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挺Dragons》 序章 台版 转自 轻书架 图源:轻书架录入组 录入:无语 ——看来事情麻烦了。 瓦娜贝尔抱起装了火裂枪的捕龙枪,将剑佩在腰间,来到甲板上,准备安装炸裂弹。平时的基本做法是先发射钻叉抓住龙,再沿着绳子爬到它身上,给予致命一击。不过,光靠瓦娜贝尔一个女人,当然做不了这么多事。现在该以击退为优先,而非捕获。既然如此,或许用不着钻叉。 ——我做得到吗? 过去她并不是没有独自屠龙的经验,不过,现在她才体认到有人掩护能够带来多大的安心感。 闻起来好好吃——换作是他,大概会在紧张之前先说这句话吧?一思及此,瓦娜贝尔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前方是峨然矗立的云柱。小时候——还待在地上的时候,瓦娜贝尔每次看见积云,都会兴奋地大叫:「好像蛋白霜喔!」母亲的厨艺并不高明,不过代替母亲照顾自己的慈塔常会亲手烤饼干给她当点心吃,而瓦娜贝尔最喜欢的,就是挤上了软绵绵蛋白霜的柠檬派。 因此,至今瓦娜贝尔一看见云柱,一瞬间仍会产生熟悉的柑橘香扑鼻而来的错觉,仿佛回到了幸福甜蜜的过去一般。不过,这种错觉随即被火药味消灭,瓦娜贝尔的意识又被拉回现实。手上捕龙枪的重量,告知瓦娜贝尔「家」在何方。 这里是昆?萨札号,追寻翱翔天空的龙,天南地北、无边无际地在空中旅行的捕龙船。现在的自己不再是年幼无邪的瓦娜贝尔大小姐,而是四处漂泊、漫游天际的浮萍,捕龙人瓦妮。 ——我得保护现在的家。 瓦娜贝尔斥责难得软弱的自己,缓缓地吸了口气。 猎物已经逼近眼前。 第一章 「瓦妮姐,怎么办?」 平时总是活泼开朗的她今早却是一脸焦急,连声音都在发抖。瓦娜贝尔瞥了手边的锅子一眼,停下动作。淡桃红色的泡泡接二连三冒出来,甘甜的香味在厨房里微微飘荡着。这种莫尔斯果汁,是在餐勤长阿义做好的越橘果酱和蔓越莓果酱里加入水和砂糖煮沸而成的,再怎么缺乏食欲,应该也喝得下吧。分量应该够大家喝——瓦娜贝尔正要回过头来如此告知时,发现塔姬妲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不禁闭上嘴巴。瓦娜贝尔看得出脸色发青、声音和全身都在微微打颤的塔姬妲,已经快要因不安而崩溃了。这种时候需要的或许不是言语,而是温暖。瓦娜贝尔如此暗想,伸手去摸个子比自己矮小的塔姬妲的头,但是塔姬妲一察觉她的动作,便反射性地往后退开。见了塔姬妲湿润的双眸,瓦娜贝尔的表情倏地僵硬起来。 「……塔姬妲,你……」 瓦娜贝尔唤道,塔姬妲紧紧地闭上眼睛。瓦娜贝尔再次向塔姬妲伸出手,这次她不再逃走了。 光是以指尖触碰,便从额头感受到不寻常的热度,可知塔姬妲的身体正受到病魔侵蚀。 「对不起。」 塔姬妲喃喃说道,脑袋晃了一晃,膝盖也跟着软下来。瓦娜贝尔在她倒下之前及时抱住她瘦小的身子。塔姬妲几乎失去意识,但还是微微抵抗,试图离开瓦娜贝尔的怀抱。 「不行,会传染给你。」 「不要紧……没事的。」 说着,瓦娜贝尔关掉了火,背起塔姬妲。带着热度的气息吹到耳朵上。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强忍的?粗心大意的自己居然完全没发现。瓦娜贝尔很想咂舌,可是忍住了,因为不想引发塔姬妲的罪恶感。瓦娜贝尔背着呼吸浅短的塔姬妲来到船舱,让她在床上躺下。一再喃喃呓语着「对不起」的塔姬妲教人心痛。 ——这下子只剩下三个人了。 瓦娜贝尔撩起浏海,叹了口气。她以为自己压低了声音,但是小小的叹息声听起来却格外响亮。这也是当然,因为平时处处笑语的船内已然失去生气,无论是仓促的脚步声或是男人的汗水味,全都消失无踪。 昆?萨札号正面临航行史上前所未见的异常事态。 起先是吉布斯。 留着大胡子,满脸横肉,体格壮硕,深受船员信赖的船长。 虽然吉布斯长得一副与病痛无缘的模样,但那并不是他第一次说肚子痛。屠龙之后不眠不休地守着飞行船瞭望台三天三夜,对他而言是家常便饭;正因为对自己的体力充满自信,他有时会误判自己的状态。有一回身体不适,他认为只要补充营养就会好,便吃了富含油脂的龙肉,对于虚弱的肠胃可说是雪上加霜,结果在床上躺了好一阵子。当然,为了他的名誉着想,必须补充说明:这种状况一年顶多发生一次。 因此,当吉布斯蹲在地上说他肚子痛的时候,瓦娜贝尔并未当一回事。不光是瓦娜贝尔,阿义、代理船长克洛柯和会计李也都没当一回事。就连过了半天以后,吉布斯说他发烧、头痛时,大家也只是苦笑,说他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阿义煎了帖加了干燥龙肝的中药给吉布斯喝,换作平时,喝了这帖药后,只要睡上一天半,毒素就会随着汗水一起排出体外。 然而,过了两、三天,吉布斯的烧依然没退;非但如此,连菲和索拉亚也出现同样的症状,发高烧病倒了。 他们两个常和吉布斯鬼混,大概是一起偷吃了什么坏掉的东西吧——如此苦笑的阿义眼中带有不安之色。他似乎怀疑是食物中毒,把食材全都仔仔细细地检查过一遍,并比平时更加严格地运行卫生管理。看着他那认真的侧脸,瓦娜贝尔也不好说他是过度担心。 事实上,疫情扩大了。 尼柯和欧肯,克洛柯和达古老爹,巴柯和巴达金。 身强体壮的人一个接一个病倒,阿义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苍白。瓦娜贝尔并不认为伙食有问题。捕获龙之后,船上确实变得忙碌许多,但是她敢断言船内并未因此变得脏乱。其他船员也都是这么想,没有人责怪或怀疑阿义。然而,紧张感节节攀升。是吃了不该混在一起吃的东西吗?还是染上难治的感冒?倘若是后者,铁定是种十分强力的感染症。 「没想到大家肠胃这么弱。」 米卡一面吃肉,一面悠悠哉哉地说道。他去装了碗早餐剩下的汤来当点心喝。 「新鲜的肉要快点吃完,不然会坏掉。无可奈何,我就勉为其难地把大家的份一并解决掉吧。」 「你只是自己想吃而已吧!而且你平时也没客气过!」 米卡故意说这番话,引得年少的吉洛反唇相讥。不过大家心里都明白,米卡这么做是为了宽慰阿义。虽然那张大口吃肉的侧脸看起来一脸陶醉,让人不禁怀疑他果然只是贪吃而已。但是,再怎么吃都安然无恙的米卡,确实让阿义稍微打起精神来了。 因此,瓦娜贝尔很庆幸米卡是在阿义之后病倒的。 即使面如土色还是想偷吃炖菜的米卡固然精神可嘉,但是冷汗直流的他,状态显然非比寻常。瓦娜贝尔和塔姬妲合力将他拉进船舱,强逼他躺回床上。「是不是该用绳子绑住他的手脚?」塔姬妲的提议相当诱人,不过瓦娜贝尔最后还是作罢。米卡已经失去大半体力,用不着这么做。 如此这般,吉布斯病倒不到一个礼拜,昆?萨札号上的所有男人全都染上怪病,无一幸免。 「这下子可伤脑筋了……」 在泛黑的油灯照亮的舰桥上,掌舵的卡佩拉拉长了声音说道。平时总是在身边发号施令的克洛柯不在,竟会如此令人怅然若失,让瓦娜贝尔惊讶不已。 「这代表我们也随时可能会病倒吗?虽然现在半点迹象也没有。」 技师梅茵一面啜饮热巧克力,一面用同样缺乏紧张感的声音说道。她把工作时必定戴着的帽子放在地板上,摊开双腿坐下来。 包含塔姬妲在内的四个飞行船上的女人都还活蹦乱跳,所以瓦娜贝尔一直以为只有男人才会生这种病。然而,现在塔姬妲也病倒了,才知道这是她一厢情愿的看法。 「要是连卡佩拉都中镖,我们大概就完蛋了吧?」 「你别乌鸦嘴行不行?」 「到时候,梅茵,昆?萨札号就交给你了。你是技师,操作机械是你的看家本领吧?」 「知道构造和知道怎么操作是两回事。」 瓦娜贝尔倚墙而立,边听着两人斗嘴,边喝梅茵替她冲泡的热巧克力。光闻香味,就知道里头加了许多莱姆酒,而且是平时阿义藏在厨房里的高档货。别的不说,无论品质好坏,巧克力在船上是种拿来吃都嫌过于奢侈的食物,可以拿来喝吗?倘若这么问,梅茵铁定会毫不惭愧地回答:「光靠我们几个就要照顾一整艘船和病人,压力很大,犒赏自己是应该的!」面对在这种非常事态之下依然不肯安分的两人,瓦娜贝尔忍不住发笑。 「我们现在是飞向内贝尔市吧?」 瓦娜贝尔询问,卡佩拉点了点头。 「对,因为那里最近。其实前头还有个小镇,不过我记得那里没有大医院,只有一、两个中医。」 「……毕竟这不像是普通的感冒。」 她们无法承担让感染症在医疗设备不完善的小镇里扩散开来的风险。听了瓦娜贝尔说的话,卡佩拉微微地叹一口气。 「脑病变很恐怖,其实我巴不得早一刻落地,替大家弄些退烧药。」 「没问题啦!我们船上的男人没这么容易挂掉。当然,塔姬妲也一样。」 梅茵这番开朗的话语放松了瓦娜贝尔紧绷的脸颊。 「是啊,偶尔也该让他们乖乖躺着休息。」 「搞不好等我们抵达内贝尔的时候,他们已经好了。」 虽然知道这些话只是自我安慰,但是三个人一起拌嘴,确实稍微缓和了沉重的气氛。 包含吉布斯在内,初期便病倒的船员们,体温已经稳定下来,但是距离正常水准仍有一段距离,还不能起身活动。然而,退烧药就快见底了,光靠船上的粮食又不足以补充所需营养,必须尽早降落才行。只不过,任凭她们再怎么着急,能做的事毕竟有限,现在只能祈祷大家的体力能够撑到落地的那一刻。 「什么时候能到?」 「还要两天半……不,三天。虽然很想全速前进,可是不知道引擎什么时候会开始闹脾气。破船就是这一点不好。」 「要是克洛柯大哥听到,他又会发脾气喔。」 「没关系、没关系,反正现在天高皇帝远。」 「哈哈!不过,不要紧,就飞三天吧。我会让引擎撑到那时候的。」 「哎呀,梅茵,要是你太乱来,会挨达古老爹骂吧?」 「别被发现就行了。」 梅茵满不在乎地说道,又加了一句: 「话说回来,最大的问题是如何冷却引擎。引擎总是很快就过热。」 「没办法,船上的男人也是这副德行。」 「就像夫妻在一起生活久了,长得就会越来越像。哎,就是这样,我会守在机舱里。稍不注意就立刻捣乱这一点,也和那些家伙一模一样。」 「杯子我来洗吧,待会儿我会送饭过去。」 瓦娜贝尔从干劲十足地站起来的梅茵手中接过马克杯。 梅茵戴上帽子,露出了贼笑说: 「粮舱里有生火腿,阿义大哥大费周章发酵的。」 「这么一提,他之前喜孜孜地说过,在上次去的小镇里买到了上好的奶油奶酪。」 卡佩拉的双眸在眼镜底下闪闪发光。瓦娜贝尔了然于心,点了点头。 「我会夹在长棍面包里送过去,这样吃起来比较方便。」 「好耶!」 「瞭望台就交给你了。不过,可别操劳过度啊。」 「你们两个也一样。」 她们互望一眼,各自返回岗位上。 只怕引擎还没出问题,大伙的体力就先撑不住了——这样的不安三人都有。不过,即使在这种堪称绝望的状况下,瓦娜贝尔依然相信大家一定能够平安过关。这全是因为有这两个无论何时都不会放弃职务,也不会丧失食欲的人陪在身旁之故。 白色气息在幽暗的湛蓝夜色里袅袅上升。即使披着披肩,瞭望台上还是冷得连指尖都冻僵了。太阳已然下山,不见踪影,只有染成淡桃红色的地平线宣扬着它的存在。拓展于脚下的雪山,感觉比平时更加耀眼,螺旋桨卷动风的声音听起来也格外响亮。瓦娜贝尔宛若初次搭船的小孩一般,觉得眼前所见景象充满了新鲜的惊奇感。 她知道原因出在平时总是并肩伫立的塔姬妲不在身旁。 ——哇!瓦妮姐,你看,天空变成渐层色的耶!之前是暗红色的,今天却是粉红色!呀,雪下得好大,难怪这么冷。今天几乎没有云,天空很干净,这代表龙出现的几率很低,对吧?米卡大哥说过龙会把云带来,是真的吗?话说回来,祝祷词里确实也有提到云。你觉得呢?瓦妮姐。 瓦娜贝尔不爱聒噪,不过她从不觉得话多的塔姬妲烦。她自知比一般人沉默寡言,也不爱谈论自己,然而不知何故,和塔姬妲独处的时候,她总是自然而然地变得多话起来。现在依然睡不安稳的塔姬妲的睡脸闪过脑海,瓦娜贝尔希望她早点好起来。在抵达内贝尔市之前,如果有其他船只经过,或许可以请对方分点药品。瓦娜贝尔环顾天空的每个角落,不愿意放过任何线索。 瓦娜贝尔突然想起来,那时候也是这样的向晚天空。 她第一次搭上昆?萨札号的时候。 瓦娜贝尔是偷渡客。无处可去的她,偷偷溜上了停泊在陆地上的飞船。虽然船身诸多损伤、看起来老旧残破,但是有钱人的船戒备森严,就算运气好混进船上,一旦被发现,脏兮兮的瓦娜贝尔不是被无情地扔下船,就是被当成小偷交给警察。如果是这艘和自己一样脏兮兮的船,船上的人或许会手下留情。 现在回顾往事,才知道自己曾在无意识间如此算计,不过当时的瓦娜贝尔只觉得饿得难受,有食物果腹就行。在储藏库里偷吃奶酪而被米卡发现前的整整一天半,瓦娜贝尔都屏气敛声地躲着,随着船摇来晃去。远处传来的笑声往往在吃饭时间变得更加热闹,足可窥知这艘船上的人,多么重视大家共度的时光。 好温暖的船。 虽然船员都是些粗鲁无文的男人,怎么也称不上高雅。 这是自她颠沛流离以来,头一次带着微笑,而不是带着泪水梦见失去的事物。 被米卡带离储藏库,经过走廊的时候,可以从圆窗看见天空。当时的天空也是这样,冰凉的青色中潜藏着太阳的热气。抵达下一片陆地时,她不想下船,或许正是因为当时的温暖渗进了骨子里吧。 所以,现在独自站在连吵架声都听不见的昆?萨札号瞭望台,感觉好寂寞。思及此,瓦娜贝尔不禁露出苦笑。寂寞?原来自己还留有这种感伤啊。 ——不要紧,一定没事的。 比任何人都喜欢吃吃喝喝的他们活力十足,不会这么轻易输给病魔——她如此告诉自己。 此时,她突然察觉轻抚脸颊的风变得冰冷许多。云依然稀少,但是往北可望见峨然矗立的粗大云柱。视野比刚才更加模糊,可知雾变得更浓了。 浓雾的前方,有个长长的七彩物体摆动着。 瓦娜贝尔倒抽一口气。那是如假包换的龙尾鳍。 『瓦妮,你能听见吗?』 来自舰桥的通信响彻甲板。是卡佩拉。 『七点钟方向发现龙的踪迹……就像你说的一样,样子不太对劲。搞不好是噬船龙。』 「了解。降低高度,尽量迂回。要是出了状况,我来想办法解决。」 瓦娜贝尔把嘴唇凑近传声管,轻声说道。迟疑了一瞬间后,卡佩拉也回答: 『了解。』 ——但愿别出状况。 一般而言,龙不会主动接近飞船,但是偶尔会有因为某种理由而凶暴化的龙袭击船只,这样的龙被称为「噬船龙」。即使不是噬船龙,也还有被同类的气味吸引而靠近的危险性。说来遗憾,这艘船装满了大量刚肢解的龙油与龙肉,人类闻起来或许没有味道,龙却是远远地就能察觉。 ——这就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吧?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瓦娜贝尔很明白这个道理。或许龙不会袭击,或许能够巧妙地避开它,平安抵达城市。这并不是希望,只是愿望而已。若让愿望扭曲事实,可能会招致最坏的事态。难以言喻的不安侵袭了瓦娜贝尔。炸裂弹感觉似乎比平时更重,安装起来格外费力。瓦娜贝尔暂且停下动作,擦拭额头上冒出的汗水。指尖在发抖。她深深地吸一口气又吐出来。 「冷静下来,瓦娜贝尔。」 她这么对自己说,背后突然有道影子笼罩她。 「没错,冷静下来,瓦娜贝尔。」 是米卡。 瓦娜贝尔瞪大眼睛,米卡则对她露出豪迈的笑容,仿佛根本没有生病。你痊愈了?瓦娜贝尔原本想这么问,又打消念头。这是不可能的。事实上,米卡的额头上还留有汗水,身体也在微微发抖。虽然天色昏暗,难以分辨,但他的脸色想必也很差。 「你在干什么?快回船舱。」 「我才不要。猎物就在眼前,怎么能错过?」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明明切断了船舱的通信。」 「我闻到的。」 「怎么可能?」 就算他的嗅觉异于常人,待在船舱里也不可能察觉。瓦娜贝尔投以怀疑的视线,米卡毫无反省之意,耸了耸肩。 「我去上厕所,想顺便吹吹风,因为热得受不了。算我运气好。」 米卡眯起眼睛望着远方的龙,喃喃说道。 「……你看起来很痛苦。」 从他的侧脸可以看出他很想捕龙,但是从他摇摇晃晃的膝盖,可以知道他现在连站着都很吃力。瓦娜贝尔拉起米卡的左臂,环上自己的肩膀。 「总之,你好好躺着就是了。说来遗憾,这次只能别刺激它,溜之大吉了。」 「它肯放我们溜之大吉就好了。」 瓦娜贝尔侧眼瞪视说风凉话的米卡,发现他的表情其实一本正经。瓦娜贝尔默默扶着米卡前往船舱。龙翱翔的北方天空,正好是内贝尔市所在的方位,现在的昆?萨札号没有时间等待它离去,也没有时间绕远路。瓦娜贝尔一面感受着米卡的热度,一面咬紧下唇。 龙接近到足以目视全长的距离,是在过了整整二十四小时后——隔天的同一时刻。 从越来越浓的雾气间,不时可看见七彩光芒舞动。就目测判断,有四片竖鳍,体长约四、五米,并不是很大的龙,但是不断摆动的尾巴看起来格外地长,而它正步步逼近飞船。 ——果然很暴躁。 现在人手不足,应以击退为优先,而非捕获。不过,有这么容易吗?瓦娜贝尔从甲板上确认龙的状况,全身都僵硬起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触及了龙的呼吸和皮肤,原本冰冷的风多了些微热气。紧绷的大气激发了紧张感。就在瓦娜贝尔克制着又要开始发抖的身体,做了个深呼吸之时—— 「好像很好吃。」 背后传来一道悠哉的轻喃,这回瓦娜贝尔可就没吃惊了。见到手持射矛枪、戴上安全帽和防风眼镜的米卡,她只是啼笑皆非地叹一口气。 「……你是傻子吗?会死人的。」 「你单挑也一样危险啊。」 瓦娜贝尔没有回嘴,是因为隐约听见龙的咆哮。龙似乎察觉他们已经发现自己,从云柱里探出头,将那双宛若琥珀色水晶的眼睛转过来,现在猎人反倒成了猎物。 瓦娜贝尔故意长叹一声。 「既然要打,你可别扯后腿啊。」 「你以为你是在跟谁说话?」 米卡一如平时,从容地哼了一声,用停止颤抖的手在射矛枪装上火药筒和短枪。瓦娜贝尔很清楚,他的烧并没有退,不过现在站在眼前的已不是病人,而是平时那个可靠的昆?萨札号头号捕龙人。 瓦娜贝尔突然暗想:很好吃的气味,是什么样的气味? 距离变得这么近,就算不是米卡,也闻得到龙的香气。每条龙的气味各有不同,有的闻起来像杏仁,有的让人联想到沐浴在阳光下的草丛。若是前者,确实算得上是好吃的气味,也可能因为皮脂分泌而引发食欲。但是,这次的龙隐约带着一股铁味,虽然是在干燥的上空翱翔,却散发出一股湿黏的馊味,并不是会让人食指大动的气味。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和米卡在一起,总是会胡思乱想。瓦娜贝尔决定不管他,架起了装有钻叉的捕龙炮。这本来是吉布斯的工作,无论飞行距离多长,他都能命中要害。瓦娜贝尔比较擅长近身战,米卡也一样,但是现在的他连步伐都不稳,无论是远战或近战,瓦娜贝尔都不放心,既然如此,还是让他做他平时习惯的事比较好。 「雾这么浓,用热炮比较好吧?」 听见突如其来的声音,瓦娜贝尔回头一看,只见梅茵不知几时间来到甲板上,她扛着与娇小身躯完全不相衬的筒状大炮。只要装填燃烧性弹药发射出去,就能够产生威吓效果,将龙赶跑。猎龙的时候用不着这种武器,所以瓦娜贝尔和米卡完全遗忘了它的存在。 「你特地挖出来的?」 米卡问道,梅茵点了点头。 「很久以前我看别人用过。这本来不是我的工作,不过在这种非常时期,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谢啦。」 「消夜多给我一片生火腿……就好!」 从浓雾深处逐步靠近的影子映入眼帘的瞬间,梅茵立刻开了热炮。或许是因为不习惯吧,梅茵稍微打偏了,热气掠过瓦娜贝尔。就在瓦娜贝尔使劲站稳双脚,以免被近距离卷起的狂风吹走之际,受惊的龙高高举起的尾巴已然逼近头顶。 瓦娜贝尔还来不及思考,便纵向后方,及时用剑砍断朝着梅茵扫去的尾巴,大量血花因此喷到脸颊上。 ——啊,铁的味道。 察觉龙传来的气味其实是血腥味的同时,有血滴到了瓦娜贝尔的头顶上。血滴并不是来自于尾巴的切口,而是龙本来就受的伤。龙的竖鳍上插着好几把虽小却粗的枪,血流如注,看起来相当可怜。见状,瓦娜贝尔无意识间撤下了剑。 用不着发射钻叉,龙已经大大地展开竖鳍,现身于甲板上空。咿咿咿咿咿咿!超音波般的叫声响彻四周,听起来不像威吓,倒像是呜咽,瓦娜贝尔不禁皱起眉头。 那不是噬船龙。 只是一条因为痛苦与愤怒而失控的龙。 米卡抿紧嘴唇,瓦娜贝尔察觉那是压抑焦虑时的表情。 以最低限度的攻击屠龙,大快朵颐,才是正确的捕龙之道——这是米卡的口头禅。打伤龙以后置之不理——又或许该说,是有人失手让龙给逃了——是米卡最无法容忍的酷行。 龙的身体发出一阵滋滋声,裂开一条直缝。见了从裂缝露出的无数牙齿,瓦娜贝尔知道那是「嘴巴」。一条好似舌头又好似触手的黏滑长蔓从里头伸出。瓦娜贝尔瞄准试图缠住米卡的长蔓根部,亦即往龙的嘴里开炮。在炮击的烟雾弥漫中,米卡用完全不似病人的速度冲上前去,跳上龙的身体,一面攀住它一面将射矛枪前端的尖锐短枪刺进要害——背部正中央。 龙的身体「咚」一声落到甲板上,瓦娜贝尔等人的身体因为这阵冲击而微微浮起。变短的尾巴弹起来,又落到甲板上。它的生命力想必早就因为先前的枪伤而消耗许多,微微吐了几口气之后,龙便安静下来了。 「不愧是米卡大哥。」 梅茵发出赞叹之声。 至于米卡本人,则是攀在龙背上,几乎已失去意识。瓦娜贝尔觉得他那副模样活像正要咬龙一口,但是并未说出来。这回他真的太逞强了——瓦娜贝尔如此暗想,伸出手来,米卡似乎察觉到动静,猛然睁开眼睛。 「……真可惜,好不容易抓到龙,可是现在我们无法肢解。」 「抵达内贝尔之前,只能先让它躺在这里了。」 「呿……算了,至少还能放在甲板上载走。」 米卡一脸不悦地起身,踉踉跄跄地跳下甲板,伸了个大懒腰。 「我有种感觉,如果吃掉它,身体就会好起来。」 「我会替你的莫尔斯加些白兰地,你就忍着点吧。」 瓦娜贝尔放柔了声音。 她知道米卡的「想吃」并不是单纯出自于饥饿。 ——这个人的「吃」是种吊祭。 瓦娜贝尔知道,就算口腹之欲占了九成,这份心意仍是半点不虚。 「抵达内贝尔市以后,说不定能找到肯帮忙肢解的捕龙人。哎,或许得分人家一份就是了。」 「可是得花上两天耶,到时候肉都坏掉了,顶多只能榨油来卖,皮的品质也会变差。」 「别抱怨了,快回床上吧,剩下的交给我们处理。」 「就是说啊,米卡大哥。要是死了,就一辈子吃不到龙肉啰。」 「是、是……啊,头好痛。」 瓦娜贝尔目送米卡踉踉跄跄地回到船舱,和梅茵对望一眼。她知道米卡与众不同,不过,发了那样的高烧,身手还能如此矫捷,其他乖乖睡觉的船员一定会没事的。 仔细一看,失去龙的光辉以后,天空沉入黑暗之中,唯有朦胧的月光和星光成了照亮去向的路标。 距离内贝尔市还有两天航程——不,一天半。在那之前,若是又被龙袭击,搞不好真的会一命呜呼——瓦娜贝尔脑中冒出这种不吉利的念头,淡淡地笑了。 第二章 自从在内贝尔市生活以来,拉斯薇特从未看过黎明的天空。 被称为「雾都」的内贝尔市是个四面环山的盆地,市内常笼罩着一层薄雾。晚上到清晨之间特别冷,早上醒来的时候,头顶上总是被厚重云层覆盖着。倘若想看日出,必须爬到山顶才行,靠人类的双腿根本办不到。 即使如此,还是有许多男女老幼进行有勇无谋的挑战。时常有人带着数天份的粮食入山,但大多都耐不住露宿野外的严峻生活,两、三天就逃回家了。不过,其中也有成功抵达山顶的强者。根据这些人炫耀时的说法,云层平时看来虽然阴郁万分,踩在脚底下放眼望去,却像风平浪静的大海广阔无垠,反射的阳光美得教人说不出话来。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表示,那是值得冒着生命危险一看的景色,并以自己的英勇为荣。 ——有够蠢的。 拉斯薇特暗想。哪有什么景色是值得赌上性命的?她很想问问那些张大了鼻孔自吹自擂的人:如果有人叫你看完山顶的景色以后立刻去死,你愿意吗?应该不愿意吧。 ——你就是爱说这种愤世嫉俗的话,才会嫁不出去。可惜了一张标致的脸蛋。 每次听见拉斯薇特在鸡蛋里挑骨头,姑姑阿尔玛总是面露苦笑。她在哥哥过世之后,将年方十五的拉斯薇特当成亲生女儿扶养至今,已经有七年了。非但如此,她还打算将一手打理的餐厅让给拉斯薇特经营,对于拉斯薇特可说是恩重如山。即使如此,拉斯薇特仍照样回嘴:「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还在说嫁不出去、标致的脸蛋什么的,思想太落伍啦,这样会跟不上潮流的。」足见她们的关系有多么亲密。 ——这么一提,姑姑常说她双脚冰冷,很难受。 拉斯薇特摘下朝露沾湿的艾草,打算泡杯野草茶给姑姑喝。她深深吸一口带有冷气的野茎气味。拉斯薇特的一天始于到后院的野草园里收成。即使没有晨曦,早晨依旧会到来,厚厚的云层会随着时间经过渐渐变薄,空气也会变得暖和一些。听见马路上传来脚步声时,就是餐厅开张的时间。老旧的独栋洋房一楼改装而成的餐厅只要一开店,就会有常客迫不及待地上门。大家都是靠着清早现煮的汤养精蓄锐,前往职场工作。 拉斯薇特认为,若有什么事物是值得赌上性命的,那就是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她不需要不远离家园就无法体验的冒险与感动。 啪啪啪啪——头顶上传来螺旋桨的声音,是在野草占据了半个篮子的时候。一艘小型飞行船拨开云层,飞向市外。载着引船人的船动了,代表客人来了。又是捕龙人吗?拉斯薇特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内贝尔市的商业活动多半是创建在飞行船补给地的地位,其中也包含了捕龙船。只要有龙的生意可做,这座城市就会更加富裕。不过,这个礼拜已经来了四艘飞船,未免太多了。 「丫头,你在吗?」 阿尔玛拖着右脚,打开后门。拉斯薇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姑姑,我不是说过早上你不用起来吗?」 「话是这么说,但我已经做了四十年,就算不想醒也会醒来啊。你才是,像今天这么冷的日子不用勉强早起。」 「在这座城市里说这种话,就永远不用早起了。」 拉斯薇特耸了耸肩,打算回去摘野草,阿尔玛慌慌张张地叫道: 「我是来叫你的,锡安有话要跟你说。」 「锡安?」 那是阿尔玛的亲生儿子。 拉斯薇特的脸立刻沉下来,见状,阿尔玛露出安抚的笑容。 「他在餐厅里等你。过来吧,他还特地买了你最爱吃的炸面包呢。」 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拉斯薇特瘪起嘴来,叹了口气。 年长四岁的锡安也像亲生哥哥一样疼爱拉斯薇特,但正因为如此,他向来不知客气又蛮横无理。换句话说,他认为妹妹听哥哥的话是天经地义的;带着伴手礼前来,表达的正是「我已经这么低声下气,绝不容许你拒绝」的无声压力。区区炸面包,自己花钱买要来得美味多了。 拉斯薇特蹲下来,摘下薄荷,放进篮子里。加进野草茶,端给锡安喝吧。这是拉斯薇特对于讨厌薄荷的锡安所做的些微抵抗。 「现在人手不足。」 锡安开门见山地说道。 「你也知道吧?这几天靠港的飞行船很多,而且每艘都出了状况。」 简单洗过野草以后,用沸腾的热水焖煮。锡安一面看着拉斯薇特的动作,一面独自吃着伴手礼炸面包。我想喝咖啡——拉斯薇特对于他的轻喃充耳不闻,将茶倒进杯子里。锡安似乎闻到了薄荷的香味,脸颊微微抽搐。想当然耳,拉斯薇特同样视若无睹,隔了段距离在斜前方坐下来。锡安露出受伤的表情,拉斯薇特则是撇开了脸。 「什么状况?」 阿尔玛一面喝野草茶一面询问。锡安沉默了一会儿,对母亲投以求助的视线,随即又甩开迟疑,将视线移回拉斯薇特身上。 「每艘船都有八成以上的船员病倒,医生说可能是食物中毒。」 阿尔玛的肩膀猛然一震。 「感染症的可能性还没有排除。没有交集的四艘船全都是食物中毒,这种事连听都没听过。」 「所以捕龙人来了却那么安静啊。」 拉斯薇特咬了口炸面包,点了点头。 无论船只大小,只要捕龙人一来,城里就会变得热闹万分。男人们在马路上昂首阔步,追求柔软的床铺、干净的澡堂、热腾腾的酒菜与女人。沾染全身的龙油味和锻练有素的身体都是一般市民没有的,所以一眼就认得出来。当然,有时只是普通的旅客,但是拉斯薇特确信除了头一艘船以外,其余全是捕龙人的船。若要问她为什么,她也给不出明确的答案,只能说捕龙的船只本身就和船员一样,有种与众不同的氛围。 雾并不浓,却只有停泊的船只,没有启航的,拉斯薇特早就觉得奇怪了。 「所有人都被留在码头吗?」 「没错。因为如果是感染症,扩散到城里就糟糕了。虽然目前是没有传染给人的迹象啦……」 正因为知道危险性低,所以锡安直到今天才来。 锡安的工作是引船人。引船人必须不分昼夜地从管制塔监视能见度不佳的周边天空,一有物体接近城市,就得鸣钟示警,并引导搭乘飞船前来的来访者。年轻力壮的锡安常被分派到夜班,除了偶尔的长假以外,通常是睡在塔里,因此来访者大多交由他应对。 ——原来如此,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拉斯薇特望着锡安的眼睛,锡安的视线立刻不自在地飘移。如果要拜托的是寻常事,他的态度不会这么古怪。他通常会采取较为威迫的态度,先要求拉斯薇特答应之后才肯说明原委。 不过,拉斯薇特可没好心到替他省事的地步,冷淡地哼了一声说: 「真糟糕,这样你应该暂时回不了家吧。我可以帮你送些换洗衣物。」 「啊,嗯。哎,这件事也能拜托你的话更好。我一开始也说过,现在人手不足。」 「那是当然。有四艘船,全部……共有多少人?应该超过一百人吧。」 「大约一百三十人,其中有一百一十三人是病人。哎,其实健康的人不用照顾,只不过他们不能进城,所以……」 「哎呀,真的很糟糕。最近城里缺医生,除了回到雷吉恩医生那里的德克以外………只有三个护理师。还有玛莎的女儿也开了间小药局。」 阿尔玛说道,锡安也耸了耸肩。 「医生共有四人,其中一人是专门接生的。现在正在拜托其他城市支持药品和人手,大概要花上两天才会抵达……所以啦,小妹。」 你懂我的意思吧——面对他询问的视线,拉斯薇特用毅然决然的表情坚称自己不懂。 面对顽固的妹妹,锡安静静地长叹一声。 「药品不够……再说,光靠药物也无法康复。」 「那当然,养生需要的是营养。」 「所以我才来找你帮忙。」 「要我做一百多人份的伙食?」 「我当然也会帮忙。不过,小妹,可以配合症状设计照护餐的只有你一个。」 「我不是说过,别叫我『小妹』吗?」 「拉斯——拜托了。」 说着,锡安深深地低下头。 「目前还没找出病因,光靠我们应付不来。你只要帮到支持来了为止就好。」 这是哥哥头一次这么低声下气地拜托。 阿尔玛略带顾虑地望着拉斯薇特。她不方便开口要求拉斯薇特帮忙,但是脸上的表情与开了口无异。 老实说,拉斯薇特一点也不想答应、不想帮忙。 不过,她知道眼前的状况不容她拒绝。帮助病人是天经地义的事,如果她拒绝,就会换成锡安的上司出面。锡安正是不希望演变成这种局面,才会亲自上门拜托。 「……好吧。」 拉斯薇特尽可能露出不情不愿的表情答道,锡安猛然抬起头来。 「真的?」 「只帮到支持抵达为止。」 「嗯,我知道。我会尽量不让你有不愉快的感受。」 「还有,这是工作。包含店休的损失在内,酬劳我一毛都不会少拿。」 「当然,我会跟上头说好。」 「餐厅可以交给我……」 「不行。」 拉斯薇特对正要起身的阿尔玛断然说道。 「姑姑最近不是说脚又开始痛了吗?要好好休息才行。」 「可是……」 「放心,我不会剥夺老人家的乐趣,采买就拜托姑姑帮忙了。」 「……这丫头真是嘴上不饶人,也不知道是像了谁。」 阿尔玛嘀咕,再次坐下来,摸了摸右小腿。早上天气冷,旧伤会发疼,还这么顽固,不过若是回嘴,锡安一定会调侃她们是有其母必有其女,所以拉斯薇特没有说出口,只是站起来更加冷淡地俯视锡安问: 「医生认为是食物中毒,是因为发生了胃痉挛吗?」 「啊,嗯。不,这个嘛,呃……」 「到底是不是!」 「有的人有胃痉挛,有的没有,主要症状是高烧和呕吐。」 「有咳嗽吗?」 「目前没有咳得很厉害的人。」 「知道了,我会先煮些有退烧效果的汤或粥,看看情况。我这就开始准备,过来帮忙。」 「好、好。」 锡安平时明明很蛮横,但只要拉斯薇特摆出强硬的态度,他便会畏缩起来,这点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没变。拉斯薇特开始在厨房里翻箱倒柜,一旁的锡安则是按照指示将中药和草药瓶装进物流箱里。 「……抱歉,拉斯。」 「干嘛道歉?又不是哥哥造成的。」 不直接叫他「锡安」,不是出于亲情,而是出于人情。要是欺负得太过头,这个哥哥真的会情绪低落。 「反正没得选择。哥哥向来拿权力没辙,哪有办法拒绝上头的要求?」 「说得真难听。」 「是事实吧?话说回来……」 拉斯薇特微微吸了口气,尽力保持冷静问道: 「你向我道歉,是因为他们是捕龙人?」 锡安没有回答,这等于是肯定。 「……捕龙人食物中毒啊。」 语气中不由自主地带了鄙夷,拉斯薇特紧咬嘴唇。她不愿意识到自己有多么钻牛角尖,大大地摇了摇头。 即使如此,嫌恶感仍旧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在不卫生的船上煮饭烧菜,才会落得这种下场。不快感变得越发强烈了。 那些来到城里的肮脏男人。虽然不该一竿子打翻一条船,但是拉斯薇特确实常因为谈吐粗鄙的他们而感到不愉快。 ——所以我才讨厌捕龙人。 这番真心话就算没说出口,锡安大概也接收到了吧。拉斯薇特装作没听见哥哥再次轻喃的「对不起」,打开摆放脱水蔬菜的柜子。 ◆ 一想到搞不好会错过隐藏在高耸云朵之后的内贝尔市,瓦娜贝尔就不敢下瞭望台。卡佩拉告知再过不久就能看见内贝尔市至今,已经过了七、八个小时。持续吹风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但是,一想起大伙带着汗水与痛苦之色的睡脸,腰杆便自然而然地打直了。 所以,当她看见在云间微微摇动的气球时,忍不住一反常态地高声欢呼。这些气球大概是为了避免飞船迷路而设置的。气球呈直线分布,指引方向。 ——撑住了,大家都撑住了。 一想到这下子便能够获得药品与营养的食物,瓦娜贝尔便软了脚。虽然不知道治疗得花多少钱,不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瓦娜贝尔深信他们已经脱离最大的危机,因此在引船人的引导下来到营地时,她大吃一惊。她完全没想到除了昆?萨札号以外,还有其他飞船也遭病魔侵袭。 「听说医生也无法判断是流行病还是食物中毒。」 以代理船长的代理人身分和内贝尔市的负责单位谈话过后,卡佩拉抱着汤锅回来,在船的出入口待命的瓦娜贝尔和梅茵接过锅子,两人合力搬去厨房。锅里传来水波荡漾声,磨碎的生姜和蔬菜的甘甜香味飘过来。 「是生姜花椰菜汤。加了天然药物,应该有助于缓和发烧和呕吐。只不过,现在还没找出原因,医生交代如果吃了以后觉得不舒服,就要立刻停止食用。」 不知是不是因为独自搬运锅子,肩膀发酸之故,卡佩拉转了转肩膀。 瓦娜贝尔把锅子放到炉火上,并将热过的汤倒进碗里。 「真的很感谢他们的细心照料。」 有困难的时候互相帮忙,这样的精神深植于每个城市,毕竟下次需要帮助的说不定就是自己。即使如此,居然还配合大家的身体状况准备了这么多人份的伙食。不——瓦娜贝尔转念一想,或许正是因为人数众多吧。城市的风评总是在船员间口耳相传,就某种意义而言,这是个博得美名的好机会。 卡佩拉把脸凑近锅子,用力吸一口热气。 「啊,好香。真的很感谢他们。虽然药品好像不够用,但他们请了药膳厨师来帮忙。我们的运气很好,听说在昨天之前,连疗养餐都没着落呢。」 「……这样啊。」 「听说药品也快送到了,那些家伙只要再多撑几天就行了。」 瓦娜贝尔动作俐落地把装了汤的碗摆到托盘上,梅茵则是端起托盘送到船舱。现在的首要之务不是整理状况,而是替发烧得快脱水的伙伴们补充营养。另一个托盘放满以后,换成卡佩拉送往船舱,瓦娜贝尔自己也端着最后一个托盘离开了厨房。 米卡一闻到汤的香味,立刻从床上跳起来。明明还冒着冷汗,却这么有活力啊?虽然有点傻眼,不过他无论何时何地都生气蓬勃的模样,确实鼓舞了瓦娜贝尔。吉洛至今仍是连喝水都很辛苦,但是已经能够起身了。他们好转到不需要照料的程度,让瓦娜贝尔松一口气。 然而,最后探访的室友塔姬妲却缩着背呻吟着。 「塔姬妲,你不要紧吧?」 她似乎还有意识,没有回答,而是发出了痛苦的呜呜声。 「慢慢地吸气……对,然后静静地吐出来。」 脸庞因为痛苦而扭曲的塔姬妲照着瓦娜贝尔的吩咐,调整急促的气息。她是最后发病的,因此恢复得也比大家都晚。瓦娜贝尔替她揉了揉胃部后方一带,她的呼吸终于慢慢地缓和下来。 「汤喝得下吗?」 「……可以。」 塔姬妲断断续续地回答,慢慢坐起身子。瓦娜贝尔扶着她的背部,已略微下降但依然过高的体温传过来。睡衣都是汗水,穿起来想必很不舒服,但是又没有其他睡衣可供替换。瓦娜贝尔思索了一会儿,让塔姬妲靠在墙上并要她等候片刻,自己则是前往厨房烧开水,拿着泡过开水拧干的毛巾回到塔姬妲身边,掀开她的睡衣,替她擦拭背部。塔姬妲一脸抱歉地扭动身子。 「没关系,不要动。不把汗水擦干,病情会恶化的。」 「……对不起,变成这样……」 「你现在只要专心顾好身子就行了。」 瓦娜贝尔说道。塔姬妲似乎没有反驳的气力,乖乖地将瓦娜贝尔递给她的碗送到嘴边。 「好好喝……」 那就好。瓦娜贝尔微微一笑。 胃里的东西全吐光了,应该也是不适的原因之一吧。喝的量虽少,不过喝了几口汤以后,塔姬妲的脸颊变得红润一些。这不是一时半刻就会好起来的病,只能祈祷天然药物能够奏效。瓦娜贝尔宛若温柔地抚摸肌肤一般,用毛巾替塔姬妲擦拭汗水。 「……这里是哪里?」 汤连一半都还没喝完,塔姬妲便放下碗。瓦娜贝尔一面替她擦拭脖子和额头,一面回答: 「内贝尔市。不算大城市,不过身为飞船补给地,还算是小有名气。」 「我没听过……」 或许是因为暖了胃,塔姬妲的眼皮垂下来。瓦娜贝尔接过碗,让塔姬妲躺回床上。 「我们暂时会待在这里吗?」 「是啊。很遗憾,还是得睡在船上,不过他们会提供伙食。」 「大家呢……」 「大家都平安无事,没有人死掉。」 「是吗……那就……好……」 活像个婴儿——瓦娜贝尔暗想。抗拒睡意,拚命睁大眼睛,眼皮却忍不住垂下来的婴儿。瓦娜贝尔拿起塔姬妲的手臂替她擦拭肚子,但是她依然没有醒来的迹象。现在,瓦娜贝尔总算放下心中的大石头。已经不要紧了,至少不会出人命——她现在终于能够这么相信了。 回到厨房,只见卡佩拉和梅茵也如释重负地倚坐在椅子上,这应该代表其他船员也没有问题吧。她们各自添了碗汤,胃肠受到香味刺激,这才开始咕噜作响。这可说是三人这几天以来头一次可以坐下来好好进食。 「啊,通体舒畅~」 梅茵发出欢呼,卡佩拉也大大地点了点头。 「真的很好喝,完全不像是公家配给会有的水准。」 「他们没跟你收钱吗?」 「大概会事后结算吧,现在没收钱。我们也得等李醒来以后才知道付得出多少钱。」 「哎,其他船的状况也差不多。这么多艘船聚在一起居然这么安静,可见大家都中镖了。」 瓦娜贝尔站起来,从窗户窥探外头的情况。港都的码头通常挤满了享受陆地气氛的男人。有别于空中,陆地上没有螺旋桨或风声干扰,不必提高音量说话,但这些男人往往没发现自己的嗓门有多大,以与陆地的宁静格格不入的喧嚣声支配现场,震慑市民。 然而,现在只有内贝尔市的人行色匆匆地往来于城里与城外的码头之间,进出各艘船的顶多三、四个人,而且全都是女人。再也没有比冷清的码头更教人浑身不对劲的事了。 「到底是什么原因?」 不知几时间来到身边的卡佩拉同样看着窗外,歪头纳闷。 「有什么病是只有男人会得的吗?」 「塔姬妲是女孩子耶。」 梅茵一面吃着从柜子里拿出来的肉干一面纠正。 「那倒是。」卡佩拉盘起手臂。「医生嘴上虽然说无法判断,但好像认为食物中毒的可能性很高。他还交代我发完伙食以后替船上消毒。」 「消毒?」 瓦娜贝尔眨了眨眼。 昆?萨札号或许称不上整齐,但是卫生方面不像是有任何问题。在阿义的管理下,厨房向来保持清洁;就算没有浴室可洗澡,船员也会频繁擦拭身体……哎,频繁程度或许有个人差异,不过,至少船上鲜少笼罩在臭不可闻的异味中。即使船员不注重自己的仪容,但船内的打扫工作是采取轮班制,船上每天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别的不说,如果是食物中毒,肠胃比任何人都好的米卡病倒了,瓦娜贝尔等人却安然无事,未免太奇怪。 卡佩拉似乎看出瓦娜贝尔的心思,沉吟道: 「我也这么想,不过和陆地上的生活相比,确实还有很多不够周到的地方。他们说要发那个叫什么……喷雾剂给我们,等会儿我去拿。」 「哦,我去好了。」瓦娜贝尔自告奋勇地说道,「你们两个都累了吧?小睡一下比较好。」 「瓦娜贝尔你也一样啊。一直操纵飞船的卡佩拉姑且不论,我只是待在机舱而已……」 「我想出去走一走。不然你跟我一起去吧?」 闻言,卡佩拉和梅茵面面相觑。她们的表情流露出难以拂拭的疲劳,一看就知道和塔姬妲一样,填饱肚皮以后就困了。 瓦娜贝尔并不是不累,只是脑子莫名清醒。两人似乎明白了瓦娜贝尔并非在逞强,略微考虑过后,乖乖地低下头。 「那就拜托你。」 「对不起,下次换我去。」 瓦娜贝尔摇头表示没关系,爬下了架在地面上的梯子。 睽违已久的陆地上空气比云端上暖和许多。 码头中央搭了个外烩棚,从别处搬来的桌子上摆着砧板和食材,火炉有四个,而瓦娜贝尔的视线停驻在中央那个正在搅拌大锅子的女性身上。将黑发编成一条辫子的她看起来比塔姬妲年长,但是比瓦娜贝尔年轻。只见她一面尝味道,一面酌量添加装在篮子里的草药。她八成就是卡佩拉所说的药膳厨师。 瓦娜贝尔走过去,一个和那名女性有几分相像的红褐发男子迎上前来。他穿着钮扣扣到了脖子边的制服和同款的蓝色帽子,一看就知道是公家机关的人。 「听说这里可以借用除菌用具?」 瓦娜贝尔问道,男人点了点头。 「现在正在做追加的部分。还要……多久才会好?拉斯。」 「药剂本身只要十分钟就够了,不过放凉一点比较好,可以再等三十分钟吗?」 「药剂?」 瓦娜贝尔询问唤作拉斯的女性,但她连瞧也没瞧瓦娜贝尔一眼,只是用下巴轻轻指了指右方。 「那边的锅子煮的是薄荷,有抗菌作用,等到冷了以后,加上柠檬汁就完成了。虽然只有安慰效果,但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 拉斯身旁有个穿着同款制服的男人正用生疏的动作搅拌锅子,薄荷叶在沸腾的热水里跳舞。哦!瓦娜贝尔发出了赞叹声。如果是这种简便药剂,船上应该也可以储备。 「汤是你煮的吗?」 「对。」 「很好喝,谢谢。多亏你的汤,大伙都觉得身体舒服多了。」 「那就好。」 面对笑也不笑,而且始终没正眼瞧过自己的拉斯,瓦娜贝尔用询问的眼神看了红褐发男人一眼。男人尴尬地抓了抓头。 「呃,您是……」 「瓦娜贝尔,昆?萨札号的。」 「瓦娜贝尔小姐,我是锡安,管制塔的监视员,同时是引船人。等到煮好以后,我会连同追加的伙食一起送过去。」 「如果不会妨碍你们的话,我想在这里等。」 瓦娜贝尔对拉斯,或该说以拉斯为中心烹煮的伙食很感兴趣。 锡安点了点头。 「当然没关系……她是拉斯薇特,在城里经营餐厅,虽然年轻,厨艺却很好。」 「废话少说,还有虚伪的话也少说。」 「什么叫虚伪?你的厨艺是真的很好啊。」 「草药和中药只要有点味道你就不喝吐出来,还有脸这么说。」 「我没有吐!别乱说!」 「今天早上那杯加了薄荷的茶你也没喝啊。」 「又开始了。」 把木桶当椅子坐的白发老人笑说。他穿着和锡安一样的制服,领子上却别着两颗星星,阶级应该高于没有星星的锡安吧。和瓦娜贝尔对上视线之后,老人淘气地使了个眼色。 「这两兄妹一直都是这样,感情很好吧?」 「是啊。」 瓦娜贝尔露出微笑。感觉上就像是在看塔姬妲和吉洛斗嘴,令人莞尔。在塔姬妲加入前,吉洛一直是资历最浅的那个,因此他有时候会刻意在塔姬妲面前逞能。瓦娜贝尔这才察觉,原来自己喜欢捕捉大家在不经意间流露的小细节。 老人对瓦娜贝尔投以同情的目光。 「真是辛苦你们,居然在空中发生食物中毒。」 「……还不确定是不是食物中毒。」 为了阿义的名誉着想,在确定前,瓦娜贝尔不愿承认。然而,依旧板着脸孔的拉斯薇特哼了一声。 「几乎已经确定了吧?症状都一样。」 「可是我完全没事。」 「那是个人差异。你们有时候会在船上和龙战斗吧?光靠人力处理喷散的血液和唾液,总是有极限的。再说,天气一变差,食材就容易腐坏,怎么想都不卫生。野蛮的捕龙人哪懂得管理?」 「小妹,太失礼了!」 「我说过,别叫我『小妹』。何况我又没说错。」 拉斯薇特停下搅拌的手,从锅子里取出肉块。从大小判断,这些煮熟后不带红色的肉块绝不可能是鸡肉或猪肉,而是龙肉。 「你讨厌捕龙人,却用龙肉。」 这不是讽刺,只是单纯的感想,但是听在拉斯薇特耳里似乎不是这么一回事。她横眉竖目,头一次正眼瞪视瓦娜贝尔。瓦娜贝尔这才看出她的眼睛是宛若黎明天空的淡蓝色。 「没办法啊。这座城市的生意是创建在你们带来的龙肉之上。再说,龙肉有丰富的蛋白质,对身体有益。」 「这样很好啊。所以拉斯,不要摆出那种找碴的态度……」 「我没有!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 她好像很不高兴。瓦娜贝尔眨了眨眼。 拉斯薇特没有否认,代表她的确讨厌捕龙人。得煮这么多人份的伙食,或许不高兴也是理所当然的。 锡安不住地低头赔罪,但是瓦娜贝尔并未生气,甚至对于拉斯薇特那有别于塔姬妲的另一种直率性格产生了近似于好感的感情。 瓦娜贝尔仔细地观察拉斯薇特。 她将煮熟的肉块切成薄片的刀法比阿义还要俐落,看来厨艺真的很好。 「你在煮什么?」 瓦娜贝尔询问,拉斯薇特停下动作,讶异地回望她。瓦娜贝尔并未因为她的无礼而动怒,始终一派淡然,似乎令她有些困惑。隔一会儿,她不情不愿地开口回答: 「……大麦和龙胸肉汤,让肠胃已经好一点人的吃的。」 「一样加了中药或草药吗?」 「枸杞和红枣之类的。这些都不便宜,之后我会跟你们请款。」 「拉斯!」 「当然。等会计复原以后,我会叫他付帐。」 拉斯薇特又大大地哼了一声,视线从瓦娜贝尔身上移开,继续做菜。 锡安再次低头道歉。 「她的厨艺虽然好,精神却不太成熟。」 拉斯薇特似乎决定不理哥哥,并未抗议,而是加快了切肉的动作。 瓦娜贝尔摇了摇头。 「没关系,捕龙人原本就容易惹人厌。」 「……这座城市有许多船靠港。」 锡安叹了口气。 「其中有些无法无天的人,把餐厅当成酒店闹事的人也不少。而且……」 锡安突然仰望天空,看着虽然因为日头高升而变薄许多,但依然覆盖了八成天空的云朵。 「云缝间不时会有龙出现。」 「龙?」 「嗯,不知道是因为附近有龙巢,还是因为视野不佳,往往要等到龙接近了我们才会发现。总之,这座城市很容易被龙袭击。之所以发展成靠港地,也是为了自卫。」 为了提升龙前来袭击的时候,城里正好有捕龙人在的几率。 原来如此。瓦娜贝尔点了点头。 「可是……有些船的观念是只要能杀掉龙就好,龙一旦进到城里,他们常会忘了顾虑我们……」 锡安开始吐苦水,心情好像也跟着放松下来,语气变得不那么拘谨。 「我知道不是所有捕龙船都这样,我们接受人家的帮助也不该抱怨。只不过,拉斯对捕龙人产生坏印象的机会比一般人多……」 「……这样啊。」 瓦娜贝尔似乎能懂。 拉斯薇特并不是个大美人,但是就连身为同性的瓦娜贝尔,目光都会被那意志坚定的侧脸和烹饪时的站姿所吸引,想必有不少男人想松动那张顽固紧抿的嘴唇。而且,这类男人大多以为只要说些花言巧语就能如愿。 虽然觉得过意不去,不过道歉并不是瓦娜贝尔的工作。瓦娜贝尔能做的,就是以态度显示他们——至少昆?萨札号的船员是懂得礼节的。只不过他们也和其他捕龙人一样,嗓门和动作都很大,一开始或许无法让拉斯薇特卸下心防就是了。 「对不起,说这些有的没的。」 锡安似乎认为自己太多嘴,一脸尴尬地低头道歉。 「薄荷水应该快好了。我们也准备了替换用的床单,虽然都是些旧布,不嫌弃的话请拿去用吧。替换下来的床单麻烦您自己洗,我们会提供生火用的木柴和铁桶等物品。」 「谢谢。什么都要麻烦你们,真是不好意思。」 「在这种非常时期,这么做是理所当然的。」 锡安挺起胸膛。 瓦娜贝尔暗想,这里似乎是座好城市。迎接客人的引船人是城市的门面,瓦娜贝尔很庆幸他的诚意足以信赖。 「新的汤煮好以后我们会送过去……我感冒时拉斯也煮给我喝过,很好喝的。」 锡安轻声说道,以免被拉斯薇特听见。此时的他并不是公务员,而是充满信心的哥哥。瓦娜贝尔表示自己很期待,脸上自然而然地露出笑意。闻着飘来的味道,全身的紧张为之松弛,睡魔终于袭来。或许味道里有带有中药成分吧。 「拉斯薇特,谢谢。」 瓦娜贝尔对着继续做菜的背影说道,但那双蓝色眼眸并未再次转向瓦娜贝尔。 ◆ 拉斯薇特一面看着大麦在滤掉浮渣的清澈汤水里舞动,一面竖耳倾听瓦娜贝尔远去的脚步声。这并不是她头一次见到女性捕龙人,但是她从未见过像瓦娜贝尔那样气质出众的。身材虽然结实,可是体格不是特别壮硕。那条细小的手臂是怎么扛起枪炮呢?柔软的金色长发就算绑起来,在刮风的高空大概还是很碍事吧? 拉斯薇特咬住下唇。我在想什么?这些事和我根本没关系。 她将视线移回锅子上。料理就像自己的孩子,稍不留意就会出现意想不到的差错;再怎么细心呵护,也不见得会符合自己的期待。就算照着相同步骤、使用相同材料,还是可能因为一时心血来潮的叛逆而走上歧途。即使如此,她依然无法停止投注爱情。虽然她至今仍无法接受自己必须帮助自作自受的捕龙人,但无论对方是谁,自己的心肝宝贝能够帮忙治疗别人的身体,感觉还是不坏。 ——听好了,拉斯。头一个投注爱情的对象,就是使用的食材。怎么做才能凸显它们最大的优点?毕竟我们是用生命当食材,这是最该考量的事。 拉斯薇特想起说这番话的父亲,那些几乎看不出关节的圆滚滚手指。圆滚滚的不只手指,由于爱情过于深厚,什么都往嘴里放的父亲有一张摇来晃去的圆肚皮,脖子和下巴没有分界,就连圆滚滚的鼻孔也比一般人往上仰。父亲的信条是「不重视清洁的人没资格自称为厨师」,所以头发向来剃得又短又整齐。他频繁地擦拭汗水,脸上总是挂着讨人喜欢的笑容,虽然是个人见人爱的好人,但是不具备让打从十几岁起求婚者就络绎不绝的母亲情有独钟的外貌。认识父母的人都笑说:「抓住胃袋就能抓住对方的心,这一点不分男女啊。」实情究竟如何,拉斯薇特没机会询问在懂事前便过世的母亲,不过父亲的厨艺确实很高明,足以让拉斯薇特相信大家的说法。 那双与纤细相差十万八千里远的圆润双手,是如何那么迅速地将菜叶切成细丝呢?明明只是旧米揉成的饭团,为何出自父亲之手,就会让人联想到收获的季节?拉斯薇特一直感到不可思议。小时候,她真的认为父亲的指尖能撒出魔法粉末。 每当拉斯薇特表示好吃,父亲那双陷进肉里的眯眯眼就会眯得更细。在母亲过世之后,拉斯薇特的喜悦就是父亲的生存动力。 ——只要找到一个能让你投注和食材同等爱情的人,料理就会变得更好吃。 对于拉斯薇特而言,那个人该是父亲,然而,父亲已经不在人世。阿尔玛和锡安也是重要的家人,而她希望来店的客人都能吃得开开心心的心意也半点不假,可是,他们都和父亲所说的那种人不太一样。 拉斯薇特暗想:我大概是讨厌人类吧。 自从失去父亲以来,不只捕龙人,举凡父亲以外的人类,她都变得不喜欢了。 ——你讨厌捕龙人,却用龙肉。 瓦娜贝尔的话语突然重新浮现。 龙肉料理是父亲的拿手菜。他说龙肉无论是煎、煮或烟熏都好吃,营养价值又高,大概也是他最爱吃的食物。他的口头禅是:「没有捕龙人就吃不到这么美味的东西,要心怀感谢。」 若是见到现在的拉斯薇特,父亲会说什么呢?她有种把汤乱搅一通的冲动,却更加仔细地捞起浮渣。待浮渣全数捞完,汤水变得清澈之后,才装到碟子上尝了一口。 为了捕龙人而煮的龙肉汤,好喝得无可挑剔。 第三章 「因为我是蕾吉娜大小姐啊。」 她如此高声说道,而瓦娜贝尔的感想是,又有怪人加入了。 ◆ 瓦娜贝尔想起必须把龙处理好,是在抱着旧布和薄荷水回到昆?萨札号,看见凸出甲板外的尾巴时。对峙的时候看起来宛若闪耀着七彩光芒,似乎是因为反射了晨曦之故。失去生气的鳞片不敌阳光,如今已化成泛黑的银色。这原本该是着陆以后优先处理的事项,瓦娜贝尔却忘得一干二净,或许正代表她比自己意识到的更加缺乏冷静吧。瓦娜贝尔微微地叹了口气。 吉布斯病倒前捕获的龙已经肢解完毕,由于附近没有可以兜售的城市,所以肉都做过了腌制或风干等保存处理,可说是歪打正着。那虽然是条小龙,榨出的油却多到木桶足以堆成一座小山的地步,应该可以卖得不少钱。不过,食物中毒的诊断是否正确姑且不论,总不能把载着大量病人的飞船上的货物当成食材或药品原料贩卖。再说,现在内贝尔市的人虽然忙着照顾病人,但等到支持抵达以后,应该会要求飞船提交货品以供检验。 甲板上的龙或许同样不能卖,不过,身为捕龙人的尊严不允许瓦娜贝尔将龙置之不理、任其腐坏。她无法放弃判定安全无虞以后或许能够卖掉的一丝希望。再说—— 瓦娜贝尔微微苦笑。倘若是那个男人,一定不会犹豫,而是带着「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有什么好烦恼?」的诧异表情着手肢解。塔姬妲兴高采烈地附和并尾随其后的模样,以及吉洛无奈叹息的侧脸都可轻易想像出来。 ——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她本来打算用薄荷水打扫完船上之后,就要躺下来小憩片刻,看来还得再坚持一会儿。 厨房里不见梅茵和卡佩拉的身影。 瓦娜贝尔把篮子放在地板上,双臂往空中伸展,又垂直地放下手肘,僵硬的肩膀劈啪作响。一个礼拜前,卡佩拉才说下次降落到大城市时要奢侈一点,去做全身美容,如今看来是无法如愿。瓦娜贝尔转动脖子、放松筋骨,并深深地吸一口气,干劲十足地吆喝一声,趁着疲劳尚未来袭,拿起了洗涤场的抹布。 洗手台、餐桌和碗橱,特别需要除菌的地方她都喷了一遍。 「……真香。」 瓦娜贝尔忍不住出声说道。不光是直透鼻腔的清凉薄荷,还有一股隐约的柠檬香味。模糊的思绪变得清晰一些,格外响亮的咻咻喷雾声听起来也相当悦耳。 ——好安静。 关掉了引擎,除了瓦娜贝尔以外全都沉入梦乡的昆?萨札号,仿佛和时间一起静止。 然而不知何故,现在的感觉并不像独自站在瞭望台上时那样寂寞。一想到他们现在已经有热腾腾的食物可吃,正在各自的床铺上睡得安安稳稳,她的心里便踏实许多。虽然还有像塔姬妲那样距离康复之日尚远的伙伴,然而光是平安着陆,心情便有如此大的变化,说来连瓦娜贝尔自己都感到惊讶。她从不后悔选择在天上生活,不过脚踏实地的安心感只怕是永远都不会消失吧。 埋头打扫似乎有了成果,仔细一看,房间里绽放着前所未见的光彩。等到男人们康复以后,大概又会立刻弄脏吧,或许该和阿义商量,以后也定期打扫比较好。有了薄荷水,船上的汗臭味应该也会减轻一些。啊,不过——瓦娜贝尔想像着,再次微微地露出苦笑。她仿佛可以看见男人们直接把薄荷水往身上喷,打扫时间不知不觉成了游戏时间的情景。 ——好,接下来轮到龙…… 独自肢解龙很辛苦,然而无可奈何。她做好觉悟,踏上甲板,一阵比刚才更加冰冷的风吹来。浓雾笼罩天空,无法知晓太阳的正确位置,但是可以感觉出太阳已经开始下山。 瓦娜贝尔原本想趁着天色还亮的时候完成肢解,见状不禁皱起眉头。就在这时候,她的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一个男人抱着锅子从外烩棚走过来。红褐色的头发——是锡安。比捕龙人瘦小的手臂似乎不足以支撑一整船的伙食,脚步也有些踉跄,即使如此,他的眉宇之间依然烙着使命感,气喘吁吁地朝着这个方向走来。看见他那副模样,瓦娜贝尔不禁嗤嗤笑了起来。 「抱歉,我这就下去。」 瓦娜贝尔叫道,锡安猛然抬起头来。 「不,不要紧,请休息吧!」 虽然他这么说,但他搬的是大伙的伙食,瓦娜贝尔不能袖手旁观。再说,她有问题想问他。 下了楼梯,锡安正好也走到了。 「对不起,慢吞吞的。这是拉斯刚才煮的汤,还有附上面包,虽然不多,不过肠胃已经好一点的人可以吃。」 说着,他放下背上的背包。 「谢谢。可以顺便再拜托你一件事吗?」 「有什么事吗?」 「我想知道其他船的状况。有多余人手……的船大概是没有,不过,不知道有没有有空的捕龙人?」 「一定要捕龙人?」 锡安眨了眨眼。 「对,因为我要肢解龙。有男人可以帮忙是很好,不过还是要有经验的人才处理得来。」 瓦娜贝尔用食指指着甲板,锡安循着方向望去,看见一条银色尾巴,眼睛瞪得更大了。 「原来如此……是啊,我也不太擅长这些需要力气的工作。」 我想也是——这句话瓦娜贝尔没说出口。 锡安思索一会儿以后,指着停泊的三艘飞行船之中最大的那一艘。 「幸运号或许有您要找的人。」 「幸运号?」 「对。其中一艘是商人的船,要帮忙大概有困难,另一艘则几乎全部船员都躺在床上。不过,幸运号是捕龙船,还有四、五个人能动。大概是因为那本来就是艘大船,船上有简易浴室,感染比较不容易扩散。」 原来如此。瓦娜贝尔点了点头。 捕龙船有很多种。昆?萨札号是艘小船,聚集许多为了讨生活而选择成为捕龙人的个体户,不过也有些船载的是公司雇用的捕龙人。有的是富豪投资的事业,有的是因为制药公司不想通过中盘商收集药材,缘由形形色色。和昆?萨札号相比,这些船的资金大多丰厚许多,与瓦娜贝尔他们这种赚一天、过一天的生活水准大不相同。 「不知道对方肯不肯帮忙?」 「我去问问看。那艘船上剩下的也大多是女性,所以我不敢保证,不过感觉起来都是好人,或许肯帮忙。」 瓦娜贝尔点了点头。交给锡安处理,应该比由她直接交涉妥当。 「我先在甲板上做准备,如果对方答应,可以请你带人过来吗?」 「我可以自己上船吗?」 「当然可以。抱歉,要你跑腿。」 「这是我的分内工作。」 锡安爽朗地笑道,立刻迈步跑下船。瓦娜贝尔目送他的背影,不禁赞叹卡佩拉没有赶着在邻近的小镇降落,而是选择前来内贝尔市,实在是有先见之明。她抬起头,仰望卡佩拉睡觉的船舱。 把剖龙皮用的刀子和手套、分装肢解的肉块与内脏用的容器放到甲板上以后,瓦娜贝尔听见几道脚步声接近。只见锡安正带着一位年龄与瓦娜贝尔相仿的女性过来。锡安似乎是头一次看到肢解前的龙,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巨大的身躯,而女性则是穿过他的身边,朝着瓦娜贝尔伸出手。 「我叫蕾吉娜。」 从那张宛若蔷薇花蕾的红唇吐出的声音比想像中更加爽朗。她的身高也和瓦娜贝尔差不多。很久没和不必抬高或拉低视线就能对眼的女性说话了——瓦娜贝尔如此暗想,握住对方伸出的手。蕾吉娜一副兴味盎然的模样,毫不客气地将瓦娜贝尔从头到脚打量一遍。 「你的肌肉比看起来的更结实。已经当了很久的捕龙人?」 「有一段时间了。」 隔着遮住双手双脚的作业服也看得出来吗?真厉害。瓦娜贝尔暗自赞叹,也瞥了蕾吉娜的全身一眼。她穿着松叶色作业服,体格削瘦,不像是能够承受与龙的战斗。 蕾吉娜似乎看穿瓦娜贝尔的心思说道: 「我是医生。虽然也有内科知识,但主修是外科,所以现在没有用武之地。船上的人说我反正闲着没事干,不如来帮忙。」 蕾吉娜放开瓦娜贝尔的手,将如棉花糖一般蓬松摇晃的头发束起来。 「不过你不必失望。我好歹是捕龙船的一员,经验不少。肢解就跟解剖一样好玩,所以平时就算船员阻止,我照样会参加。」 「那我就安心了。」 「那就速战速决吧,我想在太阳下山之前完成。你听说了吗?我们这些健康没问题的人可以使用城市里的浴场。比起船上的浴室,浴场可以伸展双脚,舒适多了。不过使用时间有限制,必须快点去才行。你也想去吧?呃……」 「瓦娜贝尔。」 刚才没机会报上名字。 锡安也愣在原地,因为蕾吉娜一开口就说个没完,他根本没时间居中引荐。 蕾吉娜正面凝视着瓦娜贝尔,扬起嘴角。 「瓦娜贝尔,那我就叫你『瓦妮』吧。话说回来,你的话真少。」 「别人常这么说。」 瓦娜贝尔淡淡地笑了。蕾吉娜虽然多话,却不会给人强势的感觉,因此瓦娜贝尔并未感到不快。 蕾吉娜似乎想起什么,看着藏在锡安背后的人影。 「话一样少的你,知道怎么肢解龙吗?」 嘴唇抿成一直线、一脸尴尬的,是拉斯薇特。锡安这才想起自己的任务,把手放到拉斯薇特的肩膀上。 「不好意思,瓦娜贝尔小姐,可以让这家伙参观一下吗?」 「可以是可以……你有兴趣吗?」 「……没有就不会来了。」 「你为什么老是用这种口气说话啊?」 「哈哈哈!那倒是,不该问这种理所当然的问题。」 蕾吉娜的高笑声吹散了锡安的焦急。 「是啊,是我不好。」瓦娜贝尔拿起一副手套。「既然来了,要不要帮忙?摸摸新鲜的肉和内脏,对于厨师应该是种不错的体验。」 拉斯薇特不悦地皱起眉头。 「我只是讨厌捕龙人而已,并不讨厌龙,也不怕龙。」 说着,她快步走向前,接过瓦娜贝尔手上的手套。她果然是个很好强的女孩。瓦娜贝尔心里觉得好笑,但是并未流露在脸上,只是简短地答一句:「是吗?」 「这些工具我也可以任意使用吗?我的手法可能跟你不太一样,不过这次应该没关系吧?」 「对,总之先处理好再说。」 「了解。那么,那位小姐。」 「我叫拉斯薇特。」 「拉斯,为了答谢你替我们准备营养丰富的伙食,有任何不懂的地方尽管问,我都会教你。不过,不懂的东西别乱碰。哎,总之你尽量有样学样,加油吧。」 「……又不是你的船,你跩什么?」 拉斯薇特对完全掌控局面的蕾吉娜发出不平之声,蕾吉娜再度放声大笑。 「因为我是蕾吉娜大小姐啊。」 听了这句没道理的回答,拉斯薇特愣在原地。蕾吉娜并未理她,拿起小刀刺进龙皮,曲线形划开,活像在杀鱼。俐落的手法,让人确实感受到她身为外科医生的高超技术。 越发冰冷的空气拂过脸颊,在因为做苦工而满头大汗的现在感觉起来格外舒适。 然而,手边变得越来越昏暗,教人伤透脑筋。太阳尚未结束一天的工作,可是随着时间经过而变浓的雾气,似乎替这座城市提早招来夜晚。瓦娜贝尔加快了动作。虽然已经备好油灯,但她还是希望能在油灯派上用场之前处理完毕。不知道是不是有同样想法,蕾吉娜也闭上聒噪的嘴巴,默默进行。 ——她也是那样切开人类的肚皮吗? 肢解就跟解剖一样好玩这句话似乎不假。掀起厚皮、切开肌肉,小心翼翼取出内脏以免造成损伤的蕾吉娜,双眼闪闪发光。一般人进行肢解时,脸蛋往往会被血弄脏,但蕾吉娜因为动作简洁俐落,如陶瓷般透亮的肌肤上浮现的红色,至今依然只有那张美丽的嘴唇。 「整片尾鳍都是骨头,攻击应该很凶猛吧?」 直到扒开皮肉,看见骨骼全貌以后,蕾吉娜才开口说道。 「骨头形状良好,而且密度很高。这条龙一定是用全身在飞翔,动起来应该很美。」 昆?萨札号上的任何人都不曾着眼于这一点,瓦娜贝尔听了这番话之后,虽然吃惊,却也试着回忆龙活动时的模样。她只记得闪耀着七彩光芒的尾巴以猛烈的力道与重量拍落的那一幕,那也得归功于骨头吗? 「……是啊,挺凶猛的。」 「我真想看看。然后呢?男人全都病倒了,所以是你一个人解决的?」 「不是。梅茵……有个女技师也帮了忙,还有另一个硬拖着身子爬出病床的男人。」 「哎呀,真豪迈。」 「他是个一闻到龙味就坐不住的男人。」 「龙味?味道强烈到连在船舱都闻得到?」 「不是,强烈的是他的贪吃程度。」 要是他知道自己没跟他说一声就进行肢解,铁定气炸了。把骨头上的肉全削下来,趁着新鲜的时候偷吃几口,是他最大的乐趣。米卡闹脾气说:「搞什么,干嘛不叫我起来啊!」一旁的吉洛则是皱起眉头说:「吵死了,真拿你没辙,活像小孩一样。」瓦娜贝尔好想快点看到他们这副模样。 瓦娜贝尔笑了。 无论躺着或醒着,他们无时无刻都在瓦娜贝尔身边,只是瓦娜贝尔未曾自觉而已。他们的声音和气息,早已渗透瓦娜贝尔的日常生活。 贪吃就闻得到味道?蕾吉娜觉得很有趣,喃喃说道: 「你的船员好像挺有个性的,等他们好了以后,一定要介绍给我认识一下。欸,拉斯,你应该也想见见他们吧?」 「咦?」 拉斯薇特没料到话锋会转到自己身上,诧异地回过头来。肢解工作不能交给她,要是她使用用不惯的大型刀刃受了伤,连昆?萨札号和幸运号都会跟着全灭,所以请她按照部位分装两人取出的肉和内脏。想当然耳,她的手套染成红色,血沫溅到脸颊、额头和围裙上。要是已回到工作岗位上的锡安看见了,搞不好会昏倒。 不过,正如瓦娜贝尔所料,拉斯薇特相当热衷于初次见到的龙体内部构造。尤其是针对震脏——为龙带来浮力的坚硬圆形内脏进行说明以后,她的眼眸静静地燃起有别于蕾吉娜的好奇之火,交互打量着柔软的心脏与震脏。 「好,差不多了吧?」 好不容易在黑暗包围四周之前完成所有工作,蕾吉娜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瓦娜贝尔也是满身大汗。一停下动作,风便冷却了湿答答的身体,让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谢谢你们的帮忙。」 「我也很开心。接下来只要把血冲掉,把地板打扫干净,就大功告成了。应该不必榨油吧?」 「对。其实打扫我自己来就行了……」 「你在胡说什么?我当然要帮忙。打扫完后一起去洗澡吧。你的酒量如何?」 看来不是可以婉拒的氛围。瓦娜贝尔耸了耸肩。 「……哎,马马虎虎。」 「我就知道,你看起来就是一副酒量很好的样子。拉斯,你成年了吧?」 「对……咦?我也要一起去吗?」 拉斯薇特一脸讶异,见状,蕾吉娜反而露出惊讶的表情。 「当然啊,工作完以后一起庆祝是常识。欸,我说得没错吧?瓦妮。」 「哎,是啊……或许吧。」 「好、好,快点收拾!啊,用那个好了,之前发给我们的薄荷水。说不定也能消除这股腥味。」 说着,蕾吉娜抓起事先准备好的鬃刷。 「你在摸什么鱼啊?瓦妮。快把水拿来。」 「了解。」 瓦娜贝尔顺从地回答。虽然她也觉得这样简直分不清谁才是昆?萨札号的船员,但要一一困惑,未免太费事。就只有死心眼的拉斯薇特皱起眉头,站在原地歪头纳闷:「……蕾吉娜大小姐?」 ◆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拉斯薇特大为困惑。她对肢解龙感兴趣是事实,可是她并不想亲近捕龙人,也不想一起洗澡。她甚至还特地通过锡安要求上头保证她不用和捕龙人做非必要的接触。至于一起喝酒,更是万万不可能。她明明是这么想的。 「怎么这么慢?拉斯。来,尽量喝吧!放心,我请客,这点积蓄我还有。毕竟你是这个避难营最大的功臣嘛!」 在浴场附设酒吧的中央占位子等候——说归说,其实没有其他客人——的蕾吉娜挥了挥手,放在面前的一品脱酒杯已经快空了。瓦娜贝尔也一样,不过两人的脸色都丝毫未变。 无可奈何之下,拉斯薇特不情不愿地在蕾吉娜和瓦娜贝尔之间坐下来。有股甘甜的香味隐隐约约从两人身上飘来,大概是天竺葵和玫瑰吧,让人有种怀念的感觉。 「大浴场加上隔壁的酒吧!多美好的环境啊!」 说着,蕾吉娜灌了口啤酒。 「……当然美好了,因为浴场和酒吧都是为了你们这些船员打造的。」 「哦?设备看起来不错,是什么时候盖好的?」 「三年……四年前左右吧。市长想开发新生意,来赚那些只留一晚、不住旅馆的旅客的钱……」 说着,连拉斯薇特都觉得自己太过口无遮拦,便闭上嘴巴。不过,两人似乎不以为意,反而一脸佩服地点头。 「着眼点不错。就算不需要补给,只要有这个浴场,就会想顺路停靠一下;而血气一畅通就想喝酒,这是飞行船员的宿命。」 「……实际上,这样的船的确很多。」 「我就知道!救护的指挥调度也很迅速,这里的市长很有才干,我欣赏。」 「如果再安排一些整骨师,应该更有赚头吧。」 「啊,好主意!拉斯,城里有整骨师吗?我的肩膀硬邦邦的,正伤脑筋呢!」 「呃……应该有吧。」 「哎呀,拉斯,你也来了?」 拉斯薇特跟不上两人怒涛般的对话,一脸困惑,给了她台阶下的是送酒过来的酒吧老板娘。 「听说你今天很活跃啊!来,这杯我请。」 老板娘递出的是加了柠檬水的啤酒,拉斯薇特最喜欢的酒。拉斯薇特从小就认识和阿尔玛也很熟的酒吧老板娘——艾拉,也知道她在内场里的丈夫烹煮的料理是绝品。拉斯薇特之所以大剌剌地跟来,一方面固然是被蕾吉娜的气势压过,另一方面或许是因为可以品尝到酒吧老板亲手烹煮的料理之故。 蕾吉娜仿佛忘了整骨师的话题,精神奕奕地举起艾拉送来的新酒。 「好,干杯!拉斯薇特,你累了吧?抱歉,要你作陪。」 她用完全不觉得抱歉的口吻说道。 「上百人的伙食几乎都是你一手包办,还让你帮忙肢解龙,真的感激不尽。多亏你,大伙身体都好多了。」 「我的船也是,谢谢。」 「……这是我的工作。」 和续杯啤酒一起摆上桌的,是厚切培根铁板烧、香煎白霉奶酪和切得薄薄的肉干,用的全是龙肉。见了这些菜色,拉斯薇特不禁噗嗤一笑,令其余两人对她投以诧异的视线。糟了,拉斯薇特立刻板起脸孔。但是人都来了,还继续摆臭脸未免太孩子气,因此她清了清喉咙,尽量保持平静对两人说道: 「因为这些料理和我做的料理完全相反。我在想,是不是药膳料理吃起来没有满足感?」 「哎呀!没这回事,很好吃啊!对吧?」 「对啊,都想再来一碗了。」 好吃是理所当然的。拉斯薇特怀着些许自负,露出僵硬的微笑。不只捕龙人,她和任何刚认识的人都很难打成一片。 「我不是在责备你们,我确实只煮了对肠胃好的料理。我只是在想,你们真的很喜欢现在的健康状态啊。」 「搞什么,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蕾吉娜松一口气。 「我们确实在追求可以直接化为血肉的东西。」 说着,瓦娜贝尔抓起一条肉干。看着她,拉斯薇特暗想:捕龙人的血肉果然是来自于龙肉。明天或许该准备多一点蛋白质,也就是锡安所说「分量够的食物」。 照顾肠胃固然重要,但吃得开开心心也很重要。 ——再说,我也不希望让人觉得我的料理都是些吃起来不过瘾的东西。 锡安总是抱怨拉斯薇特的料理味道太淡,但那是因为她知道锡安平时吃得很随便,才趁着他回家时准备有益健康的食物给他吃。拉斯薇特也会做年轻男人爱吃的菜色,当初教她下厨的父亲最拿手的正是有益健康又有饱足感的料理。 ——要怎么把他们不爱吃的蔬菜偷偷加进料理,就要看我们的本领了。 父亲教她的第一道料理,就是加了红萝卜泥的汉堡排。无论是用奶油提出甜味的炒萝卜,或是加了芥末酱和油的拌萝卜丝,平时总是剩一堆的红萝卜不过一晚,就消耗了两倍的量。 ——你妈也讨厌蔬菜,尤其是红萝卜,总是嫌有土味不肯吃。不过,她很爱吃这道汉堡排,可以连吃上三、四块。 听了这番话,拉斯薇特也爱上汉堡排。父亲总是用料理的滋味填补她欠缺的母亲记忆,因此她鲜少感到寂寞。 胸口一阵抽痛。为什么今天老是想起父亲? 「不过,这么一提,为什么只有我们的胃袋正常运作?」 不知几时间点了瓶红酒的蕾吉娜一面倒酒,一面歪头纳闷。 「我们也没吃什么特别的东西啊,就和这些培根、肉干差不多。啊,可是啊,拉斯,刚肢解的龙肉油脂多,真的很好吃,是在这家店里吃不到的。」 她对正在分切培根的拉斯薇特说道。刀子一切下去,油脂便汩汩流出。我不需要更多油脂——就在拉斯薇特如此暗想之际,蕾吉娜又说道: 「新鲜程度不同。虽然一样是油脂,却一点也不腻。比方说,你吃过脂排吗?」 「脂排?」 光听就反胃。蕾吉娜面露贼笑。 「一加热会融化变小,所以很考验煎的功力。尺寸也很重要,因为太大煎不透。光吃油脂就够好吃了,如果把爽脆弹牙的肠子上头的油脂烤化再撒上盐,更是人间美味。瓦妮吃过吗?」 「没有。我们船上大多是吃大锅菜,很少煮这种功夫菜。」 「这算不上功夫菜啦!虽然说要考验煎的功力,但又不是有大厨替我们服务,只是把切好的东西装一装,大家各自用铁板煎来吃而已。好不好吃就看自己了。」 依然无法想像的拉斯薇特将培根放进口中。胡椒和盐味美味绝伦,由于去掉了多余的油脂,吃起来一点也不腻。拉斯薇特暗想,吃这个就够了。 她突然想到一件事。 「……说不定油脂是原因。」 「唔?」 「食物中毒。听你刚才说的,肉姑且不论,但油脂是半生不熟的状态,对吧?说不定是因为吃了不熟的油脂才生病。」 蕾吉娜和瓦娜贝尔互看一眼。 然而,瓦娜贝尔立刻摇头。 「我们没吃这类料理。」 「我们也不是头一次吃啊。」 对喔,拉斯薇特垂下眼。她自觉说了多余的话,有点难为情。然而,另外两人的思绪似乎因为拉斯薇特的发言而结束了小憩时间,被拉回现实。只见她们微微板起脸孔,陷入思索。 瓦娜贝尔看着蕾吉娜问: 「幸运号也和我们一样,平安无事的都是女人吗?」 「几乎都是。有一个是男的,不过他是因为没食欲,本来就没吃多少东西……唔,果然不是感染症,是食物中毒吗?」 蕾吉娜替瓦娜贝尔倒了杯红酒。瓦娜贝尔一口气喝光,也替蕾吉娜回倒了一杯。无论正经或嬉笑,这两人喝酒的速度都没有变,搞不好在拉斯薇特喝完一杯之前,她们两个就把整间店的酒全喝光了。 「我想了又想……」 蕾吉娜喝完了不知是第几杯的酒说道: 「医生说捕龙船的卫生环境本来就不好,食物中毒是难免的,可是我们的船对于食品管理向来很谨慎,也会定期打扫。如果只有一、两个人病倒也就罢了,那些唯一的优点就是耐操耐劳的家伙居然全都病倒,我实在无法相信。」 ——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 突然在耳边响起的是父亲嘶哑的声音。 ——食材管理没有任何问题,原因一定是出在其他方面。 拉斯薇特紧紧闭上眼睛。 瓦娜贝尔并未察觉拉斯薇特的异状,回答: 「我们也一样。虽然是艘贫穷船,不过厨房总是保持干净,餐勤长的厨艺也值得信赖。如果食材坏掉,阿义不会没发现。」 「是啊。你们的船虽然破旧,可是还不坏,和生活健全的人身上的味道一样。」 「『破旧』两字是多余的。莫非你就是为了确认这一点才来的?」 「我是真的出于好意来帮忙,也喜欢肢解龙。不过,哎,我好歹是个医生,当然得动动脑筋找出原因啊。」 蕾吉娜吃着拉斯薇特分切的培根。 「啊,真好吃……我们在天上吃的东西也是这么好吃,而且没有任何怪味道。欸,瓦妮,你应该懂吧?飞行船上能用的调味料有限,所以可以吃出食材的原味。要是坏了,一吃就知道。」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过着野性的生活,船员对这些都很敏感。」 「就是说啊。所以我在想,就算是食物中毒,八成也是食物本身有问题。呃,也就是说,并不是食物坏掉了,而是不小心吃了有毒的东西。」 「有毒的东西?」 「对。不过,问题在于我根本不记得我们吃过和平常不一样的东西,也没有什么东西是只有我没吃的。」 蕾吉娜盘臂沉吟,一旁的瓦娜贝尔频频眨眼,长长的睫毛随之晃动。虽然表情未变,但她似乎也在回溯记忆,推敲这个可能性。 沉默持续了片刻,只有两人杯子里的酒逐渐减少。她们的脸色依旧毫无变化,和没有喝酒的时候一样冷静、一样慎重,一看就知道她们并不是在替自己人护短。 拉斯薇特静静凝视着这两个人。 ——为什么? 市内的医生认为,没有人咳嗽或头痛,应该不是感冒等感染症。别的不说,四艘飞行船都是在不同地点航行,虽然大致上是来自同一个方位,但是途中停靠的城市完全不同,在病毒难以蔓延的高空罹患同一种疾病的可能性很低。既然如此,当然该怀疑飞行船的卫生状态和厨师的责任。不过…… 不知何故,她们却深信不疑。 相信绝不是厨师的问题。 ——为什么他们不相信? 父亲的悲痛声音消除了欢笑的记忆。 拉斯薇特的情况不一样。从前,拉斯薇特的父亲—— ——原因明明是出在其他方面。 拉斯薇特咬紧了臼齿。 自己果然不该来的,和捕龙人扯上关系准没好事。然而,光是要克制微微颤抖的身体就已经用上她的所有力气,她根本无法起身说要回去。 「……你的脸色很差,没事吧?」 瓦娜贝尔望着拉斯薇特,拉斯薇特轻轻摇了摇头。 「没事……只是有点醉了。」 「是吗?别太勉强。」 「就是说啊。我们的喝法不正常,千万别学。」 「……原来你们自己也知道?」 「当然知道啊,毕竟赚来的钱全都拿去买酒了。瞧,又喝完了。抱歉,再来一瓶!」 真是不可思议。刚才明明还想着扯上关系准没好事,可是听了蕾吉娜的声音,肚子却微微地暖和起来;在瓦娜贝尔平静眼眸的注视下,心灵也稍微恢复安详。 虽然她们是捕龙人。 或许我并没有那么讨厌她们——拉斯薇特悄悄地调整呼吸。 「这是招待的。」 送酒过来的艾拉,另一只手上端的是盛着莎乐美香肠和生火腿切片的盘子。 「这也是龙肉。你们平时老是在吃,居然还吃不腻。」 「当然不腻,每条龙的味道都不一样。」 「好耶,真幸运!」蕾吉娜发出天真无邪的欢呼,立刻开始大快朵颐,又一脸陶醉地说:「嗯,绝品!」见状,噗嗤一笑的不是艾拉,而是瓦娜贝尔。 「你和他或许合得来。」 「他?哦,你船上那个贪吃到能够闻出气味的人?讨厌,别这么说嘛!我不是贪吃,是美食家,美、食、家!谁教我家世良好,舌头都养刁了。」 「家世?哦,所以你才说你是蕾吉娜大小姐……」 拉斯薇特说道,蕾吉娜哈哈大笑。 「哦,那跟这个没关系。只要我还是我,就比任何人都更加高洁、更加自负。懂吗?」 「……不懂。」 「呵呵,对于小朋友而言还太早了。话说回来,这么好吃的东西还免费招待,没关系吗?当然,我会心怀感激地吃掉。」 「反正今天除了你们以外,大概不会有客人上门了。」 艾拉环顾冷清的店内,耸了耸肩。 「换作平时,来了四艘船,生意可好了,不过这次无可奈何。」 「我会每晚都来的,也会拉着康复的男人一起来。」 「谢啦……哈啾!啊,抱歉。」 「感冒?」 见了吸着鼻子的艾拉,蕾吉娜立刻换上医生的面孔。 然而,艾拉摇摇头。 「我这是花粉症,看来还是该戴上口罩才行。虽然在客人面前戴口罩不太好看,可是不小心点,要是连我们店里都发生食物中毒,那可就糟糕了。」 「对喔,已经到了这个季节。」 拉斯薇特望向窗外。 覆盖内贝尔市的不只有雾。环绕城市的山地上种植许多树木,其中有些树木会释放棘手的花粉。拉斯薇特运气好,从来不曾为这种症状烦恼,不过每到春天,到处都是吸鼻子、打喷嚏的人。 「不知道是从去年还是前年开始的?北方刮起强风以后,花粉症就变得更严重。今年风势好像更强了,我儿子说他鼻子痒到睡不着。」 拉斯薇特仰望着抹鼻子的艾拉。 「明天我带洋甘菊茶给你,虽然可能只有安慰作用而已。」 「啊,太感谢了!你的茶一喝就全身舒畅……哎呀,打扰你们了,请慢慢坐。」 目送端着空酒瓶和盘子回到内场的艾拉,蕾吉娜露出微笑。 「城里的人很信赖你啊。」 「只是因为没有其他人懂得药膳料理而已。」 「能够找到专属于自己的武器,就是种才能啊。人啊,在被需要的地方大放光彩,才是最幸福的。」 「……以你而言,就是当飞行船的医生?」 「这个嘛……」蕾吉娜喃喃说道,一瞬间露出感慨的眼神。「我本来是想当陆地上的医生,可是,哎,发生了很多事。你呢?瓦妮,为什么会成为捕龙人?」 「我?我算是顺其自然吧。」 「什么叫顺其自然?」 「发生了很多事,和你一样。」 瓦娜贝尔一瞬间也露出感慨的眼神,喝了口酒。 「陆地上没有地方可以容身,所以学习怎么飞,待在天上。就这样。」 「……是吗?确实一样。」 蕾吉娜带着一股莫名伤感的氛围,用自己的杯子碰一下瓦娜贝尔的杯子。 你呢?蕾吉娜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拉斯薇特。为何选择药膳这条路?为何留在内贝尔市?这也是顺其自然,没有明确的理由。 拉斯薇特一直这么认为,直到现在。 「……我正好相反。」 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话已经说出口。 拉斯薇特一口气喝光剩下的啤酒。她明明很喜欢这种啤酒,可是不冰又没泡沫的啤酒在嘴里只留下甜腻的味道。拉斯薇特突然有点心酸,站了起来。 「我要回去了……明天还要备料。」 她知道这么离开太过突然,也知道自己的行为相当无礼。然而,今天不知何故,特别容易心乱。她必须独处,才能将无法预测的暴风雨压抑在心底。 「明天见……我会送些有肉的料理过去。」 另外两人若无其事地回答「好」、「晚安」,声音直接穿过耳朵。不知何故,拉斯薇特不敢回望她们的脸庞。 快步走出店门之后,完全不似春天所有的冷风吹向拉斯薇特。这就是艾拉所说的北风。拉斯薇特宛若被人追赶一般,从快步走变成小跑步。 她讨厌捕龙人,可是不讨厌瓦娜贝尔和蕾吉娜。肢解龙很开心,和她们聊天也很开心。对于没什么机会与年龄相近的女性交流的拉斯薇特而言,听她们一搭一唱,感觉很新鲜。不过—— 她还是讨厌捕龙人。 因为拉斯薇特之所以来到这座城市,根本不是什么顺其自然,全都是捕龙人一手造成的。 ——欸,拉斯,我好想回到天上。 直到临死前,父亲还是这么说。那些人害他如此痛苦,害他连厨房都进不了,他却还是继续看报纸寻找飞行船的征人启事。 ——你妈是个本领很好的掷叉手,年纪轻轻的,却比任何人都勇敢,屠龙技巧也很高明。 都是那两个人害的——拉斯薇特假装没有发现渗出的泪水,继续奔跑。 母亲过世的时候,年纪就和那两人差不多,原因是被龙所伤。父亲说那是一条非常庞大且凶暴的龙。母亲也是那样大口喝酒吗?也是那样大啖新鲜的龙肉吗?一想到这些,她就觉得好心酸、好寂寞,忍不住怀想天空。 ——陆地上没有地方可以容身,所以学习怎么飞,待在天上。 瓦娜贝尔是这么说的。母亲大概也一样吧。 可是,拉斯薇特不同,拉斯薇特的父亲也不同。 正好相反。 因为天上没有容身之处,因为失去容身之处,所以父女俩才下了船,来到这里。他们只能在陆地上生活。 ——爸爸。 拉斯薇特停下脚步,仰望夜空。夜空被浓雾覆盖,连星星都看不见。在飞行船上的时候看都看腻了,犹如拉斯薇特被褥的耀眼繁星,如今连一颗也不得见。 白色气息从口中细袅袅地吐出。 拉斯薇特的父亲原本是捕龙船上的厨师。带着亡母的记忆做菜给捕龙人吃,是他的骄傲。 然而,拉斯薇特十五岁那一年,一切都变了。他们被不容分说地赶下船。 理由是食物中毒。 吃了他的料理以后,所有船员都发高烧病倒,拉斯薇特也不例外。 拉斯薇特也是夺走父亲一切的元凶之一。 第四章 拉斯薇特第一次下船,是在刚满十一岁的时候。 母亲过世以后依然继续搭乘的捕龙船,因为设备不良及船员减少而解散,无处可去的父亲牵着她的手,来到内贝尔市。 听说父亲自从二十几岁离开陆地以来,从没和家人见过面,但是妹妹阿尔玛却带着丝毫感受不到空白时间的笑容迎接了他们父女俩。 「哎呀,我还以为有熊来袭呢。」 说着,阿尔玛紧紧拥抱哥哥,也给了露出僵硬笑容的侄女同样的温暖。拉斯薇特还记得,阿尔玛虽然比父亲瘦许多,那张又圆又塌的鼻子却和父亲一模一样,给了她一股莫名的安心感。 至于长得像爸爸的锡安,拉斯薇特就不太喜欢了。锡安有着与父亲、阿尔玛不同的高挺鼻子、英气凛凛的侧脸,刚丧父的他情绪极不安定,初次见面的舅舅和表妹对他而言,只是威胁生活的闯入者,还没说上话就已经敌意毕露。 父亲认为虽然是亲戚,但让刚认识的年轻男女一起生活不太恰当——听见父亲偷偷跟姑姑说「我那孩子其实也有点难搞」时,拉斯薇特愤慨不已——因此后来另找了一个栖身之处,即是穷人的避难所,位于阿尔玛家后山山腰上的赫伦修道院。 ——太好了,拉斯,可以待在离天空比较近的地方。 父亲如此笑道,但拉斯薇特撇开了脸心想「住哪里都一样」。又不是永远都要住在这里,从前也曾停靠在这座城市补给,现在只是从停留几天变成停留几周、几个月而已。在陆地上生活没什么大不了的,甚至还比较方便。然而—— 不到一个礼拜,拉斯薇特便有种心如刀割的感觉。 她完全没料到自己竟是如此难以适应太阳远在天边、连风声也听不见的生活。 修道院的生活并不富裕,但是环境整洁,随处飘荡着花香;既不会因为棉被破旧而冷得发抖,也不用为了怎么打扫都无法消除的汗臭味而烦恼,而且每天都有热水可以洗澡。不过,整洁生活的美好和深幽山林的寂静反而让拉斯薇特难以成眠。任凭她再怎么竖耳倾听,都听不见代替摇篮曲的螺旋桨声,只能寂寞地噙着泪水,抓住柔软床单的一角。 直到此时,拉斯薇特才明白捕龙船上的生活不仅是父亲的骄傲,也是自己的骄傲。她一直想摆脱满是龙油味的生活,每次降落到城市里,看到同年代的女孩穿着漂亮的洋装,总是羡慕不已,还不断向父亲抱怨。可是,如今虽然如愿以偿,但无论是麻纱洋装或是修女们分给她的精油,都无法让她开心起来。 「你又在看了?」 稳重的声音将拉斯薇特的意识从回忆中拉回来。 对着坐在礼拜堂座椅上出神仰望彩绘玻璃的拉斯薇特搭话的,是修道院长朵瑞丝。朵瑞丝制止了打算起身的拉斯薇特,在她的身边坐下来。 依旧如昔的白色肌肤上刻划着深邃的皱纹。每次见面,拉斯薇特总会莫名地松一口气,有种想哭的感觉。带着温厚的笑容与青草香的朵瑞丝。从阿尔玛还小的时候,朵瑞丝就已是朵瑞丝,没人知道她比现在更年轻时的模样,只能推测她应该已经超过八十岁。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内贝尔市最大的谜团。 「你从以前就很喜欢这幅画。」 朵瑞丝循着拉斯薇特的视线望去,一脸怀念地眯起眼睛。 「每次你一跑得不见踪影,最后都是在这个地方找到坐着看画的你。」 「……有吗?」 高高嵌在礼拜堂墙上的彩绘玻璃,上头画的是照耀着蓝天的太阳,和散发着同样光辉、拥有独特三角竖鳍的龙。原本通过阳光的照射,这面彩绘玻璃可以将礼拜堂点缀得五彩缤纷,但是在这座城市完全无法发挥它的真正价值。 对于巴不得早日恢复原本生活的拉斯薇特而言,这面彩绘玻璃就是「天空」。直到拉斯薇特和父亲一起登上最后的捕龙船——父亲因为食物中毒事件而被赶出去的那艘船。 拉斯薇特微微地叹一口气。 「我并不喜欢,只是觉得很蠢而已。居然把这种东西当成神明崇拜。」 听了拉斯薇特的挖苦,朵瑞丝眼尾的皱纹变得更深了。 「你今天也不做礼拜吗?」 「就算祈祷也没有任何意义。」 谁都不会替我实现愿望——拉斯薇特如此暗想。 自从在内贝尔市落脚以来,父亲找到的工作,绝大多数都不允许他带着小孩,拉斯薇特时常独自被留在地上好几个月。只有爸爸可以上天空,太狡猾了。寂寞感与日俱增,因此在拉斯薇特刚满十五岁,父亲终于找到也肯接纳她的捕龙船工作时,拉斯薇特可说是欢欣雀跃。可以和爸爸在一起、可以和爸爸再度去天上旅行,拉斯薇特满怀希望,在这座礼拜堂里衷心感谢神。 然而—— 短短三个月后,拉斯薇特和父亲就被赶下船。非但如此,由于对方为了泄愤而散布的恶评,再也没有船肯雇用父亲。父亲四处碰壁,后来终于死心,决定在修道院生活。 ——为什么? 拉斯薇特每天都懊恼地咬紧嘴唇。如此热爱天空、热爱飞船的他们,为什么会被赶下船? 每当捕龙人的飞船到访,拉斯薇特总能立即察觉,大概是因为她一直怀抱着梦想吧。梦想着迎风站在甲板上的日子,梦想着再次看见父亲在狭窄的厨房里使用有限工具与材料创造出丰盛菜肴的魔法。 仰望着彩绘玻璃,拉斯薇特祈祷过无数次:神啊!求求祢,赐给爸爸工作吧!不是帮阿尔玛姑姑的忙,而是真的能够让爸爸活用魔法的工作;让那些赶走爸爸的人早日来向他低头道歉,恳求他回去工作。 可是,这样的日子始终没有到来。 不知是不是失去自信,不再进厨房的父亲活在绝望之中,日益消瘦,看着拉斯薇特的视线也变得空洞无神。他终日仰望天空,期盼螺旋桨声响起。 拉斯薇特觉得好孤单。 ——我被天空抛弃了。 ——我明明是在天空诞生的孩子。 怀着几欲胀裂的心酸,拉斯薇特不再祈祷了。仰望彩绘玻璃的视线不再带有安详,而是憎恨。 「真亏院长能够这么虔诚。」 都这把年纪了——拉斯薇特勉强将这句粗鲁无礼的话吞回去。即使如此,她的话语依然失礼至极,但朵瑞丝丝毫不以为意,露出了犹如从乌云之间洒落的春光般的笑容。 「今天同样感谢上天的恩赐。」 朵瑞丝对着彩绘玻璃交握双手,闭上眼睛。见到她虔诚的侧脸,拉斯薇特只觉得扫兴。 拉斯薇特常想,这座城市的人把鲜少露脸的太阳当成守护神崇拜,实在是莫名其妙。根据朵瑞丝等人的说法,龙是太阳的化身,不时袭击城市,是为了导正人们的行为。既然如此,将龙击退或是拿捕获的龙做生意,岂不是该被天打雷劈?但他们又坚称,这是给予人们的试炼与恩惠。 ——未免太方便了吧。 刚开始在修道院生活时,拉斯薇特也曾这样对父亲抱怨,但父亲只是笑着说,信仰原本就是为了方便人们生活而存在的。 祈祷完后,朵瑞丝将交握的双手放到膝盖上。 「今天是怎么了?你现在很忙吧?听说你正在为这座城市贡献你的力量。」 「不必说得那么好听,我只是被人使唤而已,因为不能违抗上头的交代。」 「不过,多亏了你,旅客的病情都好转许多。你是个心地善良又能干的孩子,令尊在天之灵一定也很开心吧。」 是吗?拉斯薇特在嘴里嘀咕。 开始烹煮照护餐,至今已过三天。船员们确实正在逐渐康复,锡安也说瓦娜贝尔的伙伴原本高烧不退,现在已经可以自行起身了。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开始要求有饱足感的食物,拉斯薇特变得更加忙碌。拉斯薇特以忙碌为由避着瓦娜贝尔和蕾吉娜,却又一直为此耿耿于怀。她知道自己没有搭理她们的义务,但是在酒吧浅尝到的自在感,却像是残香一般萦绕着她。这并未让她感到开心,反而让她喘不过气。 她们似乎很关心拉斯薇特,时常来窑场探望她。然而,每当眼角余光捕捉到她们俩的身影时,拉斯薇特便装作忙着看顾手边的锅子,或是藏身于公务员之间。听说她们连着三晚都去艾拉的酒吧贡献营业额,拉斯薇特回家时便故意避开酒吧所在的那条路。 若是父亲见了现在的拉斯薇特,大概会感慨她竟然变得如此厌恶捕龙人吧。不过,拉斯薇特没打算对朵瑞丝说这些话。 「今天只是来借书而已,当作菜单的参考。」 「赫伦女士的?我说过了,直接送给你就好。反正城里会读她的著作的,大概也只有你一个人。」 「不行。就算今天没有人想读,说不定明天会有。是院长跟我说,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是要给有困难的人使用的吧?」 「……你老是这么一板一眼。」 朵瑞丝露出苦笑,把骨节分明的手放到拉斯薇特头上,并顺势滑了下来,抚摸拉斯薇特的脸颊。瘦巴巴、冷冰冰又满布皱纹的手,贴住拉斯薇特的肌肤,与她共享体温。 朵瑞丝那双如水晶般透亮的眼眸中映出的拉斯薇特,显得不知天高地厚,却又有股无依无靠的不安。打从以前开始,只要被朵瑞丝凝视,拉斯薇特就会觉得自己变得好渺小。她巴不得立刻发泄心头的纷乱,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很喜欢你这一点。」 哑然无语的拉斯薇特只能努力压抑从咽喉深处涌上的情感。就在她压抑不住、泪水即将夺眶而出之际,朵瑞丝终于放开手。 「愿上天也能赐福予你。」 说完,朵瑞丝留下微笑,安静地离去了。 拉斯薇特就像是要风干湿润的眼眸似地瞪大双眼,微微地吸了吸鼻子。对于神和祈祷毫无兴趣的她,之所以不时造访这个地方,全是为了见朵瑞丝。阿尔玛的丈夫过世后,隔年父亲也过世,拉斯薇特在十六岁那一年成了锡安的妹妹。在那之前,这座修道院就是拉斯薇特的家。替拉斯薇特指引药膳之路的,也是这里。 拉斯薇特站起来,从礼拜堂角落的小书架上拿下一本书。写着「赫伦处方」的这本书里,记载着创立修道院的初代院长,同时是医学家的赫伦开出的处方笺。 「找到了,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为了转换心情,拉斯薇特故意发出开朗的声音。 打开肝丸汤那一页,拉斯薇特喃喃念诵烹调法,好加深自己的记忆。拉斯薇特本身并不喜欢肝的口感,所以过去没什么机会烹煮这类料理,但是从瓦娜贝尔和蕾吉娜的吃相判断,她们要的应该就是这种肉味十足的料理吧。她不能让病人吃油腻腻的肉排,不过书上说这种用食材熬煮出来的高汤,对于内脏疾病和腹痛具有疗效。 吃得正确、喝得正确,就有益健康。这是赫伦的教诲。 调节血液、黏液与胆汁——亦即肝脏分泌的消化液的均衡,就能维持健康,是赫伦的思想与医术的基本。来查阅这本书果然是正确的决定,这下子就能满足瓦娜贝尔她们的身心了。想起两人面对料理时的笑容,拉斯薇特的嘴角自然而然地绽开,但是她并未察觉。 然而,她突然觉得好像在哪里梗住了。 是什么?她一面思索,一面浏览已经阅读过好几遍的文本,这才发现自己的视线无意识地停留在黏液这个字眼上,不禁歪头纳闷。最近好像看过同样的文本,是在哪里看到的? 就在她试着挖掘更多记忆的时候…… 「原来你在这里啊。」 礼拜堂的门开了,熟悉的声音响彻四周。 抬头一看,是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锡安。 「难得你会来这里。平时你总是说,走路要花三十分钟很麻烦,完全不来。」 「我在找你,贤妹。大家依照你的指示开始备料,可是不晓得是否和昨天一样就行……你说过今天要增加新菜色吧?」 「……贤妹?」 拉斯薇特皱起眉头,仿佛看见什么恶心的东西。锡安瘪起嘴说: 「是你要我别叫你『小妹』的啊。」 「话是这么说没错……你的字典里有『贤妹』这个词吗?」 「什么意思?真没礼貌。」 「我又没说错。是谁教你的?」 锡安一脸尴尬,视线四处飘移。 「……同事。」 他喃喃说道,看见拉斯薇特啼笑皆非的表情,似乎更不开心了,大声辩解: 「没办法嘛!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叫法!要是我学妈妈叫你『丫头』,你一样会生气吧?」 「当然。」 「看吧!但如果每次都叫名字,又觉得怪怪的。」 「所以就叫『贤妹』?」 「我知道不适合我啦!」 见哥哥开始闹脾气,拉斯薇特不禁噗嗤一笑。她把手上的书放回书架上,克制着涌上的笑意,耸了耸肩。 「你真的很单纯耶。」 「啰唆!真是的……不管我怎么叫你都有怨言。」 锡安在离自己最近的椅子上坐下来,气呼呼地盘起手臂。他似乎刚上完夜班,黑眼圈看起来比昨晚更重。 邻近的城市提供的医生和药品即将抵达,为了因应病患的病情突然恶化的状况,最年轻的锡安奉命守夜。说归说,白天他也没得休息。虽说是分内工作,但他最近着实累积了不少疲劳。 拖着这样的身子从码头走来这里,想必很累吧。其实只是要找拉斯薇特,锡安大可以请其他人代劳,但是唯独这件事他绝不假手他人,这一点很有他的风格。 「没事吧?要不要睡一下?」 拉斯薇特难得如此好声好气,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至于锡安,更是脸颊抽搐,微微挪开身子,仿佛害怕坐在身旁的拉斯薇特会对他下毒手。 真没礼貌,我是关心你耶——拉斯薇特不顾自己也是半斤八两,有点生气。 得知拉斯薇特没有不良企图,锡安终于松懈下来,垂下双臂,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不用你说,我也会这么做。上头说我今天可以回家。」 「是吗?那就好。」 「到了傍晚,又要值班到早上就是了……我才要问你,你不要紧吗?」 「我?我有睡觉啊。」 「不是啦。前天你不是去喝酒吗?我听瓦娜贝尔小姐说的。」 「干嘛?你是要叫我别夜游吗?」 拉斯薇特轻轻瞪了锡安一眼,锡安又气呼呼地否认了。他的表情看起来很好笑,拉斯薇特说了句「开玩笑的」,用肩膀顶了他一下。 「没什么,开开心心地聊天而已。」 「……那就好。」 不知道瓦娜贝尔可有把自己突然回家的无礼行径告诉锡安?拉斯薇特怀疑了一瞬间,随即又否定这个可能性。不知何故,拉斯薇特能够无条件相信她们不会做出让锡安白操心的事,也不会过问自己的隐私。 就算有人说了,也是艾拉。她知道拉斯薇特讨厌捕龙人,也知道拉斯薇特父亲的事。拉斯薇特和捕龙人一起上门光顾时,她虽然表现得若无其事,不过内心一定很惊讶也很担心。 ——照这个情况看来,姑姑八成也知道了。 阿尔玛和艾拉,还有朵瑞丝至今仍把拉斯薇特当成十一岁的小孩看待,所以往往会过度操心。锡安也一样,虽然对拉斯薇特的挖苦感到不满,却依旧满脸担心,频频窥探拉斯薇特的脸色。 「小……拉斯,要是你真的觉得很难熬,我会去跟上头说的。做了三天,窑场的人也渐渐掌握要领,只要你示范一次,剩下的大家照着食谱做就行,没有小……贤妹应该也可以。」 拉斯薇特懒得挑剔锡安结结巴巴的说话方式,投以冷淡的视线,露出贼笑。 「少骗人了,你根本做不到。」 「我做得到!」 「以『趋炎附势』为信条的你吗?要怎么做?」 拉斯薇特嗤之以鼻,这回锡安真的变了脸色。 「别看扁我了。」 他一本正经地说道,将那双因为睡眠不足而满布血丝的眼睛转向拉斯薇特。 「我是为了家人工作,而你是我的妹妹。我没那么死忠,宁可让妹妹受苦也要服从上司的命令。」 ——啊,我知道这个表情。 拉斯薇特突然想起来了。 记得那是在父亲的葬礼结束后,拉斯薇特独自抱膝坐在修道院房里的床上。那时候,锡安大步迈进男人禁止进入的房间,强行拉起拉斯薇特的手,对愣住的她说了一句话。 ——回家吧。 那是她头一次和锡安交谈。 「……谢谢。」 拉斯薇特吐了口气,喃喃说道,锡安的表情略微缓和下来。拉斯薇特竭尽所能地对哥哥露出微笑。 「没事的,我没你想的那么软弱。」 「可是……」 「你很烦耶,我说没事就是没事。」 「痛!」 拉斯薇特狠狠拍了锡安的背一下,锡安吓了一跳。拉斯薇特这回轻轻地笑了。 「欸,别说这个。你可不可以别再用『贤妹』这个称呼啊?我鸡皮疙瘩都跑出来了。而且你一直改口,感觉好刻意,也让我很不舒服。」 「啥……是你起的头耶!」 「我只是要你别叫我『小妹』。你这样做表面功夫,我反而觉得很恶心。」 「那你要我怎么做啊……」 锡安面红耳赤地说道,拉斯薇特装模作样地叹一口气。 「你真的没搞懂耶。你没发现我是在什么时候要你别叫我『小妹』的吗?」 「咦……」 「就是在你对我颐指气使的时候。我很讨厌那种时候的你。像现在这种时候,叫『小妹』就行了。」 锡安一脸意外,连眨了好几次眼。 「……原来如此。」 锡安沉吟道。他真的懂了吗?拉斯薇特半信半疑,随即又露出苦笑。也罢。见哥哥一面抚摸背部,一面抱怨她浑身蛮力,拉斯薇特轻轻踢了他的脚一下。 「唉,都是锡安害的,早晨的神圣时光全泡汤了。你好歹也对守护神表达一下敬意嘛。」 「最不信神的就是小妹你自己,你还敢说……」 「啊,刚才的『小妹』是灰色地带。」 「你的界线太模糊了吧!」 「真拿你没办法。算了,走吧。今天的菜单已经想好了,得去备料才行。我会拿出我的压箱宝来,让病人和健康的人都吃得开开心心。你要感谢我喔。」 「嗯……我也可以吃吗?」 「想吃就吃啊。不过在那之前,你要先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才行。」 说着,拉斯薇特在略微迟疑过后,拉着锡安的手臂,催他站起来。 「好,快回家吧,哥哥。」 「……嗯。」 「只牵到下山为止,你可别得意忘形啊。」 拉斯薇特侧眼瞪着一脸开心的锡安,和他手牵着手回家,并悄悄决定晚餐的汤要用洋葱当汤料;肠胃好的人就加些切成四角形的吐司,放上奶酪烤一烤。那些总是在户外工作、手脚冰冷的公务员们,应该也会很开心的。当然,尤其是走在身边的哥哥。 因为那是拉斯薇特第一次为了陆地上的家人下厨时所做的料理。 ◆ 「逆鳍龙?」 卡佩拉将脸从盘子抬起来,如此反问。蕾吉娜大大地点了点头。 「听说是这座城市流传的传说。」 「逆鳍,意思是鳍是长反的,对吧?」 梅茵问道。 「应该是,而且是单鳍。」 「单鳍?」 「据说是被人类所伤,另一边的鳍不能动,但它还是靠着单鳍支撑巨大的身体继续飞行,很厉害吧?它的身体到底是什么构造啊?欸,瓦妮,你可不可以去宰了那条龙,让我解剖?」 「那条龙在哪里?」 「不晓得。」 「就算是瓦妮,也无法屠无影无踪的龙啊。」 卡佩拉笑道,把视线移回盘子上。 「咦?真没意思。」 蕾吉娜嘟起嘴巴,一旁的瓦娜贝尔将杯子送往嘴边。自从一同喝酒的隔天以来,每到中午,蕾吉娜就会造访昆?萨札号,一副理所当然地和她一起吃饭。 「反正没有阳光,很凉快,在外头吃比较舒适吧?」 说着,蕾吉娜擅自将厨房里的桌椅搬到甲板上,优雅地用餐。卡佩拉和梅茵也很快就喜欢上外表艳丽性格却大而化之的蕾吉娜,餐桌上的欢笑声不绝于耳。多亏她,昆?萨札号找回了睽违已久的活力,瓦娜贝尔暗自感谢。 不过,吃饭这件事成了问题。 瓦娜贝尔在桌子底下悄悄地抚摸下腹部。自从来到内贝尔市以来,除了打扫船内以外,没有其他需要活动身体的事可做,伙食又是一天三餐自动供应。平时那些食量大的男人们全都食欲不振,所以不用担心配给的食物不够大家吃;伙食的调味虽然清淡,口感却很丰富,不会造成肠胃的负担,吃多少都没问题,以至于连食量不大的瓦娜贝尔都忍不住多吃了几碗。再加上每天晚上都被蕾吉娜拉着去「龙之牙」——艾拉的店喝得昏天暗地,赘肉大概快出现了。 「话说回来,这种汤真的很好喝耶。阿义大哥才喝了一口就好感动,说等他好了,一定要跟煮汤的人聊聊。」 根据卡佩拉的说法,最后一口他是恋恋不舍地喝掉的。 起先瓦娜贝尔也怀疑肝丸这种对肠胃负担较大的食物可否给病人吃,不过,或许是因为捣得很绵密,肝丸入口即化,而且完全不带腥味。用盐、胡椒以及肉汁熬成的高汤清澈得宛若泉水,反射着覆盖天空的白云,闪闪发光。 「听说是加了有益身体的小麦捏成的,可以调节内脏机能。」 蕾吉娜朝着放在桌上的锅子伸出手,一点也不客气。见她把两颗肝丸放进盘子里,卡佩拉和梅茵「啊」了一声,蕾吉娜笑着调侃她们:「还有剩啦。」 「她真的很有本事,唯一的缺点是态度很冷淡,不过我并不讨厌顽固的人,甚至还挺喜欢的。我巴不得把她挖角到我们的船上。」 「她大概一秒就会拒绝吧。」 「我知道,可是我就是想要她嘛。我们的厨师该怎么说呢?挺妙的。煮的伙食是不难吃,但就是有时候会加一些独特的调味。明明不用冒险,单纯照着食谱做就好了啊。」 蕾吉娜露出苦瓜脸。 「相较之下,拉斯的料理是让人一吃完就期待下一餐赶快到来。听说今天晚上是洋葱汤,还会烤肝丸给肠胃好的人吃,好期待喔。」 「你直接问她的?」 「怎么可能?她连瞧都不瞧我一眼。我是找锡安问的。」 我想也是——瓦娜贝尔点了点头。自从在酒吧道别以来,拉斯薇特一直刻意避免与瓦娜贝尔她们有眼神上的交流。 梅茵一面喝新添的汤,一面询问: 「所以蕾吉娜小姐,逆鳍龙的传说到底是什么?」 「啊,对对对,差点给忘了。这件事我也问过锡安了。」 瓦娜贝尔很惊讶。他们已经混得这么熟了?锡安确实比妹妹平易近人,但不是会在工作时和人闲聊的类型。蕾吉娜似乎看穿了瓦娜贝尔的心思说道: 「早上散步的时候遇到的。他的心情好像不错,笑咪咪的,我猜这时候他的口风应该比较松,趁机问了很多问题。」 蕾吉娜说她平时一降落到城市里,就会去逛药局,主要目的是补给库存稀少的药剂或绷带。然而每个地方流行的疾病不同,进的药品也不同,因此稀少的基准也不尽相同,有时候可以买到意想不到的药剂,而她最爱的就是独门配方调制而成的软膏等涂剂,因为这是研究不可或缺的。所以,她总是会尽量把没看过的药品买下来。 「比如说,之前酒吧的老板娘不是提过花粉症吗?那好像是整个城市共通的烦恼,药局里放了好几种止鼻水的中药和罕见的专用药品。那时候我注意到门口插着一种锯齿状的叶子,这种植物的果实很臭,味道有点像薄荷,但是更辣一点,总之很奇怪就是了。后来我在城里走动,看到很多店家门口都插着同一种叶子,就很好奇那到底是什么。」 于是她问了锡安。 「听说那叫棪树,有驱魔的效果,不光是用来装饰住家,城里到处都有种植。幸好树干有我的两倍高,只要别把鼻子凑近果实或是把果实踩扁,就闻不到味道。」 「驱魔?驱什么魔?」 卡佩拉边将众人吃完的盘子叠起来边询问。蕾吉娜用细长的食指指着天空。 「逆鳍龙。据说它平时会保护城市,可是人类一动歪脑筋,就会来袭。」 「歪脑筋?」 梅茵问道,蕾吉娜面露贼笑说: 「大概是捕龙之类的吧。」 「那怎么行?这对于靠龙做生意的城市可是致命伤耶。」 「就是说啊,所以逆鳍龙说不定会来袭。听说它很可怕,巨大又强壮,光用尾巴就可以扫平这座城市。」 「要是真的有这种龙,早就谣言满天飞了……」 「哎呀,可是我也听过耶。」 卡佩拉歪起头说。 「我听过单鳍龙的谣言,不过不知道是不是逆鳍就是了。再怎么干练的捕龙人也杀不了的传说中的龙。话说回来,是在这附近吗……」 「别说了,卡佩拉。要是继续说下去,船上那个贪吃鬼会爬起来的。」 「哦,就是那个比谁都贪吃的人?」 蕾吉娜的眼睛闪耀着好奇的光芒。 「他的状况如何?恢复速度应该比别人快吧?」 「正如你所料。他的精力很旺盛,所以我们必须全力拦着他起来。毕竟烧还没退,病因也还没找到,不能让他出去乱跑。」 梅茵耸了耸肩。不过,她能说得这么轻松,是因为所有病倒的人都已经度过危险期。先前他们烧得光是触摸就快烫伤,现在烧几乎都退了,食欲也逐渐恢复,再过不久,瓦娜贝尔她们大概就不能像现在这般续碗。最让人担心的是塔姬妲,不过今早起床时,她已经恢复到能够埋怨「瓦妮姐,我好无聊」的程度,还说躺太久腰很痛。既然能够察觉与疾病无关的疼痛,代表可以安心了。虽然塔姬妲仍然因为高烧的后遗症而犯头疼,不时痛苦呻吟,但瓦娜贝尔的忧虑已然减轻许多。 这全是拉斯薇特的功劳。 真想向她道谢,不知道她今天肯不肯见我——蕾吉娜似乎又看穿瓦娜贝尔的这番心思,扬起嘴角。 「好啦,肚子填饱了,该出门了吧?」 瓦娜贝尔并没有问要去哪里。两人拿着空的锅子,前往外烩棚。 说来遗憾,窑场不见拉斯薇特的身影。 不过这几天来,每到窑场就帮忙清洗锅盆的行为似乎替她们赢得信任,一名白发老人——自称莫里兹的老人平时只是坐在木桶上喝茶,大概是负责监督的人吧——将拉斯薇特的行踪告诉了她们。 「今天锡安休假,拉斯薇特替他送饭去了。」 如此这般,她们转而前往拉斯薇特家。 如梅茵所言,尚未查明病因是什么,瓦娜贝尔原本以为自己会被禁止入城,然而似乎没有人担心她们现在才发病。更何况…… 「你们每晚都在『龙之牙』洗澡吃饭吧?现在才禁也太迟了。」 老人笑道。他说得有理。 穿过通往高墙环绕的市区的大门,步行约十分钟左右,即可抵达「龙之牙」。有别于早上已经散过步的蕾吉娜,瓦娜贝尔是第一次深入市区。地上铺的白色石板久经踩踏,有些下沉;颜色虽然些微泛黑,却打扫得很干净,除了小石子和叶子以外,没有明显的垃圾。多亏石板散发的光泽,即使没有太阳,整座城市看起来也很明亮。 路上看见一个貌似清道夫的男人正在认真地拖地,瓦娜贝尔不禁重新体认到这座城市的好。居民对于船员也是照顾得无微不至,并没有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想法。 ——还是说我只是因为受到他们的帮助,才给予过高的评价? 瓦娜贝尔暗想。不过,居民冷漠的城市往往在踏入的瞬间便能感觉出来。内贝尔市虽然缺乏阳光,却没有昏暗阴沉的气氛。或许也和街景有关吧?瓦娜贝尔环顾四周,可见顶着橘色三角屋顶的房子很多,也许就是用来替代太阳的。嵌在墙上的玻璃窗也照亮了整座城市。 「你看,那就是棪树。」 蕾吉娜指着路边栽种的细长树木。厚实坚硬的叶片间长了无数淡绿色圆形果实。 「掉在地上的果实别踩到,要是踩烂了,味道会臭得让你眼泪直流。」 「你试过?」 「用手指试的,结果大伙全都露出厌恶的表情,我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在和你们见面之前把味道洗掉。」 难怪今天她喷的香水味道特别浓烈。 「听说房子盖得矮,是为了避免被龙发现。还说会躲在棪树底下好藏身。」 「这么说来,玻璃窗或许也不是为了采光,而是障眼法……对了,那条逆鳍龙上一次袭击是在什么时候?」 「谁晓得?至少锡安说他没看过。不过,倒是有其他龙来袭过,一年顶多一次吧。」 「……频率不低啊。」 瓦娜贝尔这才想起初次见面的时候,锡安也说过类似的话。粗暴的捕龙人为了屠龙不惜破坏城市,这一点引发了拉斯薇特的厌恶感。 这是个复杂的问题。 瓦娜贝尔也不想造成他人困扰,但是,有的龙身体大得足以覆盖整座城市,若是遭受攻击便会亢奋,弄得一发不可收拾,给城市带来预期之外的损害。尤其昆?萨札号向来避免使用毒枪或电流枪,而是使用自古就有的武器,屠起龙来格外耗时。 听完瓦娜贝尔的这番话,蕾吉娜说道: 「毕竟电流枪很贵啊。」 她的眼眸流露出明显的同情,真失礼。瓦娜贝尔露出了苦笑。昆?萨札号在经济上确实不宽裕,管帐的李时常翻帐簿精打细算,而靠着爆裂的压力产生高压电流的电流枪构造复杂,确实是比其他武器更加昂贵的高档货。不过,不使用电流枪的最大理由并不是价位。 「是因为肉会变难吃。」 「……啊?」 蕾吉娜一脸错愕,连连眨动长长的睫毛,接着才意会过来,肩膀开始微微抖动。 「你的船真的很奇特。」 正确说来,是那个男人很奇特——瓦娜贝尔如此暗想,困扰地耸了耸肩说: 「对吧?」 一楼是餐厅,一看就知道了。背后就是山,算起来接近郊区啦——正如莫里兹所言,住宅和店面的位置相当荒僻,让人不禁多管闲事地担心餐厅的生意是否兴隆。 经过「龙之牙」,在第一个y字路口往右走,接着在第四条横路往右转,到了前头的y字路口再往右走,走到尽头的三岔路口以后往左直走,第五间房子就是了。快步走了三十分钟之后,一直担心的肠胃变轻了许多。 ——就算荒僻,生意应该还是很好吧。 瓦娜贝尔不再操心了。那家餐厅供应的是拉斯薇特的料理,如果瓦娜贝尔住在城市的另一端,一样会常来光顾。拉斯薇特的味道具备这等价值。 今天似乎没有开店,玻璃门后是放下的淡黄色布帘。不过,好像有一股香味。瓦娜贝尔嗅了嗅,是种有别于砂糖的清澈甜味。 天然的花蜜香味。 「拉斯~你在家吗?」 蕾吉娜敲门,但是没有反应。 「喂~拉斯~拉斯薇特~」 蕾吉娜完全不顾邻居困扰,一再呼唤。瓦娜贝尔没有理会她,而是自顾自地寻找环绕房子的香味来源。 接着,瓦娜贝尔发现了。房子旁边的白色栅栏另一头是一座庭园,她探头窥视,只见里头不只种了玫瑰、薰衣草等她也认得的花卉,还有各式各样的植物。甘甜却莫名醒脑的疗愈香味,应该是天然调合而成的吧。瓦娜贝尔暗忖,这一定是拉斯薇特的庭园。她仿佛可以看见拉斯薇特在香气环绕下细心栽种树木、摘取果实和树叶的模样。 「奇怪,她不在吗?」 就在蕾吉娜手扠腰、皱起眉头时,远远地传来下楼梯的脚步声。接着—— 「……有何贵干?」 门后的布帘拉开,板着脸孔的拉斯薇特探出头来。 「嗯,这个好好喝喔!」 空荡荡的餐厅里,蕾吉娜喝了一口拉斯薇特泡的花草茶以后,立刻发出欢呼。 「呃,我哥在楼上睡觉,能不能安静点……」 「抱歉、抱歉,可是这个真的好好喝。其实我不太喜欢花草茶,不过这个要我喝多少都没问题。里头加了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蓝莓叶和干燥后的木莓果……还有什么?大概是玫瑰吧。只是随便加加而已。」 「随便加加就这么好喝?欸,说真的,你要不要来我们船上?不行的话,至少把这种茶卖给我吧。睡前喝,对皮肤应该不错。在天上不能老是喝得醉醺醺,我唯一的乐趣就是收集各种红茶。欸,拜托啦。」 「可是,这不是拿来卖的……」 「咦?不然告诉我用的是哪些材料。话说回来,这应该是机密吧?不能随便透露。」 「不,就像我刚才说的,只是随便加加而已……」 拉斯薇特慑于蕾吉娜的气势,叹一口气。 「……如果你这么喜欢,送你好了,不用钱。不过这是我自己在喝的,所以量不多。待会儿我会送到船上去。」 「咦?真的可以吗?」 「要是不这么做,你会一直缠着我吧?」 「我好开心。谢谢你,拉斯!你真的是个大好人!」 「呀!」 蕾吉娜喜孜孜地抱住拉斯薇特,吓了拉斯薇特一大跳,而瓦娜贝尔则是静静旁观。突然找上门,白吃白喝还白拿,这种行径与强盗无异,瓦娜贝尔原本担心拉斯薇特对于捕龙人的印象会变得更糟,所幸拉斯薇特脸上只有困惑,不见嫌恶或愤怒。 或许她是拿蕾吉娜大小姐没辙吧?这几天下来,瓦娜贝尔也学到反抗蕾吉娜只是白费功夫的道理,而蕾吉娜具备了让人容忍她的好人缘。 「啊,不过我会付钱的。如果你不要现金,嗯,那用我珍贵的香水和你交换如何?是龙涎香、麝香和茉莉花精油调合而成,纯天然,香味不刺鼻,我觉得很适合你。如果你不喜欢,还有其他东西可以挑,来我船上试闻吧。」 「啊……呃……谢谢……」 气势完全被压过的拉斯薇特瞥了瓦娜贝尔一眼。 「……你也要吗?呃,花草茶。」 「谢谢,如果不会太过麻烦你,我也要。」 「是吗?」 拉斯薇特垂下头来,拿着茶壶回厨房补充热水。从发红的耳朵判断,她似乎是害羞。瓦娜贝尔和蕾吉娜对望一眼,看来拉斯薇特并不讨厌她们。 ——那孩子的父亲从前是捕龙船的船员。 这是艾拉在「龙之牙」告诉她们的。拉斯薇特的父亲因为出了问题被赶下船,抑郁而终。虽然不知道是什么问题,但是艾拉相信,拉斯薇特的父亲绝不会做出任何被人指指点点的亏心事,否则养不出像拉斯薇特这样的好女孩。 瓦娜贝尔与蕾吉娜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说来遗憾,两人都知道父母的秉性不见得会遗传给孩子,而且好人也有可能做坏事。说归说,捕龙人性情暴躁的不少,有些甚至犯过在陆地上无法生存的罪。拉斯薇特的父亲遭受不合理待遇的可能性很高,而且这样就能够解释拉斯薇特为何那么讨厌捕龙人。不过,瓦娜贝尔她们不明白原委,也不想过问。她们知道的只有一点,就是正如艾拉所言,拉斯薇特是个好女孩。 「我有个妹妹。」 后来在半路上,蕾吉娜对瓦娜贝尔说道。 「如果还活着,年纪跟拉斯差不多大,所以我总会忍不住关心她。」 瓦娜贝尔没有多问。 瓦娜贝尔没有兄弟姐妹。正确说来,她有同父异母的手足,不过她从未见过,也毫无兴趣。她只对自己的家人感兴趣,而在搭上昆?萨札号之前,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要如何活下去。然而,即使没有像蕾吉娜那样浅显易懂的理由,她依然关心拉斯薇特。大概是因为尝过人情的温暖吧,还是因为身旁有个向来活泼开朗的塔姬妲,所以对于年岁相仿的拉斯薇特那若隐若现的阴影感到好奇呢? ——应该不是。 瓦娜贝尔心想,是因为相像。 拉斯薇特眼眸中的少许孤独感,以及即使有如此爱护自己的哥哥在身边,依然无法拂拭的不信任之色,这和从前的瓦娜贝尔有些相像。 瓦娜贝尔不知道拉斯薇特的过去和隐情,也不怎么想知道。不过,瓦娜贝尔本能地被拉斯薇特的某种特质吸引,理由不得而知。说归说,瓦娜贝尔并不是想为她做什么,只是莫名地挂怀。 「久等了,这是茶……还有,我想请你们看看这个。这是我爸留下来的东西。」 拉斯薇特将冒着热气的茶壶和一本老旧的笔记本放到桌上。打开一看,笔记本上头是密密麻麻的圆润字体,似乎是食谱。白酱的制作方法、厚切肉排的美味煎烤法、金黄色汤头的熬制法……除了这些料理的基本以外,还有烘肉卷、乡村肉冻、油封胗及肝酱的制作方法等等。食谱间不时用潦草的字迹写着「蕾拉说很好吃」、「蕾拉喜欢软骨的口感,买到以后要加进去」等字句。 「蕾拉是我妈的名字。这本笔记好像也当成日志使用……我觉得奇怪的是这部分。」 瓦娜贝尔和蕾吉娜看向拉斯薇特所指的部分。 『龙胃的黏液有股甜味,黏性比平时强。为了安全起见,试吃观察情况,一周后并无异常。』 这代表什么?瓦娜贝尔抬起头来,只见拉斯薇特眉头深锁,瞪着笔记本。 「……在这天的两周后,吃了我爸做的料理的人,全都因食物中毒病倒了。」 拉斯薇特吐出这句话,瓦娜贝尔和蕾吉娜都无意识地打直腰杆。 「蕾吉娜小姐,你说过吧?可能不是食材坏掉,而是不小心吃了有毒的东西。可是,你们吃的东西和平时并没有不同。」 「……嗯,是啊,我这么说过。」 「所以我就想,会不会是平时常吃的东西……比如龙肉,因为某种理由坏掉了,但是光从外观或味道无法判别。」 比方说那条龙其实生病了。 船员吃的是不健康的肉。 拉斯薇特滔滔不绝地说道: 「血液、黏液和消化液……这是赫伦女士的教诲,只要这三者均衡,人类便能保持健康。龙是不是也一样?黏液呈现异常状态的龙罹患了某种疾病,我爸没察觉这件事,自己吃了也没问题,就放心给大家吃,结果大家都……」 「冷静点,拉斯!」 蕾吉娜大喝,抓住拉斯薇特的双肩。拉斯薇特这才回过神来,缓缓地眨了眨眼。 「啊……呃……我……」 「吸气。」 瓦娜贝尔说道,拉斯薇特将那张由青转白的脸转了过来。瓦娜贝尔望着她的眼睛,又重复一次:「吸气。」拉斯薇特微微张开颤抖的嘴唇。没擦口红依然呈现淡桃红色的嘴唇,现在同样是血色全失。 「慢慢地大口吸气,然后吐出来。」 在瓦娜贝尔一派镇定的声音引导下,拉斯薇特做了几次深呼吸。见她的脸颊微微恢复红润,瓦娜贝尔和蕾吉娜都松一口气。 「……刚才你说的都是臆测,没有任何证据。」 蕾吉娜说道,让拉斯薇特坐下来,并抱住她单薄的肩膀。瓦娜贝尔倒了杯花草茶,拉斯薇特用颤抖的手接过,放到嘴边却喝不下。她咬紧牙关,袅袅上升的热气湿润了她的眼;她的鼻孔张大,似乎是在强忍泪水,近似呜咽的气息从齿缝间漏出来。 蕾吉娜温柔地抚摸拉斯薇特的背部,继续说道: 「对……关于你父亲,是没有证据的。」 她的语气有些恍惚,仿佛是自言自语。 拉斯薇特仰望她的侧脸。蕾吉娜瞪着半空中,若有所思。 「欸,瓦妮,之前肢解的龙肉还没处理掉吧?」 「对。公家的人拿走了,说为求慎重起见,要等支持的医生来了以后再检查,我想应该还没处理掉。」 说到这里,瓦娜贝尔露出恍然大悟的笑容。 「你要去检查?」 见瓦娜贝尔一点就通,蕾吉娜的脸上浮现欢喜的微笑。 「我真是喜欢你。」蕾吉娜用力点了点头。「这番话很有道理,不能用臆测两个字带过。拉斯,说不定你有了重大发现。」 蕾吉娜略微兴奋地诉说。拉斯薇特仍然有些困惑,用湿润的眼眸望着她。 第五章 有股很好吃的味道——米卡在被窝里抽动鼻子。 虽然窗外没有光线射进来,船舱还是比上次醒来时更加明亮几分,可以判断出大约刚过午饭时间。 不晓得自己睡了多久?脑袋发凉,宛若从内侧打了钉的痛楚也尚未消失;烧虽然退了,但要坐起身子依然很吃力。刚成为捕龙人的时候,他也曾因为目测失误而撞上龙尾、着地失败,受了动弹不得的重伤,但是搭上昆?萨札号以后,他连感冒都没得过,因此心生大意,甚至忘记一生病身体就会不听使唤。 说来不知是幸或不幸,精神倒是从发烧病倒至今都强韧如昔,或者该说是他自以为强韧如昔比较正确。由于一直处于半梦半醒间,除了有人送饭来的时候,他的意识都是轻飘飘的。即使如此,不,或许正因为如此,龙的气息感觉起来比平时更强烈,能够替原本打算独自屠龙的瓦娜贝尔助阵,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之后,米卡一直感受着倒在船上的龙的气味,为了不能吃它而遗憾不已。梅茵来通知他船已经登陆的不久后,气味就变淡了,想必是在没有男人帮忙的状态下设法肢解了吧。米卡在脑海中描绘着对峙时龙的模样,想吃的念头变得更强烈。他不像贾贾那样能够画出美丽的画作,倘若他能完美重现烙印在眼底的那条龙,大家一定会惊讶他竟然从鳞片的光彩到龙爪的形状都记得一清二楚。能够那么随心所欲地操纵尾巴,内侧的肉一定富含蛋白质且充满生气,想必很好吃吧!米卡吞了口口水。即使胃肠无法再承受任何负担,食欲仍旧没有消失,大概是因为龙的气息再次接近了。 有股味道,像雨后的森林里弥漫的那种清澈空气的甘甜味,也像是猛兽从树木后方锁定猎物时的亢奋气息。 在哪里?米卡聚精会神,靠着五感查探因为倦怠感与空腹感而不像平时那样顺利掌握的气息。不知不觉间,他又沉入梦乡。 再次醒来时,他闻到的是更明确地刺激胃袋的味道。 「你的眼睛真的很利,不对,是鼻子真的很灵。」 端着托盘苦笑走来的是阿义。 「那是刚才吃过的肝丸吗?」 「正确答案。我把剩下的肝丸热了一下。你吃得下吗……这个问题太蠢了。」 米卡坐起比睡着前轻盈些许的身子。快好了,他扬起嘴角。只要跟冬眠的熊一样继续窝在被窝里睡觉,不久后便能够活蹦乱跳。 「你的精神真好啊。比你先病倒的巴达金,到现在还是没有食欲。」 阿义仰望睡在米卡上铺的巴达金。虽然静得像是不在场,不过竖耳倾听,可以听到他浅短的鼻息声。 「哎,不吃东西的米卡只会让人不安,所以这是好事。」 米卡接过盘子以后,阿义便在地板上盘腿坐下来,把脸凑向自己的汤,用力地吸一口气,鼻子几乎快泡进汤里。虽然没有模仿的意思,不过米卡也自然而然地做出相同举动。自从降落到内贝尔市以来,只要蒙头大睡就会自动送到面前的伙食,全都温和不伤胃又充满能量,米卡一直暗自佩服。 「听说瓦妮已经和那个厨师交上朋友,之后我想请她帮我介绍一下。」 「哦?」 米卡的脑中浮现与「结交朋友」四字格格不入的她那张淡泊的脸庞。啊,不过她和塔姬妲倒是走得满近的,可说是好拍档。思及这一点,可以猜出那个厨师大概是女人。虽然瓦娜贝尔并不会用性别或职衔来判断要不要与对方结交,但米卡就是有这种感觉。 「记得把食谱问出来。这种汤很浓郁,肝丸用烤的应该也很好吃。」 「哦,听说晚上会送烤肝丸过来。做成肝酱涂在长棍面包上,应该也很好吃吧。」 阿义看着米卡咕噜作响的肚子,抖动肩膀笑了起来。 「就连在这种时候,你还是老样子,很有安定军心的效果。你还记得吗?你一直想起床,是卡佩拉她们用尽全力阻止你。」 「咦?我以为我有乖乖睡觉耶。」 「连无意识的时候也坐不住,真拿你没办法。」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笑了的缘故,阿义的脸颊染成红色,看来他已经好多了。米卡也扬起嘴角。 阿义的责任感向来很强,起初一定怀有罪恶感,认为是自己害得大家变成这样。病刚好时,他的眼中带有不同于大病初愈的另一种阴影。后来多亏卡佩拉不厌其烦地说明其他飞船上也有人生病,或许是有未知疾病在天上蔓延,连医生也查不出病因,阿义的身心才逐渐恢复生气,和最先病倒也最快痊愈的吉布斯一起就能力所及的范围内打理船舱。他一会儿回收沾满汗水的床单,一会儿准备擦拭身体的毛巾,十分勤快。米卡在半梦半醒间曾听到瓦娜贝尔劝他多休息,但他说不能开伙,闲得发慌。 「人的性子是不会因为生场病就改变的。」 米卡叼着汤匙,耸了耸肩。 「再说,闹个肚子就没食欲,要怎么活下去?」 米卡边吃边说话,阿义立刻皱起眉头嫌他脏。不过,他回答「说得也是」时的眼神却很柔和。 「这么一提,从前也有人对我说过,要是因为被龙打伤而畏缩,就等于输了。」 米卡一面用舌头品味肝丸的汤汁,一面回忆。人类是软弱渺小的生物,不可能不受伤,所以别害怕受伤,理所当然地背着伤痕活下去——教导米卡捕龙人守则的男人替他包扎手臂时说的这番话,至今仍深深烙印在他的心底。 我的状况果然不好吗?米卡喝下最后一滴汤。平时连那人的脸孔都不曾在脑海中浮现过,米卡为自己的反常心烦意乱。 「食物中毒的原因到现在还没查出来吗?」 「好像是。锡安先生也在嘀咕,说再这样下去,找出原因之前大家就先康复了。啊,锡安先生是内贝尔市的引船人。」 「康复很好啊,有什么好嘀咕的?」 「话是这么说,可是船员都是急性子,一康复搞不好就会立刻启航。这种病同时感染了那么多人,他大概是不愿意在找出对策前放我们回天空吧。」 「哎,那倒是……这么说来,我们得被困在这里一阵子?这可伤脑筋。」 「不上天空就没得赚钱啊。虽然目前伙食是免费供应,可是没人保证以后也会继续免费。好不容易猎到的龙也被收走了,李正抱着还在痛的肚子拚命地打算盘呢。」 米卡恋恋不舍地将空盘子翻过来,瘪起嘴巴。他感觉得出来,大概再过两天身子就会痊愈。倘若是瞬息万变的天上倒也罢了,要待在地上,而且是成天关在船里,老实说,米卡没有忍耐得住的把握。 「哦,阿义,你在这里啊。」 一道急促的脚步声接近,只见吉布斯从半开的门探出脸。昆?萨札号上体格最健壮的他,卧床几天之后,肌肉看起来似乎变小了。他看见米卡手边的盘子,露出像是苦笑又像是松一口气的表情,并用拇指指着甲板方向。 「锡安来了,可能是来询问阿义身为厨师的意见。」 「意见?我的?」 阿义睁大眼睛。 「听说问题可能是出在龙肉上,不知道是吃到不能吃的部位,还是肉本身有什么原因坏掉了。」 「说得不清不楚的。」阿义歪头纳闷。 「锡安自己也是边说边纳闷。他好像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活像传话游戏。」 「知道了,我去听听他的说法吧。」 嘿咻!阿义站起来,伸手打算接过米卡的盘子,但米卡只是凝视着盘底,一动也不动。 「怎么啦?米卡,你继续盯着看,就算能把盘子看穿,也不会再生出一份喔。」 吉布斯调侃道。 米卡没有回答,依然文风不动。吉布斯和阿义面面相觑。 「喂,米卡……」 「部位。」米卡突然喃喃说道,终于抬起脸来,确认似地看着两人。「这么一提,有个部位只有我们有吃。」 闻言,两人眨了眨眼。有吗?他们先是露出讶异的表情,随即又同时「啊!」了一声。 「我记得塔姬妲也有吃。」吉布斯说道。 「咦……难道是那个?」阿义用手摀着嘴巴。 「这件事最好告诉那个叫锡安的人。」 米卡说道,阿义慌慌张张地离开房间,连盘子都忘记收。他的脸颊似乎比刚才更红了。米卡一面目送吉布斯踩着啪哒啪哒的脚步声随后追去,一面抽了抽鼻子。 又来了——又闻到好吃的味道。 不是汤的残香,而是平时那种让他的本能高昂起来的味道。 有龙接近中。在半梦半醒间感觉到的气息越来越近,如今米卡更加确信了。 ◆ 瓦娜贝尔她们被带往一座冰冷干燥的宽敞仓库,听说平时是内贝尔市首富用来停泊飞行船,现在则是拿来保管从各艘飞行船上回收的食材。 「找不到其他合适的地方,因为量太大了。」 负责说明的是名叫德克的年轻医师。他是在窑场吃午饭时被叫出来的,但依然很乐意替瓦娜贝尔她们带路。 「说明原委后,他一口就答应借给我们使用。前天码头边缘不是多了艘金光闪闪的飞行船吗?」 「哦,就是那艘……」 很俗气的船——瓦娜贝尔把后半句话吞回去。德克似乎了然于心,对她投以意味深长的视线。 「他是个好人,品味姑且不论。」 刚刚才听过同样的评价,而且被评价的不是别人,正是德克。瓦娜贝尔瞥了站在身旁的拉斯薇特一眼。那是在拜托锡安让她们检查龙的时候,锡安表示他分不开身,要介绍负责保管的医生给她们认识。他虽然有点奇特,不过是个好人,对外地来的客人应该会遵守礼仪——瓦娜贝尔看见拉斯薇特听了锡安的说明,撇了撇嘴。等候德克的时候,她便询问拉斯薇特德克是个怎么样的人,得到的是兜了好大一圈的答案: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 根据拉斯薇特所言,德克是城里最受信赖的老医师所收的徒弟。老医师已经年过八十,需要出诊的时候或是紧急时刻,通常派德克代劳。虽然大家都很感谢不辞劳苦四处奔波的德克,但是如果可以,还是希望由老医师看诊,是大多数人的心声。 「他的医术是很高明,可是品行有点问题。年长的人大多认为成天泡在酒吧里的浪荡子不值得信赖,所以不喜欢他。他本来在大城市的大学里做研究,知道家乡缺医生才回来,说起来是个爱乡爱土的热心好人。」 看得出拉斯薇特尽可能地淡然说明,但是越说脸色越臭。瓦娜贝尔以视线询问,只见她话中带刺,刚才那副泪眼汪汪的模样仿佛是幻影似的。 「尤其是对于女性过度热心,所以流言蜚语和纷争不断。」 「你看起来就是会讨厌这种男人的人。」 蕾吉娜调侃道,拉斯薇特的脸庞更加扭曲了。 「如果是在和我无关的地方,随他要怎么花天酒地都行,可是他因为和我哥是同学,老是摆出一副跟我很熟的态度,我从以前就觉得他很烦。」 正如这番话所示,顶着长长浏海现身的德克,一察觉拉斯薇特便轻快地挥了挥手,脸上讨喜的笑容也变得更灿烂。他的态度不像是有意追求,看得出只要是认识的女性,他都会做同样的事。对于瓦娜贝尔与蕾吉娜,在带领她们来到仓库之后,他依然贯彻公事化的态度,这一点令人颇有好感,但还是可以隐约看出些许轻浮之色,不难预料距离一旦缩短,他立刻会侵门踏户。 「我倒是不讨厌这种类型的男人。」 蕾吉娜说道,瓦娜贝尔也没有异议。反过来说,只要自己别卸下心防,这种男人就会继续保持适当的距离。 「话说回来,没想到拉斯薇特会协助各位捕龙人,我实在很意外。听说伙食也是她帮忙准备的。」 德克的话虽然是对着瓦娜贝尔她们所说,视线却是停驻在拉斯薇特身上。 「她的料理是内贝尔第一。城里的人也都说,大家能够顺利康复,全是因为有拉斯薇特。」 「……是吗?」 拉斯薇特的不悦之情,比面对锡安时更加露骨。看见她这种孩子气的态度,蕾吉娜忍不住笑出来,而冰冷视线的矛头随即转向她,让瓦娜贝尔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表露在脸上。 当事人德克似乎完全不以为意,用手掌指向堆积如山的食材。 「点检已经完成,请自便。并没有产生有毒气体之类的状况,用手摸应该没问题。我们已经就可能的范围内检查过了,没发现这些保管物品有任何明显的异常。」 「我想也是。」 蕾吉娜说道,德克微微挑眉。 「啊,抱歉。」蕾吉娜像是模仿他似地摆了摆手。「我不是瞧不起你,而是我们船上的基本设备很齐全,如果有明显的异常,我应该也会发现。」 「原来如此。」 那干嘛来这里?德克的脸上露出狐疑之色。 「就我们的见解,这些肉之所以没问题,是因为回收的时候还新鲜。至于各位吃进肚子里成为病因的食粮,应该是龙肉因为船只卫生环境及保存状态不佳而劣化了。」 「就是因为可能不是这么回事,我们才来这里。」 「您的意思是?」 「比方说,龙的体内发生前所未见的疾病。」 德克一脸错愕,一瞬间沉默下来。 「……您是认真的?」 「嗯,总不能忽视拉斯给的线索嘛。」 「拉斯?」 只知道她们想检查食粮的德克一脸意外,再次望向拉斯薇特。拉斯薇特用力抱住父亲的笔记本,眉头皱得更紧。 蕾吉娜戴上随身携带的医疗用手套,在几天前亲手肢解的龙的各部位保管箱前蹲下来寻找胃袋。她用指尖沾了些黏液,一脸认真地检查。「感觉起来的确比一般的更黏。」接着又凑近鼻子,待高挺的鼻梁近得几乎快碰上龙的胃袋时,她先微微抽动鼻子,接着又像是深呼吸一般,嗅了嗅气味。 「……好像有股甜味。」 瓦娜贝尔也在一旁蹲下来,用左手压住垂落的发丝以免沾上,并和蕾吉娜一样触摸黏液、嗅了一嗅。经蕾吉娜一说,确实是黏答答的,而且有股甜味,但和平时闻到的油脂甜味究竟有何不同,没有实际比较过的瓦娜贝尔无从分辨。平时只接触过市售龙肉和油脂的德克,也和瓦娜贝尔一样歪头纳闷。 「你在发什么呆?拉斯薇特,你也来确认啊。」 蕾吉娜的声音飞来,拉斯薇特不禁身子一震。面对惧色毕露的拉斯薇特,蕾吉娜毫不留情。 「是你起的头耶。你不想知道真相吗?」 犀利的言词让拉斯薇特更加胆怯了。 不过,她只迟疑了一瞬间,随即咬紧牙关,嘴唇抿成一直线,抱着笔记本奔向蕾吉娜。她顶着一张依然苍白的脸,首先凝视胃袋,确认颜色与形状,接着又凑近鼻子,瓦娜贝尔则是守候在一旁,望着她的侧脸。 「……是山的香味。」她轻声说道。 「山?」 瓦娜贝尔三人的声音重叠。 拉斯薇特战战兢兢,但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该不该用甘甜来形容,就是很像走在山里……树林间时感受到的那种澄澈空气的香味。虽然只是隐隐约约而已……」 「是接近花香的意思吗?」 德克似乎被甘甜这个字眼给吸引了,如此询问,但拉斯薇特摇了摇头。 「比起花蜜,更像是树汁。不过,这是异常情况,还是时常发生在龙身上的情况,我就不清楚了。」 拉斯薇特一度闭上嘴巴之后,又有点迟疑地说道: 「不过烹调的时候,为了留意食材有没有腐坏,鼻子总会变得特别敏感。就我的记忆,好像没有闻过这种味道。」 蕾吉娜的眼底闪过光芒。她吐了口气,拿下手套,仔细确认触感与气味。 一旁的瓦娜贝尔则是闭上眼睛,呼吸气味。经拉斯薇特一提,似乎是有点甜味,但是并不鲜明,反倒让她想起猎杀这条龙时的情景。闪耀着七色光辉,舞动长尾,身负重伤的龙。一想到那条散发着血腥味与湿黏馊味的龙,体内竟弥漫着让人联想到森林的甘甜气味,便有股不可思议又近似感动的冲击撼动她的心灵。 如果是米卡,或许闻得出来吧。 瓦娜贝尔环顾堆积如山的龙肉。能不能带一部分回船上呢?既然拉斯薇特的父亲曾察觉异状,说不定阿义也可以。 抬起脸一看,拉斯薇特和蕾吉娜已经离开瓦娜贝尔身边,正以龙为中心,检查昆?萨札号以外的食粮。不久后—— 「全部的龙都有同样气味。」 拉斯薇特如此宣言。 声音虽细,却带有身为厨师的自负与确信。 「像不像树汁我不知道,不过我也觉得有同样的气味。」 蕾吉娜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龙的体内构造大致上相通,不过依个体不同,相异之处也很多,吃的东西应该也会影响分泌液散发的气味……可是,这些龙的气味都一样,确实有点奇怪。」 「值得调查?」 面对瓦娜贝尔的问题,蕾吉娜又点一次头。 「虽然是个大工程,不过黏膜异常,补强了龙染病的可能性。如果能够证明这一点,就能说食物中毒不是环境不卫生造成的,而是因为吃了有毒的东西。」 说着,蕾吉娜对拉斯薇特投以温柔的视线。 「或许也可以洗刷你爸爸的污名。」 拉斯薇特瞪大眼睛回望蕾吉娜。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仿佛想说什么却又停住,表情依旧僵硬,发青的脸色也尚未复原,脸上露出害怕怀抱希望的复杂表情。 「这下子我更有干劲了。」 打破沉默的是语带戏谑的德克。 「如果能帮上忙,拉斯就欠我一份人情。岂能放过这个大好机会?」 「……你要提起干劲别扯上我,这是你的分内工作。」 「所以我才说『更有』啊!」 德克泰然自若地说道。 「你大概不明白,要从前所未见的症状找出病因,是件很困难的事。我很优秀,所以就算没有干劲,还是可以得到常人以上的成果。不过为了你,我会用上所有可用的时间全力以赴。这样的辛劳值得你免费招待我吃一年份的饭。」 「……你这样真的很烦。」 「随你去说。等到找出病因以后,你就不能再嫌我烦了。」 「啊,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拉斯薇特又板起脸孔,焦躁地说道。 瓦娜贝尔和蕾吉娜对望一眼,暗自窃笑。虽然距离「柔和」二字尚远,但是消除了紧张的表情,倒也算得上是拉斯薇特的「好脸色」。 ◆ 锡安用「贤妹」称呼自己,拉斯薇特会感到那么不舒服,说穿了也是因为德克。和锡安相比,德克的言行举止向来温文有礼,但是和他说话,拉斯薇特常有种被挑衅的感觉。「殷勤无礼」这句话,拉斯薇特是在认识他以后才明白。 真是的,每次见面都很烦躁——她深深地吐了口气。 不过,多亏他才得以转换心情也是事实。从修道院回来,发现父亲笔记本中的注记时,她的血液仿佛从头顶退去,全身上下都变得冷冰冰。她一直认为父亲没有错,或许只是一厢情愿而已。她总觉得,即使父亲的伙食真有不备之处,也是因为捕龙人不改善不卫生的环境,不是父亲的过错。 幼年旅行时——当时她虽然年纪还小,却记得认识母亲的人们搭乘的那艘船坐起来舒适无比。相较之下,最后搭乘的那艘船,不,除了最初搭乘的那艘船以外的男人们都很粗暴,对待拉斯薇特的态度也是蛮横无理,有时甚至会对她说些令人发毛的话语。后来在陆地上认识的捕龙人也都是这副德行,让她不得不相信这才是捕龙人的常态,只是最初那艘船与众不同。 对天空的印象逐渐被丑化,即使如此,她还是想待在天上。就在她为此纠结之际,发生了食物中毒事件。 全是那些人的错。 拉斯薇特一直靠着这么想来排解心中的愤懑。不过—— 「……其实我知道。」 前来支持的医师团正好抵达,拉斯薇特留下自愿协助调查的蕾吉娜,和瓦娜贝尔一起返回码头。半路上,她如此喃喃说道。 「不是捕龙人的错,是爸爸挑的船有问题。在天上找厨师的工作真的很困难。有钱人的船虽然会一次雇用好几个厨师,可是没有介绍信进不去,再不然就是船上已经有固定的厨师,所以,缺人的通常是短期就解散的船,而这类船的船员,脾气大多比较火爆。」 虽然也有正常的征才,不过这种船通常是在世界各地奔波,持续着没有终点的旅程。父亲以身为厨师为荣,但是同样重视拉斯薇特,绝不会接受无法回到拉斯薇特身边的工作。 「要是早点对天空死心,爸爸最后的人生是否会过得比较幸福?或是……」 ——早点放弃我的话…… 说这种话,只是徒增瓦娜贝尔的困扰而已。拉斯薇特吞下话语,看着脚边,避开地上的棪果走路。 瓦娜贝尔并没有对突然沉默下来的拉斯薇特说什么,只有她的靴子踩在白色石板路上的声音响彻四周。 不久后,声明下午三点的钟声响起。城中央的钟楼每隔三个小时会敲一次钟。一过午后三点,太阳便会躲到山后,浓云密布的天空变得更加昏暗。说不定会有龙来袭,所以晚上六点的钟一响就得快点回家——内贝尔市的小孩都是听这句话长大的。晚上九点以后不许外出,则因为这是龙在寂静的天空里翱翔休闲的时间。 拉斯薇特仰望云层覆盖的天空。其实她的内心深处一直期盼着龙从云层间探出头来的那一天。如果龙来了,就躲到棪树底下——锡安是这么教她的,所以她曾在晚上九点过后偷偷溜出家门,倚着树干,满心期待龙的来临。如果被阿尔玛知道就会挨骂,所以拉斯薇特总是偷偷摸摸的。 只有一次被父亲发现了。拉斯薇特原本以为父亲会斥责她,但父亲却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一起仰望天空。拉斯薇特轻喃:「看不见星星耶。」父亲回答:「等到天亮吧。你喜欢黎明的天空吧?虽然不能登山,不过今天的云层比平时薄,或许从地上也看得见天空。」说着,父亲拿了毛毯来,两人一起裹着毛毯等待天明。空气微微地变暖时,她大为期待,可是除了云层的透明感与亮度逐渐增加以外,天空没有任何变化。早上六点的钟声响起以后,两人便默默地回家了。 在那之后,拉斯薇特便不再等待龙。 「你想回天空吗?」 瓦娜贝尔突然问道。拉斯薇特喜欢她那不带任何同情或好奇的淡然声音。 「不知道,记忆已经模糊了。」 摘野草、烹煮让市民吃得开开心心的料理,这种平淡无奇的生活给予拉斯薇特安稳的幸福。拉斯薇特并不想抛弃这样的幸福。 「不过,我倒是很想看看黎明的天空,就算只有一次也好。」 天空的表情千变万化,色调和模样随着湿度与温度改变。耀眼的橙色爬上硬质的青色天空,渲染出一片柔和的色彩;又或是淡紫色的天空从地平线边际逐渐变为淡红色,形成宽广的渐层。无论何者,拉斯薇特都喜欢,每天早晨在甲板上百看不腻。唯独这个记忆至今依然鲜明如昔。 「黎明的天空真的很美。」 瓦娜贝尔突然说道。 抬头仰望的侧脸和声音一样淡然,看不出情感的起伏。 拉斯薇特点头称是,接着又是一阵沉默,但是呼吸似乎变得轻松一点。 此时,一阵异臭扑鼻而来。瓦娜贝尔连连眨眼,眼眶开始湿润。她立刻抓住拉斯薇特的手臂,停下脚步一看,原来是脚跟踩到棪果。 「啊,糟糕。」 约和小指甲一样大的果实被踩个稀巴烂。这种味道很难洗掉。拉斯薇特只敢用嘴巴呼吸。 「附近有个饮水场,去那里冲一冲吧。回到窑场以后,再用剩下的薄荷水中和味道。」 「蕾吉娜说得没错,味道确实很强烈。」 瓦娜贝尔捏住鼻尖。向来不显露感情的她皱起眉头的模样看起来很新鲜,拉斯薇特忍不住笑了。 「对你们来说是致命伤。听说龙讨厌棪果的气味,要是被龙避开,就没生意可做了,所以给捕龙人吃的料理我都尽量不加棪果。」 「这种味道的东西要怎么入菜?」 看着瓦娜贝尔踮着脚走向饮水场的模样,拉斯薇特萌生一股像是心痛又像是揪心的不可思议感觉。现在她深深以只因为对方是捕龙人就无礼对待的自己为耻。 「味道强烈的只有生的果实,加入干燥过后的叶子炖肉,就能去除臭味。叶片先用盐水烫一下,炒过以后熬煮,那样也很好吃。其实还是干燥以后当成香料使用比较多,虽然有点麻辣,可是很下酒。」 说着,拉斯薇特才想起来。 「我有用果实、叶子和油腌制的奶酪,你要吃吃看吗?」 「……不会臭吗?」 「臭的反而是涂在奶酪上的大蒜。撒上辣粉,和洋葱薄片一起腌个两、三天,就会变成很棒的下酒菜。这是常客才知道的隐藏菜单。」 「光听就让人想喝酒了。」 「那我叫锡安连同晚餐一起送过去。」 「既然这样,晚一点也行,可不可以由你亲自送过来?」 「可以是可以……」 瓦娜贝尔一面打开饮水场的水龙头冲洗脱下的靴子鞋跟,一面微笑说道。 「我们的厨师很想认识你,如果不会造成你的困扰,我想替你们介绍一下。」 「困扰倒是不会……」 「那就麻烦你了。其他康复的人一定也想跟你道谢。」 没什么好道谢的——这句话并未成声。不过,从前父亲对自己说过的话在耳边重新浮现。 ——听好了,拉斯,当你可以坦然且谦虚地接受别人的道谢,就是你成为行家的证明。 拉斯薇特告诉自己,眼皮底下发热是棪果造成的。 为什么?瓦娜贝尔的话语总会唤醒关于父亲的回忆。不是垂头丧气、抑郁而终的背影,而是沉睡在记忆深处那张充满厨师荣耀的笑脸。 ◆ 「有酒耶!」 头一个出声的是巴柯。 梅茵连忙制止:「你还没痊愈,最好先别喝酒……」然而巴柯强词夺理地说:「就缺这一味!就是因为没喝酒才没痊愈!」在他这只昆?萨札号的老鸟登高一呼之下,继吉布斯之后病倒的菲和索拉亚也强势附和,就连代理船长克洛柯都在无奈地叹一口气之后露出笑容。说归说,总不能因此放纵他们,因此女人们在协议过后,决定让胃已经不痛的人喝一杯解馋。 「有这么想喝吗?」 梅茵啼笑皆非,而瓦娜贝尔自知若是易地而处,自己大概也会做同样的事,因此无话可说。再说,被禁止下船的他们不只嘴馋,更是闲得发慌。虽然知道病快好的时候最忌大意,可是明明能动却什么事都不能做,实在教人难受。 瓦娜贝尔突然想起小时候因为感冒而卧病在床的那种寂寞感。当时她玩耍不慎掉进河里,原本该立刻擦干身体,却因为忙着追狗而忘记。等到回家以后,她鼻涕直流,咽喉抽痛又发烫,想生气却无法生气的母亲一脸为难地俯视着她。后来母亲罚她暂时不准出去玩,不管她怎么强调自己已经没事了,母亲依然不同意,害她无聊了好一阵子。 之所以想起这样的情景,可是因为听了拉斯薇特的故事?深受周遭人疼爱的拉斯薇特一直无法卸下心防,想必是因为对父亲的悔恨至今仍侵蚀着她吧。正因为被爱,所以更加心酸。自己的存在竟然夺走了周遭人的自由。 从前我也有过这种感觉——瓦娜贝尔回顾过去,倒了第二杯红酒,周围立刻嘘声大作。 「我们只能喝一杯解馋耶!你这样太狠了吧?瓦妮!」 但瓦娜贝尔泰然自若地朝着桌上的下酒菜伸出手。 「没办法,拉斯带来的这个太好吃了。」 闻言,被刚相识的男人们环绕而手足无措的拉斯薇特,稍微放松了僵硬的表情。 「这在船上也可以做,很简单的。」 拉斯薇特按照约定,在晚上六点过后带着晚餐与油渍奶酪到来。女人们的欢呼声和引荐阿义的喧闹声引来了无所事事的男人们。 「没有棪树的话,叶子可以用月桂、果实可以用胡椒代替,但味道会淡一点。」 「的确。和洋葱一起腌,是为了杀菌?」 「这也是一个理由,主要是因为这样比较好吃。我有时候也会把萝卜切成薄片加进去。」 「哦!阿义大哥,下次做做看嘛!出发前多采买一点奶酪。」 索拉亚兴奋地说道。他早已把珍贵的第一杯酒喝光,现在是把奶酪涂在面包上吃。 「宙个要偶粗都叟都没物题。」 「真没规矩。」 菲笑道,自己也是不停伸手拿奶酪。 「你们客气一点,这可是贵重的礼物啊!」 尼柯告诫,但是大家都充耳不闻。瓦娜贝尔能够理解他们的心情。棪果和辣椒吃起来又麻又辣,充分入味的大蒜也能促进食欲。 「你们这样一口接一口,不管有再多奶酪也不够吃。奶酪可不便宜,李又要伤脑筋了。」 阿义说道。 「他的胃痛一直好不了,搞不好不只是因为生病,而是平日累积的压力造成的。」 吉布斯笑道。 「别人在睡觉,你们就趁机胡说八道。」 卡佩拉耸了耸肩。 这是昆?萨札号的日常光景。酒并不多,大家却闹哄哄的,或许是因为逐渐恢复常态的安心感所致。拉斯薇特是功臣之一,大家都盛情招待她。可是性格有别于塔姬妲,文静的她是一脸困惑,不知如何应对,只能对一面抄写要来的食谱一面兴高采烈地谈论调味料的阿义投以羡慕的视线。 啜饮少量红酒的拉斯薇特双颊泛红,兴味盎然地观察厨房。瓦娜贝尔拿着酒杯走到她的身边。 「怀念吗?」 「啊,不……不是的。」 拉斯薇特咬着下唇,像是在搜索言词。 「只是在想,这艘船确实称不上不卫生。」 拉斯薇特垂下眼睛,仿佛在为自己先前的偏见赔罪。瓦娜贝尔耸了耸肩,表示没关系。 「现在是用你给的薄荷水打扫过后的样子。我一直以为我们保持得很干净,原来还挺脏的。」 「对啊、对啊。如果下雨,就会有湿气残留。像之前不是被卷入暴风雨中吗?就算发霉也不意外。」 梅茵回答。 吉布斯伸长了久未活动的手脚,仰望天空。 「原因到底是什么?」 他用拉长的语调嘀咕,并没有责备任何人的意思。 「就是说啊。」卡佩拉也盘起手臂说道:「现在蕾吉娜小姐他们正在调查吧?叫什么来着,黏膜异常?」 卡佩拉转过视线,拉斯薇特点了点头。 「刚才锡安,呃,我哥跟我说,龙的黏液常用来制作药品,如果龙生了病,感染症可能大范围扩散,上头的人也正为了这件事紧张。」 拉斯薇特一脸抱歉,抬起眼来看着大家。 「所以必须请大家继续逗留一阵子。」 「真~~~~的假的~~~~」 叩!索拉亚用额头撞桌子。明明责任并不在己,拉斯薇特还是一脸惶恐地道歉,见状,克洛柯敲了索拉亚的后脑一下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只有吉布斯和阿义意有所指地对望一眼。 就在拉斯薇特好奇地窥探他们之时—— 「你们在吃什么好料的?」 脖子上围着湿毛巾的米卡一脸倦怠地现身。 他的脸色虽然比平时苍白,犹如要把桌上食物全舔过一遍的眼神却充满生气,看样子是没问题了。瓦娜贝尔暗自松一口气。没剃的胡子看起来很邋遢,不过也不只米卡一个人这样,所以她就姑且不提了。只要塔姬妲和吉洛也好起来,就可以安心了。原本以为他们年轻力壮,很快会康复,谁知烧一直不退,只好严令他们静养。说归说,现在他们已经脱离险境,食欲也逐渐恢复。蕾吉娜也说过,只要他们乖乖休息,应该就没问题。 「你继续躺着吧,烧不是还没退吗?」 吉布斯说道,但米卡充耳不闻,在空椅子坐下来,朝着烤肝丸伸出手。 「你的份已经吃完了吧?」 「躺那么久,胃肠先好了,怎么吃都吃不饱。」 「哎,这几天米卡的食量确实算小的了。」 梅茵苦笑。 「这个人就是瓦娜贝尔小姐说的那个很贪吃的人吗?」 拉斯薇特附耳问道,瓦娜贝尔歪起嘴唇,像是在说:「一看就知道了吧。」 「他和蕾吉娜小姐有点相像。」 拉斯薇特这么说。她看人的眼光倒是挺精准的。 「拉斯薇特把剩下的也送来了。」 瓦娜贝尔说道,米卡停下了接连把食物送进口中的手,像松鼠一样鼓着脸颊,抬起头来。 「阿苏雷特?」米卡边吃边问,索拉亚无视自己刚才的行径,埋怨道:「脏死了!」 「这些全都是你做的?」 「没、没错……是我做的。啊,不对,我只是提供食谱,是城里的大家一起合力制作的。」 「好厉害,每一道都超好吃。谢谢。」 「啊……」 拉斯薇特的嘴巴像鱼一样开开阖阖。一瞬间,她皱起脸来,像是快哭了。 「能帮上忙就好。」 接着,她又微微挺起胸膛,如此回答。 米卡仿佛职责已了,再次将视线移回盘子上,吃起拉斯薇特带来的奶酪、蒸龙肉、苹果沙拉等各种餐点。当他伸手要拿肉干时,卡佩拉基于不好消化的理由拍掉他的手。明明还有鸡肉或猪肉制成的料理,他的眼睛却很利,尽挑龙肉料理吃。看见他这种气势,众人都觉得担心只是白费功夫,露出了死心之色。后来米卡突然停下来,皱起眉头表示胃好像有点痛时,大家都懒得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了。 「啊,真好吃,好久没吃得这么饱。」 米卡摸着侧腹,露出满面笑容。 「好吃的肉我吃过不少,不过,每吃一口就有身体重生的感觉倒是第一次。你真厉害。」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吃相这么豪迈的人。」 拉斯薇特嗤嗤笑道。 「哎,不知道龙什么时候会来,得先把体力养好。」 米卡若无其事地回答。 一瞬间冻住的人不只有拉斯薇特一个。这句话是基于有备无患的捕龙人心理而说?还是—— 「会来吗?」 瓦娜贝尔代替不知如何反应的大家询问。 「八成会。」米卡依然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有气味,而且越来越浓了。」 「代表龙正在接近?」 「嗯。所以老实说,我希望能够尽快出发。」 米卡表示等到龙来袭的时候就太迟了,最好在那之前起飞,先下手为强。 「怎么可能?」 如此轻喃的只有拉斯薇特一人。 「真的有龙接近的话,引船人会发现。」 「龙是在云层之间飞行的啊。」 「话是这么说……」 气味?这和拉斯薇特或蕾吉娜闻黏液气味的意思可不一样。人类怎么可能闻得出龙的气味?这么想很正常,不过昆?萨札号的船员都知道,事关于龙,是不能把常识套用在米卡身上的。米卡就是有本事闻出味道。 「……逆鳍龙的传说。」 梅茵喃喃说道。 「这座城市里有这样的传说。它是神的化身,只要人类作恶便会前来袭击。蕾吉娜说过,就算没有逆鳍龙,也有别的龙来袭,频率大概是一年一次。」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已经两年没发生这种事。」 「这不就代表随时可能会来吗?」 吉布斯沉下脸。 面对倏地紧张起来的众人,半信半疑的拉斯薇特越发不安。克洛柯察觉到这一点,出声说道: 「喂喂喂,只是可能会来吧?现在着急也没用。米卡的意思也是先养好体力再说,对吧?」 「是啊。说到这个,阿义,白天说的那件事已经确认了吗?只要知道病因是什么,我们随时可以出发吧?」 「白天说的那件事?」 瓦娜贝尔用视线询问是怎么回事,而阿义立刻露出心虚的表情,身体僵直,对吉布斯投以求助的视线。至于吉布斯,则是一反刚才的僵硬表情,面红耳赤、扭扭捏捏,一副不自在的样子。 「不,呃……锡安说会请医生调查可能性……目前还没有结果……」 「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见他们不清不楚的态度,卡佩拉怀疑他们做了什么亏心事,眼镜底下的双眸炯炯生光。 「如果是生病的原因,我们也有权利知道。你们病倒的时候,可是我们守着这艘船的。」 「没错、没错!」 见梅茵助阵,吉布斯无言以对,瞪了米卡一眼,眼神仿佛在说:「你干嘛在这时候提起这件事啊。」 到底是怎么回事?瓦娜贝尔也窥探米卡,米卡一脸不耐烦地说道: 「就是有个部位只有我们有吃啦!龙的。」 「咦!」 包含拉斯薇特在内的女人们不约而同地叫道,男人们也同时「啊!」了一声。 「什么意思?你们偷偷吃了什么东西吗?」 「你为什么不早说!」 「没办法啊,我刚刚才发现。」 面对梅茵和卡佩拉的攻势,米卡皱起眉头抱怨:「为什么只责备我一个人?」然而,没有人打圆场。大家都和刚才的阿义与吉布斯一样,脸颊泛红、扭扭捏捏。 ——怎么搞的? 饶是瓦娜贝尔也是一头雾水,与拉斯薇特对望了一眼。 「其实也没什么好生气的,就是菲……」 「慢、慢着,米卡!」 「咦?是菲先起头的没错啊。」 「话是这么说啦!」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好了!」 和卡佩拉的叫声重叠的,并不是昆?萨札号船员的声音。众人诧异地抬起头来,面面相觑,同时,一个脸色发青的男人冲进来。 那人穿着和锡安一样的制服,但不是锡安,而是稍微年长一些的男人。只见他一面抖着肩膀喘气,一面环顾目瞪口呆的众人,调整急促的呼吸。 「对不起,擅自闯进来。呃,可是,出事了!」 男人用颤抖的手抓着长裤的大腿部分。不知是不是疲劳之故,他的双眼满布血丝,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发出近乎哀号的声音。 「龙出现了!就在天上!」 咚!咚! 那是声明晚上九点到来的钟声。 第六章 那种感觉活像是用粗布摩擦心脏内侧,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背上一阵恶寒。当拉斯薇特回过神来时,她已经比米卡或任何人都更快冲上甲板。比平时潮湿的暖风拂过脸颊。抬头仰望,天空被厚厚的云层覆盖,不见星星的踪影;早已看腻的黑暗中,并没有龙的身影—— 不,她倒抽一口气。 天空是扭曲的,宛若通过劣质玻璃看到的景色。 ——怎么回事? 脑海里浮现的是嵌在墙上的小窗框。两年前,龙最后一次来袭时,拉斯薇特的家——两层楼住宅因为捕龙人的华丽活跃而崩塌。捕龙人不经思考的追击刺激了龙,长长的尾巴扫遍城内各处。虽然市政府提供了些许补助,但大半还是得由居民自行负担。然而,若是因此节省修缮费用,导致墙壁变得脆弱,下次发生同样的事时,或许会性命不保。后来她能省则省,选了廉价的粗劣玻璃窗。这座城市的住宅装的几乎都是看不见屋内的窗户,就是因为这个缘故。瓦娜贝尔以为是为了用反射的光线驱赶龙,其实那只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真正的理由是没钱。最好的证据是「龙之牙」等较为富裕的住家窗户,全都像清澈的湖水般清晰透明。 从拉斯薇特家的窗户望出去,山与人都是扭曲的。 现在头顶上呈现的正是同样的光景。天空和拉斯薇特之间,有某种物体取代了玻璃窗。 「……糟了,它很亢奋。」 不知几时间来到身边的米卡喃喃说道,拉斯薇特回过神来。 「你看得见?」 询问的声音嘶哑。 拉斯薇特确定有东西存在,但任凭她如何定睛凝视,依旧看不清楚。些微的扭曲摇曳不定,引得拉斯薇特越发不安。 米卡依然望着天空,眯起眼睛。 「那边有个很像红色绳子的东西在飘动,你看得见吗?」 循着米卡指示的方向望去,还是只有被厚厚云层遮住的夜空。拉斯薇特揉了揉眼睛,眨了好几次眼,皱起眉头。经他这么一说,云端确实有个像是细长布条——像是一面破旗的东西在摇动着。但这充其量只是经他一说才看出个形状,她根本分辨不出是什么颜色。 「那八成是刺进背部的钻叉上绑的东西。」 说着,米卡咬了口手上的龙肉干。拉斯薇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背上?那里有龙?」 米卡一面用臼齿咀嚼肉干,一面点头。 「它的拟态很巧妙,可是藏不住它的气味。」 「气味?」 「嗯……我一直闻到一股很好吃的味道。」 米卡吞下肉干,咽喉咕噜作响。 「铁定是它准没错。」 他的眼眸炯炯生光,仿佛从前在飞行船上看过,如今却不得见的星星。 ——这个人是怎么搞的? 拉斯薇特不觉得米卡和她一样是人类。他的视力究竟有多好?再说,倘若真有一条具备拟态能力的龙,事情可就严重了,他居然还笑得这么开心? 「你想抓它?」 背后传来瓦娜贝尔平静的声音。 拉斯薇特用视线询问她是否看得见,见她摇了摇头,拉斯薇特松一口气。 ——果然是这个人与众不同。 心慌意乱的感觉消失,敬畏与好奇交杂的感情涌上拉斯薇特的胸口。米卡伸展着阿基里斯腱,面露贼笑。 「我已经睡饱了。再说……」 「也想吃新鲜的肉?」 瓦娜贝尔感到傻眼,嘴边浮现微微的苦笑。 太逞强了,他的病才刚好耶——拉斯薇特不可置信地交互打量两人,不过,从他们的表情,可说是一目了然。米卡无意让步,瓦娜贝尔也无意阻止。瓦娜贝尔的脸上也浮现与米卡相似的好战神色,这让拉斯薇特吃了一惊。 「……不行,不能这么做。」 拉斯薇特忍不住脱口说道。 「抓它,就是攻击它的意思吧?龙被逼急了就会反击,而龙根本分不出人类的差异,到时候受害的不是你们,而是手无寸铁的市民。」 过去袭击内贝尔市的龙,大小形状不尽相同,但是从来没有一条龙具备拟态成天空隐身的本领。就算不会拟态,龙如此巨大,又拥有压倒性的力量,是不会束手待毙的。 拉斯薇特知道瓦娜贝尔他们是好人,但他们毕竟是过客,拉斯薇特等市民的生活只是他人的瓦上霜。即使辛苦栽种的棪树倒塌,即使某人的房子因此崩塌,使得被压在底下的阿尔玛身负永久性的脚伤,对他们来说都是不痛不痒——这样的想法始终无法消失。因为捕龙人只知道捕龙。 拉斯薇特把嘴唇抿成一直线,克制着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瞪着两人。 「我不是为了让你们做这种事而救你们的。要抓去其他地方抓,别刺激龙。」 「可是它会来袭耶。」 「你又知道了!」 「嗯,我知道。刚才我不也说过?它很亢奋。」 米卡断言,瓦娜贝尔也点头赞同。 「是啊,空气很紧绷。」 不知几时间,昆?萨札号的船员几乎全都集合到甲板上。大概是听说发生了紧急状况而起床待命,其中有许多在厨房里没看过的面孔。一名与拉斯薇特年龄相仿的少女,不知是因为烧还没退或是龙的缘故,脸色苍白地观望着。 大家都一脸困惑。 同时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伤脑筋,居然挑这种时候。」克洛柯搔了搔脸颊。 「我现在还有点懒洋洋的耶。」菲叹道。 「即使知道它在那里,可是要怎么抓啊?」欧肯盘起手臂。 从眼神和表情一看便知,刚才还在把酒言欢的这群人,全都在一瞬间进入备战状态。 拉低帽檐的梅茵、达古老爹以及一名叫做希罗的青年回到船内。梅茵是技师,大概是去确认机舱吧。他们打算用这艘船载着并非万全状态的伙伴们升空。 「可是……可是根本看不见它在哪里啊!」 拉斯薇特用力握住拳头。声音带着泪意,让她懊恼不已。 「不只这座城市,或许连你们也无法全身而退!」 「……看得见。只要打光照射它,它就会产生反应,发出黄色的光芒。」 插嘴的是前来报讯的传令员。他的语气比刚才冷静许多,但嘴唇仍在微微颤抖。即使如此,他似乎想起自己的职责,毅然挺直腰杆,环顾众人。 「之所以前来报讯,就是因为实际上看到了龙。管制塔释放的监视光线偶然间捕捉到它的行踪。」 「当时它发出了黄色光芒?」 卡佩拉询问,男人点头。 「如同刚才这位先生所说,它似乎会融入周围的颜色中进行拟态。被光线照射之后,它产生了混乱,试图让体色配合光线,所以才散发出黄色光芒,不过马上又变回天空的颜色。」 男人一面报告,一面用右手摀着左肩。是在压抑恐惧吗?拉斯薇特窥探他的样子,这才发现自己对他有印象。两年前,阿尔玛在医院包扎伤口的时候,躺在隔壁病床上的就是这个男人。 当时不知是因为性情急躁的捕龙人特别多,还是因为数艘船合力捕龙,有人急着立功,众捕龙人实在称不上合作无间,只是胡乱攻击而已。怒火中烧的龙连同咆哮吐出的胃液既不能防也不能躲,当时身为锡安同事且负责看守管制塔的男人闪避不及,肩膀被龙的胃液扫过,连肉都溶解了。 ——管制塔。 拉斯薇特改变了视线的方向。 当时,龙盯上管制塔,是因为那里也是攻击点。引船人在紧急状况下的职务,就是发炮威吓,将龙赶走。 「锡安!」 拉斯薇特大叫。砰!爆炸声也同时响彻夜空。 数发炮击从管制塔飞向扭曲的天空,火花在黑暗的虚空中迸裂开来。在那一瞬间,在场众人都目睹浮现的龙影。 「单鳍的……逆鳍龙。」 卡佩拉叹道。 如果掉下来,大半城市都会被压垮的巨龙。 它的背上长了一片长长的竖鳍。与其说长,不如说是矗立比较贴切。如背鳍般生长的竖鳍,为了抑制空气阻力,通常是呈现弦月形,但这条龙的竖鳍形状却是倒反的。 巨大的身躯仿佛反射了火药的颜色,一瞬间散发出红色与黄色光芒。接着,龙发出奇妙的咆哮声:「叭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大大地弓起身子。 「你们做了什么!」 吉布斯犀利浑厚的声音传来,传令员不禁缩起身子。 「啊……呃,只是发射装了棪果的……龙讨厌的气味的芳香弹而已,并不会伤害到龙,目的是把它吓跑……」 此时,一道足以震动空气的高音贯穿拉斯薇特等人的耳朵,盖过男人结结巴巴的话语。这阵音波让人几乎站不住脚,拉斯薇特膝盖落地,欧肯则是流出鼻血。见状,克洛柯慌了手脚。 「这下子糟了!」 甲板倏地骚动起来,但拉斯薇特的视线始终离不开龙与管制塔。逆鳍龙的眼睛散发红光,长尾分岔。而且尾巴前端又再次分岔,看来犹如尖锐绳枪的四条尾巴绘出一道大大的曲线,高高扬起。 「……锡安!」 拉斯薇特如此大叫的时候,被尾巴从四方攻击的管制塔已经化为瓦砾飞散,连同周围的墙壁一起崩塌。 ◆ 拉斯薇特双脚一软,跌坐下来,瓦娜贝尔用力拉住她的手臂。 「现在不是哭哭啼啼的时候。」 拉斯薇特回过头来,眼睛瞪得老大,却没有映出任何事物。瓦娜贝尔蹲下来,双手从两侧拍打她那张满布雀斑的脸颊。 「振作点,蹲在这里没有任何帮助。」 拉斯薇特稍微恢复了生气。瓦娜贝尔暗想,应该是因为她曾有反复低喃这句话的经验吧——再怎么哭也没有人会来帮忙,只能靠自己。流离失所的人都把这句话烙印在心底,努力站稳脚步。因为唯有这么做,才能活下去。 拉斯薇特点了点头,擦干眼泪站起来,并不需要瓦娜贝尔拉她一把。 「我……我必须过去……锡安……」 「你的心情我懂,不过随便接近太危险了。」 「可是……」 「为什么?」 传令员茫然地喃喃说道。 「只要不发动攻击,龙是不会反击的。那种威吓炮明明只有把龙赶跑的威力,并不会激怒龙啊……」 「那是一般情况。米卡也说了吧?那条龙很亢奋。」 吉布斯无奈地叹一口气。 「喂,卡佩拉。」 「去舰桥进行升空准备,对吧?刚才梅茵他们去机舱了,燃料应该没有问题。」 「我的头还在痛,改当助手,由你主控。」 克洛柯板着脸说道,卡佩拉拍了拍胸膛,表示包在她身上,接着两人便快步赶往舰桥。吉布斯环顾伙伴们的脸庞。 「还能动的人有多少?别逞强,不然会拖累大家。」 「我可以!」 「啊,我也已经……」 「你们不能去,留在地上。」 吉洛和塔姬妲抢先举手,却被吉布斯一口否决。吉洛碰了一鼻子灰,不悦地嘟起嘴巴。 「我已经休息够了,没事了。」 「对啊,烧已经退了,头也不痛了,只是为了慎重起见才休息的……」 「明明面如土色,还在胡说什么?这次不能光靠气势横冲直撞,太危险。」 「可是!」 「别误会,不是你们危险,是大伙会陷入危险。」 塔姬妲沉默下来,贾贾拍了拍她的肩膀。 「巴柯大哥也还没恢复到最佳状态,你们几个就留下来支持吧。说不定需要从地上发动攻击。」 「那可以把自转旋翼机卸下来吗?」 吉洛摩拳擦掌,如此问道。 他大概是想起从前在库恩市也发生过类似的状况吧。当时其他捕龙船捕获的龙在解剖前醒来,因为中毒而失控暴动,众人便同时从地上与天空发动攻击。最后,成功屠龙的昆?萨札号收到的谢礼不是钱,而是自转旋翼机——跟机车一样可供两人乘坐的小型航空器。 「你想做什么?」 吉布斯挑起眉毛,吉洛耸了耸肩。 「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既然要支持,或许会有需要代步工具的时候。搞不好会发生什么危机,到时候就顾不得身体状况如何了。」 「人小鬼大。」 索拉亚戳了他一下。 「我们才不会让危机发生咧,没有你出场的机会。」 「最好是这样。」 「什么!」 唉,都什么时候了还这样——瓦娜贝尔察觉自己的嘴角露出微微的笑意。紧张感似有若无的昆?萨札号伙伴们终于回来了,这才是常态。之所以能够尽情享受地上才吃得到的美酒佳肴,就是因为知道那只是短暂的休憩而已。这才是瓦娜贝尔等人的日常生活。 被赶出陆地,只能上天空——这句话并不是谎言。不过,现在瓦娜贝尔只有在天上航行的时候才能找到归属感。 「……你为什么这么开心?还有这个人也一样。」 拉斯薇特皱起脸庞,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 「屠龙有那么开心吗?搞不好会死耶!你们就这么想要钱吗?」 「啥……这是什么话!」 吉洛脸色大变,阿义制止了他。 愤怒、悲伤与混乱,瓦娜贝尔凝视着各种感情交杂的拉斯薇特,想起自己从前也曾对米卡说过一样的话。 ——屠龙有那么开心吗? 瓦娜贝尔并不后悔成为捕龙人,但这不代表她对于一味追杀龙的生活毫不存疑。对于那时候的瓦娜贝尔而言,捕龙只是种生存手段。 然而,现在与龙对峙的瞬间——打从明白要让捕龙成为单纯的杀戮与否,全都取决于自己以来——反而能够带给瓦娜贝尔活着的真实感。 「事到如今,只能这么做。你应该也明白吧?」 拉斯薇特内心对于捕龙人的那种错综复杂的憧憬与愤怒,是没有人可以化解的。无论瓦娜贝尔回答开心与否,都没有任何意义。 瓦娜贝尔无法用言语传达什么,只能做好该做的事。 「啊,找到了、找到了。瓦妮!」 一道与现场气氛格格不入的声音响起,蕾吉娜随即现身于甲板上。见到她美艳的容貌,尼柯和索拉亚都吹了声口哨。蕾吉娜察觉了,手扠着腰,露出优雅的微笑。见状,男人们的表情都变得飘飘然。 不愧是蕾吉娜。瓦娜贝尔也微微一笑。 无论处于何种状况,都能让自己变成在场的中心人物,就连全身僵硬的拉斯薇特也稍微放松肩膀的力气。蕾吉娜用鞋跟踩着轻快的节奏走向拉斯薇特,并把抱在腋下的笔记本递给她。 「谢谢你,很有帮助。」 「啊,不客气……」 「唔?怎么了?你在哭啊?」 蕾吉娜用拇指轻轻擦拭拉斯薇特的眼尾。受到这股暖意影响,拉斯薇特的表情又扭曲起来。蕾吉娜以视线询问,瓦娜贝尔同样以视线示意管制塔的方向。蕾吉娜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用力抓住拉斯薇特的双肩。 「放心吧,锡安没事。」 「咦……」 「他负责照应我们这些医疗小组的人,不在管制塔。再说,管制塔的人虽然受了伤,但是都没有生命危险,现在正在接受治疗。」 拉斯薇特又扑簌簌地掉下眼泪。「哦,乖、乖!」蕾吉娜夸张地抱紧拉斯薇特,拉斯薇的肩膀开始抖动起来。瓦娜贝尔再次暗自赞叹,自己绝无法像蕾吉娜这样安慰别人。 瓦娜贝尔感觉到现场笼罩着一股异于平时的无声一体感。捕龙并不是慈善事业,如果无利可图,没有人会以身犯险。不过,这次不能无视拉斯薇特的泪水。刚才听了拉斯薇特的话语而脸色大变的吉洛虽然有些困惑,但也垂下吊起的眼尾。 蕾吉娜一面温柔地抚摸拉斯薇特的背部,一面看着瓦娜贝尔。 「现在要怎么办?你们会主动出击吧?」 「当然。」 「听刚才的叫声,应该不好对付。恕我直言,这艘船或许承受不了冲击。我们在想,要不要把健康的人集中起来,搭乘我们的船……」 说着,蕾吉娜环顾昆?萨札号的众人,似乎在找人。克洛柯察觉她是在找自己,举起手来。 「我是代理船长克洛柯。呃,你是?」 「幸运号的蕾吉娜。」 蕾吉娜轻轻放开拉斯薇特,转向克洛柯。 「我们的船员还没痊愈的很多,不过船的状态良好,装备也都是最新的。如果你们想用,尽管用没关系。」 「多谢你们的好意……」 克洛柯抓了抓头,环顾兴趣缺缺的昆?萨札号船员。 「那艘又大又新的船就是你们的吧?动力不同,运作的方式就不一样,我们现在实在没有临机应变的余力。」 「用惯的装备比较安心?」 「就是这么回事,抱歉啦。」 「没关系,我也猜到这艘船的人会这么说。」 虽然被拒绝了,蕾吉娜却显得很开心。接着,她探出身子,仿佛接下来要说的才是正题。 「那反过来,让我们船上健康的人坐你们的船,如何?比如我。」 「你也是捕龙人?」 蕾吉娜面露贼笑。 「别看我这样,我是个医术高超的外科医生。如果大家受了伤,我会帮忙治疗,你们放心去战斗吧。」 「……这样可就安心多了。」 有了瓦娜贝尔这句话,等于说定了。克洛柯兴味盎然地摸摸下巴。 「瓦妮很信任你嘛。」 「那当然。来到这座城市以后,我们每天晚上都腻在一起。」 「真好,结束以后,我们也想作陪。」 「好是好,但我可不便宜喔。」 是酒钱不便宜吧,瓦娜贝尔内心暗自苦笑。 见两人握手为证,吉布斯叫了声好,用力拍手提起干劲。 「蕾吉娜小姐,把你们还能用的人带来吧,我们会先做好升空准备。」 「了解,我会顺便带些派得上用场的弹药过来。呃,那边的两个男生,可不可以帮帮我?」 突然被点名的菲和索拉亚愣在原地,把话说完便潇洒下船的蕾吉娜又喝道:「快!」他们才慌慌张张地追上去。 瓦娜贝尔重新转向茫然呆立的拉斯薇特。 「接下来会很忙,你先回家吧。你应该也很担心你姑姑。」 「啊……对……呃,我……」 拉斯薇特拣选着言词。瓦娜贝尔模仿蕾吉娜,将右手轻轻放到她的肩膀上。 「我们一定会杀掉那条龙,也会尽力减少这座城市受到的损害……虽然这部分不能保证一定做得到,很抱歉。」 捕龙是搏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不过,瓦娜贝尔并不认为只要能把龙杀掉,城市变得如何都无所谓。这句话不用说出口,拉斯薇特应该也明白。拉斯薇特凝视着瓦娜贝尔的双眼,不久,她点了点头。 「……千万别死。」 拉斯薇特有些迟疑地说道。瓦娜贝尔这才想起来,拉斯薇特的母亲就是因为捕龙时负伤而过世。她那难以自制的愤怒与害怕,有一部分也是出于担心瓦娜贝尔和大伙。察觉这一点之后,瓦娜贝尔的心头变得暖洋洋。 当然——就在瓦娜贝尔正要如此回答的时候…… 「那当然。」 米卡说道。 「把龙抓住,肢解吃掉。在那之前绝不能死,这就是捕龙人。不知道它吃起来是什么味道?」 米卡望着天空,眼神宛若盯上猎物的野兽。见状,拉斯薇特眨了眨眼,突然露出笑容。 「拜托你们。」 拉斯薇特深深地低下头。 她的脸上已经没有刚相识时那种对于捕龙人的不信任之色。 ◆ 内贝尔市上空出现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不过大多时候,都是用威吓炮就能击退,再不然就是被滞留的捕龙人在远离城市的上空杀掉,并不会对拉斯薇特的生活造成威胁。 就拉斯薇特的记忆范围所及,因为龙而造成重大损伤的情况只有两次,不过这两次已经足以让拉斯薇特憎恨龙及捕龙人。 小时候,她是那么期待龙破云而出,可是龙始终没有现身,反而挑在不该来的时候来袭。七年前也是这样。那时候,父亲感到肠胃不适,下了船以后,食欲更加减退,拉斯薇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那圆滚滚的肚子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不巧的是,龙就是在医生刚声明她父亲顶多只能再活三个月之后来袭的。 通知龙到来的警报声响彻城里,父亲一听见便跳下床,从窗户探出身子。「在哪里?龙在哪里?」他像是梦呓般喃喃说道,双眼闪闪发亮,拔腿冲出房间,动作矫捷得让人惊讶他竟然还留有这等脚力。拉斯薇特从背后抱住父亲,拚命阻止嚷着要杀了那条龙做成料理的他。「拜托你,别乱跑,待在家里,外头很危险。」然而,父亲用尽浑身之力甩开如此恳求的拉斯薇特。 操之过急的父亲脚步不稳,踩空了楼梯,一屁股滑到楼下,撞到墙壁。这阵冲击让他回过神来,对着在二楼愣愣地俯视他的拉斯薇特露出难为情的笑容。 ——爸爸这样不行啊。 他的笑容让人好心酸。 当时脚还没瘸的阿尔玛听到声音,惊讶地前来探视,拉斯薇特便和她合力将父亲扶回床上躺下。「顺利抓到龙以后,就会有新鲜的龙肉上市,到时候我们再一起下厨吧。」拉斯薇特对早在卧病之前便许久未进厨房的父亲如此说道。 当时龙损坏的是富裕市民的居住区,对城市的影响不大。德克老家的屋顶似乎也崩塌了,但是并未听闻他的求学之路因此受阻。结束工作以后的捕龙人确实十分傲慢,还会借酒装疯,不过受到损伤的只有建筑物,相较于龙的大小,损害可说是相当轻微,市民甚至还感到很开心。 所以,至少在七年前,拉斯薇特是没有理由憎恨捕龙人的。 可是…… ——欸,拉斯,那是条怎么样的龙?很大吗?会发光吗?上头应该插了一把长叉吧? 捕获龙以后,父亲像个吵着爸妈说床前故事的小孩,不断询问拉斯薇特。当时他的表情深深烙印在脑海中,挥之不去。龙的到来总是会唤起父亲怀念的回忆,将他带回最幸福的时期;让他忘记曾引发食物中毒的事,走进厨房,给予他活下去的希望。 ——我想让蕾拉吃那条龙。 ——你妈最爱吃龙肉了。 每次听到父亲说这些话,拉斯薇特便感到伤心。 因为这让拉斯薇特认清她的现实和父亲的梦想有多么大的差距。 往来于母亲在世时与现在之间,父亲问的永远是关于龙的事。鳍长什么模样?尾巴有几条?全身是不是被鳞片覆盖?拉斯薇特一进房间,父亲便不断追问,直教人惊讶他对于龙居然如此感兴趣。 过了三个礼拜以后,父亲便长眠于九泉之下。 父亲死得很安详。所以这种感情——拉斯薇特对于捕龙人的厌恶,只是迁怒而已。自己也是害得父亲无法死在天上的原因之一,这件事让她既惭愧又懊悔。 ——我知道,我只是在闹脾气而已。 下了昆?萨札号,拉斯薇特仰望在甲板上忙着进行准备的瓦娜贝尔。拉斯薇特只能在地上守候,眼睁睁看着他们飞上天空。 她大大地吸一口气,又吐出来。 拉斯薇特担心阿尔玛。阿尔玛不良于行,遇上危险的时候无法自行逃走。瓦娜贝尔说得没错,现在不是沮丧的时候。她踩着石板路,赶往阿尔玛等候的家。 拉斯薇特在钟楼前遇见锡安。他也担心阿尔玛,正要回家。 「……幸好你平安无事。」 拉斯薇特不愿在锡安面前掉泪,故意冷淡地说道,不过锡安似乎看穿她的心思,露出贼笑说: 「我不会抛下妈和你死掉啦。」 「离开岗位没关系吗?」 「大家都知道妈的脚不好。记得修道院地下有防空洞吧?送妈和邻居过去以后,我就会回去。」 老实说,拉斯薇特不希望他回去,但现在是紧急状态,她不能说这种自私的话。她踩着近乎小跑步的步伐走到锡安身边,问了另一个问题。 「威吓炮没有效?」 「嗯,反而造成反效果,它变得更加狂暴。」 「过去的龙闻到棪果的气味,都会暂时撤退吧?又没有伤害到它,为什么会……」 「谁晓得?可能是鼻孔构造和其他龙不一样,或是受到过度的惊吓……总之,虽然持续打光可以防止它拟态成天空隐身,但是效果毕竟有限。它的学习能力很强,好像开始记住光线和天空的中间色调,不知不觉间便融入了空中。」 拉斯薇特想起修道院的彩绘玻璃。上头的龙比较抽象,和空中的龙称不上是一模一样。不过,既然具备单片逆鳍的特征,那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龙没错。 「那条龙是为了导正我们的行为才来袭的吧?」 它是守护城市的太阳神化身,为了赋予人类试炼而来。 若是如此—— 「……我们是为了什么事而受到惩罚呢?」 「……不为什么。」 锡安一反常态地啐道。 「世界不是绕着我们打转。老是要在所有事情上找理由是你的坏习惯,拉斯。」 他是在说父亲的事吗?拉斯薇特一瞬间如此怀疑,因为锡安总会不时找机会安慰拉斯薇特,告诉她「不是你的错」。不过,拉斯薇特随即转了念头。这种想法才是自我中心过了头。锡安原本就是这种性子,极度讨厌基于个人状况或情感而断定理由。 「那条龙今天出现在这里,有它自己的理由。如果知道理由是什么,或许就能击退它了。」 锡安皱起眉头思索,加快脚步。拉斯薇特追得气喘吁吁,锡安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从前他的体力明明比拉斯薇特还差,不知不觉间,竟然产生如此大的差距。 「你知道?」 「不知道,不过也只能揣测了。」 螺旋桨的声音在头顶上作响,两人停下脚步。抬头一看,昆?萨札号正朝着大小和自己差不多——搞不好还要大上一点的巨龙前进。 「啊……又消失了。」 如锡安所言,一眨眼,龙又隐身于黑暗之中。龙一隐身,管制塔一带便立刻打光,重新捕捉它的身影。不知道是不是载着投光器,昆?萨札号也打出青白色的光,大概是想通过照射不同颜色的光线来防止龙拟态。 颜色千变万化的龙,看起来宛若架在空中的彩虹。虽然正值紧急关头,一瞬间拉斯薇特还是不禁望而出神。就近观看的瓦娜贝尔他们应该也一样吧,所以才会那么为龙着迷。就在这样的念头闪过脑海时,地上接连不断地发射威吓炮,龙再次发出怪异的叫声,摆动身躯。 「是昆?萨札号指示大家继续威吓的,为了尽可能让龙远离城市。」 「……是吗?」 「他们都是好人。」 「嗯。」 拉斯薇特坦率地点了点头。 一想到他们信守约定,心头就有股暖意。不过,拉斯薇特其实也明白,过度顾虑城市安全的战法其实很危险。母亲——虽然拉斯薇特连她的长相都没有印象,但据说是个优秀掷叉手的她,就是因为一时间措手不及的攻击而负伤身亡。 那条龙不好对付。吞下的口水咕噜一声滑落咽喉。 「……走吧,我们再怎么看也无济于事。」 锡安的这句话不像是对拉斯薇特所说,倒像是说给自己听。他的声音带有责备自己的无力之色。 然而,不知何故,哥哥现在的侧脸却是拉斯薇特见过的之中最为可靠的。如果这么说,或许他会害羞,又或许会认定拉斯薇特是在调侃他而发脾气。无论是哪种反应都很麻烦,所以拉斯薇特绝不会说出口。 拉斯薇特一面祈祷昆?萨札号平安归来,一面和哥哥一起赶往阿尔玛身边。 ◆ 「呿,颜色变来变去。」 在甲板前架起捕龙炮的吉布斯一脸不耐烦地喃喃说道。这条龙会隐身,必须用比以往更快的速度将系上绳子的钻叉射进巨大的身躯里,以免它逃离船边。 「鳞片密密麻麻的。」 戴上防风眼镜和安全帽的米卡,声音毫无紧张感。不过,瓦娜贝尔知道在那双睡意浓厚的眼眸背后,他正在忙不迭地计算如何解决敌人。 「要是鳞片太硬,钻叉搞不好会被弹开。」 「嗯,幸好现在风不大……」 「啊,可是,它刚才发出怪声的时候,鳞片是不是竖起来了?」 尼柯插嘴说道。 「抓准那一瞬间,或许钻叉比较容易射进去。」 「威吓炮飞来的时候一决胜负,是吧?」 吉布斯眯起眼睛,仿佛正在瞄准一般。 「但愿它别再发出那种刺耳的叫声……就像那个小妞说的一样,距离这么近,船搞不好会坏掉。」 「要跳过去吗?」 米卡若无其事地说道。 「先跳过去,就可以趁着它的鳞片竖起来的瞬间攻击要害。」 「白痴,你的病才刚好!怎么可以干这种比平时更乱来的事!」 米卡似乎没把吉布斯的劝谏听进去。 「油脂一定很丰富吧。」 米卡的眼里只有龙,令瓦娜贝尔等人啼笑皆非地交换视线。 ◆ 餐勤长阿义与会计李,以及因为较为年长,恢复速度和年少的塔姬妲、吉洛一样慢的巴柯与巴达金——塔姬妲和决定留在地上的他们一起来到崩塌的管制塔边,协助炮台的准备工作。正因为恢复速度较慢,给大家添了麻烦,塔姬妲很想加入空中的捕龙行列。但是她虽然几近康复,胃还是会隐隐作痛,这也是事实。 塔姬妲一面将威吓炮安装到炮台上一面悄悄叹一口气,而在身旁作业的吉洛也同时叹了一声。 「吉洛,你是打算一有机会就要坐上自转旋翼机接近龙吧?」 「那是你吧。你打算这么做,所以才怀疑我也会这么做。」 他们都不是认真的。正因为明白这一点,两人又再次异口同声地叹息。 先振作起来的是吉洛。 「哎,威吓也是重要的任务。就像贾贾说的,不知道龙什么时候会接近地上。」 因此,塔姬妲他们也换上和船上一样的装备——制服加皮手套,并戴上安全帽与防风眼镜。捕龙枪和射矛枪也准备妥当,随时可以拿出来使用。 「大船就是不一样,电流枪和毒枪都是上等货。」李看着从幸运号卸下来的武器,发出感叹。「以我们的预算,铁定买不起……」他摸着胡须嘀咕。 「这些武器米卡都不爱用,买了也只是暴殄天物而已。」 吉洛一口否决,在场众人也觉得有理,纷纷笑了。 「米卡大哥真的很厉害。说不定是吃了龙肉才生病的,他居然还想吃。」 塔姬妲说道,语气中带有的不是傻眼,而是羡慕。 将炮弹和装药摆在一起以便随时使用的阿义一脸尴尬,视线飘移。 「原因真的是因为吃了那个吗?」 「那个?」 没有一起喝酒的塔姬妲、吉洛和李歪头纳闷。巴柯豪迈地笑道: 「如果真的是因为那个,就太窝囊啦。」 「那个到底是什么?你们知道食物中毒的原因了吗?」 塔姬妲探出身子。 「就是……啦!」 阿义自暴自弃地叫道,但是正好飞过头顶的昆?萨札号引擎声轰隆大作,盖过他的声音。 「咦~?什么~?」 塔姬妲反问,但阿义闭上嘴巴,似乎很不想说。塔姬妲不记得自己吃过让人如此难为情的东西,纳闷不已。 巴达金抖动肩膀,格格笑了起来。 「还不确定,不过可能性很高。就是那个啊!你们瞒着瓦妮她们,吃得津津有味的东西。」 「……原来是那个啊。」 吉洛似乎比塔姬妲更快想起来,一反常态地羞红了脸。 「的确,如果是因为那个,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瓦妮她们说。」 李也一样,不知是不是为了掩饰羞赧之情,频频调整眼镜的位置。 听了他们的说法,塔姬妲总算想起来了。在大家接连病倒之前,男人们半夜在厨房里聚餐。塔姬妲偶然看见,他们却说「对你来说还太早」,打算把她赶回去,但她无法克制好奇心,央求让她加入。 「记得是菲先起头的吧?说他听过效果。」 巴达金说道,巴柯点了点头。 「对,然后试吃以后什么影响也没有,所以大家都忘了。」 「好,如果别人问起,就把错全推给菲吧。」 「不,还没确定啦。」 阿义连忙制止达成无良结论的两人。然而,就连李也落井下石地说:「这是个好办法。」只有吉洛瘪起嘴巴说:「大家真够蠢的。」但是他也没有积极反对。 塔姬妲面露苦笑。就算知道了,瓦娜贝尔她们也不会在意的。她和吉洛一样,笑着说大家蠢。 「好,时候差不多了,再威吓几发吧。」 检查完火药以后,巴柯替炮台点上火。高速射出的威吓炮在龙的鼻尖爆裂,巴柯立刻又射了一发,再加一发。龙发出奇妙的叫声,在空中翻腾,而昆?萨札号朝着它发射钻叉。 「呿,没打中。」 钻叉被坚硬的鳞片弹开,吉洛咂一下舌头。受到攻击的龙似乎很愤怒,尾巴高高举起,朝着船甩去。见状,大家的表情都倏地僵硬起来。 「……没问题的,没打偏。发射钻叉是吉布斯大哥的工作吧?下次一定会射中。」 塔姬妲瞪着龙说道,吉洛也点头称是。无论风势再怎么强烈、船身再怎么倾斜,架起捕龙炮的吉布斯都不会失手。 不知是不是已经适应威吓炮的冲击,龙不再发出那种撕裂空气般的声音。然而,若是炮火过于密集,不晓得会有什么后果。吉布斯的指示是观察情况,适度发炮,而何谓适度?别说市民不懂,就连塔姬妲也还不太明白,只能依靠巴柯和巴达金的直觉,从龙的状态以及与船之间的距离判断。 「准备下一波攻击。吉洛,炮弹拿过来。」 「好!」 「在这里。」 刚才的传令员和他的同伴合力将装满炮弹的木箱搬过来。他们换上了与塔姬妲等人相似的装备,腰间佩枪,表情十分憔悴。 「谢谢各位的帮助。虽然没有生命危险,可是担任炮手的人几乎都受伤了。」 他似乎相当懊恼自己当时不在现场,用拳头捶着自己的大腿,另一个男人则是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安慰他。自称德克的男人好像是市内的医师,身材修长、文质彬彬的他并不适合穿防护衣,但是他的眼眸中带有不能逃离现场的责任感。德克指着放在地上的木箱说: 「这种大炮爆炸后散发的味道比之前的更加强烈,大概能让人类的鼻子失灵好几个小时。听说龙的鼻子比人类更灵光,但愿它这次会撤退。」 「龙闻到棪果的味道就会逃走,是真的吗?」 的确,就算在地上,也闻得到从天而降的强烈气味。龙虽然攻击管制塔,却怎么也不肯接近,或许是它讨厌这种味道的证据。不过,目前它虽然因为炮击而亢奋,却没有远去的迹象,现在也瞄准了昆?萨札号,打算从四面八方甩动尾巴砸毁船身。塔姬妲心惊胆跳地仰望着这一幕。 传令员点了点头。 「应该没错,至少过去出现的龙都是这样。为什么只有它没撤退,实在很不可思议……哈啾!」 说着,男人弯下腰来,打了个毫无紧张感的大喷嚏。之后他又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一脸痛苦地扭动身子。 「啊,呃……你没事吧?」 「……抱歉,花粉症很严重……」 男人一脸尴尬地拿出手帕擤了擤鼻涕直流的鼻子。仔细一看,鼻子底下因为反复摩擦而变得红冬冬的。 「今年花粉特别多,威吓炮里说不定也参杂了不少。」 德克说道。他看起来并没有受到影响,或许是因为在这座城市里生活的时间还不长。 「哦,原来如此……」阿义抽了抽鼻子。头一次看到棪树的塔姬妲等人除了闻到强烈的气味以外,当然没有任何感觉。 「内贝尔周遭的山地里也长了许多棪树……虽然是抵御龙不可或缺的存在,对于我们而言却是难缠的敌人。老实说,我巴不得把这些树烧个精光。」 说着,传令员又弯下身子连打喷嚏,痛苦地呻吟。他的模样让人联想到刚才发出怪声的龙,塔姬妲忍不住笑了。 「这么一提,那条龙也像是在打喷嚏。」 德克讶异地皱起眉头。塔姬妲惊觉自己说了蠢话,连忙补充说明: 「啊,那条龙不是发出奇怪的叫声吗?叭吼吼吼吼吼。我只是觉得,那不像在叫,反而比较像是在打喷嚏。」 「你总是会想到这些有的没的。」 巴柯啼笑皆非。塔姬妲急了,连珠炮似地说道: 「对不起,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我只是突然想到而已……啊,对了,差不多可以开炮了吧?把这种强力炮弹射出去,分散龙的注意力,米卡大哥他们应该会比较好办事……」 此时,塔姬妲的双肩突然被用力抓住,当她察觉时,德克的脸庞已经近在眼前。距离近得直可触碰他那高挺的鼻子,塔姬妲不禁倒抽一口气。 「呃、呃……怎么……」 「你刚才说什么?」 「咦?我、我说可以开炮了……」 「前面那一句!」 亢奋的德克,鼻息吹到塔姬妲的鼻头上。他的力道强劲,就算塔姬妲想逃也逃不掉。 「呃、呃……像是在打喷嚏?」 塔姬妲结结巴巴地回答,而德克依然没有放开她。她回过头来向其他人求助,只见吉洛等人也是一脸困惑。然而,德克丝毫不以为意,剧烈摇晃塔姬妲的肩膀。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你太厉害了!」 「不,呃,我只是……」 「用威吓炮驱赶龙,现在立刻动手!」 「呃,可是我们从刚才就一直在……」 「不是!要更有目的性!」 这回换成口水飞来,塔姬妲连忙闭上眼睛,但德克并未停止。 「北方山上的棪树特别多,把它赶到那里去。船上的人一定也会察觉到这一点。改变炮击的方向,传达我们的意图!」 塔姬妲一头雾水。 不过,德克的话语之中带有十足的把握,让人不得不遵从。 ◆ 锡安不容分说地背起强调可以自己走的阿尔玛,登上通往赫伦修道院的山,附近的邻居也都跟随着他。拉斯薇特背不动人,便牵着住在对面的老婆婆的手,替她清除脚边的障碍物。 「你太夸张了,锡安。平常我还不是靠着这双腿在走动?你居然丢下工作,专程跑来……」 「不行啦,妈爬不上这座山吧?」 「没问题的,距离又不远。」 「……你嘴上这么说,但两年前脚还健康的时候,还不是来不及逃走?你本来就慢吞吞的,有点自知之明吧。」 「你这孩子真的很惹人厌耶!」 「喂,别乱动,会掉下去啦!」 「……锡安真是个善良的孩子。」 和拉斯薇特牵着手的老婆婆眯起眼来,微微一笑。 「两个都一样贫嘴。」 刀子口,豆腐心——拉斯薇特补上这一句以后,又想到自己也一样,不禁面露苦笑。 即使听见远处传来的炮击与引擎声,众人依然能够不慌不乱地走夜路避难,或许得归功于锡安和阿尔玛这番没有紧急感的斗嘴。道路因为夜露而湿滑,若是走得太急,便有滑落的危险。拉斯薇特等人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地爬上山。 「喂!这边!」 一接近修道院,便看见园丁举着蜡烛向他们挥手。 「抱歉,我本来也想去帮忙的。」 拉斯薇特摇了摇头。园丁已经不年轻,又有膝盖疼痛的老毛病,在这种时候,单纯出于善意的行动反而可能招致悲剧。 相对地,他似乎替大家把防空洞整理好了。拉斯薇特等人在他的带领下前往礼拜堂,防空洞的入口就藏在院长朵瑞丝伫立的礼拜台之下,可说是距离神的庇佑最近的地方。 阿尔玛坚持要殿后,锡安虽然露出苦瓜脸,但他深知母亲一说出口就会坚持到底,只好和园丁一起协助众人到地底下避难。阿尔玛似乎很关心炮声隆隆的外头,不安地仰望着彩绘玻璃。 「那就是传说中的龙吗?」 「是吗?和那幅画上的完全不一样。」 彩绘玻璃上画的是如太阳一般灿然生光的龙,与窗外那条几乎快消失在云层里的龙完全不同。 「如果那条龙背对着太阳,或许也会像这样闪闪发光。」 「……哦,对喔,它会融入背景色之中。」 若是如此,从前的人误以为它是太阳神,倒也情有可原。闪耀着同样光芒的龙,看起来大概就像是太阳吧。 阿尔玛对着彩绘玻璃交握双手,垂下头来,宛若在祈祷。 「哥哥说的是真的。我当时一点也不相信,总是一笑置之,对他真是过意不去。」 「……爸爸?」 拉斯薇特从未听过父亲提起传说。 阿尔玛静静地长叹一声。 「他头一次带你来的时候,说过他一直在追寻一条龙。据说据点就在这附近,有很多人看过它,搞不好就是传说中的那条龙。」 「……追寻?」 「这么一提,他也说过那可能是逆鳍龙。我时常唠叨他,要他别成天讲童话故事,多花点时间陪你……他啊,说想搭乘在附近航行的船,可是哪有那么刚好的工作?再说,你总是被他搁下,一副很寂寞的样子。」 拉斯薇特不敢置信地聆听阿尔玛的独白——父亲在追寻某条龙?在找能够帮他达成目的的船? 「来内贝尔市……不是因为姑姑住在这里吗?」 「只是凑巧而已。他还笑着说,幸好我住在这里。他从以前就很现实,虽然很疼我,却完全不顾我的挽留,跑去天上旅行。」 ——欸,拉斯,那条龙很大吗?会发光吗? 父亲临死前的声音重新浮现。 原来那些问题并不只是出于好奇。父亲的脑海里始终只有某条龙的身影? ——背上是不是插着长叉?有没有布?橘色的布。 ——那边有个很像红色绳子的东西在飘动,你看得见吗? 父亲的声音和米卡的声音重叠了。 绑在长叉上的布条。 随风翻飞,看起来像是红色的细长布条。 ——不会吧? 「拉斯薇特,幸好你平安无事。」 拉斯薇特感受着血液的脉动,努力保持冷静,回应呼唤自己的人。 「……院长。」 即使在这种时候,朵瑞丝的表情依然安详,仿佛只有她的时光停止了一般。自从脚受伤以后便不再前来礼拜堂的阿尔玛见到睽违已久的院长,不禁惶恐起来。 「哎呀,朵瑞丝院长,这次给您添麻烦了。」 「哪儿的话?礼拜堂本来就是为了人们而开的。来,你们也快进防空洞吧。」 在她优雅的邀请下,阿尔玛一反刚才的坚持,一口就答应。从防空洞里爬上来的锡安见状松了口气,牵着母亲的手往回走。然而,拉斯薇特却留在原地,动弹不得。 「怎么了?」 朵瑞丝并未催促,而是像那天早上一样,温柔地望着拉斯薇特。拉斯薇特紧紧地抓住裙摆。 「我……不去不行。」 她只说得出这句话。 「院长,我不能丢下那些人不管。」 「那些人?」 「捕龙人。他们正在为了我们而战。」 如果拉斯薇特的猜想是正确的。 那么她就不能放任他们战斗,自己却躲起来。 朵瑞丝头一次露出为难之色,皱起眉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分内工作,都有必须完成的使命。」 朵瑞丝像是在劝解她似的,一字一句说道。 「你的工作是下厨,不是战斗。你现在躲起来是最好的做法,等他们回来以后,再替他们煮些营养的伙食就行了。」 「……不是的。」 拉斯薇特摇了摇头。 这是她头一次反抗朵瑞丝。 「我确实是厨师……不过,是药膳厨师,可以用药草和植物替大家疗伤。」 朵瑞丝默默聆听,表情依然严厉。 「一定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所以……」 「那我们一起回去吧!」 护送完阿尔玛的锡安,声音响彻了礼拜堂。 听见他不容分说的语气,朵瑞丝的表情动摇了。 「我是引船人——管制塔的守护者。把龙挡在入口,以免波及城市,是我的工作。拉斯薇特,你也一样吧?守护市民的健康是你的工作。」 拉斯薇特点了点头。朵瑞丝知道他们心意已决,歪着头微微地笑了。 「真拿你们兄妹俩没办法,完全不听别人的劝告。尤其是拉斯,你和克劳斯……和你爸爸像极了。」 听了这句话,拉斯薇特突然怀疑朵瑞丝是否知道父亲在寻找的事物、在追寻的事物——她一定知道吧。修道院也是忏悔的场所,父亲只会在朵瑞丝面前吐露心声。 「去看笔记本吧,拉斯。一定能够帮上你的忙。」 「笔记本……」 拉斯薇特喃喃说道,想起放在家中的父亲食谱。如果捕龙是父亲长年以来的心愿,他确实极可能留下线索。拉斯薇特低头致谢,而朵瑞丝一如平时,双手交握,微微垂下头。 「愿上天赐福予你们。」 拉斯薇特背向目送他们的朵瑞丝,与锡安一起迈开脚步。 如果那条龙真的是父亲追寻的龙。 而理由正如拉斯薇特所猜想的话。 那么,拉斯薇特必须在场见证那条龙就戮的最后一刻。 ◆ 吉布斯察觉必须在龙发出怪叫声之前发射钻叉,便迅速采取行动。他将垂在空中的系绳钻叉拉回来,再次安装好,谨慎地等候时机到来。不久后,地上响起爆炸声,一阵风吹向船身,吉布斯立刻抢在芳香弹爆炸之前射出钻叉。就在龙弓起庞大的身躯、发出比刚才更加凄厉的嘶吼声的那一瞬间,钻叉深深地刺进它的侧腹里。 「成功了!」 尼柯举起拳头,随即又眉头紧蹙,猛烈咳嗽。戴着防风眼镜却还是直刺眼睛的异臭,让瓦娜贝尔也忍不住摀住嘴巴。然而,他们无暇停顿,龙的尾巴瞄准船,更加猛烈地上下摆动。虽然瓦娜贝尔和米卡合力砍断两条尖锐如枪的尾尖,但是尾巴失去了锐利,并未失去力量。胡乱甩动的尾巴依然是莫大的威胁。 菲与索拉亚、尼柯与欧肯各自应付一条尾巴,瓦娜贝尔则是趁机思索如何打倒本体。就在此时,追击的炮弹接连飞来,在龙的鼻头爆炸。 「……怎么搞的?轨道和刚才不一样。」 吉布斯喃喃说道,身旁的米卡也静静观察炮弹的流向与龙的动作。 「大概是决定好要把龙赶往哪个方向了吧。」 话刚说完,炮弹又爆炸了。龙的身体微微地偏向北方。 「好像是要我们把龙带往北方。」 「现在有钻叉连着,正是大好机会。喂!通知舰桥,往北前进!还有,准备火裂枪!」 面对吉布斯的指示,贾贾高声表示了解。 虽然费了不少功夫,但现在龙再怎么变色也无法遁逃了。往北前进之后,就会飞上云端。只要穿过云层,抵达月光照得到的地方,龙就难以拟态。 「动手吧。」 米卡扬起嘴角。 只要龙远离城市,就不必手下留情。 现在正是发挥昆?萨札号真本领的时候。 第七章 随着接近矗立于北侧的山地,龙的样子变得越来越奇怪。 叭吼!叭吼!它吐出的气息微微颤抖,身躯频频扭动,不规则摆动的尾巴朝着甲板袭来,而尼柯等人则是以捕龙枪射出火裂枪攻击。梅茵增加了火药量,照理说造成的伤害应该更大,但亢奋的龙虽然浑身淌血,却狂暴依旧。来自幸运号的捕龙人也持剑砍龙,掩护设法抵御的尼柯等人。 不知是不是因为痛苦之故,龙似乎亟欲逃离现场,一面摆尾一面往前冲刺,也因此,它的嘴巴并未对着船,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若是吐出的气息吹到船上,搞不好甲板上的所有人都会被吹跑。 不能让龙拖着走,也不能被龙甩掉——在这种前提下操纵补龙船,可说是难上加难。卡佩拉技术虽佳,平时毕竟只是担任克洛柯的助手。梅茵也一样,为了避免称不上坚固耐操的昆?萨札号引擎故障,她必须一面观察情况,一面发挥足以与龙抗衡的动力,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瓦娜贝尔望着龙和昆?萨札号之间的紧绷绳索,暗想现在的紧张状态活像在拔河。 「它为何那么痛苦?」 瓦娜贝尔朝着龙的本体释放火裂枪,皱起眉头。 虽然遵照威吓炮的引导向北移动,但只是让龙变得越来越狂暴,完全找不到解决之策。该不会是误判了吧?瓦娜贝尔的脸上浮现怀疑之色。 「不过,它攻击我们的意志变弱了。」 吉布斯一面瞄准,一面喃喃说道。 或许该说是无暇攻击比较正确。 由于鳞片一直处于倒竖状态,火裂枪没被弹开,刺中了龙,在它体内爆发。然而,和尾巴一样,无论射出多少发,似乎都不构成致命伤,令人干焦急。莫非它的痛觉很迟钝?还是让龙感到痛苦的「某种事物」更加强烈,压过了疼痛? 「……是风吧?」 米卡喃喃说道。他一如往常地抽动鼻子,轻轻打了个可爱的小喷嚏。 「这一带的风有股潮湿的树味,那条龙大概是讨厌这种味道。」 「潮湿的树味……」 瓦娜贝尔想起「龙之牙」里艾拉打喷嚏的情景。她说自从北风变强以来,花粉症就更加严重。哈啾!打喷嚏的米卡。叭吼!叭吼!吐气的龙。虽然模样和声音都不同,却有相似之处,这让瓦娜贝尔联想到某种可能性。 ——花粉症……龙也会得吗? 瓦娜贝尔眨了眨眼。怎么可能?她从未听过。不过,龙的生态尚有不明之处。既然逆鳍龙是以这一带为根据地,和内贝尔市民一样罹患花粉症,倒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龙摇晃巨大的身躯,持续发出怪声。 只有它的象征——逆鳍依然优雅地随风摆动,轻盈得宛若即将飞往他方。这个部位的性质明显异于平常,难怪先人取外号时不是依据那四条强力的尾巴,而是依据逆鳍。就在瓦娜贝尔如此暗想时—— 「用电流枪吧。」 满身大汗的幸运号男性船员奔上前来。 「数量虽然不多,但是效力很强,就算是这么大的龙,应该也足以停止它的行动。」 「不行。」 米卡一口否决。 「用了电流枪,肉会变难吃。」 男人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这点这很重要吧。再说,还有其他办法。」 「其他办法……哪来的办法?」 「你想跳过去吗!」 吉布斯脸色大变。 他用力抓住米卡的肩膀,不放米卡走。 「不行。或许你没发现,但你的马步没平时稳,太危险了!」 瓦娜贝尔也有同感。 米卡对于龙的嗅觉依然敏锐过人,可是身体的反应慢半拍。换作平时的米卡,只要将安全绳的挂钩挂上绳索往下滑,便能手到擒来——跳到龙的身上,爬上背部,瞄准要害,如此而已。 然而,解下安全绳、爬上龙背以后,必须仰赖自己的平衡感在满布鳞片的皮肤上奔跑,一瞬间的迟疑往往会致命。 米卡皱起眉头。 「不然要怎么办?继续射火裂枪,根本没完没了;就算射电流枪让它全身麻痹,还是得跳过去了结它啊。」 「那就由我去。」 「喂,瓦妮!」 瓦娜贝尔侧眼制止慌张的吉布斯。 吉布斯应该也明白,现在甲板上的人之中,只有瓦娜贝尔做得到这件事。 「不过在那之前,必须先穿过云层才行。现在这样,搞不好会踩空。」 听了瓦娜贝尔这番话,众人将视线移回龙身上。 龙每次发出怪声,身体的颜色就会变得斑驳陆离,拟态的气力与体力似乎逐渐流失,但是尚未完全竭尽。它时而融入云层中、时而浮现,眼睛难以适应,反倒棘手。 吉布斯无奈地以手抚额。他明白瓦娜贝尔并不是在提议,而是在陈述自己的决定。 「真是的,净是像到这些让人伤脑筋的地方。」 他叹了口气。但若吉布斯处于最佳状况,他也会做出和瓦娜贝尔同样的决定。 无法接受的只有幸运号的男人。 「开玩笑的吧?明明用电流枪就行了啊!」 吉布斯无视哑然的男人,高声说道: 「通知舰桥!一口气上升到云端!」 收到命令的贾贾对着传声管重复同样的话语。 此时,索拉亚费尽千辛万苦,总算击落一条尾巴。持续咆哮的龙,眼睛变成更深的红色。察觉这件事的不只米卡,就在众人暗叫不妙之际,龙露出无数的利牙,转身回旋,带着明确的意志袭向昆?萨札号。 将火裂枪装进捕龙枪,朝着龙的眼睛射出。 虽然被龙躲开了,却收到拖延之效。随着轰隆引擎声一起倾斜的飞船朝着云端加速,甩掉试图登上甲板的龙。 「大家找个东西抓紧,别被甩出去了!」 米卡和瓦娜贝尔一面用捕龙枪支撑身体,以免滑落,一面继续发射火裂枪。两人的目标不言而喻,即是龙的咽喉深处。多亏它张大嘴巴攻击,变得容易瞄准许多。和枪一起射入体内的火药筒接连引爆,这似乎是目前为止的攻击中最有效果的,龙的咆哮声变得有些嘶哑,同时参杂直刺鼓膜的高音。 那种棘手的声音要来了。 察觉此事的米卡,立刻将追加的火药筒装进枪里。瓦娜贝尔看出他是打算继续攻击咽喉,不给龙发出声音的机会,便如法炮制,而吉布斯和幸运号的船员也跟着射出火裂枪。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分不清是悲鸣或怒吼的嘶吼声响彻天空。 在地上等候的人铁定吓得发抖。拉斯薇特充满不安的侧脸闪过瓦娜贝尔的脑海,持枪的手更加使上劲。 在这段期间,昆?萨札号依然继续上升。不久后,船身冲进云层里,视野模糊起来,龙的身影也变得朦胧,但大家仍旧没有停止开火。 远远地似乎可以看见龙的全身开始闪烁。 昆?萨札号穿过乌云、跃上上空时,瓦娜贝尔知道那并非错觉。龙已经没有余力拟态了。它看起来像是在闪烁,是因为穿过云缝的月光照亮金色鳞片之故。 ——太阳的化身。 这下子她明白内贝尔市的居民为何如此敬畏它。没有鳞片的白色肚皮反射光辉,光芒四射,就和背对着烈日的云朵看起来格外耀眼是同样的道理。龙就是悠游于黑夜之中的太阳。 龙似乎把它那奇怪的吐气声搁在云里,呼吸变得缓和一些,取而代之的是因为咽喉受伤而发出的嘶哑咆哮声。 还得花一番功夫才能抓住它。 不过,它确实已经变得虚弱不少。 瓦娜贝尔松一口气,却发现米卡正板着脸孔。 损伤越多,肉的废弃部位就越多;而龙越痛苦,肉就会变得越硬。既然要抓,就要尽量抓得好吃——瓦娜贝尔想起他曾经这么说过,背起了枪和备用弹药,拿起两把小型钻叉。 「现在是好机会。」 说着,她迅速将安全绳的钩子挂上绳索。 「掩护我。」 瓦娜贝尔留下这句话后,便用钩子代替滑车,顺着绳子滑向龙。 现在没有时间迟疑。 不在这里解决它,就没有后路了。 ◆ 拉斯薇特奔跑着。 她将父亲的笔记本牢牢抱在胸前,朝着管制塔所在的位置,朝着她的朋友们所在的地点一路疾奔。 朵瑞丝说得没错,父亲留下了线索。 比任何人都更加身手矫捷、更加强而有力的母亲,之所以栽在逆鳍龙手上的秘密。 从字迹的深浅和写下的位置,可知父亲是在被赶出飞船以后留下这些消息。父亲一直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够再次遇见那条龙,能够抓住那条龙。倘若自己做不到,希望日后某人与它对峙时,能够成功杀了它——因此在笔记本里留下这些消息,将希望寄托在后人身上。 ——他没有死心。 无论是和拉斯薇特一起仰望夜空时。 或是喃喃呓语似地询问龙的样貌时。 父亲并不是在追寻过去幸福的幻影,他所注视的始终是与龙对峙的未来。 拉斯薇特一方面懊恼父亲为何不曾告诉自己,另一方面又感到后悔,因为她知道是自己没给他机会诉说。在父亲面前,拉斯薇特总像是对待易碎的物品,避免提起龙和捕龙船的话题。父亲不再进厨房的理由,她也只是暗自揣测,不敢直接询问。 她应该开口询问的,询问父亲的想法,询问龙的事。这么一来,或许就能在这样拚命狂奔之前,在瓦娜贝尔遇上危险之前告知一切。 ——一定要平安无事。 ——别变得和妈妈一样。 拉斯薇特一心只有这个念头,咬紧牙关,继续奔跑。 ◆ 就算踩在刺入侧腹的钻叉上还是不够高,爬不到背上,瓦娜贝尔只好抓住倒竖的鳞片。鳞片虽然不易碎裂,却也没坚固到足以支撑一个人体重的地步。瓦娜贝尔就像攀岩一样,一面用手上的钻叉刺入龙的身体,一面往上攀爬。幸好咽喉的痛楚似乎较为强烈,龙并未察觉到瓦娜贝尔,但是每当它发狂大吼,瓦娜贝尔就必须拚命抓紧,以免被它甩落。 汗水自额头上滑落,弄湿眼皮。一旦松手就会掉到地上,没人救得了自己。瓦娜贝尔眨了眨眼,刻意不往下看,右手更加使劲地拔出钻叉往上刺,在逆鳞的阻挠下,用脚掌牢牢踏住龙身,以免踩空。 ——你的肌肉比看起来的更结实。 耳边突然响起刚认识时蕾吉娜所说的话。她大可以待在地上等候,却不顾危险一起上了船。说来不可思议,有她在后方,瓦娜贝尔就觉得发生任何事都没问题。幸运号想必也很倚重她吧。虽然李大概会以没钱为由而予以否决,不过瓦娜贝尔很想把她挖角到昆?萨札号来。 ——虽然瘦,可是很强壮。这就是你活着的证明。 在酒吧喝酒的时候,蕾吉娜抚摸瓦娜贝尔隆起的肌肉,如此说道。她还称赞瓦娜贝尔的身体线条很美,让瓦娜贝尔很开心。 ——是啊,因为我是捕龙人。 即使不是自己盼来的栖身之处。 但现在瓦娜贝尔是自愿待在天空。 拥有掩护自己的伙伴,可以单身捕龙,对于瓦娜贝尔而言都是无可撼动的骄傲。 「……哈!」 虽然不似龙那么严重,但瓦娜贝尔急促地吐了口气,终于爬上背部。看在瓦娜贝尔眼里,依然只有逆鳍与疼痛无缘,仿佛自由自在地活着。或许是因为在月光的照耀下闪耀着金黄色光芒,鳞片啷当作响之故吧。那副一点也不似生命走到尽头的龙所有的悠然模样,甚至带有一股神秘的色彩。 就在瓦娜贝尔望而出神之际,龙发出巨大的嘶吼。 瓦娜贝尔回过神来,在宽敞的龙背上找到一个稳定的立足点。她察觉隆起的背部中央插着一把老旧的长叉,便伸出手来。牢牢绑在柄上的橘色布条,应该就是米卡在地上看到的东西。真亏他能从那么远的距离察觉这块破布。啼笑皆非的瓦娜贝尔拄着长叉站起来,俯视脚下。长叉刺得很深,如今已经与肉化为一体,怎么也拔不出来,八成是有人曾试图攻击要害却失手了吧。 瓦娜贝尔用眼睛搜索龙背。 龙的要害和人类差不多。只要瞄准正中在线的小凹洞——命门,再怎么巨大的龙都是不堪一击。 她举起枪来,发射火裂枪。 只听得「砰」一声,火裂枪在龙的体内爆炸。 为求慎重起见,瓦娜贝尔又装了一发火裂枪,给予致命一击。 龙的身体产生前所未有的剧烈震动。连叫声都发不出来的龙,身子往后仰。站不住脚的瓦娜贝尔连忙趴下来,抓住巨大的身躯。长叉的存在又帮上了忙。绝不能在这时候被甩掉,瓦娜贝尔决定暂时维持这个姿势,握住长叉吁了口气。龙断气之后,并不会马上坠落,要等到全身都失去力量以后,震脏才会完全停止运作。待龙不再动弹,再将拖曳用的滑车钩插进它的背部,等待昆?萨札号靠近即可。 此时,瓦娜贝尔察觉随风飘扬的破布上似乎写了什么字。她眯起眼睛,试着辨识几乎快消失的文本。 ——这是…… 就在她坐起身子,打算看个仔细之际。 背上一阵恶寒窜过,瓦娜贝尔跳开来。同时,逆鳍猛烈地拍向她刚才抓着的位置。当她因为意料之外的状况而愣在原地时,只见闪闪发光的逆鳍与身体分离,飘上空中。 ——不。 直到此时,瓦娜贝尔才察觉他们的错误。 他们一直以为是逆鳍的物体并不是鳍。 那是一条小型龙。紧紧攀附于大型本体之上的新生物,在瓦娜贝尔面前现出庐山真面目。 瓦娜贝尔倒抽一口气。 除了没有竖鳍以外,小型龙的样貌和本体一模一样,可说是本体的迷你版。然而,不知是不是同胞遭受攻击的怒气使然,它的眼睛呈现熊熊燃烧般的火红色,意志强烈地瞪视瓦娜贝尔。龙一口气逼近瓦娜贝尔的鼻头,张大嘴巴。啊,完蛋了——万念俱灰的瓦娜贝尔发自本能地摀住耳朵。 这个动作救了她。 足以划裂全身的音波从龙的口中发出。 瓦娜贝尔痛苦地皱起脸庞。鼓膜好像破裂了,鼻子流出温热的液体,双脚也跟着一软,她失去平衡,跌坐下来。龙以双眼捕捉了毫无防备、束手无策的瓦娜贝尔,张开血盆大口,锐利的牙齿朝着她的脑袋咬下去。 就在这一刹那—— 一道影子纵到龙的背后,同时响起爆炸声,小型龙的背部迸裂。 呜呜呜!龙发出了与刚才截然不同的虚弱叫声,掉落下来。又一发火裂枪打向它的背部。 「你太大意啦,瓦娜贝尔。」 米卡面露贼笑。他也流着鼻血。 瓦娜贝尔用手背抹了抹鼻子底下,这会儿才放松肩膀的力气。 一想起龙吹到自己鼻头上的气息,她就毛骨悚然。直到听见米卡望着小型龙悠哉说道:「这两条龙的味道是不是不一样啊?」她才确信已经结束了。 「谢谢。」 「别谢我,去谢那家伙吧。」 「那家伙?」 「那个厨师。」 米卡的拇指指着缓缓接近的昆?萨札号。 只见泫然欲泣的拉斯薇特和吉洛一起站在甲板前端。 ◆ 犹如划过夜空的流星,龙朝着地上静静坠落,金黄色光芒也越来越微弱。看着瓦娜贝尔和米卡将拖曳用的滑车钩插在龙背上,拉斯薇特用尽全力才克制住呜咽。一直以来小心保管以免弄脏的父亲笔记本,因为她抱得太紧而沾上汗水,变得皱巴巴的,但拉斯薇特却更加用力地抱紧笔记本。 ——谢谢你,爸爸。 看着瓦娜贝尔他们回到甲板上,拉斯薇特在内心轻声说道。假如没有这本笔记本,或许瓦娜贝尔会被那条看似逆鳍的龙吃掉。 瓦娜贝尔和米卡的鼻子底下都被模糊的血迹染得一片通红。不知是不是因为用手去擦,皮手套也是红的。拉斯薇特从口袋里拿出手帕,递给瓦娜贝尔。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默默无语,而瓦娜贝尔一如平时,微微地笑了。 「谢谢。」 拉斯薇特点点头,强忍的泪水掉了一滴下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哭呢?她觉得很难为情。就算是小时候,她也不曾在大庭广众下这么哭过。她明明不想再哭了,可是肩膀一感受到瓦娜贝尔手的温度,泪水就一滴接一滴掉落到甲板上。 「是这个人告诉我们的。逆鳍不是鳍,而是另一条龙。」 吉洛代替垂着头的拉斯薇特说道。 父亲的笔记本上写着「竖鳍飞了起来」。食谱后面是连续的空白页,而父亲是写在最后一页,所以拉斯薇特直到今天才发现这段文本的存在。然而,父亲用拙劣的笔法画下的,确实和拉斯薇特在地上瞥见的那条龙一样,背上长着弦月形的竖鳍,四条尾巴在身后摆动。笔记本上记载母亲攻击那条龙背上的要害,却受到意料之外的反击,手臂被分离的竖鳍咬伤,虽然及时救回船上,却因为伤口太深而化脓,就这么在天上过世了。 一想到瓦娜贝尔也会遇上同样的事,拉斯薇特便如坐针毡。 「我有东西要交给你。」 说着,瓦娜贝尔递出一块细长的橘色破布。说归说,只是勉强看得出原来是橘色而已,现在不但褪了色,还有污渍。米卡在地上看到的应该就是这个吧。不过,为何要交给拉斯薇特? 拉斯薇特歪头纳闷,接过了布条。瓦娜贝尔指着边缘问道: 「这是绑在钻叉上的。你认得出这些字吗?」 拉斯薇特以为是污渍,原来是绣在上头的字。起初大概是银线,但在龙背上旅行期间,逐渐变成黑色。 拉斯薇特摊开布条凝视文本,不禁睁大眼睛。 「笔记本上写的也是这个名字吧?」 拉斯薇特点了点头。 对——她本想如此回答,却因为咽喉颤抖,只发出呜咽声。 ——蕾拉。 虽然因为掉线而变得不甚分明,但上头写的确实是这个名字。 「妈……」 终于吐出的话语因为颤抖而不成声,拉斯薇特抱着笔记本和布条啜泣。有人拍了拍她的背,用不着抬起头来,拉斯薇特也知道是谁。既然站在眼前的是瓦娜贝尔,在背后守候她的必然是蕾吉娜。 瓦娜贝尔看着一头雾水的吉洛说: 「好,回地上吧。」 听了这句话,吉布斯也高声宣布: 「好,开始下降!还有肢解在等着我们!」 「咦~~~~」 不立刻肢解,肉质和油质都会变差。虽然明白这个道理,疲惫不堪的船员们还是发出抗议之声。不过,他们随即便一面嘀咕「没办法」、「这条龙要怎么分啊」,一面着手收拾用完的装备。 拉斯薇特吞下泪水,抬起头来,终于对瓦娜贝尔露出笑容。 「欢迎回来,瓦娜贝尔小姐。」 「……我回来了。」 瓦娜贝尔有点难为情地耸肩。 蕾吉娜用调侃的眼神瞥了她一眼,接着伸出拳头,瓦娜贝尔也伸出拳头碰击回应。 瓦娜贝尔回来了,一切都结束了。 「工作还没结束!」 一抵达地上,吉布斯便大声吆喝。在他的指示下,所有飞船的捕龙人都开始进行肢解。刚才照射天空的投光器,这会儿照耀着坠落在地的龙。躺在飞行船停泊场的龙,对着靠拢的人群散发出一股莫名静谧的威严。 拉斯薇特也想帮忙,但是这次和她初次在昆?萨札号进行肢解的规模完全不同,她根本不知道该从哪里着手。龙的身体被无数鳞片覆盖,皮肤也很厚,靠人类之手真的切得开吗?就在拉斯薇特不知所措之际,身旁与她年龄相仿——看起来甚至比她还要年轻的塔姬妲,对着龙双手合十。 「回归云端,复招清风。」 拉斯薇特凝视着对龙说话的她。 「是祝祷词。」 塔姬妲腼腆地笑了。 就跟安魂曲的意思一样吗?拉斯薇特暗想。城里如果有人过世,朵瑞丝也会对死者说话。拉斯薇特效法塔姬妲,双手合十。 「回归云端,复招清风。」 她生硬地念道,心情似乎变得轻松一些。塔姬妲一脸欣慰地看着这样的拉斯薇特。 「好,我也要开工啦!」 塔姬妲把长刀插入龙的身体。就在拉斯薇特迟疑自己是否也该尝试之际,蕾吉娜笑着制止她。 「待会儿才轮到你出场,粗重的工作就交给专业的来吧。」 平时蕾吉娜的声音便很轻快,今天更是像唱歌一样充满活力。面对罕见的巨大猎物,她似乎因为可以解剖而兴奋得发抖,比喝酒时更加开心。 「再说,大家一定很期待你做的美味早餐。我的肚子也饿得咕噜咕噜叫了。」 像是算准了时间,声明半夜三点到来的钟声正好响起。 在昆?萨札号上围着餐桌而坐,仿佛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但其实连半天都还没过。拉斯薇特仰望自己刚才所在的夜空。穿过云层、跃上星空时,她只顾着祈祷瓦娜贝尔的平安和适应飘浮的感觉,其他什么事都顾不得,直到瓦娜贝尔归来以后,她才有闲情逸致环顾四周。 ——我回到天上了。 回想起来,拉斯薇特最初和父亲一同搭乘的——父母相识的那艘船上,飘荡的空气与昆?萨札号颇为相似。船上的男人们粗枝大叶、满身大汗、谈吐粗俗,却充满不擅表达的温柔。他们向拉斯薇特描述回忆中的母亲,而父亲则是精心制作料理,替他们养精蓄锐。现在,拉斯薇特终于能够怀着正向的心情想起这些光景。 「为了妈妈,爸爸应该很想料理这条龙吧。」 蕾吉娜倾听拉斯薇特的话语。 「听说妈妈很喜欢吃龙肉,尤其是亲手屠宰的龙,总是吃得津津有味。跟米卡先生很像。」 「是个不折不扣的捕龙人。」 「……是啊。对了,看到米卡先生,我想起来了。蕾吉娜小姐,这条龙能吃吗?可以拿来煮大家的早餐吗?」 「有不能吃的可能性吗!」 蕾吉娜还来不及答话,米卡便悲痛地呐喊。 「这么大只又好吃的龙,怎么可以不吃!」 这个人真的满脑子都是吃——拉斯薇特笑了。和去搭救瓦娜贝尔的时候截然不同,当时他一听完拉斯薇特说的话,便立刻将安全绳的钩子挂上绳索,滑了下去。当时他的背影帅极了,现在的表情和语气却活像贪吃的小孩。 拉斯薇特不禁暗想,妈妈是否也是这样?不不不,应该不至于这么夸张吧?可是,从爸爸的回忆看来,她好像是个自由奔放的人。 「真是个怪人。」 蕾吉娜也抖动肩膀,格格笑了起来。 「你忘记你们为什么来到这座城市吗?这条龙的肉不见得安全吧?」 米卡似乎忘得一干二净——拉斯薇特甚至怀疑,他是否连自己在龙出现之前一直卧病在床的事都忘了——愣在原地,接着又懊恼地跺脚。 「搞什么,拉斯薇特不是要煮给我们吃吗!」 「哎呀,你很中意拉斯嘛。」 「当然啊,我巴不得把她拉上昆?萨札号带走。」 拉斯薇特知道他不是会说客套话的人,羞红了脸。蕾吉娜也频频点头。 「我懂,我也很想雇用她。」 「啊……呃,蕾吉娜小姐,这条龙真的不能吃吗?医生他们在找食物中毒的原因吧?」 拉斯薇特一直避免与亲人以外的人交流,因此从未被人如此大力称赞过,觉得浑身不自在,便改变了话题。 「啊,对了,听说只有某个特定部位不行,其他部位应该可以吃吧?」 拉斯薇特突然想起这件事。闻言,周围的捕龙人倏地停下动作。蕾吉娜意有所指地环顾众人,但是没有人敢直视她。 到底是怎么回事?拉斯薇特用视线询问。 「好像是瓣膜性心脏病。」 蕾吉娜苦笑道。 「瓣膜性心脏病?」 拉斯薇特从没听过这种病名,皱起眉头。 「瓣膜是让血液正常流到心脏的设备。简单地说,就是这种设备无法发挥正常功能的疾病,有时会引发血液倒流或动脉硬化。哎,总之很麻烦……」 蕾吉娜望向众人合力屠龙的北方山地。 「这条龙长年以这一带为据点,摄取过多的棪树花粉,引发了花粉症。人类通常不会因为花粉症而造成瓣膜损伤,我们推测可能是因为参杂在花粉中的细菌,或是因为黏膜异常而造成某些功能降低,导致心脏受损。」 蕾吉娜示意拉斯薇特观看,只见几个看似医生的人围在取出心脏的捕龙人身边。 「多亏了逆鳍龙,或许能查出光靠肢解完毕的龙肉无法查明的信息。啊,它好像不是逆鳍?算了。」 「这么说来,呃……只有病倒的人有吃的部位,就是心脏啰?」 「没错。」 蕾吉娜面露贼笑,像是想到什么歪主意。 不过,拉斯薇特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害臊的?连粗犷的吉布斯也面红耳赤,默默进行肢解。见状,拉斯薇特露出诧异的表情,蕾吉娜问她: 「小时候有没有人跟你说过,龙的心脏不能吃?」 「……好像没有……」 「哎,也对,就连我们这个世代听过的人也不多,已经成了古老的迷信。」 蕾吉娜压低声音,在拉斯薇特耳边说道: 「据说龙的心脏有壮阳的效果。这样你懂了吗?」 这回轮到拉斯薇特满脸通红。 一旁的塔姬妲尴尬地笑道: 「所以女人不能吃。可是我实在很好奇。虽然大家都叫我别吃,但我还是跟他们一起吃了,而且吃了一堆。」 「听说对女人也有春药的效果。不难想像你说想吃的时候,大家是什么心情。一定很尴尬吧。」 蕾吉娜的声音流露着同情之色。闻言,昆?萨札号的男人们全都点头如捣蒜,塔姬妲却是泰然自若。 「人家就是好奇嘛,毕竟没吃过。吃了以后才知道很有弹力,很好吃。」 「是菲起的头~」 欧肯边切肉边说,尼柯也立刻点头附和: 「对对对,菲说他爷爷说过,吃了以后就会和龙一样威猛。」 「他都这么说了,我们只好吃啦。」 「就是说啊。」 「你们两个太过分了吧!明明自己也跃跃欲试!」 「男人真的都很蠢。」 蕾吉娜耸了耸肩。 「哎,事情就是这样。我想心脏和邻近部位以外应该都没问题,不过为了安全起见,我们才帮忙肢解,顺便检查。」 「啊……不是因为想解剖?」 「这当然也是一个理由。这种龙很有趣,比较大的是母的,逆鳍龙是公的。之所以化为一体,可能是因为正在交配。人类对于龙的生殖方法几乎一无所知,你们这次可说是立下大功。」 蕾吉娜双眼闪闪发光地仰望着龙,表情和在天空中发现龙的米卡一样。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分内工作…… 拉斯薇特想起朵瑞丝的话语。 对于蕾吉娜而言是医学,对于父亲而言是烹饪,而母亲则是死于捕龙人的分内工作。 ——那我呢? 之所以成为厨师,是因为向往父亲的魔法,以及想帮阿尔玛的忙,理由够充分了。可是,拉斯薇特真能贯彻自己的料理之路,心满意足地死去吗? 「喂,塔姬妲!吉洛!脑油就交给你们舀了!」 站在龙的顶端——背上的吉布斯叫道。 拉斯薇特立刻回答:「我也来帮忙!」之所以自告奋勇,是因为在场众人中,只有她一个人光说话不做事,这一点让她感到无地自容。 塔姬妲一脸错愕地望着拉斯薇特。 「你确定?舀脑油很~~~~臭耶!」 「是吗?」 「而且全身都会变得油腻腻的。难得你穿得这么可爱。」 说着,塔姬妲比较自己和拉斯薇特。拉斯薇特的作业服其实并不算可爱,然而塔姬妲不知是不是因为身上的制服有点肮脏,一脸难堪地拉着衣摆。见状,拉斯薇特忍不住用坚定的语气回答: 「没关系,衣服再洗就好。现在不知道龙肉能不能用,能做的早餐准备有限……我也想帮大家的忙。」 「有什么关系?凡事都是经验嘛!」 「哎……拉斯薇特小姐不在意的话,是没关系啦……可是真的很臭喔。」 塔姬妲依然一脸担心。 「不要紧,结束以后大家一起去洗澡就好了。你还没去过这里的大浴场吧?很纾压喔。」 听了蕾吉娜这番话,塔姬妲的表情总算亮起来。拉斯薇特想起和瓦娜贝尔、蕾吉娜一起洗澡的那一天。明明是几天前的事,感觉却好遥远,仿佛和蕾吉娜她们已经在这座城市一起生活了好几年。 ——对喔,这些人会回到天上去。 想起这件理所当然的事,拉斯薇特的胸口一阵抽痛。环顾四周,近百个捕龙人爬上了龙山,将肉切下来搬走。他们工作的身影看起来如此耀眼,想必不单是因为光线照射之故。食物中毒的原因已经查明,他们再也没有不启航的理由。 「所谓的脑油,就是龙的头部里的油。不是每一条龙都有,所以很高级。」 塔姬妲说明,拉斯薇特这才回过神来。 「必须钻进头部,用水桶舀油,所以都是由我和吉洛这种身材矮小的人负责。虽然不需要技术,可是很吃力。」 「没问题,做菜其实也很需要力气。煮多人份的伙食时,必须一个人切一大盘肉,搬菜也需要力气。我常去山上摘野草,对下盘很有自信。」 拉斯薇特挺起胸脯,塔姬妲意外地睁大眼睛。 「没想到你挺强壮的嘛。看你这么苗条,我还以为你的个性很文静呢。能和你这么聊得来,我好开心。」 塔姬妲天真无邪地笑了,拉斯薇特垂下眼。 「……其实,平时我和家人以外的人不怎么说话的,是因为昆?萨札号的人都对我很好。」 拉斯薇特现在明白,从前那个板着脸默不吭声、认为只要提供对方需要的料理就够了的自己是多么傲慢。尤其是和塔姬妲说话的时候,更是觉得冥顽不灵的自己非常可耻。 必须把逆鳍的事告诉瓦娜贝尔——当拉斯薇特仓皇赶来并如此表示时,头一个告诉她「有自转旋翼机!」的也是塔姬妲。 「虽然我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你有事要通知瓦妮姐吧?吉洛,麻烦你用自转旋翼机载她去大家身边!」 因为有塔姬妲这句话,在场众人虽然困惑,还是迅速地送拉斯薇特离开。事后拉斯薇特询问塔姬妲为何马上就相信自己那番毫无根据的话,塔姬妲若无其事地笑道:「因为你很着急啊。」拉斯薇特不禁暗想:「如果我也能像她一样用柔软的心善待别人就好了。」这是从前的拉斯薇特从未有过的念头。 ——这么一提,当时德克也一脸担心。 拉斯薇特想起正在检查心脏的儿时玩伴。德克最爱吃的料理是用红萝卜和迷迭香泡过的龙油炸成的洋芋片,拉斯薇特认为那对身体不好,所以不常做,不过今天破例一次应该无妨,昆?萨札号的人一定也会很开心——拉斯薇特如此想像,心头雀跃不已。 塔姬妲带着拉斯薇特来到一个活像柔软的巨大袋子的物体前,正中央的切口是打开的,用工具固定着。拉斯薇特借了长靴和手套,提着水桶,战战兢兢地走进里头。才刚踏进去,她便因为湿湿黏黏的液体而滑了一跤,一屁股跌坐在油渍上。 「好惊人,不像在脑袋里,倒像在肠胃里。」 拉斯薇特触摸和外侧一样富含水分与弹力的内壁。塔姬妲说得没错,腥味确实很重,但是身在龙体内的感动压过了腥味。 「你好像很开心啊,拉斯薇特小姐。」 「叫我拉斯就好……嗯,很开心。就算是从前搭捕龙船的时候,我也没有体验过这种事。」 现在拉斯薇特才明白当时的自己是多么受到保护。 龙一来袭,她就立刻被关进船舱里。虽然她对于不能观战大为不满,但也正因为如此,年幼的她才能毫发无伤地继续在空中旅行。不让她靠近肢解现场,想必也是因为担心发生感染症。因此,虽然搭乘捕龙船,但拉斯薇特始终只当父亲的助手,从未参与过其他工作。 啊,对了……拉斯薇特这才想起来,当初下船时,正好是船上有人提议该让拉斯薇特帮忙的时候。 用水桶舀起油,交给在外头等候的吉布斯,再接过新水桶。置身于龙的气味之中,拉斯薇特感觉到当年弃置于遥远彼方的宝物似乎再次回到手中。 「塔姬妲小姐……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叫我塔姬妲就行了。」 「好,塔姬妲。」 「什么事?拉斯。」 两人相视而笑。 「呃,如果……只是如果,如果阿义先生因为你食物中毒而下船,你会怎么办?」 塔姬妲停下动作,凝视着拉斯薇特,揣测她的真正用意。 导致父亲下船的食物中毒事件,八成也是食用心脏造成的。父亲搭乘的都是在这附近航行的飞船,就算捕获了罹患花粉症的龙也不足为奇。 问题在于拉斯薇特也因为食物中毒而病倒了。 失去母亲的父亲对于壮阳应该不感兴趣,所以八成没吃,可是拉斯薇特吃了。虽然不清楚来龙去脉,不过拉斯薇特对于食物的好奇心从以前就比别人加倍旺盛,八成是看到男人们悄悄享用,便去拿来偷吃。 并不单是拉斯薇特的错。 但是拉斯薇特成了推手之一,也是事实。 塔姬妲似乎从拉斯薇特的表情察觉这个问题的重要性,盘起手臂思索。不久后,她挤出声音回答: 「……应该不怎么办吧。」 「不怎么办?」 「如果病倒的只有我,或许另当别论……我没那么伟大,足以左右阿义大哥的人生。」 塔姬妲好像很满意自己的答案,点了点头。 「就算阿义大哥离开昆?萨札号,那也是他在深思熟虑过后做出的决定。或许我是契机,但不是唯一的理由。对于阿义大哥而言,餐厨长这份工作应该没有无关紧要到可以为了我一个人而放弃的地步。」 ——啊,又要哭了。 拉斯薇特暗想,生硬地挤出笑容。 「很有你的风格。」 「哎,虽然沮丧是难免的啦,但这是两码子事。」 塔姬妲说道。 没错,她说得对。拉斯薇特把塔姬妲的话语烙印在心头。 ——爸爸……爸爸是带着他的骄傲而活,我可以相信这一点。 「喂,拉斯薇特,可以出来一下吗?」 「啊,抱歉,我这就拿出去!」 「不,我不是在说那个。」 拉斯薇特拿着水桶从脑油袋探出头来,只见瓦娜贝尔站在外头。 「可以占用你一点时间吗?」 她用一如平时的淡然口吻邀约拉斯薇特。 ◆ 为了安全起见,心脏和内脏别吃,其他的都行——训令一下达,立刻跳了起来的当然是米卡。他在已经肢解大半的龙面前高高举起双臂。 「好,开动了!咦……拉斯薇特跑去哪里?」 「刚才和瓦娜贝尔小姐一起离开了。」 回答的是锡安。 他和长时间工作的德克一起来传达训令,顺便休息。 「搞什么,我还以为可以吃到没吃过的东西耶!」 米卡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锡安面露苦笑。蕾吉娜暗想,锡安的表情和拉斯薇特很相像。拉斯薇特过于自立,也因此过于顽固,仿佛一碰就碎。她的倔强与不擅表达的温柔,也和从前自己深爱的那个孩子很像。蕾吉娜在不知不觉间把拉斯薇特当成自己的妹妹,但是看见锡安的表情,让她重新体认到拉斯薇特的家人并不是自己。 「如果您不嫌弃,我可以代劳。虽然我只会简单的料理,不过全都是拉斯薇特亲传的,保证美味。」 说着,锡安指向窑场。 「阿义先生也开始准备伙食了,换班休息的人请务必来品尝看看。」 「哦,你要煮什么?」 「来道龙肉炒孜然如何?虽然只是和切碎的洋葱、红萝卜跟青椒一起炒一炒而已,但是蒜泥、孜然和棪果都很够味,最适合下酒。」 「棪果那么臭,加进料理里面没问题吗?」 巴达金一脸担心地说道。他一直在哀叹由于持续发射威吓炮,全身都沾染了棪果的气味。 「没问题,因为用的是干燥的果实。那种又麻又辣的味道保证您一吃就上瘾。」 德克打包票。 「我想吃炸肉排,就是在『龙之牙』吃过的那个。加了好几种香菇,浇上奶油酱,和水煮马铃薯一起吃,真的超好吃。」 「那是这一带的招牌菜,马上就能做。说到马铃薯,锡安,不知道拉斯愿不愿意帮我做那道菜?我好久没吃了。」 「你跟她说啊,她一定会答应的。」 「是吗?她对我一直都是疾言厉色。」 「谁叫你老是要捉弄她?每次一到她的面前,就故意装模作样。」 「因为她的反应很好玩啊。」 「你就是这样才会被讨厌。」 「你没资格说我吧。」 或许是因为暂时得以喘息而松懈下来,在蕾吉娜他们面前一直恭敬有礼的两人,现在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青年。有这两个人在,拉斯薇特一定没问题的——思及此,蕾吉娜又露出不为人知的苦笑,对自己说:「你以为你是谁啊?」 蕾吉娜一直想着,至少待在这座城市的期间,要好好保护拉斯薇特。但有什么好保护的?蕾吉娜自己也不明白,只是希望能够让过度顽固的她暂时敞开心房。这是种极为傲慢的想法,拉斯薇特原本就不是一味要人保护的柔弱女子,这一点她很清楚。 ——或许被拯救的是我。 蕾吉娜伸了个懒腰。 好想喝酒,想在沉默寡言的瓦娜贝尔点头附和之下痛快地喝一场。 真是的,不久后就要各奔前程,她到底带着那个小可爱跑去哪里?怎么找也找不到。 「天快亮了。」 不知几时间来到身边的米卡仰望天空,喃喃说道。 视线前端是奔驰于夜空中的小型机械。 ◆ 拉斯薇特接过瓦娜贝尔递来的防风眼镜,跨上了原以为不会再乘坐第二次的自转旋翼机。 「呃,瓦娜贝尔小姐,我全身都是脑油,黏答答的……至少让我换套衣服。」 「没关系。再说,没时间了。」 「……时间?」 「抓好。」 瓦娜贝尔发动引擎,前端的小型螺旋桨开始旋转。啪啪啪啪!自转旋翼机发出吵杂的声音,开始奔驰,不久后轻飘飘地浮起来。拉斯薇特还是不习惯肠胃摇动的这一瞬间。 瓦娜贝尔什么也没说。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拉斯薇特完全没有不安的感觉。 不知何故,委身于瓦娜贝尔,让她感到安心。 有别于一心只想快点抵达目的地的初次搭乘,这次拉斯薇特有环顾周围的闲情逸致。飞往云层的途中,她战战兢兢地回望脚边的城市。像座小山的龙越来越远,如今几乎化为骨头的模样看起来宛若化石。光耀自己的鳞片已不复在,而是被人类用光线照亮内脏的每个角落,肢解成块。曾经那么可怕的生物化为了渺小无力的存在。 「……回归云端,复招清风。」 拉斯薇特再次念出塔姬妲教她的祝祷词。 拉斯薇特突然暗想,这段与朵瑞丝的安魂曲相似的语句,其实也和料理相通。肢解的龙肉被拉斯薇特他们吃掉,化为血肉;而他们的身体迟早有一天会回归尘土,孕育下一个生命。 ——把龙抓住,肢解吃掉。在那之前绝不能死,这就是捕龙人。 她在胸中反刍。米卡的话语或许也是这个意思。 不久后,两人连同机体一起冲进云里。瓦娜贝尔并没有因为视野模糊而迟疑,一直线地朝着云端飞去。拉斯薇特想更靠近那无论何时都不曾迷惘的背影,用力环住瓦娜贝尔的腰。 云变得越来越淡,视野也亮了起来。 有别于刚才,并不是因为月光。 无风的静谧夜空里,只有自转旋翼机的螺旋桨声响彻四周。瓦娜贝尔停止上升,开始回旋,而拉斯薇特立刻明白她想让自己看什么了。 闪烁的星光已不复见。 因为天空染上紫色。 远方的地平线边际散发着淡桃红色光芒,光辉远比之前对峙的龙更加强烈的金黄色太阳探出脸来。 那是拉斯薇特一直梦寐以求的黎明天空。 是拉斯薇特一直期盼有朝一日能够返回的故乡。 「……拂晓。」 拉斯薇特用颤抖的声音轻喃。瓦娜贝尔歪头回望着她。 「我的名字。因为我是黎明出生的孩子。」 所以才取了这个在母亲的故乡意味着拂晓之意的名字。 拉斯薇特用额头抵着瓦娜贝尔的背部。她不想被看见更多的泪水。 「谢谢你,瓦妮小姐。我一直很想看这个景色……想了好久、好久。」 「是吗?」 瓦娜贝尔只回答了这么一句,没有多说什么。 她默默地在每隔数秒就改变表情的夜空中继续蛇行。拉斯薇特抓着她的背,仿佛舍不得眨眼似地睁大眼睛,将拂晓的景色烙印在眼底。 置身于龙的气味中,拉斯薇特大概永远也不会忘记这道金黄色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