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膳房的娘娘 卷二》 第一章 【正文开始】 这两日的事,很快就御前后宫全知道了,后宫一时倒未因为个小宫女就起什么风雨——人在御前她们也够不着;但紫宸殿这边,不少宫女宦官见了雪梨都缩着走。 谁不知道啊?陛下把欺负她的两个夏姓杖毙了、汪司膳拉去喂狮子了! 谁不知道啊?四个不让她进屋的大宫女被陈大人手下的人泼了凉水在外面跪了一夜,二月的夜里也还凉着呢,然后打发去浣衣局,能活到什么时候可不一定! 还有,谁都知道了,雪梨现下的早中晚膳虽也是御膳撤下来的,但那不一样,陛下是每餐前让尚食局抄份膳单给她看,想吃哪个让她挑,撤下来就直接给她送过去。 这在之前没有过,陈大人都没这待遇。 底下就有小宦官不服气了,跑去跟徐世水嚼舌根,徐世水也多少有点不甘,委婉地跟陈冀江一说…… 被陈冀江一拂尘敲在额头上:「瞅你这点出息!咱们宦官跟宫女能比吗?那丫头现在这样,过两三年没准就要搁到后头去!就算不搁到后头,陛下现在这么护着,到时候给她许个好人家费劲吗?咱结个善缘有什么不好!」 被他这么一提点,徐世水就回过味儿来了。 可不?不管陛下对她是不是那个意思、她以后能不能封妃得宠吧,就算陛下只是拿她当小姑娘喜欢,只要她这两年在御前不犯大错,两三年后十有八九也得嫁个王公贵族。他们现在对她好点,没坏处嘛。 师徒俩这么一碰,心齐了,对底下的说辞也就统一了。底下人自然只剩对雪梨客气的份儿,谁也不想当下一个给狮子磨牙的。 他们心里平静了,就剩雪梨自己瞎紧张了。 第一天,她和子娴汀贤一起忙着「搬家」来着,不要紧。 第二天,她们一起歇了一天,也正常。 第三天,她们听说皇帝让崔婉暂掌御膳房事宜了,子娴汀贤当天下午就当值去了,她还闲着就觉得不对劲了。 到了第四天她直接去问了陈冀江,陈冀江二话没说就带她进殿去见皇帝,皇帝问怎么了,陈冀江脱口而出就是一句:「她急着去当值。」 「急着去当值啊?」皇帝淡声问她,雪梨当时就心里一紧,屏气了一瞬,嗫嚅说:「没有……」 陛下说得没错,这丫头是胆子小。陈冀江在旁边忍着没乐,板着一张脸看着也是严肃:「她是问臣什么时候能回去当值来着。」 皇帝形容未变,放下手里正读着的奏章:「你来。」 雪梨小步小步地蹭过去,蹭到他案前停了脚,他偏又划了个手势示意她到身边,她只好绕过案桌再往前蹭蹭。 压力大得好像头皮都有点麻! 谢昭端详了她半天,怎么看都觉得她被汪万植欺负得瘦了好多,下巴都明显尖了,远还没长回来,气色也还不是很好。 他想让她再养些日子,好歹别跟四天前似的,轻得好像抱在手里都没分量。但见她自己主动来提,又知道她现在还是怕他怕得厉害,觉得还是顺着她点好。 他一点头:「你既想去,朕让人告诉御膳房一声。」 雪梨舒了口气。 他默了会儿,忖度道:「告诉朕在御膳房每天都有什么事?」 雪梨微愣,水眸眨眨,边想边道:「备上午和下午的点心,还有陛下叫膳要的东西。空闲的时候就跟着阿婉姐姐学做菜,或者自己练手什么的。」 她细声细气地说着,语气还是透着两分灵巧劲儿。 谢昭一笑,口吻也跟着更缓了:「学做菜、自己练手要多长时间?什么时候?」 雪梨又想想:「一两个时辰?大多在午后或者傍晚。」 皇帝复点点头,缓缓道:「那这样吧……」 雪梨立刻竖着耳朵听。 「上午做点心的时候你就去,做完了跟着传膳的一同回来。下午再去,做完点心学东西练手随你,晚膳前回来。」 这么一去一回的,好多趟啊! 雪梨傻了傻,抬抬眼皮悄问:「为什么啊……」 「你在那儿闲着也是闲着。」他笑说得简单,端过案头的芸豆卷往她面前一放,「来紫宸殿还有点心吃。」 雪梨扁扁嘴,不想跑来跑去,但是想吃。 她一脸矛盾写全在脸上,多少有点不敬,谢昭也没在意,由着她自己琢磨一会儿。 不过,他这话到底不是跟她商量的,他拿准了主意要这么办。 之前是顾着她的情绪来着,怕总叫她来她会更怕,没想到他不见她,她就成了任人拿捏的软柿……软梨子! 那天乍然看见她哭成那样,他感觉好像被人迎面扇了一巴掌似的,多看她一眼脸上都烫得厉害。他自以为从母后那儿把人救了出来,结果她过得还不如从前,他是真觉得自己这事办得太丢人了。 他调过来的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欺负! 谢昭这回想明白了,她怕就怕吧,日子长了他就不信她缓不过来。但被人欺负的事不能再有下回,他个皇帝想护个小宫女都护不成,自己都觉得滑稽。 是以他便敞开了对她好了,上上下下都看着,他就差在她脑门上贴个「朕亲自调来的」的字条了! 「就这样吧。」见她久不开口,他的口吻稍硬了半分,她点头点得倒是很快:「诺!」 他便又一笑,宽慰她说:「你还小,朕是怕你自己遇到不明白的事就瞎想。常到紫宸殿来,有不明白的事就问,我帮你想。」 随口变了的自称让周遭宫人都一咋舌。雪梨倒没反应过来这个,她认真的思量起来:这几天是真的有她不明白的事,而且她和子娴汀贤都很有些应付不来。 陛下主动要帮她想,唔…… 雪梨情绪复杂成一个花卷似的掂量着,这点小心思又全写在脸上。 谢昭看得明白,正好在旁边循循善诱:「问吧,朕教你,好不好?」 陈冀江在旁边垂眸:陛下,您见过民间的人贩子什么样么? 雪梨犹豫再三之后,小心谨慎、斟字酌句地说了起来——其实在谢昭听来还是简单直白、平铺直叙。 大概就是这几天下来,去「造访」她们三个的人不少,有的是有正事,比如给她们送饭;有的好像没什么事,似乎就是为了去认识一下她们。这些人大多位份不高,和她们差不多的有,更多的是比她们位份还低的。 但不管有没有正事的,都拐弯抹角说过一番差不多的话,不单纯是想结交的意思,譬如:「姑娘要是要人帮着打理院子,小的愿意来,小的现在干的就是份闲差。」 头两回她们没在意,到了第三次就觉得有点怪怪的了。还是岳汀贤先琢磨出点儿头绪来,她说:「怎么感觉这听着像是……想来咱们这儿当差似的。」 被她这般一引,雪梨和子娴想想,似乎还真是这么个意思! 然后三个人就一起想不明白啦,怎么会有人想来到她们这里当差呢?怎么能有人来她们这里当差呢? 她们自己也是宫女呀,伺候人的呀,哪有让人伺候的道理呀? 第二章 就算是尚食女官,她在那个位子上,倒确实是饮食起居都有人侍奉来着——但也只是尚食局的宫女们轮个值一起把这些事担起来,说到底主要的差事还是尚食局里的活啊,没听说尚食女官房里有单独为她办事、不做其他事情的宫女啊。 她们觉得是那些人糊涂了,又觉得不对,感觉他们对御前的事都比她们三个清楚嘛,怎么会有这种「糊涂」?可是这事就是说不通啊…… 雪梨前前后后把每一步思量都说到了,偶尔意识到忘了什么,还绕回上一个环节添一下。摇头晃脑抑扬顿挫,一看就是真被这事搅得特别茫然。 谢昭看她这样子好玩,一直强忍着没笑,睇视着她,等她说完也还是睇着,直睇得她颇有压力地低头避他的目光,他可算松下来偷笑了一声。 转而道:「你院子里是得放两个人。」 啊?! 他说:「院里不能总空着,花房会给你移些东西过去种,你有喜欢的也可以先说一声。这些你难道自己打理?还有,若是碰上宫宴时回去得晚,饿了渴了你还自己做吃的?」 他觉得这么一说她肯定就明白了,结果雪梨一脸的理所当然:「这些奴婢都可以自己做啊。」 她都入宫三年了,碰上节庆宫宴,忙得再晚回去再累也都是自己照顾自己啊——大不了饿一夜睡醒了再吃。 种花什么的,她虽然是没干过,但不就是浇浇水施施肥什么的么? 她觉得自己应付得来。 谢昭审视了她半天,这回当着她的面「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这有什么好笑的! 雪梨心里有点赌气。她知道他平常都不爱笑,现在这么笑明显就是笑话她呢。 谢昭正了正色:「你啊……你还小,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别累着自己。」 「……」雪梨被他这明摆着哄人的口吻弄得莫名窘迫,低着头左看右看地缓了半天,才应出一声,「诺。」 然后他鼓励似的又道:「朕就不帮你挑人了,再有登门造访的你们自己留意,看谁合眼缘就留下,跟陈冀江回个话就行。」 他知道好多事她都不懂,但人与人之间的事,有时候「感觉」比刻意衡量挑选还重要,感觉不好的很可能就是不好。 所以让她自己来吧。如果没挑对闹出了什么事,他再给她把人换了就是。 皇帝细细品着其中利害,待回神时忽地一怔,再想想,又觉得教她这些好像挺好玩。 诚然,他不指望、也不想她变得工于心计,只不过这些该懂但她尚未懂的事情,他一点点给她点拨开来,感觉特别有意思。 是以皇帝说的这两件事,雪梨就都纠结地应下了。 次日就有花房的人过来,问她们想种点什么。来的宦官看了看说,院子不大,若养花还可以养得多些,种树的话就只能四五棵。 雪梨想了想,要了梨树、桃树、苹果树、李子树、樱桃树各一棵,那宦官一听就乐了,问她:「姑娘,你这是图看啊,还是图吃啊?」 「开花的时候看,结果的时候吃!」雪梨想得特别明白! 「嘿,得嘞。」那宦官笑着应下,跟她说,「保准给姑娘挑能出果的移来。若房里还要添点盆花什么的,姑娘随时来说。」 三个小姑娘一起开开心心地谢过他,塞了些碎银过去,又一起送他出去。 互施一礼道别后,雪梨又突然想起来,问说:「中贵人!这树我们自己打理行吗?还是需要个懂行的来?」 那宦官想了想,缓缓说:「自然是有懂行的人最好,毕竟树也会病。不过你要是愿意自己养也行,若有什么事,反正花房在那儿放着。」 他这么说了,雪梨一时没拿主意,回到屋子里三个人商量了一番,汀贤觉得还是别要人了,太惹眼,有需要的时候再请花房的人来吧。 子娴则说:「还是要个人来吧,咱们不会养,万一总出问题呢?天天去花房找人也不合适啊。再说,陛下都开口答应了,不用怕惹眼吧……」 她们两个一人一个主意,雪梨就更拿不定主意了。矛盾了一会儿之后索性换了个思路,问她们:「你们谁知道花房在哪儿?」 汀贤摇头,子娴说了个大概:「在东北边,皇宫紧那头。」 挺远的……而且还要穿过整个后宫,嫔妃心情不好刁难过路宫女的「传奇故事」她们都听说过,雪梨一想这个就拿定主意了:「我们挑个人来!」 当天晚上她就开始在心里琢磨用谁。 啊,好烦!这几天来的人可多了,没有二十四五也有十六七八,但是都只打了几句话的交道,她也不知道谁好谁不好。 最好是年纪跟她们差不多的,这样不太会有隔阂! 先定了这么个想法,接着就顺着这个方向想。这么一想吧…… 她想到一个人,但又觉得十分、非常、特别地不合适。黑暗中大睁着眼睛平躺在榻上矛盾了半天,最后决定明天寻个机会问问。 翌日,就开始回御膳房当值了。 轮值的安排宫里各处都差不多,一班是从半夜到早上,第二班是早上到晚膳后,第三班是晚膳后到半夜。 这天雪梨是早上到晚膳后这一班。起来收拾妥当,先到紫宸殿「报到」去。 走进紫宸殿,走了两步,意识到周围的宫人们头都低得格外低。 怎么回事? 雪梨心弦稍紧,继续往里去。到了内殿门槛处刚要迈脚,倒叫一个人挡了出来。 「徐大人?」雪梨站定脚一福。 徐世水朝里望望,压了声音跟她说:「师父让我跟你知会一声,陛下今儿心情不好,你看一会儿能不能劝劝。」 一句话说得雪梨目瞪口呆。 见她这样,徐世水顿时也露了难色。他就说嘛,这丫头胆小成那样,告诉她「陛下今儿心情不好」估计就能把她吓得不敢进去,还让她「劝劝」? 不知道师父怎么想的! 但他又不能直接放话说「劝不了就算了」,只好装瞎看不到她害怕,转身就回殿里了。 雪梨在门槛外狠狠缓了缓神,才可算提步进去。 殿里安静得好像被冰冻住。 陈冀江打从雪梨近来开始就目不转睛地观察着。皇帝正写奏章呢,眼见着听到脚步声时眉头一蹙,视线凌然抬起。 离得近得宫人们立刻屏息,死死垂着眼不敢多看。 皇帝的目光在来者面上一划,面色顿时就松了三分,而后稍舒了口气,口吻变得若常:「来了?」 「是。」雪梨一福。心下还想呢,听不出不高兴啊。 然后她说:「那奴婢先去御膳房了?」 皇帝稍一笑:「去吧。」 陈冀江淡看向徐世水,徐世水差点就地给师父跪下,还是师父会看人啊! 而后她就这么退出去了,殿里的死寂气氛好像在刚才的一问一答间被调和得松快了点,宫人们紧悬的一颗心稍放了一两分。 ——雪梨出了紫宸殿后那个跑啊! 别的她不清楚,但是在尚食局这三年过下来,有一件事是见过很多回的:如果陛下心情不好,备膳就要特别小心,也许膳单还要调整,免得惹得他更不高兴! 第三章 上午的点心是巳时二三刻呈过去,现在是辰时一刻了,要换膳单也不知道能不能来得及! 跑进御膳房的小院时她都喘不上气了,旁人因为前几日的事都有点躲她,倒是崔婉见到她神色若常,板着脸就过来训她:「到了御前的人了,做事能不能稳着点?你抢哪吒的风火轮了?」 「姐姐恕罪,我、我……」雪梨喘得说话不顺,努力倒了倒,道,「我刚从紫宸殿过来,徐大人说陛下今天心情不好,姐姐您看一会儿呈过去的东西是不是要换?」 崔婉眉头一蹙,略作沉吟:「怎么个心情不好?为什么心情不好?」 ……不知道。 方才心里太急了,压根没想着详细追问徐世水一声! 雪梨只好回答说:「我就看见每个人都死低着头,好像多看陛下一眼都要命似的。」 她这消息一带到,御膳房上下便紧张起来。原本因为前几天的事而有些躲她的人也顾不上躲了,都过来追问到底怎么回事、再苦思冥想这一顿该怎么做。 毕竟,比起得罪雪梨,还是眼前的「圣颜大怒」可怕多了。 上午要呈进去的这餐「点心」和下午的不同,下午一般就是三两道糕点,上午则不同,做得花样要多些,也更趋近于「正餐」。 主要是因皇帝用早膳的时间太早,大多是寅时,早朝之前。这样一来离午膳的间隔就太久,中间加的这一顿便要讲究些。 典记呈了原来列好的膳单来,上面是五道:咸蛋黄焗南瓜、香炸茄盒、糖醋里脊、兰香鹿脯,外加个青菜豆腐汤。 崔婉接过一看就摇头,执笔蘸墨直接划了三个,只留了糖醋里脊和青菜豆腐汤。 咸蛋黄焗南瓜味道足但吃着腻口,烦心时吃更闷得慌;香炸茄盒油多,烦闷时吃大概也不舒服;兰香鹿脯更不必提,鹿肉这东西本来就上火,现在呈过去那叫火上浇油。 但也不能只呈糖醋里脊和青菜豆腐汤过去。崔婉提笔落下、落下又提起,半天也没写出一个字来,十分为难。 她也是不曾有过这种经历。从前在尚食局碰上类似的事,都是邹尚食来拿主意的。 雪梨站在旁边看着,帮着她一起想。胳膊肘支着额头、手托着下巴,按照该想的方面想了半天也没个所以然,末了一咬牙,扯扯她的衣袖,大着胆子道:「姐姐,不然给陛下呈凉面过去吧?」 「凉面?」崔婉不太明白,问她为什么。 雪梨只能解释说凉面清淡且能做酸甜口,吃起来舒心。 其实她是想起刚来御膳房的时候有那么一阵子,陛下频繁地叫火锅烤肉春饼什么的,都是要自己动动手的东西,她一度觉得那是他心情不好,又听了她先前出的主意,才这样给自己解闷。 虽则一直并不确信这番猜测到底对不对,但这同样可以自己「动动手」的凉面吃起来确实清淡爽口,雪梨觉得就算原因猜错了,味道上也还是能合个心情的吧? 崔婉踌躇了片刻,自己又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比这个更好的主意。便点了头,吩咐备凉面。 「调料多备几样,腻口的不要。配菜都要清淡的。」 她这么说了,众人应了声「诺」,典记立刻转身去列配菜的单子。 糖醋藕片、拍黄瓜、酸甜小萝卜,三个酸甜口的凉菜;热菜挑了个同样酸甜爽口的肉末酸豆角,另加了个叉烧鸡肉卷,想了想再添个清淡的丝瓜蛋汤。 膳间里转瞬便热闹起来,飞快的切菜声连成一片,响得颇有节奏。年长的宫女切好三个凉菜的用料之后交给雪梨调味,雪梨调得特别小心,一会儿觉得太酸一会儿觉得太甜,折腾半天可算觉得差不多了,瞧瞧面前汤多得快溢出来的拍黄瓜……默默转身把调料倒出来一半。 这几样倒都是好备的东西,全都备妥后比平日早了足足一刻。如此又等了片刻后才将面条下锅,煮熟时刚好前头来人提膳,面条捞出来一过凉水便妥了。 凉菜并热菜装了一只食盒,丝瓜蛋汤和面条装进另一个食盒,二十余样调料齐齐地搁在一只大托盘中直接端过去。雪梨「依旨」一同回去,乐得帮忙一起拿,来提膳的宦官却什么也不敢让她拎。 到了紫宸殿后要先进旁边的茶间去把放在食盒里的东西端出来,换到托盘里再往里呈。陈冀江早在这儿等着了,打开食盒一看是凉面惊了一跳,觉得崔婉不会做事。 陛下正烦心着呢,手底下写着东西半晌都没抬头,眉头皱得让他在旁边都不敢喘气儿。他觉得这会儿呈过来的东西最好是不用抬头伸手就能拿过来吃的最好,一手吃着,一手还能接着干正事。 结果居然是凉面?让他停下手头的事先吃凉面? 但吩咐重做也是来不及了。陈冀江强沉了口气,把跟过来准备呈膳的四个宫女打发回去一个,将那放着半数调料的托盘递到了雪梨手里,跟她说:「一会儿你第一个进去。若不知道搁哪儿,徐世水会帮你。」 雪梨一听脸都绿了! 她特别想说,大人您换个人好不好?我可以在旁边先看着,认真学。 陈冀江早知道按她这性子肯定想往后缩,于是撂下话就转身走了,压根没给她说话的机会。 雪梨小脸发白地原地僵了会儿,看看手里的十几样调料,已然紧张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闷着头就往内殿去。 另外三人互相看看:那跟着她走吧…… 内殿中,皇帝手头的东西已经重写了三遍。 一遍遍废掉重写都是因为一个原因,觉得骂得还不够痛快! 早朝的时候兵部尚书于广熙上本直言御令卫行事跋扈,以在朝中引起诸多不满。谢昭当时心里便要冷笑出来,打着「在朝中引起诸多不满」的旗号,其实不就是想说他给御令卫的钱权太多,危及于家势力了吗? 他没心思当众斥回去。于广熙话里激起众怒的言辞太多,当众斥回去只会让御令卫更引人不满,但又无法不做些什么,压一压这自视甚高的于家! 簪缨几十载而已,因为先帝器重,就越来越傲气,从最初的穷奢极欲发展到两年前截下贡品,再不压一压,只怕他们都快忘了天下姓什么了。 各样的大事小情在笔尖书下,谢昭回想间难免越想越气,这才弄得一众宫人一上午都提心吊胆。 手上又揉了一张纸,狠揉成个团使了力丢出去,眼见纸团撞上个鞋尖滑回来半尺,皇帝刚要发火,抬眼一看又不由自主地把火气咽了。 雪梨刚走到一半就看到皇帝铁青着脸扔纸团,惊得马上停了脚。无措地看看他又看看旁边的徐世水,不知道怎么办。 ——后面的三个宫女已经齐刷刷地跪下去了,可她没她们这样的本事,手里若端一道菜还好,托盘里十几碟酱料呈着,她做不到那么稳,搞不好就磕了碰了洒了摔了。 谢昭平了平气,问她:「什么东西?」 雪梨脱口而出答了自己正端着的:「调料。」 「……」他只好再问,「什么的调料?」 「凉面。」她低着头回答,顿了顿,又添一句,「陛下要不要先用一些?不然面就坨了……」 第四章 她想着,面坨了不好看也不好吃,陛下本就生着气呢,到时候肯定更生气! 徐世水在旁差点吓死,估摸着陛下没有要用的意思,赶紧跟她说:「先端下去,让御膳房随时备着面。」 哪有怕面坨了就催陛下赶紧吃的道理啊! 谢昭睇着她短吁了口气。 这一脸紧张。罢了,她第一回往殿里呈膳,少吓她为好。 「摆去东侧殿吧,朕一会儿来。」他这般说完,雪梨后面那三人就赶紧起了身,福身一应往外退。 他淡瞧着,四人一比就衬得她明显退得急,真是一点都不知道遮掩情绪。 皇帝稍静了会儿神之后索性扔下了毛笔。方才被她打岔,一问一答间已乱了斥责于广熙的思路,就先放放好了。 他离座便朝东侧殿去,陈冀江赶紧跟着。进了东侧殿的时候那边刚好摆好,侍膳的宦官也在旁候着了。 一钵面摆在中间,周围搁着那几道配菜,再旁边是各样小料,五颜六色地摆了一大片。 他从前吃凉面的时候很少,但被雪梨「启发」之后,也叫过三两次,可怎么看都觉得今天的不太一样。 仔细看了一会儿看出端倪,发现今天的配菜明显偏酸甜。 蹙了蹙眉头继续往里走,走过雪梨身畔时在她额上一敲:「过来。」 雪梨觉得嗓子里一卡,闷着头跟过去。他坐下后就看到她在旁边气都不敢喘的样子。 看着一桌酸甜简直口舌生津,谢昭琢磨着问她:「你是不是知道自己也会吃,就按自己的口味做的?」 「啊?」雪梨一懵,摇摇头,「不是啊……」 然后她看看那一桌酸甜明白过来,面上消去茫然,诚恳道:「是听说陛下心情不好,所以备了些爽口的!」 这回陈冀江膝头一软:她这是把他给卖了! 赶忙看皇帝的神色。 谢昭已经被她这一脸天真弄得没心思多想别的了,噙笑说了句「多谢」,接着便让侍膳的宦官呈了白面,然后将碗接过来,自己挑合眼缘的调料拌。 经了先前的几次,他要自己动手的事御前的人倒也见惯不怪了。雪梨在旁边忍不住地偷偷瞧,想看看他吃得满意不?心情好点了不?还会拿人喂狮子不? 谢昭被她看得吃不下去,放下筷子:「有话就说。」 「……」其实她没话说。但他这么一问,她好像必须说点什么了。 雪梨想想,就劝他:「陛下别生气了。」 御前宫人们头回听到这么说话的,他们都顶多是诚惶诚恐地说「陛下息怒」。 谢昭倒习惯她这样子,轻松一笑,左手支着头,右手执箸夹起碗里那枚圆滚滚的酸甜小萝卜丢进口中,嚼给自己听响:「不生气,你别紧张。」 不紧张不紧张! 雪梨给自己松着劲,谢昭憋着笑不看她了。低头吃面,三五口一碗的面连吃了四小碗,菜各吃了一口,又喝了一小碗丝瓜蛋汤。 吃完后往内殿走了两步一停,还是暂不想理于广熙那个事! 他扭头看看,因为他停下,宫人们也止步了,雪梨明显束手束脚,仍是一脸无所适从的样子。察觉到他的目光更不敢抬头了,死死低着,看着好像犯了多大的错似的。 「雪梨。」谢昭一唤。 「在!」雪梨心头微栗,立刻应话,还是不抬头。 他想了想说:「去御膳房传个话,呈些点心过来,做甜一些。」 雪梨赶忙应「诺」,屈膝一福,而后垂首往外退,迈过门槛后才转过身去。 三月初仍还微凉的小风轻轻吹过,不觉间身上轻悚,牵动得手脚都一软。 到了御膳房,雪梨先把皇帝的吩咐说了,崔婉拉着她问方才呈了凉面进去结果怎样。 雪梨想了想,如实告诉她说:「陛下吃了四小碗面,应该是挺喜欢的?菜也都吃了两口,他好像特别喜欢嚼那个酸甜小萝卜!」 雪梨对这个印象深刻。她自己吃酸甜小萝卜都是先咬半个,吃掉,再吃另外半个。皇帝两次都是直接把一整个圆圆的萝卜球扔到嘴里,嚼得吭哧吭哧的,听上去特别爽快! 听她这么说了崔婉便放心了。松口气,开始着手备皇帝要的甜点心。 特意说了「做甜一些」无妨,但这是要多甜才好?平时都是五分糖的,这回呢?六分?八分?十分? 御膳房众人再度愁眉苦脸起来。其实按说这也不必太当心,没做到位陛下不爱吃了显点不快是可能的,但就为个甜度也不至于真罚谁。 只不过,这不是先前心情不好来着么?现下也不知缓过来没有,这就叫人格外害怕了。 便先定了膳单,一道牛乳蒸米糕、一道桂花松糕、一碗糖蒸酥酪,再搭个酸奶。 这里头有点小算计。酸奶可以先不加糖,一碗酸奶连带着一碟糖和各样果料呈过去,那边侍膳的宫人看着皇帝的意思调就得了。 另外三样里牛乳蒸米糕甜味淡些无妨,一丁点甜搭着米香、奶香也不错,而且这东西软软的,口感上颇有优势。 崔婉决定这个放七分糖。 那个桂花松糕则是甜一些好吃,众人商量之后觉得这个可以把糖加到九分。一定下来,常侍宋敏立刻着手调面粉去了。 宦官刘昌盛把雪梨拉到一旁叮嘱:「你一会儿注意着点陛下吃这松糕的反应,咱也好有个数。」 雪梨点头应下,那边,崔婉交待糖蒸酥酪做八分糖的,又道:「这样稳妥。咱再另呈几样蜜饯过去,陛下若真想吃甜的也能应付。」 接着便是各忙各的了。雪梨和宋敏一起做那道桂花松糕,这类松糕多要用到糯米粉、粘米粉和白糖,先加少量清水,把细粉调成粗粉,却要小心掌握,记得调均匀又不能加多了水让它黏稠,每次都是用手慢慢揉搓。 雪梨聚精会神地搓着,凉凉的触感从指间往上传,偶有那么一下直接窜到小腹似的,让她感觉明显,又说不上难受。 糕粉搓均匀后倒进筛子里过筛,成了团的都筛出去,这样才细腻好吃。 这步之后就简单了,把调好的糕粉倒到模子里,连模子一起上锅蒸一刻,出锅后趁热撒桂花,放凉后再脱模就行了。 雪梨至今都没什么自己做一道完整的菜的机会,知道这个简单,就去求宋敏让她来。宋敏想想也答应了,在旁边指导着她做,雪梨做得不亦乐乎! 用模子做点心可好玩了!模子有各种花样,从最常见的方的圆的到小鸭子小鹿形状的都有,雪梨她们私底下给自己做点心的时候,爱把每一块的形状都做得不一样,但是给皇帝呈的不行。 桂花松糕向来都是方形的,一碟六个小方砖。宋敏拿了那个方方正正的模子给她,她忍不住偷偷看旁边的五瓣花。 用那个做一定很好看!桂花松糕白白的、质地软软的,外层的糕粉让它看起来就像一捧绒绒的雪花,做成小白花多可爱啊! 她越想越觉得皇帝肯定会喜欢——或者至少不会因为这个就不喜欢这道点心,咬咬唇,试着和宋敏商量:「姐姐,你说如果底下放六块方形的,上面托一朵小花好不好?」 宋敏被她的「突发奇想」弄得一怔。 第五章 雪梨赶忙又道:「光是六个方块有点死板,陛下心情不好啊……放个小花看起来漂亮一些?」 「底下放八个,四个一层摞在一起,上面中间放朵花。」崔婉在旁边先接了话。 雪梨顿时眉开眼笑! 这一碟子盛出来之后,她在旁边看了半天。感觉漂亮得像一个小雕塑一样,有深色碟子衬托着,底下那八块是个托,上面一朵小花洁白晶莹,看着娇俏! 另几样也做好后装进食盒。东西不多也不算沉,装进食盒,雪梨自己抱着就回紫宸殿了,腾到托盘中后陈冀江又让她一起端进去。 几样点心放到案头时,谢昭正写斥责于广熙的奏章,这回斥得痛快了些,余光扫见宫人正往案头呈东西,轻吁了口气抬起头。 酸奶放在最前,旁边搁着几样果料还有一小碟糖,后面是那另外三样,另还有个小琉璃碟,里面放了四样蜜饯。 几人呈完了东西一福身便要告退,雪梨自然要跟着一起,却被他叫住:「雪梨。」 她一愣,硬着头皮走回他案前,他一睇旁边多添的圆凳:「坐。」 她又硬着头皮坐下,他把糖蒸酥酪搁到她面前:「歇会儿,先吃着。」 白嫩诱人的一碗糖蒸酥酪,上面的辅料是按他的喜好撒好的,有蜂蜜制过的红小豆还有杏仁片。 这其实也合雪梨的口味,但这会儿不知怎么回事,目光一落第一反应就是「好凉」,继而腹中又一搐。 可能是着凉了。雪梨悄悄按了按揉了揉,很快就又好些。 「不舒服?」谢昭注意到她这小动作。 她点点头:「肚子痛。」 「上热茶来。」他道。即刻有宫娥去新沏茶,片刻后就端了进来,雪梨一见,自觉起身迎过去接。 她往外一走,又撂给皇帝个后背,谢昭不经意地抬眼,蓦地面容一僵:「雪梨。」 「嗯?」她转回头,起初有点茫然,倒是很快意识到自己又背对着皇帝了,马上转过身去。 ——这回,看到她后背的满殿宫人就都神色僵了。 宦官低下头装没看见,宫娥红着脸忍笑不言。谢昭最是尴尬,半天才定了气,以手支额闷声道:「带她去侧殿!」 年长的宫女这才敢上前,赶紧揽着她出去了。到了侧殿雪梨还一脸迷茫呢,那宫女忍着笑把她往立镜前一推,又拿了面铜盆大的圆镜在她身后一照:「自己看。」 雪梨定睛一看…… 面前的立镜里映出那面圆镜,圆镜照着她的后背,裙子上一块血污特别明显! 「啊!」她一想刚才殿里那么多人就无地自容,扭头便往那宫女怀里扑。那宫女也没辙,时不时迸出一声笑来,抚着她的背哄道:「好了好了,不怕。女儿家都有这个的,姑娘这是长大了。我去给你拿干净的衣服。」 她才不是因为害怕呢! 女官们早先教过她们这些事,她对这个心里有数,却没想到初潮就公诸于众了! 「那么多人……」她伏在那宫女怀里快要哭出来,窘迫得狠狠跺脚。那宫女又哄了她几句,扶着她去坐,而后阖上门,去给她拿衣服。 雪梨自己坐在那儿都脸上一阵阵犯热! 许久,门被敲得「笃笃」一响。 她站起身,浑身别扭,双腿僵直地往门口挪,想好了一开门就赶紧拉着那位姐姐进来然后再把门关上! 结果打开门刚要伸手……外面是个宦官! 「姑娘。」那宦官比她高一截,硬是躬身躬得比她还低,手里的托盘往前一送,「陛下说姑娘受凉了,吩咐送一碗来。」 他送来的那东西,雪梨作为一个和厨房打交道的宫女,闭着眼睛都能闻出来。 ——生姜红糖水。 她脸都红透了! 「多、多谢中贵人……」雪梨特别难为情地道。 宦官一句话都没多说地退出去了,雪梨趁热喝了生姜红糖水,又走到镜子前翻来覆去的前看后看,总怕一不小心再渗出血来! 「你安心吧。赶紧回去,自己缝些月事带,没事的,啊。」那年长的宫女在旁边笑劝她,雪梨朝她一福道谢,闷头告退。 内殿中,谢昭在「一个大男人不小心看到小宫女来月事」的尴尬中缓了一会儿后静下神,扫扫旁边宫人们的神色,见都如常了,面色更平静了些。 又想想,他继续批着奏章,「噗」地一声笑出来。 不知道她到侧殿弄明白原委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他居然有点想去看看,半晌才按住了这种「坏心思」,摇着头,心里悠悠地念叨了两遍:不逗她,不逗她。 徐世水在旁边一个劲儿地偷眼打量皇帝。 陛下这是想什么呢?一会儿自己笑一会儿又摇头的…… 他正琢磨着,陛下正襟危坐地端起茶来喝,忽而又笑得一声:「噗……」 谢昭禁不住地想象她接红糖生姜水时的样子,觉得一定特别有趣! 他知道他不该这么「刺」她的,但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就算是自己看不到她的神情也还是觉得一定要这么做才好玩。 皇帝强做镇静间偶尔迸出的笑声足有四五次,周围老资历自认了解陛下脾性的宫人们都傻了,又低眉顺眼地不敢偷看,只在皇帝喝茶的时候暗地揶揄:陛下您别笑啊,笑了呛水。 徐徐地饮完了半盏茶,谢昭可算完全缓过来了。目光重新落到眼前的奏章上,打算继续骂于广熙,却写不下去了…… 积了一上午的愤怒荡然无存,他提着笔酝酿了半晌也无济于事。无奈一笑搁了笔:「午膳晚膳热好了再给她送去,再让医女去看看。」 这晚雪梨感觉睡觉睡得特别累。 似乎每一个关节都透着酸软,连手指脚趾都被无力贯穿,心里莫名发慌,偶尔还出一阵虚汗…… 特别明显的疼痛什么的,好像也没有,但还是很难受啊! 睡得沉了后感觉昏天黑地,她直到听见钟声传来动静才隐隐约约地醒过来,猛坐起来一缓神——已经晚了! 今天该是当第一班值,也就是夜里到早上,从子时开始。 洛安城里清晨撞钟击鼓是在寅时,从皇宫正门的城楼、到各街各坊的鼓楼,外加城中各处的寺院依次开始,都是鸣响三百下,沉睡中的洛安便逐渐苏醒。 从子时到寅时,她已是晚了两个时辰了! 雪梨匆匆忙忙地起了身,更衣盥洗后又耐着性子绾发梳妆,两刻后冲出院门,连口水都没顾得上喝,心里急得都快哭了。 当值迟到可是要挨板子的! 她拎着裙子往紫宸殿跑,脚下「噔噔噔」地冲上长阶。到了殿门口不得不放慢了脚步,长缓两口气刚要从侧边入殿,紫宸殿的正门开了。 皇帝衣冠齐整,玄色的冠幅在清晨苍茫的天色下愈显气势逼人。 雪梨抬头一看,「扑通」就跪下了:「陛下圣安。」 皇帝隔着冕前的十二旒一扫,赶紧过去扶她,不解:「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不早不晚的,并不是轮值的时候? 「奴婢睡过头了。」雪梨低着头呢喃,低若蚊蝇的声音皇帝没听清。 她心虚地抬眼一觑,见他还是一脸不解,只好又重复一遍:「奴婢睡过头了……」 第六章 「回去接着睡。」他温声道。 这回换雪梨不解地看他了。 「你这不是……」他想说「你这不是来月事了吗」,可目光在她小腹间一瞥就见她双颊「噌」地蹿红了。 谢昭心下低笑,改口倒快:「你还小呢,睡得不足伤身。今天歇一天吧,正好让花房给你把果树移了,你看着些。」 他一提这个倒是刚好,雪梨趁机就说了往院子里添人的事。她想要尚食局的张福贵来,一是本也相熟,二是张福贵跟她提过一句,他家里原是果农,后来发了洪水果园没了,才不得不把儿子阉了送进宫维持家里生计…… 让他来正好嘛! 皇帝大方地答应之后,雪梨就这么被他「打发」回去了,且因为他那句话,御膳房也不敢给她第一班的值了,晚上那班因为到半夜,同样不行。 这么一来,连带着和她同龄的苏子娴岳汀贤一起占便宜,三人都只当中间那班从上午到傍晚的值。连陈冀江这大监都忍不住调侃两句:「这哪是调来仨小宫女干活啊?这是请来三尊菩萨供着。」 一转眼过了两个月,端午过去后天气渐热,到了该换夏装的时候。 在服饰更替的事上,宫里有些不成文的规矩,必须上面先发话底下再统一换。夏天还好,因是减衣,就算暂且不换轻薄料子的衣裙,里面少穿点也能凉快下来;冬天时这规矩则更明显,在添斗篷啦、棉衣啦之类的事上,要么皇帝先穿了,底下人迟一天跟着换、后宫再迟一天,要么皇帝得发句话,诸如「天冷了该添衣了」什么的,底下才能在他自己还没添的时候先添上。 ——这时候宫人们大多盼着后一样。毕竟他大半时间在殿里,暖和啊,在外面候着的宫人冷啊! 这年夏天热得早些,七王来拜见时吵着要冰碗吃,皇帝也就跟着吃了一碗。这个口一开,尚服局第二天就把新制的夏衣送来了一批,第三天,御前上下的宫人也可以跟着换了。 去年的夏装收拾出来一试,雪梨才发现自己胖了。恍然间特别惊讶地用右手握左手手腕——是胖了!从前这么一握,中指和拇指能轻而易举地交叠上一个指节还多,被汪万植欺负的那阵子,食指和拇指能轻而易举地交叠上一个指节还多。 但是现在中指和拇指只能勉勉强强交叠一个指节了,明显长肉了! 雪梨心有戚戚焉,仔细想想,这两个多月确实吃得不少,而且睡得也好。子娴和汀贤虽然也吃得好睡得好吧,但她在紫宸殿的时候,皇帝还爱额外给她塞点心吃。 尤其是奶制的各类点心,他经常扫一眼就直接端给她:「去吃。」 她又确实爱吃这类东西,每次都开开心心地吃完,天天这么吃怎么能不长肉啊! 不过,好在并不只是「横着长肉」,她也「竖着长个」来着。先前的春装是来御膳房后新制的,但夏天的几身衣服还是去年秋天刚晋恭使的时候按规矩先发下来的,还没穿过呢,现下一试短了一寸多。 她们这个年纪的小宫女都正是长个子的时候,隔年的衣服一般是都穿不了的。前两年在尚食局,邹尚食会提前派典记女官来问她们量尺寸,量好了一并报给尚服局做新的。 但今年没人来问。大抵是御前年纪小的宫女总共就她们仨,陈冀江也没想着这茬。 是以三人互相量了尺寸写下来,雪梨一起收着,打算再去紫宸殿时交给陈冀江或徐世水。 现下就只好先穿旧的凑合几天了,呃……露了一截脚踝稍微有点丢人,但也没办法,毕竟大家都换了。 三人一起出的房门,福贵正给樱桃树的树枝栓绳,有的还要坠个石头,以防全往上窜不好摘果。见她们三个出来,正要打招呼呢,就注意到她们裙子底下都露了一截中裤还能看见袜子。 福贵转头偷笑,气得苏子娴冲过去揍他:「不许笑不许笑!过两天就有新的了!」 可他这么嘲笑过之后,子娴和汀贤直接去御膳房感觉还好,雪梨要去紫宸殿就觉得压力格外大! 虽然并不会有人多注意——注意到了也不敢在殿里嘲笑什么的,但她还是想想就别扭死了。 正巧在长阶下就碰到了徐世水,雪梨赶忙快走几步拦他,把那张写着三人尺寸的纸笺塞过去,红着脸说:「大人,我们的衣服小啦……这是尺寸,大人帮我们跟尚服局说一声?」 这是个必须答应的事儿,徐世水扫了眼纸笺就收了,笑道:「行,我一会儿就叫人去,让她们快点做。」 二人说完这事,一起往上走。上完长阶之后看见皇帝在扶栏边站着看景呢,徐世水一揖雪梨一福:「陛下。」 「去喝酸梅汤。」皇帝颔首道。 雪梨眼里透出一笑,再一福身,就往殿里去了——这两个月来都是这样,她也习惯皇帝随口让她去吃去喝了,刚开始还紧张害怕,日子久了绷得再紧的弦都放松了。 谢昭目送着她进去,视线落在她那截白色的裤袜上,微眯眼:「衣服小了?」 「是,她刚拿了尺寸给臣。」徐世水赶忙回话。 皇帝想了想:「夏天的料子进来了吧?」 「是,一个月前就进来了。」徐世水回到。 除却逢年过节各地格外贡的东西之外,宫里大多起居之物的进出都有时间规定。四季所用的布料一般都在换季前一个月进来,这样万一不够了,传话给各织造再补也不会太紧迫。 但皇帝这么一问,徐世水心里就嘀咕了:以前从没听陛下问过啊。反正给皇帝备的衣服必是各样齐全,后宫的事他一贯懒得问。往年的这会儿,顶多是丽妃娘娘撒娇发痴嚷嚷着要新料子,他再吩咐尚服局多让丽妃挑两匹而已,其他的都是惠妃做主给各宫分。 今年主动过问这个,难不成…… 徐世水躬身屏息等着,头顶传来一句:「让尚服局挑些合她年纪的,多做几套吧。」 他说着把目光收回来,想想,续道:「原本恭使的那套就算了。」 原本有了心理准备的徐世水还是差点把下巴掉地上。 陛下您这是疼人上瘾呐?那您多疼疼后宫去好不好! 说实在的,两个多月了,徐世水愣是没摸明白陛下对这阮氏到底什么意思,就连陈冀江都还晕着——要说是那种「宠」吧,怎么迟迟不往寝殿召呢?可要说不是吧……这又能是什么啊? 但反正陛下自己心情挺好的,偶尔心情不好的时候看看她心情也好了——这是真的!他们也奇怪阮氏这到底是什么法术,陛下看她吃蜜饯都能看出笑容来,真的奇怪啊! 罢了,他们奇不奇怪明不明白的不重要,反正陛下发话了,这料子的事他得嘱咐尚服局去,去之前还得先跟师父说一声。 陈冀江嘴里的茶水喷了一地。 可惜了咯,今年新下的明前茶,都说「明前茶贵如金」,皇帝当初随口赏了他,他没舍得喝留到现在,然后喷了一地。 师父拿帕子擦着嘴,徒弟装没看见师父的失态,继续问正事:「师父,陛下就说‘多做几套’,可我怎么跟尚服局说啊?得有个数不是?」 第七章 「唉……」陈冀江把帕子往桌上一扔,思量了会儿,「我看你啊,就可劲儿地挑吧。要合她这年纪的料子不是?你挑个十几匹、几十匹都不要紧,让尚服局慢慢做就是了。反正她高兴了、陛下高兴了就行,其他的,怕什么呢?」 徐世水一掂量,是这么个理儿! 「再调个针线宫女过来吧。」陈冀江大手一挥,「最好是和她年龄差不多的,比她小点更好好,别让她不好意思用。来了直接拨她院子里去,陛下那边我去禀一声就得。」 徐世水颤抖着应下,出去办这差。感觉自己对御前的认知都被彻底颠覆了——陛下要疼个小宫女没事,他乐意,旁人说不了什么。师父您跟着起什么哄啊? 陈冀江的目光落在地上未干的茶水上,盯了一会儿,笑了:唉,那丫头傻,可是傻人有傻福啊,连带着他们也沾光——这不,两个月了,陛下对御前上下都格外宽和,打翻茶水之类按规矩得拉出去打顿板子的小错,他特地一拦、一句「算了」就过去了。 日子久了御前上下气氛都不一样了,他这大监也当得心里舒坦。 所以,陈冀江也想明白了,不管陛下对她是什么意思,但凡陛下还捧着她,他就帮衬着。 若有朝一日陛下不喜欢她了——呵呵,那再说吧。 一整天,雪梨当值当得如常,只是意识到自己长了不少肉之后,今天每次被皇帝「勒令」吃点心都有意识地少吃了两块。 晚膳呈进去后,这班值结束,回房等一会儿她们也就可以吃晚膳了。 ——这两个月来都一样,每一餐前她先圈膳单,挑几道她想吃的,前头撤膳后自会有人给她们送来。 在全膳单这个事上,其实没人给她定过一顿只能点几道,不过她觉得太过分了也不好。她们就三个人嘛,三道的时候多,偶尔有挑四道的时候,只有一回挑了五道,是因为苏子娴过生辰。 三人一边聊一边进了院,汀贤口渴急着要喝茶,跨进院门就拎着裙子往正屋跑。扣着的茶杯还没翻过来,头一抬看见雪梨屋里的架势,吓得「啊!」地一叫! 「怎么了?」雪梨和子娴一奇,相视一望也追进去看,两人也都是一声,「啊!」 房间里,成匹的布料摆在那里,五匹一摞堆了满榻,另还有那么七八匹放在案上,看起来是因为榻上放不开了…… 「这怎么回事啊……」雪梨神色复杂,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她睡哪儿啊?! 她们发着懵,张福贵听到动静从自己屋中跑出来,进来就笑:「姐姐你们回来啦?」 「这怎么回事?!」雪梨一指屋里,定睛一瞧,注意到张福贵后面还跟了个小姑娘。 那小姑娘可能也就十岁吧,比福贵还矮半头呢。雪梨一看更懵了:「这又是谁啊?」 张福贵不疾不徐地解释起来:「料子是徐大人带人送来的,说陛下吩咐给姐姐多做几套衣服。这姑娘是尚服局来的,徐大人说她以后就留在这儿了,姐姐们要做点什么都方便。」 「……」三人一起哑了半天没说出话来。雪梨是记得最初的时候陛下说「院子里得放两个人」来着,可是后来福贵来了,她觉得完全够了呀,现在又来个比她还小的小宫女?! 但人已经送来了,她也不能自作主张打发人走。 雪梨拉过她问:「你叫什么?」 小宫女抬抬头,明眸望着她,干脆利落地答了一句:「徐大人说等姐姐给我改名字!」 雪梨:「……」 宫女改名的事在宫里很常见,尤其在嫔妃跟前服侍的,要给改名就是一句话。但她可从没做过这种事,也从没想过自己还要做这事,顿时神色变得十分为难。 接着她就想把她原本的名字问出来啊,直接用就好了嘛,改什么啊! 结果这小丫头还十、分、听、话,依着徐世水的意思非要让她改,死也不肯说自己本来叫什么。 雪梨阴郁地看向子娴汀贤,子娴汀贤一个看地、一个望天,端然是让她自己应付的意思。 雪梨长长地呼了口气,硬着头皮:「那……叫豆沙吧。」 话音刚落子娴汀贤就一起瞪她了,苏子娴心说你是有多馋啊?雪梨假装看不见,谁让她们刚才不帮她的,少来事后埋怨! 然后五人就一起进她的屋研究布料去了。这些料子看颜色图案明显就是给姑娘家穿的,张福贵就是看个热闹,子娴汀贤倒是在认真帮她想款式。 「这个做条齐胸裙吧?」苏子娴指了指一匹杏黄底色的软罗,上头粉色的花瓣从上往下越来越密,子娴觉得到了脚边恰是花团锦簇肯定不错。 豆沙上手摸了摸,却说:「太软了,做裙子不够垂顺,做个大袖衫倒可以。」 小小年纪,她还真懂! 三人都有些惊喜,接下来聊得就更热闹了。这个做齐腰那个做齐胸、这个做交领那个来对襟,边角料做半臂帔帛腰带荷包什么的,挑得不亦乐乎。 皇帝的意思放在那里,自然大半都是给雪梨做的,但子娴和汀贤也一人定下来两套齐胸襦裙一套对襟齐腰襦裙。 兴奋之后就连晚膳都吃得格外开心。雪梨今天要了一道八宝豆腐,这道菜她一直很喜欢,主要是拌饭吃可好吃啦! 细嫩的豆腐切得细碎之后加香蕈末、蘑菇末、花生末、松子末、鸡肉末和火腿末,入锅炒时加的是香浓的鸡汤,和米饭拌在一起五颜六色的,看着就有食欲,一闻就馋。 他们都挺照顾豆沙,看她好像有点认生不怎么自己夹菜,就轮着往她碗里送东西,福贵还直接上手拎了个鸡腿掖她碗里,一顿饭吃得分外热闹。 晚饭后就可以各干各的事了。得先给豆沙安排住处,她来之前小院里正好一人一间,并没有多余的房间了。雪梨想了想,让她睡在正屋南边那间,那算是个书房来着,不过她们用的时间不多,大半时候都荒着,床榻也是现成的。 豆沙特别安静,定了住处之后就钻进自己的屋里不吭声了,还主动把原本摞在雪梨榻上案上的料子都搬过去,说这样她干活方便。 之后汀贤也回了房,这个时候她喜欢自己看书。子娴赖在汀贤屋里,两人一起整理着手札,子娴忽地想起来:「咱恭使位的衣服呢?」 刚才都开心忘了,现在才想起来衣料里明显没有那两样。 她这么一提,雪梨一滞:「我明天问问徐大人……」 次日,她刚从榻上爬起来打个哈欠,豆沙就挑了帘子进来:「雪梨姐姐!」 雪梨睡眼惺忪地看过去,定睛一吓:「……睡得不好?」 豆沙笑笑,走到她榻前,把手里捧着的一套衣裙往她面前一递:「姐姐试试看。徐大人说让我一定抓紧赶出来几套,姐姐好有的穿。合适的话姐姐直接穿过去吧,我今天就算交差了。」 豆沙说得一脸正常,雪梨听得脸都绿了。 ——干什么这么催啊?豆沙她才十岁啊,让她为自己连夜赶工? 是以就算话是徐世水吩咐的,雪梨现在也觉得自己很不合适。翻身下榻接过衣服往旁边一放,推着豆沙往对面走:「你去睡觉啊乖,我自己试,一会儿会跟徐大人说你做好了的!」 第八章 她从善如流地把豆沙劝回去了,豆沙往榻上一躺几乎瞬间就睡了,然后她就为难了。 她原以为这些衣服就是做出来让她们在不当值的时候穿着让自己开心的,但听豆沙刚才那意思,是要她穿着当值去? 雪梨回屋看看豆沙先做好的那套——上襦是白底缠枝莲暗纹的,齐胸裙也是白底,但镶着玫红色的裙头,裙带是浅粉。膝部往下的部分有桃花枝延伸开来,桃花的粉红和干净的白色搭起来看着雅致,偏偏还不失大气的感觉。 一看就是合她这个年龄的衣裙,可问题是…… 太惹眼了吧?她真的能穿这个到御前、到御膳房去?大家都是穿合位份的宫装的啊…… 思虑再三之后,雪梨壮着胆子穿上了——徐世水特意要求的,应该是陛下的意思吧?再说如果她不穿,可能对豆沙不太好? 一出房门她就把子娴汀贤惊着了,二人目瞪口呆地望了她半天,然后子娴都不知道该怎么夸了,绕着她一个劲地喊:「好漂亮好漂亮好漂亮!」 被她这么一喊雪梨更无措了! 双颊涨得红红的,一路都闷着头走,进紫宸殿的之前在门槛前犹豫了半天,越犹豫脸越热。 皇帝下朝回来就看到她在殿门口为难。两脚蹭来蹭去地就是不往前走,裙后的花枝被她踢得一扬一扬的。 他笑看了一会儿见她浑然未觉,索性让随行的宫人都止步,独自一个人安静地走上去,驻了驻足:「砖要让你磨出坑了。」 雪梨悚然一惊,忙不迭地转身见礼,近来都是施万福来着,现下心里纠结得过了头,没做多想就直接拜了下去:「陛下大安!」 头顶传来的话语淡淡:「挺好看的,为难什么呢?」 雪梨垂着头:「陛下,徐大人让奴婢穿这个……按规矩,奴婢,那个……」 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皇帝低一笑,手在她腋下一拎就把她扶了起来,手扶在她背上往殿里走:「恭使位穿的那个蔚蓝色太老气了,你还小呢。」 ……又是这句话! 她这两个月里没少听这话。 他想让她多睡觉说「你还小呢」、劝她吃东西说「你还小呢」,今天换了衣服的事还是这句「你还小呢」。 他是觉得她有多小啊! 雪梨心里呐喊说,她都十三岁了!虽然是虚岁、虽然一虚虚一年吧。 ——真是的,她一贯觉得「一虚虚一年」很亏来着,如今都被他说得努力想大一点了。 她抬眸偷偷去打量他的神色,目光往上一挪就对上一双笑眼。 他看起来心情不错,她撇撇嘴,借着心里的不服胆子大起来,嘟囔了一句话。 「什么?」谢昭没听清,但也猜到八成是句埋怨。便停下脚在她身前蹲下,目光促狭,「没听清楚。」 雪梨咬咬牙:「奴婢不是小孩子了!」 她说得特别认真,而且十分「有胆识」地不躲他的目光,让自己眉梢眼底全写着这句话,发自肺腑地想纠正这个想法。 同时,一颗心「咚咚咚」地跳得不好不好的。 谢昭给面子地和她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嗤」地一声不给面子地笑了出来。 「……」雪梨坚定的神色垮掉了。 「好,你不是小孩子。」皇帝正正色,声音很和善,「你是个还没长大的大姑娘。」 雪梨:「……」 他笑睇着她的一脸不忿,看了一会儿,愈发觉得这身衣服真是比那套蔚蓝色的要衬她。他头几次见她的时候她还是个中使,宫装是樱粉色的,也比那身蔚蓝的合适。 不过对比那会儿…… 谢昭目光微凝。这么回想着看,才察觉出她的变化——她好像更白净了些,气色也更好,又张开了些的五官已不像最初的时候稚气那么明显了。 嗯?这小姑娘在慢慢长大。 恍然惊觉这个居然颇有点成就感。心情大好,谢昭站起身划手在胸前比了比她的高度,遂将手抬高两寸:「等你到这么高,朕就不说你小了。」 雪梨忍住了踮脚尖碰他手心的冲动。 他扭头又道:「上碗双皮奶来。」 雪梨努力地想不再让自己长肉。 但是好难,在紫宸殿的时候皇帝若让她吃点心,借她二百个胆子她也不敢跟他说「不吃」,顶多少吃一两块。 就只好在正餐的时候多吃素菜少吃荤。可又不能因此就不叫荤菜,没道理拖着子娴汀贤福贵豆沙和她一起瘦,所以就成了他们吃肉她看着,每到吃饭的时候,雪梨就觉得自己好可怜啊! 好在这么坚持了大半个月之后,她似乎是瘦了……那么一点点! 六月初三是七王谢晗的十四岁生辰,谢晗主动跟皇帝说了不想太铺张的意思,然后又说想在正则宫里设个家宴,请「相熟的各路朋友」去坐坐。 他把「各路」两个字咬得特别重,眼睛还使劲往雪梨这边看。这么一来别说皇帝一眼就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正吃着荔枝的雪梨都差点被核卡了。 接着他就躲起了兄长的目光,皇帝笑看向雪梨,她同样莫名地想躲。 谢昭挑眉一笑:「你去宴上备膳吧,带上你那两个好友也无妨。」 说白了就是大大方方地让她们仨一起玩去了。御膳房的人都不跟着,真要说备膳,也是正则宫那边的小厨房先行分工,她们到那边铁定插不上手,顶多帮着端端盘子什么的,剩下就是看热闹了。 雪梨自然很开心,和七王相处一贯没压力,而且她也没怎么见过类似于家宴的宫宴,也算见见世面? 到了六月初三傍晚,三个人想一同走,雪梨按规矩要先到紫宸殿「报到」,就让子娴和汀贤在外先等等。 结果,过了一会儿,皇帝和雪梨一起从殿里出来了。后面还有一众宫人浩浩荡荡地跟着,吓得子娴汀贤脸都白了。 也是,亲弟弟生辰,他就算没心思久坐也还是得去一趟。 三人既明白这个又还是难免不高兴! 她们原打算边聊边走的。正则宫在皇宫西边,穿过后宫是最近的路,景致也好,还会路过一片湖,她们很想好好看看。 但陛下在这里就没办法了呀,她们总不能在皇帝身后聊天。看风景的事更泡汤了,就剩乖乖走路了。 于是一路上,三个人你瞪瞪我、我瞪瞪你,每个人脸上都是两个字:扫兴! 如此走了一小会儿,谢昭就觉出不对劲来了。他扭头看看雪梨,她就立刻乖乖低了头,那两个低头低得更厉害。 他想了想,大致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一哂:「你们先过去,朕想起些事。」 说完他就转头往别处去了,雪梨三人欢天喜地地行大礼恭送,顿时感觉心中畅快。 谢昭再回头看时就见雪梨愉快地踮脚尖摘柳条,扯扯嘴角,闷头继续走自己的路。 三个人走得十分悠闲。平日里在后宫可不敢这么干,甚至能不来后宫就不来后宫。但今天不是「奉旨」去正则宫宴上帮忙么?就全然不用害怕碰上心情不好的嫔妃找麻烦了,有点狐假虎威的意思。 「七殿下宫里人手不足吗?」汀贤忽地问雪梨,雪梨一怔,只好说:「不知道哎……」 第九章 这些关系她还是不想多提的,总觉得说多了不太好,毕竟她是宫女嘛。 这片湖很大,湖心还有亭子。眼下天晚了,亭中烛火燃明,依稀能看到里面的案上似乎备了佳肴点心,却不见有人。 绕过一座假山,与一女子碰了个照面。 还好两方反应都快才没就此撞上。三人迅速一看,见那女子身后随了四个宫女就知是嫔妃,齐刷刷地往侧旁一退,福身施礼。 对方却在她们面前怔了怔,犹疑的声音有点颤:「你们……是御前的人?」 「是,奴婢是御膳房的人。」岳汀贤先回了话,立刻说了最要紧的下一句,「奉旨去为七殿下庆生。」 而后静了一会儿,没再听到眼前嫔妃说什么,倒是她身边的大宫女又道:「陛下不去看看七殿下?」 岳汀贤又道:「大抵会去吧……方才原是一同来了,忽地想到什么事,又先去了别的地方。」 三人低着头,就见那嫔妃步履匆匆地立刻走了,再没有别的话。 怎么觉得怪怪的? 三人都有点迷茫,起身后偷偷朝那边瞧瞧,半黑的天色下她们走得真的很急,好像在追赶什么似的,那四个宫女手里提的宫灯都不稳了。 子娴凝神瞧了半天,看得特别认真,雪梨和汀贤都收回目光后她还在看。雪梨捣乱地在她面前晃手,她才蓦地回了神,跟雪梨说:「那身衣服你也有啊!」 ……哎?! 雪梨一滞,也再看了一眼,还真是! 她有套一模一样的齐胸襦裙,上襦是鹅黄的对襟,下裙是白底鹅黄花,每朵花下还有一抹浅灰衬着,这样就不会让黄白搭配的料子看起来太扎眼。 她还挺喜欢那身衣服的,在豆沙每两天都能给她赶出一身新衣服的前提下,这大半个月来她还是穿了那套襦裙三次。 ——不过看起来真的不一样啊!那位嫔妃比她个子高,仪态也更婀娜,总之穿起来比她好看多啦,要不是子娴先说了,她都反应不过来。 此事就此搁下,三人继续往七王的正则宫去。一路走走停停的,到了那里不足半刻就开宴了。 果然如雪梨所料,压根没她们的活儿。但有别的宗亲贵族在,不好让她们同席,宫人们就按七王的吩咐在偏殿给她们添了一席,心中有数地不在子娴汀贤面前说得太明白,只笑道:「今儿人手够,就不劳三位御前的姑娘动手了。还麻烦三位姑娘白跑一趟,姑娘吃好喝好。」 然后这人就走了,一方侧殿里只有她们仨,半个外人都没有,她们当然就心安理得地坐下享受佳肴了。 嗯……这一桌子,真是按照七殿下的口味备的,荤菜是大半,素菜屈指可数。 苏子娴第一筷子就夹了块糖醋排骨,岳汀贤扯了块清蒸鲈鱼的肉,雪梨心里矛盾了半晌,默默地夹了块拍黄瓜。 先前还好,她觉得自己也没有很胖,慢慢来就是了。 但刚才在湖边的「偶遇」真是让她越想越脸红,越想越清楚明明是同样的衣服,她比那位宫嫔矮了一截还宽了一块!这种对比真是简单直接鲜明啊,她再敞开了吃就叫没心没肺了。 丁香各处查看宾客们满意与否的时候,就看她在这儿左一筷子黄瓜右一筷子胡萝卜,宫保鸡丁愣是挑花生米夹,吃豆芽炒肉末还把里面的肉末挑出来。 先前见过她吃饭的丁香看了一会儿之后,大抵明白了。想了一想,回设宴的正殿去禀七殿下,说雪梨只挑素的吃,问他是不是给那边添几道素菜。 「奴婢瞧着雪梨姑娘这是……怕胖。」 谢晗听了,正要让丁香去小厨房说一声,旁边正喝酒的皇帝呛着了。 神色阴晴不定地默了一会儿,皇帝搁下酒杯:「去叫她来。」 丁香就又折回侧殿去了。雪梨已有好些日子没见她,突然见了,头一个反应就是谢她之前的搭救之恩,话还没说完呢,就见丁香笑吟吟道:「晚些再说这个,陛下传你去。」 雪梨想也没多想,跟在丁香身后去了正殿,到了皇帝面前一福:「陛下。」 谢昭上上下下地扫了她一遍,说得直接:「干什么只吃素菜?」 雪梨:「……」 被当面问这个挺不好意思,直言说自己胖了更不好意思。她低着头有点扭捏,皇帝又道:「怕长胖?」 不用她自己开口好像舒服点呢!雪梨迅速点头承认这个原因,皇帝无奈:「谁说你胖了?你想不想长个子了?」 她想想,又连忙点头! 当然想啊,他那天给她比划来着,等她再长两寸他就不说她是小孩了。可是…… 雪梨偷觑着他轻声辩解说:「奴婢现在有点胖过头了。刚才在湖边遇上一位娘子,穿的衣服和奴婢的一套一样,但是好看多了!」 谢昭神色微凝:「你说什么?」 「是真的!」她满面诚恳,生怕他不信似的,「若不是子娴眼尖,奴婢自己都没能看出那是一样的衣服……还是高瘦点好看……」 她低着头,满心都是那点小姑娘爱美的小心思,全未注意皇帝持着酒杯的手一紧。 半晌无话,雪梨心虚起来,正想皇帝是不是真的不高兴了,甫一抬眼,皇帝刚好开口对七王说:「朕先回去了,你们慢慢吃。」 谢晗赶紧起身,准备送皇帝出去。 皇帝又扫了雪梨一眼,沉了沉,没说话,她却被那目光弄得心里慌慌的。 「给她加几个素菜。」皇帝一壁说着一壁往外走,丁香面色微白地领命而去,谢晗悬着一颗心跟着往外走,刚踏出正则宫门就要替雪梨说话:「皇兄……」 皇帝轻一喟,挥手让宫人都退远了,这才看向谢晗:「她胆子小,你别跟她说什么。」 「皇兄您是说……」 他话中端然没有责怪雪梨的意思,但听口吻又是不快。谢晗懵了短短一瞬旋即恍悟:「啊!」 「懂了?」皇帝冷笑出来,见他连连点头紧张不已,抬手拍在他肩上,「雪梨多在你这儿留一会儿,想法子让那两个先回紫宸殿。」 谢晗目送着皇兄离去,从心里一直噎到嗓子眼,静一静神,赶紧跑回去办皇兄交待的事。 看了看,雪梨还在正殿没敢擅自出来,这么一来倒是简单,直接差人去侧殿告诉子娴和汀贤皇帝已回宫了,按规矩她们也该一同回去才是,就算妥当了。 然后他进了正殿。 雪梨战战兢兢地还站在刚才的位置,一见他回来就一个劲儿地问:「陛下是不是生气了?我说错话了!」 谢晗的目光在她面上定了一会儿,只说:「没生你的气。」 隐去的另一半话是:但确实是生气了。 雪梨听言,顿松口气,又有了些笑容。 「我让人给你添素菜了,一会儿就做好,先在这儿坐会儿吧,侧殿那边……」谢晗语中一顿,没能及时编出理由,「反正你在这儿待着就好。」 这话很有点奇怪。 雪梨疑惑地打量他:「有什么事吗?」 谢昭走在回紫宸殿的路上,又生气又无奈。 他素来不爱多理后宫,更厌烦后宫的勾心斗角。刚才雪梨说出的那事……背后的算计他一听便懂了,知道那是把他一同算计进去,只觉得恶心得反胃。 第十章 但再想想雪梨,他又无奈得直想笑。 后宫的女人对他而言好像一幅幅传世名画,每一幅看上去都是精致美好,但作画之人是什么心思、又是什么样的人品,旁人是没办法从画上一眼看穿的。无论画上是多么的流光溢彩豪迈奔放,也并不妨碍画者有阴险毒辣的一面。 雪梨偏是另一个极端。她简单得就像是……真的就像是一颗「雪梨」而已,都用不着切开,扫一眼外皮就知道里面是梨肉梨核,甚至连核有多大都能猜个差不多。她心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弯弯绕绕,简单到让他都不忍心告诉她太多这些事情,只觉得让她一直开开心心的就挺好。 可有时候,他又觉得她简单得有点过头。他看她就像看颗梨子不要紧,她看旁人也就真跟「看画」似的——是真的「看画」,不是「赏画」。 她才不会多花心思去想这背后可能蕴藏着怎样的心绪,只看一眼觉得「啊,好看」,就没了,让她多深想半分都难死她。 唉…… 谢昭想着想着就摇头了,拿她没办法。 宫里的规矩严明,像服饰这样直观的问题上,人人都很小心。 衣服多半都是交代给尚服局做的,尚服局不会给嫔妃做和她一样的衣服。就算她那衣服是派给她的针线宫女自己做的、那个嫔妃的衣服也是自己房里的宫女做的,也同样不可能。 一身衣服也就能用几种料子,但尚服局那边衣料的花样很多。知道她这边取过了,别人再取时就会尽量不给那一样,如此一来撞了某一样料子已很罕见,完全撞成了同样的衣服就更不对了! 所以不管怎么说,那身衣服都一定是故意做成了一模一样的。 ——再深一层他压根也没指望着她能想到,但是衣服这层,亏得她在宫里待了三年了还没往这处想,还满心都是同样的衣服人家穿着比她好看! 她可真是彻头彻尾的「所见即所得」! 「陈冀江。」皇帝声音沉沉,陈冀江连忙上前两步听命。 「御前的事你去查。雪梨那边……」他语中微顿,在御令卫和宫正司间抉择了一下,「传卫忱来。」 陈冀江赶紧应「诺」,心弦紧绷的同时却又大松口气! 打从雪梨在正则宫说有嫔妃跟她穿得一样起,他就浑身都出了一身冷汗。 雪梨想不明白的事他不能不明白。这是明摆着的,是有人知道雪梨得宠,动了歪心思有意做了和她一样的衣服,希望能讨陛下欢心。 再说细致点,这是御前和雪梨那方小院里都有问题了。一边告诉后头衣服什么样,一边透出去皇帝今天要走那条路。 一路上皇帝面色沉得可怕,陈冀江都担心自己这大监是不是做不下去了——他这是驭下无能啊! 眼下皇帝还愿意把这事交给他收拾,这是给他脸呢,他必须把这事收拾漂亮了,不然脸就丢尽了。 一行人回到紫宸殿,御前上下一片腥风血雨。 这事并没有那么难查,雪梨说苏子娴也看清那套衣服了不是?陈冀江等子娴汀贤回来就直接把人挡了,问清楚了衣服什么样,然后去尚服局查谁取过同样的料子。子娴汀贤呢,就连带着福贵和豆沙一起,暂且关在小院里,谁也不许出来。 只消片刻就查出来了。 上襦鹅黄的料子太普通,用得还多。下裙那个灰黄花的丝料就宜兰宫的张宝林差人取过。 区区一个宝林,身边连上打杂的总共就四个宫人。陈冀江二话不说把人全押了来,交给徐世水审。 徐世水也不含糊,一顿板子打完就把御前这边递话的人问出来了。 人押到陈冀江面前,陈冀江正气着,定睛一瞧一脚就踹过去了:「吃里扒外的东西!」 这宦官叫王彦,也就二十出头。平日里干什么都小心,陈冀江觉得他稳重,刚把他调到陛下跟前研墨去。 那可真是个美差啊! 「我看走眼了我!」陈冀江啐了一口,王彦吓得已然要哭了,膝行两步抱住了陈冀江的腿就求他:「大人!大人您替小的说两句话!小的就是一时迷了心窍!总共就收了二两银子啊!」 瞧这眼皮子浅的! 另一边,奉命进宫的卫忱听皇帝说完来龙去脉之后,气定神闲地就朝雪梨的住处去了。 真是的,大晚上的急召他进来,他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带了一个总旗——五十个人进宫,另还有一个千户在皇城外候着。 然后就这么点事啊? 卫忱阴郁地看了皇帝一会儿,饮茶:「承淮君,杀鸡焉用宰牛刀?」 皇帝以手支颐,比他还平淡:「那不是你干妹妹么?」 卫忱:「……」 成吧,为了「干妹妹」,他就当自己这是「奉旨假公济私」了! 想了想也没让那五十人白来。三十个人把那方小院围了,二十人一并冲进去,随随便便就有的气势不要白不要啊! 本就惴惴不安的子娴汀贤福贵豆沙都吓傻了。 二十个御令卫啊!月色下,曳撒银光熠熠,胸前的飞鱼纹张牙舞爪,腰间还别着绣春刀。 从院子两侧到正屋两侧,站得齐齐整整的,他们四个被带进正厅问话的时候头都不敢抬。 卫忱悠哉地坐在主座上,扫了一眼他们四个小萝卜头……愈发觉得陛下这是遛他玩儿呢。 罢了,他们御令卫大半的事务就是审讯,审他们四个就当顺手帮小忙。 卫忱笑了一声,摘下刀重重往案上一搁——「啪」地一声,就见四人同时一哆嗦。 「御前的人长得都周正,我往你们脸上脖子上划一刀,你们这饭碗就算丢定了。」他打了个哈欠,「说吧,张宝林怎么知道雪梨有什么衣服的?」 四人面面相觑,缩着脖子互相看看,谁都没敢吭声。 顷刻间,寒光飞闪,原本躺在案上的刀已抵在了豆沙颈间:「说。」 豆沙怕得连往后躲都不敢! 两相配合之下,这事儿在雪梨回来之前就全弄明白了。 紫宸殿里是王彦贪财坏了规矩,雪梨那里呢,是豆沙年纪小不懂事。 豆沙取完俸禄往回走的时候碰上张宝林身边的大宫女,那宫女说想喝口茶,她也没防心,带着人就进院去了。 倒是没直接往雪梨屋里领,她把人领到自己房里喝茶来着。布料针线放得到处都是,那件正做着的衣服更被看得一清二楚。 两个人跪在紫宸殿里都是发抖不止,豆沙脸上一点血色都没了:「奴婢……奴婢不知道!那个姐姐跟奴婢说想要点布头回去做荷包香囊,奴婢就挑了些给她……」 皇帝冷着脸听着,卫忱在旁边哈欠连天。 沉吟片刻,皇帝舒了口气:「陈冀江。」 陈冀江躬身,没敢出声。 「自己到宫正司领二十板子去。」 「……诺。」陈冀江闷头应了。心里这个恨,连活吃了那王彦的心都有! 自打当了大监他还没挨过板子呢,疼是小事,宫正司也不敢往死里打他,可是真丢人啊! 「豆沙。」皇帝目光微凝,心下一忖,「你先回去,明日再说。今晚若敢跟雪梨多说半句,就没有明天了。」 第十一章 豆沙觉得整个人都被泡进了冰水里,气都喘不上来! 最后,皇帝看向王彦,神色未变,隐约沁出一笑:「陈冀江看着办吧。」 一众人退出紫宸殿后,陈冀江立刻就把王彦给「办」了。 他恨得牙痒痒,拿准了主意要拿王彦给御前上下立规矩。想了想,又觉得宫女们胆子小,真吓坏了谁也不行,就先收拾手底下这帮宦官。 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几十个宦官都召过来,陈冀江冷着张脸,视线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王彦身上:「御前的规矩都知道。」 没人敢应话。 「咱家早说过了,都守着本分不许跟外头乱说什么,你非图那点银子,倒托着咱一块儿倒霉。」陈冀江说着一切齿,皮笑肉不笑,「也算你运气好,咱家近来吃斋念佛来着,留你一命。」 王彦惨白的面色上骤有一喜,连声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陈冀江下一句话却是:「来人,把他那条不老实的舌头拔了喂狗。」 「大大大、大人……」王彦的脸色比方才白得更厉害了,半晌后,甫被人一架,一声凄厉的哭声便迸发而出,震得满院可怖。 陈冀江没再多听多看,起身出了院,徐世水瞧了瞧也跟了出去。 院门外,陈冀江停了脚:「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惨吗?」 徐世水低眉顺眼:「因为坏了御前的规矩。」 「是,不错,跟底下人就这么说。」陈冀江颔首,循循地缓出一口气来,掂量一番后道,「去把她是卫大人的干妹妹的事散开了吧,尤其是宜兰宫那边。」 这种事不能再有下回,得让后宫多点儿忌惮。 正则宫里,雪梨一晚上都觉得不对劲! 先是被七殿下扣在正殿不让回侧殿了,还直接在他案边给她添了副碗筷,弄得一众宾客都不停地往这边扫。 然后直到散席她才得以回到侧殿。进门一看子娴汀贤早就不在了,连饭菜都收了。拽着宫人一问,才知陛下前脚刚走,七殿下就吩咐她们两个也回去了。 就这样,七殿下还不让她走呢! 先是拖着她下棋又是让丁香带着她散步,雪梨越来越确信这是出什么事了。可她直接问,七殿下和丁香都跟她「没事没事」地敷衍,她委婉地表示要回去,他们就装听不懂然后接着该干嘛干嘛。 偏身份差别放在这里,她又不能直接甩手走人。 一晚上过得颇是心焦,七殿下可算许她离开的时候都快子时了,雪梨连告退时的万福都带着不安。 「雪梨。」谢晗叫住她。想了又想之后,到底还是意有所指地叮嘱了一句,「若是回去后见了什么事,那是御前的规矩,你别多嘴。」 雪梨怔怔,似乎明白他的意思,细想想确又并不知他到底是指什么。再度一福向外走去,心里七上八下的。 赶回住处的时候,夜晚已然过了大半了。这天不怎么看得见月亮,满天星辰倒是璀璨得很,一颗颗镶在天幕上,衬得宫阙楼台十分宁静。 她怕吵了同伴安眠,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去,定睛一看,却是几间屋子的灯都还亮着。 心里有一紧,特别害怕是不是他们出了什么事。往院里走了两步,子娴推门而出,见了她一松气:「你可回来了!」 「怎么了……」雪梨满目茫然,上下打量后确信子娴无事,又追问她,「谁出事了吗?」 子娴使劲摇摇头,一再地说「没事的,都很好」,然后就要回去睡觉,劝她也赶紧睡。 雪梨皱皱眉,不再追问她,举步进了正屋。 往南边瞧了瞧,她进了豆沙的房间。 「豆沙?」她轻唤了一声,侧躺在榻的豆沙看过去,抱着被子的双臂一紧,不自觉地往后缩。 这怎么了啊…… 雪梨满心的疑惑没地方解,看她这个样子自然要过去问上一问。但不论她说什么,豆沙都只是摇头,死死咬着嘴唇一个字都不肯说,像是哑巴了一样。 豆沙这也是吓坏了,先是被卫忱拿刀抵着,再是听陛下亲口说敢对雪梨多说什么就让她没有明天,她哪还敢说话啊? 是以几经努力后,雪梨只能放弃了,给她盖好被子安慰她好好睡觉,走到案边把烛台一吹,自己也回房去睡。 天明起床后再去一瞧,豆沙病了。 额上发着烫,嘴唇烧得发白。福贵是个男孩年纪又小,到底不太会照顾病人,雪梨子娴汀贤正犹豫着是不是该让谁告个假照顾她、或者去请个医女过来呢,御前的人倒先来了。 一个大宫女在门口一福:「雪梨,陛下让你快过去。早膳在那边给你备了。」 雪梨一滞,「哦」了一声,犹豫着看向子娴汀贤。 「你快去吧,这儿有我们呢。」子娴忙劝她,雪梨就只好离开了,跟着那大宫女去紫宸殿。 到了殿前的时候,抬眸一惊——两侧宫人站得齐整,宫女宦官都有,好像是御前上下的人都来了,连御膳房的也在。 中间一方长凳搁在那儿,雪梨心里一悸,正想问这是要杖责什么人,那大宫女扭头向她道:「进殿去吧。」 而后大宫女也退到一旁站着去了,雪梨四下瞅瞅,浑身微僵地往殿里走。 连内殿里都一个宫人都没有,可见是都在外面了。雪梨望望皇帝,皇帝指指旁边备好早膳的小桌让她去吃,略解释了句:「外面和你无关。」 半刻后,子娴汀贤连带福贵也被叫到了殿外,又过半刻,御令卫进了小院,卫忱扫了眼豆沙:「带走。」 经了昨晚,豆沙本就怕卫忱怕得要死了,现下又发着低烧,再一受惊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绕过大殿到了殿前,直接往那长凳上一搁,两个宦官上前握住胳膊按住肩头,另有一人在后头压住脚腕。 豆沙一点都动不了,抬头一看见徐世水就怕得哭了:「大人……」 徐世水看看这比长凳短了一大截的小丫头,摇摇头,手里的软木往她嘴里一塞:「丫头,咬住咯,就二十板子。熬过这一道记得长个记性,你的福分在后头呢。」 旁人都看这小丫头可怜,可徐世水一掂量就明白她这是运气好,沾了雪梨的光了。也就是陛下怕打死了人会吓坏雪梨才这么罚罚就过去了,要不然,敢跟后宫多嘴御前事的,都不用陛下操心,师父一句话就能把人办了,管你多大呢? 豆沙吓得哭不出声,下意识地点头之后,第一板子落下来那块软木就没咬住:「啊……」 雪梨听音,肩头一悚:豆沙?! 她刚好把一块枣泥拉糕咬到一半。这东西主要是糯米,做得又黏又厚,她一时发愣就没再咬下去,又不不好直接吐出来扔下,惊恐望向殿外的样子变得特别纠结。 外面的声音更清晰了,哭着叫说「奴婢不敢了!」。确实是豆沙,雪梨回神放下枣泥拉糕,愕然看向皇帝:「陛下?!」 谢昭平淡地回看向她:「不会打死她的。」 「豆沙病了。」雪梨脱口而出。 他又说:「卫忱的人,下手会有数。」 可是可是…… 雪梨身子僵在那儿,感觉脑子里一团浆糊,不知道该说什么。 第十二章 她想说豆沙才十岁,又知皇帝肯定也知道她才十岁;想问问她犯了什么错,可就算了问了也不能拦着外面的事。 谢昭看着她神色一变再变、眉头愈蹙愈紧,心里竟也忐忑起来。 外面刚一静,他便问她:「生气了?」 雪梨却摇头:「没有。」 看神情明明就是生气了。 他叹口气走到她身边的空椅子上坐下,刚要解释,她倒先抬了头:「奴婢知道陛下是为奴婢好。」 ……嗯? 谢昭略有点惊讶,她这话说得真真切切,不是在敷衍他。 他思量着,露了点笑:「看来没傻到分不清好赖。那你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七弟已经告诉她了? 结果雪梨又是一脸懵,摇摇头,眉梢眼底两个大字:不懂! 她只是通过昨晚七殿下强留她知道这是有不好的事在瞒她,明白这一环上大抵是怕吓到她,然后御前上下的宫人都在外面看着只有她不用去,也是怕吓到她。 这就说明皇帝很照顾她啊,就是为她好嘛。 而且皇帝又比她们都大、比她们懂得都多,她明白他这样做一定是有原因的! 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罚豆沙是为她好?这个就不懂了。 简单地说就是……一眼看过去,她能判断出好赖,可是好赖背后的原因,她两眼一抹黑! 皇帝叹口气,揉揉太阳穴:呆梨子。 然后他慢慢地给她解释起来,从张宝林和她穿同样的衣服一定是故意的、是豆沙把话透出去了,到张宝林知道他会走那条路,是御前的人不老实。他特别有意识地说得尽量通俗直白,没敢跳过任何一步,生怕她听不懂。 就连豆沙此举明明对她没有伤害为什么还是要罚他都直截了当地解释了,说得让豆沙先有这么个意识,免得以后还什么都往外说,给她惹麻烦。 如此,可算慢慢地看到她那一脸「为什么啊」变成了恍悟的「对哦……」 皇帝再叹口气,都想提笔在她额头上写上「呆梨子」了。 而后雪梨想了想,心里把前后都理顺了,只有一处还不明白:「可是豆沙不是故意的啊?」 她是毫无防备地就把事情透出去了而已嘛,俗话不是说「不知者不罪」嘛? 「……」谢昭解释不下去了,「反正对你有好处,对她也不全是坏处,你慢慢就懂了。」 雪梨懵懂地点点头,他借机正好吓她另一件事:「你好好吃饭,再挑素的,朕还收拾豆沙。」 她当场就乖了,立刻、马上「吭哧」地咬了口灌汤包,然后一整顿饭吃得都特别用心,看得谢昭心满意足。 清馨殿里,惠妃再一次被丽妃哭得头都大了。 大概是怎么回事她也知道,就是御前的人不老实,让陛下收拾了;跟着丽妃随居宜兰宫的张宝林不老实,陛下也没客气——宜兰宫上下的宫人一人杖责三十,张宝林也算在里头了,押到宜兰宫外的宫道上打的,阖宫都知道了。 惠妃看着丽妃就烦,心说这事儿你跟我哭什么啊?你觉得委屈你跟陛下哭去啊! 丽妃泣不成声:「姐姐,臣妾被禁足了三个多月,实在没办法了才让张宝林做了那事……现在、现在陛下解了臣妾的禁足都是为让臣妾看张宝林受罚,陛下是不是知道这是臣妾的意思了……」 惠妃暗说你废话。 丽妃哭得更厉害了:「臣妾也就是撞撞运气罢了,谁知、谁知……惠妃姐姐您可不能不管啊!听说那个阮氏才十三岁,真等个十三岁的小丫头压到我们头上去不成?」 惠妃目光微凌,在她面上一划:「你可有点长进吧!睁开眼睛瞧清楚了,你在从一品的位子上,本宫是正一品之首,那丫头哪来的本事能压到我们头上去!」 惠妃淡看着丽妃,心里头默念了两遍「南无阿弥陀佛」静心。她自认素来比丽妃看得明白,这是宫里,身份放在这儿才是最要紧的,其他的,陛下爱宠谁那不是她要操心的事儿。 再说了,陛下对那阮氏到底什么心思还不知道呢。人又不在后宫,她怎么管?跑到御前去告个状还是把人叫到后宫斥一顿? 跟个十三岁的小宫女叫板丢不丢人啊? 惠妃皱皱眉头,挥手就让宫人送客,实在没那个闲心欣赏丽妃的梨花带雨了。 身边的掌事宫女兰心在丽妃走远后打了帘进来,惠妃靠在小榻上想了想,吩咐她:「去库里,从本宫当年的嫁妆里挑两副钗子,要适合小姑娘戴的,送到御前去。」 「御前?」兰心眼睛一转,「夫人是要奴婢送去给阮氏么?」 「不,别直接去。」惠妃摇摇头,「拿去给陈冀江,告诉他是本宫赏阮氏的,托他转交。」 陈冀江去宫正司领完板子之后自然要歇歇,宫正司再给他面子也不能轻得太过分。 夜里睡得还不错,白天动起来还是挺疼的,陈冀江趴在榻上哼哼唧唧。 跟别人换了值过来伺候师父的徐世水在旁边斜眼瞧着,心说您就别哼哼了,王彦比您惨多了好吗? 也是命薄。王彦被拔了舌头后嚎了一晚上,第二天就没气了,生给疼死了。 「哎呦……」陈冀江想翻个身,刚一动,放弃了,抬手擦擦冷汗,心里多少有点不平衡。 哦,他没直接犯错,二十板子,听说雪梨身边那个直接把料子样式透给后宫的小丫头豆沙也是二十板子,而且不是打完了赶走,人家也在房里好好养伤呢。 徐世水看师父跟那儿呲着牙沉吟,就猜着他可能是怨这个呢。一边拎壶倒着水,一边装作无意地劝:「师父您就甭不高兴了,陛下啊肯定不是想重罚您,是顾着点那边罢了——那个阮氏您还不知道?人小胆也小,真把那小丫头打死了没事,吓着她陛下可心疼啊!」 陈冀江喝口水,叹着气应了,心里还真舒坦点儿。 其实这道理他原本也懂。豆沙算什么啊?徐世水去挑的人,挑完就给阮氏领过去了,陛下见都没见过,头回见就是捅了篓子问话,哪儿会对她格外发善心啊?只能是顾着阮氏。 不过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心里想得在明白都还是觉得差点什么,就是需要别人过来挑明了补一句。 ——这不,徒弟这么一说,他就松快了不是?不止他这么看,别人也这么看,他就有理由相信自己挨这二十板子也不丢人了,大监还能好好做。 又喝口水,陈冀江缓缓劲儿,抬头问徒弟:「你昨晚问我什么来着?谁要给阮氏送东西?」 「哦,是惠妃夫人。」徐世水道,「来的是清馨殿的掌事宫女,说是……说是惠妃夫人想赏两副钗子给阮氏,又觉得御前的人她去赏了不合适,就把东西搁下了,能不能赏让师父您给拿个主意。」 陈冀江一听就笑了。 这帮嫔妃啊……心里头的弯弯绕绕也太多了。 要不陛下闲的没事宁可看阮氏开心吃东西也不乐意去后宫呢?连他这宦官都觉得跟阮氏打交道比跟后宫说话轻松多了! 惠妃这哪是想赏阮氏东西啊?这是想探探陛下到底什么意思。 第十三章 其实她自己把东西赏下去,一点问题都没有。御前的人怎么了?她掌着后宫,说一句「念这丫头在御前伺候得好」就算名正言顺,再说赏东西又不是把人押去打一顿,这是好事,陛下说不出什么来,就算真不高兴了,也犯不着为个赏赐到后宫跟惠妃翻脸去。 可是东西放到他们这儿就不一样了,他们办事只能听陛下的,不能听惠妃夫人的,更不能替惠妃夫人拿主意。 能不能转交给阮氏,必须先请示陛下的意思,惠妃就能看到陛下的态度了。 要按常理,惠妃赏了东西,阮氏必须挑个合适的时候谢恩去,这不算规矩但算礼数,皇帝当然也清楚这个,然后就看他怎么想了。 他要是点头了,也让阮氏去谢恩去,这就算没什么,还是把礼数放在上头,惠妃自然会明白。 他要是点头了,但没让阮氏去谢恩呢?这就有点怕后宫为难阮氏的意思了,再说透点,就是在陛下心里,阮氏和后宫已经是一回事了,有点心虚的味道,不然他担心惠妃为难个宫女干嘛啊? 至于他要是压根不让把东西送过去…… 想到这儿,陈冀江呵呵一笑,合着惠妃夫人也担着风险呢——这要是陛下压根不让把东西送过去,他们就只能给退回去,堂堂正一品夫人给小宫女赏点东西,让陛下做主给退回去了? 哟喂,不多想都知道到时候六宫上下肯定一脸精彩! 陈冀江悠悠咂嘴,心里头把这几种结果都过了一遍,还真有点好奇最后的结果到底会是什么。 他看向徐世水:「去禀了就是。记着,该说的照实说,不该说的一个字也别多嘴。」 关乎雪梨的事,陛下显然看得十分的紧,小心点没错。 御膳房,雪梨跟崔婉告假,崔婉点头答应了之后,她就专心照顾豆沙了。 果然还是会觉得过意不去! 虽然人不是她打的、而且她也理解皇帝的想法吧,但是看豆沙可怜兮兮地趴在那儿哭,到底没办法心安理得地把她扔在这儿熬着、自己还天天去紫宸殿吃好吃的。 有时候「心里想明白了」和「表面能坦然应付」真是两回事。这事吧,她就是在紫宸殿里被皇帝解释得可明白了,但一回了小院就觉得很对不起豆沙啊,还有子娴汀贤福贵,因为她的事,大晚上被卫忱拎着刀吓唬! 雪梨一想就愧疚,愧疚之余,还有点后怕。 她真的无法不去想,如果是自己犯了这种错,会怎么样? 诚然皇帝现在对她很照顾,可是、可是豆沙比她还小呢,一想到这个她心里就虚的慌,再继续往深里想,更是越想越没底。 细究起来,坏规矩的事她也是做过的,比如当值迟到、比如往外退的时候撂给皇帝一个后背——这第二条她还犯了好多次。虽然听起来这两条都不如豆沙那个错误要大吧,但皇帝不仅没罚过她,还反过来哄她……? 雪梨脑子里一团糟,觉得一定要把皇帝心里的标准弄明白才能让自己安心,可她真的弄不明白啊! 若说他狠,他对她十分宽容;可若说他不狠,豆沙才十岁,这一顿打完只怕要一个月下不了床了。 这还是御令卫没下狠手的前提下呢。 「来,张嘴。」雪梨暂且搁下这些糟心事,喂豆沙吃南瓜羹。这几天豆沙不管是喝药还是喝水吃饭,只要是她喂,她就显得特别乖、而且话特别少。 这明显是害怕。喝一口就要抬眼看看雪梨的神色,吃饭时说「吃饱了」的时候更一定是盯着她的,但凡她稍有点蹙眉的意思豆沙就会努力再吃两口——这样子弄得雪梨心里太难受了,在她面前的时候就不知不觉地格外温柔。 皇帝特意没让人跟着,独自到了小院的时候,进了正屋循声一看,就看到雪梨跪坐在榻边喂豆沙吃东西。 一边喂还一边柔言柔语:「你别那么紧张了好不好?我不怪你就是了嘛……」 豆沙不吭声地安静吃着,她又继续说:「你晚上想吃什么?膳单上有的话我就点来,发物不行哦,对伤口不好。」 豆沙轻轻答了一句「听姐姐的」,就没别的话了,然后雪梨也没话了。 皇帝站在门边,目光投在碗里。那南瓜羹做得很细,橙红色的一碗色泽均匀,这是取南瓜瓤与牛乳一起熬的,吃的时候自己加糖。 他偶然发现雪梨挺喜欢这个之后就时常让人备着,今天这碗也是刚从前头送过来的。 他不作声地等着,直到她差不多喂完了,才抬手一敲门:「雪梨。」 雪梨骤然大惊,豆沙比她惊得更厉害! 接着,屋里就小乱了一阵子:雪梨本就跪坐着,一见他就地下拜就见礼了。豆沙也手忙脚乱地要起来,但又行动不便,慌乱间撑在榻边的手一滑,就按在了雪梨背上。 然后豆沙就扯着了伤,额上一层冷汗沁出来,半点都动不了了。雪梨想扶她又不敢擅自起来,外加她也怕猛地一起会在伤着豆沙。 两个小姑娘就这么一个跪伏在地、一个伸胳膊支在地上那个的背上,僵住了。 皇帝在门口:「……」 四下看看,没旁人能来帮忙。谢昭短一喟,大步进了屋,两手一扶豆沙肩头,先把她「掰」回了榻上,然后又俯身把雪梨拽了起来。 顾不上豆沙是不是还在惊魂未定,雪梨揉了揉被她压得好疼的后背,满脸通红地低头:「陛下怎么来了……」 皇帝眸色发沉:「没心没肺的。」 雪梨一傻,立刻心虚地去看那只原本盛着南瓜羹的空碗。 「你是御膳房的人不错,但要告假,你就一句都不跟朕提?」谢昭为这个大有不忿——他对她很护着了吧?结果她告假的事,不说问他答不答应吧,连说都没跟他说一句? 要不是因为惠妃的事他主动问了徐世水她最近在干什么,还以为是御膳房又排挤她不让她当值呢! 雪梨一听他说这个,就在心里暗吐舌头:又掂量错啦! 她在告假前真的是认真掂量过这事的,掂量之后觉得应该找崔婉——因为她是御膳房的人啊,直接跟皇帝去说不是显得很僭越?很不懂规矩?很有恃宠而骄的味道? 她自以为这番考虑很对来着!但他这么一问,等同于给她写了个朱批:错了。 意识到这个,雪梨认错认得干脆利索:「奴婢知错!」 谢昭冷着脸她不说话。 雪梨偷眼瞅瞅他,脚下往前蹭了一点点,又添一句:「陛下息怒……」 「……」谢昭的脸冷不住了,稍缓和些,复一瞪她,「出来。」 他说罢就往外走,豆沙怕得想跟雪梨说什么,雪梨手指一按唇示意她噤声,自己悬着胆子跟出去了 谢昭在院子里停下脚步,转过身,把手里拿着的长匣子递给她。 雪梨不解地接到手里打开,一看是两副银钗,马上就要施礼谢恩。 皇帝一挡她:「惠妃给你的。」 雪梨要诚恳谢恩的神色瞬间就又变回了不解:「惠妃夫人?」她看着那两副钗子眉头皱皱。 ……那她是不是得去柔嘉宫谢恩啊? 意识到这个问题之后,雪梨眉头就蹙得更深了! 第十四章 本来就觉得后宫很可怕,再加上前几天张宝林的那个事,她更怕了——那些事她真是使劲想都想不明白啊,惠妃无缘无故赏她东西也很奇怪啊,她觉得心里毛毛的。 惠妃如果看她不顺眼,她也没辙吧? 雪梨轻轻地吸了口凉气,又抬眼偷偷地扫皇帝的神情。 她很想问:能不能不收这份赏呀? 皇帝气定神闲地看着,和颜悦色地听雪梨在旁边「说大道理」,目光在扫见她转动的明眸时总要勉力忍一下笑。 ——太明显了!眼睛这么左看右看的,谁看不出她这是有小算计啊? 刚说了两三句的时候,他就听出她这是不想去。其实他也料到这个,所以才没让宫人直接转交,而是亲自来了一趟,还避开了旁人。 他原是想,若是她真的不想去就不逼她,惠妃给她的东西他也原封不动的拿回去。东西往他案头一搁,就算惠妃事后觉得奇怪到御前来问,徐世水也只能回说:「陛下怕是忙忘了。」 这种小事和他案头那一堆奏章相比确实微不足道,真忘了也没什么大不了,惠妃说不得什么,也不能催,这事自然就过去了。 但看看眼前的雪梨…… 她东一句西一句地绕着,不怎么会说那些弯弯绕绕的话还硬撑着要说,从「无功不受禄」到「奴婢不懂后宫的事,让惠妃夫人不高兴了怎么办」,各个点都说到了,就是不提那句「不想去」。 皇帝就心里发笑地等着,觉得她就算不敢直接说,但从善如流地做了这么多铺垫,最后委婉地问一句「能不能不去?」总可以吧? 可是,也一直没听到。 她就转着乌溜溜的眼睛一条条说着,每条说完就期盼地望一望他,见他不说什么,便闷头说下一条。 这是等着他听完她的理由就直接点头说「那就别去了」? 谢昭眉头稍挑:我不。 于是,当雪梨说完「惠妃夫人那么多事要打理,奴婢去扰她,不合适吧?」之后,脑汁终于绞尽,没词了。 皇帝从容微笑:「没事。礼数在这儿放着,你安心去就是。」 雪梨一脸僵硬,满心惨叫。 当晚,小院里就炸锅了。 被后宫嫔妃直接召见、还是执掌六宫的惠妃直接召见,这样的事,她们谁都没经历过啊! 苏子娴和岳汀贤听完她的话都是一脸惊悚,先问她什么时候去,雪梨愁眉苦脸地说「明天就去吧」。 然后子娴又问她:「你想好怎么办了?」 雪梨摇头。 然后她们两个都帮她安排,从穿什么衣服配哪双鞋,到梳什么发髻配哪支簪子,三个人一同在她房里商量得热火朝天,跟要拆房子似的! 雪梨压根就没有恭使位的那套宫装,子娴汀贤的尚服局后来倒是给送来了。 汀贤就拿了一套自己的塞给她:「你穿这个去吧!看上去普通一点,别让惠妃夫人觉得你太特殊了。」 雪梨刚要接,子娴立刻就有不同意的话:「不是那么回事儿!你看,御前上下这么多人,惠妃夫人为什么单赏雪梨一个?肯定是她已经知道雪梨在御前跟别人不一样了呀!非要弄得一样过去,岂不是反倒很假?」 雪梨想了想,这一点上,决定听子娴的。 于是打开柜子翻了翻,找了套蔚蓝上襦、蓝白间色裙的齐胸襦裙——皇帝不是说蔚蓝在她身上显老气嘛?但是去见惠妃刚好,不会让她显得太小。 定了衣服,耳坠就好挑了。她们手里这些东西都不多,雪梨总共三对耳坠,一对翠玉的、一对红玛瑙的、一对珍珠的。 配蓝衣服,只能用那对珍珠的啦! 发饰上又争论了一番,子娴说就用宫女们都有的那对簪子,因为雪梨平常也是这么戴的,汀贤则说得用惠妃刚赏的那个,这样能显得雪梨很喜欢她赏的东西。 雪梨挣扎了一会儿,这个听汀贤的! 其实惠妃赏的那「两副」簪子件数加起来特别多,除了主钗附钗外还有插梳什么的,雪梨把那一对烧蓝的的小插梳取出来,两边丫髻一边一个,就够了。 服饰决定妥当之后,雪梨抛出了最让她拿不准的一个问题。 ——要不要备点什么给惠妃夫人送去? 她觉得,空手去肯定不合适吧?就算谢恩和「礼尚往来」是两回事,空手去是不是也显得很没诚意? 可要备东西,备点什么呢?她们这儿的东西,惠妃夫人肯定都看不上眼啊! 能拿的出手的就只有厨艺了,但入口的东西又最容易出事,她们平常当值都战战兢兢地怕出错,现在再要主动送吃的给惠妃,实在有点胆颤。 思量再三也拿不定主意,三人围坐在案边一个看一个地踌躇了半天,最后决定去问问陈大人或徐大人。 他们比她们要会办事多啦!拿的主意一准儿没错! 紫宸殿外殿,徐世水被手下的宦官请了出来,一眼就认出来找他的人是雪梨院子里的福贵。 福贵对徐世水的印象就更深了。当初雪梨被押去宫正司,他跑来找卫忱救人,刚到紫宸殿后就被徐世水抓个正着,二话不说就是几板子下去,打得他当场就什么都说了。 所以直到现在,福贵见到徐世水都哆嗦。磕磕巴巴地把雪梨想问的事说了,然后低眉顺眼地又道:「求大人给拿个主意……」 徐世水一听,雪梨的事? 那搁御前也真算个事了,现下谁都不敢大意。又和见惠妃夫人有关,更得小心。 想了想,他的目光在福贵面上一划:「跟我进来。」 这句话差点把福贵吓跪了! 进哪儿?内殿啊!谁在内殿?陛下啊! 早些时候皇帝到小院找雪梨,就把他吓得够呛,没敢出来碍眼,硬着头皮缩在屋里装不存在。一点动静都不敢有,有了动静让皇帝知道有人在但没见礼就糟糕了。 他那会儿想打喷嚏来着,足足忍着一刻!忍得都快哭了! 结果现在还是要去见皇帝,还是在内殿直接问话,福贵觉得心跳得特别狠,狠得都快碎了。 进了内殿,福贵拜下去就不敢抬头,皇帝抬眼一睇他,问徐世水:「怎么回事?」 「这是阮姑娘院子里的人。」徐世水躬身回话,「见惠妃夫人的事,阮姑娘想让臣给拿个主意,臣没敢做主。」 不就是去谢个恩吗,怎么还有让别人给拿主意的事? 谢昭蹙蹙眉头,看向福贵:「你说。」 福贵就一边在心里念叨着「不能打磕巴」一边打着磕巴,断断续续地可算把事情说完了。前面的准备一带而过,重点放在雪梨拿不准是否要给惠妃夫人做两道点心以表敬意的问题上…… 说完之后半天没动静。 谢昭先是神色复杂,紧跟着就很想笑,绷了一会儿快绷不住了,强顶着冷喝了一声:「都出去。」 宫人们一吓,不知道陛下怎么突然恼了,大气都不敢出地就出去了,福贵更是连脚下都不稳了,退出门槛的时候好悬没直接仰过去。 殿门阖上,谢昭最后一抹冷意转瞬逝去,蓦地伏在案上笑崩了! 第十五章 想象一下雪梨歪着头认真考虑「要不要送东西啊」的样子就觉得好玩——这个呆梨子她到底在想什么啊?去谢恩还得带回礼? 他长这么大都没听说过! 他越想越觉得这事太好笑了。想想逢年过节,惠妃做主赏后宫宫人的事情不少,都挨个送回礼去,柔嘉宫受得了吗? 这个雪梨! 她知道动这个脑子,怎么就不知道想想该想的事呢?别人跟她穿了一模一样的衣服这种一目了然的事她愣是一点不知道深想! 真是该操心的不操心、不该操心的瞎操心! 谢昭一边笑一边回想近来的各种事情,积攒下来更觉得哭笑不得,索性借着这个机会一次性笑够了。 ——让他当着她的面这么笑他还真做不到,这些日子憋坏了他了! 殿门外,宫人们一个个都面色发白,全都躲福贵远远的,可又不知道他到底哪句话惹陛下不快了。 徐世水守在离殿门最近的地方,以防里面叫人。福贵在两三步外已擦了七八回冷汗,心里已念了七八十次「阿弥陀佛」,现在正琢磨着要不要塞点银子给徐世水,万一自己一会儿被拖出去打死了,让徐世水帮忙置口棺材。 他这儿正想这些有的没的呢,里面传来一声「来人」。 徐世水应声推门,稍一抬眸略扫了眼皇帝的神色就又垂下目光去:「陛下。」 皇帝手支额头,一片阴影映在侧颊上,神色看起来沉沉:「福贵呢?」 徐世水扭头一瞪福贵,福贵赶紧进去,一过门槛就又拜下去了。 皇帝稍缓了口气:「她既有心送点什么,就随她吧。」 「诺。」福贵连忙应话。 皇帝又说:「但不能用她院子里的小厨房,得走御膳房。」 福贵又应「诺」,知道雪梨本来也没想用小厨房——本来她吃饭也都是这边撤下去送到小院,小厨房根本就是个摆设,到现在连灶火都没烧过,连油盐酱醋都没有! 皇帝「嗯」了一声,略作沉吟后,颔首又道:「让她……做萝卜糕送过去吧,惠妃爱吃萝卜糕。」 这回福贵应得格外干脆了些!这句指点太有用了,一定让雪梨照办! 福贵到小院里回了话,紫宸殿里的一言一语都没敢落下。三人听说皇帝中间似乎发了火把人都轰出去、之后又没什么事之后,很有点不安。 但又想不出所以然来,而且福贵也平安回来了,便暂且放下这个奇怪的部分,回去温习萝卜糕的做法。 次日一早,雪梨到了御膳房就先同崔婉说了要去柔嘉宫谢恩的事,然后就着手备这道点心。 这东西宫里并不常做,但其实还是挺好吃的。主要用米粉和切得很细的白萝卜丝,加腊肉、腊肠,调料多用糖盐,另再加点虾皮。 虾皮要先用油起香、萝卜丝用清水煮熟,之后各样东西调在一起至浓稠状,糕坯就做好了。 白白的糕坯里依稀能看见虾皮和一缕缕萝卜细丝。上锅蒸熟后成了整块,细丝就不明显了,不过这一整块的晶莹米糕看着就挺诱人。 而且很香…… 这还没完。煮熟的萝卜糕要趁热撒点葱花,然后切成方块,搁进油锅小煎一会儿,煎到凉面金黄,咬下去表面酥脆才算做好! 雪梨尝了一块,香味十分丰富,尤其是里面腊肉腊肠的味道,蒸炸过之后混合着米香溢得简直嚣张,她又蘸了一点崔婉刚做出来的鲜肉酱,一口咬下去就觉得要吃得停不住。 要不是得给惠妃夫人送去,她很乐意把这一盘都吃了! 心怀不舍地把萝卜糕装进食盒,崔婉做的那道酱她也呈了一小碟搁进去,终于忍不住央崔婉一定给她留点那酱。 崔婉一脸好笑地看她:「快去吧,萝卜糕我也再做一份,你回来吃。」 雪梨重重道谢,拎着食盒就要走,崔婉却又挡了她,打开食盒看看,往里面加了一盘很普通的豆沙酥。 崔婉说:「万一夫人不喜欢吃萝卜糕呢?」 这也是雪梨也很奇怪这个! 她们都是着意记过嫔妃们的喜好的,可是在手札里前翻后翻也没看到惠妃喜欢吃萝卜糕这一条,现在这么一听,竟连崔婉都不知道? 雪梨心里有点犹豫,最后还是来做了这一道是因为…… 她觉得,惠妃是陛下的嫔妃嘛,陛下肯定更了解。 他既这么说了,应该就是吧! 站在红墙前,雪梨长沉了一口气,下了莫大的决心才举步进去。 自从来了御膳房,就没怎么再到过后宫去——在尚食局时还有机会路过,到了御膳房连路过的机会都少了。 她甚至有了一种错觉,觉得紫宸殿离后宫好远啊。但实际上就隔了这么一道宫墙而已,宫墙后面是狭长肃穆的宫道,走上一段之后会先看到长秋宫,再过了长秋宫,就是嫔妃们的住处了。 雪梨到了柔嘉宫的时候,有年纪相仿的小宫女出来迎她,边走边给她介绍路过的一处处宫室。雪梨就安静听着,偶尔也抬头看看,她上回来柔嘉宫还是去年腊八的时候,那天惠妃设宴邀六宫过节,她们尚食局调了好多人来帮忙。 那天的大半事情到了这会儿都记不清了,几乎就剩了一个印象:好忙。 只有一件事印象还深刻,就是皇帝从前头路过的时候,她、连带着一众更小的小宫女都没反应过来,回过神来见礼的时候都吓坏了。 ——那会儿她还不知道指挥使大人就是皇帝呢! 雪梨回忆着这个心下仍有点窘迫。不知不觉已走到了清馨殿前,领她来的小宫女退到旁边一欠身:「姐姐请吧。」 雪梨道了谢,塞了一小块碎银给她,刚一抬步,殿里有大宫女迎了出来。 「女官。」雪梨退回去一福,「奴婢是御膳房的阮雪梨,来向惠妃夫人谢恩的。」 兰心睇了睇她,笑道:「进来吧。」 雪梨就随着她进去了,正殿很大但很空,里面有四个宫女守着,一点动静都没有。 兰心带她去了偏殿,让她坐,又注意到她手里的食盒:「这是……」 雪梨赶紧把食盒捧了过去,紧张道:「做了道夫人喜欢的点心。」 兰心稍作沉吟,如常告诉她「我进去禀一声」,然后就进殿去了。 惠妃正在榻上倚着,一页页翻看着手里的账册。另一大宫女悦心半跪在榻边给她捶着腿,兰心在离榻三五步远时停了脚,稳稳道:「阮氏来了,在偏殿候着呢。穿的是一身间色襦裙,戴了夫人赏的一对插梳。模样瞧着倒乖巧,奴婢瞧着比丽妃……」 惠妃眼风一扫截了她的话,兰心自知失言,立刻垂了眼眸。 惠妃倒没斥她,只缓缓道:「跟上下都说清楚了,不该多想的,一句都不许多想。但凡陛下还没把她召到榻上去,她就只是个小宫女。」 长日无聊,宫里从嫔妃到宫人爱乱嚼舌根的都不少。随口一句风言风语,谁都当乐子说,但风言风语传得大了,也是会有大麻烦的。 兰心应了声诺,又上前把手中食盒搁在榻边案上,一壁打开,一壁道:「她说做了夫人喜欢的点心。」 第十六章 一碟萝卜糕、一碟豆沙酥拿出来,她就又退回了一旁去,屈膝一福,即要去开旁边的矮柜。 惠妃蹙眉:「干什么?」 「到底是外人拿来的东西,奴婢验验。」兰心取了银针上前,还未走近便被惠妃伸手示意止步。 惠妃的目光凝在那碟萝卜糕上,面色平淡如旧:「御膳房的东西,该是咱们该动手验的么?」 雪梨在外面等得无聊,又有规矩压着不敢四处走动,连东张西望都不敢。 过了好一会儿,兰心才出来,跟她说惠妃夫人正歇着,让她在等一等。 她只好乖乖地应下,兰心再次离开后就有别的宫女进来,端了茶和点心给她。 其中有一碟是蟹壳黄。 这个东西说难不难,但用料差一点吃起来都不对劲,尚食局里能做到「特别对位」的人都不多,又都是高位老资历的女官,她们不是很熟悉。 于是这道不怎么特殊点心硬成了她很少能吃到的东西,偶尔想起这个味儿也只能干想想。 现在这么一碟放在手边,雪梨一瞧就知道是做得很好的! 酥层光亮金黄,真的像蟹壳一样。一颗颗芝麻油油亮亮,每一颗都饱满。只这么放着就有浓厚的咸香馅味透出来,雪梨心如止水地闻了一会儿之后……饿了。 她本来想显得很有仪态的!琢磨好了不喝茶不吃东西! 不过……不过这都端上来了,再说惠妃既然歇着,也不知要等多久,如果要一直等到很晚怎么办? 暗搓搓地再扫一眼那碟蟹壳黄,都是一口一个的大小,倒是方便。 那就吃吧…… 她愉快地拿了一个送进口中,一咬,还热着呢。 酥脆的外皮一层层地在嘴里剥落开来,鲜肉、蟹粉与葱油混合的香味一下子涌出,绵绵长长的在舌尖上萦绕着。 吃得雪梨满心舒服! 宫娥再进寝殿去禀话的时候,惠妃正抿着茶,听着听着面色一滞,只觉茶水在喉咙里稍有一噎。 「什么?」她黛眉皱起,微惊,「她吃点心了?」 「是……」拿宫娥说着也有点别扭,犹是一五一十道,「奴婢过来的时候,蟹壳黄已吃了三块,绿豆糕吃了一块,还喝了半盏茶。」 ……真少见。 熟谙礼数的惠妃乍一听这个很有点反应不过来。一直以来,不成文的规矩,低位拜见高位都是不会动点心的,顶多喝口茶。 这规矩怎么来的她不知道,但总之目下的后宫也都是这么做。数算下来,来她这里拜见的,只有淑妃丽妃会在等候的时候吃那么一小块——这是为了显得和她亲近,更与低位的小嫔妃们拉开身份。 但也就是那么一小块,意思意思就得了。慢慢品着,还要说说话,跟身边的宫女夸上两句,营造和睦。 ——但这阮氏,她是真的实实在在的在吃啊! 可又不能说她错,上茶上点心就是尽待客之宜,那「客」吃了,「主」能冲上去说你不该吃吗? 不能。 惠妃好生理了理思绪,俄而说话时还有点怔神:「你去盯着点,若是不够……就再给她上一碟子。」 总不能让客人空了盘子。 然后,整个清馨殿的气氛就都有点怪了。 方才进去禀话的宫女先去小厨房传了话,加点心。片刻后端来给雪梨,外殿候着的那四个宫娥就都是一脸错愕:还没见过给候着的加点心的呢。 可是她们的表情雪梨又看不到,她对此就浑然不知啊!于是饿了吃一块、闲得无聊了吃一块、嘴里没味道了也吃一块…… 足足坐了一个时辰,兰心才又出来,含着点歉意跟她说:「姑娘别等了。夫人精神不好不想见人,姑娘的谢意我带到了,夫人明白。」 兰心说着一扫案几,八个一碟的蟹壳黄吃了一碟零两个,四个一碟的绿豆糕吃了一碟零一个,行吧…… 说完这话她就打算回去复命了,琢磨着接下来的规矩这丫头铁定没数,她直接照理回「阮氏磕了个头,已告退了」就成了,反正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结果还没转身,这边雪梨先行站了起来,理了理衣裙,端端正正地朝寝殿方向拜下去了。 兰心:「……」 这到底是懂不懂规矩啊?! 紫宸殿。 皇帝听说雪梨回来了,立刻就叫人把她「请」过来了。虽然觉得惠妃不会做什么不该做的事,但他还是有点担心,觉得必须亲自问上一问——主要是雪梨反应不过来的时候就一点都反应不过来,万一做错了什么,她八成现在还没意识到呢,得赶紧问问。 真有什么事,他还得给补救去。 雪梨进了殿一福,皇帝指指身边的圆凳让她坐,然后一句一句地问、她一句一句地答。 雪梨回想起来还觉得奇怪呢,这就算谢恩啦?她去清馨殿总共就说了四句话:「女官,奴婢是御膳房的阮雪梨」、「做了道夫人喜欢的点心」、「好的女官,奴婢等等便是」、「多谢女官、奴婢告退」。 然后干坐了一个多时辰,磕了个头就出来了,连惠妃什么样都没看到,这算谢恩……? 谢昭听完,松气放心。话不多就对了,惠妃要真的把她叫进去好生聊了一番,那就真不对劲了。 他笑笑:「饿了吧?侧殿给你备了吃的。」 雪梨摇摇头:「奴婢在柔嘉宫吃过了。」 「……?!」谢昭骤然一惊,打量着她,「惠妃留你用膳了?」 「没有,但是上了点心还有茶。」她现在装了一肚子蟹壳黄,那东西可顶饱了! 谢昭有些错愕地睇着她,好一会儿,才吐出一个字:「哦……」 雪梨瞧出点端倪,明眸大睁地,眼底带了询问。 「没事了,回去吧。」谢昭支着额头看眼前的奏章,手不露痕迹地揉揉太阳穴,脑子里有点蒙。 「奴婢做错了什么吗?」雪梨问得战战兢兢,目光轻颤不止,心下真的想不出哪里错了。 谢昭好生踌躇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跟她说原委。 吃都吃了,跟她说了也不能让她吐出来,还得吓她一跳。这些后宫不成文的规矩她不懂就不懂吧,无伤大雅。 「没什么,朕是在想别的事。」他似是随意地又拿了一本奏章,翻了两页一扫,倏尔眉头紧皱。 夜色沉沉,惠妃躺在榻上睡不着。紫宸殿那边突然传了旨过来,说陛下急召罗乌使节来洛安,约莫半个月后便到,到时要她邀内外命妇一道宴请使节家眷…… 想到宴请,她的心思却不知不觉地转到了御膳房上,想到了阮氏。 翻了个身,惠妃侧躺着望着榻边的墙壁,心里念着经给自己静心,却还是心慌不已。 从看到那碟萝卜糕的时候她就被惊住了,阮氏说是做了她爱吃的点心,但惠妃心里十分清楚,宫里没人知道这回事。 她爱吃那个,是因为在家中时,奶娘做的萝卜糕特别好吃,她从小吃到大才格外贪恋那一口。 可后来进了东宫,东宫的厨子做不出那个味儿,她吃了一回就再没叫过,太子继位她跟着进了宫,更是压根没跟尚食局提过。 第十七章 但是,她清晰地记得,还在东宫的时候,她曾在回忆家事时半开玩笑地提过一嘴:「妾身还记得奶娘做的萝卜糕特别好,咱们东宫的膳房都比不得。不过也好,妾身小时候还因为贪那口东西被母亲打了好几次手心呢。」 只有他知道…… 惠妃觉得一阵冷意彻骨,拼命地想告诉自己这其实是件好事,皇帝是记住了她的喜好的,但是无济于事。 另一种感觉在她心头蔓生着,按都按不下去:陛下一定是有心告诉阮氏这件事的。 他是要让她知道他在背后给阮氏撑腰,还是想让她意识到他对阮氏十分放心、放心到什么话都可以说? 惠妃拿捏不准,但无论是哪一种,都太可怕了。她一直以为,不管他喜不喜欢她,他都还是信任她的,可这种暗示无异于在提醒她别动歪心思——他信不过她了? 她确信自己没做错过什么,那就只能是阮氏在他心里的分量太重、让他无论如何都想添一道保护了。 天啊…… 惠妃沉沉阖眼,头一回在想,自己是不是错了? 这想法来得太可笑,便是当初丽妃得宠的时候,她也从没有这么想过,今天竟让个小宫女激出了这种想法。 可是顺着想下来,一切又那么明显。 从进了东宫……不,从被昔日的皇后、今日的太后召进宫中教导的时候,她就一直那么贤惠。 她不让任何人操心,不想任何不该想的事情,不违任何规矩。她甚至一直很小心地把自己放在他身边靠后一点的位置上——始终提醒自己能跟他并肩而立的人是未来的皇后,她那么谨慎地守着本分,也并不缠着他,还会大度地劝他雨露均沾。 在今天之前惠妃一直自信自己做得很好,但见了阮氏之后,她突然迷茫了。 阮氏显然是和她不一样的。也未必就能安上个「不懂规矩」的签子,但她显然活得更自如,且还明摆着有点傻乎乎。 给她点心她就吃、给她茶水她就喝,就连同品的淑妃在柔嘉宫都不敢这样。 可陛下就是待她更好啊。看似没露面没多管地让她来了,其实一只手早就伸过来挡在了她前头。 这种感觉惠妃是没有体会过的,也没想过还能这样。她一直那么怕让他心烦,和他相处的时候中间好像有一条特别明确的界限,她严格划定了什么事是能做的、什么事是不能做的。 另一边,突如其来的旨意让尚食局和御膳房都有点缓不过神来。 乱世时事情多,每一次宴饮也许都带着明枪暗箭,每一道佳肴里都有故事;但现在是盛世,宴席上总是歌舞升平,她们早没了要在佳肴里做什么算计的心思。 可今天,圣意下来了,陛下要她们拿佳肴「算计」。 始末传到邹尚食耳朵里的时候,邹尚食愣了一会儿,哭笑不得:「芝麻大小的地方,作什么啊?」 事情也确实是这样。紧邻大齐西南边境的罗乌国,和大齐相比,还真就是个「芝麻大小的地方」,算起来那地方真没什么好,没有好风景、国力也弱,但偏有两样要紧事。 一是盛产黄金,每年贡进来的黄金于大齐而言不可或缺;二是屏峰山横亘其中,地势易守难攻,由罗乌国守着,隔开大齐与更南边的渔猎民族克尔塔,井水不犯河水。 这么多年相安无事,如今皇帝冷不丁地接到了罗乌使节的奏章,大致意思就是:克尔塔近来频频向我们国王大献殷勤,为了不让陛下徒增烦恼、不影响两国邦交,我们打算赶紧去洛安觐见一下,表表忠心。 ——鬼才信这话。 克尔塔拉拢罗乌的事明显是暗中进行的,而且做得十分小心,要不是他这奏章里提了,谢昭都不知道,连隐藏在罗乌的御令卫都没听说。 所以这话就是故意的。那个老奸巨猾的罗乌国王这是举棋不定、不知道该向着哪边了,所以打算四处转悠转悠,看哪边好处多。 翻译一下就是:克尔塔最近拉拢我们来着,陛下您不往回拉一把,我们可就走了啊? 谢昭:呵呵。 他其实不怎么有心情跟罗乌玩这种游戏,要真让他按自己的想法来,他更倾向于给那边回一句:「你走!我没你这种混蛋朋友!」 不过这也是没必要,真让罗乌走了,大齐就得多调至少二十万大军驻守边境去,虽然按国力来算即便真的开战,一定能按住了克尔塔往死里揍,但这不是没必要吗?有这个闲钱干点什么不好啊?何必又伤财又劳命啊? 所以谢昭打算表明个态度:想捞好处没有,但你看清楚了,大齐你得罪不起。 使节想来看看就来吧,就算拖家带口不要紧。这边大大方方地招待,保证衣食住行全方位让罗乌国感受一下什么叫「地大物博」。 说白了就是从各方面让他们眼晕一把,适当地时候再点拨一下,微笑:这些享受用的都是闲钱,有必要的时候我们也可以不享受,把这闲钱挪给军队。 先软后硬,先礼后兵。能唬住就唬住,唬不住再说揍一顿的事儿。 这样烧不烧钱?自然。但总比直接大动干戈调兵要好得多了,不止省物力,还有人命呢。 是以不止是尚食局和御膳房,其他五局乃至各织造什么的都接到了相关的安排。只不过接风的宫宴之类更加直接,弄得尚食局众人顿时有一种「自己肩负国家兴衰」的错觉。 御膳房里,从崔婉到底下人都有点乱阵脚,匆匆地请了尚食来坐镇,有什么事要商量着来。 雪梨她们这些年纪偏小的就更觉得不解了:这哪是政事啊?怎么感觉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你跟别人玩我就不给你好吃的了」——这个意思? 阅历丰富的邹尚食悠悠一笑:「你们还别奇怪,这事啊,还真有点渊源。」 然后邹尚食接了岳汀贤奉来的茶,给她们讲那过去的事情。 「这事我也是刚进宫的时候,听年老的女官们说的。」邹尚食这么说,「几十年前,还是陛下的爷爷刚继位的时候,大齐和罗乌还没结交。大齐主动派了使节去,但那时国力还弱啊,罗乌也没太把大齐当回事,爱答不理地拖了半年。」 「然后呢?」雪梨一见邹尚食要卖关子就赶紧问。毕竟她之前听说的是,让罗乌俯首称臣的过程可顺利了…… 「当时罗乌的太子呢,和派去的使节差不多年纪,使节就想走这条道,偶尔请太子到住处喝喝茶聊聊天什么的。那太子虽然赏脸常去,但一提正事就兜圈子。」邹尚食想着后面的事,自己也笑起来,「直到有一天,太子不知怎的心情好,不请自来到了使节家。碰巧了那使节正做饭呢——都说‘君子远庖厨’,使节当时还很是窘迫……」 邹尚食又要停顿,雪梨听出来这是要到关键点了,给面子地继续追问:「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那一锅糖醋排骨,太子连汤都没给他剩下。」 众人一脸:「……」糖醋的芡汁?没剩下?罗乌太子口味挺重的啊! 之后这条大道就算真的打通了。罗乌虽然是小国,太子手底下也还是有人马的,他对这个一感兴趣,就派了一批人来探索中原美食。据说还真的挺下功夫,记录了不少东西回去,又是传授又是着书。 第十八章 邹尚食说:「好长一段时间,罗乌的典籍里称大齐为‘大佳肴国’。」 宫女们都惊呆了!原来她们天天接触的油盐酱醋土豆萝卜红肉白肉有这么大作用吗? 总之实情就是这样。虽然去建交的时候台面上没有半个厨子,但在建交之前有一个重要过程,就是太子派去的这批人不停往返于两国之间,每每回去都对大齐美食赞不绝口,连带着看整个大齐特别顺眼,竖着拇指夸大齐啥都好,有效地促进了建交的过程。 之后一太平就是近百年。 听完这个之后,雪梨她们突然变得特别有底气、特别有雄心壮志! 钻回房去就开始忙了,把手札翻出来圈圈点点,设身处地地想哪些做法能震住番邦,然后来回来去地努力练习,好像怎么做都不满意。 光是煮米饭的法子雪梨都一连练了几十种,换着不同的水、不同的米去尝哪种味道最好、煮多久味道最好,还有煮好后怎么吃最舒服。 如此四五日下来,谢昭就感觉到这几天看见雪梨的时候明显少了。 从前她是先到紫宸殿「报到」,要做东西时去、做完了再回来闲着;现在成了报个到就没影了,做完了也不回来,直到晚上要回去休息了才再过来行个礼。 这是干什么呢? 雪梨傍晚再来告退时,皇帝就把人叫住了。 他把早先备好的一碟芸豆卷往她面前一搁,面色微沉:「这几天忙什么呢?」 雪梨没心思吃,想着告退完赶紧再钻回膳房去练厨艺,半点都不想多耽搁,被他一问立刻乖乖说个明白:「陛下让尚食局和御膳房一同料理为罗乌使臣接风的宫宴的事,大家都忙着准备呢!肯定震住他们,决计不在这上面丢大齐的脸!」 说完了又是一福:「奴婢告退!」 「……坐下!」谢昭喝住她,直把她喝得骤然一脸惊惧,诚惶诚恐地过去乖乖坐下。 他想想,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宫女们为国事出力,他个当皇帝的还能说这不好不成? 雪梨低着头老实了,两手食指互相绞着,正认真反思自己刚才又说错了什么。 ——她知道自己这方面很笨,弄错了的地方一点都觉察不到,就算看到他阴了脸都还是不懂。 谢昭想了想,板着脸问她:「你觉得这种事很有意思?」 当然有意思啊!她从来不知道美食还有这么大的作用!顿时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惊心动魄了呢! 雪梨这么想着,头更低了:「没有。」 谢昭眉头微蹙。 她紧张地抿抿唇,放在膝头的双手手指都快绞成麻花了,抬眸小心地扫扫他的面色。 尚未定睛看清什么,一本略厚的奏章拍在她的额头上。 连续激动了几天的雪梨这日破天荒地从紫宸殿告退后就真的「告退」了。 回御膳房和子娴汀贤打个招呼,然后乖乖回去睡觉! 躺在榻上却睡不着了,想想刚才的事就好兴奋——陛下跟她说,只要她别在罗乌使节来前把自己累坏了,他就许她到宫宴上一观究竟,还可以去行馆待几天! 雪梨自然而然地被这个挑起了兴趣,没见过啊,从来没见过罗乌使节……哪个国家的使节都没见过! 于是接下来的数日,雪梨既要抓紧练厨艺、又要保证自己睡够时辰,日子过得十分充实。 七月中旬,罗乌使节一行近百人抵达大齐都城洛安。 行馆在十几日前就已准备妥当了,就在皇城之内,一处颇为讲究的宅子。 六尚局都派了宫女宦官过去,各有各的分工。近前服侍的大多是尚仪局和尚寝局的,其余四局各有一处小院,各自做各自的事情。 尚食局的这处院子是三进,头一进放各样食材,次进全是膳间,最后一进住人。 御膳房派过来侍奉使节们平日膳点的,只有雪梨、子娴、汀贤三人,崔婉她们皆留在宫里为宫宴待命,这边掌事的是尚食局的司膳方氏。 这样一来,雪梨她们三个御膳房的人特别引人注目,又是三个小姑娘,手脚麻利地做事倒也活跃气氛。 辰时的时候外面传了话进来,说罗乌使节已进洛安城门,先入宫觐见,大约晌午便可到行馆来,宫女间很是起了一阵交头接耳。 而在使节进入皇城之前,又有人传话来说,陛下要到皇城前的城楼上迎接,准许她们去看个热闹。 行馆里好一阵欢呼! 可即便是「看热闹」,一行人也还是规规矩矩的,宫女宦官各成了两列往外去,到了皇城门边的大道上,即有御令卫持刀拦在两侧,一丈一人排得齐整威武,宫人们只能在远些的地方看看。 隔着皇城的大门,依稀能听到外面洛安城的喧闹。 但皇城里就是这么安安静静,任何时候都井然有序。只有皇亲国戚们住的地方,总是寂静得高不可攀一样。 雪梨探头张望着,遥见一人从宫中策马驰来。 卫忱骑着马前前后后检查了一圈,确定各处皆无差错时方松了口气。再往旁边一瞧,一众前来围观的宫女宦官也没添乱,心情十分地好。 目光稍稍一定,卫忱马鞭轻扬,朝那边行去。 「雪梨。」他一笑下了马,旁边的御令卫会意退开,雪梨福身:「卫大人!」 都好久没见了。她被汪万植刁难那会儿去找他,他恰好不在;七殿下生辰那阵虽是卫忱帮着查小院的事,她却也没碰上。 这么算起来,上回见他的时候还是新年呢! 「长个子了。」卫忱打量着她笑道,又问,「陛下让你也去行馆了?」 雪梨点头:「嗯!不过宫宴的时候我也会回宫去的,陛下许我去宴上看看!」 欢喜之情溢于言表。卫忱禁不住也笑了一声,又道:「在行馆有事可以找我,那边归我管。」 原来他是负责这回使节觐见的官员啊! 雪梨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觉得接下来的这段时间会过得很有意思! 如此等了一刻,好生感受了一番皇城的肃穆后,有御令卫疾驰而来,向卫忱抱拳:「大人,御驾已离宫。」 周遭骤然腾起的那种兴奋与好奇太明显了,雪梨就算日日都见得到皇帝,一时也被这气氛带得心里乱跳,随着众人一起张望过去。 但是皇城这么大,现在还什么都看不到呢。 又过了将近一刻,才见红黑的卤簿浩浩荡荡地靠近了。 再近一点,就可以看清楚天子步辇了。但方才还在好奇张望的众人不约而同地不看了,齐刷刷地拜了下去,山呼万岁的声音震天响,挡在前头的一众御令卫都被震得心里一栗。 皇帝下了步辇,后面的步辇上是惠妃。 从惠妃搭着宫女的手移步下来起,两片队列齐整的御令卫就都低了头。 皇帝稍等了一等,带得惠妃走近时似有意伸手挽她,惠妃却立即止了步,微笑欠身,垂眸不言。 皇帝微微蹙眉,倒未说什么,若常向前走去。 登上城楼的石阶一共两条,是在城门两侧向左右铺下,皇帝向右一拐,目光甫一抬,就注意到那边一众正施大礼的宫人。 「卫忱。」皇帝低道。 第十九章 卫忱立即上前候命,皇帝睇了眼惠妃,想了想:「随行宫人不多,行馆若有熟悉御前礼数的,叫上来。」 她肯定想看热闹。 皇帝言罢便举步往城楼上去了。卫忱一愣,旋即明白他在说谁。 竟已到这个份儿上了么? 他回一回神,扭头叫人:「雪梨。」 雪梨跟着卫忱一起登上城楼的时候,皇帝与惠妃已在城楼正中站定了。 这天的天气很好,蔚蓝的天空上有几朵白云点缀得适当、又不掩阳光。那阳光将皇帝一袭玄色冠服照出光泽淡淡,城楼下,是洛安城里的万民欢呼。 「好热闹啊……」雪梨心觉震撼,感慨的声音都有点发虚了。 卫忱一笑:「你若爱看人声鼎沸,来年新年的时候告个假。」 「新年?」雪梨怔怔,卫忱颔首:「除夕夜陛下会来这里与民同乐,天上是烟火、地上是欢呼,盛世奇景。」 她被他的话挑起了好奇,转念想想又已失望起来:新年告假是不可能的。新年时最忙了,宫宴一场接着一场,还要为觐见的朝臣们备点心,连睡觉的时间都少之又少。 几丈外,天子神情谨肃,淡看着脚下的喧闹无动于衷了许久,终于轻道了句:「真热闹。」 身后半步远的地方,惠妃微微欠身:「是,恭祝陛下国运恒昌。」 皇帝一时无话。心里忽然觉得,好像一切都客套得太过了。或者说,一切都被惠妃的这句恭祝衬托得客套太过了。 他侧头一睇她,语中略带了点说笑:「说句别的。」 惠妃浅怔,复又抿笑:「国泰民安,万事如意。」 皇帝轻吁了口气,兴味索然。目光稍挪,俄而一定。 就在惠妃后面不远的地方,看上去就跟另一个世界一样。 也不知在聊什么,雪梨眉目间笑意盈盈的,脚下偶尔还那么轻跳一下。卫忱也眉眼带笑,她一跳他就按她肩头,从此处看去,一派轻松,和他眼前的死板完全是两个模样。 脚下的雀跃声猛地高了一阵。 皇帝抽回神思举目看去,是使节团近了。 浩浩荡荡的一行人,为首的那个执着旌节,旌节上紫红的绸旗随风轻扬,是罗乌王室惯用的颜色。 皇帝稍上前了一步,似有什么力量无形中压了下去,底下的呼声戛然而止。 谢昭淡视着下面近在咫尺的一行人,心下冷峻而笑,倒想看看他们敢不敢现在就自行免了大礼。 旁人也都紧悬了一颗心,静静地等着。 须臾,雪梨看到为首的使节深深长揖,后面随行的众官员随之长揖,再往后的女眷也躬身施礼。 旁边的卫忱面色陡然铁青。 天子的神色被冕前的十二旒覆着,看不清楚,但雪梨依稀能看到他广袖下的手一紧。 「不知天高地厚。」卫忱冷然切齿。 雪梨一滞,茫然间正要问他怎么了,他手一扶刀,已径自朝石阶走去。 皇帝偏首看看,强定口气,招手让雪梨上前。 雪梨望见他的神色,连呼吸都窒住了。 「你跟卫忱一起去宫里传句话,告诉尚食,接风宴提前到今晚。」皇帝道。 原本是明晚。 「诺。」雪梨福身应下,觑一觑,又问,「陛下还有别的吩咐吧……」 他看上去像是话没说完。 「嗯。」皇帝被她问得稍一笑,目光从使节团众人头顶一扫而过,「告诉尚食,今晚要你定一道菜,是朕的意思。」 啊?! 雪梨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意思」吓得差点往后跳。 为罗乌使节接风的宫宴要她定一道菜? 「陛、陛下?要什么菜?」她惊魂不定地望着他。 「随你,你想一道能唬得住他们的菜便是。」皇帝淡泊而笑,续上的鼓励之语道是诚恳,「你比旁人心思活,这事交给你了。」 他也是片刻前对比惠妃和她时才恍然意识到这一点,前些日子光觉得她傻了,差点忘了她其实还是个灵巧的小姑娘。 不止是在规矩上不死板,在做菜上更不死板,他明明见识过的!那道冰糖雪梨、还有做成小白花形状看着很有食欲的桂花松糕,都很不错。 但雪梨自己可是一点底气都没有。站在皇帝面前,神色挣扎得都快哭了,薄唇翕动地踟蹰了半晌,大着胆子问:「那如是奴婢没办好……」 她想求个免死金牌,结果他悠悠一笑:「不会的。」 雪梨感觉就像直接把刀架在了脖子上,她好想跪下求饶! 深吸一口气,一步步蹭下石阶,心下一道道地过着菜谱,等走到卫忱面前的时候,她已经泪眼婆娑:「卫大人……」 卫忱正为方才所见而不忿,还得定着心神嘱咐行馆的事宜,陡闻哭腔一愣:「怎么了?」 陛下要逼死我了…… 雪梨把这话噎了回去,强吸口气:「陛下让我们进宫传个话,还说、说要我备一道能唬住罗乌人的菜!」 邹尚食和崔婉听了圣意如此自然要照办,还特意留了个极其安静的空屋子出来,备好了纸笔,让雪梨慢慢琢磨。 雪梨在屋里快哭了,她拖着卫忱求他帮出主意,卫忱悠哉哉地抿着茶:「这个我不在行,你都不懂我更不懂。」 她看看他那副拿定主意要袖手旁观的样子,也只好死了这条心,自己努力想。 毕竟圣旨搁在那儿,她求卫忱帮忙本就不合适。 托着腮,雪梨望着眼前的一页纸笺发愣,思来想去的,头一个有点门道的想法是做糖醋排骨。 ——这是两国当年建交的第一层石阶呀!当年那位太子特别喜欢这个不是?连汤都没剩下不是? 拿来再震撼一下现在这批人? 不行。 她真再呈一道糖醋排骨上去……那她就是真傻了! 当年来大齐探索美食的人都是那位太子派来的,想想就知道肯定要顺着他的口味啊——就像她们御膳房做菜都会顺着陛下的口味一样。这么想下去,糖醋排骨人家肯定会做,这么多年下来,搞不好在罗乌都不稀奇了呢? 抛开这个,雪梨就开始东一道西一道地胡乱想了。 能唬住罗乌人。照着这个思路,其实法子也不少,特别精美啦、特别震撼啦、特别独特啦,或者用料特别奢华啦,应该都算吧? 毛笔在纸上划来划去,终于,硬生生地给自己划出了个大思路。 她就去问邹尚食,一道选不出,让她呈三道行不行? 邹尚食还没说话,一贯很恪守规矩的崔婉在旁边就蹙了眉:「陛下说让你呈一道,你……」 「三道就三道吧。」邹尚食微笑,又向崔婉道,「陛下在意的不是那道菜,是要镇住那边的使节。她要是能做到,多两道也不要紧。」 崔婉想想也是,便不再拦她。邹尚食略忖度,又说:「这三道菜,你是不是都有特别的想法?」 雪梨点点头。 「那到时候你就自己呈上去,只要陛下许你说话,你就把想法说了。」 「……」雪梨后悔点头了。 好在要亲手呈膳的紧张还可以暂且放放,手头的事有了雏形,她回到那个房间的时候神清气爽,拽着一脸看好戏神色的卫忱就往膳间走! 第二十章 「你干什么啊?」卫忱忍着笑,一本正经,「让我帮厨我可不行,帮你吃还可以。」 雪梨狠狠瞪他,踮着脚尖让自己不比他矮那么多,一叉腰:「卫大人,您手下有没有去过罗乌国的人?能不能叫来帮个忙?」 她想呈一道罗乌的菜上去。自信那个小地方能做出的东西她都能做出来,只是从来没见过。 所以得找个人来跟她说说、再帮她尝尝。 卫忱想想,还真有。 他手底下十个千户所加起来人数过万,派去各处的眼线也都是御令卫的人,自然有去过罗乌的。 等把人叫过来,还是个熟人呢! 就是当初给雪梨出主意说可以给「指挥使大人」送荷包的那位,后来替「指挥使大人」送那三百遍抄写菜谱给她的也是他。 雪梨知道他叫陆勇,屈膝一福:「陆大人。」 陆勇被叫到尚食局来很有点茫然,卫忱从善如流地把雪梨地想法跟他说了之后…… 陆勇一脸惊悚地往后躲:「不……不行!」 卫忱皱眉:「怎么?」 「我跟您说卫大人……那地方的菜我这辈子都不想吃了!别让我尝!我不干!」 卫忱心说你来劲是吧?又在变着法地炫耀家有贤妻?御令卫什么苦没吃过,能被罗乌菜吓成这样? 骗谁呢!接下来肯定又要拐到他夫人贤惠做菜好吃上去! 这厢陆勇还真打算扭头就跑了,被雪梨一把抓住。 雪梨泪盈于睫,手里攥得紧紧的生怕他跑了,泪盈于睫:「大人,您帮帮我,我没办法了……」 「……」陆勇垂眸一看她这个神色,觉得自己推开这小姑娘逃走特别不合适! 然后卫忱也在旁边撸袖子配合,脸上写着:我妹妹都这么求你了,你不帮忙? 应付不来的陆勇就给雪梨说起了神奇的罗乌菜。 「罗乌人啊,最常吃的一样东西,是把土豆切切,先拿水泡泡、再控干水,之后撒上盐、花椒、辣椒,上火烤,烤熟了就能吃了,有时候也蘸点酱。」 这个很简单啊! 雪梨开开心心地去了。 洗土豆、削皮,之后想想是烤不是炒,就没切丝,切了薄片。调料按他说的只用那三种,但是她配了四样不同的出来,第一样盐多、第二样花椒多、第三样辣椒多、第四样是平均的。 片刻后端出来,一盘土豆片烤得色泽金黄,整整齐齐地码在碟子里,码成了阶梯形。总共排了四列,每列各用一样调料。 刚端过去,陆勇就夸她:「不愧是御膳房的手艺!」 而后陆勇便大大方方地尝了起来,依次尝了一片之后,又逆过来依次尝了一片。 在雪梨期待的目光下,卫忱拿胳膊碰碰他:「别光吃,行不行啊?」 「行,好吃!」陆勇道,「罗乌人要也能做出这样,下回有罗乌的差事还派我去!」 「……」合着不像啊?! 雪梨小脸一垮,卫忱一看陆勇还打算再吃一片,抡起刀鞘就抽了过去:「别吃了!」 陆勇揉着额头,跟雪梨说哪儿做得不像。 「罗乌人啊,不是切片,是切块,你这个做得太细致了。」 哦,切块更容易。但雪梨想了想:「但那样味道进不去啊?」 「嗯,就是进不去。」陆勇深沉道。 没过太久,新的一盘端出来了。 四四方方的小块呈在碟子里,每块都是三指长宽、一指厚,因为外面烤得焦黄,端出来就像一碟小金砖一样。 陆勇夹起来咬了一口,火候均匀,外面的焦层咬破之后,里头的熟而不焦的土豆质感沙沙的。调料在外层包裹合宜,里面又还蕴藏着土豆本来的淡淡清香。 「这个吧……」陆勇瞅瞅上司的神色,不舍地放下了筷子,「罗乌人切得没这么漂亮,他们就是一个整土豆,竖着切几刀,如果太大就先拦腰且一刀再竖着切几刀。」 雪梨听完都傻了:那多丑啊?又有圆面又有平面、还又有尖又有角的。 罗乌人不讲究「色香味俱全」吗? 心下揶揄一番,她闷着头又去洗土豆了。这回心情十分复杂,这种奇奇怪怪的形状,烤起来都不知道怎么烤,怎么烤她都觉得没熟! 尤其是那个圆面,为什么不能补一刀把它削平了啊?这样不太好上筷子吧?看着也不太有食欲吧? 不过这回,陆勇再尝过之后,可算说「像」了,然后就是慨叹在罗乌天天吃这个,除了这个就是炸鱼。到后来实在忍不了,每三天一定要花大价钱去吃一顿罗乌贵族们喜欢的大齐馆子。 他说那会儿的俸禄几乎全花在这上面了。 雪梨悲悯地望着他,觉得御令卫的大人们好可怜啊…… 然而最后,陆勇还是给她的这盘土豆挑了个错。 「他们不削皮的。」 雪梨:「……?!」那做出来不是丑破天际了?! 卫忱在旁边也僵了:那玩意能吃?! 最后,雪梨决定把这道菜分为三部分,上的时候拿一只大盘子上。 一部分就是这个原汁原味的「可怕的不削皮的罗乌土豆」,另外两部分,一边是第一回的那个烤土豆片、一边是第二回口感还不错的烤土豆块。 正好让罗乌人知道,就算是他们自己本土的东西,大齐做的也比他们好吃! 这第一道菜就算定了。 第二道菜和第三道菜,雪梨也已拿了主意,早叫人给她备了该备的东西。站在灶台前长舒口气,开始再一次的忙碌。 经过方才土豆的折磨之后,眼下做这两道菜的过程让雪梨觉得太开心了,简直赏心悦目! 切片一样厚、调料慢慢调、吊汤慢慢熬,她发自肺腑地觉得这才叫做菜啊,吃这种菜才叫吃菜啊。 罗乌人那叫「填饱肚子」。 戌时,含元殿宫宴开席。 早先已有一道道佳肴呈上去,从凉菜、热菜,到点心、汤品,大多做得精致,偶有几道看着「野趣」的,比如素炒双椒,也在色泽上格外讲究,放在膳桌上是另一种点缀。 但使节团的人到底也都是见过世面的,在罗乌国内都是贵族,大齐的佳肴他们也吃过不少,并没有因为眼前的琳琅满目就显出怎样的震惊来。 皇帝与使节戚柯闲谈着,戚柯五十多岁了,从先帝在时就是驻大齐的使节,言谈中便时不常有「遥想先帝在时……」这样的措辞。 陈冀江在旁边听着,怎么听都觉得这是故意的,明摆着是在当今圣上跟前卖资历压气势。 皇帝倒一直未显出不快,淡笑着听着,偶尔还主动示意对饮——「敬酒」就说不上了,君臣之别到底还放着呢。 片刻后,一列宫女从侧门处进了殿,虽然贴着墙努力显得不起眼,但毕竟人多,许多人还是免不了往那边看一眼。 是来奉菜的宫女们。进了殿便各在宾客前停下,把端来的菜添到案上,一福身,退下。 陈冀江遥遥看着,看出是三道菜。一道金黄的,一道暗绿的,还有一道绿白相间的。 够素的啊…… 皇帝的目光却停在了还在往这边走的几人身上。 为首的那个不能再眼熟了。她年纪小,比后面的宫女矮半头呢,衣裙也不一样,他想认不出来都不行。 第二十一章 怎么自己端菜来了?尚仪局缺人手? 他正想着,她们已在三五步外福下身去。 雪梨垂首:「陛下,尚食女官吩咐添三道菜来。」 皇帝一点头,她身后别的宫女就给两旁的几位重臣呈菜去了。雪梨和崔婉走上前,雪梨的奉给皇帝、崔婉的呈给使节。 皇帝一看那盘土豆就显了疑色:「这是什么?」 「这是罗乌的烤土豆。」雪梨忍住了没说「丑绝人寰烤土豆」这个诨名,垂着羽睫,续道,「奴婢问了御令卫大人,照着罗乌的做法做了,又顺手做了薄片和方块,给使节大人接风。」 她无法不强调这个丑哭了的东西不是她的想法! 戚柯自然而然地先尝了「故乡」的那个,大赞了一句「好」,又夹了一个方块。 谢昭也夹了一个那方块,一壁尝着,一壁看戚柯的神色。 细细一品,戚柯的神色端然一震。 味道分明与在罗乌吃惯了的一样,可感觉就是截然不同。绵柔的口感在齿间循循展开,好像因为烤得更均匀,咸味与淡淡的辣味得以与土豆的味道融合得更细致。 让他一面觉得这是一样的东西,一面又觉得天差地别。 谢昭淡一笑,很快,第二道菜呈上。 苦瓜是从当间竖劈开才切片的,一弯弯地呈在盘子里好像暗绿色的小月牙。谢昭吃了一口之后无甚反应,那使节却吃了一口之后就猛皱了眉头。 雪梨低着头道:「糖醋苦瓜,放少许辣椒后酸、甜、苦、辣俱全。奴婢觉得什么事都跟这盘菜似的,四味皆有,但又祈愿两国邦交能不是这样。」 她稍抬了抬眼,稍吁了一口气,看向使节:「大人,若两国间下一种滋味是苦,尝到这个味道的肯定不是大齐。」 周遭陡然一寂。 戚柯忍了一瞬后仍克制不住,怒一击案:「陛下!」 雪梨努力稳着脚没显出退缩。 皇帝沉了沉,面无波澜地又夹了一片苦瓜丢入口中,品着味道,略有一笑:「听着是不恭不敬了,但也是实话。朕从来不拦着说实话的人。」 这话激得戚柯出了一身冷汗!再看看雪梨,心下蓦地一阵清明:连她这宫女都能说出这话来,难不成,大齐皇帝真的已经准备兵指罗乌了?! 紧接着,第三道菜奉上。 一白瓷钵里竖条白菜,没切丝也没切片,都是完整的。但都只有两三指宽,谢昭细想知道这是把外面的一层层都剥掉了,留了中间最嫩的菜心。 再扫一眼底下的菜汤。 清清澈澈的,仔细分辨才能看出点淡黄,浅淡得很像是用清水煮过白菜后的颜色。 谢昭睇一眼戚柯,戚柯还在为刚才的惊悟擦着冷汗呢,察觉到皇帝的目光后强作镇定:「这是……」 雪梨颔首,心里「噔噔」乱跳成冬至大傩时震耳的鼓点,答话的声音却意外地平静下来:「开水白菜。」 雪梨语中稍一停顿之后,即要介绍一番这道开水白菜,却见皇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微怔,眨眨眼,循着皇帝的目光一同看向那罗乌使节戚柯。 只见戚柯方才惊惧交集的神色已换过来大半,此时已拿起象牙筷,从旁边夹了一小片白菜叶。 汤汁太清,那片白菜叶连原本的颜色都没有改变,绿的绿、白的白,普通无奇到戚柯看都没怎么多看就送入了口中。 甫一嚼,周遭几人都明显地看到他面容一滞。 白菜的清香明明还在,咀嚼间却有醇厚鲜香激荡而出。那股鲜香在口中蕴出的感觉丰富极了,加上煮熟的白菜叶的柔嫩感,生让戚柯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他其实是想到这菜里可能会有点玄机的,若能轻描淡写地把这里头的玄机说出来,就算扳回一局。 ——可细细慢慢地把这一片叶子都品完了,也还是没品出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乍品觉得是鸡汤,细尝觉得不是,或者不止是。但看看那个清澈得太过的汤色,戚柯真觉得这个想法滑稽了——鸡汤怎么可能这么清啊? 他犹豫许久,终是没说话,看看悠哉哉兀自品酒的皇帝的神色,皱着眉问雪梨:「这真是开水做的?」 雪梨想想,换了个思路,颔首:「凉水煮不熟东西的,大人。」 「……」谢昭忍住了没把一口酒呛出来。 一顿晚宴散后,即便酒劲有些冲脑,皇帝也还是觉得心情甚好。 这个雪梨,灵巧的时候还真是出人意料。虽说上那道糖醋苦瓜时,话说得确实太没边吧,但倒也不错。 中间那道把轻重说得「刻薄露骨」,一前一后又真从味道上把戚柯震住了。尤其是后面那道开水白菜,戚柯忍不住似的吃了足有半盘,若那不是宫宴,谢昭真怀疑他能风卷残云似的把一整盘都吃了。 不过,备出这三样东西,估计也是把她磨得够呛。 皇帝略一笑,告诉徐世水:「让雪梨明天再去行馆,今晚回她小院歇着。」 徐世水应了声「诺」,皇帝又道:「去柔嘉宫。」 前头是为使节团官员们接风的宫宴,后面的柔嘉宫则为随行的女眷们备了宴。又是使节团女眷、又是嫔妃,这种宴席到底不多见,罗乌民风又彪悍些,他多少不放心,得问问惠妃去。 御辇刚至柔嘉宫门口,就见惠妃已候在那儿了。身后两个宫女掌着灯,惠妃深福下身:「陛下圣安。」 皇帝伸手一扶,惠妃起了身即往旁边稍退了半步,垂首请他先走。 一前一后皆进了清馨殿之后,殿里又是一番忙碌。 各处都是会备几套皇帝的衣服的,惠妃一见他参宴时一身齐整的冠服还未换,立刻着人取了常服来为他更衣。她又亲手沏了茶奉过来,皇帝右手接了茶,左手一握她的手:「辛苦你了。」 惠妃颔首,应了句「臣妾分内的事」。见他放下茶盏举步往寝殿去,便也跟着他进去。 谢昭这一日也累得够呛,从早到晚都是罗乌使节觐见的事宜,看上去一路谈笑风生,其实脑中一刻都闲不下来。进了寝殿自然放松了不少,他径直到了榻边坐下,缓了口气,一头栽躺下去,语气轻松:「来,跟朕说说这边宴席的事。」 惠妃可一点都不轻松。到他身边坐下,脊背挺得笔直,一句句说了宴上的各项事宜,说得倒是细,但措辞中的客气也实在不少。 最后提到酒过三巡之后女眷们都有了点醉意,惠妃苦笑:「她们倒有意思,都是女人家,竟想玩蹴鞠。臣妾宫里也没那东西,只好差人去七殿下那儿借了来。就这样,她们还想拉着宫里的嫔妃一起呢。」 谢昭想象了一下一帮异族女子在柔嘉宫里玩蹴鞠,也有点哭笑不得。想了想,打哈欠:「使节家眷而已,礼遇应该,但你也不用太惯着她们。」 惠妃心里略沉,知道今天这宫宴关乎邦交。听他似有责怪的意思,正想着是不是自己没拿捏好,他又说:「别为了照顾她们弄得自己不痛快。你又不喜欢热闹,让她们在你这儿玩蹴鞠,不是烦死你了?」 惠妃摒开担忧,稍稍松了口气,垂首:「谢陛下体谅。」 第二十二章 谢昭默了默,知道她今日必不轻松,也就不引着她再说话,手探过去握住她的手一拽。 惠妃猝不及防地向后一仰忙偏头去看,侧脸甫一撞进他怀里便觉面上一热,慌忙扭头,候在旁边的兰心悦心都死死低着头,也都双颊泛红。 这样她顿觉丢人,手在榻上一撑,重新坐起来,低着头缓着气息,稍平复下来后,向皇帝微一欠身:「臣妾还有两页书要读,陛下您先歇着。」 「……?」不高兴了? 谢昭愣了愣,她已当真干脆利落地往外退了。他一时没意识到哪里惹她不快,看看时辰已晚,不想耽搁她就寝,便也起了身。 惠妃正往外退的脚步一滞,他已从她身边过去了:「朕回紫宸殿,你早点歇着。」 惠妃怔住。陈冀江在外面直摇头,见皇帝出来、惠妃也出来恭送,真想把俩人一起挡回去。 待得这两人在殿门口一个施礼一个去扶地客套完了,惠妃折回殿中,陈冀江忍不住大着胆子道了一句:「陛下,都这么晚了,您何不在清馨殿歇下?」 「朕在这儿她不自在。」谢昭也是无奈。惠妃刚才明显是不高兴了,按说她今天累了一天,心情不好也是有的,他不是不想劝她。 可偏她是惠妃。几年下来了,他也清楚她的性子。他若去问她是不是不高兴了,她准说没有,他直接道歉哄她也没用——他试过一次,她回过来的一句「陛下您这么说,臣妾惶恐」让他半天没话说,缓了许久才缓过来。 如此这般,他劝也没法劝,还不如把寝殿让出来,好歹让她早点睡。 清馨殿里,惠妃跨过殿门足下一软,兰心扶得快,她攥着兰心的手缓了缓:「陛下是不是生气了?」 「没、没有吧……」兰心回思着皇帝的神色道。静了静,又小心地说,「夫人您怎的不留陛下一句?来都来了……而且、而且方才,您躲什么呀?」 刚才夫人从陛下怀里挣出来、说要读几页书的时候,兰心悦心都吓一跳,可又不敢当场表露什么。 惠妃蹙眉,眉目见有些茫然,口吻却又理所应当:「满屋的宫人看着,本宫不躲开,难道由着陛下搂着么?」 ……就由着陛下搂着又怎样?兰心心里闪过这句话却没敢说。她一面跟自己说「夫人有自己的界限」,一面又确确实实不明白,这儿是夫人的寝殿、陛下是夫人的夫君,两个人在这里柔情蜜意一下怎么了? 就算是觉得不好意思,也该是她们这些宫人退出去才是啊,夫人怎么就……怎么就简单直接地把陛下推开了呢? 惠妃坐到榻边,回思着方才的事静了好一会儿神。目光下挪,扫见榻上他方才躺出来的褶皱,稍稍一喟,传宫女备水来服侍盥洗。 她多去想皇帝是不是生气了也是没用的,还必须要早点睡才好,明日一早嫔妃还要来晨省,她总不能没精打采的。 卧房里,雪梨躺在榻上翻来滚去地睡不着。 豆沙听到动静已过来看了两次,雪梨只好再推她回去催她快睡。 也不知是太紧张了还是太激动了,反正一根心弦到现在都松不下来。闭上眼也感觉神思浮着,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过今天晚宴时的画面。 画面拦都拦不住,然后就弄得她越来越清醒。 最让她出冷汗的一段过得最厉害。她越想越觉得上那碟苦瓜的时候,自己那句话说得太过分了,何止「不恭不敬」啊,事后想起来简直觉得自己那会儿被什么不怕死的冤魂附体了。 皇帝还特意留了话,让她明天再回行馆…… 可是,其他被差去行馆侍奉的宫人,在宴席散后就已经都回去了,连子娴汀贤她们都没一起留下。 她越想越是忍不住一惊一乍地担心是不是因为自己宴席上说错了话所以皇帝不想让她再去行馆了——那说明他生气了啊! 啊啊啊啊好可怕!雪梨抱着被子的一角打了个滚把自己卷起来,闷在里头哪都不看,理智在跟自己念叨说「没关系,就算陛下生气了但也没发落了你不是?不必担心太过」,可还是耐不住心底特别慌! 上午,豆沙左等右等不见她起来,挑帘进去一看,就见她趴在榻上让被子裹得紧紧的「雪梨卷」。 「……姐姐?」她唤了一声,没有动静。走过去推了推她的肩头,又叫了声,「梨姐姐!」 雪梨昏昏沉沉地苏醒过来,登时觉得自己被裹出了一身汗。 挣开被子坐起身揉揉眼睛,她问豆沙什么时辰了,豆沙回说快午时了。 「这么晚了?!」雪梨蓦地清醒,豆沙道:「是……刚才御前那边来撤早膳,看午膳的单子还没划,还问我姐姐怎么了。」 坏了坏了,御前的这么一打听,陛下多半也知道她现在还没准备去行馆了。 雪梨梳洗过后推门就走了,踟蹰再三还是决定先去紫宸殿「报到」再往行馆去。 皇帝恰和卫忱商量下一步怎么压使节团合适呢,卫忱一抬眼,就看到她溜着边进殿。 「雪梨?」他一叫,皇帝也看过去,原打算跟陈冀江打个招呼就开溜的雪梨就傻眼了。 「陛、陛下……」这个称呼刚一说出口,萦绕了一夜的后怕就又在脑中撞破了,「昨天宴上那个话,奴婢瞎说的!使节大人他、他……」 谢昭想了一瞬才明白她在说什么,明白过来就想笑了。 「还以为你突然长进了。」他嗤笑出声,看看她发乌的眼圈,「合着是表面硬气,回去之后自己瞎害怕了一夜?」 可不就是…… 她低头没声,谢昭又道:「朕不都说了你那是实话?」 「是,但是使节大人……」使节大人他不是当场怒了么?雪梨就顺着往下想啊,使节如果非要争这口气怎么办?皇帝不让她去行馆跟这个有关系没有? 她这在外人面前撞着胆子硬气完回来回来松下劲就胆怯毕露的样子看得卫忱都想笑,他清清嗓子,神情肃然:「戚柯是气得够呛,我们正商量怎么办你呢。」 一句话就吓得雪梨「扑通」跪下了。 皇帝大有不满地睃了卫忱一眼,「到底不是亲妹妹,是吧?」 她胆子比梨核都小,你再吓死她! 他一边腹诽,一边起身去扶雪梨。走过案几时顺手一抄案上的丝帛卷轴,待她起身就塞到了她手里:「喏。」 雪梨伸手一接,定睛看清是圣旨就又跪回去了——没有站着接旨的。 「……」谢昭轻轻一咳,正色道,「行了,看完赶紧起来,这些日子行馆那边备膳要用什么,你直接差人来尚食局调。」 他说着递了一个小方盒子给她,雪梨愣了愣打开盒盖,里面躺着一枚拇指大的小印。 雕刻精致,整体是一颗栩栩如生的…… 小、白、菜?! 退出紫宸殿后,雪梨才把那枚小印拿出来看。雕得确实精巧,工匠巧妙运用了玉石的绿白分布,绿色部分刚好雕成一片片褶皱的菜叶,延伸下来逐渐转成白色的菜梗。 梗的顶端磨平了,里面四四方方的一个框,框中四个字:御膳女官。 第二十三章 「知不知道这玉近几年多难见?你倒是运气好。」卫忱笑侃道。这玉雕是罗乌的东西,大抵是因为昨晚宴上要动兵的话吓到使节团的人了,便有人把这个塞给了他,央他探探军中到底有动向没有。 这东西他哪能收?对方非要塞下,他也没辙,只好入宫觐见时转成给皇帝。 彼时谢昭一道旨意刚写完,接过来一看就笑了:「给雪梨刻个印吧。」 这样倒是方便。白菜是雕好的,工匠把菜梗顶端一磨,然后刻字。这般只需四个字而已的小印在老工匠眼里就是个练手的活,送出去之后一个多时辰就呈回来了。 卫忱明白皇帝这是打算把给罗乌人的一巴掌扇得更响亮——他们当宝贝一样递过来的东西不是?转手就改成印落到宫女手里了。 当然这也确实是巧,恰好雪梨昨晚呈了个开水白菜过去,还有点贴她「成名作」的意思。 不过这东西好看归好看,雪梨托在手里就愁了。「御膳女官」这职位此前没听说过,按圣旨上的意思,是位比从五品女史的意思。 ——这都跟崔婉同级了哎! 但她甚至还不太清楚皇帝要她干什么。 抬头问卫忱,卫忱反劝她不用担心这个,告诉她说:「行馆的事归我管,具体要做什么我会告诉你。」 雪梨稍稍放心,又问卫忱:「大人是不是也要去行馆了?能不能……同去?」 她有点害怕,虽然皇城里很安全吧,但毕竟她出了宫门就「人生地不熟」,万一迷路什么的也不好办呢…… 「嗯……」卫忱略有踟蹰,旋即道,「我还有些别的事,倒会路过行馆,可以先送你过去。」 这样也很好! 到了宫门口,宦官为卫忱牵了马来,卫忱带着她一同绕到了西侧并不常用的那道宫门边,等了好一会儿才又有人出来。 正摸马鬃玩的雪梨抬头一望,整个人就不大对劲了——怎么回事啊!!! 「陛下……」她特别震惊地望着他。太久没见他穿这身指挥使的曳撒了,蓦地一看到一时难以缓神。而、而且…… 陛下这是要出宫走走?! 谢昭看见她在这儿也一愣,问她怎的还没去行馆,卫忱先一步回道:「看她自己不敢走的样子,送她一程好了。」 谢昭了然。见卫忱已扶她上了马,自己也接了宦官刚呈过来的缰绳,翻身跃上马背。 两匹马在皇城的宫道上缓缓并行着,夏日午后的阳光热极了,雪梨被烈日烤得愈发缓不过神来。 在她背后驭马的卫忱倒还怡然自得,兀自想着事,俄而侧头问谢昭:「我今日不在行馆,也没法安排她做什么,不如带她出去走走?」 「不安全。」谢昭眉头微蹙,余光一扫,却恰见她明亮的双眸转而黯下去了,稍一沉息,「你想出去玩?」 雪梨摇摇头。 其实不想才怪呢!虽说她进宫已三年多,可洛安城是什么样子……她只在昨天罗乌使节来时站在城楼上看过一眼。宫里也有些宫女家就在洛安,她听她们说起过洛安城的各样趣闻。比如夜市很热闹啊、吃的很多啊,坊里一些拐弯抹角的小道上有些不起眼的小馆子味道很好啊、还有街头时常有些买小物件的小贩什么的…… 「明轩君安排两个人跟着她吧。」谢昭一喟,又向雪梨道,「天黑之前回行馆去,听见没有?」 雪梨立刻点头! 这小姑娘…… 谢昭摇头无奈。其实要不是有正事在身,他挺想亲自带她四处走走,想也知道她必定会东张西望的很开心、带得周围的人看着她都开心。 踏出皇城大门,即有十数御令卫映入眼帘,卫忱点了两个人护雪梨,而后没什么太多话,一行人绝尘而去。 雪梨望一望马蹄踏出的滚滚尘土,心下禁不住好奇到底是什么事要皇帝亲自出皇城来。 「你要去哪儿?」面前看着眼生的御令卫蹲下来笑问她,雪梨也答不上来,只好答说:「随便走走?大人带我找地方好不好?」 皇宫里,陈冀江例行将皇帝新传的旨意传遍各处,御前添了位「御膳女官」,上下都得知道,份例用度比照着从五品女史来。 底下人陆续来回了话,说都办妥了,陈冀江这才松口气,喝了盏绿豆汤先压压热,然后出门,朝着尚食局去。 尚食局这几天自然格外忙,虽然宫宴不是天天有,但差了不少人去行馆,人手上就紧了些。陈冀江也知道这个,虽然身份放在这儿,知道对方大抵心情不佳,他也不想火上浇油。 于是一见着邹尚食他就赔了笑:「尚食女官,咱借一步说话?」 邹尚食是半刻前听说雪梨晋位的事的,此时见陈冀江来,知道多半和她有关,便把膳间里的事跟手下人交代好了,而后请陈冀江去自己房里坐。 瞧陈冀江悠悠抿茶的样子,邹尚食知道这是得自己说句什么来引话。想了想,便道:「雪梨晋了‘御膳女官’,日后可是需要尚食局帮衬什么?」 「帮衬说不上。」陈冀江笑道,「雪梨从前是您手底下的人,您也知道她不是爱来事的人——实话跟您说,我还没见陛下这么宠过谁呢,她还是该小心就小心,没招惹过不该招惹的事。我瞧着啊,这块儿您可以放心。」 哟?那不是为雪梨? 邹尚食就有些疑惑了:「那大人来此是为……」 「唉……」陈冀江的笑容化作重重叹息,直摇头。 邹尚食等了一等,他道:「御膳房的事,尚食女官您也知道,从前的汪万植是司膳,喂狮子了;陛下把崔女史搁上去代掌,但位份一直也没提,御膳房里原也还有比她高的典膳。这个啊,就不是个事儿了,御膳房里难免有点乱。」 他口吻悠长。听上去好像就是在「就事论事」,邹尚食细一品,觉出这还是卖关子呢,她便笑了:「大人您不是爱管闲事的人。这里头到底什么故事?大人直说吧。」 陈冀江满意地点点头:「这话我不瞒您,御膳房当初挑人的时候,丽妃娘娘想往里塞自己人来着。这事儿我听到点风声,后来听说惠妃夫人默许,这才没管。但后来不是陛下亲自拟了单子定下了吗?丽妃娘娘这事儿就没成。可我瞅着御膳房现在这局势、丽妃娘娘现在这处境,她怕是还得往这处活动。」 这倒让邹尚食一时没懂。 她心说陈大人您从前不是不管吗?现在怎么突然担心她还动这心思了?哦,是,从前是有惠妃夫人「默许」,但结果不都一样吗?这有什么的? 陈冀江睇着她,手指在案头一敲:「尚食,从前雪梨可不在御膳房啊!」 邹尚食恍然大悟。 若说从前丽妃打算往御膳房塞人只是为了从佳肴上讨陛下欢心,这回塞人是不是想顺手把雪梨压下去就说不好了——丽妃可不是惠妃淑妃,就她那性子,雪梨的事让她听到一点风声,她就得醋得一身酸味。 邹尚食不得不承认他这话。然后,再往深了想,丽妃要治雪梨不要紧,但等到雪梨出了岔子,按从前的例来看,还得有人喂狮子去。 陈大人这是怕自己喂狮子去? 邹尚食心下笑着:「那大人需要我尚食局做什么呢?」 第二十四章 陈冀江轻一笑,手探入袖中取了一只信封出来,搁在案上,两指一挪,推给她。 陈冀江离开一刻后,邹尚食还呆坐在案前,后背直冒冷汗。 啧啧…… 到底是宦官,挨了一刀的人,行事比宫女狠多了。 但他摸的路数倒是也准。丽妃要往御膳房塞人,绝不能是自己宫中小厨房的人,那太明显了。除此之外就不过两条路,一是从尚食局这边挑人、再想法子搁过去;二就是直接在御膳房收买个人。 依陈冀江的意思,第二种的可能性不大,御前规矩严,而且御膳房就那三十几个人,丽妃有本事买通早买通了,现在看着却没什么异样。 所以他要先查第一样。 他说:「尚食您信不信?照丽妃娘娘的性子,就算现在对雪梨的事存疑,但凡给她个机会除掉雪梨,她也会动手的,她根本坐不住阵!」 这个,邹尚食太信了。别说一个御膳房的宫女了,就是她随嫁的丫头,后来不也死得不明不白?那丫头真冤得很,其实那会儿丽妃已经失宠了,压根跟旁人没关系。这丫头呢,不过是在取俸禄的路上晒中暑了,又正巧碰上御辇经过,就吩咐赏碗绿豆汤,再让医女去看看。 其实这事多正常啊?皇帝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个宫人明显面色发白身上无力,交待给碗绿豆汤、叫医女去看顶多算体恤吧?御前的人看得明明白白的,他连那宫女叫什么名字都没问,可丽妃偏就容不下! 所以照陈冀江的意思,丽妃这忍不了坐不住的性子,刚好可以拿来用用。 如果她已经在尚食局安下了人,他们就可以用这法子先把这人试出来,在她进御膳房之前把她拔了。 现在情状刚好。雪梨在行馆,远离了御前。他们就可以表面上露出一个口子给丽妃,让她觉得这时候可以出手了。 「尚食您放话下去,有不愿意在行馆的,可以请命回来;有想去的,也可以主动说,安排过去。」陈冀江的淡笑里透着几许寒涔涔的冷意,「那可不算什么好差事。没说想回来的、还有主动要去的,都盯死了。但凡有点异动,宁可错杀。」 他一壁说着,一壁想着手下禀过来的各样风声。丽妃这事的苗头已经明显了,呵……从前让个汪万植给他添堵那是没办法,现在汪万植没了,再冒出另一个动不起的来,那他就是贱得慌! 雪梨只觉得这一天过得……太无法言述了! 两个御令卫带着她去了东市,站在东市门口,她就傻了眼。 在宫中自然不会有集市,她儿时在家中见过的集市也并没有这么大。 放眼望去,东市中一列列商摊排列得齐整,集市上叫卖声嘈杂,这般看去却又觉得井然有序。在集市四周,则都是稍讲究一些的商铺了,开在建了一圈的两层小楼里,卖什么的都有,还有不少饭馆呢。 雪梨走走停停,集市里人多,两个御令卫奉命护她的原还有些紧张,搭在绣春刀上的手半点不敢挪开,见了谁都是一副「躲远点」的架势。可后来看这小姑娘蹦蹦跳跳看什么都高兴,他们自然而然地也放松下来了些。 雪梨看来看去,走了一会儿后,在一家卖红豆包的摊子前停了。 想吃,又不知合不合自己的喜好。驻足思量了一会儿,她上前问那摊贩:「大叔,您这豆包是豆子的还是豆沙的?」 摊贩扭过头来一看是个小姑娘,有些意外:「小小年纪倒挺讲究。我这豆包啊,卖了二十年了,豆子的和豆沙的都有,你要哪种?」 「豆沙的!」雪梨开心了。她觉得豆包里面有整颗的豆子简直可怕,吃在嘴里硌硌的,皮还磨得慌,甜味也多半不够。 豆沙包八文钱一个,雪梨说要三个,摊贩就拿纸包起来递给她,她扭头就举给两个御令卫:「大人!」 「……」二人完全没有还要吃东西的准备,其中一个立即摆手道,「办差呢,不吃。」 「哦……」她闷声一应,收回手来……这才看到每个豆沙包都足有碗口那么大!宫里的豆沙包都是小小的啊,三四口就吃完的大小,这个为什么这么大! 吃完好难……他们还不吃。 雪梨望着豆沙包泪盈于睫,想到一定吃不完就更不开心,踌躇须臾,又托起来递给他们:「大人吃一个嘛……我不告诉别人的!」 她说得特别恳切! 两个御令卫本也都是年轻男子,在规矩的事上没那么刻板,见她「盛情邀请」,犹豫着相视一望,先道了声「多谢」,就伸手拿来吃了。 集市上的男女老少和他们擦肩而过时都忍不住回头,眼看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后面跟两个一身杀气凛然的御令卫,然后三个人都在啃手里白皮红馅的豆沙包……这怎么看着这么怪呢?! 耐不住这事就「当局者迷」了,雪梨觉得他们都是挺好的人呀,完全没觉得杀气凛然;那两个御令卫呢,更是不会觉得自己「杀气凛然」,一路上吃得十分自在。 吃完豆沙包吃凉粉,吃完凉粉吃鸡肉串,雪梨发自肺腑地感觉这一天太痛快了! 没花什么钱就吃到好多东西,她在宫里每个月的月钱是二两银子,常穷到月底连碟蜜饯都买不起来着。但是眼下,她买了六七种蜜饯,每种二两,才花了几十文钱而已! 雪梨逛得都不想回去了,那御令卫就吃着刚买的热腾腾的牛肉馅饼逗她:「别急,白天的集市其实没什么意思,等一会儿到了夜市的时候才好玩呢。」 雪梨却顿时神色黯了,咬了咬唇:「我要天黑之前回去的。」 「……哦。」御令卫讪讪闭口,识趣地不再多提夜市。 从艳阳缓缓转红开始,她就不停地望天色。望了五六次之后,便主动提出要回去了。 没玩够归没玩够,但是皇帝把话说得那么明白,她是当真不敢晚回去。一路上难免心情有点闷,好在怀里还抱着一堆蜜饯,时不时地吃一个,太不开心也不至于。 离皇城已经很近了,背后,突然窜起一支鸣镝。 刺耳的声音划过天际,雪梨只是一怔,两个御令卫却悚然一惊,下意识地要转身赶过去,反应一瞬后又齐齐滞住脚。 「怎么了?」她怔然道。 一人皱眉说:「是御令卫求救的鸣镝。」 求救?!雪梨心下一惊,但未及她多问,二人便又带着她继续往皇城去了,跟她解释说:「赶去的人不会少,我们先送你回去。」 话虽这么说,但他们的心焦也是明摆着的,脚下走得很急,雪梨知道原因也不好要求他们慢些,到了后面就成了她拎着裙子小跑。 他们踏入皇城后片刻,几匹骏马从身边疾驰而过! 马上的人看服色显也都是御令卫,二人略屏息,神色沉然。 几匹马在不远处的地方,靠左边停住了,雪梨往那边一望:陛下也在? 三人继续往前走着,其间,又有几人驭马驰过,那处空地边已聚了十几个人。 他们便急赶几步到了近处,二人一揖,她一福:「陛下。」 皇帝颔首,雪梨的目光落在他衣衫肩头的破口上,一怔。 第二十五章 没有人说话,四下安安静静的,每人的面容都很沉,看得雪梨觉得纳闷,又被这气氛压得不敢多问。 再过一会儿,一辆马车急驶而来。 众人一齐转身看去。 驭马的人显然急得很,手中扬鞭飞快,木车在后面都要颠起来了一般。旁边还有好几个御令卫骑马护着,一行人疾驰到眼前,其一勒马:「吁——」 马蹄的嘈杂之后又是诡异的安静。 卫忱揭开帘子,从车上跳下来,强定了定神,才抱拳见礼:「陛下。」 谢昭的目光凝在马车边缘一滴滴渗出血来的地方,喉中发着噎:「是谁……」 卫忱维持着抱拳的姿势,没有答话。 「是谁!」皇帝喝问一声,随卫忱同来的几人皆低头避着他的视线,少顷,才有人道,「是……陆大人。」 谢昭直惊得面色骤白。他下意识地向后跌了半步,即刻又走上前去,伸手猛一揭车帘,里面的惨状让他周身一震。 鲜血漫得到处都是,连胸前栩栩如生的飞鱼绣纹都看不清样子了。似是察觉到光线映照进来,里面昏迷着的人眼皮微动。 「陆……」雪梨所站的角度恰能看清里面,却只说了一个字,就惊得再出不了声了。 「传御医来!」皇帝的声音克制不住地发抖,即有人回道「已去了」。 车中,陆勇稍深吸了口气,终于睁了眼:「陛下。」 他想撑坐起来,但使不上力,蹙了蹙眉,只得把手挪了出来:「只留下这个。」 谢昭赶忙伸手去接,一枚小物落入掌中,凉凉的,带着血液的滑腻。他尚未及多看,手陡被一握。 「陛下……」陆勇眉头紧锁地喘着气,一呼一吸间胸口疼得厉害。他默了默,厌烦无比地将含在口中提气的参片吐了出来。 谢昭刚要阻他,陆勇虚弱一笑:「陛下……求您帮臣安置阿皎。」 「会的。」皇帝连忙答应,想让他别多说话,又怕堵了他最后的话。牙关一咬,中使自己闭了口。 「让她别等臣回去了……」陆勇的呼吸不知不觉间逐渐吃力了起来,又一声笑,「她本来自己就是个药罐子。」 夕阳已经只剩一半在天边了,天仍还热着,雪梨却觉得手脚都冻得凉透了。 陆勇到底没能等到御医来,扫了眼半落的夕阳就阖了眼。 一行人脚步沉沉地向皇宫行去,雪梨觉得脑子一团懵,觉得自己似乎该去行馆,又似乎死活反应不过来这件事。 等她再稍微回神时,已是到了紫宸殿前了。 陈冀江迎出来,皇帝重重地吁了口气:「传礼部,依亲王礼,厚葬。」 「诺……」连陈冀江应话的声音都低之又低。而后皇帝行上长阶,众人安寂无声地跟着,她便同样跟上去。 懵着神听他们说今日的事情,一句都没听进去,只觉得特别复杂。直至御令卫们陆续退下,皇帝让宦官呈酒来,她才猛地回神,发现殿中只剩了皇帝、卫忱、还有她了。 「雪梨。」皇帝也正看向她,很想借她的无忧无虑给自己缓缓神,话一出口却眼底一酸。 静了静,他说:「玩累了吧,回去歇着。」 雪梨半点不懂那些正事,却也十分清楚,他们现在必定难受极了,无论是陛下还是卫大人。 她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觑一觑皇帝的神色又不太敢。望望卫忱,她走过去拽拽他的衣袖,声音压得低低的:「卫大人……」 「嗯?」卫忱看向她,尽量放缓神色。 「卫大人您……别借酒消愁啊!」她一边说着一边拿视线扫皇帝。 卫忱见状一笑:「知道。」 片刻后,宦官端了酒进来,雪梨就知道卫忱这话是唬她了。 皇帝端坐不动,一杯接一杯地喝,或有片刻细品、或直接灌得干净,总之没有停下的意思。 卫忱也是同样,径自在旁边落座后就开始自斟自饮,没什么话,更见不到君臣间惯有的客套礼数,酒杯不离手。 雪梨在旁边傻看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眼前的情状超出她的理解了。她所知道的「借酒消愁」,是喝着酒把心中不忿宣泄出来,哭或者喊或者摔杯子什么的…… 可是眼前这两个人,太安静了。安静到除了倒酒的声音之外,她一点动静都听不到。 看看这个、望望那个,都还是风度翩翩的样子,雪梨在殿中傻了一会儿,突然觉得他们这样好可怜啊…… 明明都是沉痛得不得了的样子。她好几次看到皇帝眼角露出一点晶莹,他却又哪次都没让那点晶莹溢出来,借着喝酒抬头生生逼回去,一而再再而三。 雪梨心下小小地矛盾了一下,脚下一点点向皇帝蹭了过去。 「陛下……」她低低地唤,谢昭稍偏过头,无甚表情地看向她。 她没胆量回看,死低着头两手互相拽自己的衣袖:「陛下别这么喝酒了……没用的,心里不舒服还不如哭一场。」 「呵。」皇帝轻声而笑,睇了她一会儿,摇摇头,「果然还是个小姑娘。」 她解决心事那么简单。他苦笑着想着,手中再度执了酒壶斟酒,余光扫见卫忱在那边连灌了三杯,正想着要不要叫宫人换碗来,旁边忽地轻轻弱弱地一句:「陛下也……刚过弱冠不久啊?」 皇帝一愣。 「就算是老人哭,也不丢人的。」雪梨的头越埋越低,拽衣袖也已缓解不了心中的紧张,便改在手指上缠宫绦了,「奴婢进宫之前,同条街上有个柳爷爷。柳爷爷那时都七十多了,有一天他养的小猫死了,他还大哭了一场呢……」 皇帝情绪难言地凝视着她,她抬眸偷扫间与他的目光一触,似怕他不信,又道:「是真的。哭得惊天动地的……整条街都知道了。」 「……」他居然有点不知道怎么应答,想了想,只说,「朕是皇帝。」 雪梨听到这话,一讶:「是律例不许吗?」律例说皇帝不许哭?跟宫规说宫女不许哭一样? ……她想偏了。谢昭尴尬地一声咳:「那倒不是。」 然后就看到她一脸:那是为什么啊? 皇帝蹙蹙眉头,心下分明地觉得悲痛地情绪好像被她带得有点跑偏,说不清的烦躁让他觉得应该把她轰出去,一扫她那双充满迷茫的眼睛,又骂不出来。 与她对视了一会儿之后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谢昭只好板着脸把她劝出去。 他说:「去侧殿,让朕自己待会儿。」 「诺……」雪梨低着头一福,往侧殿去。卫忱听了这话,一揖也走了。 宫人们告退后本就显得空荡的内殿变得更空,谢昭以手支颐静静坐了一会儿,一滴眼泪被殿中的空寂缓缓推出,「啪嗒」,溅在指间的酒杯中。 这是他第四回面对这样的事了。 第一个是被乱刀砍死的,寻到时已是一具尸体;第二个被刺瞎了双眼,在夜里硬熬着摸回御令卫北镇抚司,告诉卫忱自己所见的每一个细节,然后自尽而亡;第三个是在去年新年时,踏着万家灯火去查一条刚到手的线索,在离西市灯会不远的地方,被快刀割喉。 陆勇是第四个。 第二十六章 每一个人他都记得,他们的死细想之下像是暗中那人在向他示威。他一手扶起来的御令卫,在洛安城中声名显赫,却还是逃不过这种死劫,而他甚至连凶手是谁都还摸不到。 谢昭心里清楚,看御令卫不顺眼的人太多了。御令卫是皇权前的一道屏障,有他们撑着皇权,世家们便被压了气焰。父皇在位时御令卫被几个世家压制得名存实亡,那时候朝中是怎样的乌烟瘴气他这个太子是目睹了的。 他早就决定必要把御令卫重新扶起来,他也知道他们在明处、下狠手的世家在暗处,这一场恶战难免惨烈…… 但当一个个曾经与他谈笑风生的人变成毫无生气的尸体躺在他面前的时候,心里的一切准备都还是像不堪一击的散沙。 谢昭一声轻笑,探手摸起案上那枚银镖。只有两个指节那么长,但狭且锋利。 他把银镖丢入酒杯中,上面的血迹在酒中缓缓融开,从一缕缕的血丝变成满杯均匀的淡红,银镖再取出来的时候,已然光洁如新了。 陆勇…… 皇帝的视线凝在那杯淡红中。 这个仇必须报。 侧殿中,雪梨自己静了一会儿,突然就扛不住了。 方才脑子乱成了一团,「陛下和卫大人很难过」这个问题放在眼前,她便只想着去开解,其他的都想不到。 可现在静下来一回思,刚才一幅幅让脑中发蒙的画面……就突然都变真切了。 马车里那个人是陆大人……他身上都是血,他死了。 雪梨眼眶一热,眼泪一下子就涌得擦都擦不断了。 她坐的地方正对着侧殿殿门,外面就有宫人,雪梨知道这样哭被看到了要有麻烦,过去关门又同样会被看到。无声抽噎了一会儿,她起身往旁边躲,到了从门口无法直接看到墙边。 谢昭想去外面走走的时候,路过侧殿想起雪梨该是还等着,扫了一眼却是没人。 走进去两步,才看到她坐在墙边的地上,双臂环着膝,头埋在臂弯里,一颤一颤的,哭成了个团。 亏她刚才还能心平气和地劝他。 他小心地走过去,站在她面前却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默了一会儿,在她身边坐下了。 旁边的动静让雪梨一滞。 抬头一看,她赶忙擦眼泪,紧接着就是想往旁边躲,但旁边有个放茶水的小方桌挡着。 他只做不知她在紧张什么,望着殿顶一声笑,「哭吧,哭出来确实舒服。」 咦?他哭过了吗?! 雪梨隔着泪水愕然望他。 他坐姿随意,一腿伸直一腿半蜷,已看不出有什么心事,更寻不到哭过的痕迹。 谢昭回看过来,睇一睇她:「是被血吓到了?」 雪梨摇摇头,抬手抹着眼泪,哭得却更厉害了:「奴婢也好喜欢陆大人啊……」 谢昭一怔。他并不知道他们有过交集,听她一句句说了,才知她这是真难过,不是吓的。 「前两天宫宴上那个土豆……就是陆大人告诉奴婢怎么做的。」雪梨越说越难受。两天前,他还在尝她做的菜呢。她做出来的每一盘土豆他都赞不绝口,尝来尝去之后才告诉她做得不像,气得卫忱抡刀鞘揍他。 「早知道就让他吃个痛快了!」雪梨哭得一下子猛了,直惊得外面的宫人进来查看。目光一定发现皇帝也在地上陪她坐着,惊得更厉害,一眼都不敢多看地躲出去。 谢昭就听着她哭,始终望着殿顶。可过了好一会儿,她也还是没停。 「来。」他一边将手揽过她的肩头,一边又并不知道该怎么哄她。这种事他当真是没有经验,从来没有人在他面前哭得这么凶过,就连她上次被汪万植欺负哭的时候,都一见到他就停了。 于是谢昭手足无措,生憋出一句:「别哭伤了。」 「……诺。」雪梨讷讷应下,然后就又都没话了。虽是一个揽着一个,但都僵得很。 僵了一会儿,他又说:「你别去行馆了。」 啊?雪梨愣愣抬头:「为什么?」 谢昭掂量着分寸,沉吟须臾,跟她说了个大概:「陆勇这事,我们原是疑罗乌使节团和世家有勾结。」 好复杂。 雪梨想想:「那确实有勾结吗?」 皇帝摇头:「还不知道。」 「哦……」雪梨低头想着,大抵明白了他是因为陆勇死了、怕她去也出事。闷声琢磨琢磨,她又觑觑他的神色,转而将坐姿变成了跪坐,面朝着他,「陛下还是让奴婢去吧!」 谢昭皱眉。 「陛下,使节团不是为和平来的吗?会有直接在行馆翻脸闹事的?」她认真问道,「比如两国开战了……派来的使节团,会直接闹事吗?」 「那倒是不会。」谢昭一笑,禁不住伸手去擦她脸上的泪痕,「朕是怕他们存着不敬的心思,有意在小事上刁难你们。若来明的朕可以治他们,来暗的朕可说不了什么。」 示威嘛,就是让旁人都看到「我们没打算多尊重你」,你要指责又不合适。 比如若使节团埋怨吃的不合口,他这当皇帝的就算听了不高兴也不能怎样不是?真说了显得小心眼,既不能说,就是底下人吃哑巴亏。 「这个不要紧的。」雪梨诚恳地一字一顿。她往前蹭了些,续道,「陛下,如果他们要刁难,奴婢不去也会有别人倒霉,对不对?奴婢至少还是陛下亲封的御膳女官呢,也许事情到了奴婢身上就会轻一点?」 他听出她在试着说服他,可每一句又都是不自信地变成问句。心下低笑着,谢昭道:「还是算了。别人忍也就忍了,你个水梨……」 「是雪梨!」雪梨脱口而出地纠正。 他摇头:「不,是水梨,有点事就哭可见水多。在行馆委屈哭了可没人哄你,还是老实在宫里待着吧。」 他说罢撑身就站起来了——一个皇帝跑来地上坐着他刚才也是脑子没反应过来。 他举步就往外走,留给她一句「就这样了」,雪梨一听,也立刻起了身,追着他出去:「陛下!」 「陛下!」她追到长阶,见他在长阶上停脚看风景,正好继续说下去,「奴婢才没有那么爱哭呢。这几回都是……是真委屈或者真难过才哭的!这回陛下都告诉奴婢是怎么回事了,奴婢心里有数,就拿他们当对手看!对手不摆脸色才奇怪了!」 她居然已经在很认真地开导自己了?! 谢昭挑眉看向她,头一回在她眼底看到这么坚定的神色。 她抬着头半点没避他的目光,期盼他点头的样子不要更明显。他想起好久之前他在小院提点她的时候,她自己琢磨出些始末写给他看,也是这么抬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天他觉得她的样子好像一只冬天跑到湖边朝人乞食的小鹅…… 那今天就是只坚定地一定要把他手里的吃的要走的小鹅! 他短促一笑,一把将她架起来,没等她多扑腾就把她放到旁边的扶栏上坐着。 「……」殿前平台四周的扶栏倒是不窄,可往下一看就是离得好远的地面,摔下去一定很痛,雪梨一下就不敢动了。 「沉了不少,继续努力吃。」他肃然道。顿了顿,稍弯下腰,一手支在她身边睇视着她,「就为了别人不受使节团刁难么?」 第二十七章 他问她。总觉得她眼底的那份情绪不止是为「发善心」而生的。 雪梨果然摇头:「不是!」 「那是?」 「如果使节团没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奴婢去也没关系,照常做事就好了;如果真的敢找事刁难,奴婢一定让他们说不出话、挑不出错!」她脊背一挺,「绝对不丢大齐的脸!陆大人看着呢!」 天知道谢昭这个正一腔热血的皇帝看到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冲着他喊「绝对不丢大齐的脸」是什么感觉。 居然很有点同仇敌忾的……悲壮感? 他怔了好一会儿才一声轻咳缓神,站直身子复睇一睇她:「好,那你去,朕原也是想让你做这些。」 给她这「御膳女官」的名头就是为了这个。只不过让陆勇的事一激,他才想把她挡回背后。 「奴婢会做好的!」雪梨小脸紧绷,心底竟油然而生一股大国的傲气,「他们烤土豆不削皮的!还敢挑御膳房的错?!」 「扑哧……」皇帝蓦地笑出来。方才还满心的严肃,又让她一句话全撞跑了。 时隔两天,再回到行馆,雪梨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 先前来,那是觉得「有使节团哎好有趣,要来看热闹」,现在则是满心的悲壮感。 陆大人死得好冤!虽然……虽然不一定跟使节团有关吧,但就算无关,他们蔑视大齐也不能忍! 雪梨一边念叨着这些「悲壮」,一边气哼哼地朝自己的住处走。尚食局占着一处三进院,宫女们都住在末一进。她刚跨过院门,两个正在院子里踢毽子的小宫女赶忙站住脚向她一福:「女官!」 雪梨:「……」 别这样。 晋「御膳女官」是昨天早上的事,眼下不止皇宫上下,连行馆上下也都知道了。两个小宫女带着点新奇和怯意打量她,雪梨只好指指自己的房门:「我先回房了。」 卧房里,子娴和汀贤正歇着,见她进来便都围过来,问她昨天为什么没来行馆、又问她「御膳女官」是怎么回事儿。 雪梨很有些不知道怎么应付。昨天发生的事情现在想来,比她平日里十天经过的事加起来还多,又涉及御令卫,她自然不能细说。 于是简简单单地说了几句,把那个小白菜印给她们看了,而后她问她们:「一天下来觉得如何?使节们好伺候么?」 「嗨,别提了。」苏子娴一提这个就撇嘴,「说起来罗乌没什么好吃的吧?可他们是真的挑啊!每一顿饭都能挑出诸多不是,今天午膳撤出来的时候,我看方司膳脸都绿了!」 方司膳可是和邹尚食差不多的资历,尚食局四位司膳里,她的手艺最过硬了! 雪梨又看向汀贤,汀贤同样撇嘴:「是真的。早上我磨了芝麻糊呈过去,惠妃夫人都没说过我做的芝麻糊不好,到他们嘴里什么都不合口,烦人!」 二人都是怨气十足,雪梨一边听一边思索怎么办才好,三人又一同歇了两刻工夫,到了该去前头备晚膳的时间。 她们到时,当晚值的其他宫女也都差不多到了。众人齐聚在次进院里排了三行,正听方司膳安排差事。 雪梨压住脚步听了几句,凉菜热菜都是往精细了去的,荤素搭配也得宜。她心下稍作掂量,走到方司膳身边欠身:「司膳女官。」 方司膳侧头看向她,雪梨沉了口气,认真道:「女官,晚膳不按原备的膳单来做,听奴婢安排一次,行么?」 她是特别规矩地打商量,方司膳也知道皇帝特地安排她来的事,自然没说不行,颔首说:「我们去见卫大人。」 就算只是走过场,也得按规矩让卫忱拿主意。 卫忱住的地方在行馆靠前的位置,单独的一个两进小院。走近时就已能时不时看到御令卫往来了,偶有和雪梨认识的便打个招呼。进了院门,亦是御令卫上前领着她们进去,到了次进东侧的厢房门前叩门:「大人,尚食局的人求见。」 房门很快便打开了,门内的人吓了雪梨一跳,好生看了看才敢认:「卫、卫大人……」 一夜而已,他憔悴了好多。一贯神色奕奕的面容变得苍白,眼底隐约显出鲜红的血丝。 看了看二人,卫忱往侧旁一退:「进来说。」 雪梨跟在方司膳身后进了屋,四下一望方知这是一间书房。卫忱绕到案前落了座,淡声问她们:「什么事?」 雪梨看看方司膳,方司膳示意她说便好。她便上了前,将手中的两页纸呈给卫忱:「大人,我们按这个给使节们备晚膳,可以么?」 卫忱接过扫了一眼,蹙眉:「米线?」 雪梨点点头:「是。我昨天和两位大人在东市逛的时候,看到一个米线铺子。米线不用碗盛,而是做好后用石锅直接上给客人。石锅藏着热,上桌好久后还咕嘟嘟地冒泡泡呢!配菜大多是生的,分别呈在小碟子里,趁着石锅还热倒进去煮熟,爱吃什么就倒什么。」 她在宫里从来没见过这种吃法。当时看到就觉得新奇,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就记住了,原是打算回宫后自己试试吃着玩,现在看来要先给使节团的尝鲜了。 ——这么一想突然有点不服。雪梨心里冷哼,决定自己今晚也要吃这个。 卫忱看着纸笺听她说,听完眉头蹙得更深:「为什么要上这个?」 「子娴和汀贤说使节团抱怨吃的不好——可罗乌最常见的是什么大人您也知道!所以我觉得他们抱怨根本就是找茬,给他们上这个要自己做的,再不好吃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雪梨坚定一颔首,「我会去戚柯大人房里候着的,会找机会让他知道我们也不是软柿子。」 她这话听着又像小孩子赌气了。但经了前两天宫宴的那三道菜,卫忱也知道她在这方面确实有她的本事。说是歪打正着也好说是大智若愚也罢,总之弄得陛下都愿意让她来试试了。 是以卫忱也并不担心她这想法会出大岔子,沉了沉,只又说:「石锅既是烫着上的,若烫伤了人怎么办?或者,若对方故意烫伤寻事,你有办法?」 「这个要看话怎么说了……」雪梨咬咬唇,小心翼翼地问他,「大人,我能不能狐假虎威一次呀?」 方司膳和雪梨回到膳房之后,众人便开始着手准备这日的晚膳了。 先前列好的热菜皆省了,米线另搭些凉菜上去即可。这样一来连人手都不用那么多,午膳时就已在当值的皆可先回去歇息,余下的听雪梨说怎么做。 「米线要粗些……也别太粗。量么……照着放进小石锅有半锅就行,多放汤,呈过去后还要煮菜。」她一边交待一边比划米线的粗细,听吩咐的宫女认真应了,着手去备。 雪梨又叫过负责备汤的常侍:「汤用熬了一天一夜的猪骨汤吧!单舀汤出来,先在锅里热着,那边米线备好了再呈到石锅里,不然还是凉得快。」 那比她年长几岁的宫女应了声「诺」,雪梨脸上一红,下一句话就着意添了声「姐姐」,她说:「姐姐再煮几块软骨,和甜酱一起熬。这个不单呈,直接放在米线上端过去,不然看上去太清素了!」 第二十八章 「哎,好。」那宫女衔笑又应了,想想又说,「那骨汤里再扔几朵香菇进去吧!倒时也捞到米线上搁着,好看也好吃。」 接着又找人备各样配菜。这个不难,就是要用好多好多小碟子——给每人都要呈那么二三十样嘛,使节团里排得上号的又有二三十人。 雪梨先说了在宫外看到的几样:「磕一个鹌鹑蛋,生着就行;牛肉片切两片,要像火锅肉片那么薄;拿酱汁腌过的鸡腿肉一块——这个先用水炒熟再上,但别太久,嫩嫩的就可以。」 除此之外她也说不出什么了,就跟那几位宫女说荤的素的看着来几样,方便易熟的就生着端上去,不方便的就在这儿先弄熟了再呈。 到底都是天天在宫里备膳的人,纵使从来没做过米线,听了这些要求心里也都十分有数。 约莫半个时辰后,先做好了一份出来,一个石锅外加二十个小碟端过来让雪梨尝。雪梨扫了眼石锅里还在咕噜噜冒泡的骨汤,手上迅速拿想吃的配菜。先倒了鹌鹑蛋又加了牛肉片,想想又添了火腿片;素菜挑了切得极细的木耳丝,一碟子黄澄澄的玉米粒也倒进去。 方才「简单朴素」的一碗米线转眼间变得五颜六色。 等到那骨汤不再接着冒泡了,雪梨先尝了两样肉,都熟了;再尝尝鹌鹑蛋,嗯……自己吃的时候要晚点放,这样可以吃溏心的!现在熟得太彻底了! 木耳丝口感弹牙,玉米粒一咬甜甜的。她又把软骨和香菇各尝了一口,最后才吃了口米线、又喝了口汤。 暖融融的骨汤香味浓郁,一口下去喝得心里都舒服了,被这汤汁浸透的米线软软的,又并不烂,嚼在嘴里香香滑滑,色香味都刚刚好。 脑海中把方才品过的各样味道都回想了一便,雪梨把筷子一放,满意:「好吃!另再备一碟辣椒、几样酱汁一起呈过去吧,免得他们嫌弃骨汤味道不够,也让他们自己调。」 膳房里众人都觉得:嗯,御膳女官您胆子大,开口就让使节团自己动手倒东西,现在还要他们自己调味——罢了罢了!就算她们调好味道他们也总能挑出错,这么一想,还是让他们自己来比较划算。 这边就算定了下来,一样样、一份份地备好就是了,雪梨一拉子娴和汀贤,拽到隔壁膳间备点心去。 「打算做点什么?」子娴洗着手问她。雪梨一笑,走到灶台边,咬牙抱起地上的一只竹筐放到了案上。 二人凑过来一看,惊了:「哪儿来这么多荔枝?!」 这东西洛安不产、洛安周围也不产,都是南边贡进来的。每年都不多,就算嫔妃也不是人人都能吃到,她们这些宫女嘛…… 基本就没吃过。 「陛下赏的。」雪梨一吐舌头。 这本不是拿来招待使节的东西,是她今早出宫前,陛下把她叫过去说:「万一还是被欺负得不高兴了,吃个甜的哄哄自己!」 于是这么一筐荔枝都落她手里了。雪梨尝了两个,确实可甜了,而且荔香足足的。 拿来给那帮罗乌人吃真是有点心痛,但是…… 雪梨跟自己反复强调:大局为重! 当然,也没打算全给罗乌人吃了,这么多呢! 「做荔枝冰糖雪梨吧!」雪梨道,这名字一出来子娴和汀贤就想笑,谁让她叫雪梨呢? 「别笑了讨厌!」雪梨窘迫地摸了两个荔枝给她们,「快啦!你们剥荔枝,我去煮银耳。」 这道荔枝冰糖雪梨,她们也是头一回做,好在做法简单,上手就来也不会做坏。 微黄的银耳在水中泡发,撕碎煮透后成了微稠的一锅,颜色几是一体的,轻晃才能看出片片缕缕的痕迹——这个样子总让雪梨觉得莫名地有食欲,好像看一眼就能尝到那种软糯似的,是以好几次给自己做银耳百合都差点直接停在这一步,好想加上冰糖直接吃! 今天也是强忍着才没给自己先盛一碗出来放着。 子娴和汀贤已将荔枝剥壳去核,雪梨扔了一颗进去,想了想又捞出来了。动手把圆滚滚的荔枝肉一个个顺着纹理撕开,每个都撕成四五瓣,放进去就像一片片小白花瓣一样。 这样味道比较容易煮出来,吃着也方便! 雪梨同样是切好的,切成小方丁,每一块都一样大,靠核偏酸的部分一概不要,保证味道清甜。 冰糖就只好按着十分的甜味来加了,她们并不那么了解使节团众人的口味。好在这种冰镇后食用的甜点总是做甜一些也不会招人烦,一口吃下去甜味和凉意一起往心里浸还是很舒服的! 这东西做好后颜色清淡——银耳、雪梨和荔枝肉嘛,除了透明就是白。雪梨小踌躇了一下是不是该添点花瓣什么的提提色,想想还是算了,加了别的东西就多少会改变味道,再说,正值炎夏,这么一碗清清爽爽地端上去没准恰合眼缘。 夕阳渐落时,晚膳从膳间中端了出来。 卫忱早半刻差人来传了话,说不送去各人房中了,全都上到正厅去,他们还有事要议。 这很正常,使节团来大齐本也不为游玩,白日里少不了去宫中或者与各官员议相关的事,没议完就边吃边继续嘛。 方司膳便安排好人去了,嘱咐雪梨说:「你有话要说没事,但可瞧着点分寸,若那边议着紧要事你插不上话就算了。」 这道理雪梨自己也懂。皇帝差她来不过是为撑一口气,这「一口气」当然没有实实在在的政事重要。 正厅中坐得满满,雪梨瞧了一眼,戚柯与卫忱的席位是并列的,在最前头,一左一右。她略踌躇后还是退到了卫忱这一侧——感觉站在自己人身后比较有底气! 宫女们先端了配菜来摆好,米线要迟些上,免得他们聊几句就直接放凉了煮不熟东西。 这种米线卫忱其实也是头一回吃,好在早先就知道雪梨的想法,目光扫过眼前琳琅满目的配菜,从容不迫地就问了一句:「怎么想起上米线了?」 他也是怕一会儿聊起政事顾不上这些,索性先给个机会让她把该说的话说了。 雪梨在旁一福:「陛下吩咐奴婢来招待使节团,不能怠慢了。这道米线是陛下平日喜欢的东西,想来各位大人也会喜欢。」 卫忱:「……」她说她要「狐假虎威」,原是要「假」在陛下头上啊?! 他淡应了声「哦」,隔了几席外,一戚柯人轻笑:「这东西我见过,非自己动手往里倒不可,要吩咐旁人加哪样就来不及了——都说你们大齐宫里规矩严明,陛下九五之尊,用膳必有宫人在旁服侍妥帖,这位女官在此说这番瞎话糊弄人,是等着看我们信了让旁人看我们的笑话呢,还是另有什么别的意图?」 他对宫里的规矩好了解啊…… 雪梨大叹出使这种事真不是人人都能干,字里行间说得轻巧,不知私底下花了多少功夫来了解大齐——若派她去罗乌她肯定傻了,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只会做个烤土豆! 第二十九章 雪梨一壁想着,一壁正了正色:「大人说得是,宫中岂止是用膳的规矩多,菜还多呢。若陛下无特意吩咐,一顿饭按规矩备下来,凉菜、热菜、汤羹、点心加起来一共百道,无论陛下能吃几道,都要这么送去。是以陛下时常会着意点些简单的东西,本身可以省不少人力物力,而且这种吃哪样煮哪样的米线里,不吃的可以压根不动,原样端回去还可以做些别的……」 「笃」,卫忱手中的酒盏在案面上轻一磕。 ——她到底还是不懂这些事的。在外人面前透出半点「穷酸」的味道都不好,尤其是大国对小国。 雪梨被那一声轻磕击得心颤,咬咬牙,颔首续道:「大人您可能不知道,这每顿百余道菜虽然看着奢侈,但依大齐现在的盛世,其实是不差这几样食材的,若真要省什么也不会是从陛下的餐桌上省。陛下这么做,无非是体恤宫人忙碌辛苦罢了。」 她眨眨眼,稍抬起头,明眸看向方才说话的那人,又说:「奴婢原是在尚食局做事的,那会儿觉得宫里可可怕了,出一点错都逃不过重责。到了御膳房之后反倒觉得没那么怕,失手犯的一些小错,陛下一笑也就过去了——奴婢思来想去,大概是越在高位者越不拘小节吧,因为心里知道自己尊贵,无需用苛待下人来证明这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反倒要日日在这些小事上计较,用‘精益求精’来强调自己的是有权有势的,生怕旁人忘了?」 她说得快语如珠,一席话锋芒毕现,针对的是什么事不能更明显,直说得旁边的宫人头都不敢抬。席间好几个罗乌人明显面色发沉,强忍怒意而不发的样子实在不好看,可偏她刚说完那话,这会儿把怒意「发」出来只会更不好看。 她倒挺会让人吃哑巴亏。 卫忱手中转着酒盏思忖着,心觉这口气她撑得差不多了,短一吁:「女官话太多了,传膳吧。」 「诺。」雪梨屈膝一福,宫娥们很快鱼贯而入,将一只只盛着米线的石锅端了进来。 卫忱自如地挑了几样倒进去,筷子在石锅中稍挑了挑,待得不冒泡了恰好全熟。雪梨悬着心看着,使节团里有的人应付得来有的人应付不来,好在应付不来的人也没找茬,她甚至看到近处一人放菜的顺序不对,两片牛肉放得太晚以至于没怎么熟,他也还是忍了,什么都没说。 还好还好…… 雪梨心里窃喜,感觉替子娴汀贤都出了口气,堵得他们有苦说不出好痛快! 半晌没人说话,尤其听不见说晚膳好不好。这就算这关过去了,雪梨率先一福,旁的宫女也随之一福,而后心安理得地便退出去了,把这一方正厅留给他们议正事。 刚踏出门槛手就被一握,雪梨抬头就看到子娴脸都白了,手心里也全是汗,使劲拽她:「你胆子忒大了!」 雪梨吐舌头:「长痛不如短痛。」先把话说到了然后让他们以后都乖乖吃饭别找茬不是很好嘛! 当然,话虽这么说,她心里还是虚的慌的。正厅晚膳一撤她就跑去打听去了,找不到卫忱就拽着另一个当时在座的御令卫问东问西,那御令卫被她问得直笑,连声告诉她「都挺好都挺好,他们什么都没说,戚柯最后还夸那道荔枝雪梨来着。」 这就好! 雪梨彻底放心,当晚睡了个特别踏实的觉。次日又不用她当第一班值,于是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上午到膳间该是着手准备午膳的时候,雪梨洗完手正看膳单呢,一典记女官行色匆匆地进来了:「雪梨!」 「嗯?」雪梨抬头一应,对方反应了一下又改口叫她「女官」了,她赶紧说别别别还是叫雪梨吧,然后那典记道:「卫大人这两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司膳女官怕出事,让我跟你说一声。他不是你干哥哥吗,你得空去看看?」 雪梨一听,甩甩还都是水都双手就跑了。 她知道是怎么回事,是因为陆大人。 卫忱明显为这个难受到极处了,她从昨天就看出来了——只隔了一夜而已,昨天见他时生生吓了她一跳。而且不止是气色,他都不像从前那样爱说笑了,和她说起话来也死气沉沉的,半句逗她的玩笑都没了,雪梨从来没见过他这样。 只是昨天为备膳的事悬着心,她也没顾上多问这个,今天一听……似是更严重了! 到了卫忱住的地方,犹是御令卫领着她进去,犹是到了东侧的那间书房,但刚要抬手敲门,门刚好开了。 雪梨抬头一看,卫忱脸上的倦色明显比昨日还可怕。一点血色都没有,眼下的乌青清晰得吓人。 她惊得屏息:「大人……」 卫忱目光一顿:「有事?」 雪梨一时都反应不过来了。 「若是不急的话,我先进宫一趟。」卫忱说着,手上抄起旁边木架上架着的绣春刀,随手往腰间一别,提步就往外去。 「卫大人!」雪梨愣了一瞬之后才想起来拦他,拎着裙子快跑过去挡在他面前,「大人您吃些东西再去吧……听尚食局的姐姐说大人都两天没好好吃东西了!」 卫忱稍沉了口气:「迟些再说。」 他说罢便绕开她继续往外走了,分明浑身无力,踏过地面的靴子都显得浮了。雪梨怔怔望着,他的背影好像比面容更疲惫,阳光下反射出的飞鱼服的银光都显得黯淡,笼罩在他身上,似乎带着千斤的重量,压得他直不起身来。 卫忱在半个时辰后就回到了行馆,从他进了大门开始,行馆一种那个宫人就忙得不可开交。 雪梨算是宫人里和他最相熟的,听到消息急赶去他的住处,门口已挤满了人,有御令卫也有宫女宦官。她在后面跳了半天也看不到里面的状况,末了,还是那天带她逛集的御令卫恰好在,挡出一条道让她进去。 「卫大人?!」雪梨闯到榻边,好悬没直接在门槛处跘一跤。榻上,卫忱仍是半个时辰前那般惨白的面色,但细看下去嘴唇好像更白了。他阖着双目躺在榻上,额上一块淤青特别显眼。 出了什么事雪梨已经听说了——说是走到一半突然从马上跌了下去,马儿纵使受过训练也未能及时停下,难免踢了他两脚。 想是这两天心中积郁太过,又没好好吃东西,弄得身子太虚了。 雪梨焦灼地看向正为他诊脉的太医,心里着急又不敢催。片刻,见太医诊完,她才上前道:「大人,卫大人怎么样?」 那太医的神色倒是如常:「哦,摔得不重,没什么大碍。只是卫大人身子虚得很,饮食上得注意调理,养养就好了。」 雪梨松一口气。自有御令卫随着太医出去抓药,她便留在了房里,过了会儿,卫忱挣了眼。 「卫大人?!」雪梨一喜,弯下腰凑过去看。 卫忱双目无神地望着旁边的墙壁,静了一会儿,跟她说:「让旁人都出去,帮我把门关上。」 他这话一出,也用不着她轰,旁人就都识趣地出去了。雪梨关上门又折回来,倒茶送到他口边:「大人喝点水吧。想吃什么,我一会儿去做,太医说大人身子虚……」 腕上忽被一握,雪梨噤声。 第三十章 「你能不能替我进宫一趟?」他问她,手往怀里一探,摸了本奏章出来,「替我把这个给陛下。」 雪梨怔然,他空洞的目光让她有些害怕,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跟着他一起虚了似的,愣了好一会儿才问他:「大人您到底有什么心事……」 怎么一直没精打采的。 他默了会儿,只说:「我想歇歇,等你回来我告诉你。」 「哦……」雪梨轻应,心里仍有些犹豫,但看看手里的奏章,又怕自己再磨蹭下去会耽误什么要紧事,便将奏章收起来,朝他一福,退出去了。 她赶到紫宸殿的时候,皇帝刚和几个重臣议完关于罗乌的一些事宜。 皇帝看上去心情还不错,雪梨猜是罗乌的事顺利,自己却笑不出来,简要地将卫忱刚出的事说了,然后将他要她转交的奏章递了上去。 谢昭眉头一蹙,拿起来翻翻,眉头就蹙得展不开了。 「……陛下?」她被他的神情弄得心里慌慌的,甫一唤,他看过来,短叹道:「这奏章你看了么?」 「没有啊……」雪梨迷茫摇头,脸上写着「当然没看」。 她倒是实在。 谢昭无奈一笑,把奏章递过去:「那你看看。」 雪梨头一个反应就是往后缩。 她哪敢看这个,奏章哎……大臣呈给皇帝的奏章,她看了算怎么回事嘛! 「那朕跟你说个大概吧。」皇帝把奏章放回案上,缓缓道,「明轩君说他想辞官不干了,不在御令卫待着了。」 雪梨惊讶得嘴型成了「啊?!」,其实连这个「啊」字都没说出来。 皇帝叹气:「他说陆勇死了是他的错。只要他手再快一步就能抢先杀了掷飞镖的人,陆勇就不会死了。」 雪梨浑身一个激灵。 仔细想想,这个滋味一定不好受。她只是这么一想都觉得心颤,卫大人可是眼睁睁看着自己出手慢了一步、陆大人就没命了的。 怪不得他难受得连饭都吃不下。 雪梨默默,谢昭拿奏章一拍她:「你怎么说?」 「奴婢觉得……不是卫大人的错。」她嗫嚅道,看皇帝眼中含着淡笑,才又继续说下去,「当时卫大人若在场,肯定也是拼尽全力了吧。但是差一点儿就是差一点儿……没有办法的事,他怎么能都怪到自己头上呢?」 「说得对,这就叫‘当局者迷’。」谢昭沉了口气,再一看她眼中一眨一眨的还是充满疑惑,自觉问她,「哪儿不明白?」 雪梨抿抿唇:「陛下打算怎么办……」 「不用‘办’,放着吧。」谢昭摇头,「他不是刚摔伤了?正好就让他先养着,过些日子他自然就明白了,明轩君不是不明理的人。」 他只是暂时绕在死胡同里走不出来了,谢昭对这个十分自信。 于是他将那本奏章往案上的一大摞底下一塞——嗯,使劲塞进了最底下,然后告诉雪梨:「告诉他你带到了,但是不知道朕什么时候会看。别的不必多说,朕不点头,他不会饿死自己的。」 雪梨被他这话弄得怕怕的…… 回了行馆之后跟卫忱说得特别犹豫,「嗯嗯啊啊」的停顿特别多,绕了绕去半天才把这不难说的几句话都说清楚了。 说完之后就眼巴巴地望着卫忱,静了会儿还添一句「大人您保重啊……陛下案头的奏章那么多,这个没办法的!」 她好怕卫忱真的饿死自己啊! 半天,才听到卫忱说了句「我知道了」。听起来特别无力。 之后的好多天,雪梨虽然满是担心,但却半点都见不到卫忱。 那个院子内外都是他御令卫的人,他们要挡,就谁都进不去。雪梨就没办法啊,好在每每她做了吃的送去,都有人乐呵呵地接过去,跟她道谢,然后转身送进院子里。 次数多了气得雪梨直跺脚:怎么只认吃的不认人呢! 如此过了足有十几日,行馆里每天都在变,但卫忱闷在院子里雷打不动! 这种对比太鲜明了啊,雪梨眼睁睁看着罗乌人对宫人们一天比一天客气,宫里传出的信儿呢,也从「使节夫人今天惹淑妃夫人不高兴了」变成了「今天戚柯告退时行大礼啦」;然后再扭头看看卫忱那边——闭门不出,生死未卜。 她甚至偶尔会胡思乱想,是不是陛下失算了啊?卫大人是不是已经把自己饿死了啊! 当然,想想也知道肯定没有,不然早没这么平静了——然后雪梨就很生气啊!送吃的照吃,偏连一句信儿都不往外递,好歹报个平安嘛,真是的! 院子里,正一连数日自己跟自己下棋静心的卫忱因为陈冀江的突然造访而烦得很。 什么叫不请自来?什么叫不速之客?这就是。 卫忱被他弄得那叫一个别扭! 其实别的也没什么,主要是宦官挨完那一刀之后声音变得尖细,一般人听了尚觉得心里发怵,卫忱这正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 呵呵,平日里听着忍忍也就过去了,眼下本就在努力开解自己,一听这声音简直暴躁。 陈冀江每说一句话,卫忱都在想象下一瞬自己就跟齐天大圣一样从耳朵里拔个金箍棒出来,对着他当头一棒——然后真的到了「下一瞬」,扶额,憋着! 偏生这位大监他说话还特别悠缓,不急不慌地各种说来龙道去脉,等他好不容易说完了,卫忱终于忍无可忍,打着哈欠呛他了一句:「能不能简单点?不就一句话么——让我找雪梨叫个膳。」 「哎对对对……」陈冀江连连点头,点到一半又忙改口,「不对,是一桌膳。」 「陈大人,您这是嫌雪梨不够忙啊?」卫忱笑吟吟地看着他,还是很想把他打出去,「陛下让她当御膳女官,她每天应付着使节团的事,我还额外给她添差事?」 「哎哟……卫大人,这就是您不懂了,这叫‘醉翁之意不在酒’,事儿不在那一桌膳,在我御前要肃清肃清。您看,这膳单我都给您写好了,借您的口送过去就成。」 陈冀江说着,把一张膳单放在案上,卫忱扶在额上的手直按太阳穴,被他那一声「哎哟」激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平复了这么多天刚要把那道坎迈过去,被他这俩字说得又想辞官不干了是怎么回事…… 当晚,行馆里的动静一点点地传进了紫宸殿。谢昭一壁练字一壁听,最初尚有点疑惑,不过多时就清楚了。 说是行馆里有人下毒,下在了卫忱叫的菜里,端上桌了卫忱瞧出不对劲,这才逃过一劫。查出来抓去审,先咬死了是雪梨,接着动大刑审,把丽妃给咬出来了。 呵。 谢昭挑眉。怎么想都觉得,下毒的事许是真的,但这一出从头到尾想下来,更像是「请君入瓮」。 于是他一笑:「这么多天,下毒没下到使节碗里,下到卫忱碗里了?明轩君可一直很小心。」 果然,他这话悠哉哉地一问出来,陈冀江扑通就跪下了。 这是多心虚啊…… 然后他就不再多说,继续练他的字。 第三十一章 跟前这些人他都是看得清楚的,知道每个人是什么习惯。比如卫忱,他掌着御令卫这么多年,每天都在刀尖上舔血,平日里自是格外小心。他把使节团的事交给御令卫也是因为这个,朝中复杂,旁人或许会一个疏漏就让使节团惨遭毒手,弄得大齐说不清楚,但御令卫不会。 除非他们有心装没看见。 下毒不是说下就下的,前面一定得有交代、有安排的步骤,但凡有点苗头,御令卫一定会警觉。顶不济了,也必定有一道道的查验——若说在其中被查出来他兴许就信了,但说端到桌上被卫忱看出来…… 皇帝想说,明轩君你是不是闷了太多天无聊了,自己给自己写话本解闷呢? 蒙谁呢啊!多糙的毒能让人一眼看出来啊? 所以这就是个琢磨好了的双簧,那边肯定是早就想给雪梨好看,但不小心露了马脚让陈冀江嗅着味道了。陈冀江呢,就想将计就计把这事儿办了,做这场戏既瞒着外人、也瞒着他。 卫忱肯定也知情,只是光想瞒着外人、没想瞒着他,所以在里面放了个大漏洞。 皇帝一边品这里头的细枝末梢,一边心里轻笑,对这个大是满意! 他此前一直在护雪梨不假,但他也担心自己万一哪天疏忽了还是会出岔子——她又傻傻的,虽然慢慢的有长进了吧,但毕竟不能盼着她「突飞猛进」。 所以他每次都弄得特别心狠手辣,目的不是为了把人都镇住,是为了让手底下的聪明人看出个门道,跟着他一起护她,这就更周全了。 看来办到了嘛! 大约是近来各样事情压得他心弦绷得太紧,忽见这事成了让他心底很有点小得意。气定神闲地抄完了手头这页《战国策》,抬手叫陈冀江起来,问他:「吓着雪梨没有?」 「……」陈冀江低头闷了一会儿,「吓着了。」 他说完抬眼扫扫皇帝,皇帝正一脸阴沉地睇着他。 陈冀江心里这个冤!他觉得这事儿不怪他,是雪梨胆子忒小了啊! 他往后缩着尴尬赔笑,皇帝强沉了一口气:「叫她回来吧,使节团也没什么事了。」 「诺……」陈冀江赶紧应话,等了会儿抬眼一扫,皇帝正蘸墨打算接着练字了,不得不又问一句,「那……那两个宫女,还有丽妃娘娘……」 皇帝手中的笔在砚台中一顿,好像这才想起还得决断这个。 他沉吟片刻,无甚心情道:「两个宫女交给宫正司办。丽妃……让她去行宫服侍母后去。」 陈冀江被后一句吓着了。想想也活该,近来净看丽妃上蹿下跳来着,自己不长记性真怪不得别人。 从紫宸殿告退,陈冀江望了望天边的月牙,招呼手下上前,而后啧了啧嘴。 「去行馆接阮氏回来。」陈冀江道。他说罢略作思忖,掂量清楚之后又笑说,「‘不小心’跟她提一句,陛下生辰快到了。」 陈冀江拿捏得清楚,无所谓她现在是什么身份,反正人都宠到这份上了,她若能献个生辰礼上来,陛下一准儿高兴! 本来就忙了一天的雪梨在备完卫忱叫的膳之后又叫下毒的事吓了一跳,提心吊胆地等到确定跟自己没关系,一松劲儿就觉得筋疲力竭。 简单的盥洗之后躺倒榻上想闷头大睡,想一觉睡到大天亮。 结果才刚入睡就被叫了起来。 宫里来了人,说皇帝吩咐接她回宫去,行馆这边不用她了。 好像一直到绾好头发,她都还没完全清醒过来,迷迷糊糊地就跟着来接她的宦官往行馆外走。到了门口碰到卫忱,卫忱笑向她说:「我跟你同去。好些日子没觐见了,有些事要禀。」 雪梨一脸懵地随意应了声「哦」。 然后她上了马车,有宦官驭马,卫忱自己骑了匹马在旁边慢慢走。 马车里还有个宦官陪着雪梨,雪梨正不知是梦是醒呢,听见他在旁边念叨:「陛下生辰快到了。」 只是「听见」而已,基本左耳朵进右耳朵就出了,她自然没反应。 那宦官想想陈大人交待的事,看她没反应就着急,偏他又不是什么聪明人,并不太知道怎么按陈大人所说的「不小心」跟她提。 想了想就只好硬着头皮目不转睛地睇着她,变着语调一遍又一遍道:「陛下生辰快到了,陛下生辰快到了!陛下生辰快到了?哎……陛下生辰快到了!」 于是雪梨在梦里看到自己正听说书先生说书呢,可那说书先生好烦啊,来回来去都是同一句,弄得她听不痛快也睡不好。 就这么一直浑浑噩噩到进宫门。 在宫门口下了马车,哈欠连天一路,待得回到自己房中的时候,她多少清醒了点。 ……啊!!! 刚才那位宦官说什么来着?陛下生辰快到了?! 刚关上门的雪梨傻在了房门前。 她不懂的事不多,但那位宦官的意思太明显了——他若只提了一遍她可能反应不过来,可他念叨了一路! 这是……明显想让她做点什么?想让她备个礼? 想到这一步的雪梨满心踌躇、一脸为难。 她刚才怎么就睡得那么迷糊呢?早点反应过来就可以追问他几句了啊!比如到底是不是要她备礼的意思?备哪方面的礼合适? 想到这一步的雪梨被自己笨哭了! 踉踉跄跄地走到榻边,雪梨扑到榻上,闷了一会儿:不对。 陛下的生辰是十月末啊!和她一样差不多「一虚虚一年」,现在才七月底。 ……完了完了,这会儿特意跟她提,摆明了就是要她备礼的意思了,还留了三个月的时间让她备。 然后她就为这事儿失眠了一夜,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他是皇帝啊!他随手赏别人点东西,容易得很,可给他备礼要怎么备?天下都是他的,他什么也不缺——他缺的东西她肯定也弄不到呀! 第二天,子娴和汀贤一回来,就被她拖住问这个了。 她们俩也都一脸惊异加迷茫。 三个人拽了豆沙和福贵一起商量,左思右想没个好主意。福贵撺掇她说直接问陈大人去,陈大人肯定有办法,子娴却不同意:「备个礼还要陈大人给出主意,不是显得一点诚意都没有了?再说,陈大人能想到的……咱也未必备得出来啊!」 陈冀江比她们官大那么多。真找他出了主意再不按着他的主意备,也显得不恭不敬不是?雪梨和陈冀江又没那么熟络。 五个人大眼瞪小眼地杵着,安静了好一会儿,豆沙闷着头回房了。 她走也没打个招呼,汀贤见状眉心一蹙,向雪梨道:「瞧这丫头让你惯的!」 雪梨蔫耷耷地伏在案上没吭声,过了片刻,豆沙又回来了,手里还多了摞纸。 她把纸搁到案上,犹豫着跟雪梨说:「姐姐,我教你剪纸吧……可以稍微做复杂点的,三个月呢,慢慢做。」 雪梨目光一亮,有点讶色地打量她半天:「你还有这绝活呢?!」 豆沙脸上:「我家在村子里是卖这个的,从小跟着学。」 雪梨心里大呼天呐豆沙你太棒了! 第三十二章 她拿来的那摞都是已剪好的,红色的图案贴在白纸上便于保存,拿来是为让雪梨挑剪哪个合适。看起来并不厚的一摞,其实足有几十张,张张精美得眼花缭乱。 雪梨左看右看,最复杂的那个「八仙过海」,她很有自知之明地看都没敢多看;自己最喜欢一个巴掌大的蝴蝶,但也不行,陛下是个男人…… 最后挑中了个骏马图案的,底下有草原、旁边是山峦起伏。看着有气势,但又没有特别细小难剪的地方,最难的应该也就是鬃毛和尾巴这两块了。 马身上有个四四方方的菱形,里面写了个「福」,雪梨问豆沙:「能把这个字改成‘寿’不能?」 豆沙瞧了瞧,撇撇嘴:「能倒是能。但这个是过年用的,寓意‘马上有福’,图个吉利。改成‘马上有寿’是不是怪怪的?」 「陛下生辰嘛!」雪梨道,「咱不提‘马上有’的那层意思就是了!」 这倒也成。 豆沙点头应下,又把一摞剪纸都收好了,回去先画图样。 汀贤和福贵也各自回去了,子娴同样正打算走,被雪梨一拽。 她回过头看雪梨,雪梨却一时没说话,眨眨眼,等二人走远了关上门,压音问她:「汀贤不开心呀?」 从豆沙回房取东西开始汀贤的面色就不好看,等她折回来就更是从头到尾冷着一张脸——豆沙自己显然也觉察到这个了,一直有点躲,雪梨不得不问问。 子娴一吐舌头:「咱去行馆之前,汀贤想让豆沙帮她缝个新发带,那会儿豆沙好像正帮你做个半臂呢,就没应这事儿。」 雪梨咧嘴:「不高兴到现在?」 「可不?」子娴也无奈,又帮着往回着补,「不过大抵也不是在意那发带,是觉得豆沙不给她面子吧。你那会儿还没封御膳女官呢,咱一样的位份,豆沙回了这事儿是不太好……」 雪梨想了一想,直奔豆沙的房间去了。 豆沙刚在红纸上描了个大轮廓,见她进来忙起了身,问她有什么事。 「豆沙啊……」雪梨拉着她坐下,言简意赅地把事情说了,末了道,「你若得空,就抽点时间把她那发带做了吧。也不用太急,别累着自己,让她知道你在做就是了。」 为这点小事伤和气多不值当? 豆沙却好像有点不情愿,垂首闷了一会儿才点头答应下来,又拉着她的手求她:「那姐姐别告诉别人这事……我知道我错了。」 认错认得好主动——雪梨立时三刻就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了! 她也有认错很主动、很快的时候,比如在皇帝面前,只要皇帝一皱眉头她就立刻认错半点犹豫都没有。 原因很简单啊,害怕嘛,惹不起嘛! 豆沙现下也是这样,怕她怕得厉害。雪梨想想,自己绝没欺负过她,只能是因为那二十板子让她太后怕了。 便赶紧哄她说:「也说不上错,你别怕。我肯定不怪你、也不会跟别人告状去,咱这小院里你最小,上回犯了御前的规矩那是没办法,平常这点小事、又都是咱自己的事我肯定不会怪你的!」 一席话说得豆沙千恩万谢。雪梨回房之后越想越觉得,自打那二十板子之后,豆沙好像对自己越来越「忠心」了。 她刚来的时候还比较随意来着,子娴汀贤偶尔交待她做什么她也都做,有一次还来跟雪梨打招呼说「子娴姐姐要得急,梨姐姐你的活我先放放,行不?」——当时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现在突然这么一对比,蓦地意识到豆沙拒了汀贤的事是多大反差。 还有饮食起居上也不太一样。豆沙住在她这正屋南侧的那一间嘛,两个人中间就隔了个堂屋。豆沙刚来的时候她劝她多睡她就乖乖多睡,可挨完那二十板子养好伤之后,只要她早上要起来当值,豆沙一准儿起得比她早,帮她打水帮她拿衣服帮她梳头……干活干得特别主动,劝都劝不住。 ……是因为陛下打了豆沙、她又照顾豆沙,所以弄得豆沙很感激主动往她这边靠么? 雪梨思索着这个,然后就忍不住觉得这会不会也是陛下原本的打算啊? 她目睹了卫大人心如死灰要辞官、陛下呵呵一笑说不管他能自己缓过来,然后卫大人真的自己缓过来之后,就觉得陛下在人心这方面看得很准了。这两天都特别惊叹特别佩服,现在一想豆沙这事儿,自然而然地觉得没准陛下也是掐指一算算准的呢! 呃……也可能是有点盲目。 当晚,豆沙就把图样画好了。画得很精,多余的线条一点没有。而且还很细心地把难度降低了些——鬃毛和马尾的毛都没有她剪好的那幅那么细,字的笔画也略粗那么一点儿。 剩下的活就是剪和刻了,豆沙教了她基本的方法,比如哪里用剪刀哪里用刀、刀怎么用劲不会把纸挑坏、见到怎么剪能剪出漂亮的弧度什么的…… 感觉不难,主要是需要耐心,豆沙来回来去地跟她强调:「姐姐千万别急,一急就容易剪坏!」 雪梨郑重应下,摩拳擦掌打算亲手完成这个贺礼。 三天后,听说罗乌使节团在皇城外当着万千大齐子民的面向站在城楼上的皇帝陛下行稽首大礼,返回罗乌——此时雪梨刚把打轮廓和马腿剪完。 十天后,听说卫大人亲自带着两个百户所潜入罗乌,好像是陛下对罗乌还不太放心——雪梨勉勉强强弄完了马头,刻眼睛的时候还差点刻废了。 八月底,好不容易开始刻「寿」字的雪梨……可算把它给刻废了。 「啊啊啊啊啊!」雪梨在屋里叫得那叫一个惨,又捶桌子又撞墙。但是没辙,一刀刻过头了,「寸」的那个「点」已经掉了。 雪梨心疼得好像刚才那一刀戳在心上了一样! 委屈得伏在案上直哭! 豆沙被她吓了一跳,立刻冲进来看她怎么了。闹明白了原因之后也十分理解——她当初失手刻坏了也都特别暴躁,尤其是已经完成了大半的时候失手刻坏,真是恨不得剁了自己的手啊! 于是豆沙就安慰她:「姐姐别哭……要不我帮姐姐刻吧,刻到这一步再给姐姐,反正姐姐自己也刻过一遍之前的了,应该不算欺君?行不?」 「不行。」雪梨抽抽噎噎地看看已经刻坏的那张,擦眼泪,「时间还够,我自己来,这个就当练手了……」 豆沙一脸不解地在旁边望着她眨眼,雪梨悲愤地深吸口气:「跟欺不欺君没关系……我自己来!」 其实豆沙来帮帮她也很好,但是雪梨一阵矛盾之后,还是拗不过心里觉得这样特别过意不去。 雪梨平复心情,压住委屈,擦擦眼泪。 她诚恳地跟自己说,陛下对她真的挺好的,护了她好几次呢!平常不做什么特别的事就算了——家国天下什么的,她也没本事帮他什么。 但是生辰不一样,这个剪纸她必须亲手做完! 从头到尾! 皇帝的生辰在十月二十八。十月初的时候,陈冀江到御膳房传话:「陛下说了,不办生辰。」 不是「不大办」,是「不办」。 第三十三章 听到这个,雪梨可高兴啦!她们少忙碌一场是小事,要紧的是没了宫宴庆贺,那天大概会很平静,这样她才有机会把剪纸送上去嘛。若在宫宴上觥筹交错的、不停的有朝臣上前庆生献贺礼,根本轮不上她一个宫女说话! 十月中时可算把那个剪纸彻底完成了,对比着豆沙之前剪的那个「马上有福」看看,自己这个略有点糙,但也很看得过眼,雪梨挺开心。 到了十月廿八当日,她就开心不起来了。 原来「不办生辰」的生辰日是这样啊…… 她照常是当上午到傍晚的值,到紫宸殿的那会儿一般皇帝刚下早朝,通常安静得很,但这天刚到长阶底下就看到上面全是人。 雪梨瞠目结舌地上长阶,跨过门槛,方知外面那么多人是怎么回事——外殿没地方了。 来为陛下贺生辰的朝臣宗亲太多,可觐见得一个一个来,余下的人就在外边等着。 东侧的侧殿有几位重臣坐着喝茶,但这里地方不算太大,身份不够的就在外殿站着等,再来得晚点的就只好再外头候着了。 西侧的侧殿则是用来放贺礼的,徐世水亲自在殿门口候着,哪位大人来了都要跟他寒暄一通,许多还免不了跟他多说几句贺礼的事,比如办得多么多么用心、东西多么多么罕见——意思很简单,就是想让他到时候跟陛下多提两句,陛下若能喜欢,对献礼的人多少是个好事。 徐世水都在这儿点头哈腰赔笑一个时辰了,笑得脸都僵了。他特别想拽别人过来顶他一会儿,无奈陈冀江说了必须他亲自盯着,只好这么硬撑。 过来张望的雪梨被他抓个正着,他赶紧叫住人,让她进去帮着一块记档去,里头忙不过来了。 「御膳房还有事呢!」雪梨道。 徐世水擦着额上的汗跟她说:「我差人跟那边回话,御膳房不差你一个。这边啊……不是信得过的人我还真不敢让他进去帮忙。」 倒不是怕偷东西,偷陛下的贺礼胆子也太大了,徐世水主要是怕来个毛手毛脚的,万一打碎了弄坏了算谁的罪过啊?雪梨年纪小归年纪小,但到底是天天料理御膳的,心细。 于是雪梨就乖乖地去了,里面搬东西整理之类的自有年长的宫女宦官,她就帮着拿个册子在旁边记谁送了什么。 记了不过几行,眼泪都要下来了。 不自觉地攥了攥袖子。那张剪纸就在她袖子里收着呢,她在剪纸上下各垫了一张宣纸,然后连同宣纸一起小心地折了两折,就怕一不小心弄坏了。 现在却是即便保存完好也没勇气送了。 大人们出手太豪阔了……! 这个送的屏风,从上到下都是金丝楠木的,还是金丝多得都耀眼的那种;那个献的香炉,整块的玉雕的,而且色泽通脆,连管紫宸殿库房的见多识广的典记女官都赞不绝口。 好不容易听说四王送了个「福」字,雪梨松气一笑,再抬头一瞅——拿南红珠子镶出来的,每一颗都是柿子红。天啊,这东西不是应该天天带着把玩么,这么镶个字摆着不觉得暴殄天物?! 里头一边记着,外头还不断有新的送进来。哪一样都价值不菲,要不然就特别别出心裁。 比如有将军献了把剑进来啊,看着不值钱啊,但那是人家十年前征战的时候从敌军将领那儿夺的剑啊…… 雪梨被伤得够呛,越记越觉得自己那张剪纸真拿不出手了。虽然也是用心备了的吧,但论价值比不过金银,论心思,扔在那些「别出心裁」的里也不值一提了。 「呀,七殿下这是亲手给陛下刻了个印啊?」那边正收拾着各样小件的宫女笑着将木盒里的方印拿出来看,刻字的那端依稀能寻到点不平整的痕迹,可见不是找工匠刻的。 她这话一说旁边几人也围过去看,这个说「七殿下真有心」,那个说「七殿下手艺还不错嘛」。雪梨抬头看看,同样是自己做的东西,七殿下这个是象牙的…… 她那个是纸的。 皇帝一直到了将近傍晚才得以喘口气,心下感叹每年生辰都好像是渡劫。 好在这是二十一岁,他执意不办也就不办了,虽然应付了一整天觐见,但晚上可以好好歇歇——要是赶上逢十就不一样了,他敢说不办礼部就敢天天三道奏章使劲劝,必要让他生辰当日从早到晚都没空歇息,晚上还得一场宫宴庆贺到半夜。 回想一下去年,差点没累死。而且弟弟们也都来了,宫宴上敞开了灌他,回紫宸殿他喝药催吐了两回才稍缓过来,直到第二天上早朝的时候头都还是懵的。 ——不止是难受,还耽误正事啊! 是以这么两相一比,谢昭深吸气觉得今年的生辰还挺轻松的。陈冀江看陛下心情好,就顺嘴提了侧殿的贺礼一句,能劝陛下去亲眼看看,他也算卖了各位大人一个人情。 皇帝想想,去就去吧,反正就在侧殿也不麻烦,权当换换心情。 他进侧殿的时候几人差不多也忙完了,一同行了个大礼退到一旁,然后徐世水上前,挑几样大概能入眼的呈过去给他看。 头一样就是七殿下那小印。徐世水亲手捧着给呈过去,欠身笑道:「前几天臣去正则宫的时候,还看见七殿下沾了一手白沫,还奇怪七殿下最近这是又对什么来了兴致呢,原来是为给陛下刻这个……」 皇帝听着他的话,把章翻过来一看就笑了:刻的是名字,大部分刻得还不错,就是「谢」中下的那个横撇刻得太凑合了,印出来肯定模糊。不过也行吧……反正正事上盖印肯定不能用这个,偶尔自己写个字画个画,有点模糊也无妨。 「去给七弟回个话,说朕挺喜欢的,留着用了。」皇帝笑说,「他若愿意,就过来用晚膳,让御膳房加备几道他爱吃的……算了,去问的时候让他自己点吧。」 徐世水利落地应了声诺,稍侧身,示意手下去正则宫传话,然后又睇一眼雪梨,意思是让她去跟御膳房说一声今晚七殿下要来。 「诺。」雪梨一福,垂首往外退。 这声音让皇帝一怔——怎么听上去这么闷? 他的目光从手上的小印上移开,举目看过去,她果然是蔫耷耷的——也说不出哪儿透出的这种感觉,反正他觉得她没精打采。 「雪梨?」皇帝一唤,雪梨忙停了脚,低头安静站着等吩咐。 皇帝踱到她面前仔细看看,觉得她确实闷闷不乐,抬手在她额上弹了个响指:「怎么不高兴?谁欺负你了?」 「没有。」雪梨立刻摇头,看起来特别坚定,而后一笑,「奴婢先去御膳房传话!」 声音听上去好清脆,眼底的笑意好牵强。谢昭挑眉蹲下身,敛去笑容:「敷衍谁呢?」 「……」雪梨就不敢说话了。 他蹲下后比她矮,于是她就算低着头也避不开他,不知不觉就低得更努力了,下巴都快抵到胸前了,还是目光稍一挪就跟他视线触上。 谢昭把她神色闪烁尽收眼底,看出她心虚得不行,语气有意放得更沉:「说。」 雪梨心中一栗脚下发软,僵了一瞬后蓦地就跪下了,耳闻周围别的宫人都不敢出声便慌得更厉害,低着头咬咬牙,到底还是探手去摸袖子里的东西了。 第三十四章 丢人就丢人吧,比让他觉得她藏了什么不好的事要强! 谢昭也不催,一言不发地静等着,看着她从袖子里取出一小方白纸,手上轻颤着慢慢打开,然后双手递到自己面前。 「什么东西?」他扫了一眼,看出是两页纸。狐疑地接过,信手翻开上面那张,倏尔一愣。 雪梨觉得特别不好意思,脸都红透了。如果没把福字改成寿字,她还可以说是自己弄着玩的,现在寿字一写,想不承认是为他备的礼都不行。 再偷觑觑旁边那一堆贺礼——「不知天高地厚」六个字说的就是她,呜…… 「这你做的啊?」头顶上传来的问话漫不经心的,听上去很不在意。雪梨连点头的勇气都没有,逼着自己从嗓子里压出一声「嗯」。 谢昭仍随意蹲着没起来,偏头淡道了句:「都出去。」 旁人赶紧退出去了,陈冀江在外面一边关门一边在心里嘀咕:自己掂量错了?陛下觉得她冒犯了?应该不会啊…… 门内,雪梨吓坏了,主动解释:「奴婢没别的意思!就是、就是想给陛下庆个生!」 「让我说你点什么好!」谢昭气不打一处来地又伸手弹她额头,咬牙切齿,「罗乌使节你都敢当面呛,在我面前就这样?备了礼还要寿星亲自逼你拿出来?」 他要是不问,是不是就见不着了啊? 雪梨额头被弹得好痛! 她用手背一揉,另一边额角却又挨了一下:「没心没肺!朕对你好还是罗乌人对你好?」 那、那肯定是陛下您好啊…… 雪梨泪汪汪地抬头看他,打算再弹她一下的谢昭没来得及停手,这一下就落在了她鼻梁上。 谢昭:「……」 雪梨鼻子一酸激得眼眶都红了,皇帝讪讪收手,转而又怒瞪:「一个月没点心吃!」 雪梨颤着羽睫抬头打量他,神思不知怎的有点反应不过来,一时都没意识到「没点心吃」这个事,只磕磕巴巴问了最想问的:「那、那那……陛下喜不喜欢啊?」 原想着拿点心一定能将住她的皇帝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被她这一脸呆搞得气结。 「……陈冀江!」他断然一喝,陈冀江连忙推门听命,目光初定就见皇帝面色铁青,吓得他连说句「陛下息怒」都不敢。 「找人裱起来!挂寝殿里!」皇帝站起身,足下生风地往外走,恶狠狠地把剪纸往陈冀江面前一递——想狠塞给他泄愤还不行!这东西容易坏! 生气! 七王谢晗在两刻后到了紫宸殿。入殿后七王一揖,道两句庆生的话,皇帝随意应着,然后兄弟俩一同入席。 气氛很融洽,又因没什么正事而显得格外轻松,但从雪梨进殿开始,七王就觉得有点儿怪…… 陈冀江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地垂眸站着,假装这事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其实侍膳不是雪梨的活,大半年下来了她都没这个时辰在内殿里待着过。但刚才她突然拽住他,犹犹豫豫地塞了点银子给他说:「大人,今儿能不能让我去殿里呀……」 陈冀江倒不是贪她这点银子,他心下掂量着,虽则不知道她有什么事吧,但刚才陛下即便看着怒气冲冲的,却吩咐把她那幅剪纸裱起来挂寝殿里——这说明陛下喜欢啊! 那让她进去侍膳应该也没什么大碍,没准儿陛下还乐意她在旁边呢? 于是陈冀江就这么应下来了。可眼下这情状吧……啧,又让他有点摸不清楚。 面前的菜陛下从来都是自己夹,七殿下也是这样的习惯。若想吃远些够不到的,有专门的宦官会帮着夹过来,雪梨站在旁边傻看着没事干,倒明显几度欲言又止。 陈冀江心里纳闷她到底想说什么,谢晗坐的地方恰好在她对面,也好奇她有什么事。 皇帝吃着菜,装不知道,顺手夹了个宫保虾球搁到七王碟子里:「吃菜。」 「哦……」七王怔怔,一边觉得皇兄好像跟雪梨赌气呢,一边又觉得不会——皇兄他跟个宫女赌什么气啊?! 雪梨自己也别扭,她就想赶紧把话说了,可看皇帝专心用膳不理她,她实在没机会开口啊! 门口人影一晃,雪梨抬眸看过去,是有宫女来奉汤。顿时眼睛一亮,很乖巧地迎过去帮忙。 汤分了两盅,是冬瓜虾仁汤,因是七王后点的所以上得迟了些。雪梨端过去,先稳稳地放了一盏在皇帝手边,怯怯道:「陛下……」 皇帝吃了块鸡丁没理她。 雪梨沮丧地把另一盏上给七王,谢晗瞅瞅她,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雪梨,你到底有什么事啊?」 没想到他会这么冷不丁地问出来,原本盼着赶紧给她个机会开口的雪梨突然不知道怎么说了。 皇帝也抬眼看向她,神色淡淡的,同样带着询问。 雪梨:「……」 「说吧。」皇帝形容未变,只稍挑了下眉头。语中一顿,又添了点「利诱」,「朕今天生辰,心情好,你想要什么朕应你就是。」 雪梨把刚才端汤的托盘拢在怀里,手指在上面划了划,道:「那、那刚才的事……陛下恕奴婢无罪,行不行?」 谢昭稍一怔,面无波澜:「朕好像也没怪你什么?」 雪梨呢喃:「陛下扣了奴婢一个月的点心呢……」 一个月啊,好久呢。咸的甜的外加果脯蜜饯甚至水果、饮品都可以归到「点心」里,她当时被他弹额头弹得蒙神没反应过来,一反应过来就傻了。 这就相当于接下来一个月她都只有正餐可吃呀…… 雪梨踌躇再三还是觉得这事真痛苦,一边不敢开口跟皇帝提要求,一边心里又有个声音一直说「求着试试嘛」——然后再想想陛下好像挺喜欢她那剪纸的,那个声音就占了上峰了! 所以她就这么来内殿侍膳了,等了半天终于得着机会把这话说了。说完立刻垂首低眉顺眼变得很乖,诚心祈祷陛下别跟她计较。 她又不是故意不给他的,她是觉得拿不出手嘛! 谢昭从她开口求恕无罪开始就估摸着她是反应过来点心的事了,但听她亲口说出来,还是想笑。 凝神深吸口气,他绷住笑,平淡喝着汤:「要俸禄还是要点心?」 雪梨:「点心!」在宫里吃住无忧,俸禄扣了就扣了,可他若下旨不给她吃点心,她拿俸禄都买不到。 想得可明白了! 谢昭绷不住笑了一声,转而又正色:「行吧,不跟你计较。点心你照吃,这个月俸禄扣一半。」 陈冀江在旁边使劲翻了个白眼:从来没听过罚俸禄还只罚半个月的! 晚膳用过之后就剩了点零散的事,主要的一部分是嫔妃也要来给陛下庆个生、表表心意。 这个好应付,看出陛下没心思多见,陈冀江直接就拿主意了:从四品以下的,基本都是陛下登基后采选进来的,惠妃淑妃全权做的主,陛下从来没怎么上过心,让她们在外面磕个头打发走就得。 正四品到正三品按律算「二十七世妇」这一级有四个人,是那次采选的时候太后留的人,同样让她们在外面磕个头,然后请到侧殿上好茶请她们「稍候」,过一刻再去赔笑说「不好意思啊四位娘子,陛下不想见人了」,她们也说不出什么来。 第三十五章 位在九嫔的两个比较「不好说」——这是当年陛下刚长成时,尚寝局按规矩送去教人事的大宫女,两个都比陛下还大几岁。陛下刚登基那会儿宫里上下都以为这两位肯定捞不着什么好名分,无非就是在后宫养着而已,结果陛下直接给封了九嫔,对人还挺客气。 于是想到这二位的时候,陈冀江略苦思了一下,才说:「她们若来,就进去回个话吧,陛下见就见。不见的话,也请到侧殿喝茶去。」 再往上数,位列从一品四妃的就一个,也是最难缠的——丽妃。不过,嘿嘿,丽妃娘娘被陛下打发到行宫伺候太后去了,陈冀江想着挺松快! 排在三夫人的惠妃和淑妃就不用说了,必须进去回话去,陛下也会给面子见见,不用他操心。 晚膳撤下去不到一刻,人就陆续到了。多少也都备了礼,但和朝臣宗亲备的明显不一样,朝臣多爱备些贵重的珍品,嫔妃嘛,针线活居多,都想显得自己贤惠。 仍旧是徐世水在门口迎着,面上满是笑意地应说「一定一定!臣一定让陛下知道娘子的心意!」——其实嘛,呵呵,哪有那个工夫。 位在九嫔的两位是半刻后来的,皇帝没说要见,但赏了些东西过去。 惠妃淑妃比这二位更迟半刻,是结伴同来的。陈冀江亲自给迎进去,两个人妆容都端庄得很,盈盈下拜问了圣安,起身,分别退到两边落座。 眼看两个人互相递了个眼色,谢昭轻咳了一声,主动问:「惠妃有事?」 惠妃颔首,微微笑着,「是,臣妾今天才听说三个多月前御令卫失了位千户大人,陛下悲痛,下旨按亲王礼葬的。」 是说陆勇。 谢昭没有否认,点了头:「是有这事,丧仪礼部已办了。」 惠妃也点点头:「臣妾知道死者为尊大,也不过问朝中的事。只是臣妾想知道,这位千户大人的遗孀,陛下的意思是……」 「夫家追谥为王,她自当是该按王妃礼待。」谢昭喟叹,交代完了又说,「朕此前想召她入宫一见的,但她回话说丧期事多,朕就没催。现在百日热孝也过了,改天让她进宫来拜见你。」 这个谢昭也不好挡。不管陆夫人缓没缓过来,规矩搁在这儿,她总得进来给掌凤印的人磕个头。 他只道惠妃是来提醒他这礼数上的事的,说至此就觉得话到了。正端茶来饮,惠妃抿唇轻哂:「陛下,臣妾觉得赐这位陆夫人王妃的位子并不合适。」 皇帝一怔,心头甫一蹿火却又压了下去。 惠妃说出这话倒也不难理解。朝中的事她不知道,但内外命妇现在统归她管,平白多了一个,还上来就是王妃,是有些不合规矩。 他沉了口气,解释道:「这事惠妃按朕的意思办吧。陆勇和朕相识多年,与兄弟无二,现在人没了,朕也做不了别的,只能多照顾他的家人一些,朕心里有数。」 「情分上再与兄弟无二,身份上也是君臣之别。」惠妃平稳道,口中添了三分肃穆,「陛下这么做未免损了皇家的颜面吧。且不说陛下的叔伯兄弟是什么身份,就是列位王妃,也都是名门贵女。臣妾打听过了,陆何氏不过一个商贾之女,陛下一句话封她一个王妃容易,她自己可担得起么?」 「……惠妃。」谢昭深吸一口气制止了她的话,这话实在让他不舒服了。 他以为她要说陆勇的妻子商贾之女不知宫中礼数,来日逢了宫宴大概多有尴尬。他都准备好了告诉她不必强求陆何氏参宴,她说出的话却是觉得以她的出身担不起。 「御令卫的事你不懂。」他道,手扶着额头想了想,遂站起身。 惠妃淑妃也忙起了身,谢昭走到惠妃面前,默了一会儿,平心静气:「这事就按朕的意思办。陆家不用你操心什么,日后的宫宴也不用她进宫。」 「陛下?!」惠妃觉得更不合适了。 「过几天朕会召她进宫来见一见。」他微颔首,「你若觉得心里不舒服,就不让她去见你了,在紫宸殿喝盏茶就让她回去。」 惠妃皱眉望着他,眼底不满分明。他避开她的目光没理,偏首道了句「朕要睡了」就朝着寝殿去,宫人立刻识趣地恭请惠妃淑妃离开。 陈冀江略忖度,一块儿出去送了,心里想着方才的事,直啧嘴。 踏出紫宸殿的大门,惠妃的脸色终是有点挂不住了,请淑妃先走,带她下了长阶,一叹:「劳陈大人劝劝,陛下这么随着性子不是个事儿。」 陈冀江心里都噎得慌。 是,惠妃夫人您的礼数是顶好的,宫里谁到了您跟前都只有听训的份儿,可是……且不说您连陛下一块儿训这事是不是本身就欠考虑吧,就算这事确是陛下的不是,可您没瞧出来陛下是真为这个难过得很么? 陈冀江默了片刻还是没应出那声「诺」来,一欠身,委婉道:「臣知道夫人是念着礼办事,夫人容臣说句冒犯的话——陛下也是人,是人就都有心里难过的时候。」 惠妃眉心一蹙,打量着他:「大人什么意思?」 「臣没什么意思,臣只是想说,在这不好过的坎儿上,旁人可以拿着礼数苛刻要求,但亲近的人,许还是多念着情分为好。」 多大点事?按亲王礼葬的都葬了,多个按王妃礼相待的又有什么大不了?皇帝很少做什么出格的事,眼下这么「肆意妄为」一回,可见是心里太难熬。就这么一回,纵容他一回又怎么了? 惠妃面容沉沉,凝望着暮色静神良久,复又侧头淡言道:「你可别念着情分,忘了本分。」 陈冀江躬身不言,惠妃无奈地摇摇头,搭上宫女的手,缓步往长阶下走。 陈冀江垂着眸,直至她走远了才抬起头来,定了定神,立刻招呼旁边的宦官上前:「听着,这几天盯着点柔嘉宫,尤其当心书信往来。」 「书信往来?」那宦官微愕,不解,「大人您的意思……」 「笨!」陈冀江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今儿这事但凡惠妃夫人跟太后禀一句,陛下就又得窝火,到时候你兜着?!」 自此之后皇帝就比较闷,连带着紫宸殿都死气沉沉的。 御前众人都难免紧张,御膳房也提心吊胆,但雪梨细看下来……好像又完全没听说陛下发火。 就连有宦官恐惧太过上茶时在他案边洒了水他都没说什么——好脸色是没有啦,不过也就是皱着眉头喝一声「退下」,而不是「杖毙」什么的,反倒是陈冀江私底下把人押下去教训了一顿板子。 他这是在生闷气啊…… 雪梨想到「生闷气」这词之后有点诧异。她先前见过皇帝发火嘛,又是杖毙又是喂狮子的,后来还打了豆沙一顿,现在看他生闷气就觉得出乎意料了。仔细想想,虽然陛下发火很可怕,所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什么的……但其实那比生闷气要合理? 位处万人之上有权随便人发火的人还要自己生闷气很匪夷所思啊! 雪梨的思绪又乱成花卷了,于是在想明白陛下现在到底是什么想法之前,她也只能跟着御前众人一起紧张,每天到紫宸殿「报到」都表现得特别乖顺,好在一般也没什么话要说,不然她就要吓死了。 第三十六章 十一月初四,陆勇的妻子何氏入宫觐见。 皇帝照例要先去上早朝,清晨一边盥洗一边安排这事。从生辰算起六天过去了,陈冀江可算又听见「话少沉闷」的陛下连说三句话了:「若陆夫人来时朕还没下朝,请去侧殿上好茶。茶点让御膳房多备几样,别怠慢了。她没进过宫可能会拘谨,找人来陪她说说话。」 「诺。」陈冀江赶忙应下,抬眸一见陛下面色黯淡,屏息等了一会儿,听得他又道:「别扰惠妃淑妃了,你做主挑个合适的吧。」 陈冀江又应「诺」,躬身上前奉了茶过去,心里已在盘算请谁来一趟合适了。惠妃淑妃不行,位份太低的也不行——不说那边是不是「王妃」吧,陛下亲口说过陆大人如同亲兄弟一般,他还是得找个身份上对得上的来。 先前的事让他觉得这陆何氏也不好对付。当时陛下也是好意,备了厚赏差他亲自带人送去,再请陆夫人入宫一见。结果一行御前差来的人在陆家门口就被挡了,出来应话的婢子垂眸冷声:「我家夫人说,正值热孝事情繁多,抽不开身入宫觐见。东西也请大人带回去,陆大人舍身不是为图财的,这时候送进来的厚赏,只怕反让陆大人亡魂难安。」 ——一席话把陈冀江都震着了。不让进门也就算了,还连陛下亲赏的东西一起拒之门外?没听说过! 最后陈冀江请了从二品的许淑仪,就是当初尚寝局差去东宫的两个大宫女里的一个。这人请的合适,年纪长些本就受敬重,礼数规矩上也都熟悉,位列九嫔来陪个「王妃」说话不显怠慢,而且她还跟何氏同乡。 许淑仪办事严谨,听了信儿即刻就来了,不想让客人等。是以她到时陆何氏还没到,陈冀江正好问问许淑仪在吃食上有什么偏好,好让御膳房那边备点心。她们是同乡嘛,问了一个八成就合了两个人的口味。 许淑仪随口说了三四样,想了想,又添了个凉糕,她说:「用大米粉和糯米粉混着来的那种,放琼脂凝上。交待御膳房一声,别直接在里面放糖,做好后上面淋一勺红糖就行了。」 陈冀江应下,怕出岔子亲自去传话,而后便索性在那儿等着,等到几样糕点做好再亲自拎回来。 临了想了想,他又扭头把雪梨叫出来了,让她同去,他说:「这事跟陆大人有关,陛下这几天又心情都不好。你去,陛下兴许高兴点。」 雪梨:「……」莫名有一种被拉去挡剑的感觉。 于是便一道去了,进了殿一看陆何氏已到,正在侧殿和许淑仪闲聊呢。 几个大宫女端着点心呈过去,雪梨便端了茶壶去添茶。到近处一看不由得一惊——陆何氏「大腹便便」的,瞧着像有七八个月的身孕了。 气色又特别不好,消瘦的脸上施了脂粉都显得惨白,嘴唇也发着白,又隐有点紫,总之是极憔悴的样子。 她这般一吓,正添茶的手难免一晃,虽只是短一瞬却挺明显,何皎抬头看看她,歉笑道:「我近来精神不太好,吓着姑娘了。」 「夫人别这么说……」雪梨赶忙应话,心里看得特别不舒服,觉得不该劳她进宫跑这一趟。 反正也就是走个过场。 然后她就跟着几个大宫女再一起退到殿外去,不扰许淑仪和陆夫人。在殿外忍不住时不时朝里面瞧一眼,一瞧就想起陆大人,然后心里就更难受了。 那么好的人,就那么没了,他妻子还有着孕…… 雪梨心里的悲伤情绪涌得像海水涨潮,挡都挡不住。 谢昭下朝回来时刚跨过殿门就看到她在侧殿边上哭丧着脸,低着头,黛眉紧紧蹙着,尚存稚气的脸上全是苦涩,眼角好像还有点泪光。 他驻足沉了一瞬,隐约听到侧殿的交谈声,猜是陆何氏已到了,压了音朝她招手:「雪梨。」 雪梨还沉浸在悲痛中呢,闻唤一怔,抬头定睛后连忙福身:「陛……」 「快出来。」谢昭当即止住她的话,可算把她叫出殿外了,问道,「这么难过?里面说什么伤心事了?」 他想先问上一二免得一会儿再一不小心在陆何氏伤口上撒盐,结果雪梨却摇头:「没有……」 这是真的。她虽然一直兀自伤心,却也注意着里面的动静呢,两个人一直没话找话地客套,从茶到茶点都聊了一遍之后,就开始说那道凉糕。二人都回忆了一番小时候家里的做法,至于陆大人殉职的事,她们好像特别默契地绕着没提。 「那你怎么了?」他声音沉沉地问她,食指中指却带着点有意的玩笑似的敲她额头。 雪梨眼眶微红:「陆夫人怀孕了,气色看起来可差了,人也好瘦,奴婢看着难过。」 谢昭心下一愕,定了定神,才举步进殿去。 待得皇帝更完衣,陈冀江便去侧殿恭请许淑仪先行回宫了,许淑仪客客气气地同陆何氏道了别,待她走了,陈冀江向陆何氏一揖:「夫人,您这边请吧。」 何皎跟着他进内殿,身后始终有两个宫女不着痕迹地护着。 迈过门槛一看皇帝就站在三五步外等着,忙要见礼,被皇帝眼疾手快地挡了:「陆夫人坐。」 谢昭心里直骂自己不会办事——可也真是没想到她是有着孕的啊! 何皎由宫女搀着大大方方地落座了,坐稳后,又向皇帝一欠身:「前些日子,妾身得陛下传召而未进宫,实因夫君热孝未过脱不开身,陛下海涵。」 不卑不亢的口吻,陈冀江在心里道了一句:佩服! 被拒之门外时他只觉这陆何氏可能是悲痛太过,现在才知真是性子硬。那事往大了说可以算抗旨,她仍能从容不迫地一句「海涵」而不是「恕罪」。 皇帝歉然颔首:「是朕不该那个时候去扰夫人。」 说完这句话就安静了下来。他原想了一番「客气而合适」的安抚之语,但看着陆夫人现在的样子,却说不出来了。 想了想,他道:「府上是不是有什么麻烦?」 他觉得是有别的事在搅扰她。若不然,虽则陆勇噩耗突至,她这样子也憔悴得太过了——还怀着孩子,她应是会着意保重些的。 话刚问出来,何皎便面色一滞。怔了怔,却低头没说话。 陈冀江察言观色着劝道:「陆夫人有什么难处就说吧,陛下也为陆大人的事难过着呢。」 何皎仍低着头,默了好久才出了声,低语呢喃中有点自嘲:「也说不上‘麻烦’,就是夫君走得突然,家里的事我一时拿不住,遣散了不少人。」她一声苦笑,「平日家里的事都是他拿主意的。」 怪不得虚弱成这样。皇帝无声一叹:「夫人进宫来安胎吧。待孩子生下来,朕让人把府里的人给你备齐,夫人再回去。」 「这怎么行?!」何皎脱口而出,回过神后忙缓了神色,垂首道,「谢陛下好意。但妾身……还是想守着夫君待过的地方。」 谢昭刚要再劝,目光一抬,看见雪梨站在内殿门边偷偷抹眼泪了。当着陆夫人的面去哄她不合适,却忽地让他想到点别的。 第三十七章 「有个合适的地方给你。」皇帝诚恳道,「也是陆勇在时常在的地方。夫人若愿意,从前和陆勇相熟的御令卫也都可常去看看夫人。」 何皎一愣,雪梨也一愣,她刚看向皇帝,就看到抬手一指她:「膳食让御膳房料理,朕派御膳女官陪着你去。」 雪梨蓦地就惊得连眼泪都忘了抹了,两条泪痕在脸上越拉越长。谢昭看着她这样子哭笑不得,有一本正经地吩咐她:「每天回来禀一次事,夫人想吃什么尽量办,但需事先问过御医。还有……」 他语中一顿,道了句「夫人稍等」,遂大步地走向门边,把雪梨往门槛外一拽:「若惠妃淑妃插手什么,你也及时来说一声。」 嗯,惠妃淑妃为这个不高兴来着,她那天听见了!而且陛下还未这个生了几天闷气呢! 雪梨当即点头,毫不犹豫。 下一瞬,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她泪痕未干的脸上浮出点笑意,望向陆何氏满是好奇。 「看什么呢?」皇帝蹙起眉头,她讪讪地收了目光,听到他说,「问。」 「陛下,陆夫人现在是几个月的身孕啊?」雪梨眼睛一眨一眨的,被泪光衬托得特别明亮,「小孩子这会儿有多大啊?是男孩还是女孩能知道么?多了一个人在肚子里,是不是会变得特别能吃?」 「哪这么多话?这是你该问的?!」谢昭板着脸凶她,心里却在想:我怎么会知道这个?我又没有孩子! 突然就有点失落。 雪梨闭口闷声不言了,再看看皇帝发沉的面色,心下再多的疑问都忍住了。心底悄悄顶说:这有什么可凶的,改天问御医去! 「朕是要把那个小院腾出来给她安胎,你也认识,明天就过去吧。」皇帝哪知她心里小揶揄,平了平气,还安慰她说,「不用怕什么,让你去是想你陪她说说话,你自己也玩得开心。」 「哦……」雪梨听了这话就觉得自己方才的揶揄不合适了,心虚地抬眸觑觑他,郑重福身应「诺」。 雪梨原想当晚就到那小院去,先帮着一起收拾,然后直接住下。可她到那个小院的时候,各处已收拾好了。 前院本没放什么东西,眼下重新打扫了一番,又移了些盆栽放在廊下。因是冬天,盆栽没什么花可看,但因都是常青的树,也挺为院子增色的。 次进院子雪梨就路过过一回,知道里面各处都放着兵器,好像还有书。现下进去一看,放在外面的兵器都已挪到了屋里,各屋则上了锁。 第三进院子就是先前「指挥使」拽她去上药的地方了。放药的那间屋子也锁了,其余则都开着,雪梨四处逛着,正屋里的家具一应俱全,显然都是新的,是刚添进来。两侧厢房是给同来的宫人住的,东西也全但比正屋简单许多。可再进了院门左右两边的屋子,又都是布置精致得宜了,炉子将屋中烘得暖融融的,让这两方不大的屋子叫人一看就觉得舒服。 正在里面收拾书架的宦官告诉她:「这两间是给御医和太医的,陛下说就让他们在这儿住下,但离正屋太近又不合适。」 安排得好细! 陆夫人自己是住正屋东侧那间,雪梨住在西侧,中间隔了个堂屋——类似于她和豆沙的住法。次日陆夫人到时,她才发现除了她以外还差了二十个人过来,十四个宫女六个宦官,其中有六个年长女官是尚寝局和尚仪局调来的,其他都是御前的人,让雪梨比较吃惊的是徐世水居然也来了。 他们一个个都神情恭肃,弄得陆夫人看着都比昨天严肃了。 扶着陆夫人进了屋,直接到榻上落座,陆夫人看起来恹恹的,雪梨笑道:「夫人,有刚送来的蜜饯,偏酸偏甜的都有,奴婢去取些来?」 话音刚落,身后一个声音斥说:「你是哪儿调来的!没规没矩,这么多话!」 雪梨讶然回头,便见徐世水招呼着六位女官一起出去了,这厢何皎一握她的手,只作没听见那女官的话:「桃脯有没有?我爱吃桃子。」 「有!」雪梨清脆一应就跑去给她去果脯了。 正屋外墙边的阴影下,徐世水对六个女官没好脸,冷睇着方才说话的那个轻笑:「几位也都是有资历的女官了,有点眼力见儿。那个小姑娘,干活归干活,出了错我师父都不敢说重话,轮不到你们指点她。」 六人齐一惊,互望一望,尚仪局的司赞黎氏怔然道:「这位是……」 哪儿召进来伴驾的贵女?还是有什么别的来头? 「多少听说了吧,紫宸殿多了个御膳女官。」徐世水淡瞧着几人的面色从惊讶转为了然与惊讶并存,一顿,续道,「阮氏雪梨,就是她。」 ……如雷贯耳! 六个人都不吭声了。原以为这方院子里是徐世水权力最大、她们六个商量着来,其他宫女宦官都是听吩咐的,看来想得太美。 黎司赞和尚服局尚服女官交好,心里更清楚,陛下为这阮氏专门调了个针线宫女过去。在这之前,别说给别的女官了,御前都没专门要过针线宫女! 取了趟蜜饯,雪梨就发现屋里氛围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大半日下来,她发现自己没事干。 脏活累活重活有其他的宫女宦官做,要拿主意的事有徐世水和六位女官。陛下要她来,似乎就是个摆设?! 她要管的正事基本只有问问陆何氏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然后知会御膳房去。除此之外的时间就成了全屋一起看她憋得难受,陆何氏看不下去的时候就会直接叫她到跟前说说话,一副把她当小妹妹哄的口吻! 然后雪梨心里就犯嘀咕啊。等到陆何氏用晚膳的时候,她赶紧把徐世水拽出去,问他:「大人大人……我这样是不是特别不好?可在屋里子谁都不说话,我实在闷得不行,要不我在外面候着吧!」 徐世水一听,捂嘴就笑了,转而又板起脸来:「可别。你知道御医怎么说?陆夫人身子虚而且积郁成疾,把御医都吓着了,说没见过情况这么差的孕妇。你啊,该怎么着怎么着,迫着陆夫人找你说话挺好,你能主动跟她聊天去更好。我看陛下也是觉得你活泼才让你来,要不然……」 徐世水赶紧把话吞了。他本来想说「要不然,他才舍不得你不在御前待着呢!」。 雪梨倒没注意到他话突然断了,认真掂量着他刚才说的,然后闷头就回屋去了。 陆夫人情况那么差啊,那她一定努力让她开心! 晚膳是御膳房直接备的,陆夫人只点了个爽口的拍黄瓜。雪梨进去时一看,一桌子菜都没怎么动,她就搭着拍黄瓜吃白粥——这也只吃了两三口,可见胃口不好。 「夫人。」雪梨一唤,何皎抬起头,她上前伸手就帮她盛汤,笑说:「这个鱼汤是阿婉姐姐做的,她是教我的女史,做鱼可好吃了,夫人尝尝?」 何皎接过碗舀了舀,却是皱眉,歉然苦笑:「我实在是吃不下这些。自己也知道光吃清粥不顶用,但别的……就是咽都咽不下去。」 雪梨看看桌上,荤素齐全,连颜色都很丰富,看上去可诱人了…… 第三十八章 可她站在陆夫人的角度想想,怀着孕,肚子里有个宝宝和胃口顶着,吃这些可能是堵得慌。 她便不再多劝,把一道糖醋小排端近了,说:「这个是酸甜的,不腥不腻,夫人吃得下就吃一些,若吃不下……奴婢明天跟御膳房说一声,做些开胃的东西来!」 于是这头一顿饭吃得很勉强,从第二天开始,何皎莫名地开始一看膳桌就有些胃口了…… 早膳的豆浆磨得比较淡,加少许糖后变得清甜。小馄饨一碗六个端过来,薄薄的皮能透出馅心的颜色,雪梨一挽袖子,豪气万千地拎起醋倒进去,顿时醋香席面! 午膳又上了道鱼汤,不过这回是酸菜鱼。何皎仍是对鱼肉一看就反胃,但和着酸菜一起倒还是吃了些。 ——这东西实在下饭,几片混着鱼肉的酸菜往碗里一搁,吃干净时米饭也不知不觉少了小半碗,满屋宫人都面露喜色。 晚膳雪梨做主上了凉面,挑的绿豆面,做出来看上去比较舒心。端进房时陆夫人一看就笑了:「倒是有日子没吃这个。」 「奴婢帮夫人拌!」雪梨当仁不让,巴掌大的小碗里盛好两筷子面,而后加了醋、加了一点点辣椒,怕陆夫人觉得麻酱腻口便没放,然后舀了一勺肉末酸豆角、又夹了一筷子鱼香肉丝。 这鱼香肉丝可平日做得不太一样,减了辣、多放了酸甜,里面的东西都切得更细三分,这样拌面方便。而且多放了些清脆的笋丝,酸甜的吃着也舒服。 何皎一连吃了两小碗,雪梨心里窃喜。这碗不大,如果她能吃四小碗下去就差不多是正常的饭量了。 见她吃完将空碗递过来,雪梨转身就要再去盛,却被她拉住:「够了够了。」 「……」雪梨垂头丧气。 何皎搭着她的手站起身,先漱过口,而后去榻边坐下,拉着她也坐,见她没精打采便道:「多谢你啊……我之前总吃不下东西,自己也急。郎中说总这么下去,这孩子可能就活不下来,现在……」 她眼中倏尔闪了一抹狡黠:「等他出生,让他谢你救命之恩去!」 虽然知道她在哄自己,雪梨心情还是好了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起身向她施万福:「奴婢先回紫宸殿复命去,晚些再回来。」 「去吧,告诉陛下我什么都挺好的便是。」何皎笑笑,又说,「晚上冷,多加件的衣服。」 雪梨踏着夜色回紫宸殿,一路上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离长阶不远的时候,莫名其妙地重重叹了口气,抬起头,见殿中的暖黄灯火映出来,再仔细瞧瞧,一个身影在殿门前负手而立,好像正看着她。 她垂着头走上去,福身:「陛下。」 「猜你快回来了。」皇帝一哂,抬手一握她的耳朵,「都冻红了,倒是正好。」 什么正好? 雪梨愣愣地跟他一同进去,他走到侧旁,拎起放在椅子上的一抹白递给她:「生辰礼。还差几天,你先穿着好了。」 是件毛茸茸的斗篷,通体洁白,雪梨望了望,避开目光:「兔子毛吗……」 她对兔子的记忆真是很深啊!谢昭无奈一笑:「那得用多少只兔子?是朕去年秋狝打了几只白狐。」 陈冀江在侧旁屏息不言,默默心疼:陛下您出手真大方! 那几只狐狸都不大,但狐皮的品质难得一见地好,又厚又软又白。可即便是这样,愣是放了一年多都没有哪个嫔妃开口说要,连丽妃那个不长眼的都没干吭声。 ——原因在于,陛下打这几只狐狸的过程挺惊险的。 狐狸受了惊在山林里蹿得快,那条路又并不平坦,皇帝刚给弩搭上箭,马恰被什么东西刺了脚,吃痛就把人甩出去了。皇帝短一惊后倒没慌神,借着力顺势滚出去时几道白影恰从眼前晃过,下意识地猛扣悬刀。 「嗖嗖嗖」几箭出去之后白影不动了,他心满意足舒了口气,猛一抬头才发现旁边一块巨石棱角尖利! 刚才再往旁边多滚两寸,头撞在上面就算不磕死也得血溅三尺。 这事传开,谁敢来讨这差点让陛下头破血流的皮子啊? 然后就给了雪梨了。陈冀江撇嘴:还被她误认为是兔子毛!浪费,真是浪费! 谢昭绕到她身后,将斗篷展开,直接披在了她身上。 雪梨觉得肩头一沉,连忙回身:「陛下……」 他又正好给她系颈前的系带。 雪梨:「……」不敢动了。 她一发傻发愣就显得乖乖的,于是谢昭系系带系得意犹未尽,看看她,又伸手一抻斗篷后的帽子给她戴上了。 帽子戴得太靠前,毛茸茸的狐皮往下一塌遮住了一截视线。雪梨抬手撩一撩抬眸望。原想问「合身么?」,却被他的微怔弄得也一怔。 在她水眸抬起的一瞬,谢昭觉得心都酥了——眼前的姑娘比他矮一头还多,被厚重的白毛拢在底下,剪水双瞳明亮亮地望过来,好一个粉雕玉砌的…… 白、团、子! 御前众人都瞧出陛下看着这个「白团子」就高兴了,只要那一团白毛茸茸进殿,陛下的笑意就一直浸到眼底。 但那个白团子自己不怎么高兴,这个御前众人也都瞧出来了,而且皇帝也有所察觉。 她在小院那边照顾陆何氏,但每天晚上都要来紫宸殿复命,每次都话不多,他若给她盘点心让她到侧殿去吃,等她走后侧殿宫人来回的话准是「瞧着兴致不高」。 ——可问她是不是有心事呢,她又马上绽出一个笑脸来。小院那边也回话说她做事尽心尽力,每天都跟陆何氏说笑话,没见有什么心事。 这日又是如此,进了殿三言两语说完陆何氏今日吃了什么做了什么,便屈膝一福:「奴婢告退。」 「等会儿。」皇帝眉头微蹙叫住她,默了默,道,「大半个月没歇着了,回你自己房里休息吧。」 雪梨一怔,心里还想着陆何氏呢,摇摇头:「奴婢不累,现在回房也睡不着,走到那边差不多正好睡……」 「那你在殿前随处走走好了。」谢昭稍一笑,那准主意今天要把她扣下休息。 雪梨咬了咬嘴唇,不吭声了。 她一直也不敢跟他强争,听他执意不许她回去就只好乖乖留下。退出殿外就「奉旨」在紫宸殿前闲逛,抬头是漫天星辰耀眼,傻站着望了一会儿,眼眶就热了。 不开心,就是不开心!每天陪着陆夫人都不开心,虽然陆夫人是个很好的人,但是……越觉得她是好人就越不开心! 长阶上,陈冀江悄无声息地瞧着,眼见她看着看着星星忽地低了头、还抬手在脸上擦,就赶紧转身进殿去了。 「陛下。」陈冀江入殿躬身,察觉到皇帝扫过来的目光,又道,「臣远远看着,阮氏好像……哭了?」 果然是有心事。谢昭屏息静默一会儿,没让他把人叫回来,径自朝外面去了。 到长阶上驻足往下一看,就见偌大的广场中央一个孤零零的白团很是显眼,两只小手不停地在脸上抹来抹去,眼泪擦都擦不完的样子。 「在这儿等着,朕去看看。」皇帝短一喟,伸手接了宦官奉过来的斗篷,独自下了长阶。 第三十九章 雪梨正哭得痛快,这又黑又安静又空旷的地方太适合宣泄情绪了。想她在紫宸殿不能哭、在陆何氏面前也不能哭,情绪一天天地压着,越压越多,现在简直要迷恋这个「很适合哭」的感觉。 若是离紫宸殿再远些的地方就好了,那样可以哭出声来,什么不痛快都可以喊出来,再睡一觉,就觉得什么都好了。 她左一把右一把地抹着眼泪,抹得正投入呢,一抹黑色的袍摆透过迷蒙挤入视线…… 雪梨下意识地就往后退! 「真是个水梨。又怎么了?」谢昭噙着笑,一见她要下拜就伸手拎住了她,「问你你还不肯说,自己躲着哭?如是朕不能帮你解决的事,你哭就解决了?」 雪梨抬头望着他,紧咬着下唇忍住眼泪,薄唇又连带着贝齿一起翕动个不停。 谢昭蹲下身,伸手握在她胳膊上,隔着毛茸茸的狐皮斗篷,感觉到她的胳膊一阵轻栗。他想了想,又把她拽近了些:「说吧,又怎么了?」 「陆夫人……」雪梨一开口,刚忍回去的眼泪就又啪嗒啪嗒掉出来了,她乱抹了一把,「御医说陆夫人身子太虚,补都补不回来。生孩子的时候,可能、可能……」 可能会死。 谢昭一叹。 陆何氏的情况他也是知道的,难过自然是有,但他也未让这种情绪来得太过——毕竟他也做不了什么,最多只能吩咐御医勉力而为罢了。 所以他也没想到雪梨一连数日的不开心就是因为这个。且她还能一边闷头难过一边努力陪陆何氏说笑……也是难为她了。 「心这么善,你和陆何氏才几天的交情?」谢昭苦笑。 雪梨眼泪不断连连摇头:「不是!陆夫人人很好,对每个人都特比好,自己再没胃口也会努力多吃一点,就是怕奴婢们不好交差。奴婢每天来紫宸殿她都叮嘱奴婢多穿点,回去的时候还有姜汤驱寒……」 她边哭边说,声音都带着哑,语罢正要再擦一把眼泪,蓦地眼前一黑:「呜……」 雪梨的哭声在回神间很快弱下去,立刻挣扎:「陛下……」但后脑勺被按着。 谢昭低头看着被他拢在怀里的人,自己也有点不自在。想了想还是没松手,随她沾满泪痕的小脸在自己胸前蹭:「好了,别怕。你听朕说。」 她周围都被他的斗篷罩着,黑暗中传来的声音温暖和煦。雪梨慢慢地安静下来,也不再挣扎,只嗫嚅说:「陛下您说……」 「嗯。」谢昭短一笑,目光恰落在被她挣歪了的簪子上,一边抬手取下重新给她戴好,一边道,「世上有很多事,人都拗不过,生老病死都算在其中。有的人猝不及防地死了,让身边的人措手不及,比如陆勇;也有的像陆夫人这样,早早知道她病重或者熬不过某一个坎。」 他无声地吁了口气:「前一种,因为措手不及,只能寄予哀思;后一种……可不是为了让人把‘哀思’提前的。」他顿了一顿,「如果她真的熬不过这一劫,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尽力待她好才是最要紧的。让她离开得安心,活着的人也就问心无愧。」 雪梨怔了一会儿,她从来没想过这样的道理。 他拢在她头后的手抬起,在胸前比了比高度,调侃说:「个子长了不少,脾气怎么还一个样?就知道哭?」 雪梨蓦地觉得好羞! 他又探手去擦她脸上的眼泪,她的双颊软软的,但是眼泪涩涩的。他认真道:「风一刮要皴了——哭丑了御前就不要你了。」 「呜……」雪梨一听就不让他再摸脸了,别过头去躲。 谢昭低头笑看着,这衣服估计是被她蹭得没法要了。 然后雪梨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陛下「坑蒙拐骗」回殿里的,反正进殿间被热气一冲,她才猛地惊觉自己刚才在外面又干了什么傻事! ——先被皇帝拢在怀里哭、又被他罩在斗篷里一路上了长阶进了紫宸殿,她也是胆子很大啊! 于是皇帝更衣的时候,一扫镜子就看她在旁边特别「勤劳」。 帮着收脏衣服、帮着取新衣服、帮着展开帮着递腰带……好像什么活都想帮一把,眉梢眼底都写着「我很心虚,我在努力将功补过」。 ……所以这是刚反应过来?谢昭心里哭笑不得,他刚才还有点惊讶她后来怎么就乖乖伏在他胸前听他说话也不挣扎了呢,合着是又哭傻了啊! 复扫一眼镜子里正在闷头整理托盘中香囊穗子的雪梨,他一生咳嗽:「呆梨,先去把脸洗了。」 雪梨:「……」怎么突然冒出一句「呆梨」?! 周遭的宫人都在努力憋笑,雪梨死死低着头往外走,心底窘迫太过到了门槛处脚下又一跘,她「啊」地一声,里面的宫人们就憋不住了。 一阵哄堂大笑之后又是一连串的「陛下恕罪」,雪梨听着这些动静逃也似的跑了。 谢昭看着殿门口一溜烟消失不见的身影也好想笑,忍了忍,平心静气地吩咐正因而失仪谢罪的宫人们:「算了,都起来。」 雪梨洗干净脸,强定心神地在侧殿静坐了一刻工夫之后,基本恢复到了不想刚才的事就能神色如常。 ——不过只要稍微一想就还是立刻面红耳赤! 她一个女孩子,被皇帝拢在怀里哭,还是在紫宸殿前的广场上。长阶两旁那么多侍卫、殿门口还有那么多宫人。 太丢人了…… 雪梨低着头一再绞着宫绦穗子,绞得指上痒痒的,绞了足有一百多圈之后终于长沉一口气,起身向内殿去。 「回来了?」皇帝一见她就笑,推推案上放着的瓷碗,「刚送来的牛乳,趁热喝。」 雪梨正心虚着,一看他笑就觉得特别窘迫,低着头走过去,也没动那碗牛乳,垂首闷闷:「陛下,奴婢十三周岁了。」 皇帝看看她,放下笔笑吟吟:「朕知道,怎么了?」 雪梨偷觑他一眼又垂下眼帘:「不是小孩子了!」 「……这话朕从前听过。」 「这回真的不是了!」雪梨焦急道,「在民间都可以嫁人了,不止是民间……易氏和楚氏进正则宫的时候也就十三岁!而、而且……」 她急得脸色发白:「过了年关就算十四岁了呢!」 嚯…… 非要把自己说得大一点?如果能直接虚两年她能说自己十五吧!这是真急了,谢昭心底笑过之后正了正色:「话倒是不假。但突然提这个,你想说什么?」 「陛下您不能、您不能……」雪梨刚开始说正题就结巴了:她想说「您不能对奴婢动手动脚来着」,但是跟皇帝说「陛下您不能怎样怎样」好像很找死,而且「动手动脚」这词听上去太不像好人了! ——这么一想她自己都觉得违心,她觉得陛下肯定是好人啊! 皇帝就悠哉哉笑看着她,挺好奇她到底想说什么。 雪梨的脸忽红忽白地绷了半天,垂在下面的两只手互相捏得都红了。 「快说。」皇帝那手里的奏章敲她,「朕还有正事要料理呢。」 「陛下您不能再逗奴婢玩了!」雪梨咬牙闭眼才逼出了这么句话。 比「动手动脚」委婉多了,周围还是一阵安静。 第四十章 她硬着头皮不谢罪,等他的反应——嗯,必须这样,不能总让他那么哄她嘛,那么多宫人看着太尴尬了! 要防患于未然,或者……亡羊补牢! 谢昭听完之后好生定了定神,睇视了她好一会儿,方知她确实是认真的。 平常看她傻乎乎或者开心惯了,听她这么严肃、甚至带着点「反抗」意味地提要求还是头一回,谢昭一瞬地不适应,而后试图体会她的心思。 啧,都十三岁了啊…… 他心头划过这么一句话,一阵恍惚。朝夕相处的时日长了,他好像不知不觉地就忽略了这个,还总觉得她是他刚认识的那个十一岁的小姑娘——其实生辰礼都给她备了两回了。 好像是不该那么逗她了? 他抬眸看看她,觉得这要求是对的,却又并不想答应。 ——他才刚发现把她拢在怀里小小软软很有趣啊! 转眼间就又是新年。新年前夕雪梨收到家书说希望她回家过年,弄得她好一阵矛盾。看看产期将近的陆夫人,到底没去。 御医说她会在二月生产,雪梨几乎每天都在掐着指头数。一点都不盼着赶紧看看孩子什么样,只希望日子过得慢一点,她真的好怕陆夫人会死。 何皎自己倒是轻轻松松的。雪梨原以为这是因为她不知道那个结果,后来才惊闻她是心里有数的。 那天她缝着一只小小的布老虎,笑向雪梨说:「我陪不了他多久,就多做些东西给他吧。」 彼时雪梨懵了好久没说话,回过神来后撑不住就跑回房里哭了一场,洗干净脸再回到正屋,何皎歉然道:「不该跟你提这个的,你别在意……我胡说的。」 就这么一天天过得心绪复杂。除夕那天含元殿设宫宴她也没去,御前有人给她送了不少东西来,主要是簪钗首饰,颜色比平日常用的艳些,送东西的人说是陛下赏的,说过年图个喜庆。 雪梨没心思多看,倒是陆何氏看着挺开心。拿了一朵瞧着秀气的绢花在她鬓边比划:「戴着吧,年轻姑娘戴这个好看,再过些年戴不了该后悔了。」 听她这么说,雪梨就乖乖听话了。一连十几天,刚送来的各种绢花轮着戴,陆何氏每天都夸她好看,然后一起在房里做女红包饺子,让她一度有种这是自家嫂子的错觉…… 说起来,陆何氏包得饺子可漂亮了!皮薄馅大,边缘交叠的那一缕薄皮好像裙边似的,弧度均匀好看! 正月十六,雪梨刚起床,正在状态前矛盾今天用哪朵花合适呢,外面一阵骚动。 「快!叫产婆来!」这声音是尚仪局黎司赞的,雪梨一听就慌了,猛地将妆台抽屉推上,几乎把台面上那一堆绢花都震得一跳。而后夺门而出,直奔着正屋去。 宦官都被挡在了外头,几个年轻的宫女没见过这阵势都有点怕,这时就显出年长女官压得住阵了。 「快着,你们两个,备温水去;你们俩去熬参汤;你去御医身边候着,有什么话及时传过来。」黎氏吩咐了一圈,几个宫女都有了活,连宦官也差出去几个,雪梨在旁边急了,「女官……」 「哎,阮姑娘。」黎司赞一拍她的手,「你啊……好好待着。」 她可不敢给雪梨派活。都知道雪梨近些日子跟陆夫人处得不错,陆夫人的情况又跟这儿放着,一会儿要是把雪梨吓出个好歹来…… 黎氏怕自己到狮子肚子里去陪汪万植去! 于是雪梨就在外面不安地团团转,她想进去看,黎氏也不让。她又不好跟黎氏硬顶,那样也太恃宠而骄了。 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感觉自己的鞋底都快磨破了,里面陆夫人的喊声还没停。 雪梨从来没听过那么撕心裂肺的叫喊,甚至都能听出虚弱了却不见那喊声低下去。过了晌午,御医吩咐灌参汤下去,又过了半刻,皇帝足下生风地进来了。 「陛下大安!」院子里一片见礼问安,皇帝一扶雪梨:「怎么样?」 「不知道……」雪梨答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回他一脸的神色紧张。谢昭朝里望了望又不便进去,面色一沉,拉着雪梨一起到廊下去了。 他落了座,雪梨却不能坐——这会儿也不全是顾着礼数了,主要是陆夫人在里面叫成那样,她哪儿坐得住啊! 她显然急得都不知道怎么好了。谢昭看着她也不知怎么劝,只觉自己自己该早点来,也许她就不会这么怕了。 她紧张得双手都攥紧了,连衣袖一起攥着,好像浑身的力气都倾注在拳头上,不把袖口抠破不罢休一样。 「……来。」皇帝探手想牵她的手过来,还未碰着就想起她强调她已经十三岁了——都到嫁龄了!于是稍一滞后手自然地向上一抬,拽着衣袖把她拉近了。 他语声平淡:「放松点,有御医在,你着急没用。」 这话说了也是没用——雪梨一边连连点头一边止不住地往正屋的方向看。若他不是皇帝,她估计已经急得跳起来了! 「说句话。」他试图给她分分心,要求提得言简意赅。 「……」雪梨木了一瞬后强自回过头,脑中仍还有些懵,「生孩子……都是这样吗?」 这话问得皇帝一哑,然后反问她:「你没有弟弟妹妹?」 「有。」雪梨紧咬着嘴唇道,「但是弟弟妹妹出生的时候爹就让婶婶带我去别……啊!是因为都会这么痛所以怕我被吓到?!」 她这么一细想已然把自己吓到了,这种「时隔多年突然得知真相」的感觉最可怕了! 谢昭:「……」他猛地想起来七弟出生的时候自己也被支开了。 之后气氛有点冷,雪梨一直干着急干着急特别干着急,谢昭又还是对「哄人」的事不是特拿手。等到宫人奉了茶来,就成了他气定神闲地喝茶,边喝边看雪梨干着急。 将近傍晚的时候,终于听到正屋中陆何氏的喊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尖锐的婴孩啼哭。 「生了!」雪梨一阵惊喜,扭头就往正屋去,到了门口差点跟正出来的宫女撞上,又忙退到一边。 「陛下。」那宫女到皇帝面前福下身,沉着冷静,「陆夫人生了,是个女儿,身子略有些虚,但御医说无大碍。但陆夫人……」 雪梨浑身一颤,屏了呼吸,见皇帝面色一黯:「很不好么?」 那宫女闷着头,点了点。雪梨眼眶显有一热,紧咬着牙关朝屋里去。 谢昭眉头一皱,也起身就往里去。 「陛下?!」那宫女忙要阻拦,皇帝目光沉沉:「没事。」 他踏进门后院子就慌了。宫里有规矩,产房血气重,男人概不能进免得伤身。历来如有外名妇恰好赶上在宫里时发动了,夫家都一概要挡在外面——现在好了,陛下自己进产房了,里面的产妇还转眼就要咽气。 「陆夫人!」雪梨扑在榻边手足无措,一边早有这个准备,一边又忍不住眼泪一再地往外涌。 何皎勉强一笑,被她攥在手里的手反一握:「孩子,好么?」 「嗯!」雪梨赶紧点头,那边产婆也将孩子包好了,送到榻边给何皎看。何皎揽过孩子轻拍了拍,却是一句话都没说。 第四十一章 她真的好虚弱。回想起来,刚进宫那天吓了雪梨一跳的时候,其实也没有这么虚…… 虚得面色惨白如纸,额头、眼角都疲惫得显了皱纹,眼窝往下陷着,好像浑身的气力都被抽净了。 雪梨心悸不已,想再抓她的手,又不能打扰她和孩子亲近,就双手紧攥着被褥,感觉似乎一切都静止了。 过了一会儿,一双手搭在她肩头。 「陆夫人。」皇帝轻握了握雪梨的肩头,向陆夫人颔首道,「这孩子……」 「叫阿杳。」何皎脱口而出,停在孩子睡容上的目光半寸未挪,她虚弱地笑笑,仿佛在自言自语,「夫君说……按照罗乌语的写法,这个字里同时带‘勇’和‘皎’的字符。」 皇帝一怔,原想询问的话咽了回去,应了声「好」。默了会儿,才又道:「朕替你们照顾阿杳。」 雪梨微愕,抬头看向他,何皎的目光也终于向上移了些:「陛下?」 谢昭觉得如鲠在喉,强缓了一口气,话语艰难:「朕把她当帝姬待,陆府也给她留着。在她及笄之前……朕必把杀她父亲的凶手找出来!」 何皎拢在孩子襁褓边的手不由自主地一紧,俄而一声哑笑:「若能找到,求陛下在妾身和夫君的墓前,将他挫骨扬灰!」 这份森然的恨意听得雪梨心惊。数日下来,她一直觉得何皎温柔和善,且她根本不怎么提陆勇的事,她还以为她放下了。 何皎是轻轻拍着孩子走的,她的手一下下动得慢了、轻了,最后缓缓地阖了眼。 她阖眼阖得很吃力,滞了又滞才终于完全闭上——好像是怕给别人添麻烦似的,一定要自己闭上。 然后,她的唇畔衔起些许笑容,就那么凝在嘴角上,似乎幸福满满。 「陆夫人……」雪梨怔怔地流着眼泪,望着她最后的这点笑容,觉得心里都空了。 她懵着神,留海忽地被什么东西一坠。 抬手一摸一片湿意,雪梨扭头一望,就见皇帝慌张地别过头去,牙关紧咬:「都出去。」 「陛下……」她撑身站起来,见旁的宫人都头也不敢抬地往后退,她却反倒不敢离开了。 ——眼下她脑海里陆勇和陆夫人的画面交叠着出现着,他必然也是,所以他心里肯定比她还难受多了! 可是她又不知要怎么宽慰他,踟蹰地低头站着,搜肠刮肚地想词。 谢昭缓过气来再看向她的时候,就见她一边闷头擦眼泪、一边眼眸左转右转地好像在苦思什么。 「怎么了?」谢昭皱眉。 雪梨微滞,呢喃道:「陆夫人是陪陆大人去了,陛下看……阿杳还有这么多人可以疼她,可是陆大人只有陆夫人。」她说得有点乱,边说边摸了帕子出来,呈到他面前,「陛下别难过,擦擦……」 谢昭摒了口气,被她说得心情复杂。 居然被她反过来哄?前些天说起这个事还是他哄她呢! 于是他抬手拨开她的手,居高临下睇了她一会儿犹觉别扭,蓦地转身阔步向外走去。 「陛下?!」雪梨一惊,忙举步追上。他也不理,出了门就从善如流地吩咐了各样厚葬陆何氏的事宜,说完也没多加耽搁,提步就又朝外去了。 雪梨战战兢兢地跟着,一时间,连为陆夫人难过都顾不上了,满心都在苦思自己刚才到底哪句话说错了。 「陛、陛下……」她心里七上八下地唤了一声。 他一回头,就见她立刻低眉顺眼地一脸乖巧,一看就是随时准备认错的模样。 这傻丫头! 谢昭本身满心的郁气没处撒,被她这副样子弄得想撒都撒不出来,目光一低扫见她手里还攥着的帕子,一把夺下来,大没好气:「要你哄朕?哄阿杳去!」 雪梨被他喝得往后躲躲,怯怯地瞅瞅他,福身,一声不吭地往回退。 谢昭一怔:「干什么去?」 「去哄阿杳。」雪梨回得嘎嘣脆,心里颇有怨气:陛下你不识好心! 因对陆何氏的情况早有准备,宫中先前就已替孩子挑好了奶娘。都是陈冀江亲自把关的,从家世到病史都查了个清楚,最后选进来的是四个,三个十七八岁的,一个二十出头的。 雪梨随着皇帝一并回到紫宸殿时就见到了她们。又过一刻,惠妃淑妃也到了。 简单的见礼问安之后便说起了阿杳的事,雪梨在旁垂首静听着,好怕惠妃再做阻拦,好在惠妃并没有提什么异议,和和气气地说起怎么安排这孩子合适。 皇帝说:「跟上下都交代清楚,谁也不许提她父母的事,等她大些再告诉她。」 「诺。」惠妃淑妃齐一应,而后惠妃颔首道:「纵有几位奶娘,这孩子也不好养在紫宸殿……」 「交给淑妃吧。」皇帝沉然道。 惠妃微怔:「陛下?」她的面容略有点僵,见皇帝未再多言只得看向淑妃。 淑妃起身一福:「诺。臣妾一定照顾好帝姬。」 之后又是几句简单的询问和嘱咐,差不多到了晚膳的时间,皇帝随口问二人是否留下用膳,她们倒都「默契」地不多留——惠妃说要等着嫔妃昏定、淑妃说要回去交代好帝姬的事宜,而后就一起从善如流地告退了。 紫宸殿重新安静下来。晚膳呈上来之前,奶娘抱着阿杳进来,准备告退去淑妃的悦和宫。阿杳安安静静的,一点声响都没有,雪梨在旁边看看,说:「好乖。」 「小孩子都是睡得多。」谢昭含笑解释。他看着阿杳却连伸手碰一碰都不敢——这孩子让他觉得感情复杂,他挺想亲手抱她哄她的,但看她这么小小的似乎很脆弱,又怕自己一不小心弄伤了她。 这事他委实是没经验……还是别瞎动手为好。 于是便始终是奶娘抱着阿杳,皇帝和雪梨一左一右地看了她半天,便吩咐奶娘退下了。 其实算起来,淑妃对此也毫无经验可言,照顾孩子的担子其实都压在了四位奶娘身上。雪梨细想这个就有点恹恹——其实横竖都是靠奶娘照顾,送到淑妃那里去,她平常都见不到了。 因为陆勇和何皎的关系,她对阿杳没由来地喜欢,她也很想看着阿杳长大啊! 如此过了两天,第三日,礼部将为阿杳拟的封号呈了进来,一共三个:静淑、恪宜、端贤。 皇帝接过来看了看,蹙眉想了半天,末了一笔全划了,在底下新写了两个字:平安。 ——什么端庄贤惠都不重要,她平平安安长大就好! 谢昭把奏章给礼部官员递回去,短舒口气,告诉陈冀江:「叫雪梨来,去看看阿杳。」 御膳房里,雪梨听说这个可开心啦! 陛下能带她一起去看就好,偶尔见一见,好歹让阿杳认识她嘛。等阿杳长大了,她还能跟她说说她母亲的事呢! 她忙放下了手里的活,洗干净手四下看看,见有现成的酸奶便放了一碗在食盒里,又盛了一碗普通的牛乳一并带着,然后捧着食盒到紫宸殿。 谢昭一看她手里的食盒就大抵知道她在想什么了,忍着笑,只道:「走吧。」 到悦和宫时惠妃也在,正与淑妃同在寝殿里抄经,听说圣驾到了二人一同迎出去见礼,而后就一起去看阿杳。 第四十二章 阿杳被安置在侧殿里。整个侧殿都重新布置过,小小的摇篮放在正中间,四个奶娘轮着照顾她,目下有两人在。 她正睡着,于是奶娘见礼见得都悄无声息,端端正正地一福、然后起来,退到旁边束手而立。 「睡得好香……」雪梨笑着,也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摇篮里,阿杳嘴巴抿了抿,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梦。 谢昭左看右看,想伸手又不敢,矛盾了半晌后终于忍不住问奶娘:「御医说她身子虚,能碰吗……」 奶娘忍笑:「能的,陛下。」身子虚而已,又不是个瓷娃娃! 谢昭松了口气,小心地伸了一个手指头出来,抚了抚阿杳的额头。雪梨犹豫了一会儿,也伸了一个手指头出来,碰了碰阿杳的脸颊,软软的。 阿杳吧唧吧唧嘴,无知无觉。 这日皇帝花了半个时辰在悦和宫中陪阿杳,一并离开时,淑妃才注意到雪梨带来的那食盒,问了句怎么回事,便听皇帝道:「她给阿杳带的。」 「阿杳还……」淑妃刚一开口,皇帝稍退半步到了雪梨侧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淑妃便闭了口,原想说的一句「阿杳还小,不能吃这些」咽了回去。 不给她吃就是了,陛下的意思是不让她戳穿,她也没有非要说的必要。 彼时并未多想什么,夜幕降临后安静下来,她却莫名地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起这一幕来。 揉着太阳穴缓神,淑妃的眉头还是越皱越紧。 她知道那就是阮氏,近来在御前风生水起的那位。可是再怎么知道她「风生水起」,她还是觉得那件事让她别扭。 ——陛下不让她当着阮氏的面说阿杳不能吃那些东西?似乎只是件小事而已,可是…… 她是淑妃啊!陛下为了护一个宫女的面子、或者是为了不让那个宫女失落而挡她的话,都让她觉得有些别扭。 说不出哪里不对,也并不算驳了她的面子,但就是让她觉得不舒服。 淑妃觉得自己有点小心眼了,忍了又忍,仍是唤了身边的大宫女来:「月兮。」 「夫人。」月兮上前一福,淑妃忖度着道,「你说那个阮氏……咱到底用不用在意?」 「奴婢觉得不用。」月兮垂首笃然道,「瞧着惠妃夫人那边也没在意她。再说,一个宫女,陛下若真有那个意思早就搁到后面来了,眼下既一直没提这茬,大约就是觉得她懂事所以想重用些吧……夫人不必太紧张。」 淑妃阖目静听着,俄而一声轻笑:「可今天她和陛下一起看阿杳的样子,本宫遥遥看着,倒真像一家三口。」 月兮一怔,没敢接这茬。 淑妃心中千回百转的,觉得自己前有狼、后有虎。 小嫔妃们过得怎么样不关她的事,但她们三个位列一品的数起来,她总觉得自己是最不济的。 丽妃有宠——至少曾经有宠,现在被打发去侍奉太后又怎样?她曾经的得宠让她有了个妃位,且宫人们到底还是敬着她的,毕竟她和陛下有点情分。所以丽妃纵使比她和惠妃低上半阶,也从来不比她们过得差。 惠妃呢?她没得过宠,和陛下一直是「相敬如宾」的感觉——可惠妃手里有权啊,执掌六宫的权力在她手里握了这么多年,就算来日再迎进来一位皇后,只怕也要对她敬重一些。 如此算来就她什么都没有,从前六宫太平、长久再无人得宠时她可以不在意这个,今天蓦地一见阮氏,她的心弦一下子就紧了。 阮氏和陛下一起逗阿杳的场景太可怕了,和睦温馨,好像那幅画面之外的就都是外人。 淑妃的手稍稍一紧,气息微沉:「去抱帝姬来。」 「诺。」月兮应下,片刻后,奶娘抱了阿杳过来,朝淑妃一福:「夫人。」 「来,让本宫看看她。」淑妃伸手将孩子接过,抱在怀里仔细端详着,凝神问奶娘,「阮氏今儿送来的东西,没给她吃吧?」 奶娘忙笑道:「没有,哪能呢?帝姬才刚出生。」 「好。」淑妃点点头,「那你记着,等她日后大些了、能吃别的东西的时候,外人送来的东西也一概不许吃、不许用,包括御前的和惠妃夫人赐的都不许。」 「夫人?」奶娘显对这吩咐有些诧异,犹犹豫豫地委婉问她:「不知陛下那边送来的东西……会有什么不妥?」 「倒是不会有什么不妥。」淑妃闲闲笑着,「可你知道么?本宫嫁给陛下这么多年,一直觉得东宫的菜、宫里的菜都不如家里的好吃。这是个念想,就算离开了也总会念着。」 许多记忆都是这样,习惯了家里的就无论如何习惯不了宫里的。继而便总念着想着,日子久了越想记忆越深刻,连昔年不开心的事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些再也摸不着的回忆。 继而觉得娘家越来越亲切,时时处处在努力待娘家好一点。 在后宫无权无宠,以后就只能指望倚靠孩子。那么她好好待阿杳、阿杳跟她亲就够了,与别人接触得少了自然就不会和她疏远,日后出了什么大事,也自是向着她这边的。 冬去春来,天气日复一日地转暖。转眼间便已是六月,今年显比去年要热上许多,屋中若放着冰雕降温,踏出房门便会明显感觉到一股热浪。 宫中都盼着皇帝下旨去行宫避暑,六月中旬下来的旨意,却是皇帝要去南边看看。 旨意一传出来宫里就安静了,莫说后宫没有人主动提出随驾,就连御前众人都不想去。 大夏天的去南边,据说还是要走水路?又热、又潮、蚊子又多…… 雪梨儿时去过南边一趟,一想那种黑底白花的蚊子就大冷颤——那种蚊子可可怕了,咬出的包又大又硬还特别痒,时常几天都消不下去,挠破了都照痒不误。 于是她动了点小小的歪心思,软磨硬泡地,求崔婉把熬酸梅汤的活交给她了。 这活不难,用料也好掌握,总共就乌梅、山楂、陈皮、甘草、清水五样东西,连蜂蜜都是后加的。但这活费工夫,天热了谁都爱喝这个解暑,御前上下的酸梅汤全靠御膳房备着,一般接了这差事就闲不下来了。 是以她出现在紫宸殿的时间自然而然地少了。雪梨暗搓搓地想,这样一来皇帝大概就不会想着叫她随行了嘛! 她这么心安理得地躲了三天,第四天,陈冀江亲自来传,说陛下叫她过去,她惴惴不安地进了殿,皇帝迎面就扔给她一句:「朕要去南边走走,你想不想去?」 雪梨:「……」一点也不想! 她心虚地互点了点手指,左思右想道:「奴婢留下来照顾阿杳吧……听说她现在夜里哭得时候多了,怕淑妃夫人歇不好……」 还能更不会找借口么?悦和宫用得着你去帮忙? 谢昭原是摸到她这弯弯绕的心思有点生气,一听她这站不住脚的理由就发不出火了。淡淡瞪她一眼,悠悠看奏章。 雪梨被他一瞪就知道自己又错了! 这几个月来都是这样,打从她「强调」自己已经长大了开始,他就不再像之前一样爱吓唬她、逗她或者吊她玩了。什么地方再错了,他也不再是从前「耐心教导」的做法,就瞪她一眼然后晾着她,等她自己认错去。 第四十三章 ——每到这个时候雪梨就很后悔自己那晚的声明啊!看来还是当个小孩子好。 原地思量了一会儿,大致猜到他生气可能是因为知道她的小算计了。雪梨一点点凑过去,堆着笑咬咬牙:「奴婢错了,陛下别生气……」 「……」谢昭听得有点呕血。 这几个月来雪梨的声音明显在变,不再是从前那种稚嫩,却又偏生听着愈甜愈软。每每认错的时候听着尤其戳心,总让他有一种其实是他错了的错觉! 他好生定了定心,看向她:「是不是不想去?」 「是……」雪梨低着头承认,偷偷瞧瞧,自觉解释真实原因,「那边的蚊子太毒了,而且又热又潮雨水多,奴婢觉得在宫里晒着……舒服那么一点儿。」 啧,拿手比划着「一点儿」还尽量放缓口气,是不想他觉得她娇气? 谢昭轻哂:「行,不逼你。你多去看看阿杳也好,若有什么事,让明轩君递信给朕。」 雪梨一喜:「卫大人回来了?!」 「过两天到洛安。」谢昭笑道。再一看她,好像眼底都浸了蜜了,便抬手挡了她的目光,又守着分寸没碰她的脸。 手掌后传来一声笑音愉快,谢昭挑了挑眉,情绪莫名地道:「南边好东西不少,想要什么也告诉朕,不非得有事才能写信。」 虽说卫忱在两日后就到了洛安,但雪梨一直等到半个月后圣驾离开皇宫才见到他。 那天她正在房里睡得昏天黑地,被豆沙拽着胳膊摇醒了,醒时还有点床气,怒问豆沙什么事,豆沙吐吐舌头:「卫大人来找姐姐了,就在外头。」 雪梨一下就清醒了,迅速地盥洗梳妆之后,一到院子里就看见了卫忱。 「卫大人!」她小跑过去笑吟吟一福,卫忱打着哈欠打量她:「这个时辰还不起床,你们御前挺清闲?」 「这不是陛下不在嘛。」雪梨理直气壮。 事实也真是如此,皇帝离宫带走了御前一半的人,余下的一半就无事可做。像她们御膳房,每天留三四个人当值,给上下备备酸梅汤、绿豆汤之类解暑的东西就行了,其他都用不着她们操心,正式的膳点还是尚食局那边来办。 卫忱未作置评地一哂,又说:「我听说陆夫人……去了,孩子在悦和宫?」 「是,陛下封她做了平安帝姬。」雪梨点头道,「大人要见见么?」 卫忱一笑:「陛下说了我可以见,应是也给淑妃夫人留话了。可我没找到徐世水,你替我去禀一声?」 他一个外臣不能进后宫。 雪梨爽快地答应了,先去御膳房跑了一趟,端了几样小菜过来给卫忱,荤的是醉鱼和酱牛肉,素的有清炒山药木耳和香菇油菜,看看这几样菜,又搭了美酒一壶,一起拎回小院给卫忱。 酒菜一起放在石桌上,她甄了一杯递给卫忱,笑道:「大人吃着等,我速去速回。」 「……好。」卫忱看着一桌子东西失笑,感慨说,「真是大姑娘了,心细会照顾人。」 雪梨双颊一红,朝他一吐舌头转身就走。 卫忱看着她的背影不自觉地失神了一瞬。 先前这样时隔几个月不见的情况也有过,但这次不太一样——从前时隔几个月再见,只是觉得她从「小姑娘」变成「个子略高一点的小姑娘」,这回这几个月一隔……她好像一下子就长大了似的,眉梢眼底灵动不变但多了几分韵味,身姿亭亭玉立的,也不再是小孩子的模样了。 卫忱强自回神后抿了口酒,不知不觉地又笑了笑,而后执箸夹菜。 御膳房的手艺,他在罗乌也总想来着。 雪梨再度见到卫忱特别开心,觉得整个人神清气爽。 这份心情大概卫忱不知道、皇帝也不知道,就她自己清楚。打从陆勇离世开始,她一提御令卫就觉得伤感悲愤,之后陆夫人也走了,更让她觉得御令卫都活得好危险。 是以这几个月来,她一想到卫忱被派去罗乌办差就在心里念叨「阿弥陀佛」——无可遏制地担心卫忱会在那边遭不测。 有的时候半夜自己躺在榻上,黑灯瞎火里她想得可可怕了,什么客死异乡、血溅边疆、尸骨无存之类的……每次都弄得自己心跳全乱,然后再度胡念一通「阿弥陀佛」。 所以现在看到卫忱活生生地站在面前跟她聊天,真的一瞬间浑身轻松! 心情大好的时候走路都轻快了,感觉到悦和宫的路都缩短了一半似的。踏入悦和宫的宫门才不得不调整一下心绪,变得严肃一些,朝迎出来的大宫女一福:「姐姐,御令卫指挥同知卫大人来了,说想见见帝姬。」 皇帝早先是交代过这个的,那宫女一听就明白了,笑向她道:「女官请先稍等一会儿,我去禀夫人一声。」 两人再相对一福,那宫女就进殿去了。不过半刻,奶娘祁氏抱了帝姬出来。 祁氏是四个乳母里年纪最长的那一个,在四人中是个拿事的,阿杳最喜欢的好像也是她。 雪梨隔三差五跟着皇帝来一趟,祁氏对她也熟了,见阿杳咿咿呀呀伸着手要冲着雪梨去便依着她,抱着凑近了任由她抓雪梨头上的簪子。雪梨一笑,怕簪子划坏了她的手,便摘了朵绢花下来给她:「喏,听话哦,带你见一位……伯伯?嗯,应该是伯伯。」 阿杳当然是听不懂的,就听出她把「伯伯」这个词重复了两遍,正好这词发音又简单,就「伯伯伯伯」地念叨了一路。 雪梨就做着鬼脸逗她说:「你个小话唠!话唠!」 然后阿杳就改念叨「唠唠唠唠」了。 雪梨:「……」 三人一路说说笑笑地回到小院,卫忱老远就听到声音,迎出来伸手就接阿杳。 祁氏措手不及没躲开,阿杳正兴奋呢也不害怕,被他举得高高的还笑呢,笑声把热得赖在屋里不想动的子娴都引出来了。 「呀,帝姬?」苏子娴没怎么见过阿杳,见她被卫忱举着傻笑不由自主地也笑起来。 卫忱望着阿杳正了正色:「叫伯伯。」 阿杳:「唠唠。」 「……」卫忱蹙眉,「怎么叫姥姥呢?叫伯伯!」 阿杳一点头:「唠唠。」 雪梨和祁氏互相扶着肩头笑岔了。 整整一个下午,小院里笑声就没停,可惜岳汀贤随驾出去了没在。 连曾被卫忱带人押走杖责二十、于是一直挺怕卫忱的豆沙都好几次笑哭了,福贵攀上树摘了还青着的桃子来逗阿杳——吃是不能吃,但可以扔着玩。 结果阿杳更兴奋了,拿着硬邦邦的绿桃子在石案上拍拍,拿起来看看没拍坏,「咯咯」一笑就朝卫忱扔过去。 卫忱不亏是御令卫啊,半点防备都没有还离得这么近,仍是眼疾手快地一抬手就接住了。 阿杳傻了一瞬,笑得更开心了,继续玩「砸卫忱」玩得不亦乐乎,砸完了还知道伸手跟卫忱把桃子要回来,然后继续! 她手里一共有三个桃子,如此玩了四轮之后,卫忱忽地板着脸把手一背,不给她了。 第四十四章 「咿……」阿杳愣了愣,小鼻子一抽,雪梨正一惊觉得这是不是要哭,就看她迅速地伸了手去摸案上的酒壶。 「哎哎哎,这个不能玩!」雪梨和祁氏几乎是同时扑过去要跟她抢。但还是晚了一步,酒壶被她这么一举,盖子「啪」就掉下来了…… 酒「哗啦」就洒出来了。 阿杳一脸懵地被洒了一身,迷茫地四处看看,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呢,怎么就突然淋了一身水呢? 好在紫宸殿有她的衣服放着,子娴反应快,一边笑一边往外跑:「我去给帝姬取干净衣服!」 祁氏连忙抱着阿杳进屋,豆沙很快打了温水进来,祁氏便要去润湿帕子以便给阿杳擦拭,帕子刚落尽水里,就听到雪梨在喊:「别舔……别舔!」 一回头,看到雪梨握着阿杳的小手,一脸的哭笑不得。 她这是好奇手上沾的什么东西,小孩子又不懂别的,想知道是什么就上嘴舔舔——可那是酒啊!雪梨还特地给卫忱取的烈些的好酒! 被她这么一喊阿杳倒是乖乖地停了,而后手上先行擦干净,再想添也没的舔。但是已经舔进去的那一舌头也没办法…… 反正子娴还没回来,阿杳就呼呼大睡了。 雪梨难免有点担心,便问祁氏:「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这么小,不能喝酒吧? 祁氏倒神色轻松:「没事。民间许多地方孩子过了五个月要‘尝百味’,就是各种东西都给她尝一丁点,酒也算在内,差不多也就是尝这么点,无碍的。」 雪梨稍稍放心,又还是央着祁氏多留了半个时辰,等阿杳一觉醒来见精神仍是不错才让她们回去,仍不忘叮嘱一句:「记得跟淑妃夫人说一声……万一会伤身,赶紧请太医过去看看。」 祁氏连声应下后告辞了,卫忱笑吁口气,看看雪梨:「比从前会办事了。」 「总得有点长进嘛……」雪梨被他说得还挺不好意思,顿了顿,又解释说,「而且我真怕阿杳有什么不妥。陆大人和陆夫人都不在了,只有她了!」 暮色沉沉,夏日的晚风一点都不凉爽,裹着满满的热意在宫墙间刮着,再怎么刮,各处都还是死气沉沉。 悦和宫上下归于安寂,宫人们都死死低着头不敢吭声,两个随居的小嫔妃坐在旁边也噤若寒蝉。 淑妃脸色铁青,切齿压了半晌怒意,淡睇着跪在下头的祁氏一声冷笑:「你这是成心给本宫好看呢。」 「夫人恕罪,奴婢……」祁氏惊恐得说不出话。她是如实说了方才的事的,虽有料到淑妃兴许会有所不快,却没想到她会这般勃然大怒。 强咽了口口水,祁氏伏在地上道:「当时是都闹得过了些……奴婢和阮姑娘都没来得及拦,可帝姬、帝姬……」 「帝姬若有什么损伤,你们举家抵命都不够。」淑妃风轻云淡地说着,看到祁氏分明地一阵战栗,又悠悠道,「信不信本宫现在就把你儿子扔出去喂狗?」 「淑妃夫人!」祁氏的脸上一下就没血色,僵了一瞬后连连磕头,「夫人恕罪、夫人恕罪!帝姬若有不妥,奴婢自己抵命,但求夫人……」 「行了。」淑妃止了她的话,颜色稍缓,「御医看过了,帝姬没事,若不然你还有命跪在这儿谢罪?」 祁氏蓦松了口气,跌坐在地上胸口起伏明晰,淑妃也吁了口气,一下下转着手上的珊瑚手钏。 「伯伯……」阿杳躺在榻上,被那珠子的红色吸引了,伸着小手想要去玩,「伯伯!」 淑妃淡睃着她:「小没良心的,娘都不会叫,倒先会叫伯伯了?」 阿杳明眸含笑:「伯伯!」 淑妃再度看向祁氏:「你,自己到宫正司领三十板子去。这种事不许再有。」 「诺……诺!」祁氏冷汗涔涔地应下,也不敢再说半句辩解的话,一叩首,忙不迭地往外退。 淑妃冷眼看着她离开,柔荑轻抬,一下下揉着太阳穴:「细想来,倒也不全怪祁氏。」 似是自言自语的话让殿中众人一滞。 宫人们品着其中意思不敢擅言,在座的乔宣仪也一言不发地低了头,另一位卢美人倒是机敏些,她颔首道:「是……臣妾斗胆妄言一句,夫人您罚祁氏罚得重了。错哪里在她呢?还不是因为那边明知帝姬要去还备着酒……」 这话落在淑妃耳朵里十分合意。 淑妃微一笑:「来人,去叫阮氏来一趟。若御前那边拦着,就说她险些误伤了帝姬,本宫叫她来问问话。」 陈冀江随着圣驾出去了,宫中这边,御前上下的事统归徐世水管。纵使淑妃也不敢绕过他直接带人走,悦和宫的人便先去知会徐世水。 徐世水想硬拦着,但不怎么合适,就点头答应了,而后踱着步子掂量轻重。 底下的小嫔妃他捏不准,但这三个高位他还是清楚的。丽妃娘娘就一个词:讨厌;惠妃夫人是把礼数规矩都写在脸上的;这位淑妃夫人…… 徐世水估摸着,她许是看雪梨不顺眼了,但若说趁陛下不在把雪梨办了、或者给雪梨弄得一身伤再送回来,大抵也不至于。 淑妃夫人没那么傻,该摸明白的道理她也明白。 但即便他这样觉得,还是着人骑快马出宫把卫忱给请回来了,好茶好菜备好了请他在侧殿坐着,事情说了个大概,道一会儿可能要请他帮忙。 卫忱听完眉头微蹙,想了想,道:「即便一会儿无事,也仍需禀陛下一声。有劳备纸笔。」 此时,悦和宫里也都多少有点紧张。 雪梨不过半刻就到了,进了悦和宫景兰殿,淑妃身边的秋兮笑吟吟地请她去侧殿稍候。两样点心一盏茶端上来,侧殿立刻就退得没人了。 虽然来请她的人没明说来意,雪梨也隐隐觉出不对头了,一路都感觉是凶不是吉。 她扫了眼那碟豌豆黄,踟蹰片刻拿起了筷子,夹了一个小角下来送进嘴里。 嗯,绵软不足,外层吃起来还有点水渍似的。不够新鲜,不是今天现做的! 看来真的是凶不是吉,起码不怎么客气。但具体会发生什么、她该怎么办……一时就想不出了。 便这么如坐针毡地傻等着,过了小一刻工夫,秋兮又进了侧殿,朝她一颔首:「姑娘请吧。」 雪梨随着她去正殿,淑妃端坐主位正品着茶,见她进来也并未放下茶盏。雪梨垂眸走过去,跪地一拜:「淑妃夫人安。」 「免了吧。」淑妃一笑,一边搁下茶盏一边抬眸示意秋兮扶她一把。 雪梨心中惴惴,站姿格外规矩,稍静了片刻,才听得淑妃一喟:「本宫叫你来也没别的事。就是阿杳还小,本宫对她不得不格外当心。听说她在你那儿碰了酒——虽然祁氏说了并不多,可本宫怕她是为避重责有所隐瞒。」 淑妃微微而笑,垂眸掩去眼底的凌色,徐徐又道:「你是御前的人,不用怕本宫。那你便跟本宫说句实话,阿杳到底喝了多少酒?」 就这事? 雪梨有点回不过来神。听上去淑妃好像并没有恶意,那是自己多心了? 她静了静神,欠身回道:「没有多少。就是酒洒了沾到手上,阿杳好奇便舔了一下,奴婢当时在旁边就抓住她的手了,就那一下。」 第四十五章 淑妃思量着点了点头,笑容似乎轻松了些:「看来祁氏倒没骗本宫,这就好,辛苦你跑这一趟了。」 这是没事了的意思?雪梨松口气,适当地认了个错:「不辛苦。这事也怪奴婢没当心,阿杳还那么小,不该把酒放在她跟前的。」 她说着微抬眼,见淑妃露了疲色,便福身道:「奴婢告退。」 「慢着。」淑妃却又出言制止了她。 雪梨背后沁了一层细汗,淑妃掩唇打了个哈欠,缓缓又道:「没什么别的事了,只是本宫不得不提点你一句——阿杳这两个字,不是你该叫的。」 「夫人?」雪梨一怔。此前的几个月,她都是叫她阿杳的,不止是逗她的时候是,和皇帝说起时也是…… 淑妃却道:「本宫不管阿杳的爹娘是谁,但她如今是陛下亲封的平安帝姬。低位的嫔妃提起她来,都不敢直呼名讳,只能以‘帝姬’称,你是什么身份?」 雪梨脑中突然就木了。 不能说淑妃这话不对,却就是一下子让她难受极了。阿杳的爹娘都是那么和善的人,她记得他们的好,所以想和他们的女儿亲近。 她压根没有想过,阿杳现在和她是有尊卑之分的。 她半天都没应出话来,淑妃倒又怡然自得地一笑,话语温和:「不必怕什么,本宫就是提醒你一句罢了。你是御前的人,平日事情多,规矩上有个疏漏情有可原,日后记得便好。」 淑妃和颜悦色的样子好像利刃一样。雪梨僵硬了一会儿,才终于应出一声「诺」来,再度福身时有些轻颤:「奴婢告退。」 她一路逃也似的出了后宫,觉得头顶上似乎乌云密布。紫宸殿映入眼帘时心底一阵委屈翻涌而上,以致于她去向徐世水打招呼说自己已回来时都没心思多说话,草草应付几句就回去歇着了。 翌日傍晚,又一摞奏章加急送至御驾前。 每天都是一样的,皇帝要出去无妨,正事不能耽搁,朝臣们有事要禀也仍会将奏章呈到宫里来,御前的人整理好了差人送过去,多是一天一次,偶尔一天两次,反正谁都闲不下来。 谢昭如旧先将每一本都草草翻一遍,知道都是谁呈的、大致有什么事后,挑重点的先看先回,不急地就往后缓缓。 翻到一半看到有御令卫的信,照例先读。抽出来看了几行,心下就轻笑出来。 淑妃果然是沉不住性子的。 他对后宫的事不上心不假,底下的小嫔妃……他也不敢说都认全了,但上面这几位,他自认还是了解的。 当年一手安排下来的三足鼎局面只有他自己最清楚是怎么回事。初衷就是为了不多生事端,让后面自己平衡着,他就可以把精力多放在正事上——天天看后宫明争暗斗多烦人啊! 这回对阿杳的安排也是一样。他心底向来清楚,惠妃有权、丽妃有过宠而且她自己会折腾,比较起来淑妃便显得弱一点,这几年她也都没什么动静,不到非出面的时候就不露头。 可这也没法子,让他去宠淑妃他也很为难,让淑妃和惠妃分权同样不是个好办法,所以就姑且这么放着了。阿杳的出现倒正好让最弱的这一方也能撑起来些。 三个人里,淑妃是最需要有个孩子做助力的,所以她一定会好好待阿杳,不管她安的是什么心思。 所以这是个对两方都好的事。或者,再残忍点说,利用淑妃的这个心思让阿杳得到足够的重视,总归是个好事。 但他当时也有一份顾虑,那便是沉寂已久的人如果突然被捧了一把,会不会一下子就沉不下心了,做出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现下看来淑妃果然是做了,只是没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卫忱信里说了阿杳不小心舔了口酒的事情,说在这之后淑妃就叫雪梨去问话了。再后面,字里行间的语气就有点疑惑,大致意思是淑妃似乎没对雪梨怎么样,他差人去悦和宫打听,那边的人也只是说淑妃又问了一遍阿杳碰酒的原委,连责怪的话都没怎么说……但雪梨还是不高兴了。 谢昭看得出卫忱字迹中犹疑,但单从这种犹疑里,他一时也猜不到究竟有什么隐情。 但必定不是因为雪梨骄纵耍脾气,这个他毫不怀疑,卫忱信里添的那句「其中必有隐情,不似雪梨骄纵」太多余了。 姑娘家嘛,又在宫里过惯了,娇气点也是有的,比如她怕热、怕毒蚊子,但她绝不是会恃宠而骄的人,不然她早有足够的底气把御前搅翻了。 谢昭想着,不禁一笑。还好没大事,关乎后宫的情况也不好让卫忱去办,具体的隐情就等他回去再收拾好了。 「陈冀江。」他扬音叫了人进来,「那几坛雪梅花酿先着人送回宫去吧,让雪梨喝着玩。」 「诺。」陈冀江拱手,皇帝又道:「告诉惠妃一声,淑妃近日身体不适,劳她照顾阿杳一阵子,过半个月若太医说淑妃无碍了,再送回去。」 陈冀江只道是淑妃递了奏章来请的这旨,又应一声「诺」,皇帝续说:「记得知会惠妃一声,雪梨一贯喜欢阿杳,她若想见就让她见,劳惠妃多担待。」 陈冀江再应「诺」,皇帝沉了沉:「你挑几样东西给惠妃吧,辛苦她了。」 至此才算吩咐完了,陈冀江一样样熟记于心,出去交待给手下人办。给惠妃夫人挑礼这事还得费点心思——那个雪梅花酿不值钱,但这么几坛赏到雪梨那去,一看就知道是陛下亲口点的;给惠妃的那几样也得做足功夫,起码不能让惠妃夫人觉得陛下对她的心思还不如对个宫女呢。 谢昭在陈冀江退出去后定神读了一页闲书才开始看奏章,有宫女上前换茶,上完后却没立即退下,踟蹰了一会儿,战战兢兢道:「陛下,雪梨……出了什么事么?」 那声音因为惧意而显得低若蚊蝇,谢昭疑惑地侧头一看,眼前的身影就蓦地跪了下去。 东西多了,路上就走得慢些,日夜兼程地赶着也仍是用了三天才回到皇宫。 给雪梨的酒直接送到她院子里就行,礼数也不多,余下的人就直奔惠妃的柔嘉宫去了。 到了清馨殿,兰心悦心大大方方地接了东西,退出去收到库里,叫典记来记档,御前差来的人就跟惠妃说起了别的吩咐。 惠妃一一应了,道「本宫知道该怎么做」,又让人取了一个新制的香囊出来,说是刚给陛下缝的,里面的草药以驱蚊为主。 御前这边的人衔笑回说:「夫人您有心。」 总之一派和睦营造得非常好,这厢御前的人和和气气地告了退、那边惠妃嘱咐兰心悦心亲自去送,该给的面子也一点都没少。 待得他们从清馨殿一退出去了,惠妃端起冰镇过的绿豆汤抿着,静下心琢磨这里头的事。 每天晨省昏定她都能见到淑妃,算起来今天两个时辰前才刚见过,没见淑妃身子不爽。 惠妃稍一笑。 这不重要,陛下说她身子不爽她就是身子不爽了,没人会质疑什么,自己只要奉旨办事就是了。 第四十六章 至于陛下这安排里到底什么意思、想让淑妃明白什么,那也跟自己没关系,让淑妃自己反省去,该当心还是该谢罪都不干她的事。 「兰心。」在兰心悦心打帘回来的时候,惠妃一唤,二人赶紧止步听命。 惠妃款款笑道:「淑妃夫人近来身体不适,想是暑气太重了。你们两个多带几个人去,把帝姬挪过来住些天,给奶娘的屋子也都收拾好,别怠慢了。」 「诺。」二人屈膝福身。 「跟她说清楚,是陛下吩咐的。」惠妃有说。想了想,一哂,「就说……本宫近来事情太多,也没顾上多关照她,听了陛下旨意才知她身子不适,改天跟她赔不是去。帝姬放在本宫这儿,她放心就好。」 「诺,奴婢告退。」兰心悦心再度恭谨一应,遂躬身往外退。两个人的心思都转着,却默契地谁也不问。 在宫里待得久了,都有了些本事,能嗅出哪些吩咐只是普通的吩咐,哪些藏着九曲十八弯的猫腻,只是跟她们多没什么关系罢了。 惠妃接到圣旨的当晚将平安帝姬接到了柔嘉宫,次日一早,淑妃就来了——不是晨省来的,是在晨省后约莫半个时辰时。兰心说淑妃气色不佳,脂粉都施得重了些。 惠妃听了心底暗笑,淑妃果真还算个知趣的,陛下说她「身体不适」,她就「不适」给旁人看。 但就算淑妃知趣,此番惠妃也并不想见她——见了又有什么意思?圣意搁在那儿,这会儿把平安帝姬接回去是不可能的,说什么都是白费工夫。 可偏她是淑妃。若是个小嫔妃、甚至只比她们低一阶的丽妃,惠妃不见也就不见了。淑妃可是和她同在正一品,她把淑妃拒之门外就要让人觉得她仗着权势压人了。 于是让淑妃在侧殿稍候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惠妃便去见她了。 淑妃一见惠妃来就起了身:「惠妃姐姐。」 「坐吧。」惠妃颔首,自己也去落了座,笑意殷殷,「身子不适在宫里好好歇着就是了,若有什么事,差人来禀一声、或者本宫去一趟也一样。」 「夏日暑气重,不敢劳姐姐出门。」淑妃微微而笑,垂首静了许久,才道,「我想看看阿杳,可以么?」 这个惠妃当然不能拦着。 陛下说淑妃身体不适劳她帮着照顾帝姬一阵子,又没说淑妃想见也要拦着不让见。惠妃便让兰心领着淑妃去了,自己识趣地没跟着,不打扰人家母女相处。 过了足有近半个时辰淑妃才走,兰心挑帘进来摒开旁人,神色大有些不快,欠身说:「夫人,淑妃夫人是给帝姬带了吃的来的,有米汤还有蛋黄糊糊。在那边喂完了才走,临走还嘱咐几个奶娘说帝姬想吃什么就回悦和宫取,不劳夫人这边费心。」 惠妃听言微凛,蹙眉看向兰心而未发话,心下有点不明白淑妃是怎么想的。 若说怀疑她会害帝姬…… 这么蠢的心思不像淑妃会有的。帝姬搁在柔嘉宫,一旦出了事最说不清楚的就是她,她疯了才会去害帝姬。 再说,也犯不着啊?一个女孩,而且还是人尽皆知的和皇家并无血脉关系的女孩,她何必容不下?——就算是个货真价实的皇子搁在面前她也下不了那个手,淑妃这是想什么呢? 定神沉思了片刻,惠妃只好暂且把淑妃这般举动理解为「爱女心切」,缓了口气告诉兰心别多心,随淑妃的意就好,又说:「昨天来的人特地带了话,说阮氏若要来看帝姬不必拦着,她递过话没有?」 「没有。」兰心回道。 惠妃沉了沉:「许是觉得本宫这儿规矩多有点怕。等两天吧,若还不来,你带几样点心给她送去,顺嘴提一句她要来看帝姬随时可以,不必有什么顾虑。」 宫里就是这样,越能想得「面面俱到」越好。比如这事,不管阮氏是因为什么原因不来,她能主动邀请一下就比全然坐视不理要好。有了这一句话,日后就算陛下过问起来也跟她没关系——她请了,人家不来,总不能把人绑来不是? 两岸的蝉鸣一阵接一阵,心烦时听着格外聒噪。停下的船只在有风时会缓而微地略晃一晃,水面上便延伸出一片涟漪,荡出几个圈后消失不见。 弹指间,南巡都有两个多月了。 一路上走走停停,大问题没有,零散的小事倒有不少——比如沿途经过的某些小地方物价高得惊人、或者今年旱情已现而当地官员还硬扛着暂未上报什么的。这都好解决,把地方官叫来问责一番,或者派个钦差过去盯着把事情解决了,就换来一片赞誉。 至此心情都还不错,沿途还买了不少有趣的东西,暂且带着的有,直接送回宫的也有。比如那个喝起来挺甜的雪梅花酿就送回去给雪梨了,后来又送了一批搭着那个酒用不错的蜜饯…… 但从八日前到了沅州开始,事情就不太一样了。 御令卫密奏上来的事情显现出来,果真有多地擅行苛捐杂税之事。天高皇帝远的,该做「父母官」的人跟地头蛇一样,压住了事情不跟上面说,洛安城就能一点信儿都听不到。 南边沿河诸地原都是鱼米之乡,个顶个的富庶,这几处地方却已现了「民不聊生」的场面,沿街乞讨的人很多,寻常百姓也常有衣衫褴褛的,至于有多少人成了流民外逃去别处……这个一时就不得而知了。 皇帝恨得切齿,半点不带手软的把这几处的官员都抓了来,同时迅速调了新人来接任。抓来的着御令卫连夜审,不到天明就发现事情更不对了。 几人都一样,大声喊冤,信誓旦旦地保证是奉皇命行事,收来的税款也尽数上缴洛安了,承认自己有贪也没贪多少。 ——这就稀奇了。当着皇帝的面敢咬定是「奉皇命行事」,睁着眼睛说瞎话也说得太过。要么是不想活了作死到底,要么就是实话。 这几个人端然还是想要命的,可要说是实话…… 反正多收的税钱谢昭是没见着。 其中还有两个地方私造兵器来着,让御令卫抓了现行,这会儿也都对天发誓是奉旨锻造的、造好的都送到洛安去了,绝对没有反心——可是谢昭也没见着啊! 直到圣谕从这几人的府邸里搜出来,皇帝颜色骤变,兀自冷了半天,才启唇道:「速传七王来见!」 四日后,七王跟前的人禀话到御前,说七殿下日夜兼程地赶路,累病了。 皇帝沉了会儿,神色无甚变动:「他能赶过来。」 如此又过了四天,七王可算赶上了御驾,整个人病得都没劲儿了,刚上了船就晕了过去。 于是不管多急的事都只得暂缓,人都晕了还问什么话?除了让他安心歇着没别的法子。 这般一连过了两天。太医回说七殿下无大碍,烧也基本退了,只是不怎么吃东西,尚食局的人急得焦头烂额。第三日还是这样,皇帝沉吟了一会儿后吩咐停船,让尚食局重新备膳,径自朝七王船上去了。 七王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听说皇帝来了下榻去迎但浑身无力,丁香扶都扶不住他,和张康一起使劲才没让他摔了。 「皇兄……」七王长揖,皇帝懒得理他,从他身边走过后自顾自地坐下了,道了句:「丁香出去。」 第四十七章 丁香哪敢多言,打了个手势带着旁人一同退出去了。皇帝睇着七王皱眉:「这招你两年内玩了几回了?」 七王陡然一震,僵在原地好半晌没说话。 他可不知道皇兄一直知情! 头一回这么干是因为那会儿幼稚,就是纯赌气来着,觉得兄长当了皇帝就不近人情了。想想小时候那会儿自己病了兄长最着急,那回是被他罚跪罚病了他都不来看,谢晗就生气啊…… 于是他假装绝食好几天,白天不吃东西,晚上偷偷摸摸吃,把尚食局都吓得够呛,后来可算把皇兄逼来了。 再后来就不光是赌气了。 朝中的斗争总把他绞进去,许多事他不能不解释,皇兄却总没空见他,他就只能故技重施,不得不说这招挺管用。 这回…… 谢晗强定了定神,复一揖:「皇兄,这边的事臣弟听说了,但真和臣弟没关系。」 这是实话,事情一传到洛安他就懵了——这哪个混蛋假借圣意干苛捐杂税的脏事还把他拖进去的啊? 圣驾启程返回洛安的时候天已冷了。许多地方的河面已结了冰,水路变得不好走,就只好改走陆路。 宫中各处都紧张起来,许多人都听说这一行的后半程很不顺利,连杀了几个贪官污吏,后来七王也被急召去问话,半途病了都不让歇。 这么一来,陛下现在心情怎么样很不好说,谁也不敢出错,连明明不怎么见得到圣面的嫔妃们都特别小心,努力地揣摩着陛下的心思,太华贵的首饰不敢戴、新做的衣服也暂且收了…… 明明是年关将近的时候,宫里清淡得跟什么似的。 腊月十七傍晚,圣驾浩浩荡荡地进了洛安城。 御令卫早了半个时辰入城开道,喝令沿途行人商铺避让、住户不得开窗开门,以防有刺客躲藏其中,在圣驾入了皇城后才解禁。 谢昭踏进紫宸殿时长舒口气,鲜少这么出远门,日子久了还真有点「想家」。 「陛下。」汀贤沏了热茶呈上来,笑吟吟一福,「陛下旅途劳顿,晚上用点合口的?奴婢去御膳房传话。」 谢昭想了想:「用火锅吧。」 汀贤应了声「诺」福身退下,皇帝又叫来陈冀江,「去看看雪梨在干什么,不忙的话,叫她来。」 几个月没见了,一路上还是……挺想她的。 不忙的时候或者忙中沉思的时候,她总是冷不丁地就窜到脑海里来,或笑或发蒙的神色让他一愣,过一会儿才能缓回神来。 也不知道她这几个月过得怎么样——不过御前上下都没什么事,她自己吃吃喝喝、和友人玩玩,估计挺自在的吧。 不到一刻,雪梨就到了。因为天寒,她穿了去年他送她的那身斗篷,他乍一看却差点没认出来。 ——去年她穿这件斗篷的时候个子还小,斗篷一直垂到脚腕,把她包裹得像个可爱的团子。 眼下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细看主要是因个子高了一截。原到脚腕处的斗篷现在差不多到小腿肚,并不显短,反衬得整个人更苗条高挑了。 「陛下圣安。」雪梨屈膝下拜,谢昭方回了神上前扶她,忍不住笑说:「哪儿来的漂亮姑娘?果盘里的呆梨子修炼成精了?」 什么嘛! 雪梨的头一个念头是「果盘里的都切成块了,不能成精了」。 一瞬后才意识到他这是夸她呢,顿时双颊泛红,低头扁嘴说不出话——她觉得窘迫的时候常是这个神色,但此时谢昭却横看竖看都觉得不一样了。 大抵是小女孩和少女的区别。 竟让他也跟着脸红了一瞬,一声轻咳:「同去看看阿杳?」 「……」雪梨滞了一会儿才应「诺」,心下惴惴不安的。 御驾到了悦和宫的时候,淑妃早已在门口候着了。恭敬地施了大礼,一边请皇帝入殿,一边说着阿杳近几个月的事。 淑妃笑说:「五六个月的时候就听她说‘伯伯’什么的,还道这孩子早慧,后来才发现就是爱咿咿呀呀地跟着旁人学着念叨,大抵自己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近来才开始正经学着说了。」 小孩子都是这样,早些的时候会念词也多半没什么意识,就是看别人说着自己觉得好玩也跟着学,将近一岁才能认着人来说。 皇帝听得一笑,跨过门槛一看正好见阿杳由乳母护着爬到面前,蹲身就到:「学说话了?叫爹。」 阿杳歪头望望他,显出几分陌生的「你是谁」,却没有怕生的意思。 「长得真快。」谢昭抱起她,也觉得新奇。此前没接触过这么大的孩子,全然不知几个月没见就能长出近三寸出来,抱在手里也明显沉了,颠一颠还咧嘴笑,还伸着小手要抓他的鼻子。 雪梨站在几步外看着,有点无所适从。 谢昭抬头就看到她蔫蔫的,想起宫里回话说她好久都没再来阿杳,知道这里面有自己不知道的事,便抱着阿杳走近了,笑向雪梨道:「看见阿杳都不高兴了?有心事?」 雪梨神色一木,阿杳可不管这个,伸手就扯她宫绦,拽着上面的流苏穗子咯咯笑。雪梨心里矛盾极了,又想陪她玩又不敢,踌躇一会儿后跟她抢穗子:「帝姬……」 谢昭骤然一凛。他看看雪梨又看看阿杳,淡笑着问:「都生分成这样了?」 雪梨眼眶微红——这是她这几个月来最不开心的事了! 可是她没办法啊,淑妃把话说得那么明白,她再如常行事不是自己找不痛快?为这个,她好几个月都没来看阿杳,不是不想她,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眼下见他察觉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淑妃就在旁边呢,她总不好告淑妃一状。 皇帝稍沉了口气,笑容敛去:「朕其实听说了,你只在明轩君要见阿杳的时候来过一次,之后再没来过,阿杳在柔嘉宫的时候你也没去看过,是不是?」 淑妃面容僵住,她并不觉得自己那天的话错了,但是皇帝的这些「听说」让她觉得害怕——他在为阮氏盯着宫里。 雪梨点点头,嗫嚅说:「御膳房事情多……」 「你五天才当一回值。」皇帝一语戳破她。雪梨闷了闷,左右为难,终于如实说:「奴婢和帝姬的身份……」 「谁提醒你身份的事了?」皇帝的目光凌然一扫淑妃,复向雪梨道,「朕都没嫌弃你,你管别人干什么?」 雪梨再怎么样也听得出这话其实不是冲自己发火而是冲着淑妃去的了,觑觑淑妃后收回目光,可算朝阿杳笑了:「阿杳!」 阿杳咯咯一笑。 一言一语就像一记耳光直接抽在了淑妃脸上,她僵了好半晌,见皇帝头也不回,终于知道不得不为这事赔个罪了。咬牙看看阮氏,又狠不下心在她面前丢这个脸,掂量再三,狠狠地别过头去,忍而不发。 皇帝自始至终没听见淑妃谢罪,离开悦和宫时便脸色不太好。雪梨倒是开心了,压了几个月的阴云散去,又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 前后的反差落在谢昭眼里,直让他觉得这几个月太委屈她了。淡看了她的笑容一会儿,他道:「朕给阿杳带了不少东西回来,你回头和陈冀江一起送来吧,当面给她看看,看她最喜欢什么。」 第四十八章 「诺!」雪梨明快一应,心里正想是不是该让豆沙缝点穗子多的东西给阿杳抓着玩呢。 谢昭沉了须臾,又说:「也给你带了些东西……」 他也不知怎么有点异样的情绪。好像特别难以启齿似的,说完就扭过头去随手揪路边枯树的叉子,又并不清楚自己这是在躲什么。 再回到紫宸殿的时候仿佛整个气氛都变得轻快了点,小歇了片刻,晚膳呈了进来。雪梨一看最先进来的是两个端着火锅的宦官就笑了:「吃火锅啊?」 谢昭也一笑:「是,一起吃?」 雪梨:「……」 让她这么一同用膳显然是不合规矩的,谢昭蓦地也有点尴尬,但想想话都说出口了,就索性理所当然地劝下去了:「天冷,吃火锅舒服,再说也没人挑你规矩上的事。」 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雪梨想了想……似乎也可以? 他都不在意规矩了,她还在意什么呀?而且火锅这东西还真是只能「蹭别人的」,宫女自己在房里支个小炉子并不方便,配菜有多,肉什么的又要新鲜的,准备起来可麻烦了,自己准备弄不过来,让别人帮忙又不合适。 而且……她还挺想他来着。打从到了御膳房开始总能见到他,突然长久不见,她还好生适应了一阵子来着! 谢昭看她不坚定拒绝就知道这是没扛过火锅的诱惑,心下笑着让人添椅子到桌边,陈冀江一边腹诽规矩愈发松了一边又觉得习以为常。 椅子、碗筷、酱料都添好,这厢各样菜点也呈进来了。 雪梨望见为首的人一愣:「汀贤?」 「雪梨。」汀贤颔首一笑,手中的两碟牛羊肉放到案上,笑意不减地打量雪梨,「近来好么?我在外还怕你在宫里有事……」 「我没事……」雪梨简单地应了一句就下意识地去看皇帝的神色。她心里总有个意识就是「御前规矩严」,所以不管皇帝带她多松,她在紫宸殿的时候还是鲜少跟旁人多交谈。目下见汀贤这么无所顾忌地交谈很有些意外和不适应,好在皇帝也衔着笑,未见有什么不快。 谢昭已经习惯于在吃这些东西的时候自得其乐,菜上齐了就让旁人都退下,抬眸扫见汀贤欲言又止的样子,待她退出去后看看雪梨,宽慰说:「有什么话你们回去慢慢说。」 「嗯!」雪梨点头一应,见他先倒了羊肉下锅,目光寻了寻,夹了冻豆腐扔进去。 宫里备火锅多是花样多但每一种的分量都小,比如这一碟冻豆腐就四小块,雪梨捞了一块出来慢慢吃,先在碟子里把汁水挤掉大半,然后扔进麻酱里让它前前后后吸满酱。 这东西因为吸了汤汁总是烫口得很,她就吃得很慢,吃完手头这块再拿勺在锅里找…… 其他三块都不见了?! 谢昭从容不迫地把最后一口豆腐扔进嘴里,筷子直接探入锅里一夹,夹了两片羊肉扔到她碗里:「几个月没见都瘦了,多吃肉。」 ……才不是因为没好好吃东西才瘦了呢! 雪梨心下不服,瞥瞥他,解释说:「奴婢还窜个子了呢。」 谢昭但笑不言,自顾自地继续吃着,再抬眼的时候,她果然还是乖乖把那两块肉吃了。 她吃饭的样子总让他觉得特别舒服,许不像后宫嫔妃那么「仪态万千」,但总吃得十分投入,细嚼慢咽品里面的味道的样子看着都享受。 秀色可餐。 这四个字在脑中一闪而过,谢昭顿觉一脸窘迫,扶额跟自己强调了句「这个用法不对」,又一声轻咳缓神。 雪梨抬头:「陛下不舒服?」 「没有……」他回话一抬头就恰上她的双眼,面上又一滞,闷头在锅里一夹,随便捞了个什么也不知道,直接噎到了她碗里。 雪梨低头看看碗里一截葱段整个人都傻掉了。 不吃不对,可是这东西怎么吃…… 虽然底料里的葱段已经被煮透了,但是咬不动啊!抬眸偷觑觑皇帝,打消了悄悄扔掉的念头——离得太近了。 片刻,谢昭觉出旁边好像不大对劲,定睛一看,就看到她在特别吃力地啃那截葱。啃得眉头都皱紧了还不放下,葱是一层一层地裹着,被她这么一咬一撕就成了一片片地摞着。 他一看就知道这肯定是自己刚才「干的好事」,赶紧伸筷子到她口边夹住,更尴尬了:「快放下,我没注意。」 雪梨长松口气,心安理得地把糊在舌头上的那一小块吐到旁边,然后看看皇帝夹着葱的筷子,立刻道:「奴婢去取双干净的来!」 「不用。」谢昭随意地把葱扔到旁边的空盘子里,「不嫌弃你。」 雪梨眨望望他,心里觉得陛下回来之后好像……怪怪的? 怎么总有点手足无措似的,刚才夹葱给她好像也不是有意戏弄她?而是不小心就夹过来了? 她犹豫了一会儿,取锅边架着的瓷勺捞了鱼丸给他,踟蹰着又问了一遍:「陛下真的没有身体不适吗?」 「没有。」他笃然道,定了定神,看向置在漆住边的樟木箱子,向她道,「你先吃着。」 然后他便朝那箱子走过去了,雪梨一看不知有什么事,也不好接着吃,就跟在他身后走了过去。 谢昭弯腰打开木箱,满箱的东西映入眼帘。 沿途带回的东西太多,这一箱都是些小件,他就让人直接放进来了。 见她跟过来,谢昭胳膊碰碰她:「挑喜欢的吧。」 雪梨在宫里见过的好东西也不少了,却还被箱子左侧隔板后放着的数支钗子吸引了目光。 那钗子……她完全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大多是做成各样花朵,每一支都颜色鲜亮。 ——会吸引目光就是因为颜色太鲜亮了。和常见的做得「栩栩如生」的花簪不同,这个钗子流光溢彩又透亮,让人一看就知道「嗯,这是假的」,但又偏会觉得美得摄魂夺魄,花瓣又都看着精巧纤薄,整支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怪异美感」。 简而言之,她原本以为「做得像真的」才会好看,这个硬生生反其道而行,愣是让她懵了。 她拣了一枚小小的插梳托在手里,好像是桃花,花瓣是浅粉的,花蕊是深粉,三朵花簇着,旁边几片透绿的叶子弧度各异:「好精巧啊……这是什么做的?」 「不知道。」谢昭无奈一笑,「晴州当地工匠的手艺,不外传,朕也不好逼问。」 她听言了然地点点头,眉梢眼底的神色显是有「民间奇才多」之类的感慨。谢昭见状暗松口气:喜欢就好。 她不知道,这个簪子最初就呈到御前一支,他不经意地一看,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雪梨戴着会不错」,这才特意着人置办去了。 彼时他心里想得简单,觉得去南边走一趟总要带点东西给她。回来再见到她时却莫名紧张了,也可能是分开得久了有点摸不准她的喜好,竟心中惴惴地担心她会不喜欢。 雪梨真的好喜欢这个东西,那个光泽好像照得心里都软了。左看右看间不禁有了笑意,也愈加放松下来,又问:「汀贤戴的也是这个吗?」 「汀贤?」谢昭一怔。 第四十九章 雪梨望着他道:「她耳边那个,奴婢刚才以为是玉片的来着……其实应该也是这个?」 「哦……」谢昭这才想起来了,点头,「是,刚送到的那天随手赏了御前的人几个,她正好在跟前。」 这么一想,他还记得岳氏特意挑了那个梨花的,在一堆东西里显得特别不起眼,他听到她自言自语说:「每天都能见到雪梨啦!」——他当时险些把那支钗子扣下给自己留着看。 谢昭看着她对那个小小的桃花插梳爱不释手,信手拿起来往她鬓边一戴,再看看她这一身橙色的齐胸襦裙,又默默地给她摘了——不太配。 「先放下吧,一会儿让人一起给你抬过去。」他把插梳放回箱子里,雪梨一愕:这是打算都给她?! 放眼望去里面足有四五十支啊! 「拿着玩吧,想送人也随你。」皇帝噙笑道,一句「专门为你买的」却不知怎的又咽回去了。 嘶……自己今天怎么畏畏缩缩的?在自己殿里到了无所适从的地步。 他正正色,把箱子一盖,又颔首说:「先吃饭吧。」 岳汀贤回到住处,小院里一时都挺开心。苏子娴让她歇着,亲手沏了茶来给她,福贵拉着她问东问西,好奇南边都有什么趣事。 一贯和汀贤不怎么亲近的豆沙则有点闷,站在两步外听着,偶尔附和着笑两声。 汀贤倒主动拿了个盒子给她,含着笑说:「这个给你。」 豆沙客气地道谢后接过,打开一看,是一对珍珠耳坠,接着便听汀贤又道:「陛下赏的,我戴显肤色暗,你拿着吧。」 豆沙听得有点别扭,还是先行收下了,抬头往院门一看:「梨姐姐!」 她借着这个正好就把耳坠的话题绕过去了,盒子往石桌上一放就跑过去迎雪梨,走进了又忙刹住脚,福身:「陈大人。」 「哟,豆沙也长高了。」陈冀江悠哉哉笑得和煦,看起来心情大好,甚至还拍了拍豆沙的额头。 他吩咐身后的宦官把箱子放下,又跟雪梨寒暄:「这几天好好歇着吧,到了新年的时候可有的忙的。」 「诺,奴婢知道。」雪梨应下。去年新年的时候她是陪着陆夫人过的,不过每天都折回来一次,单是看一眼也知道会忙得焦头烂额。 陈冀江满意点头,一甩拂尘就走了,雪梨要塞银子谢他走这一趟他也不收——嘿,哄着雪梨的差事那都是好差事,日后说不准有多大好处,不差她这点银子。 他一走,刚刚「规矩」了片刻的小院就又恢复热闹了。福贵抢先打开箱子,看着里面大多说不出是什么的东西,半天才憋出一句:「陛下给你的?」 「嗯。」雪梨点头,刚打算让他们各挑喜欢的拿去用,子娴狠一握她手腕,疼得她一下子语结了。 干什么啊! 雪梨怒瞪子娴,子娴却不理她,面不改色的,合着疼的不是她。 「听说雪梨去了后宫又去紫宸殿侍膳,该歇着了。」子娴攥着她的手腕不松,交待福贵和豆沙一起把里面的东西收拾出来,先放到豆沙房里去,而后不由分说地拽着雪梨的胳膊就朝房里去,声音压得很低,「我有事跟你说……你来你来!」 吹熄灯后,房里就黑漆漆的。这天又是阴天,月光星光都看不到,屋子里静谧得很。 可这样的静谧已经持续了许久了,岳汀贤犹是睡不着。心绪涌动着,蹿得心跳不稳,让她越来越觉得烦躁。 翻了个身,索性不再试着入睡,面朝墙壁自顾自地想起来。 已经很多个月没有过这么明显的恼火了,随驾在外的那些日子她重获了久违的满足。她做事足够机灵,手艺也好,陈大人都对她称赞不断,陛下随手赏下的东西也不少。 但是一回宫,这种满足就又烟消云散了。雪梨不费吹灰之力地就把她拼命揽来的关注都带走了,一切又回归了原样。 岳汀贤秀眉紧蹙着,紧紧攥拳许久都仍冷静不下来,须臾,一拳狠砸在墙上,砸得关节生疼。 从进宫开始她就是最优秀的那一个,同龄的小宫女里没有比得过她的。她学什么都快、也肯下功夫练,女官们没有不喜欢她的——在雪梨子娴都还在练刀工打下手的时候,她就已经在跟着女官学调味了,连邹尚食都夸她有天赋。 后来御膳房缺人,她想握住这机会让自己混得好一点,没少走关系通人脉。后来这事也真成了,和她同来的还有雪梨和子娴,其他的都比她们年长。 那会儿她志气可足了,年长的宫女们会比她们早出宫,雪梨和子娴的厨艺又都比不过她,御膳房兴许有一天会统归她管。 然后,有那么一阵子真难啊。 汪万植变着法地欺负她们,日子过得暗无天日的,她一度觉得不会有比那再惨的日子了。 可再后来,她发现不是这样的。 陛下亲自救了雪梨走、罚了好多人、拿汪万植喂了狮子。之后就什么都不同了,雪梨得到了这处院子,陈大人让她和子娴来同住,后来又来了豆沙和福贵。 ——岳汀贤慢慢地觉得,这比被汪万植欺负的日子还要难熬。 雪梨每天出入紫宸殿,听说陛下时常专门备些点心给她,日子久了岳汀贤都能摸清御膳房里做的哪些东西可能是给雪梨的了。许多都是不合陛下口味的,但陛下还是会叫给她。 不止如此,御前上下、包括御膳房,所有的人都只看重雪梨了,偶尔说起来,都是说「阮氏运道好」、「今天阮氏做的那道菜陛下喜欢」什么的,再也没有人在意她怎么样了。 就连那个针线宫女豆沙,旁人说起来都是「阮氏身边那个豆沙」——可是凭什么?雪梨、子娴还有她的位份是一样的。 而就连豆沙自己也是更听雪梨的,对她交待的事能缓就缓。这样岳汀贤觉得既奇怪又不忿,不明白雪梨凭什么如此不同。 她也想劝自己说「雪梨运道好」,但从雪梨受封「御膳女官」开始,汀贤心底的不忿就再也压不住了。 明明她才是厨艺最好的那一个,论刀工、论味道、论会做的种类,雪梨哪样也比不过她,充其量只是多些奇思妙想而已,怎么就能让陛下这么看重?! 她甚至偷偷打开过雪梨的柜子,拿出那枚白菜型的小印看了许久。那东西真漂亮,每片叶子的纹理都细致得像是真的,但底下那四个字却灼得她眼睛疼。 从来没有过那样的嫉妒。 岳汀贤想着今晚的事一声轻笑。她前脚塞给豆沙那副耳坠、雪梨后脚就带了一箱子东西进来,还是陈大人亲自护送的,打脸打得真是够狠。 「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她呢喃自语着,心底愈发确信自己并没有哪一处比雪梨差,雪梨能让人看重,她更可以。 只要陛下肯。 另一边,皇帝在紫宸殿里有些心不在焉。 其实奏章只剩了三本还没看,他却硬生生磨了半个时辰也没什么进展。看上两行就禁不住地走神,一会儿想起雪梨满是委屈地望着阿杳又不敢动、一会儿又想她吭哧吭哧努力啃葱段…… 这不大对劲——他在外面总想起她的时候,那是因为见不到,怎么回来了还想? 第五十章 左思右想,谢昭觉得问题没在自己身上,他除了离开了几个月之外一切如常,正事闲事都没耽搁。 那是雪梨的问题? 他思忖着一唤:「陈冀江。」 「陛下。」陈冀江上前听命。 「你有没有觉得雪梨不太一样了?」皇帝眉头深锁地问他,说完觉得似乎没说到位,又道,「好像说话做事总能……让人过目不忘?」 哟喂…… 原想回一句「女大十八变,自然不一样了」的陈冀江猛把这话咽了,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着。 他忍不住地斜觑皇帝,不作声地直偷偷咂嘴,心说陛下您这是……多没对姑娘家上过心啊?我一宦官都知道这叫「怦然心动」啊! 当然,这话他不能点出来,他要真说了,皇帝问他怎么知道的怎么办?他总不能说「臣在挨那一刀之前对邻家妹子也这样」吧?! 陈冀江垂眸默默。遥想他那会儿还小还懵懂呢,品出其中心思都是进宫当宦官之后的事了,不然他才不进宫! 静了静神,他敷衍回说:「臣没注意。陛下是不是途中颠簸太疲惫了?早点歇着?」 无法定下心神的谢昭一脸忧愁地支着额头沉了一会儿,吩咐说:「让御医开副安神的药来吧。」 不然睡也未必能睡着。 雪梨翻来覆去一夜没睡,寅时不到她就索性坐起来了。 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昨晚苏子娴把她拖到屋里,斩钉截铁地跟她说:「我觉得汀贤在跟你较劲!」 她自然很懵啊——好几个月没见了,怎么突然就较劲了? 然后苏子娴一五一十地跟她说起了她回小院之前的事。从汀贤回来到跟她们说沿途的各种事情、看各种赏赐,再到汀贤趾高气扬地给豆沙塞耳坠都说了个遍。 大致说完之后,子娴又强调了要紧的,原话是:「你让我照说一遍我也说不出来,反正……字里行间就觉得那是有意炫耀,我瞧瞧数着,她还有意无意地提了至少三次‘唉,可惜雪梨没去’这样的话——这不是刻意要比么?不然平白提你干什么?御前没去的人多了!」 当时雪梨皱眉撇嘴:「这有什么可比的啊?」 可细想下去也是。她们三个一起到了御膳房后关系是近了,但是岳汀贤有个和她与子娴大不同的地方,便是她一贯好强。所以这些日子下来她若觉得眼红了……也真合她的性子。 觉得不是子娴多心之后,雪梨就更觉得这事烦了。拉着子娴商量怎么办,商量来商量去,得出的办法也只是:「避着她点好了,别跟她那么亲近。」 汀贤暗中跟她们较劲而已,又没伤人没做坏事,她们能怎么办? 所以也只好这样。雪梨默默决定以后慢慢疏远汀贤,自己呢,也活得谨慎点,别什么都跟汀贤说了——不拿御前的事激她,她大概会感觉好一点。 倒是子娴又给她补了个略细致点的办法:「陛下再赏你什么,你也别拿出来跟我们分了——我真缺什么会主动跟你要,决不跟你客气。汀贤啊……啧!」 给了她有点赔了自己的东西还捞不着好。 雪梨明白苏子娴的意思,也拿定主意以后就这么办了。可躺在床上还是会心烦意乱,毕竟相识这么久了,突然「较劲」起来,感觉太不好了! 在床边如同雕塑一般地坐到寅时一刻,想了想,起来盥洗,然后早些去紫宸殿「报到」吧。报完到她就到御膳房去,切一天土豆丝或者揉一天面团什么的宣泄一下情绪,光烦心没用。 她进殿时听说皇帝正要用早膳,原打算不进去了,请陈冀江帮忙禀一声她来过了,结果陈冀江呵呵笑说:「来都来了,还不进去见个礼?」 结果雪梨一踏进内殿,就看见当着早值、正来呈膳的岳汀贤了。明明已经想明白了,此时心里竟还是很有点不舒服,看岳汀贤笑意盈盈地将手里的点心呈上、然后笑意更深地一福……她看得好别扭啊! 「陛下大安。」她如旧福身见礼,谢昭抬头看,稍有一愣:「怎么起这么早?」 「睡够了就起来了。」雪梨低头回道。 岳汀贤从容不迫地也施完了那一礼,而后走过来握她的手,笑说:「正好,我们一起去用早膳?今天有豆沙包呢!」 若没有子娴说的那些事,雪梨还觉得这样亲热挺好的。现下却是面容有些僵,滞了会儿才应说:「好。」 谢昭扫了眼膳桌:「雪梨。」 雪梨抬眸看去。 他指了指面前略远处一只碟子:「这儿也有豆沙包。」 二人俱一怔,皇帝已信步走过来,手指一挑雪梨颈前的斗篷系带,拎着帽子将斗篷摘下来交给身边的宦官,一哂:「外面天还黑着,冷得厉害,吃完会好些。」 吃饱了本身会暖和一点,而且那会儿天也会再亮一点。 雪梨咬咬唇抬眸偷瞄他,他又笑道:「来吧,趁热吃。」 「诺。」雪梨正跟汀贤别扭,再加上「御用早膳」的诱惑,屈膝一福就应了。 皇帝转而随口向岳汀贤道:「退下吧。」 雪梨就随着他去落座了,各样佳肴放在眼前,谢昭想了想,也没特意把那碟豆沙包端给她——刚才就是岳氏提了那么一句,也不知她想不想吃,如果想吃她自然会自己拿;如果不想吃,他端给她她也非吃不可了…… 想想昨天的葱段! 他一边想着一边看她,她第一筷子夹的果然不是豆沙包,而是灌汤包。 这个灌汤包他也挺喜欢,皮薄馅大汁足,而且加了蟹肉蟹粉,汁水十分鲜美。用筷子夹着吃不行,汤会漏得到处都是,必须用筷子夹过来之后拿瓷匙托着,一口咬下去之后赶紧吸里面的汤汁,鲜香就漫了满口。 雪梨又是一贯的「吃起东西很认真」的样子,在汤包上轻轻咬了个小口,明眸一眨不眨的,她稍吸了吸里面的鲜汤,就伸手去拿旁边装醋的小瓷壶。 一点点米醋从小口灌进去,她总是这么吃的,不倒太多就不会压住本来的鲜香,这样一融合又不会显得那鲜香太腻。 她吃得太投入,谢昭在旁边看着都不忍打扰她,就噙着笑等她吃完了两个灌汤包,递了眼色示意宦官盛碗粥给她。见她粉唇微启吹热气了,才「趁机」道:「你和岳氏怎么回事?」 「岳氏?」雪梨目光全投在眼前的红豆粥上,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是谁。 「岳汀贤。」谢昭也一笑,将盛白糖的瓷碟子推到她面前,缓缓又道,「你们俩之间肯定有什么不痛快,说来听听?」 怎么看出来的啊…… 雪梨被他这话弄得都紧张了。昨晚吃火锅前她也跟汀贤说了两句话来着,那会儿他可没这么问;今天……回想起来汀贤今天和昨天的态度好像是差不多的,那就是从自己脸上看出来的? 这么一想更心虚了! 雪梨偷眼瞧瞧,知道自己没本事敷衍他,只好如实地弱弱道:「这事说来……话有点长啊!」 她是想着早朝的时候快到了,说起这个万一误事就不好了。谢昭却无所谓地喝了口豆浆:「慢慢说。昨日朕刚回宫,今天免朝歇一天。」 第五十一章 原来如此! 雪梨这才松了口气,从善如流把昨天子娴说过的事情都跟他又说了一遍,子娴说的那番「总结」她也没落下,然后自己又补了一番话:「不过这些奴婢都没亲眼看着,只是听子娴这么说了,自己也觉得是那个意思……」 谢昭就大致懂了,想了想,问她:「那你信得过子娴么?」 雪梨重重地点点头:「信得过!子娴和奴婢关系最好了,从前有困难的时候也都一起扛着,她不会骗奴婢的!」 如果苏子娴没说谎,那就真是岳汀贤有问题了。 谢昭今天原也打算好好休息一日,便很有兴致想想这些闲事。见她说完之后就大睁着水眸望她,他把糖碟拿起来一递,示意她边吃边说。 雪梨就乖乖往粥里加糖了,瓷匙拌来拌去的,听得他问得小心:「你想怎么办?或者,如果朕帮你的话,你想朕怎么办?」 雪梨手里的瓷匙一滞,回话闷闷的:「不知道。」 实话。她昨晚和苏子娴想出来的那个「办法」……老实说她们自己都觉得不叫办法。太被动了,那个法子若能让汀贤心里舒服点不再较劲则以,如果不管用,她们也没别的辙。 至于陛下如果要帮,她没想过这个啊…… 谢昭一哂,在旁边循循善诱:「你想想?」 雪梨认真思量着,脑子转,手里的瓷匙也跟着翻来翻去,想了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抬眸看看他,蹙眉恳切道:「奴婢觉得……让陛下帮忙,这事就太大了!」 汀贤除了跟她小较劲外也没干什么,让九五之尊直接出手……打她一顿还是直接喂狮子? 雪梨发自肺腑地觉得没那么严重! 于是她想了想,还是把自己和子娴的心思说了:「奴婢觉得也就是日后不多理她了就是了……御膳房那么多人,我们走得太近了,所以互相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格外容易看对方不顺眼?兴许疏远了就不会了?」 她这话也有道理。但谢昭想了想,还是摇头轻笑——她看事情就看一层,这回考虑到「离得远近」姑且算看了两层。可其实更深一层的事儿也算是直接放在她面前了的:岳氏会在她们面前炫耀赏赐,归根结底是他赏了。她在御前这么久,稍多想点就会知道他不是会对宫人赏赐太过的人,其中的「度」拿得一贯还是挺紧的。 这一趟下来赏岳氏的东西算很不少了,珠钗首饰绫罗绸缎都有一些——这个呆梨怎么就想不到是有别的原因呢?! 至于这原因,他是因知道岳氏跟她关系好才乐得看重了些,东西多赏点也不打紧。这种细由乍看正常,实际上若换个心思缜密点的宫人,一准儿能想到这是岳氏主动露脸了才会让他知道这个。 这雪梨嘛…… 谢昭一边心底低笑,一边把手边一碗鸡汤小馄饨也推到她面前。 啧,不指望呆梨子懂这个了,她能每天这么安安心心认认真真地这么吃东西就好,想太多影响食欲,还不如交给他。 吃完早膳,雪梨到御膳房准备上午的点心。按理说岳汀贤是当上一班值,这会儿该回去歇着了,她却还是在膳间见到了汀贤。 虽然心里别扭但毕竟没撕破脸,雪梨就和气地询问她怎么没回去歇着,汀贤笑说:「敏姐姐风寒了,我替她一天。」 雪梨下意识地就想说「这么连着当值多累啊」,话到嘴边又忍了——还是不多这个话好,累归累,但汀贤没准正希望这么多露脸呢! 天正寒着,上午下午各一次的这点心也多是挑热乎暖胃的做。过了片刻崔婉拿了膳单来,虾仁蛋羹交给雪梨,让汀贤去做蒸饺,另还有几样烧麦、蒸豆腐什么的,也各有人去做。 约莫半刻后,徐世水来了。 他好像也没什么事,就在膳间里踱着步子看来看去,要是旁的宫人这会儿大抵已经轰出去了,但他身份放在那儿没人敢轰。 倒是规矩一贯严的崔婉还是有些看不下去,上前挡了她的路,一福:「徐大人您要吃点什么?我们给您做。」 「哦,不劳烦、不劳烦……」徐世水笑得眼睛都眯成缝了,瞧着特客气。又踱两步,到了雪梨和汀贤用着的灶台中间,先看看雪梨,「你这是做蒸蛋?」 「嗯,是虾仁蒸蛋!」雪梨脆生生答说。 她到底和徐世水比较熟了,应完这一句觉得不说点什么不合适,又问他:「大人吃不吃?给您添一碗?」 徐世水还是那句「不劳烦」,再看看汀贤:「你这是做什么呢?」 「是蒸饺。」岳汀贤垂首道。 徐世水「哦」了一声:「这个淑妃夫人爱吃……正好,一会儿淑妃夫人带着帝姬过来,这蒸饺和蛋羹各添份吧,蛋羹是给帝姬的,就别放虾仁了,也别做太咸。」 「诺。」二人齐一应。 雪梨想一想说:「要不要给帝姬拿小碗做,甜咸各来一样?」阿杳明显爱吃甜的。 徐世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不得不说,他挺喜欢雪梨这个优点——做菜不死板。和旁人光记「谁喜欢几分糖」什么的不一样,她更能把别人的这些喜好融会贯通在自己脑子里,做哪样的时候都能拿来用。比如这蒸蛋吧,旁人可能就跟他似的,知道个「别做太咸」,她就立刻能想到再搭个甜的出来。 要不怎么连陛下都喜欢呢?这姑娘看着呆,其实是「又呆又机灵」。 徐世水心思转着细品这事,越想越觉得太有意思。是以即便自己此行的重点不是帮雪梨出风头,他也乐得顺手再让她出个风头。 他点点二人,说:「一会儿你们俩一起送过去。陛下器重,你们一同干这事,准没错儿。」 「陛下器重」四个字落进耳朵里,岳汀贤的双眸分明一亮。 紫宸殿里,平安帝姬和皇帝直接的氛围是热的,周围就冷了……总的来说有点尴尬。 淑妃特意来这一趟就是为了谢罪的。昨天当着雪梨的面她拉不下脸,傲骨一起来觉得大不了就是被陛下斥一顿——结果陛下倒是没发火,人走了之后她自己越想越绷不住了。 总归是什么后果都摸不着才更可怕。 于是矛盾再三,淑妃还是决定过来,主动把这事收个尾。原想着天寒地冻不带帝姬了,可她又怕自己独自一个人来皇帝会不见她。 现在见倒是见了,可皇帝话不多,在她行完礼吩咐上茶然后就让她自己喝去了,弄得她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阿杳倒是怡然自得,也不理奶娘,在地上爬得挺利索,咿咿呀呀地自言自语着直奔皇帝去,到了皇帝脚边伸手就拽袍摆,一看就特使劲! 淑妃心里「咯噔」一下。 谢昭倒不在意,弯腰把阿杳抱起来放在膝上,接着就豁出去随她折腾了。阿杳摸完眼皮按鼻子,小拳头一攥就朝他嘴上糊,他也不生气,实在被折腾地受不了就伸直胳膊把阿杳举得高高的。 阿杳「啊——」地一声又叫又笑,过了一会儿被放下来,定定神便锲而不舍地继续折腾养父! 雪梨和汀贤端着点心进殿时就看见阿杳被举得可高了! 谢昭个子本来就高,再伸直胳膊,雪梨都得仰头看阿杳了。 第五十二章 二人都忍着笑装没看见,向皇帝见完礼又朝淑妃一福,然后把给皇帝的几样点心端过去、给淑妃的蒸饺呈到她手边。给阿杳的那两样蛋羹雪梨原想交给奶娘,还没说话就听皇帝温声跟阿杳说:「让你雪梨……姑姑还是姨?喂你吃蛋羹好不好?」 雪梨:「……」 阿杳还在傻看着皇帝明显没听懂,但她可不能装没听懂! 雪梨第一回干起了喂孩子吃东西的活,如临大敌地喂了三四口之后……发现还是挺好玩的。 阿杳好乖啊! 她舀一勺送到她嘴边,阿杳就张开小嘴「啊呜」一下吃进去。蛋羹做得嫩,她牙没长齐也照样吃着不费劲,吃完吧吧嘴还要,雪梨就笑眯眯地在给她喂一口进去。 阿杳你太可爱了啊…… 雪梨喂着喂着觉得自己的心都快比蛋羹软了,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象自己以后嫁了人一定也要个女儿! 她要什么好吃的都做给她,穷尽宫中所学把她喂得白白嫩嫩的! ——但是嫁人感觉还要好久啊。宫女大多二十四五才放出宫,现在算起来还有十年呢。 雪梨不禁叹气,大感要是没进宫就好了。若没进宫现在已经可以嫁人了,没准明年就有个女儿了,后年女儿就有阿杳这么大了……就可以喂蛋羹了! 她一边味着一边胡思乱想,被晾在旁边的淑妃看得脸都白了,又见皇帝冷着一张脸,滞了须臾,终于面前蕴了点笑:「阮姑娘……」 雪梨望过去,淑妃没待她放下阿杳离座起身就赶忙道:「之前的事是本宫不是……本宫不知道你和阿杳的生母那么亲近。」 怎么居然亲自给自己道歉了?! 雪梨有点蒙。她哪知道皇帝无形中给了淑妃多大压力,直被淑妃这番话吓了一跳,赶忙道:「夫人别这么说,夫人是为阿杳好。」 这边互相客气一番上一篇就算翻过去了,谢昭看着闲书静听着松了口气,终于看向手边的那碟蒸饺。 蒸饺做得白而规整,隔着皮都能看到里面馅的颜色,每一个都一样大,褶子齐整好看,确实是好手艺。 不过若论手艺,他也真不差这一个人就是了。 岳汀贤压着心念在旁边垂首站着,见皇帝执箸夹那虾饺,一颗心猛地提起来了。 其实数算起来,她呈到御膳桌上的东西也不少了,随驾出去的那几个月因为人手少、她费了心思,更有许多她当着面呈上去的。 但每每看到皇帝尝自己做的菜仍旧会紧张,岳汀贤平了平息,再定睛看去,却见皇帝在咬了一口那蒸饺后蓦皱了眉。 「陛下……?」她心弦一紧,低声细气地小心问说,「可是……不好吃吗?」 皇帝眉头未展,将那没吃完的蒸饺搁在一边就尝别的去了,也没理她。 徐世水在旁垂着头同样不言,心底一声轻笑——这也就是岳氏对这些「不成文的规矩」同样不熟,还问呢?多什么嘴! 换个资历更深的女官过来,准就当即明白自己近来的日子不好过了。 那「不成文的规矩」里有这么一样:皇帝大多时候不会对菜肴显出特别的喜恶。 所以当初雪梨那道冰糖炖梨被皇帝格外一夸,就让她得以顺利晋位了。而反过来,若皇帝明摆着显出什么特别的不喜欢来,做这道菜的人起码三个月别想往御膳桌上呈东西,至于三个月后能不能也得看运气。 鲜少拿这种「不成文的规矩」暗地里折腾人的谢昭稍抬眸睇了雪梨一眼,她没察觉这边的事,还在一勺勺喂阿杳吃蛋羹呢。 小孩子吃东西到底慢,但她也不急…… 还挺自得其乐的。 年关一天天近了,看出皇帝心情还不错,宫中因听说南巡时的消息而生的紧张气氛也松下来了些。各宫嫔妃该赏宫人的赏宫人、该置办新衣服的置办新衣服,年味慢慢地出来了。 正则宫里,七王谢晗装病装得生无可恋。 最初装病是为了赶紧见到皇兄,把该说的事说清楚来着。结果见了面之后,皇兄一语戳穿他装病,还一派「压根没疑你」的样子,然后就让他接着装。 于是满宫乃至满朝听说的,都是皇帝怀疑南边苛捐杂税的钱和私自锻造的兵器是贡给七王了,这才把七王叫去斥了一顿,弄得七王一病不起。 ——始末听下来,谢晗知道这是和大局有关的安排。但三四个月装下来仍无奈得很,心下还是忍不住暗搓搓地觉得皇兄这是故意整他呢! 在外面的时候是天天闷在船上或者闷在马车上,回宫之后就是天天闷在正则宫里,什么都不能做啊…… 七王现下十五岁,过了年关虚岁十六,这个年纪的男子天天被关在屋里别说多难受了。可是也只好忍着,还得装得像,他觉得自己都可以演戏去了。 身边的人里,就张康和丁香知道实情,来外人的时候这二人偶尔哭一哭表示担心,这是做给外人看的;楚良媛性子比较「正」,素日都喜怒不形于色,他回宫后养病的这些日子她一早一晚过来问安,言辞间的担忧也有,哭闹倒是从没有过。 真正提心吊胆地就只有易奉仪了。 看他总不好,易氏就特别扛不住,有好几次明明想好好说话让他开心,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避出去缓过来后再回来就谢罪,谢晗还得宽慰她,宽慰几句她眼圈又红了…… 倒是这种事次数多了,二人反倒亲近了些。谢晗不敢告诉易氏实情,但再见她要哭,就抢先一步哄她说「没事啊,没事,我感觉挺好的」什么的,之后的谢罪什么的就自然而然地免了。 张康和丁香互相看看,觉得挺好。 这天易奉仪却是和楚良媛一同来的,进门见了礼,还没说话呢,易奉仪就先哭了。 这情状可没有过,宫人们面面相觑,楚良媛没好气地一瞪她,声音四平八稳地禀话:「殿下,过了年关又是采择家人子的时候,惠妃夫人方才召妾身去说了这事,说是太后吩咐给殿下身边……再添两个人,问问殿下想要什么样的,惠妃夫人帮殿下留意。」 怪不得易氏扛不住,这话连楚良媛在说到一半时都滞了一瞬。 谢晗躺在榻上滞得更厉害了:干什么啊!自己才十六岁啊!楚氏、易氏是正经召进来的不说,尚寝局那两个比他年长的大宫女也都是按规矩封了孺子的。 ……母后怎么还要往他这儿塞人啊?正则宫住不下了啊! 也不知是不是和他有过同样的顾虑,楚氏颔首浅笑,主动又提了句:「殿下来年要赐府出宫了,听说陛下已为殿下挑好宅子了。」 谢晗:「……」 旁边的易氏眼泪已经淌下来了,一点声音都没有地垂首站着,手指头都攥红了。 原本只是装病的谢晗这回真的觉得头疼了,躺了一会儿蓦地起身往外去,必须见皇兄去不可! 他一急就直接往外冲了,照他自己的意思直接冲过去最快,而且还泄愤。 丁香和张康吓了一跳,这么过去之前不是就白装病了么?赶紧吩咐把暖轿备好,把七殿下拖回来塞进去,张康一叠声地跟他念叨:「殿下冷静些……冷静些!」 第五十三章 好在到了紫宸殿的时候,谢晗已自己冷静下来了,上长阶的时候没忘了装得很虚弱,进了内殿施礼都施得软弱无力。 皇帝气定神闲地让旁人都退下,只留了陈冀江在,殿门一关上,七殿下他就「变身」了。 「皇兄!能晚点给臣弟赐府吗?在采择家人子之后就行……」 谢昭听说了惠妃刚召楚氏易氏去说了给七王添人的事,从他一进殿就猜到他要说这个。当下也不觉得意外,抿了口茶:「晚赐府有什么用?母后拿定主意要给你添人,晚赐府也不过让人家先回家待嫁去。」 谢晗傻眼。 谢昭这么应付着他,自己心里其实也是同样无奈。来年采择家人子,他这当皇帝的其实才是头一个要「添人」的啊!照他自己的意思,他对这个没兴趣,前朝的事已经够多的了,后宫就是个给他平添压力的地方。 再者,上一回选进来的他还没见过几个呢,何必再多几个放在宫里当摆设啊?让人家好好嫁人多好? 他这么想着,可「不选」这话一说,母后不答应,惠妃淑妃也轮着来劝,他也为这个头疼五六日了。 ——所以七弟你自生自灭去吧,大哥我自顾不暇,没空管你啊! 谢昭心底自语着这个,从容不迫地把垂头丧气地七弟给打发走了。想了想又心里有愧,让陈冀江赶上去递了句话:「病可以好起来了。」 各样情况好像都是一夜间涌过来的一样。 年关将近、七殿下病愈、采选在即,后宫一片议论,连带着六尚局都跟着热闹了。 但雪梨的这一方小院里,半点都热闹不起来。 岳汀贤因为蒸饺的事至少三个月不能往御膳桌上呈东西,紫宸殿自也轮不到她进了,眼下过得跟「赋闲」似的。偏巧还赶上宫女们可以晋晋位的时候,御膳房这边几乎都往上晋了一阶:子娴由恭使晋了常侍、她这「御膳女官」的名头别人不敢改,就直接把份例用度都提到了正五品,典籍上也添了句「章和六年末,晋正五品」。 汀贤晋位的事就自然而然地因为那碟子蒸饺给压住了——她还比雪梨子娴厨艺都好,本是直接晋一品上去都有可能,现下煮熟的鸭子飞了,看谁都不顺眼。 几天下来,雪梨心里不太好过。 她并不知道汀贤在外面的时候借着和自己交好的幌子在陛下面前博注意的事,只知道自己说完了「较劲」的那点事之后陛下就找蒸饺的茬了——所以她就觉得这茬找得有点过啊,只是几个月不能呈御膳也就罢了,还耽搁了晋位,汀贤其实也没把她怎么样。 于是虽则皇帝很「体贴」地直接找了汀贤的茬、让汀贤并不能把这事赖到她头上,她还是越想越心虚…… 眼瞧着年关近了,雪梨左思右想之后,挑了匹质地上佳的缎子出来。这缎子是皇帝南巡时给她带回来的,桃红底色上用金银线绣出花枝,看着妖娆华贵却并不艳俗,做个斗篷拢在外面最合适了。 雪梨有那件白狐皮的斗篷了就暂没动这料子,现下咬咬牙拿给豆沙,让她照着汀贤的尺寸给做件斗篷出来。 「过年了,这颜色喜庆。里面多塞点棉,边缘镶个白毛边吧。」她边想边说,看了看布匹的幅宽长度,又道,「够用的话你给自己也做一件,若不够我那儿还有个浅粉的,质地一样,回头拿给你。」 豆沙一贯听她的话,觉出她可能是想缓缓关系,抓紧赶制,不过两天就做好了,刚好除夕。 斗篷送过去,岳汀贤却没收,豆沙拿回来的时候有点为难,见雪梨也面色不好,踌躇道:「我再去试试……」 「算了。」雪梨不想让她为难,伸手把斗篷拿过来扔在床上,蓦地扫见豆沙手心里两道紫痕,眉心皱蹙,一捉豆沙的手,「这怎么回事?」 这种紫痕在她们宫女眼里太熟悉了,是竹板打的。板子落在手心上可疼了,虽然伤不到筋骨,但这疼痛能折磨人好多天,尤其是干活的时候最可怕——汪万植当初就拿这个欺负她们来着! 豆沙自也不好拿「磕的碰的」这种理由蒙她,往回缩了缩手,垂首说:「昨天下午我拿厅里的点心吃,岳姐姐瞧见了,说我没规矩……」 雪梨怔了一瞬,遂即便怒了! 她一贯喜欢在厅里放些点心,就是为了让他们吃着方便的,从汀贤子娴到福贵豆沙都很习惯这个,两年来都是如此。 她觉得这院子里就他们几个,都是宫人也分不出什么尊卑,过得舒服自在才最重要嘛! 汀贤突然拿这个刁难豆沙算怎么回事? 冤有头债有主,她若知道皇帝挑蒸饺的错是因为她,拿豆沙出气就不对;若压根不知道……拿豆沙出气就更不对! 这事横看竖看都跟豆沙没关系嘛!豆沙既不进御膳房也不去紫宸殿,汀贤拿她出气不就是欺负她年纪小位份低么? 雪梨打开柜子取了一盒子蜜饯往豆沙手里一放,安慰她说「没事啊不理她,以后该吃还吃」,自己推门就出去了,打算跟岳汀贤说个明白。 这么下去不是个法子,就照汀贤这样逮谁看谁不顺眼,矛盾只会越演越烈。还不如早点摊开了说清楚,能做朋友就做,不能做朋友就少打交道。 雪梨推门而入的时候,岳汀贤正在房里读着书。房门猛被推开她面色一凛,睇一睇进来的雪梨,又缓出一笑:「有事么?」 雪梨站在门边蹙蹙眉:「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你别拿豆沙出气。看我不顺眼你冲着我来,对着豆沙去那叫柿子捡软的捏!」 她性子一贯的软,这话却说得并不客气。汀贤也有些意外,滞了一瞬拍案而起:「你横什么?陛下给你个女官的位份你还真拿自己当回事了,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汀贤借着这事把从前的火也撒了出来,至此就吵开了。 子娴过来帮着雪梨,她脾气本来又爆,一句句回得全在点子上:「陛下赐的位份也由得你多嘴?你嫌命长?」 豆沙和福贵在中间拉架,雪梨还好,汀贤和子娴就算硬碰硬地来劲了,一言一语针尖对麦芒。好在都是在宫里久了的,面子薄,针锋相对骂出来的话也就那么回事。这要是搁外头,估计就要扯着脏话骂街了! 子娴说汀贤「给脸不要脸」,汀贤骂子娴「跟红踩白势利眼」,骂着骂着骂急了,汀贤猛一推过来劝架的豆沙,豆沙猝不及防地跌到一边,额头在桌角磕一口子。 这回全老实了,房里鸦雀无声。 磕破了就得请医女,请医女就得禀陈冀江,陈冀江铁定得问怎么回事。就算这个能敷衍过去也还是有麻烦——过年,宫里不能见血,怕晦气。生孩子什么的另说,其他的,都免不了罚。 雪梨一细想魂都快吓飞了,但最后还是只能她去禀陈冀江——汀贤才不去呢,推子娴和福贵去也不合适,她好歹混得好,他们去可能就更惨了。 在外殿等了半天才等到陈冀江,她把事跟陈冀江一说,陈冀江都差点给她跪下:「小祖宗!大过年的你们干什么啊?」 她们也不想啊…… 第五十四章 雪梨后悔不已,早知道不去跟汀贤掰扯了。她不去,汀贤就不跟她吵、子娴就不来帮忙,豆沙也就不会在劝架中被推那一下了…… 陈冀江一个头两个大,知道过年的时候讲究最多,进殿去禀的时候头都不敢抬。 一刻之后,四个姑娘连同福贵一起,全跪到内殿去了。 皇帝听陈冀江说完始末就沉了脸,把五人召来后,面上也是阴晴不定。 不过人虽然都叫来了,他也无心再问一遍话——听她们扯来扯去大抵更不好办,还不如就按自己的意思办了。 五个人跪在下头谁也不敢吭声,寂静了半晌,皇帝轻咳:「福贵是劝架的,没什么错,下去吧。」 福贵大是松气,赶紧叩首谢恩告退。退出殿外就琢磨着是不是该去太医院讨点药,一是豆沙上了,不知道陛下许她请医女不许,二么……雪梨子娴汀贤里估计难免得有挨罚的,也得用药。 内殿里,皇帝的目光停在豆沙脸上。 她额角磕的伤口不深,但没包扎,一直流着血呢。被传来的也急,打从进殿起就一直拿帕子捂着额头,这才没让他看到「一脸血」的盛况。 皇帝想了想:「豆沙也是劝架被误伤,传太医来看看。不过到底新年见血,扣两个月俸禄。」 ——豆沙直觉得自己死里逃生! 她一直可害怕皇帝了,觉得这回死定了,听言也忙不迭地叩首谢恩,接着有年长的宫女上前把她带了出去。 就剩下三个御膳房的了。 谢昭知道这事跟苏子娴吵架吵得厉害有关,忖度着,道:「苏氏杖三十。」 雪梨大惊:「陛下……」 皇帝淡横她一眼,续说:「过年不能见血,先记下,日后有错一起罚了。」 说白了就是日后再没有需要杖责的错,这事就算了。 苏子娴面色惨白地松下一口气来,叩首谢恩之后,同样着人扶出去。 「岳氏亲手伤的豆沙。」皇帝眸色微凛,顿了一会儿,平心静气地道,「不能留在御膳房了,回尚食局去。也杖三十,过完上元自己到宫正司领去。」 岳汀贤后脊顿时一阵凉气窜过,愕然望着皇帝,不太明白怎么能……明摆着差别对待?! 同样是过年不能见血,苏子娴就「先记下,日后有错一齐罚了」,没错就算了,她就得过完上元挨板子去? 陈冀江在旁边也是忍不住撇嘴:陛下您真是一本正经地行护短之事! 岳汀贤不敢问,咬咬牙叩首应了,眼角淡一扫雪梨。 皇帝显然是越罚越重的,从福贵什么事都没有到豆沙罚两个月俸禄,再到她连在御膳房都不能留、还要领三十板子。 岳汀贤心底一缕快意划过,乐得一会儿打听打听阮雪梨的下场。 「奴婢告退。」岳汀贤也叩首退了出去,殿里就剩了雪梨还跪着。 皇帝冷着脸睇她,她低着头也能感觉到那视线,心里可虚的慌了,克制不住抬眸觑了一眼。 谢昭与她目光一触,面色骤沉:「闭门思过去!」 正值除夕呢,雪梨就这么开始了闭门思过的日子…… 很难过啊。虽然若没有这事,她就要去宫宴上累个半死,但同时她也是想看看这一年里规模最大的宫宴是什么样子的。 再说……她未必就一定是去宫宴。前阵子说起过年的事,卫忱说了,若他除夕得空就给她也告个假,趁着巡视带她到皇城城楼上看看烟火去。 现在好了,烟火没有,顶多数数星星等到新年的钟声撞响。 当然了,不止她难过,整个小院里也一点年味都没有了。 岳汀贤回来就被宫人盯着收拾东西回尚食局,豆沙被叮嘱伤口不能受风,只能在屋里缩着,苏子娴和福贵被陈冀江提点说「雪梨闭门思过,你们别去哄她,让外人听了不合适」,也就同样只能在房里闷着。 各自躺在各自的房里,四个人脸上都写了一个「惨」字。 更让雪梨不安的是,陛下说让她「闭门思过」,她不太知道要「思」什么「过」。 后来吵架吵急了的是子娴和汀贤,把豆沙推得磕破头的是汀贤。她真的觉得自己的错只在最初的时候不该去找汀贤理论啊! ——可是这个她早就谢罪过了!入殿之后陈冀江和皇帝说完大概经过,她立刻就为这个谢罪了! 所以陛下现在让她「思」什么呢…… 星辰漫天的时候,卫忱敲开院门就看到雪梨「借酒消愁」正苦思。 来给他开门的福贵也不多话,低着头默默就回去了。他走进院子雪梨都没反应,直到他把绣春刀往她面前的石案上一放:「傻了?」 「……」雪梨蓦地回神,赶忙起身见礼,「卫大人!」 卫忱从容自若地在石凳上坐下了,手里拎着的点心放到案上,口吻悠悠:「从宫外带进来的,过年吃着玩。」 这种从宫外带东西、而且还是吃的的便利也就他们御令卫有。 雪梨望着摞起来的几个纸包的点心,耷拉着脑袋摇头:「闭门思过呢。」 卫忱嗤地一笑:「陛下让你闭门思过,又没不让你吃东西。怎么着,你想绝食跟他对着干?」 那倒没有! 被他这么一说雪梨立刻就去开那点心了。点心用纸包着,外面还有绳子扎着,绳子下附着张方纸写明种类。 雪梨开了枣泥的和莲蓉的,也不拿盘子,直接用那纸垫着放在桌上。然后又拿了茶味的放在福贵门前、青梅的放在子娴窗台上,分别叩叩门告诉他们门口有点心,拿进去吃。接着又把豆沙的拿去给豆沙,也是往正屋一放,朝她屋里喊一声就立刻出来了。 卫忱笑看着她这么百般小心地跟谁都不多话的样子,等她坐回来之后问她:「陛下很生气么?」 雪梨想想,摇头:「好像也没有……」 很生气的话应该就不是闭门思过这么简单了吧。她拿了干净的酒盅给卫忱也甄了酒,问他:「大人怎么这时候来了,陛下吩咐的么?」 「不是。」卫忱衔笑饮了口酒,「例行巡视,前面宫宴正忙,陛下不知道。」 所以是专程来安慰安慰她呀? 雪梨顿时觉得特别感激,又怕干巴巴道谢听起来会尴尬,就伸手取了一小块自己喜欢的桃脯添到他杯子里,同时说了句:「多谢大人。」 酒是皇帝南巡时差人送回来的雪梅花酿,味道香甜颜色淡青;果脯也是从南边来的,那一带喜欢拿这种并不烈的甜酒泡着蜜饯喝,也合雪梨的口味。 卫忱可是一点防备都没有,一口饮下去从口中一直甜到腹中,怔了一会儿才咳出一声来缓缓嗓子。见她又倒酒给他,赶紧搜肠刮肚地找话题喝,不然就只能干喝这甜酒了。 卫忱有意识地寻话,二人就开始「谈天说地」了。他见过的世面又多,带着她聊天轻而易举,片刻工夫就让她把被罚闭门思过的忧愁感甩开了。 二人从阿杳聊到陆大人和陆夫人、又讨论了一下阿杳到底该叫雪梨「姑姑」还是「姨」的问题,最后卫忱说应该叫姨,因为她显然跟何皎更亲。 定下来这个雪梨挺开心——阿杳早就开始学说话了,对她的称呼一直理不清让她挺苦恼,人和人聊天,称呼上模糊不清总归有点怪。 第五十五章 顺着这个一不小心就扯远了。卫忱笑说他们俩是干兄妹,阿杳叫他‘伯伯’、但叫她‘姨’也有点怪,也不知阿杳会不会觉得晕。 雪梨冷不丁地想起卫忱比陆勇还略年长一点呢,脱口便道:「您比陆大人还年长呢,陆大人的女儿都一岁了,大人您还不成亲吗?」 卫忱闲散地转着酒盅的手蓦地一滞。 漫天璀璨星辰洒下的一片银光下,他的笑容显有些僵住,静了一会儿,一仰头将杯中已盛了一会儿的甜酒饮尽了,笑意中多有几分落寞:「陆勇说没就没了,我也不知自己能活到哪一日。成什么亲?白白拖累妻儿。」 雪梨十分后悔,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她低着头又给他斟满酒,窘迫地寻着能缓解气氛的话,心思转个不停,末了鬼使神差似的说出的一句却是:「陛下待阿杳挺好的……」 「但我们不能人人都塞个孩子给他吧?」卫忱的神色恢复如常,半开玩笑的口气。雪梨放松地一哂,吐吐舌头,又轻声劝他:「大人也别刻意避着这事,没准真遇到有缘人、能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呢?」 他这么高的官位、又能去那么多地方,没准什么时候就碰上个「英雄救美」、「一见钟情」的机会呢? 雪梨心里想得热闹但没说,她偷眼望望卫忱,卫忱似正凝神思量着什么,面上的笑容看起来不太真切,却又始终都在。 和卫忱胡侃着过了除夕,心情不算太差,但除夕之后还是很沉闷啊…… 原本几个人过得热热闹闹的,吃饭时当值的在御膳房吃,不当值的就在厅里一起吃。现在汀贤走了、豆沙养伤、雪梨思过,吃饭的时候就被反衬得特别萧索! 雪梨照例是先点膳,每天的御膳膳单会先行给她送过来这一条并没有因为闭门思过而改变。但其他几人被提点不能跟她多说话,用膳的问题上也改成了和御前其他人一样的规矩,御膳撤下来之后分到手里是什么就吃什么。 雪梨蔫耷耷的没胃口,看着荤菜的菜名就觉得腻,他们又不一起吃,就索性循着自己的性子全点素的,蛋都不想吃。 紫宸殿里,谢昭心里也不安生。 他都没罚过雪梨啊……那天把她打发走之后,他就一直克制不住地在想当初她被汪万植欺负后哭得惨兮兮的样子。接着有意识地安慰自己说闭门思过而已,远没那么严重…… 但还是不安心啊! 于是扛了两天之后,年初三,皇帝冷着张脸让陈冀江把雪梨这几天点膳的单子拿来看看。 陈冀江应「诺」之后心里笑得都停不住了:陛下您真是就差弄个结实又软和的盒子把她装起来了!这是多怕她有个好歹啊? 膳单拿过来一看,皇帝的脸色就跟雪梨这几天点的膳一样了——绿了。 陈冀江在旁边直暗地咂嘴:陛下您绿什么啊?就吃这么几天素饿不死她好么?您逢祭天斋戒都不止三天啊? 但这天皇帝倒是没说什么,一直到了年初六,又让拿膳单过来。 双手奉过去,陈冀江就听见一声特别清晰的倒抽冷气的声音。 陈冀江垂眸:……不至于吧? 其实这会儿正值新年,王公贵族们挨个进来觐见,一天见不到第二天还得来,有的一等就要等到上元,在外头也就敢吃口尚食局送来的点心。 所以若这么细一比,雪梨吃吃素真不是什么大事。 但这话陈冀江不能说,也不敢说。他眼观鼻鼻观心地在自己心里头念叨:甭废话!阮氏不一样,她不能饿着!——虽然不知道哪里不一样,但她就是不一样!就不一样! 谢昭可不知道旁边的大监心里都拧麻花了,他揉着额头正在认真发愁「雪梨把自己熬病了怎么办」的事。偏今天肯定还不得空,一上午了,他连口茶都没顾上喝,现在是到了晌午才得以小歇一刻。 没空去威逼利诱她吃饭啊…… 谢昭揉着额头苦思了半天,末了一喟,沉重道:「给她备的新年礼,叫人给她送去吧。」 「诺。」陈冀江想想那新年礼,偷翻白眼直叹气:闭门思过还思得日子这么丰富,您说您关她干嘛? 小院里,雪梨正躺在榻上发呆呢,窗外寒风呜呜咽咽的,弄得心里好孤寂啊。 听到外面有动静,她到门口一看,五个宦官气势汹汹地来了,其中四个是御前的,另一个不认识。 她也不知这是出了什么事,吓得够呛,迎出去之后说话都不稳:「几位中贵人……」 为首的那个级别略高些,上下一扫她:「女官,外头冷,咱进去说。」 雪梨一颗心跳得扑扑的:好害怕好害怕!最怕的就是这几个人是来奉命问她思过思得怎么样的,她基本什么都没思出来啊…… 进了小厅,他们用劲一拎,把手里拎着的小木箱放在地上了。 那木箱大概长宽一丈,瞧着又厚又重。雪梨正奇怪周围怎么有好多小洞呢,刚才把她劝进屋的那宦官说:「这是陛下吩咐给女官送来的新年礼,女官您打开看看,没事的话咱家就回去复命了。」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雪梨刚才的忐忑不安都荡然无存了,满心全是对这新年礼的好奇。蹲下往小洞里看看,黑漆漆的看不着什么,就伸手开了箱子。 映入眼帘的东西吓了她一跳! 里面的东西原本正睡着呢,蓦地有光线照进来也吓了一跳,警醒地一睁眼,看看周围好像没有危险,又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雪梨一脸又惊又喜的神色太明显了,那四个御前的一看,互相递了个眼色,不作声地就走了。 等她回过神来再抬头的时候,眼前就剩了压根不认识的那个。 「这、这是……」她傻眼望着箱子里那个棕黄色的大毛团,想伸手摸又不敢。 那宦官看着也就十四五,上前欠身笑道:「女官别怕,它还没满月呢,打从出生起就跟人在一起,温顺得很。」 「哦……」雪梨还是不敢伸手,看着它握在那儿眯眼呲牙甩尾巴就害怕。 ——它毕竟是只狮子啊! 一人一狮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了一会儿之后,小狮子醒过身来了,大大地扯了个哈欠爬起来,走到雪梨跟前,站起身两只爪子往箱子沿上一搭…… 乌溜溜的一对招子里写着俩字:你谁? 雪梨的心一下就酥了。 也不多犹豫害怕了,上手就摸它的耳朵,它的耳朵圆圆的,毛稍微有点扎。三两下之后也不知是摸舒服了还是怎么的,小狮子抬头就把脑袋往她手心里蹭! 啊啊啊你是狮子吗?狮子不都很凶吗?你就是个大点的猫吧! 雪梨被它蹭得更不怕了,抱起来搂在怀里哄,其实自己被小狮子「哄」得不好不好的,什么都忘了,连旁边还有个大活人杵着都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反应过来之后她有点不好意思:「多谢。你回去吧,改天我向陛下谢恩去。」 那宦官却笑了:「女官,这东西您自己可养不了。小的是驯兽司的,陛下亲口吩咐让小的留在女官这儿。」 雪梨:「……」怎么送个狮子还搭个人? 第五十六章 但既然「陛下亲口吩咐」了,就不是她能客气推拒的。赶紧收拾地方给他住,岳汀贤空下来的那屋就给他了。 安顿好后问了名字岁数又闲聊了点别的,雪梨得知这宦官叫杨明全,今年十五岁,八岁那年进宫起就在驯兽司,跟动物打交道比跟人都多。 杨明全说:「女官就叫我小全子就行了,大人们都这么叫,连名带姓的显得生分。」 这个事上雪梨也没跟他多争,寒暄了一番之后拿了点碎银外带一些点心给他,算见面礼。说起来点心不值钱,但雪梨瞧着,他见了点心比看到银子眼睛还亮呢! 也是,宦官跟她们宫女不一样,宫女都是民间普通人家选进来的,到了年龄还得放出宫嫁人去,宦官挨完那一刀之后这辈子就算交给宫里了,能不能被当个人看都另说。 所以混不出头的小宦官亏嘴的很多,一个月也见不到多少油水。 雪梨想了想就让他先去歇着,自己悄悄叫了福贵来,她跟福贵说:「那个新来的小全子是比你大三岁,但得要你照顾着他点——你看啊,他比你还瘦多了,在驯兽司吃得没准还没‘兽’好呢!」 福贵二话不说就应了,拍着胸脯保证「阮姐姐你交待的事我肯定不含糊」。 然后福贵一脸身负重担的样子就跟杨明全混眼熟去了,雪梨舒口气,蹲下身笑望着卧在脚边的小狮子,手一摊:「来抱抱!」 小狮子听得懂……就怪了。 它被她弄得一脸迷茫,抬头看看她的脸、低头看看她的手、再抬头看看她的脸,歪头想了会儿,伸出爪子搭在了她手心里。 雪梨心中直呼「好可爱」,伸手一架就把它抱起来了。闻了闻身上,应该是洗得很勤,香香的,就安心地把它放到了榻上,然后愉快地玩了一个下午! 攒了几天的郁气一扫而空,连自己正闭门思过这事都抛到九霄云外了,只觉得这小狮子看都看不够。它精神着她就追来追去逗它玩,它困了她就抱着它睡,一边挠它的肚子一边数它身上因为年龄小而未褪的小黑斑。 小狮子偶尔伸个懒腰或者翻个身什么的,抬眸瞧瞧正抱着自己傻笑的人类,又继续睡。 苏子娴当值回来的时候,小狮子正在院子里撒欢。 吓得子娴一声惊叫,愕了半晌之后,颤抖着问雪梨:「你你你……你养的?」 「陛下赏的。」雪梨揽过小狮子抱住走向苏子娴,好在苏子娴胆子也不小,定下气之后也伸手摸它的头。 小院当晚就彻底热闹了。 雪梨子娴福贵一起围着狮子玩,听小全子说各种养狮子的趣事,说到「这是陛下那对云鬓松令生的崽子,一窝三个」的时候,正养伤的豆沙也忍不住出来了。她近来被那道伤弄得有点低烧,见了狮子也不觉得难受了,又揉又摸玩得不亦乐乎。 ——什么?雪梨正思过,他们一起闹得太厉害不合适? 谁还记得啊! 等到小狮子又一次打哈欠犯困的时候,小全子给它弄了奶来,盛在盆里让它自己喝。 雪梨好奇地用手指点了一点凑在鼻子边闻闻:「狮子乳吗?」 小全子忍不住笑:「这是羊乳,有时也用牛乳,听说这样喂出来比较温顺。」 吃了温顺动物的奶就会比较温顺?好像也有点道理。 第二天,所谓的「闭门思过」就成了她搂着小狮子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醒来之后觉得好饿,这是昨天玩得太累了。 雪梨继续自得其乐着,正当值的苏子娴心惊胆寒地进了紫宸殿。 算起来她总共见过皇帝两回,第一回是除夕问罪那天,第二回就是今天——上回不是说杖责三十先记着、再有错一起打吗?子娴一路都在想自己又犯什么错了! 正好是上午来觐见贺年的朝臣们离开的时候。已经初七了,人明显少了不少,退出来后请去侧殿,中午了嘛,尚食局呈了膳点来。 子娴跟着徐世水从一众朝臣间穿过去,进了内殿,行了大礼,连口气都不敢喘。 「雪梨过得怎么样?」皇帝问得直截了当。 子娴一愣,心里对该给哪个答案十分挣扎…… 她也知道陛下一直护着雪梨,说过得不好吧,怕陛下担心;可若说「过得可好了跟狮子玩得特开心,陛下您放心吧」……好像又特别找死。 雪梨闭门思过呢,还是说得有个闭门思过的样子好,显得她知道错了,才会比较合陛下的意吧! 于是子娴一叩首:「在房里闷了好几天了,不怎么吃东西,也不怎么说话。」 皇帝微一凛:「昨天今天也这样?」 「嗯……」苏子娴心虚,又强撑着气,「昨日还是。今日……奴婢还没见着她。」 她自欺欺人地想至少后一句是实话——她一早就去当值了,雪梨那会儿还没醒呢! 谢昭一颗心就沉得提不上来了。 他想让雪梨自己想明白些事,但可不想为此闷坏她。 殿中安寂须臾之后,皇帝让苏子娴退下了,又静了一会儿,他起身往外走:「去看看雪梨。」 陈冀江一滞,劝说:「下午还有大人觐见……」 「不误正事。」谢昭平静道。 陈冀江一看,得,陛下这是又把午膳省了。 皇帝一路走得急,陈冀江追着都费劲,结果还没到小院就听到笑声,陈冀江心说「苏氏你欺君啊?!」,再抬眼一看陛下的神色,竟是明显舒了口气的样子。 谢昭缓出一抹笑走进去,小狮子正好被雪梨追着朝这边跑来,被他一把抱起来。 「……陛下大安!」雪梨面色发白地下拜,谢昭把小狮子夹在胳膊底下就朝屋里走,其余几人还没赶出来见礼呢,他就已进去了。 迈过门槛扭头跟她说:「进来。」 雪梨忙从地上爬起来跟进去,小狮子被他夹着,可怜兮兮地望着她,谢昭蹙蹙眉头,把狮子递到她怀里:「抱着。」 雪梨抱着小狮子,垂眸低首,一副乖乖听训的小模样。 谢昭站了会儿之后蹙蹙眉头:「也不请朕坐?」 雪梨继续垂首:「陛下您坐。」 谢昭瞪她一眼,去身旁的桌边落了座,又跟她说:「狮子放下,来坐。」 她赶忙如言把小狮子放地上了,刚要去落座又觉得不对,先去沏了茶奉过来,然后才过去低眉顺眼地坐下。 谢昭板着脸喝茶,拿余光打量她:还真是瘦了。 眉头微挑,他气定神闲地问她:「想明白没有?」 「……」雪梨最怕他问这个了,面容紧绷了半天,才摇摇头。 她「想明白」的那一层那天都谢过罪了,他想听的肯定不是那个。 小狮子撑着前爪在皇帝身边蹲着,看他们俩说话不理它就有点失落,扑到皇帝脚面上吸引注意力。 皇帝扫他一眼,抬脚一翻把它翻得肚皮朝上,轻踩住,眼底三个字:老实点。 小狮子挣了一会儿毫无用处,上嘴咬又没长牙,谢昭随这小东西在脚底下闹腾,淡然喝茶:「你知不知道这小院里你是主人?」 雪梨点点头:「知道。」这个意识她还是有的。 第五十七章 这方院子是赐给她的,其他几人都是随居。虽然说不上「主仆」,那也基本可以分个「主客」之别出来,所以有什么事也多是她拿主意的。 比如每天点膳。 谢昭看着她一脸懵懂的神色淡笑:「你是这儿的主人,这方院子里的事你说了算,在这里你的位份又最高,和谁处得不好了,你可以直接让她走。」 雪梨同意他这说法,又低头喃喃道:「奴婢不好意思说……」 一同共事那么久的人,让她怎么亲口把人往外轰啊…… 「自己拉不下脸你也可以去告诉陈冀江,或者来告诉朕。」谢昭缓缓说着,温和的口气里寻不出在「训话」的意思,见她垂首思量,续道,「但你挑了个最难看的法子。当面和她理论?无所谓豆沙有没有伤了,你作为主人的面子都已经折了。」 雪梨面显讶色,这是她从来没想过的事儿。 岳汀贤不忿她拿「御膳女官」来「炫耀」,但仔细想想,如果她那天就硬拿这位份压她一头,给自己撑一口气,她大概也只有服软的份儿。 毕竟这是宫里,等级森严。 她若有所思地想着,翻来覆去地琢磨,耳边突然又传来一声:「呆梨子!」 「嗯?」雪梨想都没想就应了,反应过来立刻脸红:谁是呆梨子! 谢昭见她真答应了就一脸好笑,不理她的忿然,悠哉哉地喝了口茶,垂眸一扫忽地发现放弃挣扎的小狮子都在他脚底下打瞌睡了。 「……」他把它抱起来放在桌上,正正色,又道:「听着。」 雪梨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你大可以硬气点,自己先把一口气撑下来,就算一不小心闹过火了,也有朕替你兜着。」 他说得风轻云淡,雪梨却浑身栗了一瞬。 她有点发蒙地望望他,突然觉得他这样轻轻摸小狮子的样子…… 莫名地让她回不过神来。 打这之后,所谓的「闭门思过」就成了皇帝吩咐说「新年事多太忙,你索性多歇几天避过这阵吧」。 ——于是雪梨心安理得地歇到了元月十四,上元节当日时实在觉得自己在最忙的时候一连歇了半个月心里过意不去,便去为上元宫宴帮忙。 当日果然忙得喘不过气,不止是她,御膳房、尚食局、尚仪局的几百号人都是如此,来参宴的王公贵族们跟不轻省,又是相互敬酒又是各样礼数,雪梨一看他们就觉得自己算清闲的了! 更惨的就是皇帝了。别人守着礼数无妨,他那一干亲弟弟们可都是兴致高得很,虽然也说不上往死里灌他吧,但这个上来说「皇兄,臣弟敬你一杯」,那个举杯道「皇兄,咱们连饮三杯」…… 这是说明兄弟感情好,当着一众外人的面,他别说把人轰回去了,就就客气地表示不喝也容易让人多心。最好的法子就是敞开了跟他们畅饮一番,让满座觉得「陛下和各位亲王是一股绳」,这才能皆大欢喜。 于是御前一众宫人就眼睁睁看着陛下宴至一半时借口出恭然后躲到侧殿,灌了御医开的催吐药后吐得不省人事,再喝一盏醒酒汤,小歇半刻后神清气爽地回到正殿去,继续。 如此到了第二回的时候雪梨都觉得心疼了。这么喝酒伤身是必然的,而且宴饮之下其实很难好好吃东西,边吃边聊还喝风,伤得就更厉害了。 她想起从前在尚食局的时候,每逢盛大宫宴过后陛下必定要食欲不振几天,她们当值就总是提心吊胆的,私底下也免不了埋怨他怎么这么难伺候,佳节一过就刁难人。 ——这么一看才知道这事不怪他啊!要是换了她,别说狂饮大吐后还好好吃东西了,她估计能瘫在榻上几天爬不起来,可皇帝还要上早朝、看奏章,正事一点都不能耽搁。 好可怜…… 雪梨心中戚戚然,戌时一刻皇帝第三回折去侧殿吐的时候,她拽拽徐世水的衣袖,把他拉出去了。 「怎么着?」徐世水眉头紧蹙,眼瞅着急着要进去——里面正忙着呢,他可真没工夫在外面和她闲着。 雪梨也知道他急,说得简明扼要而且语速也快了:「我不在宴上盯着了,回膳房给陛下做碗粥出来,大人您晚上劝陛下吃点再睡行不行?」 「哎……」徐世水面显难色。 他知道雪梨是什么意思,带着一肚子酒睡觉必然难受,若催吐过腹中空空如也地睡、头上酒气萦绕也难受,喝点温乎又软乎的粥下去能好些,也不那么伤脾胃,可是…… 徐世水苦叹:「算了吧。你瞅瞅这都什么时辰了,陛下回去必定累得厉害,谁还敢多嘴劝他吃东西啊?」 就算他不是皇帝,打扰一个一门心思想栽倒睡觉的人也是找骂,而他是皇帝……这可能就是找死了。 雪梨忧心忡忡,既明白徐世水的苦衷,又不想陛下为这个难受,踟蹰了会儿又道:「那大人看这样行不行……粥我还是去做,大人您跟陈大人说一声这事,一会儿回了紫宸殿若陈大人能瞧着机会就劝两句,不行就算了。」 「啧。」徐世水啧嘴,她这相当于明说师父比他会看眼色了,心里不太是滋味又不得不承认,想了一会儿到底点头了,「行吧。这粥你慢慢做、熬烂点,也不用急着盛出来,在锅里温着,这边宴席散的时候我叫人赶过去告诉你,你再送到紫宸殿就得了。」 「诺!」雪梨爽快一应,扭头就走了。 到了膳房,她在红豆粥和虾仁粥之间抉择了一下。要按她自己的口味肯定挑红豆粥,不过陛下不爱吃甜的,红豆粥不放糖又没什么吃头,喝完酒吃可能还会觉得有点苦。 那就虾仁粥吧,拿砂锅做。 雪梨动手淘米,每一个步骤都在心里过得特别认真。 虾仁比平常切得更细碎,免得他喝得大醉又急着睡觉没心思好好嚼。配菜用了胡萝卜丁,这东西煮透之后口感绵软微带清甜,吃着舒服。 姜末原本不想放了,怕喝完酒后再吃这个会觉得呛得慌。思量之后又还是切出了两小片的量,能稍微提点鲜。 这粥熬好的时候是戌时三刻,雪梨一吃口感适中,但是徐世水那边没传话来,就只能继续搁在砂锅里拿小火煨着。 四刻的时候就煮得透烂了,每一粒米都翻了花出来,熬得又浓又稠,她捞了一块胡萝卜出来放到案板上,拿筷子尖轻一点,就戳塌了。 如此仍是又过了一刻,到了子时出头才有御前宦官过来说前头宴散了。 砂锅取下来,雪梨手脚麻利地将锅收进食盒里,又取了空碗搁进去,那宦官抢着拎起来,连声跟她说:「女官去歇着吧,小的送去就行了。」 如此她也没跟他多客气,她早累得眼皮打架了。塞了点碎银给他算是道谢,雪梨基本是一路打着哈欠回去的。 连沐浴解乏的力气都没了,她强撑着简单地盥洗了一番,换寝衣的时候系系带的手都打软,一头栽在榻上凑凑合合地系好了,好像刚扯过被子盖上就已然坠进了梦乡。 这一觉睡得死沉死沉的,睡时总享受做梦过程、且第二天醒来总能隐约记住一点梦境的雪梨在睁眼后缓了缓,惊讶地发现自己好像连半个梦都没做,就这么「眼前一片黑」地睡到了日上三竿。 第五十八章 真是越活越娇气了!想当初在尚食局的时候她年纪还小呢,偶尔有事要熬一夜也就熬过去了,如今真是要「死于安乐」! 揉揉眼睛坐起身,雪梨听见了外面的笑声。 不是住在这个院子里的任何一个人的声音,是特别小的小孩子。她头脑发蒙地怔了好一会儿蓦地回过神来…… 阿杳?! 她纳着闷,挑帘就要出去看看怎么回事。已在她门槛边「蹲守」许久的豆沙起身就把她堵了回去。 雪梨更是一脸懵:「阿杳来了?」 「嗯!」豆沙连连点头,神色紧张,「今天平安帝姬生辰,早上陛下说要见帝姬的时候,淑妃夫人在悦和宫忙着为帝姬办生辰宴的事抽不开身就没一同到紫宸殿……陛下便带着帝姬过来了。」 豆沙一边说,雪梨一边在衣柜里找合适的衣服穿,听她说完就急了:「这是来了有一会儿了?怎么不叫我……」 豆沙低头:「陛下不让。」 好嘛,皇帝带帝姬在院子里晾着,她在房里睡得昏天黑地。雪梨自己都觉得自己这个御膳女官当得脸真大! 想着出门就要见到皇帝,她虽然心里着急,更衣盥洗也不敢匆忙了事,至于早膳就顾不上吃了,收拾停当后推门而出,抬眸便见皇帝就在面前的廊下。 谢昭听到门响转过头,雪梨垂首深福:「陛下大安。」 他「嗯」了一声伸手扶她,阿杳的笑声再度传过来,雪梨循声望去,这一定睛让她脸都白了。 「鱼香!」她蹙眉低喝,皇帝一怔:「……鱼香?!」 他有点茫然顺着她目光的方向看过去,那一边,阿杳由两个乳母护着,小狮子在她面前窜过来跳过去。 ……她给个狮子起名叫「鱼香」?! 那可是狮子啊!!! 谢昭神色复杂地瞧着她,雪梨可没察觉,又叫了两声,见鱼香玩得正欢不理她,心里一急就疾步走去,要把鱼香抱过来。 它最近正长牙呢,可能是因为长牙的过程有点痒,它就变得特别爱咬东西。小全子也好她也好,抱它的时候都常被它双爪扑住胳膊「吭哧」就是一口。 刚从牙床上露了个白尖的小牙倒是不锋利,他们都没被咬破过——可是阿杳还小啊!那么细皮嫩肉的,万一咬坏了怎么办! 雪梨存着「你敢伤了阿杳我就把你做成鱼香狮子」的心情,凶神恶煞地拽着它后脖颈的皮就把它拎走了,鱼香一被拎那块皮就浑身没劲,耷拉着被她拎回正屋门口。 待她折回来,谢昭终于皱眉不满说:「怎么给个狮子起名叫‘鱼香’?」 「鱼香多用葱、姜、蒜、糖、盐、酱油,炒菜之后汤汁多是它这个颜色……」雪梨一边低头摸鱼香一边认真回答,无意间一抬头看见皇帝眉头深蹙,知道是自己起的名字让他不满意了。 于是她扯扯嘴角,心虚地抚着鱼香低头:「奴婢随口叫的,陛下给赐个名?」 谢昭神色沉了沉。 他是不喜欢这个名字,但看她这个样子,又觉得「她高兴就好」。 给她的礼物嘛,没道理逼她随着他的喜好起名。再说,也真不能指望她起出什么霸气的名字…… 她没顺着「红烧狮子头」这名菜管它叫「红烧」就不错了! 谢昭自我安慰一番之后就觉得这名字还不错了,一边笑说「鱼香挺好」一边把它抱过来放到地上。鱼香脚一落地就又奔着阿杳去了,看得雪梨心惊胆战。 「朕听小全子说了它长牙爱咬人,不过你看着吧。」他话语平稳地淡声笑说,雪梨怔怔不解,甫一望他,他却换了个话题,「昨晚的粥不错。」 ……哎?! 雪梨一听就眉开眼笑了:「陛下吃了?」 皇帝点头:「吃了两碗。」 这是头一回有人在他喝得大醉、吐得凄惨之后劝他吃东西,他当时只想睡觉,陈冀江在旁边连唤了两声「陛下」就把他烦坏了。 他睁眼一瞪,结果陈冀江欠身说:「雪梨做了虾仁粥送过来,说陛下趁热吃些能睡得舒服点。」 他当时迷迷糊糊地皱眉在想「都什么时辰了还不睡觉?做什么粥啊!」,撑起身没好脸色地吃着吃着,就从胃里舒服到了心里。 之后一觉睡得踏实,早上起来头晕归头晕——毕竟喝了那么多酒。但对比起来,真是比从前大醉的时候感觉好多了。 他便真心实意地觉得应该来跟她道个谢,谁知话一出口,她看着比他还高兴多了,笑得眉眼弯弯,眼底像是浸了蜜糖似的,让他一时看得浅怔,话也自然而然地卡了。 「嗷呜!」鱼香在阿杳面前扑腾着一叫,雪梨蓦地回头又喝它:「鱼香!」 鱼香扭过头不解地望望她,她的目光同样全在它身上,弄得谢昭在旁边不知道接着说该说的话是否合适。稍作忖度,看出她这是真怕鱼香伤了阿杳,就索性先解释起这个来:「朕看了一会儿了,鱼香对阿杳挺小心的。」 ……它还知道小心?! 雪梨明显不信,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边,时刻准备着再度把鱼香拎回来。 话被噎在喉里里的皇帝挑挑眉,心里竟有点跟鱼香较劲的感觉,气结于她一直死死盯着鱼香不往他这边看。 于是又等了一会儿之后他决定不等了,直截了当地吐了三个字:「多谢你。」 「……?」雪梨猛回神,惊异望着他,愣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她怔然间鱼香又朝着阿杳「嗷呜」了两声都没把她的视线拽回去,皇帝瞥眼扫过,得意似的挑眉一笑,就把着雪梨的肩头将她转过身,推进正厅里。 正厅里,皇帝按着她坐下,道谢道得一本正经:「多谢你的粥,今天感觉舒服多了。」 「哦……那个、特别好做,没事……」雪梨别别扭扭,都不知道怎么应付这种道谢,更不太明白为什么就这么一句话,他非把她堵回屋里再说。 谢昭神色和煦、面带微笑地悠悠抿了口豆沙刚奉过来的茶。他是背对着门口、正对着她坐的,挑了个略侧的位置,清楚自己坐的这个位置刚好挡住她看向北侧廊下的视线。 ——这样她就看不到鱼香了。 谢昭按捺不住那点莫名生出的赌气情绪,搁下茶盏便槽牙暗咬,佯作随意地适当「提点」了她一句:「想看鱼香,往后日子还长着呢,朕不吃这个。」 雪梨一滞,转而意识到他是在说她的小兔子。 怎么突然说这个。她抬眼奇怪地觑觑他,自己就提过那一回,也没说他到处吃别人养的宠物嘛! 【卷二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御膳房的娘娘 卷一》作者:白糖罂 2、《御膳房的娘娘 卷二》作者:白糖罂 3、《御膳房的娘娘 卷三》作者:白糖罂 4、《御膳房的娘娘 卷四》作者:白糖罂 5、《御膳房的娘娘 卷五》作者:白糖罂 6、《御膳房的娘娘 卷六》作者:白糖罂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