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股份有限公司!!!》 序 台版 转自 轻书架 图源:轻书架录入组 录入:无语 ——我过了索然无味的人生啊。 我坐在喀咚喀咚摇晃的电车上,脑中回想着昨天外公说的话。 『外公病倒了。』 约莫一周前,母亲来电告知我这个消息。 『不过没有立即性的生命危险……』母亲在电话里说。我觉得有点麻烦,不置可否地回道:「我最近刚好工作很忙。」 我已经一段时间没和父母联系,要不是这通电话,我还不知道母亲为了照顾住院的外公,已经回乡下去住了。 三天后,母亲再次来电,我担心外公出事,顿时紧张了一下。 『外公每天都在问你过得好不好喔。他变得很没有安全感,嚷着自己来日不多了。修司,你这个周末能不能设法过来一趟?你小时候不是很喜欢黏着外公玩吗?』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那种儿时情感,但我察觉若再不答应,母亲会开始唠叨,于是乖乖地说:「好,我会抽空过去。」 『至少让外公再见你一面,好不好?』 母亲最后说的这句话,无疑也狠狠推了我一把。 至少再见一面——外公年事已高,不用想也知道这句话代表什么意思。 我的工作并不算特别忙,很多大学已经开始放暑假,要找个工读生代班并不困难。 车厢门噗咻打开,我随着大批人潮一同被挤向月台。 昨晚厨房的日光灯坏了。刚从医院探病回来电灯就坏,总觉得不太吉利。我望着发出阴森的劈啪声闪烁不止的日光灯,茫然思忖。 打工已经请好假,闲着也是闲着,我特地在傍晚搭电车去市区的电器街买灯泡。家附近的便利商店没卖灯泡,住在都市偶尔也有这种不便之处。 正当我通过验票闸门,准备走向人潮汹涌的十字路口时,马路对面的数字电子看板传来巨大声响。接着,后面有人咚地撞上我的肩膀。 「很痛欸……」 我朝烦躁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瞥,一名留着过时的刺刺头、染金发、耳朵上的耳环叮当作响的男人凶狠地瞪着我,他的耳环与鼻环之间垂挂着一条链子,真的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走起路来似乎很吵。 ——少啰唆,明明是你先撞我的。 我在内心咒骂,外表却不动声色。 「对不起……」我声音闷在口中道歉。男人撇撇嘴,啧舌示威后走过我身边。 有错的也许是注意力被电子看板影像吸走,突然呆站在人群中的我。 但其他人看我站着,不都顺利闪开了吗? 我茫然眺望男人离去的背影,再次闷声啐道:「麻烦死了……」 之所以不正面抱怨,是为了省去无谓的冲突。我可不是胆小鬼,只有傻子才会在这种地方和人发生争执。 『我们今天请到了《torn&tone》的原着漫画家东条隼老师,来为我们说明本作品的魅力是什么呢……』 我再次瞅向电子看板。 《torn&tone》是一部科幻青春群像剧,故事讲述一群住在海中小岛的高中生,为了守护土生土长的岛屿,与来历不明的巨大恶势力对抗。 大约一年前,这部昵称为「通通」的漫画在年轻族群间急速窜红,很快地改编成动画、小说及电影,名副其实地「通通包办」。 还记得我读小学时,这位漫画家才刚刚出道。接着又过了几年,当他开始连载《通通》时,还是一位穷困的漫画家,我的薪水肯定比他高。 「被他远远抛在后头了……」 电子看板丝毫不顾我的感受,继续播映漫画家用紧张笑容接受采访的宣传视频。 step 1 误入修罗场 ——我又回到了那个十字路口。 『我们今天请到《torn&tone》的原着漫画家……』 电子看板上的漫画家,挤出和那天一样的紧张笑容,为电影版《torn&tone》做宣传。 我呆望视频一会儿,一个小男孩蹦蹦跳跳地通过我面前。 那是傍晚下课的小学生,看上去大约二年级,应该是刚和朋友玩完,正要返家。快放暑假了,小朋友应该很兴奋吧。 那套制服在附近不常看到,他念的是要搭电车通学的私立学校吗?小小年纪就要搭电车上学,真是辛苦他了。 他只踩白色的斑马线过马路,像是某种游戏或是运势赌注,我以前也常这么做。 看到孩子在人群中蹦蹦跳跳,有人会忍不住微笑,有人会感到不耐烦,这都是个人自由,但我想刚才那个金发男一定是后者。 我的双眼不由自主地追逐背着小学生书包的少年。 少年以勉强没碰到的距离,与方才对我啧舌的金发男擦身而过。 金发男似乎微微转头注视少年,从后面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应该没有啧舌。 少年平安无事地只踩白色的斑马线过马路。 想必今天会是他的幸运日。 受幸运之神眷顾的少年没有得罪任何人,顺利地走到马路对侧;倒楣的我则愣在斑马线前,此时绿灯快速闪烁,我又被急着过马路的路人撞到左肩。 说时迟那时快,耳边响起震耳欲聋的紧急煞车声。 我吓得身子一缩,现场同时响起「轰」的爆炸声,瞬间的地鸣造成影响,使整条水泥道路都在回响。 行人尖叫声四起,我在混乱的人群中看见一辆白色汽车撞上对面的电线杆,汽车的引擎盖扭曲变形,残骸四处飞散。 我看见疑似倒在车后的人的脚。 我急忙在附近骚动的人群中,寻找他的身影。 背著书包的少年刚刚通过了马路。 只踩著白色斑马线,心情雀跃地过马路。 然而围观群众与随绿灯前进的车流分别挡住了大马路,从我的位置无法确认他娇小的身影。 他是不是在人潮中吓坏了呢? 是不是害怕地回家了呢? 或者……他在那辆车后面…… 看热闹的人如雪崩般从后方挤向斑马线,我推开他们凝视对面,看到汽车旁掉落着某人的鞋子。 深红色的液体逐渐在地面扩散。 「那边」有人哭喊着某人的名字。 「这边」的人纷纷略带兴奋地说:「车祸!」「真的假的?」一心只顾着拿手机拍照,不时喀嚓地按下快门。 隔着斑马线的「这边」和「那边」,宛如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我很担心那名少年的安危,但身在此岸的我,无从确认他的状况。 红绿灯再次切换。 我下意识地奔向斑马线。人潮不断涌向对岸,围观的人群转眼间又多了一圈。 我推开他们想挤进中心,但人实在太多,无法如愿。很快地,我就被后方的人群淹没,再也无法动弹。 人群中心不断传来同一批人的说话声。 「别担心!救护车很快就来了!」 其中一人的声音听起来特别宏亮。 警笛声从后方接近,是救护车到了。 「请退后!让急救人员过去!请空出一条路!」 急救人员卖力推开挤得水泄不通的围观群众,前往人群中心。 「请不要站在这里!很危险,请后退!是,请离开!」 警察不知何时也赶到了现场。 看热闹的人潮被分散,一架移动式担架嘎啦嘎啦地快速通过。 我从霎时间出现的缝隙瞥见中央。 「已经没事了!这里!你们快点过来!」 是那个金发男在大叫,声音听起来快哭了。 男人身在人轮中央,耳环叮当摇晃,四处奔走。他刚刚应该是在为某人止血,手紧抓着沾上鲜血的衬衫,身上只穿一件背心,持续奋力对着伤者喊话。 那模样让我的内心揪成一团。 忽然间,我在汽车下看到某个黑色物体。 ——是小学生书包。 我急着想冲过去,却不慎踩到某人的脚,被骂:「痛死了!」 我在这里醒来。 又做了一样的梦。 我全身是汗,从背部到头都湿湿黏黏的。 这个星期以来,我每天都做相同的梦,连梦里的我都忍不住怀疑:「我该不会是在做梦吧?」醒来的时候总是出了一身冷汗。 即使窗户关着,刺耳的min-min蝉 的叫声依然清晰可闻。 看向时钟,时间正好快要七点。 睡前定时的空调早已关闭,高挂天空的太阳从东边窗户射入强光,我甚至担心老旧的榻榻米会烧起来。明明应该很热才对。 「可恶……」 我不明所以地喃喃自语,从冰箱拿出两公升装的麦茶,直接对着瓶口大口灌下。 啊,好热。 我决定先开冷气去冲澡,趁这段期间让房间变凉,然后吃点小东西再去打工,可是家里竟然连面包都没有。 「真麻烦……」 来泡方便面吧?但天气这么热,我却只有肉燥担担面。 光是思考这些,汗就滴下来了。 「热死了……」 总之先去冲澡,洗掉一身黏腻吧。 我按下冷气开关、直奔浴室,几乎是用冷水痛快地迎头浇下。 一走出家门,被太阳烤热的柏油路散发出热气。 明明才刚冲完澡,吃下担担面而发热的身体随即狂冒汗。 幸好走路去打工的便利商店只要五分钟,当初只因为离家近而选择这份打工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这家店从上至下都缺乏干劲,闲适的气氛令我感到轻松自在。 一站到自动门前,门便随着听过不下几万次的轻快音乐打开。 今天一样没有客人排队结帐。这家店的来客数本来就不多,自从附近开了其他店家竞争,客人通通被抢走了。 我一如既往地穿越收银台,走向后方仓库。收银台上的时钟显示距离我上班的时间还有十分钟。 「早,我马上交班。」 「谢啦!」 我一出声,上一轮的工读生马上开心回应。 我习惯提早五~十分钟上班。上一轮的工读生与我交替走回仓库,迅速脱下制服,悠闲地坐在椅子上喝果汁等下班。时间一到,他便准时打卡,潇洒离去。 这家店以工读生居多,很多人会赶在最后一刻冲进来打卡,超过时间才站上收银台;里面甚至有人厚脸皮到会打电话来求救说:「我快迟到了,先帮我打卡!我请你喝果汁!」在不知道下一位工读生何时会来、自己何时能下班的情况下,仅是早到五~十分钟的我,因此博得其他工读生的好感。 「大家只要和田中哥同一天上班,都会特别高兴呢。」 我披上制服走进收银台,工读生马上开心地说。 「和阿拓一起值班最痛苦了。」 阿拓是工读生里的迟到大王,在附近读大学二年级,全名叫佐佐木拓。附带一提,我今天的搭档就是他。 「我今天要跟女朋友约会,真庆幸遇到的是田中哥啊。」 工读生值完大夜班精神还这么好,我真羡慕他的年轻和体力。 关于他不顾别人感受擅自放闪这件事,我在心中埋怨「反正我就是单身活该」,勉强做出笑脸。 「那就好,你快点下班吧。」 上一轮的工读生离开收银台过了一会儿,阿拓才滑垒进来。 「啊!抱歉!我、我马上好!」 这家伙还是老样子。我忍不住叹气。 阿拓跑进仓库后,过了十分钟才慢吞吞地来到收银台。 这也和平时一样。 「好险,勉强滑垒成功。」 「不,你出局了。」 「怎么这样,修司,你好狠的心……」 在所有工读生里,只有阿拓敢直接称呼我「修司」。 有时我真羡慕他这种随和的个性,说归说,我可完全不想效法。 「我有准时打卡啊。」 「在我看来还是迟到,你自己看看时间。」 「不是只差了十分钟吗?修司,你太认真了啦。」 是你混得太夸张了!这句话险些脱口而出,然而不想被人讨厌的心情,使我的喉咙踩了紧急煞车。这也是家常便饭了。 我觉得自己实在很没用,连被这种随便家伙讨厌的勇气都没有。 更别说他几天前才临时为我代班,我还欠他一个人情。 *** 『至少让外公再见你一面,好不好?』 接到母亲催促的电话过了两天,我姑且将两、三天的替换衣物塞进大包包里,坐上飞机。 事出突然,阿拓仍一口答应跟我换班。 「我最近超穷,反而要感谢你呢。」他的笑脸稍微减轻了我的压力。这大概就是阿拓身为迟到大王却不惹人厌的原因吧。 我下飞机后转搭电车,中间还经过转车,终于抵达离外公住院的医院最近的车站。 在漫长的旅途中,我回忆起外公。 外公从小就很疼我。尽管记忆已经变得模糊,但犹记得他是一个笑口常开的人。 最后一次好好和外公见面,应该是我快要懂事的时候吧?还是小学低年级左右吧? 我们祖孙俩很少碰面,因为乡下路途遥远,家中自然较常与住得近的爷爷奶奶往来,等我上了小学以后,更没什么机会去乡下找外公外婆玩。 小学念到高年级时,开始要忙社团活动,放学还要学才艺和上补习班,我终于再也没有机会去遥远的外公外婆家玩了。 再次见到外公,是在外婆的丧礼。当时大家忙进忙出,我顾着和久未见面的表哥表姐们玩,不太记得外公的模样。 已经升上国中的我,恐怕不知道该如何在「外婆的丧礼」这种特殊氛围中,与平时没机会接触的外公说话吧。 走出离外公家最近的车站闸门,令人讶异的乡村风景在眼前展开。 不,说展开其实不正确,因为眼前简直空无一物,只有随便种上树木的粗糙道路和树林……不,是森林吧。 附近虽然有一座公车站,却没看到出租车候车处。我单手抓着写了医院地址的便条纸,视线扫荡四周找寻出租车,望见不远处有间小小的杂货店。 我倏然想起自己急着返乡探病,都忘记准备伴手礼了。 我不自觉地走入那家店。 一位典型的乡村大婶用平板的语调喊:「欢迎光临……」 用深褐色木材搭建的小店里,贩售着当地现采的蔬菜水果、香菇和手工饼干等。 我想买点东西带去,却不知外公到底能吃什么。他将近九十岁高龄,现在又住院。 我在店内逛了一会儿,最后拿起装了四颗普通红苹果的透明塑料盒,交给大婶说:「我要结帐。」 如果可以,真希望她至少能把苹果放进篮子里,包装得稍微像是探病用,不过这家店看上去并无类似的服务。 如我所料,大婶沉默地打开白色塑料袋,随手将整盒苹果塞进去。 我问她该怎么叫出租车,她给了我距离最近的出租车行的电话号码,我打去后过了二十分钟,出租车终于来到车站前。 一步入那栋老旧的医院,医院特有的消毒药水味便扑鼻而来。我果然不喜欢来这种地方。 坐上慢到仿佛随时会停下的电梯来到三楼,找到挂着305号牌子的病房后,我微微探头张望。 白墙环绕的病房内摆着四张床,其中两张是空的。 外公躺在最里面靠窗的位置,身上插着数条管子。 母亲察觉我的到来,开心地叫道:「修司!」 外公闻声轻轻张开眼皮,转向我说:「修司来啦……」随即要母亲扶他慢慢坐起。 点滴管插在他骨瘦如柴、布满皱纹的手背上,让人看了好不忍心。 我还来不及开口,外公便说:「其实你不用特地这样大老远跑来啦。」 我微微做出笑脸,用制式化的方式向他请安:「外公好久不见,身体怎么样?」外公端详我好半晌,喃喃说道:「修司长这么大了啊……」 母亲笑说:「当然呀,这孩子都二十六岁了呢。」她边将开襟羊毛衫披上外公的肩膀,边叨念着:「最近天气变凉,不要着凉了。」 我们接着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从今年的气候和中暑,聊到邻居家的狗儿,主要都是母亲兀自说个不停。 然后母亲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两手一拍。 「对了对了,刚刚有人送了哈密瓜来哟!外公,我们切来吃好不好?」 「哈密瓜切给修司吃就好,我要吃苹果。」 「哎呀,对欸,修司还带了苹果来呢。」 我走进病房时随手交给母亲的白色塑料袋里隐约可见红苹果,外公似乎发现了。 床边的慰问品堆成小山,宛如某种设备艺术,里面有点心礼盒和华丽的水果篮,我侧眼看着那堆东西,找借口似地说: 「我本来想买伴手礼过来,但想到外公生病,应该有很多东西不能吃……」 母亲从摆在豪华水果篮旁的桐木盒里小心翼翼地捧出哈密瓜,切给我吃。熟透的哈密瓜香甜欲滴,母亲问了外公三次:「要不要吃哈密瓜?」外公则是边说:「哈密瓜不用了。」边大口嚼着我带来的苹果。 待了一阵子后,我看向手表,外公问道:「你明天也要早起对吧?」我含糊回应:「啊,算是吧……」外公缓缓在床上躺下,看着母亲说: 「剩下的哈密瓜给修司带走吧,我不吃。」 结果装在桐木盒里的高级哈密瓜外公一口也没吃,剩下的全成了给我的伴手礼。 「等等,妈妈去要公车时刻表。」 我急忙要母亲坐回去。 「不用啦,我坐出租车回车站。」 「哎呀,你以前说出租车太贵,死也不肯搭,现在是不是比较会赚钱了呢?」 母亲的玩笑话我现在无法单纯地笑,只能「哈哈」干笑,转移视线说:「对了,这哈密瓜真的好好吃喔。」 就在我要伸手拿包包离开时,护士刚好走进来,向母亲询问有关保险的事,两人一同离开病房。 就在我准备转身和外公道别时…… 「我过了索然无味的人生啊。」 一句话突然传来,我以为自己听错,「咦?」地反问。 然而外公似乎不想针对这句话多说什么。 「你还记得小时候曾和外公一起去抓蝉吗?」 「啊……还记得一点……」 老实说,我完全不记得抓蝉这件事了。 外公瞄了我一眼,沉静片刻后缓缓开口: 「修司……你现在还敢摸蝉吗?」 「嗯,现在应该不敢吧。」 「你小时候可是敢徒手抓蝉喔。像这样,轻巧地压住翅膀。」 外公抬起插着点滴的右手,把手掌弯成碗状轻轻移动,用大拇指和中指做出抓蝉的动作。 那个手势微微唤醒我古老的记忆。 ——像这样,看到了吗?要轻轻地抓喔。太用力会弄伤它的翅膀…… 脑海中响起好远、好远的声音。 结果我准备了两~三天份的换洗衣物,却一天也没住就回去了。 因为我还来不及说要住下,母亲便说:「你很忙吧?对不起,谢谢你特地过来。明天还要上班吧?」我想起今天是星期天,母亲会这么问也是理所当然。 附带一提,我还没告诉母亲我已经离开上一间公司了。 我「嗯啊」地含糊回应,直接转身离开。 *** 结束久未轮值的早班后,我直奔车站。前几天买的灯泡瓦数不合,迫于无奈,我因此过了好几天厨房没灯的生活。因为我住的地方非常小,光是少一盏灯,黯淡的房间便拖累了心情。 为了买一颗灯泡搭好几次电车,真不划算。 我走出车站,再次来到那个十字路口。 忽然间,不知从何处传来巨大的蝉鸣声。 ——像这样,看到了吗…… 脑中浮现外公抬起那只插着点滴、布满皱纹的手,并且把手心弯成碗状,轻轻移动的画面。 我忍不住寻找蝉鸣的出处。 行道树以等距被迫种在热气蒸腾的柏油路上。我不认为水泥的下方会有泥土,但这些树依然不可思议地散发翠绿,不知究竟是用何种方式补充养分。 我在充满生命力的郁葱枝干间找到犯人。 尽管蝉儿卖命地引吭高歌,为此驻留的人却只有我一个。 人们说蝉蛰伏在土壤中七年,就为了短短一周高歌生命。不知这话给蝉听到,又是作何感想? 它们是否会为此感动?或者早已看开,觉得没什么?抑或只想快点回归尘土呢? ——我过了索然无味的人生啊。 外公走过了九十年的漫长岁月,是以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 当我来到外公这般年纪,吊着点滴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时,又会怎么想? 号志由红转绿,人潮一口气流向大马路,我迟了一步才动,肩膀就被人从后方狠狠一撞,还听见「啧」的声音。 今天早上做的梦闪过脑海,我讶异地回头,幸好那人不是留金发,而是一名黑发上班族。 街头的大型电子看板传出『电影版《torn&tone》的魅力……』的声音。 我仿佛回到了那一天。 为了不被人潮冲走,我用力站稳脚步,凝视那块电子看板。 我想起「他」曾在月刊杂志的小角落画过的《贫穷趣闻》,我以前好喜欢那个小空间里的趣闻。 如今他已是畅销漫画家,我恐怕再也看不到他的贫穷体验了。 最近各种宣传活动开始填满了那个小空间。 期盼了那么久,他总算熬出头了。 「干得不错嘛。」 正当我要迈出步伐,红灯刚好亮起。 于是我伫立原地,凝视他紧绷的笑脸。 今天自动门也伴随熟悉的音乐打开,紧接着是一声急促的「早!」掠过耳际。 总算来了。 我斜眼目送阿拓一如往常飞奔入内,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五分钟后,阿拓换上每个人一定都看过的好认条纹制服,扣上大大的前扣走出来。 「喂,已经慢了五分钟喔。」 我边将收银机的「负责人编号」改成阿拓的,边提醒道。而他丝毫不见悔意,嬉皮笑脸地走进收银台说:「我打卡没迟到啊。」好像完全不打算早到一点。 「你再不注意,小心被店长骂喔。」 「安啦。我又没迟到。」 阿拓置若罔闻,两手扠腰,缺乏干劲地左右扭动脖子,发出劈劈啪啪的声响。 「编号我改好了。」 「谢啦。其实不改也没差啦,很麻烦耶。」 「哪里麻烦,你要记得改喔!」 我只差没说出「我可不想承担你出的包」。如果可以选择,我也不想要自己的名字印在收据上。在同一品牌的便利商店当中,直营店已经因为个资问题废除这项规定,不过我们的店长认为出问题时还是需要厘清责任,所以延续了这项传统。加盟店的店长即是规矩,小小的工读生没有过问的权力。 「修司,你真的超认真耶。」 我听不出这是称赞还是讽刺,以前也曾因为过度在意而焦虑,但我最近已经不想多花精神去想这些蠢事了。阿拓只是心直口快,想到什么说什么,绝对没有恶意。 「啊,对了对了,我带了伴手礼放在仓库,拿去吃喔。我上次忘记带来了。」 「是说,你外公怎么样了?」 阿拓用他一贯的慵懒语调问。 「比想像中有精神。」 「那真是太好了。」 「谢谢你跟我换班。」 「没什么啦,要我代更多班也没问题喔,我真的快穷死了。」 我斜睨着说话超没志气的阿拓,淡淡地问: 「你不是住家里吗?为什么这么缺钱啊?」 「学生也有学生的应酬要花钱啊。」 「我以前也是这样吗?毕业太久都忘光了。那么,我先下班啰。」 「好!」 我烦躁地回到仓库。 我在这个只要张开双臂就会碰到墙壁的杂乱空间缩起肩膀,以不碰到手臂的方式脱下只是套在便服上的制服。我将制服挂回衣架上,拿起除臭喷雾按了几下,喀喀喀的声音显示喷雾没了。 「真倒楣。」 我无奈地将鼻子凑近制服嗅了嗅。夏天衣服容易发出汗臭,幸好它还没什么味道。 我在堆满杂物的桌面硬是摊开留言簿,仔细写下「除臭喷雾没了,请补充」。需要花钱的东西,工读生基本上无权决定要不要买,这样写不知道店长什么时候才会看到?换作阿拓一定完全不会心烦,什么也没写就回家了。我快速翻阅留言簿,上面满是我一丝不苟的字迹。这本留言簿只有我在用,那么我留言还有意义吗? 阿拓八成会说:「与其在店长可能不会看的本子上留言,见面时直接和他说不是比较快吗?」不,他或许会直接买新的除臭喷雾吧。 「这又不贵,买了没差吧。修司,你就是太死板了……」 我不小心擅自想像起阿拓会说的话,甩甩头赶跑思绪,将留言簿放回原位。 离开仓库后,我直接走向便当区,抓起猪排饭和可乐前往收银台。阿拓扫了我的晚餐条码,什么也没问便将猪排饭丢进微波炉。等待期间我把可乐放入包包,顺手拿起摆在收银台旁的免费报刊。 翻看征人杂志已经成为我每日的习惯,我早就数不清这是第几本了。 阿拓把我的晚餐塞进环保塑料袋,朝我喊道: 「修司,别看那种杂志了,要不要我介绍好康的打工给你?」 「啊?」 这小子又说出莫名其妙的话。我不以为意,继续翻开杂志。 「我只是觉得啊,世界上越认真工作的人,看起来不是越像傻瓜吗?有人却能靠着好康的工作轻松赚大钱,所以我也想找那种工作来做做。」 「喔。」 我边看征人杂志边随口回应。 「你要不要帮我赚一票?」 「什么?」 我抬起头,阿拓将一张从网页打印下来的a4纸递到我面前说:「你看你看,就是这个。」 几个斗大的文本跃入眼底:『你也可以成为英雄!』 看到那张征人传单,我用力叹气。 「拜托你……这种光看文宣就很可疑的工作谁敢应征啊?」 「不不,我真的有朋友在做这个耶。听说现在人手不足,我自己是很想去啦,但我是学生嘛,还要忙社团,就算对方说只需要一周我也挤不出时间。」 阿拓露出失落的表情说。 「你参加什么社团?」 「喝酒社。」 「……很忙吗?」 阿拓被我的冷言冷语一激,闹起了别扭: 「超忙的好不好!夏天活动特多,要露营、烤肉、喝酒啊!而且我们每年都要去海边合宿……」 「好啦好啦,知道了啦。」 我打断阿拓的话,问道:「那我的班要怎么办?」 阿拓贼贼一笑。 「你这周不是只排三天班吗?我可以帮你代班啊,也有其他人想多排一点班。」 看阿拓这么努力拉人,想必对方真的很烦恼吧。 「好吧。」我考虑了一下,点头答应。 「总之,我只要去帮忙这个可疑的工作就行了吧?」 没办法,谁叫我前几天才欠他人情呢。 「工作内容到底是什么?」 「这个嘛,去了就知道,好好期待吧。」 阿拓露出大无畏的笑容。 「我看你根本就不知道吧?」 我突然很后悔太快答应他。 「安啦!保证不是什么奇怪的打工,内容超健全,类似助人为乐吧?我是这样听说的啦。」 我瞪着不负责任大笑的阿拓。 「……真的没问题吗?我可不想染上前科喔。」 「不会啦!相信我!保证不骗你!」 正因为是你,所以才不能信啊。 「不会遇到可怕的人吧?」 「那里的人都超级亲切喔。类似四海一家亲的概念吧……欢迎光临!啊,奶奶,好久不见!」 住在附近大宅院、经常来光顾的老奶奶走进店门,阿拓马上逮住机会笑脸招呼。我轻轻向老奶奶点头致意,起身离开。 阿拓和这位老奶奶感情很好。不如说,其他客人也特别喜欢找阿拓聊天。 「我刚去英国探望完女儿一家呢。」 今天老奶奶也雀跃地和阿拓搭话。 「原来啊,有钱人就是不一样,最近天气爆热,我担心您会不会昏倒在家里呢。」 「我身子还硬朗得很,你这小伙子就爱耍嘴皮。」 我听着老奶奶愉快的笑声,走出便利商店。 一下班我立刻拿出手机。 我在网页搜索栏打上「heroes(股)」,想查查看阿拓刚刚介绍给我的新工作。这个公司名称有够胡来。 「啊,有了有了,还真的存在耶。」 官方网页上的确有在征工读生,职位栏却只短短写着「制造英雄」。 「什么鬼?」 点开详细内容,文本说明为「成为制造英雄的小帮手,工作内容简单」。 针对顾客的页面的文宣则是「助您一圆英雄梦」。 「这是在整人吗?」 我抵达自家门前,推开玄关大门,热气随即扑面而来,宛如有人刚洗完澡。 我皱眉打开冷气,从包包里拿出刚买的可乐,大口灌下已经不冰的液体,席地而坐,继续滑手机。 我打开搜索页面,这次用「制造 英雄 工作」高端搜索。 页面上列出数条信息。 「布偶装、cosy、英雄面具……募集临时演员……原来如此……」 简单来说,就是穿穿布偶装、当儿童战队英雄节目的相关助理吧?可能还要做做超人面具、充当临时演员之类的……听说时薪很高,可能需要穿布偶装吧? 「这种热死人的天气穿布偶装啊……」 难怪会人手不足,暑假期间活动又特别多。 幸好我对体力还算有自信,加上还欠阿拓一个人情,就去应征看看吧。 时机就那么凑巧,电子信箱收到来信,信里附了明天面试地点的地图。 当天天气很好,艳阳高照到令人恼怒的程度。 「办公室……在这里?」 我在万里无云的晴空下接受烈日的曝晒,茫然愣在原地。 循着阿拓传来的地图来到此处,看到眼前的光景之后,我只希望一切都搞错了。 地图上的位置显示,办公室的地点就位于眼前这栋灰色、水泥外墙有数道裂痕、仿佛随时会垮的老旧大楼的七楼。 「真的没问题吗?」 我心惊胆战地朝昏暗的大楼内踏出一步,裸露悬挂在天花板上的灯闪个不停,好像快要坏掉了,而且每走一步,地面就扬起灰尘。 入口左手边有道楼梯,我走到底部,依然没找到类似电梯的东西。 「呜哇……」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能靠着生锈、毫无安全作用的扶手,慢慢一步步地爬上楼梯。 等我爬到五楼的时候,已经汗流浃背了。 「夏天的楼梯……夏天的怪谈……不对,是楼梯……」 注2:日文的「楼梯」(阶段)音同「怪谈」,都念成kaidan。 我因为紧张外加太热太累,竟然开始胡言乱语,努力抬起沉重的双腿拾级而上。穿西装爬这楼梯简直是地狱。 「竟然连冷气也没有……」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拚命抬起头,总算来到最后一阶。 我暂时手撑膝盖调整紊乱的呼吸。汗水涔涔滴落,在地面印出斑驳水痕。 抬头一看,眼前出现一扇与水泥大楼不符的厚重木门,看起来非常高级,酝酿出与这栋破大楼格格不入的气氛。 门上挂着和木门同材质的招牌,上面确实写着「heroes(股)」。 「是这里没错……」 手表显示距离十二点还有十分钟。 「好,很完美。」 我大大地深呼吸,使气息更加平顺。 即使只是站着,额头依然汗如雨下,热到像在洗三温暖。 我急忙从包包里拿出手帕,仔细擦拭额头的汗水。 整理好西装的领子和领带后,我再一次确认手表。 离十二点还有五分钟。好,差不多该进去了。 我再次大口深呼吸,在厚重的木门上叩叩叩地敲了三下。 然后抬头挺胸地等待。 可是,似乎没人要来替我开门。 我又敲了三声门,这次稍微加强力道。 悄悄把耳朵贴向门板,门内还是毫无动静。 我下定决心,握住门把。 门比想像中还重,我稍加施力后才轻轻推开。 「打扰了。」 我中气十足地打招呼,更加用力地推开门。 门扉吱嘎一声打开。 门后灯光昏暗,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间洒落,形成数道光束。 「是田中修司吗?」 房间最深处传来声音。 微暗的办公室里,某人背对大窗户威风凛凛地站着,仿佛背后发出数道强光。不,实际上因为逆光的关系,我根本就看不见他的脸。 我感到有点紧张,对着那个矮小但宽大的黑色人影说: 「是的,我叫田中修司,是佐佐木拓介绍我来的。」 「请进。」 我知道他朝我伸出手。 眼睛逐渐适应室内的昏暗。 「好的。」我如此回应,一步步走向他。 随着距离逐渐缩短,他的体格远比我所想的更加庞大,而且是横向发展,个子不高。那种身材宽大的效果,并不是逆光的剪影造成的。 男人隔着高级古董木纹桌看我。 「田中修司。」 他确认似地又叫了一次我的名字。 我再次回道:「是。」 「好常见的名字。」 他突然冒出这句话。 我努力忍住挑眉的冲动说:「常有人这么说。」 他微微一笑,似乎很满意我的答案。 此时,我的眼睛终于适应黑暗,可以清楚看见他的表情。 「请坐。」 「谢谢。」我敬礼后挺直背脊,浅浅坐在椅子前端。 「田中修司……」 他是不是对我的名字有意见?我进来恐怕还不到五分钟,他就念了我的名字三次。 「常见的名字没什么不好,尤其是对现在的你来说。」 尽管感到一头雾水,我仍回答:「您说的是。」 「因为名字越奇怪越容易被记住,不是吗?」 「是啊……」 他到底在说什么呢? 「如果是田中修司的话,一定不会有人记得。」 「呃,是啊……」 我完全猜不透他的意图。 「长相也让人记不住,很好。」 「是……」 我是不是被耍了?或者,这也是一种扮黑脸的面试方式? 「你听说工作内容是什么了吗?」 「不,还没。」我老实回答。 「是吗?为什么呢?」 他似乎很意外。 「我有问他……但他并未告诉我详细内容。」 「那真亏你敢来呢。是不是手头紧?」 他一针见血地说,我瞬间犹豫该怎么回答。 「……坦白说,是的。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多赚一点。」 「为什么呢?」 还问为什么……赚钱需要伟大的理由吗?我相信如果可以,每个人都想多赚一点。难不成……他期待我可能是为了生病的手足等了不起的理由而来兼差吗? 我思考了一下,决定据实以告: 「……为了生存。您可能已经听佐佐木说了,我目前在便利商店打工维生,日班时薪九五○圆,夜班时薪一一三○圆,付完房租水电和其他费用,手上剩下的钱少得可怜。暑假期间工读生们都想多排几天班,我的上班天数因此减少,佐佐木才会介绍我来兼差。只要能赚钱,我并不在意工作内容,所以今天才会来此拜访。」 我已经半自暴自弃,觉得怎样都无所谓了。 谁知道下一秒他却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哈,挺有意思的嘛。没错,你的观念很正确,工作就是为了赚钱,这是非常正当的理由,但很多人却都说不出口。」 他笑了好一阵子之后,大口吸气调整呼吸。 「好的,田中修司。」 「是。」 这已经是第四次了。 「你真的什么事情都肯做吗?」 我吞了吞口水。 「是的……」 脱口的声音微微颤抖。 「那就请你边做边学吧。喂~~道野边,你过来一下。」 「是,老板。」 背后突然传来说话声,回头一看,一位已届老年的男人无声无息地站着。 他将银灰色的头发向后梳拢,脸上戴着高雅的眼镜,身穿光亮如新的高级西装,活脱脱像个从外国电影走出来的老绅士。 那模样使我稍微安心了一些。他怎么看都不像流氓的手下,倒像豪宅里的老管家。 这位老管家安静无声地走到我身旁,看着我的眼睛,毕恭毕敬地行礼。 「我叫道野边。」 我低头向他问好,他旋即说道: 「那么田中修司先生,我们马上过去吧。」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抬起头,他用温柔的双眼看着我微笑。 那张笑脸具有放松身心的神奇力量。 「好的,请多指教。」 这句话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修罗——1「阿修罗」的省略说法。【——场】指激烈的战斗或战场画面。 阿修罗——印度的鬼神之一,与诸神抗争。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站到高级饭店顶楼的房间门前,我就听见惨叫声。 我瞬间打退堂鼓。 『你真的什么事情都肯做吗?』 脑中回响着老板的声音,两条手臂顿时爬满鸡皮疙瘩。 我提醒自己冷静呼吸,背后划过两、三道汗水。 我悄悄打量道野边的神色。 只见他不慌不忙、神态自若地站着。 他察觉我的注视而转过头来,用和刚才一样亲切的笑脸看着我。 「好,我们走吧。」 他优雅地说完,毫不犹豫地推开门。 「吼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饭店里养了猛兽吗?房内充满野兽般的咆哮声。 然而高级饭店房间里出现的不是猛兽,而是一个男人。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大受震撼。 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次看到抓狂的人类。 「我的脑袋!我的脑袋!我的脑袋!我的脑袋都僵化成石头了啊啊啊啊!」 男人双手举起大大的枕头,拚命敲打自己的头。 我吓到说不出话,道野边却极为冷静地说: 「老师,您现在感觉如何呢?」 老师!这个人竟然是老师! 到底是什么老师?我还来不及思索,那位「老师」便用力丢下枕头。 他第三次发出「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的嘶吼声,双手乱抓桌上的纸堆。 「啊……」 看起来几乎还是白纸的纸顿时飞散空中。 我只能呆望着从天花板慢慢飘落的白纸。 「道、道野边,这是?」 道野边一派镇静地看着面色苍白的我,没事般地微笑点头。 ——半小时后,我已经倒在地上气喘如牛。 由于道野边交代我「不要让老师撞到头」,所以我只能从后方扣住这个被尊称为「老师」,一面作势用头撞墙壁一面大叫「我的石头脑!」的男人手臂,对他不停喊话:「请您冷静下来!」 我喊到喉咙沙哑,手到现在依然微微颤抖。 「老师」也跟我一样,茫然地坐在地上。 「东条老师,他叫田中修司,是新来的打工人员,请您记住。」 道野边若无其事地介绍我给老师认识。 「我叫……田中修司,请多多指教……」 被称作「东条老师」的人缓缓抬起头。 「……请多指教。」 板着脸的男人撇嘴一笑,刹那间,那股阴森的气息再次使我的两臂爬满鸡皮疙瘩。 我紧接着想通了什么。 道野边刚刚说了什么?他叫这个人什么呢? 东条老师? 不会吧…… 我瞪大双眼,回头望着道野边。 他轻轻侧过头问:「怎么了吗?」 「请问……东条老师……该不会……是那个……」 没错,眼前的男子,正是出现在那个电子看板上的《torn&tone》原着漫画家东条隼,只是现在看起来判若两人。 「东条老师……?」 就是他……? 这个头发乱糟糟、穿着肮脏的衣服、笑容阴森的男人,就是那个东条隼…… 「是的,他是东条隼老师。」 道野边若无其事地浅浅一笑。 「你一定吓坏了吧?如你所见,那是东条老师抒发压力的方法。」 回程路上,我和道野边并肩而行,他向我解释道。 岂止吓一跳——我好不容易憋住这句话。 「中间脱下外套果然是对的。不愧是年轻人,手脚真快呢。」 「因为我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我真想叫路人穿着西装外套去制伏抓狂的人,我当时真的很怕高级西装会破掉。 「每当东条老师遇到瓶颈,就会像那样解放自我。他会先寄信告诉我征兆,我收到信后会赶来看着不让他受伤。今天幸亏有你,帮了我大忙。」 「您每次都要像那样从后面抓住他吗?」 我上下端详道野边身穿的高级西装。 「这正是老师的厉害之处,他会看人调整抓狂程度喔,今天因为有年轻人在,他才能彻底发泄压力。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老师不会用头撞墙壁,而是用枕头取代。」 这么一说,我们刚走进房间时,他的确是用枕头猛敲脑袋。原来老师是注意到我才彻底解放啊。 「想不到他意外冷静。」 「老师可是相当冷静喔。那么做只是为了纾压,让头脑焕然一新,说是如此一来会比较容易想出新点子。」 如果只是要发泄压力,什么方式都好,他难道就不能换个正常一点的吗? 我是发自内心这么想。 话说回来,这家公司该不会也参与了《通通》的真人电影版制作吧? 原本以为只是一间破旧的小公司,想不到意外是业界老字号? 「请问……贵公司专门处理漫画或特摄英雄片的后制吗……?」 面对我的问题,道野边思索片刻才回答: 「不只漫画,我们愿意受理各式各样的案子,唯一的条件是『人类限定』。」 「人类限定……?」 我不解地望着他。 「是的,我现在承接的案子,就是把『漫画家?东条隼』变成英雄。」 「把漫画家变成英雄……?是要给他画漫画的建议吗?」 道野边缓缓摇头。 「针对漫画内容提出建议是出版社编辑的工作,不是我的职权范围。我负责的业务是给予老师漫画以外的所有支持,使他『成为英雄』。」 「例如?」 「为他理发等等……」 「理发?」 「是的,本公司有手艺高超的发型设计师。」 我听不出头发与漫画之间的关联。 「他们都是公司里的人?」 「是的,我们延揽了各项专业领域的人才。」 「喔……」 我歪着脖子应声。 「有时也需要像今天一样,协助漫画家发泄压力而不受伤……」 「喔……」 「还有很多企业机密,相信你会逐渐明白。」 「是吗……」 总觉得不太能接受,道野边却微微一笑。 「工作就是这么一回事。」 是这样吗? 尽管不是很懂,但我决定直接把内心的感受告诉他。 「我只觉得很奇妙。」 「怎么说呢?」 「实际通过漫画创造出英雄的人明明是东条老师,但我们的工作也是制造英雄。」 道野边笑容不绝,轻轻点头。 「正是,东条老师创造了许多英雄,这是不容置疑的。老师借由画漫画创造英雄,但与现实奋战的东条老师才是英雄。协助老师成为英雄,就是我们的工作。」 「原来如此……」 我感到似懂非懂,好像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 来到车站前时,道野边倏然停下脚步。 「我们今天的工作做到这里,可以原地解散了。」 「咦!已经结束啦?」 「是啊,多亏有你,老师已经平安无事地发泄完压力。你从早上奔波到现在,一定累坏了吧?今天回家好好休息。对了,你明天有事吗?」 「明天吗……不,没有……」 「那么,请你明天也在相同的时间来公司报到,服装自由。今后还请多多指教。」 道野边恭敬地行礼。 我也急忙低头,顺口说道:「我才要请您多多指教。」 回到家时,太阳还没完全下山。 我将顺路买的三九○圆海苔便当放在小桌上,随即脱掉西装、挂上衣架,换上轻松的家居服,在地板坐下。 「heroes吗……」 真是一家奇妙的公司。 今天真是充满惊奇,不知道明天是不是也要陪伴东条老师发泄压力?既然他说服装自由,我看八成是吧。 「可以穿t恤吗?不好吧,那样太随便了。」 「服装自由」这句话其实一点也不自由。 一般企业不管再怎么强调服装自由,也不能穿t恤和牛仔裤上班。而这家名叫「heroes」的公司,又能接受什么程度的「自由」呢? 「还是直接问道野边好了……」 我从钱包抽出临走前道野边交给我的名片。 名片上印着「道野边」三个字与电话号码。只写姓氏的名片还真少见——我边想边拿起手机,觉得这家公司好像真的有点与众不同。 电话号码输入到一半,我就打消念头,删除号码。 「问这种问题会被当成没常识吧……」 我凝视名片半晌,再度将它收回钱包。 隔天早晨,我被收到信的提示音吵醒。 「糟糕!现在几点?」 我以为睡过头了,吓得整个人跳起来,发现时间还没八点。 我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可以中午上班。打开邮件,是道野边寄来的。 『今天不用进公司,请直接去昨天那间饭店,中午大厅里会有一个叫「雅」的男人去接你,请你与他会合,一起拜访东条老师的房间。』 「叫雅的男人……没有其他特征吗……?」 我回「了解」,满身是汗地冲进浴室。 走出家门,外面是阴天,天空仿佛随时会下雨。本来以为没有阳光直射多少可以减缓暑气,结果闷热的空气反而使身体黏黏的,这种溽暑最不舒服了。 烦恼服装老半天,我最后决定穿西装裤加短袖衬衫,手拿薄外套,如此一来就不会和西装落差太大。毕竟老板和道野边都穿西装,我心想不管服装再怎么自由,还是要不失体面比较妥当吧。 我提早十分钟抵达饭店大厅。 总之,我先穿上手中的外套四处张望,边留意自己的仪态,边等待「雅」出现。每当穿西装的男人接近,我都会看着对方想:「是他吗?是他吗?」然而他们全都与我擦身而过,纷纷走入以午餐buffet闻名的餐厅里。 眼看饭店的壁钟就要指向中午十二点。 「真奇怪……」 要是对方临时有事,总会有人通知我吧。我看向手机,就在这时…… 一双穿黑色皮裤的腿停在我低头的视野范围。那是一件紧贴双腿的窄管裤,裤管下方出现的是尖头皮靴。 靴子在地面敲打出叩叩叩的悦耳节奏。 我疑惑地抬起头,一个打扮像牛郎、染着醒目褐发的男人把脸凑过来,凝视着我。 ——怎么大中午就被牛郎缠上啦! 我在心里大叫倒楣,虽然很想溜走,但还是小声询问:「请问有什么事吗……?」 男人突然咧嘴一笑。 「泥是田中咻斯吗?」 「咦?」 我瞬间以为他说的是外语,发出茫然的声音。 「你是,田中修司,对吗?」 男人放慢速度,重新说了一遍。 他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尽管觉得可疑,我还是小声说「是」。男人笑得更灿烂了。 「我是雅。」 我一时间会意不过来,完全无法反应。 「咦?奇怪了~~你没听道野边提过我吗?」 他搔了搔那头褐发。 我望着他,花了一些时间思索,终于开口: 「雅……先生?你是heroes公司的人……?」 叫雅的男人突然捧腹大笑。 硕大的银色骷髅头项链在他敞开的迷幻色衬衫胸前摇摆,宛如在嘲笑我。 「不会吧,你快笑死我了。拜托不要加先生,直接叫我雅吧。大家都这样叫。」 我愣怔地望着他,努力挤出声音说:「好……」 「对了,你是哪一种?」 他嘎嘎大笑,一面问道。 「咦?」 我不懂他的问题。 「嗯……比方说,你是念什么科系的?擅长什么呢?」 「啊,呃……我大学念文学院……主修中文和……」 「站着不好说话,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先去老师那里吧。」 明明是他先问的,却又急着打断我,快步走了起来。我赶紧追上他。 挂在他胸前的骷髅头项链跟着摇晃,仿佛心情绝佳。 「不知道老师今天状况如何?」 是啊,我得快点从雅带给我的惊讶中恢复镇定。 我急忙脱下外套,进入备战状态,尾随走路像在跳舞的雅坐上电梯。 「东条老师今天的状况怎么样?」 我一回到办公室,道野边马上出来迎接,关心地问。 「今天很冷静,和昨天判若两人。」 我边说边在道野边的邀请下坐下。 「那太好了。」 道野边听了,心满意足地点头。 「我在意的不是东条老师……」 「那是什么呢?」 「您为什么没事先告诉我雅先生的外型呢?」 道野边一度睁大眼睛,然后再次微笑。 「我担心要是先在邮件里告诉你他的外型,你会混乱到不想去。」 「原来如此……」 说的也是,如果他说对方是一个染褐发、戴着大大的骷髅头项链、身穿紫色金属迷幻风格衬衫、胸前打开三颗钮扣的奇怪男子,我可能真的会不想去吧。 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军师啊。我提醒自己千万要小心这张笑容。 「话说回来,这么简单的工作内容,付我薪水真的没问题吗?」 待心情平复下来,我向道野边问,他依然露出他的招牌微笑。 「你认为简单吗?」 「今天算是吧,我只是坐在饭店里喝着美味的咖啡,吃着小点心陪老师聊天。说是聊天,主要也是老师一个人在讲,我只负责听而已。」 我小口啜饮道野边为我煮的今日的第三杯咖啡,而他笑咪咪地点了个头。 「太好了,这不是求之不得吗?」 「我真的可以收下这份薪水?」 「开心尽责地完成工作是很好的事,工作的价值不该只用痛苦程度来衡量。」 有道理,谁说工作只有痛苦呢? 道野边见我一脸感动的模样,沉稳地继续说道: 「聆听别人说话也是很了不起的工作。老师借由和你们尽情聊天,心情一定也能得到放松。」 听到他这么说,我感到宽心不少。虽然只是打工,但既然会支付酬劳,我当然希望能派上用场。 「对了,你方便协助我们多久的时间呢?」 「我听说是一周左右……」 「本周我和雅都很忙,你能过来真是帮了大忙,接下来还要多多麻烦你了。」 道野边向我深深一鞠躬,我也深深向他行礼。 接下来的每一天,我都到东条老师住的饭店报到。 老师只有第一天半疯狂地大吼大叫,之后我都是喝着香醇的咖啡听他说话。这份工作真的很轻松。 服装方面,我终于换上了t恤加没破的牛仔裤,做出极度轻松的打扮。 唯有今天,我穿上了薄外套。 「老师,今天是我来打工的最后一天。」 东条老师略显惊讶地看着我。 「这样啊,你不做了?」 「不不,本来就说好我只来帮忙一周,在雅忙着处理其他案子时抽空过来陪您,类似代打的概念吧。可惜最后没能帮上忙……」 「没这回事,你都很认真地听我说那些无聊的话题,我很感谢你喔。」 东条老师扬起单边嘴角,露出他特有的微笑。 「哪里,老师说的事情对我来说都很新鲜,我听得很愉快。」 「我们虽然只相处了短短一周,但想到今天是你最后一次来,还是会有点舍不得呢,我们以后也保持联系吧。」 说着,东条老师递给我一张名片。 「……我真的可以收下这张名片吗?」 我怀着恭敬的心情接过名片看着他,而他再次露出具有特色的笑容。 「当然啊,你看背面。」 名片的背面加上了手绘的插画。 「这是……」 东条老师有些害羞地说: 「田中修司,这是你的素描。」 「谢谢您……」 我感动不已,仔细盯著名片瞧,东条老师再次腼腆地笑道: 「你的长相缺乏特色,很难画呢。」 他说这句话时表情相当青涩,宛如初次像素描给人看的十岁孩童。 完成最后一天的工作后,我和老板及道野边道别完毕,返回家中。 我一到家便立刻取出名片,吃吃笑着看它。 仅限一周的打工—— 在奇妙的公司做奇妙的工作。 起初虽然感到抗拒,如今内心却感到依依不舍。 看着东条老师为我画的素描,我发觉自己真的长得很没特色,并再次觉得好笑。 不知为何,我有点静不下心,决定去打工的便利商店瞧瞧。 伴随着熟悉的音乐穿过自动门,随即传来阿拓无精打采的:「欢迎光临……」 「这不是修司吗?你怎么来了?」 「你介绍给我的打工到今天结束,我想说来报告一下。」 「这么大费周章,我真服了你耶。」 阿拓轻轻一笑。 「比想像中开心,所以也想谢谢你一声。」 「我才要谢谢你呢。在那边工作的朋友刚刚联系我,说他真的很感谢你喔。」 我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 「那就好,我觉得自己没帮上什么忙。」 「对了,修司,你为什么辞掉上一份工作啊?」 突如其来的疑问令我心头一惊。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啊。」 我佯装冷静,心跳却逐渐加快。 「是吗?连你都会辞职,我还想说一定很严重。」 「没有啦……我不像你以为的那么有毅力,觉得有点累就辞职了。抱歉,听我说这个很无聊吧?」 我拚命提起紧绷的双颊,内心万分紧张,不确定自己是否顺利露出笑容。 「又不是要听你讲故事,哪有分什么无不无聊?不过,看你打工做得那么开心,我也很高兴介绍这份工作给你。」 阿拓露出爽朗的笑容。 「嗯,明天起要继续麻烦你了。」 我硬逼自己做出笑脸,快步走出便利商店。 step 2 翻越那道墙 嘟噜噜噜噜噜…… 「thank you for calling heroespany. how may i help you?」 「根据我的计算,要比去年成长一三四%并非完全不可能……」 「by all means. we will definitely keep our promise.」 嘟噜噜噜噜噜…… 「没办法!核准就是不下来!」 「shut up!」 「明天下午五奌开始。没事儿吧?」 嘟噜噜噜噜噜…… 「说过几百次了!这样不够萌!你要更站在读者的角度来思考……」 「为什么无法核准?你再去把道路交通法仔细查过一遍!」 「收声!」 哔哔哔哔哔哔哔! 「喂,你是不关闹钟的类型?」 「先用两百度烤十七分钟,然后降到一百九十度……」 哔哔哔哔哔哔哔! 「喂,你还真的都不关闹钟的吗?」 「可是,再拉高成本有赔本的风险。」 哔哔哔哔哔哔哔! 「喂,你真的……」 「吵死了~~~~~~!」 ……我究竟来到什么地方? 我身处一间硕大的办公室里,被许许多多电脑与令人摸不着头绪的实验器材及机器包围,耳边交错着各式各样听不懂的话与莫名其妙的电辅音效。 哔哔哔哔哔…… 「嗨,修司!让你久等了!」 一名身材宽厚的男子威风凛凛地从旁边的门走出来,若无其事地用右手按下闹钟,对我说道。 「不、不会。」我客气回应后,他便用整间办公室都听得到的音量大喊: 「欸!不好意思,大家暂停一下。」 办公室内少说有四十人的员工同时停下手边的工作,看向我们……不,正确来说,是我身旁的男人。 「他是从今天开始加入我们的新同仁,修司。」 我在他的示意之下,紧张地向大家点头致意。 「我叫田中修司……请大家多多指教。」 办公室内一片寂静,仿佛时间暂停了。 ——过了三秒,电辅音再度响起。 嘟噜噜噜噜…… 「heroes, bonjour.」 所有人宛如收到暗号,同时恢复工作。 「……entendu. je vous le passe.」 仿佛刚刚没有新人到职介绍。 我哑然无语时,肩膀传来沉沉的重量。 「总之呢,八月是你的试用期,你就尽量找事做吧。」 老板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咧嘴一笑,大大的手掌拍了两下,踩着笨重的步伐离去。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我的新职场。 ——没错吧? 整件事要从一周前说起—— 结束在heroes的短期打工后,我又重回平凡的生活。 一星期有数日披上好认的制服,走进收银台。 一如往常刷着商品条码,重复说着「谢谢您」和「欢迎光临」。 每天都过得毫无变化。 「啊!」 结帐的男人不小心把饭团掉在地上。 就是那种感觉笨手笨脚,一去涩谷就会被流氓勒索的人。 男人直接捡起掉落的饭团放在收银台结帐,没包海苔的鸡肉饭团已经变形散开。 我对他说「请等一下」,从架上拿起新的鸡肉饭团,扫过条码。 男人见了有些慌张地说: 「是我自己弄掉的,原本这一个就可以了。」 「但它变形了,可能会影响美味度。」 我坚持结帐并说:「一共是八九○圆。」 男人仍旧一脸歉意。 「您别在意,我们店里客人很少,商品常常卖不完。」 「对不起……」男人怯懦地说。 没想到这么做反而让他不好意思,我正感到后悔,阿拓便从旁插话: 「修司,你是不是在欺负客人啊?」 我为他什么都爱插手的个性感到傻眼,此刻却也松了一口气。 「我才没有。」 我苦笑说道。 「先生,他要是对您说了什么奇怪的话,欢迎随时向我告状喔。」 「就说没有了嘛,我又不是你。」 「好过分喔,您听见了吗?他在霸凌我啦~~」 男人被我们的交互逗笑,轻轻点头说「谢谢你们」,接着走出店门。 「阿拓,都是你害我被笑啦。」 阿拓装作没听见,对着男人的背影口齿不清地喊道:「谢谢光临!」 这小子的确也有他的优点,既懂得看人脸色,又能炒热气氛。 但他依然不改迟到本色,总爱说我「太认真死板了」。 现在听到这些话,我已经不像从前那样烦躁,能发自内心笑着说:「要你管!」 一切都恢复原状。 然而那短短一周,却给了我未曾有过的体验,使我觉得现在的生活似乎少了什么。 当天晚上,我下班后检查手机时,发现一通留言。 因为是陌生的号码,所以我困惑地聆听留言。 『——我叫名柏,是heroes股份有限公司的人。我有事想转告田中修司先生,烦请听到留言后来电联系——』 听到heroes这个名称,我顿时感到振奋。 有什么事情呢?难道又有新的打工吗? 我毫不迟疑地回调那支号码。 时间已过六点,电话依然通了。 接电话的是名小姐,我告知收到名柏来电,她马上为我转接。 名柏本人以略带公事化的口吻说: 『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田中先生,您有没有意愿来本公司上班,成为正式员工呢?』 「是!有的!」我完全没有犹豫。 我反射性地说,并为自己没有丝毫迟疑的态度吓到。 『那么……』名柏公事化地继续说: 『请您再来公司参加面试和笔试,抱歉时间较赶,请问您后天有空吗?』 「有空,没问题。」我再次不假思索地答应。 其实后天我有排班,但我已经决定请阿拓代班。名柏继续说明: 『提醒您注意事项。首先是关于当日的服装,请您穿平时穿的衣服来就行了,这部分请自由决定。』 又是「自由决定」。看过雅的造型后,我更加了解这里的「自由」范围相当广。 『还有另一件事。田中先生,请您带一样您在本公司短期打工时「获得的东西」过来,什么东西都可以。』 「获得的东西……是吗?」 『是的,多小的物品都可以。』 「我明白了。」 那张名片也包含在内吗?我边回答边暗暗思忖。 『最后,关于最重要的面试地点,我晚点用电子邮件传地图给您。』 「啊,我上次有去公司拜访,知道地点。」 『数据显示,您日前报到的地点只是办公室。』 「是的。抱歉,应该是在不同的地方面试对吧?」 『对,我们在总公司举行面试。』 「我明白了。」 『那么请您晚点确认邮件。有什么事情想问吗?』 这种时候到底要问什么问题,才能让印象加分呢? 又不能问年假和薪水……我刹那间想到各种状况。 「呃……请问录取的几率大概是多少呢……?」 『上届召募测验的录取率是三%。』 我被这始料未及的低录取率吓到失声。 『……喂?听得见吗?』 「啊,听得见!抱歉。只有三%是吗……?」 『是的。请问还有其他问题吗?』 「不,没了。我会全力以赴!」 『那后天就麻烦您了。』 「还请您多多指教……」 电话隔了几秒后挂断。 到了面试当天。 我换上打工第二天穿的米色长裤和短袖衬衫,配上薄外套,来到指定地点。 地图上标示的位置,耸立着一栋高耸入云,闪闪发光的气派大楼。 我紧张地穿越前厅,踩着光可鉴人的地板,依照「面试会场请往这边走」的箭头指示牌走。 循着箭头穿越长长的走廊,眼前出现像是面试会场的地方。 我登时一愣。 来参加面试的人无不挺直背脊,身穿暗色西装,坐在会场整齐排成一列的椅子上。 「不会吧……」 死定了——脑中闪过这句话。 我只能先在最旁边的位子坐下,但却莫名坐立难安,好像只有自己走错会场。 我突然害怕起来,忍不住询问旁边那位戴眼镜、看似乖巧的青年:「请问,对方有在电话里请您穿一般的衣服过来吗?」男子从头到脚扫视我一遍,一本正经地说: 「今天要来参加面试,以防万一,我还是穿了西装过来。」 「可是……」他打断我要说的话: 「就算婚宴后的聚餐说明上写着『穿一般的衣服就可以了』,也不会有人真的穿破掉的牛仔裤去吧?这不是最基本的tpo吗?」 他的语气像在责怪我:「这不是常识吗?」 真的是这样吗……?但他特别嘱咐我穿平时的服装过来啊。即使如此,面试穿西装仍是常识? 尽管感到不能释怀,不过既然来到这里的人都选择了「西装」,可见没常识的人真的是我吧。那我宁可他不要说那些话混淆我,或者,这也是常识测验的一部分? 我怀着不安的心情沉默下来,很快地,一位身穿合身套装的长发美女现身会场。 「抱歉让各位久等,时间到了,请入内。」 美女仪态端正地敬礼,穿西装的面试者马上宛如军人般地站起。 「佐和野小姐……打扰一下……」 我看着美女胸前挂的名牌搭话。 「是,怎么了吗?田中修司先生。」 我吓了一跳,因为她竟然知道我的名字。 「呃……我穿了平时穿的衣服过来……」 美女嫣然一笑,似乎察觉了我的心情。她美到差点令我恍神。 「你什么都不用担心。那么,请田中先生进场。」 全员在美女的催促下走入宛如讲堂、摆放长桌的大房间。 桌上整齐排放着试卷,我仿佛置身大学考场。 美女站上台前,简单做完涂卡说明,接着喊道:「测验开始!」考场里顿时充斥考生们啪沙翻开试卷的声响,我当然也是其中一员。 然后我再次傻住。 考卷上尽是我从没见过、如暗号般的公式,还有英文、中文、法文、德文、西班牙文以及我认不出的语言。我总算了解录取率为何只有三%。 现在根本不是在意服装的时候,我得先解决眼前的难关。 我按住微微发抖的右手,做个深呼吸。 总之先按照题目的顺序,姑且把答案涂在卡上吧。 我只希望能多猜对几题,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直到考试结束的钟响为止,我都专心致志地涂着卡。 「获得的物品是东条隼的名片,请问就这样吗?」 数字面试官成排坐在我面前,坐镇中央的男人语调冷静地问。 「不。」 我吞了吞口水,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 「那么,请提出其他所有的物品。」 「请您翻到名片背面。」 男人默默翻过名片,眉毛一挑。 「我获得的物品是东条老师亲笔为我画的素描。」 「真了不起啊。」 我首度看见他露出微笑。 「谢谢您。」 「他是怎么将这样东西交给您的呢?」 「我在打工的最后一天收到这张名片,老师要我翻到背面,上面画着那幅素描。」 男人边附和边点头,仔细凝视那幅画。 「东条老师有针对这张画说了什么吗?」 我犹豫了一下下,决定老实回答: 「有的,他说我这张没特色的脸很难画。」 男人闻言,看看素描又看看我,然后再次注视素描,喃喃自语:「真的耶……」被我听见了。 抱歉喔,我长得就是这么没特色——这句话我当然是在心里说的。 将时间拉回现在—— 我坐在这间办公室里,不知如何是好。 谁能料到我会被录取呢? 录取率只有三%的考试,我怎么会通过啊? 这要多亏东条老师给的那张名片吗?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公司呢?我要做什么才好?就算想找人问,放眼望去每个人都忙成一团,不适合搭话。耳边持续传来各种听不懂的话语。 「铃铃!抱歉,明天就是活动当日,你可以去当口译吗?」 「了解!几点?」 「我看看喔……下午三点半!」 「下午三点半!现场集合!」 「对,直接去现场集合就好,我会早到。那我回去准备!明天上海见!」 在涩谷游荡可能会被打劫的小个儿眼镜男从桌上抓起包包,小跑步地跑向我所在的出口方向。 「哦!抱歉。」眼看男人就要撞到站在门边的我,竟用难以想像的敏捷动作即时闪开,潇洒离去。 总觉得他有点面熟,大概是错觉吧。 思索到一半,耳边传来我确实听过的声音。 「铃铃,后天我这边也要麻烦你喔!」 他今天穿着几何图案的衬衫,脚上依然穿尖头靴,是雅。他的牛郎风长发丝毫没变,正在和那个叫「铃铃」的人搭话。 「才不要呢!我明天要去上海出差,想在那里慢慢多玩几天。」 很遗憾,雅遭到拒绝,但他不气馁地继续缠着铃铃。 「咦~~真的假的!你啥时回来?」 「等我尽情享用上海蟹就会回来。」 「求求你啦,我真的快挂了。」 雅做出无比悲痛的表情,双手合十恳求铃铃帮忙。 这时,他忽然瞄向我。 「啊!」 雅突然指着我大叫,我顿时一僵。 「文学院的!你在啊!」 我下意识想转身逃跑,但后面只有墙壁。 「修司,你会说中文对不对?」 「咦?」 对喔,我曾经告诉他自己念什么科系。遗憾的是,我只照本宣科读过两年的中文,当然不可能会说。 「但我……」来不及说完「不会说」,雅就高喊「lucky!」并说「你过来一下」,把我带出嘈杂的办公室。 我来到与刚才的空间截然不同的安静会议室,雅留下一句「你先坐着等我一下」便走出去。 不一会儿,他抱着两瓶绿茶和大量数据回来。 「修司,拿一下。」 雅用下巴指着夹在手臂下的瓶装茶。 「啊……好。」 我抽出绿茶,他发出「呼」的声音,将环抱的数据大把放在书桌上。 「修司,你的记忆力好吗?有没有iq180?」 他将其中一瓶绿茶递给我,另一瓶直接扭开,咕噜咕噜地灌下。 「呃……没有……」 「不会吧?第一天穿西装上班的人,几乎都是天才类型欸!不过我也不是啦。」 雅啪沙啪沙地翻找数据,从中找出一份用钉书机钉起来的数据。 「不用担心,你先看过这份数据,大致了解一下内容,然后把我说的话翻译成中文就行了!」 「可是我……」 「怎么了?啊!你不喝绿茶吗?」 雅盯着我迟迟未动的绿茶问。 「不……我喜欢绿茶……谢谢你。」 我用出汗的手扭开瓶盖,咕噜咕噜地喝下。刚刚因为太紧张,令我口干舌燥。 「太好了!绿茶真的很好喝呢!日本人就是要喝绿茶,我最喜欢日本的传统文化了~~」 看他那头牛郎般的褐发与腰间垂挂的链条,这番话一点说服力也没有。他两只耳朵加起来到底打了几个洞啊?太猛了。 是说,我们现在该谈的,应该不是绿茶的喜好吧…… 「呃……我其实……不会说中文……」 雅停下动作凝视着我。 下一秒,宁静的会议室响起惨叫声:「真的假的!你干嘛不早说啦!」 雅发出惨叫的半小时后,我们不知为何来到位于三十楼的员工餐厅,感情融洽地吃着午餐。 雅对于自己的误会感到抱歉,说要提前请我吃午餐做为赔罪。 「啊,修司,你和我说话可以放松一点,我本性其实满认真的,所以喜欢说话客客气气,请你完全不用介意,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这样我比较轻松。」 雅鼓起双颊嚼着纳豆咖喱说道。 本性认真的人才不会说自己认真咧。我把这句吐嘈藏在心底,感动地大啖以员工餐厅来说好吃过头的咖喱猪排饭。 「好吧……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以后有话直说。对了,虽然有点突然,但我一直想问一件事……」 我决定把握机会,把心中的疑惑一口气问完。 「马上就要问问题吗?真有干劲呢。」 「呃,我想先搞懂一些基本问题。『制造英雄』是什么呢?大家平时都在干嘛?」 「竟然是这种问题!这不是超基本的吗!修司,你该不会不知道工作内容就糊里糊涂进来了吧?」 雅嘎嘎大笑,差点把口中的纳豆喷出来。 「笑死我了,不过,刚开始真的不好懂呢,我也受过震撼教育。」他继续说:「每个人的工作内容都不一样,有时真的差很大!简单来说,就是大家各自发挥所长,在这个世界上创造英雄。」 「具体来说,英雄的定义是什么呢?」 「什么都有啊~~不骗你,真的什么都有!因为很重要,所以我要说两遍。」 雅始终笑个不停,真不知到底哪里好笑。我有些不高兴地沉默下来,他才用力吸气,止住笑声。想不到他意外懂得察言观色。 「好,认真来说呢,每个人对于英雄的定义都不一样嘛,如果你真心觉得爸爸是英雄,我们就要打造一个好爸爸。」 「打造好爸爸……?」 「因为不是每个爸爸都是好爸爸啊,世界上有会虐待孩子的混帐父亲,那种人当然不是英雄。」 「喔……」 「所以,你只要打造你认为的英雄就好。嗯,简单来说……」 我喜欢这句「简单来说」。 「类似某种制作公司吧?但千万不能说成制作人,老板听到会生气的。」 「为什么会生气?」 「听说老板曾经被某个自称是制作人的家伙骗过钱,因此生气地禁止我们使用那种可疑的称呼。他似乎觉得『制造英雄』听起来较没铜臭味,感觉更单纯。」 「原来如此……」 「但实际上工作必然会扯到钱。」 「是啊……」 「这份工作看似简单,其实很深奥呢。」 「那个……雅先生……」 「停!拜托别再用那个爆笑的称呼了。雅!听见了吗?我、叫、雅!」 他的情绪异常亢奋。 「呃,雅……方便请教你之前是做什么的吗?」 「当然可以啊,我本来是发型设计师!」 「啊,有像。」 其实他像的是牛郎,但我当然不好意思说。 「那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工作呢?」 「因为啊,我好像太受欢迎了,人红是非多嘛。」 「是吗?」 「该怎么说……太完美的人不是容易遭排挤吗?你看,我不是长得挺帅的吗?算是时下说的花美男?所以女性客人络绎不绝,加上我手艺精湛,前辈的客源都不小心被我抢走了,弄到最后啊,连老板的客人都指名找我,我当然惨啦。嗯,大概是这样吧!」 到底是怎样? 「总之,你要不要先跟着道野边上班呢?」 「道野边吗……」 「他算是我们公司的菁英吧。」 「菁英……」 原来如此,他的确给人一种老练感。原来他是heroes里名副其实的菁英啊。 「好巧喔,他来了……道野边!」 只见道野边正端着托盘寻找座位,雅对他用力挥手。 「哎呀呀,真巧呢。田中修司先生,好久不见。」 道野边今天也面带高雅的微笑。 「我碰巧在为他说明工作内容。是这样的,我最近手头上案子较多,想说你那边若是有空,方便让他跟着你学习吗?」 托盘上放着看似很好吃的天妇罗乌龙面。道野边在我们的隔壁座位放下托盘,点头说道:「好主意。」 「你感觉和东条老师处得不错耶,有没有考虑去当他的助手呢?」 「什么?要我画漫画吗?」 看我吓了一跳,雅也跟着面露讶异之色。 「咦?修司,你会画漫画吗?」 「不不不,当然不会!」 我急忙摆手表示否定。 「也是喔!啊,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有那方面的特殊才能。」 「并不是……」 很遗憾,我完全没有任何特殊才能。 我小小地沮丧了一下,向道野边搭话: 「请问……我其实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录取……又没有什么专长……」 「但你通过了笔试和面试进入公司了,不是吗?」 道野边用温柔的声音说。 「是这样没错……不过,那应该是托名片的福,是东条老师的帮忙……」 「你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呢?」 「因为我笔试成绩一定不理想,面试也是,只有我穿平常的衣服去……」 「不然一般都是要穿什么衣服去咧?」 雅豪迈地在嘴里塞满咖喱,插嘴问道。 「所有人都穿西装。雅,你当时没穿西装吗?」 「啊,我不是面试组的。」 「雅是通过特殊管道进入公司的,别看他这样,他可是走菁英路线的喔。」 雅是菁英?我有点半信半疑。 「原来还有菁英路线啊……具体来说到底是……」 「啊!不会吧~~」 雅突然大声叫出来。 「抱歉,我要回去工作了!还好有提早吃饭。」 他一手滑着手机站起来,似乎是工作出了状况。 「你很急吧?先去没关系,我等一下连自己的托盘一起收。」 看雅着急地用单手想拿起托盘,我制止他。 「真的可以吗?修司,不好意思,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先走啰!」 「啊,谢谢你请我吃午餐!」 「安~~」雅举起一只手,留下莫名其妙的招呼就走了。 「好的,修司。」 「是!」 我充满干劲地回头,道野边对我露出和蔼的笑容。 「我们吃完午餐,马上去拜访东条老师吧。」 「好的,具体来说,我要做什么呢?」 我有些忐忑不安。 「修司,要让东条老师成为英雄,你认为应该要怎么做比较好呢?」 「我想想……让他的漫画变红。」 「要怎么做才能让他的漫画变红呢?」 「这……要让很多人看到。」 我仿佛在接受面试。 「要怎么做才能让很多人看到呢?」 「呃……努力宣传……增加媒体曝光等……」 「在此之前,有件事是万万不能少的。」 道野边将筷子放回托盘,双手合十。 接着,他朝我抬起头。 「要先让东条老师画出有趣的漫画才行。为此,我们愿意做任何事。」 他说完,无声无息地站起。 「我们走吧。能再见到你,想必东条老师也很开心。」 道野边微微一笑。 我在前往东条老师住的饭店的路上发问: 「东条老师一直都住饭店吗?」 「不,只是暂时的。老师创作分镜时,会来东京都内的饭店住宿,这段期间还在东京安排了采访、摄影等外务,住饭店是为了节省交通时间。等老师的工作开始进入上墨线的阶段,就会返回自家的工作室赶稿,在那里进行比较方便。届时他会住在千叶的家里,专心完稿。」 原来如此,这就是所谓的行程控管吧。 「你们也做类似艺人经纪人的工作啊。」 「说起来或许挺类似的。」 道野边浅浅一笑。他的微笑从不中断,想必工作能力很好,令人佩服。 「对了,修司,你从事过类似的业务吗?」 「不,相关经验和知识我都没有。」 「每个人刚开始都是这样。」 真了不起。道野边比我至今所见的任何人都要贴心。 「您在公司服务很多年了吗?」 「这个嘛,加起来应该快二十年了。」 「之前是做什么工作呢?」 「还经营过其他事业。」 「自己当老板吗?」 难怪举手投足都这么高雅。我觉得相当合理。 「没有伟大到配称为老板。」 道野边谦虚地说。 「真厉害,有才华的人就是不一样。」 「唉,我哪有什么才华呢。」 「您曾经自行开业,现在又是公司的菁英啊。」 道野边静静地微笑。 「所谓才华……」 他稍作停顿,视线投向远方。 「所谓才华,到底生得什么模样?我真希望此生能瞧上一眼。」 他会说一些奇妙的话呢——我暗忖。此时道野边突然露出调皮的笑脸,看着我说: 「那或许会是一个坐在椅子上抽着雪茄,背上长翅膀的男人也说不定呢。」 「咦,什么东西?」 「我在说才华的模样啊。他的性情古怪,心血来潮时就从小小的皮箱里取出魔法粉末,撒在努力不懈的人身上,那会使人灵光一闪。东条老师说不定见过他呢。」 我听不懂这段话的含义,只能礼貌性地微笑,走在他身边。 「修司,我呢……」 倏地,他停下脚步。 「我至今还未曾遇过那个背上长翅膀的男人喔。」 他的表情带着些许落寞。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高级饭店的房间里,再次响起可怕的男人吼叫。 「我受够了!我真的画不出来啊啊啊啊啊啊啊!」 又来啦……我和道野边交换眼色,脱下外套。 ——半小时后,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小心捡起飞得到处都是的未完成分镜稿。 「这些应该就是全部了,您这不是画得很顺吗?」 「画到一半就卡住了……」 东条老师一脸厌世地瘫坐在椅子上。 「我来为您煮一壶美味的咖啡。」 道野边缓步走向厨房,神情专注地挑拣咖啡豆,模样像极了经营咖啡厅多年的老板。 没多久,房里便充满咖啡的香气。道野边宛如一名老管家,将琥珀色、热腾腾的咖啡小心翼翼地端到东条老师面前。 东条老师端起杯子,深吸香气并用力吐气,慢慢品尝起咖啡。 「我冷静一些了。」 语毕,他轻轻一笑。 「刚开始画漫画时,我真的非常开心。」 我和道野边安静聆听东条老师说话。 「我甚至愿意为了漫画抛弃一切。觉得只要能画画,其他的我都不想要。只要有人愿意看我画的漫画,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他的眼神仿佛迷路的孩子,充满了不安。 「因为,我只剩下漫画了。倘若我有画漫画的才华,一定是用其他缺乏的才华换来的。当年我认为即使如此,我还是相当幸福……如今我却害怕了起来。」 他双手捧着杯子,轻轻眺望远方。 「有时候,我会对于自己除了漫画以外别无选择这件事,感到害怕得不得了。」 吐露心声的东条隼,看起来只是个疲于生活的平凡中年男子。 我和道野边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认为东条老师是一位很有才华的漫画家,但是,要持续创作,果然还是很不容易啊。」 我是真心羡慕老师拥有特殊才能,不过看见他辛苦的样子,我也体认到这份工作绝非旁人所想的那么轻松。 「不管是任何工作,都不可能完全不遇到问题。」 「可是不工作就没饭吃。」 「就是说啊。」 现在的时局不管做什么都很辛苦。 「活着真是辛苦呢……」 道野边沉默半晌,温柔地说: 「活着其实很容易喔。」 「可是……」 「修司,你吸一口气看看。」 「吸气……?这样吗?」 我鼻子「嘶~~」地用力吸气。 「接着把气吐出来。」 我依他所说,「哈~~」地吐气。 「你现在活着了。」 道野边用无比认真的表情说道。 「活着很容易,对吧?」 语毕,他莞尔一笑。 一星期后,雅手边的案子暂告一段落,回来加入东条隼小组,换成道野边同时兼顾其他项目。道野边不愧是菁英人物,每个小组似乎都积极邀他加入。 「多亏你和东条老师很合得来,帮了我大忙呢。别看老师那样,他可是很怕生的。」 前往东条老师住的饭店路上,雅笑咪咪地对我说。 我突然意识到雅也是随时保持笑容。这间公司丝毫不见职场特有的紧绷感,不知道其他人都在做些什么工作呢? 「修司,你听过这家店吗?『美国派』,他们家的樱桃派很有名。」 雅边走边挪动下巴,指着女孩子们大排长龙的店家。 「啊,是一年前开幕的派专卖店?上次电视报导说排队要等三个小时,今天人还是这么多啊。」 星期天街上本来就很热闹,然而那条队伍还是相当抢眼,令人好奇这些人究竟是打哪来的。 「这也是我们公司打造的喔。」 「是吗!」 我讶异地停下脚步,只见雅得意地扬起嘴角。 「是在道野边和老板的梦幻联手打造下一炮而红的!」 「好厉害喔……可是,heroes经营的对象不是只限人物吗?」 「是人物没错啊!那家店的老板本来开零件公司,我们将他打造为派达人。」 「打造吗……等等,为什么会从零件公司变成派达人?」 「那家工厂快倒了,他当时真的是穷途末路。不过老板相当有骨气喔,他说与其因为周转不灵而遣散师傅们,他宁可上吊也会筹到钱。那个觉悟真的超壮烈的。」 「原来啊……」 「然后呢,他说与其上吊,不如大家一起来烤派吧!」 「到底为什么是派啊……?」 「师傅们手很巧啊。连那么小的零件都能做,烤派怎么难得倒他们呢?大概是这样吧。他们家的厨房有一堆硬汉大叔露出专注的神情在烤派喔,超级有趣的。」 雅开心地开怀大笑。 「日本的流行不是退很快吗?就算一开始很受欢迎,过了一年就闲古鸟叫了。」 「就是说啊。这样一想,过了一年还要排队三小时,真的很厉害。」 「修司,你听过闲古鸟的叫声吗?」 「咦?当然没有。真的有那种鸟吗?」 「有喔。我就听过。」 真的吗?我半信半疑,姑且「哦哦」附和。 「走进快倒的店里时,无人的店面真的会响起一种『空荡空荡』的叫声喔!听起来十分凄凉。」 雅一本正经地说,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简单来说呢,那样东西必须真的『超级好吃!』不然风潮过了就没了。这就要赌上师傅的尊严和手艺了。我也试吃过很多次,口味真的很细致。修司,请你一定要吃吃看,吃了保证会想:『太好吃了吧!我怕我以后吃不到怎么办?』排队三小时绝对值得!」 雅一口气说完。 「好强喔……我竟然进了这么厉害的公司。」 这也是我来到heroes工作一周的真实感受。 除了我以外的人似乎都是正式员工,我所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是拥有厉害「武器」的强者。道野边也说,雅过去曾是一位被称为「超级天才」、手艺精湛的美发造型师。 附带一提,他之前负责的案子,是在日本和上海同时开设大型美发沙龙的企画,听说要将一位美发师培育成经营国际美发沙龙的英雄。上次他们在日本办活动,需要铃铃帮忙口译,雅最后用「请你吃一周员工餐厅」,成功将铃铃从上海请回日本。 「别看铃铃瘦瘦的,她可是大胃王呢。」这几天来,我已经第五次听到雅如此念着。 「啊,别因为这点小事就惊讶喔,我们公司说起来真的很猛!啊,有公车站!」 雅小跑步奔向公车站。我压抑着加快的心跳,慢慢追上他。 「一分钟后刚好有车耶,几乎不用等,我们搭公车去吧?」 雅看着时刻表问道。 「抱歉,我不太能搭公车。」 我勉强提起面部肌肉做出笑脸。 「这么严重?」 「我很容易晕车,公车的气味和摇晃我真的不行。」 我假装没发现额头滑过的冷汗。 「原来是内耳平衡不好啊。」 「可以改搭电车吗?」 心中的混浊情感一口气涌上来。 「当然好啊,电车没问题吗?要不要搭出租车?」 「可以,电车和出租车都没问题,只有公车不太能搭。」 我回答时,拚命克制逐渐加重的心悸,怕被雅发现。 「其他没问题就好,反正很少遇到非要搭公车不可的情形嘛。」 「是啊。」 就在我们说话之际,本来要搭的公车轰然通过公车站。 「我是雅,我要进来啰。」 雅才一敲完门就马上推门。 但门开了之后,今天房内并没有传来猛兽的叫声。 「打扰了。」 我跟在雅后步入房门。 东条老师端坐在椅子上喝着咖啡。 头发没有乱得太夸张,比较接近我在电子看板上看到的人物了。 「好香啊。」 这么一说,房间里真的充满咖啡的香气。 「我刚吃完午餐,你们要不要一起喝?」 我们和平时一样,围坐在圆桌前。 「老师,这是您期望的东西。」 雅将带来的纸袋在大圆桌上倒过来。 纸袋啪沙啪沙地掉出一大堆五彩缤纷的怀旧饼干糖果。 「唔哇~~就是这个!我期待好久了,真开心。」 老师兴奋得又叫又跳,一个个小心地拾起散落在桌面的饼干糖果。 雅示意我去倒咖啡,我填满杯子后回到座位。 老师露出孩子般的表情,一一细看堆成小山的零食,拿在手中发出欢呼。 「你看你看,好怀念啊,我最喜欢吃牛奶仙贝了。哇~~还有附炼乳耶!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吃这个吃到饱。」 「牛奶仙贝我是美乃滋派的。」 「美乃滋是邪魔歪道,一定要沾炼乳才行。」 「也可以沾果酱啊。」 「不行不行,都叫牛奶仙贝了,不沾炼乳怎么行?你们这样怎么对得起牛奶仙贝?」 「不好吗?我喜欢草莓果酱。」 外貌像牛郎的雅,与怎么看都是不起眼中年大叔的东条隼。 我用奇妙的心情,看着两个像是住在不同世界的人愉快谈天。 「您习惯住饭店的生活了吗?」 「毕竟不是自己家,还是有点静不下来……」 东条隼露出窝囊的表情叹气。 「我想也是,我也是纤细易感的人,只要换枕头就会睡不着呢。」 雅一脸认真地说着怎么听都像开玩笑的话。 「我是没有换枕头的困扰啦……」 东条老师像在苦笑。 后来东条隼说,那天并不是因为有事才把我们找来,只是单纯想找人说说话。 「吃这个会让我想起许多童年往事。以前啊,我最喜欢一片片珍惜地吃着薄薄的牛奶仙贝,炼乳对我来说也是奢侈品,所以我都只敢涂一点点,再薄薄地抹开来吃。」 东条老师果真如他所说,抹上薄薄一层炼乳,将两片叠在一起。 「每次吃这个,都会让我想起海边。」 「为什么是海边呢?」 我学他抹上炼乳。我已经很久没吃牛奶仙贝了,上次吃是在小时候某次的庙会上。我将仙贝含在嘴里,除了怀念,还有一股甜甜的情怀。 「我是在一座小岛长大的。」 东条老师眯细双眼眺望窗外远景,像是在怀念过去。 「那是一座非常小、非常小的岛屿,岛上几乎没有娱乐,只有一家杂货店,里面放着各种糖果饼干,每周抓着零用钱去挑一次零食,是我最大的娱乐,每次去我都一定会买这个。」 他又轻轻咬下一口牛奶仙贝。 「只有大海是我们的游乐场。有买牛奶仙贝的时候,我都会慢慢啃着它在海边玩,真的很好玩。不过天黑之后就很无聊,每天晚上我都窝在家,反复读着少数几本漫画书,翻到纸都快烂掉了,所有对白都倒背如流。接着,我开始想要自己编漫画的后续故事。」 东条老师难得说这么多话,我专注聆听他的「东条少年物语」。 「第一次画漫画,是在小学四年级。说来很蠢,但我觉得自己画的东西很有趣。画了一阵子后,我抱着好东西要跟好朋友分享的心情,把自己画的漫画带到学校。」 他露出目前为止我见过最爽朗的笑容。 仿佛搭乘时光机,回到了小学年代。 「我到现在还清楚记得那一天发生的事。」东条老师继续说: 「我简直像个英雄。」 他肯定的眼神闪耀着光辉。 「同学们读得津津有味,笑成一团,围着我要我赶快画完,我从来没有那么开心过。」 眼前浮现出那幅光景,我自然地放松紧绷的双颊。偷看雅一眼,他也用放松的表情,倾听东条少年物语。 「从那天起,我开始热衷于画漫画。我甚至舍不得睡,半夜也起来画,偷偷将当时暗恋的女生画成女主角。」 「哈哈。」雅轻声笑出来。 「小学生的想法果然都一样。」 「我不是会欺负喜欢的女生刷存在感的类型。说来好笑,我当时甚至担心『要是画太像,被大家发现怎么办?』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描绘暗恋的女生。我的画技那么拙劣,怎么可能被发现嘛。那个时候啊,我真的画得非常开心。」 他把手中剩下的仙贝放入嘴里,发出啪哩一声,对雅贼贼一笑:「嗯,果然还是沾炼乳最对味。」 「我下次也要带草莓果酱来!」 雅笑得乐不可支。 我听了东条老师的故事,觉得有些羡慕。 「真好啊……」 我不小心将内心的想法说了出来。 「你看,修司也想沾果酱吃~~」 我无奈地笑了笑。 「我不是在说果酱啦……只是觉得有点羡慕。」 「羡慕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下,老实说道: 「羡慕老师从小就有画漫画的天赋啊,像我就没什么特别的强项……听了觉得好羡慕啊。」 「才华吗……」 东条老师露出悲伤的表情,视线落在手上新拿的牛奶仙贝上。 房内刹那之间安静下来。 「如果人类一生下来就能知道自己的才华,大家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雅罕见地用寂寞的语气说。 我的脑海里蓦地跃出那句话: 「抽着雪茄,背上长翅膀的男人……」 「什么东西?」 雅纳闷地看着我。 「你喜欢史蒂芬?金?」 东条老师马上有所反应。 「那是史蒂芬?金说过的话吧?提着小皮箱的缪思。」 「原来是这样吗?我不知道。我是听道野边说的。」 我还以为那是道野边想的。 「原来道野边是史蒂芬?金的书迷啊,我下次和他聊聊吧。」 「这是很有名的一句话吗?我都不知道……」 「不算特别有名,但我这一生还真想见见那个背上长翅膀、爱抽雪茄的灵感之神呢。」 他的性情古怪,心血来潮时就从小小的皮箱里取出魔法粉末,撒在努力不懈的人身上,那会使人灵光一闪——记得道野边是这么说的。 「您还没遇见过他吗?」 我也觉得自己这个问题很奇怪。 「哈哈哈,有没有见过他吗?我想想喔……也许在我没注意到的时候,他已经来过了吧?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东条隼目光温柔地凝窗口外。 几天后的早晨,我被手机铃声吵醒,揉着惺忪睡眼望向屏幕。显示的来电者为「东条隼老师」,我急忙接起电话。 『修司!我联系不上道野边!』 我被东条老师惊慌的语气吓得瞬间清醒。 「怎么回事?」 『我有一页非替换不可,责编虽然说不用改,但我就是觉得不满意。我再过一小时就会画完,想请他帮我把稿件送到出版社。下午我要在家里接受采访,实在动不了……』 「我明白了,我帮您联系责任编辑,您先专心完成替换用的稿件。」 我从床上跳起,随便抓起一件t恤套在头上。 我一路跑到车站,一面用电话和雅说明事由。 『了解,我来联系出版社。我们约在车站碰面,直接去老师家拿稿。搭特快车应该一小时以内就会到!』 雅说的没错,四十分钟后,我们已经抵达离老师家最近的车站。 但雅说,老师家离车站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 我们快步奔至出租车站,雅将头探进没关的后车门,询问司机:「请问到西镇三丁目要多久?」 「这时间会塞车喔。这一带有很多公车可搭,公车走专用道,会比较快。你看,搭那辆公车坐三站就到了。」 一辆公车滑入眼前的车道,没有时间犹豫了。 「我们搭公车吧。」 我和雅向出租车司机道谢,跳上公车。 只是三站应该没事——我以此说服自己。 没想到一上公车,我的脸色立刻变得惨白。 「修司,你脸色好差喔,没事吧?」 「嗯……没事……」 「你真的不太能搭公车耶,我们要不要在下一站下车?」 「那样会耽误时间……」 「可是,你的脸色真的不太妙。」 「我没……事……」 额头汗如雨下,连泪水都在眼眶里打转。 我呼吸不过来。 「修司……」 我知道雅在说话,但我已经听不见内容。我感到胸口快要窒息,努力张口吸气,却感受不到氧气流入肺部。 「修司……」 雅的呼喊在我听来仿佛闷在水里。 雅,我没事。很快就到了,别担心,我真的没事。 我想这样说,却怎样都发不出声音。 我没事。我没事。我没事。 可是……好痛苦。我……喘不过气。 「!」 雅的叫声听起来好远好远。 紧接着眼前一暗。 当我醒来时,眼前是雪白的天花板。 「哦!修司,你醒啦。」 守在病床边的不是雅,而是老板。 啊……我不禁再次阖上眼。试用期没过吗? 「你还会头晕吗?」 是隐瞒这件事的我不好。我做好心理准备,再度睁开眼睛,缓缓坐起身。 「喂喂,你不用勉强坐起来。」 「我没事了。真的很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老板扬嘴一笑,轻轻点头。 「你之前发生过类似的情形吗?」 我不能再给他带来更多麻烦,决定据实以告: 「是的。」 「你能确定什么时候会发作吗?」 「只有搭公车的时候会,我会过度换气。」 「其他时候都不会出现相同症状?」 「不会。」 「你自己能够掌握原因吗?」 「……是的。」 「这样啊……」 他「唔……」了一声,右手放在嘴边沉思。 「对不起,我隐瞒了病情。」 「嗯……真要说起来,我们也没有询问健康方面的问题,不是你刻意隐瞒。」 「不,我应该主动提出的。很抱歉给公司造成这么大的麻烦。」 老板搓着圆润的下巴发出沉吟,神情像在思考。「我不知道这样说好不好……」他做完开场白,微微望向远方低语:「这年头真辛苦啊……」 那天我遵从老板指示,住院休息一天。 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痊愈了。不,我只是如此希望吧。 我盯著白色的天花板,眼泪不争气地流过脸颊,被枕头吸收。 「我真没用……」 像我这么没用的人,还谈什么创造英雄呢?太好笑了。 我叹了口气,心想又得重新找工作了。 我再度深深叹气,正准备要翻身的时候,传来喀啦喀啦的开门声。 「你醒着吗?」 熟悉的元气嗓音伴随着好认的皮靴脚步声进来。 「……你起码也敲个门。」 「你醒着嘛~~」 雅微微提起手上的便利商店塑料袋给我看,咧嘴一笑。 「出新口味了!」 他擅自拉出床边的椅子坐下,从塑料袋里拿出装在小杯盒里的巧克力圣代与罐装咖啡,喜孜孜地说:「看起来超赞的吧?」 「修司,你喝无糖的,对吗?」 他撕破胶膜拿出小汤匙,含在口中,将罐装咖啡与圣代递给坐起来的我。 「你知道吗?罐装咖啡是日本人发明的喔,如果没有那个人,我们就没办法随时随地轻松买咖啡喝了。发明罐装咖啡的人真是英雄!」 雅边说边打开罐装咖啡,发出噗咻的悦耳声响,房内顿时飘散一股咖啡香。 「好喝!这个真的赞!」 他仔细读过罐子上贴的标签后,低吟「现在的科技真不是盖的」,接着打开巧克力圣代的杯盖,用小汤匙一口接一口捞进嘴里。 「啊~~这个巧克力圣代也超好吃,是小谷制果的……」 雅读着标签说。 「最近便利商店的甜点真的好拚喔,很让人佩服呢。对了,这家医院的伙食不错吃吧?我也吃过喔。」 巧克力圣代眨眼间就被夷平,只见雅一脸满足地慢慢啜饮罐装咖啡。 「连你也住院过啊。」 「这是赞美吗?」 「哪是啊……」 我低着头,发现自己在微笑。看到雅这么努力表现出开朗的样子,我有点感动。 必须好好向他说明才行。 我看向雅,他轻扬嘴角,露出和刚才的老板一样的表情,我不禁苦笑。 「抱歉,今天给你添麻烦了。」 我一道歉,雅便笑道:「呃,干嘛突然道歉?」 「后来原稿怎么样了?」 「你以为我是谁?当然完美解决了啊。」 「是吗,太好了,谢谢你的帮忙。」 「我只是完成自己的工作罢了。」 雅和平时一样笑呵呵的。 「雅。」 「怎么啦?」 我从未向人提起那件事,不过现在觉得告诉他也没关系了。 「你愿意听我说吗?」 雅再次轻抬嘴角,温柔地点头。 我曾经在某家金融企业上班。 我的工作态度相当认真,在公司有个可爱的女朋友,与同事也相处和谐,是个一帆风顺的上班族。 我慢慢地存钱,打算一年后与她结婚,享受下班回家有爱妻迎接的生活。我想先过过只有夫妻两人的新婚生活,未来考虑生两个小孩,也有买房的计划。多么平凡而踏实的梦想。 然而一年前发生的事件,却粉碎了我的梦想。 那天早上,我和平时一样搭公车去上班。晨间的公车里,大多是固定成员位在固定位置。 我站在老位置,左手提着公事包,右手拉着公车拉环。 距离我下车的站只要十五分钟,几乎全员都在终点站下车,从那里转乘电车。 眼见公车即将到站,我放开拉环准备转身的时候…… 「请你不要再摸了!」 我背后的女高中生突然大叫。 我吃惊地回头,而她泪眼婆娑地瞪着我。 旁边的乘客全都朝我看。 「我已经受够每天这样了!」 身穿水手服的她,明显是在对我大叫。 「这家伙是色狼!」 我认得她的脸,她是每天站在我左侧的女生。我一阵狼狈。 「不、不是我,你搞错了,这一定是误会……」 「不要过来!」 我凑过去解释,她却吓得后退哭叫。 公车司机朝我走来。「不是我,这是误会。」他将拚命澄清的我和哭成一团的她带下车,来到车站的办公室。 我发誓绝对没有碰她,却找不到方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即使说自己左手拿着公事包,也会被反驳:「提着包包还是能下手。」甚至还会加深怀疑:「提着公事包当挡箭牌是惯犯的手法,他们常以为只要说是包包碰到就能脱罪。」 可是,女高中生也不像说谎,她是真的吓坏了,全程哭得抽抽噎噎。不论由谁来看,她都像被害者,我则是加害者。 我甚至怀疑自己的包包会不会真的不小心碰到她,但我提包包时紧贴腿侧,从站的位置来考量,在包包碰到她之前,应该会先碰到我拿包包的手。她控诉自己被摸的不是大腿,而是右侧臀部,是从后方摸的。站在旁边的我,包包不可能碰到那里。 可能性有两种:一是女高中生说谎。但我不记得自己曾与她结怨,那她或许是为钱而扯谎;二是她真的遇到色狼,犯案者另有其人。倘若如此,犯人很好锁定:不是站在她左侧的人,就是位在能摸到她臀部位置的人。 观察她的反应,后者的可能性很高。我把这件事告诉警察,但身为嫌犯的我说的话当然不被采信。她被摸的是右后方,站在她右边的我,当然具有头号嫌疑。 女孩的父亲不一会儿杀到,一来就狠狠揍了我一拳。 站务人员急忙将她的父亲拉开。 我先被他狠狠骂了一顿,待他冷静下来,提议和解:「我女儿还这么年轻,我不想把事情闹大,对她造成二度伤害。」 我陷入两难,不知该如何是好,决定先联系公司说明状况。我相信可靠的主管一定会为我讲话,同事和女友也会站在我这边。当时我别无他法,只能抓住这小小的希望。 公司的指示清楚明白,他们认为拖延不能解决问题,要是被抓反而会留下前科,不如花钱了事。 我当时精神紧绷至极点,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力,并未深思就遵从指示。我以为公司相信我没有做。 我做梦也没想到,自己隔天就收到解雇通知。 付钱并在文档上签字之后,我一共被三个人揍。首先是被害少女的父亲,然后是哭着找我理论的女朋友,以及女友气到火冒三丈的父亲。 直到她哭着打我的那一刻,我才领悟到自己已经失去一切,没有转圜的余地。 最后我被当成色狼,被公司解聘。 但真正让我对人生绝望的事情不是这个。 一周后,案情出现重大突破,警方抓到真凶了。那名被以公众猥亵罪逮捕的男子承认自己连续利用该公车犯案,对指称我是色狼的女高中生下手。 我开心得不得了,以为一切都会恢复原状。 我以为女友、女友的双亲和公司会对于怀疑我一事向我道歉,可靠的主管会夸奖我「委屈你了」,和我感情要好的同事们会同情地说「辛苦你了」。我因为生活能重回轨道而喜不自胜,就算他们曾经怀疑过我,甚至打了我,我都不会多加计较。 他们的不信任固然令我心寒,但我告诉自己,草率接受和解条件的我也有错,不怪他们。 我充满信心地向主管报告这个好消息。他从我刚进公司就很照顾我,是我最信赖的上司。我打了多次电话都无人接听,最后只好写信通知他抓到犯人了,我的嫌疑已经洗清了,希望能回公司上班。他回了一封信给我: 『很抱歉没帮上你的忙,我想公司不太可能重新雇用曾遭解聘的员工,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复职,请直接联系人事单位。但你曾经一度认罪,复职的可能性相当低,我会建议你另外谋职,别再跟公司扯上关系了。』 我一收到信立刻回电,电话依然没有接通。 我写信说明:『是公司指示我付钱了事的,况且现在真凶已经抓到,足以证明我的清白。』而他再也没有回信。 我当然立刻联系女友,但她换了电话号码还搬了家,我只好找到她的老家,结果还是没见到她。她的父母出来赶人,说道:「请你不要再跟我们家有所牵扯,这和你被冤枉的事件无关。你再继续纠缠,我们会以跟踪罪嫌报警处理。」 由于和解内容当中包含「从此不得接近对方」这一条,我也无法去和那位把我错当成色狼的女高中生的家属解释。 不过几天之后,我偶然在公车上遇到她本人。命运真是造化弄人,我们碰巧在之前从未遇过的傍晚时分搭上公车。 她一察觉我上车,旋即抱头尖叫,哭了出来。 乘客的视线同时朝我射来,那天的记忆鲜明地浮现脑海。 为什么会这样?我明明是无辜的,真凶也已经落网了。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肯相信我? 为什么没有人肯帮助我? ——到底要怎么做,别人才会相信我? 汗水与泪水同时滴落,公车内的空气在顷刻间变得稀薄。 我感到胸口窒息,喉咙发不出声音,逃也似地跳下公车。 回过神来,我已经回到家里。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隔天我搭公车去车站时,觉得乘客都在看我。我不曾在这个时间搭公车,照理说乘客不可能看过我。我这样告诉自己,但那种感觉却久久不散,总觉得连司机也在不时偷瞄我。 我想把自己的脸藏起来,于是在座位上低头弯腰,把身体缩成一团。 下一秒,公车里的空气仿佛变得稀薄。 我的胸口好闷,无法顺畅呼吸。 我想张嘴吸气,嘴巴却只能像金鱼似地一开一阖,无论怎样都吸不到氧气。 好痛苦…… 我想呼救却发不出声音。 公车一到下一个停靠站,我随即半滚半爬地下车,走了几步便倒下来。 公车若无其事地关门开车。 又过了一天,我一接近公车站就会严重心悸。 只要靠近公车门,我就会突然喘不过气,无法搭车。 我急急忙忙脱离队伍,远离公车。 公车和昨日一样,留下我一人开走了。 再过一天,我严重到只要看见公车站,脚就会发抖。 距离越近眼前越模糊,泪水不知何时积满眼窝。 快步走向公车站的人群中,只有我一人呆滞地站着。 公车咻地开过我身边。 一周后,我逃离了住惯的一房一厅一厨的舒适住家,搬到隔壁县。我想搬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 我住进三坪大无隔间的便宜公寓,在附近的便利商店打工,重新开始我的人生。 在那之后,我只要搭公车就会被窒息感侵袭。这样的症状迟迟没有改善,我却害怕得不敢去医院。 不知为何,只要我不靠近公车就不会发作。因此,我在目前这间紧邻车站的公寓住得还算顺心。 我过着逃避公车的生活,直至今日。 「我本来以为已经痊愈,是我太天真了。」 看来那个创伤对我造成的影响,比想像中还深。 我虚弱地笑了笑,雅始终静静陪伴。 自从发生了那件事,我的内心就被晦暗的情感所侵占。 这到底是谁的错? 是搞错犯人的女高中生?待在容易招致误会的位置的我?非礼女性的色狼?或是逼我签字和解的公司?不小心认罪的我?不信任我的女朋友?真凶被捕后并未给予我任何补偿的公司?知道我是无辜的之后,依然不肯见我的女朋友?想来想去,还是一开始弄错的女高中生不好? 我反复想了很多遍,却始终逃避真正的答案。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问题的症结,恐怕是从头到尾都没人肯相信的我。」 我瞄了雅一眼,他始终用悲伤的眼神直直望着我。 ——到底要怎么做,别人才肯相信我呢? 这个问题在胸口扎了根。 「但我一直不敢面对这件事,假装自己没发现。」 我害怕承认它。因为,我害怕否定自己至今度过的所有人生。 接下来,我认真踏实地过日子,为了不被人讨厌,每天如履薄冰地过活。 「不是这样。」 雅在沉默许久后开口。 「修司,他们不是不相信你喔。你身边的那些人只是放弃了思考。人类是随波逐流的动物,只要选择往多数靠拢,就不用花时间思考了,因为这样子比较轻松。你的前女友、前主管和其他人都是随波逐流。但我认为……」 雅至此打住,似乎想咽回某句话。 他接着抬头注视我。 「人类一旦放弃思考,就失去身为人类的资格了。」 那双眼震慑了我。雅看起来判若两人。 他的语气,仿佛见过失去人类资格的人。 我被气氛影响而沉默下来,他又和平常一样嘻嘻哈哈地说:「我偶尔也会说出正经的话嘛。」我藏起紧张的心跳,微笑以对。 「被误当成色狼的几率就跟中彩券一样低,我相信下次一定会发生跟中彩券的几率一样低的好事吧。实际上,你不就挤进那三%了吗?所以肯定没错。」 雅笑着吸鼻子说道。 「修司,你果然很强。」 这句话暖洋洋地融解了我心中的黑暗。 「真的很抱歉,前几天给公司添了这么大的麻烦。」 我在总公司顶楼最里面的房间里九十度弯腰。 「咦?你今天穿西装?负责东条老师的人,大部分都不穿西装呢。」 老板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我今天是特别来向您致意的……」 我维持弯腰的姿势说。 「为什么面试的时候,每个人都穿西装过来呢?」 「什么?」 我忍不住仰起脖子看他。 「修司,你面试那天穿了平时的衣服过来,对吧?」 「是的……」 我在不了解老板用意的情况下抬起腰,见他摆出托腮歪头的招牌动作。 「我想问的是……为什么大家都穿西装来面试?修司,你又为什么穿了便服呢?」 「啊……因为电话里说,穿平时的衣服就好。我听说服装自由……」 「就是说嘛,我们通知了所有人,结果大家还是几乎都穿了西装过来,真伤脑筋啊。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大家都穿便服来面试呢?」 「嗯……直接在应征栏写『面试时请穿平常的衣服过来』呢?」 「这样真的有效吗?而且大剌剌地写出来,不会被当成可疑的公司吗?」 老板,现在就已经够可疑了。那句「英雄就是你!」超像诈骗网站会放的标题…… 「那样似乎不太妥当呢。」 「修司,你喜欢比基尼吗?」 「啊?」 我下意识地尖声反问。 「你听过『拉佛斯比』这个牌子吗?」 「没有……」 「你这样子不行,会不受女孩子欢迎喔。」 「对不起……」 「开玩笑的,这是我现在主要着手进行的品牌。」 「原来是这样!对不起!我没做好功课……」 我眉毛一挑,在心中暗叫不妙。 「那你知道一件比基尼多少钱吗?」 「呃,五到……七千圆左右……?」 「不行啦,修司,你这样真的会交不到女朋友。」 「对不起……」 真希望他不要一直强调这个事实。 「我女儿国中时买的第一套泳装,竟然就要一万七千圆。」 「这么贵啊!」 我吃惊大叫。 「这还已经算便宜的了,有没有吓到?不只这样,连同在海边穿的挡风外套和海滩鞋加起来,就快三万圆了,有够贵!我当时真的吓了一大跳!于是我开始构想,要是在日本也能买到国外的便宜泳装就好了。修司,你也乐于见到海边穿比基尼的可爱女孩增加吧?」 「是、是啊……」 我忽然不确定这时候是不是该老实回答。 老板毫不介意地继续说: 「女孩子因为买到便宜可爱的泳装而高兴,男孩子因为穿可爱泳装的女孩子增加而高兴,这不是在造福大众吗?」 「是的……」 「我去国外采购的时候啊,发现比基尼是上下分开来卖的。」 「喔……」 「外国的女生会在海边穿着五彩缤纷的萤光色比基尼,上下不成套,场面真的很壮观。我在日本几乎没见过上下不成套的比基尼女孩,因此大受冲击。说起来,国外有不少女性裸上身这件事更是让我讶异。」 那该不会是…… 「您说的该不会是天体营吧……」 「没错没错!我还是事后才知道有这种海滩活动,当时真的好震撼啊。」 老板「哈哈哈」地豪迈大笑。 「不过更让我震惊的是,那里有一位日本女性。」 老板瞪圆双眼,向着吃惊的我说: 「很不敢置信对吧?竟然在沙滩半裸。我问她为什么敢这样,她说因为是在国外,周遭的人都是半裸体,自然就不会那么介意了。」 「您向她搭讪了啊……」 没被警察抓走算你走运。 「不是的!修司,你刚刚是不是露出了轻蔑的眼神!」 「我怎么敢!」 表情露馅了吗?我急忙用力摇头。 「我也知道在现场搭话绝非明智之举,所以有等她穿好衣服才追上她。」 这不是更像跟踪狂了吗…… 「那应该没问题。」 我做出假笑。 「不过啊,她一开始真的用嫌恶的眼神看我。」 果然!「幸好她没报警。」等我发现时,已经把话说出来了。 我竟然把心声说出来了,但他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继续说: 「在国外啊……不,不限定国外。」 「是。」 没听到吗?我暗自感到庆幸。 「来日本旅游的外国人,不也大部分都穿着t恤吗?甚至连秋冬也会看到他们穿着t恤加短裤,像在举行一人耐冷大赛。每次看到,我都忍不住想:『这样穿不冷吗?』我说的对不对?」 「嗯啊……」 他到底想说什么呢? 「我原先以为他们是怕行李太重才穿那么少,后来才知道,他们的体感温度和日本人不一样。」 「也是。」 「他们只是穿了符合体感温度的衣服而已,这不是很实际吗?」 「嗯啊……」 我像个笨蛋似地,嘴巴半开。 「我想说的是……」 老板不再原地来回踱步。 「包括服装在内,日本人太在意旁人的眼光了。我们总是害怕自己跟别人不一样,不论冷热都要忍耐,一味地配合周遭,忘记去思考这样穿实不实际。所以面试的时候无论我们怎么劝,他们都坚持要穿西装过来。我认为这才是正确答案。」 老板手托下巴,「嗯嗯」地点头。 「我好像想通了。谢谢你,修司。」 「啊,别这么说。抱歉没帮上忙,没提出什么好意见……」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老板的问题似乎解决了。 「你肯听我说就很好了。你不会过度迎合我,和你聊天很轻松。不过,我们公司也没人会拍我马屁。看到对方紧张兮兮地说:『遵命!』你难道不觉得倒胃口吗?我是念理工科的,最怕体育系那种学长学弟制了。」 「我懂那种感觉,虽然我是文组的,但也不习惯那种阶级制……」 我们现在谈论的主题到底是什么? 我明明是为了赔罪和辞退正式录用而来,怎么还有时间在这里笑着和他闲话家常呢?我的确一来就先道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哦,对了,修司,抱歉,这个晚了点给你。」 老板拿出一个小盒子。 「这是……?」 「名片啊,印刷比想像中费时,今天总算送来了。」 我讶异地打开小盒子,里面放着印了我名字的名片。 「田中修司」四个字的旁边,放了东条老师为我画的素描。 不仅如此,素描旁边还加了对话框,上面写着:『抱歉,长相和名字都没特色。』 「这是东条老弟特地为你设计的喔,费用公司出,就当作是通过试用期的贺礼。」 我感到胸口发热。 「老板,我……我说不定会再次给您添麻烦……」 「不搭公车就没事了,不是吗?这根本不是什么大问题。」 「可是……」 「不能白白浪费东条老弟为你设计的名片,对吧?」 我紧盯着掌心的名片。 「不好意思,这么晚才自我介绍,我叫野宫欣二郎。」 老板弯下腰,对我递出名片。 我急急忙忙从名片盒里抽出一张自己的名片,回递给老板。「我叫田中修司。」 老板收下我的名片,笑咪咪地说:「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好的,还要请您多多关照。」 我再次看向自己名片上的素描,感到眼前糊糊的。 当我回到众人聚集的房间,道野边悄然无声地走了过来。 「和老板谈得怎么样?」 我面对他绽放笑颜。 「我总算想到老板像什么了。」 「是什么呢?」 道野边保持一贯的微笑。 「哆啦a梦。」 道野边顿时睁大眼睛。 「那句话要是给老板听见……」 他露出少见的狡黠笑容看着我,一只眼睛轻轻眨了一下。 「他肯定会很高兴。」 这时,我脑袋一隅则想着无关紧要的事:「真希望我有一天也能像他这样若无其事地眨眼睛。」 step 3 成功的捷径 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五分钟。 但是当我推开办公室的门,里侧沙发上已经能看见疑似是委托人的背影。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我赶紧绕至她面前,深深鞠躬并递上名片。 「我是heroes的田中修司。」 委托人翘腿坐着收下名片,手伸向大大的太阳眼镜,徐徐将它摘下。 看到她的脸,我差点大叫。 她是时下当红的清纯系年轻女演员——多咲真生。 「陪我玩。」 「什么?」 「陪我玩两星期,千万不能让路人发现。」 不知为何,多咲真生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臭得不得了。 「这间公司为什么没电梯呀?」 多咲真生一步步用力踏着楼梯,每走一步都扬起尘埃。 「很抱歉……毕竟是老旧大楼……」 「也太老旧了吧,扶手都要掉下来了。」 多咲真生注视自己变黑的手掌,眼神锐利地瞪了我一眼。 「难怪电话里要我穿好走的鞋子,我当时就觉得奇怪。」 我们来到静静座落于办公室附近,有秘密基地氛围、灯光昏暗的咖啡厅稍作歇息。 「是我请他们派不易留下印象的人过来的。」 多咲真生喝着冰红茶,不加修饰地说。 「您不是为了当英雄而来的吗?」 「英雄?我早就是了呀,不过是女英雄。」 她正色说道,接着用吸管喀啦喀啦地搅着喝完的杯子排遣无聊。 「所以,我才想和普通人一样出去玩呀。我想普通地出门逛街。现在正夯的『美国派』我都还没去过呢。我想花三小时边聊天边排队,毫无顾忌地大吃卡路里超高的美味烤派。」 说着,她伸手拿起水杯,似乎很渴的样子。 「我想去约会景点看灯饰,用手机拍照留念,边走边喊好冷,然后双手捧着罐装咖啡取暖。」 「现在是夏天喔……」 「你们公司不是愿意提供任何服务吗?那试试看下雪之类的嘛。」 「不要强人所难……」 她无视我的苦笑,迳自说个不停: 「我完全没有自由可言,街上的人都像摄影师,随时准备拿手机拍我。而且正因为不是专业人士,所以行为更加恶劣呢。他们无视潜规则或任何规矩,就算照片拍得很丑或是素颜,也会一下子就散布到全世界去。」 「具体来说,我该怎么做呢……?」 「请用你那超级路人甲的氛围掩护我,让我融入一般人之中。」 这个要求听起来也很牵强。她虽然穿上了运动鞋,却藏不住八头身的好身材,为了隐藏长相而戴的宽缘帽与太阳眼镜造成反效果,使她怎么看都不像普通人。 「总之呢,我们先去那家『美国派』看看吧。」 为了防止她被人拍照,我稍微走在她的后面。 走了一会儿,她的目光飘向了面向马路的宠物店。 还在蹒跚学步的幼犬将两只前脚搭上透明柜,用好奇的眼神观察着路上行人。 「真可爱呢,你喜欢狗吗?」 我以旁人听不见的细小音量问道。 「狗啊……但我最讨厌宠物店了。」 「是吗……」 这个人似乎不太好应付。我有点担心接下来的任务。 「结果怎么样?」 雅露出贼兮兮的笑容问道。 「我们本来想去排队,不过她的打扮实在太显眼了。后来她又说想去晴空塔看看,所以我们就去了,结果那里人太多……最后我们只好在晴空塔附近晃来晃去,她很生气,回家了。」 雅听得哈哈大笑。 「我被她骂了一顿,她从头到尾摆臭脸,我可真是累惨了。她和我想的差好多喔。」 在萤光幕前明明是气质清新的女星,脸上总是挂着温柔的微笑。 我对多咲真生的好感度降到了谷底,想必她对我也是一样吧。 「我到底被她骂了几次『没用!』呢……」 「能被多咲真生臭骂,那不是超幸运吗?」 雅还是一样,笑个不停。 「我喜欢温柔的女生!」 明天也要从早开始「接待」,不是「约会」。 我回家时绕去书店,想说多少做一下功课。 我拿起一本刊登了各种约会景点的杂志,后面藏了一本名叫《受欢迎的秘诀》的杂志,两本一起结帐,收银台前的可爱店员却将杂志翻面,于是我在《受欢迎的秘诀》的封面人物——看起来有点坏坏的大叔注视下,低头完成结帐。 隔天是大晴天。 我在邮件中交代她准备阳伞,不要戴太阳眼镜,改戴一般眼镜;不要戴帽子,改戴短假发。衣服则建议她穿能藏身材的长裙,并提醒她多穿一件抗uv的长袖连帽外套,以免手臂晒伤。 雅昨天有提供我相关建议,假发也是他准备的,用摩托车快递送达。雅自信满满地说想改变印象,换发型是最好的方式。 当我在约定地点见到多咲真生,真的难掩惊讶。 光是那头有如注册商标的乌黑长发换成褐色短发,整个人的气氛就完全不一样了。如此一来,应该不会有人发现她是多咲真生。 其他配件也发挥了相辅相成的效果,多咲真生成功融入一般人之中。 雅说道具中的阳伞是最适合用来遮长相的配件,因为只要撑低一点,就能自然挡住脸,他说的一点也没错。 但我总觉得她的脸比昨天更臭了。 我们排队买美国派的时候,多咲真生一直烦躁地用穿着运动鞋的脚咚咚咚地踢着地面。 「真不敢相信,你真的打算排三小时?」 不是你自己说要排的吗……?我感到百般无奈,只能祈祷位子快点空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祈祷应验了,历经两个半小时的排队过程之后,我们终于被带入座位。 「长泽导演要拍一部新电影。」 多咲真生看着菜单说。 「我一定要抢下主演。」 「我明白了,这是您的委托对吗?」 「不是。不要妄下断语。」 这时服务生来点餐,我们分别点了最受欢迎的樱桃派与冰咖啡。 「角色是由选秀会来决定的。」 待服务生离去后,多咲真生捧起造型时尚的玻璃杯滋润喉咙。 「你已经这么红了,还要参加选秀啊。」 「平时不用,因为经纪公司会帮我接洽工作。但这次的是选秀会,那就不是经纪公司能干涉的了,唯一的重点是长泽导演能不能看上我的演技。」 「我该怎么帮你呢……?」 「告诉我,我缺少了什么。」 我被她认真的脸孔震慑,话语突然卡在喉咙。 「缺少的东西吗……我想想喔……」 「你要老实说喔。」 「我是真的不知道,因为现在的你,嗯,该怎么说呢,非常光彩夺目。坦白说,我想不到你缺少什么。」 「是吗……」 冰咖啡送来了,总觉得她喝时瞬间皱了一下眉头。 「我自己大概知道。」 「是什么呢?」 「普通人的感觉。」 「普通啊……」 「我十二岁就进入演艺圈工作,苦熬多年才走到这一步,我相信自己的演技不会输给同世代的演员,只是……」 「只是?」 「读高中时,是我最忙的时候。」 「自从你接了那部校园连续剧对不对?」 她轻轻叹息,但眨眼的工夫便切换成说话模式: 「没错,那部连续剧大红大紫,拜此所赐,我逐渐篡升为人气女演员,真的忙到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呢。所以,我没经历过普通的高中生活,不知道大学生平时都在做些什么,不了解求职的辛苦,更不明白和我同年龄的社会新鲜人,是抱持怎样的心情在工作。」 我完全找不到时机插话,而她继续一吐为快: 「我也想要普通一点呀,回过神来却已经不普通了。可是,演员必须演出那种感觉对吧?我觉得自己有努力在演,但还是缺少了什么。因为啊,我实在无法为了吃一个派而排队三小时,一般女孩子最爱去的宠物店我也没什么兴趣。还有,我也已经好几年不曾因为没钱而忍住不买想要的衣服了。那些东西我都有。所以,我才想了解为了一个派排队三小时的心情。我想要那种连续三小时都兴奋期待的赤子之心。」 就在这时,刚出炉的樱桃派上桌了,旁边还加了香草冰淇淋。 多咲真生吃了一口,表情略显惊讶。 「比我想的还好吃……」 「值得等两小时半吗?」 「嗯……」 她喃喃说罢,专心地吃着派。 盘子转眼间就被扫空,她端起冰咖啡。 然后,她就这样拿着杯子,稍稍停下来。 「怎么了?」 「其实我也讨厌喝黑咖啡。」 语毕,多咲真生把杯子放回桌面。 「啊,需要加糖和奶精吗?」 「我喜欢喝咖啡欧蕾。」 「原来啊……」 那为什么不点呢? 「咖啡欧蕾加了牛奶呀,卡路里很高。黑咖啡几乎是零卡。」 原来如此。 「你在减肥吗?你现在看起来已经很瘦了。」 「才不是减肥呢。我一整年都这样,尽可能减少身体摄取的卡路里。本来我今天是想毫无顾忌地大吃爱吃的东西……结果不小心点了和平时一样的东西。」 多咲真生懊悔地皱眉。 我们享用过樱桃派后,再度出去漫无目的地闲逛。 「要去哪里呢……」 到头来,她的委托内容到底是什么呢?她说想要过普通的生活来掌握普通人的感觉,我却不懂她追求的普通是什么。 「去人多的地方。」 「那样太危险了啦……」 「你的工作不就是掩护我不被认出来吗?」 是这样没错…… 我悄悄地叹气,提议下一个地点:「去台场吧。」 要去车站搭车时,我又经过那个十字路口,今天电子看板上依然播送着《通通》的宣传视频。 不知东条老师近来可好?我一面注视着电子看板上笑得不甚自在的他,一面通过斑马线,眼角忽然瞥见电线杆上贴的纸。 「你怎么了?」 见我停下来,她问。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年头很少见……」 『寻找这条手帕的主人。』 在这个提倡保护个资的年代,竟然还有人只为了找一条手帕的主人,就把写上自己电话号码的告示贴在电线杆上。他是捡到遗失物品吗?难道那是一条相当特别的手帕? 「真的耶,还留了电话号码呢。」 「竟然有这种怪人。」 当时我们并未多想便走向车站。 「女演员真厉害啊。」 在台场坐摩天轮时,我积极和她搭话以消磨时间。 「哪里厉害?」 多咲真生连看也不看我一眼,望着窗外的风景。 「因为这份工作非你莫属,不是吗?」 「随便谁来都能做吧。又不是要你站上打席,挥出全垒打。」 她冷淡回应。 「我可不行……对我来说,面对镜头哭或笑和击出全垒打一样难。」 「拿出必死的决心勉强办得到吧?只是,有必死的决心也未必会红。」 「但你不就红了吗?那就跟职业运动选手一样,只有你能胜任这份工作啊。」 「是吗?假如我说明天要退出演艺圈,世界依然会照常运作,为我量身打造的角色也会交由其他女演员来演呀。对方还会大大方方地演呢,仿佛角色原先就是为自己设计的。若是立场颠倒过来,我也会这么做。」 「可是,你的粉丝会难过的。」 「是没错,但他们也会好好活下去。那些人很快就会忘了我,去迷其他新人女演员啦。」 她「呼」地吐气。 「每个人都有『替代品』,哪怕是你口中的职业运动选手也一样,谁受伤就换其他人上场,世界上没有人是真正无可取代的。」 语毕,她短暂沉默后说: 「……我不是曾说我已经是了吗?」 「是什么?」 「英雄呀。」 「啊,对,还是女英雄嘛。」 尖锐的视线朝我射来,我缩缩脖子。 「……对不起。」 「其实我还不是英雄。」 「你已经很强了。」 「还只是半吊子。」 她紧蹙眉头。 「何以见得?」 「你的家庭成员有哪些人?」 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我虽感到疑惑,但还是回答: 「咦?爸爸妈妈……还有外公。」 「你外公几岁了?」 「快九十岁了。」 她睁圆眼睛。 「好厉害呀。」 「就是啊。」 我略感骄傲地微笑。 「你的外公知道我吗?」 「不确定耶,他有在看电视吗……?」 「看吧?你没办法马上回答。」 「这……毕竟都是九十岁的老人家了……」 「你去问看看。」 「咦?」 「现在立刻打电话,问他知不知道我是谁。」 「现在吗……?」 「对,快点!」 我急忙说「是!」并拿出手机。 「啊……妈?呃,其实没什么事啦……那个,虽然有点突然,但是妈,你知道多咲真生是谁吗?嗯,多咲真生……呃,就是最近有演星期五连续剧的那一个……你没看吗?……对!就是她!你知道嘛!果然!」 我看向多咲真生,竖起大拇指,她却依旧板着脸孔。 「啊,外公知道她吗?多咲真生……嗯,我想也是……他没在看连续剧喔……」 我小心翼翼地望着她,见她用唇语说:「爸爸!」 「啊,顺便问一下,那爸爸呢……?咦?喔,对啊,我在帮公司做问卷调查……嗯。啊,是吗?不知道啊……但他有看连续剧吧?呃,没看?那个时间在洗澡……喔……什么?不,没关系。那倒是不用担心。嗯,谢谢。我现在赶时间……咦?啊~~我会再打电话回家,先挂啰。」 我挂断,吁了一口气,多咲真生幽幽地说: 「三分之一吗……」 我急忙解释: 「不,我爸应该知道你是谁!我没能直接问到他,但我想他只要看到你的脸一定有印象……」 多咲真生沉默不语地怒视我。 接着将视线移向外面的风景。 我不知道如何接话,只好跟着不说话。 「就算是我……」 静默了一会儿,她只说了这句话又再度噤声。 摩天轮外的景色被夕阳照亮,染上美丽的色彩。 「即使到了现在,我还是每天晚上都在想,就算是我,或许仍是某人的『替代品』。」 落日余晖洒落她的侧脸,映照出一丝不甘与哀伤。 我们在事先订位的包厢式餐厅提早用过晚餐,顺利在无人发现的情况下离开店家,并肩走着。 「是不是差不多该回去了?我去叫出租车。」 「什么?」 她的表情罩上不悦。 「咦?」 我诧异地注视她。 「你该不会想叫出租车送我一个人回家吧?」 「不行……吗?」 我害怕地观察她的神色,她则傻眼地望着我。 「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 「我就知道。」 多咲真生「唉……」地用力叹气。 「……对不起。」 「万一我下出租车时,遇到粉丝在堵我怎么办?」 「不会那么夸张吧。」 「……果然不行。」 「咦?」 「我和你真的无法沟通。明天我会请他们安排其他人过来!」 「请等一下!我知道了,我亲自送你回家。」 她完全不加掩饰地摆出臭脸,瞥了我一眼。 「你的语气听起来一点也不想。」 「我没有那个意思。」 「亲自送我回家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呢,你就不能再高兴一点吗?」 「……太棒啦……」 看到我微微握拳叫好,她的视线顿时化为针刺。 「……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我没有……」 我只能表现得垂头丧气。 本来还以为今天终于顺利过关了。 「唉,算了,快点帮我叫出租车!」 多咲真生扭过头去背对我。 坐上出租车、告知前往的地点后,她便不再多言。 见她心情如此恶劣,我感到很气馁,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我俩置身沉闷尴尬的气氛当中,只能无声地注视前方。看在旁人眼里,我们肯定像是刚吵完架的情侣。 车子即将抵达她家门前时,她冷不防开口: 「我想快点成为完美的英雄。」 「咦?」我反问。她只回答:「没什么。」 「我平安进屋后会寄信给你,你收到就能回去了。」 她留下这句话,走下出租车。 我请司机先等一下,等她寄信给我。她只寄来简短一句「辛苦了」,我确认后便打道回府。 ——我想快点成为完美的英雄。—— 坐出租车回公司时,多咲真生临走前说的话,始终盘旋在我的脑海。 一回到总公司,雅随即朝我跑来,像在说「我一直在等你」。 「今天怎么样?好玩吗?」 他还是不改那副贼兮兮的笑容。 「一点也不……」 「怎么会?被认出来了吗?」 「那倒是没有,但我一直很担心被发现,过程中提心吊胆,老实说,根本没有心情好好去玩。」 雅「啊~~」地夸张大叹。 「这样子不行啦,约会时你自己要先乐在其中才行,否则对方也不会开心喔。」 「这我知道……」 「是不是选错人了啊?」 「怎么连你也这样说?」 我不小心放大音量,雅手往下摆,做势安抚我。 「还有其他人这样说吗?」 「多咲真生本人对我说的,她还说明天要换人服务。」 「那下次我也一起去吧!类似团体约会?」 「你不行。」 「为什么!」 「你太显眼了,她不想引人侧目。」 「你真的不懂耶。」 雅「啧啧啧」地左右摇了摇食指。 「人家不是说『树叶就该藏在森林里』吗?」 「树叶?」 「我来帮忙消除多咲真生的明星光彩。」 语毕,雅得意地窃笑。 隔天早晨,我去见多咲真生前,邀请了道野边去咖啡厅坐坐,想请教他的意见。 我先点了两人份的晨间套餐,从闲话家常开始聊。 「东条老师最近的状况怎么样?」 道野边今天也面带优雅的微笑。 「很顺利喔。老师听说你有了第一个自己的委托人,也很为你高兴呢。你那边的状况呢?」 「其实我正想和您商量这件事……应该说,想请教您的意见……」 我把多咲真生对我说的话告诉他。 「她说世界上没有独一无二的东西,自己可能也是某人的『替代品』。」 道野边拿起咖啡杯,露出思考的表情。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道野边在桌上放下杯子,沉静地开口: 「是啊,说不定这就是万物的真理。」 「这样说太无情了啦。」 「但实际上就是如此。」 我抱着难以释怀的心情问: 「也就是说,世界上没有独一无二的人吗?」 道野边沉稳地回答我: 「不,我认为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 「……怎么说呢?」 「即使是双胞胎、拥有一样的dna,也没有人的染色体会一模一样。我认为人类是独一无二的个体喔。」 「可是……每个人都可以成为某人的『替代品』,不是吗?」 「我认为每个人都能成为某人的『替代品』,但每个人同时也是『独一无二』的喔。」 我认真地思索了一下这句话的意义,结果还是弄不明白。 「好像什么哲学问答……」 「修司,你讨厌哲学吗?」 「我连自己喜欢哲学还是讨厌哲学都没想过。」 我不禁苦笑,道野边也笑咪咪地说:「我也是。」 「如果每个人与生俱来都是某方面的天才,就能轻松迈向成功了。」 我啃着送来的晨间套餐中的吐司,随口说道。 「天才是努力的秀才。」 道野边停止在吐司上抹果酱的手说。 「这句话是谁说的?」 「不知道呢,究竟是谁呢?」 道野边抹果酱的手再次动了起来,静静说道: 「倘若世上真有成功的捷径,我想只有一个方法。」 「是什么呢?」 我在桌前倾身向前追问。 「绕远路。」 道野边一手拿着完美涂好果酱的吐司,浅浅一笑。 「通向成功的唯一捷径,是绕远路。」 「我来接你了。」 出租车在多咲真生住的公寓前停下,我下车打电话给她,她只冷冷说句「知道了」便挂断电话。 「今天去看电影。」 她用大大的太阳眼镜和口罩遮脸,一上车就凶巴巴地说。 「看电影前,我想先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她的声音听起来更加不悦。 「我们的总公司。」 「为什么?」 她秒速插话反问。 「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啊?」 看来她完全不想说超过一句话。 「这个嘛……你先期待吧,到时候就知道了。」 她藏在太阳眼镜下的眼睛,一定正锐利地瞪着我。「唉。」她出声叹气。 「真是的……快一点喔。」 于是,出租车载着抱怨连连的多咲真生与我前往总公司。 「唔哇!真的是多咲真生耶!太猛了,是本人啊!」 多咲真生摘下太阳眼镜,狠狠瞪着我。 我赶紧制止雅。 「雅!喏,说重点……别看他这样,他可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发型设计师喔。」 多咲真生一句话也不回,横眉竖目地瞪着我,明显快气炸了。 糟糕,她生气了…… 「呃,今天出门前,我们会帮你消除明星光彩,让你更好行动……雅,对吧!」 「是说,你的皮肤真的很美耶,每天保养应该很辛苦喔?」 雅把脸凑过去,仔细端详多咲真生,我在旁边看得冷汗直流,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发飙。 「好,总之,你先在那里坐下吧。」 语毕,雅半强迫地要多咲真生坐在大大的镜子前,自己则拿起剪刀站在她的身后。 「等等!你想干嘛?」 「好啦好啦。」 「放下剪刀!你要是敢动我头发一公厘,我一定告你喔!」 「好嘛好嘛别生气。可是,你的浏海不会太长吗?你的眼睛这么漂亮,挡住太可惜了。」 「我正在留长!」 「就算要留长,也要稍微往后拨比较好看啊,现在这样子一动就会碰到眼睛……」 「少管我!你知道我的造型师是谁吗?人家可是大名鼎鼎的松原一阳呢!」 「啊~~松原老师以前很照顾我。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的技术绝对比他好。」 「什么?」 雅将她两侧的头发稍微往前拉到镜子前比对长度。 「你是两周前剪的没错吧?」 「是没错……」 「你看,左右边的长度差了一公分喔。如果他有好好以公厘为单位来剪齐,现在应该还很齐才对。」 「那个,这小子真的是厉害的设计师,手艺好到我们家老板迷恋的程度。」 「……只准你修浏海喔,千万不能剪短!」 「了解!」 雅开心地微微一笑。 「……怎么样?长度没变吧?只是顺着往后修剪,眼睛就舒服多了吧?」 雅通过镜子向多咲真生说话。 「……还不赖。」 多咲真生还是一样臭脸答话。 「太好了~~」 面对雅的咪咪笑脸,多咲真生旋转椅子,大声嚷嚷: 「我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你们是特地把我叫来这里剪浏海的吗?」 「不不不,我今天也想加入约会!听说你们昨天玩得不太尽兴。」 「这还不是要怪贵公司的人员比想像中还没用。」 多咲真生冷冷地瞥向我,我只能苦笑了。 「所以,今天由我来设计约会,好好补偿你,这样好吗?」 雅面对多咲真生毫不退缩,用熟稔的口吻向她搭话,展现出值得嘉许的耐心。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要走了!」 多咲真生魄力十足地从椅子上站起,往出口走。 我只能手足无措地看看雅又看看她,接着雅开口了: 「你要是不满意,可以免费解除合约喔~」 多咲真生在门前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你是认真的?」 「再认真不过了。」 多咲真生望着雅的笑脸好半晌,终于接受了提案:「好吧,不过只有一天喔。」 我没想到她会答应,难掩讶异。 雅笑容满面地比出「v」字手势。 「了解!相对的,你也要好好听我的话喔。」 不知为何,被瞪的人还是我。 我急忙打起精神,对她做出笑脸。 「烂死了!这是在搞什么呀?糟透了!」 街上回响着多咲真生的叫声。 「天啊!我真不敢相信!这是什么鬼妆呀?」 多咲真生脸上化着她似乎没见过的辣妹妆,一边大声抱怨,一边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到底谁会戴这种长得跟白痴一样的假睫毛啦!」 「超可爱的耶~~修司,你说对不对?」 「啊,嗯……可爱……」 多咲真生用被假睫毛挡到快要看不见的眼睛瞪我。 「这样子修浏海还有意义吗!」 戴上金色假发的她,怎么看都像个辣妹。 「你是第一次尝试金发吗?很适合你喔。修司,你说对不对?」 「嗯、嗯嗯……」 我从刚才起就一直被她瞪。 回想起来,带她去总公司以来,她还没对我说过任何一句话。 「多亏这身打扮,你即使叫得这么大声,也没被人认出来,不是吗?」 雅张开双手转圈圈。 「真令人不敢相信……」 「不论怎么看,我们都像痞男加辣妹的帅气情侣,对吧?修司。」 拜托不要一一向我搭话了。你每问一次,我就必须承受已经从冰冷变成杀气腾腾的眼神。 话说回来,这两人和我走在一起的画面,看起来就够奇怪了,来到这附近真的没问题吗?看起来会不会像被硬拉着走的人啊? 「对了,小真真,你的本名叫什么呢?」 多咲真生瞪了雅一眼,嗫嚅道: 「……知子……」 「小知,过来这边~~」 雅说着便跑了起来。 「喂!不准用那个名字叫我!」 名叫「知子」的多咲真生睁大戴上大片假睫毛的眼睛。 「小~~知~~」 「不要大叫啦!」 知子的怒吼比雅还大声。 「小~~知~~快一点~~修司也是~~」 「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搭电车啊!然后在原宿下车!」 「原宿~~?」 我和知子异口同声地大叫。 「这是什么~~好可爱唷~~」 雅口中嚷着仿佛女孩子会说的话。 「我对这种东西才没兴趣呢。」 我们目前身在五彩缤纷、装潢令人眼花撩乱的店里,这的确与多咲真生的形象大相径庭。 「这是蝴蝶结缎带?戴在头上的吗?」 雅拿起又粉又蓝还亮晶晶的超大型蝴蝶结缎带,探头四处张望。 「啊,店员有戴!太潮了吧!」 我只觉得自己格格不入,非常丢脸。 早知如此,我就请他也把我装扮成痞男了…… 「难得来原宿玩,我们至少买一件超抢眼超潮的衣服再走嘛!小姐,你说是不是啊~~」 头戴亮晶晶大蝴蝶结缎带,头发是粉红色的店员露出灿烂的笑容点头说:「是!」 两人吵吵闹闹地进出试衣间,最后买了颜色不同的t恤,不知为何连我也被迫买了一样的单品。多咲真生还被推荐了极度花俏的拼布风破牛仔裤,与色彩鲜艳的袜子等全套衣物。 「我一辈子都不会穿这套衣服的!」说归说,多咲真生还是听从雅的建议,买下衣服。 「我们去吃可丽饼吧!小知,你要吃什么口味?」 只见身穿亮丽衣服的年轻女孩们,在可丽饼摊前大排长龙,雅加入尾端排队。 「我想吃——呃,草莓巧克力酱……啊,覆盆莓起司酱好像也不错……」 知子虽然嘴上抱怨,却专注地看起菜单。 「起司酱感觉很棒欸!我要点那个!可以分你吃一口喔~~」 「不要。」 「那就不给你。」 「早说不要了。」 「你到时要是后悔我可不管喔,看起来超好吃的~~」 「你好烦人。」 不知不觉间,多咲真生自然地站到雅的身边,换上开心的笑脸。 她已经不会因为被叫「知子」而生气了。 最后,雅把覆盆莓起司酱口味可丽饼的第一口让给了知子。 知子仿佛将刚刚自己说的「不要」忘得一干二净,高兴地大口咬下可丽饼。 「等一下要去哪里呢?」 她完全把约会的主导权交给了雅。 雅心满意足地微笑大喊:「去海边!」 「呀啊啊啊啊!」 知子的尖叫声回响至远方的海平面。 我已经许多年没在日暮时分来海边玩了。 知子在海浪拍打的交界脱下高跟鞋,与难得穿半筒裤的雅跑来跑去、泼水游玩。 我捡起知子脱下的高跟鞋,从后方眺望着嬉闹的两人。 「讨厌~~连衣服都湿掉了!」 知子露出灿烂的笑容回到岸上。 「不是有刚刚买的衣服可换吗?衣服就是要买来穿的啊。」 「那种衣服谁要……」 说到一半,知子便放弃似地笑说:「好吧。」 「我去换衣服。」 说完,她走向附近的公共厕所。 「你早就计划好要来海边吗?」 我指着雅的半筒裤说。 雅贼贼一笑,什么也没说。 「今天玩得真开心。」 「真的,你们两个看起来都玩得很尽兴。」 「希望可以稍微让她散散心。」 「……你说小知吗?」 「是啊。」 「当名人真辛苦呢……」 「就是说啊……」 海平面被西沉的太阳照亮,粼粼波光变得更加耀眼。 「唔哇~~修司,你看夕阳超美的~~」 「真的耶……」 「这么美的夕阳,却是两个大男人一起看……」 雅张望四周。 「小知好慢喔。」 「对耶,我去看看。」 还没走到公共厕所,我就看见了眼熟的花俏t恤。 知子换上一身潮装,坐在防波堤,双腿悬空荡来荡去。 我从后方接近知子,然后在浪潮声间听见了细微的歌声。 「~~」 她望着夕阳随口哼着耳熟的情歌。 我不由得思忖:啊,她一定正在恋爱中。 ——我想快点成为完美的英雄。 她说出这句话时做出的觉悟,想必是付出了莫大的牺牲所换来的。 我悄悄从多咲真生的背后离开。 送多咲真生回到家、与雅道别后的归途上,我发现口袋中的手机传来振动。 拿出手机一瞧,来电显示为「妈妈」。 ——该不会是外公出事了吧? 我急忙接起电话。 『啊,修司?你现在方便讲电话吗?』 「可以啊,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吗?」 我有些焦急地问。 『你爸爸说他也知道呢!』 母亲用预料外的开朗语气说。 「……什么东西?」 『就是你上次问的那个女生啊,叫什么名字来着……我最近很容易忘记人名,讨厌,年纪大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那个女生啊,呃……叫什么真生的。』 听到这里,我总算了解她是在说上次那通电话问的事情的后续。 过度省略话题的主语,是母亲的坏习惯。 「多咲真生吗?原来爸也知道她啊。」 『爸爸知道的不是现在那部连续剧。那个女生很久以前不是演过一部星期三的刑警连续剧吗?爸爸很喜欢她演的那部戏,听说虽然只是个小角色,但是演技出色,令他印象深刻呢。』 「爸爸也懂什么叫出色的演技?」 我苦笑着问。 『哎呀,有时候纯粹享受连续剧的外行人,眼光意外地好喔,因为很单纯嘛。』 「你特地打电话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情吗?」 『因为你说是工作需要啊,是要调查知名度对不对?住隔壁的太太对这方面很懂,是她告诉妈妈的。现在的金融企业涉足的领域好广呀,是要用来做广告吗?』 「嗯……类似吧。先不要说出去喔,因为目前什么都还不确定。」 『我当然知道。』 「尤其不要跑去和那位邻居太太说一些有的没的喔。」 『好好好,妈妈知道。顺便问你,最近工作怎么样?还是很忙吗?有没有好好吃饭呀?』 「不要一次问这么多啦。我有好好吃饭,员工餐厅很好吃,帮了我大忙。」 『哎呀,是吗!太好了。看你好像一直都很忙的样子,但前阵子不是终于抽空来探病吗?知道你可以稍微休个假,妈妈放心多了呢。你从去年夏天突然不再打电话回家,妈妈和爸爸都很担心你是不是工作太忙呢。』 的确,那次事件以来,我就没有好好联系父母了。 我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离职,以及被误当成公车色狼的事。当年我确定录取时,父母都很为我高兴,也许我是不想破坏他们心目中那个在知名企业上班、令人骄傲的儿子形象吧。 我最不想看见的,就是父母听见我「离职」后大失所望的表情。 但我从来都没想过父亲会为我担心。 我尽量保持平静,用平常的语气说: 「是喔,请你跟他说,我过得很好。对了,外公最近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不过精神很好哟,尤其是你来探病之后。他好像真的很高兴呢,还骄傲地对医院里的人说:「我孙子特地搭飞机来看我。」连护士都听到耳朵长茧了呢,真可怜呀。』 母亲豪迈地哈哈大笑,像平常一样说个不停。 「没事就好,帮我跟外公说,我会再找机会去看他。」 『真的吗?要是说了,外公可会每天扳手指数日子的。』 「我还没办法确定时间,不过最晚年底一定会去。」 『好,我就这样告诉他吧。你来前要先联系一声喔?不要老是突然出现。』 「好啦,帮我和爸问好。」 『好,我会帮你转达的。你也要小心,不要吃坏肚子。』 为什么会突然接到「吃坏肚子」啦。 我笑着说「知道了」,挂断电话。 把手机收进口袋后,我才突然想起一件事。 回想起来,小时候我经常感冒,只要感冒,一定会肚子痛。 儿时的我被迫围上肚围,尽管拚命说不要,还是被逼围着去上学过。 当年的我,应该还存在于母亲的记忆当中吧。 不知为何,自从去探望外公之后,我偶尔会想起从前的事。 大概是外公说的那句话,令我莫名在意的关系吧。 ——我过了索然无味的人生啊。 当我来到外公现在的年纪,会想起什么事呢? 我会怀念从前吗?还是会觉得自己的人生很平凡呢?或者觉得以前很辛苦,现在最幸福呢? 究竟怎样的人生,能称为「最幸福的人生」?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若继续维持现状,我的人生将会变成难以言说的痛苦回忆。 我得一辈子躲着公车,战战兢兢地活下去吗? 等我变成九十岁的老爷爷时,既不会开车又不能搭公车,岂不是很困扰?虽说只要多赚点钱,存款多到可以每次都搭出租车就好,但就凭我现在的状态,怎么想都不可能实现。 思索之际,我再度听见远方传来min-min蝉的叫声。 最近蝉鸣声明显减少,夏季已经来到尾声。 我想起了躺在医院病床上诉说从前的外公。 ——像这样,看好了喔…… 外公弓起掌心,手轻轻移动。 我学他把手弓成碗状,轻轻在空中滑移。 远方的蝉鸣戛然而止。 埋藏在脑海深处的模糊记忆,发出微弱的声响。 我好像快要想起什么了,但它却卡在记忆抽屉的底层,无法拉得更开。 下次去探望外公时,是否能再想起更多呢? 我用力握住悬荡在半空中的手,急着步向归途。 相隔五日再次见到多咲真生,她看起来心情绝佳。 「雅呢?」 她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问我这件事。 「雅今天没法来。」 「这样啊。」 她明显流露出失望,我虽然有点受伤,还是赶紧提振精神挺直背脊。 「今天我想介绍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不使用砂糖的果酱铺。」 「哦?」 「我在想如果是他们家的果酱,你吃时是不是就不用那么担心卡路里了呢?看你似乎很喜欢吃甜食。距离有点远,你ok吗?回程我当然会送你回家。」 多咲真生轻抬嘴角:「总算像样一点了。」 「等等,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通过无人车站的验票口后,我快步前行,后方传来她的抱怨。 「还要更往山里去,接下来要搭公车过去。」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上网查吗?」 「不,我亲自询问创立美国派的相关人员都推荐什么店,甜点店果然专业,他们告诉了我这家店。」 我查到这里一小时只有一班公车。我们抵达荒凉乡间车站的时间,正好是公车要来的时间。 公车发出轰声在面前停下,我睁大眼睛望着它。 「怎么了?你不搭吗?」 「不,要搭。一下下就好,等我一下。」 为了这一天,我做了无数次的搭公车训练。 我请雅和道野边陪我反复搭乘,终于能够独自搭公车了。光是昨天,我就换搭了十次公车。 做了这么多练习,一定没问题。 我把手放在胸口,脑中回想道野边的声音。 ——你吸一口气看看。 我用力吸气。 ——接着把气吐出来。 我用力吐气。 ——你现在活着了。 「好!」 我拉着神情讶异的多咲真生走上公车。 「刚刚那是在干嘛?」 我们坐在摇晃的公车后座,她向我问道。 「是咒语。」 「咒语?」 「多咲真生,请你吸气看看。」 她听话地用力吸口气。 「接着把气吐出来。」 她「呼」地把气吐完,看着我的眼神像在问:「所以呢?」 「你现在活着喔。」 多咲真生噗哧大笑。 「搞什么啊?你好奇怪。」 这是她第一次对我展露笑颜。 公车载着我俩,发出喀铛喀铛的声音,爬上山路。 隐身在深山里的小小店铺,是店内没有客人的包场状态。 店主是一对年迈的老夫妇,他们笑说自己离开公司后,悄悄在这儿开起了果酱铺,因为太低调,结果没有半个人发现,幸好和当地的旅社及餐厅签约倒也能勉强过活,就算成不了名店也无妨。老夫妇说这些话的时候,看起来意气风发,幸福洋溢。 「看起来那么亲切的人,也会为人际关系烦恼呢。」 买完东西后,回程的公车时间未到,我们于是坐在长椅上消磨时间。 老先生说他还在当上班族的时候,曾经为了人际关系所苦。还说看着现今祥和的生活,一切仿佛都成过往云烟。 「演艺圈的人际关系感觉也很复杂呢。」 「算是吧,有各种不同的人,会寄予各种不同的期待。」 见她突然沉默下来,我思索着该丢出什么话题,她便自行开口: 「……我最近被人跟踪了。」 「咦?」 「我常常遇到这种事,但总觉得这次和之前不太一样,对方相当难缠,而且完全掌握不到他的行踪。」 「所以才……」 难怪之前她会要求我等她安全进屋、发完信后再走。 「工作结束后,经纪人虽然都会送我回家,然而对方似乎只会在我的私人时间出现。」 她忐忑的侧脸,不再是那个总是好强的多咲真生,在我眼里,现在的她只是名叫「知子」的女孩。 「不用担心,今天我也会送你回家。我会好好守在门前,直到确认你安全进屋后才走。」 「……谢谢。」 这是她第一次亲口向我道谢。 step 4 摆脱过去 约定好的两星期过去了,多咲真生的连续剧拍摄渐入佳境,因此暂停了委托。我才因为首次的委托案结束而稍获喘息,马上又被叫去支持其他同事的案子,过着奔波忙碌的每一天。 半个月后的某天,我和道野边一起被叫进老板办公室。 「被拍到了?」 老板大力翻开桌上的杂志。 「这是今天发售的周刊杂志。」 我和道野边一起低头窥视那篇报导,头几乎要撞在一起。 「雅和……多咲真生……」 黑白照片清楚地拍到了多咲真生的脸,迎接她入门的雅也一同入镜。 「雅很少犯这样的失误。」 「看来是真生无预警拜访雅的私人住宅,在进门那一瞬间被记者拍到了。」 老板手托下巴,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私人住家……」 他们已经有这么深的私交了吗? 我完全没发现他们之后还有碰面。 「我们正在商讨应对方针,请两位先把时间空下,以便有状况能随时对应。」 「好的。」 我紧张地咽下口水。 谁会料到不过短短数小时,事态便朝始料未及的方向而去。 「修司,你马上去医院。」 我被叫到老板办公室,门一开,老板便神色紧张地说。 「发生什么事了?」 「多咲真生被送进医院了。」 我的眼前顿时一黑。 「听说那篇报导激怒了跟踪狂,多咲真生差点遭刺,从楼梯上摔下去。」 「感觉如何?」 我询问在白色病床坐起身的多咲真生。 「怎么可能会好呢。」 她因为撞到头部,为求保险住院检查,幸好除了扭伤脚以外,伤势没有我原先想的那么严重,我因此暂时安心。 「伤势还好吗?」 「糟透了。」 她马上回答。 「我可没有时间悠悠哉哉地住院。」 多咲真生低下头,紧咬嘴唇。 「不要这么说啦,暂时休息一下吧。」 「别把我和你混为一谈。我还真羡慕你呢,工作稍微休假也没有任何影响。」 她说完见我没答腔,尴尬地望向别处。 奇妙的是,我并不因为这番话而感到生气。 「我所尊敬的一位前辈,曾经说过一句话。」 比起生气,我更想尽快抹去她脸上浮现的后悔之色。 「通向成功的唯一捷径是绕远路。」 沉静片刻后,她缓缓开口。 那双眼睛仿佛随时会掉泪。 「对不起,我只是迁怒于你。我太焦虑了。」 我是第一次听到她道歉。 「嗳,你知道现在网络上都是怎么称呼我的吗?」 我摇摇头。 「想红才炒新闻的女演员。」 她再次咬住下唇。 「他们说我靠着被跟踪、差点被刺、从楼梯摔落来炒新闻。」 她紧紧皱着眉头,看起来十分不甘心。 「他们有没有想过我主演了多少部作品?连续剧、电影、舞台剧,无一不缺!他们以为我拍过多少支广告?我当然不认为全日本国民都听过我的名字,但我可没有没没无闻到需要靠着炒新闻来抢救名气吧!」 她大吼着,像要将内心积压已久的不满一口气宣泄。 「我牺牲了好多东西才走到今天!就算有了喜欢的人,两人多么相爱,一旦被发现就全毁了!为什么爱上一个人,非要被经纪公司责怪不可?我对于自己是商品这点有点自觉!但就算是商品,我也是活生生的人啊!我可不是机器人!」 我只能静静听她诉苦。 「我最讨厌宠物店了。」 她静默了一会儿后,喃喃说道。 「可爱的小狗不是会用可爱的动作靠过来吗?像在摇尾乞怜,说『爱我』。」 我想起第一天,与她一同站在宠物店橱窗外的情景。 「通过小狗,我仿佛看见了自己。」 她似乎不想再加以掩饰了。 「实在太可怜了。看到后我不禁心想:那些狗狗要是没卖出去会怎么样?滞销的商品会被当成坏掉的机器人,遭到丢弃吗?」 她用力抿嘴,眉毛下垂,努力憋住即将决堤的泪水。 「为了不成为卖剩的狗儿,它们才会拚命表现,才会可爱地让许多人抚摸,蹭向可能会喜欢自己的人类身边,求对方把自己带走,一生好好地疼爱它。」 她吐露的言语,每一句都渗出浓浓的哀伤与不甘。 「我想把那儿的狗狗全部带回家,可是带走之后,店家又会进新的小狗,一样的事情反复上演。」 她迄今走过的人生道路,一定不如我所想的光鲜亮丽。在她华丽的外貌下,一定隐藏着坚忍不拔的真面目吧。 「我和狗儿一样,连自由选择爱谁的权利都没有。」 我完全不知道该从何安慰。 只能直直注视她。 她紧咬下唇低下头。 「我很清楚,这是我自己选择的工作。我也不想让声援我的人伤心,这是真心话。可是,其实我最害怕的是被人讨厌。到头来,我只是个自私鬼、伪善者,不惜与重要的人分手甚至失去他们,也不想被大众讨厌。结果,我还是觉得自己最可爱呀。」 「每个人不都是这样吗?」 我在沉重的气氛下开口。 「我也觉得自己最可爱啊。打个比方吧,假如船要沉了,船上只剩两个人,只有一人能坐上救生艇。当我面临抉择时,也没有自信能向另一个人说『你先请』。每个人都是这样啊。能够笑着对别人说『请』,不惜牺牲自己也要成就他人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有几个呢?」 多咲真生凝视自己紧握的双手,看起来像在忍着不发抖。 「我之前一直认为你没什么优点……」 她徐徐抬起头,小声地说。 「你唯一的优点,或许是温柔吧。」 然后,她用泛泪的眼睛,微微地对我笑了。 综艺八卦节目连日密集报导多咲真生事件。防盗监视器清楚拍到三十岁左右的男性脸孔,该名嫌犯终于遭到警方通缉。 我们也在员工餐厅看到这则电视新闻。 雅在看到通缉犯长相的瞬间脸色一变。 「怎么了?」 「没事……」 他用少见的阴暗声音回道。 「小知的病房还算安全吧?」 「病房里有警察驻守,不用担心。对了,雅,犯人落网前,你真的要多小心喔。老板说可以在家里待命。」 「那样一来,我这辈子说不定都出不了家门了。」 雅力不从心地哈哈笑了两声,果然和平时不一样。 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他安静吃着午餐,又倏地停下手中的筷子。 「修司,那家伙……」 「嗯?」 「那个男人,八成是……」 见雅低下头,我追问:「你说什么?」他却轻轻抬头笑说: 「什么事也没有。」 「搞什么,很讨厌耶。」 然而雅没再多说。 我觉得胸口有点躁动却说不上来,只能默默吃着午餐。 在那之后,雅的样子一直都怪怪的。 以老板为首的每个人虽然都很担心他的状况,却没人能真的为他做些什么,只能在心里干着急。 「雅,你要不要干脆休假一阵子?你最近脸色很差耶,这样硬撑身体会垮掉喔?」 多咲真生住院迈入第四天的中午,我和雅一如平日坐在一起吃午餐。 「修司……我可以出一道谜题吗?」 雅将汤匙放在还没吃完的咖喱餐盘上。 「为什么?好突然啊。」 见他的脸无比认真,我暂且放下筷子。 「那我问了。修司,假设你的面前放着红色的箱子与蓝色的箱子,其中一个箱子代表『正义』,另一个箱子代表『反正义』,请问代表『正义』的箱子是哪一个?」 我思索片刻后回答: 「只有这样我不知道,有没有提示呢?」 「不愧是修司,正确答案~~」 「咦?」 「正确答案就是『我不知道』,没人能知道哪一方是正义。不过,修司……」 雅正视我的双眼,那双眼睛里蕴含着近似杀气的严寒。 「人类意外容易放弃用自己的头脑思考喔。」 我虽然想说些什么,却被雅散发的气息震慑得说不出话。 「修司,你之前曾经问过我,为什么加入这家公司对吧?这件事说来话长,你愿意听我说说人生故事吗?」 雅贼贼一笑,神情充满了觉悟。 我轻轻点头。 「我从小异性缘就很好,当时还被班上最受欢迎的女生告白。可是,她完全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所以我拒绝她了。」 我认真聆听,一面「嗯嗯」地点头回应。 「我啊,完全没办法喜欢那种对自己很有自信的女孩子。嗯,她们或许很可爱,但就是不来电吧?比起来,我更容易被安静坐在教室角落看书的女孩子吸引,心里会好奇她笑起来是什么样子,同时也想逗对方笑。那种不经意流露的笑脸,真的可爱得乱七八糟啊。怎么说呢?就是一种『只有我知道她笑的样子』的感觉吧?你懂吗?修司,你能体会吗?」 他在说什么?我感到有些扫兴。 「嗯……也不是不懂……不过如果硬要我选,我会选外型可爱的……」 「什么~~你太嫩了~~」 「……现在到底在聊什么?」 「啊,对对,要说我进公司的契机嘛。可是我得先说那个受欢迎女生的故事。」 照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会进入正题?我忍不住看手表。 「简单来说,自从拒绝了那个校园玛丹娜,我的人生就变得乱糟糟的。她哇哇大哭,我因此被当成女性公敌,这也是难免的嘛。然后,这件事不久便传到校园玛丹娜的迷弟那边去,当时真的是人间炼狱啊。每天去学校,站在自己这边的人都会减少。」 这是学生时期常有的事,我安静地猛点头。 「即使如此,我也没有特别放在心上。对我来说,只要有几个好朋友懂我就够啦。可是啊,是我太天真了。」 雅随手将放着没吃完咖喱饭的托盘挪到一旁,两只手肘撑在桌面。 「反对我的人逐渐增加,『和我绝交』开始成了『正义』的一方;最后连愿意『和我当朋友』的人也产生『咦?我是少数派吗?』的质疑。回过神来,本来和我最要好的家伙,也开始把我当成隐形人了。」 想到接下来的发展,我觉得胸口隐隐作痛。 「连那家伙也不理我时,我真的大受打击。于是,我鼓起勇气问他:『你为什么不理我?』那家伙不悦地把眼神移开,说道——」 雅稍作停顿才继续说: 「『因为大家都这样啊。』」 我无言以对。 「看吧?人类很容易就放弃自己动脑。」 雅接着说: 「那家伙并没有特别坏,只是向多数靠拢,选择了轻松的那一方。站在他的角度,可能还会觉得『大家都不理你,为什么只有我被骂?』哩。」 「那么……你们后来怎么样了?」 面对我小心翼翼的提问,雅意外平静地回答: 「没怎么样。幸运的是,那件事发生在四年级的尾声,五年级要重新分班,我们分到不同班,事情自然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是吗……太好了。」 我松了口气,雅的眉头却皱得更紧。 「接下来发生的事,我真的难辞其咎了。」 雅说,他在五年级时加入了棒球社。 他并没有特别喜欢棒球,只是希望自己明显属于「某个团体」。「剃了光头,别人不是一看就知道你是棒球社的吗?」雅笑着说道。 「学校不是一个无所遁形的世界吗?所以,我拚了命地想着如何求生。因此,我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事。」 「发生了什么事呢?」 雅先轻轻做个深呼吸,下定决心后娓娓道来: 「某天,四年级时和我最要好的家伙主动向我搭话。就是那个说『因为大家都这样啊』就不理我的人。在那之后,我们完全没说过话,但他那天突然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那样,和我说话了。他的态度非常平常,就像和朋友说话那样。」 雅撇嘴补充:「像修司这么坚强的人,或许会欣然接受他吧。」他微微一笑。 「可是,我没那么温柔,也没那么坚强。我超气的!心想:这小子搞什么鬼,事到如今还想怎样?」 雅平静地凝视着没应答的我说: 「我不理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雅的表情逐渐转为痛苦。 其他同学很快便察觉雅刻意不理那个男生,听说第一个来询问的是同属棒球社的人。「你为什么都不理他?」对方这样问道,而雅只用一句话回应: 「因为那家伙让人火大啊。」 仅此一句话,就让他一个月后在班上遭到孤立。 「刚开始只有棒球社的人,渐渐的其他同学也跟着做。不知不觉间,『不和他讲话』成了大家的『正义』。」 我一直在斟酌该如何回应,脑中却想不到什么适合说的话。 「这件事无庸置疑是由我而起,我也烦恼过该怎么办,觉得都是我害的……但想到一半,我就放弃思考了。」 我想起雅之前说过的话,因此恍然大悟。 「一旦放弃思考,当我再次看到那幅光景,就变得无感了。因为错不在我啊,我真的只是因为看到他就火大才不理他,其他人爱跟着做又不关我的事。说起来,还不都是那家伙自己不好,谁叫他要先不理我。我放弃思考,失去了身为人类的资格。」 雅曾对着住院的我说: 『人类一旦放弃思考,就失去身为人类的资格了。』 当时我以为那是对别人说的话,原来那句话是对他自己说啊。 「某天,那家伙在体育馆的后面被人揍了。」 大概是回想起当时的情景,雅紧紧皱起眉头。 「我害怕得不得了,拚命想该怎么办。那是我人生中最动脑的一次了。然后,我跑去向揍他的人搭话。」 雅的眉头越皱越紧。 『别浪费时间理这个蠢家伙,只要无视他就行了。』 这一定是雅当时竭尽所能想出来的话吧。 「在班上完全属于『强大组』的我,说话变得具有分量,那些人当场走了。我心想太好了,想不到那家伙从隔天起就不再来学校上课。」 雅低下头,嘴唇一度紧抿。 「我一直告诉自己,那不是我的错,那不是我的错,我只是回以无视罢了,接下来什么也没做。昨天我不是还帮了他一把吗?我没有错。」 他宛如念咒一般说道。 「但那家伙一定还忘不了这件事……他一定到现在还恨着毁了他人生的我。」 雅硬是抬起头。 「我这不是等于毁了一个人吗?因为我在心里的某个角落觉得自己是人渣,所以才想成为英雄。我想成为英雄背后的英雄,好消除那股罪恶感,所以才加入公司。」 雅接着笑说:「很长对吧?谢谢你耐心听完。」 期间我一直苦思该说什么话,才能缓解雅心中那股纠结的情感。 雅再度开口: 「跟踪小知的犯人,可能就是他。」 雅冰冷的眼神令我流下冷汗。 「怎么会……」 我想否定这个猜测,话语却霎时卡住,只能吞吞口水。 「长得和他很像。」 「不可能吧……应该是巧合?只是长得很像罢了……」 我好不容易挤出声音。 「如果真的是他……他真正想杀的人应该不是小知……」 雅是认真的。 「不要胡说,不可能的,一定是你搞错了。」 我努力压抑在脑中乱窜的不祥预感。 那天,住进饭店的东条老师久违地找我,问我:「要不要来喝咖啡?」 我和雅用完午餐后,一道前往东条老师住的饭店。 「我还在想今天路上人特别多,原来是连续假期啊。」 「连假正好放到一半,大家都想出门玩吧。」 这么一说,进入这家公司以后,我还没放过连假。奇妙的是,这并没有对我造成痛苦。虽然老板说只要能遵守规定时间,上班日的时间也可自由利用,但我现在更想把时间花在这份工作上。 来到十字路口,目光不经意地停在电线杆上,上面依然贴着寻找手帕主人的告示。 「雅,你看那根电线杆,这年头已经很少看见那种纸了……」 回头一看,雅在后方被人用力撞了一下。 「你没事吧?」 我笑着走过去。 雅抱着肚子。 「雅?你怎么了?是不是肚子痛?」 我接近站在原地不动的雅,窥探他抱着肚子的手。 刹那间,我屏住呼吸。有个像是刀柄的东西,从他按压肚子的指缝间伸出来。 「雅……?」 雅在我出声的同时,双膝无力地跪下,倒在地面。 「雅!」 周遭的人发出尖叫。 转瞬之间,渗出的血液便染红了雅的双手及地面。 「这、这下不妙了……这个……是真的刀子欸……」 「雅!我打电话回公司!」 「……应该先叫救护车……」 雅绷着脸,声音沙哑地说。 「也是!救护车!」 路人当中传来「我正在叫!」的声音。 「修司……你不要害我笑啦……」 即使整张脸皱在一起,我依然能看出他正努力做出笑脸。 「雅,你不要再说话了!」 「这不是……连续剧里常出现的台词吗……」 雅的呼吸变得紊乱而急促。 「不准说话!」 「被说这句话的人,通常都会死耶……」 「别说了!」 我脱下身上的衬衫,从雅抱着出血腹部的手部上方下压止血。衬衫瞬间被染红,温热的血液流到我的手掌。 「这大概是报应吧……」 「救护车马上就到了!」 「我……当时……一定在那家伙的心上……刺了一刀……」 那家伙……果然是他吗? 想拿刀刺知子的跟踪狂果然是那个同学,雅早就察觉是「当时」的同学犯的案。 「没事的!雅,你这么顽强,一定没事的!你不会因为这样就死掉!」 「这种人物……也常会死喔……」 「不要说了!」 「修司……我也……可以说点……像连续剧的话吗……?」 雅已经快要呼吸不过来。 「什么……?」 「我……成为……英雄了吗……?」 泪水夺眶而出。 「对!你已经是英雄了!拜托,别死!动漫画和电影里的英雄都不会死啊!」 远方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 「发明救护车的人……是真正的英雄呢……」 雅说完一度深深吐气,静静闭上眼睛。 一行泪从他阖上的眼角滴落。 「雅~~」 我的惨叫混合著鸣笛声回荡在街头。 「够了!我真的受够当艺人了!」 寂静的医院中,响起多咲真生的尖声呐喊。 「为什么!为什么雅会遇害……对不起……对不起……」 多咲真生跪在地上痛哭。 幸亏刺了雅一刀的男人穿着染血的衣服就逃,警方很快便将他逮捕归案。 隔天,我被警方传唤侦讯。回忆起来,陈述着男人如何撞到雅的自己,简直就像是别人似的。 我表现得异常冷静,宛如在拍摄连续剧,扮演着某个角色。 「哎呀,英雄人物果然不会死在那种地方。」 谢绝会面的牌子拿掉后,雅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摸着伤势尚未痊愈的肚子说。 伤口虽然大量出血,所幸并不深。说起来,行刺用的也是杀伤力最小的水果刀。 「我不是说你不会死吗?」 「都是因为你说了一堆乌鸦嘴的话,我听着还真的以为自己会死呢。」 「我才没有乌鸦嘴。」 「啊,还有,我去调查过了,在动漫画和电影中最后死掉的英雄还挺多的啊?」 「干嘛去查那种东西。」 「但要是我死了,那家伙不就成了杀人犯吗?我当然得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啦。」 「……也是。」 「等伤好了,我会去看他。我必须好好向他道歉。」 「嗯,就是说啊。」 我为雅感到骄傲。 「雅!」 多咲真生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病房,似乎是在匆忙中赶来。 「雅……对不起……对不起……」 她哭成了泪人儿。 「小知,不是的,这是我自己造成的。因为我,那家伙才会做这种事。」 雅向哭得抽抽搭搭的知子从头说明小学发生的事。 知子逐渐停止哭泣,「嗯嗯」地猛点头,专心聆听雅说话。 说明告一段落后,雅温柔地笑道:「所以我受的伤,责任全怪在我自己头上。」 「你要是出事,我……」 知子再次双手掩面。 「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向祥子小姐道歉才好……」 知子抬起掩面的双手,如同祈祷般紧紧交握。 「祥子最担心的也是你过度自责喔,所以小知,请你今后也以女演员的身分,继续带给我们活力吧。一言为定喔!」 知子泪眼婆娑地点点头。 经纪人不一会儿便来接她回去。 目送知子离开后,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要问雅。 「话说回来,祥子小姐是谁?是你的妹妹之类的吗?」 「啊,是我太太啦。」 「哦哦,你太太啊。」 ……等等,咦? 「什么!」 「怎、怎么了?」 「还问怎么了!你已经结婚了?」 「咦?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啊啊啊!」 「真的假的?」 「等等?那小知是?」 「小知怎么了?」 「你不是在和小知交往吗?」 「什么?」 雅睁圆双眼,紧接着爆出「啊哈哈哈」的奇怪笑声。 「等等,真的假的啦……拜托,不要害我笑……好痛!」 雅按住腹部的伤,笑到眼角泛泪。 「小知只是来我们家和祥子学做菜啦。我太太的兴趣是做菜,还开了厨艺班呢。我们知道要慎防媒体,但小知那天搞错时间提早过来,不巧被记者拍到了。」 「原来是这样吗?」 「就是说啊,明天周刊杂志就会刊出订正报导。」 「既然这样,当初何必要乱报。」 雅继续抚着肚子说: 「小知好像是瞒着经纪公司委托heroes帮忙的,然后,经纪公司只收到我是一般人为什么会上杂志的消息,事情越弄越复杂,好像连经纪公司也误会了,来不及澄清事情就被报出来,只能说时机真不凑巧啊。」 搞什么啊,亏我还替他们两人的未来深感痛心。 我用埋怨的心情瞪着狂笑到流泪的雅。 走出医院,一辆全黑的大型车朝我疾驶而来,我惊险地停下脚步,车窗嗡地降下来,多咲真生戴着太阳眼镜从中探出头。 她招招手要我上车。一坐进去,刚刚那位经纪人从驾驶座对我点头致意。 「幸好雅没事。」 多笑真生摘下太阳眼镜说。 「那小子很容易逃过一劫。」我说。 她盯着我的双眼,然后微微低下头。 「我难得焦急了……无论如何都想主演长泽导演的电影,这次的角色要会烹饪。不过,这种事果然不应该瞒着公司偷偷进行呢,我收到报应了。」 见到她比以往率直的态度,我隐隐觉得她以后一定会蜕变为更加出色的女演员。 「通向成功的捷径是绕远路,对吧?」 「这句话我会牢牢记在心里的。」 「这次虽然绕了远路,但一定又离成功更近一步了。」 「……谢谢你。」 多咲真生温柔地微笑。 「让我对演艺事业心生向往的人就是长泽导演喔。我在小学时看了他的电影,就此一见钟情。我迷上的不是演员,而是电影本身。我心想,总有一天,我也想主演他的电影,才加入了这个产业。」 「原来是这样啊。」 「我以后不会再仰赖heroes。我会脚踏实地好好努力,直到某一天,自己成为真正的英雄。」 「好的,你可是备受期待的清纯系女演员呢。」 我窃笑道。 「……听了让人有点不爽。」 「对不起。」 「可是,我不讨厌你这个人唷。」 「谢谢。」 「谈恋爱是打死也不可能,但我可以和你当朋友。」 「谢谢。」 「讲话不要再毕恭毕敬了,感觉很像在工作,我不喜欢。」 「但我私底下讲话很毒舌。」 「那不是很好吗?我倒是有点好奇坏心眼的你呢。」 「下次有机会看到的。」 「又是下次……你真会敷衍人呢。」 多咲真生斜睨着我。 「对不起。」 我苦笑道,她则用一贯凶巴巴的态度说:「拜拜。」 「加油喔。」 我打气似地说完,准备推门下车。 「谢谢你……那个时候让我一个人待着。」 「咦?」 回头一看,她朝我微微一笑。 「下次再一起去海边吧。」 「好,一言而定。」 我也回以微笑。 下车之后,车窗再次嗡地降下,多咲真生笑容满面地探出头,朝我用力挥手。 「拜拜,修司!」 旁边的人同时看我。 要是连我都被某个歹徒刺还得了。 我苦笑着对驶离的车子轻轻挥手。 隔天,我早早结束工作去病房探望雅,在那里遇到老板。 「老板,辛苦了。」 「哦,是修司啊,你也辛苦了。」 老板竟然这么频繁来探病,真是懂得体恤员工啊。 我把探病的慰问品放在雅的枕头旁。不知不觉间,雅身边从头到脚堆满了探望的花和礼品。 「不好意思,每次都这样麻烦你,让你来探病。」 「哪里,您太客气了。我平时受雅许多照顾,这点小事应该的。」 「那我先走啰。雅,你要好好静养喔。」 「没问题啦,你很爱瞎操心耶。」 雅的语气轻松到完全不像在对老板说话。 「那么修司,接下来就麻烦你了。」 老板留下这句话,踩着笨重的脚步回去了。 「雅,你和老板真的感情很好耶。」 「还算不错吧,毕竟,当初是他找我进公司的嘛。」 「是吗!」 这么说来,之前就听说雅是走「菁英路线」进公司的,原来是老板亲自挖角啊。 「雅……你真的比我想的还厉害耶。」 我望着那堆慰问品,感慨良多地说。 而这位当事者只是哈哈大笑:「你在说什么啦。」 「你太太今天没来吗?」 「白天来过了。」 「搞什么,我好想见见她喔,下次介绍给我认识吧。」 「好是好……可是与其说介绍……」 雅顿了顿,用意有所指的眼神看我。 「你干嘛?」 「修司,你已经认识她了喔?」 「咦?」 「我太太。」 「啥!谁?是谁?」 我大吃一惊,雅则露出顽童般的恶作剧笑容。 「你猜猜是谁?」 我也认识,所以是公司里的人吗? 「难不成是……铃铃吗?」 「不是啦!修司,你真不是普通有趣耶。」 雅再次发出夸张的笑声。 就在这时,传来「叩叩」的敲门声,护士进来了。 「佐和野先生,有人要来看您,可以带他进来吗?」 雅回答「请」,一位身穿和服的老先生在陪同者的搀扶下,从护士身后入内。 「呦,雅,身体还好吗?」 「啊!大井会长,好久不见。我已经完全没事了。」 「我听说你被人刺伤,吓都吓死了,马上飞奔过来呢。」 「抱歉,惊动大家了,其实伤势没那么严重。」 「真的吗?那就好。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该怎么办啊,你父亲可会昏倒呢。」 「哈哈,的确。感觉他会当场昏倒。」 被称作会长的老先生拿出写着「早日康复」的厚厚信封袋,强行塞入想推辞的雅手中,还不忘叮嘱:「有任何需要,随时和我说一声。」 我茫然眺望那幅光景心想:「不愧是某某会长,出手就是不一样。」仿佛自己在看什么电视剧。 「我会择日拜访你父亲,请帮我向他问好。」 会长用力握住雅的手,一连点了好几次头。 「当然没问题,其实他刚刚还在呢,不过,我想他很快就会再来,我会转告他的。」 雅的态度和平时毫无二致。这小子说不定真的是个大人物啊。 等会长离去后,我突然在意起雅说的某句话。 刚刚还在……?刚刚待在这里的人,不是老板吗? 我霎时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 难不成…… 我粗暴地抓住雅的肩膀大叫: 「你父亲是老板?你是老板的儿子?」 雅一边讶异于我反应这么大,一边含糊地说:「不,虽然算是儿子,但……」 「但是什么?」 「嗯,就是那个啊,应该是岳父啦。」 「岳父?」 「我们的老板是我太太的父亲。」 「你太太的父亲……原来如此……」 原来是太太的父亲啊……咦,等等……? 「雅,你娶了老板的女儿?」 难怪是走菁英路线!难怪老板这么常来探病! 一切都合理了。 「搞什么啊!原来你娶了富家女!」 「嗯,世人的确会这样说我呢,明明也没什么特别的好处啊。」 难怪会有伟大的会长带着丰厚的慰问金来看他! ——也就是说…… 「我见过老板的女儿吗?」 「有的。应该说,每个人都见过。」 那个人就是老板讲到比基尼时提到的女儿啊。我转动脑筋思考。 「是公司里的人?」 「是的。」 雅似乎已经在憋笑,半边脸看起来快要抽筋。 「啊!对了,刚刚护士叫你『佐和野』……」 我确认挂在枕边的名牌,上面的确写着「佐和野 雅先生」。 「佐和野……佐和野……佐和野这个姓我确实有印象……是谁呢……?」 雅见我瞪着天花板,口中念念有词,甚至「噗哈」地笑出来。 「我想起来了!佐和野!柜台的美女!」 「宾果!」 雅嘎嘎大笑,一面比出「v」字手势。 「真的假的!」 我趴倒在雅的脚边。 「搞什么啊!你不是对玛丹娜类型的女生没兴趣吗!」 「所~~以~~啦~~我之前不就说过了吗?有个坐在教室角落孤单看书的女生。你还记得吗?」 「嗯,记得。」 「那个女生就是我太太。」 「什么!」 「我当时就觉得她以后一定会是超级大美女喔~~我唯独对看人的眼光很有自信。怎样?我完全押对宝了吧?」 「太诈了啦!我听得火都上来了!」 「干嘛这样~~」 雅抹着泪,依旧是笑个不停。 「你不要有事情又偷偷瞒着我喔!」 「我没有刻意隐瞒啊~~」 雅更加放声大笑。 「不,你肯定还有事情瞒着我!快给我全部吐出来!」 「修司,我不行了,你这人怎么这么有趣啊?」 「一点也不有趣!」 我差一点就要气到脑中风了。 豪华的书桌上摆着一张白纸。 他坐在这里经过了多少个小时呢? 回过神来,从大窗户外射入的阳光已然消失,他连室内变暗了都没察觉。 他慢条斯理地起身,点亮浴室的灯。 因为刺眼的光线而眯起眼。 扭开水龙头,热水哗啦哗啦地流出来。 他只是凝视着浴缸里逐渐上升的水位。 即使热水满出浴缸,弄湿了他的脚底,他依然注视着水。 step 5 数条岔路 那天我久违地取得休假。当我在床上发懒之际,手机传来振动声,来电显示为「道野边」。 『抱歉,修司,我有点急事,想请你帮个忙,你现在人在哪里呢?』 「我在家里,请问有什么事情呢?」 我被道野边难得的仓皇语气吓得从床上弹起。 『详情稍后再谈,你有办法现在立刻过来总公司一趟吗?』 「我马上到!」我急忙挂断。 总公司的自动门一开,道野边已经在等着我。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俩快步移动,边走边说。 「修司,你能快速赶来帮了我大忙。是这样的,我从前天晚上起,就联系不上东条老师。」 「他不在饭店里吗?」 「是的,我昨晚在饭店守候,他都没有回来。房间里当然也都找过了,一样不见踪影,只是……」 「只是?」 「他的手机……沉在浴缸里。」 「沉在浴缸里……?」 一股寒意窜过背脊。 「故乡的小岛呢?」 冷汗划过脸颊。 「出版社已经派人前往小岛,我也联系了他的老家,现阶段他们并未收到联系……」 道野边按下电梯钮,心神不宁地看着手表。 「手机沉在浴缸……」 我好像对这件事有印象。 「你有头绪吗?」 ……对了!我想起某个片段,急忙转身。 「我们去车站吧!」 「我明白了!请问我们要去哪里呢?」 道野边小跑步跟在我身后。 「总之我们先搭车吧!」 我们在车站买了票,我在摇晃的特快车厢里向道野边说明: 「很久以前,老师还不红的时候,常在某月刊杂志类似后记的版面画一些贫穷趣闻。当时他身上没钱,听说有人只吃水煮蛋减肥,于是天天只吃水煮蛋,最后昏倒被送进医院——诸如此类自嘲的内容,被他画得滑稽又搞笑,我当时最喜欢看那个单元了。」 虽然都是一些蠢到不行的故事,但是很符合老师的风格。 东条隼描绘的故事总是不乏人类才有的傻劲,这正是他的魅力所在。 「里面有一篇这样的趣事。」 当时东条隼遇上了瓶颈,怎样都找不到灵感,眼看时间分秒流逝,截稿日迫在眉睫,责编的催稿电话响个不停。那位编辑个性严厉,老师提不起勇气与他商量。 东条隼被逼入绝境后,在浴缸放满热水,然后把铃声不断的手机沉入水底。 和这次的行为一模一样。在那之后,东条隼只穿着身上的衣服便离家出走,用仅有的现金不停换搭电车,尽其所能地前往他能去的最远的地方。他阐述自己当时的心境是「总之很想逃跑」。 搭了一阵子的电车后,车窗外出现美丽的海景,他仿佛被吸了过去,在该站下车,并在那里寻获了奇迹似的灵感。听说当他返回东京时,只差一步就要被报警协寻了。 「原来如此。」 道野边用专注的表情聆听。 「总之我们先搭电车,往老师家能看到海的方向去,等车窗外出现海景就下车。」 「就这么办。」道野边深深点头。 「原来老师还画过这样的东西。我以为自己已经拜读过他至今所有的作品……是我功课做不够。」 「别这样说,那只是当时刊载在月刊杂志末页附录性质的小单元,出单行本时没有一并收录。」 「这是真正的粉丝才会知道的事情呢。」 「毕竟是东条隼的漫画伴着我长大的嘛。」 我在内心祈祷能平安无事地找到老师。 我们暂时坐在晃动的电车里,聊着有关东条老师的话题,比方说,我是如何爱上东条隼这位漫画家,以及他至今画过的所有漫画里,我最喜欢哪个桥段等,都是一些无趣的话题,道野边则笑咪咪地听我畅谈喜好。 「没想到《通通》会突然爆红,我当时真的很讶异呢。这该不会也是您一手策划的吧?」 《通通》并非在连载之初就大受欢迎。 然而,某天某知名男性部落客上传的一张照片里,拍到了这部漫画,《通通》便在称为追随者的部落客粉丝——尤其是女性粉丝之间迅速窜红。本来东条隼的粉丝以男性居多,增加了年轻女性读者群之后,让他一跃成为当红漫画家。 道野边微微一笑。 「能红是因为老师的漫画真的很好看,我只是轻轻在背后推了一把。」 暗中筹划的人果然是他。 「您是怎么办到的呢?」 「不是我,正确来说是其他人,是他推荐那位知名部落客看漫画的。」 「那要怎么做呢?」 「没有特别做什么,不过是和那位部落客混熟,将漫画推荐给他罢了。会拍进那张照片里,纯属巧合。我所做的,只是频繁确认对方的博客,看到那张照片之后,在下面留言『那部漫画真的很好看』,接下来口碑自然延烧开来。」 「和他混熟是这么容易的事情吗?」 「有人很擅长这类事情啊。」 「我还以为一定是您动用了什么方法呢。」 「我并没有那种才能。」 道野边缓缓摇头。 我想起他先前说过的话。 ——我至今还未曾遇过那个背上长翅膀的男人喔。 可是,我不明白道野边何以如此看轻自己。 「就算是这样,我还是觉得您很了不起。希望有一天,我也能成为像您一样出色的男士。」 道野边听了微笑说道: 「修司,我啊,曾经一度舍弃了自己的人生。」 我完全没料到他会这么说。 「舍弃……?」 「我真的当过流浪汉喔。」 我因为太过震惊,大声叫出来。 「您在外流浪过……?」 脱口而出后,我才急忙摀嘴。 道野边看着我的反应,温柔地笑说: 「是的,大概一个多月吧?我在大阪某地区的路边睡过纸箱。」 「真的……吗?」 我这次小声地问。 道野边仍旧保持微笑。 「是的,当时我结识了野宫老板,他向对你做的一样,为我做了名片。我甚至没跟老板报名字,他却自动帮我做了名片。」 没报上名字却做了名片,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见我满头雾水,道野边不改笑脸地说: 「上面印的名字就是道野边,意思大概是要我从路边向上爬。」 「道野边……不是您的本名?」 「没错。修司,你是第三个听我说这件事的人。第一个人是雅,然后还有一位……最后第三人则是你。」 回想起来,道野边给我的名片上只写了姓氏。 我当时虽然感到奇怪,却没想到那不是本名。 「方便告诉我您的人生故事吗?」 「这可说来话长了,就当成是消磨时间,请你听我娓娓道来。」 道野边沉静地开口。 我是第一次见到如此侃侃而谈的道野边,他说的故事使我忘却了时间。当故事来到尾声,电车的车窗外出现美丽的海景。 「看样子还会有第四个人。」 我说。 「咦?」 「你说这个故事的对象。」 我凝视着道野边。 「等一下连东条老师加起来,就是四个人。不过,您可能得在回程的电车上重说一遍了。」 「……不知能否为他带来灵感……」 道野边露出腼腆的笑容。 「我相信会是很棒的灵感。」 我们抵达岸边,走遍了附近。约莫走了三十分钟,道野边指向靠着扶手眺望大海的背影。 「在那里。」 我不确定那个人是不是东条老师,不过既然道野边这么说,肯定没错。我们在隔点距离的地方停下脚步。 「我们走吧。」 我说,道野边却温柔地浅浅一笑。 「接下来,要请修司你一个人过去,我在这里等你们。」 我用力点头。 「我一定会带他回来。」 「东条隼先生。」 我从背后喊他的名字,他身子一缩,转过头来。 看到来者是我,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微微扬起嘴角。 「您在做什么呢?」 我走到他旁边。 「我在呼吸。」 「哎呀呀,真巧呢,我也是。」 他更加微微抬起嘴角。 「你在学道野边说话?」 「被发现啦。」 我同样扬起嘴角,他又浅浅地笑了。 「只要吸气啊,海潮的香气就会沁入身体喔。」 他说完阖上双眼,略微张开双手,深深地吸气。 我依样画葫芦,闭上眼睛后,大大地张开双手吸气。 「这个香味是最棒的镇定剂。」 在这个只闻沙沙海浪声的静谧空间里,我们的呼吸声合为一体 自己的吐息在耳朵深处回荡扩散。 人类借由呼吸活着——我用全身感受着如此理所当然的事。 我一连做了好几次深吸吸。 不经意地一瞧,他的手中抓着牛奶仙贝的小袋子。 「等那个吃完,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去呢?」 我偷瞄东条老师的脸,发现他的视线直直地定在前方。 「回去……吗……?我究竟该回去哪里?要往何处去呢?」 我寻思着回应的话语,他则慢慢地咬起牛奶仙贝。 「没有炼乳果然不够味,味道好淡。」 他将袋子递到我面前,我从中抽出一片牛奶仙贝,学着他轻咬。 「真的,味道好淡。」 「不管什么时候吃,味道都一样。」 东条隼不舍地盯着牛奶仙贝,慢慢打开了话匣子。 那是「漫画家?东条隼」漫长走来的心路历程。 青年东条上大学后离开了小岛,独自一人在都市展开新生活。初次接触都市,眼中所见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为他带来冲击。 他大学加入漫画研究社,差不多在同一时期开始投稿新人奖。 先是有几部作品获得了佳作,到了大学三年级的秋天,终于荣获大奖,以学生漫画家的殊荣出道。 处女作相当卖座,「东条隼」的名字以本人始料未及的速度红遍大街小巷。那部出道作品我当然也看过,从那时候起,我便死忠地追着东条隼的漫画,直到现在。 他因此欢天喜地,确信自己拥有才华。 升上大四的时候,连载和课业让他忙得蜡烛两头烧,完全没想过要去参加求职活动,就这样持续画着漫画。即使父母曾多次劝他去找工作,但他对于自己的梦想充满信心,无法眼睁睁地放弃唾手可及的机会。 他决定大学毕业后,要靠着画漫画养活自己。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 出道作突然声明连载结束。 理由简单至极,因为单行本的销售数字下滑。 不过,他并没有非常紧张。下一部连载已经敲定。故事拖久了难免沦为制式,他认为只要推出新的作品就能继续热卖。 「因为我深信自己的漫画不可能会无聊。」 他这样说道。 但是推出新作之后,销量仍旧持续下滑。销售数字越惨,越令人在意销量,他一心想着:下周销量应该会回升、下个月应该会、下集应该会……越是在意,销量越是走下坡。不久后,他开始害怕听到销量。 无论如何都必须增加销量。 他好几次都差点被这个类似强迫症的思绪压垮。快乐地画画成为过去式,现在画画成了义务。这样子不行,那样子不行。他自己缩减选项,没察觉到这形同于把自己逼向死路。 他没办法觉得自己画什么都很有趣了。不管怎么画,都开心不起来。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放弃继续当漫画家。 没过多久,粉丝也开始嘲讽他「迷失方向」。他开始听到人们谈论「东条隼已经江郎才尽了」。 最后的连载被喊停后,连新连载的邀约都没了,存款也快要用光。 他坠入不幸的谷底。 「我甚至想过要寻死。」 东条隼凝视着宁静发光的海面说道。 「因为我只剩漫画了,我不知道怎么靠画画以外的方式活下去。」 他从来不曾出过社会工作。 「当时我认为这条路若是走不下去,我只能结束生命了。」 东条动身前往曾经见过的海岸,也就是这里。他想趁最后再看一次美丽的海洋。 当他毫无目的地在海边漫步之际,在附近看到一家古老的小杂货店。他什么也没想地晃进店里,然后在里面发现了牛奶仙贝。 他没沾任何东西,边走边吃薄薄的牛奶仙贝,如同回到孩提时代,一片、一片珍惜地吃着。味道和当年吃到的一样淡。 海潮的香气、牛奶仙贝的味道,紧接着脑中浮现辽阔的故乡岛景。 然后他终于想起—— 快乐无比地画漫画的那个年代。 看了自己画的漫画而捧腹大笑的朋友笑脸。 自己当时曾经是英雄。 ——我想再画能带给大家欢笑的漫画。 小心珍藏在脑中抽屉里的回忆一口气涌现。 ——对了,我以生长的小岛为舞台来画画看吧。 这就是《torn&tone》诞生的一刻。 他这样说道: 「勉强撬开变得卡卡的斗柜,里面涌现的物品竟然丝毫没有褪色。我很庆幸能在褪色之前把它们拿出来。」 开始作画后相当顺畅。 舞台是那座海岛,主角是一群高中生。拥有未知力量的敌人突然造访,提出「只要交出这座小岛就会放过日本」的交换条件。想必除了岛民以外的所有人都置身事外,想着要交出小岛。但是这群主角无论如何都想守护小岛,即使要与全部的人类为敌,他们仍执意要保护小岛,同时也要守护日本。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故事饶富兴味地展开,他作画时也乐在其中,希望这个故事能让许多人看见。他想再次成为大家心目中的英雄。 于是他委托「heroes」帮忙。 道野边读完原稿时说:「这个故事没有丝毫虚假。」 故事主角的台词完全是东条隼的真实心境,内藏了灵魂。 「这会大卖。」 道野边说完笑了笑。 接着,这个愿望实现了,如今东条隼是炙手可热的畅销漫画家。 不仅如此,他还常常上电视节目,努力摆出笨拙的笑脸,请更多人阅读这部漫画。 本应一帆风顺的东条隼如今在烦恼什么,我无从知晓。 「欸,修司……」 东条老师望着大海向我搭话: 「东条隼究竟是什么人呢?」 我思索着问题的用意,无法即时回答。 东条老师继续说: 「未来,他会朝着什么方向去呢?」 他是不是在犹豫未来要不要继续当漫画家呢?我茫然思忖。 他是不是对于连续创作畅销作品,感到吃力了呢? 纵使不明白,我还是尽可能用自己最真诚的方式回答: 「据我所知,东条隼是个漫画家,同时也是我所知最棒的漫画家。」 他沉默地看着海洋。 「我喜欢东条隼画的漫画,但请不要问我原因,我无法回答太难的问题。」 他微微扬起一侧的嘴角。 「……真随便呢。」 我不停歇地大声说道: 「但我认为,喜欢就是这么一回事。如果不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包装就说不出『喜欢』,我宁可不要这种世界。」 他「呼」地叹了一口气,露出微笑。 「……太夸张了吧。」 我更加肆无忌惮地说: 「因为喜欢所以想看。未来我也想继续看东条隼的漫画,原因就这么单纯。这完全是为了我个人的私欲,请您陪我实现这个心愿。」 他的视线始终落在远方的海平面。 「……真任性啊。」 他说话时的眼神相当温柔。 「我一辈子都会是东条隼的漫画粉丝。」 他丝毫不为所动。 「所以,请您继续画,画出那些只有东条隼能创作的作品。」 他闻言再次轻扬唇角,眯细眼睛道: 「只有东条隼能画的东西,究竟剩下多少呢?」 我循着他的视线往前望去。太阳包覆在薄薄的云层下,在闪闪发亮的海平面彼方,绽放出柔和的光芒。 多美的景色。 我们现在并肩眺望的景致,一定也会纳入他的记忆斗柜,孕育出新的世界。 我想再多看一点,我还要看更多东条隼创造的世界。 「……一定还有很多的。」 东条隼望着一口咬定的我,垂下眉毛苦笑。 「说话都不用负责耶。」 接下来的好一阵子,我俩一同静静欣赏同一片风景。 「修司,谢谢你。」 东条老师看起来十分平静。 我稍微放宽了心,回应道: 「不,我什么都没做。」 「没这回事。」 他温柔地笑了。 「回去吧。」 我露出笑脸说「是」。 我带着东条老师来到道野边等候的地方,并且问了他一个问题: 「有件事我一直很想问您。」 「什么事?」 「您为什么要给我名片呢?我只是为期短短一周的兼职人员,您竟然特地为我画了素描。」 东条老师咧嘴一笑。 「因为你是我的粉丝啊。」 我因为被他说中而噤声。本来我没打算让他知道的。 「瞒也没用,那是真心喜欢我的漫画的眼神。你听我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总是充满了光采。」 「被发现了啊。其实,我从您刚出道就一直追随您的漫画。看过您的贫穷趣闻后,我发自内心祈求您能成功。我是东条隼的头号粉丝。」 东条老师难得「哈哈哈」地笑出来。 「今天真是谢谢你了。托你的福,我下定决心了。」 当时,我用正面的方式接受了这句话。 我心情大好地说: 「有任何需要,欢迎随时找我。」 东条老师微笑点头说「好」。 然而接下来的一个月,东条老师连一次都没找过我。 翘首盼望多时,我终于等到连载《通通》的月刊发售日。我意气风发地翻过厚重杂志的页面,然而…… 等着我的是不如预期的结果。 「道野边……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摊开连载东条隼《torn&tone》的页面,凝视道野边。 连载的最后一格所写的文本不是「待续」,而是「完」。 道野边只是略带寂寞地微微笑着。 我赶往东条老师的住处。 老师人在自家。我仅在电话里说「我现在过去」,而他什么也没问便说「我知道了」。 来到东条老师的自家门前,我先被那栋公寓的外观吓到。 那是一栋屋龄不知几十年,相当破旧的老公寓,怎么看都不像是畅销漫画家所住的地方。 我按下玄关前的电铃,阴暗的走廊响起「叽~~」的开门声。 「要喝咖啡吗?」 老师开门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温柔微笑地问我要不要喝咖啡。 东条老师为我冲泡了即溶咖啡,我低头致谢,接过杯子。 「不像饭店的咖啡那么好喝啦。」 我静静点头。 尽管凭着一股冲动就来了,我却不晓得该说什么话当开场白才好。 我绞尽脑汁思考,该如何将脑中不停打转的「为什么」,好好地传递给东条老师知道。 主动破题的是东条老师。 「很惊讶吧?」 他简短地说了出口,我对此深深点了个头。 「这件事一开始就决定了,是因为剧场版的关系才顺延了一年,真是奇迹啊。」 东条老师继续说: 「道野边用尽各种方法为我制造机会。多亏他暗中使出各种行销手法,《torn&tone》因此受到大众喜爱,成为畅销作品,我已经了无遗憾了。」 东条老师稍做停顿后,哈哈地笑出来。 「……这样说听起来很酷吧。其实我还有满满的不舍,直到最后一刻都在犹豫该不该画最终话。出版社也有询问我有没有再延长一年的意愿。」 「那为什么……」 ——为什么不延长呢? 我用力吞回这句话。相信老师的心里,一定有着我所无法理解的纠葛和考量。然而我却感到不甘心。不知为何,非常不甘心。 「我的故事本来就设计要在近期内结束,如果硬要加长,多出来的故事只会显得画蛇添足。我虽然知道这点,却很害怕放下这部畅销作品……」 我一直以为《通通》还会继续连载下去。 『未来,他会朝着什么方向去呢?』 我想起东条老师在海边说的话,忍不住紧咬下唇。 「不过,我最后还是决定要画最终话,这都是托某人的福。」 「托某人的福……?」 「那个人啊,既随便又夸张,非常任性、不负责任,但也是我最棒的粉丝。」 脑中一片空白。 是我害的吗……? 是我当时说的话,使老师下定决心要画最终话吗……? 「是我造成的……吗?」 回过神来,话语已经脱口而出。 「请你别这么想,我很感谢你喔。是你让我觉得自己至少有一个粉丝会终身不离不弃。有人愿意站在我这边。没有比这更棒的强心针了。当没人愿意看我的漫画的那一天来临时,至少有你在等,我因此感到无所畏惧。」 我什么话都说不上来。 因为,东条老师平静陈述的表情,看起来是真的很满足。 「谢谢你。画完了最终话,我是真的相当满足。那是我的漫画家人生当中最满意的成品。」 语毕,他展露无忧无虑的笑脸。想必他现在的表情,就跟第一次拿漫画给同学看时一模一样——我咬着嘴唇想。 「你和老师聊过了吗?」 道野边温柔地微笑。 「是的。」 「你能接受这个结果吗?」 「说不上来……毕竟这是东条老师的决定……我无法干涉。」 「要不要喝?」 道野边递来暖暖的罐装咖啡,我道谢后接过它。 「竟然是最后一话……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就对老师说了一堆不负责任的话。」 我打开罐子,喝了一口热咖啡。 「难道是我不负责任的发言……影响了东条老师的人生抉择吗?一想到这里,我就……」 「……觉得害怕吗?」 「是的……」 「你担心自己的发言和行为,不小心影响了别人的人生。」 「是的……」 道野边瞥了一眼手中的罐装咖啡。 「知道我曾经流落街头的人,除了老板、雅、你,以及上次讲过的东条老师之外,剩下的另一人是谁……你猜得到吗?」 「……猜不到。」 坦白说,我没有心情思考这些。 「佐佐木拓。」 我瞬间心想「那是谁?」讶异地望着道野边。 「嗯?」 「就是那位曾经和你在同一家便利商店打工的佐佐木拓同学喔。」 「咦……阿拓?你们认识啊……?」 我一时间无法听懂他的话。 「啊!阿拓在heroes工作的朋友就是您吗?」 道野边静静微笑。 「他可是拓展人脉的专家呢。之前提到协助《通通》行销的人也是他。除此之外,他也负责暗中挖角,是所谓的地下员工。」 「阿拓是heroes的员工……?」 我不由得笑出来。 「阿拓看上的人才,会由名柏前往确认,及格了就打电话通知对方——流程大略是这样。你还记得结帐时弄掉饭团的人吗?」 我想起那个在便利商店掉落饭团、感觉笨拙无用的男人,当时我的确帮他换了新的饭团。原来那个人是…… 「我已经快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 「修司,他们拥有一流的看人眼光,被他们挑中的你在那个当下,便等于赢得了公司的信任,所以你才会在三%的录取率当中雀屏中选。」 道野边沉稳地道出原委。 「人只要活着,就会与人扯上关系。」 接着,他垂眸看向手中的罐装咖啡。 「比方说,开发了罐装咖啡的那些人。这项商品被开发出来、交付到我们手中之前,究竟耗费了多少人的时间和精力呢?就算不是直接相关,那些人现在仍与我们的人生紧密相连。」 我也瞥向罐装咖啡,它从刚才便持续温热我的手掌。 「先不提影响是小是大,我认为人生说穿了就是这么一回事。」 道野边和平时一样,温柔地笑着看我。 「道野边,我可以……稍微休个假吗?」 「我们公司是自由上班,请你在需要的时候自由放假。」 我默默低头致谢。 「可是,我很确定你能胜任这份工作。」 「阿拓为什么会看中我呢?」 「修司,因为你拥有真正温柔的心,以及对任何事都无比认真的态度。这样的性格特质,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养成的。」 我再次深深低头,接着往门边走。 「修司。」 回头一看,道野边用寂寞的眼神看着我。 「我们继续在这里相会吧。对我来说,能全心信赖的同事增加了,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情喔。」 我未做出任何回应,只是微笑着背对道野边略带寂寞的笑脸。 next stage heroes 「小哥,你之前也买过对呗?」 杂货店的大婶一面说,一面随手将红冬冬的苹果往袋子里塞。 「是的,您记得我啊。」 大婶抬起头,紧盯着我瞧。 「我没在这附近看过你,你从哪里来的呀?」 「东京。」 「哎~~真远呀~~来探病的呗?」 「是啊。阿公……外公在里面那家医院住院。」 「所以你特地从东京过来呀,真孝顺哩。你外公喜欢吃苹果呗。」 「不……坦白说我不知道,只是觉得九州产的苹果很少见……讲到苹果,通常都会联想到青森等寒冷地区不是吗?」 「哪里少见呀,我们的确不接外面的订单,店头的要是卖剩了,会分送给附近邻居吃哟。」 「分送给附近居民吗?」 「对呀,你外公要是在附近,应该也会分给他哟。」 杂货店的大婶豪迈地大笑。 「那我买去也一样。」 「怎么会哩?」 「因为他常吃……」 「不一样呗。」 「可是……」 「邻居大婶分送的免钱苹果,和孙子用血汗钱买去送他的苹果,味道不可能一样呗。」 大婶咧嘴一笑,说「拿去」,把塑料袋拎给我。 我悄悄往病房内探头一瞧,母亲随即发现了我。 「修司?」 我莫名害羞地笑了笑,靠向病床。 「你今天放假?」 「嗯,我请到连假了,饭店也订好了,会在这里住两、三天。」 「妈妈不是要你来之前通知一声吗?你老是这样急性子。」 她用力拍了我的手臂,力气颇大,害我稍微摇晃了一下。 我看准母亲去帮花瓶换水、离开病房的时机,向外公搭话。 「外公,老实说,我离开上一家公司,已经一年以上了。」 「是吗?」 外公面不改色,继续很美味似地吃着苹果。 「现在的工作跟之前不一样,我有点迷惘,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做。这件事我还没跟妈妈提起……」 「很好很好。」 「嗯?」 「不跟妈妈讲很好啊,只跟外公讲也很好啊。」 我轻轻一笑。 「这份工作与别人的人生有关……很可怕吧?」 外公停下吃苹果,注视我的眼睛,和蔼地微笑。 「根本没什么好怕的啊。」 「可是,我说的话可能会改变别人的人生啊。」 外公缓缓摇头。 「人生道路这种东西,不是说变就能变的。」 「是吗……」 「只能试图改变,不用你操心。」 外公再次微笑说道: 「有外公陪着你,没什么好怕的。」 「我明天还会再来。」我告诉外公后走出病房,这时母亲从后方追上来。 「怎么了吗?」 「你接下来如果没事的话,跟妈妈去外公家一趟好吗?妈妈想慢慢整理屋子,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呢。」 「好啊,我是没差……」 「是吗?妈妈得救了。等我一下,我去跟外公说一声要走了。」 「好……我在楼下的椅子等你,你慢慢来,不用急。」 我坐在等候处的椅子上,母亲折回病房不过数分钟便来到我面前。 「好快喔。」 「外公说不要让你等,催我快点过来呢。」 「是喔,又没关系。」 「他说让你一个人等很可怜,嘴上念个不停呢。真是的,又不是小孩子了。」 我跟随兀自念念有词的母亲向前走。 「哇……好猛喔……」 「你有几年没来外公家啦?」 「已经久到不记得了……」 老旧的屋子里堆满了杂物,大概是正整理到一半吧。 「就是说呀,每次要你从东京回来,你都没消没息呢。」 「你也没有像你说的那么常回来啊。」 我环视屋内,有点惊恐地说: 「好,要整理什么呢?」 「全部都要啊,慢慢把重要的物品和需要的物品分类出来。」 「为什么呢?」 「还问为什么……不先提前整理的话,等到突然要用时,不是会找不到东西放在哪里、弄得手忙脚乱的吗?」 突然要用时……这句话痛苦地揪住我的心。 「我该怎么做比较好?」 「你从后门出去会看到一间仓库,可以麻烦你连仓库一起整理吗?那里放了很多农耕器具,妈妈一个人实在搬不动呀。」 「好好好。」 于是我先走向仓库。 「妈……这要从哪里开始整理啊?」 仓库里堆放着许多沾着泥土、我完全搞不懂是用来干嘛的器具。 「太细的部分先不用管,先搬大的东西吧。」 母亲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你干嘛不早说啊,那样我就穿脏了也无所谓的衣服过来了……」 「我才想抱怨呢,谁知道你今天会来呀。」 母子同心打扫了一会儿后,我发现仓库里放着相对比较干净,但是已显陈旧的捕虫网与黄绿色的昆虫饲养箱。 脑中顿时浮现为我说明抓蝉方式的外公。 「外公还有在抓虫吗?」 「怎么可能,你忘了吗?那是你的东西。」 「我的东西?」 「因为你任性地吵着要抓虫,外公特地跑去市区替你买回来呢。你完全不记得了?」 「完全不记得……我是怎么说的?」 「你突然说想抓独角仙呀,然后……啊!」 仓库里响起铿铃匡啷的声音,一些瓶瓶罐罐从母亲举起的手中掉下来,散落一地。 「唉……真是的……」 「你没事吧?」 「没事是没事……不过东西还真多呀,还有一堆不知道是什么的堆放物……」 母亲轻轻叹口气,留下一句「喏,只有今天了,手动起来」,接着便从脖子解下沾满灰尘的围裙,走向玄关。很快地,拍打围裙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修司!妈妈忘记去邮局了,顺便去一下喔!会买果汁回来。你要喝什么?」 是解下围裙的「顺便」吗?她似乎想起自己有事情忘了办。 「那帮我买罐装咖啡。」 「甜的吗?」 「嗯,有点甜但不要太甜。」 「真麻烦欸!那就交给你整理了喔,慢慢弄就好……」 我缺乏干劲地回答「好~~」,接着扫视散落在脚边的瓶瓶罐罐。 「好怀念喔……」 我在蓝色的圆形饼干罐前蹲下来,外头不绝于耳地传来铃虫与青蛙的合鸣,在这独留我一人的寂静空间里,铃铃铃呱呱呱地响个不停。 我用手掌轻轻抹拭蓝色饼干罐的表面,厚厚的灰尘已经化作灰色的棉絮结块,轻飘飘地在空气中飘散。我用双手捧着罐子,拿到耳边摇晃,里面没有传来任何声音,只有灰尘在眼前飞舞。 「空的吗……」 我用左手抱着罐子,右手手指用力扣住盖缘,传来「咔」的钝声,更多灰尘飘在空中。 空罐内散发出从外观完全无法想像的美丽银光。 我轻轻阖上盖子,凝视印刷在盖上的饼干照片。关于这个饼干罐的回忆,任凭我想忘也忘不掉。这曾是我最喜欢的东西,每次来到外公家,我都会看到这个饼干罐,里面塞满各式各样的饼干,我的任务就是要将封住盖缘、类似胶带的薄胶片「咻」地撕开,打开罐子。里面有沾满砂糖的饼干,有浑圆厚实的饼干,还有同时掺杂巧克力与原味的时髦饼干;我最喜欢的是中心有红色果酱的饼干,尽管每次吃时都会黏牙,我却开心得不得了。 每次我都因为吃不完而把整个饼干罐带回家,下次来时他们又会准备新的给我。犹记当时外婆还在…… 脑中的遥远回忆,颜色逐渐鲜明了起来。 对了……那个捕虫网也…… 『我想抓独角仙!』 脑海里蓦然响起自己童稚的声音。 还记得学校的朋友洋洋得意地说父母买了独角仙给他,他的暑假自由研究作业要写独角仙观察日记,我听了羡慕不已,兴起自己抓的念头。听说山上有独角仙,那就去外公家抓吧。 抵达外公家的第一天,我在晚餐时间想起这件事,提议道: 「外公,我想抓独角仙!」 「要抓独角仙,你明天早上四点起得来吗?」外公笑呵呵地问。 「那么早啊?」 「因为独角仙很早起啊。可是没有准备陷阱,一大早去可能也捉不到呗。」 父亲也接续外公的话说: 「修司,我们后天要去海边,明天早上不睡饱一点会太累,而且独角仙不好抓喔。」 「这样啊……」 我大失所望,当天夜里沉沉睡去。大概是旅行太累,隔天早上别说四点,我张开眼睛时,甚至都快九点半了。 「哎呀,赖床鬼起床了呢。快去吃早餐,不然会吃不下好吃的中餐哟。」 「午餐要吃什么呢?」 「我们一起去吃超市隔壁的拉面吧。」 「好耶!」 我急忙吃完早餐。 吃完饭后,我无所事事地看着电视,忽然察觉外公不在。 「外公去哪里了?」 「去市区买东西了哟,很快就会回来。」 「哦……」 母亲说的没错,外公不一会儿便回到家。 「我回来了,修司,喏,快来看这个。」 「什么什么?」 我兴奋地冲向玄关。 「捕虫网和饲养箱。」 「哇!」我发出欢呼声,外公似乎比我还高兴,笑呵呵地说: 「说是最新型的,外公就帮你买回来啰。」 我把覆满灰尘的饼干罐直接放在地上,回到刚刚看到捕虫网和饲养箱的地方。 「就是这个……」 眼前微脏的饲养箱,在我的脑海里以鲜艳的黄绿色苏醒。 黄绿色的饲养箱与又大又酷的捕虫网。当年,我喜出望外地冲向玄关,母亲从后方追上来,朝我喊道:「吃午餐的时间要回来唷。」我回答:「好~~」跑到后山的一路上都催着外公:「快一点、快一点!」 我心中雀跃地想着「说不定至少会有一只睡过头的独角仙」,但即使找到了许许多多的蝴蝶、蚱蜢及不知名的昆虫;即使我睁大眼睛仔细寻找,依然没瞧见攀在褐色树干上黑得发亮、仿佛戴着武士头盔的甲虫。 「果然找不到了吗……」 正当我数度用手抹去额头流下的汗水、半放弃的时候,外公突然伸手对我说:「网子借我一下。」我一把网子交给他,他便跨入山林两、三步,双眼紧盯树的上方,似乎锁定了什么目标。 「找到了吗?」网子在我出声的同时「啪沙」地盖上树干。 「外公,有吗?你抓到了吗?」 外公轻轻旋转网子,发出欢呼声,对我露出一抹贼笑。 「不是独角仙,但你看看呗。」 「你抓到什么了?」 我充满好奇地接近被网子包住看不见庐山真面目的猎物,就在这时,眼前传来震耳欲聋的「唧唧!」声。 「呜哇!」我吓得往后跳,外公见了「哈哈哈」地张口大笑。 「这是min-min蝉。虽然没找到独角仙,不过还有很多蝉可以抓呗。」 「蝉……」 那只蝉数度在外公拿的捕虫网里「唧唧!」大叫,凶猛挣扎,我只敢躲得远远地盯着它瞧。 接着外公翻过网子,蝉再次从敞开的网口「唧!」地大声抗议,转眼间就飞走了。 「啊!外公,蝉逃走了。」 「甭担心,蝉的话到处都有,修司也来捉捉看呗。」 外公露齿大笑。 想不到抓蝉意外地容易。 「抓到了!抓到了!外公,接下来要怎么办?」 看着蝉在网子里乱撞乱飞,我感到不知所措,向外公求救。 「要不要用手抓进饲养箱里?」 「用手抓吗!」 「是啊。」 外公若无其事地回答。 「它不会咬人吗?」 我紧张地问,外公却哈哈大笑。 「应该不会咬人呗。」 然而当我害怕地把手伸过去,蝉便突然「唧唧!」示威。 「哇!」 「怎么?修司怕蝉啊?」 「是不至于害怕……」 我边说边再次把手靠近,蝉发出「唧!」的叫声,仿佛在抱怨:「不要碰我!」 「哇!我还是有点怕怕的。」 「哈哈哈。」 有句话叫「宛如昨日才发生」,完全是我现在的写照。不知为何,回忆鲜明地苏醒起来。 如今我才有点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不跟很少见面的外公多制造一些回忆呢?说来真是相当自私。 当年最新型的捕虫道具,不知弃置在这里多少年,一定曾经盼望着我再次使用它们吧。然而它们没有二度登场的机会,在这里经年累月地积灰尘,褪了色。 我或许要替外公「索然无味」的人生负一点责任。假如我更加善用时间,多和外公制造回忆,他的人生是不是就能变得更加多彩多姿了呢? 外公俐落地将蝉从网子移到饲养箱,对我说道: 「蝉也可以徒手抓喔。」 「你骗人~~」 「外公不会说谎。」 他说了句「等一下」,再次走进山林里。 外公喀沙喀沙地踩过杂草,呼喊道: 「修司~~来这儿一下。」 我急忙跑到外公身旁。 「看好啰!」 外公把手掌弓成碗状,从下方悄悄接近攀着粗壮树干的蝉。 只见他迅雷不及掩耳地用手复住蝉,一下子就捉到了。 「外公好厉害~~」 蝉在外公的手掌里懦弱地发出「唧……」的叫声。 外公把蝉放进饲养箱,接着说道: 「修司要不要也来试试看?」 「嗯!」 外公蹲下来,在我面前伸出手。 「像这样把手弯起来,从下面悄悄接近……」 把手弯起来……脑中浮现外公躺在医院床上时,布满皱纹的手。要悄悄地、悄悄地接近喔。喏,修司,像这样,不用怕。不能用力捏喔。对,那样子慢慢接近。啊~~逃走了。喏,那儿也有,别着急,慢慢来。豁出去摸摸看,有外公陪着你,没什么好怕的。喏,那边也有…… 「唉,时间到了。」 远方传来母亲的呼唤,外公语带遗憾地说。 没错,就是这样。外公,我全都想起来了。 结果我直到最后,都不敢徒手抓蝉。 那年夏天,我始终是个怕蝉的胆小鬼。 「要不要明年再来抓虫啊?」 外公问着离去前依依不舍的我。 「明年也要教我喔,打勾勾!」 我在外公面前伸出右手小指。 我再次拿起那个老旧的捕虫网。 外公一直替我收着网子和饲养箱,没有丢掉。 搞了半天,是我自己提出约定的。 我始终是那个不敢摸蝉的胆小鬼,始终没有想起那个约定,就这样长大成人。 「我回来了。」 外头传来母亲的声音。 「哎呀,完全没进展嘛。也没关系啦,我们来休息吧。」 母亲探头窥看仓库说。 回到客厅以后,母亲把有点甜又不会太甜的罐装咖啡递给我。 「这个饼干罐真令人怀念。」 我单手轻敲从仓库里带出来的蓝色罐子。 「哎呀,你还记得呀?妈妈前阵子才因为这个东西被外公念呢。」 「为什么?」 「他说你回来的时候,我为什么没买罐装饼干送你。我还特地跟外公解释,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吃饼干啦。」 原来外公还记得我爱吃的东西,我感到胸口暖洋洋的。 「然后过了一会儿呀,外公从钱包里掏出万圆大钞,说他想吃哈密瓜,要我去百货公司买最高级的回来呢。」 「咦?」 我想起当时吃的那个放在桐木盒里的高级哈密瓜。 「我以为是外公要吃的,提起劲挑了最高级的哈密瓜呢,结果他要我把哈密瓜送你,代替那个罐装饼干,还要我当成是别人送的慰问品。早知道是要给你吃的,妈妈就买便宜一点的了。」 外公八成是因为不知道长大后的我喜欢吃什么,所以想说至少买个平时吃不到的高级哈密瓜请我吃吧。 我是用什么表情吃那颗哈密瓜的呢? 要是更珍惜地吃它就好了。 眼眶突然一热,我差点哭出来,急忙喝下罐装咖啡当作掩饰。 「今天有伴手礼喔。」 我在外公面前递出蓝色的饼干罐。 昨天我询问母亲那家店的地点,跑去一看,店已经不在了。 我接着跑遍了全镇,好不容易才找到它。 「真怀念哩。」 外公眯起眼睛。 「我现在也喜欢喔。」 「看呗,就说修司还是小孩子。」 外公得意洋洋地对正在削苹果的母亲说。 「再过不久就要二十七岁了。」 「才二十七岁,简直和小婴儿没两样。」 「小婴儿吗……」 我还真是没想到自己到了这个年纪,还会被叫做小婴儿。 我拿出一起买回来的罐装咖啡。 「外公,你咖啡喝无糖还是有糖的?」 「我喜欢加糖的。」 「这给外公。」我递上咖啡,「咻」地撕开封住饼干罐缘的胶带。 我仿佛回到孩提时代,兴奋地打开盖子,甜甜的气味顿时四溢。 我们一起吃着饼干,闲话家常。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询问外公: 「外公的人生,是怎样的人生呢?」 外公微笑回答: 「我过了索然无味的人生啊。」 他讲了和当时一模一样的话。 「我这辈子只知道埋头工作,也不懂得花钱享受。」 「可是啊……」外公继续说: 「我的人生也过得相当幸福。」 外公呵呵一笑。 「我老是像这样吃甜食嘛。」 外公交互吃着我买来的饼干和苹果,看起来真的很幸福。 「外公,你之前骗了我,对吗?」 我露出窃笑。 「外公不会对你说谎。」 只见他一脸堂堂正正地说。 「你骗人,我小时候明明直到最后都不敢徒手抓蝉。」 外公听了,咧嘴一笑,看着我。 「怎么,你都想起来啦?亏外公还想让你在回忆里变得帅一点哩。」 「我全部都想起来了。」 外公显得很开心,伸手再拿一个饼干。 「明年夏天再一起去抓蝉吧。」 我也拿起饼干说。 「你不要害怕喔。」 「才不怕呢,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来到最后第三天,尽管时间所剩不多,我还是去向外公打招呼。 「我还会再来的。」 「要是很忙的话不用勉强来啦。」 还真敢说呢。我笑了笑。 「外公……我人生中的第一个英雄,也许就是徒手抓蝉的你喔。」 外公似乎很开心地眯眼微笑。 「我现在的工作和制造英雄有关。」 「那是好工作哩。」 「嗯,是好工作。」 我是真心这么想。我已经下定决心,要继续做下去。 「我会好好加油,创造出很多的英雄。」 外公「嗯嗯」地猛点头。 「那是很幸福的事哩。」 外公始终笑容不减。 「我年底还会再来的。」 我对送我来到公车站的母亲说,只见她睁圆了眼。 「呃,你最近怎么啦?工作都还好吗?」 「说到工作……」 我吸口气后,决定老实招认: 「其实呢……我去年夏天就离开上一间公司了。」 「哎呀呀……你虽然都没说,但妈妈隐约有感觉到呢。」 「真的吗?」 「这二十七年我可不是白养你的哟。」 「我才二十六岁。」 「然后呢?那你现在怎么生活?」 「我找到新工作了,有好好上班。」 「哎呀!那不是很棒吗?妈妈还以为你会暂时当打工族呢。」 母亲夸张地表现出惊讶。 「不……其实没几个月前,我都在便利商店打工。」 「这么久啦!你这孩子真的是重要的事情都不说呢。」 母亲用力拍打我的背,力道之大害我微微呛到。 「不过,你怎么知道我离职?」 「你有事隐瞒时,有个坏习惯哟。」 「呃,真的假的?」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你自己果然不知道。」 「告诉我嘛。」 「不要,我已经决定在你要结婚的时候,偷偷告诉未来会成为你太太的人了。」 母亲露出挑衅的笑容。 「那种事情不用说啦。」 我苦笑以对。 「这样子太不公平了。」 母亲发出「呼呼呼」的怪笑。 「不过没关系,我会找到一个不受旁人的话语影响,能好好注视我本身的人结婚的。」 「哎呀,有对象了吗?」 「没有……」 「这样啊,真没趣。」 就在这时,公车发出「噗噜噜噜」的引擎声接近。 「下次见。」我一转身,母亲急忙追问: 「等等,所以你现在做什么工作?是怎样的公司呢?」 「这个嘛……这件事说来话长~~下次再告诉你。」 「咦?什么意思啦!」 公车停了下来,门「噗咻」打开,几个人走下来。 「简单来说,是英雄制作公司。」 我坐上公车,向母亲挥挥手。 母亲也朝着公车挥手,直到我看不见她为止。 在乡下度过的三天时光对我来说获益良多。 尽管外公的话不多,却始终笑咪咪地听我说话。 回到家后,我久违地放松熟睡,起床后打扫了房间。等这些都结束之后,我上街买东西时差不多傍晚了。 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既像活在现实,又如置身梦境之中,心情非常奇妙。 不久前还蝉鸣大作的树木,叶子已经明显变得枯黄。 年复一年,我都感觉季节的更迭似乎加快了脚步。 『寻找这条手帕的主人。』 那张寻人告示依然贴在电线杆上。 恐怕找不到了吧。即使本人有察觉这件事,可能也不会为了拿回一条不重要的手帕特地联系拾获者。 对了,回过神来,我不再做那个梦了。 就在我边思索边走向那个十字路口时…… 我忽然「啊!」地大叫。 那个金发男在前方对面走着。我绝对不会认错那头抓刺、发梢染成粉红色的头发。 即使通过背影,我也能感觉到那条从耳朵连到鼻子的链条在叮当作响。 我急忙追上那名金发男。 「请问……」 我一出声,金发男便回过头来,耳环发出叮当声,讶异地蹙眉看我。 「怎么了吗……」 我又喃喃说了一次:「请问……」男人不悦地反问:「干嘛?」 「请问……好几个月前……在这个十字路口……」 男人继续皱着眉头并轻轻歪头。 「呃,有个背著书包的……小学生……」 刹那间,男人睁大眼睛,快步朝我走来。 「你认识那个孩子吗?」 「呃……不,不是的。」 男人再次面露诧异。 「呃,那个……我想知道那孩子后来怎么样了……他伤得重不重呢?我的心里一直放不下这件事……」 男人稍作思考后告诉我: 「那孩子没有受伤。」 「咦!可是,那个书包……」 男人注视我的眼睛半晌,接着静静道出那天发生的事。 那天,有人流血倒在车子后方。 男人拚命奔走,想帮助那些人。 他需要手帕来为伤者止血,扯开喉咙大喊: 「有没有人身上有手帕或是布?可以绑住手臂的就好!」 第一时间回应的人,就是那个背书包的少年。 「我有手帕!」 少年急忙上前,在车子旁放下书包,从中取出一条画着战队英雄的手帕。 男人使用那条手帕,替倒在地上的伤者绑住手臂止血。 紧接着救护车抵达现场,站在旁边的女子抱住少年的肩膀说:「这里很危险,你站远一点。」带着他稍微退开。 我当时所见的,是少年遗留在地面的书包。 长期压在胸口的东西终于松落,我发自内心安心吐气。 男人指着电线杆说: 「你有看到贴在那边的寻人告示吗?」 我恍然大悟。那张纸上放的手帕照片,是现下在孩子间人气最夯的英雄战队商品。 「那条英雄手帕就是那个男孩子的东西。后来警察来向我询问案发当时的状况,当我回过神来,那个孩子已经不见了,我完全无从找起。」 我感到胸口逐渐发烫。 「我有向警察留下联系数据,后来,接受帮助的人打电话给我,说他出院了,想好好道谢。我和对方见过一次面,并且把手帕的事告诉了他。他说无论如何都想和那个男孩子道谢,要送他新的手帕。」 眼头莫名发热,我忍着不流泪,挤出声音说: 「所以才会贴了那张纸啊……」 「虽然是很古老的寻人方法,但假设这里是那孩子上学的必经路线,应该会看到才对。你要是在哪里看到他,请帮我转达我们在找他。」 男人微微放松眼角。 「我明白了……他的长相我大概记得。」 「麻烦您了。」 男人说完有礼地低头致意,仿佛自己是当事者。 「话说回来……您真了不起。遇到那种事,我的身体根本动不了,光是在旁边看着就是极限了。」 男人似乎有些害羞,用戴着硕大黑色手环的右手搔着金发的发根说: 「只是碰巧啦,因为我刚好是距离最近的人。」 手环上满满的银刺装饰,仿佛现在也会刺到他的耳朵。 男人突然换上正经的脸孔,接下去说: 「位置真的很近,血几乎要喷到我身上。只差一步的距离,倒在那里的人应该就是我。没出人命简直是奇迹。」 我从对侧街道看过去都明白那是多么严重的车祸,从近距离目睹一切的他一定饱受惊吓。 「可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吗……希望受伤的人都已经痊愈了。」我说。 「真的。」男人深深点头。 叫住他时带着戒心的目光消失了,我可以感觉到他非常关心那些人。 「对了,你为什么会那么在意那个小学生呢?甚至在意到在路上叫住我。」 经他这么一问,我瞬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呃……没有什么重大的原因……那天我从后面看见那孩子,他只踩白色的斑马线过马路。」 我和刚刚的他一样搔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小时候也常常像他那样过马路,觉得很怀念。记得只要顺利踏著白线过马路,就会觉得很幸运。那孩子从头到尾成功地只踏白线过马路,我正替他感到幸运,紧接着就发生车祸……我甚至开始怀疑世界上没有神也没有佛,变得很在意那孩子。」 他皱起鼻头笑道: 「我小时候也常常这样。」 然后他一面侧头思索,一面蹙眉道: 「那样算是幸运吗?车祸在他眼前发生,而他毫发无伤,就某方面来说,应该算是幸运吧……」 「要是他用平常的方式过马路……」 我说到一半,吞回后半句。 他也瞬间屏息。 「人生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没人知道。」 「真的是这样。」 「所以要尽可能不留下遗憾呢……」 他喃喃自语地说完,朝我轻轻点头说「拜拜」,扬长而去。 我决定下次去医院探病时,要把这个故事告诉外公。 想不到英雄意外近在身边。 走在这个城市里的每一个人,一定都有成为英雄的瞬间。 那名少年送上手帕的那一刻,无疑成为了某人的英雄。 我心目中的外公也是。 还有当时身在现场的人所见到的金发男子。 ——我过了索然无味的人生啊。 如今我终于懂了,外公当时的表情非常幸福。 微笑眯细双眼的外公,眼神比什么都要温柔。 ——有一天我也要…… 若是这样说,外公会笑我傻吗? 用和那天一样的笑脸。 那是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模仿不来,坚强而温柔的笑脸。 我茫然地呆站在十字路口,街头电子看板忽然传来巨大声响,一位没见过的小说家得了大奖并接受采访。 口袋响起手机铃声。 雅在电话里急切地问:『修司~~抱歉我有急事,你明天有空吗?』 「我还在放假耶。」 『不会吧~~求求你啦~~你要是肯帮我一把,我就告诉你一个你应该不晓得的我的小秘密!』 「什么秘密?」 『你肯帮我我才说啊。』 「我要依据秘密的内容来决定要不要帮。」 『老实说啊……』 「嗯。」 『我今年已经三十七岁了!』 「……不会吧?」 『修司,你一定以为我和你差不多年纪吧?』 「嗯……咦?是真的吗?」 『好,我手边的案子是……』 「不不不!等等!至今对您真是抱歉……」 雅在话筒的另一端嘎嘎大笑。 『我就知道报出年纪你会改用敬语,因为你很认真老实嘛。我最讨厌别人用敬语跟我说话了,所以求求你,用原来的方式说话吧。』 「是、的……嗯。我……我知道了。」 雅在电话那头发出爆笑声,然后警惕似地轻咳几声。 『那我要说手头上的案子了喔~~你听过一个叫田岛匡嗣的小说家吗?他昨天得了大奖,我这边一时间变得忙不过来……』 我瞥向电子看板,点头答:「有。」 映在电子看板上的男人下方,打上了「田岛匡嗣」的字幕。 「嗯,我刚刚才知道这个人。」 挂断后,紧接着又收到一封信。感觉今天手机特别忙。 寄件人是东条隼。 『新连载已经敲定啰。我也不知道自己未来会朝什么方向走,但还请你拭目以待。就算以后再也没人关注东条隼,我也要画一辈子的漫画,所以请你接下来也引颈期盼吧。』 我回了短短一封信: 『可惜我是随便、夸张、任性,说话不负责的粉丝。』 他立刻回信: 『这样就好,你维持这样就好。』 明天又将有新的展开。 红绿灯不知何时变绿,我跟随同时前进的人群迈开步伐。 end 后记 大家好,我是北川惠海。时间过得真快,距离我出道已经过了一年。读过前作并满心期盼「好想快点读到下一本」的读者,让您久等了。还有,第一次拿起我的书的读者,谢谢您。 距离上次出书到现在的一年之间,我不停地尝试错误,差点就要迷失自我了,还好最后终于发表了第二本作品。 我对于主题一直犹豫不定,打禅机似地反复质问自己:何谓轻小说?最后,我总算感到心中的迷雾散去。 对我来说,轻小说就是「愉快就对了」。 每一本娱乐类型小说当然都是愉快的读物,但我认为,轻小说是不是特别加强了「愉快」的元素呢?没错,就像直接把漫画转换成文本,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有点超乎现实,但是似乎很开心。我在心中为「轻小说」找到这样的定位。所谓作家,就是创造愉快读物的工作。一旦这么想,我也为能从事这份工作感到幸福。 说个题外话,我人生第一个向往的职业是警察,正确来说是刑警。附带一提,那是我读幼稚园时的事情,原因很单纯,因为我父亲是刑警。每次只要跟朋友说:「我爸爸是刑警喔!」多半会得到:「好厉害!」的回应,我还清楚记得自己小时候有多么开心。我人生读过的书九成是推理小说,本身最爱推理类,这一定是因为我从幼稚园起便看了「周六加长版剧场」或「周二悬疑剧」等节目的影响。 提到幼稚园时期,我还牢牢记得一件事,那件事发生在画画时间,当时的题目是「画出未来想做的工作」,其他同学不是画花店、蛋糕店就是画运动选手,而我却画了「杀人现场」。以园长为首的老师们团团围住我,我到现在还深深记得当时凝滞的气氛,年幼的我紧张地心想:「咦?我做错了什么事吗?」 「这、这是在画什么呢?」「我知道了!你想当救护车里的急救人员对吧?」老师们你一言我一语,我却天真无邪地回答:「这是杀人现场喔。」使气氛变得更加凝重。幸好在我不畏挫折地说明:「我想当负责抓凶手的刑警。」之后,事情才顺利落幕,没有闹大。老师大概也知道我父亲的职业是刑警吧,然后我好像也在画纸背面乖乖画了花店吧,因为觉得这么做周遭的大人会比较放心。 我有好一段时间认真想当刑警,也跟父亲提过很多次,然而父亲每次都露出困扰的笑脸,「嗯……」地含糊回应,我甚至因此感到不满,在心里埋怨父亲:「为什么不表现得更开心呢?」 直到我长大成人以后,才痛切了解父亲的感受。 尽管父亲热爱自己的工作,并以这份职业为荣,但由于这份工作实在太辛苦,他恐怕不建议女儿跟自己一样当刑警吧。父亲和我一起看刑警剧时常常对我说:「实际上办案不可能一小时结束。」(如今想想似乎很理所当然。)即使如此,我再长大一点后,依然坚持想当刑警,而父亲当时便明白地告诉我:「爸爸不建议你走这条路。」记得那应该是我读小学高年级左右的事情。 上小学以后,我虽然一样做着刑警梦,但也开始会说想当漫画家(但我画画很丑只好放弃)、想当小说家(因为写不出来,很快就放弃)等,国中以后爱上了管乐,高中开始出国留学,懵懵懂懂、随心所欲地运用时间,不知不觉就成为了大人。至于这些事和那些事,等到某一天、在某处真的需要的时候,我再煞有介事地装装样子,一点一点慢慢说吧。我是这么想的。 就是这样,提到私事虽然感到过意不去,但请容我一说。 在我心中许许多多的英雄当中,父亲无疑是第一人。他应该是我见过的第一位英雄。尽管父亲现在已经上了天堂,但一定也会继续守护我吧。 若您的父母仍在身边,为了不留下遗憾,请好好孝顺他们喔。好像变成说教了,对不起。 说了这么多,接下来也请各位怀抱轻松的心情继续陪伴我喔,这样我会很高兴的。 终于来到最后了,谢谢你们写给我那么多信及感想。 每一封信我都仔细拜读完毕,真的为我带来很多帮助,是我一辈子的宝物。请原谅我无法一一为各位回信。 那么,诚心期盼能再见到您…… 北川 惠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