他吗?“不会的。”唐蘅说。李月驰没说话,两秒后,他拧动摩托车的车把,又是“嗡”地一声,就走了。唐蘅定定地望着那白色车灯,起先是一束光,然后渐渐远了,变成一枚豆大的亮点儿,最后在起伏的山路上消失不见。一阵夜风袭来,唐蘅打了个哆嗦,然后他发现自己浑身冷汗,双手颤抖。返程途中,直到越野车已开出半溪村四十分钟,唐蘅才想起自己应该说:“麻烦您了。”“啊,不麻烦,不麻烦!”村长先是点头又是摇头,显然被吓得不轻,“唐老师,您这……您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也不和我们说呀,哈哈。”“我来看看我同学。”“是……小李啊?”“嗯。” 第21章 “他们可惨喽,”孙继豪摇摇头,把手机递到唐蘅面前,“这会儿还在路上呢,估计没两个小时到不了。”屏幕上是他和卢玥的微信对话框,卢月发来一张照片,拍的是山间碧蓝色的河水,然后说:还早呢。唐蘅看见他给卢玥的备注是“领导”,后面加了个月亮的emoji表情。“今天咱们能早点回去吧,”唐蘅说,“晚上我和你一起传数据。”“估计没问题,这个村一看就条件不错,”孙继豪拍拍唐蘅的肩膀,憨笑道,“正好你帮我弄,我还能带你师姐去县城逛逛。”如他所言,这个村子的经济条件的确比半溪村好得多,走访一圈下来,唐蘅看见好几户人家的院子里停着轿车。下午三点半,他们便结束工作,回到了酒店。“师弟你慢慢弄啊,这个数据传上去就不能改了,小心点。”孙继豪说完便起身走了,一副全然放心的样子。到了傍晚时,唐蘅接到一个电话,归属地是美国。“我联系好了,贵州大学的研究生,大概明天早上到你那儿。”蒋亚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唐蘅有几分恍若隔世的感觉。“嗯,好,”唐蘅顿了顿,“麻烦你了。”“跟我还客气呢?”“太久没见你了。”“哟,从你嘴里听见这种话可不容易,”蒋亚笑起来,“爸爸没白疼你啊。”“滚。”“说真的,有人给你下毒?”“不是下毒,我怀疑是……安眠药。”“操,你可别吓我!”“放心吧,”唐蘅盯着那瓶没喝完的水牛奶,“我能应付。”电话那头,蒋亚沉默了片刻。唐蘅问:“怎么了?”“没怎么,我就是在想,”他说着又笑了,“搁以前,你估计就直接摁着别人打了,现在还知道先核实一下,有长进啊?”“我以前这么暴躁的么?”“可不,安芸那把贝斯你记得吗?硬生生被你打断的。”“……贝斯?”“银灰色那把。”“想起来了。”“唐蘅,”他忽然放低了声音,语气也认真起来,“下个月我回国,准备去趟湖南。”“……”“小沁祭日到了,我去看看她。如果你有空的话……咱们聚一下?”唐蘅皱着眉,轻声应道:“再说吧。”蒋亚笑了笑:“好。”真稀奇,蒋亚竟然舍得回国了。印象里这人出国六年,只回国了一次——还是去香港做项目,根本没有入境内地。唐蘅甚至一度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和蒋亚见面,至少,不会在国内见面。至于安芸,就更是断了联系。按说她和蒋亚同在美国,虽然一个东海岸一个西海岸,但总不至于没机会见面——然而蒋亚说,他们的确没机会见面。不知道安芸在忙什么。他们仨有个微信群,却没人在群里说话。无论端午,中秋,元旦,除夕,都没人说话。连一句祝福也不必。唐蘅知道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约定,他们不能再做朋友了,天南海北,旧岁新年,他们知道彼此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够了。如果不是这次事出紧急,他也不会联系蒋亚帮忙。但是蒋亚竟然要回国了?唐蘅盯着屏幕上李月驰的微信头像,有些发愣。像是约好了似的,旧人旧事哗啦啦出现在眼前,令他坐立难安。翌日清晨五点半,唐蘅在酒店门口见到了那位贵州大学研究生。他是连夜开车过来的,神色有些萎靡。“辛苦你了,”唐蘅把手里的黑色塑料袋递给他,“就是这个东西……麻烦你回去看看。”“您怀疑牛奶里有安眠药?”“我不确定是不是安眠药,但作用是令人嗜睡。”“我知道了。我现在回学校化验,最快今晚出结果。”“谢了,出结果马上告诉我,还有,这事保密。”“ok。”男生提着塑料袋返回车里,很快,轿车在唐蘅的视野中消失了。此时天色熹微,几缕阳光从遥远的天际线露出来。唐蘅想,又是一个晴天。这是他来到石江的第四天,如果一切正常,他还会在这里待七天。回房间的路上,又碰见齐经理。他独自一人站在水池边抽烟,见了唐蘅,满脸惊讶:“唐老师,起这么早啊?”“睡不着了,出来走走。”“哎,您这么年轻,哪有睡不着的,”齐经理笑道,“到我这岁数才真是睡不着了呢。”“是吗?”唐蘅也露出一个微笑,“你没比我大几岁吧。”“三十六啦。”“和我师兄差不多。”“我就感觉啊,一过了三十五岁,精力明显不如以前了。”“你这工作太辛苦。”“没办法,要赚钱嘛,”齐经理摁灭烟头,无奈地笑着,“老婆孩子都靠我养呢。”第三个村子比半溪村更远,山路曲折如肠,这一次,车厢里只有司机和唐蘅两个人。转弯时唐蘅被惯性甩得晃来晃去,他发觉李月驰不在,这越野车的车厢竟然空荡荡的。但其实李月驰那么瘦——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第23章 唐蘅用力捏住手机,声音异常平静:“你别担心,我去把他找回来,”顿了两秒,又斩钉截铁地补充道,“明天。”两个套房的阳台挨得很近,只是围栏高到胸口,不好攀爬。唐蘅踩着椅子攀到围栏上,身体前倾,双手就攥住了隔壁阳台的栏杆。此刻他上半身伏倒,脑袋正对楼下的草坪——他甚至提前估算过,从三楼掉下去落在草坪上,大概不至于死掉。不过并没有掉下去。很快,唐蘅稳稳地落在了隔壁阳台。他斥着脚,落地时一点声音都没有,像只灵活的猫。唐蘅侧着身子,把耳朵贴在玻璃上,无声地站立着。他听见一些细碎的声响,和几声仿佛很痛苦的“嘶”——如他所料。这当然是他第一次做这种事。如果没有几分钟前那通电话,或许直到此刻他还是犹豫而忐忑的。这一扳手敲下去,无论看见的是什么,他和孙继豪的关系都算完了。当然也不只是他和孙继豪,还有他和卢玥,他和徐主任。他会毁掉这次考察,甚至,毁掉更多东西。然而那通电话反倒使他冷静下来,脑子里种种杂念都消失了,唯剩下一个念头:为了李月驰,他要把他们斩草除根。就算他不爱他,也没关系。唐蘅把腰包拉开一个小口,从中取出扳手,紧握在手。两分钟后,当房间里的喘息声越发急促仿佛渐入佳境时——一声脆响,唐蘅砸碎了面前的玻璃。他们果然没有关灯。暖黄色壁灯把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两具身体连在一起,甚至来不及分开。唐蘅冷静地拍了照,把手机揣回腰包。直到此时,吓懵了的齐经理才反应过来,“咣当”一声滚下沙发,胡乱抄起件t恤遮住下体。他面白如纸,哆嗦着说:“您,您怎么……”“师弟,”孙继豪提上裤子,搓了搓脸,“搞这么大阵仗干嘛,你直接来问我不就得了?”“师姐就在这栋楼,同一层。”“她,”孙继豪嗤笑,“你以为她不知道?”“那我把她叫来。”“行了,大半夜的,”孙继豪朝齐经理瞥去一眼,“你先走吧。”齐经理屁滚尿流地跑了。孙继豪轻叹两声,说:“你随便坐吧。”唐蘅站着不动,几乎是茫然地凝视着他。眼前的人是他认识两年的孙继豪么?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看到这一幕的刹那,那种错愕感还是难以言喻。孙继豪点起一支烟,夹在指间慢慢地吸。像很多北方男人一样,他身形高大,肩宽体阔。而此刻他倾身吸烟的神态,竟然显出几分阴柔的味道。这种错乱感令唐蘅感到陌生,以及诡异。“哎,你真没看出来啊?那我伪装得不错,”孙继豪笑了笑,“当时你一进学校我就发现了,嚯,同道中人啊。我还跟那儿担心呢,就怕被你看出来了。”唐蘅说:“你骗婚。”“我骗婚?”他脸上的笑容得更加夸张,“唐蘅你可真说得出口,是不是你们唐家人都有那种——不要脸的天赋?我骗婚,哈哈,卢玥是你大伯的学生,后来又是你大伯撮合了我俩,你竟然说我骗婚?”唐蘅一下子愣住,不知他为何提起大伯。“你别装啊。”“和我大伯有什么关系?”“不是吧,你真不知道?”“知道什么?”孙继豪哈哈一笑:“卢玥被你大伯搞过啊!她跟你大伯读博三年,就被搞了三年!别人不知道就罢了怎么你也不知道,啊?老唐的保密工作真到位!”这一瞬间似乎极其漫长。从孙继豪的话传入耳道,到大脑解析出这句话的含义,再到——当唐蘅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狠狠扼住孙继豪的脖子,膝盖用力压在他胸口。“你再说一遍。”“我没骗你,”孙继豪的声音嘶哑了,却很平静,“最开始是你大伯强迫她的,后来次数多了,她也就习惯了。其实你伯母也是这么和你大伯在一起的,只不过时间更早一些。”唐蘅死死盯着他,手已经开始颤抖。“虽然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吧,但是和她结婚那会儿,我是真打算改邪归正。结果呢,原来我是个善后的,你大伯挺够意思啊,搞完了还管分配对象。”唐蘅霍然起身,踉跄了几步,后背撞在墙壁上。“前几年不还死了个女学生么,我听卢玥提过,叫田……田什么来着,田小娟还是田小沁?”孙继豪摇摇头,“你真的不知道吗?”第14章 文件夹唐蘅转身向外跑,拉开门的瞬间和卢玥狠狠撞上。她被撞得连连后退,脚下一滑,跌坐在地。徐主任站在旁边,像是根本不敢上前,只能咬牙骂道:“你们这是搞什么!疯了吗?!”唐蘅看着卢玥。她的身材很娇小,留一头乌黑短发,戴眼镜,透着浓浓的学生气。刚进学校时卢玥对他很冷淡,似乎一点不拿他当“师弟”,那时唐蘅甚至疑惑自己是否做错事得罪了她。后来接触得多了,才知道卢玥就是这样一个人,寡言,内敛,没什么存在感。好像她的人生简单到根本不需要言语的阐释,无非是读书再读书,博士毕业,进高校,结婚生子——很简单,很顺利。“师弟,”卢玥蜷缩着身子,神情竟然同孙继豪一样平静,“你真的不知道吗?”唐蘅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又是这句话。他扑上前去,双手紧箍卢玥的肩膀:“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师姐,我该知道什么,我——”“别叫我师姐,”卢玥一字一句地说,“你知道吗,每次你叫我‘师姐’,我都会想死。”“……”“每一次,你叫我‘师姐’,我就想起他。你知道我为什么留短发吗?”“……”“因为他说过,喜欢长发披肩的女孩儿。我曾经以为毕业就好了,熬到毕业就好了——但是根本就逃不掉的你知道吗?他给我介绍了孙继豪,他对我做了那种事然后给我介绍对象,厉害吧?他竟然还把你送到澳门,叫我多关照你……你来上班的第一天我就在想,如果你死掉该多好。被楼上掉下来的玻璃砸死,心脏病猝死,总之如果你死掉该多好,这样我就不会想起他了,”卢玥说着,眼中忽然落下两行泪,“可是后来我发现你竟然什么都不知道,他是你大伯,你竟然什么都不知道——唐蘅,我真羡慕你啊。”轰隆一声巨响,凌晨两点,石江县暴雨倾盆。越野车的雨刷高速摆动着,却远远赶不上雨点坠落的速度。漫天漫地都是雨,车子仿佛行进在汹涌的潮水之中。空调温度开得很低,以至于司机一面开车,一面缩着肩膀。唐蘅问:“还有多久?”他的声音比平时粗哑,垂着头,看不见表情。 第25章 “再轻也要疼的,没办法呀。”但是实在太痛了。唐蘅两眼发黑,额头也渗出汗来。这一晚像是天降劫难,身体变成一张薄纸,被疼痛浸透了,连意识也渐渐模糊。不知过去多久,冰凉的手掌抚上他额头。他听见李月驰的声音:“好了。”唐蘅恍惚地睁眼,才发现大夫已经走了。李月驰说:“你松口。”唐蘅松口,李月驰把被角抽走,又说:“放手。”这次唐蘅没动,仍然双手抱着那只黑色密封袋。李月驰伸手拽了一下,没能拽走。他沉下声音,淡淡道:“都是你的东西,正好,你拿走吧。”唐蘅说:“我都知道了。”“你知道什么?”“孙继豪受贿,传数据的时候他给我下了安眠药,我睡着——”“我不是让你别喝酒?”“下在牛奶里的。”“……”沉默片刻,唐蘅低声说:“田小沁是被唐国木强暴的,对吗。”“六年了,再说这些有什么用?”“留着这些东西有什么用?”“那你拿走吧。”“李月驰,”顿了顿,提起所有的力气,“我爱你,一直,一直爱。”李月驰不响。唐蘅觉得自己被钉在十字架上,等他审判。然而片刻后,他笑了。白炽灯映着他的脸,映着他嘴角眉眼的僵硬的弧度。这是个惨淡至极的笑,既不冷淡,也不嘲讽,只是悲伤。唐蘅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仿佛下一刻就会哭出来,但他没有哭。屋外仍是瓢泼大雨,好像雨永远不会停了。人间昏浊如地狱,水汽透过缝隙和孔洞,一丝一丝渗进来。李月驰看着唐蘅,轻声说:“其实你不知道。”唐蘅说:“不知道什么?”李月驰摇摇头,没说话。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等来这一天,但是没关系,他蹲了四年零七个月监狱,他谎称汪迪是他女朋友,他羞辱他赶他走,他所做一切,为的就是这辈子都不要等来这一天。——你不知道,我究竟,有多爱你。第16章 跑!!!武汉的夏天很难熬,准确说来,这个春秋短暂、冬夏漫长的城市,每一个季节都很难熬。今天已是最高气温35度以上的第十天,然而这才七月中,不知得热到什么时候。“长爱”的冷气开了和没开一样,也亏老板说得出“我这是洪山区最上档次的酒吧”。唱完最后一首《dancing in the street》,唐蘅身上的t恤已经湿透了,一颗川久保玲的红心皱巴巴贴在胸口。下台时安芸又把他俩拽住,叮嘱道:“待会你俩给我悠着点啊!”蒋亚打鼓,累得气喘吁吁了还要嘴贱两句:“那我肯定没问题啊,我必让妹妹感觉春风拂面,如坐春风,春风十里扬……哎我错了,是学姐!”安芸收回脚,转而看着唐蘅:“你也和蔼点知不知道?别拉着个脸像别人欠你钱似的!”上台前唐蘅没吃晚饭,这会儿已经饿过劲儿了,整个人都很乏。他拖长了声音,懒懒地问:“你和她在一起了?”安芸:“没啊。”蒋亚插嘴说:“哪来那么多蕾丝。”唐蘅:“那你今天要表白?”安芸:“不啊。”蒋亚笑嘻嘻地:“你别看咱安哥五大三粗,那也是心有猛虎,细嗅——”“你他妈的闭嘴!”安芸终于忍无可忍,抄起矿泉水瓶就往蒋亚脑袋上砸,蒋亚娴熟地抱头鼠窜,两人在狭小的休息室里你追我赶拉拉扯扯,活像滚轮里两只打架的仓鼠。唐蘅懒得搭理他们,独自坐在一边,把松散的马尾重新绑好。他从吉他包里掏出手机,开机,并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短信。下午他和付姐吵了一架——付姐就是他亲妈付丽玲——然后摔门走了,连晚饭都没吃。吵的还是那么些事,翻来覆去,车轱辘话。蒋亚和安芸打够了,又一左一右坐到他身边。安芸大喇喇地翘个二郎腿,问他:“阿姨过来啦?”唐蘅“嗯”了一声。蒋亚:“又吵架了?”唐蘅没作声,默认。“哎,消消气嘛,”蒋亚拍拍唐蘅的肩膀,“这么热的天儿,阿姨从上海飞过来也挺辛苦,是吧。”“她不是做学术的,哪分得清国内国外有什么区别,她肯定觉得你在国内好呀,”安芸也说,“你想想,从她的角度来看——你留在国内读研,唐老师能照应你,她呢又会赚钱,你这日子不是爽死了?”类似的话唐蘅已经从付姐嘴里听过不下五十遍,怎么又来了!唐蘅烦躁地转移话题:“几点了?你同学还没到?”“快了吧,我打个电话问——”安芸话没说完,手机就响起来,“喂,小沁……嗯嗯……好的哦,我们马上来……”蒋亚蹙着眉头皱着鼻子,冲唐蘅做口型:“她——好——娘——啊——” 第27章 “他这吉他不值钱!”蒋亚冲安芸扬扬下巴,“老安那贝斯才贵呢,砸贝斯吧?”“吉他。”下一秒,安芸举起贝斯,狠狠砸向其中一个黄毛。与此同时,蒋亚也冲上前去,一脚踹在胖子的大腿上。胖子被他踹翻在地,一骨碌爬起来吼道:“打死他们!!!”众人开始混战,安芸已经练了两年泰拳,虽然力气不如男人,但身手十分灵活,而蒋亚自幼练习跆拳道,打起来也不吃亏。唯独唐蘅一躲再躲,硬生生挨下几拳,却并不与对方撕打。他要护着身后的吉他。安芸和黄毛对打,蒋亚以一敌二,而那胖子和一个光头围住唐蘅,逗猫似的你一拳我一脚,仿佛以折磨他为乐。胖子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啊,要么这样,你给我跪下——这事就算了。”唐蘅说:“我跪你妈了个x。”“那你别怪我们咯!”胖子和光头同时出手,唐蘅堪堪躲开他的拳头,却被光头手里的木棍击中肩膀,当即一个踉跄,半条手臂都麻了。光头掂着木棍说:“你不砸我们帮你啊。”然后举起棍子,直向唐蘅后背的吉他砸去!唐蘅连退几步,“嗡”地一声,吉他抵在墙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今晚,吉他大概保不住了。就在这时,黑暗中忽然窜出一个人,挡在唐蘅前面。他背对着唐蘅,只看得出个子挺高。唐蘅反应过来,他是和田小沁同来的男生。胖子举起酒瓶:“没你的事,滚开。”男生站着不动,也不说话。“操!”光头的木棍招呼上去,男生竟然一动不动,硬生生接下。那光头也愣了一刹,只一刹那,就被男生抓住木棍。他狠狠一甩,一捅,光头松了手。“跑啊!”男生低吼。唐蘅猛地回过神来,拔腿就跑。胖子还想追,又被男生拦住了。十分钟后,学校保卫处的保安们骑着电驴呼啸而至。五个人里跑了四个,剩下一个由于体重原因没能逃脱的胖子,被蒋亚狠狠压在地上。安芸的脸肿了,蒋亚的膝盖手肘擦伤了,唐蘅喘着粗气:“那个人呢?”安芸:“哪个?”“和你同学一起来那个,刚才他……”“你们哪个学院的?”保安打量着三人,“报警吧,把辅导员叫来。”“叫辅导员干嘛!”安芸嚎道,“我们是被打的啊!”保安看看地上的胖子:“你们,被打?”“他们本来有五个!”蒋亚一脸冤枉,“跑了四个!不信你问他!”“主要是,你们和校外人员发生冲突,我们管不了啊。”“算了算了,”安芸摆摆手,“我们也不是汉大的。”保安莫名其妙:“不是汉大的找我们干嘛?”“你们离得近啊!”安芸说,“我们仨是理工的。”“那你们把他放了,可不能再打了,”保安叹一口气,“旁边就是我们学校……你们好歹换个地儿啊。”“没问题,”蒋亚松开对胖子的钳制,“滚吧。”胖子一溜烟跑了。保安们也走了,剩下唐蘅、蒋亚和安芸,三人看着彼此,一阵沉默。“其实我感觉他们也没想真打,”安芸说,“反正黄毛那哥们,下手挺轻的。”蒋亚点头:“我那两个也还行……就是便宜死胖子了,操。”“那个人呢?”唐蘅沉着脸,“你们没看见他?”“哪顾得上啊!”蒋亚嚷道,“你能不能先关心一下你的安和你的亚?”“他受了——”身后传来一道男声:“我在这。”还是那种很平静的调子。唐蘅转身,看见几米外的拐角走出一个人,姿势有些别扭。唐蘅跑过去,急切地问:“你怎么样?”“没事,”对方顿了顿,“得去趟诊所。”巷子里太黑,路灯又太远,唐蘅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庞,但能嗅到血的腥味。唐蘅的声音有些颤抖:“哪里受伤了?”对方说:“后背。”唐蘅绕到他身后,举起手机——好在诺基亚禁摔——看向他的背。蓝色t恤被血浸透了,已经贴在他的背上。几缕鲜红的血迹向下蔓延,直到他牛仔裤的裤脚。唐蘅蓦地反应过来,对方的姿势之所以别扭,是因为勾着腰。唐蘅哑声说:“我叫救护车。”“不用,”对方却摁住他的手,“前面有诊所。”“你都这样了去什么诊所!”“不用你管。” 第29章 而那些伤口也清晰地出现在唐蘅面前——他的后背原本是很好看的,麦色肌肤,肩膀宽而平整,流畅的肌肉线条一路向下在腰部收紧。然而此刻,那些通红的伤口高高肿起来,仿佛是某种酷刑的痕迹。“你也别干看着啊,”大夫说唐蘅,“你和他聊聊天,分散一下注意力嘛。”“好……”唐蘅迟疑片刻,走到他面前,蹲下,“很疼吗?”“你这不是废话,”大夫从后面探出脑袋,“肯定疼死啦!”唐蘅:“……”可他为什么不说呢。又过几秒,这人总算开口了,语调很平静:“没关系。”不是“还好”,不是“不疼”,是“没关系”。也就是说——确实很疼吧。心仿佛被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这感觉令唐蘅陌生。想了想,唐蘅伸出手:“你攥着我吧。”也许能帮他分担些痛感。然而他没动,只是垂眼看着。目光这东西分明没有温度也没有触感,但唐蘅觉得自己的手有点热。片刻后唐蘅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以怎样一个姿势面对他。蹲着,仰着脸,伸出手。简直像在乞求——凡人在神像前的虔诚乞求。唐蘅霍然起身,退了一步,尴尬道:“渴不渴?我去买瓶水。”“不用。”“那你饿了吗?”唐蘅摸出手机,“我叫个外卖吧,包扎完就能吃了。”“我不饿。”“那你要什么?”唐蘅突然烦躁起来,“你要什么,我给你弄来。”他的语气已经十分不快了,然而对方还是那么轻描淡写的:“我没事,你回去吧。”“你这样叫没事?”“嗯。”“你——”“哎呀!”大夫打断二人,“都听我的!”两人对视一眼,不说话了。“你,伤员,今晚肯定要发烧,得有人看着,”转而看向唐蘅,“你,多给他弄点有营养的东西!别天天吃什么汉堡薯条的!藕汤排骨有没有?”“有。”“对嘛,多吃蛋白质!再搞点补血的!”二十分钟后,大夫系好最后一条绷带,说:“伤口不要沾水,回家就开空调——天气太热,更容易发炎的。”他稳稳地站起来:“谢谢您。多少钱?”“收你七十吧,好在没缝针呢,对了,明天来换药。”唐蘅凑到大夫面前:“我来付。”手插进裤兜,愣住,猛地想起钱包放在吉他包里,吉他包塞给蒋亚了。大夫:“没零钱啊?一百的也行!找得开!”唐蘅:“……”“我来吧。”他递去一大卷纸币,一块的五块的十块的,大夫数了片刻才说:“正好哈!明天换药十五块!”两人走出诊所时,他身上还穿着那件只剩前半部分的蓝色t恤,后背满是白花花的绷带,显得狼狈又滑稽。这时唐蘅才注意到,他的t恤的胸口处印着“青文考研”四个小字。唐蘅说:“明天我把钱给你。”他“嗯”了一声,倒没拒绝,只是说:“不着急。”唐蘅:“那……”“再见。”“什么?”“挺晚了,”他说,“你回去吧。”唐蘅终于忍无可忍,低骂一声,语速很快地说:“你以为我想跟着你?我他妈不是怕你半夜发烧烧傻了?数学系第一就这么烧傻了你不觉得怪可惜的?!”话音刚落,大夫掀开门帘把垃圾放在门口,顺便应和道:“那确实可惜。”唐蘅怒气冲冲地盯着他,不知道这人脑子里在想什么——按照正常人的思维,既然他是因为他才受伤,那么他照顾一下他,不是理所应当的?“人家也许等着女朋友关心呢,”大夫又探出脑袋,一副过来人的语气,“那你就别当电灯泡啦!”唐蘅:“……”是这样吗?两人站在小巷里僵持着,夏夜的热气无孔不入,只半分钟,唐蘅的额头就湿了,他不知道他的伤口会不会出汗,那该多疼。半晌,他率先转过身去,声音变得有些无奈:“我家很脏。”唐蘅镇定地说:“走吧。”他跟着他,复又穿梭在巷子里。这一带挤满了破旧低矮的平房,渐往小巷深处走,连路灯都没有了,唐蘅用手机屏幕的光照路,避开许多污水沟和堆放在路边的废品。他原本有些疑惑,什么叫“我家很脏”——乱倒是可以想象,脏是怎么个脏法?这会儿多少反应过来,可能是房子本身很脏,这种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拆迁的平房,确实是又脏又破的。带路的人终于停下,他面前是一幢二层小楼,唐蘅皱了皱鼻子。 第31章 “哦。”“这是我爸留给我的,”不知为何,唐蘅觉得自己一定要告诉他,“我爸去世十一年了。”对方默然,片刻后,难得主动地问了个问题:“那些人为什么要打你们?”“我们抢了他们的场子,就是今天那个酒吧,‘长爱’。”“抢场子?”“之前他们乐队在那儿驻唱,现在换成我们了。”“所以就要打架?”“其实已经打过一次了,”唐蘅有点莫名的心虚,“我把那个胖子打骨折了。”“嗯——水开了。”唐蘅扭头,看见锅里的水已经沸腾起来,热气又被吊扇吹着,在屋子里散开。他撕开两包方便面,把面饼放进去,扭头问:“酱料包也一起放吗?”那不是窜味了?“放吧。”对方说。唐蘅又把鸡蛋壳抠开,蛋清蛋黄流进锅里。好在他见过家里的保姆打蛋,知道应该从中间抠开蛋壳。面饼将散未散,唐蘅抄起筷子挑了挑。“你干什么?”“把面挑开,”唐蘅说,“这样受热均匀。”他走过来,瞥了一眼锅,又坐回去:“鸡蛋散了。”唐蘅:“……啊。”“你再挑挑吧,”他说,“直接煮成鸡蛋汤。”几分钟后,两人各自手捧一碗老坛酸菜香辣牛肉味鸡蛋汤泡面,呼啦呼啦地吃着。这房间既不通风,又没空调,加上面汤热气腾腾,唐蘅出了满头大汗,身上白t也湿透了。但是折腾了这么一晚上,他竟然也顾不上这些,只觉得碗里的方便面前所未有地美味——简直邪门。吃完面,喝完汤,唐蘅呆呆地看着那缺口的碗。他从来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坐在这样一个房间里,和一个名字都不知道的人,一起吃泡面。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唐蘅说,“我叫唐蘅,唐朝的唐,草字头下面一个平衡的衡。”“李月驰。”“哪个yue chi?”“月亮的月,飞驰的驰。”李月驰。原来他叫李月驰。唐蘅暗想,是个好听的名字,很配眼前这个人。李月驰起身,站在窗前。这房间的窗户也很窄小,木框的,玻璃上结着陈年的垢。“那是‘长爱’吧?”他忽然问。“嗯?”唐蘅走过去,将脑袋探出窗子。这一带俱是平房,视野倒很好,一眼望去,模糊的黑暗中亮着星星点点灯光,像一片宁静的海上,有一些闪烁渔火。在右前方的某处,隐约可见一点粉红色,那确实是“长爱”的招牌的一角。蒋亚经常吐槽老板的审美,说那粉红色招牌格外有少儿不宜的风味。“是‘长爱’,”唐蘅说,“你这里竟然能看见。”“还能听见。有一天晚上,他们在外面唱歌。”唐蘅扭头看他:“什么时候?”“半个月之前吧。”“那天我也在。”“是吗?”李月驰笑了。一缕温热的夜风把他的碎发拂向额后,他的脸距离唐蘅很近。这是他们认识以来,他脸上第一次出现可以称之为“温柔”的表情。“那天我去做家教,回来的时候很累、很累,我就站在这里,忽然听见有人唱歌——”他轻轻哼了两句,“夏夜里的晚风,吹拂着你在我怀中。”然后又笑了一下,不好意思似的。唐蘅的脸一下子烧起来,整个人愣在原地。“你知道这首歌叫什么吗?”李月驰问。“……《夏夜晚风》。”“那天,是你唱的吗?”唐蘅偏过脸去,飞快地说:“不是!”第19章 总是在夜里下雨唐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谎,只觉得这未必太巧了。那天下午学校的保研夏令营结束,他又被安教授拉着聊了二十多分钟。等他和蒋亚安芸匆匆吃过饭赶到“长爱”时,其他乐队已经唱起来了。他们去得晚,只能等排在前面的乐队都唱完了再唱。就那么站着,被蚊子咬了满腿的包,所以他对那天晚上的印象格外深刻,他们唱了一首《夏夜晚风》。李月驰“哦”了一声,不大在意的样子,“那首歌挺好听。”是唱得好听还是歌的调子好听?唐蘅无法细问,只好说:“那首歌是伍佰的。”李月驰点点头,转身拾起整理箱上的两只空碗,进了卫生间。唐蘅跟过去,见他蹲在水龙头前洗碗。那水龙头只到他的腰,下面的水槽也小得可怜。也许是因为背上的伤口,他虽然蹲着,但脊背笔挺,以至于洗碗的姿势都无端带了些郑重。唐蘅站在卫生间门口看他,走神了片刻,还是没法想象他究竟有多缺钱。“你回去吧,”李月驰洗完碗又洗锅,背对着唐蘅,“你看见了,我这里没有你睡的地方。”确实没有,而且唐蘅也完全不想睡这儿。 第33章 “还拿那个谁,李什么来着,拿那个人给我做榜样呢,蒋亚你听见了吧?”安芸气得武汉腔都出来了,“说他还没开学就去给老师干活了!勤快!会来事!我他妈就一天天的瞎混!她怎么想的啊拿我和他比,我就不懂了,我又没穷成他那样!”“是是是,确实没必要,大家情况不一样嘛,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谁?”唐蘅忽然开口,“李月驰?”安芸没好气地“嗯”了一声。“他‘勤快’‘会来事’?”唐蘅心想,勤快倒是勤快,但是会来事——可真看不出来。明明长了张“离我远点”的脸。“你没听唐老师讲啊?”安芸说,“人家积极着呢,这研究生还没开学,他就在跟着唐老师做项目了。”“什么项目?”“一个什么武汉贫困人口分布的调查,他和田小沁在做,我没去掺和。”蒋亚插嘴道:“你怎么不去啊?今年唐老师不就收了你们三个学生么。”“我不想去!”安芸又拍桌子,“还没开学呢我去什么去!再说我不也是想多分点时间给乐队?”唐蘅又问:“他很缺钱?”“缺啊,家是农村的,听说他当年那高考分数,汉大的专业随便挑。”“那为什么——”“师大有免费师范生,”安芸从兜里摸出一只烟,点燃了,“免学费,每个月还给六百块钱补助。”蒋亚啧舌:“就为了这点钱?汉大和师大的分数线可差着二三十分呢。”“可能确实缺钱吧,”安芸耸耸肩,“我听说他是大三的时候违约的,违约要补学费和生活费呀,这么一想他得打多少工。不过违约之后他就能读研了,好像原本能保到汉大数学系,结果他运气不好,那边的名额都被内定完了。”“所以就流落到你们社会学了?”“嗯,唐老师对他可满意了,还跟我和小沁夸过他呢——人家数学系出身,会处理数据!哪像我们连spss都弄不清楚。”“这哥们可以啊,”蒋亚若有所思,“人也不错,今晚得亏有他。”“嗯,对了,”安芸看向唐蘅,“他伤得严重吗?”唐蘅第一反应是“严重”,话到嘴边,想起李月驰那张淡漠的脸,又改成:“还行吧。”也不知道改给谁听。安芸骂道:“阿珠那帮傻·逼,别让我再碰着。”“可不,多好的事儿都被那几个傻·逼搅黄了,”蒋亚嘿嘿一笑,“不过正好,你可以借机安抚一下妹妹啊,吓着了吧。”安芸抬脚踹过去,蒋亚连忙改口:“是学姐,学姐!”“我已经和她发短信说了,”安芸的表情总算柔和几分,“后天晚上我请客。”“把李月驰叫上。”“啊?”安芸和蒋亚同时看过来。“……谢谢他今天帮忙。”“得了吧!他不会来的。”“为什么?”“你没听他说么,叫咱们别把他帮忙的事儿说出去,”安芸掸掸烟灰,语气有点酸,“校外斗殴,学校知道了给处分的!人家还要拿奖学金呢,可不想掺和咱们这些事儿!”哦。原来如此。唐蘅沉默片刻:“研究生的奖学金有多少钱?”安芸:“八千?好像是八千吧。”八千块,也就是付姐给他买一双鞋的价格。这个价格的鞋在他家鞋柜里最少有十双。又想起李月驰的泡面,铁丝床,没有空调的房间。八千块钱对他来说是一笔巨款吧?紫光一闪,紧接着,雷声在不远处响起。要下雨了。武汉这个城市总是在夜里下雨,绵绵细雨没完没了,唐蘅不喜欢下雨。但是莫名其妙地,他突然觉得下雨也不错。那些没有空调的房间,或许能因为下雨,而凉爽几分。“唐蘅!儿子!”蒋亚喊道,“是你手机在响么?”唐蘅猛地回过神来,掏出手机,看见屏幕上“付姐”两个字。他皱了皱眉,按下接听键:“妈,怎么了?”第20章 不承认“你在哪?”付丽玲怒气冲冲地,“这都几点了还不回家?”“……你没回上海?”“就等着我回去了没人管你,是吧!”付丽玲拔高声音,“安芸她妈妈都和我说了!你们三个又打架了?!你受伤没有?!”唐蘅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没有,我没事。”“你现在给我回来。”“我今晚住蒋亚那儿。”“我叫你回来,让我看看你被打成什么样了!”“我真的,”唐蘅皱起眉,“真的没事。” 第35章 “她怀疑我和一个女孩儿早恋,我说我没有,顺便就出柜了。”蒋亚感慨:“你挺野啊!”“……”唐蘅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他在心里预设了许多种可能,付丽玲会哭吗?会抄起扫帚打他吗?会崩溃地大喊大叫吗?甚至,会指责他对不起去世的父亲吗?结果竟然都没有,付丽玲只是摇了摇头,漫不经心地说,宝宝,你还小,以后不要乱讲这种话。也许她对他的期许真的只是安安稳稳过一生,同性恋和出国,都不在“安稳”的范围内。没一会儿安芸冲完澡,换了宽松的t恤和短裤,啪嗒啪嗒踩着拖鞋出来了。然后唐蘅去冲澡,他们经常在蒋亚家留宿,所以衣柜里一直备着几套他们的衣服。待唐蘅穿着和安芸差不多的t恤短裤走出浴室,蒋亚也冲了澡,换上一套新衣服。关键是……太新了。那是一身孔雀蓝修身西装,胸口一枚梵克雅宝玛瑙白胸针,脚下踩一双看不出牌子的皮鞋,纯白色,骚得一言难尽。“你干嘛?”安芸愣愣地,“今晚还约了人啊?那我俩……回避一下?”“想哪去了!”蒋亚抖抖肩膀,凑到唐蘅面前,“我这身,怎么样?”唐蘅:“……”“我刚才洗澡的时候心理斗争了一下,我觉得吧,就咱这关系,我应该帮你一把!”安芸:“你俩啥关系?”“亲如父子啊!”蒋亚一闪身,轻松躲开唐蘅踹过来的脚,“不就装一下男朋友嘛,我来!”有那么一瞬间,唐蘅很想杀人灭口。安芸绷着笑,佯作认真地说:“我觉得没必要哈。”“怎么没必要?唐蘅把我带到阿姨面前,然后我俩……嗯……”“你俩什么?”蒋亚抿了抿嘴,像是鼓起很大勇气似的:“他可以亲一下我的脸……就脸啊,嘴不行!”安芸盯着他,两秒后说:“我要吐了。”唐蘅则默默抓起桌上的鼓槌:“蒋亚,你过来。”蒋亚后退几步:“你不要恩将仇报啊唐蘅。”……三人插科打诨地玩了会儿斗地主,又听完两张cd,此时蒋亚已经打起鼾了。他家是复式楼,客厅大得出奇,“回”字型摆了三张长沙发。蒋亚睡在中间的沙发上,唐蘅和安芸一左一右。隔着乱七八糟的茶几,安芸小声问:“那你还出国么?”“不知道,”想起这事唐蘅就心烦,“能去就去吧。”“去美国啊?”“嗯。”安芸不说话了。唐蘅本以为她会追问一句“你走了乐队怎么办”——怎么办呢?也许换一个主唱,也许解散。他们这乐队纯粹是玩票性质,谁都没打算以此为职业。他和安芸,以后大概是会一直做学术的,而蒋亚也随口提过自己要继承家业。“其实蒋亚说得也有道理,”安芸又说,“你如果找个男朋友,阿姨就不得不承认这事了吧。”“大街上随便找一个么?”“诶,多去gay吧坐坐啊。”“没空。”“你这人就是活该,”安芸叹了口气,“追你的你看不上,叫你主动去找你又不肯。”唐蘅不作声,算是默认了她的话。他虽然很早就意识到自己的性向,却一直没有谈恋爱,也没什么恋爱的冲动。不多久,安芸也睡着了,呼吸变得又轻又长。窗外雨声连绵,房间里因为开了空调的缘故,反而格外凉爽。满室寂静,唐蘅又想起李月驰的脸。片刻后他抹黑起身,借着外面模糊的灯光,找到手机。开机,有四个付丽玲的未接来电,一个大伯的未接来电。此外就什么都没有了。唐蘅忽然想起,他根本没把自己的号码留给李月驰。紧接着又想起另一件事,大脑诡异地把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李月驰这个人,很缺钱。但他不缺啊。第21章 野马第二天上午, 唐蘅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他睡意正酣,闭着眼摸起手机:“喂?”“唐蘅,你是不是报了gre?”付丽玲的声音有些浑浊,大概又喝酒了。“……你查我银行卡?”“你的?我不赚钱你哪来的银行卡?”付丽玲说着,竟然有些梗咽,“你不要妈妈了是吗?唐蘅,妈妈只有你了,现在你也不要我了?”又是这套。唐蘅瞬间烦躁起来:“我出国读几年书,又不是移民!”“我不同意,”付丽玲吼道,“要么你就别花我的钱!” 第37章 “没。”“那就好。”“嗯——”李月驰看着唐蘅,竟然很慢很慢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像正午的日影,透着几分恍惚的意味。唐蘅愣住,下一秒,就见对方直直向自己倒过来!他的额头很烫,浑身都烫,躺在床上时却小声说:“我有点冷。”唐蘅疾声问他:“退烧药放在哪?!”“吃完了。”“你他妈的,”唐蘅说,“等着!”“别走。”“我去给你买药!”“我想喝水。”“水在哪?”“……”唐蘅四处寻找,只在床脚旁发现一支富光塑料水杯,空的。唐蘅又骂一句:“我他妈的服了。”李月驰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目光笔直,像某种动物的目光。唐蘅迟疑刹那,说:“米酒喝不喝?”他说:“喝。”唐蘅环住他的肩膀,帮他把上半身撑起来。另一只手把米酒送到他嘴边。他悄无声息地衔住唐蘅衔过的吸管,随即开始大口吞咽,速度快到胸腔剧烈地起伏着。似乎房间里除了他吞咽的声音,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唐蘅越发觉得他像某种动物,目光像,喝米酒时也像。他直接把一大杯米酒喝完了。唐蘅忍不住问:“你多久没喝水了?”李月驰又躺下,翻个身背对着唐蘅。他身上缠满乱七八糟的绷带,伤口仍然肿着。唐蘅问他话,他不应,竟是直接睡过去了。也许是烧得难受,他的呼吸很快,两片肩胛骨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原来是马。唐蘅想起来了。不是马场里那些高大壮实、养来供人驾驭的马。是山间的野马,脊背如刀,瘦骨嶙峋,只要不死,就在尘埃中奔跑,哪怕死了,也是一具坚硬的骨架。当然,他没有诅咒李月驰的意思。唐蘅从李月驰桌上拿了钥匙,去诊所为他买药。退烧药,退烧贴,消炎药,能买的都买了。又去旁边的小卖部买了十来瓶矿泉水。最热的中午,t恤很快被汗水浸透。回到他家,拍拍他的手臂:“起来吃药。”此时的李月驰倒是很配合,乖乖吃了药,喝了水。然后直勾勾盯着唐蘅,仿佛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唐蘅试着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吧?”希望别把脑子烧坏了。“我知道,”李月驰却对他笑了一下,口齿异常清晰地说,“你是唱《夏夜晚风》的那个人。”第22章 草包唐蘅险些从椅子上蹦起来,定了定神,才问:“你怎么知道是我?”李月驰坦诚地说:“听啊。”语气还有些不耐烦,仿佛唐蘅问了个很蠢的问题。“你记得……我唱歌的声音?”“当然记得。”李月驰说完就闭上双眼,再度沉沉睡去了。他还发着烧,唐蘅只好憋下一肚子疑问,俯身在他额头上贴一张退热贴。也许是为了隔绝楼下垃圾堆的臭味,窗户紧紧关着,房间里闷热无风。而那吊扇不急不缓地打转,也没什么效果。太热了,热得脸颊耳朵都在发烫。唐蘅坐着愣了片刻,然后撕开一片退热贴,贴在自己的额头上。他忍不住回忆起那天晚上的细节——他唱歌的声音很大么?应该不是。音箱的音量由老板提前调好,因为这一带住户很多,老板不敢扰民,所以总是把音量调得很低。可李月驰家和“长爱”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也就是说,这人不仅清楚地听到了他的歌声,还清楚地记了下来,半个多月后再和他说话的声音对应上。狗耳朵么这是。唐蘅想着,便看向李月驰的耳朵,他的耳廓薄薄的,因为高烧的原因,边缘有些发红。唐蘅想,此人大概真的听觉超群。紧接着又有点不爽。既然他知道那首歌是他唱的,为什么还明知故问?有理由怀疑这种数学学得好的人,大脑发育不太平衡。唐蘅垮着脸为他换了一张退热贴,心说干脆就这么烧着好了,虽然这人即便发着烧也还是那副“离我远点”的欠揍德性,但是起码,比较诚实。诚实是一种美德。那么他到底要不要诚实地告诉李月驰,他想花钱雇他做一件事。也不算什么麻烦事,无非是假扮他的男朋友和他拍几张照,然后送给付丽玲看。假扮,当然不用真的接吻。找他的主要原因是面对蒋亚实在下不去嘴……但也不用真的接吻。t恤黏在后背,发丝黏在颈间。直到被手机铃声吵醒,唐蘅才发现自己趴在李月驰的床边,睡着了。唐蘅眯着眼走进卫生间,接起电话:“大伯?”“下午有空不?”唐教授笑呵呵地说,“明天我要去荆州开会,你待会就过来吧。”“过来干什么?”“你这小子!不是说好了跟我做项目啊?我让研究生带你,你先来见见他们。”“过两天吧,今天我没空。”毕竟屋里还躺着一个,烧得七荤八素的。“你就来见一面,打个招呼嘛。”“今天真的没空。”“算了,就你最忙!”唐教授顿了一下,又叮嘱道,“别和你妈吵架了啊,这么大人了,乖点。”唐蘅说:“知道了。” 第39章 “诶你这话怎么说的,”唐教授瞪他一眼,“我昨晚作的赋,你看看怎么样?我打算把这个裱好了送老安……”“人家要么?”“不要也得要!”唐教授有点气急败坏,“我昨天刚听他说的!他家新房子快装修好了!”唐蘅一阵无语。他大伯虽然做社会学研究,却对这些舞文弄墨的事格外感兴趣,且自我感觉十分良好,谁劝都没用。“你不是说下午有事吗?”唐教授抿一口茶水,“正好帮我看看,这句话用‘览’还是‘望’?我琢磨半天了。”“都差不多,”唐蘅说,“你把你学生叫来吧。”“你说你不来,我刚让田小沁回去了!”“那李月驰呢?”“哟,”唐教授笑了,“你也听说那孩子了?”“是啊,”唐蘅面无表情,“数学系第一么。”“那孩子做事很靠谱,你跟着他,多学学怎么处理数据。”唐蘅冷着脸,没说话。唐教授美滋滋地写他的书法,唐蘅则坐在他的椅子上,随手从书架上抽了本书翻看。没过多久,办公室的门被敲响,唐教授一边写字一边说:“进来。”李月驰走进办公室的一瞬间,表情就凝固了。“月驰,来了呀,”唐教授放下笔,“我介绍一下啊,这是唐蘅,咱们学院的大四本科生。唐蘅,这是我今年新招的硕士,你的师兄。”唐蘅坐着没动,皮笑肉不笑地应了句:“你好啊。”李月驰顿了几秒,垂下眼低声说:“你好。”第23章 比他们都好听“行啦,唐蘅,你带你师兄去教研室,”唐教授说着,冲李月驰笑了一下,“今天太热了,你们拿点喝的过去。”李月驰仍旧垂着眼,神情似有些不知所措。唐蘅则还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他拉开唐教授办公桌的抽屉,抓了教研室的钥匙,又从办公室的小冰箱里捞出两瓶可乐。然后他一言不发地往外走,李月驰默默跟上。进了教研室,唐蘅把可乐放在桌上,自己坐进唯一的皮质沙发,长腿一伸,说:“你去开空调。”李月驰走到前门的空调前,按了两次开关,空调没有反应。他绕到空调后面,蹲下,把插头拔出来又插回去,但那空调还是没有反应。最后他垂下手臂站在空调前面,有点笨拙地打量控制面板——像是没办法了。唐蘅心想,这个人是在拖延时间吧?就这么不想和他说话?“你看不出来么?那个是坏的。去开后面的,二十四度。”李月驰一言不发,起身去开了空调。然后他在会议桌的一侧坐下,教研室里只有他们两人,中间隔了四把椅子,显得疏远又空旷。唐蘅换了个更随意的坐姿——这沙发他都坐了四年了,高中的时候,他和安芸经常在这间教研室做作业。两人坐着,都不说话。半晌,李月驰总算抬起眼,脸上没有表情:“师弟,”他的声音也很平静,“对不起。”——为什么他连道歉都这么欠揍?“没什么对不起的,”唐蘅轻快地说,“你说得对,我就是来混个名额,算是——窃取你们劳动成果?坐享其成?”李月驰沉默两秒:“好。”好个屁啊好。唐蘅拧开可乐,另一瓶丢给他,冷声说:“那你开始讲吧。”李月驰从书包里取出一个文件夹,看着很厚实。他打开文件夹,竟然真的开始讲了:“我们的调查范围是洪山区和青山区,采取走访和问卷相结合的方式,走访为主,问卷为辅……”他的声音不急不缓,像在背书。唐蘅抱着手臂,两条长腿交叠,整个人陷在沙发里,面前的桌子上空无一物。这样子哪是他向李月驰请教项目的情况,倒像是李月驰在给他汇报工作。唐蘅懒洋洋地眯起眼,忽然觉得有些热。“停,”唐蘅说,“把空调调低一度。”李月驰干脆地起身,脸上丝毫没有被打断的不满。很快他回到座位上,继续像机器人似的讲解。唐蘅觉得挺有意思,原来李月驰也有这么忍气吞声的一面?不过想想也正常,他只是个在武汉无依无靠的学生,好不容凭努力保研到汉大——结果还没开学,先把导师的侄子得罪了。他会不会已经觉得自己完了?唐蘅又想,不至于吧。唐蘅没再打断他,但也没听。其实这些东西根本不用李月驰讲,他看看项目计划书自然就明白,况且类似的项目他在大二时就做过了。只不过,这一次,李月驰总算避不开他了,更不能像昨晚那样客客气气地赶他走。手机振了两下,唐蘅迅速挂断。几分钟后,蒋亚发来短信:你干嘛呢?咱不是下午排练吗?唐蘅:我要晚到一会儿。蒋亚:??????出啥事了??唐蘅:见面再说蒋亚:草你别吓我啊!到底啥事??用我过来帮忙不??唐蘅直接把手机静音,倒扣在桌子上。他们在汉阳音乐学院附近租了一间排练室,平时排练时,总是唐蘅或安芸先到,蒋亚最后。这家伙每次都有理由,不是堵车就是和女朋友吵架,而唐蘅向来准点。不过今天,唐蘅觉得晚一点也没关系,他想多在这里耗费一些时间。“师弟,这是调查问卷,”李月驰走到唐蘅面前,递来张薄薄的纸,“你可以看一下。”这就讲完了?唐蘅接过那张纸,低声说:“别叫我‘师弟’。”“……为什么?”“因为我不是你师门的,我不是唐老师的学生,”唐蘅顿了顿,“咱俩不熟吧。”李月驰不作声,脸上也还是没有表情。好像无论唐蘅说什么他都不会反驳,就这样默认了。至于吗?就这么怕他?就这么怕他报复他?唐蘅忽然觉得索然无味,他和李月驰较什么劲,李月驰哪一点是他比不过的吗?没有吧。唐蘅低头扫一眼问卷,说:“你们现在正在做洪山区的?”“嗯,快做完了。”“贫困人口调查,”唐蘅笑了一下,“那你也要填这份问卷吗?” 第41章 安芸在旁边笑得飞出眼泪,好不容易收住了,把蒋亚拽到自己身旁。“你就别在这添乱了,听我的,他……”“我怎么就添乱了!”“听我说!”安芸挤眉弄眼,“绝对有情况。”蒋亚:“什么情况?”扭头看向唐蘅,“你要带我们冲击娱乐圈啦?”安芸“啧”了一声,语气十分恨铁不成钢。唐蘅没理他们的话,只是背起吉他包,说:“走吧。”蒋亚:“走什么啊,待会老板请吃小龙虾!”“那你们吃,明天我还有事,”唐蘅看一眼手机,“今晚得早睡。”明天,唐蘅要和李月驰他们去做走访调查。其实一开始他根本没想参加大伯的项目,当然也没打算坐享别人的劳动成果。反正大伯对他一向宽容,他搪塞搪塞,这事也就算了。但是不得不承认,李月驰那句“你唱歌比别人都好听”精准地讨好了他,精准到令他脑子一热,整个晚上都醺醺然的,唱歌也唱得格外卖力。夏天的晚风拂在唐蘅湿润的脸上,他掏出手机,给李月驰发了条短信:明天在哪集合?李月驰没回,他也不着急。从酒吧慢慢溜达到汉阳大学南门,买一杯甜滋滋的米酒。这个时间的街道口,到处是情侣,你侬我侬。唐蘅就坐在学校门口的石墩子上啜饮米酒,漫不经心地打量来往行人。当然也有人打量他。夜色明明暗暗,这样一个介于成年和青年之间的男孩,肩上背着吉他,丸子头松散成一个低低的马尾落在颈间。这样一个男孩,总会令很多人挪不开目光。然而唐蘅并不理会这些目光,他很慢很慢地啜饮米酒,像是为了多吹一会儿暖洋洋的风,或是闻一闻旁边正大鸡排的炸鸡的香气,其他什么都不为。直到手机屏幕亮起来,李月驰的短信:早上八点半,社会学院门口。唐蘅回:知道了。又在心里默默接了下半句,明天见。然后他起身,把空掉的塑料杯丢进垃圾桶。他要回家睡觉了。他家就住在汉阳大学里的某一栋有些老旧的教师公寓,是他大一那年付丽玲买下的。唐蘅一边走一边看手机地图,发现如果他和李月驰约在东湖边见面,距离反倒比在社会学院见面更近一些。他们学校就在东湖边上,有一道门叫凌波门,出了凌波门,眼前便是东湖的碧波万顷。不过大清早的,两个人去湖边做什么?这个提议还是不提为好,否则更显得他像个游手好闲、坐享其成的草包。奇怪,现在想起这个词,他竟然一点愤怒都没有了。走到家楼下,手机响了,是安芸。唐蘅接起来,问她:“你们吃完了?”本以为他们一群人会闹到凌晨两三点。“没呢,我出来买水喝。”“哦。”“唐蘅,我……你等一下,”安芸那边闹哄哄的,片刻后,安静了,“我要和你说一件事。”“什么事?”“就是,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多了,如果不是我想多了,那什么,你冷静点啊……”唐蘅愣了一下:“嗯,你说吧。”“就是,就是那个李月驰,”安芸小声说,“他好像有女朋友啊。”第25章 我等你安芸的语气有些迟疑:“就……你别看他那么穷,我听小沁说,他本科的时候就挺招女孩子喜欢的。”唐蘅说:“关我什么事。”“你真的假的啊,”安芸叹了口气,“当我看不出来?这两天你他妈跟丢了魂儿似的。”“……”“而且呢,小沁还告诉我,他对他女朋友很好的。你看他那么穷,天天玩了命赚钱,据说钱都给他女朋友了。”“田小沁的眼睛安在他身上?二十四小时看着?”唐蘅轻哂,“再说他爱给谁给谁,和我没关系。”安芸静了几秒,说:“反正我提醒你了,悠着点啊。”“行了,”唐蘅应道,“去吃你的小龙虾吧。”挂掉电话时,恰巧路过汉大的田径场。正值暑假,田径场上只有寥寥几人悠闲地散着步,树影黑漆漆的,唐蘅就坐在一棵树下,看着来往的人。他想李月驰大概没有这样的时间和心情用来散步,或者发呆。那么此刻他在做什么呢?这么晚了,想必不会在外面打工——也许正和女朋友依偎在一起?好吧,他承认李月驰是挺招人喜欢的,不说性格如何,单凭那张脸,就够了。但这也并不意味着什么。唐蘅起身,慢悠悠地回了家。夜半时分,武汉又开始下雨。这场雨落得安静极了,仿佛观音拈花的手轻轻拂过。唐蘅醒了一次,窗外天还黑着,凌晨三点二十一分。他复又睡去,再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阳光从落地窗无遮无拦地落进来,明亮得刺眼。唐蘅愣怔两秒,然后迅速抓起手机——此时已经九点三十三分。也就是说,他睡过了约定的时间。然而手机上只有一条未读短信,早晨六点过蒋亚发来的,问他今晚去不去“四十”——江滩那边新开的一家livehouse。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的手机功能正常,没有进水,没有欠费。说明他迟到了,但是李月驰没找他。唐蘅点进“时钟”,发现“08:00”的闹铃确实响了,却没把他闹醒。简直他妈的邪门,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睡得这么沉,就像身体自动避开李月驰一样。唐蘅飞速洗漱穿衣,抓着钱包手机冲出家门。楼下停着他的变速自行车,唐蘅长腿一迈跨上去,一手掌握车把,一手拨了安芸的电话。是个长长的下坡,自行车的速度越来越快,唐蘅仍旧单手握把,总算,安芸接起了电话。“你把田小沁的号码发过来。”唐蘅说。“干嘛?”“我找他们有事。”“他们?”安芸顿了一下,好在没有追问,“等着啊,我发你。” 第43章 李月驰攥着他的手腕,把他的右手从裤兜里拔出来。在他右手的掌心,有一片长长短短的伤痕,通红的擦伤,已经不流血了。李月驰低头看了几秒,说:“怎么弄的?”“骑车摔了。”单手握把确实是危险驾驶。“下次别着急了,”李月驰低叹一口气,没办法了似的,“我等你,行吗?”第26章 《大武汉》一连几天,唐蘅跟着李月驰和田小沁走访。三伏天的武汉又热又闷,随便在太阳下面走几步,t恤就湿得拧出水来,再加上他们去的地方大都是城中村,或是摇摇欲坠的老旧居民楼,到处破破烂烂的,空气里都是灰尘的味道。又热又累也就算了,关键是上门走访时频频吃闭门羹,武汉人都是暴脾气,经常没说几句就吼起来,隔着一道门,叫他们“滚滚滚”——好不容易爬上七楼,这情形别提多令人挫败。好在也不是唐蘅去沟通,原因很简单,他和田小沁都不会武汉话。唐蘅虽然在武汉待了六年,但身处学校,大家都讲普通话,况且大伯一家也没有武汉人。田小沁是湖南人,在武汉读了四年本科,也没学会什么武汉话。所以最神奇的还是李月驰——他一个贵州人,竟然都能把武汉话听得八九不离十。唐蘅问他在哪学的,他说,打工时学的。唐蘅又问他,后背上的伤口怎么样了,他说,好得差不多了。似乎也的确如此,几天来,李月驰永远是到得最早、出力最多的那个,甚至每次走访结束后,他还能背着背包去辅导班讲课——这他妈是什么身体素质,什么精神状态?唐蘅简直叹为观止,也明白大伯为什么叫他跟李月驰“多学学”了。田小沁感慨地说:“月驰太厉害了。”唐蘅看着李月驰背包远去的背影,问:“他这么急着赚钱,要干什么?”田小沁:“读书要花钱的呀。”“现在有助学贷款,还有奖学金,不至于吧。”“那我也不清楚了,不过他好像……交了女朋友,”田小沁眨眨眼,“我不确定哦。”明天是周末,总算可以休息两天。晚上安芸请客吃饭,当然主要是为了田小沁,醉翁之意不在酒,唐蘅和蒋亚就是凑数的。他们在小民大排档吃蟹脚热干面,红焖小龙虾,还有软糯得嘴巴一抿肉就掉下来的鸡爪。晚上的大排档总是人满为患,嘈杂而热闹。安芸和田小沁聊天,蒋亚便百无聊赖地打量起唐蘅:“你最近,真跟他们干活呢啊?”唐蘅说:“不然呢。”“行啊,”蒋亚压低声音,“都指望你了!”唐蘅:“什么?”“她俩啊!”蒋亚飞快瞥一眼田小沁,贼眉鼠眼地,“咋样,你觉得有戏吗?”唐蘅同样小声地说:“不知道。”“她有对象么?”“好像没有。”“那就是有戏。”“……”眼前一下子浮现李月驰帮田小沁拎着背包的画面,还有田小沁唤他“月驰”时的语调。虽然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他和安芸还睡过一张床呢——但的确有些不一样,说不好。蒋亚吃饱喝足,坐不住了,跑去搭讪邻桌的女孩儿。另一边安芸舌灿莲花,邀请田小沁去看他们的演出。唐蘅对着一盘七零八落的炒花甲,忽然之间,心情就不大好。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又在想李月驰—— 倒不是“想念”的“想”,只是单纯想起了这个人。一些无聊的念头。譬如现在已经晚上八点过了,日理万机的李老师下班了没?譬如他后背上的伤究竟好得怎么样了,会不会白天精神抖擞晚上高烧不退?再譬如,再譬如李月驰这种人会找个什么样的女朋友?想象不出来。什么奇女子能受得了他那张写满“离我远点别碍事”的脸啊。但他若想对一个人好,也可以很温柔。唐蘅想。四人吃完饭,到江汉路的livehouse看演出。武汉又飘起夜雨,从出租车的玻璃望出去,能看见地面上一块一块五彩斑斓的积水。江汉路一带算是武汉很繁华的地方,但是下起雨来,路面还是坑坑洼洼的,武汉这地方,不愧为学生口中的“全国最大县城”,所有人来了,都想离开它,唐蘅也不例外。晚上的演出乐队是smzb,生命之饼,一支老牌朋克乐队。舞台上挂了鲜红大横幅:摇滚娱乐了你和我,中国娱乐着,rock&roll!演出尚未开始,一众乐迷已经摇头晃脑地嗨起来,虽然开着空调,还是能嗅到沸腾的汗味。田小沁第一次来livehouse,面露新奇地看着眼前一切,对安芸说:“你们平时演出也这样吗!”人群太吵闹,非得大声喊出来才可以。“我们没这么多粉丝!”安芸笑道。“但也这么——热闹吗!”“还行吧!也看唱什么歌!”“你们有自己的歌吗!”“还没呢!”安芸扭头看看唐蘅和蒋亚,“在写了!”乐队登场时,蒋亚已经牵着个马尾辫女孩的手一起摇摆了。那女孩令唐蘅感觉有点眼熟,一时间又想不出在哪见过。不过这年头,摇滚乐已经成了小众爱好,热衷看演出的总共就那么些人,觉得眼熟也不奇怪。音乐声响彻耳畔,贝斯,鼓点,吉他,还有一段清扬的风笛,白色镁光灯随着节奏一闪一闪,这是今晚的第一首歌,《大武汉》。我出生在这里,这个最热的城市800多万人民生活在这里武昌起义打响第一枪在这里孙中山的名字永远记在我心里……她会得到自由,她会变得美丽这里不会永远像一个监狱打破黑暗就不会再有哭泣一颗种子已经埋在心里…… 第45章 袋子上印着“武汉市中心医院”几个大字,李月驰抖抖上面的水,从里面小心地取出一张x光片。他举起那张片子,对着路灯看了看,忽然低骂一声:“操。”唐蘅好像没听他爆过粗口,哪怕是被受访者拒之门外,或是被打得浑身是血的时候。那是一张人骨的x光片,看不出是哪里的骨头。“??坏了?”“嗯,”但李月驰还是把上面的水渍轻轻拭去,然后转身看着唐蘅,认真地说,“今晚的事不要说出去,好吗?”“好,但是——为什么?”“校外斗殴么,”李月驰说,“要背处分的。”“我不是问这个。”“那你问什么?”“李月驰。”“好吧,”他又笑了一下,语气有点无奈,“找个地方坐着说吧。”他们这样子自然没法进餐厅,唐蘅走进一家小超市,买了酒精湿巾和两瓶冰可乐。结账时他忽然看见李月驰站在超市门口,微微佝偻着腰,像是在走神。他猛地想起那天晚上,李月驰的后背被酒瓶划伤了,便也是这样佝偻着腰。李月驰经常受伤吗?老板慢吞吞地装袋,递来几枚找零的硬币。“李月驰,”唐蘅喊道,“你过来。”李月驰站着没动,指指自己的t恤,意思是我这样还是算了吧。唐蘅又喊一声:“你过来。”李月驰便掀帘走进来了,老板双眼一瞪,表情警惕起来。唐蘅不管他,只问李月驰:“你饿不饿?”“还行。”那就是饿了。唐蘅走到摆放零食的货架前,除了膨化食品和果干之类的东西,就只剩两个肉松面包。唐蘅说:“面包吃吗?”李月驰点头,超市的白炽灯照着他,唐蘅才发现他的脸色很苍白。最后又买了两个肉松面包,一袋牛肉火腿肠,以及一包烟。唐蘅自己不抽烟,以为李月驰也不抽——他大概是舍不得花钱买烟的。然而李月驰从兜里摸出一张五元纸币,外加一枚铜黄色的五角硬币:“来包黄果树。”两人走出超市,李月驰点燃一支烟。他抽烟时微微低着头,眼睫也垂着,慢慢地吸入,慢慢地呼出,是一副专注的神情。唐蘅想起夜色中那银光一闪的匕首,仍然心有余悸。一直走到长江边,走下堤坝,坐在湿润的台阶上。再向下几步,便是黑色的江水。李月驰像是疲惫极了,他把双肘支在膝盖上,左手撑着下巴,右手捏着烟,那猩红的烟头随着他的呼吸,缓慢地闪烁。“当时……很危险,”唐蘅迟疑地开口,“他们带了刀。”“我知道,但他们不敢真的杀人。”“为什么?”“他们是来要钱的,我死了谁还钱?”“要钱?你借了钱?”“嗯,”李月驰沉默片刻,“高利贷。”“可你为什么……”“治病,你看见了,那张片子。”“谁治病?”李月驰不说话了,好一会儿,他把手中的烟头摁灭,轻声说:“我女朋友。”漆黑的江面上有货轮缓慢行驶,发出呜咽般的悠长鸣笛。太慢了,深夜的货轮那样慢,连江水的流动也变得慢,好像一切都慢下来,一秒一秒,就这样过了一个世纪。空气中泛着潮湿的水腥味和干燥的烟味,似乎还有一些来自李月驰身上的铁腥味,那是已经凝固的血的味道。唐蘅侧过脸去看李月驰,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他又点了一支烟,烟头猩红,和远处长江大桥的灯光一起模糊成光晕,这一刻李月驰似乎离唐蘅很远,像长江大桥一样,远在眼前。“你有女朋友啊,”唐蘅说,“之前没听你提过。”“她一直在住院,也没什么好提的。”“是什么病?”“癌症,”李月驰的声音几乎要被鸣笛声掩盖,“已经扩散了。”唐蘅说不出话来。他有太多问题想问,譬如年纪轻轻怎么会得癌症,譬如李月驰怎么会找一个得癌症的女朋友,譬如他们在一起多久了?但这些问题又都不用问了,原来李月驰发疯般打工赚钱是为了给她治病,他不惜去借高利贷,不惜挨打,也要救她。他一定很爱她。李月驰抽完第二支烟,从塑料袋里拿出肉松面包,大口大口吃起来。冷面包就冰可乐他也吃得很快,唐蘅想,他一定没有吃晚饭。他吃完了,笑着对唐蘅说:“今天真的谢谢你。”“你要回去了?”“嗯?”“回医院陪你女朋友。”“不……她家人陪着她。”“哦。”“今天的事别说出去,行吗?” 第47章 李月驰知道了。好吧,的确如此,从某一刻开始,他喜欢上他了。因为喜欢他,所以想给他钱;因为喜欢他,所以没法看着他挨打;因为喜欢他,所以就算他有女朋友——他也认了,只当自己倒霉。从小到大,他总是被喜欢被追逐的那个,因为李月驰,第一次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件如此有损自尊的事情。但李月驰这是什么意思?明确拒绝他,要他死心?还是说,李月驰以为他是想花钱买他?可笑的是他最多最多只想过花钱叫李月驰和他拍几张照片,为了向付丽玲证明他确实是gay。原来李月驰想得比他还远,还大胆,还无耻。可能他在李月驰心里就是这样一个人?李月驰这人是不是他妈的仇富啊?只是一两分钟,手心的汗就变成冷汗。唐蘅嗤笑一声:“你连这都看出来了?”李月驰沉默不语。“对,我就是想花点钱找个消遣,”唐蘅说,“放假么,无聊。”李月驰还是不说话,四周太暗了,也看不清他的脸。“其实我根本没想让你还钱,当然了,你得给我点别的。”“你想要什么?”“你觉得你有什么。”“……”“你不说话,我当你默认了。”唐蘅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脑子里竟然只剩一个念头:李月驰是直男,那么他是永远都没有机会了吧?既然没有机会,何不抓紧时机,及时行乐?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在livehouse里喝了半听青岛啤酒,只半听,放在平时就和没喝一样。但是此刻那暖洋洋的江风一吹,酒精好像从他身体里蒸发出来,醺得他恍恍惚惚,仿佛醉了一场,又委屈,又难耐。唐蘅慢慢地向前挪了一步。又一步。反正他在李月驰心里已经是个混蛋了吧?那就再混蛋一点。就这一次。他没有妄想,他知道李月驰有女朋友,不是同性恋。两个人的身体几乎贴住,李月驰身上仍有隐隐的血腥味。唐蘅颤抖着抬起手,先是右手指尖,再是掌心,直到整个手掌都落在李月驰的肩膀上。他知道这一次过后,他和李月驰就连做朋友的机会都没有了,但是这样正好,他不知道自己怎会有这样的想法——既然他和李月驰做不成恋人,那就最好老死不相往来。他受不了李月驰以恋人之外的身份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李月驰的肩膀很薄,锁骨凸起来,像硬质的刀脊一样硌着唐蘅的手心。唐蘅的嘴唇也开始颤抖,他应该贴上去吗?去吻李月驰的嘴唇,从哪里开始?他没和人接过吻,下巴,还是嘴角?凑得这么近,他看见李月驰下巴上的没剃干净的胡茬,还有他略微发肿的嘴角,疼不疼?唐蘅兀自犹豫着,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会,还是不敢,抑或是不忍心。下一秒,他忽然看见李月驰扬了扬眉毛。紧接着一只手掌摁住他的后脑勺,直把他摁向李月驰的脸——他碰到了李月驰的嘴唇。干燥的,凉冰冰的嘴唇。第29章 史前的夜空这个瞬间唐蘅什么都没想,只觉得眼前黑光一闪——这个词似乎奇怪了些,怎么会有黑色的光?但确实就是黑光一闪,好像电影放映结束的刹那,屏幕骤然黑下去。无边无际的黑色漫上来,那是史前的夜空。两秒,或者更久一点。唐蘅意识到,他看见的是李月驰的瞳仁。李月驰松手,唐蘅猛地后退一步,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话。这两片嘴唇刚刚才贴住李月驰的,唐蘅反应不过来,仿佛大脑、声带、口腔这三者彼此独立了。李月驰面目沉静,看着他:“你满意了?”好一会儿,唐蘅才懵懂地说:“什么?”“你给我钱,不就是想这样么?”李月驰语速很慢,慢条斯理地,“这样够不够?”“我——”“再多的也没有了,”李月驰笑了一下,“我接受不了,这是极限。”所以他的意思是——唐蘅抬手,茫然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还是薄薄两片,除了有些颤抖,一切如常。所以他的意思是,这是他能所满足他的极限?现在他给了,而他接受了,就结束了。唐蘅小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什么意思?”“我不是想花钱换……这个。”“只有这个,”李月驰摊开双手,又重复一遍,“这是极限。”唐蘅愣愣地,仍然反应不过来,不明白为什么就成了这个样子。一颗时快时慢的心好像撞在南墙上,轰然一声巨响,什么都破碎了、冷却了。明明刚才他的手摁上来的时候,掌心是温热的。唐蘅又退一步,说:“我走了。”他的声音又轻又低,几乎被此起彼伏的江声掩盖。李月驰还是那么平静:“今天谢谢你们。”不是“你”,只是“你们”。唐蘅转身欲跑,李月驰又说:“那个调研你不用来了,会加上你的名字的。” 第49章 也许对她来说,的确算不上“发生”了什么。也许对李月驰来说,同样如此。八月初的一个夏夜,他们三个又和田小沁在一起吃饭,照旧是大排档:小龙虾,热干面,炒花甲,和一盘一盘的烧烤。四人都吃得汗津津的,一半因为热,一半因为辣。桌上的饮料喝完了,安芸自告奋勇去买新的,蒋亚假惺惺地说:“这种事哪能让女孩子去啊,我来我来!”屁股却牢牢粘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安芸在田小沁面前总是格外勤快,便也配合道:“还是我去吧,你们想喝什么?”“我要可乐!”蒋亚说,“冰的啊!”安芸隐隐翻个白眼,语气十分温柔:“那小沁呢?”“冰红茶就好,”田小沁温声说,“辛苦你啦。”“唐蘅你呢?”“雪碧吧。”“唐蘅你叛变了!”蒋亚怒目圆睁,“以前不都和我一起喝可乐的么!”“可乐杀精啊,”安芸凉飕飕道,“你还是悠着点吧。”蒋亚一时没反应过来:“啊?真的?”唐蘅说:“没什么,我就是喝够可乐了。”唐蘅本不是话多的人,现在比以前更沉默了。安芸去买饮料,桌上只剩下蒋亚和田小沁在聊天。蒋亚嘀咕道:“安哥这一天天,阴阳怪气的呢?”田小沁笑眼弯弯地看着他:“其实我早就想问了……”“什么?”“为什么叫安芸‘安哥’啊?”“啊,她比我大一岁么,我和唐蘅一级的。”“那为什么是‘哥’……”“嗨,说来话长,”蒋亚抓起一串烤牛油,“我们仨认识的时候,唐蘅和安哥准备组乐队,招一个贝斯手,我就去了。”“诶,你不是打鼓的?”“我当时就想碰碰运气,没准他们也招鼓手呢?”蒋亚笑得有点憨气,“我就去了,然后安哥说,不招鼓手,她打鼓。我当时就嘴欠了一句,没见过女孩儿打鼓能打好的,安哥急了,要和我比solo,我说比就比啊,安哥说,谁输了谁给对方鞠躬道歉叫哥。”田小沁大笑:“怎么这么幼稚的。”“真的特二逼,”蒋亚也笑,“后来我输了,就给她道歉,哥也叫了……再后来,我们仨就组乐队了,安哥让我打鼓,她换成贝斯。”“你们这样真好,”田小沁语带羡慕,“我的朋友都毕业了。”“你是说本科的朋友?”田小沁点点头:“对呀,一个回家当老师了,一个去深圳上班了,只有我留在武汉。”蒋亚立即说:“那你以后就跟我们玩儿啊,安哥老和我们说你呢。还有你那个同学,李什么来着……”“李月驰?”“对,那哥们也不错,”蒋亚豪爽道,“回头我过生日,叫他一起来啊!”唐蘅垂着眼听他们聊天,并不搭话。田小沁说:“好啊,不过李月驰最近也很忙……”“他忙什么?”安芸拎着饮料回来了,“还是唐老师那个项目么?”“没有,我们的走访已经结束了,月驰退出项目组了。”“嗯?”安芸若有若无地瞟唐蘅一眼,“为什么?”“他说他有别的事,就去和唐老师请假了。”“那现在就你一个人在做啊?”“我和经济学院的两个硕士,现在主要是处理数据了,他们比较擅长。”“唔,”安芸把饮料分发给众人,“经济学院的啊,那确实。”唐蘅握着冰凉的雪碧,淡淡地说:“李月驰不是也会处理数据吗?”“是的,但他说他没空,”田小沁的表情略微有些疑惑,“其实现在退出,是挺可惜的。”唐蘅没再说什么。吃完饭,三人先把田小沁送回家,然后去了蒋亚家。他们原本打算到“长爱”坐一会儿,然而夜空中响起几声闷雷,大概又要下雨。果然,蒋亚刚把投影打开,雨点就噼里啪啦砸在玻璃上。他们看的是王家卫的《蓝莓之夜》,慢镜头一个接一个,调子非常闷。电影不到一半,蒋亚便倒在沙发上睡着了。窗外的雨小了一些,但仍然淅淅沥沥的,令唐蘅有些心烦。蒋亚打起鼾,安芸把音量调小了些,忽然问:“你和李月驰怎么样了?”唐蘅盯着荧布上诺拉·琼斯的脸,低声说:“什么怎么样。”“就是,你俩……掰了?”“本来也不熟。”安芸轻哼一声,没说话。又过一会儿,当音箱响起爵士乐插曲的时候,安芸开口道:“你还是别和他掺和在一起。”“为什么?” 第51章 唐蘅举着手机,没动静了。对方也停下来,转身,看向唐蘅。他仍然穿着“青文考验”的t恤,一条深蓝色窄腿牛仔裤,衬得他削瘦而挺拔。时近傍晚,光线暗了,走廊的灯又还未亮起来。唐蘅是低度近视,不大看得清他的神情。两人对视了两三秒,李月驰先开口,声音很平静:“学弟。”学弟?没错那天晚上是他先叫了声“学长”——本以为那样李月驰就会收下他的钱。唐蘅转身欲走,李月驰又说:“学弟,等一下。”然后他快步走过来,近了,唐蘅陡然想起那天晚上两人接吻的情形,忍不住后退一步。李月驰却是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认真地说:“你处理数据的时候有个地方需要留意一下,洪山区南湖珞鑫小区,里面有一部分居民是回迁户,他们的收入标准还要按照农村……”“你为什么不做了?”唐蘅打断他。“我有别的事。”“什么事?”李月驰顿了顿:“私事,”又很客气地说,“给大家添麻烦了。”他这幅神情真的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从一开始就没有帮唐蘅打架,后背没有被酒瓶划伤,也没有在那闷热似蒸笼的小房间里和唐蘅脸对着脸吃泡面;他没说过“我等你”,没说过“你唱歌很好听”,没问过《夏夜晚风》是不是唐蘅唱的;当然,他更没在被围殴的时候撞上唐蘅,没吃那个冷掉的肉松面包,没喝可乐——没接吻。唐蘅冷笑一声,转身大步离开,李月驰没有追。第二天,唐蘅和张白园、潘鹏约在教研室。才上午十点,张白园已经叫了三趟外卖,分别是星巴克的咖啡、仟吉的蛋糕和某家法式餐厅的正餐。他虽然带了电脑,但屏幕上只开着word文档,装模作样地记了几个疑似有问题的数据。倒是潘鹏靠谱得多,计算公式提前准备好了,又很仔细地核对着问卷扫描件上的数字。“老潘,师弟,你俩别忙了,”张白园热情招呼道,“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吧!”唐蘅淡淡地说:“我还不饿。”他已经确定张白园就是个混事的草包,什么都不会。潘鹏拈起一颗泡芙:“师弟,下午我和白园去游泳,一起吗?”“对啊对啊,师弟一起来呗,”张白园说,“反正包场了,地方大着呢。”唐蘅盯着屏幕:“你们去吧,我继续弄这些问卷。”“急什么嘛,”张白园抿一口咖啡,慢悠悠地,“十月初才做第一次成果汇报,来得及。再说咱还有老潘呢,他弄这些快得很。”潘鹏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对啊,反正我也没有别的事情了。”唐蘅摇头道:“我赶时间。”他的语气不是很好,但张白园大概没听出来,还在那高高兴兴地吃东西。潘鹏显然感觉到了,于是没再闲聊别的,擦干净手指,干起活来。下午一点过,张白园先走了,说要回去睡一会儿,下午才有精神游泳。他走前又点了四杯果汁,叫唐蘅和潘鹏喝着玩——说是纯鲜果现榨,没有添加剂。教研室里只剩下潘鹏和唐蘅。潘鹏长吁一口气,轻声说:“师弟,辛苦你了啊。”“没什么辛苦的,”唐蘅面无表情,“尽快弄完吧。”“白园他就这样,虽然干活指望不上,但他心眼是很好的,”潘鹏挠挠头,“你别生气啊。”“我没生气。”确实没有,更准确来说,这种低气压只是从昨晚持续到现在罢了。“我本来以为又是我自己干活呢,”潘鹏继续道,“你能和我一起,太好了。”唐蘅心说,好个屁。“原本是李月驰,对吧?”潘鹏敲敲键盘,“还好他嫌钱少,不干了。”唐蘅停下动作,扭头看向潘鹏:“李月驰是因为钱少才退出的?”“是啊,这种活,一个月只有八百的补助嘛。”“所以他就撒手不管了?”“你不了解他那个人,”潘鹏笑了一下,“我和他是本科同学,我是知道他的。”“那你说说吧,”唐蘅拿过一杯橙汁,“正好有点累了。”“这不太好吧……诶你别说出去啊,反正我就私下提醒你,小心这个人。”“为什么?”“他这个人吧,见钱眼开,为了钱什么都干得出来,我们本科的时候他还替考呢,体测一千五长跑,他为了赚钱能一天替跑三场——你说是不是穷疯了?”“是么,”唐蘅低头看着手里亮澄澄的果汁,“他还挺拼的。”“农村人没见过钱!”潘鹏耸肩,“这种人我真的看不上,格局太小了。”第32章 等教研室里只剩下唐蘅一个人,他起身去把门关紧,然后坐下,拨了李月驰的号码。这串号码他早就删掉了,但又毫不意外地记着,像一枚放在抽屉里的吉他拨片,平日里不用,需要的时候却能精准找到。这念头令唐蘅感到挫败,所以当电话接通的时候,他的语气就带了点不痛快,显得凶巴巴的:“李月驰,你在哪?”李月驰沉默两秒:“我在学校。”“你来教研室,就是上次那个教研室。”“有事吗?”“对,有事,”唐蘅的语速有些快,他想是因为紧张,“你现在就来。”“电话里不能说?”“不能。” 第53章 “我不需要这个,”唐蘅的声音和缓几分,“名额本来就是李月驰的。”“你……哎,你等着,明天我和你当面说,”安芸叹了口气,“这事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唐蘅回一句“好”,干脆地挂了电话。他忽然就感到闷热,武汉潮湿的阳光黏在皮肤上,蒸出一滴滴汗珠。唐蘅轻快地走到自己家楼下,骑上变速车,向李月驰的出租屋驶去。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去,明明这个时间李月驰不在家——辅导班上课呢。但是不要紧,他想,他可以等。半路上又接到安芸的电话,像是不大放心他:“唐蘅,你没惹事吧?”“暂时没有,”唐蘅慢悠悠地蹬着车,“但你最好给我个合理的解释。”“不是,你……你怎么知道的?”“很难猜吗?”唐蘅轻哂,眼前浮现出潘鹏那副貌似诚恳的神情,“有个傻逼给我说李月驰见钱眼开,说他嫌钱少才不干了,你觉得可能吗?”“李月驰确实缺钱,”安芸无奈道,“是潘鹏说的吧。”“他是缺钱,但他如果真的做什么都为了钱……”“啊?”他就不会一次次拒绝我的钱了。唐蘅想。“没什么,明天见了面再说。”“你千万别冲动啊!”安芸又重复一遍,“这事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唐蘅连声应下,十分敷衍。其实他现在根本没有惹事的心思,也不急着找潘鹏那傻逼算账。因为他已经看见李月驰那栋破破烂烂的小楼了。门口的垃圾堆还在,也还臭着。唐蘅停了车,噔噔噔爬上那处处生锈的铁梯。挂在门外的伞不见了,却多出一双黑色帆布鞋,有点滑稽地用鞋带拴在栏杆上。黑色的鞋面已经被刷得泛白,但是很干净,鞋舌翻开来,露出两枚模糊不清的标签,是回力牌,43码。鞋子内侧靠近鞋底的位置已经磨出一道裂口,都这样了竟然还在穿,还在洗?唐蘅后退一步靠在门上,觉得刚刚的自己像个变·态。其实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来这里,好像是急于见到李月驰——就是哪怕知道他不在,也想等着他。但是见了李月驰又该说什么呢?说谢谢你为我着想?以李月驰那副德性,没准会回一句“因为你是唐老师的侄子”,然后再恭恭敬敬接一句“学弟你还有别的事吗”,真是能把死人气活。这时已经下午四点过,太阳慢慢地西沉。站在二楼门口,可以看见四周一片高高低低的平房,有些人家从窗户里支出两根杆子,大剌剌地晾着汗衫和内裤。余晖给那些衣服镀上一层淡淡的橙红色,武汉这地方虽然不修边幅,但至少日落很好看,明艳得像漫画里的场景。这场景李月驰看过么?不知道。他每天都那么忙,有没有看日落的心情呢?唐蘅站累了,又靠在门上,耳机里循环着达达乐队的《南方》,每当彭坦唱到“我第一次恋爱在那里”,他的心就像铃铛似的,跟着摇晃一下。尽管他也记着,李月驰有女朋友。唐蘅侧过身,换成肩膀抵着门。李月驰讲课要讲这么久?不会讲完又去发传单了吧?其实可以打个电话问他,但唐蘅不想。他转个身,换另一边肩膀抵门。几秒后,唐蘅听见“咔嚓”一声——不是他身体里发出来的。紧接着,又一声。唐蘅直起身子,疑惑地抓住门把手,用力一推——门开了。门锁的锁芯掉在他脚边,叮叮当当一阵脆响。唐蘅:“……”这下是真得一直等下去了。唐蘅对天发誓他没想进屋——怪就怪李月驰租这房子实在太小,哪怕是站在门口,也能将屋里的摆设尽收眼底。床尾搭了件皱巴巴的灰色t恤,整理箱上立着只磕破一角的饭碗,饭碗旁边是个墨绿色的杯子——唐蘅愣了两秒,才想起那是他买的蜡烛香薰。上一次来李月驰家,他嫌楼下的垃圾堆太臭,所以买了这个香薰。多少天了?李月驰竟然没有点燃那只香薰。他只是把它立在那里。唐蘅走进去,见香薰下面压着一本书,是费孝通的《乡土中国》,他知道这样做不对,但还是鬼使神差地翻开那本书。书是学校图书馆的,密密麻麻地夹了许多小纸条,想必是用来做书签。李月驰在读这本书?唐蘅好像看到他坐在两个叠放的整理箱前,略微勾着背,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时不时夹进一枚纸条。在他手边就是那杯蜡烛香薰,没有点燃,但还是能嗅到很淡很淡的香味,那是鼠尾草的味道。唐蘅的脸有些发烫,他飞快地把书和香薰放回原处,转身向门口走去。然而就在转身的一瞬间,他又看见墙上挂着的白色塑料袋。是那个下雨的晚上,他和李月驰从水坑里捡回来的塑料袋,他知道里面装着中心医院的x光片,李月驰女朋友的x光片。唐蘅怔怔地盯着那只袋子。夜晚光线模糊,所以那时他没有发现,原来袋子上写了病人的基本信息。姓名,性别,年龄——赵雪兰,女,32岁。第33章 火腿炒面唐蘅愣愣地盯着那行圆珠笔写的字,大概不是医生写的——他虽然没怎么去过医院,但也见过家庭医生写字,张牙舞爪得根本看不清内容。那行字是一笔一划写下来的,算不上工整优美,只像是下了很大力气,所以格外清晰。尤其是“岁”字的最后一撇,直直斜向下去,收束时在柔软的塑料袋上挑出一个小小的洞。唐蘅默念,三十二岁。三十二。李月驰今年大学毕业,不出意外是二十二岁,那也就意味着,他的女朋友比他大了整整十岁。当然,十岁的年龄差也不算离谱,只不过——思绪一下子断了,紧接着,唐蘅转身冲向门外。他站在门口,李月驰站在楼梯上,两人隔着几级台阶,面面相觑。他怎么现在就回来了?!李月驰看着唐蘅,好像也愣了刹那,然后他扬扬眉毛:“学弟,你又找我有事?”“我……对啊,我又找你有事……”唐蘅瞪圆眼睛,盯着李月驰一级一级登上台阶,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几秒后他猛地反应过来,向下一跨拦住李月驰的路。“我,我要和你说个事情,”唐蘅口干舌燥,“刚才出了点意外。”李月驰平静地问:“什么意外?”“就是……你家的锁,坏了。”李月驰:“什么?”“锁坏了!”唐蘅真是百口莫辩,“我就在门上靠了一下,那个锁芯突然掉出来了!”李月驰沉默。唐蘅侧开身子,小声说:“真的,不信你看。”锁芯还在地上,已经锈得不成样子。李月驰弯腰捡起来,看了看锁芯,又看了看唐蘅。他脸上的表情非常一言难尽,如果非要形容一下,大概就是同时混合了“唐蘅你可真行”和“编吧你接着编”两种意味。 第55章 这时夕阳已经落入城市地平线以下,唐蘅觉得自己的心也像夕阳,原本是温热的,然而渐渐沉下去,沉入一个冰冷的黑夜。他意识到自己没法当那些事没发生过,因为那些画面犹在眼前。李月驰说“咱们俩真的不可能”,他说这话的时候唐蘅就盯着自己手里的碗,碗里还有几根焦黄的炒面和两片白菜梆子,唐蘅觉得自己像一个乞讨失败的乞丐,被永远地下了逐客令。这次是彻底、彻底完了吧。唐蘅上楼,敲门,开门的是个满头小卷的阿姨:“诶,你找谁?”“我……不好意思,我走错了。”唐蘅反应过来,他走错了楼层。阿姨嘀咕一句,把门关上了。唐蘅又上两层,到蒋亚家门口。“蒋亚。”唐蘅敲门,没人应。也许蒋亚出去了。唐蘅并不着急,而是慢慢地蹲下,后背抵住冰凉的墙壁。他逃得太着急,此刻竟然有种虚脱般的感觉。“来了来了!”门却忽然开了,蒋亚探出头来,“靠,你他妈可真会挑时候!”唐蘅抬头看着他:“不方便吗?”蒋亚露出个贼兮兮的笑:“露露在呢——你来都来了,咱仨斗地主吧。”唐蘅进屋,看见一个女孩儿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原来是他们在江汉路的livehouse看演出的那个晚上,和蒋亚相携而去的女孩子。没想到他们还有联系,谈恋爱了?如果在平时,唐蘅肯定扭头就走了,他可没有做电灯泡的爱好。只是今天,此刻,他迫切地需要和人说说话,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否则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事。“这是唐蘅,我们的主唱,你认识吧?”蒋亚向露露介绍道。“哇,第一次离这么近!”露露的声音很清脆,“你好啊帅哥。”“干嘛啊,”蒋亚佯作吃醋,掰着露露的下巴强迫她看向自己,“帅哥在这儿呢。”三人就真的打了一晚上斗地主。直到晚上九点多,露露打着呵欠说困了,蒋亚叫她先去楼上睡觉。她拍拍蒋亚的脑袋,轻笑道:“等你啊。”然后慢悠悠地走了。蒋亚从柜子里取出一瓶威士忌,递给唐蘅玻璃杯,为他斟了浅浅一杯底。这威士忌是一种近似木质的暗黄色,瓶身印着法语,不知是什么牌子。为了保护嗓子,唐蘅不抽烟,也极少饮烈酒。所以威士忌的苦味在舌尖爆裂开来的时候,他忍不住皱了眉。蒋亚自饮一口,问道:“谁惹你了?”唐蘅说:“没人惹我。”“得了吧,你找块镜子照照你这德性,跟被人打了似的,”蒋亚揽住唐蘅的肩膀,“跟爸爸说,爸爸给你出头。”“滚蛋。”“说正经的,你最近是不是遇上什么事儿了?”“怎么这么问?”“男人的直觉嘛。又和你妈吵架了?”“不是我妈……我问你个问题。”“啥?”唐蘅迟疑片刻,找了个相对委婉的切入点:“你和露露怎么在一起的?”“就那么在一起的啊,那天晚上你不是在么,”蒋亚理直气壮地,“我俩从livehouse出来,上酒店开房了,完事她夸我表现不错,我们就……”“打住,”唐蘅无奈地说,“你有没有点正常的恋爱经历?”“啥算‘正常’的?”“就是,比如说,你追一个女孩儿,追不到……”“操,”蒋亚一惊,双手摁住唐蘅的肩膀,“儿子,你直了?”“……”“算了,”唐蘅说,“我回去了。”“急什么!来来来我告诉你,”蒋亚拽住唐蘅,“追人么,哪有说追就追到的啊!时间精力人民币,你总得付出一样吧!”“怎么付出?”“打个比方,你追人家,那得拿出追人的架势吧?人家喜欢什么你就送啊,一次不够多送几次啊!”唐蘅想,李月驰喜欢什么?大概喜欢钱吧。他也真的送过钱,然而李月驰不要。“除了花钱呢?”唐蘅说,“有没有别的办法?”蒋亚欠嗖嗖道:“不好意思,鄙人至今还没遇到过花钱解决不了的妹子。”唐蘅心想自己真是脑子被门挤了才来问他。“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蒋亚压低声音,“儿子啊,我说真的,你就凭你这张脸,钱都不用花。”算了吧。“真的,你吧,再把你这臭脾气改改,完美!”“他已经有女朋友了。”“有就有呗,”蒋亚顿了一下,转过头看着唐蘅,“女朋友?你,你看上了个蕾丝啊?”唐蘅沉默两秒,起身说:“我回家了,你去陪露露吧。” 第57章 “昨晚他就不对劲了!”蒋亚眉头一皱,“怎么,那个直男真是直男?!彻底没戏啦?!”唐蘅:“你闭嘴——”“噢,”安芸像是愣了一下,然后意味深长道,“哪个直男啊?我怎么不知道这事?”唐蘅低骂:“别他妈装了。”“我早就和你说了他是直的,”安芸叹气,“你还不信。”蒋亚满脸震惊:“早就?等等,安哥你认识那男的啊?”“吃你的腰子,”安芸说,“那你现在确定他是直的了吧?”“确定了。”“这样最好,本来么,就算他不是直的……你最好也别招惹他。”“为什么?”“兔子不吃窝边草啊!”安芸理直气壮的,仿佛自己对田小沁没有半分歪心思,“他是你大伯的学生诶,你说万一你俩闹翻了,多麻烦?而且就在你大伯眼皮子底下谈恋爱啊?肯定得被发现。”“你这话我不同意啊,看上了就追呗,俩大老爷们哪有那么多顾虑,现在的主要问题是人家是个直……我操,唐蘅,”蒋亚缓缓放下手里的羊腰子,“你不会看上那哥们了吧?就田小沁的同学,那个李什么来着?”唐蘅没说话,算是默认了。片刻后他抓起一串烤面筋,满不在乎地说:“反正也没戏了,就这样吧。”“我再给你说个事儿,你就明白了,”安芸又说,“你知道这次的项目为什么突然给了经济学院吗?其实就是咱们送给人家的。”唐蘅愣了愣:“为什么送给他们?”“我听我爸说之后有个大项目,发改委牵头,原本没咱们的事儿。图院长想和经院合作,这不就得拉关系么,所以唐老师才拿个小点的项目送给张白园,做人情呢。”“……你确定?”“八九不离十吧。”唐蘅一时无语。他倒不是特别意外——类似的事情他从大伯那儿听说过不少,无非是利益交换。他只是不明白大伯为什么不告诉他,是故意的,还是忘记了?“你也别多想,唐老师可能是觉得这事儿未必能成,所以不想说太多,”安芸喝了口啤酒,继续说,“所以你们做那项目现在就送给张白园了嘛,张白园又和潘鹏关系很好,你知道吧?潘鹏和李月驰都是师大毕业的,听说本科的时候有点矛盾。”“靠,”蒋亚插话,“这他妈的,还有枕边风环节啊?”“所以潘鹏让张白园把李月驰踢出去?”“嗯,好像是潘鹏追过的妹子喜欢李月驰吧,就那些事。”“我知道了……”唐蘅一时间有些语塞,竟然是这样。怪不得李月驰那么干脆地退出了项目组,他还真的以为全是为了他,原来还有更深的原因。“你想啊,你如果为了李月驰闹事儿,等于是把唐老师和张院长对立起来了,唐老师多难做?”安芸苦口婆心地劝道,“所以要我说,李月驰的事儿你就一点都别掺和。”“那哥们也够惨的,”蒋亚边听边摇头,“辛辛苦苦做的项目,这下白送给别人了。”“其实唐老师也算在保护他吧,他不和潘鹏他们接触,就不会出别的事儿。”“多憋屈啊——你们文化人也太阴了。”“关我屁事,”安芸瞪他一眼,“这项目我沾都没沾。”“按你这说法,那个潘鹏,老阴逼啊。”“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你可叫田小沁小心点!”“嗯,我和她说了……”唐蘅默默听着他们的话,心思却根本不在上面了,甚至,他并不感到十分愤怒。他只是不可避免地想到李月驰——李月驰被潘鹏他们踢出项目组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呢?挫败,无助,或者愤怒?唐蘅发现自己竟然想象不出来。他总觉得李月驰骨子里是个十分傲气的人,毕竟在这个世界上,兼具聪明和勤奋的人并不多,而聪明勤奋且英俊的人,就更少了。李月驰遭遇了这种事,令唐蘅感到恶心,不是替李月驰恶心,而是一种单纯的旁观者的恶心——这感觉类似于看见某人在断臂维纳斯雕像前吐了一口痰。当然安芸说的也对,从实际的角度讲,李月驰退出项目组其实是最好的解决方式,李月驰一定也明白。归根结底这事儿轮不到他来打抱不平。“那你俩,真的没戏了?”安芸小心翼翼地问。唐蘅点头。“天涯何处无芳草嘛,”蒋亚凑过来搂住唐蘅,“不就一男人么,哥给你找更好的。”唐蘅斜他一眼:“你的审美还是算了吧。”“你还真别和我嘴硬,我和你说啊,汉阳美院有个小孩儿,才大一,是‘deny’的键盘手——安哥知道吗?”“美院的啊,”安芸若有所思,“是不是长得很白净?留个蘑菇头。”“对对对,可乖了,”蒋亚坏笑起来,“我听说他也是弯的。”唐蘅冷漠道:“你这么有兴趣,你上吧。”“别啊,我帮你牵个线,认识一下呗。”“不用了,没空。”“你他妈……”“算了算了,”安芸打断蒋亚,“反正他还有一年就出国了,到美国泡洋鬼子嘛。”后来唐蘅还是见了那个键盘手——被蒋亚骗过去的。确实是个白净乖巧的男孩儿,大眼睛,蘑菇头,一米六八的个子,怎么看怎么像高中生。他有个和自身气质极其不符的名字,吴志豪,大家都叫他阿豪。唐蘅向阿豪坦白自己没想谈恋爱,阿豪点点头表示理解:“我也想找个比自己矮的。”唐蘅:“……哦?”那是不太好找吧? 第59章 其实唐蘅似乎有点明白蒋亚的想法。这大概是今年他们最后一次合体演出,下一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唐蘅穿了川久保玲的白t恤,就是那个被“阿珠”围殴的晚上,他穿的那件t恤。他知道或许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在“长爱”唱歌。演出开始时草坪上已经坐满了人,现在学生开学了,比暑期热闹许多。天色彻底暗下去,led牌子上蓝色和粉色一闪一闪。不断有乐迷赶过来,没有位置坐了,就围成一圈站着看,老板准备了啤酒和零食,观众们伴着音乐又吃又唱,空气中啤酒的香味、零食的咸味,还有隐约的汗味,被歌声揉成一团。唐蘅手心攥着吉他拨片,他坐在嘈杂的人群中,有些走神。竟然真的要离开这里了。来武汉六年,这应当是第一次,他离开武汉那么长时间。他早就厌烦了武汉,厌烦这里的酷寒和酷暑,厌烦夏天雨后的脏水,厌烦没完没了的细雨,厌烦黑漆漆没有路灯的巷子,厌烦太多太多。但其实他报名交换生项目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些,就像他也没有想到乐队的专辑和比赛。他唯一的念头是,这样就见不到李月驰了。尽管他不愿承认这件事。当唐蘅他们上台的时候,气氛已经彻底high起来,原本坐在马扎上的观众也都站起来了,一个个连蹦带跳,摇头晃脑。唐蘅把松散的马尾绑紧,拍拍麦克风,高声说:“大家好,我们是——湖士脱!”“啊!!!”露露大叫,“唐蘅你好帅!!!”观众开始起哄,唐蘅笑着说:“她男朋友不是我啊。”蒋亚抢过麦克风:“你男人在这呢!!!”音乐响起来,第一首歌是《don’t cry》,唐蘅唱到一半,看见台下真的有两个女孩哭了,泪光在她们眼睛里粼粼闪烁,像不远处东湖的波光。唱第二首《三万英尺》时, 唐蘅闭上了双眼,他听见众人和着他的声音,很多种不同的音色融合在一起,那么响亮以至于这首歌都不那么悲伤了,令唐蘅想起飞机起飞时的轰鸣。李月驰如果在家,大概也会听见吧。第二首歌结束,露露大喊:“再来一首!”“再来一首!”也有许多听众跟着她一起喊。唐蘅的声音带了些沙哑:“你们想听什么?”“——都行!”“《夏夜晚风》好不好?”“——好!”唐蘅抱着吉他席地而坐,轻声说:“这首歌送给一个人,尽管他不知道。”然后音乐声响起,唐蘅难得唱得如此温柔。其实这首歌最适合在夏天的海边唱,咸涩的海风从台湾海峡吹来,轻拂在脸颊上。月光明亮,洒在海面,洒上一层薄薄的银色。但是没有海也无所谓,唐蘅想,东湖宽得像海一样,一眼望不到头。没有月光也无所谓,人造光同样洒进眼睛,洒进人群。没有爱也无所谓,并不是所有爱都能得到回应,他为自己还愿,无论李月驰能不能听见。唱完了,三人向听众鞠躬。唐蘅什么都没说,径直下台。他拨开重重人群,只想离开这里,离开关于这里的记忆。唐蘅独自绕过听众,打算去“长爱”取他的吉他包。然而才走了几步,就陡然停在原地。有个人站在不远处的树下,一动不动地。若不是蓝粉的灯光恰好照亮他的黑色帆布鞋,唐蘅一定不会注意到那里站着个人。他在看演出吗?那么为什么站在人群之外,仿佛借一棵树的影子作掩护?可是他——他为什么会来看演出?唐蘅的心跳越来越快,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以一种佯作镇定的语气问:“李月驰,你在干什么?”李月驰的脑袋很慢很慢地转向唐蘅,他的声音有些浑浊:“我来听歌。”喝酒了?唐蘅说:“你家不是能听见吗。”“不能,”李月驰低笑一下,“我骗你的。”“……”“上次你唱《夏夜晚风》的时候,我也站在这儿,”他带着醉意说话,语速很慢,“我不知道走过去听歌要不要收费,所以我,站在这里听。”唐蘅沉默几秒,低声说:“免费的。”“嗯……我知道了。”他话音刚落,忽然向前一步攥住唐蘅的手腕,猛地用力一拽,就把唐蘅拽进黑漆漆的树影之中。唐蘅整个身体都僵了,因为李月驰抱住了他。李月驰的重量沉甸甸压在他身上,不远处,人群还在欢呼,李月驰的指尖碰到他背着的吉他,发出低沉的声响,那么低,一定是六弦。“你……你怎么了?”李月驰不说话。他醉醺醺的呼吸拍在唐蘅颈侧,令唐蘅的身体一下子绷紧。他们站在这里是很容易被人看见的,但唐蘅没有动。半晌,李月驰说:“唐蘅,我很难受。”第37章 免费唐蘅低声问:“哪里难受?”李月驰没有回答,只是把额角抵在唐蘅的肩膀上,轻轻摇了摇头。唐蘅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很重,仿佛每一次换气都耗去很大力气。“我送你回去吧,”唐蘅说,“你喝醉了。”“不。”“……”“陪我走一走,”李月驰忽然用力箍住唐蘅的腰,强调似的,“你陪我。”唐蘅只好问:“你想去哪?”“随便。”唐蘅抓住李月驰的手腕:“那你先起来。”李月驰很听话地松开怀抱,站直了。这个人即便喝得醉意朦胧,身姿也还是笔挺的。唐蘅攥着李月驰的手腕,快步绕过人群,走进黑漆漆的巷子里。音乐的声音渐渐小了,路上没有行人,只听得见他俩交错的脚步声。李月驰究竟醉到什么程度?唐蘅不知道。因为他不仅身姿笔挺,走路也走得很稳。唐蘅甚至觉得,如果现在他叫李月驰自己回宿舍,李月驰也能安然无恙地走回去。也许他应该放开攥着李月驰的手,但是他不想。“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是你在,唱歌,”李月驰的声音闷闷的,“你在那里唱歌,所有人都看着你,我也看着你。”“是上次办草地音乐派对的时候?”“嗯,那天我做完家教回来,路过那儿。”“……” 第61章 又是《夏夜晚风》。今晚他坐在草地上唱这首歌的时候,以为那是最后一次。唐蘅的声音有些颤,好像嗓子不是自己的,夏夜里的晚风,吹拂着你在我怀中,李月驰低下头把脸颊埋在他肩窝里,热热的,月亮挂在星空,牵绊着你诉情衷,他们肌肤相贴时汗水融进汗水,分不清哪些是他的,哪些是李月驰的,一颗寂寞的心的爱,一个还在等待的爱,唐蘅唱不下去了,后脑勺抵在坑坑洼洼的墙壁上,闭了眼。李月驰没有抬头,问:“你哭了?”唐蘅咬牙反问:“你还难受吗?”“难受,”李月驰放慢了语速,“我喝得太多了,头疼。”是的,否则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我怎么能出现在这里。唐蘅想。“她爸爸请我喝酒,说这一年多辛苦我了,”李月驰的声音几不可闻,“她病危了。”唐蘅不知该回答什么,沉默片刻,说:“节哀。”“其实不是第一次了,之前也下过病危通知书,但是这次……可能挺不过来,”李月驰吁出一口气,又扬起脸,“你看我说的对吧,一切都有代价。”“她也是代价?”李月驰摇摇头,不说话了。这天晚上唐蘅留宿在李月驰的出租屋,两个人挤一张单人床。李月驰很快就睡着了,呼吸沉沉的,似乎格外疲惫。唐蘅则睁眼望着那方狭窄的窗户,原来站在窗前并不能听见“长爱”的歌声,原来李月驰早就见过他。就这么一直望到后半夜,他知道今夜过后,李月驰一定会后悔。第38章 宝通寺(一)早上唐蘅醒来的时候,李月驰已经不见了。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窗户也被推开,暗绿色的纱窗在晨风中微微颤动。手机上一大串未接来电和短信,没有一个来自李月驰。唐蘅起身洗了把脸,有点茫然地站在房间里,他甚至不知道李月驰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他走了多久。昨晚被他碰倒的玻璃罐子端端正正立在整理箱上——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唐蘅目光一顿,看见香薰下面压着一张纸条。是李月驰的字迹,有些潦草:我去医院了,整理箱里有方便面。唐蘅把纸条压回去,沉默片刻,又抽出来,折成一枚小小的方片放进吉他包。这是个碧空如洗的早晨,到底是入了秋,晨风清清凉凉,阳光也明亮干净,好像昨夜的一切都如露水似的,被晨风吹过,被阳光晒过,已经蒸发干净了。唐蘅自嘲地想,怪不得有个词叫“露水情缘”,发明这个词的人是不是和他一样经历了这样的早晨?青天白日,各奔东西。唐蘅背起吉他,关好李月驰家的门——上次被他弄坏的门锁,也已经换成新的。早晨八点整,巷子里静悄悄。路过“长爱”,门自然没开。草地上干干净净,也看不出昨晚音乐派对的痕迹。唐蘅到巷口吃了一碗襄阳牛肉粉,配一杯冰镇米酒,又加一颗卤蛋。他知道自己下一次来这里,也许是很久很久以后了。吃完早饭,唐蘅拨了蒋亚的电话:“喂,是我。”“你谁……你他妈的,你死哪去了!”蒋亚原本睡意朦胧的,忽然一个激灵,扯开嗓子大骂,“你别以为我们没看见!昨晚你和那谁一起走的!操了他不是直男吗……”“他喝醉了,我送他回家。”“没干点别的?”“能干什么别的?”“给他两耳光啊!”“……”“咳,”蒋亚顿了顿,认真地问,“真的啥都没干啊?”“没。”“靠,我输了。”安芸抢过手机,笑嘻嘻地说:“我俩打赌,他赌你睡了李月驰,我赌没有。”唐蘅说:“那你赢了。”“你还是趁早滚蛋去东京,”安芸忽然不笑了,低骂道,“我看只要李月驰没死,你在武汉是安生不了。”唐蘅平静道:“你说得对。”然后挂了电话。他走出东湖村,来到珞瑜路上,发现自己无处可去。东湖村,珞瑜路,街道口,汉阳大学,哪里都是李月驰。奇怪他们才认识多久?不到两个月。好像认识了两年,他能想象出李月驰是怎样穿着“青文考研”的t恤走进东湖村,是怎样背着背包穿梭在珞瑜路的人群中,是怎样走进街道口地铁站的地下通道,走进汉阳大学里去。他会在地铁站门口买一束三块钱的栀子花吗?也许不会,但他会认真地嗅一嗅那花香。唐蘅回家洗了个澡,换上一身新衣服。川久保玲的t恤被他揉成一团丢在地上,他希望下午王阿姨来的时候能把那件t恤清理掉。他睡不着,又无处可去,最后只好钻进二号线。上车时人满为患,此时已经将近十点,按说不是早高峰——但二号线就是这么神奇。有人高声打电话,有人用武汉话聊天,有人拖着巨大的行李箱,好像大家都有事要做,匆匆忙忙。过了汉口火车站,人少了很多,唐蘅找到一个座位坐下。后来,在地铁行驶的低鸣声中,他睡着了。又不知过去多久,恍惚间他听见李月驰在耳边说,唐蘅,我很难受,音调很低,却很清晰。唐蘅猛地惊醒,恰逢地铁靠站停车,他跨过车门,直到看见“宝通寺”三个大字,才彻底清醒过来。他没去过宝通寺,但记得高中语文老师说,这间寺庙有八百年历史。唐蘅沿着明黄色的矮墙一路走到门口,他决定进去待会儿,如果这里能令他暂时忘记李月驰,那就真是佛法无边。当然,忘不了也没关系,权当来观光,毕竟他马上就要离开武汉了。卖门票的老太太瞅着他,好像不相信这么个长发小青年也有佛缘。唐蘅接过门票,心想我这不就来清净六根了吗。宝通寺维护得是很不错,庙宇整饬,色彩鲜妍。唐蘅跟着几个香客走进正殿,只见一尊高大的金身佛像矗立于面前,香客们虔诚地跪在垫子上,俯身磕长头,嘴里念念有词。唐蘅驻足一旁看了片刻,绕过金身大佛,向后殿走去。然后他就后悔了。跨过门槛,他看见几个褐衣僧人正在扫地,角落里,一小堆落叶燃烧着,升起缕缕青烟。唐蘅像被钉在原地,不能上前一步。这未免太凑巧,怎么进了宝通寺还是避不开他?佛法无边,就是这样无边的吗?不合时宜地,想起昨夜的吻,还有他横冲直撞的气息。地藏殿传来隐隐梵音,那是一位老住持在唱经,大概为了超度什么人。唐蘅沮丧地想,为什么到了这里,还是不能忘记他。那么到了东京呢?到了美国呢?兜里的手机振起来,是安芸的电话。唐蘅挂掉了,把手机关机。他干脆坐在后院的石凳上,盯着那堆枯枝败叶。凝神细听,确实有噼里啪啦的声响,青色的火焰缓缓灼烧,好像夏天随着这堆落叶一起,在这一刻,被烧完了。月亮的月,飞驰的驰。我很难受。学弟。就这么坐了很久,闭着眼,阳光落在眼睫上,视野里一片金色的黑。直到面前的落叶尽数化为灰烬,唐蘅起身穿过玉佛殿,继续走,来到宝通塔下。宝通塔又名洪山宝塔,原来七级浮屠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耸。一位身穿黑衣的老妇正在绕塔,见唐蘅站着发呆,上前提醒道:“绕塔要顺时针,才灵验呢!” 第63章 ……他是在安慰他吧?因为他要去东京了?唐蘅又坐在地上,背靠墙壁,觉得身体软绵绵的,忽然没力气揭穿他。其实他有千百句话可以反驳,譬如你不是直男吗,你不是有女朋友吗,我见过你们两个依偎在一起,你既然喜欢我那你他妈的早干什么去了——可此时此刻,唐蘅想,就让他们一起撒个弥天大谎,未尝不算一种圆满。“嗯,我相信。”谎话说到这,够了。“我等你,好不好?”“女朋友怎么办?”何必?“我骗你的,她是我老师。”“……什么?”“我初三毕业的时候她去我们村支教,因为她我才念了高中考了大学。”“……”“她对我有恩,就这样,”李月驰的呼吸越发急促,声音也完全沙哑了,像是很大很大的风沙灌进他胸腔里,“昨晚我说了,我没钱,没意思,什么都没有……但我有时间。”唐蘅已经全然混乱,喃喃道:“时间?”“我有时间等你回来。”这是幻觉吗——唐蘅用力拧了把胳膊,希望能使自己冷静,然而疼痛反倒令他的气息越发颤抖:“你……你说的都是真的?”“都是真的。”“你别等了。”“我——”“来宝通寺,我在宝通塔——宝通塔里。”后来唐蘅想起这句话,总觉得好笑。“我在宝通塔”——他是尊佛像还是条蛇妖?实在是不过脑子的一句话。但那个当下确实没有别的可想。他只能盯着手机屏幕,从11:44盯到11:59,还差一分钟正午的时候,耳畔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李月驰哑声喊道:“唐蘅!”他的目光则像收束的雨伞,从一张网变成一个点,聚焦在那昏暗不明的拐角处。他永远记得李月驰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瞬,屏幕上的“11:59”变成“12:00”,那一瞬阳光豪无偏差地垂直于地,七级浮屠化为流沙,漫天神佛都是陪衬。好像李月驰没有爬上这座塔,他也根本不在塔中。他们就在金灿灿的平原上,踩着所有阳光和麦地,他冲向李月驰,“砰!”地一声,把李月驰撞在墙上。他们身体抵着身体,唐蘅望向李月驰,好几秒,才说:“你是怎么来的?”李月驰的胸腔剧烈起伏着,他缓缓吐出一个字:“跑。”“从哪?”“中南路。”“那——”唐蘅瞥一眼身后的拈花佛陀,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当着佛祖的面说这种话是不是也太有辱斯文了,“那我们是先接吻,还是你再喘会儿?”李月驰没有回答,只是靠在墙上,静静望着唐蘅。唐蘅便再也忍不住,用力吻了上去。第40章 一毛五这一刻唐蘅才明白“飞蛾扑火”究竟是什么意思,原来这件事——它描述的不是疼痛,而是温暖。宝通塔里没有灯,灰白墙壁散发出凉森森的石灰味道,这个角落连日光都照不进来。四处都是凉的,是冷的,是暗色调的,他扑在李月驰身上,好像扑进一团簌簌燃烧的野火。李月驰身上有塔外的阳光味道,有干燥的烟草味道,还有好闻的汗味,他是温暖的。唐蘅把自己的右手垫在李月驰脑后,怕墙壁硌着他。这也是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他的右手是用来写字和拨弦的,多珍贵的一只手是不是?现在它也不珍贵了,它可以发麻发痛,可以蹭上石灰,只是为了不要弄疼眼前的人。唐蘅莽撞而用力地吻着李月驰,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放在喘息里,一起交给他。最后是李月驰摁住他的肩膀,低笑着说:“歇一会儿。”两人分开,唐蘅抿了抿自己湿润的嘴唇,还未来得及说话,手机又振起来。是安芸的电话。唐蘅第一反应是挂掉,但又觉得这样似乎显得自己太急切了,犹豫两秒,还是接起来:“喂?”“你干嘛呢!”静悄悄的宝通塔里,安芸的声音格外清晰,“老子给你打了几个电话!你没看见?!”唐蘅略感心虚:“你有什么事?”“好事!”安芸气哼哼地,“我可告诉你啊,李月驰找你呢!我骗他说你今天去东京,他就直接挂了!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了吧?!你还是趁早死心,这几天躲躲他!”唐蘅尴尬道:“我过会儿再和你说。”“你别墨迹了!”安芸和蒋亚混久了,也带上点东北腔,“你以为我愿意管你这破事!还得撒谎!我可真的是为你好——”“安芸,你等等……”唐蘅慌乱地对上李月驰的目光,对方抱着手臂靠在墙上,眸中带些笑意。“等什么?你还没看出来么,他就吊着你玩呢!”唐蘅低声道:“李月驰在我旁边。”“……”“安芸,”李月驰俯身凑近,“谢谢你啊。”“……”“不过我没有吊着唐蘅,我们在一起了,”他看向唐蘅,轻快地说,“是吧?”“是……”唐蘅被他这样一看,又有些心旌摇荡,“那什么,我先挂了啊。”结果不等他挂断,电话那头就成了忙音。咬牙切齿的忙音。李月驰笑了笑,毫不在意似的:“要继续吗?”唐蘅先点头,又摇头,忽然觉得自己很傻。 第65章 “你针对他干什么?”“他这人靠不住的,真的,”安芸颇有些痛心疾首的样子,“他把你当猴耍啊?一会儿有女朋友一会儿没有的,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那个人是他老师。”“老师?我以为是他什么亲戚呢,”蒋亚也皱起眉,“为了老师去借高利贷啊?”“他说她对他有恩。”“什么恩?救命之恩?拍电视剧呢?”安芸语速很快,机关枪似的,“他可比你精多了,长点心眼吧你!”“我知道,”唐蘅被他俩说得有些烦闷,“之后会问清楚的。”他当然也想问清楚那位赵老师的事情,但又不知如何开口——总不能说有天晚上我偷偷跑去医院看见她靠在你身上,这件事他实在说不出口。而且那位赵老师又病危了。蒋亚从厨房端出一盘西瓜,兴冲冲地问:“所以你俩真的在一起了?”“真的。”“那哥们是挺帅哈。”“帅能当饭吃啊。”安芸没好气道。“你这话说的,”蒋亚耸肩,“田小沁不长那样,你能看上人家?”眼看这两人又要吵起来,唐蘅连忙转移话题:“那个比赛还报名吗?”蒋亚:“啥比赛?”“周黑鸭那个。”“报什么名啊,你都要走了。”唐蘅看着他,不说话。蒋亚愣了愣:“你不是要去东京——操,不去了啊?”“我刚刚给辅导员打电话了。”“唐蘅,”安芸沉默片刻,像是彻底无奈了,“那你怎么和唐老师解释?”“就说不想去了。”“他会信吗?”“信不信随便,总不能把我绑到东京,”唐蘅的语气有些不耐烦,“蒋亚你去报名吧。”“不去就不去呗,小日本儿又不是啥好地方,”相比于安芸,蒋亚倒是喜滋滋地,“这样唐蘅也不用异地恋了,咱们还能参赛,还能弄专辑,多好!”“参赛有什么要求?”“初选没啥要求,是乐队就行,复赛的话需要有至少一首原创。”“复赛什么时候?”“十一月。”“来得及。”“那必须!”蒋亚一手抓住唐蘅,一手抓住安芸,“开始搞事业了啊!!!”安芸欲言又止地看着唐蘅,最后她还是没再追问,点点头说:“那就开始准备吧。”其实他们已经有不少半成品,大都是安芸编曲,蒋亚和唐蘅写词——虽然蒋亚写的词实在一言难尽。三人凑在蒋亚家的书房,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商量起来,哪首曲子能用但要继续修改,哪首词符合他们的风格,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他们乐队的风格究竟是什么?蒋亚说我们的路子肯定是朋克啊,安芸说朋克不适合我们,蒋亚说你不试试怎么知道……说着说着又开始拌嘴,吵得风生水起。他俩吵架的间隙,唐蘅给李月驰发了条短信:中午吃的什么?发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吃午饭,竟然也不觉得饿。距离他们分开已经两个小时二十二分钟,应该不会显得他太粘人吧?手机屏幕上旋转的小信封变成一枚绿色对勾,显示发送成功。发件箱里多出一条短信,下午15:06分,收件人:李月驰唐蘅盯着这三个字,心里升起一种难以形容的满足感。李月驰,月亮的月,飞驰的驰。如此简单的一个名字,却如此特殊,好像这三个字从几万个汉字里逃逸出来了,它们变成某种神秘的图腾,烙进他的身体里。“不行不行,这个肯定不行,”蒋亚皱着脸,“这还是摇滚吗!改行唱民谣吧!”“屁,你对摇滚的理解有问题,我们第一首歌就得选个好驾驭的……”“我不管!这种我打不了!”“你现在冲我急什么,回头去排练室试试再说!”“唐蘅你别他妈谈恋爱了!”蒋亚一把薅住唐蘅的胳膊,“你来听听安芸选了个啥!”其实唐蘅还真没谈恋爱——因为李月驰没回短信。他只是对着那句“中午吃的什么”发呆,有点后悔自己问了这个问题——太傻了,像是没话找话似的。其实他是真心想知道李月驰吃了什么,总怕这人为了省钱充话费而不吃午饭。从前他一向我行我素,想什么说什么,现在却是想问的不敢问,问了的又后悔,只因为李月驰成了他的男朋友——放在手里都还没捂热。唐蘅尚且不知道自己这种状态便是“患得患失”,只觉得那个问题真是问得好傻。唐蘅听了安芸选的曲子,是一只柔和简单的慢调,有点布鲁斯的味道。蒋亚说:“这个不行吧?”安芸怒道:“这个不行那个不行,你自己写啊!”于是两人又争吵起来,吵得面红耳赤,乐在其中。直到他们吵累了,各自拿了一瓶可乐,躺在沙发上看起《武林外传》的碟子,已是下午四点过。李月驰还是没有回短信。第42章 楚天在上五点多钟蒋亚就嚷嚷着饿了,安芸家里有聚会,得回家吃饭去。唐蘅便和蒋亚叫了外卖,两人各自盘着腿坐在沙发上,人手一碗五谷鱼粉,意外地安静。 第67章 “哦,这时候想起你妈了!那我看你干脆也别出国读研了!”“我……”“你自己好好想一下吧,”唐教授轻叹一声,语调透着些失望,“有出国交换经历的话,对你申学校也有帮助。我叫那边保留了你的名额,明天反悔还来得及。”唐蘅挂掉电话,把手机用力掷向茶几,“嘭”一声闷响。身上的水珠在地板上汇积成小小一滩,他低头盯着那滩水,半晌,慢吞吞走回浴室。他不太想承认自己的失落,就算没人看见,也不想承认。洗完澡,读了二十页布迪厄,又从冰箱里找出王阿姨包的饺子,煮了十个,吃掉。做完这些已经十点零二分。手机躺在茶几的边缘,仍然不声不响。唐蘅想要上床睡觉——虽然这么早根本睡不着,但他也提不起兴致做别的。沉默片刻,他关掉所有大灯,只留下床头一盏灯,借着那一缕柔软的光芒,他静静凝视几步之遥的手机。说不清是在和手机置气,还是在和自己置气。半晌,唐蘅认输似的拾起手机,摁了一下,没有反应。不是吧,摔坏了?连上充电线,唐蘅捧着手机坐在床边。如果是因为电量耗尽而关机,那么需要充一会儿电,手机才能开机。这黑色的小机器沉甸甸地坠在他的手心里,也坠着他的心。过了一会儿,右上角的小灯闪烁起绿光。原来真的没电了。长按开机键,两只手握在一起,那是诺基亚的开机动画。动画结束,短暂黑屏,又亮起来。弹出提示框,您有三条未读短信。唐蘅一下子站起来。第一条,21:35,李月驰:我回来了,可以见面吗?第二条,21:45,李月驰:明天见也可以。第三条,22:01,李月驰:晚安。唐蘅重重坐下,觉得自己从空中跌落,一颗心终于落回结实的大地。他拨了李月驰的号码,几乎在忙音响起的一瞬间,电话就被接通。“唐蘅,”李月驰叫他的名字,声音很低,“你睡了吗?”“没有。”“嗯,”他笑了笑,“不然也看不到我的短信。”“那你睡了一下午?”“……”“算了,”唐蘅说,“早点休息吧。”“对不起。”“我开玩笑的。”“下午赵老师走了,”李月驰沉默片刻,“我想见你。”一刻钟后,唐蘅看见李月驰。他换了身衣服,黑t恤,黑运动裤,如果不是撑着把枣红色的伞,大概就整个人融化进夜色里了。唐蘅走上前去,俯身钻进他伞下,在他身上嗅到一股很清淡的沐浴露香味。一时间,他们谁都没说话。细密的雨丝落在伞面上,也听不见声音。“下午太忙了,”李月驰低声说,“后来一直在殡仪馆。”“那你……别太难受。”李月驰颔首:“已经有准备了。”“那就好,”唐蘅顿了顿,“我刚才只是……有点担心你。”“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在殡仪馆,”李月驰的声音很闷很轻,“不知道为什么,不想在那个地方听你的声音。”唐蘅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们走出凌波门,过马路,来到东湖边上。这时已经很晚了,又下着雨,湖边空无一人,连路过的车都很少。眼前是黑茫茫的湖水,身后是黑茫茫的校园,头顶的苍穹也是黑茫茫的,无星无月,这是一个茫茫的夜,似乎专为他们而来。李月驰说:“我以为她能再撑一段时间。”“不怪你。”“我知道,但还是有点难受,”他把腰抵住栏杆,面向唐蘅,“我初三毕业的时候原本要跟我爸去矿上打工,她到我们那儿支教,去找我爸妈,和他们说一定要让我念高中。”“然后你就念高中了?”“我爸妈不同意,因为家里缺钱。她就天天往我家跑,劝他们,还贴了五百块钱给我交学费。”“她……很好。”“嗯。后来我来武汉念大学,又和她联系上,去年年底她高烧了一段时间,在中心医院确诊骨癌,已经扩散了。”唐蘅不知该如何安慰李月驰,“死亡”这件事实在距离他的生活太过遥远。他爸去世时他才十一岁,当时的记忆早就模糊了。唐蘅又想起李月驰喝醉之后说,她也是代价,这句话他仍然似懂非懂,只好用力攥了攥李月驰的手,发觉很凉。李月驰笑了一下,大概不想把气氛弄得太沉重:“你呢,下午干什么了?”“在蒋亚家选歌。”“选歌?” 第69章 这次李月驰干脆站了起来,平静地说:“再睡一会吧。”唐蘅下意识起身抓他,脚掌忽然钻心地痛,痛到他低“嘶”一声,才想起自己受了伤。李月驰转身按住他的肩膀,力气很大,声音也多了点不耐烦:“好好躺着。”“你去哪?”“打电话。”“给谁打?”“村长,还有你的同事,”李月驰看向窗外的夜空,“待会天亮了,他们把你接走。”这下就什么都顾不上了,唐蘅几乎是扑向李月驰——以一种很狼狈的姿态。他坐在床上,拧着身子伸手揽住李月驰的腰,用上了最大的力气。“我不走,”唐蘅收紧手臂,一字一句地说,“我哪都不去。”李月驰轻哂:“这是我家。”“别赶我走。”“凭什么?”“我爱你。”李月驰笑了一下,不以为意:“哦。”“我是认真的,”唐蘅觉得自己很多年没有这样惶恐过,“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再试一次,你也愿意的对吧,你说了我在贵州这些天我们在一起,起码现在——现在我还在贵州。”“我反悔了。”“李月驰,”唐蘅像在乞求他,“别这样。”“是你‘别这样’,咱们已经结束了——六年了。”“我们重新开始。”“重新?”李月驰又笑了笑,忽然捏住唐蘅的后颈,他俯身,表情带几分狠厉,“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重新’,你懂吗。”他的手劲儿有些大,后颈被钳制的感觉并不好。但唐蘅并未挣扎,他知道自己没有危险,说不上为什么,也许就算此刻李月驰把刀尖抵在他胸口,他也不会觉得危险。“我做什么,你才愿意和我在一起?”“你贱不贱?”“贱。”“……”“李月驰。”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李月驰的喉结动了动,他盯着唐蘅,一直盯到瞳孔的深处:“你这么想和我在一起?那你就待在这儿,不许出门,不许联系别人。”唐蘅似乎看见几点光芒从他眼中一闪而过,透出歇斯底里的疯狂,和一些绝望的影子。“你想囚禁我吗?”“你还是滚吧。”“我答应你,”唐蘅感觉意识有些恍惚,他把自己湿热的脸颊贴在李月驰肩上,“那你就囚禁我吧。”李月驰整个人的线条是绷紧的,他不说话,却也没有推开唐蘅。唐蘅扒在李月驰身上,竟然就这样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再醒来时发现身上的衣服已经被人换过,变成一件干爽的旧t恤。脚上的纱布也换过了。山里气温低,唐蘅坐起来,把被子裹在身上。“李月驰?”没人应。窗外天光大亮,似有隐约鸟鸣。“他去村委会了,”片刻后门被推开,李月驰的母亲缓缓走进来,她看着唐蘅,神情有些忐忑,“领导,你找他啊?我给他打电话。”“没事——您知道他去村委会干什么吗?”“说是去签责任书。”“责任书?”“他不让别个接你走,村长说,那就让他签个责任书。”“哦……”唐蘅愣了愣,“那我等他回来。”“领导,你饿不饿?锅里有稀饭。”“您不用叫我‘领导’,叫我‘小唐’就行。”“这,这多不合适,”她僵硬地笑了笑,“你是领导。”唐蘅沉默片刻,想起昨晚的事,轻声问道:“您是不是知道了?”果然她的表情蓦地紧张起来:“我是听村长说的……”“李月驰捅的人,是我大伯。”“他脑子糊涂啊,领导,你看在……看在他已经蹲了四年多的份上……” 第71章 唐蘅坐在轮椅上,李月驰又不知从哪拎来一只装满水的塑料杯,递给他:“你拿着。”“哦……”唐蘅抱着李月驰的杯子,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李月驰背起装农药的喷筒,推着唐蘅向外走去。下了一夜雨,此刻晴空万里,天色瓦蓝,正是干农活的好时候。李月驰推着唐蘅,一路上经过许多稻田,有的村民已经见过唐蘅,很热情地喊声“领导”,甚至上来关心一番,领导你这是怎么了,受伤了?唉哟遭罪呀,小李你可把领导照顾好了!有的没见过唐蘅,也凑过来问李月驰,这是咋个回事嘛?有手有脚的,怎么推着走?唐蘅禁不住面露羞赧,他也觉得自己这样未免太夸张——明明是个四肢健全的男人,却缩手缩脚地坐在轮椅里,不太聪明的样子。总算到了李家承包的无花果林,林子在山脚下,距离农田有些远了,四下无人,只能听见远处的鸡鸣。李月驰没再说别的,套上手套,径自去给果树打药。唐蘅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穿一双厚底胶靴,身上围着类似雨披的塑料袍子,手套长到手肘,是明黄色的。他果真像农业节目里的那些农民一样,肩背喷壶,手执喷嘴,熟练地在果树上喷洒农药。唐蘅愣愣地凝视他的动作,干脆,利索,速度很快。他见过李月驰做很多很多事,打架煮饭,读书喝酒……但那些事都发生在城市里。好像六年前李月驰从未告诉过他,在乡村里发生的一切。李月驰回来的时候,唐蘅还在发愣。他把手套摘下来拎着,从兜里摸出两颗无花果:“你吃不吃?”唐蘅接过来,攥在手心里:“你家承包这片林子多久了?”“我出来之后承包的。”那就是不到两年。“这东西赚钱吗?”“还可以。”“能赚多少?”“村里合作社给钱,一个月五百。”“……”“剥皮吃就行,”李月驰说,“这两颗没有农药。”这个季节并不是无花果成熟的时候,两颗无花果青得泛白,个头也小,剥开了,却意外地很甜。唐蘅说:“我们去别的地方待会儿,好不好?”“嗯。”李月驰把他带到河边,对岸有人躬着身子干活,一头黄牛在河边饮水。他们这一侧静悄悄的,唯有水声。唐蘅知道也许徐主任已经急疯了,也许石江县城的温泉酒店已经乱成一锅粥,也许再过不久他们就会找过来。他不可能在村庄里躲一辈子,也许他应该和李月驰谈一些现实的问题。“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唐蘅想牵他的手,犹豫一刹,只是碰了碰他的手臂,“唐国木对田小沁做的事。”“我说了,你信吗?”“我信。”李月驰垂着眼笑了笑:“你记不记得——我捅他之前,说过什么。”“我……”“你不记得了,”李月驰很平静地说,“没关系,我知道你不记得,很久之前就知道了。”唐蘅猛地攥住李月驰的手腕,腕骨凸起来,硌得他的手心有些痛。李月驰不动,任他攥着,半晌,唐蘅挫败地松开手。“田小沁的事从头到尾和你无关,”李月驰望着阳光下亮闪闪的河水,“你大伯的事也和你无关,你别管。”“但你和我有关。”“那是以前。”“现在呢?”李月驰沉默,几秒后他说:“回去吧。”他们按原路返回,途中李月驰接了个电话,语气不大好。快到家门口时他说:“不许套我妈的话。”唐蘅点头:“我不套。”“不许上二楼。”“为什么?”“我弟回来了,”李月驰顿了顿,“他住二楼,智力有些问题。”“平时都是你和你妈照顾他?”“对。”“很辛苦吧。”李月驰摇摇头,没有回答。进了屋果然听见楼上有说话的声音,唐蘅凝神细听,是李月驰的母亲和一道男声,听不清在说什么。李月驰把他推进屋里,半是叮嘱半是警告地说:“在这待着。”唐蘅点头,问他:“你去哪?”“做饭。”“我能动你的书架吗?”“你不是已经动过了吗。”唐蘅讪讪道:“也是。”他的手机早被李月驰拿走了,电脑还在酒店里,全身上下没有半个电子产品,自然和外界断了联系。但他竟然并不觉得无聊,反倒希望这样的时间再长一些。好像只要李月驰在身边,他的时间就是满的,有意义的。唐蘅翻开自己的博士论文,白纸黑字第一页,第二页,翻到摘要时愣了一下——这一页上竟然有铅笔做下的标注。 第73章 “行不行啊?”唐蘅转到李月驰身旁,“学长,你家无花果好甜。”“哎!那你快去给领导摘一点嘛!”李月驰的母亲闻言,连忙走过来拍拍他的背,“快去噻。”李月驰放下抹布盯着唐蘅,唐蘅迎上他目光:“学长,辛苦你了。这边无花果多少钱一斤?我想买点。”“要不得!”老人一听这话,又催促道,“领导想吃就随便吃嘛,月驰,你快去!”李月驰低声说:“知道了。”随即扫唐蘅一眼,目光中带几分警告的意味。唐蘅只当看不见,冲他笑笑。李月驰披上夹克出门,唐蘅伸长脖子看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田垄拐弯处。转过头来,见他母亲拾起桌上的抹布,俯身擦拭起桌面,他家的桌子就是最简单的塑料折叠桌,也许是用得久了,无论怎么擦,都泛着一层淡淡的油光。“阿姨,李月驰那边生意怎么样?”唐蘅凑过去,笑着说,“我尝了他那儿的牛肉干,挺好吃的。”“生意还可以,但是一家人都指望他……”老人摇摇头,叹了口气,“我叫他攒钱在县城买房子,他也不听。”“能攒得下来吗?”“攒不下来也得攒啊,要娶媳妇哪能没房子?”“嗯,不过他也不用着急。”“怎么不急呀,领导,”老人放下抹布,认真地说,“你看我家这个情况,就这两个儿子,小的嘛肯定不行,大的又不光彩,真是造孽……领导,我家儿子我是知道的,死脑筋。你,你能不能不和他计较?”唐蘅静了几秒,温声说:“我不怪他,您放心吧。”“领导,你真是好人……”“我想问一件事,”唐蘅顿了顿,望着李家狭窄的楼梯,“他弟弟,是不是伤过人?”老人先是不说话,半晌,忽然长叹一声:“造孽啊,我们家就是老二造了孽,菩萨叫老大来还!”“是那个支教的老师,对吗?”“我们真是对不起她,真是对不起她。”“赵雪兰?”“多好一个姑娘就瘸了,最后都没要我们赔钱——我们也是实在拿不出钱!领导,你说月驰是不是菩萨下的报应?”“……当年赵老师是怎么被推下去的?”“她来劝我们嘛!让我们供月驰念书!就这么背时啊你说怎么办,那之前老二从没伤过人的,就那天……”她说着说着眼角流下两道泪,连忙抓起围裙擦掉了。这时楼上忽然传来一声叫喊,吐字非常含混,唐蘅分辨不出内容。老人摆摆手,僵硬地笑了一下:“领导,你别害怕,他没事的时候就喜欢乱喊,他现在吃着药,不会伤人……”话没说完,楼上的人又嘶吼起来,他虽然吐字含混,声音却很响亮。或许是怕吓着唐蘅,李月驰的母亲快步上楼去了,不久,楼上没了声音。唐蘅独自坐在黑黢黢的客厅里,透过半开的窗户,遥望远处高耸的青山。这里的山实在太高、太多了,似乎世界就是被山包围起来的这么一小片土地,没有人能真正走进来,也没有人能真正走出去。李月驰回来时,楼上已经完全没有声音,唐蘅猜想他们睡了。午后的乡村安静得如同一汪井水。“吃吧。”李月驰把箩筐放在唐蘅脚边,里面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无花果。唐蘅仰头,两人对视,李月驰的夹克蹭了几道灰印子。“我知道了。”唐蘅说。“知道什么?”“赵老师的事。”李月驰的目光骤然冷下去。“我以前……以前不知道这些事,想不通你为什么对她那么好。你为了给她治病去借高利贷,你还照顾她,你还……你可能不知道,我没有告诉过你是不是?”唐蘅的语速越来越快,思绪也有些混乱,“她还住院的时候,那时候我们没有在一起,有天晚上我去医院看她,就是中心医院,我看见她靠在你身上,你可能没有印象了但我一直记得,那个画面我怎么也忘不了——后来我以为你们在一起过。”李月驰面无表情地说:“没有。”“你从没告诉过我,”唐蘅颓然地低下头,“如果你告诉我这些事,我就相信你了。”“怎么告诉你?”李月驰扯起嘴角,像是怒极反笑,“告诉你我爸在矿上得了尘肺,我弟又是个傻子,这个傻子还把支教老师推下山了就因为当时我在做题没注意看他——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告诉你?”唐蘅伸手握住他的手,颤声道:“我明白了。”李月驰说:“我不想听。”六年前他曾说,代价。他说人生是一个等式,得到什么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像个谜题,解释迟了六年。原来你念高中的代价是赵老师的残疾,你考大学的代价是你爸得了尘肺,唐蘅想,这个解释来得太迟、太迟了。李月驰挣开唐蘅的手,他的神情冰冷至极,声音反倒很平静:“就这样了,唐蘅。”“什么‘这样’?”“我的人生。”“……”“我总以为只要我不去找你,就能,怎么说,”他轻嗤一声,仿佛在嘲讽自己,“就能给你留一个不那么糟糕的印象。”“不——不糟糕。”“对,就算它们不糟糕,”李月驰闭上眼,轻声说,“但是它们很难看。”脚底伤口也顾不上了,唐蘅哆嗦着站起来,想要用力抱住李月驰。六年前的那些情绪仍在眼前,他曾为那个依偎的画面辗转反侧,无数次,在深夜里,他费尽心思地猜测李月驰和赵雪兰的关系,那个谜题像一个永远解不开又过不去的结。就算赵雪兰已经去世,就算他和李月驰在一起。唐蘅扑在李月驰身上,抱着他颤抖。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也许这件事和道歉无关,谁都不必道歉,但他非常想说“对不起”,非说不可,无论代表什么代表谁,他对他的人生道歉——不糟糕,但是难看的人生。“我叫你不要去套话,”李月驰抚了抚唐蘅的脊背,动作很轻,宛如依恋,“给我个面子,忘掉我,行吗?” 第75章 你怎么能既爱一个人,又放弃了所有在一起的可能。你会不会每一天都想他,漫长的不能相见的岁月里,每一天都回味着短暂的记忆。时间被划分成两种,一种是在一起的时间,一种是此生余下的时间,而你知道在一起的时间已经结束了,余生如同一把灰色的细沙,你熬过去一天,不过是丢弃一粒沙子,而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天,又只是拾起一粒沙子,它们都没有区别。你也是这种感觉吗?李月驰。唐蘅倒在床上,只觉得血肉都被抽空了,他的身体是一副空架子,坏皮囊,虚张声势地撑了六年,此刻还是被戳破,戳破了,身体瘪下去,形神俱散。几秒恍惚,他看见一个落拓的身影出现在床边。唐蘅用力眨了眨眼睛,哑声问:“你是真的吗?”那个身影说:“是真的。”唐蘅说:“我不信。”他俯身执起唐蘅的手,抓着他的手触摸自己的脸,从汗湿的鬓发,到泛红的眼角,到凌乱的胡茬,到一行热泪——从2012年夏天流到2018年春天。他咬住唐蘅湿润的指尖,用了力,唐蘅说:“疼。”“相信了吗?”“……”“还是不信?”“每次我觉得你是真的,闭上眼,再睁开,你又不见了。”李月驰说:“这次不会的。”唐蘅说:“可我不敢试。”李月驰说:“为什么?”唐蘅说:“这次太真了,舍不得。”李月驰双眼通红地望着他,片刻,他说:“我们做吧。”第46章 我忍六年了唐蘅浑身一震,哑声道:“做?”李月驰点头,起身出去了,很快又回来,转身锁上房间的门。他手里攥了一只扁扁的瓶子,像是护手霜之类的东西。唐蘅勉强撑起身体,愣怔地说:“我们……”“行不行?”李月驰原本站在床边,忽然屈起一条腿,隔着棉被,膝盖顶住唐蘅的手,“不忍了。”唐蘅瞪圆眼睛望着他,觉得自己从未这样紧张过。这是真的么?太突然了以至于无法判断真伪。六年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也做这件事,做过很多次,多到数不清——那时候好像什么都有,年纪够轻,时间够多,身体像是挥霍不尽的盛宴,容许对方予取予求。现在不一样,现在他们什么都没有了。李月驰俯下身,一双眼睛红通通的。他不说话,就这样与唐蘅对视,只几秒钟,唐蘅便败下阵来,他想就算这是假的,就算这是幻觉,他也认了。唐蘅说:“来吧。”声音轻得近乎气音——如果是幻觉,怕把它震碎。李月驰点头,干脆地脱掉夹克,t恤,当指尖向下触即牛仔裤的纽扣时,他停下动作,低声问:“你要帮我吗?”把野火烧起来,逼得唐蘅伸岀手,还不敢碰他,只好悬在半空中,距离他的胯骨几厘米。唐蘅凝视他的身体,这是从未有过的画面——六年前李月驰没有这么瘦。他的锁骨平直地凸起来,两臂和胸腹的皮肤绷紧了,看不见一丝柔软曲线。他的腹肌比六年前更加块垒分明从小腹延伸至牛仔裤之下,腰变窄了,胯骨凸显,仿佛牛伃裤只是伶仃地挂在两片胯骨上。唐蘅清晰地听见自己吞咽唾液的声音。“李月驰,”手指很慢很慢地按上去,按着他硬邦邦的牛仔裤,“你……你太瘦了。”李月驰低声说:“怕我不行?”“不是!我就是……”唐蘅混乱道,“我怕你累着。”李月驰不接他的话,只催促道:“快点。”唐蘅深吸一口气,手指移到他的纽扣上。那是枚普通的铜质纽扣,却意外难解,唐蘅笨拙地抠了几下,没解开,指尖被硌红了。其实也不是纽扣的问题,而是他的手指一直在哆嗦——控制不住地哆嗦。李月驰抬手抚了抚唐蘅的头发,指尖插进他发丝间,很轻地拨弄着。太慌乱了,唐蘅不敢看他,鼻尖几乎顶住他的胯部,很没出息地发现自己只是解开他的纽扣,下身就硬得受不了了。解开纽扣,拉下拉链,敞开他的牛仔裤。他穿一条灰色内裤,那东西已经立起来,把布料戳出一个笔挺的形状。唐蘅还是不敢看他的眼睛,却能感觉到他的指尖划过自己的颅顶,按在后颈上面。唐蘅扒开他的内裤,张嘴含住那东西。他听见李月驰抽气的声音。这一刻和六年前的很多个时刻一样,大脑空白,他只想让他舒服。先是用嘴唇包着,含了片刻,那东西在他的口腔里热起来,变得更硬。味道无法形容——这种时候也没法分辨好或不好,只觉得既然是李月驰的味道,就怎样都可以。把它吐出来,手心握住,伸出舌头舔弄顶端。李月驰唤他的名字:“唐蘅。”唐蘅不应,实在是说不出话,他张嘴把那东西含得越来越深,像六年前一样,抵到喉咙的时候还是想干呕,但是忍住了。视线模糊,只看得见他的毛发,黑漆漆的。李月驰说:“好了,唐蘅。”他轻轻拉扯唐蘅的头发,迫使唐蘅仰起脸,唐蘅只和他对视一秒,就飞速低下头——太羞耻了,他知道现在的自己一定狼狈至极,脸上乱糟糟的,有汗水,有泪水,还有那东西蹭到他脸上的自己的口水。李月驰捧起他的脸,用掌心抹了抹他的泪,像是哄他似的,说:“合格吗?”唐蘅胡乱点头。他又说:“还怕我累着吗?”唐蘅难耐地抱住他的腰,乞求道:“快来吧。”李月驰笑了一下,把唐蘅摁倒在床上,利索地脱了他的t恤。脱内裤时动作变得小心翼翼,避开了他脚底的伤口。唐蘅只知道自己的呼吸很快,很快。 第77章 “唐蘅。”“嗯?”“都告诉我。”“其实也没什么,”那些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唐蘅皱了皱眉,“就是看病,吃药,复诊……什么的。后来恢复得不错,药都停了。”李月驰静了几秒,用一种陈述句的语气说:“是因为我。”“一部分吧,”唐蘅收紧手臂,搂住李月驰的腰,“当时挺混乱的,什么都想。”“伤害过自己吗?”“没有。”“真的?”“真的,那多疼啊,我受不了,”唐蘅笑了一下,“就是天天躺着,傍晚的时候很难熬。”“傍晚的时候。”“嗯,当时我租的房子挨着教堂,尖顶哥特式那种。到了傍晚,教堂的灯就亮了,从窗户看出去,能看见天空被映得很亮。”“然后呢?”“然后我就躺在床上,看着天越来越暗,灯越来越亮,最后天黑了。”李月驰沉默,抬手轻抚唐蘅的脊背。他们身上的汗已经干了,也许是下雨的缘故,屋里有一点冷。李月驰把棉被搭在两人身上,手掌在棉被下面摩挲着唐蘅的皮肤,他的手心有茧子,带来一些细微的痒意。唐蘅打个哈欠,竟然有点困了。李月驰轻声说:“睡一会吧。”唐蘅“嗯”了一声:“你能陪我吗?”李月驰说:“好。”“我觉得你在旁边,好像傍晚也没什么。”唐蘅说完笑了笑,就这样挨着李月驰,闭上了眼。也许是窗外的雨声过于催眠,也许是餍足的身体过于疲惫,这一觉睡得很沉很沉,甚至于没有做梦。当唐蘅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四肢都酥软了——当然,大概也有些别的原因。李月驰在他身侧,轻轻揽着他的腰,而他的小腿搭在李月驰的小腿上。唐蘅恍惚几秒,说:“你真的在啊。”李月驰说:“真的。”“嗯……”唐蘅眨眨眼,“几点了?”“六点半。”“今天几号?”“四月十一。”“噢。”“我去打水,给你擦一下,”李月驰说,“然后吃饭。”他说完便起身穿衣,出去了。唐蘅把棉被向上拉,直到遮住自己的下巴。身后的部位有些发胀,也有些痛,估计是肿了。唐蘅低头嗅了嗅,嗅到很淡的乳霜的香味——就是李月驰用在他身上的那瓶。李月驰虽然关上了门,但这种木房子几乎是没有隔音的。唐蘅缩在被子里,听见李月驰说:“妈,你先别热饭,我要烧水。”“烧水做啥子?”“给唐老师洗澡。”“唉呀,他不是发烧吗,不要洗了……”“不洗不行,”李月驰顿了顿,“他娇气惯了。”唐蘅:……没一会儿李月驰端着热水进屋,放下盆子又出去了,再回来时,一手拿着毛巾,一手拿着内裤。他把毛巾丢进盆里,内裤丢给唐蘅。深蓝色的平角内裤,边缘有点毛糙,唐蘅小声问:“这是你的?”李月驰点头:“家里没有新的。”“哦……”李月驰看了看他:“你不穿也行。”唐蘅脸上一热,连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嗯,”李月驰沉默片刻,像是认真地思索了一番,然后问,“您不喜欢这个颜色?”“……”他只是忽然想起六年前的事情——奇怪,连今天是几月几号都恍惚得想不起来,却能准确记起六年前的事情。六年前他们常常在那间出租屋里过夜,彼此的衣服乱糟糟混在一起——倒也分得清谁是谁的,毕竟唐蘅的衣服都有logo,李月驰的则是十块二十块的地摊货。衣服容易区分,内裤就麻烦了,两人体格相仿,又常常着急忙慌的,内裤丢在一起,醒来都看不出自己的是哪条。后来唐蘅买了两盒新内裤放在出租屋里,一盒深蓝色的给李月驰穿,一盒白色的给自己穿。他惊讶于自己竟能记起这种细节——好像那些记忆都被他留在了那个出租屋,夜色中他轻轻关上门,以为它们从此消失于黑暗。现在把门推开了,只需要一束光,他就发现它们都还在。李月驰拧干毛巾,掀开唐蘅的被子,低声说:“你趴过去。”房间里的灯光明晃晃的,唐蘅有些不好意思:“我自己来吧。” 第79章 “……”“你是,是在查我什么时候走吗?”“……”“你想我走?”“唐蘅,”李月驰皱了皱眉,“我给你把饭端过来。”“李月驰!”李月驰已经转过身去,但是站在原地,没有动。唐蘅知道自己有些夸张——也许在他刚刚和李月驰重逢的那两天,李月驰的确是希望他早点离开的,也许李月驰希望他早点离开的同时心里也不好受,不好受极了。这些道理他都明白,但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他不知道这是不是bpd复发的征兆,只要一想到“离开李月驰”这件事,一想到李月驰要把他推开,哪怕那只是一个并未付诸实践的念头——他的理智就像只薄薄的瓷碗,清脆一响,碎掉了。唐蘅逼迫自己用一种尽量平和的语气唤他:“李月驰。”李月驰仍然背对着他,低声说:“你不想走?”“我不走。”“明天不走,这周不走,但是以后呢?”李月驰顿了顿,“你不能留在这种地方。”“你在哪,我就在哪。”“唐蘅,”李月驰转过身来,脸上浮着一层平静的无奈,“你能去的地方我已经去不了了,我在的地方,你也不应该留下来。”他的话像一把火,轰地一声在 唐蘅脑海中烧起来,烫得他瞬间就流下泪水。唐蘅想不通自己为何会这样,更想不通李月驰为何这样想,然而最糟糕的是即便如此,他能理解李月驰的意思。在某种意义上, 他们已经是两种人生了。“又这样,”李月驰走到唐蘅面前,伸手抹掉他的泪,然而新的泪立刻涌出来,“你这样,我就没办法。”唐蘅颤声说:“你不要赶我走。”“好,我不赶。”“也不能想。”“嗯,”他像哄小孩似的,“不想。”“李月驰!”唐蘅猛地攥住他的领子,急促道,“我说真的。”“我也说真的,”李月驰望着唐蘅的眼睛,须臾,他拿起手机,点开app,进入历史订单,“我没查你什么时候回去,推送这个是因为——”他把手机塞给唐蘅,屏幕上是去年九月底的订单,贵阳飞澳门,支付失败。“因为我之前差点买了机票,所以才给我推送。”唐蘅愣愣地说:“去澳门?那——那为什么没去?!”“本来就是一时冲动,”李月驰垂眼笑了笑,“而且我有犯罪记录,办通行证很麻烦。”那丛火熄灭了,也是一瞬间的事,留下满地冰凉的灰烬。唐蘅后知后觉地说:“以后你会一直在这里,是吗?”李月驰说:“是。”其实也不是他想留在这个偏狭的乡村,或者县城。好像直到此刻唐蘅才反应过来,他已经不是那个前途似锦的李月驰了——不是那个别人口中的汉大高材生,不是那个答应过他毕业去北京找工作的年轻人。他入过狱,又有年迈的母亲和智力低下的弟弟,他哪也去不了。唐蘅怔了片刻,然后用力抱住李月驰,脸颊抵在他削瘦的肩膀上。唐蘅说:“我留下。”李月驰轻叹:“不值得。”“什么是值得的?拿澳门户口?赚钱?当教授?”“你说这些都很好,配得上你。”“——那你呢?”李月驰平静地说:“我配不上。”第49章 文人风流这天晚上他们没再说别的,吃过饭,李月驰拎着唐蘅换下的衣服出去了,唐蘅躺在床上,听见他在外面洗碗、擦桌,然后洗他的衣服。没一会儿二楼又响起低吼,李月驰的母亲上楼去哄,很快,楼上变得悄然无声。雨还在下,乡村也静了,窗外黑茫茫的什么都看不见。唐蘅默然地听着,李月驰搓洗、倒水、接水,木盆磕在水泥地面上,发出低闷的响声,而他倒水接水的声音又是清脆的,两种声音交错起来,仿佛带有某种节奏感。也许他经常如此,在这个寂静的村子里,独自做些什么事,给果树打农药也好,洗衣洗碗也好,唐蘅不知道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在想什么,会不会觉得寂寞?又或者他什么都没想,只是机械地重复着,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李月驰洗完衣服,走进来,把手机递给唐蘅。“充满电了,”他说,“还没开机。”“别开了。”“很多人找你。”“你不是不许我和外面联系吗?”李月驰便不说话了,攥着手机和唐蘅对视几秒,然后拉开抽屉,把手机放了进去。 第81章 “还有别的事吗?”“唔,”唐蘅拍拍床,“你坐这吧。”徐主任:“那什么,小唐……”“没关系,”唐蘅深深吸了一口,感觉烟味直冲进肺里,令他通体舒泰,“我和学长熟得很。”气氛变得诡异起来——三个男人坐在狭小的房间里,一个病怏怏歪着抽烟,一个冷着脸不说话,一个神色迷惑欲言又止。好一会儿,唐蘅吸够了烟,才问:“你知道卢玥和唐国木的事情吗?”徐主任左右看看,竖起大拇指对着自己:“你问我啊?”“是啊。”“不至于吧,”徐主任笑了笑,“卢玥说你不知道,我不信。”唐蘅摁了烟,冷冷看着他。“既然不用回避小李,那我也不啰嗦了,”徐主任翘起二郎腿,语气变得暧昧,“我和你说啊,小唐,这种事吧,就看结果怎么样——出事了,那就是违法犯罪,没出事,那就是文人风流。”唐蘅蓦地握紧拳,感觉到灼热的烟头在手心里,被他碾成碎末。“你大伯有本事,什么姑娘到了他那儿都是文人风流,”徐主任耸耸肩,无辜地说,“我以为你都知道呢。”第50章 遮望眼徐主任起身朝外走,刚到屋门口,又转过身认真地问:“你真不和我回去啊?”唐蘅低着头不看他,“嗯”了一声。“那我就自己写报告喽。”“写吧。”“先说好,孙继豪我肯定要保下来的,回头你别翻脸。”唐蘅忍无可忍道:“你走不走?”“冲我急什么,”徐主任嘟囔着,“乱搞女学生的又不是我,我那是实话实说么——真看不出来,唐国木能养出这么个侄子。”他说完便双手插兜地走了,步伐比来时轻快,显然心情不错。房间里只剩下唐蘅和李月驰,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外面有嘎嘎的鹅叫和悠长的鸡鸣,听来热闹极了。然而唐蘅似乎什么都听不到,他只盯着自己的手,耳畔充溢六年前的声音。六年前,唐国木痛苦地蹙着眉头,在办公室走来走去。他说,我没想到田小沁这孩子……这孩子的病那么严重!如果早点知道,我宁肯假装和她在一起,也不敢拒绝她啊!他声音里的悔意那么真诚,以至于唐蘅没法不相信他的话。不仅是他,连一向严谨到刻板的安教授也说,老唐,你就是太个有性了,我们社会学院这么多教授,哪个像你一样天天吟诗作赋?你不知道你这样很吸引涉世不深的小女孩吗?他的语气那么理所当然,所以田小沁也理所当然是被唐国木吸引了:一个热爱学术的女孩子,遇见一个学富五车又才华横溢的老男人,她疯狂地爱上了他,爱而不得,最终为他跳楼。是这样吗?当时他们都说,这件事就是这样。唐蘅猛地捂住嘴,干呕起来。他感觉胃里翻江倒海,不是李月驰煮的那碗面,而是六年前那些人的话。那些声音像一只大手在他的胃里搅拌着,他想吐,那些声音又哽在他的喉咙里,像一团湿嗒嗒的发丝。李月驰用力揽住唐蘅的肩膀,轻拍他的后背。唐蘅哆嗦着憋出几个字:“你觉得,恶心吗?”李月驰说:“别想了。”“他们都觉得我该知道,”唐蘅用尽全身力气攥拳,手臂也在颤抖,“我真的不知道……但我竟然相信他们,你说我是共犯吗?”“唐蘅!”李月驰低喝,紧紧握住他的手腕,强硬地掰开他的手指。那枚烟头早成了碎末,在唐蘅手心烫出一个泡。“李月驰——”唐蘅喃喃道,“给我支烟。”这次李月驰没说别的,直接把烟点燃了,塞进唐蘅嘴里。国产烟的味道不像洋烟清淡,而是又浓又烈。唐蘅猛吸一口,疯狂咳起来,咳得眼泪都流出来,嗓子也发痛,这才舒服一些。他抽完第四支烟时,李月驰低声说:“别抽了。”唐蘅默默放下烟盒。“不想了,好吗?”李月驰碰了碰唐蘅的脸,“和我说话吧。”“说……说什么?”“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我忘了。”“你以前不抽,”李月驰说,“你要唱歌。”“嗯,”唐蘅摇头,“但我现在不唱了。”“再也不唱了?”“对。”“给我唱一首吧。”“……我现在,”唐蘅惨笑,“声音已经坏了。”李月驰沉默几秒,说:“没关系。” 第83章 唐蘅的呼吸瞬间窒住。他直直盯着“遮望眼”三个字,指尖颤抖,几秒后,才敢点开那个视频。前奏响起,他像一只飘摇的风筝,忽然被钉在时光里。第一句来临,不用继续,他想起来了那是李月驰写给他的歌词——对潇潇暮雨洒江天好喜欢被你长发遮望眼东湖不见珞瑜不见二号线不见第51章 回武汉唐蘅退出app,把李月驰的手机放到一边。他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然而似乎没什么用——那个视频像一丛火焰,点燃他脑海中的引线,然后嘭地一声,炸出许多密密麻麻的文字,那是李月驰写给他的歌词。他们都没想到李月驰会写那么长的歌词。《遮望眼》全曲四分十一秒,重复的唯有“对潇潇暮雨洒江天,好喜欢被你长发遮望眼”两句,唐蘅想起来,六年前他独自跟着经纪人去北京,独自住在三环边上崭新的loft,独自吃饭,独自睡觉,常常半夜醒来,攥着手机犹豫要不要给李月驰打电话。他在mp3里循环《遮望眼》,又觉得自己听自己唱的歌实在有些古怪,就叫阿豪在武汉录了一版《遮望眼》发给他,循环没两天,又觉得还是很古怪——那是李月驰写给他的歌,好像不该别人来唱。为此,阿豪还在电话里骂他“屁事一堆”。那么——那个mp3哪去了?他有印象,白色索尼mp3,付丽玲去日本旅游时买给他的。他确信那个mp3里存着他唱的《遮望眼》。此外,音信全无的还有阿豪。离开武汉之后,他就再也没和阿豪联系过——那个矮个子的男孩,和他一样是gay。当然失联的不只是阿豪,还有很多以前的老朋友,玩乐队的,开酒吧的,开琴行的……这些人下落何处?竟像游鱼入海,再无踪迹了。如果他没有到贵州出差,那么在他的生命里,李月驰将和这些人一样,再无踪迹。如果他信了李月驰说的“我配不上你”,然后和徐主任一起回澳门,那么在他的生命里,李月驰仍会音信全无。唐蘅起身,踩着拖鞋慢慢挪出房间。他的脚心很痛,不知道是不是结痂的伤口裂开了,但是顾不上这些,他循着一点声响穿过堂屋,来到厨房门口。李月驰家的厨房不算大,几乎被灶台占满了。那灶台是水泥砌成的,和地面连成一体,表面铺了白瓷砖。唐蘅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灶台。李月驰正蹲在灶膛前面,不停往里面添柴。烟味很浓,柴火烧得毕剥作响,唐蘅被熏得咳了两声,李月驰这才扭过头,有点惊讶地说:“怎么了?”“我走走,”唐蘅望向他,“也不能天天躺着。”“那你等会儿,我弄完了来扶你。”“好。”李月驰加快手上的动作,不到半分钟就把剩下的半筐木柴送进灶膛,然后他走到唐蘅身边,把他的左臂架在自己肩膀上。李月驰低头嗅了嗅:“我去换身衣服。”唐蘅说:“怎么了?”“烧柴味道重。”“没事。”李月驰似乎认真思索了一下,然后说:“也对,你就当抽烟了。”唐蘅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他继续说:“那包中华你不许抽了。”“为什么?”“对嗓子不好。”“我……”“你不是想做么,”李月驰忽然压低声音,“烟盒里还有两支烟,少抽一支换一次。”唐蘅愣愣地问:“换完之后呢?”才两次啊?李月驰不答,只是说:“走吧,带你去转转。”唐蘅以为“转转”只是在院子里走两圈,却没想到李月驰推来了摩托车。“兜风啊?”唐蘅有点惊讶。“嗯,”李月驰说,“在这等我。”他说完又进屋去了,很快端出一盆水,用抹布擦洗起摩托车。皮质座椅被擦得锃亮,连脚蹬都擦干净了,在阳光下反着一小片金色的光。唐蘅看见他的额头亮晶晶的,出汗了。李月驰跨上摩托,扭头对唐蘅说:“来吧。”唐蘅挪过去,抬腿,双手扶住李月驰的腰。“坐稳了吗?”“嗯。”他踩下油门,“嗡”地一声,摩托车驶出院子。时近正午,阳光明媚到唐蘅需要眯起眼睛,凉风灌进嘴巴鼻子,使得那股反胃感渐渐散去了。到处是绿色,树,草,农田,还有溪边一片一片的青苔。四下无人,唐蘅搂住李月驰,把脸颊贴在他削瘦的后背上。“李月驰!”风很大,需要吼着说话,“我们去哪!”李月驰不应,唐蘅便也不问了。山路起伏,有时颠簸得厉害,脚心传来阵阵痛意。后来唐蘅干脆伸直双腿,两脚悬空,感觉自己仿佛快要飞起来。他闭上双眼,很希望摩托车永远不要停,他们永远飞驰在风中。不过最后还是停了,唐蘅扒着李月驰不动,李月驰说:“到了。”唐蘅说:“抱一会儿。”于是他们就这样停住,唐蘅从背后环着李月驰,仍然双眸紧闭。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阳光更加温暖,晒在后背上,几乎有些烫。四周静谧一片,既没有人声,也没有鸡鸣和犬吠。 第85章 李月驰说:“不回行不行?”唐蘅说:“不行。”李月驰沉默半晌,说:“回去也改变不了什么。”“就算改变不了,至少能想起来,”唐蘅顿了顿,“你知道吗?我刚才一直在想,如果我没来贵州,我不知道的就永远不知道了,我忘了的也永远忘了。”“……”“比如你捅唐国木之前和我说了什么,我还是想不起来。还有很多,田小沁的事,蒋亚的事,安芸的……”“都过去了。”“但我不想忘了你,”唐蘅一字一句地说,“还有他们。”第52章 教职人员下午两点的课总是令人提不起精神,尤其又逢雨天——这场秋雨已经下了一个礼拜,淅淅沥沥,不知什么时候出太阳。唐蘅和蒋亚坐在倒数第二排的角落里,一个犯困,一个已经睡着了。唐蘅打个哈欠,用胳膊肘撞了撞蒋亚。蒋亚眯缝着眼,含糊道:“干嘛?”“醒醒,”唐蘅说,“你打呼噜。”“靠,你们这课也太没劲了。”“因为你听不懂。”“别装,”蒋亚翻了个白眼,“你他妈也困得要死。”唐蘅被他说得有点心虚,没接话。他确实犯困,但还真不是因为这堂课的内容而犯困,虽说,讲台上那个六十多岁的小老头把ppt念出了《金刚经》的风韵。他犯困,纯粹是因为上午起得太早。开学之后李月驰虽然能住学校宿舍,但因为那间出租屋还没到期,所以他还是常常回出租屋去住。直到上周,租期结束,李月驰彻底搬回学校。其实住宿舍更方便,毕竟就在校园里,但是对唐蘅来说,就不怎么痛快了——既不能随时去找他,也不能在他家留宿,甚至连打电话都得提前约时间。加上李月驰研一课多,又要打工,两人见面的时间就更少了。李月驰说今天一整天都有事,晚上还得开组会,大概没空见面。唐蘅一咬牙,说那我们早上一起吃饭吧。七点半食堂见。七点半?嗯,我八点有课。起得来吗?没问题啊。早起毁一天,就是这么个道理。蒋亚嘟囔道:“下次再也不来了。”唐蘅懒得理他。“这也没漂亮妹妹啊,”蒋亚伸长脖子不死心地望了望,“真的没有,你们学校咋回事……”“闭嘴。”“你有点感恩之心行吗,爸爸是陪你来上课的。”“我求你来了?”“你还好意思说?”蒋亚缩回脖子,语气哀怨起来,“约吃饭也不去,发短信也不回,演出完拍屁股就走……”唐蘅本来就困,被蒋亚凑在耳边絮叨一通,更觉得头脑昏沉。小老头切到下一页ppt,以一种没有起伏的声音读道:“20世纪的学术思想在语言系统和意识形态之间,总是存在着某种对立……”唐蘅抬眼望去,只见前面的脑袋倒了一半,没倒的那些都用手撑着,大概也坚持不了太久。窗外天色阴郁,雨声连绵,教室的白炽灯光略微发黄,也是黯淡的。唐蘅终于忍不住了,对蒋亚说:“你看着,我睡会。”蒋亚正在回短信,冲他比个“ok”的手势。唐蘅趴下,闭眼,几乎一秒就睡着了。还有半个小时下课,按说他不会睡得太熟,但或许是小老头的声音实在过于催眠,他不仅睡得很熟,甚至做了个梦——梦里李月驰成了这门课的老师,捧着一本《社会学原理》站在讲台上,语气冷淡地说:“现在开始点名。”唐蘅在梦里想,这个梦还挺逼真,因为李月驰穿着的就是早晨见面时的衣服,黑t恤,深蓝牛仔裤,前天他刚理过发,两鬓推得薄薄的,干净利落。唐蘅看得移不开眼,又有点吃醋,对蒋亚酸溜溜地感慨:“李月驰肯定很招女生喜欢。”蒋亚说:“得了吧!哎呦你看他那个表情,好凶啊,你们学校的老师都这么凶吗?”唐蘅反驳:“他不是凶,他那是严肃。”话音刚落,讲台上的李月驰就抬头看过来,目光冷冰冰的。紧接着他开口了,声音也是冷冰冰的:“因为上课睡觉错过点名的同学,算作旷课。”唐蘅一愣,刚想开口辩解,李月驰又说:“尤其是你,唐蘅。”“哎——唐蘅!唐蘅!”唐蘅猛地睁开眼,就见蒋亚顶着红色卷毛凑在跟前,正冲他咧嘴笑,露出一溜大白牙。“点名呢!”蒋亚说。“哦……”唐蘅还是不太清醒,只觉得教室的灯光更暗了,难道待会儿有暴雨?蒋亚冲唐蘅挑挑眉毛。 第87章 李月驰看了眼手机,说:“我得走了,待会去‘青文’上课。”唐蘅眼巴巴地看着他:“那好吧。”李月驰“嗯”了一声,转身欲走,怀里的花名册忽然“啪”地掉在地上。他站着,唐蘅坐着,唐蘅没有多想,弯腰去捡。几乎是同一瞬间,李月驰半蹲下来,手心按住唐蘅的后颈。课桌遮住了大部分光线,他们仿佛来到另一个晦暗不明的世界。距离太近了,唐蘅的视野里只剩下李月驰的脸。唐蘅恍惚地想,真好看。下一秒李月驰略略前倾,在唐蘅的唇上吻了一下。只是一个飞快的吻,四片嘴唇轻轻擦过,唐蘅的脸一下子烧起来。待李月驰起身,好几秒,他才愣愣地直起身子。李月驰说:“走吧?”唐蘅咳了咳,虚张声势地说:“就这样啊?”李月驰冲他弯起嘴角,一本正经道:“毕竟我是教职人员。”第53章 下次不用直到走出教学楼,唐蘅仍觉得嘴唇是麻的,像是被砂纸蹭过。蒋亚这素质堪忧的家伙正站在树下抽烟,见了唐蘅,先是挑挑眉毛,然后又“啧啧”两声,说:“你俩挺缠绵啊。”唐蘅还沉浸在那个转瞬即逝的吻里,懒洋洋道:“闭嘴。”“说真的,”蒋亚搂住唐蘅的肩膀,“感觉怎么样?”“什么感觉?”“那个啊。”“哪个?”“你懂嘛。”“滚。”“我靠,”蒋亚忽然笑起来,欠嗖嗖地,“你俩还没到那一步?这么纯情的?”唐蘅看了看蒋亚,认真地问:“你到底是不是直男?”“干嘛,”蒋亚双手抱胸,“你别打我主意啊。”这家伙人高马大,一头红毛,活像个智商不高的社会闲散人员。偏又脑袋一歪,用东北腔哼哼唧唧地娇嗔:“小王八蛋,人家真的喜欢女孩子。”于是那点残余的旖旎心思瞬间散去,唐蘅冷冷道:“我要吐了。”“诶,说真的,你们这效率不行啊,”蒋亚压低声音,“会不会啊?要么我给你们找个片子,你俩学学?”“你他妈不是直男吗?哪来的片子?”“嗨,”蒋亚骄傲地说,“我还有百合的呢,博采众长嘛。”“……”自打唐蘅和李月驰在一起之后,蒋亚便有事没事地八卦两句,什么稀奇古怪的问题都有,诸如那什么的时候究竟疼不疼?真像片子里那么爽啊?有一次他喝了酒,甚至醉醺醺地叮嘱唐蘅:“姓李那小子不是缺钱么……你就多给他买点东西……哄着点……要不然,人家一个大男人,白给你日啊!”唐蘅沉默不语,安芸则在一旁笑得眼泪纷飞。当然最关键的问题并不是蒋亚误会了他们的型号——最关键的是他和李月驰根本没做到那一步!唐蘅有点郁闷地想,他们谈恋爱才不到一个月,有必要那么快吗?没必要吧?但有时蒋亚问起来,又问得他心里痒痒的,像被猫爪子撩过。蒋亚勾着唐蘅的肩膀,大大咧咧道:“晚上去我那吧,哥给你传授点经验。”唐蘅冷着脸:“你小点声。”“好好好,你们文化人脸皮薄——我和你说啊我那儿资源老多了。”“不去。”“为啥?”“项目要结项了,明天答辩。”“哦……明天答辩啊?”蒋亚做出一副自己听懂了的样子,“那你明天晚上有空吧?”“怎么了?”“‘长爱’有演出,听听呗。安芸也去。”唐蘅想了想,说:“行。”唐蘅回家,蒋亚去找女朋友,两人在学校门口分别。然后唐蘅取了一个顺丰快递,拎回家。快递是付丽玲从上海寄来的,说是十年的普洱茶饼,四千多一块,叫他送给张院长——就是张白园他爸,经济学院张院长。刚知道这事时唐蘅百般不耐烦,反问十年的茶饼也不怕把人喝出个好歹?付丽玲语重心长道,宝贝你不懂,这不是用来喝的,送礼嘛。唐蘅正欲反驳,忽然想起一件事,不说话了。付丽玲说,晚上吃饭多和你大伯学着点,大学毕业了还傻乎乎的。唐蘅说,好。明天的确是项目结项,但今晚并不是为了结项答辩做准备,而是去参加一个饭局。唐蘅把长发束成低马尾,换上衬衫和西裤,这也是付丽玲从上海寄来的,说是由裁缝按照他的尺码定做而成,想必价格不菲。唐蘅本就体型偏瘦,换上这身衣服,更是利落挺拔,甚至带上几分冷峻的气质。贴了晕车贴,打车到大伯给的地址,是一家巷子里的私房菜馆。唐蘅下车,没急着进去,而是掏出手机给李月驰发了条短信,问他:下课了吗?半分钟后,李月驰回复:正在吃饭。 第89章 “你喝酒了?”“一点儿。”李月驰沉默片刻:“和谁吃的饭?”“我大伯,还有张院长……”唐蘅揉了揉太阳穴,问,“你在楼道里?”“嗯。”有时他们深夜通电话,李月驰就走出宿舍,在楼道里和唐蘅讲话。男生宿舍总是闹哄哄的,即便站在楼道里,也能听见隐隐的人声。唐蘅的脑子转得比平时慢一些,听着李月驰的声音,他忍不住邀功似的说:“我有一个好消息。”李月驰笑了一下:“什么好消息?”“那个项目……会加上你的名字,”唐蘅钝钝地说,“绝对要加上你的名字。”李月驰静了两秒,语气非但不惊喜,反而严肃起来:“你干什么了?”“我……没干什么,”唐蘅被他问得有点懵,“就是今天和张院长吃饭,随口提了一下……”李月驰不应,只听得见他浅浅的呼吸声。唐蘅的酒醒了大半,紧张地唤道:“李月驰?”“我知道你为我好,”半晌,李月驰轻叹一声,“但下次不用这样。”像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来,唐蘅的酒完全醒了。第54章 秋天下次别这样。唐蘅的第一反应是,“这样”指哪样?不要替他出头?不要管他的事?还是……不要让别人知道他俩的关系?不,大伯张院长他们本就不知道他俩的关系,他为他出头,最多表明他们是朋友,很熟的那种。就算把李月驰换成蒋亚或安芸,唐蘅想,他也会这么做的。所以他到底哪里做错了?“唐蘅?”“嗯,我在听,”唐蘅语速很快地说,“我知道了,还有别的事吗?”李月驰顿了顿:“你生气了?”“没有。”“那我们——”一道女声忽然响起,唐蘅静静地听着,是宿管高喊:“锁门了!赶快进来了!后面的快一点!”这学期宿舍紧张,社会学院的硕士生住在本科生宿舍楼,每晚十一点半门禁。而他们对面便是女生宿舍。唐蘅听同学讲过晚上锁门前的情景:情侣们站在两栋楼之间,一对一对,或是拥抱在一起,或是手牵手聊天,当然也有接吻的……总之都是恋恋不舍,非等到宿管催促了才肯分别。唐蘅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低声说:“你们是不是要熄灯了?”李月驰说:“已经熄了。”“那就这样吧。”“明天联系?”“嗯。”唐蘅挂掉电话,举目四望,果然宿舍的灯都熄灭了,校园陷入柔软的黑暗中。几缕秋风簌簌吹过,树影在他脚下摇曳。他没急着回家,而是坐在路边的石凳上,略感疲倦地闭了眼。他好像有点明白李月驰的想法——也许李月驰是害怕吧。两个男人谈恋爱,确实该处处谨慎。最好,谨慎到,连朋友都不像。唐蘅忽然想,如果李月驰是个女孩就好了,或者他是女孩也可以。这样他们就能像其他情侣一样大大方方在宿舍楼下拥抱,接吻。一辆电动车停下,保安走上前来:“诶,同学,你没事吧?”唐蘅冲他点头:“我没事。”“那就快点回宿舍吧,今晚降温啊。”“好,”唐蘅坐着没动,“谢谢。”保安骑车走了,唐蘅又坐一会儿,起身准备离开。武汉短暂的秋天好像来了,空气中弥漫着几分寒意。身后又传来电动车的声音,唐蘅有点无奈地想,难道他被保安当作可疑人物了?“唐蘅。”竟然不是保安。唐蘅愣愣地转身,看见李月驰坐在车上,两条长腿支着地。他像是匆忙跑出来的,运动外套的拉链半敞开,露出t恤的白色圆领。李月驰的呼吸有点急促,他说:“过来。”唐蘅大脑空白,走过去,站在他面前。李月驰说:“我的手机欠费了。”“哦……”唐蘅盯着他的脸,“所以你就出来了?”“嗯。”“怎么出来的?” 第91章 “啊?”来不及多想,李月驰轻拽唐蘅的衬衫下摆,唐蘅怔了一秒,然后便低下头,吻上李月驰的嘴唇。他的嘴唇有点凉,有点干燥,可能是被风吹得。唐蘅忍不住探出自己的舌尖舔了舔,希望能让它们变得温热。紧接着他们难舍难分地接吻,身体贴在一起,也跟着热起来,夜风吹过,并不觉得冷。直到这个吻结束,两人各自喘息,唐蘅才后知后觉地想,抱也抱了,亲也亲了,并且不是在宿舍楼下——是在路边,谁经过都能看见。好像有点刺激。此外,另一件事是,武汉的秋天的确来了。第55章 六百块第二天上午,唐蘅和田小沁到经济学院参加了结项答辩。项目组里原本有五个人,除了他们俩,还有张白园、潘鹏和一个女生,然而直到答辩开始,潘鹏都没有露面。上台前田小沁茫然地问:“潘鹏呢?”唐蘅没说话,另一个女生也没说话,张白园攥着稿子淡淡地说:“他身体不舒服,今天来不了了。”答辩开始,张白园是主讲人,当介绍到团队分工的时候,组员们提前浏览过的ppt忽然多出一页——正是李月驰。张白园四平八稳地说:“前期走访调查工作主要由李月驰带领唐蘅和田小沁完成。”台下坐着的四位老师已经听过他们的中期答辩,在那时,从头到尾没有人提起李月驰的名字。然而四位老师什么都没问,也没说,仿佛一切都顺理成章。答辩圆满结束,张白园笑着说:“我请客,咱们去创意城吃个饭?”唐蘅说:“我下午还有课,你们吃吧。”“……我也不去了,”田小沁看看唐蘅,“我下午也有课。”张白园痛快道:“行啊,那我和莉莉去,咱们回头再聚!”唐蘅说:“好啊。”“到时候叫上李月驰,”张白园还是笑着,意味深长道,“这次多亏有他。”唐蘅没接话,只是点点头,转身走了。田小沁跟在唐蘅身后,直到两人走出经济学院,四下无人,她才小声问:“师弟,是你把李月驰加进去的?”唐蘅心情不错:“对啊。”“李月驰同意?”“为什么不同意。”“可是……”唐蘅掏出手机,打算给李月驰发条短信。他看着屏幕漫不经心地说:“可是什么?”“可是李月驰已经答应唐老师了……”唐蘅抬起头:“什么意思?”田小沁看着唐蘅,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也许是因为紧张,她的鼻尖挂着几颗汗珠。“师姐,”唐蘅说,“你告诉我,没关系的。”“就是……这学期,我和他都在做助教,”田小沁避开唐蘅的目光,指尖抠紧背包的肩带,“按理说研一学生不能做助教,但唐老师破例帮我们安排了这个工作,每个月有六百块钱。”唐蘅愣了片刻,才说:“这个工作,是李月驰退出项目组的交换?”“也不是交换吧,”田小沁摇摇头,“可能唐老师想安慰一下他……我都不知道为什么,把我也算进去了。”唐蘅拧紧双眉,正欲开口,田小沁又说:“唐老师肯定是好心的,师弟,你别多想。”“做助教,每个月六百块?”“嗯。”唐蘅心想,六百块……“其实我觉得比起那个署名,月驰的确更需要这笔钱,”田小沁笑了一下,有点无奈的样子,“他之前和我提过一次,说不署名就不署名,这样挺好的。”“什么时候的事?”“就是上上周吧。”“他原话是,这样挺好?”“哎……六百块钱,”田小沁停顿片刻,然后说,“对他而言不少了。”唐蘅别过田小沁,独自回家。原本他想发短信问李月驰要不要一起吃午饭,广八路上新开了家红油抄手,安芸说味道不错。然而此刻,这个很简单的问题,忽然却问不出口了。他不知道一份红油抄手要多少钱,也从没考虑过诸如此类的问题。就像他从没想过李月驰会因为一份助教工作而心甘情愿放弃署名,不,更准确地说,因为每个月的六百块钱。怪不得李月驰说“下次别这样了”——原来他早就和大伯约定好了。六百块钱能买多少碗红油抄手?心里乱糟糟的,好像一张刚刚被抚平的纸,又皱成一团。唐蘅忽然想起那天在宝通寺,李月驰说“短信随便发”,然后唐蘅真的没再见过他抽烟。的确把买烟的钱拿去充话费了吧?可尽管如此,昨晚他的手机还是欠费了,唐蘅想,难道是因为他们打了太多电话,发了太多短信?想什么来什么,手机一振,李月驰问:“答辩完了吗?”唐蘅捧起手机,先输入一句“刚结束”,想了想,又输入一句“你中午在哪吃”,抿着嘴唇沉思片刻,再添一句“晚上你有空吗”。五分钟后,短信的内容占满了整个屏幕。刚结束。你中午在哪吃?我来找你可以吗? 第93章 老布便是“长爱”的老板,以前玩乐队时外号阿布,现在成了老布。唐蘅说:“今天来的人挺多。”“可不,你看看,好多穿白衬衫的啊,”蒋亚颇有点遗憾的样子,“早知道我也穿了,唉,省个入场费呢。”安芸冷笑:“你还是算了。”“干嘛,”蒋亚瞪她,“我就不能穿了?”“白衬衫这种东西么,还是得高高瘦瘦穿着才好看。”“操,你这是歧视!”蒋亚扯扯自己的t恤,“再说我也不算胖吧?是吧唐蘅?我们内蒙人都这体型!”唐蘅看了眼手机,七点半整,还有两小时李月驰才下课。“唐蘅你评评理!”“哦,”唐蘅心不在焉地说,“你不胖。”蒋亚忿忿道:“明天我就去买件衬衫,你俩给我等着……诶,”他忽然压低声音,用手肘碰碰唐蘅,“你看那个。”唐蘅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眼就明白了他说的是“那个”是哪个——毕竟蒋亚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说的是一个女孩子,站在他们侧前方的舞池边缘。那女孩身材很高挑,黑长直头发,一条亮片连衣裙裹在身上,被酒吧五颜六色的灯映着,整个人闪闪发光。“可以啊,”蒋亚眯起眼睛,看得入神,“而且好像是一个人来的,你帮我看看,是不是?”唐蘅收回目光:“这他妈怎么看得清。”舞池边缘挤满了人,男男女女混成一团。“嘿嘿,”蒋亚把杯中啤酒一饮而尽,抹抹嘴,“我去认识一下。”乐队登台,演出开始,气氛渐渐热烈起来。蒋亚已经看不见人影了,安芸则和田小沁歪在卡座里,脑袋挨着脑袋咬耳朵,也不知安芸说了什么,时不时惹得田小沁轻笑。唐蘅听了两首歌,感觉唱得一般,没什么意思。他有点百无聊赖地捧着果汁啜饮——原本打算点杯黑啤,但想到李月驰似乎不太喜欢他喝酒,便改成了苹果汁。老布着实是个黑心商贩,菜单上写着鲜榨苹果汁,却怎么喝都是一股廉价饮料味儿。酒吧里闹哄哄的,吵得唐蘅略感烦躁。奇怪。以前他闲着无聊时经常独自来听歌,一个人也挺开心,怎么今天就完全提不起兴致?而且他总觉得今天的情侣分外多,以前好像没有这么多,难道是天冷了,大家都开始报团取暖了?看一眼手机,才八点零二分。他想给李月驰发条短信,但是忍住了,毕竟李月驰在上课,大概是没空回短信的。而且发什么好呢?总不能说你别上课了快来“长爱”陪我。说“我很想你”,又有点说不出口。“诶,宝贝儿!”身后忽然涌起甜腻的香风,蒋亚一屁股坐下,搂住唐蘅的肩膀,“爸爸回来陪你啦!”唐蘅皱眉推开他:“你这什么味!”“嗨,妹妹喷的香水嘛,”蒋亚十分亢奋,“我和你说啊,手机号要着了,学校专业也打听清楚了,就在街道口!”“哦。”“和你家那谁——还是同学呢。”唐蘅在桌子下面踹蒋亚一脚。蒋亚晃晃脑袋,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呃……那个……”好在田小沁和安芸聊得火热,并未注意他俩。唐蘅低声说:“你他妈悠着点。”“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忘了,”蒋亚也低声说,“师大化学系的,研一,没准李月驰还认识呢。”“哦,”唐蘅并不感兴趣,“你和露露分手了?”“快了。”“蒋亚,”唐蘅骂道,“你就骚吧。”“新的不来旧的不去嘛。”蒋亚嘿嘿一笑。唐蘅又坐了一会儿,八点半,这时候众人已经群魔乱舞起来,喝酒的喝大了,跳舞的跳嗨了,唱歌的嗓子唱哑了,人群像液体一样,流得到处都是。唐蘅有些透不过气,说:“我出去待会儿。”蒋亚正捧着手机发短信,大概是和刚才那位美女,屏幕白光映出他满脸的贼笑。“哦哦你去吧,”蒋亚头也不抬,“对了,给我捎包烟回来,要万宝路,黑盒的!”唐蘅“嗯”一声,起身走出酒吧。推开玻璃门,才发现夜空中聚集起大片大片灰白色乌云,像铅块一样把天空坠得很低。怪不得他觉得憋闷,原来是要下雨了。唐蘅走进街对面的烟酒商店,买了一盒黑色万宝路。这家店是为数不多能买到正品万宝路的地方,虽然价格奇高,但他们也并不在意就是了。唐蘅付了钱,正要转身离开,忽然想起点什么,顿住脚步。玻璃柜台里整整齐齐码着两排国产烟,唐蘅低头看了看,问:“哪种好抽?”“唉,各有各的口味嘛,”老板娘和唐蘅也是熟人了,开玩笑道,“怎么,你要学抽烟啊?姐姐送你一包。”“不用……我帮朋友买。”“你朋友平时抽什么?”“黄果树,红塔山。” 第95章 老板娘说:“这个不好抽啦。”“就要这个。”唐蘅接过烟,付了钱,出门右转,拆开黄果树,把里面的烟尽数丢进垃圾桶。然后把那包中华烟一支一支放进黄果树的盒子里。九点二十七分,唐蘅回到“长爱”门口,拨了李月驰的号码。他一边出神地听着手机里“嘟……”的声音,一边有些挫败地想,到底是没有忍到九点半。行千里者半九十可能就是这个意思,早知道还不如八点半就给他打电话,反正都是忍不住。李月驰没接。唐蘅把手机揣回兜,这时已经九点二十八分,他想了想,又点燃一支烟。他不知道李月驰是不是那种喜欢拖堂的老师——不过既然是做家教,大概还是要把该讲完的题都讲完了,才方便下课。那么就算拖延十分钟,距离九点四十还有十二分钟。唐蘅吸一口烟,这次没有那么难受了,他慢慢地吸着,耳边是人群的欢呼和起伏的吉他,那支西安乐队竟然唱起张悬的歌,但不是他最喜欢的那首。当主唱第二次唱到“让你今夜都好眠”,唐蘅拨出今晚的第二通电话。还是九点二八分,还是无人接听。唐蘅蹙起眉头,不知不觉间,已经把手机攥紧了。他觉得自己的心跳有些快,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酒吧里的声音太嘈杂,吵得他心慌。也可能是因为他抽了烟,尼古丁进入身体,带来一些空泛的恍惚感。唐蘅把烟含在唇间,拨出第三通电话。这时已经九点三十一分了。为什么——为什么还是、还是他妈的没有人接?不是交话费了吗?不是九点半下课吗?不是说好了今晚可以见面吗?细雨绵绵,“长爱”的粉色霓虹招牌映在地面积水之中,分散开,变成一滩一滩晃动的粉色,好像世界都是这样流丽而模糊。然后唐蘅看见一双帆布鞋把粉色踩碎。他抬起头,李月驰正向他走来。他穿白衬衫,牛仔裤,帆布鞋。双肩背包,没有打伞。李月驰在唐蘅面前停下,走得太快了,呼吸有些急。唐蘅还含着烟,愣怔地问:“你怎么不接电话?”“……静音了,”李月驰从背包里取出手机,摁亮屏幕看了看,然后低声说,“对不起。”唐蘅摇头,也看自己的手机,九点三十二分。“今天提前下课了,”李月驰说,“八点一刻出来的,本来以为半点能到这儿。”唐蘅觉得心跳渐渐慢下来,好像终于回归到正常的速率。“那你迟到了两分钟。”“嗯,”李月驰笑了一下,“这么着急?”当然。当然着急了。两分钟像两辈子那么长。唐蘅回过神来,掏出兜里的黄果树:“给你抽。”李月驰挑挑眉,接过了:“里面能抽吗?”“能。”“那就好。”他话音刚落,忽然伸手抽走唐蘅的烟,塞进自己嘴里。唐蘅愣愣地,见他两片薄唇含着自己含过的位置,眯起眼,深深地吸了一口。唐蘅盯着他的脸,才发现他的头发是湿润的,白衬衫的领口也被雨水打湿了,布料似乎很厚,沉沉压着他的肩膀。这衬衫是唐蘅从没见过的款式,短袖,胸前两只方正的口袋,肩上还有两条横着的肩带,像是两片洁白的军章。不像那些松松垮垮的休闲款,他的衬衫线条凌厉,穿在他身上,好像一张白纸被撑在画架上,那么平整而干净。两人目光对上,李月驰低头,扯扯自己衬衫的下摆:“这样可以么?”“啊?”“可以进去么?”“可以啊。”“这是我爸的衣服,”他有些不自然地说,“很旧了。”“很……很好看。”“那我们进去吧?”“哦——好啊。”李月驰便率先转过身,推开“长爱”的玻璃门。唐蘅跟在他身后,只见五颜六色的灯光晃在他身上,仿佛很多颜料泼在白纸上,却留不下一丝痕迹。他像一束白色的光,照亮一切,又不为一切所动。“李月驰。”“嗯?”李月驰停下脚步,看向唐蘅。众人群魔乱舞,四下明暗交错,没人在意他们两个。唐蘅迅速抓住他的手,咬牙道:“下次别调静音了。” 第97章 唐蘅这才发现自己出汗了,碎发黏在额头上,脸颊也湿漉漉的。他在李月驰身旁坐下,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老板叫他们过来的。”李月驰说:“那首歌唱给谁?”唐蘅反问:“你不知道吗?”李月驰就笑了,忽然在桌子下面攥住唐蘅的手。他的手心很干燥,唐蘅感觉到自己的汗蹭到他手心里。蒋亚抬眼瞥瞥他俩,哼唧一声:“差不多得了啊,这还有个人呢!”唐蘅不理他,小声问:“你还想听歌吗?”李月驰说:“咱们走吧。”“好啊。”“不然他们都看你,”李月驰捏了捏唐蘅的手,“我拦不住。”他们起身向外走去,推开门,发现雨已经停了,但夜空中的云还是沉沉地坠着。唐蘅刚想问李月驰“咱们去哪”,忽然看见安芸朝他们走来。田小沁不在,唐蘅问:“你送她回去了?”安芸却不答,先是看看唐蘅,很快,她的目光转到李月驰脸上,她很平静地问:“你不做助教了,是吗?”李月驰点头。“那现在,只剩小沁一个人在做助教了。”她像是自言自语,目光却紧紧钉着李月驰。“对,”李月驰似乎也有些茫然,“怎么了?”“研一不能做助教,为什么田小沁有名额?”“我不知道,唐老师给的。”“你没问过唐老师吗?”她的语气变得咄咄逼人。“为什么?”李月驰皱起眉,“唐老师给她了,她也愿意,我为什么要问?”“因为你——”“安芸,”唐蘅莫名其妙,“你怎么了?”安芸没了声音,半晌,她用一种轻松到刻意的口吻说:“哎,这不是小沁有点尴尬吗,就……其他学生都看着呢,人家觉得不公平呗。”唐蘅还是觉得奇怪,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安芸笑了笑,无所谓地说:“算了,我去给我爸拍拍马屁,让我一起做助教吧。”第59章 他的心在动安芸说完就走了,雨后的巷子十分安静,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水洼。唐蘅还在回想助教的事,李月驰打开手机的电筒,说:“我们走吧。”他一手拿着手机照明,一手牵着唐蘅,反正巷子里够黑,也没有路人。电筒的白光只能照亮一小块空间,前方还是黑黢黢的,唐蘅有种他们即将走入未知世界的错觉。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下去,不知道前方是什么地方。“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李月驰忽然问。“啊?”唐蘅愣道,“什么?”“助教的事。”“没吧……”唐蘅想了想,“当时是因为项目组没带你的名字,大伯才给你助教的工作,对吧?”“嗯。”“我觉得他可能是避嫌,”唐蘅迈过一滩积水,“只给你一个人做助教不太好看吧,所以拉上田小沁。”“田小沁也缺钱,她说她来读研的时候,家里贷款了。”“哦……”“唐老师可能是想帮我们。”唐蘅心想,他倒是没听大伯提过这些事,不过对大伯来说,这也都是小事罢了。“你别想这事了,”唐蘅说,“明天我问问安芸。”李月驰沉默片刻,忽然说:“我是不是让你很麻烦?”“为什么?”“我在和导师的侄子谈恋爱。”“哦——”唐蘅煞有介事地说,“那也该是‘男大学生惨遭学术潜规则’吧?”李月驰笑了笑,唐蘅听得出他心情不错。他们从人满为患的“长爱”走出来,才觉出空气中浮动着寒意。也许是夜雨的缘故——原来武汉已经有些冷了,唐蘅忽然反应过来,明天,就是十一月。走出潮湿的小巷,到巷口,在一盏橙黄的路灯下,他们悄悄分开彼此牵着的手。“你吃晚饭了吗?”唐蘅问。“还没,”李月驰说,“吃碗粉吧。”“我去买。”唐蘅说完便率先冲进小店,不用看菜单,直接喊道:“老板,两碗大份牛肉粉,一碗少放辣椒,再来两杯米酒!” 第99章 李月驰颔首:“明天见。”他说完便转身欲走,动作干脆。唐蘅又喊:“李月驰!”李月驰转身,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似的,笑着说:“最后一次机会。”他向来这样游刃有余,唐蘅想,他都知道的。“陪陪我,”唐蘅不好意思看他,只得盯着自己脚下的位置,“陪我待着,行吗?”“走吧。”“啊?”李月驰低声道:“去你家。”唐蘅发誓刚才邀请李月驰去自己家的时候,并没有其他目的。他只是单纯地想和李月驰多待一会儿。可李月驰的声音那么低,语调那么轻,好像连夜风都变得软绵绵了,他们走在偏僻的小径上,鞋底踩过一些枯枝败叶,发出轻微的声响,仿佛某种絮语。唐蘅觉得大脑有些混乱。李月驰竟然跟他回家了。只有他们两个。卧室的床是双人床。谁先洗澡?按理说李月驰是客人,应该让他先洗。内裤也有新的。但如果,如果他们两个一起……是不是太快了。而且他家是老房子老户型,卫生间很狭窄。“唐蘅。”李月驰忽然拽住他。“啊?”完了李月驰是不是后悔了?“有台阶。”“哦……”唐蘅尴尬道,“差点没看见。”李月驰不说话,只是把拽着唐蘅的手向下移,轻轻握住唐蘅的手腕。他的手心是温暖的,唐蘅觉得大脑更混乱了。总算到了楼下,这栋楼的住户大都是退休教职工,上了年纪,睡得早。故而时间虽然还不到十一点,但一眼望去,只有两三户人家亮着灯。唐蘅走进楼道,轻轻“嘿”了声,暖黄色声控灯亮起来。他小声向李月驰解释:“邻居都睡了,这边老房子隔音不好。”李月驰回以很轻的“嗯”,他跟在唐蘅身后上楼,楼道里静悄悄的,唐蘅看见他们的影子被声控灯拉长,一个影子亲密地交叠了另一个影子。“你家在几楼?”“六楼,”唐蘅不敢看他的脸,只好闷头爬楼梯,“顶层。”所以他们很快就爬到六楼,太快了,彼此都有点喘。唐蘅低头在背包里找钥匙,手伸进包里摸来摸去。而李月驰略有些沉重的呼吸拍在他头顶,令他的思绪越发混沌起来。总算摸出那把钥匙,正要开门,李月驰忽然说:“对门有人住吗?”“有啊,”唐蘅搓了搓脸,“文学院的老师,退休了。”“唐蘅。”“啊?”“……”两秒后,唐蘅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才发现李月驰的神色也很异样,他微微皱着眉,唇角略向下压,似乎是一副……忍耐的神情。“唐蘅,”李月驰的声音很轻,“我觉得——”声控灯熄灭,视野陷入一片黑暗。“我快忍不住了。”李月驰凑到唐蘅耳边,用气声说。这一刹那好像大脑都空白了,唐蘅分辨不出他的话的含义,周遭实在太黑了,他下意识地寻找光源——然后就对上李月驰的眼睛。一点模糊的灯光从楼道窗户照进来,照进他的瞳仁,在他的瞳仁中唐蘅看见两点小小的白色光芒。那两点光芒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嗅到很淡很淡的烟味,李月驰吻了他的嘴唇。在漆黑的楼道里,他们安静而急切地接吻。吻得太急了,唐蘅只好竭力压制自己的气息,他怕自己的呼吸声太重,惊起了声控灯光。片刻后,李月驰微错开身体,一手环着唐蘅的腰,一手撑在墙壁上。他的呼吸也有些急促,鬓发蹭着唐蘅的脸,湿漉漉的,分不清是谁的汗。唐蘅知道自己起反应了。“李月驰……”他轻声唤他,开口的瞬间声控灯亮起来。李月驰飞快抬手,捂住他的眼睛。视野又变成一片黑暗了,但他手指的缝隙中透出一丝丝光线。唐蘅眨眨眼,感觉自己的睫毛扑在他手心。“怎么了?”唐蘅问他。“我……”李月驰声音低哑,“我们再等等,好吗?”唐蘅没反应过来:“等什么?”“做。”“……”“再等我一周——五天就可以。”唐蘅既有点不好意思,同时又感觉很茫然,五天?五天之后会怎么样?他俩又不是女孩儿要避开生理期……“好……好啊,”唐蘅说,“这也,不着急。” 第101章 “哟,您起了?”“你怎么知道她和李月驰认识?”“我看见的啊,”蒋亚神秘兮兮地,“早上我去师大食堂吃饭,就是热干面很好吃的那个食堂……就看见他俩,坐在一块儿。”第61章 没有接中午十一点半,唐蘅搭地铁到大伯家。大伯在汉大里有套房子,平时他住在学校,工作忙,到了周末才回家。他家位于汉街附近的别墅区,闹中取静,近些年房价越涨越高,唐蘅偶尔会看见大伯坐在书房的红木书桌前感慨:“要不还是把这套别墅卖了吧,大学老师住别墅,传出去多不合适……”当然,这话他说了许多次,却并没有真的卖掉别墅。唐蘅刷卡走进小区,沿着葱葱郁郁的主干道前行,十来分钟后,到达大伯家院子的门口。他还未进门,已经听到小咪的叫声——小咪是只牧羊犬,伯母去年收养的,起了个像猫的名字。“付阿姨——”唐蘅喊道,“帮我开下门。”付阿姨是大伯家请的保姆。“你这小子,又不带钥匙!”来开门的是大伯,他穿件宽松的老头衫,棉质居家裤,手里端着茶杯。“我妈到了没?”“早到啦,”小咪兴奋地冲上来绕唐蘅打转,被大伯赶到一旁,“又给我们诉苦呢。”“诉什么苦?”“还能是什么,”大伯放低声音,“你出国的事呗——待会儿你可乖一点,别和你妈顶嘴,啊。”唐蘅点点头。“哟,”大伯笑了,“今天这么懂事。”唐蘅心不在焉地应道:“是啊。”进家门,伯母快步迎上来:“小蘅,最近忙什么呢?好久没过来了。”“毕业论文开题,”唐蘅说,“这学期也还有课。”“多来吃饭啊,怎么感觉你瘦了。”唐蘅不知该说什么,胡乱应付道:“好像是瘦了一点。”付丽玲点点唐蘅的脑袋:“谁知道他折腾什么呢。”“开饭吧,开饭吧,”大伯招呼众人,“我都要饿死喽。”老实说,唐蘅不太喜欢来大伯家吃饭。倒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说来惭愧,他嫌臭。伯母姓朱,武汉动保圈都称她“朱姐”——动保,也就是动物保护,以救助猫猫狗狗为主要内容。唐蘅知道她做这事是出于善心,但由于频繁接触动物的缘故,她身上总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异味,连带着家里也是,有点臭,有点腥,总之不怎么好闻。高中的时候,某次唐蘅在电话里向付丽玲提起这件事,付丽玲淡淡地说:“她又没有孩子,总得找点什么作伴嘛。”不过今天,唐蘅也没心思在意臭不臭的了——他和李月驰吵了架。其实连吵架都算不上。简单来说,挂掉蒋亚的电话之后他给李月驰打了电话。李月驰没接,发短信说正在上课。唐蘅回复他:你为什么去见吴寺?这之后的一整个上午他都在默念这句话——你为什么去见吴寺?他总是忍不住地想,如果换一个迂回委婉的问法,是不是情况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糟糕?李月驰很快回复:她说昨天和你聊过了。是她来找我的。为什么不告诉我?因为你从没提过你有前女友。你可以问我,或者至少告诉我你们见面了。没必要。为什么?交女朋友很正常啊。然后李月驰就不回消息了。唐蘅想不通为何会变成这样。他说“交女朋友很正常”,自认为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他甚至已经说服了自己——李月驰那样的人,当然,谁都会喜欢吧。前女友就前女友吧,谁让他认识他这么晚呢?“小蘅,”付丽玲忽然开口,“你还在和中介联系吗?”唐蘅有些烦躁地说:“在联系啊。”付丽玲沉默,一时间,饭桌上只有咀嚼的声音。这情景唐蘅再熟悉不过,只希望别在大伯家吵起来。“准备了哪几所学校?”大伯倒是很淡定。“伯克利、杜克、芝大——”“小蘅,你实话实说,”付丽玲打断他,“你一门心思出国,是不是因为你爸?” 第103章 “她打听我什么?”“基本情况呗,在哪上学,有没有乐队,唱歌几年了……”阿布将瓶底的酒尽数倒进杯中,忽然很认真地说,“小唐啊,这是个机会,抓紧了。”唐蘅问:“做艺人的机会?”“我知道你家条件好,不稀罕钱,但是我这么说吧,这些年我在洪山区混,见过太多学生乐队了,好一点的呢,毕业不解散,虽然各自工作了,但还时不时聚起来演出几场。绝大多数,都是毕业就拜拜了,什么也剩不下。”唐蘅看他一眼,并不说话。阿布继续喋喋道:“你就不想留下点什么?就算你以后也不玩乐队了,但是至少,做张专辑,留个纪念,不是挺好的?”“我们自己也可以做专辑。”“那不一样呀,小唐,”阿布拍拍唐蘅的肩膀,“有些机会,过了就没有了。”他说完便醉醺醺地起身上楼,只留一句带着酒气的“你自己玩”。唐蘅独自坐了一会儿,拿起手机,看见大伯的未接来电。他忽然觉得自己也没资格要求李月驰不调静音,因为他手机的设置一直是静音振动——可是李月驰,李月驰也没有给他打电话啊。四个小时了。唐蘅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又拿出手机,给蒋亚打电话。“你在哪?”唐蘅说,“来‘长爱’吧。”“这他妈才几点啊儿子。”“赶紧滚过来。”“得嘞。”没一会儿蒋亚就到了,眼睛还是半眯着的,显然刚睡醒:“就这么想我啊?”“我问你一件事,”唐蘅偏过脸不看他,“你平时都怎么……哄女朋友?”“啊?”蒋亚一惊,“怎么,你又喜欢女的了?”“……算了。”“算什么算,到底啥情况?”“我去问安芸。”“干嘛你瞧不起我洪山小马达?”“我和李月驰吵架了。”“操,”蒋亚搓搓脸,“这你可问对人了。”唐蘅瞥他一眼,推给他两听雪碧:“你说吧。”“哄人么,首先是端正态度,就是积极认错,你懂吧?无论到底是不是你的错——”“不是我的错。”“哟。”“昨天那个师大的女孩儿,”唐蘅冷冷道,“是他前女友。”蒋亚:“……”“我出去买烟的时候那女孩儿来找我,倒也没说什么,今天李月驰知道这事了。”“他妈的,”蒋亚咬牙切齿,“也就是说我不能泡她了?”“你能不能抓重点?”“嗨,”蒋亚搂过唐蘅的肩膀,“没想到你们俩男的搞起对象,也躲不开这些破事……那他气什么呢?气你见他前女友?”“我不知道,”唐蘅顿了顿,强调道,“而且他也没告诉我他谈过女朋友。”“你问过吗?”“没。”“那不就得了,”蒋亚叹气,“都是男人,这有什么不懂的,谁给自己没事找事啊。”唐蘅低头盯着黑色大理石吧台,轻声说:“不是没事找事的问题。”“那是什么?”“我对他是认真的。”“你能不能大点声,”蒋亚凑过来,“我没听清。”“我说,我对他——是认真的。”唐蘅话音刚落,蒋亚忽然“嘿”了一声,举起手机高喊道:“李月驰!你听见了吗!他对你是认真的!”唐蘅:??????“哥简直是丘比特在人间,”蒋亚笑嘻嘻地,把他的手机塞进唐蘅手里,“你俩聊吧,哥出去抽根烟。”唐蘅完全愣住了,脸颊也瞬间红透,蒋亚的金色三星手机躺在他手心,忽然变得很烫手。“唐蘅。”那端传来李月驰的声音,唐蘅觉得自己的心被摁了一下。“……啊,”他甚至结巴起来,“你,你在听?”“我在听,”李月驰一字一句地说,“都听见了。” 第105章 “管好你自己。”“坏蛋,”蒋亚伸出食指,娇滴滴地戳了安芸一下,“凶人家干嘛啦。”例行的插科打诨结束,唐蘅才问:“安老师同意了?”安芸点点头。“是为了陪田小沁?”安芸含糊道:“算是吧。”唐蘅便没再说什么了。其实他有些疑惑,总觉得那只是一份助教的工作罢了,不值得安芸如此紧张。也许是因为她喜欢田小沁吧。三人吃吃喝喝一通,将近八点,一齐走出烧烤店。他们都喝了啤酒,蒋亚喝得尤其多,已经微醺了。“下个月一号,就,就开始正式比赛了!”蒋亚喊道,“咱湖士脱要红了!!!”安芸翻个白眼:“这才哪儿跟哪儿。”“这个月一定要好好排练!唐蘅,你——”他忽然抓住唐蘅的手腕,大着舌头,“你也别他妈成天谈恋爱了!练练唱功!”这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唐蘅反问:“你好意思说我?”“我不是和露露分手了嘛,”蒋亚理直气壮,“现在咱们仨,就你不是单身!”“哦。”“儿子你别得意!”“行了,明天就去排练,”唐蘅抹开他的手,“你回去早点睡吧。”“我睡个屁,睡不着!”“去‘长爱’么?”安芸踢踢蒋亚,“今晚有演出。”“走吧,老安,咱们孤家寡人……唉。”蒋亚走进便利店买水,安芸抱起手臂,望着便利店的门:“他是不是心情不好?”唐蘅说:“好像是。”“昨天你们走了之后我听见他接电话,好像是他爸打的,吵起来了。”“吵什么?”“说的方言,我也没听清,”安芸沉默几秒,忽然说,“唐蘅,你还要出国吗?”“出吧,”一阵夜风吹来,唐蘅打了个轻微的寒颤,“怎么了?”“没怎么,我只是以为,既然你和李月驰在一起了……”她没有把话说完,转而笑了笑,“出去吧,出去挺好的。”不知道为什么,唐蘅越来越频繁地在安芸脸上看见这种欲言又止的神情。他不确定是自己想多了,还是安芸的确有什么事憋在心里。是关于乐队的事吗?但他们的乐队好好的,一切都很顺利。“你如果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唐蘅说,“一定要告诉我们。”“哪方面的?”“任何方面。”“知道了,”安芸捶唐蘅一拳,“我能有什么事,放心吧你。”“那我走了。”“去找李月驰?”“嗯。”“拜拜,”安芸笑着说,“小心被操。”满身都是烧烤味儿,唐蘅先回家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末了,把身份证和银行卡揣进钱包。他还是想不通为什么李月驰要等“五天后”,五天后,是下周二。下周二是什么日子?不是什么日子啊。不过为了有备无患……他还是带上身份证吧。九点十分,唐蘅到达汉大南门。面前是珞喻路,对面是熠熠生辉的群光广场,秋风中带着迟开的桂花的香味。还有二十分钟,他就能见到李月驰。明明昨晚才见过,却觉得已经很久、很久没见他了。二十分钟,几首歌的时间。唐蘅戴着耳机低头切歌,他想切首长一点的歌,似乎这样的话,他就能少等他几首歌,就能快一点和他见面。屏幕变暗,有人遮住他头顶的路灯。唐蘅抬头,看见李月驰站在自己面前,喘着粗气。九点十三分。“你怎么……提前了?”唐蘅连忙扯掉耳机,动作几乎有些慌乱。“我和学生家长说了,以后九点下课。”“为什么?”李月驰看着唐蘅,摇了摇头,说:“走吧。”他们穿过街道口地铁站,来到珞喻路的另一侧。群光广场门口,新开的资生堂专柜正在做活动,音箱里播放na?del?ray的新歌《video?games》,她略带沙哑的歌声飘荡在夜色中,令人不知不觉就慢下脚步——似乎街道口的夜晚,无论晴雨,都是这样流光溢彩。李月驰说:“我们去坐校车吧。” 第107章 很快他们来到桂花小径的尽头。像是一个广场,但又种了很多树,黑黢黢的,放眼望去,只有一两盏路灯。“小心,有台阶。”李月驰说。“这是哪?”“电影场,”李月驰指向另一端的水泥白墙,“学校每周五周六晚上会在这放电影,免费的。”唐蘅跟着他向下走,发现每一级台阶都很宽,像阶梯教室。这里的确适合看电影——但就这么露天坐着?南方的花蚊子是可以隔着牛仔裤咬人的。李月驰停下脚步,站在一棵高大的杨树旁:“我经常坐这儿。”“这儿?”唐蘅走过去,发现地面被隆起的树根撑得凹凸不平,这个位置也有有些偏,并没有正对着水泥墙。“这里没有情侣。”李月驰说。“哦——”的确,这地方黑咕隆咚的,再放场浪漫电影,太适合情侣们卿卿我我了。“你带吴寺来过吗?”李月驰笑了一下:“你要吃醋了?”“没……我随便问问。”唐蘅懊悔地想,为什么要问这么无聊的问题?脑子短路了是不是?“没有,没带她来过。”“哦。”李月驰席地而坐,两条长腿伸直分开,身体略微后仰,双手撑在地面上。他这姿势像个桀骜不驯的高中生,逃课出来看电影,结果发现电影院没有营业。“其实我只进过一次电影院,”李月驰静静望着唐蘅,“高中的时候,学校组织我们看爱国教育电影。”唐蘅在他身边坐下,感觉地面凉冰冰的:“看了什么?”“忘了,反正不好看,”李月驰从裤兜里摸出烟盒,点燃一支烟叼在唇间,“就记得椅子很软,去的学生太多了,还有人站在过道上看……”“李月驰,”唐蘅说,“你想看电影吗?”“去电影院?”“嗯。”“再等等吧。”“我有免费的电影券,就是……创意城送的。”“我知道,”李月驰了然地笑道,“不着急。”他就坐在唐蘅身边,目光空空地望着前方的白墙,像是若有所思,又像是纯粹地发呆。忽然之间,唐蘅仿佛看见了那时的李月驰。那些夜晚就像现在一样漆黑,情侣们如胶似漆,大概有嬉闹声,有切切察察的聊天声,而李月驰独自坐在这棵树下,认真盯着白墙上投影的画面,五颜六色的光映在他干净的脸上。李月驰吐出一串烟圈,漫不经心地说:“我喜欢这个学校百分之八十的原因,是因为这个电影场。”“放的电影好看吗?”“什么都有,”李月驰眨眨眼,“纯粹靠运气。”“这周五我们来看吧。”“不等周五了。”“啊?”李月驰起身,有些得意地说:“我经常来看,和放电影那哥们混熟了。”他说完便转身跑向放映室,其实只是一幢很小的白房子,矗立在电影场后方正对白墙的位置。他噔噔噔爬上悬空的铁梯,掏钥匙开门,几分钟后,一束光从白房子的窗口射出来。是一部台湾电影,没有显示片名,导演倒是听说过,蔡明亮。也没有声音。李月驰跑下来,喘着粗气解释道:“不能放声音,怕被保安听见。”唐蘅愣愣地点头,完全想不到这一出。“只能看一会儿,”他说,“五分钟。”“哦……”不知道是该看电影,还是该看李月驰。唐蘅习惯了电子屏幕,总觉得那白墙上的画面有些模糊,像是小时候他爸用vcd播放的卓别林默片。没有声音的电影,的确算是默片吧。唐蘅心中升起一种不真实感,这实在像漫长午睡中的一场梦。李月驰把烟摁灭,忽然向唐蘅伸出手,四下寂无人声,唯有投影的画面一闪一闪,唐蘅愣了刹那,然后牵住他的手。李月驰轻声说:“你还真看啊。”唐蘅迷迷糊糊地扶住他的腰:“那你放电影干什么?”李月驰笑了一下没说话,凑近,忽然吻了唐蘅的嘴唇。这下就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像一场铺天盖地的雪,淹没了所有画面。他轻声说:“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谈恋爱……但是别人都这样做,我就也想和你做。”唐蘅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烧起来了,没眼看,幸好周围都是黑的。“你,你选的什么电影啊?”唐蘅磕磕巴巴地问。“随便选的。”“嗯?”“名字好听,我就选了,”他凑在唐蘅耳边,用气音说,“《爱情万岁》。” 第109章 “问你正事。”“有屁快放。”“如果我过生日,你送什么礼物?”“你他妈自己记不住啊!”蒋亚骂道,“今年是找人从日本买的山本耀司,去年是吉他,前年是……是酒?唉我想不起来了。”“你想想明年送什么。”“那还早呢!”“想想,送个实用的。”“干嘛,”蒋亚警惕起来,“你想让我送……房子?不合适吧?”“滚。”“你烦不烦,”蒋亚笑了,“有话直说好吧。”“李月驰快过生日了。”“我就知道。”“送太贵的不行,便宜的我不知道送什么。”“我想想……便宜的……嗨,你给他买个钱包皮夹什么的,群光的巴宝莉刚到新款。”“便、宜、的。”蒋亚无辜道:“这还不便宜吗?”“算了,”唐蘅说,“你接着睡吧。”“就你毛病多……”蒋亚挂了电话。唐蘅缩在沙发上冥思苦想。便宜的,对李月驰来说多少钱才算便宜呢?他为了那位赵老师背上七万块的高利贷,眼都不眨一下——好在后来赵老师的家人把这笔钱还了。可他吃一份炒面才五块钱。他每天都去打工。他推掉每月六百块的助教工作时又那么干脆。唐蘅忽然发现很多自己能给他的东西,其实他都并不在乎。钱,昂贵的衣服鞋子,甚至是项目的署名……他都并不在乎。他从未明确表露过自己对物质的偏爱,譬如某种事物,或者某个品牌,甚至是某个颜色,都没有。他活得太随意了,有饭吃就行,吃什么无所谓,有衣服穿就行,牌子颜色无所谓,有书念就行,属不署名无所谓……其实这人比谁都难伺候吧?手机响起来,唐蘅心说蒋亚又有点子了?他看也不看,懒洋洋地接起电话:“喂?”“你好,”却是一个女声,略有些粗糙,“请问你是湖士脱乐队的唐蘅先生吗?”“是我,”唐蘅坐起来,“你是?”“我先自我介绍一下,”她笑了笑,“我是北京灵籁娱乐公司的经纪人林浪,你叫我lindsey就好。”“lin……林小姐,”隔着手机,唐蘅没听清她的英文发音,“你是不是阿布的朋友?”“对!他向你提起过我是不是?”林浪笑道,“这家伙总算靠谱了一次!”“你找我有事吗?”“当然了——这样吧,你今天上午有没有空?我们当面聊一下呗?最好是上午,因为我晚上就飞回北京了。”二十分钟后,唐蘅在创意城的星巴克里见到了林浪。她看上去三十岁出头,穿件薄薄的黑色皮夹克,短发,打扮得非常利落。然而她长了一张娃娃脸,五官又显得很柔和。“hello啊小帅哥,”林浪开口,唐蘅听出她是烟嗓,“今天没课么?”唐蘅在她对面坐下:“周五没课。”“喝点什么?我请。”“拿铁吧。”“ok。”片刻后,林浪递给唐蘅一张名片。上面写着:北京灵籁娱乐有限公司?艺人经纪人“咱们就开门见山地说吧,我在‘长爱’听过你唱歌,也看了你们乐队的参赛视频,我觉得你唱得不错,真的。”“谢谢,”唐蘅吸了一口拿铁,“你们公司,经纪人还干星探的活儿?”林浪哈哈大笑:“这就叫能者多劳嘛。我听老布说你快大学毕业了?”唐蘅点头:“明年六月。”“要继续念书吗?”“出国念。”“不会是去英国吧!”“为什么是英国?”“就……感觉你很有英剧里那种气质,”林浪伸手比划了一下,“个子高,瘦,再穿个长到膝盖的风衣,撑把格子雨伞……就很英国。”唐蘅被她的形容逗笑了,说:“我去美国。”“美国?美国更好,”林浪也笑,“自由万岁。”唐蘅以为她会再寒暄几句,或者打听打听自己的情况,却不料她话锋一转,认真地说:“但是出国这个事儿,晚两年也没关系的,对吧?” 第111章 “真的。”“那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哎——”唐蘅故意拖长声音,装出不耐烦的语气,“李月驰,你是不是挺委屈的?”“对啊。”“好吧,我来找你,”本想再逗他两句,但他这么理直气壮地承认了,又让唐蘅有点愧疚,折腾一天,的确没顾得上打电话,“你在哪?”“凌波门。”“你等我——十五分钟。”“骑车过来吧。”“啊?”可是他出门没骑车啊!“我想快点见到你。”李月驰低笑着说。第66章 你也要有他们约好九号中午见面,十一点整,汉大南门。唐蘅早上八点就从床上爬起来——但也不知道该干什么,衣服裤子都是前一天准备好的,他又不化妆,长发扎成低马尾,也没有别的花样。他纯粹是睡不着了。正抱着膝盖蜷在沙发上愣神,安芸的电话打过来。唐蘅接起,响起的却是蒋亚的声音:“嘿嘿,儿子,起这么早?”“滚,有事?”“这不大喜日子,我俩也凑凑热闹么。”“……”“开门,”安芸说,“我们在门口。”她话音未落,唐蘅便听见防盗门传来“咚”“咚”两声闷响,他起身开了门,蒋亚和安芸笑嘻嘻地溜进来。蒋亚放下背包,大爷似的摊在沙发上:“给我拿瓶可乐。”“没有。”“雪碧也行。”“我请客行不行?”唐蘅拎起桌上的钱包,“你自己滚出去买。”“行了行了,我们不是来凑热闹的,”安芸也坐下了,抬脚踹踹蒋亚,“说正事。”唐蘅茫然地看着他们俩。蒋亚直起身,面带骄傲地说:“我来给你传授点经验。”唐蘅:?“就……这个,”蒋亚从裤兜里掏出一只小药瓶,“第一次都很快的,你吃一粒,准保金枪不倒,懂吧?”“对对对,”安芸点头,“这种事不能掉面子!”唐蘅:?“你第一次的时候,”唐蘅诚恳地看着蒋亚,“阳痿了?”“屁!!!”蒋亚骂道,“老子威风着呢好吧?我这不是怕你尴尬?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唐蘅觉得蒋亚还是误会了什么……然而他又说不出口,就是,其实……可是安芸应该明白的啊?“别这幅表情,老子不是弱智,”蒋亚把药瓶推到唐蘅面前,“我知道你是做……姑娘的。”唐蘅:“……那叫‘被动方’。”“这叫法还挺学术哈。”安芸酸溜溜地说。“反正就这个意思!无论你做男的还是做女的,都不能怂!明不明白?你可不是代表你自己,你代表我们整个湖士脱的尊严……”“滚。”唐蘅暗骂谁他妈要代表你俩。“哎,真的,你带上吧,”安芸拍拍唐蘅,“有备无患么。”“对啊对啊,这药可是我去医院开的,绝对安全,妈的,我还在医生那儿装阳痿……”这两人一直嘀嘀咕咕,烦得唐蘅把药瓶塞进裤兜,说:“我知道了!”经过他们这样一番折腾,唐蘅倒也不怎么紧张了。十点五十,他来到汉大南门。李月驰还没到,唐蘅站在保安室门口,借着一块不算太干净的玻璃,再次打量自己的身影。他穿了优衣库纯黑薄风衣,没有腰带,单排扣,款式简洁而线条流畅。下身是深蓝色李维斯牛仔裤,同样是简洁的经典款,裤脚收进黑色系带皮靴里,勾勒出他又直又长的双腿。玻璃里映出的人影削瘦、高挑,秋风略微带起他风衣的下摆,甚至有几分遗世独立的意味。唐蘅把左手插进衣兜,指尖触到两枚冰凉的钥匙。其中一枚,是要给李月驰的生日礼物。尽管房子是他们租的。十一点零七分,唐蘅看见李月驰向自己跑来。他穿了新衣服,一件唐蘅从未见过的藏蓝色polo衫,看不出牌子,在他身上十分板正。浅蓝色牛仔裤,刷得一尘不染的白色运动鞋。他的呼吸有些急促,额头上渗出些薄薄的汗。 第113章 李月驰恢复正襟危坐的样子,轻声说:“开始了。”他们像其他情侣一样手牵着手看电影——或者说是李月驰看电影,唐蘅看李月驰。人物的对白仿佛变成没有起伏也没有意义的背景音,根本入不了唐蘅的耳朵。他握着李月驰的手,感受着李月驰一丝一毫的动作,他的手心热了,他的食指弯起来,他的指节顶着他。唐蘅矛盾地希望电影快点结束,这样他就能带李月驰去看生日礼物;可他也希望电影慢一点,毕竟这是为数不多的,他们可以在人群中正大光明牵手的时间。不知过了多久,李月驰忽然扭头说:“我们走吧。”“啊?”唐蘅如梦初醒,“散场了?”“还早,”李月驰挠了挠唐蘅的手心,“不看了。”唐蘅茫然地跟在他身后,两人躬身溜出放映厅。商场里灯光明亮,唐蘅路过美妆柜台的镜子,瞥见自己红通通的脸。“怎么不看完啊?”唐蘅有点心虚地问。“看不进去,”李月驰倒是很坦荡,甚至笑着说,“你不也是吗?”“……那我们去哪?”李月驰停下脚步,平静地看着唐蘅。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也不说话,唐蘅却瞬间就明白了。唐蘅“咳”了一声,说:“现在就去?”“听你的。”“你订好房间了?”“嗯?”他愣了愣,然后轻声说,“必须预订才可以?我以为带上身份证就……”“不是,”唐蘅连忙解释,“我的意思是咱们不去酒店。”李月驰说:“我有钱。”“我知道你有钱,但是……”“我已经看好了,”李月驰打断唐蘅,强调道,“光谷那边有家希尔顿,我们去那儿。”希尔顿?唐蘅第一反应是,怪不得要等他发工资。希尔顿住一晚,最便宜的房型也要七八百吧?七八百块,租东湖村那个破旧的房间,可以租三四个月。唐蘅忽然觉得他大概是因为这次约会才打听到名为“希尔顿”的酒店,不知当他初次得知希尔顿的价格时,心里在想什么。“好,我们去希尔顿,”唐蘅温声说,“不过我们先去拿礼物,可以吧?”“什么礼物?”李月驰的神情仍有些紧张。“你去了就知道了。”他们再度坐上二号线,到广埠屯,出地铁站k口。路过仟吉,取了生日蛋糕,然后拐进东湖村曲折的小巷,这条路他们再熟悉不过。走到“长爱”门口时,轰隆一声,打雷了。天色完全暗下来,空气被水珠坠着,一场大雨蓄势待发。李月驰说:“不去‘长爱’?”唐蘅摇头:“不去。”继续向前走,李月驰便不说话了。唐蘅心想他这么聪明,一定已经猜到了那个礼物。东湖村95号——直到签合同那天唐蘅才知道,原来这栋旧房子也有号码。楼下的垃圾已经清理干净,干裂的土地上覆盖了柔软的新土,草籽撒下,碧茵正在发芽。李月驰随唐蘅上楼。连生锈的铁梯都加固过,唐蘅亲手把锤子和扳手递给维修工人,看着他们拧紧每一刻螺丝钉。门前的栏杆上,挂着他们的伞。唐蘅从兜里掏出钥匙,凑到李月驰面前:“你来开吧?”李月驰沉默不语地接过,这钥匙正是他退房时交给房东的。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鼠尾草和椰子的淡香味迎面而来。这是唐蘅第一次送李月驰的香薰的味道。李月驰的手在墙壁上摸索着,摸到开关,灯亮了。他们走进去,李月驰站在房间中央,安静地环视四周。他的眼睛睁得很大,抓着钥匙的手握成拳头,另一只手则紧紧贴在牛仔裤的裤线上。唐蘅轻轻地放下蛋糕。片刻后,他听见李月驰说:“谢谢。”他的声音很低,透着一种茫然的空洞感,好像他反应不过来这一切,好像他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为他准备的。唐蘅缓缓环住他的腰,胸膛贴着他的后背。他的身体渐渐放松了,如同野马终于回到熟悉的森林,不必再担心希尔顿酒店需不需要预订,不必再紧张自己有没有足够的钱。窗外响起哗啦哗啦的雨声,这场雨终于落下来,唐蘅轻声说:“学长,咱们不去酒店了吧?”李月驰转过身,点了点头。唐蘅的心跳开始加速,他伸手关了灯,只留床头的暗黄色壁灯。然后把新换的窗帘拉下来——是那种卷帘式的竹帘,拉下来了,缝隙间透出微弱的天光。唐蘅吞了口唾沫,紧张地问:“然后是什么?”李月驰黑漆漆的眼睛凝视着他:“去洗澡吧。”“好……”唐蘅脱下风衣,伸手去解自己的牛仔裤。这条裤子明明是宽松的,此刻他的手指却颤抖起来,拉链纹丝不动。而李月驰就站在他面前,低头看着他的手。拉链拉到底的瞬间,牛仔裤的裆部敞开来。一枚白色的小东西从口袋落下,滚到墙角。唐蘅:!!!操,忘记把那瓶药丢掉了!李月驰俯身拾起药瓶,略微拧眉,一字一句地念道:“万,艾,可,适用于治疗勃起功能障碍,在性活动前一小时按需服用……”唐蘅:“……” 第115章 唐蘅“嘶”了一声,下身瞬间硬得难受,几乎站不住。那种感觉太陌生太难耐了,又疼,又痒,又伴随着爆发般的快感。唐蘅喑哑地说:“李月驰,你别……”李月驰好像笑了,反问他:“那边要不要?”“……”“嗯?”“……要。”于是他又用胡茬摩擦唐蘅的另一侧乳头,唐蘅双腿发软,整个人向下滑,李月驰便把膝盖顶进他两腿之间,固定住他的身体。当李月驰重新吻住唐蘅的嘴唇时,唐蘅的意识已经有点恍惚,浴室里水气氤氲,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李月驰脱下内裤,笔直的阴茎戳在唐蘅大腿上,唐蘅抹了把眼睛,看见源源不断的水珠顺着李月驰的小腹滑落,消失在黑色的毛发之中。他的阴茎也是长而直的,并不骇人,然而这画面还是太有冲击性了,说不出为什么,明明李月驰有的器官他都有——但是不一样,当身体真正贴住身体的时候,那种有点粗糙的、坚硬的触感,令唐蘅止不住地战栗。“学弟,”李月驰说,“疼就告诉我。”“嗯……嗯?”他什么时候把润滑液拿进来的?李月驰把唐蘅的身体转过去,凑在他耳边说:“我试试。”唐蘅听见拧开盖子的声音,两秒后,李月驰的手指裹挟着冰凉的液体,探进他身后的入口。唐蘅打了个哆嗦,想要夹紧双腿,却被李月驰的膝盖顶着,没办法。“疼吗?”其实李月驰的指尖还没真正插进去,只是在入口处按压着。不……不疼,”唐蘅声如蚊蚋,“冷。”“乖,放松,”李月驰吻了吻他的耳朵,“进去就不冷了。”唐蘅深深呼岀一口气,逼迫自己放松身体。他以前也看过片子,此刻却还是崩溃地想,怎么可能进得去,不可能的。李月驰的指尖挤进去,带着冰凉的涧滑液。唐蘅眉头紧拧,冷,还是冷,李月驰骗人的,去了也还是冷。“放松,”李月驰哑声说,“你太紧了。”唐蘅知道他一定也忍得很辛苦—但是那种被异物入侵的感觉令他忍不住缩紧身体。“是我,唐蘅,”李月驰并不着急,一句一句在他耳边说,“别怕,乖,我们慢慢来。”他的手指继续向前,唐蘅已经流下眼泪,这个时候倒不像之前那样冷了。李月驰问:“还冷吗?”唐蘅胡乱摇头:“不。”“你捂热了。”李月驰说。也许的确是这样,当他在他体内的手指缓缓变热,似乎他们的身体就连成了一片,他们共享体温、呼吸、触觉。李月驰的手指动起来,很轻很慢的抽动,唐蘅随着他的动作闷哼。不知过了多久,他说:“我拿出来了。”“嗯……”唐蘅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说把手指拿出来。好奇怪的句子,唐蘅想,仿佛他的手指和他的身体是一个整体,他把他的一部分拿走了。下一秒,坚硬的东西顶上来。唐蘅猛地睁大眼睛。“他们说,”李月驰的阴茎在唐蘅股缝间磨蹭,“用避孕套会比较安全。”“那你……”“这次不用好不好?”“好……”不知怎么,唐蘅忽然想起李月驰看见壮阳药之后说的那句“想多了”,心头升起一阵恐慌。“我进来了,学弟。”“嗯。”“你拍疼吗?”“我……不拍。”如果是你给的。李月驰又吻了吻他的鬓角,仿佛在奖励他的勇敢。然后李月驰缓缓地顶了进去。唐蘅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疼,好疼,和手指完全不是一回事!唐蘅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被李月驰用身体压住,他们紧密无间地贴在一起,李月驰的力气很大,唐蘅觉得自己像一枚锁,而他是他的钥匙,一寸一寸插进去,插进他的锁芯里。“李月驰……”花洒的水停了,唐蘅满头大汗,“慢,慢点。”李月驰粗声说:“慢不了了。”“疼——”“学弟,”他仍在深入,“疼就叫出来。”叫,叫什么?叫他的名字?“李月驰,”什么羞耻尊严都顾不上了,唐蘅叫道,“李月驰,怎么这么大……”李月驰低头咬住唐蘅的肩膀,忽然用力挺身,那一刹唐蘅觉得自己被他顶坏了,一定,一定顶坏了,完了,以后他的腿会不会合不上了?唐蘅再也忍不住,呜咽着求他:“学长……学长,别插了……”“乖,”李月驰舔了舔他肩膀上的牙印,“全都进去了,你真厉害。” 第117章 “就煮了包方便面……”“方便面?”付丽玲一听这话,立刻严肃起来,“这种东西最没营养了,怎么能当早饭吃!”“偶尔吃一次。”“以后别吃了啊,”付丽玲说,“要不我和阿姨商量商量,叫她早晨也来给你做顿饭?”“不用!”“嗯?”“我很少吃早饭……不说了,蒋亚在楼下喊我。”“别忘了中午送礼。”“放心吧!”唐蘅挂掉电话,长长吁了口气。差点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从租下这间房子,他和李月驰便越来越频繁地留宿于此。别的都还好,唯一麻烦的是他要时刻提防付丽玲突然从上海回家。为此他还和蒋亚串好了口供——如果付丽玲发现他没在家住,就说是睡在蒋亚家了。当时蒋亚欠搜搜地说:“亲爱的,你妈不会以为咱俩搞对象吧。”唐蘅:“……”李月驰接过手机:“看上去不像。”蒋亚立刻就怂了:“哎!哥!我开玩笑的!”谁叫他指望李月驰帮他做作业呢。唐蘅吃完牛肉粉,刷了保温桶,又把空调调高一度。八点四十五分,李月驰应该下课了吧。唐蘅的手缩在袖子里,只露出一根食指,一下下敲击手机按键:我吃完饭啦,中午经济学院院长过生日,我得去帮我妈送礼,不能去接你下课了:(下午和蒋亚他们排练,晚上去长爱演出,咱们去哪吃晚饭?(以后不用加煎蛋,撑死我了)没过一分钟,李月驰的电话打过来。他那边静悄悄的,早课的课间总是如此——大家都在补觉。“晚上可能来不及吃饭,”李月驰说,“唐老师叫我和小沁开会。”“啊?不是前天才开过吗?”“好像有个新的项目,我也不是很清——”李月驰话没说完,忽然喊了句“老师好”,几秒后,他低声说:“刚才看见宋老师和安芸了。”“老安好像在给宋老师做助教。”“嗯。晚上我去‘长爱’等你。”“行。”也就是说等到晚上才能见面了……“演出的时候,”李月驰好像笑了笑,“悠着点蹦,听见没?”唐蘅脸一热:“我蹦得动!”“昨晚不是这么说的。”“我说什么了?”真的记不起来了,那时候又累又爽,脑子像一碗浆糊。李月驰不答,只是笑着说:“我去上课了。”中午,唐蘅拎着礼物去了张院长的生日宴。大伯和伯母也在,唐蘅送了礼,坐到伯母身边。“小蘅,”伯母把手机揣进兜,“你妈没来?”“她飞机晚点了。”“哦,”伯母点头,“那你多吃点。”“吃饱了,我下午得去排练。”“哎,你才吃了几口?”“您帮我和大伯说一声,”唐蘅朝他们那桌望去,见安芸跟着安教授,正在向张院长敬酒,“我先走了。”其实唐蘅也不知道为什么,伯母和大伯是分开坐的。按说这种场合夫妻俩应该坐在一起,就像安教授一家。张院长的生日宴摆了四桌,大伯坐在张院长那桌,而伯母却坐在离他们最远的桌子上。可能是伯母不想和他们交际。唐蘅听大伯抱怨过她对人情来往太冷淡,“她呀,心思全用在猫猫狗狗身上!”唐蘅回家洗了个澡,把在饭店染上的烟味饭味洗掉了,换上新的毛衣。然后他背起吉他,坐地铁去排练室。蒋亚和安芸正在吃披萨,见了唐蘅,安芸骂道:“你他妈怎么溜得那么快?”“废话,”唐蘅说,“他们能吃到下午三点。”“你叫上我啊!我走的时候又被老头训了半天!”“我看你在敬酒。”“就他妈有病,”安芸烦躁道,“我爸是不是脑子不清楚了?没见过带着女儿敬酒的!”“安哥,”蒋亚大口咀嚼着披萨,“我看你爸早就把你当儿子了。” 第119章 “对,”安芸的语气很平静,“没叫我。那个课题组是研二学生在做的,和外面的公司合作,事儿很多。”“今晚开会的时候唐老师提到你了,”李月驰说,“他说你会跟着安老师做项目,所以不参加我们的。”安芸停下脚步:“你不觉得……太早了吗。”李月驰:“什么?”“这才刚开学,我们才读了几个月研一,唐老师就让你俩参加研二学生的课题?那个课题挺麻烦的,工作量也大,我之前就听师姐吐槽过。”李月驰沉默几秒,问:“你的意思是?”唐蘅也茫然地看向安芸,他知道安芸不是那种会为了一个名额斤斤计较的人,所以想不通她这番话用意何在。然而巷子里的灯光实在太黯淡了,虽然离得很近,但他看不清安芸的表情。“我也没别的意思……唐老师肯定有他的考虑,”安芸笑了一下,“就是给你们提个醒,那个项目挺难做的,和外面的人打交道嘛,涉及到很多利益往来,你……你多帮帮小沁,好吗?”不待李月驰回答,蒋亚先哼哼起来:“行啊老安,还挺怜香惜玉哈。”安芸说:“你闭嘴,”转而对李月驰说,“这事儿拜托你了。”李月驰干脆道:“我会的。”第70章 “我第一次恋爱在那里”唐蘅到家时,付丽玲正在阳台上打电话。她穿一条长过膝盖的铅灰色羊绒大衣,听见声音,扭头冲唐蘅使了个眼色。看来她也是刚刚回家,妆还没来得及卸,唐蘅在她的梳妆台前坐下,剥开蛋糕的包装纸。“这次真是麻烦你了,苏姐……你太客气了,哈哈,那我们周六见,我开车去接你。”付丽玲讲完电话,在唐蘅身边坐下,亲热地摸了摸他的头:“好吃吗?”唐蘅把勺子递给她:“你尝尝。”“我减肥,”付丽玲说,“宝贝你吃吧。”蛋糕是板栗味道的,看不出是什么牌子,甜度适中,口感细腻极了。唐蘅一边吃一边想,下次也给李月驰买一块。“我今天下午见你大伯了,”付丽玲搂着唐蘅,“他可给我说了啊。”“说什么?”“上次你找张院长告状,是吧?”唐蘅动作一顿,咬着勺子含糊道:“他们欺负我……师兄。”“你哪个师兄?”“李月驰。”“哦——之前来家里借书那个?”“嗯。”“你呀,”她伸出食指点了点唐蘅的脑袋,“一天天的就知道惹事。”唐蘅吞下口中的蛋糕,笑着说:“这不是有你们给我撑腰吗。”付丽玲也笑了,拿起手机不知回复谁的短信。她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唐蘅暗自松了口气。看得出今晚她心情不错。唐蘅吃完蛋糕,问:“这是从哪买的?”“喜欢啊?明天我叫他们再送两块,但是也别吃多了。”“不用……店的名字叫什么?过几天我去买给蒋亚他们吃。”“潘灵记,在首义广场那边,到时候你打电话叫他们送来就好了——是苏姐的朋友开的店。”“苏姐?”“张院长的太太。”“哦,”唐蘅说,“你什么时候和他家这么熟了。”“这都是人情往来嘛,”付丽玲起身,把大衣随手扔在沙发靠背上,“对了,你大伯说,你放弃推免资格了?”其实这已经是上个月的事情了。唐蘅虽然拿到了学院的推免名额,也通过了汉大和北京一所大学的笔试面试,最终却还是选择放弃推免。上个月全国推免系统开放,他根本没有在系统里提交申请。“对……”唐蘅心想,又要吵架了。然而付丽玲一反常态地平静,她只是点了点头,说:“周日晚上我请张院长一家吃饭,你大伯也去,记得把时间空出来。”“你要待到周日?”今天才周一。“20号再回上海,”付丽玲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下个月就没空喽,年底事情多。”付丽玲在家待十天,唐蘅便也得在家住十天。周四中午他和李月驰在学校食堂匆匆吃了顿饭——倒不是他排练有多忙,纯粹是因为李月驰没空。大伯的项目的确很麻烦,据李月驰说,这是一个针对湖北大悟县的扶贫项目,他们和当地政府、企业合作,帮助农民销售农产品,也对一批贫困户进行跟踪调查。李月驰刚刚进入项目组,对前期工作不熟悉,所以既要完成分配的任务,又要花时间了解之前的进展情况。他们不再像之前那样有大段的时间腻在一起,每天能在食堂约顿饭,已经实属不易。唐蘅甚至有点抱怨大伯:“你和田小沁才研一,他干嘛给你们安排这么多事儿。”“他说这个项目很重要,之后发文章会带上我们两个的名字,”李月驰一边大口吃饭,一边说,“有这个锻炼的机会,挺好的。”“哦,是啊,”唐蘅闷闷地,“你多吃点,感觉你瘦了。”李月驰挑眉笑了一下:“这才几天。”“几天也禁不起这么累啊,”还好他们坐在食堂的角落里,唐蘅把自己碗中的黄焖排骨夹给李月驰,“我吃不完。”其实他根本不喜欢食堂的饭菜,尤其是李月驰常来的这个食堂——是汉大众多食堂里,最便宜的一个。两菜一饭的套餐才三块五,还送碗免费海带汤。价格这么便宜,味道当然就好不到哪去。唐蘅实在吃不下这里的饭菜,就到隔壁窗口买黄焖排骨或黄焖鸡,七块钱一份,虽然还是不好吃,但已经是矮子里面拔将军了。他不知道李月驰怎么吃得下,皱巴巴的炒菜薹,全是面团的糖醋里脊,还有硬到粒粒分明的米饭。每次他想给李月驰买黄焖排骨,李月驰总是淡淡地说一句:“不用。” 第121章 话音刚落,一个戴墨镜的女人走过来,坐在唐蘅身边。她摘下墨镜,冲唐蘅露出个微笑:“弟弟,又见面啦。”是林浪。她出现在这里,唐蘅并不觉得奇怪。“你们唱什么?”林浪问。“《南方》。”“诶,我喜欢这首。”音乐声响起,两人没再说话。这时,唐蘅又收到李月驰的短信:已经在开会了,八点能过来。很笃定的语气。唐蘅对着屏幕笑了一下。七点四十,第二只乐队唱完,评委点评结束,湖士脱被叫到后台候场。临走前,唐蘅脱下羽绒服,只穿一件川久保玲的白色t恤,短袖。林浪惊讶道:“你就穿这个上台啊?”虽然酒吧里开了空调,但还是很冷。唐蘅笑着说:“这件衣服是幸运衫。”第71章 骗第三支乐队唱了崔健的《假行僧》,主唱是个少见的女中音,穿一袭袍子似的黑裙,声音略带沙哑,很有味道。三位评委也很喜欢他们,点评了大概十五分钟。第四支乐队,唱一首唐蘅从没听过的英文歌。后来他才知道,那是phil?ochs写于1970年的《no?more?songs》,六年之后,这位天才歌手上吊自杀。当第四支乐队走下舞台,已经八点二十七分。工作人员匆匆来到后台:“kevin老师说全场休息十分钟,待会我来叫你们啊。”蒋亚低声抱怨:“这他妈够磨人的。”而唐蘅只是缩着肩膀坐在角落里——后台没有开空调,太冷了。他给李月驰发短信:到了吗?我们还有十分钟上台。李月驰回:到了。十分钟后,唐蘅把手机关机,放进后台的保险柜里。蒋亚扭了扭手腕,兴奋道:“唱完去吃火锅吧!”lil酒吧是去年年底才开始营业的,地方大,设备新,连灯光都有好几种。也许是前一首歌太悲伤了,当唐蘅他们走上台的时候,全场灯光呈现出一种低靡的黯蓝色,轻轻地起伏着,像深海的水波一样。唐蘅看不清台下的观众,只能看见人们的隐约的轮廓。他试了一下麦克风,然后冲工作人员比个“ok”的手势。吉他扫弦声响起的瞬间,视野忽然变得明亮。“我住在北方,难得这些天许多雨水……”灯光从黯蓝色变成黄绿交织的颜色,好像时间快进了,他们一下子从冬天来到春夏之交,这时的武汉蜂飞蝶舞,柳绿花红,长江水位线渐渐升高。“夜晚听见窗外的雨声,让我想起了南方……”唐蘅看见唯一的女评委闭上了双眼,嘴角略微弯起来,满脸陶醉。而她身旁的男评委则摘下墨镜,与唐蘅对视了一刹。“想起从前待在南方,许多那里的气息……”观众们的神情也专注极了。安芸的贝斯声缠绕着他的吉他声,蒋亚的鼓点清脆而平稳。似乎一切都又宁静,又温暖,他们站在春水泛滥的湖畔,他的歌声是一阵悠扬的风。唐蘅知道他们的表演非常成功,简直就像,把这四分三十一秒的时间提纯了。所有人都忘记烦恼,陶醉其中。除了他自己。灯光那么明亮,他没有看见李月驰。“很不错,很不错……”他们唱完了,女评委带头鼓起掌来,“你们都还是学生吗?”“对,我俩大四,她研一。”唐蘅平静地回答。“这么年轻呀。我很喜欢你对这首歌的处理方式,因为你知道,原唱的音色是很难模仿的。但你把这首歌唱得……嗯,有一点悲伤,比忧伤再多一点的那种悲伤。我很喜欢。”“阿诺,你就是看人家帅嘛。”一旁的台湾男评委操着台湾腔调笑道。“对啊,帅哥谁不喜欢?”女评委又说,“你是怎么酝酿情绪的?是不是想着前女友唱的?”唐蘅听见蒋亚在身后低笑。“我没有前女友。”唐蘅说。“哇哦——”台湾人冲他们做鬼脸,“真是小朋友啊。”唐蘅攥着麦克风,没有说话。接下来他们点评了安芸和蒋亚,夸蒋亚打鼓打得不错,安芸的贝斯则稍显凌乱。唐蘅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只数着他们的话,算上蒋亚和安芸的回答,总共23句。三人鞠躬,回到后台。蒋亚欢呼道:“不是第一名我跟你们姓!走走走去吃火锅!他妈的冻死我了!”这时唐蘅反而不觉得冷,他从保险柜取出手机,开机,屏幕上空空如也。唐蘅把吉他塞给安芸,语速很快地说:“我出去一下。”“啊?”安芸说,“你去哪?”唐蘅没有回答,径直推门走了出去。下台阶,经过候场区时林浪冲他喊“唱得不错”,调酒师在吧台后面朝他挥了挥手,几个女孩儿低呼“湖士脱诶”,唐蘅低着头穿过人群,一直走,把温柔的灯光踩在脚底,推开lil的大门。他还穿着短袖,门外冷风细雨,扑面而来。 第123章 “不可能。”唐蘅说。李月驰垂着眼,不说话了。唐蘅觉得自己从指尖到发梢,都被冰冷的、湿漉漉的雨水浸透了,连一颗心都渐渐冷下去。半晌,李月驰说:“我做什么你才能原谅我?”唐蘅想也不想地说:“你别做那个项目了,我去帮你给大伯说。你们在项目组有工资的是不是?我把工资补给你,双倍,三倍,几倍都行。”李月驰的表情变得很难看,同样的话,他如数奉还:“不可能。”“哦,”唐蘅点头,“那就算了。”然后他再次转身,向前走,这次没有那么快,因为双脚已经冻僵了。然而这次,李月驰没有追。第72章 忍(一)这天夜里,唐蘅开始发烧,到十二点时,体温已经将近三十九度了。家庭医生恰好去湖南走亲戚,只好连夜帮他们联系其他医生,唐蘅已经很多年没见付丽玲在外人面前如此失态,她极力压抑着哭腔,朝那医生低吼道:“你哪天出门不行!偏偏现在!好了你不用解释了——现在我要给我儿子看病!你给我找人过来!马上!”蒋亚坐在床边,缩着脑袋,轻声对唐蘅说:“阿姨这也太夸张了,说得跟你中风了似的……”唐蘅眯着双眼,没力气搭理他。“阿姨,”付丽玲挂了电话走进来,蒋亚小心翼翼道,“要不咱们送他去医院,挂个急诊?您别担心,我可以把他背过去。”“谢谢你呀,小蒋,”付丽玲紧紧攥着唐蘅的手,“医院里不干净的,到处是细菌病毒,我怕宝宝去到医院,反而更严重了。”蒋亚支支吾吾地说:“也是……而且他刚才吃了退烧药了……”家里的退烧药早就过期了,毕竟唐蘅上次发烧还是初中。他们找邻居的婆婆借了退烧药,一刻钟前唐蘅刚刚服下。其实只是伤风感冒吧,等退烧药见效就好了。“妈,”唐蘅哑着嗓子说,“你去坐一会,我没事。”“你这样我哪坐得住啊?”付丽玲抹抹眼泪,“以后再也不许参加那些比赛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叫人冬天穿短袖?!”唐蘅无言以对,蒋亚意味深长地看他,满脸写着“你也有今天”。“小蒋呀,”付丽玲忽然说,“你们三个一起表演,怎么只有宝宝要穿短袖呢?”“啊,这个,”蒋亚一愣,“因为……因为他是主唱嘛。”“主唱就要穿短袖?”“是呀,主唱最重要,这不都是为了演出效果……”蒋亚冲唐蘅使眼色。唐蘅干脆闭了眼。“乱来,真是乱来的。”付丽玲低声道。“那是,看把我们唐蘅给折腾的!”其实唐蘅倒并不觉得多么难受。也许是因为太久太久没有发过烧了,他竟然觉得这体验十分新奇。付丽玲为他裹了三层棉被,皮肤又烧得热乎乎的,他一点都不冷了。只要不冷,就很好,毕竟那冬夜的冷雨浇在身上,着实是一场酷刑。幸好他跑回家的时候付丽玲不在,否则他该怎么解释自己穿着短袖回家呢?付丽玲俯身问:“宝宝,想喝水吗?”“喝。”“好的,妈妈去给你弄啊。”她起身到厨房烧水,蒋亚伸手把唐蘅额头上的毛巾翻了一面,叹道:“你说你们……唉,干嘛呀这是。”唐蘅闭着眼,轻声说:“他告诉你们了?”“没,他直接走了,田小沁和我们说的。”“哦。”“你们真的——要不要这么夸张?小沁都被吓懵了。”“能不提她了吗。”“谁?”“田小沁。”“大哥了,人家都不知道你俩,”蒋亚顿了顿,用气音说,“的关系。”“你的意思是我小题大做?”“哎哎哎,您别急,别急,我可没这意思,”蒋亚连忙抓起毛巾,讨饶似的擦拭着唐蘅颊上的汗珠,“您老可别再动怒了。”厚重的棉被之下,唐蘅轻轻缩起手指。此刻他根本没力气握拳,但回想起那个画面,身体还是会不自觉地出现一些反应——像某种本能的防备。太难受了。好像天灵盖被人撬开一条缝,灌进零度以下的冰水。李月驰说“不可能”时的表情和语调,那么冷漠,那么坚决,这情形他每回想一次,脑袋就剧痛一次。蒋亚把毛巾拿下来,放进盛凉水的盆子里涮了涮,叠好了,再次放在唐蘅的额头上。“别想那么多了,”蒋亚说,“睡会吧。”后来唐蘅的确慢慢睡着了,也许是退烧药见效的缘故。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入睡的,恍惚间只觉得身体很不舒服,嗓子干哑如吞了一把铁锈,鼻子又完全堵死了,他张着嘴呼吸,从口舌到喉咙都像起了火。而武汉又这么冷,那是冷的火。再醒来时,浑身大汗,棉被仍裹在身上。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看不出是什么时间。 第125章 “我咋知道。”“他是不是……来找我了。”“没啊。”“蒋亚。”“……”蒋亚嘟囔了一句什么,唐蘅没听清。然后他拖长声音,十分无奈地说:“他在你家楼下站了大半夜,我回去的时候他还在呢,我说你退烧了,他也没走。”唐蘅一下子屏住呼吸。“你说你俩,唉,干嘛这么折腾啊,”蒋亚打个哈欠,欠嗖嗖地说,“一个发烧,一个守夜,真不嫌累。”“他说什么了吗?”“说了。”“说什么?”“‘唐蘅发烧了!’‘他在家?’‘对呀对呀高烧四十度!’‘我现在过来。’‘你不用来啊他妈在家呢。’‘蒋亚,我到楼下了。’——以上是我俩的对话,您品品,他还爱吗?”“滚蛋。”“害羞了?”蒋亚笑嘻嘻道,“你是没看见他那脸色,就昨晚——哦不今天早上——我下楼的时候,靠,他站那儿,像个鬼一样。”唐蘅直接挂了电话。他飞速穿好衣服,抓起钥匙钱包,轻手轻脚地溜出家门。还好付丽玲在睡觉,否则是一定不会放他出去的,不过,等付丽玲醒了,他又该怎么向她解释呢?唐蘅已经顾不上这些问题,他只觉得自己忍不了了,多一分钟都忍不了了。冲到楼下,学校的清洁工人正在扫地,雨水打落了很多梧桐树叶子,工人手执宽大的笤帚,“哗啦——哗啦——”地扫过,把落叶堆积成黄绿交织的小山。唐蘅愣了两秒,然后掏出手机,拍下那一撮烟灰和七零八落的烟头。人证物证俱在,唐蘅恶狠狠地想,李月驰你等着吧。他忘记带伞,好在羽绒服有帽子,足以抵挡天空中的细雨。跨上自行车,直冲李月驰的宿舍。今天是周六,李月驰既不需要上课,也不需要去项目组——这个时间,也不是“青文考研”上课的时间。唐蘅在他宿舍楼下停车,噔噔噔爬上三楼,只见李月驰的宿舍亮着灯,木门敞开一条缝。唐蘅深深地换了两口气,待呼吸平稳,才走上前去,在门上敲了两下。“进来——”是一道文弱的男声。唐蘅推门进去,李月驰的室友坐在桌前,笑道:“诶,师弟,你来找月驰啊?”“他……不在么?”李月驰的床铺空空如也。“昨晚出去了,到现在也没回来,”室友暧昧地笑了笑,“大半夜翻墙出去的,还下着雨,月驰的胆子是真大,也不怕摔着!”“谢了,师兄,”唐蘅说,“我再去别的地方找他。”“哎呀,师弟,你找他有事?”“……算是吧。”“他肯定去找女朋友了呀,不然干嘛半夜翻出去,”室友一副“过来人”的表情,“你要是不急,就明天再说吧。”“好,谢谢了,师兄。”“客气啥。对了,你给他打电话了么?”“打了……”“打不通啊?”“嗯。”“春宵一刻值千金,”室友摇摇头,“月驰可以啊。”唐蘅暗想,春宵个屁,我就是他女朋友!可是李月驰去哪了呢?今天早上他从他家楼下离开时,一定又困、又冷、又累,而宿舍是距离最近的地方。他不回宿舍,难道去了……唐蘅知道自己可以给他打个电话,但又觉得有些事在电话里根本说不清楚,他只想见他,就现在。唐蘅再度跨上自行车,这次他向汉大东门驶去,轻车熟路地拐进巷子,路过热干面的小店时,唐蘅停下来买了两杯米酒,两份热干面,加煎蛋和卤牛肉。他想,如果李月驰不在,大不了他就一个人吃掉。到楼下,锁车,拎起那一袋热气腾腾的食物。“青文考研”的雨伞挂在门口栏杆上。唐蘅掏出钥匙,小心翼翼地捅进锁孔,慢慢地拧。门开了,他看见李月驰背对着他躺在床上,房间没有开灯,他的轮廓很模糊,像一片深色的、氤氲开来的墨迹。唐蘅很轻很轻地走进去,距离床沿还有两步远的时候,李月驰动了一下。一片静默昏暗中,他听见李月驰低哑的声音:“唐蘅?”“嗯……”唐蘅的心跳变得很快,“你……你饿不饿?”“……”李月驰起身,窸窸窣窣地套了件衣服,然后下床,开灯,开空调。武汉的冬天,如果不开空调或电暖气,屋里屋外就是同样的温度。而他连电热毯都没开,是为了省电么?唐蘅忍不住说:“你冷不冷?”李月驰说:“没事。” 第127章 “武汉也在下雪啊?”“下呢,比孝感小一点。”“哎……”女生朝窗外望了望,“师傅,咱们大概几点到学校?”“八点前没问题!饿不着你们!”“我倒不是怕饿,”女生嘟囔道,“晚上和同学跨年呢……”她话音刚落,就像响应她似的,李月驰的胸口振了一下。他把手机放在胸口左边的口袋里,每次手机振动,他的心脏好像也跟着振起来。是唐蘅的短信:几点到?李月驰先是键入“八点”两个字,想了想,又删掉,改成“七点半”。江滩的烟花是八点开始。唐蘅:来不及吃饭了吧,我给你买点,你想吃什么?李月驰想说随便,猛地想起上次唐蘅问他吃什么,他说随便,唐蘅便乱七八糟买了一大袋,还理直气壮地说“我怕你不喜欢就每种都搞点”,然后笑眯眯地看着他吃下去。肯德基的鸡腿,必胜客的披萨,师大南门的汤包,还有广八路上的锅盔……李月驰回:面包就行。唐蘅:ok。他回两条短信的功夫,身旁的女生已经和司机聊起来了。女生说,师傅你开快点嘛,我要赶回去看烟花呢。司机说,别去啦,人多得很。女生说,人多才有气氛。司机语气不屑,气氛?到时候你打车都打不到,怎么回宿舍!哎呀,我都和同学约好了,师傅开快点咯。好好好,你们这些小孩最能折腾——跨年?明天照样天亮,有啥区别?明天就是2012年了啊!2012怎么了。你没听过那个寓言吧?什么?玛雅人的寓言,2012年是世界末日!你说慢点,什么人?玛雅人,就是……美洲的古人吧!他们寓言说2012年12月21号是世界末日。哈哈,司机笑起来,一听就是骗小孩的。真有这事!对吧,李月驰?女生转过头来看他。……对。虽然我是不信啦,女生耸耸肩,但有时候我就在想,万一呢,万一那天真的是世界末日……难道大家“唰”一下子都玩完?还是发生很多天灾人祸,人类一点一点灭绝?李月驰没接话,坐副驾的研二男生说,那肯定一点一点灭绝啊,又不是彗星撞地球。诶,这样的话,过程肯定很痛苦。徐蓉,你先想想你的开题报告吧!啊——你烦不烦?大家都醒了,车厢里热闹起来。另一个研三男生说,如果2012真是世界末日,老子绝对不写论文了。徐蓉说,有种你当着唐老师的面讲这话。哎哟,唐老师现在才没空管我呢。他说完,全车的学生都笑起来——除了李月驰。那是种暧昧的、心照不宣的笑,李月驰再次把车窗摇下一条缝隙。啊,好冷,徐蓉缩缩脖子,师弟,你不冷啊?李月驰说,我有点晕车。将近七点半,两辆面包车在汉大南门停下。学生们一一下车,田小沁下车时,手里拎着唐教授的单反相机。“小沁啊,你把照片导出来,存到我给你的u盘里。”唐教授伸个懒腰,吩咐道。“好的,老师……”“不着急弄这个,大家都辛苦了,好好休息几天。”“老师,您也好好休息啊!”徐蓉凑过去说。“我?我的身体素质可比你们强多了,爬山的时候我还没累呢,你们先喘起来了!”研三的男生笑嘻嘻道:“那是,那是,您龙*虎猛。”等他们寒暄够了,做一番告别,众人才四散而去。此时已经七点四十六分,唐蘅发了两条短信,一条说在宿舍楼下等你啊,一条说你们怎么还没到。李月驰回了句“马上”,对田小沁说:“走吧?”田小沁没应声,神情非常恍惚。李月驰打量她的脸:“你没事吧?”“我……”田小沁垂下脑袋,声音很小,“我觉得唐老师有点奇怪。”“为什么?”李月驰知道,那些师兄师姐一直觉得唐老师偏心田小沁。 第129章 一行人走出饭店,林浪披上大衣,对他们微笑着说:“我先回酒店啦,你们玩。”蒋亚“啊”了一声:“林姐你不和我们一起跨年?”“还有点工作没做完,”林浪走向安芸,“小安,让我记一下你的电话号码吧?”安芸便把号码报给她,林浪攥着手机冲众人挥了挥手:“回见喽。”林浪走了,蒋亚点起支烟:“刚才憋死我了。”安芸瞪着他:“你难道……她得三十多了吧?!”“靠,你他妈想哪去了!”蒋亚连忙说,“我这不是当着外人的面,讲讲素质么。我跟你说,那天林姐在lil看了咱们的表演,挺感兴趣的——你懂我意思吧?”“哇,”田小沁惊呼,“她想签你们?”“低调,低调,”蒋亚的嘴角都咧到腮帮子了,“她说先看看我们的比赛结果。”“真的假的,”安芸的神情有些茫然,“听了咱们一首歌,就想签咱们?”“那说明咱们唱得好呗!”蒋亚笑嘻嘻道,“主要是咱唐蘅唱得好,那天那首《南方》,绝了。”唐蘅心里原本就不痛快,蒋亚提起《南方》,又令他想起那天晚上和李月驰吵架。唐蘅心说,蒋亚这个缺心少肺的傻子。“好了,这事回头再商量,”安芸拽拽蒋亚,“咱们往前走吧。”饭店的位置略有些偏僻,虽然能看见江滩,但并不位于人群聚集的地方。他们顺着沿江大道步行,前方是煜煜生辉的长江二桥。这样的盛景的确少见,两岸高楼的led屏全部亮起来,金色、红色、白色交相辉映,数艘闪闪发光的游艇缓慢行驶在江面上。各色烟花于夜空中绽放,长江江面像一面黑色的镜子,倒映出高楼的灯光、游艇的灯光、长江二桥的灯光,以及朵朵饱满的烟花。他们走进沸腾的人群,到处都是歌声、乐声、欢呼声,虽然寒风凛凛,但仿佛大家都有用不完的精力,也并不觉得冷。唐蘅忽然想起上次来这里,也是他和李月驰,夏天深夜的江边几乎没有人。那天晚上,李月驰说,我不是同性恋。所以他从江滩逃之夭夭,然后晕车,呕吐,半夜从岳家嘴走回汉阳大学,真是狼狈至极。那时候,他觉得他不可能和李月驰在一起,他没有这样的机会。“唐蘅。”李月驰忽然碰碰他的手臂。“嗯?”唐蘅看向他。“在想什么。”“没……什么。”李月驰低声说:“你不高兴?”“没有。”“因为那天晚上吗。”“哪天晚上?”“你唱《南方》的那天晚上,”李月驰无奈地笑了一下,“难道还有别的惹你生气的晚上?”“哦……我没不高兴,真的。”李月驰点点头,没再追问。四周都是年轻人——大概也只有年轻人会冒着接近零度的寒风来江滩跨年。年轻人多,情侣自然也多。放眼望去,一对对情侣依偎在一起,有的拥抱,有的接吻,有的只是看着彼此,并不说话。唐蘅不愿承认,他是羡慕他们的。“去那边吧,”安芸和田小沁走过来,“有人在唱歌。”两个年轻男孩被众人团团围住,一个攥着话筒唱歌,一个弹吉他。他们唱的是朴树的《newboy》,唐蘅记得这首歌发行于1999年的专辑《我去2000》,显然是为了迎接新千年。此时唱起,倒也很应景。他们唱完了,响起稀稀落落地掌声。唐蘅忽然拨开人群,走上前去。“哥们,”他对他们说,“能让我唱一首吗?”弹吉他的男孩问:“你是不是湖士脱主唱?”“对,”唐蘅笑了,“是我。”“我听过你们的现场!”男孩挺激动的样子,忙把自己的吉他塞给唐蘅,“我这吉他便宜……”又有点不好意思了。唐蘅扫了下弦,干脆道:“没事。”唐蘅要弹吉他,所以没法拿话筒。唱歌的男孩说我帮你拿着吧,唐蘅摇头道,不用了。“后面的人听不见。”男孩说。“听不见就算了。”唐蘅说。李月驰已经挤进来,就站在唐蘅对面,隔着一对抱小孩的年轻夫妇。唐蘅看向他的眼睛:“这首歌叫《南方》。”“哇哦——”蒋亚起哄,“唱给谁啊?”唐蘅笑了笑,没说话。他的左手指尖按在琴弦上,右手一扫,吉他发出流畅清脆的弦音。太熟练了,他都不知道这首歌练过多少遍,有一百遍吗?肯定有。还是那天晚上的腔调,还是那天晚上的音色,那里总是很潮湿,那里总是很松软,那里总是很多琐碎事,那里总是红和蓝。拨完最后一次弦,唐蘅注视着李月驰的眼睛,把吉他还给两个男孩。“怎么突然唱这首?”走出人群,李月驰低声说。“那天晚上你不是没听见吗。”“我以为你再也不想唱了。”“不至于。”“……” 第131章 “听说你拿到offer了。”付丽玲淡淡道。唐蘅蓦地收回思绪:“芝加哥大学的。”“是很好的学校?”“总共申了四所,这所是最理想的。”唐蘅有些心跳加速,很怕付丽玲一抬手把桌子掀了。然而付丽玲只是点点头,说:“那你们的乐队怎么办?”唐蘅愣了一下:“就那么办。”“解散?”“不……有空再一起玩啊。”“倒也是,”付丽玲若有所思,“反正等你们毕业了,总得各奔东西的。”她一直都不怎么支持唐蘅玩乐队,当然也不至于反对。所以平时她很少过问乐队的事,不知今天怎么提起来了。唐蘅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今年在哪过年?”“去三亚吧?”付丽玲将可乐一饮而尽,“去年买那套房子能住了。”“我不想去……太远了。”“远?那美国不是更远,”付丽玲笑了笑,“武汉直飞,一会儿就到了。三亚暖和着呢,空气又好,反正我是不想在武汉过年。”“我们参加的那个比赛,得趁着过年录歌。”“工作人员过年都不放假?”“是我们三个,我们自己录歌。”“唐蘅。”“嗯?”“你是不是因为别的原因,才想留在武汉的。”唐蘅干笑两声:“能有什么别的原因。”“我怎么知道,”付丽玲耸耸肩,“算了,随便你吧,反正我要去三亚——朋友约好了的。”晚上唐蘅从大伯家出来,和蒋亚安芸会面,去了“长爱”。老板阿布跑到新疆旅游了,所以虽然是假期,但店里并没有乐队演出,只留调酒师和几个服务生照看着生意。或许是天气太冷的缘故,又或许是学生都在准备期末考试,“长爱”难得地冷清,放眼望去,只有两三个卡座里坐了人,一首爵士乐若有若无地回荡着。“李月驰呢?”蒋亚欠嗖嗖地说,“怎么,新年第一天都不一起过啊?”“他去辅导班上课了。”“哎,到头来还是爸爸陪你。”“滚。”这时安芸皱了皱鼻子,问蒋亚:“你已经喝过一轮了?”“就喝了一点,今天林姐回北京嘛,给她饯行来着。”唐蘅坐直身子:“是她约你的?”“我约她啊,昨晚咱们吃饭是她请的。”“我知道。”“林姐还问你呢。”“蒋亚,”唐蘅停顿片刻,决定实话实说,“她没想签我们乐队。”蒋亚明显愣了一下,然后问:“什么意思?”“她早就联系过我了,想签我。”“只签你一个?”“至少当时是这样说的。”“哦……”蒋亚慢吞吞道,“那她现在改主意了呗。”“我还没告诉你是吗?我的offer下来了。”“凹什么?您能不能说中文。”安芸瞥了唐蘅一眼,对蒋亚说:“他被芝加哥大学录取了。”“好事啊,儿子牛逼!”蒋亚揽住唐蘅的肩膀,“我都想好了,你看你下学期没课,我也没课,咱们仨一起去北京试几个月,就当体验生活了嘛。如果不喜欢,你和安芸再回去念书。”安芸蹙眉道:“我下学期有课啊。”“请假呗,你爸一句话的事儿。”“哪有那么简单?”“唐蘅也去啊,你多给你爸说点好话就——”“蒋亚,”唐蘅盯着黑色大理石吧台,轻声打断他,“我没想过做艺人。”蒋亚一下子没了声音,而他眉宇间那股兴致勃勃的神情也倏然散去。安芸拍了拍蒋亚的手臂,低声解释道:“我现在真的不好请假……换做以前是没什么,但今年我爸评‘长江学者’,里里外外,好多人盯着呢。” 第133章 以前他总想快点修够学分、快点毕业,尤其是体侧1000米长跑的时候。这一刻他望着窗外高高低低的屋檐,却没有觉得兴奋,只感到一阵恍惚。唐蘅把论文重新检查一遍,又不太甘心似的,补上一条可有可无的注释,仿佛这样能让他的大学四年更完美一些。把论文发到老师的邮箱,唐蘅起身,伸了个很长的懒腰。这是一个明亮的雪后的上午——这些天武汉一直在飘小雪,今天难得出太阳。保温杯里盛着早上李月驰买回的米酒,此刻仍然热气腾腾,唐蘅将米酒慢慢喝完了。今年过年早,还有两天便开始放寒假,今天上午是李月驰的最后一门考试。考试九点开始,唐蘅看了眼手机,十点四十。他从卫生间拿来拖把,将房间仔仔细细地拖了一遍,然后擦桌子,擦玻璃,洗干净保温杯。等这一切做完,刚好十一点整。李月驰考完了吧?吃点什么庆祝呢,火锅,烤鱼,还是那家新开的泰国菜?换上付丽玲新给他买的毛衣,十一点零三分,唐蘅拨了李月驰的号码。通是通了,没人接。难道还没交卷?李学霸考试也考得太认真了吧。唐蘅正打算再拨一通,屏幕上忽然跳出“大伯”两个字。“喂,小蘅啊,”唐教授气定神闲地说,“待会我们师门聚餐,你也一起来吧。”“你们考完试了?”“一个小时就考完咯,今年我出的卷子最简单。西门富春轩302雅间,你直接打车过去吧,我们现在正往那边走。”“哦……”怪不得李月驰不接电话,原来是和大伯他们在一起。唐蘅应下,便也没再给李月驰打电话了。他走到巷口拦了辆的士,路上有些堵,半个多小时后的士才到达饭店。下车时唐蘅头脑发胀,有点晕车,他在门口的便利店买一瓶冰可乐,吨吨吨灌进喉咙,才舒服了些。如果不是李月驰,他才懒得遭这个罪,跑来和一群不熟的师兄师姐吃饭。唐蘅走进饭店,上扶梯,在服务员的带领下走过一个拐角,来到302雅间的门口。门关着,他听见大伯豪迈的笑声。唐蘅推门进去,唐教授冲他招手:“可算来了,来,坐这边。”唐蘅只好走过去,在大伯身旁坐下。李月驰坐在他斜对面,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然后同时偏向一旁。“师弟,你喝什么?”一个唐蘅叫不上名字的女生热情招呼道,“这个是普洱茶,这个是菊花茶。”“普洱吧,”唐蘅起身,“我自己倒。”“没事没事你坐着,我来,”女生笑眯眯地,“挺烫的,慢点喝。”唐蘅问大伯:“安芸呢?”“那姑娘一考完就溜啦,”唐教授说,“老安今天请教委的人吃饭,把她叫过去了。”“哦……”唐蘅一边应着,一边又瞟李月驰一眼。李月驰正低头喝汤,白萝卜排骨汤——他不是不喜欢吃萝卜么?唐蘅的目光偏侧几分,对上李月驰身旁的田小沁。她垂着眼睫,脸颊有些发红,不知是不是空调温度太高了。“徐蓉,”唐教授喝了口果汁,问她,“和你男朋友打算什么时候定下来啊?”“快啦,等明年毕业吧,”徐蓉笑着皱皱眉,“现在房子都没有呢。”“房子不着急,年轻人么,挣钱的机会多得是……”唐教授环视学生们,像一个语重心长的父辈,“你们都念硕士了,找对象的事儿要放在心上了。”“唐老师,您放心吧,”徐蓉身边的锅盖头男生说,“师弟师妹的对象包在我这儿!我给他们介绍!”徐蓉嗔笑道:“得了吧鲍磊,咱们师门都内部解决啦,用不着你费劲!”“啊?”鲍磊神情一怔,“真的假的?”“真的啊,”徐蓉望着李月驰和田小沁,语气非常兴奋,“小沁刚给我们说的——她和月驰,在一起了!”第76章 一百倍的代价饭局后半段,众人面面相觑,气氛忽然冷了下来。唐教授去洗手间的空当,徐蓉长吁一口气,轻声说:“师弟他没事吧!”“你有他号码么,打个电话问问?”鲍磊的表情也很紧张,“靠,刚才那一下,吓死我了。”“我哪有他号码啊……”“我俩说错什么了?”鲍磊看看其他学生,目光若有若无地在田小沁脸上多瞟了几下,“那个,小沁,师弟是听说你谈恋爱了……才那么激动的么。”田小沁脸色发白:“不是吧。”“那他真的晕车啊?”“有、有可能?”田小沁喃喃道,“之前我们做项目的时候,他确实,只坐地铁的……”一刻钟之前,当徐蓉说完那句“她和月驰在一起了”,其他学生开始十分配合地起哄。有半分钟么?也许是有的,李月驰看见唐蘅很慢很慢地抬起头,这一刹那两人目光对上,唐蘅的眼睛睁大了,神情既干净,又茫然——李月驰觉得自己的心脏软了一下,像被人摁出一个窟窿,这感觉令他想要弯腰捂住胸口。他爸的尘肺病已经非常严重,所引起的诸多并发症之一即是心源性肺病。每次犯病的时候,他爸龇牙皱眉缩在椅子里,双手紧捂左胸。他不知道那是怎样的痛苦,这一刻,却好像忽然感同身受。唐蘅猛地站起来,椅子和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响。“我晕车,吃不下,”他说,“你们吃吧。”然后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冲出包间,一去不返。唐教授也愣住了,好几秒,才尴尬地说:“这孩子……谁又惹着他啦?唉……你们吃你们的,没事。”李月驰很想追出去,但是不能。视野里最后一个画面是唐蘅藏蓝色大衣的腰带,那件大衣是唐蘅他妈买给他的,很轻很软的羊绒质地,有条和衣服缝制在一起的腰带,唐蘅总是不系那条腰带,嫌麻烦。他不能暴露他们的关系,尤其是——田小沁刚刚才说了谎。上午考完试,他和田小沁被唐教授叫到办公室。刚进去时安教授也在,皱着眉,背着手,表情很严肃。唐教授倒是翘起二郎腿坐在沙发里,浑不在意地说:“你别担心,今年准有你,我都和他们打好招呼了!”安教授走了,唐教授看看他们俩,说:“小沁,你把单反里的照片导进我电脑,就是咱们在大悟拍的照片。月驰,你呢,把这些送到王副校长办公室,可别送错了,这些关系到老安评长江学者。”那是个很厚的文件袋。李月驰有一丝疑惑——既然是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刚才安教授在的时候,不让他自己拿过去?或者,为什么不让安芸去送?但他没有多想,依唐教授的指示接过文件,小心放进背包里。社会学院距离行政楼有一段距离,李月驰原本打算走过去,反正时间还早。结果他刚下楼就碰见室友。 第135章 “我忘了,”唐蘅顿了顿,“真的忘了。”“……”李月驰站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只要他跳下台阶,就能碰到他的身体。其实,如果李月驰像上次一样说“过来”,他想他还是很难忍住。可李月驰没有说。李月驰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似乎他真的拿他没办法了。唐蘅想,是我拿你没办法了吧?“我没和田小沁在一起。”半晌,李月驰这样说。“嗯,然后呢?”“是田小沁……自己说的,她知道我没有女朋友,想让我帮忙。鲍磊还在骚扰她。”“我知道你们没在一起。”唐蘅低下头,手指绕着自己的腰带。李月驰忙于上课、打工,余下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和他待在一起——他知道李月驰没空和田小沁谈恋爱。但是为什么田小沁要用李月驰做幌子?为什么上次是田小沁这次还是田小沁?为什么那些学生都那么开心地起哄仿佛他俩很般配?虽然现在没有在一起——那么下个学期呢?明年呢?他出国之后呢?“唐蘅。”李月驰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两人的距离拉近了些许,如果唐蘅伸手,便能触到他的脸。他的嘴唇干裂起皮,头发乱糟糟的,像个长途跋涉的旅人。“你别骗我,行吗,”唐蘅低声说,“就算以后你要和她在一起……你别骗我。”李月驰说:“不骗你。”“给我看看你的手机吧。”唐蘅以一种轻松的口吻说。其实他知道李月驰的手机是干净的,其一李月驰没和田小沁谈恋爱,其二就算他们有什么,李月驰这么聪明的人,也不会在手机里留下蛛丝马迹。李月驰干脆地掏出手机,递给他。如他所料,通话记录里,“唐蘅”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剩下的零星几条是“青文考研崔老师”“妈”和“唐老师”。唐蘅潦草地看了几眼,然后打开短信收件箱。这个时候他已经不想看了,这姿态多难堪,他不想变成那种严阵以待检查恋人手机的人。可是他又总得做点什么,才能说服自己相信李月驰。收件箱第一条,中国移动提示手机话费不足10元。第二条,中国移动推出新款流量套餐。第三条,昨晚他发给李月驰的:吃不吃烧烤?我顺路带回来。第四条,第五条,第六条……唐蘅麻木地按住翻页键,看着屏幕上的短信飞速变换。妈,唐蘅,中国移动,除此之外几乎没有别的。“唐蘅。”李月驰忽然叫他。唐蘅抬起手指,看向李月驰。下一秒他的目光又回到屏幕上。他看见一条来自安芸的短信。很久之前。算算时间,竟然是他俩吵架的那个雨夜,十一点四十七分。唐蘅说:“我可以看吗?”话说出口的同时已经点开这条短信。屏幕白光刺眼,映着李月驰僵在半空中的手。安芸:听小沁说你和唐蘅吵架了,我想站在朋友的角度替唐蘅说几句。他11岁的时候他爸出车祸去世,走得很突然,那之后他妈带他离开北京,为了做生意去过很多地方,挺居无定所的。可能是因为这些原因,唐蘅性格有点孤僻,心理状态也不太稳定。我们高中的时候,他的性格比现在极端很多,经常几天找不到人,把家人急得要死。我说这些不是替他卖惨……反正,他是真的喜欢你,如果可以,你就多包容他吧,谢了。唐蘅缓缓扬起脸,先是笑了一下:“妈的,看不出来,安芸这么铁汉柔情啊?”然后他盯着李月驰,一字一顿地说:“你也觉得我有病吗?”第77章 坏的爱唐蘅在天河机场见到了林浪。他从武汉飞三亚,而林浪从北京飞武汉,时间恰好对上了,不多不少三十分钟。唐蘅走得仓促,连电脑都没有带,只斜跨着个阿迪运动包,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是背后的吉他。林浪将他打量一番,不无羡慕地说:“年轻人就是潇洒啊,想去哪去哪。”唐蘅说:“你们公司年后几号上班?”林浪愣了一下:“大年初七,怎么,你要去北京玩?”他们坐在天河机场的kfc里,这时很多大学都放寒假了,kfc里到处是三两结伴的候机的学生,十分喧闹。唐蘅戴一顶咖啡色渔夫帽,帽檐下压,遮住他浓重的黑眼圈。他的声音恹恹的,在热闹的气氛中显得格格不入。唐蘅说:“我想去你们公司看看。”“诶,欢迎啊!你准备什么时候来?”“越早越好。”“那就初八呗,”林浪想了想,“初八我领导在公司,他专门管乐队这块的……如果你不想见他也没事儿,录音棚啊,宿舍啊,练习室啊,我都带你逛逛。”唐蘅低着头笑了一下:“你这么肯定我要签约?”“不,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是真心想签你,”林浪停顿片刻,有点迟疑似的,“那你……不想出国啦?”唐蘅没有回答她的话,兀自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我收到一个很好的offer。”“恭喜啊,什么学校?”“芝加哥大学。”“牛逼!”林浪挑着眉欢呼,“我高中班上的市状元也在那儿,当老师,听说一年赚几十万美刀呢。”唐蘅点点头:“所以你觉得我该怎么选?”林浪不语,似乎真的思考了一番,然后她说:“这种offer是可以延迟入学的,对吧?”“嗯,最多可以延一年。”“如果你还是放不下乐队……就延一年试试?”唐蘅望着她,露出一个平静的微笑。“我考虑一下吧。”唐蘅说。 第137章 唐蘅说:“我他妈等不及了!”李月驰拨拉拨拉头发,连门都没关,快步冲出去。昨晚下了一场小雨,此时地面还是半湿的,他一路跑出宿舍楼,转个弯,远远就看见唐蘅的身影。唐蘅穿着那件他很熟悉的藏蓝色大衣,马尾辫在脑后晃来晃去。李月驰冲上去,大声喊道:“唐蘅!”直到抱住唐蘅,他才发现自己没穿外套,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毛衣,很冷。大年初一的校园寂无人声,连清洁工人都没有。所以他们大胆地抱了一会儿,十四天,整整两周,李月驰觉得他们已经分开了很久很久。李月驰打量唐蘅的脸,因为上台演出的缘故,唐蘅会定期去理发店修剪眉毛,他的眉毛是那种修长笔直的形状,显得很锋利。也许是太久没有演出,唐蘅的眉毛比之前凌乱了一些,黑漆漆的,有一点孩子气。唐蘅说:“你想我了吗?”其实他很少问这种直白的问题。李月驰说:“想。”“我也是,”唐蘅喘着粗气,把拉杆箱递给他的时候,又抓了一把他的手,“李月驰,咱俩以后不这样了,行吗?”是你说要彼此冷静一下的,然后就晾我十四天,怎么话都给你说了?李月驰对上他的目光,感觉自己胸口酸软,像是心脏被打了一拳。“嗯,不这样了,”李月驰低声说,“不吵架了。”他们先是回宿舍取了外套和钥匙,然后直奔东湖村的出租屋。唐蘅嚷嚷着肚子饿,他说为了赶飞机起个大早,没吃饭,飞机餐又难吃得要命。可是大年初一,沿途的小店都关着门。最后没办法,李月驰把出租屋里仅剩的一包老坛酸菜泡面煮了,唐蘅又从整理箱里刨出两根火腿肠。他盘着腿坐在椅子上,一手托碗,一手举着筷子呼啦呼啦地吃面。李月驰想不通一个能把泡面吃得这么香的人怎么会觉得飞机餐难吃。虽然,李月驰自己并没有吃过飞机餐。“你要不要?”碗里只剩寥寥几根面条,唐蘅才想起什么似的,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太饿了。”“没事,我吃早饭了。”“真不要么?”李月驰接过碗,喝了几口汤。身体暖和多了。唐蘅跑去洗碗,李月驰把卫生间的热水打开,待唐蘅洗完碗出来,卫生间已经变得雾气腾腾,十分温暖。唐蘅一边脱衣服,一边问他:“一起么?”李月驰盯着他白皙的腰:“刚下飞机,累不累?”“不累啊。”“好,”李月驰解开牛仔裤的纽扣,“你说的。”一口气做到下午三点多,像是要把欠了十四天的都补回来。最后唐蘅嗓子喊哑了,眼睛红通通的,满脸委屈:“我他妈就吃了一碗泡面……”“还有两根火腿肠。”李月驰补充道。“你是不是人啊。”“我很想你。”唐蘅不说话了,李月驰有点疲倦地把手臂搭在他后背上,下巴蹭着他汗湿的肩膀。午后天光明亮,楼下不时传来小孩嬉闹的声音,还有噼啪作响的摔炮。唐蘅歇了一会儿,忽然用脚尖踢踢李月驰的小腿:“你长冻疮了?”“有一点。”在脚趾关节上,红肿发亮。唐蘅坐起来,语气变得严肃:“怎么搞的啊。”“太冷了。”“你在宿舍没开空调?”“嗯。”“被子呢?被子不够厚?”“还行吧,就那几天冷。”“之前学校不是发了冬季棉被么?”李月驰也坐起来,勾着唐蘅的肩膀,又把人带进自己怀里:“我姐坐月子,我把棉被寄给她了。”唐蘅瞥他一眼,表情气鼓鼓的。李月驰忍不住揉揉他的头发,笑着说:“一个人睡觉是有点冷。”“你怎么不回家?”“太远了,票不好抢。”而且还能省一笔路费。“你可以——”“嗯?”“没什么,”唐蘅顿了顿,小声说,“你爸妈不想你吗?”想吧,怎么会不想。但是他爸正在县城的医院住院,过年也在医院过,他妈在电话里说现在看病真是贵啊。省下来一笔路费,足够他们吃很多顿好饭好菜。“今年暑假再回去吧,”李月驰含糊地转移话题,“对了,你怎么给你妈说的?”“说什么?”“大年初一跑回来。”“回来录歌。”“安芸不在武汉吧?前几天我碰见她,她说要去日本玩。”“没事,”唐蘅把脸埋在被子里,半开玩笑地说,“不管她,我要单飞了。”李月驰顺着他的玩笑说:“去芝加哥出道?”“去北京出道,反正我妈不想让我出国。” 第139章 “不是说明天吗?”“临时多了个活动,上午才知道,还没来得及和你说——烦死了。”李月驰忍不住笑了一下,他能想象到唐蘅那副不耐烦的表情。这位大少爷向来不会看人脸色,哪怕到了北京,进了娱乐公司,也还是副天王老子都不怕的德性——这是蒋亚的原话。“什么活动啊?”“一个公益晚会,”唐蘅叹气,“林浪说她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叫我俩必须去。”“去吧,”李月驰低声道,“不差这两天。”“嗯,我和林浪说好了,这次回武汉多待几天。”李月驰连忙问:“几天?”“半个月得有吧。”“会不会耽误你工作?”“耽误什么啊,”唐蘅无所谓地说,“我们这二十八线进京务工人员,想耽误也得有工作可耽误啊。”两人又说了些有的没的,主要是唐蘅说,李月驰听——他说艺人这工作真不是人干的,太累了,不过好在下午有时间录歌;又说周黑鸭那比赛已经没消息了,听说是资金不到位,也不知道这么个破比赛能花多少钱……直到房门被敲响,李月驰才不得不打断他:“我们要出发了,晚上联系。”唐蘅软软地“嗯”了一声:“我去录音棚了。”来敲门的是王丽丽,李月驰和田小沁叫她王姐。“来,拿着路上喝,”王丽丽递来一瓶酸奶,“喝点酸的,防晕车。”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几公里外的一个仓库,上个月,圣科医疗器械有限公司通过唐教授的项目向大悟县捐赠了一批医疗设备,昨天设备刚刚运抵大悟。据王丽丽说,她老板和唐教授是大学同学,所以老板将捐赠事宜全权委托给了唐教授,只派她一个人来代表圣科出席捐赠仪式。今天下午,他们去仓库清点设备数量。当然,王丽丽说,这只是走个形式,她早就拿到设备清单了。虽然已是四月底,大街上行人都穿着短袖,但刚一走进仓库,李月驰还是打了个寒颤。田小沁轻声说:“有点冷。”大大小小的纸箱整齐排列在他们面前,田小沁说:“王姐,这些值多少钱啊?”王丽丽轻描淡写道:“三十来万吧!”田小沁倒抽一口气:“这么贵重。”“这算什么呀,”王丽丽笑着说,“我们老板说了,主要是支持唐教授的项目,送个人情罢了。”她们你来我往地说着话,李月驰已经上前几步,驻足于四只并列放置的纸箱旁边。纸箱上写着:纤维支气管镜李月驰认识这种东西,他爸做洗肺手术时用过。那是九年前的事了,当时他爸的尘肺还没那么严重,足以支撑一场洗肺手术,虽然价格昂贵,但医生劝他们说,能做就做吧。后来他爸的肺病逐渐恶化,就连洗肺手术都做不了了。现在回想起来,医生那句“能做就做吧”,语气其实是悲悯的。李月驰盯着四只纸箱,出神地想,不知它们会被送到哪家医院,给哪个病人使用?他有点想拍一张纸箱的照片,用彩信发给唐蘅。他现在用的是唐蘅的旧手机——唐蘅去北京前换了新的,执意要把旧的给他用,其实一点也不旧,并且拍照非常清晰。也说不出为什么,就是很想告诉唐蘅,以前我见我爸用过这东西。李月驰觉得,也许自己的确有点想家,也的确有点想唐蘅,以前没什么感觉,现在唐蘅不在身边,忽然就变得矫情了,很容易思念他。“ok,就这样吧,”仓库另一端传来王丽丽的声音,“小李,咱们回去啦!”李月驰走过去,看见王丽丽和田小沁已经签好了清单,便问:“我也要签字吗?”王丽丽摆摆手:“没事儿,你俩有一个人签了就行!”第二天上午,捐赠仪式在大悟县人民医院举行。唐教授由于教学工作的安排,无法亲临现场,提前录好了视频。现场宾主尽欢,其乐融融。下午,李月驰和田小沁返回武汉。唐教授说这次出差辛苦你们了,非常大方地掏出五百块钱,叫他们出去聚餐。田小沁怯生生地说,老师,我们自己有钱,不用您破费。唐教授直接把钱塞进她手里,豪爽道,跟老师还客气什么?最后他们去了学校旁边的川菜馆,同去的还有徐蓉和另一位研三师姐。吃完饭,徐蓉说要去找她男朋友,打车走了。李月驰、田小沁和师姐一起走回学校。两个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讲话,李月驰低着头和唐蘅发短信,唐蘅又在喊累,语气仿佛撒娇。到了分别的地方,李月驰听见师姐对田小沁说:“要不你换个发型吧,我觉得你剪短发会更好看。”田小沁像是愣了一下:“啊,是吗?”“东门那边有一家‘萱萱造型’,很便宜的,”师姐摸了摸田小沁的辫子,若有所思道,“你可以去试试。”很久很久之后,每当李月驰回想起这个画面,都有一种针扎般细密的恐惧感。又过两天,唐蘅回来了。他这次去北京待了半个多月,人明显瘦了,李月驰搂住他的时候,觉得臂弯空落落的。唐蘅没骨头似的靠在李月驰身上,强词夺理说:“那是你太久没抱我了。”他的头发已经染回纯黑色,“林浪说我的定位是清纯男大学生,”唐蘅无奈道,“非给我染回黑的,是不是显得很呆?”“不,很好看。”李月驰用食指轻轻绕着他的长发,他的发质似乎比之前更柔软了,不知是不是做了什么护理。他们躺在出租屋的床上,武汉热得很快,唐蘅开了空调,裹着棉被,一手攥着李月驰的手,一手举着手机。“哎大伯我今晚真的不来了,”唐蘅装模作样地说,“太忙了呀,今晚还有工作……就是做音乐那些,我说了你也不知道……嗯嗯,明天过来吃饭,拜拜!”他挂掉电话,眉飞色舞地看着李月驰:“咱们今晚吃什么?”李月驰忍不住摸了摸他弯起的嘴角:“你想吃什么?”“北京有个连锁餐厅叫西贝莜面村,西北菜,我不知道武汉……”唐蘅话没说完,顿住了,想起什么似的,“咱们去吃小民大排档吧。”“不吃西北菜?”“武汉没有。”李月驰说:“我查查。”唐蘅连忙摁住他的手:“我就想吃小民大排档!”“那个西北菜,是不是挺贵的?”唐蘅表情有些纠结,半晌,他说:“吃饭让我掏钱吧,我在北京赚了钱,还没上交呢。”又是那种感觉,好像心脏被不轻不重地摁了一下,又酸,又麻。李月驰望着唐蘅,轻声说:“你还打算上交?” 第141章 “或者是圣科提供给医院的设备数目有问题……”唐蘅若有所思,“一开始就搞错了。”服务生送上他们点的餐,的确是简餐——盘子里一半米饭,一半炸鸡块,还有一小撮生菜丝,也许是来晚了的缘故,饭菜都是凉的。李月驰心不在焉地咀嚼着,脑海中不停回放那些场景,他后悔地想,如果清点数量时他没有站着发呆,就好了。又想起唐教授说这件事可大可小。其实他不明白“大”是多“大”,“小”又是多“小”。“那些东西值十万块钱是吗?”唐蘅忽然问。“对……”李月驰回过神来,“十万。”“大不了就赔钱给他们,你别担心。”“我没那么多钱。”“我有啊。”他的语气过于理所当然,以至于李月驰竟然语塞了。唐蘅继续说:“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那就当你借我的,等你以后上班了再还。”“……唐老师可能觉得,这件事是我和田小沁的责任。”“是就是吧,谁还没个出纰漏的时候啊,”唐蘅笑了一下,“没事的,真的。”李月驰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唐蘅的目光实在太单纯了,像白茫茫的雪地似的。似乎在他看来,这件事并不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几万块钱也不算什么——对他来说,当然不算什么。吃完饭,两人在校园里分别。唐蘅要去见论文导师,李月驰回宿舍。两人约好晚上一起去吃饭,回出租屋。临走时唐蘅飞速攥了一下李月驰的手:“别想了,这都是小事儿。”李月驰点点头,说:“别担心我。”回到宿舍,三个室友都在。他们也是社会学院的研一新生,只不过是其他专业的。“月驰,你没事吧……”一个室友说。李月驰愣了一下:“你们都知道了?”“听我师姐说了……哎,其实我觉得吧,”室友起身将房门关紧了,认真分析道,“这个事情也不能全赖你和田小沁,怎么说呢,你们俩是代表你们这个团队去的,而且又才研一,如果真是你们的问题,那也不能都算到你们头上……”“是你们整个团队的问题,”另一个室友接话,“唐老师是大领导,其实他的责任最大呢,你别怕。”“而且你们没偷没抢的,最多算个办事不利,以后不跟这个项目了嘛,”第三个室友说,“不然还能怎么样啊。”面对他们,反倒能说出那些说不出的话。李月驰坐在椅子上,无声地叹了口气:“如果让我们赔钱,怎么办?少的设备值十万块。”“那不可能!今天我师姐还说呢,学院不会让学生赔钱的,你放心。”“再说了唐老师也不会让你们出钱的,你知道吧,唐老师有钱啊,听说在好几家大企业都有股份!”“而且田小沁嘛……田小沁就更不会赔钱了,是吧?”李月驰抬头看他们:“为什么?”“什么为什么啊,跟我们还装?”室友推了李月驰一把,意味深长道,“唐老师多‘照顾’田小沁啊。”李月驰觉得胸口被砸了一拳:“你们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三个室友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继续说:“你真不知道?就……这话可不是我编的啊,你们师门的人亲口承认的,唐老师和田小沁,可能……反正就那回事,你懂吧?你看,田小沁研一就有助教的资格,而且她上学期就跟着做项目,还进了大悟扶贫这个牛逼项目组,凭什么啊,你想想。”李月驰难以置信地说:“我也进了大悟扶贫的项目组,我也做过助教……后来是我自己退的。”“大哥,你是用来打掩护的啊!”室友叹气,“你动脑子想想,除了你俩,唐老师门下哪个学生这么受偏爱,安芸是安老师女儿都没这待遇,唐老师和安老师关系那么铁,真有好事儿咋不找安芸?”“因为安芸在跟安老师的项目……”“安老师哪来的项目,一直忙着评长江学者呢!我告诉你吧,是因为这种打掩护的事儿,他不好找安芸来干,所以就找你了。”“……”李月驰猛地站起来:“这些话谁说的?”“靠,你别这么问,那我不成打小报告的了,”室友缩了缩肩膀,“你们师门都知道啊,唐老师和田小沁,你情我愿的……”“我不知道。”“你他妈天天忙着谈恋爱,”另一个室友说,“确实没空听这些八卦哈。”“对喽,所以你真不用担心钱的事儿,不会让你俩赔钱的——顶多写个情况报告书。”室友一面说,一面打开电脑,喃喃道:“我给你找个范本啊,上次我把数据弄丢了,也写了个报告书……”另外两个室友也回到各自座位上,一个继续看书,一个悠哉地翘着二郎腿玩手机。只剩李月驰站在宿舍里,像一根突兀而沉默的木桩。他忽然想起本科时在学校的露天电影院看过一部电影,叫做《楚门的世界》。剧情大概是说男主人公原本在一个小城市里过着平平无奇的生活,直到某一天,他突然发现自以为真实的生活竟是一场大型真人秀。这一刻,李月驰感到一股由衷的、令他发冷的迷茫。他忍不住怀疑他所在的世界和室友们所在的世界是同一个么?他看见的世界和师门同学们看见的世界是同一个么?难道他也活在一场大型真人秀里?不,电影是电影,现实是现实。可是为什么,他们都在说他无法理解的话?!田小沁怎么可能和唐老师“你情我愿”?她躲唐老师还来不及!难道田小沁骗了他?难道田小沁是假装害怕的?可是她这样做意义何在?而且他怎么就成了“掩护”?难道唐老师不是因为欣赏他才让他进项目组?明明唐老师夸过他很多次——数学系第一,难得呀。这些念头令他感到生理性不适。他像个木偶人一般,手脚僵硬地走出宿舍。才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天色竟然阴了,不久将要下雨。李月驰掏出手机,想给唐蘅打一个电话。他想听他的声音,想见他,现在,立刻。他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感觉到自己需要唐蘅,不只是喜欢他,不只是想念他,而是,需要他。世界摇摇欲坠,唐蘅像他的锚,像茫茫然的三维坐标系里,唯一确定的点。李月驰掏出手机,才看见几分钟前唐蘅发来的短信。“靠,我妈突然回来了,晚上不能见面了:(”第81章 你敢走五月六号清晨,武汉开始下雨。南方的天气便是如此,春夏之交时,虽然雨水连绵,但气温并没有分毫下降,反而空气湿漉漉地黏在皮肤上,令人感到无比烦躁。李月驰很早就被雨声吵醒了,一点黯淡的天光从窗外透进来,电扇嗡嗡地转着,室友们仍在酣睡。李月驰感觉后背出了很多汗,把睡衣洇湿了,不舒服。 第143章 “忘带伞你打我电话啊,我骑车给你送过去,”室友说,“你快换身衣服吧,别感冒了。”李月驰起身,慢吞吞地走进浴室。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感冒了,鼻子很堵,脑子也木木的。直到热水淋在身上,他才清醒了一些。田小沁无助的哭声犹还在耳边,唐教授的一句句话也那么清晰,李月驰抹了把脸,仍感到茫然。王丽丽为什么要污蔑他们?在大悟的那几天他们相处很好,并没有发生什么矛盾。这种感觉就像……像他爸确诊尘肺的那次。起先他爸只是咳嗽,喝了草药,仍然咳,就去找村里的赤脚医生看病。那医生为他爸号了脉,说,不要紧,只是肺火旺,这段时间少抽烟吧。当晚回家,他爸忽然咳出一滩发乌的血。第二天去县城医院,拍了片,大夫问,你在哪儿打工?山西。矿上?哎,是。你这是典型的尘肺,煤矿工人职业病,赶紧办住院吧。此时此刻,也是这样的感觉。李月驰冲了澡,换好衣服,坐在宿舍里。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应该如何解决这件事。李月驰想,第一,他和田小沁是被污蔑的,他们绝对不能承认自己没做过的事。第二,凡事讲证据,现在的情况是圣科还没报警,而圣科和唐教授已经单方面相信了王丽丽的话。也许报警了反而好一些,王丽丽说他们三个一起搬走了十二件设备,那么警方必定要搜集人证物证,这样自然就真相大白了。第三,王丽丽偷走了设备,而他和田小沁没有发现。也许他俩的确需要为损失的设备负责,赔钱?会让他们赔多少?他又该从哪弄钱呢?第四是,此刻他好想见唐蘅。想抱一抱他,哪怕什么都不说,也可以。李月驰给唐蘅发短信:能接电话吗?等了半个小时,唐蘅没有回。李月驰把电话拨过去,唐蘅关机了。“月驰,我去买饭,”室友说,“要帮你带饭不?”“谢了,我马上出门。”“你去食堂吃啊?那你能帮我带回来吗?”“我去……找个同学。”“噢,那咱俩一起走吧。”直到锁门的时候李月驰才反应过来,他没有伞,还真的得和室友一起走。雨下得更大了,才五点多,天已经半黑,而学校里的路灯还没亮,雨点把视野变得更加模糊。仿佛整个汉阳大学都变成他老家昏暗的、漏雨的屋子。李月驰没有让室友把他送到楼下,而是在距离教职工公寓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同室友告别,然后自己跑过去。新换的衣服又被淋湿了。他冲进楼道,捋了捋发梢的水。和热闹的学生宿舍区不同,教职工公寓静悄悄的。李月驰站在楼道口,又拨了唐蘅的号码,仍然关机。他轻手轻脚地上楼,站在唐蘅家门口。他想可能是唐蘅和他妈出门了,忘记带手机,然后手机又没电了。如果待会他们回来……好在这种老式单元房都带天台,唐蘅家虽在顶楼,但楼梯还有向上的一层。如果他们回来了,他可以躲在上面的楼梯间。楼道里又闷又热,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很快声控灯灭了,李月驰想起那次他和唐蘅在黑暗的楼道里接吻。晚上七点半,李月驰的手机只剩34%电量。唐蘅的手机仍然关机。李月驰拨了蒋亚的号码。“啊?”蒋亚那边是极富节奏感的乐声,“我不知道他去哪了啊,我昨天就回北京了!”“你们公司……有事?”“对啊,林姐给我们接了个新活动,唐蘅死活不回来,哎!”“我知道了。”李月驰说。手机电量耗尽前的最后一秒,李月驰看见屏幕上的时间是“21:07”。他甚至想,难道是唐蘅他妈感冒太严重,他们去医院输液了?最近的医院是校医院,反正只是感冒,大概也不至于去大医院。他想他应该去校医院试试。李月驰动了动麻木的双脚,随着他的动作,声控灯亮起来。他迈下两级台阶,又扭头望向唐蘅家的门。就在这一刻,电光火石间,他听见一声清脆的,玻璃制品碎裂的声音。“唐蘅!”门内传出女人的尖叫,“你敢走,你走了今天我就不活了!”第82章 铜色的月亮李月驰蓦地睁大双眼。“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唐蘅?”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尖锐而凄厉,“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说你为什么不出国了?你说啊你为什么不出国了?!”“这不是正合你心意么!”是唐蘅的声音,非常烦躁地,“你不愿意我出国,我就不出了,还不行?”“你根本不是为了我!”“我——”“你就是为了他,对不对?你辛辛苦苦准备了四年,好不容易得到的回报,你不要了!你记不记得你以前为这事和我吵过多少次?你的理由不是比谁都充分吗?你说你想做学术,你说国外的研究更前沿,这些话都是你说的吧唐蘅?我一直没问过你,但是我知道……你小时候,你爸是不是经常和你说,等你长大了去做科研?”唐蘅沉默了一阵,像是想要安抚她:“妈,人的想法总是会变的……我现在留在国内,你想见我随时都能见,不好么?而且你看,我签那个公司很靠谱的,我也挺喜欢唱歌,这不是……两全其美吗。”“我宁愿你出去,唐蘅,”付丽玲痛苦道,“你怎么能因为一个……一个男人……我宁愿你出国去念书。”唐蘅不说话了,盯着地板上亮晶晶的玻璃渣。“之前你铁了心出国,我只好说服自己,你长大了,你有你的理想,这是件好事——我就是再舍不得你再不放心你,我也不应该拦着你追求理想。可是现在呢,你说不去就不去了,你连留位费都不交,你真是一点后路都不给自己留!唐蘅,你就为了一段恋爱,把你自己的理想放弃了?你以前给我说的那些话算什么?!” 第145章 李月驰慢慢坐起来,揉了揉太阳穴。他知道自己这一觉睡了很久,然而醒来后却并不感到神清气爽,反而是头脑昏昏沉沉,像窗外的天色一样。给手机充上电,等了几分钟,然后开机。唐蘅的这支旧手机是去年诺基亚新款,开机非常流畅。然而这次却不知怎么回事,开机动画播放完,屏幕竟黑了两秒。窗外“轰隆”一声雷响,李月驰的心脏也毫无防备地颤了一下。手机屏幕亮起来,李月驰睁大眼,看见一条又一条未接来电、短信乃至是彩信涌入主页面,每弹出一条通知,手机就在他手里振动一下,此刻手机就像上了发条的闹钟,嗡嗡嗡振个不停。李月驰愣愣地放下手机,看着屏幕。田小沁、唐教授、室友、安芸、蒋亚、辅导员、母亲……还有唐蘅。李月驰连忙抓起手机,拨了唐蘅的号码。又是关机。未接来电和未读消息仍然源源不断地弹出来,李月驰直觉发生了什么,来不及细看,又拨了安芸的电话。安芸像是守着手机,在信号连通的一瞬间就接起:“李月驰?!”“是我,”李月驰说,“你找我?”“……你在哪。”她的声音极其嘶哑。“我在东湖村的房子,昨晚手机没电关机了。”“哦,你还不知道吗。”李月驰感到胸口一沉:“什么?”“田小沁,”安芸语气恍惚地说,“今天上午,跳楼了。”下午两点零七分,李月驰在宿舍楼下看见警戒线。在阴沉的天幕之下,几道明黄色警戒线显得尤为明亮。他们把田小沁坠楼的位置围了起来,但地面上空无一物,因为无论什么痕迹,都已被雨水冲刷干净了。不知是谁在警戒线旁放了一朵百合花。很多女生站在几米之外的空地上,李月驰听见她们交谈的声音。“吓死我了,我要出去租房子,我不住这里了……”“天啊我半夜肯定不敢上厕所了。”“她到底为什么啊,按说才研一,也没写毕业论文呢。”“你想想她室友吧,真的倒霉死了,这得留下多大心理阴影?”“咱们和她住一栋楼也很倒霉吧!”“行了别看了,晦气。”“哎,到底的有什么可想不开的呢?”李月驰沉默地站在他们之中,几个女生离开了,又有新的围观的人凑过来。天空飘着小雨,人群像蚁群一般麻木地聚集,又散开。不知过去多久,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月驰!”室友拽了他一把,“原来你在这……走吧,辅导员找你。”李月驰说:“找我?”“嗯……”室友的语气有些为难,“就,说是要问田小沁的情况……你去了就知道了。”李月驰点点头,最后朝那片被警戒线围起的空地瞥了一眼,然后转身离开。警车就停在不远处,室友拍拍他肩膀,宽慰似的说:“你别害怕啊,这种事学校都要报警的。”李月驰登上警车,来到辅导员办公室。“李月驰,小李,是吧?”一个四十岁上下的警官坐在他对面,态度很温和,“你不用紧张,我们就是找你了解点情况,因为我们听说,你和死……田小沁,关系很不错?”李月驰面无表情道:“您问吧。”“嗯,田小沁的室友说,她昨天下午五点多钟离开宿舍,然后赶在门禁之前回到宿舍,之后就一直在睡觉。今天早上三个室友出门了,九点四十多分,田小沁坠楼,”警官顿了顿,“现在我们不知道田小沁昨晚去了哪,不过我们听说,昨晚你没有回宿舍?”“我去找我学弟了,他家住学校里面,我室友撑伞送我过去的。”“哦,昨晚你见田小沁了吗?”“没有。”“联系她了吗?”“没有,手机没电关机了。”“可以看看你的手机吗?”李月驰沉默两秒:“不太方便。”“为什么啊?有什么不方便的啊?”坐在一旁的辅导员忍不住发话,“你一个学生,手机里有什么不可见人的东西?”“哎哎,曹老师你别激动,”警官说,“年轻人嘛,可能有些短信啊什么的,不好意思给我们看。”“李月驰你要配合调查!现在不是不好意思的时候,田小沁好好一个女孩子,人已经没……”“老师,”李月驰低声说,“真的不方便。”“不方便就算了,”警官笑了笑,“那你找完你学弟之后,去哪了?”“东湖村,我在那租了房子。”“噢——”警官拉长声音,“和女朋友住啊?”“不。” 第147章 安芸尖叫:“和他有什么关系!”“是你告诉我的,”李月驰把手机收起来,后退了一步,“他的状态一直……不稳定。”“小沁是被唐国木害死的——你还有空担心唐蘅?!唐蘅也死了吗?!”安芸说完就扑向李月驰,把手伸向他的衣兜,李月驰身子一闪,躲开她的手。她扯住李月驰的衣领,发疯一般嘶吼:“手机给我!给我!李月驰你如果是个男人就——”“吵什么呢?”门外忽然传来唐国木的声音。安芸的动作一下子停了,双目圆睁。“老安啊,我上楼找院长他们,”唐国木声音慢悠悠的,显得非常从容,“晚上我有节本科生的课,在4022,你帮我代一下吧?”安芸冲向门口,被安教授死命拦下。李月驰走上前去,拧开门。唐国木站在距离他们五六米远的地方。他幽幽叹了口气:“小李,这件事你别有压力,啊。”“你呢,”李月驰死死盯着他,“你有压力吗?”“我当然有压力啊,”唐国木摇头,神情带一些愧疚,“多好一个孩子,就这样……哎,是我工作有疏忽,我该多关心关心小沁的。”他的愧疚那么真诚,好像他真的为田小沁的死感到痛惜。李月驰想起昨天晚上见到他,他也是这样愧疚地说,是我糊涂了,你和小沁都是好孩子……胸口涌起一阵呕吐感,翻江倒海。原来昨晚见到唐国木的时候,他刚刚强暴了田小沁,不知那时他心里有多意气风发。唐国木冲他点点头,转身上楼去了。李月驰回到办公室,这时饶是安教授也拦不住安芸了,她再次扑上来,像一头歇斯底里的困兽:“李月驰我求你了,你知道吗如果唐蘅发现你做这种事,唐蘅会看不起你的。”“……”“李月驰!”“让我想想,”李月驰闭了闭眼睛,哑声说,“……让我想想。”没过一会儿,安芸的母亲也来了。安芸趴在母亲怀里哭得肝肠寸断,最后被父母带回了家。安教授走时,拍了拍李月驰的肩膀:“我把办公室留给你,你想待,就在这待会。”这时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俩,李月驰攥着手机,扬起脸问他:“如果我把短信交出去,就能定唐国木的罪吗?”安教授没有回答,只是长叹一声。他走了,李月驰手脚发软地陷在皮质沙发里,他捂住双眼,感觉非常非常恍惚。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他甚至想这会不会是一场噩梦?等他醒来,田小沁还是那个准备考选调生公务员的田小沁,唐蘅人在北京,向他抱怨上节目好累,就算,就算他和田小沁真的得赔学校十万块钱,也没关系。把他们开除也没关系。刚才当着警官的面,他差一点就要说出昨晚见过唐国木,那时是唐国木刚刚得逞。差一点,就那么一点,几秒钟,如果不是院长忽然回来——可是听完安芸的话他又卑鄙地退缩了,仪器的事故竟然是唐国木和付阿姨联手操纵的。他知道一旦他把这些说出去,唐蘅将同时失去他们,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是唐蘅最亲密的亲人。他知道他应该为田小沁伸冤,他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目睹了全部真相的人。他也知道与一个无辜女孩的死亡比起来,就算唐蘅真的崩溃了,那也算不得什么。他知道,他知道得太多了,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唐蘅偏偏是他的恋人,为什么田小沁偏偏是他的同学?最后,他还知道,如果他交出那些短信和照片——他会失去唐蘅,无论结果如何。你会和一个指出你大伯是强奸犯而你母亲是从犯的人在一起吗?不会吧。你会和一个污蔑你大伯是强奸犯而你母亲是从犯的人在一起吗?不会吧。但是唐蘅,安芸说得对,如果我选择沉默,你也会同样看不起我。就算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也已经默认了你会看不起我。如果我沉默地背着这些罪孽活下去,我又怎么配和你在一起?李月驰霍然起身,嘭地一声拉开门。他的左手仍然插在兜里,紧紧攥着他的手机。他觉得自己奔跑的速度从未这样快过,上楼的台阶好像轻轻一跃就跨过去了,他甚至来不及组织语言,但又觉得无需组织,因为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目睹了完整的全过程的人。捕杀田小沁的全过程。院长办公室敞着门,满是烟味。唐国木和院长各自坐在办公桌两端,此外再无他人。“诶,月驰,”唐国木看见他,语气仍然那样从容,“你有事吗?”李月驰没理他,盯着院长问:“王警官呢?”“走了,”院长摆摆手,“那孩子自己想不开。”“她被唐国木强奸了。”李月驰说完这句话,只觉得自己浑身血液都静止了,办公室里的空气和烟雾也在一瞬间凝固。他盯着院长的脸,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然而院长竟只是似有似无地朝唐国木瞥了一眼,然后说:“话不要乱讲。你有证据吗?”“有。”李月驰掏出手机。“月驰,”唐国木坐着没动,“田小沁的事,我的确有责任,但你不能血口喷人啊。”李月驰把手机递到院长面前,四张图片,很快就看完了。“是昨天晚上她发给我的,”李月驰口齿异常清晰地说,“昨晚她被唐国木强奸之后,发给我的。”院长沉默片刻,又点了一支烟:“图片上只有她自己啊。”“还有短信,短信里她说了——”“她说的就是真的?万一是她自己不想活了再拉个人垫背呢?”院长掸了掸烟灰,很苦恼的样子,“孩子,这事情死无对证啊。”他话音刚落,唐国木的手机响起来。“喂?嗯,是我……哦,尽快吧……这么快?好的,好的!”他挂掉电话,对院长说:“殡仪馆那边问什么时候火化。”李月驰愣了两秒,冲上去抓住院长:“不能火化!她身上有痕迹!” 第149章 李月驰就这样载着唐蘅,来到他们的出租屋。其实唐蘅中午没吃饱,这会儿有点饿,但此情此景,哪里顾得上吃东西呢?两人急匆匆地上楼,开门,拥吻在一起。李月驰似乎异常急切,因为平时他将唐蘅摁在墙上接吻时,会把自己的手掌垫在唐蘅脑后。而这次他连这些都顾不上了,他只是用力地在唐蘅唇齿间扫荡,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唐蘅的后脑勺抵着墙壁,有一点痛。这样吻了很长时间,直到唐蘅受不了了,气喘吁吁地别开脸。李月驰紧紧搂住他,脸颊埋在他散开的长发之中。两个人的胸腔都在剧烈起伏,唐蘅感觉自己的嘴唇麻了。“学长……”唐蘅故意逗他,“三天就憋成这样?”李月驰答非所问地说:“我很想你……”“噢……”唐蘅小声说,“我也是……”李月驰略微松开怀抱,后退半步。两人对视,唐蘅愣了一下。李月驰的脸颊好像瘦了,黑眼圈也很明显,但他的胡茬刮得干干净净。唐蘅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你怎么了,熬夜了?”“睡不着……”“为什么?”“想你啊……”“…”李月驰抓住唐蘅的手:“你妈没打你吧?”“那倒不至于,就是把我手机没收了……”唐蘅又吻了一下李月驰的唇角,“你怎么不早点来找我。”“我找了……”“啊?”“前天晚上……”李月驰停顿片刻,“在你家门口,听见你和你妈吵架。”“你——你都听见了?”李月驰点头。唐蘅第一反应是,糟了。他已经不大记得清争吵的全部内容,但确凿无疑的是,付丽玲说了很多质疑李月驰的话。比如他记得付丽玲质疑李月驰和田小沁的关系……“唐蘅,你相信我吗?”李月驰忽然问。“相信……”“相信多久?”他因为付丽玲的话而害怕了吗?唐蘅笑着说:“一万年……”李月驰也笑了,是那种唐蘅非常熟悉的笑,笑意从他的眼角荡漾到唇间,那么温柔,似乎还带一点点无奈。他在livehouse被女孩儿堵着要号码的时候,他喝醉了说要和李月驰去美国结婚的时候,李月驰脸上都是这种笑,他见过太多次了。李月驰凑过来,细密地吻着唐蘅的耳朵,轻声说:“我很想做……”今天的他格外直白,唐蘅感觉有些招架不住。他的动作不算粗暴,但又与往日不同——唐蘅恍惚地想,今天他力气好大。每一次动作都充满了侵略性,不那么温柔,甚至有些痛。李月驰在唐蘅肩膀上咬了一口,低声说:“唐蘅……”“嗯……嘶……”唐蘅皱眉,脸颊红扑扑的,“你慢点……”“你看着我……”唐蘅便望向李月驰的眼睛,离得太近了,甚至能从他漆黑的瞳仁中看见一个小小的自己。汗珠顺着李月驰的脸颊向下流淌,最后从他的下巴尖滴落,落在唐蘅起伏的胸口。李月驰也望着唐蘅,目光直直的,仿佛痴迷。“李月驰,你,你——慢点!”唐蘅拧起眉头,轻哼了一声。李月驰没有回答。总算一轮结束,李月驰慢慢退出去,趴在他身上。两人的身体都是汗津津的,也分不清是谁的汗。李月驰搂紧唐蘅,轻轻吻他汗湿的鬓角。唐蘅觉得今天的李月驰格外直白,格外粘人,可能是付丽玲把他吓着了?“唐蘅……”李月驰的声音有一点闷,“你还是想去留学,对吧。”唐蘅身体一僵,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吵架,付丽玲一语道破他是为了李月驰才放弃出国的。“那天……你听见了。”“嗯……”“不提这些了行吗……”唐蘅忽然很惶恐,“我现在签这公司挺好的。”李月驰支起上半身,看着唐蘅:“为什么不提?”“反正我已经决定了。”“如果你真的想去留学,还可以……”“李月驰……”唐蘅打断他,“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过分?”李月驰很慢地眨了眨眼睛,说:“怎么会?”“我很害怕,我怕我一出国,咱俩就完蛋了。我不是怀疑你,我——哎我也说不清,我可能就是没法说服我自己……”唐蘅垂下双眼,迟疑地说,“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人太固执了?我其实不想让你知道的,哦,是不敢让你知道。”李月驰又趴在唐蘅身上,湿热的脸颊抵着他的肩头。他沉默,唐蘅心惊胆战地等待着。 第151章 “那你和唐蘅打算怎么办?”“分手……”太好了,付丽玲一定会满意。“行了,我知道了……”唐国木不禁露出一个微笑,“退学需要导师签同意书,是吧?你带了没?”“没有……”李月驰上前两步,“我不需要那个。”不需要?学校的政策什么时候变了?不对,他说的是「我不需要」。唐国木有些迷惑地看向李月驰,忽然发现李月驰的神情不但冷静,甚至可说是冰冷。他站在他面前,背光的缘故,双目漆黑,幽深,像一口不见底的井水。之前那种丝丝缕缕的恐惧感又回来了。唐国木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李月驰不过是个穷学生,他敢干什么?“反正你自己办手续吧,要签字就来找我……”唐国木想要尽快结束对话,“好了,还有别的事么?”李月驰讽刺地笑了一下。下一秒,他猛地掐住唐国木的脖子!他的手劲太大,以至于唐国木竟然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徒劳地挣动四肢。由于缺氧,唐国木瞪大双眼,目眦欲裂。他看见李月驰从宽大的白衬衫下,掏出一把匕首。很锋利的匕首,刀尖反射着他办公室的白色灯光。“这是田小沁的,你明白。”他甚至没反应过来,李月驰已经把匕首捅进来。然后他抽出匕首,用更清晰、更冰冷的声音说:“这是唐蘅的……”嗤的一声,匕首再次捅进他的腹部。李月驰松开钳制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敢伤害他,无论过多久,无论我在哪,我都会——杀掉你。这次只是警告,记住了吗?”匕首还插在他身体里,他说不出话,已经小便失禁了。李月驰起身,飞速离开办公室。五点五十二分。从他走下出租屋的楼梯,到此刻,其实才过去了二十七分钟。此刻唐蘅还在酣睡吧?李月驰走出社会学院,跨上自行车,一边骑车一边拨了安芸的号码。“我把唐国木捅了。”他说。“什——什么?”“捅在肚子上,死不了……”自行车经过他和唐蘅常去的食堂,“拜托你三件事,第一,蒋亚让我帮他做毕业论文的数据分析,我做好了,文件夹在我宿舍桌子上。第二,再过一个小时你去我们的出租屋找唐蘅,我给他手机上发了短信,你把短信拿给他看。第三……”“第三是,什么都别告诉唐蘅,就让他恨我吧。”李月驰说完,不待安芸回答,直接挂掉电话,手机关机。自行车轻快地穿梭在校园里,这个时间正值学生下课,热闹极了。李月驰经过食堂,经过图书馆,经过某天深夜他和唐蘅相拥过的小径。还未到派出所,他竟然已经开始眷恋。这所美丽的学校似乎没有偏爱过他,为了在这里念书,他一刻不停地打工;他以为他能顺利毕业,结果田小沁死了,他捅了唐国木。可是他对这里还是恨不起来,因为——因为这所学校,他遇见了唐蘅。如果他没有来这里念书,那天晚上,也不会被安芸叫去「长爱」,也不会帮唐蘅护住吉他……他和唐蘅只是停留在一面之缘——隔着人群,他听完唐蘅的一首歌。他不会被表白,不会被亲吻,不会被爱。他不恨这里。就像他不后悔所做的一切。因为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他已经得到过了。自行车驶出汉阳大学南门。一轮火红的、磅礴的夕阳坠在珞喻路尽头。街上人来人往,豆皮和热干面的香气从店铺里飘出来。玛雅人说2012年是世界末日,李月驰想,如果世界末日就是这幅模样,似乎也不错。李月驰停车,买了一杯米酒。唐蘅喜欢喝米酒,他也喜欢。他捏着纸杯回望身后,路灯亮了,他看不见东湖村的出租屋。他想,到底没能当面告别。吞下最后一口米酒,李月驰举起空掉的纸杯,向东湖村的方向晃了晃。然后他跨上自行车,再也没有回过头。我爱你,是免费的。——其实,我也是。【第三卷 ?完】 第87章 我配吗?唐蘅离开半溪村的前一天晚上,李月驰家格外热闹。先是徐主任再度来到他家,好说歹说劝了唐蘅一场:“你就跟我们回去吧……哎,学生们还等你上课呢,你这是,这是教学事故啊!”唐蘅还是那副病恹恹的样子,身上披着李月驰的外套:“找人帮我代课。”“现在乱成一锅粥,哪是那么好找的!”“王山就可以……”“还说呢!”徐主任火气噌噌往上冒,“老头子一把年纪被你套话,气都气死了,你还想他代课?!”唐蘅无所谓道:“你们看着安排吧,实在不行先把我停职,这门课取消了。”“…”徐主任沉默片刻,长长叹了口气。他临走时,又不死心地打听道:“小唐啊,你回武汉准备干什么啊?”“您说呢?”“我是过来人,最后奉劝你一句:三思而后行。” 第153章 “不行……”李月驰转过身,硬邦邦地说,“我不放心……”然后他开始收拾行李,他把衣裤叠得方方正正,动作非常熟练。唐蘅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问:“你跟谁学的?”他记得以前,他和李月驰的衣服都是胡乱塞在整理箱里。又想起李月驰好像提过,汪迪是开服饰店的。李月驰说:“在里面学的……”唐蘅愕然,沉默片刻问:“在里面……还学这些?”李月驰摇摇头,没有回答。窗外是无边的黑暗,一灯如豆,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唐蘅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刚重逢的时候,李月驰句句带刺,像是故意为了刺激他似的,屡次提起监狱里的生活。而现在,到了此刻,李月驰反而不愿多说了。李月驰背对着唐蘅,他的后背太削瘦,抬手时肩胛骨起起伏伏,唐蘅忍不住伸出手,掌心贴在他左边的肩胛骨上。李月驰动作顿了一秒,什么都没说,继续收拾行李。他的骨头在唐蘅手心起伏,像一只小动物。唐蘅轻声说:“我不知道回去会发生什么。”李月驰「嗯」了一声。“我也不知道,当我知道所有……所有的事,我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为什么?”“我配吗?”李月驰转过身来,神色晦暗不明。唐蘅心惊胆战地想起一件事,那就是:他什么都不知道,但李月驰什么都知道。是不是在李月驰心里,他们已经被宣判永远不能在一起了?“别乱想……”李月驰忽然揉了一下他的头发,然后迅速收回手,“今天早点睡……”“哦……”唐蘅眼巴巴看着他,“好吧……”第88章 果汁软糖翌日清晨,唐蘅和李月驰离开半溪村。村长原本想开车送他们,被李月驰拒绝了,他找来两个同去县城的骑摩托车的村民,请他们顺路把他俩载到了石江县。唐蘅在村里折腾这么一通,村民们自然都好奇发生了什么。也许是觉得唐蘅并没有官架子,两个村民和他打过招呼,还没出发,就半是试探地问:“领导,你们工作结束了没有啊?”“结束了……”唐蘅说。“那您和小李这是去哪?”“去武汉……”“哦,对,小李是在武汉念过书嘛……”那村民顿了顿,表情更加好奇,“听说您和小李的关系好得很啊……”“我和领导是大学同学……”李月驰走过来,淡淡地说,“咱们能出发了吗,林叔?”摩托车开得快,一路上,山风在耳畔猎猎作响,倒也没人说话了。李月驰坐的那辆摩托车速度更快,故而唐蘅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从半溪村到石江县,近两个小时的车程里,他没有回过头。唐蘅明白,当着外人的面,他和李月驰仍然只是「大学同学」这样一种不咸不淡的关系。昨晚他想做,李月驰最终还是拒绝了他,也许也是不想令两人之间的氛围太过暧昧。毕竟他们现在确实只是「大学同学」。八点过,摩托抵达石江县。谢过两位村民,唐蘅去温泉酒店取行李。经过那天晚上的事,全酒店的服务人员都认识唐蘅了,前台小姑娘战战兢兢地说:“东西都给您收拾好了,您要不要打开检查一下?”唐蘅说:“不用了……”停顿片刻,又说,“你们那个经理还在这儿吗?”“他……他放假了……您找他有事吗?”唐蘅摇头道:“没事……”其他人已经回澳门了,没了学生叽叽喳喳的声音,偌大的酒店显得很寂寥。他们抵达这里的时候,谁都没想到短短几天会发生这么多变故,包括唐蘅自己。唐蘅走出酒店,看见李月驰背着一个帆布包,身形笔直地站在门口。目光对上,李月驰上前几步,拉过唐蘅的箱子:“咱们得坐车去市区。”“哦……”唐蘅说,“那走吧……”“等等……”李月驰从灰色夹克的兜里摸出一张晕车贴:“你先贴上……”“谢谢,我都忘了。”李月驰看着唐蘅把晕车贴贴在耳后,低声说:“没事……”他转身走向路边的出租车,唐蘅愣了一下,问:“我们不坐客车么?”出发前他已经问过村干部,从石江到铜仁市,每天都有好几趟客车。李月驰没应声,俯身和出租车司机商量着什么。很快,出租车的后备箱开了,他把唐蘅的拉杆箱放进去,走过来说:“小地方客车脏,这个干净些。”唐蘅坐进车里,问司机:“到铜仁南站多少钱?”“打着表呢……”司机听他口音是外地人,连忙说,“我可没有乱要价啊,打表是好多钱就是好多钱!”“大概多少?”“六百吧!”“那我先给你……”“不用……”李月驰拦下他,“到了再说……”唐蘅小声说:“让我付吧……”李月驰动作一顿,好像愣住了。而唐蘅说完这话,也愣住了。因为这个场景实在过于熟悉,又过于陌生——六年前便常常是这样。唐蘅知道李月驰囊中羞涩,所以在外面吃饭也好看演出也好,都尽量不让他花钱。而李月驰又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所以唐蘅还得想方设法找些请客的借口,譬如今天期中考考完了,今天买了新吉他,今天心情特别好……他甚至为了请李月驰看演出,付掉那天晚上所有白衬衫男生的入场费。蒋亚曾经嘲笑唐蘅说:“没见过你这种变着法倒贴钱的,追姑娘都没这么难,累不累啊?”那时唐蘅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有钱我乐意。” 第155章 心脏跳得飞快,唐蘅紧紧攥住手机,指尖已经发白。他想他应该冷静下来,构思出应对唐国木的话——可大脑像炸了的浆糊一样,全然混乱。田小沁是唐国木害死的?这个念头令他呼吸都在颤抖。有人按住他的肩膀,轻声说:“给我……”唐蘅抬头,看见灰色夹克,然后是李月驰的脸。唐蘅松了手,李月驰拿起他手机,挂掉电话。“喝不喝水?”李月驰小声说,“我去给你倒点热水。”“嗯……好。”“你就在这等我,什么都别想。”“嗯……”李月驰把他的手机揣进兜,转身走了。坐在旁边的阿姨睡眼惺忪,问:“小伙子,你到哪站啊?”唐蘅有些不自然地说:“武汉……”“噢,我也是武汉!”阿姨一副很想聊天的样子,“你在武汉上班?”“不是……”“那你去武汉干什么?”“回武汉办事……”唐蘅意识到,原来对外人说出「回武汉」三个字,已经非常生涩。他有六年没回过武汉。“哎,一路上都在下雨!我老公说武汉现在也下雨!”“是么……”李月驰回来,把水杯递给唐蘅:“慢点喝……”杯子是他的,一个唐蘅没见过的银色保温杯。阿姨又没话找话地问:“你俩一起啊?”李月驰说:“对……”他盯着唐蘅喝了水,接过水杯,也喝了两口。或许李月驰的态度过于冷淡,阿姨讪讪地捧起ipad,不说话了。“好点了吗?”李月驰低声问。“我没事……手机你拿着吧。”“嗯……”李月驰站在唐蘅身侧,没动。唐蘅正想说「你要不要坐会儿换我站着」,见他忽然把手伸进兜,掏出一包……果汁软糖。“刚才买的……”他说,“吃一点,学弟。”第89章 我在随着清香的橙汁味在唇齿间蔓延开来,唐蘅的心跳总算渐渐恢复正常。李月驰轻声说:“好点了吗?”唐蘅点点头,仔细地把软糖包装袋折了几折,放进口袋里。他又说:“难受要告诉我。”唐蘅低低地回答:“好……”李月驰没再说别的,转身回到那扇窗前,只不过这次他没再侧脸望向窗外,而是抱起手臂,看着唐蘅。唐蘅却不敢看他了。高铁越来越接近武汉,那种焦虑感也越来越强烈,仿佛是身体的应激反应——正因为前方等待他的是某种深不见底的黑暗,所以就算他理智上愿意回武汉,身体却出现下意识的抵触。那些记忆喷涌而出,就像警告他似的:不许回来。在同济医院住院部的走廊里,付丽玲指着病床上的唐国木,痛哭道:“唐蘅你看看,你看看他都把你大伯捅成什么样了!你还惦记他?你有没有良心?!”在辅导员的办公室里,唐国木门下的两个女生说:“田小沁和李月驰的关系确实很好呀,他们都是师大过来的,好像家庭条件也都不太好……而且李月驰吧,他对我们都挺冷淡,唯独对田小沁很温柔。”在寂静的病房里,唐国木浑浊地望着唐蘅——由于腹部缝了21针,所以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会牵动伤口,他说不出话,只能歪歪扭扭地写字:怪我,我不知道他那么爱她,我应该,早点拒绝她。那我呢?唐蘅想问那我呢,我是什么?明明他拿得出证据——他们的出租屋,李月驰在他书上留下的字迹,他买给李月驰的帆布鞋,他们的电话记录——那我呢,我是什么?关于武汉的最后一段记忆是他飞去贵阳的前一天晚上,安芸去他家找他,她瘦了很多,头发剪得非常短,更像一个男生了。安芸说:“你去贵州干什么?”唐蘅说:“我想去他家看看。”安芸沉默片刻:“你知道他家在哪吗?”“石江县……”“看了又怎么样?他家人根本不认识你。”“别说了……” 第157章 缓缓吞下温热的奶茶,四肢百骸都跟着热起来。李月驰几口就把奶茶喝完了,丢进垃圾桶,然后又牵起唐蘅的手。到酒店,办入住,唐蘅预订的是大床房。前台的目光意味深长:“先生,再和您确认一下,您订的是大、床、房。”“我知道……”李月驰站在旁边,唐蘅有点心虚地解释,“我订的时候不知道还有一个人。”“那您需要再开一间吗?我们有空房的,而且您是vip,享受7.7折……”“不用……”李月驰淡淡地说,“我们就这样住。”“好的先生……”房间在12层,可以俯瞰楚河汉街的夜景,唐蘅看见远处高楼的楼顶立了两个鲜红字牌:武汉。唐蘅盯着那两个字,有一刹那,还是会觉得如在梦中。李月驰站在他身后:“晚上想吃什么?我去买……”“想吃热干面……”“嗯,还有呢?”“配米酒……”李月驰不说话了。唐蘅转身,疑惑地问:“怎么了?”李月驰垂着眼:“你确定……喝米酒?”“六年没喝了……”唐蘅说,“在外面没买过。”“当时,我只能那样……对不起。我以为你再也不想喝了。”“你在说什么?”李月驰神色一僵,然后他慢慢扬起脸,表情变得非常难看。“你还记得吗?”李月驰双手扣住唐蘅的肩膀,“我去捅……唐国木那天,我给你喝了米酒,里面有药,所以你睡着了。”唐蘅哆嗦了一下,说:“别开玩笑了……”李月驰眉头紧皱:“不是玩笑……”“我睡着了?我怎么可能睡着?!”唐蘅忽然不受控制地拔高音量,“我看着你走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完全动不了,我叫你别走你根本不理我,我只能看着你——”话没说完,自己也愣住。对啊,如果他的记忆没出错,的的确确他是看着李月驰走的——那他为什么动不了呢?他为什么没能拦住他呢?他不记得自己被绑住了手脚。唐蘅愣怔,蓦地,颓然坐倒在床。“我可能记错了……”唐蘅低着头,惶恐地说,“我可能确实记错了……我一直觉得我是看着你走的,我差一点,差一点就能拦住你……然后我们就不用分开了。”李月驰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非常冷静:“bpd的症状,就是这样?”“嗯……”唐蘅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是不是很像老年痴呆。”李月驰不响。几秒后,他忽然极其用力地抱住唐蘅,力气大到像是想把唐蘅嵌入他的身体。唐蘅听见他说:“对不起……”第90章 现在仍然是后来李月驰还是买了热干面和米酒,这些倒是没有变,仍旧盛在一次性纸碗和纸杯里。唐蘅揭开塑料杯盖,嗅到一股浓郁的桂花香。李月驰抿着唇,神情像是有些紧张。唐蘅在他的注视下,端起米酒,缓缓吞下一口。李月驰问;“怎么样?”唐蘅轻声说:“好喝……”李月驰松了口气:“那就喝吧……”两人就在房间里吃完晚餐,唐蘅先去洗澡,然后李月驰去。哗啦啦的水声从浴室里传出来,这时候唐蘅反而没有什么冲动,他只觉得非常疲惫,又有点恍惚。李月驰走出浴室,穿着新换的白色短袖t恤,及膝的宽大短裤,衬得他四肢更加修长。他的头发还在滴水,身上带着浴室里的热气。“要吹吗?”唐蘅说,“吹风机在衣柜那。”“没事,一会就干了。”他在唐蘅身旁坐下,床垫朝他的位置凹陷下去。房间的隔音效果很好,四下寂静,唯有空调的低音。“困了?”李月驰看着唐蘅。“有点累。而且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唐蘅闭了眼睛,缓声道,“上次喝米酒也是和你在一起,这次会不会,我醒来的时候,你又不见了?” 第159章 “按规定你们不能进园,不好意思……”她的声音有些滞涩,“那边有个咖啡厅,去那说吧。”三人走进咖啡厅,落座。“其实我和小沁……也不是特别熟……”龙娟看看他们俩,目光落回面前的黑咖啡,“我俩本科的时候还不认识,到了汉大,恰好住隔壁,就慢慢熟了。但我没有经常和她在一起,因为我一直跟着老师在幼儿园实习。”“嗯,没关系……”唐蘅温声说,“你只说你知道的就好,或者……随便聊点她的事。”“我都快忘了……”龙娟苦笑,“过太久了……”唐蘅便不说话,安静地等待着她。大概过了十分钟,龙娟忽然问:“小沁真的被……强暴过?”唐蘅默然地点头。“但是我说的话算证据吗?我……我不是不想帮你们,但我现在是体制内……不能乱讲话的。”“你只说你知道的,行吗?”“我知道的都是无关紧要的。”“全都无关紧要?”唐蘅忍不住皱了下眉,“她当时和你提过唐国木吗?任何,任何关于唐国木的事都可以。”“我没印象了……”龙娟忽然站起来,“我得回去上班了,不好意思,就这样吧。”唐蘅和李月驰走出咖啡厅,谁都没有说话。路过一家便利店,唐蘅说:“我想抽烟……”李月驰说:“怎么了?”“没怎么,就是想抽,给我买一包行吗?”唐蘅有些烦躁地说,“或者把手机给我,我去买。”李月驰盯了唐蘅几秒,然后说:“在这等着……”见他走进便利店,唐蘅用力咬了一下嘴唇。第一感觉是痛,紧接着,舌尖尝到淡淡的血腥味。这是唐蘅惯用的方法,痛感有助于保持冷静。现在,痛感用来对抗浓重的无力感。已经过了六年,田小沁的同学大都已经失联,龙娟是为数不多能联系上的人。他以为龙娟既然愿意和他们见面,就证明她是愿意帮他们的。然而她说什么?她说她是体制内。回武汉前唐蘅已经咨询过律师,若想证明唐国木的罪行,他们需要重新收集证据。并且,由于李月驰捅过唐国木,所以他的证词的效力非常低。想到这些,唐蘅忍不住又咬了一下嘴唇,比之前更用力。李月驰大步走出来,将他的手机递给唐蘅:“龙娟……”唐蘅愣住,连忙在陌生的界面上点击接听键。“你好……是我……”唐蘅说,“还有事吗?”“你录音吧……”龙娟干脆道,“我决定了,你录音吧。”唐蘅点了录音,茫然地问:“为什么?”“因为你提起小沁,我突然想起一件小事……我一直痛经很严重,有次小沁约我去食堂吃饭,我疼得躺在床上起不来,她知道了,就跑到校医院给我买暖宫贴。”“嗯……”“说正事吧……”龙娟低叹一声,“小沁向我提过一些唐国木的事情。最开始是做助教,她说按规定研一学生不能做助教,不知道为什么她就做了,她去找唐国木,唐国木说是他帮她争取的,因为小沁家庭条件很困难。后来,她又说她进了项目组,以后每个月有固定工资,我当时还觉得唐国木对学生真好……再后来,对,再后来她被一个学长骚扰,我不记得那人叫什么,但那段时间她特别焦虑,突然有一天她很高兴地和我说,事情解决了,唐国木把那个学长踢出项目组了……”“鲍磊……”李月驰凑近手机,“是这个人么?”“对,是他!绝对是他!我记得他有个很少见的姓!”龙娟顿了一下,压低声音,“可是你们说唐国木强暴了她,我,我只是猜测……想控制一个女孩儿,尤其是,一个缺钱的女孩儿……最直接的办法不就是给她钱吗?做助教,做项目,都是唐国木给田小沁送钱……还有那个鲍磊,唐国木帮小沁解决了鲍磊,小沁就更信任他了。”唐蘅正欲开口,龙娟又说:“还有……我记得当时,小沁提过一件事。她说,鲍磊和唐国木的关系很好,因为唐国木带鲍磊发过好几篇论文……但是唐国木很干脆地把鲍磊踢出项目组了,所以她觉得唐国木很……很正派。”唐蘅挂掉电话,四月的武汉仍旧很冷。而他的后背也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直挺挺地站在路边,好一会儿,才哑声说:“是这样的吗?”“当时不知道,后来才反应过来……”李月驰垂着眼,“他这样做不仅能控制田小沁,而且还让其他学生觉得田小沁受他偏爱,后来……他们都觉得他和田小沁有暧昧关系,是田小沁自愿的。”“那田小沁,她知道……”她知道吗?她当然不知道。她不仅不知道他的企图,甚至,她一定非常高兴吧?受到导师赏识,又有机会赚钱,似乎前途一片光明。在她满心欢喜的时候,黑暗已经缓缓张开吞噬的血口。唐蘅的右手背在身后,哆嗦了一下。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朝李月驰伸出手:“我的烟呢?”李月驰望着他,从兜里掏出一袋热牛奶,放在他冰凉的手心。“烟卖完了……”怎么可能。唐蘅咬开包装袋,温热的巧克力味牛奶进入口腔,掩盖掉那股血腥味。身体也没那么冷了。 第161章 服务员把菜送上来,蒋亚吃得风卷残云,一边吃一边很悲愤地说:“我真想把我家楼下中餐馆的厨师叫过来,妈的他做那些也配叫chinese?food?”唐蘅没什么胃口,捧着茶杯说:“那你多吃点……”“你不吃?我不信澳门的饭菜比这好吃,上次我去香港开会,哎哟喂那些粤菜,淡出个鸟。”“我早上吃得多……”话虽如此,唐蘅还是夹起些许凉拌藕带,“不过这种东西,别的地方也吃不到了。”“是啊,我可太想了,做梦都想。”曾经再亲密不过的朋友,六年不见,也会感到丝丝尴尬。尤其是,唐蘅察觉到,蒋亚小心翼翼回避着谈起以前的事。尴尬感持续到他们走出小店,蒋亚问:“你们去哪?”“去找一个人,你是不是困了?”唐蘅说,“困了你就先回酒店。”“我还行,飞机上睡够了——我和你们一起去吧。”唐蘅第一反应是“不用……”这些事太复杂,他不想把蒋亚牵扯进来。然而还未开口,却听沉默许久的李月驰说:“谢了,那就一起吧。”地铁上,蒋亚揽着唐蘅低叹一声:“我真的被你吓死了……就怕你一冲动,出点什么事。”唐蘅说:“不至于……”“不至于?那是你……哎,反正,无论这次发生什么,你都给我挺住了,行吗?”“放心,挺得住。”蒋亚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只是用力搂了搂唐蘅的肩。唐蘅侧脸看向李月驰,他站在距他们几步之遥的地方,正直直盯着面前的栏杆,仿佛在走神。唐蘅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见到蒋亚,李月驰对他便不再像之前那样亲密了。他不怎么和他讲话,不再牵他的手,甚至走路时也和他保持着一两步的距离。地铁到达街道口,熟悉的报站声令唐蘅心跳加速。街道口的人比以前更多了。行至地上,蒋亚忽然「诶」了一声,拍拍唐蘅的手臂:“你看,现在还有啊。”是卖花的老婆婆,此时正值春天,老婆婆挑着扁担在地铁站门口卖栀子花,一捧一捧,也卖串成手链的黄桷兰,清香扑鼻。以前他和李月驰在一起的时候,春末夏初,李月驰偶尔买一束栀子花,放在他们的出租屋里。那时的栀子花是三块钱一捧,不知现在是什么价格。“走吧……”李月驰声音淡淡的。唐蘅回过神来:“哦,好。”三人来到汉阳理学院,这是一所三本大学,校园非常小,因此他们不费力气就找到了社会学系办公室。按照之前商量好的,李月驰把手机递给唐蘅,低声说:“我在那边操场等你们。”蒋亚紧张道:“那我能去么?我又不认识那人……不会露馅吧?”“你跟上去,在办公室门口等他。”“哦……行。”“唐蘅……”李月驰顿了顿,又说,“唐国木可能和他通过气了,你做好心理准备。”唐蘅:“我明白……”唐蘅打开录音功能,然后把手机揣进兜里。蒋亚站在走廊拐角,这一次,只剩唐蘅一个人。他站在鲍磊的办公室门口,捏了捏眉心,强迫自己冷静。敲门,鲍磊的声音传出来:“请进……”唐蘅推门进去,面无表情地望向办公桌前的男人:“鲍师兄,还记得我吗?”“你——啊,师弟!”鲍磊霍然起身,满脸惊讶,“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澳门吗?”他还不知道。唐蘅想。也对,事发突然,唐国木大概还来不及联系鲍磊。“我来找师兄,有点事情……”唐蘅神情肃穆,“关于唐老师……”“唐老师——唐老师怎么了?师弟你坐下说。”唐蘅站着没动:“你这方便说话么?”“方便,方便的。”鲍磊连忙把办公室的门关紧了。“有几个记者在调查当年田小沁坠楼的事,李月驰这人你还记得吧?他出来了……”“什么?”鲍磊皱眉,“是李月驰找的记者?”“对,而且是几个做自媒体的自由记者,影响力很大。”“那——那怎么办?”鲍磊说完,想起什么似的,又摇摇头,“不,师弟我和你说,当年田小沁的事儿学院是公布了调查报告的,写得清清楚楚!总不能几个记者说什么就是什么!”“学院的报告有几句真话,你不清楚?”“但是……”“那几个记者倒也不会真把大伯怎么样,最多写篇报道,闹一阵。但你知道当年田小沁坠楼的疑点还是很多,比如她坠楼当天遗体就火化了,没经过家人同意;比如她和大伯的关系,比如——你。”“关我什么事?!”鲍磊表情大变,“她跳楼的时候我都不在学校!”“你追过她,而且追得比较……紧。李月驰也知道这件事,对吧?”“那还不是唐老师的意思!” 第163章 “是啊……”蒋亚和李月驰碰杯,笑着叹了口气,“那会儿老觉得自己该当个rockstar呢。”“你呢?”蒋亚转而问李月驰,“这两年……过得怎么样?”唐蘅默不作声,整个人骤然绷紧了。他也想知道,这两年,李月驰过得怎么样。不,准确来说,他想知道更多——这六年李月驰都经历了什么?在狱里,出狱后……六年,两千多个日夜,哪怕「糟糕」两个字可以尽数概括,他也想知道,那究竟是怎样的「糟糕」?“就那样……”李月驰咽下一口桂花酒,语气平淡,“出来之后和同学合伙开了个店,卖点土特产。”“开店啊,那挺辛苦吧?”蒋亚飞快地瞥了唐蘅一眼,“赚得多吗?”“不多,但也够用了。”“那挺好,慢慢经营嘛,诶,以后让唐蘅给你投资,去外地搞个分店什么的……是吧唐蘅?”“嗯……”唐蘅重重点头,“店里的牛肉干很好吃。”李月驰笑了笑:“再说吧……”这之后李月驰就不再提他自己的事了,蒋亚大概也不敢多问,只好不停叨叨着这几年在美国的生活。他吐槽美国人粗糙的食物,吐槽抢他钱包的黑大哥,吐槽城市里偶尔响起的令人惊恐的枪声,最后,他紧紧搂着唐蘅的脖子说:“还好你没去美国读书……他妈的,太难毕业了啊。”他不知道当年唐蘅放弃offer的真正原因。唐蘅心如鼓擂,眼睁睁看着自己夹起一颗野山椒——然后手腕一扭,送进口中。下一秒,当他反应过来时,舌尖已经辣得发麻,双眼浮上一层热泪。而服务员又刚为茶壶添了滚滚热水。唐蘅正狼狈,李月驰把酒杯推过来:“先喝两口……”然后他起身快步走向收银台,买来一瓶矿泉水。这时,唐蘅已经把李月驰的酒喝完了。“都喝了?”李月驰拧起眉头,“你能喝酒吗?”“我能……”唐蘅抹一把脸上的泪,含糊道,“喝得不多……”蒋亚对李月驰说:“你放心,这酒度数不高,他还不至于喝醉——我知道他的量。”“对的……”唐蘅附和,“不至于喝醉……”其实这个时候,唐蘅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脸热了。这几年他确实不怎么喝酒,因为医生说,饮酒会损伤大脑,尤其是,他的精神状态又不甚稳定。这顿饭的最后,唐蘅被蒋亚架着回到酒店。大脑变得非常混沌,只记得李月驰跟在他们身后,他回头看他,夜风瑟瑟,李月驰独自走在风中,显得形单影只。蒋亚把他扶进电梯,抱怨道:“你这也退步太快了,以前不这样啊!”唐蘅昏沉地说:“谢谢……”“咱哥俩客气什么,我屁滚尿流跑回来不就是为了你,哎小心……”李月驰站在旁边,始终一言不发。唐蘅忽然就生出一阵委屈。非常委屈。今天上午他们还好好的,还牵了手。为什么一见到蒋亚,李月驰的态度就变了?蒋亚……唐蘅缓缓地侧过脑袋,盯着蒋亚。“咋了?”蒋亚把唐蘅拖出电梯。“你放开我……”“好好好待会就放。”“现在放……”唐蘅推了他一下,没推开。这家伙的小肚腩不是白长的。“儿子乖别闹了……”蒋亚嘀咕,“以前也不撒酒疯啊。”“我没醉……你松手。有事……”蒋亚只好松开手:“到底咋了?”唐蘅踉跄了一下,好在身后就是墙,没摔。他沉声道:“我不用你照顾我。”“你以为我想啊!当自己漂亮妹妹呢?!”“还有……”唐蘅皱眉,转身看向李月驰,“你过来……”李月驰站着没动:“怎么了?”“你来扶我!”李月驰:“…”蒋亚:“哟……”李月驰走上前来,干脆地架起唐蘅。蒋亚笑嘻嘻道:“那我先回去了啊!”刷卡进门,李月驰把唐蘅放进沙发里,低声说:“好好坐着……”他起身欲走,唐蘅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第165章 李月驰仍旧抓着他的胳膊,力气很大。四周黑黢黢的,唐蘅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的呼吸声,似乎比平时急促一些。半晌,李月驰说:“你踢到花盆了。”“哦……”“脚疼不疼?”“不疼……”“你穿得太少,回去吧。”“那你呢?”李月驰没有回答。唐蘅暗骂自己喝酒误事。现在他连反应都比平时慢了半拍,说话不过脑子,全凭冲动。是啊李月驰不想理他也正常,他喝醉时刚冲李月驰撒过一通酒疯,现在又被李月驰知道了割腕的事,那李月驰会怎么想——大概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会觉得他很可怕吧。都会避之不及吧。唐蘅垂着脑袋,低声说:“那我回去了……”李月驰很轻地「嗯」了一声。唐蘅想要往回走,可是……李月驰仍然抓着他。李月驰的手抓住了他的手。唐蘅茫然道:“李月驰?”对方不应。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几不可闻。“李月驰?”又唤一声。冰凉夜风吹过来,身体发出轻微的战栗。忽然,一滴水落在他的手背上。怎么会有热的水?两秒后,唐蘅急声道:“李月驰,你,你别听蒋亚胡说!没那么夸张真的,我没想自杀,我当时就是有点幻听,脑子不太清楚还以为自己在武汉——”话没说完,李月驰忽然发力,一把将唐蘅推到墙上。可是也不疼,因为李月驰的手掌垫在他脑后。像之前的许多次一样。两人身体贴着身体,李月驰的脸庞近在咫尺。唐蘅还是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听见他不再压抑的沉重的喘息,唐蘅知道那是流泪的缘故。他们认识多久了?今年是第七年。唐蘅恍惚地想,七年。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见到李月驰流泪。原来李月驰也会哭的?他总觉得李月驰这人有一颗金刚不坏之心,七年前那天晚上李月驰为他挡过一只啤酒瓶,医生清理伤口时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仿佛天生没有痛觉;六年前那天傍晚——这是后来他在监控录像里看见的——李月驰怀揣一把匕首走进社会学院,神色冷静得不像去捅人而只是去交了份作业。唐蘅抬起手,指尖触到他下巴上的胡茬,然后唐蘅摸索着,掌心贴在他湿漉漉的脸颊上。他确实哭了。“真的,我没骗你……”唐蘅嗫嚅道,“我那时候……以为自己在武汉,并且你也在,那种感觉太逼真了……所以我不敢相信。我没想死,真的,我只是确认一下是不是幻觉,所以划了一刀……没对准地方,我想划手背的。”又有热泪流进唐蘅的掌心。李月驰终于开口:“对不起……”“你不用道歉……”“我以为你会恨我,然后忘掉我。”唐蘅苦笑:“确实是恨过……”“那时候我没有别的办法……”李月驰哽咽了一下,他的声音非常滞涩,唐蘅听得出他极力压抑着什么,“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如果是现在的我可能就不会那样做了,但那时候我真的……唐蘅。”“嗯……”“你继续恨我吧。”“为什么?”“我活该……”“…”“在牢里那几年,我也后悔过……”李月驰哑声说,“后悔过很多事,比如我没和你在一起就好了,我没去汉大念书就好了,我不管田小沁就好了……因为那几年确实挺难捱的。但是你知道吗?我现在,竟然觉得我活该。”“李月驰,别说了——”“我差点把你害死了是不是?”一声抽噎被他压下,变成用力的闷咳,“我受什么都是活该,我欠你的。”“李月驰!”唐蘅逼近他,痛苦地问,“我能不能理解为……你爱我?”“当然……”唐蘅愣住,没想到他会这么痛快地承认。“我爱你……”李月驰顺着唐蘅的手臂,向下,摸到他的手腕,“非常爱……” 第167章 然后他俯身,非常用力地吻住了唐蘅。第94章 新的家第二天早晨,唐蘅不出意外地感冒了。醒来的时候浑身酸痛,李月驰坐在床畔,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来,先把药吃了。”唐蘅的嗓子也是沙哑的:“几点了?”“八点,吃了再睡会。”“没事……”唐蘅慢慢坐起来,撑着床铺的胳膊软了一下,李月驰连忙把他捞住,让他靠在他身上。唐蘅吞了药片,靠着他没动。李月驰低声说:“躺下好好睡……”“我睡不着……”唐蘅语速很慢地说,“不是做梦吧?”李月驰笑了一下:“昨晚还不够?”“…”如果他们还没复合,或许唐蘅真敢回一句「不够」——反正李月驰也不会把他怎么样。然而昨晚……昨晚李月驰那架势,像是想把欠了六年的一次性补回来。跟开闸泄洪似的。后来唐蘅受不了了,昏昏沉沉地乞求李月驰:“学长……真的,不行了。”“可以的……”李月驰吻了吻他汗湿的鬓发,“乖……”话虽如此,没过多久李月驰还是停了下来,问唐蘅要不要继续。唐蘅犹豫半秒,哑声说:“继续……”自打他们确定在一起的那一刻起,李月驰就变了。不,也不是变,大概是,他总算可以在唐蘅面前释放出全部的、真实的李月驰。既然他们彼此确认,永远相爱。李月驰打量他的目光仍然温柔,动作却带上一丝隐约的疯狂,恍惚迷蒙之间,唐蘅有种自己是一艘木船的错觉,他在暴雨的海面上摇摇晃晃,而李月驰是一次次将他托起又摁下的浪花。又或者李月驰终于露出他遮掩多年的图腾,他是从列维?斯特劳斯书中走出的人,来自远离现代文明的忧郁热带,双眸野性而纯真。唐蘅能感受到,李月驰总算敢于肆无忌惮地向他索取。这是不是世界上最奇怪的爱情呢?别人都怕得到不够多,他们只怕对方不敢要。那么现在李月驰想要,他当然愿意给。结果就是腰酸背疼……李月驰起身向门口走去,把门打开一条窄窄的缝,唐蘅听见他低声说:“他还没起……”“他没事吧?!”蒋亚忧心忡忡地,同时带了几分愧疚,“那什么……昨晚我是不是刺激着他了?哎,我真不知道他在后面站着……要不,还是带他去见见我说那个医生?”李月驰说了句什么,唐蘅没听清,紧接着蒋亚又嚷起来:“不行!我不放心!我看看他到底怎么样——”“我没事……”唐蘅懒声道。“儿子!”然而蒋亚已经扑进房间,“你没事——你这,这是什么?”他盯着唐蘅脖子上的红印儿,满脸茫然。唐蘅闭眼懒得看他:“你没见过?”几秒种后,蒋亚低声骂了句「操」,扭头看向李月驰:“昨天你不是说你俩现在是朋友么?!”“昨天是昨天……”李月驰冷静道,“今天不是了……”“那你们现在……”“搞对象看不出来?”唐蘅被他嚷得脑仁疼,“滚出去等着,我待会就好。”蒋亚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目光甚至有点遗憾,仿佛在后悔昨夜早早溜走。唐蘅揉了揉眉心,起身说:“不睡了……”李月驰凑过来,用额头碰碰他的额头,确认他没有发烧。“难受吗?”“还行,就是鼻子有点堵。”“下午再出去吧,多睡会……”李月驰一边说着一边脱下外套,“我买了几个包子,吃完一起睡。”有那么几秒钟,唐蘅不确定他说的「一起睡」是怎么个睡法。好在等他们再次躺下,李月驰只是在唐蘅嘴唇上吻了吻。唐蘅推他,含糊道:“小心把感冒传染给你。”李月驰凑过来又吻一下,带着笑意:“没事,现在传回去了。”这天下午,唐蘅从李月驰那要回了手机。他知道他或早或晚总得面对一些事,关机纯粹是无可奈何的逃避,而此刻他好像忽然有了力量。无论结果有多坏,他确信在这个世界上,他不是孤零零一个人。李月驰和他共同面对这一切。手机开机,然后足足卡顿了十几秒。微信,短信,邮件,未接来电……一条接一条,源源不断地涌进来。唐蘅干脆把手机倒扣在桌上,半分钟后,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有47通未接来电,来自付丽玲。 第169章 “唐蘅……”李月驰上前一步,用力掰开他握紧的拳,攥住他的手。“听我的,不准想了……”李月驰凝视着他,目光非常笃定,“以后,我们有新的家。”作者有话说:注:列维?斯特劳斯《忧郁的热带》第95章 撕裂三人到达茶舍的时候,安芸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她甚至没有回家,硕大的拉杆箱立在身旁,衬得她身形很纤瘦。唐蘅站在包房门口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个穿黑色套裙的女人真的是安芸。六年没见面,安芸和蒋亚一个瘦了一个胖了,都不复当年。“来了……”安芸看见他们,脸上没什么表情,“进来坐……”“安——安芸……”蒋亚抬了抬手,像是想拍她的肩膀,然而又把手收回去了,“你这还真是刚到啊?”安芸「嗯」一声,目光在唐蘅脸上停顿几秒,然后缓缓移开,与他身边的李月驰对视。安芸平静地问:“你出来多久了?”李月驰回答:“两年……”她笑了一下:“才两年就来找他了?我真以为你能忍一辈子。”这自然不是什么温和友善的笑,而是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嘲讽意味。唐蘅皱了皱眉。“行了,你俩出去等着吧……”安芸看着唐蘅,“我有话和你说。”唐蘅坐在安芸对面,见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女烟,熟练地点燃了,然后她问:“你要不要?”“不要……”“身体好了?”“还可以……”“他都告诉你了?”“差不多……”唐蘅顿了顿,“还有一些细节,他没说。”“嗯……”安芸掸掸烟灰。这气氛令唐蘅如鲠在喉,他们分明是彼此最熟悉的老朋友,事到如今,竟然像两个——他不知道怎么形容才好——久别重逢的仇人?“说实话,我恨过你,你们……”安芸垂着眼,缓声说,“当然也包括我自己。”唐蘅不语,只盯着桌上的白瓷杯。“那天晚上小沁被强暴之后,拍了一些照片发给李月驰……后来他拿着照片去找院长,根本没用。这不怪他,我知道。那天半夜我翻上社会学院的天台,我给我爸说,如果他不检举唐国木,我就跳下去。我想,社会学院连着死掉两个学生,总该引起媒体关注了吧?”安芸吸一口烟,继续轻描淡写地说:“我爸吓个半死,还真把证据给我了,唐国木这些年除了强暴女学生,还干了很多别的事儿,尤其是,他通过你妈洗?钱。”“就算那些证据不足以给小沁报仇,至少能让他再也做不了老师,当然,我爸也得被拖下水——不过那时候我顾不上这些。”“但是我没想到……”安芸兀自摇了摇头,“李月驰把我拦下来,他求我不要公布那些证据,他说他会用别的方式给小沁报仇。我问他为什么,他就说了两个字。他和我约定,他去报仇,而我保守秘密。”有种气管被扼紧的感觉,唐蘅端起杯,猛灌一口凉掉的茶水。“他就说了两个字——你知道是什么吗?”“…”“他说,唐蘅。”唐蘅和安芸并肩走出茶舍,安芸拦了出租车回家,唐蘅则与李月驰和蒋亚会和。蒋亚望着逐渐远去的出租车,茫然地问:“她说什么了?”唐蘅轻声道:“所有……”“啊?”“所有的经过,都说了。”李月驰站在一旁,并不言语。唐蘅无声地呼出一口气:“我要去找我妈。”“现在啊?”蒋亚紧张道,“我们陪你去……”唐蘅摇头:“我自己就行……”“你自己……安全吗?”“放心吧……”直到这时,李月驰终于开口,他笔直地凝视着唐蘅的双眼,低声说:“我等你回来……”唐蘅说:“好……”在地铁上,唐蘅拨了付丽玲的电话。她已经回到武汉,唐蘅说,妈,我们单独见面,否则就再也别见。于是半个小时后,唐蘅在汉大的旧居里见到了付丽玲。上次见面是半年前,唐蘅去上海参加学术会议,和付丽玲吃了饭,又陪她逛街。那时付丽玲优哉游哉,哪有此时的半分狼狈。“他去找你了是不是?!唐蘅,你怎么能——你被他折磨成什么样子你忘了?!” 第171章 “她答应了……”唐蘅低声说。“答应帮咱们?”“嗯……”“那……挺好。”“你带房子钥匙了吗?”“啥?”蒋亚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你说虎泉的房子?”“对……”“带是带了……”“这两天如果有空,我想去一趟。”“哎……”蒋亚的表情有些为难,“你确定么?我怕你看了那些东西……”唐蘅淡声说:“我没事……”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撑得住撑不住可言?他们都已经没有退路。昨晚,安芸送来了六年前由殡仪馆开具的遗体火化证明。证明上写着田小沁被火化的具体时间——也就是她跳楼的当天下午,她父母赶到武汉之前。这份证明原本由社会学院保管,唐蘅不知道安芸是怎么拿到手的,只见她脸颊微肿,大概被打过。“这个有用……”她把那份证明装在信封里,迅速递给唐蘅,似乎不敢直视。“谢谢……”安芸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这次回来,武汉的变化真是太大了……”蒋亚轻声感慨,“地铁也多了,高楼也多了,不过珞喻路还是那么烂……”“蒋亚……”想起拿钱安芸在茶舍说的话,唐蘅忍不住问,“你有没有觉得我很可恨?”“说什么呢你!”“如果当初李月驰不是为了我……也许当时,就能……”也许当时就能惩罚唐国木,也许李月驰就不用坐牢,也许这些年安芸便不用背负痛苦和秘密。“你别乱想!”蒋亚骤然紧张起来,一把抓住唐蘅的肩膀,“这个事儿不是这么想的好吧?如果当时李月驰没有瞒着你,你他妈没准早就崩溃了,能不能活到现在都打个问号!”唐蘅惨淡一笑:“我在你眼里这么脆弱吗?”“你说呢?你看看你这六年怎么过的……你真的不能这样想,唐蘅。别的不说,就说李月驰,当初他想保护你,又不想愧对小沁,所以才……他想保护你,你懂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不怪你,真的……”蒋亚喃喃道,“那时候我们都太年轻了,太年轻了……年轻人总是很容易被逼上绝路的。”他话音刚落,李月驰和田小辉走出露台。他们进房间时,唐蘅看见田小辉的眼睛红通通的。唐蘅心想:他都知道了。田小辉擤了把鼻涕,端坐桌前,打开书包的拉链。他竟然带了一沓卷子。三个大人愣怔片刻,蒋亚上前,拍拍田小辉的肩膀:“小辉,原来你是个学霸啊?”“我不算……”田小辉恢复了那副拘谨模样,“老师留的作业太多了。”一天后,李月驰和王丽丽见面,拿到了她签字按指印的情况陈述书。三天后,付丽玲来到酒店,把一枚u盘交给唐蘅。她显而易见地瘦了,黑眼圈挂在眼下,甚至来不及遮掩。彼时李月驰恰好和蒋亚出门办事,但他换下的t恤和牛仔裤散落在床畔,而唐蘅的手表放在大床另一侧。唐蘅没打算再回避什么。付丽玲的声音近乎哀求:“你们真的想好了?别冲动,唐蘅,真的——你们遇到的阻力会比想象中大得多。”唐蘅说:“想好了……”付丽玲颤声道:“这件事不只是唐国木的问题,当年社会学院的那批领导全都得为此负责,换句话说,你们是在和整个汉阳大学作对……还有当年处理这件事的公安也要被牵连……你想过没有,那女孩的父母当年就和学校达成和解了,你们现在只找来个未成年的小孩……你们有多大把握?”唐蘅沉默半晌,忽然说起另一件事:“妈,你知道吗,那两三年我最难熬的时候,经常感觉随时可以死掉。不是因为我很绝望或者很痛苦,那种感觉类似于……这个世界和我没关系了,我活着,或者死了,都不影响什么。有个老师建议我退学,他说我的世界观已经不适合做社会学研究了。”“你从没和我说——”“他说得有道理。如果一个人已经和这个世界没关系了,怎么能研究这个世界的运转?”唐蘅盯着手心的钛银色u盘,兀自摇头,“直到现在,我终于又回到这个世界里了,其实感觉很糟糕。我知道我们可能在做无用功,可能改变不了什么,可能还是在做很蠢的事……就像当年一样。”“但是不只为了给田小沁报仇,也不只为了给李月驰报仇,我为我自己,也得继续下去,因为——”“唐蘅!”付丽玲打断他,仿佛知道他心意已决,而她不忍再听下去,几秒后,她低声说,“我走了,需要帮忙的话……给我打电话。”“嗯……”付丽玲走到门口,又扭头向唐蘅身后的雪白大床望了一眼。付丽玲问:“他对你好不好?”唐蘅答:“很好……”付丽玲快步离开了酒店。当天晚上,唐蘅、李月驰、蒋亚、安芸,四个大人带着田小辉,回到蒋亚的旧居。大概是地段极佳的缘故,小区住户仍然很多,曾经狭窄的人行道拓宽了,楼道装上电子锁。蒋亚先去物业补上六年的物业费和水电费,换来一枚小小的门禁卡。刷卡,上楼。蒋亚走在最前面,他掏出钥匙的时候声音有些发颤:“妈的……我差点忘了我家在几楼。” 第173章 2011年12月2日,田小沁和李月驰进入唐国木项目组工作。2012年4月26日,田小沁和李月驰、王丽丽赴大悟县清点捐赠物资。2012年5月……李月驰忽然放下鼠标。他掏出钱包,说:“小辉,你能不能帮我买包烟?刚才忘了买。”田小辉大概愣了一下:“现在?”“对,现在。出小区左转直走,第一个路口有家便利店。”“哦……好。”田小辉出门去了。蒋亚轻轻叹一口气,他们自然都明白,李月驰是故意支开田小辉的。李月驰低声道:“后面有那天晚上小沁发给我的照片。”唐蘅垂在身侧的手暗暗握紧了。“她跳楼的前一天晚上被唐国木带去酒店,后来她给我发了照片,拍的是身上被捆过的痕迹。这些别让小辉看见了,公布的时候我会打上马赛克。”蒋亚悚然道:“那六年前你怎么——”“当时我给院长看过,他不认。”安芸霍然起身,像是再也承受不了,她径直走到阳台上,“哗”地一声推开窗户。蒋亚望着她的背影,轻声问李月驰:“她之前看过?”“嗯。”蒋亚做了个深呼吸:“继续吧。”然而李月驰还是没碰鼠标,他缓缓偏过头来,看着唐蘅。唐蘅问:“怎么了?”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异常嘶哑。李月驰的手臂从唐蘅脑后绕过,手心捂住他的双眼。唐蘅静了几秒,说:“我没事。”李月驰说:“我看过就够了。”唐蘅眨了眨眼,感觉到自己的睫毛刮着他的手心。他的手心是温暖的,热量透过相贴的肌肤传进来,唐蘅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拳头已经松开了。方才有那么一刻,他险些跳起来冲出门去,他恨不得再给唐国木一刀。那些翻滚上涌的恨意、悔意、痛苦……像一块坚冰塞满他的胸腔。而李月驰的手心缓缓融化了他身体里的酷寒。片刻后,李月驰收回手臂。他已经关掉了word文档,打开另一份文件。门口传来敲门声,蒋亚原本眉头紧锁,起身去开了门,对田小辉强撑出一个微笑:“小辉,谢了啊。”然后他撕开烟盒的包装,问李月驰:“来一支吗?”李月驰默默接过。他们俩走到阳台上,又给安芸一支,三人对着大开的窗户吞云吐雾,谁都不说话。唐蘅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发痒,知道是想抽烟了,他摸摸口袋,掏出两枚中午在饭店吃饭时,从收银台拿的薄荷糖。唐蘅递给田小辉一枚。田小辉窸窸窣窣地撕开糖纸,轻声问:“唐老师,你不抽烟吗?”唐蘅有些无奈:“以前抽……现在正在戒。”“噢。”唐蘅把薄荷糖送进口中,凉滋滋的味道扩散开来,似乎把他的烟瘾压下去了。田小辉忽然说:“唐老师,刚才你们是故意不让我看的?”唐蘅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顿了两秒,只好实话实说:“嗯,刚才有一些……你姐姐的照片。我们发出去的时候会给她打马赛克。”田小辉点了点头,竟然没再追问。唐蘅以为他有别的揣测,便又解释道:“不是不能给你看,是怕吓着你,也怕你……看了难受。”田小辉坐在地板上,抱着膝盖说:“我明白。”他的身材本就瘦小,这样的姿态更显得像个小孩,唐蘅的心像被捏了一把,又酸又疼。田小辉继续说:“唐老师,你们不用担心我……我不怕。我就想给我姐讨个公道。从小到大爸妈都偏心我,因为我是男孩……我知道如果我不管,家里就没人管我姐这件事了。”唐蘅怔了怔。这是几天以来他第一次听田小辉讲这么多话。“那天月驰哥单独把我叫过去,给我说了当年的事。最后他还说,我们有可能失败,而且,无论输还是赢,结果都要等很久很久。他问我能不能坚持住,我说,能,因为我想保护我姐一次……就算已经晚了。他说,他也会坚持下去,因为他和我一样,也想保护一个人。”唐蘅抬眼望过去,只见李月驰背对着他,指间的烟幽幽冒出灰蓝的雾。他站得笔挺,像是在走神。忽然,心有灵犀一般,李月驰摁灭烟头,转身对上唐蘅的目光。他没有笑,也没有说话,只是沉静地望着唐蘅。唐蘅问田小辉:“他还说什么了?”田小辉不应。 第175章 倒是凌波门被修缮过了,唐蘅和李月驰混迹于学生之间,跨出凌波门,迎面而来的便是泛着涟漪的湖水。栈桥自岸边向湖中延伸,形成一个细细的“回”字,很多学生和游客站在桥上拍照。天气实在太好了。在明净到连云朵都没有的蓝天之下,是浩浩荡荡的东湖。湖水呈现出一种比天空略深的蓝,有些像海水。几个身穿汉服的女孩儿并排站在栈桥上,一个男孩举起相机为她们拍照。在她们身旁,一对情侣席地而坐,女孩儿的小腿在空中晃来晃去。唐蘅带些感慨地说:“变得这么热闹了。”李月驰也说:“以前好像没什么学生来这儿。”“嗯,我本科的时候还听说这儿闹鬼,辅导员叫我们别来湖边乱逛。”“闹鬼?”李月驰好奇道,“怎么闹?”“说是以前有学生想不开,在这跳湖了……”唐蘅回想着当时听过的传言,“后来晚上有人从这路过,看见一个人影站在湖边,一动不动。”“……”“不过以前这儿连路灯都没几盏,还真挺有闹鬼的气氛。”“唐蘅。”“嗯?”李月驰抿了抿唇,低声说:“那个撞鬼的人,看见的不会是咱俩吧?”唐蘅愣怔几秒,忽然笑出声。还真是,当年他和李月驰没少在这里约会,并且专门挑晚上,图的是清静无人,做什么都不怕被看见。如果又逢一场夜雨,那就更好了——他们可以撑一把很大的伞,伞面完全将他们罩住,好像世界缩得很小很小,小到只能容下他们两人。唐蘅正走神,忽然听到一声惊呼:“诶!”闻声看去,原来是那个拍照男孩的手机掉出来了,白色iphone非常惊险地落在栈桥边缘,若是再多几厘米,一定会落进湖里。插了银色发簪的女孩拾起手机,很亲昵地抱怨:“叫你别把手机放兜里,你看吧……吓死我啦。”男孩笑得憨气:“那正好换新手机。”女孩理了理汉服的裙摆,重新摆好姿势。男孩对着她连拍几张,然后他们拎起包,走向前方的栈桥拐角,开始拍摄下一组照片。李月驰碰碰唐蘅的胳膊:“你怎么了?”唐蘅说:“我没事。”他不好意思承认,刚才那一刻,他是有些腿软的。那只小小的白色iphone,实在很像他买过的某款samsung,连砸在地面上的闷响都那么像,唯一不同的是,他的samsung没有这样好运。夜幕下的长江漆黑一片,缓缓流向望不尽的远方,他不知道他的手机会漂到哪里,又或者,在何处沉底。唐蘅忽然想起一件事。他看着李月驰,试探地问:“那些田小沁的照片,你是从哪找出来的?”可是问出这句话的瞬间唐蘅又开始后悔,也许李月驰在六年前就把那些照片存起来了吧?只需一张u盘就可以,毕竟那些照片太重要了。至于手机——李月驰会留着一只六年前的旧手机吗?换句话说,过了六年,那手机难道还能开机?“照片在我手机里。”“……哪个手机?”“你给我的,不记得了?”李月驰平静地说,“你用过的诺基亚。”没错,诺基亚。谁能想到六年之后,曾经的手机巨头品牌已经消失于市场。唐蘅的喉结动了动:“你还留着?”“不然呢,”李月驰轻声说,“那只手机放在县城的店里,所以上次没被你翻出来。”“……”像是一切都了然于心,李月驰略微低下头:“还想问什么?”“那,那我给你发的那些短信……”“都在。”“真的?”“回贵州了给你看。”“哦,”唐蘅有点恍惚,“好。”“你刚才紧张什么?”“我没紧张啊。”“怕我把手机扔河里了?”“李月驰——”“别害怕,”李月驰忽然抬手,轻轻勾住唐蘅的肩膀,“想说什么就说。”唐蘅静默两秒,小声说:“你别怪我。”李月驰说:“不怪你。”“我把我的手机弄丢了,就是……有你发的短信的手机,那个白色三星。”“嗯。” 第177章 “现在都看手机了呀,”老板把手机屏幕转向唐蘅,“喏,你看,这是他们搞的软件。”原来《汉阳早报》是有app的。当日首页头版推送:《2012年汉大女研究生之死》即便昨天已经看过报纸的打样,但标题映入眼帘的刹那,唐蘅还是有种悚然的感觉。他静了两秒,对老板说:“我要一份报纸。”“五块。支付宝还是微信?”“现金。”“哦。”老板看看唐蘅,目光中的打量更明显了,像是在说这年头怎么还有年轻人看报纸、带现金?唐蘅把报纸递给李月驰,两人走出书店,站在路边。其实,用现金的原因是唐蘅已经把手机关机了。他知道今天之后,田小沁的事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所以干脆等到定时微博发出之后再开机。“用我的吧。”李月驰掏出他的手机,给了唐蘅。他手机的应用商店里根本搜不到《汉阳早报》app,唐蘅只好切到浏览器,从官网下载。不知道是因为李月驰的手机太卡,还是这款app做得太简陋,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在唐蘅点击那串标题的瞬间,app就闪退了。唐蘅愣了愣,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不会被封锁了吧?”李月驰摇头:“应该没这么快。”“那怎么……”“别乱想了,回去再说。”“而且你看这个页面,做得像个山寨应用,能有多少用户?”唐蘅再次点击app,幸好,这次他顺利打开了那篇文章。唐蘅暗暗舒一口气。李月驰从他手里抽走手机,低声说:“回去想干什么?”“带小辉逛一下吧,昨天他说想去看看师大。”“嗯。”他们已经设置好了定时微博,中午十一点,那条微博将准时发出,然后《汉阳早报》的官微会转载他们的微博,再然后……就不知道了。像是驾驶一艘船,来到最危险的遍布暗礁的海域,他们都不知道前方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正因为不知道,所以反而可以听天由命——能做的,都做了。回到酒店,唐蘅把报纸仔细折好,放进文件夹里。这时蒋亚和田小辉也醒了,片刻后,四人一齐出发,乘地铁前往广埠屯。天气仍然非常晴朗,他们从北门走进师大,扑面而来便是一阵植物的清新味道。这所学校的占地面积并不大,但草木非常茂盛,又修剪得很精致。李月驰轻声向他们介绍,师大春天有桃花,秋天有桂花,冬天有梅花。至于此时此刻的初夏,自然更是葱葱郁郁。田小辉轻声说:“我想看看图书馆。”“咱们没有校园卡,进不去,”李月驰带他们走上台阶,“只能站在外面看。”“好啊……我记得我姐刚读大学的时候说过,学校的图书馆特别好。”“你姐是学霸,”蒋亚笑着接话,“肯定天天去图书馆。”“嗯,她还说图书馆旁边的食堂很好吃。”李月驰点头:“中午去吃吧。”师大图书馆距离北门并不远,几分钟后,他们来到图书馆门口。上午十点过恰好是第一节 早课结束,很多学生从旁边的教学楼出来,直奔图书馆。师大女生多,此时又是风轻日暖的季节,女孩子们从他们身边经过时,裙摆微微晃荡,像湖水被风泛起的涟漪。唐蘅有点恍惚地想,如果时间回到七年前、八年前,田小沁就和她们一样挎着帆布包,辗转于教学楼和图书馆。眼前的画面因为阳光太强烈的缘故,生出一丝不真实感——或许此刻田小沁确实在她们之间呢?“诶,”蒋亚推推唐蘅,“想什么呢?”唐蘅回过神来:“怎么了?”“走了,小辉想看教学楼。”“哦……好。”教学楼是可以进的,他们爬到三楼,缓步在走廊里转了一圈。这时第二节 大课刚刚开始,老师们讲课的声音交杂在一起,一会儿是鲁迅和周作人,一会儿是常微分方程,再往前走,唐蘅听见一道上了年纪的女声,讲的是齐格蒙的《现代性与大屠杀》。李月驰停下脚步,望着走廊尽头的那间教室:“这个老师的课我听过。”“本科的时候?”“嗯,她讲西方社会学史,我去蹭过一次课,她就记住我了,”李月驰笑了笑,“因为我是第一个从数学系来蹭课的。后来她就每堂课都点我回答问题……”唐蘅犹豫几秒,问李月驰:“待会去打个招呼么?”李月驰淡淡道:“不了,走吧。”师大的面积虽然比不上汉大,但走遍整个校园也需要一些时间,尤其是这学校位于一个山头上,有不少高高低低的坡路。当他们终于在食堂坐下,蒋亚带着田小辉去买饭,唐蘅才悄声问李月驰:“几点了?”李月驰指指墙上的电子表。红色数字显示:11:25竟然过了这么久——唐蘅的心跳骤然快起来。“网上的反应也没这么快,”李月驰镇定道,“吃完饭再看吧。” 第179章 唐蘅骤然警觉起来:“怎么了?”“没什么,”对方摆手微笑,“只是刚巧看见……当年他是唐国木的学生啊。”唐蘅不语,蹙眉盯着他。“大好青春就这么浪费了,很可惜,”对方顿了顿,轻声说,“他还想不想念书?如果他还有遗憾,也许可以……”“这是他自己的事,以后再说吧。”“唔,好,不过如果他想,随时联系我。”谈话结束,唐蘅起身走出办公室。从三楼到一楼的距离并不远,但他故意走得很慢,也许足足用了两分钟——当他来到一楼大厅,便看见门口一个笔挺的背影,手里还拎着杯奶茶。唐蘅长长地舒了口气。方才下楼的时候他有刹那惶恐:李月驰不会又消失了吧?就像六年前那次,他一觉醒来,就再也见不到李月驰。幸而这次李月驰好好地待在他身边,还把奶茶递给他,微笑着说:“看见学生都在排队,我就也买了一杯。”是很浓郁的焦糖牛奶奶茶,唐蘅吸了两口,又递给李月驰:“你也尝尝。”下午六点过,正赶上学生去食堂吃饭。李月驰穿着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手里一杯奶茶,和那些学生没什么分别。唐蘅看得愣了几秒,耳畔响起那个领导说的话。那人还真把名片给了唐蘅。“李月驰,”唐蘅拽拽他的袖子,“我问你个事儿。”李月驰扭头:“什么?”“你还想不想……上学?”“怎么这么问?”“随便问问。你还想不想?”“读你的研究生么,”李月驰把奶茶塞给唐蘅,声音带着些笑意,“我在网上看见过,海外的学校不分博导硕导,助理教授也可以带研究生,是不是?”“啊?”唐蘅愣道,“是啊。”“你带过研究生么?”“带过一个……也不算我的学生,她都快毕业了,导师有事,临时把她转到我这的。”“哦,感觉怎么样?”“不怎么样,”唐蘅实话实说,“论文写得一团糟还自我感觉良好,被我骂了几次。”“男孩女孩?”“女孩。”“那你也忍心骂啊?”“不骂她毕不了业。”“我还真是想象不出来……”李月驰抬手把唐蘅后脑勺翘起的头发抚平了,“唐老师骂人是什么样子。”唐蘅硬邦邦地说:“很凶。”“有多凶?”“学生都不敢哭。”“是么,”李月驰说,“好凶啊。”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噙着一点淡淡的笑意,声音也拖长了,像是故意演给唐蘅看的。唐蘅瞬间有种自己被蔑视了的感觉,心想李月驰也就恃宠而骄吧,如果他真是他的学生,肯定被他骂得夹起尾巴做人。如果李月驰真是他的学生……这画面好像太怪异了些,然而怪异之中又透着丝丝雀跃。如果当年的李月驰是现在的他的学生,至少李月驰不必过得那么辛苦了,他是导师,他能名正言顺地给李月驰发工资。不过另一个棘手的问题随之而来,如果他还是爱上李月驰该怎么办?他是导师,他是学生,他得遵守身为老师的原则……“小心!”李月驰忽然揽住唐蘅,用力一带,令唐蘅歪在他身上。唐蘅回过神,看见地上一滩奶油。“想什么呢?”唐蘅略感心虚:“没什么。”李月驰敏锐地问:“是不是他们给你说了什么?”“他们……对,他们说如果你想回汉大念书,就联系他们。”“有条件吧。”“还是想让我提供唐国木违法的证据,”李月驰这样说,唐蘅便以为他真的动心了,“我这真的没有证据了,我妈肯定有,只是我觉得我们最好不要掺和这些事……如果你想念书,我就试试。”“你怎么试?”“我去调查我妈那些公司,我有这个权力。”“唐蘅,”李月驰忽然按住他的肩膀,“这不是你欠我的。”“我知道,但我就是觉得,如果你想,我应该尽力满足你……”唐蘅想起那天他们在师大的教学楼里,李月驰隔着一堵墙,认真地听那位女老师讲课的声音。他问李月驰要不要去打个招呼,李月驰说不用了,那一瞬间他有种心如刀割的感觉。“我不想,”李月驰轻松而坚决地说,“已经过了那个年纪了。你知道我现在最想什么吗?”“想什么?” 第181章 “小唐你可别吓我。”“你们那边怎么样了?孙继豪怎么处理?”“哎呦你还好意思问我,”徐主任抱怨道,“我光是写情况说明就写了两个礼拜!”“然后呢?”“孙继豪这个事嘛,我们还是给他争取了宽大处理的,毕竟这事不光彩,闹大了实在难看……唉,澳门这边还好说,贵州那边就麻烦了!扶贫办领导说了,务必彻查到底,你说说……”“怪不得。”“什么?”“村里换了新村长,让李月驰晚点再回去,”唐蘅顿了顿,“都把港澳通行证给他办好了。”“确实,过了这阵风头再回吧!”徐主任话锋一转,“等等!你什么意思!你要回来了?!”“嗯。”“小唐啊!!!”“怎么?”“你回来就好好回来,”徐主任颤抖道,“别惹事了行不行?我一把年纪了真顶不住!你在武汉搞得够轰动了,回了澳门,就低调一点……”唐蘅平静地笑了笑:“你放心吧。”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蒋亚和安芸留在武汉,都要过段时间再回美国,而唐蘅和李月驰坐上了前往澳门的飞机。飞机开始缓缓降落,透过机舱玻璃,可以看见碧蓝的海。澳门几乎永远是晴天。目光一转,李月驰睡着了,睫毛黑漆漆的。唐蘅抬手,手掌悬在他眼睛的上方,为他遮住偶尔闪进来的阳光。如果不是飞机飞行时“嗡”的低鸣,以及后方频频传来的孩童喧闹声,唐蘅或许会怀疑此时此刻的真实性。他从英国博士毕业后只身来到澳门,在此地孤零零过了两年,所以即便是做梦,他也从没梦过李月驰出现在澳门。梦里,他和李月驰总是在阴雨绵绵的武汉相见。但澳门这个地方是没有阴雨绵绵的。这地方要么刮台风狂风暴雨,要么大晴天阳光暴晒,加上海风一吹,只令人大脑空空,仿佛什么愁绪都忘记了。所以这里适合旅游,适合购物到头脑发热,适合赌博到千金散尽。唐蘅曾经想过,以后的生活是什么样?大概就和其他来澳门工作的内地老师一样,任教几年,拿到澳门户口,贷款买房,赚着高工资,享受高福利,假期时出国旅行。唯一不同的只是他不会找一个内地人结婚。也许只要时间足够久,在这个无忧无虑的小岛上,什么都可以忘记,什么都可以痊愈。唐蘅还在愣神,手掌忽然被抓住。李月驰睁开双眼,把他手掌拉近,在他手心飞速地吻了一下。还好旁边座位是空的。唐蘅双颊微热,小声说:“快到了。”“嗯,”李月驰朝窗外望了一眼,“澳门现在很热么?”“特别热。”“我们住哪?”“住……住我家啊,”他这个问题把唐蘅问懵了,“你不想?”“你家就是教师公寓,对吧?”“对啊。”李月驰叹了口气,有点无奈地说:“那你的同事、邻居,都会看见你带着一个男人回家。你也说了,孙继豪知道我们的关系。”唐蘅是没想到这个问题的,换句话说,他根本没考虑过。“还真是,”唐蘅说,“那我可太有面子了,去贵州出差拐回来个对象。”李月驰被他噎了一下:“……不止如此。”“嗯?”“你这是去世多年的对象死而复生了。”唐蘅:“……”李月驰笑着问:“是不是?唐老师大变活人。”“学长……”“嗯。”“我错了。”“还说了什么?”李月驰抱起双臂,悠悠道,“提前告诉我,省得到时候露馅。”“真没了。”“我是男的女的?”“……女的。”“怎么死的?” 第183章 唐蘅掏出手机,默默在备忘录里写上“新家要买一个不粘锅”。李月驰用锅铲把煎蛋切成一块一块,盛出来放在旁边。然后他洗锅、烧水,很快水就开了,唐蘅忍不住凑上前,帮他把出前一丁的包装袋拆开,三块面饼丢进咕嘟冒泡的水中。李月驰将泡菜切丝,午餐肉切块,和鸡蛋一齐下锅,再倒入花椒油和出前一丁自带的调味粉包。面条的暖洋洋的香气冲入鼻腔,令唐蘅有点发愣。李月驰扣上锅盖,略带遗憾地说:“如果超市有葱和蒜就好了。”唐蘅咽下口水:“没事……晚上去外面的超市,都有。”厨房地方小,所以两人手臂贴着手臂,挨得极近。李月驰侧脸望向唐蘅,目光像是被热腾腾的水汽融化了,变得非常柔软。唐蘅心跳不已,正想伸手去揽他的脖子——“咕……咕!”唐蘅;“……”就是挨得太近了,所以李月驰也清晰听见了他肚子的叫声。唐蘅顿时倍感尴尬,只好佯作一声咳嗽:“好香啊,那什么,待会儿我洗碗吧。”李月驰忍笑道:“行啊。”“面好了吗?”“应该差不多了,”李月驰掀开锅盖,关火,“拿碗吧。”餐桌上放着满满两大碗面条。出前一丁和煎蛋都是金灿灿的,午餐肉是粉色的,韩式泡菜上裹着的辣椒酱被洗掉了,呈现出淡淡的翠绿。唐蘅盯着眼前的面,有一刹那甚至不知如何下筷子。他从未觉得一碗面能如此漂亮,如此美味,甚至令他不忍心吃掉。空气中满是食物的味道,花椒油的麻味,煎蛋的油香,泡菜的咸辣……想不到有一天他家也会飘满这些味道,不知在楼道里能不能闻到?隔壁的夫妇都是内地人,来自北京的丈夫喜欢吃涮肉,家里时常飘出麻酱味,来自四川的妻子喜欢吃卤菜,家里时常飘出卤水香,有时唐蘅很晚才从办公室回家,赶上他们吃夜宵,满楼道都是香味儿——那些时刻他简直觉得自己已经在这个世界之外了。他觉得这种想法很矫情,所以只让它一闪而过。“唐蘅。”“嗯——”唐蘅回过神来,对上李月驰的双眼,“怎么了?”“吃啊,”他黑漆漆的双瞳写满催促,“不是饿了吗?”“嗯……好。”唐蘅捏起筷子,神情几乎是郑重地,夹起一块煎蛋。看着唐蘅把煎蛋嚼碎了、吞下去,李月驰立刻问:“怎么样?”说完又摇头笑了一下,“当我没说,煎鸡蛋都是一个味儿还能怎么样……”唐蘅突然意识到,他和自己一样紧张。唐蘅说:“还行,如果再嫩点就好了。”李月驰愣了愣:“可能是煮久了。”唐蘅点头:“嗯,这东西也没什么捷径,多学多练吧。”李月驰:“……好的,”然后他又笑了,“以后有劳唐老师试菜。”他们奔波一天实在很累。吃完面,洗了澡,两人倒头就睡。澳门人的习惯是天大的事儿也等到工作日再说,所以并没有人联系唐蘅。就这样一口气睡到下午六点过,唐蘅不太舒服地睁开眼。后背都是汗,额头也是,一缕温暖的海风从窗户缝隙里吹进来,拂过他汗涔涔的脸。唐蘅恍惚片刻,才反应过来现在的情形。他翻个身,对上李月驰的双眼。原来他已经醒了。“空调突然停了,”李月驰说,“是不是没电了?”“哦……应该是,”唐蘅想起身去拿手机交电费,可是酣睡过后的身体懒洋洋的,于是他躺着没动,“把我手机拿来,放客厅充电了。”刚说完,眼睛又合上了。他听着李月驰窸窸窣窣地下床,走到客厅,又折回来。“给你。”李月驰说。唐蘅张开双眼,只见李月驰的脸庞忽然放大。李月驰赤着上身,双手撑在唐蘅的枕头上,俯身轻吻他的眉心、鼻梁、嘴角,然后探入唐蘅的双唇之间。他的动作缓慢而克制,鼻息却有些急促,像警觉的野兽面对猎物时,有种按捺不住的冲动。这样吻了几分钟,唐蘅喘着粗气推他:“等等……哎,歇会儿……”他“嗯”一声,卸了力气趴在唐蘅身上。海风吹进来,将轻薄的窗帘掀起一角。唐蘅眯起眼,看见窗外夕阳西下,天空红得像泼开的血。原来今天有火烧云。澳门的夏天经常出现这样夸张的落日,好像太阳就在前方几十公里处,边缘模糊如一团熔化的铁,将要把万物都吞噬。当然也包括唐蘅。李月驰忽然抬起手,温暖的手掌慢慢摸索,从唐蘅的发梢,到他的耳廓,再到他的脸颊。最后,李月驰捂住了唐蘅的双眼。视野变得漆黑,他看不见那烧红的天空了。“还亲吗?”李月驰笑着问。“嗯……”于是他的吻轻轻落下,唐蘅听见他在自己耳边说:“别紧张,等我们亲完,天就黑了。”作者有话说:“等你睡醒,又是春天了”&“等我们亲完,天就黑了”,李哥风韵不减当年哈。 第185章 两个女生正在点单,他走过去,等在她们身后。很快轮到他了,唐蘅听见他说:“这个,黑糖波霸厚鲜奶。”店主用很不标准的普通话问:“走冰吗?”李月驰顿了一秒:“什么?”“走不走冰?”李月驰还是没听懂。店主:“要不要加冰块啦!”“哦,”李月驰望向唐蘅,“要加吗?”唐蘅点点头。李月驰:“加。”店主一边做奶茶一边絮叨:“走冰呢,就是去掉冰块的意思!哎呀我们广东话都这样讲,你去吃面,人家问你要不要走葱,就是要不要去掉葱!”李月驰笑着说:“懂了。”几分钟后店主把奶茶递给他:“我们家招牌哦,下次可以点热的,热的对女生好啦。”李月驰把奶茶塞给唐蘅,忍笑说:“下次喝热的吧。”唐蘅有点不好意思,小声说:“哄小孩呢?”“你不是吗?”李月驰又把手插进兜里,走了几步,忽然慢声道,“你非要和我较劲是不是?我过不好,你就要比我过得更不好。”唐蘅安静片刻,认真地说:“我不是故意的。”显然李月驰并不相信他的话:“那时候你应该恨我,你恨我,为什么要惩罚你自己?”“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有种感觉,”两人垂在身侧的手碰了一下,此时他们恰好行过某个昏暗的街角,唐蘅便抓住李月驰的手,“可能这么说有点矫情,但是那时候我真的觉得,既然这辈子我不会在你身边,那无论我在哪,又有什么区别?”第104章 百折不挠李月驰没有接话,只是默默走在唐蘅身侧,不知在想什么。两人离开热闹的街市,沿着人行道一路向前,经过小谭山,来到澳凼大桥的桥头。对岸即是澳门本岛,赌场高楼金碧辉煌,错落排列,呈现一派盛景。李月驰走在前面,海风将他衬衫的衣摆吹成一面鼓起的帆。澳氹大桥是连接本岛与氹仔的三座大桥中,唯一一座可供行人步行的大桥。唐蘅迟疑了几秒,问李月驰:“上桥看看么?”李月驰说:“走吧。”晚上九点过,桥上仍然车来车往,人行道上偶尔有夜跑的人经过。其实这也是唐蘅第一次步行上桥,视线越过黑漆漆的海面,可见更远处的西湾大桥。唐蘅暗想,就连桥与桥都是不同的,澳门的跨海大桥是纯白色,线条流畅如一段轻逸的白色绸带。而武汉长江大桥在他印象里永远是青灰色砖石,下层过火车时轰隆轰隆,沉重得像一部年代剧。唐蘅凑近李月驰,问他:“在想什么?”李月驰说:“在想澳门。”“澳门?”“这里有乞丐吗?”“有吧,”唐蘅笑了笑,“但我没见过。”李月驰声音闷闷的:“这是我第一次来……澳门比我想象中还要好。”“哪里好?”“干净,安全,富裕……你肯定比我了解,唐蘅。”“算是吧,”唐蘅侧脸望着他,“所以呢。”“如果我们没有再见面,你会一直留在这,是不是?”“我不知道。”李月驰似乎叹了口气,风声太大,唐蘅并不确定。然后他看见李月驰冲他笑了,那是个带着愧疚的笑。“我不会跟你说什么‘咱俩还是算了’或者‘留在澳门比跟我回贵州好’之类的话,”他转身面向唐蘅,正色道,“我只能说……我会尽量,不让你后悔。”唐蘅愣了愣,失笑道:“你不说这话我也会跟你走。”李月驰说:“我认真的。”“你……”“我现在还是没什么钱,但最多五年——不——三年,我会比现在有钱,很多。等你回去了,我们先搬到贵阳。现在我还没钱买房子,但是三年内一定在贵阳买房,”他顿了一下,认真补充道,“估计得贷款。”唐蘅没想到他已经暗自计划了这么多,整个人听得呆住。李月驰继续说:“我妈那边……前几天我给她打电话,告诉她我这辈子不会结婚。至于咱俩的事,我想当面告诉她,可能需要一段时间……行吗?”唐蘅还是愣住的,讷讷道:“行啊。”李月驰郑重地颔首。他仍然这样,没有变——就像六年前他坐在局促的出租屋里吃一碗五块钱的炒面。哪怕是面对五块钱的炒面,他的神情也那么认真。他从来不是一个活得轻松的人,他对万事万物都认真,都郑重,或许是因为他知道一切都有代价。汽船的鸣笛声断断续续传来,远处灯火辉煌,弯月当空,无声地拨弄着潮汐。唐蘅凑近他,小声说:“你还记得以前我说的话吗?”李月驰问:“哪一句?”我爱你,是免费的。 第187章 唐蘅笑了笑,继续说:“很久以前有一个人对我说,他学社会学,是为了让家乡脱贫。这是一个有理想的人。但我不是,我考大学填志愿的时候觉得那些专业都差不多,我的第一志愿是金融,分数不够,调剂到了社会学。我觉得它也不算很无聊,所以就一直学到了现在。我相信在座的很多同学都和我一样。”“同学们,”唐蘅顿了顿,非常郑重地说,“直到今年,我忽然明白了社会学的迷人之处。它与科学研究不同,科学研究的目标是追求客观真理,那种真理是像万有引力定律一样恒定不变的。而社会学的研究对象是社会,社会无时无刻不处于变化之中,社会的运转不存在永恒真理,今天你信仰的主义,或许在十年之后就被反驳得一无是处;今天还适用的规则,或许经过一场突发事故就变得毫无价值。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进行社会学研究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但是,更重要的是,与科学研究那种单方面的追逐不同,社会学学者可以用他们的研究成果改变他们的研究对象,也就是说,改变这个社会。”“所以社会学就处在这样一种微妙的局面里:我们研究这个飞速变动的社会,同时也力求使自己的成果成为‘变动’的一部分。这注定是一场漫长的、艰难的博弈,这也恰恰是社会学的价值和乐趣所在。我知道你们之中只有一小部分同学会走上研究的道路,不过,总之,无论以后你们做什么、我做什么,我们都必定会遇见各种各样的挫败,因为人和这个社会,人和自己,总是在博弈。”“我曾经是一个脆弱的人,并且为此付出了代价。所以我希望你们坚强一点……说回我的那个朋友,他的故事太长了,时间有限,我只说最关键的。在他身上,体现出某种社会学研究所需要的品质,借着最后这个机会,与大家共勉。”唐蘅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四个飘逸的大字——百折不挠。爱是百折不挠。第105章 很久以前二零一八年五月底,唐蘅第二次来到贵州铜仁石江县。上次来到这里是两个月前,唐蘅记得那天晚上他对着李月驰吐了一通……这本来就够难堪的,而李月驰又对他冷嘲热讽,当时他简直想连夜逃回澳门。仅仅过去两个月,他却要来这里长住了。重新踏上厚重的石板,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李月驰在县城的住处很狭小,是套四十来平的老旧单元房,一半给汪迪的服装店作仓库,一半给李月驰住。现在多出个唐蘅,自然要另租新房。唐蘅说干脆在县城买一套好了,也方便安顿你妈和你弟,哦,那好像得买两套——河边有片新建的楼盘,唐蘅觉得还不错,甚至挑好了门对门的两户。李月驰沉默几秒,低声说:“我没那么多钱。”唐蘅说:“我有啊。”而且这小县城的房子真的很便宜。“你的钱你自己留——”“李月驰,”唐蘅捏住他的下巴,感觉自己像电影里那些大腹便便的金主,“之前咱们说好的。”李月驰装傻道:“说好什么?”“我给你花钱,你不能拒绝。”“那也不是这个花法,”李月驰笑了笑,认真地说,“我不会让你一直待在这的,所以没必要买房。而且你才上班两年,能攒多少钱?”“你知道我在澳门一个月工资多少吗?”“多少?”李月驰顿了一下,“我听说大学老师的工资也不是特别高。”“内地的确实不高,不过澳门,一个月六万葡币。”李月驰神情一僵:“……六万?”“嗯,”唐蘅继续摸他的下巴,“合人民币五万块吧,而且我读博拿的是全奖,也攒了一些,还有那会儿我妈给的钱……”李月驰默默偏过头去,仿佛忽然失去了奋斗的动力。唐蘅说:“学长,怎么啦?”李月驰说:“被自己穷到了。”唐蘅哈哈大笑。两人商量一番,最终还是没有买房。毕竟他们今后的确不会留在石江县,只为了短期落脚而买房,确实没太大必要。李月驰本想去那处临河楼盘租一套房子,也被唐蘅拦下了。他们在店铺的邻街租了房,旧房子霉味重,但好在有宽敞的阳台。铜仁的夏天常常下雨。唐蘅从淘宝买了一些绿萝,这种植物喜阴喜湿,放在北向阳台上正合适。没有多久,碧绿的藤蔓就缠满了阳台的铁栏杆。唐蘅又买来两张摇椅,晚上李月驰从店里回来,会打包唐蘅喜欢的羊肉粉,两人吃饱喝足之后就躺在椅子里聊天,摇着摇着,紧凑的对话变得有一搭没一搭,这时李月驰起身,碰一碰唐蘅的脸:“困了去床上睡。”唐蘅眯着眼不动,李月驰笑笑,俯身将他抱进卧室。当然,更多时候,唐蘅在李月驰的店里待着。他再次出现在石江,着实令县里的领导紧张了一番,生怕他又是来搞事的。然而领导们一个个套过近乎探过口风之后,惊讶地发现,唐老师这次似乎真的只是度假。你看他吧,澳门的工作辞了,武汉的事也避而不谈,在李月驰那店里一坐,竟然在给他的淘宝店当客服。在某位领导前来“探望”时,唐蘅老神在在地说:“我现在呀,什么都看开了。您听没听过那句诗?苏轼写的,唉!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我现在真是觉得那些名啊利啊,都是一场幻觉……”领导虽然不知道诗是什么意思,却听得懂唐蘅的话,于是喜笑颜开道:“那您这次只是来度假吧?”“对啊,”唐蘅说,“石江空气好,我学长又在这,来找他玩嘛。”“太好了,太好了……”领导夹起小皮包,准备走人。“哎,王科长,”唐蘅叫住他,“我们新出了五香味牛肉干,你尝点吗?”最后,每个来“探望”唐蘅的人,都从李月驰的店里买了一堆牛肉干,当月营业额直接翻倍。唐蘅把下巴支在李月驰肩膀上,笑眯眯地问:“学长,我厉不厉害?”李月驰有些无奈,又很温柔地说:“嗯,厉害。”周末的时候,李月驰带唐蘅回到半溪村。他母亲尚不知晓两人的关系,李月驰只告诉她,自己和唐蘅是很好很好的朋友。每次回去之前唐蘅都会收很多快递,然后一股脑带到村里。李月驰家渐渐有了变化,起初是换上新的灯,房间比以前明亮得多,也显得宽敞了。后来又换了新的水管,新的电器,新的家具。再后来,唐蘅和李月驰的弟弟说了话。李月驰的弟弟叫李月鹏,长相和李月驰七分相似,不过稍胖一些,显得有点憨气。唐蘅对他说:“我是你哥的朋友。”他迟缓地打量唐蘅,仿佛在回忆什么。半晌,李月鹏用贵州话含糊地说:“你是手机的人。”唐蘅没听懂,问他:“什么手机?”“我哥的……手机。”“你在你哥的手机里见过我?”李月鹏呆了片刻,点点头。 第189章 在家当了一年待业青年之后,唐蘅总算又开始上班。入职的学校是一所名不见经传的普通本科,位于贵阳市区的某座小山坡上,生态环境很好,校园里甚至出现过猴子。学生们也像猴子一样,每天不知在什么地方晃荡,个个与学习无缘。老师们则早就醒悟,在这学校做科研是没出路的,所以不是忙于考研辅导班兼职,就是做生意赚大钱去了,教书只当副业。没人关心唐蘅在武汉的新闻,唐蘅乐得自在。李月驰把工厂开到了贵阳郊区,当然,说工厂就夸张了,其实还只是个小作坊。最初的三个月完全赚不到钱,后来机缘巧合,李月驰碰到了在监狱里认识的朋友。这位朋友人称乔哥,道上混过二十年,在贵阳拥有数家ktv和足浴中心。乔哥认为李月驰这小子不错,读过书有文化,以后肯定混得出来。大手一挥,叫李月驰把牛肉干拿到他的ktv卖。就这样,牛肉干渐渐在贵阳打开销路,网店的生意也比以前好了许多。盈利的第一个月,刨除人工费加工费租金等等,净赚了四千块钱。李月驰事先没有告诉唐蘅。他去首饰店买了一对戒指,指围是他趁唐蘅睡着后量的。三千块钱的对戒,自然不是什么高档品牌,连包装也显得草率。李月驰用剩下的一千块请乔哥吃饭,饭局散场时,夜已经很深了。十一月底的贵阳下着绵绵冷雨,寒意凝结在浓墨般的夜色里,令人只想快些回家。但李月驰把摩托车停在楼下之后,没有立即上楼。他在楼道口站了好一会儿,直到感觉身上的味道散干净了,才摸了摸兜里的盒子,转身上楼。进门,只见卧室透出一方淡黄色灯光,斜斜地映在地板上。李月驰轻手轻脚走进屋,未到床边,见唐蘅睁开双眼。“还没睡?”李月驰站着问他。今天是周二,唐蘅有两节晚课,往常他都睡得很早。“等你啊……”唐蘅伸手去抱李月驰,他却避开了。李月驰说:“我身上有味。”原以为散干净了,可是进了屋,那些味道还是很明显。“你在楼下站了一会儿?”“嗯。”“我刚才听见锁车的声音。”“我先去洗澡。”“学长。”李月驰身形一顿,唐蘅已经起身下床,他开了电热毯,身上带着一阵热气,连双手都是温暖的。唐蘅捧住李月驰冰凉的脸,然后凑近,用自己的脸颊蹭了蹭他。“以后不准了,”唐蘅说,“多冷啊。”“……一身辣椒味儿,晚上他们又抽烟。”“没关系。”“唐蘅。”原本是想洗了澡再给他的,可现在突然就等不及了。“嗯?”李月驰掏出那枚有点简陋的白色绒面盒子:“这个送你。”唐蘅愣了两秒,接过那枚盒子,打开,两枚素圈戒指出现在面前。其实看见盒子的那一刻他就里面猜到是什么了,然而他的心脏还是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以后给你换更好的。”李月驰低声说。“学长,”唐蘅盯着戒指,“你这算是求婚吗?”“我总觉得我们六年前就结婚了,”李月驰拈起其中一枚戒指,缓缓套进唐蘅的无名指,“这算补给你的。”他这句话险些令唐蘅眼眶发热,唐蘅连忙为他戴上戒指,催促道:“快去洗澡,多泡一会儿——你的手好冷。”李月驰笑了笑,转身走进浴室。唐蘅将戒指摩挲片刻,又隔着门问:“吃饱了没?”李月驰的声音混着水声传出来:“没,他们净闲扯了。”于是唐蘅走进厨房,开灯,烧水。他从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现在竟然也会做一些简单的饭菜了。这都归因于李月驰忙起来没个数,要么不吃饭,要么随便泡袋方便面对付,后来唐蘅就学着做一些简单的便当,叫李月驰带到厂子里。等水烧开的时候,唐蘅把油麦菜洗干净,从冰箱取出一块卤牛肉切片,然后切葱花,拍蒜。他喜欢这些嘈杂的声音,以及厨房亮白的灯光,它们都是因李月驰才有的。“下这么多面啊?”身后忽然响起李月驰的声音。“嗯,”唐蘅没回头,攥着筷子轻轻搅动锅里的面条,“我也有点饿了。”李月驰上前一步,把下巴垫在唐蘅的肩膀上。他的头发湿漉漉的,发梢戳着唐蘅的脸颊,有一点痒。“这个月赚钱了,四千,”李月驰说,“以后会赚更多的。”“哦——李老板想赚多少?”“起码换个大房子。”“我觉得现在这个挺好啊。”“要两个卧室,两张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