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膳房的娘娘 卷一》 第一章 【正文开始】 含元殿中的宫宴已近尾声,尚食局里仍忙碌着。 刀光飞闪,「笃笃」地自腌渍多时、又以清水浸泡过的笋干上掠过,所过之处整笋化丝。一缕缕暗黄的笋丝沁着泛香的酸味,俱是一般粗细,又两头一剁削成同样长短。 纤指执着菜刀一铲、一挪,笋丝盛入干净的白瓷碟中放着备用。 另一侧,片好的鸡胸肉已入了锅。薄如蝉翼的一片片鸡肉,每片皆带一窄丝皮,在事先熬好的高汤中一滚,很快泛了白色,扑出盈盈香气来。 数样调料入锅,执勺的宫娥耐心等了须臾,待得各色香味缱绻蕴出,取盘倒入酸笋。 紫砂所制的锅盖压上,小孔中向外轻窜热气,鲜香与热气一并飘散着,香却不腻。 一刻后,熄火揭盖。 旁边早已备好瓷碗,碗口不过男子的巴掌大,淡青的釉色均匀怡人。 一勺初盛汤。澄清的汤汁不带一点浮杂,在素白的碗底上映出一片诱人的金黄。 二勺带鸡肉。半汤半肉的一匙放入碗中,那片金黄又加得厚了些,中间数片几乎半透的鸡肉交叠着,经沸汤滚熟而半脱开的薄皮在汤中轻荡。 三勺汤连笋。犹是半数为汤,汤尽后匙底的酸笋倾在先前的鸡肉上,半遮半掩的将鸡肉盖住,在金黄色的汤中添了一抹黯些的颜色。 「雪梨。」盛汤的宫娥扬音一唤,早已候在一旁的小宫女应声上前。 手中一枚小小六棱形的食盒呈上,汤碗稳稳地放在食盒左侧,侧旁另有一道酥皮豆沙糕。盒盖盖上,雪梨屈膝一福,从这膳间退了出去。 初秋的凉风徐徐吹着,在宫道间刮个不停,却因道路清扫得干净,连落叶也难寻到一片。 从尚食局到皇帝所住的紫宸殿,有一段不近不远的路程。 每晚送宵夜的差事,依规矩是由正九品中使来送,另有个从九品少使跟着。送至紫宸殿门口便可,会由御前的宫人接过去、奉给皇帝,尚食局的人便可自行告退。 雪梨一路走着,细碎的脚步声在风中轻响。终是到了紫宸殿,行上长阶,她朝门口的宦官一福:「中贵人1,这是……」 「尚食局的?」旁边一个声音悠悠长长地传进耳中,有些阴阳怪气。雪梨抬眸一看,连忙屈膝福道:「大监。」 掌事宦官陈冀江踱着步子走近了,揭开她手中捧着的食盒盖子扫一眼,问她:「酸笋鸡皮汤?」 「是。」雪梨欠身,那宦官轻笑,又说:「自己送进去。」 雪梨一懵,不解地抬头望一望,不知道怎会有这样不合规矩的吩咐。 实则是因皇帝在方才的宫宴上发了火,责了一班宫人、还废了一个嫔妃。眼下,更是所有原该在里面服侍的宫人都被遣了出来,殿里一个人都没留。 御前这一干人想得明白,皇帝眼下在气头上,既开口将众人都撵出来,此刻只怕谁进去谁倒霉。不如让个外人进去送死,先让皇帝把气出了,他们这一干在眼皮底下干事的,日子便好过了。 雪梨哪知道这些弯弯绕绕,只觉得这吩咐来得新奇,又想着御前服侍的规矩自己一点都不懂。心念稍动,念起尚食局里年长的宫女先前叮嘱过的一句话: 「到紫宸殿送东西,你可少和御前的人打交道,办好分内的事就是了。御前那些宫人……心思多得很,二百个你都不够吃亏的!」 暂还没想明白这一环里有什么「亏」给她吃,心里一思,她将手中食盒交给了随来的少使,垂手间就势褪了支镯子下来。 翠色的玉镯在两手间持着,借着殿中映出来的光线,犹能看出些成色。 是水头不错的东西,像她这般位份低的宫女,多半一年也就捞着这么一只,还得是碰上过年、哪宫主位心情好了行的赏赐。 雪梨低着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却转个不停,一壁思量着一壁道:「陈大人,奴婢就是个做杂活的,哪配给陛下奉汤。」 言到即止。既不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更不提「行贿」之事。 陈冀江轻蔑一笑,手中拂尘一甩,拈腔拿调:「小小年纪,鬼心思倒不少。你可瞧瞧,我们是被陛下赶出来的,这会儿进殿,那叫抗旨。你还不快送进去?再耽搁会儿,这汤凉了,你担待得起吗?」 这是压根不收她这「贿」的意思。雪梨心下愈加忐忑,暗自撇撇嘴、咬咬唇,觉得自己今天走了霉运。又并未表露什么,大大方方地将镯子带回手上,接回食盒来朝陈冀江一福,颔首移步入殿。 那少使留在外头,雪梨自己到了侧殿,将汤和点心从食盒中取出、换托盘托着。 再沿西边殿墙一路往里走,朝着内殿走去。 走着走着,雪梨强自维持的从容一点点散了。觉得殿里安静得可怕,又到底年幼,一害怕,就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都说皇帝性子冷酷,不是个仁善的帝王。登基之初就大兴土木,将紫宸殿重新整修一番,后宫又人数不少…… 怎么想都是个暴君。 她禁不住地一栗,足下不觉停了,扭过头眼巴巴地望一望殿门口,当真有想逃的心思。 却是没的逃的。这汤必须送到,能不能活着出来,就看命了。 雪梨深吸凉气,细长的黛眉紧紧蹙着,继续往内殿走去。 内殿中似乎更安静些,跨过门槛间,一阵暖意袭来。雪梨强忍着不去打量皇帝,只稍看了一眼他在何处,而后向案桌走去。 只有翻阅奏章的声音轻轻响着,雪梨走近了,绕过案桌行到皇帝侧旁,稳稳一跪:「陛下。」 正看着奏章的皇帝被这明显打颤的娇弱声音弄得一怔,偏头看过去,眉头微皱:「什么?」 「奴婢是尚食局的宫女,来给陛下送宵夜的。」雪梨死死低着头禀道,顿了顿,又说,「酸笋鸡皮汤。宫宴刚散,陛下解解酒;酥皮豆沙糕,是……」 说着说着脑中空了一瞬,才意识到豆沙糕没什么特殊功效。话至一半又不能就此不说了,心里一悸,又不敢乱编个说法欺君,硬着头皮添了五个字:「解闷的点心。」 「解闷的点心?」 「是……」雪梨肩头一哆嗦,心里狠跳一阵,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耳闻一声轻笑拂过之后,她便又听到一句:「呈过来吧。」 心中微栗,雪梨埋怨着自己身高不够。尽量维持着托盘平稳,膝头往前蹭了蹭,又凑近了一些。 双臂勉力地举得更高,她只觉这样皇帝必能轻松拿到。却不知压根就不该这样,若大监在眼前只怕要立时三刻把她拖出去杖责了——原该是御前宫人将宵夜端进来,搁在皇帝案头,而后无声地施个礼告退便是,从来没有过让皇帝自己动手的。 二人间的气氛便凝滞了好一阵。 雪梨实在摸不清楚这种安静意味着什么。胳膊举得发酸,想抬头打量打量皇帝的神色又没胆子。只好硬撑着,辛苦得很。 心下思量着,再这么下去很快就要撑不住了,若就这么把汤洒了,没准自己就要没命了! 雪梨搭在托盘上的两个拇指同时一紧,指甲下发了一阵白,强撞着胆子开了口,却不争气地打了磕巴:「陛、陛下……」 第二章 忽觉手中一轻,连带着眼前一亮。 皇帝伸手将汤碗拿了起来,搁在案上,接着又去拿那碟豆沙糕。再一睃她贝齿紧咬粉唇的模样,不自觉地一哂,「退下吧。」 几乎能清楚地听见那声长松口气的声音。皇帝手持点心碟在案上放稳了,无意中再看一眼的时候,她已经转过身去向外走了。 ……全然不知应该退至门口再转身的规矩的样子。 宫里的事情最容易一传十、十传百。 翌日一早刚用完早膳,雪梨便被一干同龄的宫女围得水泄不通,嘁嘁喳喳地问她,昨日进紫宸殿奉汤是什么感觉、皇帝长什么样子。 雪梨窘迫得左闪右避,莹白的小脸微涨出红晕,贝齿一咬再咬,一跺脚,道:「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离得近的宫女满眼的好奇,「同去的阿莹可说啦,你昨天自己进殿给陛下奉的汤,离得那么近!」 「我……我没敢抬头!」雪梨皱着眉瞪她,这般解释一句。心里也有点懊恼,怎的就连看都没看一眼,就这么没头没脑地进去又出来了。 「雪梨!」人群外有人唤得焦急,雪梨踮起脚尖一看,是同屋的苏子娴,知是有事,忙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苏子娴拽着她便跑,直跑到尚食局西角僻静极了的地方才停下来,弯着腰喘了半天、又小心地四下看了半天,才明眸大睁着,焦急不已道:「出、出事了,你可能……不能留在尚食局了。」 「什么?!」 雪梨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得面色骤白,拽着苏子娴的手一叠声的急问。苏子娴又跑得太累,犹是气喘吁吁地缓了一阵子,才解释道:「过……过两个月,就是新家人子入宫的时候了。新家人子入宫都是正九品以下,我们这些上一次入宫的就都要晋位,但、但是……」 苏子娴一口气说至此处实在力尽,一深吸气,雪梨即刻追问:「但是怎样?!」 「但是八品的恭使、长使加起来,比九品的中使、少使少二十人啊!」 雪梨恍悟间直吓得「啊」了一声。 宫中各处不仅等级分明,人数限定也严格得很。大齐朝宫女一年一选、一年一放,采择两家人子。尚食局一处,每年择新家人子七十二人,初时皆为末品少使,两个月后,挑三十二人晋正九品中使。 晋至八品时,则正八品恭使二十四人、从八品长使二十八人。如此定要有二十人被打发去别的地方做杂活,意在将不够聪明、不会做事的及时替换掉,但…… 事实上谁能留下,看的并不只是会不会做事。 「一个月内,尚食女官和四司就会拟出名册,那二十人要在新人入宫前离开!」苏子娴越说下去眉头皱得越紧,「我是不怕,表姐怎么也会帮我的。可我替你数了,家中有关系人脉的那些少说三十个,余下的人就二十个位子!」 苏子娴一项善做这些打算上的事,一听她已数得这样清楚,雪梨顿觉心弦绷得紧紧的。贝齿一磨一磨地琢磨了半晌,倒是苏子娴先说了:「你也试试?」 「……啊?」雪梨一懵,一时未能理解她想「试」什么,苏子娴看向她,有些急了:「我帮你打听打听有没有什么说得上话的人?」 简而言之,便是塞银子送礼找关系。 雪梨对这种事贯不在行,一点门路都没有,便有些犹豫。苏子娴不忿,很够义气地又道:「我去帮你问表姐!你若是厨艺不精留不下来就算了,因为关系上的事,太冤、太冤!」 三日后,苏子娴还真从在尚宫局的表姐处打听到了。说浣衣局的掌事女官与尚宫原是至交好友,早年尚宫险些蒙冤,这位女官颇讲义气地出面顶了罪才被发落去浣衣局。因为这层关系,这位看似不起眼的女官,多年来说话都很管用。 想寻她不难,但总不能空手而去,金银首饰一类她们这些小宫女也送不起,犯难了大半日,苏子娴不得不再去央那位表姐一回,软磨硬泡许久后,终于问出了个有用的消息…… 那位女官很喜欢吃玫瑰莲子冻。 是以在翌日不当值的日子,二人还是寻了间空着的小厨房,一头扎了进去。 夏日里收集的莲子晾干后自不如之前鲜嫩,紫砂制成的小锅中烧开了水,将那原本煮上一个时辰便可透烂的莲子煮了足足两个时辰,终于口感酥绵。 莲子盛入瓷碗晾凉待用,另一边,苏子娴取了玫瑰卤来。 莹白的瓷瓮揭盖,红紫色的玫瑰卤香气扑鼻,丝丝清甜久久萦绕。取出两匙,亦盛入干净的瓷碗中,待用。 小砂锅洗净后再加了水,一小块琼脂放入锅中。小火慢慢热着,雪梨持着一柄银匙,全神贯注地搅拌着。直至琼脂完全融化、与锅中热水融为一体,成了半透明的一锅。 接下来一步就是最难的了。要将玫瑰卤和莲子与融开的琼脂搅拌——因为玫瑰卤是凉的,琼脂会迅速凝固,万一拌得慢了、不匀了,等琼脂一凉,半点补救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眼看着制出的成品颜色深一块浅一块,或是这侧有莲子、那侧没莲子,品相大减。 偏宫中大多食材管得严格,能让她们随意取用的玫瑰卤不多,不能失败重做。 雪梨双手持起一块厚实的湿帕,有点紧张地看向已捧起玫瑰卤和熟莲子的苏子娴,深吸一口气:「一、二、三……」 她将砂锅离火的同时,玫瑰卤和莲子迅速倒入锅中。锅甫落案,雪梨便又持起银匙,快而稳地搅拌起来。 那玫瑰卤原是凉的,搅拌间融开的琼脂再度凝结,很快便成了浓稠状。 「呼……」雪梨长松口气,手背一擦额上汗珠,终于笑了出来。 盛入琉璃碗后,晶莹剔透的一小碗中盈出淡淡花香,花瓣均匀地悬在那晶莹之间,其中又有数颗莲子,仿似被花瓣托着、藏着,若隐若现。 只消得再在冰块中放一个时辰便好,琼脂全然凝结后,这就成了一碗色泽漂亮的花冻,口味清淡香甜,宜夏日解暑、亦宜冬日解燥。 雪梨拎着食盒走出尚食局时,已是夕阳渐落。 红彤彤的圆盘悬在天边,让她不得不快点走,还须在天黑前赶回尚食局才是。 入宫近三年,浣衣局这地方,雪梨还没去过。只知道是在西北角极偏的地方,与护城河仅隔一道宫墙——皇宫最外的那一圈,只有浣衣局这么一个局在那儿孤零零的放着,其余的宫室院落皆尽空着,罕有人至。 踏出凌霄门的瞬间,陡然而至的凄清直让雪梨后脊一阵凉。 天色愈暗,照得这无人的宫道、斑驳的红墙格外瘆人。 走出数丈,她愈发心慌。搁下食盒踌躇着看一看前面的路、又看看后面的凌霄门,有点想就此溜回去…… 咬一咬牙,还是拎起食盒继续往前走。 西北角,一道分外破旧的宫门映入眼帘,门上没有匾额。 雪梨长舒口气,轻叩一叩…… 里面没有反应。 再叩一叩,也还是没有反应。 「铛。」 倒是身后一声轻响。 第三章 她扭过头去,望一望宫道那一侧的宫门。同样破旧而没有匾额,正思量着自己是不是走错了,里面又一声「铛」。 啊,有人就好! 满意地抿唇一笑,雪梨想要叩门,又有点纳闷里面这是什么动静——好像是金属碰撞的声音?叮叮当当的。 便凑过去,先伏在门边听了一听,里面还是碰撞之声不断,她却判断不出是什么声响。 正打算抬手敲门,「吱呀」一声,门在眼前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比她高了近两头的年轻男子。 男子睇一睇她,满是狐疑:「姑娘你……」 雪梨却在目光稍抬时傻住了。 他身上所着的银灰色裳服好像是官服,却是她从未见过的制式。衣摆长及小腿、下配黑靴,前面平整,两侧褶子齐整。而上身上,那通肩的精致绣纹似乎是…… 龙纹?! 雪梨还没来得及再细辨一辨,肩头猛被一拽。 她惊叫着跌进门槛中,脚下忙乱地缓了两步才站稳,身后的木门「咣」地一声,狠狠关上。 「指挥使大人,有人偷听。」把她拽进门中的男子转回身来,顺着他的声音,雪梨看向了院中被称为「指挥使大人」的人。 那人的年纪和开门之人相仿,约莫二十上下。这一袭衣裳也和那人差不多,只是暗金的底色取代了银灰。 在她惊惧地看着他的同时,他的目光也落在了她手中的食盒上,一睇尚站在门边的男子:「卫忱。」 「诺。」银灰服色的男子一抱拳,伸手就夺她手中的食盒。 雪梨木然未挣,直至手上空了才乍然回神,下意识地便要抢回来,急道:「还给我!」 「铛」地一声,雪梨的声音骤止,战战兢兢地稍偏过头,深深钉进红漆木门上的东西映入眼帘。 那是一枚飞镖,大约有两寸长,银光微微的,离她的右耳不足一寸…… 再近那么一点,她的耳朵就没了。雪梨蓦地一个寒噤,牙关咯咯作响地看向那掷镖的指挥使,一个字都不敢再说了。 指挥使坐在石案边,左手侧支着额头淡看着她,眸中无甚情绪。右手抬起探到案上,又摸起一枚镖。 雪梨正被案上那整齐排列的一排银镖吓得喉中噎住,旁边的卫忱道:「谁派你来的?」 ……什么? 她自然一脸茫然,然则还未及追问,又听得「铛」地一声。 她猛抽着冷气斜眼看过去,这回,是左耳边上。 雪梨脑子「嗡」地一声就空了,在死寂里强缓了半天气,说出的话还是在抖:「我、我是尚食局的宫女,来给浣衣局的掌事女官送东西……」 指挥使眉头轻挑,审视了她已吓得苍白的面容片刻,目光挪到她的衣裙上。 对襟上襦是简单的白色,齐胸下裙是樱粉色,且没有什么装饰,是宫中品阶很低的宫女的宫装。 这小姑娘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年龄似乎也对。 指挥使的眉头却皱得更深了一分,复一睇卫忱,卫忱走过去将食盒放在案上。甫一打开,一股玫瑰花香席面。 「这是什么?」指挥使平淡地问了一句,雪梨忙答:「玫瑰莲子冻!」 遂静了静,雪梨紧张地看来看去,石案边的两人一坐、一站,目光全凝在那碗玫瑰莲子冻里,好像看不够一般。 她心里便更发怵了,这冻他们不能扣下,还得给浣衣局送去呢! 隔得太远说话不便,雪梨犹豫着想走近些,但刚一抬脚,又是「铛」地一声。 指挥使出手太快,她还没看清楚,第三枚镖已钉在门上! 雪梨窒息地翻眼睛往上看,这一回……是蹭着她的头顶过去的。 高度奇准!直刮得她头顶一阵酥麻,酥麻灌下去,连带着脚都软了! 「谁派你来的!」 又是这句话。指挥使喝出的话却比卫忱方才问出的森冷多了。 「我……」她完全被问懵,使劲儿往后缩了缩,要把自己所成个团似的,口中嚷道,「对面的浣衣局敲门没人应,听到这边有动静就来问问!没有人派我来!」 「铛——」 再一枚镖甩出。指挥使一壁活动着手腕,一壁看那镖刺进的位置:好像打偏了。 比预想中离她更近了点,擦着她的脖子过去的。 这下雪梨动都不敢动了。 能感觉到颈边的凉意,与那抹凉意相触的肌肤便颤抖不止,她贝齿咯咯发抖地望着他们,后背紧贴着门板,好想转身抱着门哭一场。 指挥使和卫忱相视一望,皆觉得可能是他们多心了。 眼前的小宫女被几枚镖逼得靠在门上,动都不敢动。依稀能看出袖下小手紧握,浑身发抖不止,泛红的眼眶已有点湿意,似乎真是要被吓哭了。 这个样子,倒委实不像个细作。 指挥使与卫忱迅速换了个眼色。 雪梨周身紧绷地看着卫忱一步步走近,他每走一步,那黑靴都好像直接落在她心上似的,让她又一阵哆嗦。 他一直走到离她不足半步的时候才停下,蹲下身,他笑意和煦温暖,说出的话却是:「若再不说清楚,下一枚镖就只好刺着你的心过去了。」 雪梨樱粉的薄唇翕动不止,只觉心底承受的恐惧已沉重到了顶点,他这句话一添,顷刻间压得崩塌。 「哇——」地一声,小姑娘特有的稚嫩哭音荡了一院。满满的委屈和近乎崩溃的恐惧顺着这一声啼哭全倒出来,反惊得卫忱措手不及。 「……」卫忱愣神看了她一会儿,眼看她眼泪鼻涕齐流,哄也不是干看着也不是,僵硬地扭头求助,「大人……」 指挥使眸色一阴,眉头轻挑着站起身,稳步行至她面前,沉然道:「不许哭!」 雪梨在惊惧中哭得难以停下,胡乱擦着眼睛,努力避开泪水漫开的迷蒙。 一看指挥使手里还握着枚银镖,她不及多思,扑过去连镖带他的手一并握住了不让动,「扑通」跪下,哭着求说:「大人!我真的是走错了,没有人派我来,您别杀我!别杀我!」 刚抹过眼泪的手湿乎乎的,指挥使被那滑腻握得难受,蹙眉低头看过去,咬牙道:「松手!」 一方小院里四处皆诡异。两个年轻男子谁也不会哄小姑娘,无奈地互相大眼瞪小眼。 好在眼前这小宫女也不是爱随意哭闹的,被指挥使强「拎」起身便觉得他可能是不打算要她的命了,抽抽噎噎地抬头望他,有点不放心地又嘟囔说:「您放我走……」 指挥使蹙眉,面容上复添一层冷峻。 被个身高还不到他们胸口的小丫头弄得手足无措,心情阴郁是必然的。 他驻足瞪了她一会儿,想冲着她把这口气出了都不知怎么出,须臾,狠一沉息:「浣衣局在西南角。」 雪梨抽泣着应了声「哦」。 指挥使又说:「拿着你的东西走,今日所见敢透出去半个字……」 他的话语顿住,她的呼吸随着一起停住,眼巴巴地望着,等着下文。 他眉头轻挑:「我们会让宫正司把各样能动的刑在你身上试一遍,然后弄死你。」 雪梨登时觉得四肢都一阵麻,连连摇头:「我、我不会说的!」 第四章 雪梨匆匆地赶到浣衣局,见了掌事女官。把玫瑰莲子冻送上,又委婉地将来意说了,而后福身告退。 那位女官没给准话,她一路都忧心忡忡的,再想想先前那两个人,心里更像有只刺猬在滚,走着走着就浑身打个激灵,好几次险些又把眼泪激出来。 回到尚食局时天已全黑,雪梨闷着头跨过门槛、又闷着头往自己的住处去。 到了房门口发现灯已熄灭,雪梨便先去回廊顶头的小间盥洗了,才又推门回屋,蹑手蹑脚地摸去自己榻上。 「雪梨?」她刚躺下,苏子娴的声音就传了过来,雪梨一怔,望向和自己头对头的床榻:「你没睡啊?」 「没有。」苏子娴道,而后啧了啧嘴,「玉瑶和阿霁都没回来,我听张女史手下的浅池说,她们两个没少巴结阿婉姐姐,现在可能还在她那里呢!」 苏子娴口中的「阿婉姐姐」是负责教她们的女史崔婉。 女史一阶秩从五品,在尚食局里已算不低,可全权料理皇帝及各高位嫔妃的膳点,也负责教导资历浅的宫女,就算是主事的级别了。 负责教她们几个的崔婉看着温柔,实则不苟言笑,手底下带的九个小宫女都很有点怕她。 阿霁是最怕她的了,现在居然主动去巴结? 看来大家都很着急。 雪梨一边想着,一边迷迷糊糊地就睡过去了。今天哭得太累,明天还要一早就起来当值,没精神多想别人的事。 翌日寅时,雪梨和子娴就起了床。不知子娴是不是因为对蒋玉瑶和白霁背地里巴结女史的做法太不满,更衣盥洗弄出的动静很大,最后直弄得蒋玉瑶受不了,一个枕头扔出来把杯子都碰到了地上。 苏子娴一看就撸了袖子,雪梨连忙去拦,连拖带拽地把苏子娴拽出了房门。 进了膳间的时候,其余当值的人也到了。齐齐地排了四行,听今日掌事的司膳女官吩咐了几句,而后皆欠身应了声「诺」,各自去做自己的事。 她们这些「一早」起来的,其实是做午膳。轮值做早膳的,多是半夜就起来了。 雪梨这样的小宫女在女史的指导下虽已学了不少菜,但还远不够资格往嫔妃案上呈膳,一直只做些打杂的活计。 帮着念念膳单、洗洗菜、跑跑腿是最常见的事情,顶多在太忙不开的时候,崔婉才会让她帮着切切菜。 还只能切丝不能切丁。切丝的功夫雪梨练得算到位了,但一切丁就大小不一,用典膳女官训她的话说就是:「这么呈上去,还不够给你换板子的呢。」 于是这天又是十几个小宫女一起从天不亮开始洗菜,洗到日上三竿。 膳房里的各处的忙碌都一刻未停,女官们手脚麻利而半点不慌地一步步做着。做好了的菜肴亦交给这些小宫女,端去旁边的备膳间,有转管膳单的典侍女官候着,装入案头备好的食盒中,等着各宫来传。 之后的事情……在雪梨看来有点怪,感觉好像自己无意中触了什么咒似的。 先是巳时初刻的时候,从一品丽妃娘娘宫里差人来了话,说要吃玫瑰莲子冻。 这不稀奇,虽然玫瑰莲子冻这东西从来不在膳单上,但宫妃偶尔馋某道菜太正常了,备上就是。 过了一刻,正一品淑妃夫人也差人来了话,说尚食局还有多少玫瑰卤都给她送去,她要学做玫瑰莲子冻。 这、这也不稀奇,这是跟丽妃叫板呢。阖宫都知道这二位一直在叫板,皇帝懒得管就轮不上别人管。反正玫瑰卤不常用,她堂堂正一品夫人要了,就给她送去。 但到了午时初刻,御前来话,说陛下想尝尝玫瑰莲子冻的时候…… 当值的全体宫人脸就绿了。 这不是……找事儿么? 平常一个月都不一定做三碗的东西,今天一顿三个人要。还一个比一个开罪不起,开罪了哪个都够让尚食局全体换人的。 今日掌事的司膳紧咬着牙关应了,等御前的人一走,众人就都慌了——淑妃刚把玫瑰卤全要走,现在皇帝说要吃玫瑰莲子冻了,怎么办? 「陛下,玫瑰卤没了,做不了。」——这不是找死呢么?! 众人一筹莫展地踟蹰了半天,雪梨将自己留用的那个瓷瓮过去拿给了司膳,司膳揭开盖子看了看,眉头一蹙,摸了摸她的额头就让她又抱了回来。 ——意思很明确,这个颜色呈上去,也是找死呢! 宫中各样食材要求严格,譬如这玫瑰卤就要求只有红紫两色才可取用。雪梨自留的这灌便是熬制时不够小心才能「自留」的,味道没什么分别,但看颜色,却偶有几片发黄的花瓣,瞧着颓丧。 愁了半刻之后不能再继续愁下去了,司膳着人请了尚食女官邹氏来。邹氏四十出头,一袭枣红色齐胸襦裙看着就比旁人有威严,一众宫人垂首候着,等着她出个主意。 司膳自然要跟她说雪梨那儿还有些玫瑰卤,她也揭开盖子看了看,眉头也一蹙:嗯,确实不能用。 但是,邹氏的眉头并没有再蹙得更深,短舒了口气,便道:「去悦和宫禀淑妃夫人一声,就说陛下想尝尝玫瑰莲子冻。」 周围顿时全是恍悟的惊叹声。连雪梨也觉得,尚食女官就是不一样!到底是混了这么多年的人,就是主意多! 她们没有玫瑰卤做不出来,但淑妃有啊!她们做不出来,可以卖个人情给淑妃啊! 找了个打杂的小宦官去传这话,余人如蒙大赦,接着各做各的事。 雪梨长松口气之余,还是觉得今天这一连三遭着实太神奇了,横想竖想,都还是觉得太神奇了! 到了晚上,淑妃就差人送了赏赐来。几十个荷包送进尚食局,里面装着散碎银两,当值众人一人一个,尚食女官另有个大些的。 落在雪梨手里的是个嫩黄色的,她打开看了看,里面有三钱银子。 嘴馋时能给自己多叫两道点心了。 她喜滋滋地收了,耳边就听到了年长宫女的议论,一个说「这可不想淑妃夫人的手笔啊!」另一个啧了啧嘴,声音压得很低:「听说夫人做好了送过去,陛下没吃两口就搁下了,并不喜欢,还有赏就不错了。」 呀,居然不喜欢吗? 雪梨轻轻撇了撇嘴,觉得君心真难测,专程另点的东西又说不喜欢,怪不得御前的那些宫人总活得战战兢兢的! 淑妃差来的人离开不过片刻,又有几位宦官进了膳间来,一众宫女齐齐地望过去。 为首的那人应是品阶不低,扫视众人的样子颇有些趾高气扬。目光停了停,尖声细气道:「今儿的宵夜,照着陛下的例,多备出一份来。另在备四份不一样的,一齐送过去。」 众人都一怔,这样的事显然少见。 后一句不难猜,必是皇帝又留了朝臣议事到这个时辰,是以多备几份宵夜给各位大人用。但头一句……特意叮嘱要一份一样的? 司膳女官迎了上去,欠身询问道:「大人,不知是要合哪位贵人的口?」 就算是和皇帝的宵夜一样,咸淡喜好上也还可有个差别! 那宦官垂眸淡睇着司膳,鼻中一声轻哼:「倒是个识相的。」 第五章 遂清了清嗓子:「都听清楚咯,七殿下在紫宸殿陪陛下下棋呢。万一七殿下不高兴了,陛下也就不高兴了,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阴阳怪气的声音弄得雪梨浑身不自在,她和苏子娴又恰好都在不惹眼的地方,忍不住互相吐了个舌头。 舌头还没收回来就被敲了额头,抬眸一看,崔婉拿着个水瓢低喝:「仔细着点儿!」 「……诺。」二人连忙应了。心下又吐了回舌头,心里倒也清楚这事真大意不得:皇帝是先帝的嫡长子,底下有十五个弟弟,但只有这位七弟是同母所生,自是不一样的尊贵。 待那宦官走了,司膳沉了沉息,转过身来:「阿婉做陛下和七殿下的宵夜,阿芹把几位大人的做好。一会儿带人一同送过去,挑脚下稳着点的。」 「诺。」崔婉一应,当即向身边的几个宫女睇了个眼色,示意去静手准备备膳。 又叫过雪梨和子娴:「一会儿你们跟薛女史身边的人一起去送,加倍小心。」 雪梨抬眸瞅了瞅,方才司膳神色谨肃,目下崔婉和随着她做事的几位选侍、常侍、恭使也是一样的神情。 看来,这位七殿下……不好伺候。 待得尚食女官写好膳单送来了,苏子娴一一念出,一共四道。 甜口的两个,桂花玉肌和豆沙松糕;咸的是一道海参蒸蛋;另还有个冰玉荷叶粥。 皇帝平日用的宵夜都简单,多是两道,今日因与七王下棋想来闲散,所以额外加了两样。 崔婉的拿手菜之一就是豆沙松糕。先调了两份面粉,用粘米粉、糯米粉和白糖搅拌,倒些许清水翻成半湿。 初始这步是一个常侍帮着做,调好后崔婉各尝了尝,又叫雪梨另取了糖,要往左边那份里搁。 「姐姐?!」那常侍一怔,立刻拦她说,「都加过糖了。」 崔婉没理,还是把那匙糖加了进去,翻拌均匀了,才说:「陛下不喜甜,点心里的糖素来加的少。但七殿下还小,该是偏爱甜些的东西。」 话音落了,旁边几人连带着雪梨和子娴两个小宫女齐应了声「诺」——类似的事情时常会有,她们都需认真记住,若不然即便下回还会有人提点,也显得自己蠢了。 另一边,那道桂花玉肌也着手做了。叫这么个名字是因糯米丸子制成浅绿和莹白两色,呈在一只碗里温温润润的,恰合「玉肌」这词。 白色的只需单用糯米粉调开、制丸便可。浅绿的那个——正做着这道点心的选侍腾出手来,吩咐雪梨去取菠菜,又说:「热水焯了,磨碎轧汁。」 菠菜洗净,热水炒过后放入木钵中细细捣着。雪梨一边捣一边在心里数数,数到「二百」时觉得差不多了,拿起木棒看了看:嗯,是差不多了。 接过干净的白帛,菠菜呈进帛中,裹起挤压。 翠绿的汁液透过白帛流入小瓷碗中,干净清澈的小半碗,让人舒心的颜色。 两道点心先后出锅,蒸蛋已熟,粥也已熬好。 这道粥的底子其实就是白粥,熬好后淋上荷叶的汁液,调匀,便成了碧玉般的一碗。 一股浅淡轻盈的荷叶香伴着粥的热气萦绕不散,闭眼轻嗅,那清新好似置身荷塘一般。 呈送宵夜便是一干小宫女的活了。 自上一回直接把宵夜送进紫宸殿之后,这是雪梨头一回又轮上这值。走在安静的宫道上心里直打鼓,望着星星祈祷「但愿今天陛下心情好、御前宫人们心情也好!」 正九品、从九品共去了十二人,一路上走得安安静静,整齐得像一个人。 秋风轻拂,刮过树梢又轻微沙响,她们的精巧绣鞋蹭在地上也有着轻微沙响,反衬得宫道愈静,规矩井然。 行至紫宸殿前,刚上了两阶,走在雪梨前面的苏子娴一停。 后面的人自也随之停了,守着规矩不抬头,只稍抬了眼帘悄悄看看…… 咦?正有个年轻男子从长阶上一级级往下跳! 一行人连忙又退回长阶下,撤到一旁静静候着。 若是年长的宫人,必能对此情此景权当看不见,但偏她们都是小姑娘,实在好奇这是怎么回事,都忍不住斜眼看究竟。 夜色中看不清面容,从身高看该是十二三岁的样子,拎着直裾袍摆,一级级跳得很投入! 「咝……」有人轻一抽气,「是七殿下?」 人群中小小地乱了片刻。 谢晗很快就跳到了只剩四五阶的地方,口中松气,抬眼一看,看见了长阶边的十几个宫女。 「哎?」话中笑音很明显,一众正偷眼看他的小宫女见他不跳了、走过来了,齐齐地福下身去:「七殿下安。」 七王走到苏子娴面前,恣意地一挽袖子,伸手就要揭那食盒盖,问说:「宵夜?都有什么?」 苏子娴没敢说话,双目紧张地盯在他已伸在食盒的手上,不安唤道:「殿下……」 谢晗停了手,不解地皱眉:「嗯?」 离得太近,雪梨能清楚地听见苏子娴发沉的一呼一吸,又想起方才女官们的神情谨肃,愈发害怕会不会一不小心惹得这位七殿下不高兴。 万籁俱寂,苏子娴牙关紧咬,终于说出一句:「这是给陛下的……」 话音还没落,谢晗就见旁边的另一宫女揭了手里捧着的食盒盖子,接口接得很快:「这是殿下的宵夜。」 「……」说不出觉得哪儿怪,反正谢晗就是感觉到这一行人间有一股莫名的束缚感,弄得他意兴阑珊。 心里不痛快了就想发火,但看眼前的宫女们一副规规矩矩的样子又发不出来! 撇撇嘴,谢晗一边琢磨怎么算这个账,一边闷头回殿。 待他进了殿门,她们终于松了口气,行上长阶。 这一回,倒是没让她们直接给皇帝呈膳去。御前宫人接了给皇帝和七王的宵夜,又看看另外四个,告诉她们:「各位大人在侧殿,直接送进去就是。」 十二人齐声应「诺」,而后六个少使留在外面、六个中使进了殿门。 犹是现在小间将宵夜从食盒里取出来,用托盘托着呈进去。 雪梨和苏子娴因为方才拿着皇帝和七王的宵夜,眼下手头就空了,正好一会儿帮着端。 跨入侧殿殿门,六个少女规矩一福,苏子娴道:「奴婢是尚食局的宫女,来给各位大人送宵夜了。」 说着就走上前去,每人两道,雪梨和她恰好一人一道呈到案上便可。 苏子娴端了点心,雪梨拿粥。呈给第一人时雪梨目光一扫,登时心里一震! 卫忱?! 雪梨吓坏了,心里还没把这名字喊完手上就连带着一抖。碗中蜜豆粥经此一晃,倾出碗沿流下去。 「啪嗒——」 粥汁滴在衣料上其实没什么声音,雪梨眼睁睁看着那一滴落下去,却觉得这声音惊天动地! 无措地望着卫忱傻了一会儿,她忙将粥碗放在案上,伏地下拜:「大人恕罪!」 真是越怕就越出错! 里面一传出谢罪的声音,外面立刻就有宫人进来查探究竟。 一看见跪着的,先斥一句:「怎么做事的!」 卫忱暗自啧嘴,觉得「冤家路窄」——昨日刚把这姑娘吓哭过,今日可别再来一次。 第六章 雪梨低着头说:「奴婢不是故意的……」 卫忱当即扶了额:还真有点哽咽的声音了。 赶紧清了清嗓子,径自向那宦官解释说:「不是她,是我抬手碰了。」 尚未说完就被她带着讶异的清亮目光扫得走神一瞬,卫忱垂眸瞪回去,又问那宦官:「陛下和七殿下还没下完棋?」 卫忱一边扯开话题一边打量雪梨,见她没有要哭的意思,才得以把宦官的回话安心听进去。 那宦官赔笑说:「原是下完了。但陛下和七殿下打赌说谁若输了就跳长阶不是?七殿下跳了一回,不服气,非要再来一盘。」 此语一出,旁边的三个御令卫顿笑出声:皇帝已是及冠之年,七王才十三岁,再下一百盘,七王也赢不了啊…… 只怕陛下闭着眼睛都能赢他! 耳闻和自己没关系了,雪梨长长、长长地舒了口气,起身又接着给其他几位御令卫上宵夜。 带得最后一盏粥上完,今日的事便算完成了。雪梨轻松了些,目光复一扫卫忱,很想过去道声谢。 乍闻一声瓷器摔碎的脆响! 一众宫女面面相觑,四名御令卫眉头一皱。 依稀听见外面有宫人疾步赶入正殿的脚步声,她们也不敢问,垂首一福匆匆告退。 但愿只是皇帝或七王失手打了碗、千万别是对宵夜不满意,不然今晚当值的就都惨了。 雪梨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想扭头往里看,又使劲别回头来。本就因为心虚而有些苍白的脸因为这份纠结变得更不自然了。 余光还是使劲瞥着,终于,看见七王怒气冲冲地往外走,后面两个宦官战战兢兢地追着,一边追一边连声道:「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无缘无故发什么火!」谢晗抱怨着,稚气未脱的声音中满是怨怼。 宦官点头哈腰地劝:「您就少说两句,陛下在气头上,您别……」 「当了皇帝脾气愈发地怪!」谢晗又说了一句,两个宦官吓得面色都白了,恨不能上前去堵他的嘴! 雪梨这一干小宫女也都被他惊得目瞪口呆,眼看着他足下生风地疾行下长阶,都想他赶紧走远点,别一会儿再给自己惹上麻烦。 结果,七王到长阶下就停住了,转过身,忿忿地吁了口气,就地跪下。 「……」雪梨倒抽冷气,藏在袖中的手和苏子娴相互一握,「可怕……」 她们可是连尚食局的高位女官都惹不起的,眼下身处紫宸殿,面前数步外跪了个怒发冲冠的亲王…… 雪梨向后缩了缩,真想找个角落躲到他走了再下去。 一行人眼观鼻、鼻观心地往下走,经过七王身畔时,都禁不住将脚步放快了些。偏他重重地沉了口气,惊得她们倏尔后脊一凉。 「明早给本王呈个蟹酿橙来。」 七王说了这么一句,说得咬牙切齿。雪梨她们有点懵,不知他为何「咬牙切齿」。 福身应了声「诺」,她们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匆匆地回了尚食局。 将这话禀给崔婉和薛芹,两位女史神色皆一震,原打算盥洗就寝的心思也没了,推门就去见尚食。 邹氏一听,心里就犯了嘀咕,黛眉深蹙:看来这七殿下是真难伺候! 七月初点这道菜,真是头一回听说。 按规矩,七月初时尚食局会开始备蟹,但八九月进来的蟹才足够肥美可口,这头一个月进来的蟹从不拿来直接进膳,顶多做些蟹酱之类的辅料备着。 可如今,七王点名要这道蟹酿橙了,她们不能因为这个原因就不做。 不仅要做,还要做好。 邹氏在房里沉吟了半晌,崔婉和薛芹都不敢吭声。好一会儿,邹氏终于起了身,一壁向外走一壁道:「去取我的围裙来。」 竟是要亲自上手了?! 崔婉和薛芹相视一望,均知这机会难得,跟在邹氏身后,薛芹笑提说:「让底下的孩子看看?」 邹氏正为怎么让七王满意而头疼,没顾得上多想就应了:「看吧。」 二人心里暗喜,遂各自去叫手底下的人来。正七品选侍到从八品长使是来帮厨的,正九品中使和从九品少使是来「偷师」的。 雪梨和苏子娴忙了一天,原打算栽倒就睡,结果还没躺下就又被从房里拎了出来,很是怨念。 等到了膳房,一看尚食女官亲自穿了围裙正检查食材,顿时完全清醒。 ——尚食局上下几百号人,但尚食就这么一位,她自是厨艺最好的。可大多时候已用不着她亲自下厨,雪梨这一批小宫女进宫三年,还是头一回见这阵势。 四下看看,周围只有崔婉和薛芹两个女史手下的人。众人心下都明白,这是自家女史有心争机会,为她们抢到了。立即都提了十二分的精神,认认真真地看着。 毕竟,近来还是决定这些小宫女去留的时候,谁也不想落了选,被打发去做杂役。 四个洗净的橙子已放在案板上。精挑细选出来的橙子大小、颜色皆一样。邹氏取了柄狭长的刀,从橙子上方侧边刺入,有致地划着波浪般的线条,划满一圈后向下一刮,一朵花型的「盖子」就取了下来。 如此将四只都削出盖子,邹氏将橙子交予薛芹挖出橙瓤,自己着手调馅。 案上近二十种可用的食材排得整齐。邹氏刚要去取那碗荸荠,余光一瞥面前的十几个小宫女,手倒停了。 她温言问说:「告诉我哪样不能用。」 十余人心弦一紧。 在厨房里,除了怕自己出错,就是怕位高的女官提问了。那些在经验丰富的女官眼里算是常识的问题,许多时候她们都答不出来。 众人静了半天,谁也不敢先开口。许久,一贯被女官们看重的岳汀娴终于先答了,她指了指旁边的青椒:「青椒不能用。」 邹氏未说对不对,只问:「为什么?」 「青椒味道独特且重,会掩住蟹肉鲜香,喧宾夺主。」 岳汀娴一字一顿地答完,邹氏终于一笑。 点了头又看向旁人:「其他呢?」 众人认真思索起来。 到底都是小孩子,争强好胜的心格外强,谁也不肯落在人后,很快就有了下一个答案:「香菜也不能用……同样的原因!」 有人说一样,没说的人就少一样可说。 雪梨思来想去也没主意,求助地看向崔婉,崔婉却忙着低头打鸡蛋,全然没理她。 「啊!」她忽地一喊,连邹氏都微一惊,周围一圈笑声。 雪梨大觉窘迫,红着脸低下头,支支吾吾说:「鹅肉不能用。」 邹氏眸色一凝:「为何?」 雪梨指了指崔婉:「鹅肉和鸡蛋同食损伤脾胃。」她犹豫地抬眸偷觑尚食,不知为何觉得心虚,总之声音低了下去,「阿婉姐姐说无损身体比味道重要。」 崔婉听言望过来,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只朝尚食一欠身。 邹氏却是很满意,赞许地点了头:「不错,对身体有害的东西再好吃也不能往上呈。」 这一关可算过去了,尚食不再多问,着手挑了要用的辅料。 雪梨一一记着,有荸荠、青笋、姜末,猪肉末挑了带一点肥的,香菇总共只取了一朵——大约是香菇的味道也比较「独特且重」,虽然需要用它调味,又怕掩住蟹肉香吧。 第七章 到了调味一步就是难点所在了。各样辅料切成的末装入一碗后,尚食女官加了三五样调料进去,手上动得很快,看不清加了多少。 而后取了干净的筷子点了一点轻尝,竟没再做任何改动,味道刚刚好。 一众小宫女看得讶异,心里再度呐喊:尚食局里最难的就是调味了! 旁的用料多还有个「几个」或「几钱」、「几两」的规定,一到调味这步,女官们都是靠自己的舌头决定,显得格外玄妙。 剔取蟹肉的宫女端着碗走来,眉头蹙得厉害:「这是最好的几只蟹了。蟹黄几是没有,肉也还不够鲜。」 邹氏无甚反应,气定神闲:「取两钱鱼露来。」 小宫女们又赶紧记住了:鲜味不够,可用鱼露提鲜。 馅料终于调好,白嫩的蟹肉中有猪肉的淡粉、青笋的淡绿,荸荠与蟹肉颜色相仿,只添了些许晶莹的感觉出来。 填进挖空的橙中,橙白两色相配得宜。 邹氏将先前挖好的花型盖子盖上,又把四只橙子一并放入蒸笼中。 这一番忙完之后,已经四更天,该准备早膳的宫人们陆续到了,一见尚食在场都是一惊,纷纷见礼。 再过一个时辰七王那边恰好来取膳。邹氏吩咐宫女仔细看着,需用小火慢慢蒸、将各样食材的味道都蒸出来。 雪梨和子娴终于得以回到屋里,栽在榻上歪了一会儿又重新爬起来,趁热打铁地将方才看过的蟹酿橙的做法详细写下,又接过对方所写的看看、压声探讨一番,而后收进各自的手札里,这才能安心就寝。 小睡了两个时辰,就又该起床忙活了。 盥洗后简单用了早膳,进了膳间见崔婉正切冬瓜,她们便要上前帮忙。 崔婉却说:「雪梨,去把那边小锅里的螃蟹吃了。」 ……啊? 雪梨一脸茫然,还是依言去了。打开小锅一看,里面竟是只蟹酿橙。 明显就是尚食女官先前做的,她一时便未敢动,望向崔婉:「姐姐?」 「吃吧。陛下说了不给七殿下送去,让赏给底下人。」崔婉淡笑,「尚食说你们昨晚答了话的一人一个,还有送给来传话的宦官了。」 雪梨更好奇了,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不让给七王送去。眨眼等了等,看崔婉不解释,默默忍下了,不问。 然后背地里打听就是了…… 和子娴一起把一盏蟹酿橙分了,一边吃一边赞叹尚食女官手艺就是不一般:一切味道都刚刚好,少一分则太淡多一分则刻意。 当然,光赞叹还是不够的,这味道也需私下记住。万一日后轮到她们来做这个呢?不知道调料该放多少,知道大概的味道也能容易些! 过了晌午偷得半刻闲暇,和早起当值的同龄宫女们一聚,就知道了这蟹酿橙是怎么折回来的。 同屋的蒋玉瑶说:「今天刚要把蟹酿橙送出去,太医院就来人了。说七殿下在紫宸殿外跪了半个时辰,沾了风寒,得吃些清淡的。」 太医这话一挡,蟹酿橙就成了个难题。荤腥必不算「清淡」,可尚食局又不敢直接把菜扣下。 末了给御前的人塞了银子,托大监陈冀江去询问皇帝的意思…… 隔壁屋的白馨宜叉腰:「后来御前回话说,陈大人是被陛下斥出来的,陛下说‘吃什么吃,安心养病’!」 几人闲谈的动静有些大,嬉笑间最外侧的姑娘突然一捂头顶。 转身,一句「谁啊!」还没问出口,就猛地闭了嘴。 旁边几人也忙站规矩了,一扫方才的欢笑,齐整欠身:「阿婉姐姐。」 「口无遮拦!」崔婉厉斥。 苏子娴下意识地捂了胳膊,心里忐忑地觉得可能是要挨打。 「你们几个先不许进膳间了。」崔婉语气缓和,神色却愈冷,一沉,续道,「七殿下病着,陛下吩咐尚食局差人过去照顾饮食。你们跟着沈女史去。」 去七王宫里的小厨房?! 按照崔婉的意思,在七王病愈之前,那边小厨房的人已经遣了出去,饮食皆由尚食局直接料理,是以派去的这十几个人需要在那边住一阵子。 几个小宫女闷头回房收拾要带过去的东西,都蔫耷耷的,大是懊恼自己方才说话太不小心。 而在她们离开尚食局之前,可留下、位晋八品的名册已经出来了。 同屋的人里只有苏子娴的名字出现在名册上,直接晋到正八品恭使,雪梨、蒋玉瑶、白霁都还没着落,连从八品的长使也没捞着。 好在这回的名册上只有十个人,屈指数算,还有四十二个员额可争。 到了正则宫,一行人里位份最高的女史沈氏向小厨房的管事女官询问了各样事宜,稳妥地交接了,就让几个小丫头先去睡,她们几个年长的先备第一顿宵夜。 仍是她们四人一个屋,苏子娴晋位落定,先前被崔婉斥责然后被指来正则宫的事也就不值一提,很快入睡。 另外三人,都在榻上翻来覆去的,死活睡不着。 蒋玉瑶和白霁盘算怎么才能让崔婉帮自己说说话,雪梨则又开始想浣衣局那边的事,兴许该再去求一求? 到了半夜,听到蒋玉瑶下榻的声音,而后压声唤了句「阿霁」,又低语说了几句什么,两人一并穿上衣服出了屋。 雪梨趴在榻上,头压在枕头底下,努力入睡无果,也起来了:「子娴,子娴?」 她连唤了两声,苏子娴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干嘛?」 「手札借我看看?」她道。 苏子娴揉了揉眼睛,话都懒得说一句,把榻边放着的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包袱推给她。 两份手札对比着,不知不觉看到了晨光熹微。温习了四五道菜谱、又背了十余条食材料理上的规矩,刚泛起睡意打个哈欠…… 该起床了。 被崔婉斥来的小宫女一共七人,除了苏子娴以外都没睡好。凉水洗一把脸提神,几人准时到了厨房,正是该开始备午膳的时候。 苏子娴拿起膳单一看,七王这午膳也太简单了…… 简单得像是在浪费尚食局的人手。午膳一道白粥、两道酱菜、一份银丝卷、两个小炒,没了。 前三样里除了淘米能让她们做以外,就没有能让这些小宫女插手的步骤了。两个小炒一个是虾子玉兰片、一个是炒三鲜,七个人抢着去洗菜,被沈女史阴着张脸斥了回来。 「现在知道抢活做事了,若早规矩点,崔女史会发火?」 七人都低着头不敢吭声,乖乖挨骂。最后洗菜的事交给了雪梨和同为中使的白馨宜,苏子娴则被沈氏叫去打下手切菜——虽然是昨天刚晋的恭使,眼下分工上还是立刻显了高下,弄得六人更紧张了。 七王跟前的宦官张康在巳时末刻来传了膳,午时初刻,食盒拎了回来。 沈女史顺手打开一看,就苦笑出来:「殿下胃口不错?」 雪梨离得近,张望了一眼——三个银丝卷都吃了,粥碗也空着,虾子玉兰片和炒三鲜都没剩两口,只有酱菜剩着。 人脉不怕多,张康趁机套近乎,笑着作了个揖:「到底是您尚食局有本事。殿下说喜欢那道炒三鲜,晚上不妨再上一道。」 第八章 如此过了四天,每天、每一顿的膳单都很简单。这显然是太医嘱咐的,尚食局只能照做。 当中甚至有一回,七王抱怨「太素、不够吃」来着,沈氏听了感慨一句「七殿下正年轻气盛,吃这些哪里够呢?」 然后下顿还得按太医嘱咐继续素着。 第五天,太医可算说殿下基本病愈了、可以加些菜了。 第六天,殿下他却没怎么吃东西。 早膳一道粥两样包子三种点心端进去,撤回来时只有那枣糕动了一小块,几日下来已习惯于看七殿下「风卷残云」的一众宫女微觉讶异。 张康也有点皱眉头,想了想,只说:「许是殿下刚起,胃口还没打开。」 午膳一碗鲜肉馄饨、一份饼、三道菜。 撤回来,几个小宫女围着,认真数了数,告诉沈氏:「馄饨吃了两个,其他都没动。」 怪了。 到了备晚膳时,沈氏有点扛不住了。病初愈的人不好好吃东西怎么行?虚下来会病情反复的! 于是没理先写好的膳单,着人去跟张康打听,让问问是七王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她们按着口味来备。 七王还真点了膳,烧明虾、糟溜鱼片、四喜丸子、清炒虾片…… 都是荤菜,符合年轻男孩子的口味。 沈氏舒了口气,又加了两个素菜,一并送过去。 撤回来时居然还是没怎么动。这回众人就都紧张了,仔细一想更觉得奇怪:怎么病着的时候胃口不小,如今快病愈了反倒吃不进东西了? 不过暂未听太医说什么,七王跟前服侍的人也没显出过多的担忧。她们也姑且把一颗心放回肚子里,且看看再说。 蒋玉瑶和白霁练刀工的动静太大,雪梨拉着苏子娴坐到院子里,点了个烛台放在案上,铺开手札,干自己的事。 「陛下的点心,甜口糖减半、咸口不变;淑妃喜八分糖点,不喜枣泥;丽妃皆十分糖,犹爱酥皮……」 雪梨背着背着就栽到了桌上,大呼「记不住」。这都是平日听女官们偶尔提起时一句句记下的,得知的时日也不短了,但就是怎么记都记不熟! 「哟,姑娘用功。」张康出现在身后,眯眼笑着一欠身,道,「有劳点两道宵夜?」 七殿下要吃东西?! 雪梨和苏子娴都眼睛一亮,连忙起身追问:「殿下想吃点儿什么?」 张康有点尴尬,僵了僵,回说,「是我饿了。」 「……」眼前的两张小脸瞬间不兴奋了,应了声「哦」,听他点膳。 张康要了一道鸡丝汤面、一份豆沙松糕。嘱咐她们汤面不要放葱花、挑嫩些的鸡腿肉做、面要绿豆的,豆沙松糕额外加一分糖。 事儿还挺多。二人不约而同地腹诽一句,进去跟沈氏禀了,沈氏把这活交给了手下的两个选侍,又留了苏子娴帮忙。 这倒让雪梨多了个偷师的机会,在旁边仔仔细细地看着,见那原本是一条条的鸡腿肉在刀下被切成长短分毫不差、宽窄整齐划一的细丝,暗暗决定以后每天给自己多加三十根胡萝卜练刀工。 给张康送回去、张康吃饱后把食盒送回来,一碟一碗都吃得很干净,可惜不是七殿下吃的。 之后一连三天都是这样的让人忧心。七王一个正该胃口好的男孩子,每天吃的东西加起来有一两重就不错了。反倒张康每晚来叫膳,回回叫去都是一点不带剩的,更反衬得七王吃得少。 厨房里的宫人们愈发忧心忡忡,已经三天了,再来几日非得重新熬出病来。一想这个,便觉自己的头已经系在了宫绦上,不一定哪天就要被皇帝问罪。 张康再来给自己叫宵夜的时候,沈女史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阴。她本就是比崔婉还要严厉些的人,雪梨她们在旁一瞧这面色就有点害怕,张康也慢慢地声音弱了:「香炒鱿鱼少放油……」 顿了顿、吞了口口水,复硬着头皮添上:「桂花山药紫薯糕多放一分糖。」 说完后,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了。 沈女史黑着张脸应下来,雪梨眨了眨眼,思维似乎有点跑偏…… 张康每天来叫东西的时候要求都很多,但有一条一直是一样的:但凡要甜点,势必多要一分糖。 雪梨自己也爱吃甜的,从第一天就对这个要求格外关注了一下,那天只是啧嘴暗道了一句「我也爱多加一分糖!」而后时间长了,就觉得不对劲了。 张康看上去也十六七岁了,这么爱吃甜?她听年长的女官说过的,宫规上的事,宦官比宫女严格,宫女若在台面上伺候,忌葱蒜这些味道太重的也就是了。 宦官可不一样,除非混到得脸的位置上,否则各餐用料皆控制得严格——张康倒是在得脸的位置上,但从前不得脸时必定也被板过口味,还喜甜喜得这么厉害? 雪梨闷闷地想着,想跟沈氏说那个点心可能是给七殿下要的,觑觑沈氏的面色又不敢提。 她是因为那天聊皇帝的事被骂过来的,眼下再猜一回七王点膳……不知道要被骂到哪里去了! 又无法就此不提。 很想弄清楚七王到底怎么回事啊!如是他每天还有这么一顿好好吃,她们就不用这么提心吊胆怕他饿坏了! 托腮想了想一时又没什么辙——想进寝殿看看究竟肯定没戏,若直接问张康,张康也铁定不会承认,若能说就早说了。 张康点的几道宵夜很快就备好,沈女史差蒋玉瑶送过去。雪梨到底没想出该怎么办,失落了一会儿,没精打采地准备回房。 踏出膳间门槛,甫一抬头,垂首连退几步,又退回了屋里。 膳间里突然就静了。 眼前来的宦官,众人都没见过,但看服色,竟是和皇帝跟前的大监陈冀江一样。一时都心里打鼓,齐欠身道了句「大人」,而后静听吩咐。 对方也没多客套,拂尘一甩,开门见山:「你们是尚食局差来照顾七殿下饮食的?」 「是。」沈女史应了,稍上前一步,小心询问,「大人您是……」 那宦官一声冷笑:「咱家就是来传个话。太后说了,殿下若明天还吃不下东西,你们几个就全到宫正司领板子去,打死了算!」 满屋死寂。 连沈女史都心跳慌了两下,强定神想明白了此人是谁,忙深欠下身:「许大人,我们必定尽心,还请太后息怒……」 听得「许大人」三个字,一众小宫女也知道他是谁了。 是许淳生,太后跟前的大宦官。太后近几年都住在洛安城外二十里的郢山行宫,是以她们没见过这位大人。 七王也是一直随着太后在郢山的,今夏皇帝去郢山避暑后才把他一道带了回来。一直带在身边的幼子突然病了,无怪太后专程差了人进宫盯着。 许淳生丢下话便拂袖离去,膳房众人在他离开许久后才有了动静,有宫女发僵地看向沈女史,声音发着抖:「姐姐……」 那天沈女史彻夜未眠,底下的人自也都陪着彻夜未眠。一张张膳单写出来又扔了,将近子时四刻才定下来。 一份单子写了五页纸,雪梨她们拿过来一看,甜的、咸的、素的、荤的、清淡的、油腻的,全有了。 第九章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各样东西上齐了,总该有那么两三样是七王爱吃的。 看看时辰,做这么多道必是来不及了,何况十几人里还有六个是只能打杂的小宫女。 沈女史蹙着眉头踌躇片刻,推门而出,急赶去尚食局央尚食女官派帮手过来。 她再回来时,崔婉和薛芹一同来了,还带了二十几个宫女跟着,最低也是长使,没有三年前进来的年纪最小的那批人。 一方不大的膳间里忙得热火朝天。 是以就算只是打杂,雪梨她们要做的事也不少,定下脚的时候都没有。 即便这样,还是一直到前头来传膳的时候,这边还有一道点心没出锅。 几个小宫女央着来传膳的小宦官,求他多等一小会儿,又是塞银子又是敬茶,可算把人稳住了。 待得那道点心出锅后,眼前食盒一摆,换那小宦官想给她们敬茶了:这么多?八只食盒! 眼见他一个人必定拿不了,沈女史恰好开口,蕴着笑说:「我们帮中贵人端过去。」 位份略高些的一众宫女已累得直不起腰,沈女史就带了这六个九品的去,外加刚晋位的苏子娴。 八个人都紧张不已,雪梨想着那「多一分糖」的事,越想越有点犯难。 进了七王的寝殿,各道早膳从食盒中取出,摆在小案上准备送进去,雪梨才知道总共有多少: 主食八样,甜粥、咸粥各一,另有银丝卷、豆包、葱油饼、发糕、面条、包子。 酱菜备了十多样,酸甜苦辣具有,一只只小瓷碟装了又放入一只大盘子中,五颜六色的。 各色点心更是自占了一桌,种类多到有许多雪梨都叫不上来,每一样都做得品相极佳,或软糯或酥脆,一眼看上去就够诱人。 鸡蛋有煮的、有荷包的,还有鸭蛋鹅蛋鸽子蛋也都以各种做法备了一份,水煮的皆已去了壳,看着莹白剔透,而且吃着方便。 除了这些,还有单独的馄饨、饺子、馅饼一类。 足足四桌东西摆出来,哪像早膳?简直是要设宴的样子! 和在七王殿里服侍的宦官一同将四张案桌稳稳抬进去,搁在榻边,几个小宫女刚要施礼告退,抬眸一看,就见沈女史在偷偷给张康塞银子。 这点路数她们还是懂的,沈女史这是想多等片刻,看看七王吃不吃。 于是张康没轰她们,她们自然而然地退到了一旁候着。七王年纪轻也没觉出不对,一切水到渠成。 谢晗半坐半躺,恹恹地扫了眼这规模宏大的早膳,目光稍一定,旁边的宦官立刻心领神会,端了那碗馄饨过去。 尚食局众人心中一喜,悄悄斜眼看着,均是暗道只要他把这碗馄饨吃了,她们的命就算保住了! 但是,七王只吃了两个,就又放下了。 「撤了吧。」他说。而后一拽被子就要躺倒,打算闷头继续睡的样子。 雪梨侧眸看去,沈女史紧咬着牙关,额上已然沁出了虚汗来。 她扁了扁嘴,想做些什么又少点底气,就拽了拽苏子娴的衣袖,声音压得极低:「现在最惨的……也就是一死了吧?」 苏子娴直听得傻了:「不然呢?」 死都放在眼前了,怎么还要想个更惨的? 「殿下……」雪梨低声底气地开了头,第一回因为太低甚至无人听见,于是她看向床榻,稍提了音,又道了一声,「殿下。」 七王没反应,但他肯定听见了。 雪梨硬着头皮说了下去:「殿下您……多吃几口吧。」 谢晗侧躺着,背对着她们,看不见是谁在说话。就听这声音颤得厉害,一皱眉:「吃不下,撤了吧。」 这厢沈女史也已握了雪梨的手腕,目光一扫,示意她别再劝。 可是横竖都是一死啊…… 雪梨也犟了,秀眉稍蹙,惧怕的口吻中忍不住地渗出了点埋怨:「奴婢们忙了一夜未眠……」 七王未有动静,张康上前低一斥:「住口!」 「您多吃两口点心也好。」雪梨大着胆子装没听见,又说,「那道糯米甜糍粑,奴婢早上帮女史调味的时候,为殿下多添了一分糖……」 谢晗心里骤一绷,蓦地坐起来,开口一喝:「闭嘴!!!」 雪梨不敢吭声了,七王咬咬牙,有点气恼:「旁人都退下!」 近前服侍的人齐一施礼就退下了,尚食局来的一行人皆为雪梨捏一把汗,但除了依言退下,也没别的辙…… 房门阖上的声音刚一响,雪梨就没力气了。腿上一软,毫无骨气地跪倒:「殿下恕罪!」 谢晗坐在榻上瞪了她半天,安寂中眼看她跪在地上越缩越低,本来就不高的身子都快缩成个小团儿了,他又骂不出狠话。 「谁告诉你的!」他跳下榻叉腰怒问,「张康吗?」 雪梨心惧得有点声嘶,使劲摇头:「没有,是奴婢看张大人每晚点的点心都添一分糖,自己猜的……」 听到骤松气的声音,随后,七王坐回了榻边。 余怒未消地又瞪了她一会儿,谢晗道:「还有谁知道?」 「没有人了!」雪梨赶忙说,「奴婢心里不确信,没敢告诉别人!」 谢晗颜色稍霁,眼睛翻了翻,栽回榻上横着,声音懒懒:「那就行了。我有我的打算,你们谁都别管。」 他自觉说到位了,可短短片刻后,底下那声音里却哽咽了:「不、不行啊……」 「怎么?」 雪梨既急又怕,仗着他看不见,伏在地上又是拧眉又是撇嘴,终于强逼出一句:「您再不吃东西,指来正则宫的尚食局宫人,就都要被太后杖毙了!」 谢晗一惊,重新腾坐起来,脱口而出:「真的?」 「嗯!」雪梨点头连连,大着胆子望向他,明眸里已全是泪水。 原本觉得她在唬他的谢晗一看她这副样子,当即相信这话是真的了。 这小宫女明显看着比自己还小些,谢晗突然觉得自己在欺负弱小。 神色变得有点窘迫,谢晗尴尬地挠了挠额头,起身把她拉起来:「当真抱歉,我不知道。」 雪梨的关注点却没变,甚至没意识到眼前是位亲王正道歉呢,执着地指指旁边的小桌:「您吃点呗……」 七王却说:「不行。」 雪梨小脸紧绷地看向他。 「许淳生肯定来了是不是?我让张康去跟他说清楚。这样就没你们的事了,我还有我的事要做,你别管。」七王说得认认真真、一清二楚,再看看眼前这个比自己矮了将近一头、被自己吓得够呛的小宫女,想了想,下颌微颔,「吓坏你了?那我赔罪。你可缺什么?我让张康拿给你。」 雪梨立时想说:您能不能开个口,让尚食女官许我留在尚食局? 话到嘴边狠咽回去,不行不行,这话不能说。让七王帮了这个忙,不知道女官们会不会觉得她借势压人,以前也不是没见过别的宫女因为类似的原因,事后被穿小鞋! 又不想放过这机会。毕竟,一个亲王、皇帝同父同母的亲弟弟放在眼前…… 雪梨忽地双眸一亮,仰头望着他,问说:「殿下能吩咐奴婢办个差事么?」 「啊?」谢晗没听明白。 第十章 雪梨央七王「派」她去浣衣局送东西,原委只说了个大概,七王就答应了。 不得不说他这个忙帮得很地道,应下之后还贴心地询问了雪梨想哪天去。雪梨想想,在尚食局都为七王紧张的时候离开去做自己的事似乎太不合适,便说:「八月初,可以么?」 七王点头,遂叫了张康进来,让他记得八月初时去尚食局交待一声,让雪梨做几道菜送到浣衣局去。 这吩咐弄得张康一头雾水,不明白殿下为什么会往浣衣局送东西,七王的解释又是简单粗暴:「别管,我有我的安排。」 雪梨长松口气,深感这是她进宫以来最「机灵」的一回了! 都是逼出来的,若不是小宫女晋位的事已经开始,她决计想不到这样的法子。 既不让七王直接开口压着尚食局把她留下,又让尚食局看到「咦?殿下竟直接让她做事?」而增加一下自己的重要性;同时,多了这么一次去浣衣局的机会,还能再央一央那边的女官,多道保障。 太聪明啦! 雪梨踏出七王的寝殿,感觉刚才的恐惧和持续了几日的阴郁都消散不见了。直开心得蹦了两步,倏尔意识到好像太忘乎所以,忙四下看看,理理衣衫,规规矩矩地往回走。 适才七王发火的样子让众人都为雪梨捏了把汗,眼下见她平平安安地回来,无论关系好不好都是松了口气。 许多不成文的规矩是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便没有人冒然追问七王同她说了什么。年长的宫娥过来安慰了她几句,而后各自回去休息——毕竟都熬了一整夜。 至于她们有没有从最初听到的那几句她与七王的对话间猜出背后的端倪,雪梨就不知道了。总之自此之后,许淳生没来找过麻烦,厨房里也不再紧张,膳食照样呈进去、撤出来,张康来点宵夜时也都耐心做。 三天后,她们回了尚食局。 甫一回去,沈女史就被叫去了尚食房里。雪梨踮着脚尖四处张望,好像其他女史也都去了。 过了一刻,女史们又分别召齐勒手下尚未晋位的小宫女,告诉她们说:「今届的小宫女七月廿四进宫。」 就是八天后。 尚食局里顿时又弥漫开一层紧张的气氛——不明说也知道,小宫女进宫后她们的去留会决定得更快。 她们本就是做打杂的活,虽则其中有许多要靠一句「熟能生巧」,但毕竟简单。小宫女们会很快上手,待得上手之后,她们里面没能晋到长使、恭使上的人,就该被打发到别处去了。 忧心忡忡间,八天过得很快。七月廿四那天卯时,早膳已备好、午膳尚未着手开始准备的时候,有小宦官来传话,让众人都去前院。 不过片刻便已聚齐,平日空荡的前院此时因为人多且齐整而显得很有些气势。 中间留着一条空道,空道右边皆是能称一声「女官」的。从四品的四位司膳、正五品的八位典膳、从五品的十二位女史,另加正、从六品掌管尚食局典籍的典记、典侍各十六人。 左边则都是位份低些的宫女了。自正七品选侍往后排,皆是排成三行,从次进院门直排到头进院门。刚晋了正八品恭使的苏子娴差不多在中间的位置,雪梨这正九品中使离门差不多只有两丈距离了。 这样众人齐列的时候,位份低的便显得愈发的低。服饰上的差别太明显,比如她们正九品的襦裙是樱粉色的,低了半阶的从九品则是淡粉色,头饰上正九品也多一支钗子。 尚食女官晚到了片刻,站在次一进院门前,遥望着头进院门静等着。 少顷,暗红色的院门缓缓打开。 满院宫女颔着首,虽都忍不住斜眸偷瞧一眼,却无一人敢交头接耳,院中安静如旧。 一众新来的小姑娘都是七八岁,排了长长两列,由几名宦官带入院中。 足足七十二人,也都是从九品的淡粉色襦裙,两个月后,就会挑三十二个晋到正九品了。 进入院中后原本的两列变成了四列。她们远没有那么规矩,许多人四下张望着,两旁的姐姐们满是好奇。 直至带她们前来的宦官一咳,向尚食一引:「这位是尚食女官。」 「尚食。」 她们一福身。因为送到各处前都会在尚仪局先学半个月的规矩,所以这一礼……虽然不齐,但也尚可。 这天就变得很热闹。 尚食女官将新来的小宫女给女史分配好,女史们都添了人,在雪梨她们进宫后才晋到女史位上、手下原本没有小宫女的三位女史这一次则多领了几位。 但一时并无事给她们做。尚食让她们先各自去休息,可耐不住有活泼些的,忍不住要到膳房门口看一看。 这样的事,女史们忙着没工夫管,更轮不到雪梨她们来管——她们也算「过来人」了,过不了几天,女官们腾出手来的时候,就会把她们「收拾」规矩的。 八月初一,正则宫的掌事宦官突然到了尚食局,点名要雪梨做几道菜送到浣衣局去,还说「是七殿下的意思」。 这番交待是对崔婉说的,崔婉怔了半天,不敢相信:「雪梨?!」 张康点点头:「是。」 「阮雪梨吗?」崔婉仍是讶异,向张康解释道,「她还是个小宫女,正九品中使。七殿下的吩咐交给她……」 「这就不是我们该管的事了。七殿下点名要她办这事,莫说是个正九品中使,就是刚进宫来的那批,也得照办!」 张康如是说。崔婉都慌了,不是怕别的,是怕雪梨办不好这事挨罚。 向张康一欠身,她匆匆道了句「中贵人请随我去见尚食女官」,便按捺着惊意,朝尚食邹氏的住处去了。 张康可不慌。反正七殿下交待他的是让雪梨去浣衣局送几道菜,他只要把这事办成了便好,其余的不是他要顾忌的。 气定神闲地跟尚食说完,张康淡看着邹氏和崔婉呈现了同样的震惊。 邹氏觉得太意外,自己执掌尚食局这么久,还是头一回听说……亲王·找个小宫女·给浣衣局·送吃的。 定下神,邹氏叫崔婉叫雪梨来。 雪梨进了屋,屈膝一福,规矩垂首:「女官。」 邹氏朝张康指了指她:「是这孩子?」 张康道:「是,早先去正则宫为殿下备膳的人里有她。许是那天她大着胆子劝殿下用膳,殿下觉得她有胆识吧。」 张康说着,还寻机编了个这么安排的理由。 邹氏思忖片刻,缓点了头,微笑道:「那便依殿下的意,但不知都要备什么菜?」 雪梨贝齿陡一咬。 还是不够聪明!!! 她怎的完全没想到,七殿下着人来交待这事,尚食自是要问七殿下需用什么菜的,哪会由得她安排?可七殿下……也不会真提前备个膳单吧。 她紧张地偷眼瞧张康,但见张康一躬身,还真从袖中取了张纸出来。 这下,雪梨更紧张了! 万一七殿下写下的都是山珍海味什么的,她带去浣衣局送给掌事女官,掌事女官也不敢收啊…… 邹氏接过单子瞧了瞧,面色未改,伸手递给了雪梨。 第十一章 雪梨上前接过,不安到呼吸都滞了,咬着嘴唇壮了半天胆量才抬了下眼皮,去看纸上都写了什么。 一共六行字。字迹很漂亮,龙飞凤舞的。 红豆饭、排骨山药汤、泡椒凤爪、糟溜鱼片、糖醋樱桃肉、豆沙酥饼。 还好,没什么太罕见的。 「我们会尽快做好送去。」邹氏像张康颔首道。 张康拱手一揖表示放心,又添了句:「记得务必让她去送。」 而后张康便离开了。房里,邹氏坐着、崔婉与雪梨站着,都还有点懵。 须臾,邹氏吁了口气,嘱咐崔婉:「你和阿芹挑几个人一并做了,让她去送便是。」 「诺。」崔婉福身,想了想,又替雪梨讨了个机会,「奴婢让她学着?」 这个节骨眼上,谁都想让自己人多个机会学本事,若是身边的人都没能留下,做女史的脸上也不好看。 雪梨一阵惊喜,看向邹氏,邹氏还真点了头:「学这也好,去吧。」 二人一同告退。崔婉去找了薛芹,又叫了几个厨艺不差的选侍、常侍来,分了分工,着手备膳。 「排骨山药汤的山药要切滚刀块。」崔婉一壁说着,手中一壁落刀。每切一刀转一下山药,已去了皮的白净山药很快就成了数块。 她拿了一块递给雪梨看:「每块半寸长。」 她说完便去取砂锅。甫拿起一看,眉心便是一蹙。 砂锅狠放在案上,崔婉冷脸沉道:「把昨日洗碗的小宫女,都叫出来。」 「诺。」一常侍应了话,大气都不敢出地就去找人了。 崔婉又拿了两段山药给雪梨:「你练着,我马上回。」 这冷淡的神色…… 雪梨肩头紧了紧,连连点头,偷眼目送崔婉离开。 雪梨拎着食盒走出膳间的时候,就看到二十几个新来的小宫女正在墙边挨罚呢。 七八岁的小女孩们比她还要矮将近一头,头都不敢抬地站了一排,一双双小手展平了伸出来,紧咬着牙关等着一尺宽的竹板落下来。 雪梨硬着头皮走过去,耳边轻叫声不断。 终于又到了那条最凄清的宫道上。 好在这回正值晌午,日头很足,便没有上次那样的阴冷森意。 雪梨一壁往前走着,一壁心下暗忖一会儿回去的时候去趟太医院,向医女讨两副治创伤的药来给那些新来的小宫女。 竹板打在手心上也很疼啊,不比日后藤条抽在小臂上舒服多少! 蓦地有人挡在了身前。 「呀」地一叫,雪梨忙停住脚,抬头一看忙向后退,屈膝福身:「卫大人。」 卫忱抱着一大桶箭,低头笑看着她:「又去浣衣局?」 「嗯。」雪梨点点头。 上回进紫宸殿送宵夜,卫忱护了她一道,经此之后她已不那么怕他了。 食盒放地上,她蹲下身,把里面那碟豆沙酥饼拿出来端给他:「谢谢大人在紫宸殿帮奴婢说话!」 知恩图报。她今天备了六样吃的,拿出一样来也没关系。 卫忱不禁一笑,看看她托着的点心,又看看手里沉甸甸的箭筒:「可方便帮我端过去?」 雪梨稍稍一怵。 不太想再见那个拿飞镖吓人的指挥使,但眼下这样,是她先说了道谢,又不好再收回来。 她就将点心放回食盒里一同拎着,闷头跟着卫忱去了,一路都走在卫忱的正后方,这样指挥使就不能拿飞镖扔她了…… 走到院门前,卫忱迅速腾出手一推,雪梨刚看了一眼,就被院中的阵势吓住了! 午间明媚的阳光下,十余男子一样的银灰曳撒,站作整齐一排搭弓控弦,听得门声齐望过来…… 因为排得太齐,她从这微斜的角度看过去,一时还道是自己眼花看到了重影。 那十余人看到卫忱身后探出头来的小丫头,眉头一蹙。 「明轩君。」指挥使在廊下负手而立,清淡一笑,「明轩君迟了就算了,怎么还带个姑娘?」 话音初落目光微转:「放。」 那十余人瞬间转回头对靶,顷刻间羽箭齐出,刺进靶上的声音很重。 雪梨一看那靶,又是一震。 靶上画了只老虎。十余只箭无一例外皆射在虎颈上…… 方才那么快的速度,她完全不知他们是如何瞄准的! 卫忱轻松一笑,弯腰把箭筒放在门边。似是察觉到雪梨的紧张,他伸手在她背上轻一拍,带着她一同走了进去。 一边走着一边朝指挥使解释:「走到银汉门恰遇到她,有个谢礼给我,就让她直接拿过来了。」 雪梨好想逃走…… 闷不吭声地随着他一同走到指挥使面前,当中只隔了一道供人小坐的围栏。 雪梨将食盒放在围栏上,取出那碟点心搁下。卫忱探手取了块来吃,笑说:「不错。」 雪梨勉强一笑,余光小心地瞥着,指挥使竟也主动拿了一块来吃。 「太甜了。」他却这样说。好在一块酥饼不过两口的量,蹙眉间顺手把剩下的丢进口中,也凑合着吃了。 卫忱的视线落在她还未盖上的食盒里,目光微凝,俄而短促一笑:「泡椒凤爪?」 「嗯!」她一点头。 卫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雪梨不知他在思量什么,水眸目不转睛地盯着。 须臾,他右手往袖中一探,拿出时指间多了一小块碎银:「买你这道菜。」 雪梨听言傻住。 「大人……」她低下头踟蹰着,又抬眸望望他,「这菜奴婢是要送去浣衣局的。」 「不是还有好几道?」卫忱轻松笑道,手再探入袖中,又添了一块碎银出来。 雪梨看了看,心中想继续拒绝,手上却不由自主地把那碟泡椒凤爪拿出来递了过去。她的神色不禁悲愤,嘟囔道:「大人请……」 卫忱满意地结接过,雪梨暗地里撇撇嘴,陡闻身后一声弓弦弹出的异响,同时一声闷叫入耳。 扭过头去,一御令卫正甩着胳膊缓劲,边甩边吸冷气。 卫忱皱眉,放下刚拿起的一截泡椒凤爪,一个白瓷瓶扔过去:「怎么还出这种错?」 「我不善射箭!」那人懊恼地解释一句,挽起衣袖便将瓷瓶里的药倒上去。 雪梨明眸一眨,回过身唤卫忱:「大人!」 突然清亮的声音让卫忱觉得正咽下去的豆沙一噎,垂眸看她:「嗯?」 「我买大人的药!」她伸手就把卫忱刚给她的碎银塞了回去。 御令卫这么要紧的地方,能用的药肯定比给宫女用的好嘛! 卫忱一愣:「你要这药干什么?」 「新来的小宫女不懂事,都是要‘立规矩’的。」雪梨吐吐舌头,「今天就是头一回,碗没洗干净,二十多个人被打手心,打肿为止。」 她一番解释说完,卫忱显有点意外和好奇,打量她一番,道:「新进宫的,岂不是比你还小?」 「是,七八岁吧。」雪梨道。见卫忱讶异不减,又说,「但都有这么一遭嘛,我进宫那时也有。这会儿不先长记性,日后在大事上犯了错才糟糕呢。」 大齐朝的宫女都是良家人子,自幼没见过什么严苛的事。家境差些的,觉得不就是干活么?自己在家也会,便易对宫里的规矩不上心;家境好些的则眼界高,觉得自己有主见便爱自作主张…… 第十二章 两种情况造成的结果都是「不知天高地厚」,是以性子必须提前压住、规矩必须早早立下。女官们就会挑那么两三回出小错的时候严罚,打过几回,再笨的人也知道天高地厚了。 这样远好过日后犯了大错把命丢了。 卫忱蹙蹙眉头,觉得不该如此。余光一扫显也在听的指挥使,把不满咽了回去,低头咬了口泡椒凤爪。 指挥使淡睇着雪梨,静了须臾,忽短促一笑:「尚食局这么苦,你还百般寻关系想留下?」 雪梨悚然一惊。 他端然是指她去浣衣局求人的事。但这件事,她却没同他们说过。 「这么吃惊干什么?」指挥使轻一摇头,目光复看向院中练射箭的众人,「我们是御令卫。」 所以……他们去暗查过?轻而易举地知道了始末? 雪梨不安地向后退了半步,定住脚,静了静气,认真道:「也……没有那么苦,只是头两年不懂规矩,挨罚的时候多些。现在已不会了,在尚食局比被发落去做杂役强,也比当上差舒服。」 她所说的「上差」是指在皇帝、嫔妃跟前服侍的人,指挥使听言轻哂,反驳说:「那是你没去过御前。」 「我去过!」她立刻顶回去。 虽然没敢抬头吧…… 指挥使垂眸看着她,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得雪梨有点心虚,俄而他轻「哦」一声:「还想去么?」 「不想!」她断然回道,见指挥使的眼中沁出几分好笑意味,执拗地又道,「真的不想!」 指挥使未予置评,还是一脸不信。 「他吃了我的小兔子!」雪梨气恼地脱口而出。 ……? 小兔子? 指挥使一愣,不知她怎么就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见她死低着头不再吭声,羽睫下隐有点晶莹,忍不住追问:「什么小兔子?」 「我养的小兔子,白白的,可好看了!」雪梨说起好久以前的事,还是伤心,小小的眉心紧拧着,「有好几只,司膳女官交待我们养着,我们就一人照顾一只。可是、可是后来……」 她的声音难免提高了点,带着些发泄情绪的味道嚷说:「被做成御膳呈给陛下了!」 「……」指挥使眼底一震。 「尚食局每日都备那么多山珍海味呈上去,他还是把小兔子吃了……」 卫忱原在旁吃着东西一直没吭声,听及此忽地长吸了口冷气:「好了!」 制止之语让雪梨陡回了神,神色一紧,忙向指挥使道:「我没别的意思……」 险些忘了指挥使是随时能去面圣的人。还好,她没把那「好讨厌陛下」的意思直接说出来! 指挥使放在膝头的双手扣在一起,淡看了她一会儿,轻吁了口气,摇头:「我不告诉陛下。」 雪梨稍放松了一点儿,打量他片刻,又说:「那您……也别告诉尚食女官!」 指挥使眸色微凛:「要求真多。」 雪梨低下头,见他不应,复又抬头央求:「指挥使大人……」 「咳。」娇滴滴的声音弄得指挥使不好意思逗她了,他清清嗓子,侧身将旁边的时候盖好,伸手递给她,「七殿下交代的事,还不快去办?」 ……他又知道?! 雪梨腿上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离开那方小院,雪梨走路间脚步落得重重的。 内心一遍又一遍地发誓,以后再也不要招惹这帮人了! 头一回是走错了被拎进去扔飞镖、第二回是她主动道谢然后发现自己的情况已然被查了个底儿掉……总之回回都是把她吓得够呛,他们还是那副云淡风轻雷打不动的样子。 生气! 雪梨一路都拧着眉,拎着剩下的四道菜走到浣衣局门口,才强自缓了缓神,叩门。 这日她在浣衣局待了近两刻工夫,目的只有一个:从掌事女官嘴里得个准话出来。 不管帮不帮,说明白了总是好的。若明言帮她,她就可耐心等着;如是明言不帮,她再想别的法子就是。 但是,掌事女官偏偏不给这个准话! 就像是没听懂她一遍又一遍的旁敲侧击似的,有的没的说了一堆,就是不说她最想听的。弄得雪梨坐在她面前干着急,沏来的花茶也喝不下去,直至最后拖不下去了、必须告退了,也还是没有准信。 太糟糕了…… 关系没托成,还让御令卫知道了这个事。雪梨感觉像是一支搭在弓上的羽箭悬在头顶上了似的,那帮人有权有势的,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有什么麻烦。 忧心忡忡地回尚食局,失落得太过,脚都没力气抬,过门槛时差点被绊一跤。 早先挨罚的那二十几个小宫女还在院墙边,应该是打完就接着罚站了,一个个抽抽噎噎的,又不敢大声哭。 呀……银子塞给了卫忱,最后却忘了拿那药了! 心情更不好了。 雪梨低着头往回走,推门回房一瞧,蒋玉瑶、白霁还有隔壁屋的四人围坐在案边,面前放着各自的手札,正闷头琢磨什么。 这场景也少见,雪梨愣了愣,看向在躺在榻上读闲书的子娴,指指六人:「怎么回事儿?」 苏子娴打了个哈欠,懒懒的:「尚食女官说,中秋宫宴让未晋位的中使和少使一同办,为几位位份低些的宫嫔备膳,一人备一道,挑十个做得好的晋恭使。」 雪梨在门口愕了半天,回过神来,知道不可能让她们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刚要问苏子娴膳单如何分配,子娴递了个小锦囊过来:「女官们顺着膳单写的题,我估摸着难做的主菜都在后面,趁早替你取了一个。」 膳单是有规矩的。凉菜写在最前,小炒随后、汤羹再后,各样最难做的主菜因为常要有专人烹制便都写在最后。 位置固定下来,方便各人看膳单找自己该做的事。 雪梨接过那枚胭脂红的,屏住呼吸打开、抽出里面的纸条…… 上面却不是个菜名。 「甜口点心,呈乔宣仪。」 竟是提了个要求让她们自己想菜?! 雪梨再度看向那六人,这才注意到她们拿着手札前翻后翻,显然都是在挑选的样子。 再看看已然顺利晋位所以心安理得看闲书解闷的苏子娴……雪梨觉得好羡慕! 「走,出去说。」苏子娴从榻上坐起来,踩上鞋子就把她往外拽。 这举动引得那六人一同看过来,神色皆有不忿,临关门时,雪梨注意到蒋玉瑶狠摔了手里的狼毫。 「怎么了?」她压声问。 苏子娴撇撇嘴:「我跟表姐打听了些事,她们非要问。」她说着还警惕地朝房里瞅了瞅,见无人扒在门边偷听,才又续言,大是无奈状,「可是这回就十个人哎!都知道了,你机会就少了,我还想咱们都留下呢!」 苏子娴说完便附到她耳边,雪梨安静听着,时不时地点点头。 是乔宣仪的一些日常喜好。不一定有用,但记下总是没错的。 「对了……可不是做好了就一定能呈过去!」苏子娴又补充一句,「那天要做出两份,女官们先尝了,合适的才能往上送的!」 这「要比试一场」的感觉弄得一众小姑娘都很紧张。一连好几天,谁都不跟谁说话。 第十三章 尚食局的十一二岁的小宫女们都开始跟纸笔较劲了。 每人都是差不多的情状,挑好菜肴又划掉,觉得不够好、或者觉得自己做不好。有的甚至把自己逼得哭了一场,雪梨也天天紧锁着眉头,对着写了几道甜点的一页纸左看右看,觉得定哪道都不合适。 上次定了十个人,目下未晋位的还剩六十二个,为防疏漏,女官们肯定也会做菜备用,想做出能端上乔宣仪膳桌的…… 真是越想越难! 雪梨额头磕在案上,手挠着案面很是崩溃。 「笃笃。」 门声轻轻一响,听上去好像外面的人很胆怯似的。雪梨怔了怔,起身去开门,外面是个小宦官,问她:「可是阮姑娘?」 尚食局以宫女为主,打杂的小宦官虽不少,但她们多是不熟。雪梨见他来敲门就有点奇怪:「什么事?」 那小宦官看着八九岁,比她矮了半头。贼头贼脑般地向里望了望,问她:「没别人。」 雪梨摇头,答说都当值去了,今日只她一人得歇。那小宦官便松了口气,告诉她说:「大门外面、往东角走,有人找姑娘有事。」 雪梨更奇怪了,懵懵地就往外去。那小宦官又拦她,样子有些为难。 「怎么了?」雪梨睇着他,他不安道:「姑娘就当咱没来过,可别、别跟别人说这回事,咱得罪不起。」 他扔下这句话就跑了,看着跟要逃命似的。 连自己叫什么都没提,她想跟别人提也没法提啊…… 雪梨心下咕哝一句,怀揣着好奇朝外头去。 方才那小宦官的话自让她有点怕,但一来这是宫里、尚食局门外,怎么也不能是杀人放火的;二来,能让那小宦官怕成那样,她闷头不去没准反倒惹麻烦。 尚食局里忙忙碌碌有点给她壮胆的作用,但踏出那道大门骤然安静下来,就有点虚了…… 走得蹑手蹑脚的。 二十余步,到了东角。正是晌午阳光明媚时,雪梨抬眸一看,拐角那边三五步开外,一片太阳的金辉和衣料的淡银交映。 「……卫大人。」她屈膝一福,眼眸偷偷向两边和他身后扫了扫,确定那位指挥使不在。 卫忱一笑:「雪梨。」 他话音刚落就见眼前的小丫头肩头一绷,好像对这叫法十分不适应。想了想,又改口:「阮姑娘。」 ……在雪梨听来并没有什么区别。 雪梨觉得别扭,只是因为她从来没跟他们说过自己的名字,他就这么连名带姓都知道了,再一次让她清楚了他们御令卫的本事! 卫忱走上前,手中的竹篮向上一拎,口气温然:「听说你要在中秋给乔宣仪做道点心?这是今年的贡梨。」 ……?! 雪梨惊呆了。 「乔宣仪是宁州人。」卫忱解释得很自觉,「这是她家乡贡来的。」 雪梨却顾不上这个,连「他明知她叫雪梨还送梨来让她做菜有点怪」这想法都只是一闪念。转而目光就全定在了那些黄澄澄的梨上…… 她太清楚这些梨的来头了。贡进宫时曾到过尚食局,只放了两天而已,尚食局自上而下都知又这么一批品质极佳的贡梨,却是谁都没尝过。 听说今年宁州一地梨产得不多,精挑细选之下贡进宫来的不过百余个。就成了极珍贵的东西,有五十个分赏了各宫嫔妃,余下的则是得脸的宗亲朝臣才能捞到一二。 把这一番全想明白之后雪梨向后一躲,连连摆手:「这不行……」 「没什么不行。」卫忱笑向前踱了一步,「我知道你们尚食局食材数量皆有记载。放心,我已在你们的梨的总数上加上这几个,你用了,数也还是对得上。」 ……作假都作好了? 雪梨僵住,他说的是「我已在」不是「我会」,若她不接,这数反倒对不上了。 雪梨觑觑他,还是不敢接。 「无功不受禄!」她脆生生地拒绝,摇头间银钗上的流苏晃个不停,「若是普通的梨奴婢也就受了,这个……」 「上回你忘了拿药,就当拿那银子买梨了好了。」卫忱截断她的话。 雪梨浅怔,他又接道:「不必怕女官们尝出来,她们也没吃过。」 他想得太全面,雪梨还没来得及说出的推辞之语蓦被他用事先准备好的理由噎回来。 雪梨受宠若惊:「大人您……干什么这么帮我啊?」 她不解地望着他等着答案,却见卫忱轻松而笑,然后悠哉哉地转过身……跑得飞快! 跑、跑什么啊…… 雪梨被晾在原地,思绪有点跟不上他的行事方式,而后既来不及追脚步、也来不及追思绪,他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雪梨低头看看地上的竹篮,似乎也只好收下了。 觉得受之有愧,她原地默了半天才蹲下身去揭开篮子上面覆着的锦缎。定睛一看,一只白瓷瓶躺在黄梨间。 把药也送来了? 嘴角轻轻一扯,回想刚才卫忱的话,显是故意哄她。雪梨有点赌气,心里又还是有一片温温软软的感觉漫开,好像被蜜糖浸透了。 卫忱为什么如此细致的帮忙……他跑得太快,雪梨也没办法问清楚了,这到手的贡梨横竖都要好好用上。 事情还真因此变得容易了些。 至少菜式好定了——此前要从甜点里挑,范围太宽,眼下专注于「用梨」的甜点,范围一下子就小了。 而且她会做的用梨的甜点本也不多,搜肠刮肚全想出来写下,也不过七八种。 卫忱给她的贡梨一共六个,雪梨把它们洗净了在案上摆开静看了半天,个头、颜色皆一样,果然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啊…… 一想到总共只有百余个的东西目下有六个在自己面前,她就有点哆嗦。 然后,哆嗦着给自己削了一个。切片,轻尝。 到尚食局三个月后开始初步接触各样食材,女官们教她们的头几项规矩中有一条,就是料理各样此前没见过的东西前,必须自己先品一番味道。 瓜果蔬菜等能生尝的要生尝,鱼类肉类和部分不能生吃的蔬菜则以清水煮熟,品最原本的滋味。 用女官们的话说,自己对食材的味道了如指掌了,才能对如何调味、怎么搭配有大概的想法。所以在食材的品尝上,尚食局谁都不会小气,再珍贵的食材都要狠下心以最粗简的方式尝尝。 当然,碰上合口的,可能会多尝一点…… 小刀削下薄片送进口中,雪梨轻一咬,顿时梨香四溢。 汁水中寻不到一点酸涩,甜香浓郁又并不腻人。雪梨细细品着,继而注意到这梨子的肉质也不太一样。 平时拿来做点心或梨汤的梨多会有点沙沙的质感,磨在舌头上能感觉出些许细微颗粒。 这贡梨的肉质却细腻极了,均匀得有点像是苹果,又比脆苹果的口感软糯一些,比面苹果则脆一点、不那么糊口。 口感、味道、香气都极佳。雪梨又送了一片入口,擦擦手,边品味边迅速翻着手札,很快理了个思路出来。 崔婉说若是上等的食材,能体现本来的味道就最好了。 桂花糖炖梨? 这是极简单的做法了。 雪梨写下这五个字托腮看了一会儿,又摇摇头:桂花还是会抢贡梨的味道。 第十四章 划掉,换成「川贝冰糖炖梨」。 再看一会儿,笔下犹犹豫豫地,把「川贝」两个字也划掉了。 好吧……冰糖炖梨,但会不会太简单了?! 雪梨抱着「试试再说」的想法,寻了个空着的小膳间,取了几个普通的梨来试手。 心知这道点心太简单,她就只好在做法上多下功夫。心中已回想了一路那日尚食女官做蟹酿橙的方法,将梨削净皮后深吸了一口气,从上端半寸处横切过去。 这种梨和贡梨一样都是偏扁圆一些,一刀下去刚好是一截能当盖子用的部分。 然后换窄些的刀竖着刺进去,划了个圈将核剜除,挖空的部分填进冰糖。 盖上「盖子」,她将两枚梨子放进一只瓷碟里装着,搁进整锅,文火慢蒸。 盯着锅发呆了半个时辰。 觉得时间差不多了的时候,雪梨莫名有点紧张起来,略一思忖,跑出去寻了苏子娴进来,而后才熄了火,将里面的冰糖炖梨取出。 两枚梨子皆已被炖透,看上去白嫩嫩的、软糯糯的,微稠的冰糖梨水漫了一盘子。二人各自拿起小匙,轻轻一触,尽软的梨肉就被挖下来。 送入口中一尝,梨肉即融开,梨香和冰糖特有的甜味萦绕不散。 用贡梨来做必定味道更好,至少现在细品还能尝出的小颗粒是没了。 雪梨自觉很满意,却是有点烫,吸了吸冷气,问苏子娴:「怎么样?」 「好吃!」苏子娴抬手在嘴边扇着热气,看看那被她们挖缺了角的梨子,又说,「但会不会不太方便?」 方才她下手时梨子就差点倒了,因为雪梨恰从另一侧落了匙才又「扶」了回去。 她这么一说,雪梨也想到了这个。 不方便归不方便,还是好吃。苏子娴一边帮她琢磨着,一边又舀了一口来吃,而后问她:「你是照蟹酿橙的法子发空做的么?」 雪梨点头,苏子娴瓷匙没停地又吃了一口:「可是你想,蟹酿橙是为吃橙子里填的蟹肉,用筷子夹出来就是了……你这个是要挖‘壳’!」 是这么回事。 两人边是思考怎么让它方便一点,边是把两颗梨子吃了个精光。连流出来的汁水都没剩下,梨汁和冰糖混合出来的味道真是让人欲罢不能…… 「切开的话不好看。」苏子娴撇撇嘴,想也知道若是要切开再呈上,还不如做的时候就直接切了片炖呢! 雪梨倚在灶台边看着空盘子,想了一会儿,踮脚轻一跳坐到了灶台沿上。 过了一会儿又蹦下来,跑去拿新的梨子。 一边洗梨一边有点不安,不知按这个做法,那五个贡梨够不够用。 雪梨想,既然蟹酿橙是因吃中间的蟹肉、不用挖旁边的「壳」而方便,那就把冰糖炖梨也做成这样就是了! 削完皮、切下那一片「盖子」之后,雪梨拿着小刀在白皙的切面上比划了半天,最后在离边缘只两分宽处刺了下去。 和方才去核不同,这次因与边缘距离太近,手上一不小心刀子就会刺出来,弄得雪梨提心吊胆的。 连呼吸都放得缓之又缓,小心翼翼地划完了一圈之后才略放松了些,把里面的部分一点点划碎、取出来。 然后又取一只新的梨子。 同样削尽梨皮,而后从四侧各切一刀将梨肉切下,中间近核的地方被切得方方正正的,仍有不少果肉。 不过靠核的地方酸,这部分便不能用了。雪梨将核丢在一边,琢磨眼前滋味最好的果肉怎么切。 雪梨原想的是挖成一寸大的小球,白莹莹的一捧小圆球呈在整梨中必定很好看。但一来工序麻烦,浪费的部分多,那几个贡梨未必够用;二来则是圆形吃起来多有些不便,如是一道汤里的丸子则还好捞,可若这样满满地放一捧,用瓷匙很难舀起、用筷子夹也易掉。 她切丝的功夫倒练得好。可切丝也是不行的,梨子用冰糖熬透后太过软糯,一夹就断,比圆球还尴尬。 切片亦有这样的问题,就只好切丁。 因靠核偏酸的部分都不能用,这四块梨肉本也没多少。切成丁后边角的地方太薄、太不规则也不能用,雪梨踌躇了一会儿,只好又切一个。 一层梨丁、一层冰糖填入先前挖空的整梨,梨丁大约是六块梨肉的量,便是一个半。 填好后雪梨舒了口气:这样做来,一份两只,加上外面的整梨总共需要五个,贡梨正好够用。 盖上盖子,搁进瓷碟,放进蒸锅,又等了半个时辰。 再从锅里端出时,雪梨还没放下盘子,苏子娴就迫不及待地拎了「盖子」上的梗。冰糖尽化,那些白色的小方丁比盛进去时矮了一截,有棱有角的,包裹着糖浆,看上去诱人极了! 各自伸筷去夹,使了使劲,软硬适中不会夹碎。 送入口中品了品,冰糖的清甜味道合宜,梨香保留得也不错。 「可以么?」她眨着眼问苏子娴,苏子娴重重点头:「很好!」 旁人准备了什么,雪梨一点都不知道。 好像因为苏子娴打听了乔宣仪的喜好又不肯说的关系,同屋的蒋玉瑶和白霁很是不快,尤其是蒋玉瑶,见到苏子娴时脸色总是摆得很明显。 让女官们先行尝膳以便挑选的日子定在了八月十三。 除去最先晋位的十个不提,这天六十二人同时备膳,尚食局里最大的三间膳间全打开了。每一间都一派忙碌,热气与灶火相映着,却熏不散女孩子们间弥漫的紧张。 刚进宫的小宫女们练完了规矩,得闲时就忍不住到这三个三间窗外围观,踮着脚尖看相熟的姐姐在做什么,然后免不了感叹她们「好厉害」。 近酉时,呈去各宫的膳食皆备好后,这三个膳间的忙碌同样终止了。 众人齐整地朝尚食局中的正厅去。宫女们没有什么设宴的机会,这正厅无非两用:一是有事要召众人来听的时候齐聚于此,二就是类似这样比拼的时候,是以正厅修得很大,此时在众人的紧张中被映衬得格外沉肃。 六十二人排了六列,中使在前、少使在后,面前各置一方小案。身旁也有圆凳,只是谁都不敢坐。 雪梨在第三排最右的位置,看着尚食女官和四位司膳一一品过前面十二人备的菜朝自己这边来,紧张地浑身都绷紧了。 也不知道行不行…… 贡梨总共就剩五个,所以今天这试膳她只好取普通的梨来做。虽则做法上很动了些脑筋,可到底还是极简单的东西。 只有梨和冰糖。 五位女官在面前驻了足,邹尚食瞧了瞧面前瓷碟中呈着的两颗白净的梨子,淡声问:「是什么?」 「冰糖炖梨。」雪梨答道,手上连忙从案上取了双干净的筷子奉过去,心撞得像有几只小鹿小兔子在跳舞。 偷觑着尚食的神色,她主动伸手拎起了梨梗,里面一方方小丁呈现出来,便听得尚食一笑:「我还道这丫头呈了个整梨上来,正不知该怎么吃。」 四位司膳也附和着一笑,气氛就轻松了点儿。 雪梨双手置在身前,衣袖里手指互相绞来绞去,话音止不住地发虚:「奴婢也是怕普通切片炖梨的方法呈到宴上不好看、整梨去核直接填冰糖不方便。」 第十五章 她停了停,咬牙又道:「所以想到了女官做蟹酿橙的方法。」 邹尚食「嗯」了一声,执箸夹了一块来尝,四位司膳也分别取了筷子各尝了一块。 雪梨的心弦越勒越紧,感觉都快喘不过气了,竖着耳朵静等评价。 邹尚食问她:「你是哪位女史的人?」 「奴婢是崔女史的人。」雪梨即刻答道。 听得邹尚食又「嗯」了声,她们便都搁下了筷子,朝下一个小宫女走去了。 没有听到评价…… 六十二样菜不过两刻就已尝完,除却三四人做得太不讨喜、让女官明明白白地斥了几句之外,余人谁也拿不准自己做得到底怎么样。 回到房里,三个丢了魂一样的同伴弄得苏子娴也很是别扭。 「你那道做得很好吃啊!」苏子娴坐在榻边干巴巴地开解着雪梨,雪梨没精打采地趴在榻上,一字字地往外蹦:「但、愿、吧……」 蹦完三字后她深吸了口气,抬抬眸,而后撑坐起来,拽着苏子娴,眉头紧锁:「是不是太简单了?冰糖炖梨女官们都吃惯了对不对?我是不是该用桂花糖?」 苏子娴窘迫地看着她,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尚食和司膳们议定具体膳单后告知典侍写下。而后当值的典侍们分别去找这些小宫女做准备,每敲开一间房门,都要面临一次女孩们的忐忑不安。 敲到雪梨这一间时,几位典侍都习以为常了。避开三人充满期待的目光,拿着乔宣仪膳单的那位清了清嗓子:「蒋玉瑶的翡翠虾饺,十五日辰时去取食材。」 蒋玉瑶顿时面色都亮了,强压住兴奋应了声「诺」。 那典侍手里的纸笺翻了一页,寻到了下一道菜:「阮雪梨的冰糖炖梨。」 「诺!」雪梨忍不住先应了一声,典侍扫她一眼,又道:「做之前找崔女史领碟子。」 「诺。」她又应道,知道自己有点失仪,面色微红地一欠了身。 一行人便走了。 三人吸着冷气同时看向白霁,各自僵了一会儿之后,一齐哄了她一整晚。 中秋那日,女官们起得早些,是以雪梨还没去找崔婉,崔婉就已先行将给她备膳用的瓷碟送来了。 是只外沿有一寸高的长方小碟。里面是瓷器常见的淡青色,外面的釉色则是鲜亮的梨黄,边缘处黄白分界鲜明。搭配的一柄瓷匙也是这样外黄内白的颜色,整套看上去都简单而精巧。 雪梨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这套瓷器好漂亮,再一想削净皮的白净梨子盛进去、炖出汁的样子,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这点出息!」崔婉嗤的一笑,又板起脸嘱咐她,「做仔细些。头一回往宴上呈东西,别出岔子。」 雪梨当然很·仔·细。 贡梨总共就五个,做坏了都不能重做的! 她这一道算是简单,做得也快。完成时离宫宴开始尚有半个时辰,便仍放在锅中,用小火慢慢煨着,以防放凉。 宫宴上多是尚仪局的活,并不用她们去侍奉。尚食局只会差十几个正七品选侍在殿中各处候着,以防哪一位心血来潮想点个什么,提的要求尚仪局或许记不住。 观察三个低位宫嫔对各道小宫女做的菜肴是否喜欢的差事自也落到了这些选侍身上。于是在膳食端出尚食局大门后,小宫女们的住处就不约而同地打开了窗子,女孩们皆坐在窗边望大门的方向,眼巴巴地等着她们回来像女官回禀。 真不知道会如何…… 雪梨趴在窗台上好像入了定。 乔宣仪席上,除却几道难做的主菜是年长的宫女们着手料理了,其他的小炒、汤羹、点心皆是她们这一干小宫女备的,足有近二十样。 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那道冰糖炖梨、甚至不知道她会不会尝——雪梨一直都清楚,不管是宴席还是寻常用膳时,大多的菜都是碰也不会碰的,想入得贵人口还得先入得贵人眼,所以尚食局的菜越做越漂亮。 「来了……来了!」南边传来了带着惊喜的喊声,各屋众人齐望过去,骚动成一片。 待看到几位选侍是拎着宫灯回来时,她们才意识到天都全黑了。 想跑出去拉住她们先问个究竟,却又谁都不敢,只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们从自己眼前走过,一直走到这一进院顶头的房门前,那是邹尚食的住处。 众人瞩目之下,房门推开,几位选侍进了屋后很快又将门阖上。 刚映出来的烛光瞬间被挡回去,院中安寂一片。 几位司膳也已在尚食房中等着了,在选侍们回来前,她们已在此喝完了两盏茶。此时各自搁下茶盏望过去,静等禀事。 由小宫女备膳的低位嫔妃一共三位,正七品的陆令仪和乔宣仪,还有正八品的张宝林。 「陆令仪很喜欢汀贤做的鸡蛋虾卷。」头一位选侍禀道。 女官们点了头。其实岳汀贤上一次就已晋了恭使,按理不必再参与这一回的备膳。不过带她的女史有心让她练上一练、高位的女官们也一贯看好她,就让她着手也备了一道,果真做得不错。 那选侍又说:「奴婢留意了,除了这道鸡蛋虾卷,小宫女呈上去的菜肴里只有椰丝蜜豆卷和蟹黄豆腐令仪娘子多吃了两口,其余皆是尝过便不再动了。」 尚食女官颔首,看向旁边持着册子的典侍:「看看这两道是谁做的,把名字写下来。」 典侍应了声「诺」,另一选侍道:「张宝林很喜欢那道紫米饭、直言夸了清蒸鸡肉素菜卷做得精巧,珍珠圆子也吃了两个。另外芳姬娘子来张宝林席上小坐时吃了些樱桃萝卜,瞧着是喜欢的样子。」 她一边说着,侍立尚食两侧的几位典侍已主动翻起了手中的册子。寻出人名一一圈下,做樱桃萝卜那个则着重记了两句,芳姬可是正四品的宫嫔。 而后尚食看向靠右边些的选侍,问她:「乔宣仪呢?」 却是另一人屈膝一福:「开席时宣仪娘子便被陛下召去伴驾了,后上的菜肴也皆呈去了前头,是奴婢盯着的。」 这话说得一众女官心里「咯噔」一紧,遂又很快放松下来。虽则是小宫女备的膳,但散席前未听闻皇帝有甚不满,应是无事。 尚食女官静一静气:「怎么样?」 「宣仪娘子喜欢那道蛤蜊蒸蛋,银耳羹用了不少。还有……」这选侍的话稍停了停,清了声嗓子,才又续道,「冰糖炖梨宣仪娘子吃了几口,陛下也尝了,说这做法用心。」 邹尚食微微一愣。 那道冰糖炖梨她倒是也有印象的,尝膳时就觉得颇用了些巧思,但见连皇帝也注意到了仍觉有些意外。 要晋的十个人便很快定下来了。不算已晋过位的岳汀贤,方才数出的人名只有九个,女官们便又回想一番那天尝膳的事,挑了个色香味皆佳的出来加上。 而后名单誊写出来,由一位典侍去传话。 小宫女们都太紧张,看里面久久没动静,就忍不住走出房间在廊下张望。而后不知不觉地越凑越近,待得传话的典侍推门出来时,被门口拥着的几十个小姑娘惊了一跳。 典侍瞬间黑了脸,一众小宫女亦觉尴尬,又不能逃走,硬着头皮一福:「女官。」 第十六章 门还大开着,典侍扭过头看向身后房中端坐着的尚食和司膳们,邹尚食未显不快:「在这儿说了也好。」 典侍便转回身来,手中册子打开,清晰地念起名字:「安槿、白馨宜、魏溪……」 雪梨屏息听着,紧攥苏子娴的手,苏子娴受不了了:「你轻点!」 又五个名字过去,典侍还在读着:「阮雪梨、陈绮。」 ……! 雪梨顷刻间感觉浑身都软了,被苏子娴搀了一把才站稳脚,上前施礼道谢。 至此已晋了二十个恭使,再有四个便已晋满。原在恭使位上的宫女们近来亦有晋位,或调去各宫当上差。 晋位后高兴了两天,来了新的差事——陛下要秋狝。 秋狝的地点在离洛安三十余里的临合,那边有行宫但留的宫人不多,御驾一去,自然免不了宫人随行。 邹尚食的意思,是尚食局里的女官去一半,每个再带七八个选侍、常侍。她们这些新晋的恭使尽数跟着,让她们经经事、见见世面,以后总有她们独自应事的时候。 另有一语说得尚食局上下心弦都紧了,邹氏的原话是:「别让御膳房的人看了笑话。」 雪梨进宫三年,这还是头一回听尚食女官亲口说起「御膳房」,那个地方在尚食局里跟个禁忌似的。 大齐朝,御膳房是个单独的地方。和尚食局日日为各宫备膳不同,御膳房设在紫宸殿后,只为皇帝一人而设,且也不需正经备膳,只做几样皇帝喜欢的菜式便可。 皇帝想点时随时呈上,又或是召见朝臣议事时偶有赐膳。总之,尚食局的女官们提起御膳房,总是难免不忿:「那么清闲,偏算是上差,赏赐多了去了。」 听尚食女官这意思,此番是尚食局「人手不足」、且又碰上御膳房随驾了。 于是接下来的半个月,二十个刚晋到恭使位的宫女,每天睡觉的时间不足三个时辰。 她们之前历过的事情到底还少,厨艺也都有限,随驾去秋狝,女史们都担心她们出岔子,只好加紧教她们。 九月初二,宫人们先御驾一步离宫,九月初五傍晚到了临合的行宫时听说,皇帝大约翌日一早才能到。 她们却仍旧只能小睡一睡。上面早已传了话下来,初六傍晚便设宴,随驾的宗亲、朝臣皆列席。 凉水洗把脸再灌一杯浓茶,天还没亮,行宫中的尚食局就忙了起来。 洗菜的、切菜的、熬汤的、备点心的、查验膳单的,各处都是紧锣密鼓地一步接着一步,到了中午才凑合吃了几口东西。 还没来得及坐一坐,就被司膳女官叫了去。 「随驾的朝臣太多,尚仪局人手也不足。你们刚晋了恭使的,晚上都去宴上侍候着。」 一句话,她们这二十人,大概是要等到天明才能睡了。 宴席设在行宫中的正晖殿。 这地方是比照着洛安皇宫中的含元殿修的,但是比含元殿小一圈,此次围猎又规模宏大、随行的官员不少,殿中便不够用了。 于是殿前宽阔的广场也被归为了设宴的场所。皇帝照例在殿中的九阶之上,朝中文武百官中的重臣加上皇室宗亲也在殿里。 外面的广场上,则多是随宗亲前来的家眷,或者朝中官阶低一点、不必进去拜见的。 广场被木架支出的帐子分成了三大块,中间一块有三五丈宽,是从宫门通往殿门的大道。两边分出的地方从外面看是方而狭长的整块帐子,实则里面还切割成了数个部分,依官署不同而切割。 深秋的夜晚已很冷了,帐中每一席边置着取暖的炉子、案上也放着小炉,加之帐布挡风,这一方天地里自是暖融融的,宾客不会觉得冷。 只是苦了这些在席间走来走去的宫女。 小风一吹,雪梨浑身一个激灵。哆嗦着缓了缓,长舒一口气,捧着手里的热汤继续往前走。这方托盘很小,手在旁这么托着,就能感觉到汤盅里沁出来的热气。 好想喝一口啊…… 她走到自己侍奉的那官员案边,屈膝一福,把汤呈了上去。 这还是她头一回直接到宴上侍奉,尚仪局的人简单地教了规矩之后,她想起往事直有点后怕:原来奉菜要直接端到桌上的啊,那她那回给皇帝呈宵夜的时候…… 大约因为从前不知情的时候犯过错,雪梨这回心理压力更大。瓷盅搁在案上,头都不敢抬地揭盖子。 几片青翠的笋片露出来,旁边还有白嫩的鸡丝和圆鼓鼓的口蘑。是道笋片鸡丝口蘑汤。 再一福身就可以退下了,雪梨刚欲收手,手腕被旁边端坐的人一钳。 她吓得一颤,转而听到笑语:「穿得这么少?」 抬眸一看,原是卫忱。他一双笑眼还是那样温温暖暖的,雪梨心思一动,也就不急着出去了——外面那么冷,能在里头多待片刻才好呢。反正她是被宾客叫住,谁问起来也不是错。 将手收回去,雪梨的手指绞了绞衣袖:「想加衣服来着,上头不让。」 她们又不傻,都知道天有多冷。听说要在殿外服侍,立刻跑回了屋去添衣服,齐胸裙底下夹棉的中裤套了两条、上襦里抹胸都多添了一件套着。 奈何临出门时,典膳女官前来检查,一看她们比平常胖了一圈的样子就知道不对,冷喝一声:「脱了。」 只好乖乖听话。 她一五一十地把整个过程都跟卫忱说了,描述之细,就差详解一下抹胸怎么穿了。语中若有停顿还会多顿一会儿,卫忱笑吟吟地听完,不问也知道她这是想在温暖里多赖一会儿。 于是在她话音刚落的时候,一盘羊肉递了过去:「帮我切了,多谢。」 雪梨开心极了,将盘子撤至旁边为方便她们侍奉专被的小案上,立刻拿起刀帮他切。银刀刮过骨头将已烤得酥软的肉剔得干净,去完骨头后又把肉切成一块块。 这羊肉烤得很讲究。一刀切下去,香气四溢热油沁出,切完之后金黄色泽的油已满了盘底,好像每一块肉的纹理间都漫出鲜香,淳厚的香味萦绕不散,半点不膻。 这味道勾得饥肠辘辘的雪梨心里好悲愤,一边默念着「不饿」一边恋恋不舍地把碟子呈回去,福身:「奴婢告退了。」 卫忱一声嗤笑。 修长的手指转着酒盅轻嗅酒香,他指了指四周:「都是熟人,我们不挑你的错。」 雪梨讶然抬头,四处一扫,这才发现原来这一方帐里就是几个她见过的那些御令卫官员。 别的宫人也都退出去了,她是因帮卫忱切羊肉才留到现在。是以听卫忱这么说,雪梨贪恋帐中温暖的心情就翻了个番,堆笑:「那……奴婢暖和一会儿。」 「嗯。」卫忱一边点了头,一边径自拿了只空盘子起来。焦溜丸子夹了四个、红烧玉兰片放了七八片、糖醋樱桃肉舀了两匙,方才切好的羊肉也放了两筷子进去。 然后把碟子往她跟前一搁:「去吃。」 雪梨顿时双眸都亮了! 捧起碟子,她发自内心的喜滋滋的样子看得卫忱觉得好笑。 筷子也递了一副给她,他定定神,见先前见她所穿的樱粉色齐胸襦裙换成了稳重些的蔚蓝色,一哂:「尚食局把你留下了?晋位了?」 第十七章 「是。」雪梨吃着糖醋樱桃肉,听他询问只好急忙咽下。险些卡了嗓子,强咽下去后倒是笑得真心实意,「多谢大人的贡梨!」 卫忱悠悠而笑,执箸夹她刚切好的那碟羊肉吃了一口,而后告诉她:「别谢我,指挥使大人给的。」 「……」雪梨愕住,刚送进口中的焦溜丸子往下一滑,嗓子又被卡了一下。 「干什么这副表情?」卫忱打趣着把汤盅搁到她面前,示意她喝口汤缓缓,又道,「我哪有本事拿那么多贡梨?」 总共一百多个梨,宫里宫外这么多人看着。倒是谁也不缺这口吃的,只是这恩赐值得一争。 连卫忱这御令卫都得不到的话,就更稀罕了! 雪梨想了想,明白了这个理,觉得不管指挥使缺不缺这口吃的,这么难得的东西他能拿出来帮她,她都必须要郑重谢他才好。 卫忱抿着酒,感觉衣袖被一扯。 挑眉看过去,旁边的小姑娘笑得一脸巴结,明摆着有事相求。 「咳。」他放下酒盏,正色问她,「干什么?」 雪梨抿着笑容:「您觉得……奴婢备点什么谢礼合适?」 卫忱一哑,还真被她问住了。 宴席无聊,周围都是熟人,连敬酒客套的心都没有。他索性帮她认真琢磨起来,前思后想半天,却是摇头:「算了吧,你一个月才多少月钱?指挥使大人衣食不缺,你真有谢意,我给他带个话就是了。」 说白了就是:她备得起的东西送到指挥使那儿八成不入眼。 雪梨被他说得有点尴尬,手指纠结地在案上划了划,嗫嚅道:「光带个话多没诚意,那可是贡梨。」 但抬眸看到卫忱笑而不言的样子,反倒觉得是自己顾虑得太多了。于是一福:「那劳烦大人……」 离卫忱不远的陆勇闻言就有了主意,出言便道:「你一个姑娘家,做个香囊荷包不是很好?」 然则话音还未落,卫忱就一抬手制止,神色恹恹:「打住,接下来肯定又是话锋一转夸令夫人贤惠。」 这位陆勇是御令卫北镇抚司的镇抚使。两个月前刚成的亲,夫妻感情和睦无妨,问题是自此之后他就添了个夸媳妇的爱好——这按说是个好事,但一众御令卫大多公事繁忙顾不上娶妻生子,日日听他说家有贤妻的事简直嫉妒得牙痒痒,又不能因为这个揍他,只好以呛他为乐。 陆勇刚到口边的一句「我现下用的荷包都是夫人做的,就是比外头买的好」被卫忱噎了回去,面上白了一阵闷头喝酒,不理周遭同僚的嘲笑。 卫忱想了想,看向雪梨:「这主意倒不错。」 雪梨也觉得这主意不错。论针线活,她们比不过尚服局的宫女,但平日里女官们有些东西要缝补也会交给她们,所以也都看得过眼。 偶有小宦官想看着体面些,也会央她们缝个荷包什么的呢! 这晚的宫宴在差两刻子时时散去,殿内殿外齐施稽首大礼恭送皇帝离开,而后宗亲、命妇、朝臣、使臣与相熟的人告辞后,也都各自离开,出宫回府。 但正晖殿内外必须立刻收拾妥当。一众在宴上服侍的宫人不得不再撑上一撑,将残羹剩菜收拾妥当,四处清扫干净,外面的帐子也需撤掉。 她们忙到丑时二刻才终于回到尚食局,直累得浑身发沉。值夜的典侍女官来传了话,说方司膳体谅,让众人安心歇息,原该跟着备明日早膳的恭使都已安排好旁人顶替了。 于是便跌跌撞撞地回了屋,沐浴也顾不上了,倒头就睡。 雪梨一觉足睡了四个时辰,醒来时四下看了看,和她一样累得七荤八素的苏子娴已起了床,正捧着一碟年糕在吃。 见雪梨醒来,苏子娴笑眯眯地走近了,手里捏着一块年糕递到她嘴边。 这年糕外面是裹了红糖、又滚了芝麻的,因还热着,糯米香、芝麻香、红糖香一起萦绕,雪梨很想吃,还是只好避避,神色很挣扎:「没漱口。」 苏子娴就心安理得地把这一块也吃了,碟子搁到一边,掸一掸手,闲聊起来。 昨晚的那一场宫宴,累归累,其实心情还是兴奋的:头一回见这样的场合啊,那么多的达官显贵。宴席终了时皇帝行过正晖殿前的那条宫道,不少小宫女都偷眼瞧了瞧——虽然天黑、离得也不够近,但还是惹得心速快了一阵。 那是个年轻俊朗的侧影。 是以紧张、兴奋与规矩严肃之下,许多宴上的事到了今天早上才传开。苏子娴一贯消息灵通,起床出去寻吃的的工夫就跟人聊了一圈,又拿来说给她听。 还是有人出了岔子的。 隔壁屋同样刚晋了恭使的康氏,端汤时不小心踩了裙子,汤洒了宾客一身。正巧有位份不低的宦官在旁边,直接拖出去杖二十,连谢罪都免了。 还有隔了两间屋子的林氏,在为某位藩王的随从们备席的那帐子里侍奉。可能也是觉得外面太冷,出去取酒时慢了片刻,恰那几位喝多了脾气冲,直接嚷嚷起来。 藩王在封地上是王,到了皇帝面前也是「臣」,宫里碰上这样闹事的,约定俗成地不低头。能拿主意的宦官去了,也未跟那边太客气,赔了两句不是就算完了。但这边,脚下磨蹭服侍得不周到底是实打实的错,扣了一个月的俸禄,外加跪了半个时辰。 深秋夜的青石板…… 雪梨抱着被子打了个寒噤。如此一比较,心下立刻把卫忱夸了二百遍。 ——主动留她取暖还把她喂饱了的人,简直就是救世主! 接下来的日子每天都很「新鲜」。 皇帝在围猎嘛,又有那么多宗亲、朝臣、侍卫跟着,每天的猎物都不少,所以常能见到宦官抬着各种猎物进来,往地上一放,交待女官:「这是陛下/某殿下/某大人猎的,烤好了中午一起呈过去,各位大人同用。」 送来的猎物多是鹿或羊,大雁也常有,还来过一头熊。烤这些东西还要烤得精致可口,无疑加大了尚食局的工作量,但再有猎物送来时,众人还是会好奇地围观一番。 于是,用女官们调侃的话说,这叫「每天忙得骨酥还觉得新鲜」! 雪梨则是每天「骨酥」加「眼酥」。 天天都忙得浑身酸,回到房里还得加紧做那个荷包——道谢用的嘛,自然要尽快,哪有半年后再道谢的? 原想做好后托卫忱转交的,结果卫忱说年末事多,让她做好后自己送去,并告诉她:「指挥使逢一、逢五、逢十都在那个小院,你去就是了。」 所以她就想这些日子在临合赶紧做完,回到洛安皇宫就给指挥使送去。然后年关将近,她们也就该忙回来了。 可是好难…… 托尚服局宫女画的那个雄鹰的绣样也太精细了!又小又精细,绣上一刻就会眼睛酸! 四天过去了,连个翅膀都没绣完! 雪梨哭丧着脸将针线收好,吹熄房中仅留的烛台,躺下睡觉。 二十余个宦官踏着夜色疾步赶至尚食局外。为首的人推门而入,四下看了看,带着手下直奔宫女们所住的院子去。 第十八章 嘈杂的脚步声先惊醒了女官们。院中东侧的烛火陆续亮起,片刻后,此行掌事的司膳女官方氏先行迎了出来。 「大人。」司膳欠身,满目惑色地看向这气势汹汹的一群人。 那宦官蔑然睇她一眼,隐有怒意的双目一扬:「把今日当值的宫女都叫出来。」 六十余个晚上当值的宫女踏出房门还没来得及脱尽睡意,就被片刻前气势汹汹而至的宦官们拖出了院门。 此后的两刻工夫,尚食局院外哭喊声不断。 雪梨和子娴已经好久没这么挨过罚了,在回房时,原本白皙纤瘦的小臂都肿得胖了一圈,又青又紫,和长茄子似的。 而这还算轻的。不知是方司膳说了什么,还是御前宫人也顾忌尚食局此行人不多,担心耽误日后备膳,正七品选侍以下都是这样拿细腾抽一顿胳膊了事。疼必要疼上许多天,但这位置却不影响干活,衣袖一放外人也看不见。 惨的是晚上当值的从六品往上的女官,一人杖责三十。 责罚是从这些小宫女开始的,打完了就被女官们喝回屋里歇着,不许在外多看。是以雪梨和子娴纵使担心崔婉的伤势也没有办法,直到天明才得以去见。 个中原因,也是天明时才知道的。 昨日晚膳后过了约莫一个时辰,皇帝忽地起了疹子,当即传了御医来看,御医诊过后,道可能是饮食不周,引了敏症。 宫里素来规矩严,出了这样的事,御前当值的一拨人就先要各自领罚去,尤其是在晚膳时服侍的几个宫女宦官,大概是要一个月下不了床了;御前之后就是尚食局料理晚膳的这一拨人,自然也一个都跑不了。 连同崔婉在内,受罚的女官足有十几位。自此之后这一众人连带着底下的宫女们倒都轻省了一阵子——此事到底关乎圣体安康,尚食局人心惶惶的,方司膳也暂不敢再让她们料理膳食,生怕触了眉头。 索性以养伤为借口,光明正大地歇上些天,等此事过了再做事,谁都安心。 崔婉伤得不轻,但手底下的宫女轮着去照顾她,谁花的工夫也不长,余下的时间就在房里闷着。 几日下来,雪梨有一种自己其实是绣房宫女的错觉。 那个荷包绣得越来越快,手法愈发娴熟。在皇帝疹子初愈、下旨回宫前,绣纹中最主要的雄鹰已完成,余下的就是周围云纹之类的点缀了。 九月二十七回到洛安皇宫时,尚食局中又乱了两日。 女官们伤还未愈,途中颠簸之后有几人发了烧。好在未再有人来问罪,又已回到宫中,请太医、医女都方便,就见邹尚食和几位司膳进进出出个不停,忙着打点各处,为几人疗伤。 九月三十,雪梨的荷包终于完工了。恰又是个逢十的日子,指挥使该是在那小院中,她便寻了个由头去了。踌躇再三觉得只有个荷包似乎太寒酸,于是又备了一菜一羹。 深秋,那条本来就鲜有人至的宫道显得更凄清了…… 凄清中透出点肃杀,风声呜咽落叶拂地,听得雪梨寒颤不断。 再想想指挥使那张鲜见笑容的冷脸,更加寒颤不断! 不过卫忱应该也在吧?雪梨缩手缩脚地想着,闭一闭眼,努力不多回忆指挥使的冷脸,转去想卫忱的笑容,身上的寒颤可算缓解了一些。 卫忱的笑容总是那样暖暖的,做的事情也是。让雪梨想起进宫前的邻家大哥哥,怎么看怎么舒服。 终于到了那小院,红漆微见斑驳的门上似乎覆了一层薄薄的白霜。雪梨抬手犹豫了半天才叩下去,门声笃笃响着,她一想到一会儿要主动跟指挥使说话,心跳就跟门声一样响! 木门缓缓打开,雪梨低着头,首先映入眼帘的仍是那银灰色的曳撒。 一抬头,却是猛一退! 来开门的是指挥使本人…… 「大人。」雪梨调整好心绪一福,抬眸偷瞅瞅,指挥使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向旁一退:「进来。」 雪梨踏进院中,越走越周身发寒:院子里没有其他人,石案上放着酒壶酒盏,指挥使再喝闷酒的样子,似乎心情不太好。 果然,他没有怎么理她,踱回案前仰首灌了一盏酒下去,放下酒盏默了一会儿,才问她:「有什么事?」 雪梨脑中蓦地一空,手上明明拎着食盒、袖子里放着荷包,被他这么冷言冷语地一问倒连来意都忘了,脱口而出地反问一句,「大人您怎么喝闷酒?」 指挥使睇一睇她,短喟:「家中出了些事。」 手上一紧。雪梨可算察觉到食盒的存在,缓过来了。 但被她问出的话已不好打断,悲愤地暗咬了咬牙,只好先把食盒捧过去:「大人您搭着菜喝……」 指挥使眉头轻挑。 雪梨不敢再看他这张冷脸了。食盒搁在石凳上,她闷头打开,将里面的两道菜端出来放在案上。 一道是醉鱼,一道是南瓜羹。 准备的时候没多想,现在一看,醉鱼适合当下酒菜,南瓜羹酒后缓缓胃刚好。 指挥使颔首,轻道了声「多谢」,将檀木盘中倒扣着的干净酒盏翻了一盏过来搁到她面前,问她:「你能喝吗?」 雪梨赶紧摇头。 指挥使略一笑,还是给她倒了一杯,淡声说:「若愿意就尝一点,是好酒。」 她傻看面前酒盏一会儿,越来越清楚他现在有多不高兴了,摆明了是想找人陪他喝一杯的样子,偏偏其他御令卫们都不在。 雪梨不知道该怎么脱身,如坐针毡地踌躇许久之后捧起酒盏小啜了一丢丢,醇厚的酒香顿时弥漫满口,而后呛得她直咳嗽。 她抹着被呛出来的眼泪看他,大有不解:「什么事让大人借酒消愁?」 又不好喝,这种做法太奇怪了! 指挥使气定神闲地又喝了一杯下去,执箸夹了一小块醉鱼,看看她:「不许说出去。」 叮嘱得沉重,神色间倒有「可算能说说了」的轻松。雪梨连连点头,坐直脊背,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不说!」 指挥使扫了眼她面前的酒盏:「再喝一口。」 ……这是觉得她喝多了记不住最好吗? 雪梨乖乖地又喝了那么一小口,艰难地往下咽着,听得指挥使自嘲而笑:「倒不知该怎么说了,朝中的事烦人罢了。」 雪梨有点被酒气冲晕了,强缓着神,努力打着精神听他说。 「左右逢源的人太多,想做些事愈发地难。不想做的事还被人迫着做。」指挥使深吸了口气,又蓦地松下来,「有时真想什么都不管。那样兴许会活得容易些,家中也跟着简单许多。」 「才不会呢。」雪梨已被酒劲征服,栽伏在案上,低语呢喃,「肯定还是位高权重过得更顺心。」 「……」指挥使怔了怔,听她这话认真又怨恼,好奇道,「怎么这样说?」 蔫耷耷伏在案上的小姑娘抬起头,红晕在双颊和眼角漫着,如同桃花妆一般。 她竭力清晰说:「您只是为政务和人脉的事烦心,又不用时时刻刻担心会伤会死……如果您什么都不管了、没有官位了,大概就不是这样了!」 第十九章 这种感悟从她口中说出让指挥使有些意外,端详着她笑问:「你时时刻刻担心会死?」 「当然了!」雪梨点点头,双臂搭到案上,懒懒地撸起袖子。臂上的肿胀已消,但仍有一道道紫痕印在皮肤上,纵横交错。 她自己瞅了一眼,依旧伏在案上,眼底有些委屈:「您看,这就是前几天的事。因为陛下起了疹子,尚食局几十人被罚了,可是我们明明做得很小心……」 指挥使眼底一颤,雪梨恰看过去,皱眉又道:「您总不用担心这个吧?我们到现在都在害怕,如果陛下的疹子好得慢些,过几天我们是不是就没命了!」 此话之后半晌无声。 雪梨见他没反应,正好安心地继续缓酒劲,伏在石案上用手指划拉着石板,过了一会儿,手却忽被捉住。 「……」雪梨一悚,抬头一看,指挥使正执着她的手,目光落在她的小臂上,眼底幽暗的光芒寒涔涔的。 看了一会儿,他站起身,不由分说地拽着她往次进院子走去。 「大人?!」雪梨大惊失色,足下在过门槛时一个趔趄,醉意也消了一半。讶然看着四周,这才知道原来这处院落这么大! 次进院子两侧放着各样的刀枪剑戟,她没来得及看个明白,已被他拽进了第三进,第三进远离空荡安静,目光穿过西侧一间厢房半开的窗户,依稀能看见里面都是书。 指挥使仍未停脚,拽着她径直进了第四进院。 雪梨越发惊慌,又喊了一声:「大人!」 他不理她。 她拧着手腕挣扎着,却完全敌不过他的力气。被拉进东侧的厢房后,倒是他自行松了手。 雪梨当即想溜之大吉,甫一退,他沉喝:「等着!」 她毫无骨气地停脚了,无比心虚般地四下打量。 偌大的一间屋子,没有打任何隔断。屋中放着三张孤零零的床榻,略远一点的地方零散地摆着桌椅,四面墙壁则都倚墙置了木架。 木架在屋中摆了大半圈,只他们所在的这一侧空着,留着门和窗。架子上瓶瓶罐罐琳琅满目,北边则木盒木匣多些…… 莫名地让人觉得震撼。雪梨呆立在门口,指挥使则半步不停地朝南边的架子去了。 他在架子前找寻了半天,最终弯腰取了个瓶子,转身喊她:「去坐。」 雪梨一头雾水地走过去,在离他最近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指挥使拿着瓶子绕到雪梨身前,雪梨的目光不由得在那小瓶子上停了一会儿。 琉璃制的药瓶很是精巧,通体一样尺寸的一只小圆筒,最上是黄色,经一截微橙转成底端的红色。瓶身上盘绕的飞鱼纹张牙舞爪的,是御令卫才会用的纹样。 头一回来此时,她还把他们衣服上的飞鱼纹错认成了龙纹呢! 「手。」指挥使摊开手掌递向她,雪梨双肩骤僵。 继而便见她飞快地将双臂都背到了身后,坐得直直地使劲摇头,脸上显是两个字:不给! 「……」指挥使挑眉,遂道,「那你自己来。这药不错,不会害你。」 漂亮的琉璃瓶递到面前,雪梨看看瓶子、瞅瞅他,瞅瞅瓶子、又看看他,从背后「挪」出一只手来,犹犹豫豫地把瓶子接了过去。 她打开盖子来嗅了一嗅,一股清淡的药香沁出来。只有一丝茉莉香稍重一点,其他的是什么,轻到闻不出来。 手指挑出一点儿药膏,雪梨捋起袖子,将药小心地涂在伤处。薄薄的一层涂过去,舒适的清凉感随着指尖的移动蔓延开来,伤略重的地方也只是有清浅的微刺感,算不上不适。 指挥使说:「你这伤,应该明天就好了。」 ……这么管用?! 雪梨惊喜了一瞬,继而立刻想到那日一同受罚的女官们。 女官们伤得比她们重,太医院能给宫女用的药又太少、太一般,好几人这些日子一直发着烧,她们私底下都担心这么熬下去会把命熬没了。 可是,听指挥使刚才的话,这药似是价值不菲的样子。雪梨想救人,但又觉得自己跟指挥使并不怎么熟,不好开口要这么贵重的东西。 指挥使看她低着头,小脸上时晴时阴地变了半晌也不说话,皱皱眉头:「怎么了?」 雪梨一滞,抬起头,犹犹豫豫:「大人,您能……帮帮尚食局的姐姐们么?她们伤得好重,有的连饭都吃不下,会出人命的……」 「你想要这药?」指挥使听出她的意思,挑明了问道。 雪梨连忙点头,他却又说:「不行。」 她的面色难免一垮。 指挥使看着她这蔫耷耷的样子想了想,气息微沉:「这药你拿回尚食局没法解释。不如我跟太医院打个招呼,让他们光明正大的送些好药去?」 「可以这样?!」雪梨大喜过望。 指挥使笃然点头:「嗯,可以。」 「多谢大人!」她道谢的声音顿时变得很欢快,起身端端正正地施了个万福,满脸的感激溢于言表。 雪梨将另一只胳膊也上完药后,二人才一并离开这放药的地方。 在药霜覆盖下,胳膊上感觉舒服了,二人间的气氛似乎也随之轻松下来。 回到前院后,指挥使一回头,蓦见这小姑娘满脸笑意,睇了她一会儿,道:「你可是来找卫忱的?」 雪梨微滞,很是反应了一下:她差点忘了……今日来还有正事呢! 先是被他的一脸沉郁噎了回去,又被上药的事打了个岔。他若不问,她就忘干净了! 「不是……」她大窘摇头,迅速将那荷包摸了出来,双手捧着,笑吟吟道,「是来向大人道谢的!听卫大人说,那几个贡梨是大人给奴婢的,如果没有那个……奴婢大概是要去别的地方了!」 「你做的?」指挥使短一笑,将荷包接过去看了看,见她连连点头,又道,「那菜也是特意为我备的?」 「嗯!」雪梨应得干脆。 却未听指挥使再多说什么。他好像有点不自在似的……迅速转过头去,大步流星地向前走了两步,对她道:「你该回尚食局去了,我也还有事。」 当日晚上,邹尚食被太医院带来的动静吓了一跳。 两名太医带着十位医女一同来的,每个医女捧着一只盒子、每只盒子里放着六个药罐。说是给前些日子受了罚的宫女的,一人一罐,有奇效…… 单看那药瓶做得讲究,尚食也知「有奇效」,旁敲侧击地追问了许久送药的由来原委,那两位太医却只是雷打不动的一句话:「应该的、应该的。」 什么叫「应该的」啊?之前怎么不「应该」啊? 雪梨眼看着这送得大方的药,看得目瞪口呆,心里翻来覆去地对指挥使说了好多好多遍感谢,觉得他真是个好人! 「奇效」袭来之后,过了四五天,女官们伤势痊愈。而后听闻陛下的疹子全然无碍,已各自休息了许久的众人可算能继续干活了。 转眼到了大雪节气。 在这「自此而雪盛也」的一天,当真下了一场大雪。宫中四处银装素裹,屋内多添了炭炉,各宫也多爱在叫膳时多要道合口的汤或羹了。 第二十章 「丽妃娘娘今天要了桃胶炖银耳,你们来做。」崔婉叫过雪梨和子娴。桃胶刚接到手里,二人相视一望,一同默默地看向白霁。 ——白霁的去留还没着落呢,哭了好几场,每回都得雪梨扯着鬼脸逗她开心。她们有心帮一帮她,原也也想帮帮蒋玉瑶,可奈何蒋玉瑶一见二人便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好好说话都难。 崔婉蹙起眉头,目光在三人间一扫,低喝:「别胡闹!」 「这道我们都会做啊,姐姐您给阿霁个机会嘛……」子娴乞求道,雪梨也接口说:「我们带着她一同做也可以。」 「她不晋到长使,我不能擅自让她料理丽妃娘娘的膳点。」崔婉沉了口气,又告诫道,「你们两个也老实点,别觉得晋了位就高枕无忧了。这时候出了岔子,照样换旁人顶了你们。」 这话一出,二人就都不敢再为白霁说话了。乖乖地一福身,老老实实做事。 桃胶是桃树上泌出的胶汁,结得很硬,颜色像琥珀。这东西用前总要拿清水泡个五六个时辰才会变软可用,因不知什么时候会有嫔妃点膳要用,尚食局每日都泡新的备好。 好在不是什么多昂贵的东西,泡好了若用不上,扔了也就扔了。 子娴取了适量的桃胶来。泡发的桃胶色泽清澈,在指间捻着捏碎,而后放在旁边备用。 银耳则是现泡,雪梨自己动手给嫔妃做这些时总是很紧张,一动不动地紧盯了半个时辰,而后取出、剪碎,入锅慢炖。 银耳炖上一刻后,放桃胶与冰糖,再煮一刻。 小火下桃胶与熬得半融的银耳形成了盈盈的一汪,尚未全化的桃胶是浅褐色的、银耳是半透明的小片,蕴在那一汪里,随晃微颤,桃香轻轻。 盛入无其他点缀的白瓷碗中,那点浅褐被衬得鲜明,瞧着晶莹诱人。 这样盛了两碗,一碗装入食盒中等着丽妃那边来传膳,另一碗呈给崔婉,请她先尝。 崔婉正忙着做一道面点,见她们端来,还是先腾出手来品尝,她也怕刚晋位的小宫女出岔子。 持匙舀起略吹了吹,瓷匙送进口中,崔婉抿唇一品,蓦地别过头去,眉头紧皱。 「……姐姐?!」子娴先行一惊,急问,「怎么了?!」 崔婉摆摆手,勉强将那一口咽下去,喝问二人:「你们放了多少糖?!」 雪梨微惊。 初觉是自己记错了丽妃喜好,仔细想了想,丽妃确是喜甜、素来要十分糖,便如实答道:「八小块冰糖。」 「这是八小块冰糖?」崔婉没好气地将碗往她面前一放,「你自己尝!」 雪梨心里七上八下地、大气都不敢出地、向前迈了一步却忍不住想往后缩地……尝了一口。 好甜!!! 甜得她脑子都蒙住了,心里直被齁得不舒服。感觉嗓子里腻呼呼的,好半天才鼓起勇气咽下去,连忙解释:「我不知道!加糖后我尝过味道的,不知为什么会这么甜……」 冰糖而已,八小块不该这么齁甜。 崔婉眉心一跳,又问二人:「熬的时候是谁看着的?离开过没有?」 「是我看着的……」苏子娴小声应道,眼底满是惶恐,「我、我就在取冰糖的时候离开了一小会儿,那时雪梨帮薛女史切菜去了,我觉得就那么一小会儿便没叫她……」 她说了个大概,抬眼觑觑崔婉,委屈道:「但谁会无缘无故多事来放糖……!」 「去重新泡银耳来,我马上重做。」崔婉说着,将手底下原在做的面点交给了身边的选侍,又狠一瞪二人,「回去把这桃胶炖银耳地做法抄上一百遍。至于是谁干的,自己想想得罪了什么人!」 雪梨和子娴面面相觑,此时却没时间多去琢磨被谁捅刀,赶紧准备银耳去了。 等知道是谁,非得好好找她算账不可!抄一百遍啊!又是一夜睡不成了! 桃胶刚落入锅中,宜兰宫的人就来传膳了。崔婉面色微白,仍耐着性子有条不紊地做着,雪梨和子娴好言好语地央来传膳的宦官稍等一会儿,又塞了不少银子过去。 不得不求他在丽妃面前帮着把这事敷衍过去。若不然,只消得他在丽妃跟前说一句到尚食局时膳点还没备好,她们就又是大错一件。 二人连同崔婉都紧张了一下午,到了傍晚见仍无事才放下心来。 提心吊胆之后自然格外累,雪梨一门心思只想回到房里闷头大睡,可一推开房门,苏子娴撸袖子就朝蒋玉瑶杀了过去:「你怎么能这样!」 苏子娴尖声一喊震得雪梨耳鸣,抬眸一定睛赶紧拉她:「子娴!」 她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苏子娴已经抬手要打蒋玉瑶了。蒋玉瑶也不示弱,同样挽了袖子上前就要「迎战」。 白霁在旁边目瞪口呆得反应不过来,雪梨吓坏了,不及多思上前就横在了二人之间,一手推一个:「别打……别打!」 脑子都懵住了,除了拉架之外暂且想不到别的,连原因什么的都没工夫多琢磨。 右边,苏子娴杏目圆睁:「你想害死我们是不是!够狠的你!」 左边,蒋玉瑶不甘示弱:「你说什么糊涂话!脑子被锅砸了吧!」 雪梨两只耳朵都被喊声震得发麻,终于察觉到自己决计应付不来,连忙求救:「阿霁帮我!」 白霁可算回了神,手忙脚乱地去拉蒋玉瑶,雪梨得以「专注」地去挡子娴,一个劝一个地费了半天力气,可算让她们俩各自做到自己的榻上,离得远远的。 还好没把女官们招来! 蒋玉瑶余怒未消,伸手一抄榻边小几上的杯子狠摔在地,碎瓷飞溅。 白霁忙劝:「玉瑶、玉瑶你别生气……」 苏子娴听得瓷响猛一击案,当即就要起身再上前,被雪梨用尽力气按了回去:「你别动!」 「你就是傻!」苏子娴狠狠剜了雪梨一眼,怒骂。 雪梨被骂得一脸迷茫,为了不搓火就先忍了,承认道:「我傻我傻!」 「……」苏子娴瞬间没脾气了。 四个小姑娘在房里很是尴尬了一阵子,白霁和雪梨大眼瞪小眼,子娴和玉瑶谁也不理谁,直到晚上睡觉。 白霁和蒋玉瑶睡了,雪梨和子娴抄菜谱一百遍…… 雪梨强打精神地抄着,直抄得眼晕,觉得自己可能这辈子都不想再接触那道桃胶炖银耳了。 抬眸看看,苏子娴还在时不时地抬头狠瞪已然熟睡的蒋玉瑶。 雪梨眨眨眼,伸脚在案下一踢她,动着口型:「你干什么呀?」 「她……」苏子娴初吐一字就噎声,望望蒋玉瑶,从案上拿了张白纸过来,提笔写了几个字,递给雪梨。 雪梨接过来一看:冰糖肯定是她添的! ……啊? 雪梨惊讶地看了苏子娴一会儿,在那句话下面写道:不会吧?同屋四年,我觉得她不会往死里害我们。 递给苏子娴,便见她看后冷笑,再递回来后下面又多了一句话:有什么稀奇?表姐说,宫女之间互相捅刀的事可多了! 雪梨看得怔了一瞬,不知该说什么,咧着嘴朝子娴吐了吐舌头,子娴则又瞪蒋玉瑶一眼,而后一齐继续闷头抄写。 第二十一章 一百遍桃胶炖银耳的做法,一直抄到晨光熹微。 还好只是道点心,如是松鼠桂鱼之类的主菜菜谱……她们就要疯了。 凉水洗洗脸,准备去当值。 这日恰好四人排在一起当值,一同往膳间去的路上,雪梨和白霁十分默契地走在了中间,把蒋玉瑶和苏子娴硬生生隔开,免得一会儿再闹出什么不痛快。 到了膳间,发现今天似乎稍显忙些。心下细细盘算一遍:大雪刚过、冬至未到,好像也没什么别的喜事。 于是开始从上往下数是不是哪个嫔妃生辰。 「是不是乔宣仪生辰?」白霁不确定道。 其余三人一想,好像还真是。看来这是乔宣仪晚上要设个小宴了,不过既未提前知会她们,便是和她们没什么关系了。 各自去取围裙净手准备干活,雪梨心下忍不住呢喃了一句,今天也是自己的生辰。 也就这么念叨了一句而已,反正从进宫开始就再也没有庆过生辰,平日也没人特意会提,好像谁都不在意她们也是有生辰的,所以几年下来,她也不在乎庆不庆生了。 反倒是刻意跟自己强调了一句:今天才算十二岁!嗯! 这个事让雪梨觉得很亏! 宫里爱算虚岁,过了年关就算长了一岁。 对三四月、五六月,甚至七八月过生辰的宫女们来说都还好啊,虚几个月而已啊。可是她的生辰在十一月啊!一虚就虚了将近一年啊! 怎么想都觉得平白无故被算老了,不高兴! 所以,这个月雪梨可以开开心心、心安理得地跟自己说:「我十二岁了!」 然后,下个月过了年关,就又要满心不服地对自己道:「我才没有十三岁……」 一边执拗地纠结着这个,一边手下刀落飞快。 今日齐充仪的膳单里有道鲜虾香芹粥,崔婉吩咐负责者粥的常侍带着她一同做。雪梨切好芹菜又去备虾,小半钵新鲜的大虾剥皮去虾头,又一一地挑虾线。 挑虾线这事雪梨总做不熟,不知道年长的姐姐们是怎么轻轻一刮就把虾线完整挑出、弄得又干净又漂亮的。 她照猫画虎地学了很多次还是总会半截断掉。今日又是这般,那常侍拿了两只一看就瞧出不对来了,自然要说她:「你进宫几年了,挑个虾线还弄得这么难看?」 雪梨闷声道了句「姐姐恕罪」,常侍续斥道:「也就是做这粥要切虾段,若是用整虾的菜剥成这样,你小心着!」 她说完端着呈虾肉的小碗就转身走了,雪梨在原地滞了一会儿,心里突然涌了好一阵委屈。 她们这些小宫女先前能接触的用虾的菜又不多…… 真是的…… 先是做桃胶炖银耳被捣乱、再是抄了一夜菜谱未眠,现下又挨一顿好骂,这生辰的日子好怄气。 原地缓了一会儿,转过头去还得安心做分内的事。 淘净的米已和香菇一起先一步煮在锅中,眼下揭开锅盖,香菇浓郁的鲜香和大米的淡香一起喷面而来。 芹菜丁加进去,已煮开花的米粒间添了碧玉般的块块浅绿。一小勺盐加进去,雪梨取了干净的瓷匙舀了一点儿来尝味。 好像有点淡。 于是又加小半勺盐,换一把干净的瓷匙再尝,这回可以了。 她在调味上算是灵巧的。有的宫女总摸不清「七分糖」、「八分盐」之类的喜好意味着怎样的甜咸度,她总能摸个八九不离十。是以那常侍将鲜虾翻炒后来尝了味也很是满意,夸了她两句,又温言嘱咐她好好练练去虾线之类的小事,日后必定不差。 雪梨的心情就好了些。 到了中午,从积蓄里拿了一钱银子出来给自己点了一道点心两道酥糖,心情就更好了。 宫里嘛!不能指望别人哄自己,还不能指望自己把自己哄得开开心心的么! 雪梨心满意足地吃着酥糖,待得苏子娴和白霁忙完就拉着她们一起吃,很快就又是什么心事都没有的样子了。 回房小睡两刻工夫,就要开始下午的忙碌了。 刚晋到恭使位的这批人被叫去跟着闵司膳学做糖醋鲤鱼。这些较有难度的主菜她们都是近来才正式开始学,一人面前放着一条鲤鱼,鲤鱼已由打杂的小宫女们收拾妥当,干干净净地躺在案板上,被她们笨手笨脚地摆弄。 有小宦官在膳间门口探头探脑,站得靠前的宫女们走神看过去,闵司膳注意到也随着看过去,那小宦官就缩了。 待得闵司膳详细说完步骤后嘱咐众人慢慢做,自己离开膳间去忙别的之后,那小宦官才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绕道雪梨身后,在她肩头点了点:「阮姑娘?」 雪梨正全神贯注地给葱姜蒜爆香呢,听音下意识地一抬手,锅铲差点挥那小宦官一脸油。 她半转过身,打量片刻回想起上次卫忱送梨似乎也是他传的话,有点好奇:「什么事?」 那小宦官四下瞧了瞧,压音说:「姑娘出来一下。」 雪梨点点头,熄了灶火放下锅铲随他出去。走出膳间外又行了三五丈远他才停了脚,四下看看确定无人,从袖中取了只盒子出来:「有位大人让小的把这个转交给姑娘。」 他说完短短一顿,很快又点头哈腰地续言:「跑腿的赏钱那位大人给过了,不让姑娘费心。」 「……」雪梨接过他递过来的狭长盒子,暂未打开。想了想,轻快地大方道,「明日你来找我,我拿份糖给你!」 她不想太心安理得地不道谢,而且这小宦官比她还小几岁呢,分几块糖图个开心也好! 「多谢姑娘。」小宦官眉开眼笑,朝她端正一揖,一溜烟似的就跑没影了。 雪梨托着手里两掌长的盒子掂了掂,不沉。 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疑惑地挑开搭扣,甫一揭开盖子,微微金光在眼前一亮。 呀…… 是支钗子,通体金质,簪头上五朵白玉片制的小花攒了一团,细软的黄色花蕊栩栩如生,竟也是金丝的。 是梨花? 她还没见过这么精巧的簪子,捧着盒子讶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盒子一侧有张叠得窄窄的纸笺。 雪梨将纸笺取出、打开,上面只有一行字,笔力苍劲却又书得流畅温缓:贺金钗之年。 左侧的落款是同样的字迹,一个她没听过的名字:言承淮。 这晚雪梨辗转反侧许久都睡不着。 簪子就放在枕下,连同那张纸笺一起盛在盒子里。她几次放回去,过一会儿又忍不住拿出来看看。 黑漆漆的屋里只留了一盏烛台,透进床帐来的光火更是微乎其微,却仍把这金钗照得十分好看。 白玉花瓣薄得半透,温温润润的,娇俏可爱。 十二岁,金钗之年…… 雪梨手指轻抚着细细金蕊发了会儿呆,再次把钗子收回盒中掖进枕下,心里纠结死了。 她虽然没见过「言承淮」这名字,但也不难猜到是谁——她见过的位高权重的男人太少了,少到只有那一干御令卫。御令卫里又只同两个人的交集比较多,一个是卫忱,另一个就是指挥使。 原来他叫言承淮啊…… 「言」这个姓好少见。 第二十二章 雪梨望着旁边杏色的床帐,悠悠地吁了口气,手不由自主地再度去摸那只盒子,刚一触及就咬牙停手,死命忍住没再拿出来看。 不行!再看下去真要看进眼里拔不出来了! 这东西做得太巧太漂亮,她发自肺腑、真心实意地喜欢,却是越想越觉得不能收。 自己和指挥使不过几面之缘而已,哪能收这么贵重的贺礼?何况她还听指挥使说过几句烦心事,他在官场里有那么多人、那么多事要费心,要送礼的地方肯定不少吧? 嗯,这个礼她不能收! 想清楚轻重,雪梨很心疼地决定把这唯一的生辰贺礼退回去。正好明日是十一月十一,逢一的日子指挥使在那小院…… 她明天就去退!免得时间越久越舍不得! 伸手一拽,雪梨把头闷进被子里,努力睡觉。 翌日又是白天当值。 清晨起来,帮崔婉一同料理午膳时的几样菜,小睡后被叫去带着新入宫的小宫女学规矩。 这事对雪梨和子娴来说比自己被罚抄菜谱还痛苦。这些小宫女进宫也有三个多月了,按女官们素来的规矩,如今再抽查基本的规矩,答不上来就活该被打手心打到肿;顶着水碗站不足半个时辰,就该自觉到墙底下顶着碗跪一个时辰。 可是雪梨和子娴谁也狠不下这个心,查出几个不过硬的,都只是拿「过了年就是挑三十二人晋中使的时候,你想不想晋位了?」来唬人,好像没什么用…… 好在来应付这群小丫头的不止她们两个,还有个岳汀贤。岳汀贤平素学得好,女官们都很喜欢她,她在这些小宫女面前似乎威信也更高些,二人就把求助的目光投了过去。 「……」岳汀贤僵了僵,把方才连宫女品秩都背错了的那个叫了出来,板起脸冷言冷语,「到现在还连这个都记不住,来尚食局之前,尚仪局是怎么教你的?伸手!」 那小丫头被她喝得大气都不敢出,泪汪汪地伸了双手。雪梨和子娴在旁边屏息盯着:你真下得了手? 岳汀贤暗自磨磨牙,手里的板子狠狠一落,直接放在那小丫头手心里:「找带你的女史姐姐领罚去!」 ……哎? 这主意……真聪明! 她们下不了手,女史们下得了啊。而且推给负责她的女史又不算错,兴许还让女史们觉得是她们三个怕出错不敢擅自做主谨慎而为呢! 雪梨和子娴望着岳汀贤,一脸佩服,默默把这招记下了。就算不能次次都推给女史,也还有典记典侍选侍常侍嘛! 如此一直忙到酉时末刻。 冬天天黑得早,三人踏出房门才发现天都快黑透了。 苏子娴去尚仪局找表姐有事,匆匆忙忙地走了,雪梨也急着去还指挥使钗子,却被岳汀贤一把拉住:「雪梨你等等。」 「嗯?」雪梨回过脸,岳汀贤拉着她的手跑到安静些的地方,道:「子娴走得太急,但你跟她说说吧……别和玉瑶那么针尖对麦芒的了,玉瑶现在一肚子火。」 「啊?」刚经了添冰糖的事,现在又听岳汀贤一提,雪梨浑身紧张,立刻追问,「出什么事了?」 「她可能想跟女官们说你们的不是。」岳汀贤压音道,「今天上午她在闵司膳房外敲门,司膳女官问她有什么事,我听到她说了一句不想跟你们同住了……后来正好尚食女官请司膳们去议事,也就没听到细说。」 苏子娴要动手的时候雪梨还拉架来着,现在这么一听,连她都想跟蒋玉瑶打一架了! 干什么啊……又不是她们拦着不让她晋位,她竟去女官们面前告她们的黑状? 雪梨重重一舒气,谢过岳汀贤的提醒,二人相互道别后,她就朝着那小院去了。 这个时辰算很晚了,雪梨一路走得急,赶到院门口时也仍拿不准现在还有没有人在。 试着叩了叩门,而后小等了一会儿又叩了叩,院门开了。 不似上回见到开门的是指挥使时的慌张,这回,雪梨抬眼一看,稳稳地福了下去:「言大人。」 指挥使短一怔,遂让开门请她进去。雪梨跨过门槛,目光定在他拉门环的手上:「大人受伤了?!」 天虽然都黑了,但廊下悬着的宫灯照明足够。指挥使右手上显然沾着不少血,左手还拿着一块白练。 「方才练剑,不小心划伤了。」指挥使如常的口吻,走回石案边拿起方才取出的药。药粉倒在白练上,他熟练地将白练在右手伤处一缠,再绕到手背处打结的时候却「熟练」不起来了。 白练好像不太够长,而且左手确实不怎么会打结…… 雪梨抬头望着他,他一声不吭地自己跟那白练较了半天劲,眉头越蹙越紧也还是系不上。 终于看不下去了:「我来!」 指挥使微愣,略有犹豫后,将手递给了她。 就算不提小宫女本来就心灵手巧,她一双手也必然比他一只左手灵快。很快就系好一个漂亮的结,雪梨满意一笑。 「多谢。」指挥使道了声谢,雪梨看看石案上沾着的血迹:「大人流了好多血,不去请太医来看看么?」 指挥使轻喟摇头:「不了,小事。」 他又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雪梨注意到案上已空的酒盏,皱皱眉头:「大人又独自喝闷酒?总这样会闷坏的……」 指挥使眸光微凛,她声音辄止。 可是又觉得自己好像没说错什么。 指挥使抬眼睇视着她,有几分探寻的目光停了许久,俄而轻一笑:「你管得倒真多。」 「啊?」雪梨一懵,认真回思,确定自己只「管」了那么一句而已。 指挥使仍笑看着她,缓缓摇头:「连我的至亲都不会说这种话。」 他的笑音有点自嘲,雪梨觉得心头被击得一颤,他低下眼帘,好似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下去:「母亲只在意弟弟,好像我不是她儿子一样。」 指挥使伸手又拿酒壶倒酒:「弟弟近来住在我家中,生了点小病,她便写信斥了我好几次——上回也是这样。可后来我病了一场,她的信里就半点担忧都没有了,只怪我自己不当心。」 雪梨哑住,心里忍不住胡猜指挥使这是遇上了继母,还是他自己是庶出摊上了个小心眼的嫡母…… 可能的复杂家庭关系猜了好几个,越想越觉得好可怜。原还腹诽他这般对她抱怨家事多少不合适,现下反愿意倾听一番了。 他一定是心里压了太多这种事,才忍不住要找人说的! 指挥使把那杯酒饮下去,又清冷一笑:「这还罢了,可她还非要弄得连我手下的人都知道。」 「卫大人他们不会在意的……」雪梨干巴巴地开解道。 指挥使神色微凌:「可是我在意。」 她一怔。 他投过来的目光中全是茫然疑惑,叹息沉重:「我想不明白,我这个长子就这么让她看不上眼?一文不值到……连在外人面前顾一顾我的面子都不值得么?」 「怎么会,您是指挥使……」雪梨想开解他,又不知该怎么说。见他再度执壶斟酒,未及多想便伸手一拦,「大人!」 欲哭无泪,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劝了。心底念叨了好多遍「指挥使大人好可怜」,可又不能把这话说出来。 第二十三章 「李白说了,‘举杯消愁愁更愁’!」雪梨努力引经据典,见他看过来,道,「大人若实在不开心,我告诉大人怎么办!」 指挥使满脸不信的蹙眉,雪梨一本正经:「真的!哄自己开心最容易了,不一定非要喝酒!」 指挥使露出几分好奇,很捧场地问她:「你有什么办法?」 雪梨抬头望望天色:「大人是不是该出宫了?」 「不急。」指挥使一哂,「御令卫随时出入皇宫。」 雪梨愉快一笑,转身一边往外走一边扭头对他说:「那大人等等我!一会儿回来!」 她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只好大的食盒。 食盒沉甸甸的,她拎着都费劲。指挥使连忙接了一把,放在石案上,不解地问她:「干什么?」 雪梨笑嘻嘻地揭开盖子,第一层,五只小碟子:芝麻酥糖、花生酥糖、杏仁酥糖、蜜桃果脯、去核蜜枣。 这一层完整地拿下来搁到一边,露出第二层,四只略大点的碟子:虾仁滑蛋、肉末酸豆角、宫保鸡丁,还有片好的冰糖肘子。 再拿开,第三层是三碟子薄饼,一白一绿一紫,另还有一碟酱。雪梨依次点过三碟饼:「小麦面、绿豆面、紫米面。」 最底一层,是一小钵适合冬日驱寒的清炖羊肉汤。 指挥使看着这摆了一桌子的吃的,想了半天没想明白她的意思。 他疑惑地看过去,雪梨水眸含笑:「吃些好吃的心情就好啦!尤其是凉面、春饼这些要自己动一动手的,特别管用!」 特别管用…… 指挥使的神色十分挣扎。 这换心情的方法也太……清奇了点。 雪梨的话还在继续:「其实这时候我最喜欢火锅啊!自己涮着吃一顿,出一身汗,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 真、是、个、小、孩、子! 指挥使纠结地深缓了一口气:「多谢你,但是……」 抬眼一对上她一眨一眨的眸子,他蓦地把话咽回去了。 吃两口就是了,顶多就是不管用,又不会有坏处。 手上还沾着血迹,指挥使径自去次进院里取了水来洗了洗。雪梨一看他挺配合,愉快地也跑去洗手。 指挥使揭了一张小麦面的饼托在手里,看看眼前各色的酥糖和菜,不知怎的,明明还没开始吃,好像心情已经好了点?! 那道虾仁滑蛋看着最诱人,淡粉的虾仁和金黄的鸡蛋盛在一起,瞧着鲜而不腻。 他饶有兴味地正要夹一块起来,一只小手伸到了面前:「吃这个!」 垂眸看看,送到嘴边的手里正拿着一小方杏仁酥糖。 指挥使下意识地避了避,解释说:「我不爱吃甜的。」 「但是吃甜的心情会好!」雪梨歪着头恳切道,「我刚进宫时听姐姐们说的,后来自己试了好多次,是真的!」 那是因为你是个小姑娘…… 指挥使一边腹诽,一边不由自主地把她送过来的糖吃了。嚼得十分勉强,这东西于他而言实在太甜了,甜得满口都腻。 杏仁味倒是醇厚浓郁,和甜味一起弥漫满口,又在鼻中撞着,香味宜人。 他全神贯注地把这块糖吃完,雪梨可算放过他、允许他好好吃春饼了。 于是再度执箸,筷子沾了点酱涂在饼上,然后夹了三两块鸡蛋、两片肘子肉,有用勺子舀了一小勺肉末酸豆角、一小勺宫保鸡丁。 左一卷右一折,他手里卷出一个漂亮的狭长卷饼,再抬头一看…… 雪梨正捧着一张塞得满满的、包成了个包袱般的春饼「吭哧」一口咬下去。 鲜少在宫里见到这么丧心病狂的吃法,指挥使愣了半天,缓缓神:「你平常都这么吃东西?」 雪梨连连摇头,嘴里塞得太满半天才腾出空闲来说话:「春饼这么吃比较痛快而已,满满一口咬下去,全是开心!」 看起来她吃得很痛快,指挥使看看她又看看手里的饼,矛盾了半天,还是无法说服自己这么吃! 雪梨虽则吃得「豪气万千」,但到底进宫被规矩管了三年,胃口不大,这么一个吃下去就觉得饱了。 掸掸手,托着腮,她专注地看指挥使吃。 指挥使也时不时抬眼扫她一眼,几回之后,他有点不自在。 吃饭的时候面前坐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直勾勾地望着自己,这感觉也是奇怪得可以! 于是吃完第二张饼之后,他推了一碟果脯给她:「喏。」 「我吃饱了!」雪梨清凌凌道。 指挥使沉息,诚恳道:「那你别盯着我,好么?」 「……哦。」雪梨讪讪地别过脸去,抬头看廊檐瓦当、低头见青石板砖,看了一会儿就又忍不住想把头转回来了。 她没事做啊! 在指挥使第三张饼吃到一半的时候,雪梨被逼无奈到廊下溜达去了。 绕着回廊转了一圈,他吃完第三张饼了;再院子里晃悠一个来回,第四张饼也吃完了。 指挥使放下筷子,雪梨明眸大睁:「心情好点没?」 「……嗯。」指挥使颔首。应得平淡,但还真不是敷衍她,确实是舒服些了。 也不知是因为吃得舒服还是因为这卷饼、吃饼的过程消磨了时间,将心中的不忿磨淡了。 指挥使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似乎心中最后的沉郁都随着这口气消散不见。 他抬眸,端详起几步外的雪梨来。 夜色下小院里被廊下宫灯照得暖融融的,反衬得她那一身蔚蓝色的齐胸襦裙更显清丽。一轮明月在她头顶高悬着,微微寒光照在她丫髻上成对的银簪上,反出的星点光泽和天边星辰相映成趣。 她也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小小的一个人站在这方有些空荡的院子里,一动不动,只一双水眸偶尔眨一下,像个漂亮的瓷娃娃一样。 他看了她一会儿,嘴角不知不觉地就稍扬了起来。 雪梨见他笑了,纤指点了点糖碟:「再来一块?」 「不用。」指挥使蓦笑出声来,目光落在早先看到她放在桌上的木盒上,问说,「把它拿回来干什么?」 雪梨脸上的笑敛去了一些,看上去真诚了点:「我是来还这个的。这东西好贵重,我不能收。」 她说着摇摇头,丫髻上成对的簪子下坠的流苏晃得飞快,好像在有意配合着她拒绝。 指挥使面显不快,凝睇着她默了会儿,平静说:「贺你生辰的东西,没什么不能收的。何况已是送你的东西,我怎么能再收回来?」 雪梨还是摇头,稚容上笑意尽脸以示诚恳:「大人您在朝中有那么多人、那么多事要应付。这么好的东西,给别人兴许能更有用呢……」 他话音未落,指挥使的脸色说阴就阴了。 雪梨话音一噎,眼睛转转,却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送你的东西,我不会收回去。」指挥使一字一顿地说着,已径自起身向外走去,口气不能更生硬,「我也不是爱四处送礼、左右逢源的人。」 这晚雪梨回去得很是晚了些,又拎着食盒,往住处走时便被路过的女官拦住问了几句。 她敷衍说是给尚服局的好友带些吃的去——这样的事在宫里很是常见,那女官也就没再多问。 第二十四章 回房盥洗后躺下,雪梨一闭眼就是指挥使那张说阴就阴的脸,她越想越觉得很委屈啊! 她又做菜又跑腿地费了那么多周章就为让他高兴一点儿,到头来他还凶她! 怎么想都觉得很冤啊! 转念,却又觉得可能是自己不对。 他特意备的生辰礼呢,她不该退回去的。 虽然御令卫想查个宫女的档不算难事,她之前也感觉到他们早把她的一举一动都盯住了。但他竟有意记住了她的生辰…… 还是挺开心哒! 这日回来得晚又小失眠了一会儿,睡了不足一个时辰,就听到了苏子娴的声音:「雪梨,起床起床!」 没办法,自打晋了恭使,她们也时常要轮早膳的值了。各宫传早膳大多在寅时卯时,是以必须半夜就起来准备。 雪梨揉揉眼睛,起床更衣,盥洗干净后去膳间着手准备。看过膳单,二人连同其他几个恭使负责熬粥,另有两个选侍与她们一起,但熬的是皇帝早膳中的粥。 那道好像是莴苣鱼片粥,鲜香味美,刚熬上不多时就让人闻着饿。 然则粥还没熬好,典记女官进了膳间来,黛眉微皱:「陛下这道粥得换成别的。」 「啊?」熬粥的选侍一愕。 「我问过尚食女官了,换成红小豆粥便是。」典记女官说着,一喟,「太医院来传的话,说陛下受了些伤,不能吃这些荤腥的东西,对伤不好。」 那选侍这才了然,欠身应诺,着手去备新的粥了。 「陛下怎么会伤着啊?」一同做事的白馨宜压音好奇道。 众人却都只能摇头,没有一个知道原委的。 「但肯定是大事……」一个声音压得极低,低到辨不出是谁,「能让陛下伤到,多难啊?陛下近来必不高兴,我们小心些。」 疹子的事情还没过去多久,尚食局众人想想那么大阵仗的责罚就心有余悸。眼下听说皇帝受伤了,更是格外紧张。 邹尚食和四位司膳出现在膳间的频率明显多了,四处巡着看众人做事。瞧见不熟练的索性亲手接过来做,总之不能出半点岔子。 半夜起来当值的到了中午便可回房歇下。算来其实和从早当值到晚的时间差不多,可这一上午紧张下来,到中午离开膳间时感觉好像过了好几百年似的。 真可怕! 雪梨情不自禁地为皇帝祈祷起来。祈祷不管他伤了哪里、有多重,都赶紧痊愈吧!千万别拖得太久,拖得久了尚食局出小岔子的可能更大了! 当晚,整个尚食局炸锅了。 御前来传了口谕,说今晚皇帝召七王一起用膳,要吃火锅。 早上说要忌荤腥,晚上说要吃火锅。 邹尚食脸色铁青,和来传话的御前宫人磨了半天,先是委婉地表示「为陛下圣体安康,能不能不吃火锅」。 来传话的宦官叫徐世水,瞧着年轻,却是气势十足,眼皮一翻:「女官别为难小的,小的就是来传个话。陛下点了名要这个,女官让小的怎么拦着?」 邹尚食死了劝回去的心,静一静神,又道:「那若是只上素的……」 徐世水一斜她:「您听说过吃火锅只吃素的吗?」 离得近的宫人们都禁不住一哆嗦,眼巴巴地看向邹尚食,盼着她把这事兜住。 眼下对邹尚食而言,能做的就只剩给尚食局求个免死金牌了。 话里旁敲侧击地绕着探徐世水的口风,她就想探出一句「万一出了事,不怪尚食局」来——虽然他一个小宦官说这话也不管用吧,但只要他敢说,至少意味着皇帝、或者大监陈冀江有过这样的意思。顶不济了,逼得他一时失言在这放了话,到时候陈冀江也多少得为她们兜着点。 谁让他是陈冀江的徒弟呢? 可御前的人都是人精,徐世水心里头明白邹尚食想听什么,任她说破天也不松口。如此耗了将近一刻,他一揖:「女官您赶紧准备着吧,免得到时候呈不上去。」 话音一落,人就走了。 一群尚食局宫女在身后把他骂了八百遍! 仍在当值的宫女们洗着菜、调着酱、备着锅底,一个个都愁眉苦脸得跟在上刑一样。 鲤鱼要取腹上最精最嫩的肉剖片,收拾着鱼的宫女切着切着都想给眼前的死鱼跪下了:您可别让陛下出什么事啊! 一乍长的鲜虾要剥皮去头后再上,剥虾的宫女悄悄藏了几个虾头,琢磨着回房上三炷香给供上,祝它们来世投个好人家,至于这辈子……死都死了,千万别折腾陛下! 这些鲜鱼鲜虾都是提前一点备好再拿冰镇上保鲜,牛羊肉因要片成极纤薄的肉卷,便要在呈膳前一刻再片,放的久了卷就塌了。 但几个一会儿要负责片肉的宫娥已是挪不开眼地盯着眼前的肉块,一个个咬牙切齿的,简直希望自己能有点神力,看看牛羊肉里到底有什么东西会影响伤口愈合,把它摘出来! 压抑在尚食局里一点点蔓延着,很快就连不当值的宫女们也听说了。十几个姑娘原是聚在院子里抄写菜谱呢,听新来的小少使语调夸张地说完这事之后,齐刷刷地目瞪口呆。 胆子最小的白霁明显打了个寒噤,开口时说话都不利落了:「这这……万一、万一陛下吃坏了,我们岂不是……」 她已然双目一红。蒋玉瑶在旁见了,直嫌她这样在新人面前丢人,厌恶地皱眉:「哭什么哭,有本事你求陛下去?」 苏子娴和蒋玉瑶互看不顺眼久了,听言立刻要开口呛她。但还没骂出来,就来了位典记女官。 大致点了一遍院里现有的人数,典记女官松了口气:「你们几个一会儿帮着呈膳去。」 众人:「……」 重新梳妆后回到膳间,底汤、蘸料和大部分菜品皆已备好,牛羊肉也再片着了。 一群被叫来传膳的恭使们颇是幽怨,这原该是中使少使的活,怎么她们晋到恭使还要来做这个? 有人大着胆子去向女史询问,得到的答复是:怕刚进宫的小丫头手生出岔子,现在犯不得错。 这一趟足足差出去三十多人。 走在最前面的四人每人端着一只铜锅,是四样不同的底汤:清汤、辣汤、骨汤、菌汤。 紧随其后的两人每人手上都是一只两尺长的大檀木碟子,里面呈着若干小碗小蝶,是各样酱料。 再往后的宫女手里就都是一个檀木盘里呈三碟菜了。雪梨手中的三样是粉丝、生菜、鱼丸。 粉丝生菜都不要紧,雪梨一路都在死盯着那碟白净的鱼丸,目光森冷地跟每颗鱼丸都念叨了一遍:别让陛下吃到你! 踏着夜色,一众宫娥到了紫宸殿前。 捧着小炉的四个宦官先进了殿,而后端着底汤和蘸料的宫女呈了进去,其他人仍暂且在外候着。 过了一会儿,七王到了。 二十多个小宫女整齐划一地福身,齐刷刷地矮了一头。 七王进殿后她们起了身,又很是等了一会儿,却还是没传菜。再接着等下去,却看见个熟人。 卫忱正从前头宣政殿的方向来,步子踱得悠闲。 一直到他走得很近了,雪梨才看出是他——他穿着一袭白色灰蓝边直裾,看上去温文尔雅,而她此前只见过他穿飞鱼服的样子,反应了半天才将这两个大相径庭的形象对上。 第二十五章 怎么是穿着常服进宫的? 雪梨觉得有点奇怪,忍不住又抬眸扫了一眼。卫忱也恰看过来,见她在此稍一愣,刚要近前一步,有候着的宦官笑迎上前一揖:「卫大人。」 他就只好随着宦官继续进殿了。 雪梨好想叫住他问一问:陛下到底伤得怎么样?大吃这么一顿荤腥要不要紧? 很快就命传膳了。 右边那一列宫女先进去的,雪梨她们在左侧,又稍候了片刻。 雪梨是在这一列靠后的位置,从踏入前殿殿门开始,就连呼吸都放轻了,看着前面的人一个个往里走,就知道这是御前宫人又在避霉头,让她们自己呈膳进去! 和上次进殿送宵夜一样,她又不敢抬头了! 一个身影在次进殿门处一挡,后面的宫娥们当即停了。 抬眸看看,众人齐福:「大人。」 卫忱迈过门槛走出来,目光从她们手中的菜品上依次扫过,而后在雪梨身畔停了脚:「前面的送进去。后面的,算了。」 算了?! 雪梨讶然抬头,偏还得装不认识,又低头一福:「大人的意思是……?」 「陛下说不用这么多。」卫忱当着众人的面也没什么笑容,再度挥手让雪梨前面的几人先送进去、又让她后面的人退出去,径自伸手一揭她手里的托盘,刻意朗声,「这粉丝不错,我拿进去。」 「……诺。」雪梨欠身。 卫忱垂下眼眸,压低声音:「你方才是不是想问什么?」 她点点头,目光一扫才发现原来其他宫人也都被他摒开了,便放心问:「大人,陛下伤到哪里了?重不重?吃火锅要不要紧?我们都怕死了!」 他比她高太多,她一着急就不由自主地踮了脚尖,好像这样就能把他的神色看得更清楚一样。 卫忱伸手在她额上一按:「小伤。如真严重,他自己也会当心,你别怕。」 「上回陛下起疹子就是我们倒霉……」雪梨的声音压得轻轻的,又不解道,「谁弄伤的陛下?」 「他自己。」卫忱哑笑,摇一摇头,「当真是小伤,手上……」 他语中陡然一滞,生把「手上被剑划了道口子」几字咽了回去。 再续言却仍很自然:「和你们切菜不小心划破的伤差不多,你们会因此不吃荤腥么?」 不会。 练刀工的时候不小心切到手也算家常便饭了,她从来不忌口,往往还会多吃两块肉来安慰自己。 如果流的血多,就再多吃块点心! 于是雪梨放了心,恰好方才进去呈膳的宫女们也退了出来,她便与她们一同朝卫忱施了一礼,齐整告退。 内殿中,谢晗夹起一片刚从骨汤锅里捞出来的嫩羊肉,看着自己端菜进来的卫忱瞠目结舌。 不是说卫大人是朝中重臣吗?刚才怎么要他出去迎来呈膳的宫女? 然后他怎么还自己端了三道菜进来? ……御令卫兼顾宦官的活了? 谢晗木然地把那篇羊肉送进口中,一嚼,才发现已经凉了。 皇帝对他的疑惑只作不知。坚持不让旁边的宦官插手,自己伸筷专注地在锅里寻了半天,夹了片鲤鱼肉出来,扔进谢晗碗里:「吃菜。」 「……哦!」谢晗蓦回神,方意识到自己这么死盯着卫大人看很不合适。正了正色,低头吃鱼。 卫忱走到桌边,将粉丝、生菜、鱼丸依次从托盘中拿出放下,悠悠笑道:「臣看这粉丝不错,就截下来了。」 皇帝挑眉,伸手一端那碟粉丝,面无表情地尽数倒进了离自己最近的菌汤锅里。 晚膳忙完之后,尚食局里当值的不当值的都一同守到了很晚。 见一直没什么动静,年纪轻的宫女们才放心睡了。 女官们则一个个在榻上翻来覆去,好不容易睡着了也有点动静就醒过来,生熬了一夜。 翌日清晨,御前可算露了道口子,来了个小宦官,透了些昨晚用膳的事出来,让尚食局安心。 听说陛下吃完没出什么事,还和七殿下与卫大人一起同时下了两盘棋,三人兴致皆不错,晚些的时候又让御膳房备了几道合七殿下口的点心,陛下也吃了好几块。 没事就好、兴致不错就好。大多数人感慨着这个,谨慎些的女官们则因为那最后一件事而有些意外。 ——「让御膳房备了几道合七殿下口的点心,陛下也吃了好几块」? 七殿下是小孩子,喜甜,点心要多放糖;皇帝可是一直不爱吃甜的,每每做甜点送去紫宸殿,都是减至五分糖才行。 现下突然听说皇帝吃了好几块十一分糖的点心,摸不清状况的女官们就有点惴惴:改喜好了? 再不然……难道是她们尚食局的手艺不如人,所以皇帝才不爱吃那些甜点?御膳房做的他就爱吃了? 数道目光一齐投向尚食女官。邹尚食端坐案边,低眉沉吟了一会儿,气息平稳:「许只是昨晚兴致好。」 她这话说得淡泊笃然,目光却是看向那御前来的宦官的,有几分询问的意思。 宦官作揖,笑道:「女官您说的是。我师父也说,不会是突然改换口味。昨天的火锅让各位女官费心了,师父记着各位的好呢。」 这态度比昨日来传话的徐世水强多了,甚至有点巴结的意思。在座的几个女官互看一眼皆是冷笑,眼底都是同一个意思:昨天既是冷言冷语又是让尚食局的小宫女们进去呈膳挡霉头,现下还得来打圆场吧? 宫里嘛,就得是这么软硬兼施着来,谁也不能欺人太过。虽说御前治尚食局跟玩一样,但若真把尚食局逼急了、豁出去不好好备膳…… 她们死,御前的人也得陪葬。 见对方先服软了,邹尚食倒也没拿架子,反是拿了两块碎银交给身边的典记,让她拿给这宦官,口中道:「这是我们分内的事,不敢劳陈大人记功。只是……」 邹尚食微微一笑:「御膳房熟悉陛下的口味,但像昨晚那般呈给七殿下的点心,想来还是尚食局更拿手。」 这是又跟御膳房叫上板了,语中怪陈冀江偏袒御膳房。 一局一房的宿怨御前的人都清楚,听言,这宦官一欠身,依旧赔笑:「您说的是。其实就连陛下也鲜少在御膳房点什么,只是素来设着御膳房才没撤了这地方而已。昨儿个是师父瞧着天色晚了,御膳房到底离得近,也省得尚食局的人另跑一趟——再者,师父说了……」 他双目一转,稍上前了一步,垂首躬身:「师父说了,一山不容二虎,御膳房原是归尚食局管着的,若能再归回来也好。」 突然透出这样的意思,在场众人都是一阵惊喜。转而更是疑惑不已,不知陈冀江在打什么算盘。 隔着一扇门,外面几个小宫女扒着门缝,听及此不约而同地看向旁边略年长的姐姐,讶异道:「姐姐,连御前的人都要讨好尚食局啊?」 苏子娴茫然摇头:「从来没见过……」 「那是怎么回事啊?」那小宫女的声音略大了点,被子娴照着头一拍:「认真听着!」 她是来偷听有没有坏消息的。昨天她们走在前、走在后的都没什么事,唯独雪梨被那位御令卫的大人叫住问话,她越想越担心雪梨是不是惹上了麻烦。 第二十六章 紫宸殿后头的茶房里,大监陈冀江难得歇下来,喝着徒弟奉上来的好茶,却品不出什么滋味。 怎么想都觉得近来的事不对劲。 没什么大事,只是各样的细枝末梢里,有些他看不到、摸不着的怪异。 陈冀江比皇帝年长几岁,打从皇帝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就随在身边,皇帝的事他素来是了解的,如今突然出了「看不到」、「摸不着」的,就格外让他觉得害怕。 别的无所谓,就怕因为自己的不知情而出什么错,到时候就不好办了。 这种「不对头」的感觉,最初是因为一个小小的意外而生的。 ——他闲来无事翻看宫中赏赐出入的记录,无意中发现皇帝赏了御令卫指挥同知卫忱十个贡梨,可卫忱带出宫的只有四个。 小事一桩,但太不合理了。 若是赏的金银,出宫时短那么几两十分正常,那是赏了跑腿的宫人了。但是赏的贡梨,少了六个…… 且不说宫人敢不敢受这赏。总共十个少六个——有拿大头打赏的吗? 陈冀江心里当时就犯了嘀咕,又知道这位卫大人和皇帝走得近,便在这事上添了个心眼儿。 结果没过几天,他亲眼看到贡梨出现在中秋宫宴上。 是呈给乔宣仪的,而那天,总共没面过几次圣的乔宣仪恰好就被叫去伴驾了。 陈冀江是个不相信巧合的人,他不信这里头没鬼。 从听到皇帝「无意」间夸那道梨做得巧开始,陈冀江就彻底确定里面有事了。但究竟有什么事他不知道,接着去打听暂且也不敢——他不清楚皇帝目下是不是还有别的安排,自己贸然去打听,万一让皇帝觉察了,惹祸上身。 于是一直到昨日为止,他都还是按兵不动照常行事,可是昨晚的事又有点怪。 皇帝召七王和卫大人一同用膳没什么,可是,卫大人进殿后神色复杂地跟皇帝耳语了几句,他眼看着皇帝神色微有变动,而后就让宫人们先退出去了。 再然后,卫大人亲自出去,把送膳的宫女挡回去一半。 ——多奇怪啊?君臣要议事,屏退宫人没什么,但为什么把菜挡回去一半啊?闻所未闻啊! 「师父,您有心事?小的给您分担分担?」徐世水在旁点头哈腰问得小心,反被陈冀江一横:「你分担个屁!听好咯,以后待尚食局小心点,万一坏了什么事,小心你的脑袋!」 不管是什么事都显然是和皇帝有关了。他尚未弄清不能瞎说,但该提点底下人的还得提点着。 冬至,又是要小忙一场的时候。 各宫差不多从这会儿要开始置办过年的新衣首饰,尚食局从此日也可以开始安排新年宫宴的膳单了。 当然,这一日本也有些特殊的膳点要备。 饺子、汤圆、年糕、赤豆糯米饭是不能少的,食材从半个月前就已备妥了。除却饺子以外,后三样都要用糯米,是以那日进来的糯米数量让新入宫的小宫女们吃了一惊。 还以为这是要拿糯米当大米吃。 做年糕,崔婉是一把好手,这差事就自然交给了她。 领着手下的一众宫女将糯米洗净、碾碎,铺在垫布上入锅小蒸一会儿。 糯米微甜的香气刚从锅边溢出来,小姑娘们就开始使劲吸气,而后干活就更积极了:赶紧做完各宫的,就可以做自己的了! 一个小少使跑进膳间来,踮着脚尖四处望望,然后跑向正调豆沙的雪梨。 拽拽她的衣袖,小少使怯怯道:「雪梨姐姐,尚食女官叫你去。」 「哦!」雪梨轻快一应就要去,倒是旁边的崔婉皱了眉。 这小少使也是分到她手底下的人,挺活泼的一个孩子,鲜少见她这副神色。 崔婉就把她叫住了:「阿落,女官怎么说的?」 雪梨疑惑地看过去,这下,她也注意到阿落一脸紧张。 但阿落什么也没说出来,挤了半天也只挤出一句「也没什么,就是女官看上去脸色不好」。弄得崔婉也没办法,再蹙蹙眉,点头让雪梨去。 雪梨洗干净手退出膳间,快步到了邹尚食房门前,抬手轻叩门:「女官,奴婢雪梨。」 「进来。」 邹尚食的声音四平八稳。雪梨推开房门一看,同屋的三位都在里面。 蒋玉瑶面色冷淡,白霁一脸害怕,苏子娴则哭得双眼通红。 另外,还有两位年长的宫女是她没见过的。不是尚食局的人,但看上去位份不低。 邹尚食的目光在雪梨茫然的面容上定了一会儿,眉心微皱着一喟,将案上的东西往前推了推:「这是怎么回事,你自己说。」 雪梨顺着看过去,视线定住时陡然一愕。 邹尚食的眉头皱得又深了一分:「看来你确是认得?」 她当然认得,那是指挥使送她的生辰礼。她很喜欢,但没机会戴,一直放在枕头底下的…… 雪梨点点头:「是奴婢的东西。」 邹尚食也一点头,又问:「哪儿来的?」 雪梨刚要作答,却蓦地一噎。 头一回见到指挥使时他说的话她可没忘——他说,如果那边的事情她敢透出去半个字,他就让宫正司把所有的能动的刑都在她身上试一遍,然后弄死她。 虽然时至今日她已不觉得指挥使那么残暴了吧,但是…… 不敢赌啊! 于是雪梨咬咬嘴唇,不知道怎么答了。 几人的目光注视下,她没声了。 「快说清楚。」邹尚食微显愠色地催促着,一沉,又道,「我查过了,不是你从家中带进宫的东西,也不是哪一宫的赏赐。」 雪梨还是不吱声。 邹尚食的神色更阴两分:「有人说你与外臣私相授受,你承认吗?」 一句话,一下就把雪梨吓懵了! 「私相授受」?! 这四个字安到宫女头上,就跟说与外臣「私通」是差不多的——只不过听起来委婉一点。 去年就有个年长的宫女因为与宦官不干不净被打发了,对外也是「私相授受」这个罪名。去了什么地方,她到现在都不知道。 所以这四个字真的很严重啊! 纵是对男女之事尚还懵懂,雪梨也还是吓得后脊发凉:「不是!不是什么‘私相授受’……奴婢没做不该做的事!」 尚食一旁,其中一个她没见过的年长宫娥冷肃道:「与你同屋的宫女说,你曾熬夜缝制一个荷包,是男人才会用的样式,有没有这回事?」 雪梨双肩一颤,愕然看向在座的三个同屋,满是惊诧。 她薄唇翕动良久,脑中却发懵到连个谎都扯不出来,倒是苏子娴蓦地哭了出来:「不是的女官……」 屋中几个年长的一同看向她。 苏子娴慌张摇头:「那个荷包……那个荷包是与奴婢相熟的一个宦官要的,奴婢觉得雪梨绣工好所以央她来做……」 「那个宦官叫什么、在哪里做事?」方才问话的宫女目光平淡地在苏子娴面上划着,「若他拿不住来,你和她同罪。」 刚想附和子娴一句的雪梨蓦地噤声了。 下一瞬,那宫女侧首看向蒋玉瑶,颜色稍霁:「你再说说。」 第二十七章 蒋玉瑶颔首,始终未看雪梨,轻轻说:「奴婢看到雪梨一连数日熬夜绣那荷包,是个雄鹰的图案;还有好几次……她拎着食盒出去,可又没听说她在哪宫有交好的宫人。最近一回更是回来得特别晚,后来更常在夜里偷偷看什么,奴婢好奇,翻开她枕头一看,就看见了这簪子。」 雪梨静听她说着,一颗心跳得乱极了。好几次,「言承淮」这名字都涌到了嘴边,又每回都使劲咽回去。 谁知道这么说出来是能救她一命,还是让她死得更惨? 邹尚食没好脸色地一睇她,淡声道:「雪梨出去等着,你们三个先回房。我与宫正司的女官有话说。」 那二人是宫正司的女官?! 雪梨心里「咯噔」一下,悬得更紧了。 这日中午又开始徐徐飘雪了。 越落越大的雪花让这冬至日又添了点不一样的节日吉意。尚食局在呈往各宫的膳点中都添了一道羊肉汤。 取的都是鲜嫩去骨的羊腿肉,一碗碗盛出来,大小恰可入口羊肉块旁边配着白皙的山药、微透的萝卜,上面飘着青白葱花,热气暖融融的,看着就驱寒。 往紫宸殿呈晚膳的宫娥们也出门了,这一趟去的人显得格外多。因为雪下得突然,好几位正议事的朝臣暂被堵在了宫里,皇帝就吩咐尚食局多备一些送去,不让几位大人饿着。 一个八九岁的小宦官在紫宸殿后头探头探脑的,时不时踮起脚尖儿四处看看,又什么都看不见。 不知他有什么急事,寻不到人便急得在墙根底下团团转。 冷不丁地被人一拍肩头。 小宦官回过头,眼见身后两人都比自己高一头还多,很是灵巧识相地欠身:「两位哥哥……」 「谁是你哥哥!」对方却不给他面子,徐世水伸手一拎他耳朵,「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贼头贼脑的干什么呢?」 天冷,耳朵本来就被冻得够呛,这么一拎直痛得他要涌眼泪,强忍回去,倒抽冷气告饶:「哥哥饶命、哥哥饶命!小的也是受人之托来……来找位大人!」 「找位大人?」徐世水一听,松开了他。上下打量一番,也拿不准他是不是替哪位贵人办事,转过身去,询问背后之人的意思。 那小宦官顺着看过去,刚一定睛就吓跪了:「陈大人!」 陈冀江双手拢在袖中,站在五步外的地方睇着他,没挪脚也没开口。 晾了他一会儿,陈冀江一开口就是:「我看这小子不老实,给他松松口。」 他话音落时恰好寒风一刮,刮得那小宦官浑身都僵住了:「大、大人!小的说得是实话……」 徐世水又哪里容他多废话?还是打完了直接问出实情来得轻省。 他给师弟递了个眼色,二人不由分说地架着他就走了。一路架到偏僻无人的地方,几板子打下去,这小子就什么都招了。 「尚食局」三个字一吐出来,徐世水就心弦一绷——师父那日特意要他近来多当心尚食局来着,眼前这小宦官…… 得了,小心点总是没错的。 于是二人又把他架回紫宸殿后,扔进茶间见陈冀江。 那几板子打得不轻不重,没让他走路不稳或者看着太惨,只是十足的吃痛,面色也白了些。 一见陈冀江,他面色更白了:「大大大……大人!小的是尚食局的张福贵,御令卫的卫大人先前给小的塞过钱,让小的注意点儿事,今日小的听说……」 「停。」陈冀江连忙喝住他,有点心惊。 御令卫?牵扯上御令卫的事他还是不知道为好,何况同时牵扯上尚食局和御令卫? 他嘴里说是给卫忱办事,万一实际上是给陛下办事的呢? 眼睛一转,陈冀江把里面的利弊想了个透,知道这人必须让卫忱见——若是好事,他就当卖个人情;若是坏事,呵呵,那可不关他的事,他只是放人过去而已。 茶碗一放,陈冀江发了话:「去,瞧瞧卫大人干什么呢。若在侧殿候着就直接带他去见,若正禀事,一会儿出来时记得把人拦下。」 徐世水应了声「诺」就去了,片刻后,折回来带张福贵走。 卫忱原在侧殿吃着年糕喝羊肉汤呢,甜咸频繁交替让他感觉不太好,正琢磨要不要叫份咸的年糕来。 忽听宫人来禀说有个尚食局的小宦官鬼鬼祟祟地在后头绕,被陈冀江按了下来,说要见他,他顿时就没了吃年糕的心思了。 他本没什么大事让张福贵做,头一回是因为要找人送贡梨才寻到了他。后来,觉得那小姑娘挺可爱的,却没人脉还傻了点,估计日后吃亏的地方不少,所以就索性花了点钱把这人铺下了,帮他送送东西传传话,能有个人照应着点总是好的。 原是举手之劳的好心,权当做个善事,但今天…… 这人赶着大雪过来,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没有太多的时间让他胡想尚食局到底能出什么事,御前的人办事麻利,不一会儿就把人带到了。 张福贵本就挨了打,一进这天子居所气势更虚,虽只是侧殿还是吓得他站不稳,徐世水一松手,他就又跪下了:「卫大人……」 卫忱无声地递了张银票给徐世水,示意他出去,而后一扶张福贵,问他:「出什么事了?」 「卫大人……」张福贵过了年关才算到十岁,其实也还是个小孩。方才被那么一吓,现在又听卫忱温言温语,忽地就哭出来了。 话也说得磕磕巴巴:「卫大人让小的看着的阮姑娘……上午的时候让宫正司的人带走问话了,说是什么‘私相授受’……」 「‘私相授受’?!」这四个字弄得卫忱都是一惊。 福贵点点头:「是……小的打听了,好像、好像说是她同屋一个姓蒋的宫女揭出来的,说她熬夜给男人做荷包,还有、还有有位大人让小的转交的簪子也被翻出来了。」 「‘有位大人’?」 荷包的事,卫忱是清楚的,这话却让他再度怔住。 怎么还有别的外臣通过张福贵给雪梨送东西?真是和谁「有私情」? 想想那小姑娘的年纪,卫忱觉得太荒谬了。 可既然被查到这么个簪子,这事就不好办了。宫里对这种事尤其忌讳,就算是「捕风捉影」,结果也常是「宁可错杀」。 卫忱眉头深蹙,看得张福贵愈发慌了。他和雪梨虽算不得有什么交情,但到底吃过雪梨几块糖不是?这让他觉得雪梨不是那样的人。 「卫大人……」张福贵大着胆子催了一声。 卫忱稍定神:「那人叫什么你知不知道?若不知姓名,长什么样子你记不记得?」 「那人……」张福贵满是为难。名字确是不知道的,即便他看到那人写了字条放进盒里,却守着规矩没偷看。就连里面放的是支金钗,他也是今日才知的。 只好描述起长相:「看着比卫大人您稍年长一点、略高一点,还……更有威仪一点?」 宫正司中,雪梨毫无骨气地被吓哭了。 而且已经哭了一下午了。 这是真的害怕啊……上午时被押过来,就关进了这一方牢房里——哦,不对,还不是牢房,是刑房。 第二十八章 四面墙里有三面都立着、挂着各样刑具,从竹杖皮鞭到夹棍钉板一应俱全,最中央的地方还摆着个大火盆,里面置着炭,炭上是烧得通红的烙铁。 于是,虽然押她来的宦官把她扔下就走了,这几个时辰里没有一样刑具用在她身上,还是把她吓得浑身发软。 连想嚎啕大哭都哭不出来,雪梨浑身发抖地缩在一个角落里,抱膝坐着默默流泪。 一抬头就是满眼刑具、然后就忍不住想象自己会被折磨到多惨,她简直觉得这一下午比熬了大半年还长。 终于,听到门外铁锁轻碰门板的声音,雪梨发抖到上下牙互打个不停,一边往后缩一边又按捺不住死盯着那边,直到房门打开。 三个宦官两个宫女走了进来,为首的宦官看服色级别不低。 扫她一眼,那宦官在火盆那边不远处的木椅上落座了,另外两个宦官两个宫女分列两边,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上去气势特别足。 雪梨犹在墙角缩着默默哭,那大宦官睇着她,一脸蔑然,而后拈着音慢慢道:「丫头,是你自己说,还是我们慢慢问呐?」 不阴不阳的声音落在雪梨耳朵里,就跟炸雷似的。 「大人……」雪梨心下跟自己强调着「再不说话就没命了」,才可算顶住恐惧说出话来,「奴婢没做不该做的事,那簪子是、是、是……」 她「是」不出来了。若她能把那小院的事「是」出来,也就不至于被带来宫正司这么阴森恐怖的地方了。 宫女也是人,好多家里还做个小官,和官员有个结交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像送个簪子什么的,就算被问了话,这便说了是谁,那边去一问,对上了也就得了,顶多因为「为什么不主动报上来记档」挨两句训。 但不说就很有问题了。 谁知道你们这种交情是怎么回事啊?是「发于情,止于礼」还是借着送簪子真有点见不得人的事啊?前者不要紧,宫女大了也是要放出去嫁人的,女官们对她们提前为自己铺路的做法很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万一是后者呢?改天让巡夜的逮了,算谁的? 再说得更可怕点,万一这送礼不是因为私交好,而是暗中要她办什么事呢?下毒什么的? 那宦官淡睃着她,好像在看一只待宰的小兔子。见她不说也没什么恼色,只一挥手:「把她绑上去。」 雪梨木了一瞬,「哇」地一声哭崩了。 于是大哭着被绑到了长凳上,绑得笔直笔直的,她哭得泪眼迷蒙都觉得自己像条带鱼。 那宦官就随她哭,嗓子尖尖细细的,又开了口:「打。」 第一板子立刻就落了下来,本就哭蒙了的雪梨就觉得身上一沉,倒没觉得多疼。 第二板子落下来的时候,就疼得实实在在了。 她一声叫,闭眼咬牙等着第三下。却是在她喊出下一声之前,一个声音先响起来:「停。」 宫正司的五人齐回过头。雪梨偷偷把眼睛睁了条缝瞅了瞅,才敢完全睁开。 卫忱是挑了十几个亲信同来的,阵势看着唬人。他踏入房中目光一扫雪梨,转而朝为首的宦官举了腰牌:「在下御令卫指挥同知,卫忱。」 说着「在下」,这语气可分毫没客气。那宦官听得出来,这是故意压人的。 但御令卫要压人,他们就只能心甘情愿地服软。 那宦官点头哈腰:「久闻卫大人大名……」 「别废话。」卫忱随手将腰牌收了,无甚神色,公事公办的口吻,「把人放了,空穴来风的罪名给我忘了。」 那宦官就傻了:「大、大人,这可是……秽乱……」 他那句「秽乱后宫」还没说出来,就被卫忱拎着领子按在墙上,卫忱凶神恶煞:「这是我干妹妹!」 「可是……」宦官跟他争辩之前及时反应了过来,「您是说……」 「疑我什么,找陛下说去!」 宦官被他喝得脸色煞白,哪还敢多话,满眼都是「大爷饶命」。 给雪梨松绑的御令卫起初在卫忱的气势逼人下也是一脸严肃,看了雪梨几眼就绷不住了。 这小丫头可怜兮兮的样子太让人严肃不起来了…… 他们给她解手上的绳子,她就泪眼婆娑地看着,松开一只手还不忘呢喃一句「谢谢」。 解脚的时候倒听不见她说谢谢了,不过解开一边就见她扭扭脚脖子,两边都松开后她犹豫着四处踢了踢。 之后,似是终于确定自己被完全撒开了,她重重地舒了口气,整个脊背都一松。 宫正司的人被卫忱吓得找了个空当就跑了,卫忱转回身来扶她,见她抬眼望一望他,双颊突然红了。 雪梨回过神来,顿时觉得自己这样挺丢人的…… 被绑得跟条小带鱼似的,被一群人看,没怎么挨打就哭得撕心裂肺。 脸上好热! 是以卫忱伸过来扶她的手她都没好意思接,死低着头撑起身。刚才打的那两下子已经不痛了,雪梨松快地翻下长凳,站稳身就深福下去:「多谢大人!」 她明明正经起来了,周围反倒响了一圈低笑。雪梨面红耳赤,卫忱忍着笑顺手拿起案上放簪子那盒子,打开一看,眉头微蹙:「指挥使大人说里面有个字条,字条呢?」 「有个刚晋位的恭使让宫正司的人带走了,现在又平安回来了,连是什么罪名都打听不出来。」 ——这说法在尚食局、乃至六尚局里四散开来,很是让人咋舌。 雪梨与同屋三人的关系一日之间变得前所未有的微妙。这是她第一回见识宫女之间的算计,可算是信了苏子娴从前说的:宫女之间互相捅刀的事可多了! 蒋玉瑶从雪梨回来开始,便没说几句话。自始至终冷着一张脸,心中的复杂可想而知。 她也是头一回做这样的事,狠是狠了些,却是不得不为自己狠。有了这么一桩事既能把雪梨挤走、又能让自己出个头,雪梨空出来的位子肯定是她的。 万没想到雪梨竟然回来了,听说还是被她御令卫的干哥哥给送回来的。 蒋玉瑶气得牙痒痒。 但好在,尚食局里还是为她记了一笔功,知情的几个女官觉得她公私分明,给了她个长使的位子,她的出路也算有了。 又过几日,到了月底,是领月俸的日子。 六尚局的月俸统归尚宫局管,到了这日,宫女们多是挑得空的时候轮着去,也有关系好的顺手待取的。 雪梨和子娴就经常替对方一同领回来,然后一半留着以防平日里需要打点,另一半给自己买好吃的。 蒋玉瑶刚晋了位份,这月的俸禄已是按从八品长使来算了。她心情好,早早地就出了门往尚宫局去,还拉着白霁一起。 一贯软到没什么脾气的白霁看她这副样子都有点不痛快了,差点害死同屋换的位份,有什么好得意的?再说,雪梨和子娴还比她高半品呢,也没见过她们这么炫耀啊。 于是她虽不呛蒋玉瑶,也不怎么捧她,一路安安静静地走路,低头不看蒋玉瑶。 二人领完月俸往回走时正值晌午,和暖的阳光刺过冬寒直照下来,若走得急些,甚至会有些热。 第二十九章 六尚局位处后宫最东最西两边,每边三局,都是比较偏的地方,也没什么景致可看。 蒋玉瑶得瑟了一路可算安静了,两个姑娘在红墙间的小道上走得安静。再拐三次弯就该到尚食局了,可刚转过第一道,二人就齐齐停了。 眼前五六个宦官等在路口,原是慵懒地倚着墙,见到她们才都执起身子。 瞧着高瘦的一位打量打量二人,目光落在蒋玉瑶手里的锦囊上。 给宫女的月俸都是拿锦囊装,为了方便区分,不同的位份颜色也不一样。 蒋玉瑶手里这个是玉色的,白霁还是正九品中使尚未晋位,是淡粉色的。 「你叫蒋玉瑶?」那宦官问她。 蒋玉瑶怔然点头。 「呵。」那宦官皮笑肉不笑地一挥手,「带她走。」 「大人?!」蒋玉瑶一吓,未及多问,手上一空,手里的锦囊也被拽走了。而后双手猛被反剪身后,痛得她一声惊叫。 瘦高的宦官往远处走了几步,向站在墙根下的宦官作揖,讨好地把锦囊奉了过去:「徐哥哥您收着。」 徐世水接过锦囊掂了掂,从阴影下走出,一步步踱向白霁。 白霁直往后退。 「拿着。」徐世水一执她的手,把那锦囊强塞到她手里。 白霁下意识地想挣,却被徐世水握紧了,想松开锦囊都不行。 徐世水压音,若隐若现的笑意让白霁后脊发寒:「拿着这钱,把嘴巴闭紧了。今儿你没跟她一起出来,也没见过我们。若非要往外说什么,有本事,你这辈子别再走这条道!」 末音的狠戾让白霁周身打了个颤,头都不敢抬地偷觑他:「大人您是……御令卫的人?」 带蒋玉瑶走,是为雪梨的事? 「御令卫?」徐世水嗤声而笑,复沉了口气,用不入六耳的低语道,「丫头,洒家今儿教你个要紧的——这宫里头,真正不能得罪的,就一个人。」 料理完蒋玉瑶的事,徐世水带着手下回到紫宸殿。 在殿后找了个没人的茶间进去歇着,他一坐下,热茶立刻奉了上来,外加一句特别热情的:「徐哥哥,您喝茶。」 徐世水想着事,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直喝了大半盏猜恍觉旁边氛围不对。斜眼一睃,原站在墙边正偷瞧他的几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宦官同时一缩脖子,不敢再看了。 就知道这帮没出息的得吓得够呛。 但吓着归吓着,方才就算是强撑气势,这差事也还办得不错。徐世水一掂量,也就没拿重话说他们,只清冷一笑:「怎么着?心疼那丫头啊?那你们去浣衣局把人捞回来,养自己房里,我就当没看见。」 那几个哪里敢应,一个个作着揖赔着笑说「不敢」——徐世水说「当没看见」不顶用啊!传到陈冀江耳朵里去,还不照样弄死他们? 徐世水对他们这反应很满意。 「当没看见」本也就是那么一说,他们要真那么干了,他就给他们穿小鞋到死。 他自认还是有点良心的。那个蒋氏心思不正想害死同屋,发落到浣衣局去算是她罪有应得,可要是哪个宦官借这个空当想糟蹋人家小姑娘,那就是缺了八辈子德,下辈子还得当宦官! 简单地理完了这点不要紧的是非,徐世水又饮一口茶,开始琢磨那个有点要紧的是非。 他是真想不明白,陛下到底在干什么? 是,陈冀江跟着陛下的年月最长,可他也有五年了,已经许久没遇到过这种让人横想竖想都觉得想不通的事了。 要说皇帝是有什么事要办、所以要稳住尚食局……徐世水怎么想都觉得这个说不通啊! 尚食局那一亩三分地能有多大牵扯,值得九五之尊亲自劳心伤神把她们「稳住」?若真觉得尚食局里有什么不得了的凶险,从上到下全杖毙了撤换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几个行宫的尚食局立刻能调人来补这个空缺,这多方便啊? 可如果不是这样…… 难道真像底下人嚼舌根瞎猜的那样,皇帝喜欢那个姓阮的小丫头? 徐世水知道,不止比他年轻的宦官中有这么想的,就连他师父陈冀江也有过这种怀疑——所以他才没好狠罚那几个胡思乱想的宦官,生怕打了师父的脸。 可是这比「陛下有要事要办,要稳住尚食局」的猜测更奇怪啊! 奇怪到他们御前的人不仅没见过,连想都没想过。陛下是天子,他们想想关于「万邦来朝」、「圣恩浩荡」之类的事情都正常,但要是去想「陛下喜欢个小宫女但是不敢说」……那是脑子被门挤了! 堂堂天子喜欢个尚食局的小宫女,有理由「不敢说」?直接封个位份搁后宫去多简单? 陛下干什么只字不提啊? 不仅是只字不提,而且还拐弯抹角地护那小姑娘、给那小姑娘铺路? 若不是蒋氏这事闹出来、陛下今早说了句「前几天被带去宫正司的那个尚食局宫女,有个同屋姓蒋,别让她留在尚食局了」,连他师父这在陛下身边从小跟大的人都一直不敢确信这层猜测、一直觉得太荒谬了! 没能想出什么新的进展,徐世水懊恼地仰脖将余茶一饮而尽,重重搁下茶盏就往外走,倒是没往恶狠狠地再叮嘱手下一句:「把嘴都管住了!」 陛下在干什么他看不透,但至少有一样很明白:陛下不想往外说。 尚食局里又出了两件事,还都出在同一件房里。于是,用宫女们说闲话时的话讲:「她们屋里怎么总出事?是不是风水不好?」 加起来都三桩事了。 一件是有惊无险:雪梨被押去宫正司问话,又平安回来了。 一件算平平无奇:白霁去尚宫局领完俸禄之后过了一夜突然病了,高烧不退还有梦魇,直说胡话。 另一件就听着蹊跷恐怖了:蒋玉瑶丢了。 真的是「丢了」。领完俸禄就没有回来,四处都找不到人,邹尚食甚至去宫正司打听过,宫正和颜悦色地答应帮着找,然后就没了下文。 这可真匪夷所思。皇宫这地方戒备森严,进出都有档可查,哪处有多少人、姓甚名谁也都有典籍可寻。莫说是个大活人,就算是宫里的小猫小狗,也不可能凭空没了。 但这最不可能丢人的地方,还就真把人给丢了。 整整三天过去,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感觉就像是一壶水一样,烧的时候没盖盖子,然后一点一点地烧得干了,什么都寻不到。 经历丰富的女官们在这三天里逐渐嗅出了点不寻常的意味——兴许是和哪宫主位有关。 那么,不管是哪宫,她们都不要多管闲事为好。 于是紧接着,该有的解释就很快传开了,尚食局上下都说,玉瑶是得了急病,怕染给别人,所以送出宫去治了。 而病中的白霁,整整做了三天的噩梦。 那日的情境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一次又一次地转着,好像每次都一样,又好像一次比一次更狰狞。 那天她和蒋玉瑶都吓傻了,蒋玉瑶反应过来后跪地哭着求那几位宦官放过她,换来的也不过是被塞住嘴强行拖走。 第三十章 她看到蒋玉瑶挣扎到发髻散乱,正九品中使可用的仅有的两支银钗都掉了下来,被宦官一脚踩过去,孤零零地散落在地上…… 白霁连去捡簪子的勇气都没有。 徐世水塞给她的那包银子她也不敢拿。那是玉瑶的月俸,而她连玉瑶今后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根本就不想多看那银子。 她手忙脚乱地在离得最近的树下刨了坑,锦囊埋进去、又填好土,然后强作镇定地往尚食局走…… 这几个画面就这么在她的梦境里转着,看起来灰蒙蒙的、阴森森的,时不时会冒出徐世水「教导」她的那句话来: 「这宫里头,真正不能得罪的,就一个人。」 在不知第多少次被这话吓得冷汗直流的时候,白霁终于被苦醒了。 「呀!」苏子娴一见她睁眼就笑起来,然后招呼雪梨也过来。 雪梨正在那儿数碎银呢。这钱是打算塞给晚上来给白霁看病的医女的,她们想让医女把白霁的病情说得轻点,免得白霁和蒋玉瑶一样被送出去治病。 送出去可就不一定能回来了。 是以一看到她醒,二人都特别开心,苏子娴立刻要去回禀给崔婉,雪梨则在榻边左看右看,然后一个劲地问白霁晚上想吃什么。 白霁却只是怔怔的。先是怔怔地看看苏子娴,而后怔怔地看看雪梨,最后一把抓住了雪梨的胳膊:「雪梨……」 「嗯?」雪梨被她攥得一愣,小感叹了一句病了三天刚醒就好有劲,继而问她,「怎么了?」 她张了张口,默了一会儿,又张口:「我想见阿婉姐姐。」 「哦,那我去请她来!」苏子娴说着就要去找崔婉,白霁却立刻摇头:「不要,我自己去。」 可是你现在看上去很虚啊…… 雪梨和子娴都是同一个想法,便一唱一和地劝了她半天。性子一贯很软的白霁这回居然很坚持,任她们怎么说都仍是要见。 她们就只好遂她的意了,帮她多穿了些衣服,然后扶着她去崔婉房里。 白霁两度欲言又止之后,崔婉看出了她的意思,让雪梨和子娴都回房等着。 但是,她们在房里一等就是一个时辰。一个时辰过后,白霁是让隔壁屋的魏溪和岳汀贤送回来的,她晕过去了,这一路走得魏溪与岳汀贤气喘吁吁。 魏溪说,白霁无缘无故地找崔女史认错去了,承认先前往桃胶炖银耳里多加冰糖的是她,说当时是被去留的事急得冲晕了头,听崔婉说已晋位的也可被换掉,心念一闪就起了歪心思。 崔婉眼里容不得沙子,一听自然就恼了,二话不说就让白霁在外跪了一个时辰。 雪梨和子娴却被白霁的脸色吓得顾不上这些了,更无暇去想她为什么会突然跑去认错。 她的看起来气色更差了,脸上一点血色都寻不到,就连嘴唇都成了纸一般的白色。 子娴伸手一抚她额头,烫得比前几天还厉害,立刻火烧火燎地跑去找医女。 如此又高烧了两日,白霁才醒过来,整个人在一病间变得沉默,时常一整天也听不到她说一个字。 雪梨和子娴也因为近来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 一边要照顾白霁,另一边,是新年渐近。新年时各样的事宜要开始操办起来了,宫宴多,尚食局当然闲不了。 除此之外,还有个让邹尚食既恼火又不能发怒的事情。 明年春夏,御膳房几个年长的宫女就要放出宫了,要有人来填补空缺,当然是用尚食局的人。 其实这也是给她长脸的事,何况陈冀江先前透出过御膳房该归回尚食局的意思,她大可不必为此生气。 但耐不住御膳房那边要人的态度太不客气。 一时间,尚食局众人都绕着这个话题走,有心想「高升」去御膳房担这美差的也不敢提,表面上都是一副「谁想去御膳房?你才想去御膳房!你全家都想去御膳房」的样子。 去不去御膳房的事上,尚食局众人的想法无非三类。 头一类是特别上进特别想去的,消息一放出来就已有开始暗地里走关系的了。往御前送送礼、去各宫混混脸熟,为了前程不怕花钱。 中间一类是无所谓、不操心、去不去都行的,随遇而安,指过去就去,轮不到自己就接着在尚食局做事。 末一类是不想去的,雪梨和子娴都算在这一类里。 消息下来的时候二人正在研究三个月大的小牛的腿肉炖多久口感最好,耐着性子在厨房里磨了大半日了,东一口西一口地一直尝着,便一直不饿也不饱。 乍听到这消息时二人同时被嘴里的牛肉片一噎,再嚼两下,就又都平静了,不约而同地弯腰继续看汤色,然后记录到手札上。 来传这话的小宫女说完就跑了,跑去下一个膳间继续传信。 雪梨咽下去这口,用胳膊拱了拱苏子娴:「你怎么说?」 「我才不去呢。」子娴撇嘴,「御前那么多规矩,想想就烦。看上去倒是风光,赏赐也多,但那是刀刃上舔血啊!」 雪梨重重点头! 就是这样,刀刃上舔血多危险啊?一不小心舌头都没了。 还不如安安稳稳地在尚食局里吃血豆腐解馋呢! 见同伴和自己一样「胸无大志」,俩姑娘就都笑了。苏子娴舀了舀已熬得微白的牛骨汤,盛了一碗出来,说要给白霁煮碗面吃,雪梨便去和面。 白霁的病情反反复复,人也是越来越闷了。问她究竟有什么心事她也不肯说,逼得急了就使劲摇头。几次下来雪梨和子娴便都只好作罢,不再逼问什么,只时常想法子给她弄些好吃的补一补身,免得落下病根。 冰糖的事三人有隔阂归有隔阂,但要说就这么眼看她病死…… 心善点说,不至于到那份上;心狠点说,看着自己屋里死个同伴,她们也害怕啊! 天越来越冷,再过一夜就是腊八了。 初七这天晚上,各个膳间提前泡好了各种米和豆子,不易熟的几种已提前上锅熬上。 邹尚食亲自检查了一遍那几十只瓷罐,里面都是早先备好的腊八蒜。 翌日傍晚,惠妃宫中开宴庆腊八。 眼下没有皇后,惠妃是执掌凤印的人,各宫嫔妃有兴趣设个小宴邀交好的嫔妃或外命妇小聚一番无妨,但这种年节时广邀六宫的宴席只有她能做主开办,别人要办也得是她吩咐在先,否则那叫逾越。 这种时候,惠妃所住的柔嘉宫中总是显得特别气派,随居的几个嫔妃都到得最早,在清馨殿侧殿里候着,帮惠妃招待别宫的嫔妃,谈笑风生。 备宴的宫人们都在后面的小厨房。 腊八粥一类东西是尚食局先备好了送来的,但也多少有些菜肴是要现做才好,邹尚食就分派了宫女过来,在小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 崔婉做好了一道椒盐明虾,四下寻人尝味,正好雪梨就在眼前,刚好被她叫住:「雪梨张嘴!」 雪梨没多反应就乖乖张嘴了,一个去头但仍带壳的虾仁落进嘴里,烫得舌头一麻,在口中倒腾了半天才得以好好尝味。 第三十一章 咸味包裹在炸脆的虾壳外,咬下去便是虾肉的嫩感,又因调味料简单,虾仁的味道在齿间翻出后全然不会被旁的味道掩盖,原被包裹在虾壳中的鲜香在一呼一吸间翻涌不停。 口感与味道皆绝佳,雪梨细品之下眼睛都亮了:「好吃!」 「送前头去。」崔婉把虾递给她,转身又忙别的去了,雪梨和子娴互望一望,都在念叨:今天心情挺好嘛? 前几日因为蒋玉瑶和白霁的事,崔婉一直可不高兴了。把白霁发落去做杂活之后当真就不闻不问了,弄得雪梨和子娴好几日都特别小心,生怕自己也被打发去做杂活。 今天见她心情好,二人也跟着松了口气。雪梨端着虾绕到清馨殿前,立即清馨殿里服侍的人来接手,互相福身客气一下,她就可以回去了。 清馨殿里设了好几席,每一席上都营造出一派和睦,嫔妃命妇们喝着香甜的果酒,推杯换盏闲说家常,时不时望一望最前头那桌的情况。 这盘虾便是呈到最前头的。 那一桌就惠妃淑妃丽妃三人,虾搁得离丽妃最近,但侍膳的宫女刚往她盘子里一夹,她就毫不掩饰地蹙了眉头。 离得近的宫人一怔,一位正要上前敬酒的宫嫔也在几步外猛止了步。 「怎么了这是?」惠妃和颜悦色地询问。 丽妃不舒服似的偏了偏首,缓了口气,才皱着眉道:「臣妾是真不喜欢这些要上手的东西,吃着不好看不说,还总留得一手腥。」 她这话一出,侍膳宫女就跪下了,叩首告罪了两句,惠妃也在旁边赔了个不是:「我这儿的人不知道,妹妹你不妨叫自己的人进来侍奉?」 丽妃摇一摇头说没事,甚至还亲自伸手扶那宫女起来了,楚楚动人的桃花眼却是一红。 这是还有话要说,刚才那句是抛砖引玉来着。 惠妃和淑妃对望一眼,淑妃懒得吭声,便还是惠妃笑道:「怎么还要哭呢?好端端的腊八节,有什么不高兴的,说来姐姐听听。」 她这个台阶给得好,温言温语的像个大姐姐似的。丽妃抽噎了两声,身子侧坐过来,前倾了些,看着可委屈了:「姐姐,臣妾有什么事从来不瞒着姐姐,喜恶也都摆在明面上让姐姐知道,但姐姐怎么什么都瞒着臣妾呢?」 惠妃禁不住稍挑了眉。 若不是为显尊贵,她们这一席离后面并列的后两席远了些,丽妃这话必定得被离得近的嫔妃听到,她都替丽妃臊得慌。 怎么就这么没长进呢? 于是惠妃没再看她,小啜了一口酒,淡淡道:「丽妃妹妹想听什么呢?凤印之所以只有一个,就是因为许多事只有一个人来料理才好。」 这话够直白。 她就差直说「你不配」了。 丽妃本就窝了一肚子火,又冷不丁地被她这么一呛,脸色都白了两分。 惠妃却在她发火前就把火气按下去了:「和你同乡的那个宫女啊……本宫见过了,手艺是不错,搁到御膳房里不是不行。」 丽妃顿时大喜。 她先前怨惠妃把后宫把得太严,各处的变动她总是很迟才能打听到。这回御膳房要调人的事更让她生闷气——那可是往皇帝近处送人,必须要抓的机会! 眼下看来倒是她小气了,惠妃其实是替她打算了的。 惠妃看着她脸上那份喜色,心里就忍不住再度念叨丽妃真傻——她是说「搁到御膳房不是不行」来着,可她也没说一定行啊! 摇摇头,惠妃执箸给淑妃和丽妃各夹了个蛋饺送进碗里,做足执掌凤印的贤惠大度。 「粥可以送过去了!」雪梨在小厨房里招呼着小宫女,立刻有人进来,将已盛好的粥放在檀木方盘里端出去。 嫔妃加上进宫来的外命妇,人不少,每人端六碗都还用了二十几人,鱼贯而出,瞧着也是霸气。 雪梨走在最前,领着这一帮头一回到宴上服侍、紧张得不行的小丫头们绕到前头。又是清馨殿的人来接她们手里的东西,这帮小丫头却有点躁,并未立刻告退,反倒交头接耳起来:「好多人啊!」 「陛下在不在啊?」 「哪位是惠妃娘娘?」 雪梨把脸一板,抬手敲在离得最近的两个小宫女头上,开口就训:「这是你们乱说话的地方么?还不回去!」 二十几个小丫头霎时安静了,低着头往回走,瞧着一个比一个乖顺。 眼见再拐过一道弯就到后面的小厨房了,前面一声嘹亮的通禀却震得她们再度齐刷刷地回头了。 「陛下驾到——」 宦官尖细的嗓音倏尔荡开,清馨殿前后皆静。雪梨想再喝这些小丫头一声,抬头一瞧,却见好多和自己同龄的宫女们也都跑了出来,扒在墙角好奇地看着,使劲地勾着脖子,却不敢再往前走。 她自己也忍不住扭头看去。 她一直觉得皇帝很难伺候,肯定是坐步辇来的,左看右看却没看见步辇,只看到一群人浩浩荡荡地从远处走近了。 这地方是清馨殿和旁边宫室间的小夹道,只两三丈宽而已,视野不够宽,许多小宫女都不由自主地往前倾了身子。 隔得老远,皇帝就注意到旁边小道的人头攒动了——这么多人,太明显了好吗? 眉头不觉一蹙,看得陈冀江在旁一缩。他知道皇帝目下心情正不好,刚为七王的事同礼部官员发完火,一路都铁青着一张脸。 「快去。」陈冀江压声吩咐了底下人两个字,让他们教训教训那帮没规矩的小丫头去。 皇帝再抬眼看那边时,就见七八个宦官贴墙而行,朝着那小道去了,当即脚下一停。 一群小丫头还没反应过来,雪梨这些略年长的倒是回过味来了。这种礼数上的错不该出——早该记住,莫说不该抬头看皇帝的事早该记住,该行大礼也是立刻就应反应过来才对。 只是她们从前见过的宫宴太少、更不曾见过皇帝,才一时反应不过来。 一看御前宦官气势汹汹地齐朝这边来就回过味来,猛地收回目光跪行大礼,小道里登时稀稀拉拉地跪下去一片。 她们这般一跪,年纪再小的小宫女也得以反应过来,于是又跪下去一片。 已赶至她们面前的宦官们停了脚,扭头询问陈冀江的意思。 陈冀江愣没敢再示意什么。 他原觉得不是大事,皇帝却就此驻足不走了。他心里一悬,谨慎地打量着皇帝的神色,却见皇帝不再看那条小道,把头转向另一边沉吟了一会儿,道:「算了。」 陈冀江很是反应了一瞬,才明白皇帝在说什么「算了」。只得递个眼色示意宦官们回来,皇帝便继续往清馨殿去了。 雪梨跪伏在地,感觉心跳都静止了,忽见眼前的宦官都退了回去,静了一瞬,偷偷抬眼瞧。 目光上移间,恰见那个俊朗身影在数步之外的道口处一划而过。 皇帝入殿后,自是一番行礼如仪。两侧依次拜下去的命妇们的问安声规规矩矩,到了宫嫔们,语声中则明显能寻出几分惊喜。 三妃亦未料到皇帝会来,但却只有丽妃分明地显出笑意,惠妃与淑妃只轻一怔,便从容不迫地离座见礼。 第三十二章 「免了。」皇帝随意地应了一声,三妃先行起身后,离得远些的嫔妃与命妇才陆续起来。 宫娥奉上净手用的清水,丽妃美眸一亮,眼疾手快地迎了上去,语笑嫣然:「臣妾服侍陛下净手。」 皇帝没说话,只眉心不着痕迹地皱得又深了那么一分。丽妃还在旁边没话找话似的说「许久未见陛下,还道陛下把臣妾忘了」,陈冀江在旁边真想给丽妃跪下——这是真不会看脸色啊! 惠、淑二妃在旁静默站着,浅衔着笑意,看都懒得多看丽妃一眼。 直到皇帝落了座,这份莫名的尴尬才好转了些。丽妃依旧娇笑不减,夹了一筷鸽松荷叶卷递过去。 但她介绍这菜的话还没出口,皇帝就已浑然不觉地转向惠妃:「七弟的事,你听说了?」 惠妃羽睫一覆,装看不见丽妃就此悬在半截的执箸的手,欠身道:「昨日听说了,未得空问陛下的意思。」 「朕刚召了礼部的人。」皇帝面色微冷,很快又缓了过来,「就照母后的意思办吧,元宵后进来,你看着安排。」 二人一言一语说得淡泊,丽妃在旁边愈显尴尬。迟疑须臾,却没敢顺势把那鸽松荷叶卷送到皇帝碟子里,讪讪地缩了回来。 淑妃禁不住掩唇一笑,斜觑丽妃一眼,接口适当:「算来也没多久了,七殿下那边也得知会一声,让宫人们提前准备着?」 皇帝点了头,惠妃淑妃都是一脸温和笑意,周遭的宫人瞧瞧丽妃,而后都把眼皮耷拉下去,全装什么都不懂。 这根本就是故意的。皇帝刚入座,方才见礼后的安静还没缓过来,这一言一语得有不少人听见,惠妃淑妃是明摆着让旁人看丽妃在大事上不顶用——譬如在这事上,端然是她们二人都知道始末了,丽妃却连在说什么都不太懂。 皇帝自也扫见了她们各有含义的神色,却无暇在这上面多费心,径自从离得最近的盘子中夹了片肉来,默了半天都没吃。 七王这事他想想都烦。 算来也不是大事。过了年关,七王就十四岁了,按规矩,皇子们这个年纪的时候都要挑尚寝局大宫女到身边教「人事」,大多时候还会同时挑两个小官的女儿进来赐个位份服侍着,说白了就是民间的通房丫头和妾侍。 这不值得生气,问题是在皇帝抽出心思来安排之前,太后先一步递了话来,说人挑好了,过了元宵给送进来。 彼时皇帝正喝杏仁茶,听得禀话,一口茶呛住,那股杏仁香到现在还在鼻腔里氤氲呢…… 皇帝是太后的长子,太清楚太后的脾性了。她给七王挑了什么样的姑娘,他……他都不用问,看看旁边的惠妃淑妃就清楚了! 不是说不好,就是…… 他是真不想让七弟也历一回这么糟心的事。 感觉好像从心一直堵到嗓子,皇帝黑着张脸半天盯着筷子里那块肉没说话,直看得惠妃和淑妃都哑了。 好一会儿,惠妃犹豫着唤了一声:「陛下?」 皇帝回过神来,清清嗓子,随口找话:「这什么肉?」 「……」惠妃愣了一瞬才回说,「芋儿兔。」 皇帝眉心忽地狠狠一搐,继而便把那块兔肉丢在了盘子里,没吃。 尚食局的宫女们回到后头的膳房,方才外面的动静女官们自然听说了,劈头盖脸地一顿骂。 「不要命了是不是!」崔婉一记擀面杖敲在雪梨肩上,虽然落下时已经收了大半力气,还是疼得雪梨一颤。 雪梨立刻欠身:「姐姐我错了!」 认错认得特别快,之后也是崔婉斥她一句、她认一遍错,三五句过后崔婉就没脾气了,冷着脸丢下一句「清汤鹿肉丸的做法抄三百遍」然后就走了。 雪梨喉中一哽,乖乖地应下来,崔婉扭头一走她就想哭了。 ——三百遍啊!这是要抄一天一夜啊!而且那道菜的步骤还特别复杂,「鹿」字的笔画还特别的多! 回房时已经戌时末刻,忙了一下午没歇,回屋也顾不上吃东西了,赶紧裁纸研墨。 苏子娴没比她好到哪去,虽然没有带那么多小宫女的责任,但她好奇之下也跑出去看来着,罚抄二百遍酒香炖鹌鹑的做法,也是一夜睡不成的架势。 饿得太厉害,雪梨抄着抄着就扛不住了,笔墨游走间,脑内的场景转得特别快: 新鲜的鹿肉剁碎…… 加适当葱姜去腥提鲜…… 磕个鸡蛋让肉质变嫩…… 各样调味料慢慢调…… 撮肉丸…… 咕…… 肚子叫了一声,雪梨悲伤地趴在案上,手腕和胃一起疼,眼皮累得直打架。 这个时候就特别想无忧无虑地一觉睡过去,长眠不起睡个昏天黑地! 「快写啦。」苏子娴打着哈欠给她鼓劲,雪梨依旧趴着,连撑起身的力气都没有,迷迷糊糊地回了一句:「我小歇一刻,你一会儿叫我。」 也不知过了有没有一刻,传来「笃笃」地两声敲门声。 雪梨睁开眼,案边烛光的黄晕映得一晃,举目看去,苏子娴打了个哈欠,已起身去开了门。 「姐姐安。」张福贵一揖,而后目光绕过苏子娴看向雪梨,「阮姑娘,卫大人找您。」 「……」雪梨依旧伏在案上赖了一会儿,使劲回回神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撑起身估摸了一下时辰,「很晚了啊……」 至少亥时过半了。这个时辰除了御令卫,其他外臣都不能在宫里走动了呢。 张福贵看她这没精打采的样子也知道她肯定不想出去,但又不好直接出去回了,为难道:「可卫大人已经来了。」 雪梨无奈,又不愿给他惹麻烦。 上回去宫正司那一遭事,她后来才知道是福贵帮了她。 她总共挨了两板子,当场就不疼了,张福贵却是好几天走路都不利索,偏又没伤重到能告假歇息,那几日特别不好过。 虽然她也又送点心又塞钱的诚恳道谢了吧,也并不意味着她可以心安理得地再麻烦张福贵一回。 于是雪梨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强撑起身,去外面的水缸里打来飘着浮冰的冷水洗了吧脸,又简单地补了妆,而后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卫忱就等在尚食局正门外。打从那日之后,他也不避人了,一不做二不休地把干兄妹的关系在尚食局坐实了,明摆着给雪梨撑腰。 听得脚步声响,卫忱回过头一瞧,就见雪梨脚下发飘地往这边来,十几步间已打了两个哈欠,整个人气色都不大好。 他哑笑一声,索性上前扶了一把,哭笑不得地问她:「怎么了?」 「好累啊……」雪梨只觉脚底下好像踩的不是实地,软绵绵的站不稳。反握住卫忱的胳膊借力站稳了些,抬头问他,「大人有事?」 卫忱沉吟了片刻,轻一喟:「跟我来吧。」 若不是差事已经应下来,他看她这副样子,真想让她回去睡觉。 雪梨就在混沌中跟着卫忱走了一路,觉得自己在边走边做梦。拐弯什么的根本反应不过来,卫忱扶了她好几次,她才没一头撞在红墙上。 脚尖触及门槛时险些被绊个跟头,雪梨才稍回了魂,再度将眼睛睁大了些,看了看,原来已经到那小院前了。 第三十三章 卫忱已举步入内,她跟着走进去。迷糊地看出几步外负手而立的是指挥使,她忍住下一个涌出来的哈欠,连见礼都是下意识的:「言大人。」 言承淮当然看得出她精神不对头。 小姑娘强打精神端正地坐在石案边,但耐不住哈欠连天。 ……这个情境让言承淮特别尴尬。 雪梨其实也特别尴尬,她很想好好说话、或者好好听言承淮说话,但她真的困啊! 言承淮犹豫了半天也没开口,感觉自己境地两难,为这点已然过去的事把困成这样的她叫出来特不合适,但叫都叫出来了,再直接让她回去也不合适。 他看向卫忱,卫忱正仰头望天数星星,满脸写着「别问我」。 于是言承淮又默了会儿,索性不想着「开口」了,弯腰一拎,把放在一边的食盒提到了桌上。 食盒打开,里面一碗腊八粥、一盘蟹粉豆腐、一笼灌汤包、一碟豆沙酥,香味一飘出来…… 雪梨果然眼睛就亮了! ——她不止很困,她还很饿啊! 「快吃。」言承淮忍着没笑,把腊八粥和灌汤包推到她面前,蟹粉豆腐和豆沙酥放在旁边。 她困得特别迷糊,吃着东西眼睛都睁不动,同时又是一脸享受美食的样子。平日明亮的水眸眯成一条弯弯的缝,脸上的困顿让她看上去有点像喝得微醉了。 吃了个灌汤包之后,雪梨反应过来,望一望他:「大人怎么知道奴婢饿了?」 「今天腊八,宫宴散时很晚了,料你要么没吃、要么没好好吃。」言承淮微一笑,静了一瞬,问她,「每次宫宴都把你们累成这样?」 雪梨摇头,又小打了个哈欠:「其实宫宴还好,不过女史姐姐罚奴婢抄三百遍清汤鹿肉丸的做法,今晚是睡不成了。」 ……罚抄三百遍清汤鹿肉丸的做法? 这惩罚方式在言承淮和卫忱听来都很新奇,再看看她的一脸困,卫忱道:「干什么这么罚你?」 一时没听到答话。 雪梨的视线全落在眼前的粥碗里,瓷匙在里面舀着,眉头愈蹙愈深。 二人被引得和她一同看去,正不知她在看什么,便听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紧张得有点哽咽发虚:「大人……这是御膳房做的。」 她这都不是问句,说得十分肯定。言承淮心里一搐,没有否认的余地:「是……你怎么知道?」 「民间的腊八粥多有桂圆和百合,宫里也是这么做的,给各宫嫔妃呈去的都有……」她抬头看向指挥使,翕动的薄唇有点发白,「但陛下不喜欢这两样,所以从来不敢放。尚食局知道、御膳房也知道。」 她说完就把手里的瓷匙放下了,端正地坐着,碰也不碰那粥,也不再动其他几样吃的。低头绞着衣袖,好像连困意也没了。 二人猜着她在想什么,互一对视,卫忱笑道:「是御膳房的也无妨。我们方才去禀事,顺口要了来罢了。」 雪梨稍抬了抬眼,看看眼前的好吃的又看向卫忱,神色突然变得特别认真:「大人,对您来说‘顺口’的事,对奴婢来说可能是会要命的。」 鲜少见她这么严肃,卫忱微讶,言承淮笑音短促:「不至于。要找你的麻烦就得先找我们,御膳房没那个胆子。」 「可是陛下有啊……」雪梨明眸圆睁,脱口而出。 这回言承淮也没话了,特别好奇她是怎么想的,卫忱则失笑说:「陛下没那个闲心。」 雪梨沉默着,心里可矛盾了。 眼前的东西很好吃啊,而且她也觉得皇帝应该没那个闲心查这种小事。但是另一面,她又不敢忘了皇帝是九五之尊、手握生杀大权,而且喜怒无常。 这三条放在一起,就足够她小心小心再小心了,何况今天她离皇帝几丈之遥,因为一时没反应过来,差点被御前的人拖下去罚。 虽然后来不知为什么就没事了吧,但想想也后怕啊…… 在雪梨眼里,皇帝绝对是个能躲多远就要躲多远的人。就说这粥的事,即便她有理由相信皇帝不会在意、甚至不会知道,但又始终挥不开那种油然而生的恐惧。 怎么说呢?她觉得皇宫是皇帝的,他要知道什么事,大概都能知道吧?所以万一他知道了呢?万一他在意了呢? 就算是万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不敢赌,她认真觉得自己的命比这几道吃的值钱多了! 于是雪梨那一脸严肃未变,望向指挥使,分析得一本正经:「指挥使大人,奴婢跟您和卫大人不一样,你们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到了奴婢这里可能就真的要命了!看,之前那个金钗……多亏了卫大人搭救,可奴婢不能事事都盼着卫大人来救啊!」 打那之后她就觉得自己加倍当心才是最要紧的,自己时刻谨慎比出了事求助于旁人要保险多了。她宁可自己在规矩的事上「矫枉过正」,也不想再进一次宫正司的大门。 「而且、而且……」她打了个磕巴,有点不好意思地续说:「奴婢这三年在尚食局,没正经历过什么事,好多事搁到眼前也不懂,非得出事了才恍然大悟知道轻重,好悬!」 按理说她能说出的道理应该是很简单的,这回却让言承淮和卫忱琢磨了好一会儿,也没太能体会她的这种夸张的恐惧——主要是做不到「感同身受」。 翻来覆去地一想,言承淮嗅出了点惊弓之鸟的味道。理解她年纪小,宫正司的事把她吓得够呛,便从袖中取出一张纸笺,往前一推:「你想想这个。」 ……这是什么? 她疑惑拿起,听得他又道:「你要避事不错,可不能逮什么避什么,究竟要避哪一样总得想清楚。」 雪梨望着他发呆,觉得他的话好难懂。 懵了会儿才打开手里的纸笺,上面五个字「贺金钗之年」,左下角的落款是「言承淮」。 ……是他和那梨花钗一起给她的字条?! 雪梨看得一头雾水,绞尽脑汁使劲想,能想到的也只是蒋玉瑶把钗子交出去的时候这纸条没了、卫忱还问过她。 但言承淮刚才那话,是让她朝哪方面想? 她求助地看向卫忱,卫忱又在仰头数星星。 言承淮笑看着她的满面茫然,也不说话,给她足够的时间自己琢磨。 他原是想把蒋氏的事同她明说、免得她看同屋失踪胡思乱想的,现下才知她不只没有「胡思乱想」,而且压根没想——或者说,她想到的应对方法简单到约等于无,甚至还不如无。 没头苍蝇似的一味地躲?这种路数他听都没听过! ……这么下去早晚还得吃亏。 雪梨脸上的茫然持续不散了一会儿之后,抬起头:「大人什么意思?」 「……」言承淮沉了一会儿,看向她,哭笑不得,「今天你累坏了,先回去睡。若真一点都想不明白,过几日再来问我。」 这种事总是自己想明白比听别人说来得管用。当然,看她这天真劲儿……他也不指望她能全想明白,只要能把明面上的关系想出来,就算不错。 雪梨自然想打破砂锅问到底。 但他口吻中的威严看不见但摸得着,她的话就这样噎住,原地踟蹰了会儿,福身告退。 第三十四章 不知道为什么,回房之后,雪梨想想方才见言承淮的事儿,莫名觉得特别害怕。 越回想越觉得他眼底藏着特别多东西,多到能压死人一般,彼时她却是困懵了没反应过来,现在回想起来,又知道晚了。 就剩了自己干坐着发抖的份儿…… 绕了一圈又交回到她手里的那张字条都快被她看穿了,也还是没明白言承淮的意思。 他想说什么啊? 还有……这个为什么会落回他手里?她没有把它拿出来过,但宫正司拿到的时候没有这张纸笺,不是应该被蒋玉瑶拿走了么? 雪梨意识到这里面可能有很复杂或者很深奥的底细,又一点思路都没有。 长叹一口气,她从妆台抽屉里取出那盒子,暂且收起那张字条,磨墨铺纸,先接着抄菜谱。 没过太久,眼皮就又开始打架了。雪梨强撑着不被困意征服,免得明天麻烦更多。 罚宫女的法子太多了,抄东西显然是比较温和的一样,不伤不痛,但若抄不完就是另一回事了。 小院里的打更声响起来的时候,已是三更天。 苏子娴抄的那道酒香炖鹌鹑做法简单些,遍数也少,抄完了就在帮她抄。 她还差一百二十多遍…… 两个小姑娘左一个哈欠右一个哈欠地打着,看咫尺之遥的床榻觉得特别诱人。 院子里有了点动静,二人侧耳听听,有男子说「例行巡查」。便习以为常地谁都没动,直至敲到自己的房门才去开门。 「……大人。」雪梨一福。 这回来「例行巡查」的不是宦官。此人她眼熟但不算认识,倒对他那身御令卫的衣服更熟。 「烛火该熄了。」对方不咸不淡地提醒了一句,雪梨刚要解释她们还没睡,他将一沓纸递到了她面前,「指挥使大人说这是你落在他那里的。」 她去的时候什么都没拿啊。 雪梨茫然接过,翻着一看,一页页居然都是清汤鹿肉丸的做法,一遍接一遍写得密密麻麻…… 而且还真是她的字迹。 紫宸殿中一派寂静。 徐世水垂首站着,忍不住地一再瞧师父的神色,偶尔也大着胆子扫皇帝一眼。 皇帝方才的吩咐,外人许是听不出什么差别,但在他们这些近前的人看来……就有点怪。 尚食局那个小宫女的事,他们这几个御前得脸的大抵知道个五六分。 陛下好像有意瞒着她身份,几乎事事都是以卫大人的名义去做的,包括那回去宫正司救人。 可是刚才,陛下召了几个御令卫来,仿着那姑娘的笔迹抄了一大沓菜谱,最后留下的话是:「去巡查,给她送去,说是落在指挥使那里的。」 「指挥使」…… 陛下特意提了这身份,徐世水品了半天,觉得真是耐人寻味。 ——这话再加上那不温不火的神色,好像有点赌气抬杠的味道?陛下这是觉得先前的好处都被那小宫女记在了卫大人的头上,自己吃亏了? 徐世水忍着没笑,细细想着,然后越忍越想笑:陛下这是吃味了啊? 尚食局里,雪梨很把指挥使的话当回事了。 盯着那张字条看了一遍又一遍,把从得到金钗开始的每一件相关的事都翻来覆去地琢磨了,还真想出了些从前没想过的细由。 但多半想法她并不确信,就拿了张纸,想到一件记下一件,打算等到得空的时候拿去一起问问指挥使她想的对不对。 ——近来实在太忙了,六尚局都忙得很。 腊月初十的时候宫里突然得了信,说皇太后要回宫过年。 这消息大有些让人措手不及。 打从皇帝登基开始,太后就去了郢山的行宫修养,宫里资历浅点的宫女都没见过她,只是交口相传地听说,太后衣食都格外讲究,礼数上的事也严格得很。 这种交口相传足以让宫人们对她敬畏有加了,乍闻她要回来过年,都紧张得不得了。 尚食局上下,把知悉太后饮食喜好当成了头等大事,每天背诵声朗朗传出,还有互相抽查挑错的环节,不细听还要以为这是个书院。 「豆腐蒸虾仁,切豆腐片半寸厚,削作圆托,取食指长鲜虾,盘卷蒸熟去头剥壳,一托一豆腐,洒盐粒六十颗,再蒸后浇汤汁……」 雪梨怎么背怎么觉得匪夷所思——居然会有人要求精细到此等地步?加盐不按「几钱」算,用「颗」算盐粒? 她自认爱吃会吃,可一个豆腐蒸虾仁上给她多个十几二十粒盐,她一定尝不出太多差别。 此外,宫里的水果也比平日多备了许多。 因为太后每天要吃七种水果,三天内不能有重复。目下正是严冬,不比天仍暖时那么多种,负责采买的宫人们几乎把洛安能寻到的水果种类都备下了,还千里迢迢加急调了不少进来。 也不知郢山行宫的尚食局平日是怎么过的…… 放下各自加紧分内事的六尚局不说,后宫那边也没闲着。 原该年后赐给七王的人这回要跟着太后一道来了,惠妃安排住处之类的事宜,淑妃着手家宴一类礼数上的事。七王尚无正妃,皇帝也无皇后,她们姑且算是嫂嫂辈,就都代劳了。 腊月廿四晌午,太后大驾入宫。 尚食局灶火全起,各样需要提前备上的食材都早备上了,为的是就算太后叫个什么少见的菜,她们也能立刻做出来呈上去。 宁可食材用不上浪费,也不敢触这大霉头。 雪梨的活是盯着眼前的几锅虫草老鸭汤。这几锅老鸭汤的做法都一样,只是开做的时间各差两个时辰。 这么备下,是因为太后特别喜欢喝鸭汤,什么时候想喝不一定,但火候不够不行、熬过头了也不行。冬虫夏草必须无穿、无断、无瘪、无死、无混,选用的鸭子更是特意为此养下的,肉质鲜嫩不油不腻。 听说行宫那边就是这样彻夜不休地备着,一年要废掉多少鸭子和上好的虫草,谁也不知道。 雪梨从来就没见过这么奢靡的活法,相比之下觉得皇帝一个月里也就额外叫三五次东西、偶尔突发奇想吃个火锅什么的……简直堪称勤俭! 众人从晌午严阵以待,但午膳晚膳时都只是来了宫人将已按规制备下的膳点传走而已,并无额外的叫膳。正自疑惑着,终于等来了个白色上襦、青色齐胸裙,约莫十三四岁的姑娘。 门口正有点犯困的宫女立刻警醒了,蕴起笑容迎上去,浅施一礼,问得客气:「姑娘是……」 那姑娘清清嗓子,一点都没客气:「正则宫的小厨房忙着,我家娘子饿了,要我来叫点东西。」 见提到「正则宫」,一屋子宫女就心知肚明了:这不是太后身边的人,是赐给七王的人身边的婢子。 接着就听她把要求说了下去:「要二两细面条,取新鲜冬笋切半乍长的细丝,用猪骨汤煮。配四个月大的小牛的腿肉,切片,薄一点。再磕个鸡蛋,蛋清熟了便是,蛋黄要能流出来的。香菜葱花皆不要,放两片生西红柿,颜色好看。」 嚯…… 门口听要求的宫女正暗自咋舌感叹呢,这姑娘转身就走了,裙摆在脚边打了个旋,倒是很好看。 第三十五章 连点象征性的赏钱都没留下?! 御前的人都不会这么干! 当值的钟司膳恰是个性子冲点的,那姑娘的身影刚消失,她就冷笑起来:「还道迎回来个老祖宗,合着还有个小祖宗?」 埋怨完了还得照样备上,钟司膳亲手做这道面去了,吩咐宫女们看着给备点别的。 她能单点一碗面,但她们不能单上一碗面。 崔婉一掂量,觉得她叫这面是想吃口清淡的,就着手备了个凉拌小萝卜,多放糖醋少放盐,吃着爽口和面也搭。 当然,知道人家不喜欢香菜,这小萝卜里也没放香菜。 然后她让手底下的宫女想一道素小炒。 雪梨这帮刚晋位不久的恭使长使扎堆想了半天,跟崔婉说做韭菜鸡蛋——邹尚食说过,旅途颠簸之后可能会格外想吃口家常的东西。韭菜鸡蛋绝对是家常菜啊! 比她们年长的选侍常侍也想了一道,同样很家常,小白菜炒豆腐。 崔婉挑了那道小白菜炒豆腐,雪梨她们特别失落。 「韭菜味道特殊,不知道喜不喜欢还是不要上为好。」崔婉这么解释了原因,小姑娘们在心里念叨了三遍默默记住了,然后去洗白菜切豆腐。 不到一刻工夫,该备的都备好了。 钟司膳做好了那道面、崔婉这边一个凉菜两个素小炒,薛女史那儿备了俩荤菜:一个是糖醋鸡翅,一个是白切牛肉。 另还有位女史何氏备了两道点心:南瓜凉糕和艾窝窝。 凉热甜咸荤素都有了,装进食盒之后差人给送过去。离得最近的岳汀贤想顺手把这跑腿的事办了,倒被钟司膳一拦。 钟司膳轻笑:「叫个小宫女去就是了。」 别人叫膳,都是让来叫膳宫人等着,做好了拎回去便是。这位赐给七王的哪来这么大脸?这会儿位份还没赐呢!来尚食局耍什么横! 结果过了一刻,去送膳的小少使清浅哭着回来了。 宫女不许随便哭,她们在尚食局里偶尔哭哭女官们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见她这么一路哭回来…… 众人当时就有点慌。 不过既然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便是没因为这个被找茬,薛芹连忙把她拉到一边问东问西。 怎么回事啊?哭什么啊?被正则宫甩脸色啦? 清浅抽抽噎噎,缓了半天才把气倒过来:「半、半道遇见陈大人,陈大人说不让送,奴婢解释说是正则宫叫的,被陈大人好一顿斥……」 薛芹又问:「那食盒呢?」 清浅说被陈大人扣下了。 她说完哭得更厉害了,看上去特别害怕。薛芹便叫了个选侍过来哄她,还找了碟糖给她吃。 这也就是她进宫才几个月,没碰上过这种事,所以吓得够呛。年长的女官们、哪怕是雪梨这一批宫女听完都知道不用紧张。 陈大人陈冀江是谁?皇帝身边的大宦官啊! 宫里有头有脸的人,那么多人都巴结着,他犯不着截这一口吃的。 除非是皇帝的意思。 既是皇帝的意思,那她们就不用担心了,静观其变就好。 至于皇帝此举为何——是给七王添不痛快还是和太后对着干,那不是她们要操心的。 雪梨松气地在小锅里盛了点猪骨汤,给自己也下了二两面,配了用酱汁熬透的猪软骨。 面条盛出来后她一根一根数着吃,一边吃一边特别有闲心、特别好奇地等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吃到第五十二根的时候,有比她年长不了几岁的年轻宦官笑呵呵地走进来,幸灾乐祸似的跟宫女们分享刚听来的事:「刚才着人来叫膳的那一位,是赐给七殿下的易氏。陛下让御膳房给她另做了碗面,和咱这儿刚才做的那个一样,其他几道也都一样,另给七殿下也备了几道合口的,一同送到正则宫正殿去,说赐给他们一同用。」 后续就可想而知了。以易氏的身份还不够资格和七殿下同案而食,在自己房里用膳时还有人服侍她,但若跟七殿下搁一起,她就得是那个站旁边侍膳的。 有点讶异皇帝居然有闲心管这不怎么相干的人,雪梨暗地吐舌,然后就再次感叹皇帝真不能惹! 这些丁点儿大的事,他不想管则以,一旦想管,他不用自己出面就能让对方欲哭无泪。 「嗤,汀贤怕是悬了。」旁边年长的常侍低声笑着,满是看好戏般的与同伴说着,「小小年纪灵得跟什么似的,削尖脑袋想进御膳房,没少跟正则宫那边走动,净想着七殿下是陛下的亲弟弟了……」 这常侍的话到此就停了,把后面「哪知道兄弟二人越来越疏远」咽了回去。 雪梨一时没在意这些闲话,心里还在反反复复地想易氏叫膳这桩事,下意识地觉得似乎什么地方跟金钗之事有点异曲同工之妙。 次日上午旨意传了下来,易氏封了个奉仪,另一个一同赐给七王的官宦女儿楚氏门楣高些,直接封了个良媛。 至于尚寝局那边挑出来的几个大宫女有没有位份、是什么位份,就没有人关心了。 这天雪梨不当值,在屋里睡了个昏天黑地——打从听闻太后要回来过年后一连十几日没有歇过,一歇下来就垮了。 醒时是傍晚,她见时辰还不算太晚,一想今日是逢五的日子,便觉该去找指挥使把那字条的事问明白——不然等到「逢十」就是除夕了,那天能小坐上片刻都是奢侈,哪有时间去找指挥使? 大约是前阵子心弦绷得太紧,眼下一踏出尚食局的大门,她觉得浑身都骤然轻松,要不是有宫规束着,真想跑跑跳跳一番! 走在宫道上的步子都轻快了许多,到了那扇院门前,好像连敲门的声音都畅快了。 言承淮打开门,看见是她,微微一怔。 都腊月二十五了,其实这时候御令卫已然各自回家休息了,过完初七再开始排值。他是看今日逢五,怕她来此扑个空才在这儿等着——等的同时,心下又隐隐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太多了。 「大人。」雪梨屈膝一福,迈进院门就把袖中那张写了好多条的纸拿了出来,满带期盼地递给他。 她还真冒过不来问他的念头来着!虽对这事有所好奇,但并没有那么重,而且还有点被吊胃口的不忿…… 可在想出两三条从前没想过的事情之后,雪梨惊觉自己和他们差得太多,而差的这部分,恰就是让她对宫里很多事都迷迷糊糊的原因。 ——字条这种看似不起眼的小物,她真的会理所当然地忽略掉啊,根本就不会去想背后有什么。经指挥使这么一提点,她自己都觉得…… 她是真的傻啊! 懵懵懂懂搞不好是会要命的。她这个年龄的小宫女,都陆续开始琢磨怎么尽快搞明白这些事情、让自己变得通透聪明一点了,指挥使可见是个能人,这机会她才不要放过。 把自己写的那张纸递过去之后,她就抬眼望着。看指挥使读了半天没反应,有点着急,就抬了头;再过一会儿,又踮了脚尖。 于是指挥使读完将纸放下之后,冷不丁地就看到她一脸认真一脸期盼,水汪汪地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有点像冬日跑到湖边来跟人讨食的小天鹅。 第三十六章 「……噗。」小天鹅的形象和她一重叠,指挥使忍不住喷笑出声,好生刻意地冷了一冷才忍回去,抬手在她肩头一拍,示意她过去坐。 二人一同在石案边坐下,言承淮不由自主地又扫了一遍那页纸,觉得…… 这小姑娘认真起来真可爱。 他觉得她回去自己想想也就是了,反正就算她想不明白他也会告诉她。但她居然这么认真,一条条地把想法都写下来了?! 写出的东西还特别口头,每一条都是问句的口气也就算了,那点不确信、怕丢人的小情绪也在字里行间体现得特别明显,几乎句句末尾都有个「对不对?」「是不是?」 读惯了正式文章信函的言承淮觉得这一纸童趣太值得品读了! 雪梨在旁边托着腮等他,明眸大睁地望着,还纳闷他这一脸耐人寻味的神情是怎么回事呢。 「咳……」言承淮清清嗓子,调调情绪点头道,「嗯,看出我们暗地里查了蒋氏,不错。」 「因为那个字条肯定是被玉瑶拿走啦,又回到大人手里,肯定是您查过她!」雪梨一字一顿地解释自己「推理」的步骤,言承淮再度点头,满是赞许。 然后他的目光挪到下一小段,又认可说:「猜到蒋氏不是因病离开尚食局的,很好。」 「因为仔细想想……不该有这么巧的事情,而且、而且那天她出门的时候,气色还很好呢。」雪梨说着,心里五味杂陈。一面觉得这么明显的不正常自己竟也是经他提醒后才去细想、先前听女官们怎么说的就怎么信了,一面又惧于那部分仍未知的事情。 咬一咬唇,她迟疑着问他:「大人,那……玉瑶被弄到哪里去了?」 言承淮短一喟,想了想:「问这么清楚干什么?反正你这辈子见不到她了。」 「啊?!」雪梨僵硬,「她死了?!」 言承淮也僵了僵,连忙否认:「那倒没有。」 不想她再追问这个,他合理地岔了话题:「知道我们为什么一点情面都不留,不肯再让她在尚食局么?」 「因为她想害人啊!」雪梨眨眼,指挥使挑眉淡笑:「但你没什么事,也可以算是没害到人?」 雪梨被他这么一绕,不懂了。 扁扁嘴,没词儿。 「想害人也分想害人到什么地步,若只是想顶你的位份,心虽不善但情有可原。」言承淮笑容淡去,凝视着她认真问道,「你是不是到现在都不知道,她想要你的命?」 雪梨猛地一哆嗦,水眸睁得更大:「啊……?」 「如果她只是为了争位,既摸清了你不会提我,把纸条拿走说你偷东西就是了,也是个不算小的罪名,重罚你逃不了,多半是被打发去做杂役。」言承淮面色冷峻,微顿又道,「但她说你‘私相授受’,又把字条拿走,为的就是让宫正司查不到另一边是谁,逼得宫正司宁可错杀——若被疑与人在宫中私通而洗不清嫌隙,是什么下场你比我清楚。」 雪梨感觉,好像周围慢慢地结了冰,一点一点的,把浑身都冻住,冻得她喘不上气儿。 她一直想当然地觉得,蒋玉瑶只是想把她挤走罢了。 可是就如指挥使所说,洗不清私通的嫌隙会落得什么下场她是清楚的——蒋玉瑶也是清楚的。 言承淮也看出她吓着了,不再继续说这个,笑叹幽幽:「随便换个人,知道了这些,就不会只想着躲了。」 她惊魂未定地看向他,茫然依旧。 他说:「躲有什么用?你躲我们从御膳房给你带的东西、躲……陛下,躲到点子上了么?」 显然没有。 他想着她掂量明白这个,他就可以顺着告诉她有些事主动回击才是对的——结果她下一句话差点让他咬了舌头。 她说:「奴婢觉得,还是该躲着陛下的。」 面色阴了一瞬,言承淮意识到她好像有心把这个事辩个明白?便顺着问她:「怎么说?」 「御膳房要从尚食局挑人过去……」雪梨呢喃道,「我自己全然不想去,可是日子越长,越有很多人跃跃欲试,我也不知是我错了还是她们错了。」 不止许多年长的宫女想去,和她同龄的岳汀贤也想。雪梨愈是琢磨愈是困扰,怀疑是自己太不上进了! 言承淮略作沉吟,却未作答,反问:「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怕陛下?你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雪梨抬起头:「因为他就是很可怕啊!喜怒无常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脾气!」 言承淮认真地想了想,皱眉:「哪儿喜怒无常了……」 「六尚局时常有人被御前的人责罚!」雪梨说得字字认真,「而且奴婢亲耳听到七殿下说他脾气怪,七殿下可是他的亲弟弟呢!哦,还有,他罚亲弟弟在紫宸殿外跪了半个多时辰!那会儿已经是秋天了,晚上挺冷了,然后七殿下就病了!」 言承淮:「……」 雪梨话匣子打开,见他好像不信,就从石凳上蹭了下来,站在他面前清脆续言:「上次陛下起疹子那事,奴婢跟大人说过的——但是您知道吗?其实御医们到最后也没说就是尚食局做错了什么,只说是饮食不调,可女官们被打得好多天下不了床!」 说话间,指挥使的眉头稍蹙,神色一分比一分复杂难言。 雪梨蓦地惊觉时,声音一下子就停了。 「……」她望一望他,「大人?」 他克制了好久才把呼之欲出的话忍下,淡看向她,声色平静:「不说这个了。」 怎么就不高兴了呢?雪梨满是疑惑,是他主动问原因的啊!她也并没有胡说八道,每句话都是实话啊! 言承淮深缓了一口气,扫了一眼那镖,抬眸:「责罚尚食局不是他的意思,是底下人办的;罚七王,有别的原因。」 「底下人也是揣摩他的意思啊……」雪梨脱口而出地嘟囔,一瞥他神色,剩下的话又咽了回去。 不过心里却不痛快。她当时会主动给他看伤,是看他情绪低落想安慰他来着,结果他还替皇帝解释。 她撇撇嘴。 言承淮黑着一张脸:「你怕错人了,怕得没道理。」 怎么没道理了…… 雪梨心里不服,嘴上没敢说。 他又道:「旁人想去御膳房没错,但你就别去了。」 「为什么?」她问。 言承淮站起身朝院门走去,背对着她,暗自咬着牙,又不肯让她从声音里听出更多情绪:「免得吓坏你。」 他好像是真的不高兴了。 雪梨双手食指互碰了碰,踟蹰了会儿,堆笑上前打岔:「奴婢还想到个不知对不对的——之前卫大人去宫正司搭救,是不是大人的意思?」 ……咦? 深冬的寒风在殿外瑟瑟吹着,一道殿门隔开外头的凉意,里头便是炉火晕出的暖和了。 一众宫人规规矩矩地肃立在殿中各处,皆低着头,一点声响也没有。 陈冀江察觉到徒弟投来的目光,再度扫一眼陛下的神色,却是什么眼色也不能给徐世水递回去。 他也摸不清陛下的心思了,这是很鲜见的事儿。 陛下晌午时出去了,没带人,他们也不敢过问。过了傍晚才回来,起初看着心情不错,隐隐的有些笑意,自己思量着什么事。 第三十七章 思量着思量着,脸却逐渐阴下去了。 到现在,已经戌时了,陛下一直没吭声也没示意传膳,陈冀江轻声地问过两次,陛下一点反应都没有,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皇帝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今日突然听她说:「那天陈大人截了尚食局呈给正则宫易奉仪的面,是陛下的意思——奴婢就在想,位高权重的人,很多事都不用自己办,大人您也是吧?那日卫大人带了那么多人去宫正司,是不是大人吩咐的?」 虽然卫忱也「位高权重」,但是指挥使是他的上司啊!他在宫正司里透出的意思是那钗子是他给她的、她的荷包也是给他的,仔细想想,他若是擅自扯这种谎,好像不大对头? 而且,他还说了一句「指挥使大人说里面有个字条」,当时雪梨听了没在意,后来认真想想,这明摆着是指挥使也知道宫正司里的事了! 这么前后一对,再结合陈冀江出面为皇帝办事,她就想明白了。又摸不准自己想得对不对,于是便拿来问他。 他正为这事有点闷,莫名觉得自己小心帮忙的好处都被她记到了卫忱头上是件特别亏的事,可主动跟她解释强调又太过矫情,就只能自己郁结于心。目下她自己反应过来,他当然是高兴的。 高兴了一路! 可回到紫宸殿里一安静下来,他又往前回想了一点儿……就高兴不起来了。 「他就是很可怕啊!喜怒无常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脾气!」 这句话被她稚气未脱的清脆声音说出来听上去特别坚定,他当时就胸中一沉,想反驳又说不了什么,最终也只带着不忿反问了她一句:「哪儿喜怒无常了……」 结果她还真举出了好几个例子,弄得他心里更沉了。 皇帝支着额头暗地里直磨牙:好心没好报! 就算他以指挥使身份做的事都不提…… 她来紫宸殿送宵夜那次,他心情差极了,她又根本不知道做这些事的规矩,让他自己上手端,他都没找他麻烦,连重话都没说! 前阵子腊八宴,他一眼就看出小道上连行礼都没反应过来的一群小宫女里有她!他还是什么都没说,还把陈冀江已差出去的人挡了回来! 然后她说他喜怒无常?脾气怪?想躲得远远的? 皇帝沉了口气:「陈冀江。」 陈冀江连忙上前听吩咐,皇帝说:「传膳吧。」 「诺。」陈冀江一应,转头一示意,殿门口的宦官就去了。扭回头一见皇帝又是神色沉沉,似还有话,就躬身等着。 皇帝思忖了须臾,道:「宵夜让尚食局备两道甜的来,上个冰糖雪梨,要中秋宴呈给乔宣仪的那个做法。」 哟…… 陈冀江早就心知肚明了,一听这吩咐使劲忍着可算没笑出声来,肃穆地一应,长揖,往殿外退。 他叫上徐世水,说要去趟尚食局,方才皇帝的话徐世水也是听着的,就忍不住冲陈冀江翻白眼,心说:师父您比陛下还长几岁呢,挺大一人了怎么对这事这么热衷? 再说,您热衷也没用啊,您一宦官,自己又摊不上。 到了尚食局,陈冀江满脸堆笑。 邹尚食一看他这神色,还道陛下要叫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呢,仔细一听就要个冰糖炖梨?! 邹尚食一脸的不解,想了想,不信道:「就这个?」 「另还要几道甜点心,看着做就是了。」陈冀江悠悠笑,而后说到了重点,「这冰糖炖梨,陛下说要中秋宫宴呈给乔宣仪的那个做法,依我看,那天是谁做的就还交给谁做。」 「……」邹尚食仔细想了想才记起那天让小宫女们试手来着,紧接着便想起那道动了点心思的冰糖炖梨是谁做的了。想想也不难,简单到连做坏的可能都没有,就应了下来,让身边的典记传话给雪梨,又对陈冀江欠身道,「片刻就能送过去。」 结果陈冀江干脆地来了句:「来都来了,我跟这儿等等。」 尚食局众人:「……」 趁着不当值正在屋里逍遥喝酸奶吃点心的雪梨一听到这个消息就彻底懵圈了。 陛、陛下叫膳,让她做?! 从来没完整地做过一道呈去御桌上的菜的雪梨在椅子上愣了半晌,来传话的典记和颜悦色:「快去膳间吧,陈大人亲自等着呢。」 雪梨眉心搐了搐,唇角翕动,都快吓哭了…… 这比被宫正司叫去问话可怕多了啊。被宫正司带走,还能有御令卫去救她,给皇帝做菜……万一不合口,她又不能指望着太后去救她! 「典记女官……」雪梨开口的声音当真有点哽咽了,站起身一步步蹭到了典记面前,头都不敢抬,「女官……中秋那晚奴婢给乔宣仪做的冰糖炖梨,是卫大人送奴婢的贡梨,现、现在……」 尚食局没有贡梨。 典记带着她,匆匆把这事禀给了邹尚食,邹尚食一听也没辙,就去告诉陈冀江。陈冀江眉头稍蹙,心下掂了掂轻重,就笑道:「没事,拿普通的梨做吧。若陛下觉得味道不如上次,我帮你们兜着点。」 后一句就是哄人的。陈冀江估摸着陛下根本不会挑这个好坏——反正他本来也醉翁之意不在酒! 然后,尚食女官邹氏、带雪梨的崔婉、御前宦官徐世水、大监陈冀江……一起一言不发地在旁边看着她做。 前两位是怕她做坏了,后两个就完全是瞧热闹了。 眼看着雪梨洗梨的时候哭丧着一张脸、切梨的时候紧咬嘴唇一脸痛苦,徐世水心里直笑:姑娘您这是切梨啊还是上刑啊?这心如刀割的小模样,怎么看着好像刀切你自己身上了似的? 转念又暗忖也对,她叫雪梨嘛。 雪梨犹是自己先尝了梨。切了一小片送进嘴里:不酸,但也不太甜。 不甜不要紧,反正要放冰糖炖。可问题是梨香也不够,不细品几乎嗅不出来,这做出来的味道就要大打折扣了。 「阿婉姐姐。」她扭头悄悄地问崔婉,「能加一点儿秋梨膏么?它不香……」 崔婉先去看陈冀江的神色,见陈冀江装没听见,就放心地看向邹尚食,询问她的意思。 邹尚食蹙眉想了想,取了装桂花糖的瓷罐来,告诉她:「就加一小勺。」 「诺。」她接过,取来洁白的小瓷碟放在面前,一小勺桂花糖舀进瓷碟里,浓稠的浅褐色透明糖浆里零零星星的桂花瓣浮着。 雪梨取来支竹签,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花瓣挑干净,闻桂花糖的香甜味闻得自己都馋了! 而后整梨挖空,填上切好的梨丁,一层梨一层冰糖地铺开,桂花糖淋在了最上面。 上锅慢炖就没什么可看的了,陈冀江转身到外面等着,徐世水也随了出去。 「师父,您看这……」徐世水想了想,不敢说得太直,就只道了一句,「就这姑娘?」 他其实是想说:就这小丫头有什么好的啊? 不待他问得更深一步,陈冀江狠一斜他:「这是你该问的吗?」 其实他也好奇陛下这是看出她什么好了。人决计搭不上「聪明」二字,长得也…… 第三十八章 一双眼睛水灵灵的挺增色不假,可毕竟年纪小,脸还没长开,「身上」更没长开。若和陛下后宫的人比,也就那么回事儿。 师徒二人在外各自不吭声地琢磨了半天,里头的梨出锅了。 女官们着手做的点心也先后备好,小宦官取了食盒来打开放在桌上,四碟点心放在了底下那层,冰糖炖梨搁在了最上头。而后盖好食盒拎出去,交给徐世水。 他们来前,皇帝才刚传了晚膳,眼看必是没到想用宵夜的时候,食盒就先放在了侧间里等着。 陈冀江想了想,取出那碗冰糖炖梨,先行呈了进去。 皇帝已然不跟雪梨置那个闷气了,静下心来看着奏章,一本本认真回了,是急事的立刻着人送出宫去。 余光瞥见陈冀江端着东西上前,他还道是来换茶的。定睛一瞧,瓷碟中两枚白白净净的梨子盛着,透出淡淡的香气来。 「这梨做得真精巧。」陈冀江笑夸着,没说半句不该说的,也不提这冰糖雪梨就是雪梨做的。 皇帝没说话,他就躬身又退到了侧旁,朝旁边一睇,徐世水正在门口递眼色。 陈冀江压着步子过去了,退到外殿问他:「怎么着?」 徐世水垂首,手在衣袖里悄一翻,把手中的金锭呈到了陈冀江面前。 陈冀江扫了眼,没接,只问他:「哪一位啊?」 陈冀江问罢,便阔步向外走去,听得徐世水在身后回说「是丽妃娘娘」,脚下也没停半刻。 出了外殿大门,方见等在外头的丽妃回过身来,连忙一揖:「丽妃娘娘安。」 「陈大人。」丽妃檀口轻启,低垂眼帘下的目光向左右一扫,陈冀江便注意到她随行的宫人都留在了长阶下,这一处周围旁的宫人也都被她摒开了。 看来这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啊。 陈冀江耐着性子,稍上前了一步,笑意如旧:「娘娘有吩咐?」 他递了个眼色,徐世水就双手捧着那枚金锭上前了,端然是要还回去的意思。丽妃却没接,侧身一避,面色冷了三分:「大人这是干什么?本宫劳大人办些小事罢了。」 「既是小事,不敢受娘娘的赏。」陈冀江脸色不变,皮笑肉不笑,「娘娘且说是什么事?」 丽妃稍沉了口气,桃花眼微抬:「听说陛下方才去尚食局叫膳了?」陈冀江没给她什么反应,她一喟,径自又道,「是本宫从前疏忽,竟对陛下饮食起居半点不知,实在是不该有的疏漏。日后本宫自当注意着这些,好好为陛下尽心,就有劳大人……」 呵,这话说得真好听。说白了,不就是想打听皇帝饮食起居日常喜好么? 陈冀江深深拱手,大表歉意:「娘娘恕罪,御前有御前的规矩。」 丽妃的娇容一下就冷了,看看陈冀江又扫眼那金锭:「大人如是嫌不够……」 「娘娘就是挪座金山来,臣也不能办这事。」陈冀江端着雷打不动的口吻,揖得又深了点,「娘娘请回。」 丽妃气结。 怒一瞪二人,她伸手一抄徐世水手里托着的金锭,转身就往长阶下去了。 转身间裙摆打旋飞快,似在有意配合主人的愠意一般,陈冀江划一眼那裙摆,冷笑:生气也白生。 想一出是一出。他最受不了这些嫔妃这样了,办事之前动不动脑子啊? 陈冀江一壁腹诽着一壁回殿,走了两步,稍停了脚:「陛下很久没见丽妃了?」 「是。」徐世水在旁边点头,「上个月去了一回,可不知怎的用了膳就走了。腊月就再没见过。」 哦,那依丽妃这性子是得着急。 陈冀江啧啧嘴,还是不打算淌这浑水。 陛下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虽然太过迷恋美色必不是好事,但眼下这样好像也不太好——他想起后宫就一脸「烦」。 继位四年了,宫里一个孩子都没有,和陛下年龄差不多的二殿下三殿下都儿女双全了,四殿下年初也有了个女儿。暗地里为这个着急的人不少,陈冀江身在御前,也「瞎操心」过一把——但事实证明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事儿。 头一回,陛下听了;第二回,陛下目光森冷地瞪了他半天;第三回,陛下差点亲自上脚踹他。 后来吧…… 陈冀江观察了一下,陛下好像给自己定了个规矩?因为他去后宫的时候实在太有规律了! 每个月初一初二召嫔妃来,初三初四他去后宫随便找一宫,初五要么惠妃要么淑妃…… 规定得这么严格,这哪是召幸嫔妃啊?陈冀江这宦官都觉得陛下您这是渡劫呢啊? 还有为什么都堆在月初啊?陈冀江怎么看都觉得这是「赶紧了结了这烦心事,之后的二十多天就可以安心过了」的味道。 要不是看司寝女官这五天的起居注还记得算是那么回事儿,陈冀江都要怀疑陛下是不是有龙阳之好了。 综上这般,还让他怎么劝?后宫的忙让他怎么帮? 雪梨惴惴不安地一直等到御前那边撤了膳、将膳盒碗碟都送回来才松了口气。 回房歇下后,躺在榻上想着指挥使跟她说的别人想去御膳房没错,但她还是别去了…… 「免得吓坏你。」 他是这么说的,她现在深有体会! 一道冰糖炖梨就吓得她提心吊胆好半天,日日给皇帝备膳她就不要活了。 扯过被子蒙头大睡,雪梨气鼓鼓地碎碎念:还是尚食局这一亩三分地最好了! 五天后,新年时特有的吉庆与庄重同时覆盖宫廷各处。 从除夕一直到上元,宫中都会忙碌得很。六尚局要应付的不仅是各处的大小宫宴,还有紫宸殿那边的事。 初一是元日大朝会,从初二开始,百官、宗亲乃至番邦使节都会陆续觐见,但皇帝就一个,觐见得慢慢来。什么时候见谁又不一定有准确的安排,众人就只好在外等着,一天没见着明天继续。 轻易还不敢离开,所以就算尚食局好好备膳,他们也无法去别的宫室好好用,只好每个时辰上两回点心或干炸啦、水煎啦一类方便的菜点,哪位大人若饿了,先吃两口垫垫。 忙归忙,这去送菜的差事在众人眼里都是美差。出点小错都不怕,因为外臣里除了几个家世太大几代簪缨的以外,没什么敢找宫女麻烦的;赏赐还特别多,外臣客气加赶上过年,嘴巴机灵点的这么一天下来赚两三个月的俸禄都很常见。 这么好的差事自然轮不到刚进宫的去做。雪梨她们眼巴巴地看了三年,年年都在尚食局的回廊下歪头望天想象这日是什么景象,今年可算轮到她们去跑这腿了。 雪梨手里的托盘里三个一摞放着九个小小笼屉,一摞是虾饺、一摞是小笼包,还有一摞,是很贴心地已剥了「叶儿」的叶儿耙,都是三个一屉,不敢放太多。 她在紫宸殿外殿走了一圈,虾饺被截下两屉、小笼包截走一屉,再到殿外广场上走走,就只剩一屉叶儿耙了。 托盘里多了几块散碎银子,就是这一趟送下来的赏钱。雪梨美滋滋地笑笑,差不多可以回尚食局了。 向西侧一拐,还未绕到旁边的宫道上,她抬头就看见了个熟人。 第三十九章 「阮姑娘。」对方看见她便笑了,走过来,雪梨屈膝一福:「卫大人,饿不饿?」 手里的托盘向上呈得离他近了些,卫忱确实饿了,但揭开盖子看了看里面黏糊糊的叶儿耙,好像又不怎么有胃口,就放下,歉笑道:「若一会儿有不是糯米的东西,能不能帮我留点?」 「那奴婢这就去取,先给大人送来!」雪梨一副「这事交给我」的厚重责任感写在脸上,转而又问他,「大人等了多久了?」 卫忱望了望天色:「四五个时辰了。」来的时候天还没亮,现在都艳阳变夕阳了。 雪梨悻悻地一吐舌头,特别好奇:「您如果不想等了就走了,会怎么样?」 卫忱失笑,反问她:「你又在瞎想什么?」 怎么是瞎想呢?她是真的好奇呀!每年到这会儿,就有数不清多少人在这里候着觐见,一等就是几个时辰干耗在这里,她从头一年就在奇怪,如果不在这里等会有什么下场?丢官?丧命?廷杖?扣俸禄? 如果都没有……不见也不会怎么样嘛! 再者,这么多人,大多都是贺个年表表忠心,皇帝真的记得住谁来了? 卫忱深吸一口气,笑吟吟地弯下腰来,视线和她变得齐平。 雪梨微讶,眨眨眼不由自主地往后躲躲,卫忱笑说:「指挥使大人说你说陛下喜怒无常苛待宫人还对七殿下不好,你是不是又在想什么不好的事了?」 「……」雪梨大窘,心虚得磕磕巴巴,「没、没有……奴婢就是……好奇。」 心里却在想指挥使怎么闲的没事跟卫大人聊她的闲话呢?! 卫忱的笑容突然敛去了些:「以后这些话你还是少跟他说为好。」 「哦……」雪梨点点头,为自己解释了句,「那次是指挥使大人问的,奴婢照实说的。不过他不爱听,以后奴婢也不会说了。」 卫忱满意点头,她再度一福:「奴婢回尚食局取吃的。」 礼罢她便愈朝旁边的宫道去,卫忱颔首,骤觉后背猛被一撞! ——吓了一跳,卫忱当即手握了刀柄,回身定睛一看才松下气来,拱手:「殿下。」 刚打算走的雪梨也走不得了,恭敬福身:「七殿下。」 谢晗一副气恼的样子,气喘吁吁地问卫忱:「皇兄可得空么?」 「……」卫忱怔然指指数步外的紫宸殿,「一时恐怕不得空。殿下何事?」 谢晗切齿,信手支了旁边的宫墙,气得面色通红。喘了两口气,他扫见雪梨手里端着的吃的,便问她:「你是尚食局的?」她还未及作答,他遂蹙眉又道,「我是不是见过你?」 「……是,奴婢雪梨,是尚食宫的人,殿下秋天生病的时候奴婢去正则宫备过膳。」 谢晗便想起她来了,双眸一亮,不管不顾地拽了她的胳膊便朝尚食局走:「太好了!帮本王个忙!」 「殿下?!」雪梨被他拽得脚下连打几个跘,手里倒腾了半天才没把那屉叶儿耙掉到地上,又不敢挣。 卫忱目光微凛,上前挡了七王:「不知殿下何事?」他的视线似不经意地划过雪梨的面容,话中有几分让雪梨觉得奇怪的意味,「您要用尚食局的人,还是先禀陛下一声为好。」 纵使卫忱这话里有阻拦之意,最终也没拦住,紫宸殿中皇帝又有正事忙着,连禀一声都找不到闲隙。 谢晗拽着雪梨往尚食局的方向走,好像一直有余怒未消,这份「余怒」连周围经过的宫人都能察觉得到,一个个都慌忙垂首退到一旁让道见礼,大气儿都不敢出。 一直到了偏些的地方,他不认道了,才不得不松开雪梨,让她走在前面。 雪梨几次想扭头问问他到底什么事儿也不敢,低着头在前头带路,听到后面有一点动静就后脊一阵凉意贴骨而过,很有一种正被押去赴刑场的错觉。 到了尚食局门口,局中的忙碌便映入眼帘。 院子里打杂的宫人们足下生风,还有各宫来传膳的,齐整地等在一隅——目下尚食局里忙成这个样子,他们真是跟得人再得脸得势都不好意思催。 二人进门间正有几个宫女拎着食盒要往外去,抬头一看冷不丁见到七王,「咣当」就跪下了:「七殿下万安!」 这边声音一出,离得略远点地宫人扭头一瞧,也连忙停步见礼,然后又是更远一点的、再远一点的…… ——一方小院里一圈圈见礼见得很有层次。 雪梨站的地方尴尬,面前稀里哗啦地一跪弄得她特显眼,同走了这么久也拜下去又不合适,只好侧过身避旁人的礼数。 「免了。」谢晗道了这么一句,无甚顾忌地一拽雪梨衣袖,又继续往前去了。 满院宫人迟疑地抬起头,面面相觑:正则宫的膳刚才不是传走了吗?这是不满意?不满意到殿下亲自上门问罪? 不至于吧?! 他们刚进了第三进院,听得急禀的邹尚食就带着两位司膳出来了,三人齐一福:「七殿下。」 谢晗定住脚,蹙着眉头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们一番,问邹氏:「您是尚食女官?」 「是。」邹尚食颔首,「不知殿下有什么事?」 谢晗顿时开心了。他蓦地松开雪梨,雪梨禁不住抬头一看,迎面就是一张特愉快的笑脸:「有劳女官帮本王再备个膳。」 几人正微讶,谢晗低头一思,复又说:「不用那么多菜,女官看着备便是。寻个小间给本王用膳,可好?」 ……这怎么回事啊?! 连历过不少风浪的邹尚食都差点把这疑问写在脸上。 堂堂亲王亲自来尚食局叫膳的事儿,没听说过啊!要直接在尚食局寻个小间用膳,更没听说过啊! 您正则宫不是好好的吗?来这儿寻什么新鲜?! 邹尚食好生忍了忍才守住了规矩没追根问底,叫了个典膳过来让她立刻带人给七王收拾个用膳的地方,又向七王告罪说不好意思啊殿下我们实在没这准备,尚食局里简陋殿下您凑合凑合。 谢晗大大方方地摆摆手说不要紧是我破例,女官您别计较。 ——互相都很客气,一派「皆大欢喜」的景象,雪梨在旁边更加回不过神了。 典膳女官恭请七王稍候后便走了,余人也去各忙各的,备邹尚食随口叮嘱了一句「在这儿伺候着」的雪梨维持「眼观鼻、鼻观心」的状态只有片刻,就忍不住打量起七王来。 真的寻不到一点不高兴了,他神清气爽地踱着步子,不经意间与雪梨目光一触,问她:「你看什么?」 「殿下恕罪!」雪梨连忙低头,克制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忍住,极力委婉地问他,「新年佳节,殿下怎么……怎么想起来尚食局用膳了?」 「哎,别提了。」谢晗一提就心烦,看看左右来来往往的人太多,对她说,「一会儿用膳的时候告诉你。」 「……」 因为他这句话,雪梨不得不在他用膳的时候进去侍奉了。 尚食局空着的屋子不少,但不是闲置的膳间就是尚无人住的卧房,给亲王用膳决计不合适,收拾起来也麻烦。 第四十章 那典膳思量之后把正厅的侧间腾了出来,窄长的一方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当中是个长案,平日里女官们偶尔围坐在这里议事用的,现下刚好用来摆膳,周围熏香炉火也齐全,该有的基本都有。 七王亲口说了菜不用太多,邹尚食就挑了十几道他喜欢的备上——说不用太多但也不能太少,该有的排场还是要有的。 差了几个年轻宫女进去、又着了个女史进去盯着,邹尚食这是生怕出乱子,可事实上,这几人进屋后也只能大眼瞪小眼地干看。 前头服侍的规矩她们听说过,要会看眼色,七王想吃什么菜理应不用开口就有人夹——可这功夫不是生来就会的啊,近前服侍的人都是专门练过的,她们实在没这本事。 腹诽了几遍「殿下您出来怎么也不带个人来」,几个宫女很默契地在旁边垂首站着了。 到桌边去侍奉然后让七殿下开口说要吃什么她们再夹也不是不行,但万一七殿下说烦了发火了,这霉头算谁的啊? 站都站得提心吊胆,时不时抬眼偷觑都特小心不说,连呼吸都放缓了。 谁知,七王吃得特别开心! 第一筷子就夹了一个四喜丸子搁到碗里,小孩掌心大的丸子经香浓的酱汁小火煮炖过,是色泽鲜亮的褐色。谢晗把丸子夹碎了和米饭一配,丸子吃完,小半碗米饭也没了。 然后又去夹蜜汁鸡翅。 这道蜜汁鸡翅雪梨是有幸尝过邹尚食的手艺的,最外一层蜂蜜浓浓的甜,皮被煎得酥脆,甜咸兼备。鸡肉部分却又保留着细嫩口感,入味但不掩本来鲜香。 一盘八个,七王吃了三个后幽幽地看向旁边戳着的宫女。 几个小宫女不懂,那位女史却是知道每道菜只能夹三筷子的规矩的。被七王眼风一扫,立刻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平日都是八个一碟,今儿怎么是六个?」 于是七王心安理得地又吃了俩! 之后又吃了酸汤肥牛和藤椒鸡,素菜里的清炒油麦菜和锅塌豆腐各吃了两口,米饭统共干掉两碗,茴香鸡蛋饼上手就拿了一个角愉快吃下。 几个宫女心底直犯嘀咕:这是谁虐待七殿下了啊…… 饭毕呈汤,邹尚食给备了口感绵滑味道偏甜的南瓜羹,色泽均匀的一碗浓橙色端上来,还没离近就嗅到那股甜香。谢晗心情舒畅地用了半碗,可算搁了碗筷:「呼……」 吃得好舒服的样子。 他满意就好。旁边几人如蒙大赦,女史亲手给他端了茶水漱口,余人就打算告退了。 七王却没忘了刚才「承诺」的事:跟雪梨解释为什么来尚食局用膳。 他屏退众人,就留了雪梨一个在房里,一本正经地准备给她释惑。 雪梨束手束脚地特别想说:其实殿下您直接离开也挺好的…… 然后她就听七殿下足足埋怨了两刻工夫! 从早膳午膳晚膳到练字读书休息……雪梨瞠目结舌地听着,七殿下近来好像就没有一件事是顺心的。 说白了,就是太后赐的那两位太「细致」了。 她们是受了一年多的教导特别会服侍人的姑娘,餐桌上七王一个眼神,她们就知道他这是想吃什么了——可偏偏七王特别不乐意别人帮这个忙,他觉得自己一个大……就算还小也是个男人了!不用别人这么照顾! 为这个发火又不合适,他又怕太后因为他不高兴就把那两个发落了,所以每到吃饭就特别阴郁,一阴郁就吃得很少。 几天下来,他扛不住了——他好饿啊…… 他埋怨得抑扬顿挫、声情并茂,二人又是差不多的年纪,雪梨一怔神就芥蒂低了。 神使鬼差地就说了一句:「要不殿下您自己藏点糖吧……」 「……啊?」 眼看七王一脸「你在说什么?!」的表情,雪梨反应过来,他身边那么多人,他想自己藏点东西估计也不容易。 「你可以自己藏糖……?」七王有点羡慕地问了这么一句,蓦地灵光一现,想了个拯救自己的主意…… 雪梨被他隐含坏笑的目光看得双肩紧绷,直往后缩:「殿下……」 谢晗清清喉咙,做着铺垫:「我们也有两面之缘了吧?」 「嗯……」雪梨点点头。 谢晗笑站起身,绕着她踱着步子:「那本王常邀你来正则宫坐坐怎么样?不误你的事,午膳或晚膳的时候来便是。」 谢晗心里打着小算盘:他说这宫女是他朋友,身边服侍的人决计不敢说什么;但是楚氏易氏呢……她们是他的妾室啊,他有客人在,妾室在旁边服侍不合适,他就得救了嘛! 雪梨被他这馊主意吓得整个人不好不好的,小脸强绷了绷:「奴婢不能……」 「你就帮本王这一回……等母后回行宫就行了!」谢晗还保持着一口一个「本王」,面上已经一脸愁苦,正正色,又道,「不让你白来,需要什么你跟本王说,本王找给你就是了!」 雪梨有点被诱惑,认真掂量起这事可不可行了。 谢晗拿住了「藏糖」的事,幽幽笑着,又抛了个更直接的诱惑给她:「你喜欢吃什么糖?本王让小厨房做给你啊!」 雪梨终于屈服于七王的「淫威」了。 她心里暗搓搓琢磨着觉得也没什么不好,宫里办差事拿赏赐,怎么办差事不是办?去七王那里走走,显然比在尚食局只拿俸禄的钱多啊! 不少小宫女最近都深感自己日子过得太穷。尤其是过年这阵子,手头宽裕的宫女可以塞钱跟尚服局讨半匹布做新衣裙,或者跟尚工局换个眼下时兴的钗子来——虽然平时不能穿不能戴吧,但自己开心呀! 她们就还是只能「信念坚定」地拿好吃的给自己寻开心,别的买不起。要不是这几天有紫宸殿前的差事来填荷包,过完年就要揭不开锅了。 所以七王这主动送上门的美差诱惑实在不小。雪梨前脚点头答应,七王身边的张康后脚就来跟邹尚食打招呼了,邹尚食当然不能忤七王的意,只私底下叮嘱雪梨小心着点,还自掏腰包塞了些碎银给她,跟她说:「万一出了什么事,先打点了再说。」 隔了一日,元月初四晚上,正则宫的人来传膳的时候,雪梨就跟着他们去了。 跨进宫门,有个十六七岁的宫娥迎上来,笑吟吟地就是一句「你来啦」——装得还真跟旧相识似的,之后才特别小声地道了句:「我叫丁香。」 雪梨由她领着去侧殿小坐,见传膳的宫人们没往内殿去,丁香主动解释说:「殿下说今儿在书房用膳。」 小等了片刻,布膳的宫人们从侧边的厢房退了出来,丁香便请她去书房。雪梨出了殿门跟着她去西边,走到廊下的时候,两个衣着鲜亮的女子正从廊南侧朝这边来。 丁香念叨了句「这么巧啊」,便福下身去:「良媛娘子安,奉仪娘子安。」 雪梨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在丁香眼里倒是正好。是以在她正也要行下礼去的时候,丁香「恰好」起来,悄一握她的手,不着痕迹地止了她的礼,款款笑道:「这位是楚良媛。」 第四十一章 雪梨看看那一袭黛色齐胸襦裙的女子,这才得以一福:「良媛娘子安。」 「这位是易奉仪。」丁香又道。 可算见到入宫头天就上演「食不厌精」的那位尊驾了! 雪梨压着好奇一扫她,易氏瞧着比楚氏年纪小些,杏色的齐胸裙显得更嫩气,她也正好奇地打量着她,她颔首福身:「奉仪娘子安。」 「这位是……」楚氏显有点疑惑,丁香刚要答上一二,已在书房里听了两句的七王踱了出来。 看见雪梨,他也是一句特别欣喜的「你来啦?」 「七殿下。」雪梨再福身,七王侧头就是特别爽快的一句:「我有客人,你们回去自己用吧。」 不知是头一回见到七王「有客人」,还是头一回被七王打发回去,总之楚氏易氏明显傻了,在原地愣了半天,最后把目光投向了丁香。 丁香的笑容一点儿都没变,从善如流地把二人「忽悠」走了,大致意思就是「没事啊雪梨姑娘常来坐,服侍用膳的事儿太后问起来也不是您二位的错。」 她们走远了,七王明显松了口气。 他朝雪梨一笑:「进来吧。」 这是雪梨头一回近距离接触七王的膳桌——上回那个早膳不算,病时备膳的规矩和平常不一样。 看得她呆了好一会儿。原来这么多菜摆在一起这么有气势啊?她虽然一直在尚食局备膳,但还从来没见过满桌佳肴摆开是什么样子。 七王的座位设在长桌一端,右手边六道凉菜依次排开,中间和左手边摆的都是热菜,一共二十道,热菜间两样汤羹显得很明显。远些的地方,放着几道点心,虽然就几道但花样也齐了,酥的软的甜的咸的都有。 不仅楚氏易氏离开了,书房里其他宫人也都赶走了。谢晗觉得心里十分舒畅,抻了个懒腰朝座位去,跟雪梨说:「坐。」 ……他还真要她一起吃啊?! 雪梨讶然看着七王,他已坐下了,见她不过来又过去拽她来落座。被他强按下之后,雪梨不动筷子就不合适了。 七王那话也真诚恳:「我请你来帮忙,能让你饿着肚子回去么?」 这膳用得……她刚开始还有点拘谨,后来吃开心了就不怎么怕了。虽然在尚食局从来不缺吃的,但七王膳桌上的很多东西她还是没吃过呀!都是女官们的手艺,做得特别好啊! 此后她隔日来一回、隔日来一回,三次之后,她就发现自己好像真快跟七王混成「朋友」了。 七王似乎因为她来「帮忙」的事特别怕亏了她,总往她盘子里塞菜,左一句「你尝尝这个啊特好吃」,右一句「啊这个好吃你尝尝」。正餐吃完还要一起品品那几样点心,雪梨几经观察之后发现她要是显出爱吃哪个,他自己就不吃了,坐旁边托腮看她吃还看得一脸满足! 这忙帮得真开心啊…… 但即便是这样,听说太后正月十六就回行宫的时候,雪梨还是如蒙大赦。 七王到底是亲王嘛!就算现在俩人关系再好,她也偶尔会小担心一下万一自己哪天惹七王不高兴了怎么办——到时候是不是照样有麻烦?那绝对是啊! 还是躲着点好。 所以雪梨一边在正则宫吃得好玩得好还攒银子,一边发自肺腑地祈祷「太后您老人家快点走,让七殿下和楚氏易氏都放松点儿」。 不知不觉,到了元月十四。 正则宫的人来传膳,她照例跟着他们去,路上张康还跟她插诨打科说她近来「略微见胖」,被她狠狠地踩了一脚之后就乖了。 跨入正则宫的大门,张康却猛地一缩脖子。 这气氛不太对头! 他们宦官对这些气氛上的事儿特别灵,现下虽然看着四处都正常,却还是感觉到一股肃杀,张康皱皱眉头,对后头的人说:「你们先到书房摆膳去,我去里头看看。」 说罢他刚上前一步,抬头一瞧正从殿里走出来的人,膝头一软就跪了:「太后万安!」 后面正打算去摆膳的宫人们稀里哗啦跪了一地。当然,这回雪梨反应也够快。 谢晗在太后右侧跟着一起出来,楚氏易氏皆在左侧,死死低着头,一个字都不敢说。 雪梨一个宫女,在前后左右的宦官中显得特别扎眼。太后淡一扫她,看向楚氏易氏,一脸的不悦:「就这么个小丫头,就急得你们两个直哭啊?」 「太后……」易奉仪想说,我们俩也没比她大多少。被楚良媛一捏手指,只得跟着她一起跪下去,楚氏道:「太后息怒!」 「得了。」太后沉息,目光在院中缓缓划过,并未在雪梨身上多做停留,「该服侍殿下用膳的服侍殿下用膳,该跪着的,自己跪着。」 雪梨还不至于连这话都听不懂,身上一颤,应了声「诺」,太后已带着人一同往书房去了。 她偷偷抬了抬眼帘,看到的只是一个在众人簇拥下的华贵背影。外披的朱红大袖衫后绣着整只凤凰,金线勾勒出的纹路繁复得刺目,让她只消得扫了那么一眼,就不敢再继续看了。 多余的话更是半句都不敢说。 书房里,谢晗快气炸了。 和母亲分坐在长案两头大眼瞪小眼,他一口东西都不打算吃,更不打算给楚氏易氏好脸色。 这算什么事儿啊?! 眼见母亲喝着茶一派风轻云淡,谢晗扯着脖子狠狠道:「您别听她们两个瞎说!儿臣跟阮氏没什么有的没的!」 「嗯,哀家知道。」皇太后颜色未变,搁下茶盏,方添了两分笑,「你要真喜欢她,哀家再赐个名分也不是不可以。」 「那您……」七王气结,他特别想说:那您在我这儿作什么啊?! 皇太后笑容淡去,挥手让楚氏和易氏退到外间候着,徐徐道:「你是个亲王,你觉得那个宫女机灵想调到跟前用、亦或想给个名分,都不是大事。但你最好还记得主仆尊卑,再有同案用膳这种乱规矩的事,就不是罚她跪两个时辰这么简单的了。」 「您还打算罚她跪两个时辰啊?!」谢晗脱口而出,和太后目光一触,翻着白眼靠到椅背上,直气得没脾气。 得,他忍了,他拗不过母亲,非要强顶到底估计更糟,头一个倒霉的就是帮了他几天忙的雪梨。 但还好他反应快,一见母亲来得气势汹汹就知道没好事,再一想前天晚膳时楚良媛被支开时眼眶泛红大是委屈、今天去给母亲问安时间又特别久…… 他扭头就把丁香遣出去求救了,而且让她走得后门,应该没让母亲的人截着才对。 如果那边不忙的话,人也该来了。 雪梨在外头刚跪了半刻,就觉得膝盖难受得无法言喻了。 僵硬和麻木并存,酥痒和冷气同时顺着骨头往上蹿,稍微一动就整条腿都疼;若不动呢,又一阵比一阵僵得更厉害。 这下糟了。邹尚食怕她出事,塞了银子让她以备不时之需,可眼下这样,她连「打点」都没法打点,后果会是什么完全不知道。 太后好像……挺生气的。又是楚氏易氏告状,雪梨觉得自己这是要成案板上的鱼肉了。 也不知道七殿下能帮着说说好话不能?他如果说的话管用不?一点都不知道。 第四十二章 雪梨胡思乱想着,越想心里越是七上八下。 院外好像突然间起了脚步声,而且特别明显。 她想扭头看看究竟又不敢,定着心神继续跪着。 乍闻一声「陛下驾到——」 雪梨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顿时失措。 匆匆忙忙地想转身下拜,可甫一挪动却被双腿的麻痛震得浑身僵住。她狠咬牙关缓着劲儿,御前开道的宦官已至正则宫门口。 两个宦官一看门前跪着个宫女挡路,当即惊喝:「还不让开!」 她仍难以挪动,两宦官相视一望,赶忙上前拉她。 雪梨借着两个宦官的力撑起身,往旁边蹭着刚挪了几步,那抹玄色袍摆已出现在几尺开外的门槛以外,银色宫绦下坠着的荷包映入眼帘。 荷包上是雄鹰振翅的绣纹,雪梨一怔:这不是她给指挥使大人做的荷包么? 雪梨看到那荷包后一时浅怔,下意识地就继续抬了头,甫看清面容,目光便狠狠滞住。 皇帝已躲避不及,这么多宫人跟着,连蒙她都不能蒙。紧随其后的陈冀江和徐世水抬眼一看都替皇帝尴尬,恨不能在旁边找个地缝钻进去——苦心隐瞒了这么久,就这么撞破了?! 正则宫的前院中,气氛便这样凝固。 雪梨感觉自己连呼吸都停了,直到胸中憋闷才反应过来,猛一吸气,慌张下拜:「陛下万安!」 皇帝稍一蹙眉头,侧眸扫了眼书房。 书房里安安静静的,能瞧见候在外间的楚氏和易氏已跪下行礼,想来是太后和七弟在里面较劲,把她们两个轰了出来。 再看看雪梨,皇帝懊恼得气不打一处来,不想管七弟了。 「带上她,回紫宸殿。」他说罢转身便走了,弄得雪梨措手不及,正则宫上下也措手不及。 消息传到书房去,大致就是「陛下把那宫女押走了,没留别的话」,太后闻言淡淡地又抿口茶,没过问别的,谢晗则吓坏了——怎么感觉皇兄把人押走比母后罚她跪两个时辰还可怕呢?! 皇帝走在前头,一众宫人悄无声息地随着,雪梨被两个宦官半扶半架在中间,在这安寂中过了一小会儿,就彻底慌神了。 ——好多事情一齐往脑海里涌,一件件全过了一遍之后,她觉得自己死定了! 她埋怨皇帝吃了她的小兔子,还抱怨皇帝「喜怒无常脾气怪」,说他乱罚宫人不好伺候弄得她们特别害怕,还曾经以「吃甜的会心情好」为由逼他吃杏仁酥糖! 皇帝那么不爱吃甜的! 于是,皇帝走着走着,听到身后一声抑得低低的:「呜……」 皇帝一怔,停脚看过去,随行的宫人们也齐整地停了。大多宫人对先前的事还是不知情的,只看皇帝面色觉得大事不妙,一个个死低着头,连喘气都放缓了。 皇帝略作沉吟,当着众人的面到底没说什么,举步继续往前走去,便这么听了一路的抽抽噎噎。 到了紫宸殿前的时候,雪梨见两个宦官还不松手、打算架着她上长阶,怕得更厉害了,又因哭了一路,开口时的声音都哑了:「陛下……」 皇帝回过头,就看她似乎很想往后躲又不敢动:「奴婢不是故意的!」 他不知道怎么应话就没应,正要继续往上走,后面传来一声更紧张的:「奴婢知罪了……」 「……」皇帝短吁了口气,「让她自己上来,旁人在外候着。」 众宫人听言止步,两名宦官也立刻松了手,雪梨完全僵在了原地。 怎么愈发糟糕了…… 不论心里怎么害怕,这旨还是得遵。雪梨牙关暗咬嘴唇,拎着裙子,一步一步地往上蹭,跟上刀山似的。 皇帝在殿门口等了好一会儿她才也上完长阶,他一睇她:「嘴破了。」 雪梨的贝齿骤然松开,这才品到一股腥甜。 「进来。」皇帝转身进殿,她踟蹰了一瞬只好随进去。 旁人都留在了外头,原在殿内候着的宫人也被皇帝示意退出去,她还是一迈进内殿门槛就膝头发软地吓跪了:「陛下!」 雪梨想清楚了,他要挑她的哪条罪名,她一定立刻就认,死扛着必定一点好处都没有! 皇帝驻足想了想,问她:「你先说还是朕先说?」 那个「朕」字像敲蟹壳的腰圆小铜锤似的在她心头一敲,她当然只能回答:「陛下先说!」 答这话的口气听着还特坚定,皇帝禁不住地一笑,伸手把她扶起来,道:「朕不是故意瞒你身份的,初时不便说,后来怕说了吓着你。」 雪梨不知该怎么接话,只好使劲儿点头表示理解。 皇帝沉了沉,又给自己着补:「也不算完全骗你。指挥使是朕自己担着,承淮是朕的表字。」 她还是一个劲儿地点头,心底的紧张不言而喻。 皇帝蹲下身,放缓口气:「该你了。」 雪梨深吸一口气,死垂着眼不敢看他,突然就没勇气把自己先前的那些错都重复一遍然后乖乖认罪了。 ——她不得不想,如果里面的某一条他已经忘了呢?她再提醒一遍不是更糟了? 于是就挑了离得最近的一件事先认了:「奴婢不是有意说陛下‘喜怒无常’的!」 他双眼微眯:「难道是无意中说出来的?」 她低着头都觉得他眼底寒光涔涔,一个激灵,听得他又道:「你觉得朕是会秋后算账的人?」 不是…… 雪梨心里急坏了,这大概就叫「多说多错」、「言多必失」吧!于是她紧咬牙关不敢再说了,秀眉紧紧锁着,紧绷的小脸上写满了「陛下恕罪」,恨不能在额头上贴个「陛下您说什么都对」! 皇帝板着脸盯了她一会儿,不忍心再逗她了,转而问她:「膝盖疼不疼?」 刚才一个劲儿点头的雪梨这回摇头摇得特别利索。皇帝挑眉,只好当没看见,起身便拽她胳膊。 雪梨分毫不敢挣扎地随他拉着走,好在不过几步他便停了脚,将她按坐在大殿一侧的椅子上,丢了句:「等着。」 这感觉让雪梨觉得特别熟悉,回想起是从前的事后又是一阵心悸。脚尖在地上一点却滞住,并不敢违他的意自己起来,只好僵坐着。 皇帝从寝殿出来后,就看到她脊背挺得笔直,脸上泪痕未干,看着特别可怜。 他叹了口气:「你别害怕。」 她还是僵着。 「把药上了。」他将手里的瓷瓶递给她。上回她伤在胳膊上,他想帮她她都不肯,这回在腿上,他要上手更不合适。索性提都不提,见她接了药,就一指侧旁的屏风,「我去后面等着。」 雪梨怔然看着他躲到屏风后面,把偌大的紫宸殿都让给了她似的。 撩起裙子又挽起中裤,雪梨被膝头的乌青吓了一跳! 她还没在冬天这么被罚跪过,方才在正则宫跪的时候只觉得那青石板真是够硬,腿上不舒服是肯定的,大约需要好生揉揉缓缓。 现下一看才知道这么严重,轻轻用手指碰了碰……好疼! 谢昭抱臂等在屏风后面,就听外头一声接一声地倒吸冷气,越吸声音越明显。 「传给医女来给你揉揉?」他提议道。 第四十三章 「不用!」雪梨闷头涂药回道,话音一落惊觉太不客气,忙又说,「就一点青,奴婢自己缓缓就好了。」 他也不想逼她答应,沉默着听她继续倒吸冷气,缓缓又说:「你来御膳房吧。」 「咝——」雪梨一口冷气吸到半截就停了。 好一会儿,谢昭才又听见那边战战兢兢的声音:「陛下……?」 他便径自解释道:「七弟这事可大可小,如果太后这两天气不顺,许就要再拿你问罪。」 「可是御膳房……」雪梨已上好了药,膝头一层舒适的清凉。放下中裤外裙,她略活动了一下,小步小步地挪去了屏风后面。 突然探头张望过来的小姑娘晶莹泪光未退,谢昭差点伸手摸她额头,忍了忍,定睛而笑:「好了?」 她点点头,悄悄地偷觑了他一眼:「陛下,您觉得这个事不是奴婢的错?」 「自然不是。」皇帝颔首应道,雪梨轻皱皱眉,声音更低了:「可是奴婢觉得,也不是七殿下的错。」 怎么突然论起这个? 他想了想,了然:「你是不是觉得,这事朕必须得找个人出来问罪,不是你就是七弟?」 扯到规矩的事上,总要有个人是错的呀! 她藏着这句话没敢说。虽然并不觉得七王有什么错吧——他只是想好好的吃顿饭啊,可她也没勇气自己把这错揽下来。 雪梨觉得自己也没错! 她这脑子里都在想什么?谢昭看着她那份溢于言表的纠结神色哭笑不得,复又正了色,「回去吧,那药你拿着,别的事你不必管,这些也暂别和旁人提。」 两日后,皇太后大驾离宫,刚松了口的尚食局迎来了陈冀江。 正厅里,陈冀江端坐主位,悠悠地饮着茶,递了个眼色,徐世水便把手里的单子呈给了邹尚食。 陈冀江笑着道:「上头的这十个人,调到御膳房去,日后就在御膳房做事了。」 他说得气定神闲,但邹氏怎么看都觉得真奇怪。 单子上女史、典记、典侍各一,都是称得上「女官」的,这没什么,底下的选侍、常侍各二,都是起码六年的资历也还正常。 但怎么还有三个刚晋位的恭使呢? 「大人……」邹尚食有些迟疑地将单子拿给他看,「这三个,是不是弄错了?这是刚进宫三年的宫女。」 「哪个?」陈冀江只作不明地扫了一眼,转瞬便道,「哦,没错。」 他说罢,手中的茶盏放在一边,迎上邹氏满是疑惑的目光,意味深长:「尚食也是在宫里有年头的人了,瞧得出这里头有事。但这里头的事,尚食您还是不问为好。」 简单两句话,纵使不足以让邹尚食明白细由,也足以让她知道这里面的事她碰不起了。陈冀江看着她的神色满意点头,探手从袖中摸了枚不小的银锭放在案上,告诉她说:「典籍宫正司备好了,旁人若问起来,这十个是去年就已到紫宸殿做事的。」 夜幕降临,紫宸殿中灯火通明,皇帝案头更添了烛台,灯火悠悠晃着,照亮眼前铺开的宣纸。 陈冀江进了殿,做了个手势示意旁的宫女宦官皆退下,待得殿中安静了,一揖:「陛下。」 皇帝搁下笔,问他:「怎么样?」 「都挺好的。」陈冀江笑答道,语中稍停,复又详细地说了下去,「臣在外头看了小半刻,阮姑娘正熟悉膳间呢,后来又试了试刀,切了两根胡萝卜一个南瓜,好着呢。」 皇帝稍放了心,默不作声地继续抄手头这页《史记》,却还是静不下心来,一时觉得自己可能需要换本佛经来抄。 又写了两行,索性先停了,笔架在砚边,以手支颐地回想着这几天的事。 他还是很想把七弟叫过来骂一顿! 皇帝一想撞破时的尴尬就生气,下意识地又探手从旁边的碟子里摸了块果脯吃。吃进去之后回了神,脸更阴:让她带出毛病来了! 雪梨说吃甜的心情会好,他就试了几次。到底管不管用暂且说不准,但他好像添了个不高兴的时候喜欢摸点东西来吃的习惯。 皇帝叹了口气,扭头不看果脯,专注地想事情。 雪梨那天确实是吓坏了,小声哭了一路不说,到了紫宸殿里吓得连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他跟她说让她到御膳房的时候,虽然解释了是未免太后再问罪,口气也尽量放得缓和了,可看她最后答应的样子他就知道,其实她还是怕极了,要不是宫规放在这儿,她没准调头就跑了! 一想这个,皇帝就心里发闷,他们又不是刚认识的,换个身份而已,他能吃了她不成? 这般静下来想想,他便有些后悔直接让她来御膳房。 那会儿,许是他昏了头才会贸然做这样的决定,私心占了上风,他觉得自己看到她的时候便总是心情舒畅,一时忽略了那其实是因为她自己总是笑得眉眼弯弯的。 可那天到了紫宸殿,她就压根没有笑过了…… 谢昭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心里愈发避不开这个实情。兀自摇了摇头,告诉陈冀江:「不必再去御膳房盯着了。」 「陛下?」陈冀江一愣。 「也不必吩咐旁人去,什么都别打听,让她自己缓缓。」他平静道。虽则回想先前的事就很想把她叫来吃春饼吃点心什么的,若不然听她说说她的「大道理」也很有意思,但还是算了,他真怕吓坏了她,吓得她越躲越远。 她比他小八岁呢,正值该高高兴兴没心事的年纪。 三天下来,雪梨还挺喜欢御膳房的。 苏子娴和她一起调了过来,二人结伴更少了恐惧,除子娴外,相熟的也还有女史崔婉和同龄的岳汀贤,几人互相有个帮衬,偶尔也私底下说说闲话。 ——比如这里的「汪司膳」居然是宦官而不是女官,让她们这些在尚食局里叫「司膳女官」叫了至少三年的很是别扭! 御膳房里位份最高的就是这位司膳了,算起来比尚食低半品,实则过得比尚食还要滋润些,底下的宫人过得也比尚食局的宫人要滋润。 雪梨这才知道为什么皇帝每顿百道菜从来不见能剩多少,她从前胡乱猜测以为是有门路的宦官会把没动过的佳肴倒卖到宫外去,现下一看才知压根没那么复杂,撤下来是分给御前上上下下的宫人吃的,也包括御膳房。 才三天而已,她就觉得自己这样下去会从「雪梨」胖成个「蜜瓜」了。 这还是在经御前层层瓜分之后轮到御膳房时已经只剩下较为一般的菜的前提下! 这日午膳有道绣球鲈鱼,雪梨在尚食局见女官们做过。一碟八个漂漂亮亮的丸子,转到御膳房来时还剩三个。崔婉夹了一筷子一品,说了句「方司膳的手艺」就递给了子娴,让她们三个恭使一人一个。 她们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一边细品着记味,一边看里面各样的菜丝切到多宽多窄、琢磨先放哪个后放哪个。午膳用完,三人就一同取鱼去了。 各样食材俱有专人管着,取之前要说明用场记录明白。岳汀贤上前就明说了是做绣球鲈鱼练手,那宦官一点头,进屋嚷嚷了一句,片刻后端出来的三条收拾干净的新鲜鲈鱼又肥又嫩。 第四十四章 「……大人。」雪梨愣没敢接,不得不再重复一遍,「我们是自己做了练手。」 练手不多是用半大不小、不能往上呈的鱼吗?这个一条得有二斤多啊! 那宦官闻言一笑:「嘿,姑娘您可真是刚来。御膳房的鱼都是这么大,知道你们是拿去练手,已挑了最小的了,再小可就没有了。」 三个小姑娘就看着那三条鱼惊呆了。 转而面红耳赤地觉得自己真没见过世面! 捧着鱼回到膳房,三人有条不紊地各做各的。 御膳房是真清闲,三餐连带宵夜都是尚食局备着,皇帝又鲜少额外叫膳,她们来了三天都还没正经做过什么。只是偶尔备备茶点什么的,自己练手的时间变得特别多! 回想在尚食局的时候,除非是单独安排了时间教她们学新菜,否则就必须自己挤时间、少睡觉、不吃饭来练,资质好点的一两次到位了便可,略愚钝些的,不知一天才能睡多长一会儿。 鲈鱼去头去尾,从背部划开,鱼骨便可成片取下。鱼肉切成食指一般的长宽,嫩嫩滑滑的已然鲜腥四散,再加好盐、料酒、胡椒、香油一拌,雪梨觉得现在直接上锅蒸都好吃! 倒进加了葱姜条抓出汁的水去掉鱼腥,再掺进蛋清拌匀。在干淀粉也拌进去后,雪梨这厢和子娴一起打着鸡蛋准备摊蛋皮,抬头一看,汀贤已经把香菇丝胡萝卜丝芹菜丝一起入水烫了。 她记得这道菜是要把那烫过的三样菜丝和切好的蛋皮丝一起和鱼条拌好、再搓成丸子上锅蒸来着。 「汀贤。」雪梨提醒道,「你忘了蛋皮了。」 汀贤手上未停,一边将三丝捞出来沥干水后拌进鱼条,一边回答她:「陛下不爱吃鸡蛋。」 她们近来练做菜都是按陛下的喜好练的,但是……陛下不爱吃鸡蛋吗? 雪梨和子娴相视一望,都觉得从来没听女官们说过。再仔细想想,她那回带春饼给他吃,那个虾仁滑蛋他好像还挺喜欢的。 回想那会儿的事,不觉间竟有点晃神。 雪梨猛眨了眨眼,自己也将鱼条拌好,再次净过手后,着手搓出一枚枚一寸大的丸子。 这丸子上过稍蒸片刻便可取出。各样切丝切条的东西本就易熟,蒸得太久鱼就不鲜了,口感也不好。 锅盖揭开,白嫩微黄的鱼条间掺杂橙色绿色金黄色的缕缕细丝,香菇的味道浅浅淡淡地搭着,像个色香俱佳的绣球。再把加了生抽和糖的高汤勾个芡、制成浅褐色的浇汁淋上,便算大功告成。 三人都擦了把额上的细汗。 嗯……一人一盘鱼,方才取下的鱼骨还能熬个鱼汤,晚膳大概光是消灭自己做的这些东西都很有难度。 雪梨认真地考虑着怎么把它吃完,苏子娴在旁边碰了碰她的胳膊。 抬头看去,岳汀贤把自己刚做好的绣球鲈鱼装进了食盒里。 二人都有点疑惑,稍作踟蹰,苏子娴便直接去问了:「你要拿去给谁啊?」 「给御前啊。」岳汀贤一字一顿道,「都说紫宸殿里难做事,我们刚来,和上面处得熟络些没有坏处。」 她说着小心地瞅了瞅周围,见四下无人,才继续道:「听说有一点错都难逃责罚,但是罚的轻重,就跟暗里的关系脱不开了!」 她这么一说,二人都是一哑。 「我去啦。」岳汀贤盖好食盒,拎着便出去了。御膳房的这个小院在紫宸殿后面,御前宫人在殿里,也不知她能不能送得进去。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世故了……」苏子娴嘟囔了一句,垂下眼帘就从雪梨的盘子里夹了一筷子丸子下来,又尝尝自己的,觉得都挺好吃。 雪梨也各尝了一口,也觉得都挺好吃,就各盛了一个出来请崔婉尝,余下的搁回锅里温着。 进了崔婉正备茶点的膳间一看,汪司膳也在。 「司膳大人。」二人上前一福,礼罢,见崔婉眉头锁得紧紧的。她甚至都没顾得上理她们,默了一会儿,犹豫道:「大人,这实在……不合规矩吧?」 汪司膳摆摆手:「没什么不合规矩的,也算是奉命办事。再说,两道点心而已,出不了岔子。」 「可是……」崔婉思忖后还是摇头,「如是前面问起来怎么办?听说陈大人素来规矩严。」 汪司膳冷着脸,一副不耐的样子:「你话可真多。御膳房素来是这么办事的,该给的人情要给。又不给过咯,谁也说不出什么,就算出了事也还有我担着,要你操什么心?」 雪梨和子娴听得一脸茫然。汪司膳说完这句后,崔婉便不吭声了,稍一欠身,侧过身似是应了汪司膳方才说的事,而后便来尝她们做的丸子。 简单地夸了二人两句,崔婉轻喟,一指旁边两道刚做好的点心:「拿去吃了吧,这个不往前呈了。」 下午的时候总会有两道点心呈进殿里,免得从午膳到晚膳间时辰太久会饿。皇帝吃不吃是另一回事,但总归得备着,照原样端下去的时候也不少。 徐世水在旁边候着,抬眸一扫刚呈到桌上的那两样点心,心里就骂了句「汪万植这个老滑头的」! 原因是因为左边那道糖蒸酥酪。 这糖蒸酥酪是拿甜米酒与牛乳混合后上锅蒸,小火慢蒸一刻后就凝固了,酒香轻盈牛乳香而不腻,冰过后配上蜜豆、葡萄干一类都不错。 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有一阵子很爱吃,因为…… 那阵子丽妃还得宠,她做这个特别拿手。 眼前这个,看颜色和上头那几样配料,就明摆着是丽妃做的。 徐世水垂眸站着,悄无声息地又骂了汪万植好几句,末了念叨说「得亏今儿师父不当值」! 陈冀江给御前宫人立的规矩颇严,借御前办事方便帮衬后宫的事不允许的,旁人要敢这样早堵了嘴打一顿板子发落走了,偏这汪万植早在先帝在位时就执掌御膳房了,大有点自成一派的架势,论起来陈冀江还比他小一辈,压不住他。 如今就数他爱帮后宫办事赚赏钱! 那今儿这一出来说吧,也算后宫里没什么新鲜可言的路数了。丽妃拿手的点心送过来,跟御膳房说今天下午不用往紫宸殿送点心了——汪万植点头一答应,忙就算帮到了。 然后皇帝若吃了之后真记起这是丽妃的手艺、去丽妃那儿看看,汪万植铁定还能另得一份厚赏。 徐世水越想越磨牙:他赚银子不要紧,可他这么办,扫师父的威风啊! 眼看皇帝读着奏章的目光未动,却伸手去拿那小瓷碗了,徐世水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反应。 皇帝稍垂眸吃了一口,然后好像想了想奏章,又吃了一口。之后忽地蹙了眉头。 徐世水连忙低头看鞋,一脸的「这事跟我没关系」。 须臾,皇帝稍舒了口气:「徐世水。」 徐世水屏气应话:「臣在。」 皇帝眼皮都没抬:「告诉尚食局,多做些糖蒸酥酪,紫宸殿上下一人赏一碗。」 徐世水一时傻眼:这是吃出来了还是没吃出来啊?怎的突然心血来潮这么打赏了啊?陛下您这个路数臣摸不明白啊…… 第四十五章 皇帝可不知道他心里问题一连串了,想了想,又加了句:「多放点糖。」 「……诺。」徐世水一脸疑惑地出去传话去了,跨出殿门的时候碰上丽妃,没待丽妃把询问的话说出来,他就已主动赔笑道,「近来事多,陛下忙着呢,近来有点食不知味,娘娘您请回。」 他只能告诉丽妃皇帝没尝出来。 御膳房里,雪梨和子娴还奇怪崔婉做得好好的枸杞燕窝和红小豆糕为什么不往上呈呢,但看崔婉的神色也知不该她们问,她们只要心安理得地把这两样吃了就好! 说来燕窝珍贵,但雪梨一直觉得这东西吃起来没什么意思,吃了两口就不吃了,倒是红小豆糕更合她口味。 可惜陛下吃东西放的糖少…… 她们开开心心地吃完之后,听崔婉的吩咐去练调味,崔婉要求她们只许用糖、盐、酱油、香油、醋、辣椒六样东西,只调整每样的用量,调出符合各个宫嫔的凉面调料来。 这是个「全凭感觉」的事,全靠摸索平日对各位嫔妃的喜好的了解来调。一刻过去,雪梨和子娴一同调出四样,岳汀贤调出五样,正都吐着舌头觉得就连漱过口都尝不出味了的时候,吃的又来了。 一人一碗糖蒸酥酪。 因为碗数太多,食盒全用的最大的,三层,每层能放五碗。大概怕宫女们拎不动,尚食局把为数不多的宦官全差出来了。 来给她们送的恰是个熟人,张福贵。雪梨一见他就笑了,把锅里温着的绣球鲈鱼给他吃,径自取出碗糖蒸酥酪,加了杏仁片和蜜豆,吃起来又香又甜。 「陛下怎么突然这么打赏?」岳汀贤边吃边问,没法不好奇。 「不知道啊,突然传话到尚食局,许是因为过年?」张福贵说。 这都一月底了…… 可除了这个,张福贵也实在说不出别的所以然了。吃了两个绣球鲈鱼,和三人道了个别,他就接着去别处送糖蒸酥酪了。 倒是岳汀贤略思忖后追了出去,塞给他些银子,回来后告诉雪梨说:「多跟尚食局通通气儿也没什么不好。」 雪梨点点头,苏子娴也同意她这说法。 舀了一小勺葡萄干加进碗里,雪梨专心吃着,突然觉得心里对「皇帝」和「指挥使大人」的印象,好像可算重合那么一点儿了。 柔嘉宫清馨殿里,惠妃如临大敌。 早些时候,丽妃去紫宸殿送了糖蒸酥酪,而后前后脚的工夫,皇帝赏了紫宸殿上下一人一碗糖蒸酥酪。 这点风吹草动在她看来就不是个事,不就是陛下赏了吃的下去吗?多大点事儿!他心情好他愿意,旁人管得着么? 可耐不住丽妃在她这儿哭了足足一刻,一口一个「陛下可是有心想扫臣妾的面子么?」,那个娇滴滴的声音,听得惠妃都不想用晚膳了! 丽妃非要她请陈冀江来问问陛下什么意思,她来软的硬的都送不走这位活神仙。丽妃也真豁得出去,当着那么多宫人的面,哭着哭着就跪下磕头求她了——俩人位份上总共差半品啊! 惠妃就没辙了,丽妃要跪不要紧,她若由着她跪,传出去可能就是她欺负人了。 可她也不想真请陈冀江来一趟,请他来了他能说什么?若说了不好听的,丽妃更伤心;就算说好听的,丽妃这疑神疑鬼的还未必信。到时候丽妃没哄住、陈冀江大冷天前后这么跑一趟还得把账记她头上,她也冤啊。 惠妃简直想呛丽妃一句「就算陛下是有心给你脸色看,你能怎么着?」,强忍住了没说。 换成了「你觉得陛下是那么阴险狭隘的人吗?」说出来,和没说一样,丽妃照样哭。 强缓了半天气儿,惠妃蕴出微笑,和和气气地对丽妃说:「那本宫就说句实在话。这事莫说本宫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怕陈大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妹妹你要是真想知道陛下的意思,只能问陛下去。我们就算说了,也是自己胡猜的。」 丽妃的哭声陡然停了一瞬。 大抵是惠妃的语气太诚恳,这话她听进去了,认真地思量起来。 片刻之后,丽妃终于从清馨殿告了退,惠妃如蒙大赦。 便轮到御前的人如临大敌了。 殿外候着的都围过来了,连不当值的陈冀江都被惊动了,众人劝得那叫一个苦口婆心: 「娘娘,娘娘您别哭,陛下怎会是为扫您的面子呢?」 「就是就是。这是近来过年御前忙,陛下体谅,才赏了东西来着,说明娘娘您那碗糖蒸酥酪合口味。」 「哎……娘娘、娘娘您快起来,陛下现下正忙着呢……」 小宦官们在旁边看着,陈大人都快和丽妃娘娘一起跪下了,一会儿再面对面磕一个就更热闹了。 陈冀江不得不入殿去禀话,刚说了个大概,皇帝的脸就阴了。 他可真没想到有这么一出。 吃的时候只道是御膳房做的,吃了两口之后觉得味道不错,又想着这东西能配的辅料不少,且奶味重味道甜,小姑娘应该会喜欢。 阮氏不是前几日让他吓得够呛么?这几天他都没再理她,也不知她在御膳房适不适应,就想给她塞点合口的东西让她开心点。 ——她吃好吃的就开心这个事,谢昭深有感触。 他还自认为想得挺周到:为了不惹眼给御前上上下下全来了一碗。结果,好嘛,倒是没让阮氏显得惹眼,把丽妃招来了?! 丽妃觉得他此举是有心给她添堵?! 皇帝默了半刻,一声冷笑:「真拿自己当回事。」 徐世水在旁边一哆嗦:这话要回出去,丽妃娘娘非得哭得更厉害不可。 倒还是陈冀江镇定,顺着话说下来:「是,臣也觉得,陛下断不会跟丽妃娘娘计较。」 皇帝还是面色阴沉。 外面,丽妃的哭声又提高了一层,袅袅绕绕地飘进殿来,显得特别委屈。 皇帝强自缓下一口气:「告诉她,天还冷着,别到处乱跑,回宜兰宫好好待着。」 哦。陈冀江当即就懂了,直白点说就是:陛下把丽妃娘娘禁足了,夏天再出来吧。 皇帝又道:「从一品妃位她想要就好好留着,若仪态都不够,朕就换个别的位子给她。」 「……」这回陈冀江连心里的腹诽都没敢有,只暗自庆幸了句:这回丽妃娘娘肯定老实了。 「去吧。」皇帝说罢又低头继续看奏章,想了想,对旁边的徐世水说,「告诉尚食局不必备晚膳了,让御膳房送春饼来。」 春饼?!年都过完了突然想吃春饼?! 徐世水本就应得有点犹豫,皇帝又续道:「让刚调来的那十个人备,一人想一道菜呈上来就行了,别的都不必了。」 就要十道菜? 徐世水好生忍了忍才没拿眼见瞟皇帝,满心的好笑:陛下您这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谢昭这顿饭吃得意外的有意思。 一碟饼十道菜呈上来,道道都做得精美,色香味俱佳。卷起来吃味道必是不错的,可是他左看右看,执念地想猜出来哪道是雪梨做的。 身侧,陈冀江和徐世水互递了半天眼色。 第四十六章 今天这晚膳是他二人亲自去拎的,差点把汪万植那个眼皮子浅的吓得眼珠子都掉出来。二人倒也没什么别的目的,更不是为丽妃的事去找汪万植的茬去的,就是想看看哪道是阮氏做的。 陛下这不是明摆着醉翁之意不在酒么?那保不齐就得问哪个是她的手艺,他们答不上来可不行。 眼下一看倒真猜对了,陛下是想吃她做的菜,但却没直接问,东看看西看看,然后一样接一样地尝。 陛下您好童趣啊…… 徐世水屏着息悄悄翻了个白眼,再度向师父递眼色,意在询问:咱说不说? 陈冀江努嘴摇头:不说。若问了再说。 皇帝从容不迫地尝了一遍之后…… 没吃出来。 其实吃不出来就对了,和民间各处有各处的口味不同,尚食局里师父带徒弟的法子教出来的手艺纵使有偏差也不会太多,何况又要按他的喜好来调味,想品出明显的差别来真不容易。 然而皇帝还是觉得很受挫。 于是锲而不舍地又尝了一遍…… 徐世水在侧后斜眼看着:这不止「醉翁之意不在酒」,还「叫膳之意不在饼」啊?这十道菜荤素兼备的,再来两圈差不多就该饱了吧? 好在,皇帝并没有继续「尝」第三圈,默默地撕了张饼下来卷菜。 侍膳宦官刚要上前,就被陈冀江一个眼风扫回去了:没看陛下这是想自己动手? 谢昭倒没注意到周围的各种小动作,他专心致志地卷着饼,冒过像雪梨那样卷得鼓鼓囊囊的念头,想想又忍了,吃相太难看也不行…… 不过她说吃要自己动手的东西会心情好还真对,至少对他也管用,要琢磨这个就没空想烦心事了。 全心投在眼前的酸甜苦辣上! 几天下来,雪梨在御膳房发着呆数皇帝近来叫过的东西。 从春饼开始,之后这几天还要过火锅、凉面、米线,都是可以自己动动手的东西。 刚才又有御前的人来传了话,说晚膳又不让尚食局备了,叫御膳房这边备个炭炉,陛下要烤肉…… 雪梨顺着自己惯常的心思想着想着就蹙了眉头:陛下这是心情不好? 若是的话,那他是把她当初说的那个法子听进去了……? 不对不对肯定不是,一定是自己想太多! 雪梨的心绪起起伏伏,想来想去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四下看看又讪讪收笑,心情不知不觉就轻松明快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崔婉喊她们一起去切肉。 腌过的牛肉切方丁、没腌过的切薄片蘸调料吃,鸡胸肉切窄条、羊肉小排切成两口一块的,另还有五花肉、鹿腿肉、鹅肉、鸭肉、鸽子肉,除此之外还有几种烤着吃也不腥的鱼…… 她们这边单备肉,各种、各部位、各腌法加起来,林林总总备了二三十盘,海鲜、蔬菜和主食隔壁两个膳间分别备了。挨个检查妥当之后,汪司膳进来看了看,向众人道:「你们想吃什么,给自己也切些吧。陛下说了今日可随意些,若不想吃烤肉,做点别的吃也成。」 好大方啊! 他这是心情不好还是心情太好啊……? 雪梨小纠结了一下这个可能只有她知道底细,被子娴和汀贤拽了拽,三人又高高兴兴地准备自己的晚餐去了。 苏子娴喜欢吃烤馒头片,据说是儿时在家常吃,进了宫也改不过来,只是越做越讲究了——在家时是一个馒头切成四五片,烤至焦黄涂点酱就心满意足。如今喜欢的吃法,是将馒头片在加了盐和葱花的蛋液里泡一泡,裹上一层鸡蛋后再上火烤。出来之后外面的葱花蛋很香,里头的馒头却不显干硬,好吃多了。 岳汀贤爱吃的种类「通俗」些,她喜欢各种腌得很入味的肉,吃时爱撒很多很多辣椒面,辣得自己眼泪直流还觉得痛快。 雪梨爱吃烤年糕。整块的年糕切成小指厚的片上火烤,烤到筷子能顺利戳过差不多就是正好外焦里嫩的时候。咸口甜口都好吃,吃咸的就自己调喜欢的酱来,若吃甜的就撒白糖。 三人都是主要备了自己最爱的这样,然后又零零散散地搭了点别的。每人弄了两只碟子往灶台上一放,崔婉扭头一看就笑了:「你们这点出息。」 陛下特意发了话说想吃什么随意,她们这边各种肉皆有不说,隔壁那间现在鲍鱼生蚝扇贝齐备,亏得她们弄了这么多寻常的东西还觉得特满意! 傍晚,巍峨雄壮的紫宸殿前后,硬生生溢出了一丝民间夜市的气息…… 不当值的宫人们都在吃烤肉,四下里肉香绕梁,酱鲜氤氲。 好在紫宸殿内肃穆依旧,被屏退至外殿的宫人们垂首静立着,安寂如塑像。 内殿里,七王看着皇兄傻眼了。 四年多前皇帝登基的时候十六岁,七王九岁,此后二人便没怎么见过面,直到七王去年被太后从行宫送回洛安。 兄弟间生疏是有的,这几个月下来,谢晗眼里的皇兄特别严肃,偶尔放松的时候便会让他有点儿吃惊。 但今天这「惊」吃大发了…… 皇兄烤肉烤得特别专注! 那牛肉丁切得四四方方的,生肉的红色上还沾着点血丝。他拿铁夹着在小炭炉上放了六七块,肉被烫得「滋啦啦」地响。 过一会儿翻一面,方才烤过的那面已成了熟肉的灰褐色,边缘有点焦黄。 皇兄您还有这个爱好? 谢晗在旁边哑了半天,直到皇帝把烤好的第一方小牛肉块搁到他碟子里,他才下意识地说了愣神以来的第一句话:「谢皇兄……」 皇帝淡声应了句「嗯」。 ——谢晗就要给他这冷热反差跪下了。 明明在自己做烤肉这种看上去很童心未泯的事,为什么反应还这么冷淡啊? 于是兄弟俩一个吃、一个烤,谢晗觉得让皇帝给自己一个亲王烤肉不合适,无奈皇兄并不打算把铁夹给他。他想嘻嘻哈哈地捧场吧,皇兄还不怎么给反应…… 他就只好闷头吃了。 闷头吃了一会儿之后,谢晗抬眼瞧了瞧,皇帝可算自己也开始吃了,清清嗓子,迟疑道:「皇兄……」 「嗯?」皇帝稍抬了下眼皮。 「那个……臣弟有一事想问。」谢晗放下筷子,极力蕴出笑容来缓解心慌,「前些日子在臣宫里被母后罚了的那宫女,皇兄您把她发落去哪儿了?」 这事都快成谢晗的心病了。 打从皇兄把人带走之后,他就觉得大事不妙。耐着性子等到母后走了,他立刻去尚食局打听,他心里想着,若是挨打挨罚了,他就去打点太医院;若是被发落去别的地方了呢,他就把人调到自己身边。 谢晗觉得,篓子是他捅的,让个姑娘家担罪名,自己也太不济了! 可没想到到了尚食局的时候,上上下下都说没这号人。尚食女官还一本正经地告诉他:「是有个叫阮雪梨的,可一年前就调去御前了。」 谢晗吓坏了。这事他一听就明白,绝不是什么重名巧合,决计是皇兄留了这个意思,底下人才会这么说。 然后他自然更担心了啊,天天想来问个究竟、求求情,无奈皇帝近来太忙,他几次来都被宫人告知「陛下政务繁忙,说让您改天再来」。 第四十七章 皇帝微凝神,暂未作答,夹了一口拍黄瓜来吃。 绷了他这么多日,果然是急了。火候正好。 「皇兄,那事是臣弟提的,不关她的事。」谢晗顿了顿,又嘟囔说,「臣弟也没想到母后会生气。」 「你知道母后在宫里,你也知道母后素来看重规矩上的事。」皇帝面色微沉,「你只是根本就没去想后果而已。」 七王低头不吱声了。这几天他也想过,那件事确实是他考虑不周,其实可以有其他法子的。 皇帝又道:「你有什么打算,至少该提前来跟朕说一声。现下找不到人了知道心急,是不是太晚了?」 「皇兄……」七王一下就慌了,「您、您把她……」 皇帝瞟着他,又给他夹了块肉:「她在御膳房。」 「……?!」七王惊住。 「你最好知道轻重。朕能让你打听不到消息把人调来御膳房,就能让你打听不到消息让人没命。」皇帝短喟,「母后也能。」 七王忽地后脊一阵凉。认真思量起皇帝的话,愈发觉得自己一时顽意下犯了个很可怕的错。 「皇兄恕罪……」七王的声音有些发哑,听得身后动静方止了话,扭头一瞧,是陈冀江走了进来。 陈冀江手里托着一只碟子一只碗,躬身上前,一并放在了案上。 碟子里是白白的四块长条,每块有小指厚、一乍长,小碗里则是白白的一捧,显然是白糖。 「这么爱吃甜的。」谢昭失笑,只觉一想象这吃法就是满口甜腻,支着额头矛盾了一会儿,七王声音弱弱道:「皇兄……」 「嗯?」他抬眸看过去,谢晗离座一揖:「皇兄,您若不介意,臣弟想求皇兄把这年糕赏阮氏一碟,行不行?先前到底吓着她了,臣弟觉得,还是、还是……」 他觉得于情于理还是得跟雪梨赔个不是,但又没敢把这话说出来。按「礼」来说,没有亲王给宫女赔不是的规矩。 谢晗嘟囔着续言说:「她就爱吃些甜的。」 「……」皇帝的目光一扫,陈冀江赶紧低头看地,心说陛下您堵心不?那天认真尝了半天哪道是阮氏做的也没尝出来,今天七殿下扫了一眼就懂了。 这碟年糕,就是他奉命特意去御膳房盯着,看到阮氏爱吃才吩咐给这边也呈一碟的,而且还真是阮氏切的。 谢昭也想起那天的春饼,面色一阴,艰难地抉择是该把阮氏叫过来还是该把七弟踹出去。 陈冀江领了命就叫手底下的小宦官去御膳房叫人了。 也不让他提是叫去紫宸殿,那小宦官办事也机灵,寻了个由头叫了人就走,雪梨直至到了长阶下才知道是要进殿去。 她一下就紧张了。刚才出来的时候还在埋怨自己那块白糖年糕还没吃完,放凉了就不好吃了。眼下抬头望一望长阶上的大殿,立刻就不想年糕了。 小宦官在旁边一垂首:「姑娘请吧,陈大人在里头等着呢。」 雪梨强定心神,拎裙往上走。 甫跨入殿门,就见陈冀江迎了过来,忙是一福:「陈大人。」 「来了?真快。」陈冀江随口跟她一句寒暄,指了指身后不远处备的案几,「七殿下说那天吓着你了,要给你赔个不是,陛下吩咐备了这个。」 雪梨认真瞧了瞧。 案几上置着炭火小炉,旁边有荤有素放了不少样东西,很是丰盛。 她还没来得及再问点细节,陈冀江就已举步出去了。雪梨再看看案几、又看看一道门后灯火通明的内殿,对眼下的规矩礼数十分迷茫:要不要谢恩啊?真的能在这里吃吗? 然后她自己琢磨了一下。 里面没动静,估计连她到没到都不知道,她磕头谢恩他们看不见,声音大一些呢?会搅扰他们吃饭吧…… 再看看那一桌菜,备得这么齐全,她不吃直接出去肯定不合适,陈大人大抵在外面守着呢,她这么快就出去太奇怪了。 殿外,陈冀江悄悄偏头看着,眼看这丫头连朝内殿磕个头都没有就心安理得地坐下拿筷子了,差点一头撞门上。 雪梨第一筷子夹了个香菇。 这香菇只是洗净后去掉了梗,并未腌制过,沾了油直接烤。烤熟后香味会重上许多,吃起来口感弹滑,搭各种咸鲜的酱都可以。 雪梨开开心心地烤了三个,深棕色的蘑菇盖圆圆的,在炭炉上烤着看起来莫名地有点儿可爱。她便烤得很专心,这个翻翻、那个戳戳、另一个按按,炉上「滋滋」声不断,光听着都诱人。 烤好后夹出来盛到碟子里,雪梨抬眸在桌上一扫,这才傻了。 没酱? 连辣椒面都没有? 再看看那满桌的菜和肉,没有一样是腌过的,全是最原本的味道。虽然该鲜嫩的都够鲜嫩,但就这么直接吃,也有点寡淡吧…… 雪梨悲戚地蹙蹙眉头,想念自己那块没吃完的年糕了。 内殿里,七王蹲身伏在门缝边看至此,扭头压声问:「皇兄,我去了?」 皇帝还在悠哉哉地烤着羊小排,点点头,七王起身推门。 雪梨听得门响抬头一瞧,立刻起身见礼:「七殿下大安。」 「喏,给你调料。」七王把小碟往她手里一塞,「孜然和辣椒。皇兄说你若需要别的,自己进去拿。」 他说着指指里面,雪梨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殿门仍半开,依稀能看到那个身影。 这回就真要见礼了。雪梨甫一屈膝,还未跪下去,里面就先说了:「免了。」 她直回身子,默默把那装辣椒孜然的小碟放到一边,闻得皇帝又慢悠悠地道了句:「需要什么自己来拿,外面的小桌摆不下,就没全给你备上。」 谢昭说完静等答复。他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从她的反应看看她缓过劲儿来没有。他觉得他这梯子搭得很到位了啊,先让她自己缓几天,然后叫到殿里来。叫到殿里来也先让她自己烤烤东西开心开心,然后再让位在亲王的七弟亲手给送个调料…… 他觉得他够宽和了吧?不吓人吧?一点也不像个坏人吧? 眼见外面毕恭毕敬地一福:「奴婢这里东西够了。」 得…… 皇帝叹气,起身径自朝外走来,到二人身边时停脚,不管她头也不敢抬的样子:「点心要不要?」 雪梨立刻摇头。 他想了想,又问:「酸奶想不想喝。」 她刚一摇头,旁边七王喊道:「想!」 「……」皇帝暗瞪他一眼,大步流星地继续向外去,循循道,「你们吃着,朕出去走走。」 出殿后交代外头的宫人备酸奶送进去。谢昭也没走远,在长阶围栏边站了会儿就回到了殿门口。 殿门紧闭着,内亮外暗,他从这儿能看到他们俩在灯火下的身形,他们在里面若不仔细便看不到外面的影子。 他很好奇阮氏在七弟面前有没有那么紧张。 陈冀江和徐世水看着陛下在门边朝自己的殿里探头探脑的,不禁面面相觑:陛下您最近愈发童趣了啊…… 里面的声音徐徐传来。 「吃这个!」七王拿起一盘子鱼片,也不让雪梨动手,袖子一撸,自己一片片往炭炉上夹,一边夹一边埋怨,「方才皇兄自己烤得特痛快,就不让我试,急死我了。」 第四十八章 谢昭在外挑眉不语。 雪梨听他这么一说就识趣地不跟他抢,在旁边笑眯眯看着,看得无聊了,就捧起一小碗酸甜萝卜吃着解闷。 谢昭听不着她的动静,刚轻吁了一口气心说「原来也是一样拘谨啊」,就听里面清脆的声音一下响了:「快翻快翻!要糊了!」 「啊……真的糊了!」七弟的声音很是惋惜。 雪梨咯咯娇笑起来,他隔着一扇门都能听出幸灾乐祸的味道,而后听得她道:「我来!殿下您先吃这个香菇,刚才刚烤的!」 「我不爱吃香菇……」七弟明显为难,转而又大大方方说,「好吧好吧,我吃一个!」 谢昭心下哭笑不得,扭头吩咐陈冀江让太医开副消食的药来,让他们喝完再回去。自己决定还是不要在这儿听壁角了,转身下了长阶,打算随处走走。 真是鲜少这么分明地感觉到自己被嫌弃! 紫宸殿里,谢晗和雪梨吃得十分尽兴。尤其是谢晗,这些日子他一直为雪梨的「消失」而后悔来着,现在见她还好好的,心里自然很是畅快。 于是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越吃越开心,身份差别什么的早忘得干净,哪还有闲心注意殿门外是不是多了个听壁角的影子? 雪梨回到御膳房时恰是备宵夜的时间,她看看膳间里忙碌的阵势,便知今晚的宵夜也没让尚食局备,洗了手就去帮忙。 杏仁茶、翡翠虾饺、豆沙花朵包。雪梨看着膳单一怔——后两样都是偏主食些的东西,陛下这是今晚没吃饱……? 不会是因为她和七殿下在殿里吧…… 她不敢深想,见子娴和汀贤都在做翡翠虾饺便去和她们一起做。 这翡翠虾饺的讲究在面皮上,要调两种面,一种是普通的澄粉加淀粉,另一种是在澄粉淀粉里加点菠菜汁一起,调成翠绿色。擀面皮时一条白色在中间、上下各一道绿,包的时候把白色放在中间,绿色在两边。 蒸过后因有澄粉,面皮就会微显晶莹,两边那两道绿青青翠翠的,就像翡翠一样,故称「翡翠虾饺」。 眼下子娴调着白面、汀贤调着绿面,雪梨正好去调馅。 她剥着虾,汀贤碰碰她的胳膊:「听说御前的人找你去帮忙啊?」 这是方才来叫她去的宦官编的理由,雪梨便点头:「是。」 汀贤有点好奇,压音又问:「御前不是人很多么?要你去帮什么?」 雪梨一时编不出,面色一僵,倒弄得汀贤也跟着尴尬,立即道:「你不便说就算了……我不问了。」 子娴则在另一旁悄悄问她:「你没事吧?听说方才陛下不太高兴?」 「啊?」雪梨一愣,「怎么不太高兴?」 子娴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不知道。就听说陛下晚膳用到一半突然出去了,脸色不太好,我还怕你出事来着。」 雪梨怔然,只好装迷茫敷衍过去,跟子娴说:「我没见着陛下……」 三人便继续做蒸饺了。混了些许猪肉和嫩笋的虾肉馅调好,一小团肉馅包进绿白相间的皮里,一个个包得胖胖的,包足了十个之后搁进蒸笼上锅。 另一边,崔婉正磨着南杏仁。调杏仁茶不止要杏仁粉,还得要些许糯米粉。糯米粉有现成的,她正要叫人取来,抬眸一扫,见一打杂模样的高瘦宦官正拿了那张膳单要走。 「站住!」崔婉一语喝住他,搁下磨至一半的杏仁,上前夺下膳单皱眉道,「这不是你能动的东西。」 因为出了事要查验、生了病太医们也会翻阅近来膳食,膳单一贯是要紧的东西。尚食局里的膳单都由典记专门管着,旁人能拿起来看却不能拿走,就算弄脏了弄湿了重新誊抄,也要典记女官亲自来抄,还得是至少三人一同盯着。 御膳房里这方面的规矩她虽是未着意打听过,但循理只能更严才是。 「哟,女史。」那高瘦宦官作揖,面色微白,看着倒还镇静,笑得客气,「您刚来,大概好多事还不清楚。」 这话说得实在含糊了些。 崔婉眉头紧锁,见他伸手要拿,索性将膳单背到了身后,板着脸道:「这可不是小事,你说明白了。」 膳间里气氛冷肃。一道从尚食局来的几人都同样蹙着眉打量那宦官,等着他说出个所以然。 那高瘦宦官目光闪烁,低着头半天没应话,崔婉面色愈冷,吩咐手下的常侍说:「去禀陈大人一声。」 那常侍连忙领命去了。过了一会儿,却是汪司膳先一步到了。 宦官一揖宫女一福,道了声:「司膳大人。」 汪司膳瞧瞧那瘦高个的宦官又瞧瞧崔婉,皱起眉头:「怎么了?」 崔婉便将方才的来龙去脉说了,说他打算拿膳单走不知是要干什么,又道:「而且这膳单也不是宵夜的,是今天晚膳的。呈都呈上去了,他拿它做什么?」 「哦……」汪司膳悠长地应了一声,将那膳单拿过来扫了眼,却又递回那宦官手里,对崔婉说,「你别管了,他这是有事要办。」 「大人?!」崔婉显然一惊,见那瘦高的宦官趁机要出去,立即侧身拦他。又朝汪司膳急道,「大人!先帝在时膳单上可是出过大事的,杖毙了一干宫人,此番若再出疏漏,罪责谁担着?」 这话说得汪万植也一凛。 先帝时的那桩「大事」离得还不算久远,他们多是知道的,是有心怀不轨的朝臣买通尚食局的典记女官拿到了每日的膳单,用了两个月摸透了皇帝爱吃什么。一剂毒药下得精准,试菜的宦官吃一小口死不了,皇帝但凡吃够三口必死无疑。 但也真巧了,那日皇帝心情大好,把那道自己最喜欢的菜赏了身边的宦官,这事没成,下毒的人反备查了出来。 据说查到最后发现连假诏都拟好了,一道是废储君——也就是当今圣上的,另一道是说传位给十皇子。 十皇子的生母连带假诏里要封的几位辅政大臣立刻就赐死了。十皇子是因当时才三岁,年幼到还不可能有「反心」才逃过一劫,但这几年过得怎么样宫里上下也都有所耳闻——现下也快十岁了,还跟着一位出宫修行的太妃待在庙里,过几年到了岁数能不能混个封地都不好说。 这桩事被崔婉一提,膳间里当即雅雀无声了,久久都没有反应。 被陈冀江打发过来看看的徐世水就迎面撞在这「鸦雀无声」上,当即脑中一闪:得亏来了。 他本是不想跑这一趟来着,觉得御膳房素来是汪万植管着,和他们御前井水不犯河水,但陈冀江怕是阮氏有什么事——她若出了事他们就不好交代了,所以差他过来看看。 到这儿一看这僵局,合着汪万植也压不住了啊?那他还真得问问。 一来二去,崔婉把方才跟汪万植解释的话又按部就班地跟徐世水说了一遍。大约是被先帝时的那事激着了,这回尚食局来的几个年长的都过来帮着说,尤其位在典记的邱氏更是蹙眉道:「我们也不是有心挑汪大人的不是,但奴婢还得多句嘴——若当真出了什么事,奴婢这典记也是要头一个被拉出去打死的!」 第四十九章 徐世水听她们说的时候一声都没吭,其实这里面大概是怎么回事他心里清楚,不出意外,准是汪万植又拿了哪一宫的好处了,那边想知道陛下爱吃什么,他正好帮这个忙。 嘿,刚经了丽妃娘娘那事,师父正愁不能给他添恶心呢! 目光一扫,徐世水没多理旁人,只问那瘦高的宦官:「怎么回事啊?你说是不说啊?」 汪万植心里「咯噔」一沉。他原是没把徐世水当回事的,只当他是来走个过场,这么一看,这是真要插手御膳房的事啊? 他刚要说话,徐世水的眼风「恰好」瞥了过去,悠悠地又问了一句:「汪司膳,这事儿跟您有关没关呐?」 口吻中的杀意弄得汪万植立刻不敢说话了。 徐世水心说你个怂货。 他也不急就静等着,汪万植果然不敢认,连连作揖:「没关没关!您也知道我管了御膳房多少年,出不了这样的事。」 徐世水差点当众冷笑出来! 不过他不认正好,徐世水也不想把这事闹大了,真闹到紫宸殿里去怕不好收场,但这堵他照样给汪万植添:「来人。」 话音未落,两个宦官应声进屋。 徐世水皮笑肉不笑:「这事跟汪大人没关系,咱万事和为贵。不老实的这个,拖出去收拾了,让上下都看着。」 膳间中多人都明显一哆嗦! 那瘦高个的宦官腿上一软跌跪下去,被往外拖时才反应过来,朝汪万植喊得撕心裂肺:「师父、师父您救我啊……!师父?师父!」 再看汪万植,就剩从额头往外渗汗了。 外头的人将那宦官拖到御膳房院外堵上嘴,回来跟徐世水禀说准备好了,一众御膳房的宫女宦官就惨白着脸色准备出去观刑。 雪梨和子娴互相握着手,手心里全是汗,过了会儿岳汀贤也蹭过来跟她们握住手,手心里同样全是汗。 三人互相攥了攥,强吞了口口水,正要往外去,徐世水踱了过来。 他蕴起笑,想套个近乎又不敢碰雪梨,只得拍拍苏子娴的肩膀,和善说:「你们三个年纪还小,别吓着,回房歇着去,这儿没你们的事了。」 三个小姑娘谁也没说出话,互相看看,朝他一欠身,拎着裙子逃也似的跑了。跑到院门口看到那瘦高个的宦官塞着嘴被吓得严实,连多看一眼都不敢,立刻往西边的住处去。 她们的住处离御膳房并没有太远,好像跑了还没有一半距离,就听到了落杖的声音传来。 互相喊着「别看别看!」,三人强忍着一起跑回屋里,重重撞上门,跌坐到地上至喘粗气。 第一回见识到御前的规矩。 雪梨环住膝盖还是直打冷颤。不论怎么安慰自己「是那宦官有错在先」,也还是吓得不轻。她在尚食局三年都没有见过有宫人被处死,打板子的数多些在她眼里就算惨破天际了,今天毫无准备地见识了不出二十句话就杖毙了个宦官的事…… 惊魂未定间再抬头看看,苏子娴面色惨白,岳汀贤直抚胸口,三人大眼瞪小眼地喘了半天都没说话,又喘了半天,依旧不知该说什么,互相搀扶着站起身,坐到榻上接着喘。 好久之后,岳汀贤抱过枕头抬头问她们:「咱们不会也这么被打死吧……」 「不会不会!」苏子娴立刻摇头,摇得十分用力,「我们才不会犯这种死罪!一定能平平安安地活到出宫!」 雪梨听着这话,再度打了个寒噤,不由自主地再次开始执拗地「琢磨」起那个人。 谢昭,皇帝;言承淮,指挥使。 两个明明相同又让她觉得截然不同的人不停地在脑海里撞着,激得她思绪乱极了。她越想越纳闷,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他对她还是蛮好的,今天还叫她过去吃东西来着! 他曾经也说过,御前责罚尚食局的事他不知情。可是今天这样发生在御膳房的事呢,他也不知情么?是不是他的意思啊? 思考这个真是矛盾死了,好像她心里刚刚有那么一点重合在一起的两个身影又被撕开,再度让她的思绪拧成了一截椒盐麻花,再度变得解都解不开。 雪梨觉得好像头顶长了片梨叶子,随着摇摆不定的心思一会儿这边倒一会儿那边歪。几个来回之后觉得烦不胜烦,往榻上一栽用被子蒙住脸,从外看去一副要捂死自己的架势。 是夜,汪万植在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到了二更时索性翻身起来了,小徒弟连忙打着灯上前:「师父。」 汪万植重重呼了口气,心里堵得慌。 今儿这事儿,他心里明白是让御前找茬了。宫里头但凡可大可小的事,就没有刻意往大了闹的,都是息事宁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这事儿呢?徐世水倒也没「往大了闹」,可他把人打死了! 打死了还让他说不得什么,罪名放在那儿,他总不能四处跟人说是御前给他脸色看。 汪万植心里这个难受! 他们宦官无根,老了只能指望徒子徒孙养老送终,是以到了他这个年纪,能护得住底下的徒弟愈发重要。陈冀江这是让旁人都瞧着他护不住人,要断他的后路! 汪万植越想越气,从陈冀江骂到徐世水、又从徐世水骂到崔婉,然后,他的思绪停在了尚食局上。 这十个人都是陈冀江调过来的。 她们是他专程弄来、准备着把他踢开的? 汪万植回过味儿来。 是不是陈冀江的意思兴许还不好说,但经了今天这事他起码确定了这十个人不是跟他一条心,她们守的是尚食局邹氏那边的规矩。 崔婉敢当众跟他叫板,还越过他直接请御前的人来评判御膳房的事,端的就是没把他放在眼里啊! 汪万植越想越气,原本还是坐在榻边生闷气,过了会儿就成了踱来踱去地直切齿。 这么踱了小半刻的工夫,他挥手把小徒弟打发出去了,自己坐到案边,想想写写,把尚食局调来的那十个人都写了下来,挨个琢磨起来。 啧啧,不老实的其实不少。 崔婉和他当面叫板是一个,叫岳汀贤的那个隔三差五往御前送东西走关系他也知道,先前御膳房里可没人敢这么干。 还有叫阮雪梨的那个,先前不显山不露水的,没让他觉出什么。直到今晚御前来人叫她去帮忙他才觉出点味儿来,合着也是个有心思的。 还有那个站出来帮着崔婉说话的典记。 汪万植一口气圈了四个人名下来,静默须臾,又在十个人名外勾了个大圈。而后把这单子压在砚台下,自己一边琢磨着,一边躺回榻上。 御膳房里,鼻子尖的宦官们最先嗅出了点儿不一样的味道。 最近汪大人心情不好。 私底下便免不了拿这个当谈资说道说道。这边嗑着瓜子的一位先说了:「瞧出来没有,汪大人好像憋着口气呢?」 那边喝着茶消食的一个一咧嘴:「嘿?前头把他徒弟打死了,他能不憋气吗?瞧那脸黑的,我看这是要叫板。」 这话到此便差不多了,先说话的那人直摇头:「他敢跟御前叫板?陈大人不踩死他!」 第五十章 又过了两天,反应迟钝些的也都觉出不对劲了。 汪大人是心情不好来着,但他没找陈大人叫板,至少暂且没有。目下看来,他是打算整肃整肃御膳房? 先是刚从尚食局调来的典侍郭氏被抓了个「点心摆的不好看」的错,这种错拿出来一说,旁人就知道至少有六七成是找茬。但这不要紧,「官大一阶压死人」放在这里特别管用,郭氏解释都没的解释,在外跪了半个时辰。 一月末的天还冷着,恰又赶上月事,郭氏当晚就疼得在榻上喘不上气了,之后几天也没起来床。 在这几天里,典记邱氏和女史崔婉都跟着倒了霉。 邱氏据说是因为往汪万植房里送上个月的膳单时晚了片刻,挨了好一顿训,一委屈就哭了,正好让汪万植抓了个错——你个宫女还敢随便哭?顺理成章地打发回去闭门思过去,要闭门多久就不知道了,这个汪万植没说。 崔婉的事,更是连雪梨她们几个不谙事的小姑娘看着都觉得冤! ——那天晚上前头来人说陛下这几日政事多,难免累,胃口也不佳。御医说可以吃点山药炖牛肉,补血益气养胃。 这种炖菜在她们眼里都很简单啊。调味的技巧是这么多年来早练熟的了,一准儿炖得入味又不腻,只要掌握好火候别把牛肉炖柴了就成。 在崔婉这个资历的宫女看来,简直连出错的可能都没有! 偏偏就让汪万植挑出错来了,扫了眼已呈进钵中的菜,面色一黑:「谁让你切的滚刀块?」 这不是不讲理么?! 崔婉打从第一回学这个菜,山药就是切滚刀块的,这有什么可说的? 然后汪万植又说了:「你看看这奇形怪状的好看吗?给陛下添堵呢?有没有点儿眼力见儿!」 雪梨当时在旁边,都跟崔婉一起听傻了。一年下来切滚刀块呈上去的东西不少啊,先前也没听人说过陛下不喜欢啊? 不然就不会继续教小宫女们学滚刀块了啊! 还没待她们解释,汪万植大手一挥招呼手下的徒弟来重做了,吩咐说:「山药切方丁,别太小。每块要一样大,瞧着好看。」 然后他便不理崔婉了,溜达出膳间歇着去了。 这三件事放在一起一看,众人立刻就明白轻重了:汪大人这是打算把尚食局调来的人挤出去。 这三件事不痛不痒,透出来就是让底下人瞧着的。眼下他们瞧明白了自然要照办,谁也不想跟着倒霉。 当天晚上,这份排挤就从饭菜里显出来了。 御前上下包括御膳房吃的都是陛下桌上撤下来的东西,一顿一百道菜分到各处,最好的自然是留给陈冀江他们,但到了御膳房这里从来也没太差过。 一般是冷热皆有,然后他们内部再分,互相有个照应,谁都不会让谁太亏嘴,看见还有忙着的多会拨出一份来搁蒸锅里拿热气先笼着,再知会对方一声说「菜给你搁那口锅里了」。 这就挺好,谁都能吃到热的不说,每个人碗里起码能看着三四样菜,荤素也齐全。 但今儿个,也不知道前头分下来的菜在御膳房里这一圈是怎么转的,反正尚食局的十个人互相一碰,全都只有凉菜,而且都只有一个。 常侍宋敏看看三位女官的神色没敢多言,只好问她们年纪小的:「给你们菜的人怎么说的?」 「他们说不够分了……让我们凑合凑合。」雪梨看着碗里的花生米嘟囔道,「还说若能找到别的菜,再给我们送过来。」 几个年长的互相一望:嗯,跟我们也是这么说的。 这里头摆明了有鬼。年长的宫女们心知肚明,暂且还是没跟三个小的多说,催着她们赶紧吃饭,又拿了空盘子,把自己碗里能分出来的菜往外分。 这几个到底年纪长些、位份也高,那一边就算一起欺负人也不敢一脚踩到死。所以她们虽然分到的也都是凉菜,但好歹是荤的,比这三个小恭使强多了。 一圈匀下来,只有花生米的雪梨碗里多了个咸水鸭腿,崔婉想再给她几片鸭肉她却死活不能要了:「姐姐还得吃呢!」 分到皮蛋豆腐的苏子娴从宋敏那儿分了几片醉鱼,选侍吴氏又给她塞了片猪肚。 原本只有凉拌菠菜的岳汀贤则添了几片酱牛肉,苏子娴又分了块皮蛋给她。 一方膳间里只剩了她们几个从尚食局来的人,围在一起就着凉菜吃米饭,互相照顾着显得其乐融融,其乐融融之余又透着一股子凄清。 要命的是,之后几乎每天都是这样。 而且她们也捞不着额外的糖和点心了。原因非常巧妙,但凡她们想动手给自己做点吃的,必定立时三刻有人交待她们点差事干;若是想劳别人帮做个什么,对方一准儿打哈哈:「哟,不巧,手里有活。」 二月初二中和节,民间也叫「龙抬头」。这其实是个为土地爷贺生、为农耕祈福的日子,但宫里也会有些小贺,该备的节庆小吃要象征性地备上。 猪头肉、烙饼、撑腰糕。 头两样都没什么意思,而且「猪头肉」什么的放在宫里听着多有点上不了大台面的感觉,嫔妃跟前得脸的宫人有不少都会撇嘴说「娘子哪会吃这个」,就末一样撑腰糕还有点吃头。 宫里的常见做法有两种,一蒸一煎。煎的简单些,就是把旧年糕切片下锅煎脆;蒸的呢,是拿糯米与红糖搅拌后上锅蒸,上面再洒些桂花,入口松软香甜。 雪梨一边磨碎糯米一边犯馋,心里打着算盘想自己怎么也能吃到一块吧…… 近来用度被克扣不假,但逢年过节这些应景的吃食,从来都是上下都有的。比如腊八都会分一小碗腊八粥、春节都会分几个春卷。 之前吃这些东西只是图个节庆吉意,这回是真的发自肺腑地馋了,最近吃的实在太差了! 她这边磨着米,苏子娴在旁边筛着红糖,余光扫见汪司膳进了膳间来巡视,二人都后脊一凉,更聚精会神地盯着手头的活。 汪司膳在苏子娴身后停下脚,瞧了瞧,问得尖声细气:「筛红糖呢?」 「是。」苏子娴连忙放了手里的细筛,转身一福,「汪大人。」 「嗯。」汪万植笑眼微眯,好似很满意地审视了她一会儿,又问她,「红糖和糯米都按什么分量放?」 雪梨和苏子娴同时一悚。 她们大多的时候还是帮厨,上手做时也有女官盯着教着。这道撑腰糕便属于还没正经学过的,今儿也不是她们掌勺啊…… 汪万植冷声一笑,伸手就拽苏子娴的耳朵,口气蔑然:「这么简单的都记不住,你到底是怎么来御膳房的?」 「大、大人……」苏子娴吃痛,被拎得不敢挣也不敢哭, 雪梨一吓:「大人恕罪!」 说完才算彻底回过神想起跪下谢罪,原在膳间另一边做着烙饼的岳汀贤也赶过来,压住慌张脱口便道:「糯米八两红糖五两澄粉一两水十两,大人……」 汪万植好似没听见似的一瞟她,岳汀贤刚到嘴边的求情的话被这目光噎住。 汪万植尖声一声哼,视线缓缓地划过三人:「我看你们几个小的还是再历练历练的好,御膳房可是出不得错的地方。」 第五十一章 三人一声提心吊胆的「诺」还未应出,他已续道:「日后就先别管膳间的事了,洗碗的活交给你们,干熟了再说!」 「大人……」雪梨抬头要辩,汪万植狠狠地松开苏子娴转身就走了。 苏子娴搀起雪梨,也是要追上去辩解的样子,被雪梨和子娴同时一握,三人一齐冷静下来。 她们就是再不谙事,也知道这是成心找茬的,辩解有用就怪了! 苏子娴气得双颊涨红:「怎么办啊!」 雪梨叹气:「能怎么办?洗碗呗……」 又不是没洗过,刚进宫那会儿都是这么过来的。再说汪万植又不能让她们洗一辈子碗,她们早晚还得回膳间来。 「听说御膳房这边和尚食局一样,洗碗也是轮值的,都是宦官。」岳汀贤撇撇嘴,又嘟囔一句,「也指不准没咱的活呢!」 那也许就能直接回来了? 三人各又叹口气,把手里的活交给旁人,一同往搁脏碗筷的小间去。听了岳汀贤方才的话,雪梨和子娴便也都难免存了点侥幸,觉得那边要是排不了这么多值就好了! 到了西边的那小间一看…… 是她们想太多了。 这哪是没活?这是把原本要七八个宦官一起干的活全给她们了,碗筷堆了几摞的小间里除了她们三个,一个人都没有。 汪万植拿定了主意,不能给陈冀江安排进来的这十个人在御膳房呼风唤雨的机会。 那三个小的他要压住,另外七个则慢慢挤着,聪明点的若主动开口说要回尚食局,他就由着她们去。若是非死赖在御膳房不走,就不能怪他不给留活路了。 他自认想得明白,在御膳房里三十多年,主管这片地方也有二十多年了,不能让陈冀江那孙子抢了威风! 徒弟给奉了杯茶,在旁边毕恭毕敬地叫「师父」。这让汪万植心里好受了一点,他还怕上回打死了一个弄得底下人都不肯再跟他了呢。 「师父,那三个小丫头,就让她们洗碗?」徒弟在旁边笑着询问,然后压音又说了句,「依小的看这么着不成。您看咱跟前头离得这么近,保不齐哪天那姓陈的就得过来转转,这要是瞧见了,还不得恨得您牙痒痒?」 「他有什么可牙痒痒的?那几个是他对食啊?」 汪万植这般不疼不痒地说着,心里却也盘算起来。垂眸瞧着那缓缓飘散开的茶气思量了一会儿,复开了口:「世贵啊,你回头和世财一起盯着去,天儿慢慢暖和,她们那屋子得清扫清扫、修整修整。」 「清扫修整?」夏世贵一时没明白师父的意思。刚才还琢磨怎么打压这几个呢,怎的突然又要给人家修整屋子? 汪万植笑呵呵地把茶盏一放:「让她们先搬别处去,房里的东西暂不用挪。」 嚯…… 夏世贵又怔了一瞬后便反应过来,赶紧叫上兄弟,着手去办。 上头有师父瞧着,这兄弟俩办差自然要格外「到位」。他们先细品了一遍师父的意思,把紧要的点都数了出来,知道师父一是想让她们离御膳房的旁人远点、二是想把她们这三年的积蓄也捞过来。俩人都觉得师父高明,互相竖个大拇指,办去了! 彼时已是深夜了,雪梨和汀贤早早就躺下了,却睡不着,都在等子娴。 御膳房里的刁难来的越来越明显了。刚开始是让她们三个洗碗去,不两日就成了每次轮值只轮一个人,那么多碗碟哪是一个姑娘家能洗完的?但这由不得她们说什么。 头一天倒这个霉的是汀贤,晚上回来时还没进门雪梨就听到她在哭,开门一看果然是哭得妆全花了。细一问才知道,中午时该洗完的没洗完,掌事的宦官二话不说就把人拉过去打一顿手心,一双手当时肿得握不上,下午再洗时自然难免会拿不住摔碎。 摔碎了东西就接着打,用汀贤当时的哭着说的话就是:「打一个碗十板子,用十二分的力气。」 她是这样,后面轮流去的雪梨和子娴自也是,每天都是。天天回来手都是肿的,若没打完,两天后再轮去头一件事就是把之前没打完的补上。 怪不得要让她们挨个轮着去,去一趟歇两天! 为这个,雪梨把先前被太后罚跪后皇帝给她的那一小瓶药都拿出来了,只跟她们说是干兄长卫忱给的。那药确实是好药,涂上一层之后淤肿很快就消下去,隔两天之后顶多还剩几道青印。 但就是太少了,三个人一省再省,到现在也就剩了个底儿。 又过了半刻工夫,子娴回来了。 两个姑娘都立刻从榻上翻身起来,汀贤去给她打温水洗脸洗手,雪梨帮她上药。 「那帮混蛋!」苏子娴红着眼睛把帕子扔出去老远,话语未落就趴在桌上哭了。 雪梨心里也难受极了。 最初的时候还想过找机会去见卫忱,求卫大人帮帮她。可是这么久了,她们能去的地方都只有住处和那方膳间,根本没机会出去。 骤有敲门声一响,三人犹如惊弓之鸟般打了个颤,向门外望去:「谁啊?」 看轮廓是两个宦官,接着听到其中一个说:「姑娘,汪大人差我们来办个事。」 现在她们哪还敢惹汪万植不快,子娴一听,擦擦眼泪就要去开门,被岳汀贤一拽。 岳汀贤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朝外应了声「来了!」,抓了还放在案上的药瓶塞上塞子示意雪梨藏好,然后才去开门。 门外两个宦官笑着:「三位姑娘,汪大人说天暖和了,这屋子得修整。你们啊,挪到别处住几天。」 「修整屋子?」汀贤有点诧异地抬头正看哪需要修整,肩头被人一推,已被推出了屋外。 雪梨和子娴也基本是被这般推出来的。两个宦官带了锁,将门一锁,扭头一句「走吧」,就带她们去新的住处。 东绕西绕,绕到了西边这一片宫人居所的最后头,三人踏进房门一看,就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是紫宸殿外做杂役的宫女们住的地方。宫里做杂役的宫女不是因家中获罪没入宫中为奴的、就是入宫后犯了错被发落下来的,住的地方差不说,冬时几乎没有炭火可用,棉被什么的也是十分凑合。 屋里已有四个人,都是三十多岁的大宫女了。听到动静,有人掌灯过来一看,轻笑了句「呵,来三个小姑娘」便回去接着睡觉,也不管她们。 房中就一个大通铺,那四人睡得宽敞,余下的地方俩人睡都嫌挤,她们仨互相看看,摸着黑过去挨个爬上榻挤在一起,倒是即便被子薄也不觉得冷了。 如此又过了四天。 白天的活铁定干不完、决计要挨打,晚上回来又听那四位调侃,说的话顶不好听,有时脏得不堪入耳。 雪梨听不下去顶了一回,之后麻烦就更大了,她算是知道什么叫仗势欺人了。 第五天,可算有了个出去的机会。 这边的碗碟洗净了,尚食局是要取回去的。这天恰碰上一个来取东西的宦官肠胃不适,走到一半解决这事儿去了,余下的宦官扫了眼旁边洗好的那一堆东西直蹙眉:少个人还真拿不了。 第五十二章 每天来的人数都一样,今儿少一个人雪梨也看出来了,一咬牙上前就道:「我帮你们送!」 领头的那宦官打量着她,旁边奉汪万植之命看着她干活的夏世财立时一瞪她。 雪梨硬着头皮装没看见,低头喃喃:「我也是尚食局出来的,正想回去看看邹尚食呢。」 一句话还真把关系拉进了,那几个宦官笑笑,还有人说「我就说看你眼熟!」,而后便让她帮忙了。他们人又多,夏世财哪拦得住? 等夏世财和夏世贵合计完、二人又去禀了汪万植的时候,雪梨已经和他们一起利索地收拾好东西拎着走了。一路上这些个宦官还挺照顾她,她拎着东西走不动了停下来歇着他们也等她,这般走了足有两刻,才可算到了尚食局。 东西送到了,雪梨一福便要告退。他们也估摸着她要见尚食那话就是个说辞,问都不多问,看这小姑娘挺可爱的便拿了几块点心给她,就此别过。 雪梨出了尚食局就往那小院跑! 出来一趟不容易,她也是豁出去了。原想去太医院去讨些创伤药便回去,狠下心一想,不得不搏这一把,去找卫忱! 拎着裙子,跑得好像腿都不听使唤了,完全是在不由自主地往前飞奔。半冷的天,身上仍沁出一层汗,依稀能觉出汗珠顺着腿往下流,再被中裤的某个褶皱吸掉,然后再流一滴下来。 身上出着热汗,旁边刮着冷风,似乎什么都已然被甩在了身后,御膳房什么的都被扔得远远的,再也不用回去了。 那条曾经让她觉得有点儿阴森的偏僻宫道此时看上去分外祥和,她在院门前停下脚,顾不上喘气便上手拍门:「卫大人!卫大人!卫大人卫大人!」 连喊了数声都没有人应,院门仍紧紧阖着,和这条安静的宫道一样荒无人烟。 「卫大人。」雪梨的声音弱了下去,好似有一根细针残酷地挑破了心底的最后一丝支撑,里面积攒了数日的委屈一起漫了出来,眼泪夺眶而出,「卫大人……」 满心皆是足以吞噬一切的绝望感。 她缓缓地转了身,脚下一步步往回蹭着,努力地从无助中又抽出一丁点儿清晰的想法——找不到卫忱,就先去太医院要点药吧……她那一瓶子创伤药,已然不够今晚了。 天边夕阳渐落,红彤彤的一轮。她恰好迈过一道宫门,脑海中倏然一晃…… 那天在正则宫被太后责难,也是这样夕阳西斜的时候。但那日皇帝救了她,今天,再没有人可以帮她了。 雪梨怔怔地望了那轮夕阳好一会儿,「哇」地一声大哭了出来。 委屈在心里压得太多,眼泪就好像流都流不完。 她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汪万植为什么突然看她们不顺眼……她好希望自己能对宫里的这些弯弯绕绕多懂一点,觉得若当初晚一些知道「指挥使」的真实身份,让他多提点几次就好了。 转念一想,又立刻觉得根本就不要认识他才好!这样她现在便还在尚食局里,根本不会到御膳房那鬼地方去…… 仗着这条宫道偏僻,她破罐破摔似的一直哭到筋疲力竭,嚎啕变成了呜咽,仍未觉得畅快,却闻一声冷喝:「哪儿的宫女!」 雪梨一凛,哭声噎住。 转过身,她哽咽着下拜:「女官。」 「你……」那人呵斥的话猛咽回去,上下一扫她,「雪梨?」 雪梨抬头,擦了一擦眼泪才看清对方是谁:「丁香姐姐……」 丁香赶忙上前扶她起来:「怎么跑这儿来了?殿下说你去御前了……好端端地哭什么?来跟姐姐说,姐姐帮你。」 原本她和丁香也就是点头之交来着。她去正则宫陪七王用膳那几天,丁香会领她进去、送她出去,外加几句寒暄客套。 但她这会儿见到丁香都觉得十分亲切。 于是她抽抽噎噎地把近来的遭遇说了个颠三倒四,丁香倒也耐心,听了个「大致明白」之后眉头倏皱。 雪梨望着她的神色,拽拽她的衣袖,问得踟蹰:「姐姐能帮我么……」 这事不好办。御前的勾心斗角旁人都是躲得越远越好,虽说不上碰不得,却也多是碰不起。 谁知道是不是皇帝的意思。 丁香沉吟良久,迎上她饱含期盼的泪眼,一喟:「我也不骗你,这忙我帮不上,只能、只能找机会帮你问问七殿下……」 丁香原也就是存了个善心,觉得既然自己有这路子,能帮雪梨说一句就说一句。至于七殿下肯不肯帮,就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结果七王一听就恼了。他原是射箭被弓弦弹青了胳膊才让丁香去太医院取药,听了此事药也不上了,拍桌子就走。 丁香大惊,知道依他的脾气这是要闹大,连忙追在后面劝。可她也不能强把他拽回去,谢晗就权当听不见丁香的话,任她在后面劝得苦口婆心,自己依旧走得健步如飞。 一直到了紫宸殿的长阶前,谢晗才扔给她一句:「在外等着。」 丁香眼睁睁看着他往上走,膝头一软险些跌跪下去,咬咬牙,只得祈祷这事能往好的方向去。 眼看七殿下进殿时连步子间都带着气,宫人不敢强拦,只说里面还有朝臣议事,让他在侧殿等等。 谢晗在侧殿坐着都气得咬牙切齿,弄得宫女们连上茶都不敢,全都躲得远远的。 片刻,气鼓鼓的谢晗听得动静抬眼一瞧,从侧殿殿门恰能扫见朝臣出去,又见一宦官正要进这侧殿来。他知是里面议完事了,也不等那宦官开口请他,起身就往里去! 那宦官只觉耳边一道疾风似的他就过去了,往里看了看,惊得脸都白了——这是找陛下打架来了不成?! 谢晗一直还是很敬畏这位皇兄的,今日却是绷住了连个礼都没行,进了殿停脚站稳了就狠狠瞪着,铁青着脸,情绪全写在脸上。 皇帝议事议得口干,正喝着茶,抬眼见他这副样子,放了茶盏皱眉:「怎么了?」 「皇兄你太小人了!」七王破口就是一句骂。宫人们一听,连扫皇帝的神色都不敢,「扑通」就全跪下了,却是一个都不敢吭声。 谢昭冷不丁地被他骂得一头雾水,倒也没发火。 挥手让宫人们都出去,皇帝问七王:「朕怎么小人了?」 谢晗怒道:「你觉得雪梨坏了规矩你说啊!你容不下她你说啊!干什么表面装大度背后折腾人?亏你还是个皇帝!」 他还在他面前讲那么多大道理!显得他多大度!过分! 谢晗越想越觉得自己被骗了,越说越气:「你不拿她当人看,我还把她当朋友呢!你一个皇帝,欺负个小宫女,你丢不丢人啊!」 七王十四岁的年纪,近来声音转变得明显,尚未完全变完的声音嚷嚷出的这话听上去格外愤怒。 谢昭忍着不恼,短沉了口气:「朕怎么欺负她了?」他目光微凛,有些心惊,「你听说什么了?」 被他这样一问,谢晗蓦地也意识到点什么。他咬紧牙关,愠意未消地打量了皇兄半天,只又说出一句:「不是皇兄让人天天打她的?」 第五十三章 底下的宫女宦官都被陈冀江遣得远远的,只他和徐世水还在内殿殿门外守着,里面的一言一语清晰入耳,师徒俩都被吓得不轻。 徐世水甚至琢磨着,是不是该交代外头把廷杖什么的都准备好了,万一一会儿陛下圣颜大怒要罚七殿下,他们还是迅速点儿为好,省得自己也跟着倒霉。 「师父……」徐世水压音一唤,正要询问一下这事,耳边殿门骤开,惊然一瞧,皇帝夺门而出。 硬挺了半天的师徒俩这回一下就跪了,可还没跪稳,一句话就砸了过来:「带上人跟朕来。」 「……诺!」陈冀江连忙应下,爬起身跟着出去招呼手底下的宦官宫女。 徐世水则扭头去看七王,陛下都雷霆大怒了,这位小爷居然面色比刚才好很多,这胆子怎么长的啊?! 一时倒也没工夫多理这位小爷,陈冀江、徐世水连带着一众宫人头都不敢抬地紧跟着皇帝,见下了长阶就往紫宸殿后面绕,也不知这是要去哪儿。 专搁碗筷的小间里,雪梨哭得嗓子都哑了。 从她回到御膳房到现在有两刻工夫了,夏世贵手里的板子就没停下,手腕被他捉着,下下打得都实在。 雪梨眼看着左手青紫痕相叠然后高高地肿成一片,换到右手的时候就连看都不敢看了,死死低着头,眼泪啪嗒啪嗒地掉成串。 这边夏世贵下着狠手,旁边他兄弟夏世财也没闲着,指着雪梨便骂:「还哭?你还敢哭!叫你要往外钻!挺有主意啊你!又是点心又是药地往回拿,你倒挺招人喜欢?」 皇帝一进御膳房御前的人就把里里外外的人全看住了,陈冀江叫了个小宦官领着去找雪梨,刚到了那小间外还没抬眼,就听闻一句声嘶力竭的:「大人!奴婢错了!」 皇帝抬眼间怒意骤腾:「住手。」 低沉的一喝来得毫无征兆,夏世贵手里的板子犹是落了一下才回神看去。雪梨被那又一阵痛激得浑身再一颤,转瞬,只觉四下死寂。 发蒙地擦了把眼泪,雪梨定睛一看,张惶下拜。 房中安静得连她眼泪落地的声音都变得明显极了。雪梨知道这么哭很坏规矩,心虚得一再低头,余光扫见那双龙纹黑靴到了眼前的时候又想往后避。 未及挪动却觉腋下陡被一架,雪梨「啊」地惊叫出声,只见眼前画面飞转,再定睛时已坐在了樟木矮柜上。 皇帝近在咫尺,方才架在她腋下的手都还没有收回去,让她无法不相信:她……她是被他抱上来的…… 谢昭看了她好一会儿,想哄她一句又并不知该怎么哄。 少顷,他视线下移,停在她红肿不堪的双手上,侧首看向跪伏在地的两个宦官,道出的两个字森然冷冽:「杖毙。」 「陛、陛下……」夏世贵反应快些,膝行上前想求句什么,被御前的人把嘴一堵,两个一起拖走。 雪梨脑中一片空,木然坐在矮柜上抽噎着,直到他微暖的手指从她眼下抚过:「不哭了。」 她立刻点头,点头点得很认真! 谢昭蹙蹙眉头,一喟,尽量温声:「送你回去歇着。」 他说完又伸手把她从矮柜上抱下来,雪梨站定了,这才发觉来了这么多人,一时面色微红,呢喃道:「奴婢自己回去……」 他却只在她后背轻一拍,不由分说:「快。」 雪梨到底是不敢跟他顶的,见他坚决就只好照做。 夏世财和夏世贵正在院子里受杖,陈冀江存着心杀一儆百的心思没堵嘴,有心让旁人听他们叫。 二人觉得冤极了!从前打压宫女的事儿也没少干,折腾死的都有,万没想到这回竟直接把皇帝招了来,万没想到她有这本事! 有陈冀江在旁边盯着,行刑的宦官心领神会,使力只使八分,要打死且得慢慢来。二人心里大骂着,陡一抬头看见雪梨和皇帝从里面出来,夏世贵咬咬牙,不敢求皇帝,便看向雪梨。 小姑娘大多心软,他拿准了这个,嚷道:「雪梨,雪梨你行行好!你说句话!饶我们一命!我们……我们不是故意欺负你啊,是规矩在这儿……」 雪梨原本哭得尚未回神没意识到那边的事,被他这么一喊下意识就扭了头了。被那一身血污的人吓得往后一退,转而一只手蒙在了她眼睛上。 谢昭的手在她脸上一触便沾了一手泪痕,平了平气,扫了眼跪在院中各处的宫人:「看清楚了,再有欺负她的,就陪他们两个去。」 正行刑的宦官听言恰到好处地一加力,二人一声惨叫顿时刺耳。一众宫人后脊发凉地连连叩首应诺,胆子小的直往后缩,胆子大的也不敢抬头。恐惧之余,惊讶雪梨这到底是哪来的本事。 早上还任人欺负的一小丫头,晚上就直接被九五之尊撑腰,这宫里的事真是……说不清楚。 谢昭挡在雪梨眼前的手一直没移开,微湿的羽睫在手心里划出轻痒他也不理,就这么半拢着她往前走。到了院门前稍一停,他提醒了句「门槛」,雪梨就小心地拿脚尖探着点点,然后平稳地迈过去。 离院门远了几步后,他终于松了手。隔着道院墙犹能听见惨叫声求饶声,雪梨咬着嘴唇听了听,到底一句求情的话都没说。 他们死得很惨是不假,但皇帝若不来,她早晚会被慢慢折腾死的! 出了御膳房往西边去,很快就是宫女们的那一片住处。 这一路吓着不少人。住在这片的宫女全是紫宸殿的人,只不过越往后的位份越低,许多都是见不到皇帝的,更没见皇帝往这边来过。 夜色中,眼看着一个小宫女抽抽搭搭地走在前面、皇帝放缓步子跟在后面的情景,许多宫女都反应不过来,怔神一瞬后才想起来行大礼,山呼万岁。 如此走了一段之后陈冀江也觉得不合适了,索性差了人出去清道,喝令附近宫女都回屋去避让,这才算安静下来些。 雪梨就闷头一直往前走,一直走到了最后一排,才往右指了指,说:「就在那边。」 「哦。」皇帝一应,「去吧。」 她又说:「奴婢自己去吧。」 子娴和汀贤这会儿应该都睡了,他去了一定会吓到她们的! 雪梨这么想着,抬眼泪汪汪地望他。 谢昭直被她看得心软,无奈点了头。 终于又见到她一笑,垂眸福身,就朝着右侧的宫道走了。 谢昭望着她的背影等了一会儿,见她路过了三间屋子后抬手敲门,吩咐陈冀江记住这地方,一会儿让太医来给她看伤。 却听那扇门里嚷嚷了一句什么。 皇帝微凝神,举目看去,又听她对里面说「姐姐我错了」什么的,提步上前。 「姐姐,快开门!」雪梨在外面求着,能听到里面子娴汀贤也在帮她说话,然后就听到冷喝说:「你们两个敢去给她开,就跟她一起在外面待着!」 子娴央求说:「好姐姐,雪梨累了一天了……」 她说得温声软语,但这四个年长的因为身份低,素日教人欺负惯了,难得有个能让自己出气的自觉爽快,对她们愈刁难愈上瘾,又哪里那么好说话? 第五十四章 便听里面一声冷笑:「那是她自己的差事!这么晚了还让人起来给她开门,也忒不懂事!」 谢昭轻吸了口气,手指在她肩头轻点示意她退后,而后自己也躲开了些,侧首:「来人。」 两个身材魁梧的宦官闪身上前,「咣」地一脚狠踹,门板直直朝房内飞去! 月色下,卧房里乱成了一团。 子娴和汀贤往这边一望直接吓住了,几个大宫女要骂的话生咽回去,连滚带爬地下榻见礼。 谢昭扫了眼房中陈设,吩咐陈冀江:「给那两个换个住处,另外四个你看着办。」 陈冀江沉稳应下。雪梨掐指一数,立刻抬头看谢昭:「陛下……」 「那两个」是指子娴汀贤,「另外四个」是那四个大宫女——她怎么办?! 她原想问上一问,却见月色下他的面色上狠意毕现,她的话就卡住了,默默地低下头,觉得先不问为好。 他复扫一遍那四个宫女,面色愈沉三分,俯身一握雪梨的胳膊,拽着她往回走,出语口吻森然:「传司膳来!」 皇帝的脸色太可怕,雪梨就一直没敢吭声。一路被他握着胳膊也不敢挣,好在他步子放得慢,她跟着也不累,就这么被「拽」进了紫宸殿。 一入殿,宫人们立刻到该站的地方站着去,皇帝不问话他们就打算装不存在。 皇帝看看雪梨,着人带她去沐浴更衣,两个十七八岁的宫女赶忙上前,特别客气地请雪梨跟她们去,声音温柔得一听就知道是怕她不高兴。 雪梨朝皇帝一福,随着她们去了。两个宫女在自己房里给她备的水,到她洗的时候谁也不敢出去,非要在屋里待着。弄得雪梨特别难为情,虽然有一道屏风隔着也还是觉得别扭,于是便洗得匆匆的,出水前还先喊了一句「姐姐你们别过来啊」才敢出来。 等她穿好中衣中裤中裙出去,两个宫女又即刻过来了,一个轻手轻脚地帮她上药、一个耐心万千地帮她擦头发,头发擦得半干后取了发带替她简单一扎,紧接着就捧了干净的衣服过来。 雪梨赶紧说:「我自己穿!」 两个宫女相视一望,一个道:「姑娘别客气了,你手伤着,万一再刮着碰着,陛下问起来我们也担待不起。」 她就只好乖乖听话了。其实有人帮也好,她们宫女都穿齐胸襦裙,裙头上的系带要在胸上前前后后绕两三周,两指宽的带子从肿胀的手心上划过确实很疼,近些日子都弄得她一穿衣服就呲牙咧嘴。 只不过,她们这么一帮,她就还是得当着她们的面把中衣裙脱了,底下还好还有中裤,上面脱干净了换抹胸,雪梨的脸一下就红了! 这一红就红了一路,她自己也知道,脸上明显烫着呢。到了紫宸殿的时候就尴尬了,万一皇帝看出来了问她,她怎么说啊…… 好在她们并没有再带她去见皇帝,一宦官出来交待了两句,她们就带着她往西边的侧殿去了,笑对她说:「陛下说时候不早了,让姑娘今晚先睡侧殿。姑娘先歇着,我们去给你叫点吃的来。」 内殿的大门紧阖着,里面通明的灯火也掩不住那份凛然的肃杀。 汪万植很有些慌神。 这个时辰他原是准备睡了,刚才御膳房里的事儿他一丁点儿都不知道。 他是个注意养生的人,自认想得明白:坐到了这个位子上差不多可以作威作福了,但总得活着才能作威作福。所以活得非常「小心」,早上含参片提气、晚上吃莲子静神。 那莲子是不去芯儿的,他也不怕苦,煮得烂熟之后嚼嚼就往下咽。刚才御前的宦官过去传话的时候他就正嚼莲子呢,听说是陛下传他,差点被那苦芯儿呛了,咳出来之后问那小宦官什么事。 那小宦官得了陈冀江的叮嘱,只说不知道,反正汪万植也不能不来。 就这样他也还把先把碗里余下的三个莲子一口气吃了,连带着把汤都灌下去才跟着出来。小宦官心里直笑他:您养生没错,可您也得有命活着啊。 进了紫宸殿一瞧,汪万植嗅出点不对头来。想了想近来好像又没做错什么,呈过来的东西没听说有什么不好,就又静了静神,一直进了内殿。 见礼时一个头磕下去,跪了一刻都没起来。 皇帝不说话,执笔继续练着字;旁边的陈冀江也不说话,垂眸盯着鞋尖好像看不见汪万植。 这么一来汪万植就慌了,可又不敢问。 少顷,皇帝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放下茶盏又接着写字,倒是陈冀江说话了:「有几句话要问你。」 这不咸不淡的口气让汪万植有点蹿火,但在皇帝面前决计不能发作,他连忙应道:「您问、您问。」 陈冀江慢悠悠道:「这些天陛下赏下去的各样点心、菜肴,说御前上下都有的,你给尚食局刚调来的人没有啊?」 汪万植一愣,不知道哪儿让陈冀江察觉他排挤那几个宫女了。 转念一想又心说陈冀江你可以啊,甭管怎么知道的,几个宫女的事你敢告到陛下跟前?你真当自己是块料? 这厢一磕头:「给了,自然给了。陛下圣恩浩荡,下面的人都感激着呢。」 皇帝仍未有话,陈冀江稍一挑眉,还是那个口吻:「那陛下点名让那几个宫女做的菜,都是她们做的吗?」 当然不是。三个小的让他压住了,七个大的也都找了由头有日子没进膳间了。被问到这儿,汪万植有了点心虚,但仍反应得很快:「自是、自是!」 陈冀江扫了眼皇帝的神色,示意候在一旁的宦官上前。 那宦官捧着一托盘,里面放着簪钗首饰铜钱碎银,他在汪万植面前一躬身,陈冀江又道:「这是哪来的?」 汪万植这回慌彻底了! 这是从雪梨她们房里搜过出来的东西。其实也没多少,三个人总共才十几支簪子、五六个项坠,大多还都是银的铜的,也就一支金钗做得精巧,上面的花是玉片做的,一小簇,好像是梨花。 但眼下这些东西落到陈冀江手里,这是、这是找人搜他的住处了?! 陈冀江稍上前了半步,皮笑肉不笑地凝视着他:「汪大人,您就认了吧,是不是欺负那几个宫女来着?尤其是那三个十二三岁的?」 「没、没有……」汪万植矢口否认,骤闻皇帝冷声一笑。 谢昭搁下笔淡看向他,克制不住心底如火的愤怒,字字都是切齿而出:「朕半个多月没见雪梨,她人就瘦了一圈,你还敢说没有?」 「雪梨」两个字从皇帝口中一出来,汪万植顿时吓哑了:那几个小丫头竟能直接找陛下撑腰?陈冀江混得这么气势了?是自己瞎了眼了! 皇帝目光凌然:「欺君的罪名给你,不冤吧?」 汪万植浑身一阵森寒,身子一歪跪都跪不住了,连忙叩首:「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谢昭静默着,由着他磕。二十几个磕下去,地上都沾了血了,陈冀江在旁边一喝:「你再脏了紫宸殿的地!」 汪万植头皮一麻,动也不敢动了,额头触在地面上,安静得好像已入了定。 第五十五章 「朕也不白费你在御膳房辛苦这么多年。」皇帝淡扫着他,微有一笑,「满面红光的,可见吃得不错。」 汪万植哪还敢应话。 皇帝徐徐地舒缓出一口气来,眼底杀意一转而过:「前几天御令卫来禀了一声,说云鬓松令长成了,得找个活物开开牙,你去吧。」 皇帝这话听得陈冀江都出了一后背冷汗! 云鬓松令是御令卫养的一对狮子,取了个四字词牌拆开,母的叫云鬓,公的叫松令。 刚静了一会儿的汪万植立刻又磕头如蒜捣了,周身都冒着虚汗,连声音都劈了:「陛下、陛下饶命……雪梨、雪梨她是……」他一扫那还呈在他旁边的托盘,信口编说,「她手脚不干净臣才治了治她,您看那簪子……」 汪万植觉得她那簪子贵重,不是偷的就是给哪宫当眼线得的好处,这么把她往下一拖,他的罪名就衬得小了。 陈冀江在旁边直翻白眼:您这是真没眼力见啊! 汪万植擦了把冷汗,提了提气:「陛下明鉴!那丫头看着小本事可不小!不然您说、您说她怎么搭着陈大人的线来的御膳房呢!」 陈冀江心里直可怜他这思路。一嘴巴抽过去让他闭了口,呵斥道:「别信口胡言!那是我调来的人吗?我那是替陛下传的话!」 汪万植差点一口咬了舌头,久吃参片养出来的血色都见不着了。这才知道这压根就是皇帝的人,一头撞死的心都有。 只不过,现在「死」也不是他说了算的了。 陈冀江当即让人上前拖他出去。汪万植吃得胖,被两个宦官一同往外拖都还有点挣扎的力气,喊得愈发撕心裂肺:「陛下您饶臣一回!陈、陈大人救命!陈大人!」 直到他被拖下长阶看不见了,皇帝的目光才略微缓和了些。稍一凝神,注意到进侧殿去送吃的的宫娥似乎刚走进去两步就又退回来了,便着人把她叫了过来。 「她没吃?」皇帝睃了眼明显动都没动的饭菜,那宫娥一福身,回说:「奴婢进去的时候,看阮姑娘已睡着了……」 这是累坏了。 谢昭摆摆手让她退下,越想越觉得气闷。忖度片刻,他不再继续练字,换了张干净的纸铺开,提笔一条条写下去。 雪梨这一觉睡得特别实在!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踏踏实实地一脚过去之后再一睁眼,天都亮了。 外面有御前宫女候着,见她醒了就挑帘进来服侍她盥洗。 她们福身叫她「姑娘」,她福身叫她们「姐姐」,两边互相客气半天,最后都笑了,气氛可算轻松下来,于是盥洗完她吃早膳吃得也比较开心。 好多天没有好好吃东西了,每顿都是全素的凉菜搭米饭,眼下桌上热腾腾的虾饺、小笼包、豆沙包看得她眼睛都亮了! 愉快地在紫米粥里多加了些糖,吃起来好像能甜到心里。 听说她睡醒了的徐世水一进屋就看她吃得一脸满足,见她要起座,他抢先一欠身:「你吃着,我就两句话。」 雪梨咬着豆沙包看他,这豆沙好细好香啊! 徐世水笑吟吟说:「吃饱了多加件衣服出来,带你去个地方。」 待得雪梨吃饱,徐世水就带着她出门了。她追问去哪儿他也笑着不答,好在并不远,可算没吊惨了她的胃口。 紫宸殿后面东西两侧宫人们住的地方都是一间一间的连成一排,但靠南这头、离紫宸殿最近的地方,两边各有九套院子,是给在御前得脸的宫人用的,独门独院。 但眼下因为皇帝用宦官比用宫女多,御前称得上「红人」的宫女压根没有。东侧宦官们那边,陈冀江和徐世水各占了一套,西边九处这全空着。昨晚皇帝发话说让雪梨住一套,陈冀江赶忙安排人连夜打扫,这才可算收拾得漂亮了。 小院坐西朝东,三面是屋子一面是墙,西边是正屋,当中是个正厅,不大但是别致。北边用隔扇分出来,是正屋的卧房;南边的隔断用的博古架,里头和卧房差不多大,拿来当书房不错,倒也有个小榻供人休息。 除此之外,院子两侧还各有两间屋子,北边都是厢房,南边一个厢房一个小厨房,算是该有的都有了。 各处都收拾得一尘不染,有几件家具明显是新添进来的。雪梨跟着徐世水里里外外的看,虽然高兴喜欢,但又有点惴惴。 她问徐世水:「奴婢住这儿不合适吧……」 徐世水大方一笑,教她说:「姑娘你这话说得才不合适。你想想这宫里谁说了算?陛下点头了的事,哪有什么‘不合适’的?」 雪梨犹豫着点点头,然后吞吞吐吐地问他:「那……子娴她们,来吗?」 她可不想自己住这院子啊!打从认识开始,有好事就都是和子娴分的,再说、再说让她自己住这么个院子,她害怕啊! 徐世水想了想:「这个陛下没说。不过你要是想这么办,我帮你问问陈大人,他拿主意就得了。你住正屋,她们住厢房,我看合适。」 听他透了这「她们应该能来」的口风,雪梨才又高兴了两分,露出笑意来。 徐世水暗松口气:陛下交待的事足足列满了一张纸,这才第一样,还好他有本事哄着她接受。 他还真怕她是个犟脾气,若不肯要的话,他以后的差事就难办了! 二人回到紫宸殿时皇帝已下朝回来,差了人请雪梨进去。 皇帝也是刚进殿,伸开双臂,宫人正要服侍更衣。雪梨偷眼瞧瞧,他一身玄色的时候看上去真的特别有威严,宽大的袖子都看起来格外压人! 她也就扫了一眼,就垂眸要行大礼了,倒是陈冀江上前一挡她,也没吭声,同时拦了正要去奉茶的宫女,接过托盘来就塞给她了。 雪梨一脸讶异,陈冀江垂眸未动只作口型:「去吧。」 她觉得陈冀江犯不着害她,可是呢,又有点慌——给陛下奉茶不难,可是陛下站着呢,她不够高啊。 雪梨远远地衡量了一下,他比她高两头,她端着托盘的位置也就到他腰。 看看陈冀江的神色,她还是踌躇不已地蹭过去了。到了皇帝侧后一欠身:「陛下您的茶……」 皇帝听到动静偏头看了看,看到个头顶,而后抬起袖子才看清是谁,微笑:「去看过住处了?」 「是。」雪梨连连点头,还是紧张得够呛,双眼死盯着眼前的茶盏生怕洒了。 谢昭看她怕成这样,伸手连托盘带茶盏一块接了过去,也没喝,搁在一边,手指在她额上一敲:「别怕了,去旁边坐着,看看中午想吃什么。」 【卷一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御膳房的娘娘 卷一》作者:白糖罂 2、《御膳房的娘娘 卷二》作者:白糖罂 3、《御膳房的娘娘 卷三》作者:白糖罂 4、《御膳房的娘娘 卷四》作者:白糖罂 5、《御膳房的娘娘 卷五》作者:白糖罂 6、《御膳房的娘娘 卷六》作者:白糖罂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