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膳房的娘娘 卷三》 第一章 【正文开始】 二月末,正则宫冷不丁地扔了个石破惊天的消息出来: 七王身边的奉仪易氏有孕了! 这自然是个喜讯,事情禀到行宫,皇太后连夜差人送了令人瞠目的赏赐来给易氏,连带着一同赐给七王的楚氏都跟着沾光。除此之外,皇太后还体贴地主动说这回选家人子先不必给七王身边添人了,易氏安胎要紧,一切以孩子为重。 懿旨传到紫宸殿,皇帝听得心里五味杂陈。 眼下家人子都进宫待选了,七弟把他自己撂下了…… 啧啧,忒不够意思。 不过好在这事他自己应付也没什么大差别。家人子们统居在毓秀宫学着礼数也不用他管,到了三月末,着惠妃淑妃一同去看一次就是了。 四月初的时候,惠妃拟了名册呈上来,「看上眼」的,一共五十三个人。 按惠妃的意思,其中有二十五个是打算放到后宫的,十五个是已及笄的,拟的位份都高些;另有十个十三四岁的,位份都低,且都留在了惠妃、淑妃和位列九嫔的两位年长嫔妃宫里,意思大约是先留着,等到规矩学全了、对宫里熟了人也大了,再召见也不迟。 还有二十八个人就都是赐给亲王们的了,这二十八人的位份惠妃没给意见,要留给太妃们做主。 皇帝前前后后翻着名册沉吟了一会儿,先从二十八个人里划了十个,又从前面二十五个人里勾了一个家世较好、今年十七岁的出来赐给三弟。 然后他将册子一合递给陈冀江:「前面二十四个朕没圈过的,你看着安排女官位份,拨给太妃们吧。」 陈冀江:「……」 他心说您倒是孝顺啊,采选这么大的事儿,最后选一帮女官出来孝敬长辈?传出去又要气得礼部各位大人没词了好吗? 陈大宦官心里的腹诽犹如翻江倒海,一边犹豫地接了册子,一边终于忍不住问说:「陛下您……一个都不留?」 「不留了。」皇帝心思已然不在这上头了,看着北边雪灾后赈灾情况的奏章,随口回说,「选进来多拨个份例无妨,但何必耽搁人家姑娘?」 嘿,真行。陈冀江无话可说地应了「诺」,把这奏章收下,打算晚上用心琢磨去。 现在呢,他得先去柔嘉宫禀惠妃夫人一声——她爱不爱听他都得去说,和后宫有关的事不能绕着她走。 柔嘉宫里,惠妃如旧和颜悦色地让他免礼,还客气地着人赐了个座。 陈冀江当然也得客气,平日赐坐他敢坐一半,今天只敢坐一半的一半——差不多就坐了个沿儿。 他赔着笑缓缓地把皇帝刚才的交待一说,惠妃还没听完就傻眼了,懵了半天,问他:「陛下到底什么意思?」 陈冀江心说我哪知道他怎么想的啊,嘴上回的,当然还是陛下的「意思」。 他一字不落地说:「陛下的意思,是选进来多拨个份例无妨,但没必要耽搁人家姑娘。」 这句话让惠妃突然懵了神。 陈冀江施礼告退的时候她好像都没太反应过来,怔怔地应了声「嗯」就了事了,若是平日,她会差人去送送的。 这是句听起来无关紧要的话,陛下不想选人的原因而已,击入她心里的时候,却让她一阵恐惧。 她前所未有的清晰地觉得,她好像离皇帝越来越远了,她根本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一点也不。 初时听到陈冀江说陛下的吩咐之后,惠妃心中惴惴,胆战心惊地在揣摩这般安排是什么意思——是在侧面讥讽她不会挑人、挑不出半个合他意的人?还是在暗示什么别的? 末了却是这么个理由。 「多拨个份例无妨,但没必要耽搁人家姑娘。」 惠妃眉头紧锁地反复默念着这句话,想试着理解皇帝是什么心思,却是怎么想都觉得荒唐。 ——他现在对后宫的态度,摆明了后宫没有他看得上眼的人。那他一个皇帝,九五之尊,广招后宫挑一个能入他眼的出来才是要紧的呀,还有什么比合他的意更重要?他这是操什么闲心呢? 再说,就算是为那些家人子想,走这一遭不就为了飞上枝头么?能侍君是多大的福分?认谁都只能山呼万岁、觉得这是光耀门楣的事! 怎么让他那么一说,倒像是委屈了那些姑娘似的? 就算是失宠的日子不好过,那也是她们没本事罢了,不是他该担心的事啊…… 惠妃愈想愈觉得自己与他的想法大相庭径,这种感觉让她十分无力。她一直把自己放在「做他的内助」的位置上,且她自认大部分事上她做得不错。 可现在蓦地腾起的感觉让她没有自信接着做这些事了——她都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又怎么合他的意? 还有,这采选的事,他做出这样的决断,真的……不要紧吗? 三天后,紫宸殿中的气氛冷肃至极。 陈冀江都后悔替惠妃夫人通禀了——皇帝把宫人都遣去了,只他一人在殿里侍候,压抑得他喘不过气来。 惠妃夫人是带着皇太后的信来的,信呈上去给陛下一看,陛下脸色就沉了。 陈冀江心里直叹气:这不是等同于让陛下知道您和皇太后还亲近着吗…… 御座上,谢昭冷眼看着信,却发不出火来。 惠妃刚把信交到他手里,眼眶便红了。他问了她两句这信的事,就听说皇太后遣了个老资历的嬷嬷来。 宫里能称得上「嬷嬷」的总共没几个人,一个个都算是德高望重,六尚女官见了她们都不敢大口喘气。 没大事根本用不着这些人出面,谢昭不再多问也知道,这嬷嬷肯定是奉懿旨来训斥惠妃来着。 所以他虽然恼火她背着他跟皇太后禀事又到底忍了,这会儿他若也斥她,她夹在中间就太不好做人了。 静了一会儿,皇帝平淡道:「以后后宫的事,你不用再跟母后禀了。不然朕把后宫交给你干什么,直接请母后回来执掌后宫不就是了?」 「诺……」惠妃叩首,咬咬唇,又道,「臣妾是觉得采选的事太大了,才禀了太后一声。」 谢昭应了声「嗯」,抬手让她起来。 他也猜是这样,所以母后信里责备惠妃不明理、不知道在采选的事上劝他,他都替惠妃觉得不忿——旨是他下的,因为怕惠妃会劝阻,他才把后面的事直接交给了陈冀江。 他想这么做,别人根本拦不住,结果惠妃禀了太后,太后还反过来怪她? 皇帝神色沉冷地默了一会儿,又说:「你和南宫氏在宫宴上生过不快的事朕知道。朕不会册她为后的,你安心吧。」 「……陛下?」惠妃松气之余一哑。这是太后在信里提到的事,他这么说了,她可不敢这么回信给太后。 谢昭微颔首:「朕会自己给母后回话。」 他说罢也有点头疼怎么回这信合适——拒绝迎娶南宫氏不难,难的是拒绝完还不能让太后不快,不然万一太后回宫来说这事,又是他的麻烦。 皇帝揉着额头想着,惠妃稍上前了一步:「陛下……」 「嗯?」皇帝抬眼看向她,惠妃在御案前踟蹰着,良久,生硬道:「臣妾冒昧问一句……先前臣妾呈上的名册,陛下一个也未留,可是因为陛下自己中意哪位家人子,而臣妾没写进去么?」 第二章 皇帝一怔,继而满目不解。 她左思右想之后还是觉得这是唯一的可能了——陛下在嫌她没把事情办好,所以她选中的,他一个都不要,直截了当地让她知道他不满意。 谢昭被她问得直蹙眉头,睇了她一会儿,无奈而笑:「没有。朕没见过那些家人子。」 这是实话,他不仅没去看过,而且连名册都没翻过。除了她呈过来的那五十三人以外,他都不知道余下的还有什么人。 惠妃细细打量着他的神色,见不似敷衍便安下心,如此这般好歹不是自己的错了。 她静了一会儿,又问:「那陛下谁也不留,可还有什么旁的原因?比如……」她语中微顿,覆下羽睫不看他才有胆子继续道,「比如御膳女官阮氏。」 正继续想着如何回信的皇帝目光陡然一滞。 他看着信纸半晌未动,俄而有些愕然:「你说什么?」 惠妃被他反问得也一滞,忙道:「臣妾信口乱说的。」 谢昭莫名地心速快了一阵,快得心里发空。他睇了惠妃须臾,仍旧抑制不住这种感觉。 感觉似乎是被人戳破了什么遮挡,难言的滋味在心底迅速蔓延开来,他不愿去多想,又无可阻挡地顺着想了下去。 少顷,皇帝让惠妃退下,但心里的悸动并未随着惠妃一同离开,反倒愈演愈烈。 他几乎每天都能见到雪梨,也知道自己待雪梨……不太一样。只是,从来没有往那一面想过。 也没有人「提醒」过他。 天啊! 胸中又两下猛跳,让他甚至有点恐惧。他放下那封信伏在案上,想跟自己说「她还是个小姑娘」,一闭眼,看见的却是她两个多月前站在院子里呵斥小狮子不许伤阿杳。 身姿娉婷、眉眼弯弯,那小姑娘早就长大了。 那他对她…… 谢昭将头埋在臂弯里都仍是双颊发热,说不清是为什么不想承认,好像很丢人似的,让他一想就觉得面红耳赤! ——他、喜欢、了、一个、姑娘?! 谢昭窘迫得直捶桌子。 「陛下。」骤有脆生生地一唤,皇帝捶桌子的手僵住:「……」 雪梨一头雾水地望望他,见他不抬头便又望向陈冀江,不知手里的点心还要不要呈上去。 这情状有点怪,看起来好像出了什么事了,可是刚才她端着点心经过外殿的时候又并没有人挡她,到了内殿门口时才见门口的宦官踟蹰着看向陈冀江,但陈冀江也是点头示意让她进来。 但现在陛下明摆着……心情不好? 雪梨戳在那儿留也不是、走也不是,谢昭仍觉面上烫着,不敢抬眼,闷头问她:「什么事?」 「奴婢……来送点心。」雪梨回话都犹豫了,她再度看向陈冀江,但陈冀江只顾自己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那儿,并不理她。 然后她听到将头扎在臂弯里死活不抬的「奇怪的陛下」又问:「什么点心?」 雪梨愣了一瞬才低头看托盘,回说,「生滚鱼片粥、蟹壳黄、肉香糯米卷、鸡茸烧麦。」 谢昭:「……」他还没听完就要给自己跪下了——听她回话,他脑海中的第一个反应居然是还记得她爱吃蟹壳黄,先前去惠妃宫里吃了好多。 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他认命地叹了口气,稍稍抬了点头扫了她一眼:「蟹壳黄你拿去吃。」 雪梨:「哦……」 陛下到底怎么了啊?! 皇帝静了一会儿,头就又埋回去了,红着脸想茬支她:「去把鱼香抱来,朕想看看。」 「诺……」雪梨慢吞吞地应下,越看越觉得他这样子又奇怪又好笑。她狐疑满面地退出去,陈冀江轻吁着气:啧……风声要变。 不论谢昭是不是真想跟鱼香玩,反正他开了这个口了,雪梨就只好乖乖去把鱼香带过来。 她倒还好,只是吓坏了杨明全。杨明全面色惨白地缓了半晌之后还在发抖——紫宸殿,他从来没去过! 他自然担心万一鱼香在那儿伤了人怎么办,又或者,挠坏、咬坏点东西什么的,他也是拿命都赔不起的。 雪梨不得不费力安慰了他一番,跟他说陛下其实没有外人说的那么喜怒无常。就这样,杨明全还是一路都在发抖。 片刻后,谢昭看着狮子一阵恍然。 这是送给雪梨的嘛,他其实去看得很少,打从阿杳生辰之后就再没见过了。 目下掐指一算过了两个多月,眼下蹲在旁边打哈欠的,已不在是一只连公母都看不出的「小狮子」了,而是一只半大不小的母狮子。 时间过得真快…… 谢昭看着鱼香,不得不再感慨一遍这个。 也是自己反应太慢了,总还把雪梨当小姑娘看,或者说是习惯于拿她当小姑娘来照顾,殊不知不仅是她已然长大了,就连他心底对她的感觉……其实也并不一样了。 然后,完全缓过神来的谢昭就气定神闲地如常和鱼香玩了起来,看上去好像是他本来就真的想见鱼香一样! 鱼香这一窝一共三只小狮子,就它一个是母的,另外两个都是公的。眼下谢昭站起来一比,鱼香蹲在那里到他大腿的位置,比另外两只公的还略高一点。毛也油亮亮的,揉上去特别顺滑,跟丝绸似的,都不像野兽的毛了 他继续给自己静着气,也不太敢多看雪梨,摸着鱼香的头问她:「长得这么好,怎么喂的?」 「长牙之后就开始吃肉了!」雪梨认真回道,一边回一边犹疑不定地打量皇帝似乎仍有点怪的神色,「最初只是熟肉糜,现在是肉块加肉糜一起。喂肉糜的时候奴婢给它混点鱼肉鸡肉牛肉什么的……也加点青菜,它可爱吃了。」 真讲究!驯兽司和御令卫养都只喂猪肉牛肉…… 谢昭微一笑:「挺好。」 「嗯……」雪梨还是他怪怪的,又说不出哪里怪。 然后,他看上去好像对鱼香特别上心,来来回回地问怎么养啊、怎么训啊、有没有咬过人啊什么的。雪梨一一答了,他的目光却始终都在鱼香身上,看完前面绕到后面、看完左边绕到右边。虽然他平日里事多,众人都很习惯说不太要紧的时候陛下漫不经心的样子,但他现在这个样子……似乎也不是那么回事? 总之雪梨横看竖看都觉得今天的陛下不对头。 直到问无可问了,他才抬头看了她一眼,眉头微蹙着说:「你也把它养得太乖了。」 一听这话,自己在旁边发了半天抖的杨明全「扑通」就跪下了,脑海里波涛汹涌,飞速琢磨着一会儿问罪的时候怎么回话! 首先他得磕头谢罪承认鱼香确实是太乖了,在院子里逛来逛去就跟个大猫似的,眼睛里都是和善,一点猛兽的凶光都没有。 然后……应该可以委婉地给自己说个情、说这个其实不是他的错吧?——真的不是啊!真是因为雪梨每天都要揉它玩,从小揉到大,晚上还抱着睡觉,早上出门当值前还搂着脖子说「你乖哦」,这才把它的野性给磨没了的…… 他想到这儿可算稍微定了点心,强咽了口口水静等陛下的下一句话。 少顷,陛下想了想,兀自又说:「也挺好,这么陪着你不会出事。」 杨明全:「……」 第三章 退出紫宸殿的时候两个人都心跳得发慌,杨明全闷着头牵狮子,心说「这哪儿不‘喜怒无常’啦?」,雪梨则还是满心都在想:陛下怎么了啊!!! 紫宸殿里,经历了许多大事小情、已习惯于时刻从容不迫的大监陈冀江都有点绷不住了。 心里直揶揄「陛下您好歹有三宫六院了,怎的一动心还能紧张成这样?」,到了面上就成了憋不住的笑。 在皇帝冷峻的目光扫过来时,他就只能把这偷笑改成赔笑。好在,皇帝并没有跟他计较这个。 片刻后,陈冀江斜睨:怎么还自己笑上了……还闷头笑得没声…… 少顷,谢昭烦够了笑够了震惊够了,终于绕回案几前安然坐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出来。 算是接受了「朕居然喜欢上了雪梨」这个事实,接着震惊于此没什么用,倒是该想想该怎么办。 他先拿了一卷丝帛出来,提笔想写册封诏书——这是最直接的法子。 蘸墨间笔却又顿住了,蹙眉静想着,竟觉得这样很不对。 他不知该给她什么样的位子。按说,他对后宫的位份熟悉极了,什么位子上有什么人也大致清楚,却半晌衡量不出该把她放到哪一阶上。 悬笔踟蹰了好一会儿,谢昭摇摇头,把在面前平铺开来的丝帛卷轴推开了。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并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看上的人,下旨册封似乎是没错。可是想想后宫里的人,再想想雪梨进后宫后会是什么样子…… 谢昭不寒而栗。 后宫的嫔妃们敬他、怕他、见他时就算原本心情不快也总会蕴满笑意,这些他都是心里有数的,如果雪梨也变成那个样子…… 那绝对不行! ——可如果就此册封,她大概真的会变成那个样子吧。 谢昭努力地「设身处地」地去想,那个呆梨子,胆子比梨核小,冷不丁地扔给她一道圣旨让她变成嫔妃进后宫,抗旨她是不敢,但跨进后宫的大门她就得吓得半死。 那个地方对她来说完全陌生。而且,后宫里成文的规定她都没怎么接触过,不成文的更是半点意识都没有——要不当初怎么在惠妃宫里敞开了吃蟹壳黄来着? 然后不用想也知道她肯定一夜之间就活得畏畏缩缩了,到时候不怕他这个「始作俑者」才奇怪呢!肯定免不了想躲他,再不然就是努力去摸索后宫的规矩,用其他嫔妃的样子来面对他,两个人都要别扭死。 皇帝叹了口气:「陈冀江。」 「陛下。」陈冀江上前躬身,屏息静听。现下,他可半点都猜不着皇帝想说什么。 皇帝沉了一会儿,首先道:「这事不许传出去。」 陈冀江一听,全做不明地低眉顺眼:「臣愚笨,陛下您指……什么事?」 皇帝斜眼一睇他,挺满意。 陈冀江就这点好,分寸总拿捏得特到位。该应下的事不含糊,该装听不见的也绝对都装没听见——而且他会找个特别恰当地法子来表达,让人立刻知道他心里在想「我是发自肺腑地就当没听见」! 这个可以放心了。其他的,又该怎么做呢…… 第二天,当晚值的雪梨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赖到下午才爬起来。醒来之后收拾妥当一出卧房,就看见皇帝正在厅里喝茶。 雪梨:「……」 这是她第二回睡懒觉后一觉起来看见陛下本尊在自己的住处了,上回是阿杳的生辰。 「陛下圣安。」雪梨福身。 皇帝一脸的理所当然:「醒了正好,一起用膳吧。」 在她这儿?! 雪梨一脸懵,顿时确定「陛下今天也怪怪的」! ——肯定是昨天谁惹到他了,今天还没缓过来。 她存着这个念头满怀好奇地净手落座,片刻后,晚膳端上来,她这里地方小,菜也自然而然地减了许多,添了一张桌子后总共也就二十几道菜。 没留宫人侍膳,陈冀江在旁边识趣地不动手,雪梨闷头吃着米饭,刚吃了两小口,一只烧明虾递到了碗里。 她怔神看他,他已把手收了回去,继续自己吃自己的。 雪梨满心诡异地着手剥虾皮。 谢昭稍抬眼皮看了看:哦…… 再过一会儿,雪梨再心不在焉地吃白米饭的时候,一个剥好了的虾仁递到了碗里。 这回看得雪梨一脸惊诧。主要是……主要是这个虾仁剥得太丑了!后脊那块估计是挑虾线的手法太不熟练,挑得那一条肉都乱七八糟的,特别难看。 她愕然看向皇帝:「陛下?!」 谢昭清清嗓子正色:「吃吧。」 他看出她的不自在了,其实,他比她还不自在呢。 苦思冥想了一上午想出来的辙,过来之前他觉得这是个特别合适的办法,到了之后发现——并不。 喜欢个姑娘的事他没经验啊,一点都没有!心里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也没思路,就只好往和后宫嫔妃相处的方向想。 然后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起用膳好像是个挺合适的事?边吃边聊多少会轻松,互相夹个菜什么的也挺温馨? 是以他就这么来了。晚膳传上来吃着,好像不知道该寻什么话题;夹菜呢……他怎么就选了个烧明虾啊! 没想到这东西这么难剥啊! 谢昭心里挺受挫,一个焦溜丸子吃得像在嚼蜡。雪梨偷瞧着他的神色愈加确信这是真不对劲了,看看他、看看菜,看看菜、看看他地犹豫了半天,末了自己夹了一只虾过来,娴熟地剥干净后又送到他手边的空碟子里:「……陛下?」 谢昭看着那个白嫩漂亮的虾仁更气堵了。 ——他觉得是他主动要来找她,该是他照顾她才对。 「陛下是有事不顺心吗?」雪梨神色有点担忧地轻声询问道,想了想,又说,「来奴婢这里是因为跟奴婢有关?还是需要奴婢做什么?」 罢了,好歹有话能说了。 谢昭自我安慰地舒了口气,忖度着迅速寻了件事来说:「过阵子要去行宫避暑,宗亲随驾,还有两位异性藩王。平日觐见呈上的点心还有宫宴菜肴……劳你上心。」 呀,这还真是个大事呢! 雪梨当即认为他这两日的奇怪都是因为这桩大事,心中的诡异感顿消,颔首应了声「诺」。 然后就又没话了。 谢昭被自己气得够呛。之前怎么跟她相处他都觉得很正常,意识到那个心思之后一下就怎么都觉得怪了! 而且他明明在很小心地去想法子了,也还是怎么都不对。 他懊恼急了,头一回觉得自己这么蠢、这么不会办事,蠢得就像…… 驯兽司里笨手笨脚的大猩猩! 勉勉强强把一顿晚膳熬完之后,皇帝颓丧地回紫宸殿了。 完全和预想中不一样。 之前并未察觉自己的心思的时候,和她一起用膳都没这么生疏过。今天简直没话说,好不容易找到个话题还三两句就说完了,然后她就闷头吃她的、他在旁边吃都吃不下去。 坐在案前,谢昭苦恼地支额想着,也想不明白到底哪里不对——好像也并不全是那个虾仁难剥的问题。 陈冀江在旁边瞧着皇帝苦思,静了一会儿之后让旁人都退了出去,斟酌着小心道:「陛下,您待阮姑娘……能不能从容点儿?」 第四章 就刚才那顿饭吃的,别说陛下和雪梨别扭了,他这在旁边看着的都跟着别扭——这算怎么回事啊?按说雪梨是陛下自己动心喜欢的人,她对陛下呢,一直也还挺亲近的。两年下来她在紫宸殿里吃吃喝喝的事都不少了,一同用膳大家也都很习惯了,可刚才那顿饭应是用得比后宫嫔妃侍膳还让人别扭,这不是拧了吗?! 陈冀江想来想去,这错真不在雪梨身上,她什么也不知道啊,是陛下自己心思变了才会别扭。 被他这么一提,谢昭直叹气,懊恼得神色黯淡:「朕知道。但现下一见她,朕都不知道怎么才算‘从容’了。」 他是想往那个方向做啊,所以又是夹菜又是找话,结果却是气氛尴尬,他也很无措。 陈冀江想了想,似也能理解是怎么回事儿,默了默,询问道:「陛下,您现下……是想让阮姑娘如何?」 谢昭蓦地一怔。 陈冀江又循循善诱地续道:「您是想把她哄高兴了跟她说册封的事啊,还是想先召来侍寝然后直接册封啊?臣觉得阮姑娘年轻,且必定没想过这个,您这边拿定了主意才好办。」 俩人若都跟没头苍蝇似的,这事怎么办啊? 谢昭仔细想想,两样都不是。 他没直接下旨册封是不想她害怕,是以他也并不想简简单单地「哄」她几句就把这事抖出来。召来侍寝就更别提了——别说雪梨没想过,他都暂时没往这处想。看看今天晚膳尴尬成什么样子?用个膳尚且如此,直接到那一步还不得僵硬得谁都不敢动了? 他没把她当后宫里变着法地讨好他的女人看,更不想亲手把她变成那样。 他就想让雪梨能一直像现在这样轻轻松松地活着,能永远不拿后宫规矩束她就最好了。她有麻烦的时候他可以去帮她、她闲得无聊了也可以来紫宸殿找她…… 这种感觉他想想就觉得舒心愉快,却又好像并不切实际。 雪梨当完晚值后安安静静地回到住处。院门没关死,给她留着道缝。她甫一推,里面就一阵枝叶的窸窣声。 鱼香从桃树枝上跳下来,到门口去「迎」她进来,然后一边抻着前爪舒展懒腰,一边跟着她一起进屋。 雪梨看看桃树底下掉的叶子和还没长成的小桃子就知道福贵又该心疼了,伸手轻拍鱼香的头,压音说:「又上树!怎么不陪着子娴?」 鱼香睡眼惺忪地瞅瞅她,「嗷」地打了个打哈欠。 罢了……想也知道可能是被子娴「踹」出来了。 雪梨当晚值的时候子娴乐得把鱼香揽到自己床上去睡,无奈她睡觉太不老实,没睡着的时候搂着鱼香挺开心的,睡着了就无意识地伸脚伸胳膊。 鱼香小时候被她这么踹醒过好几次,之后就有脾气了,子娴一踹它它扭头就走,在院子里自己睡或者玩,倒是顺带着对「爬树」这项技能无师自通了…… 雪梨坐到妆台前,把珠钗耳坠都卸了又去更衣洗脸,自己收拾停当后把鱼香拽过来洗爪子,四只已有她手三分之二大的大爪子洗干净之后,一人一狮愉快地睡觉去了。 她躺在靠墙那边,鱼香背靠床沿面对她,哈欠连天的还使劲把头往她怀里拱要她摸,雪梨被它蹭得脖子痒,直笑:「多大了你!别闹别闹!」 然后鱼香还是把一只大爪子搭到了她小腹上,好像感受到主人的温度才肯睡。 结果,鱼香在旁边睡意朦胧了,雪梨闭着眼睛静了会儿神却更睡不着了。 ——一安静下来就忍不住在想陛下这两天是怎么回事。 她侧过身,面对鱼香那张漂亮的狮子脸念叨:「你说陛下怎么了啊?好像心事重重的,莫名其妙来我这里用膳,也不说什么话,还自己动手剥虾给我吃。」 鱼香费力地抬了抬眼皮,圆耳朵一抖,意思大约是:听着呢,你继续。 「感觉不只是要去行宫招待藩王的事呢……哎他是病了吗?可看着也不像啊……」 雪梨蹙蹙眉头,觉得心烦又想不明白,忧愁地伸手把鱼香往怀里一拢。 唔,毛茸茸的一大团在怀里果然会心情好些。 「他到底怎么了嘛!」雪梨忧心忡忡。 鱼香被她闷在怀里:「呜……」 雪梨又说:「可别是出了什么大事!陛下人可好了……你那天偷的酒就是陛下给我的!好喝不?」 鱼香:「呜……」再也不偷酒了好么。 雪梨心事重重地一边想一边抱住鱼香念叨,后来可算把自己念叨入梦了。难受得不行的鱼香伸爪子推开她,看了看,到底没把这个「今天看起来很不开心的主人」自己扔下,稍微往旁边蹭了半寸,趴倒也睡。 将近晌午时,奉旨来传话的两个御前宦官进屋看到的就是御膳女官在床榻内侧睡得天塌下来都不知道,外侧摊着一只半大不小的狮子,棕黄色的毛油亮亮的,一只大前爪耷拉在下面,尾巴还一甩一甩的。 两个宦官相视而望,一起吞了口口水,都在犹豫:要不要叫她起床啊? 不叫,陛下在那边等着呢;叫,这旁边可有头狮子啊…… 「你去!」高个的那个低声命令。 矮个的那个一瞪:「凭什么?旨是你领的,我就是陪你过来,你让我去喂狮子?!」 听到动静的鱼香耳朵一转,眼皮睁开点缝,目光淡泊地扫过去,出气:「呼!」 「妈呀!!!」两个宦官听到动静扭头就跑了,恐惧感十足压根没瞧一眼人家狮子动没动,一路直闯进豆沙房里倒把豆沙也吓一跳:「大、大人?」 「姑姑姑……姑娘!」矮个的那个抚着胸口喘气,「那狮子它……它它它……」 豆沙一脸懵,上下打量他:它咬你了?不会吧?牙长齐后它就没对人上过嘴了! 矮个的「它」了半天,高个的憋了一句:「它醒了!」 豆沙:「……哦。」 于是片刻之后,睡梦中的雪梨闻到了肉丸子的香味。她甚至能闻出那丸子是自己的手艺,猪肉里混了鱼糜还有几样蔬菜,先煮熟了然后在火上滚着烤了一下激出香味…… 鱼香可爱吃了! 她估摸着这是子娴或豆沙过来喂鱼香玩了,结果睁眼一看,鱼香正伏在床边「正襟危坐」,豆沙在三步外端了一盆专给它做的肉丸子逗它,它就是死活不走。 正纳闷它怎么不爱那丸子了,雪梨的目光往远移了点:哦,有外人。 鱼香挺会看门的,它觉得这一亩三分地是它的地盘,见过面的熟人不要紧,来了压根没见过的它就总要摆出这么一副「你谁,快滚」的样子。 ——这要是只狗也就得了,可它是只狮子啊!还真挺唬人的。 于是雪梨翻身下榻,一边接了豆沙手里的那盆丸子拣几个托在手心里喂它,一边歉然道:「不好意思啊两位中贵人……有事吗?」 高个的打颤:「它……」 「没事,它不咬,您说。」雪梨口气明快。 然后两个宦官竭力地不多去看那吃肉吃得正香的狮子,才终于断断续续地把话说全了。 原是三殿下进来身子不爽,陛下这做兄长的要一表关心,就打算去王府走一趟探探病,让她同去。 第五章 雪梨就有点小惊讶:这合适么?! 两个宦官记着陈大人的嘱咐,心里明白但缄口不言,垂首只说:「您是御膳女官,每日做御膳不说,还应付过使节的事,陛下的意思是万一三殿下胃口不佳,您可以帮着给出出主意。」 这么说好像也对! 于是雪梨从善如流地应了,送走了二人之后,又喂了鱼香一会儿。满满一盆丸子鱼香吃了小半盆,吃得她床边的地上都是肉末,然后人家打着猪肉味儿的饱嗝走了,她自己蹲地收拾。 挑了身看起来略华丽那么一点的齐胸襦裙换上,雪梨挽好发髻,从陛下南巡给她带回来的那一箱不知是什么材质的发钗里挑了簇娇艳欲滴的西府海棠出来。 望望镜子里,西瓜红的对襟上襦,白底淡粉花枝的齐胸裙子,这裙子是两层,外面多加了一层特别轻的纱料,让里面的花枝看起来朦朦胧胧的。 这一身做好后她还没穿过呢,觉得太精致惹眼,当值穿不太好。但今天不是要出宫去王府见人么,她一个御膳女官太朴素也不合适。 而且这么一看自己好像还是挺漂亮的…… 雪梨心底小小地夸了自己一番,然后出门朝紫宸殿去。在院子里碰见躺地上翻着肚子晒暖的鱼香,她把它轻踢起来拍拍头:「你乖乖的哦,不许上树、不许挠回廊,有外人来了不许吓唬人,听到没有?」 鱼香的尾巴在地上抽打两下,雪梨默认它答应了。 到了紫宸殿时皇帝已悠闲地在长阶下踱来踱去了,雪梨一看,知道这是自己慢了些,见礼间就添了句:「陛下恕罪,奴婢迟了些。」 谢昭一哂:「没事,车也刚备好。」 而后他便自如地上了马车,坐下静等了一瞬察觉到半点动静没有,又揭了帘子探头出去:「雪梨?」 雪梨微怔着回望:「陛下有吩咐?」 谢昭黑着脸递过手去示意她上来,也知道按规矩她只能在车边随着、顶多在车辕上坐着,主动道:「不算很近,进来坐。」 雪梨略踌躇了一下,倒是大大方方的上去了——手在车辕上一撑,特别灵巧。 谢昭憋气地别过头:还不扶他的手! 马车缓缓驶起,在午后金色的阳光下驶出朱红的宫门,辘辘的车轮声响得快而稳。 马车后,御前几人心绪复杂地目送了会儿,然后互相叮嘱:「别说。」 「是,跟谁都不能说。」 宗亲们的宅子大多就在皇城里,皇城中没什么闲人,四处道路又都修得够宽、够平,是以虽然皇帝说「不算很近」,但其实花了一刻工夫也就到了。 进了三王府,从大门到三王的卧房,一路都有人见礼,又规矩又齐整,比宫里一点不差。 之后见到了三王。 他在病榻上躺着,王妃也早已在卧房里候着了,进屋后又是一派行礼如仪。 再之后,雪梨就在旁边傻戳着,发现这「探病」好刻板啊…… 陛下这边呢,就是一连串的问题,哪里不舒服呀吃得怎么样呀用了什么药呀,等等。 三王妃那边挨个作答,答得客客气气温温缓缓。气氛看上去虽然也不失和睦吧,但雪梨听着这一问一答……觉得把这问题写给谁问,都能营造出这种「和睦」来。 太客套了。 她记得小时候父亲病了,叔伯也来探病,那场面可亲热多了。三叔扛了半扇猪来,往案上一撂,撸袖子一巴掌拍在她爹肩上:「二哥啊,瞅你这病的多不是时候!刚杀了猪想让你们好好吃一顿,这下好咯,嫂嫂带孩子吃,你没福分咯!」 那会儿她爹气得要撸袖子揍三叔,娘和三婶在中间劝架。过了会儿消停下来,刚说先把猪耳朵做个凉菜给小辈先吃,大伯又来了。 大伯,大伯是自己来的,不过抱了一锅汤,锅往案头一放:「来来来,老二尝尝,你嫂子刚给你炖的,早上新杀的老母鸡……我家那俩小子想喝我都没让!」 都好久了呀。 算来她进宫都五年了,其实想家的时候很少。毕竟宫中的生活确实滋润许多,再者,入宫的时候还小,对家中的记忆本也不太深…… 冷不丁地想一想,几乎都是像今天这样的情况——碰上同样的事了,同样却又截然不同的事,会让她想起在家时会怎么样。然后对那些感觉越来越不真切的记忆发会儿呆,很快也就不再想了。 谢昭和三弟一言一语地对答完,该表达的关心差不多了,侧眸一看,便见雪梨一脸落寞。 他微怔,语带询问地唤了一声:「雪梨?」 「……在。」雪梨情绪正浓呢,缓过来自没有那么快,应话也几是下意识的。 谢昭觉出不对头来了,原想叫她去给三王做道什么汤羹过来,想了想别说,只向三王妃指指她:「这是朕跟前的御膳女官,若三弟食欲不振,王妃可以进宫找她。她手艺好也聪明,应是能帮上一二。」 皇帝这厢说着,随行出来的徐世水就在旁边翻白眼。「聪明」这词用在这呆梨子身上,陛下您亏心不啊? ——但皇帝俨然不亏心,说得郑重其事的。三王和三王妃自然也应得很郑重,还没真找她帮什么忙呢,就先客气地道了个谢,说:「那就有劳女官了。」 然后探病时该做的基本就都做到了,于是皇帝说「那朕就不打扰三弟休息了,需要什么着人进宫回话」,三殿下那边回说「好好好多谢皇兄有劳皇兄,臣弟一定好好养病,不让皇兄多操心。」 极其和睦,兄友弟恭。 走出王府,皇帝吩咐府中随出来恭送的人都回去,接着低眼看看雪梨:「方才怎么了?」 「没事了……」已经缓过劲来的雪梨被点出刚才的出神有点窘迫,偷偷瞧瞧他的神色,又模糊地说了句,「想到些从前的事情。」 谢昭轻吁口气,多少猜到这是想家了。遂不再多问,仍是先行上了马车,然后拉她上去。 马车里很宽敞,皇帝坐在正面,雪梨坐在侧边,二人之间隔的距离足有两尺。这段距离弄得谢昭想安慰她又怕一发话就显得刻意或者加重疏远,就只好不作声地看着。 雪梨自己低首坐着,脊背笔直,一直有点僵硬。 复行了约莫一刻,马车再一停,谢昭起身就先下去了。雪梨跟着他也揭帘出去,下车一看,不是皇宫。 还有别的事?! 她紧张起来,这地方明显都不在皇城里了,应该是洛安城的某条偏僻小街。洛安城雪梨总共就逛过一次,还有两个御令卫跟着,走在街上没人敢惹。 这回只有她和皇帝,徐世水都已经赶着马车去别处了,他们又都是看不出身份的常服……弄得她「人生地不熟」的恐惧感油然而生。 「走,吃东西去。」谢昭却是怡然自得,手在她肩头上一点,就朝着眼前小巷的深处去了。 雪梨讶然跟着,追了几步之后喉中发噎地开口:「陛下……万、万一出点什么意外……」 「意外?」谢昭笑眼瞟她,「你忘了我是谁?」 是皇帝啊……所以她才更怕啊! 雪梨满心担忧全在脸上写得清楚,谢昭低一笑,手在怀中一摸,掏出块腰牌扔给她。 第六章 雪梨捧着牌子看了看,恍悟:哦,对哦! 御令卫指挥使。 他还拿飞镖扔过她来着,扔得奇准,可见他身手也是很可以的!她怎么把这个忘了! 雪梨松气,见他走得快,又小跑地追上,把腰牌还给他,然后乖乖跟着。 之后她还是有点小惊讶,皇帝显然对这地方熟悉极了,闷着头不看路走得漫不经心也没见走错。 末了到一幢两层的酒楼前停了脚,雪梨抬头一看牌匾:「酒肉大坊?」 这什么怪名字。 谢昭暂也没解释,带着她进去上二楼到雅间坐下了,才告诉她说:「这地方有好酒好肉,原本起了个名字叫‘酒池肉林’——那是朝中昏庸才会有的东西,被御令卫勒令改了。」 雪梨听他说「御令卫」就在想到底是御令卫的哪一位勒令改的,腹诽地悄一吐舌,转瞬就被筷子悄额:「就是我勒令改的,怎的?」 不怎的不怎的!那能怎的! 雪梨心里觉得好笑,面上还是觉得规规矩矩地谢个罪为宜。刚一离座小二正好进来,谢昭恰一攥她胳膊把她按回去。 小二怔了怔,旋即笑道:「哟,言大人,这是您……」 开口就叫言大人?还真挺熟啊! 谢昭意味深长地一笑,随口道了句「别瞎问」,然后熟练点菜:「菜就要芋儿鸡,轻辣的和最辣的各一个,配米饭就好,酒你看着办。」 说罢银票一交,小二走人,雪梨蒙神。 目前为止一切如常,昨晚用膳用得很受挫的谢昭可算找回点自信,清清嗓子,努力从容不迫地给她说起这馆子来,说着说着聊到些好吃的,就又叫小二来加上了。 两样点心,一样叫蒸蒸糕,一样叫冻糕。另还把米饭换成了鸡汤饭。 谢昭温和说:「这地方的鸡汤饭做得特别好吃。」 过了片刻两锅芋儿鸡端上来,一颗颗圆滚滚的芋头在辣油里被煮得泛红,锅里的鸡肉挺丰富,鸡腿肉、鸡胸肉,还有整块的翅中、翅根。 除此之外还有妖芋、藕片、香菇等几样素菜,另还有一种宽粉,自问在宫里见过不少食材的雪梨居然看不出是拿什么做的。 她满心的注意力都投在了这两锅通红油亮的吃的上,又和皇帝一起用膳的次数不少了,见他下了筷子便也径自夹了一块来吃。 她捞的是一块芋头,那芋头圆圆的看上去真的很诱人啊,而且煮得够火候,她一看就知道口感软糯。「吭哧」一咬…… 雪梨如遭电击般僵住,僵得最厉害的就是舌头。 她从来没吃过这么辣的东西! 满口都是辣味,从舌尖一直到舌根,又好像还没开始往下咽就已经辣到心里了。 她勉强嚼了嚼,舌头甫一动,眼泪出来了…… 谢昭搭着鸡汤饭吃下去两块鸡腿肉一块香菇,正觉得口中舒爽,抬眼一看,旁边的姑娘正泪流满面。 好像又超出预想了! 谢昭一下就慌了。来这地方是陈冀江给他出的主意,说带她出宫走走,尤其多走他喜欢的地方。宫外没宫里那么多规矩,次数多了她自然就能慢慢放松、慢慢和他亲近了——他还觉得陈冀江这主意挺好的! 于是他就选了个自己很喜欢、而且在宫里吃不着的东西带她来吃——他自以为巧妙解决了她一直在尚食局御膳房做事,对各种美食「见惯不怪」的问题,却忘了问问她能不能吃辣,更没想到她怕辣怕到这个地步! 她面前那锅可是轻辣的! ——都怪陈冀江!出的什么馊主意! 「雪梨……不哭、不哭啊!」他赶紧挪过去手忙脚乱地哄她。还好这家馆子里的座位都是长凳,他挪过去后正好坐在她旁边,倒方便哄她。 「咝……菜啊热!」雪梨深吸一口气之后说出的「太辣了」还是大舌头,抬手擦掉辣出来的眼泪,再一定睛,一块白而蓬松的冻糕「迎面袭来」,直接噎进了她嘴里。 雪梨哭着嚼冻糕,被辣得发麻的舌头品了半天才把冻糕的清甜品出来。 吃完之后,那股辣劲却又回来了。甚至感觉更热一层,眼眶又一红。 「对不起……」谢昭在旁边特别尴尬,道歉都道得声音发虚。 雪梨拨浪鼓似的摇摇头,再「咝」地深吸一口气,泪盈于睫地……把没吃完的半块芋头也扔进了嘴里。 谢昭惊呆。 他僵硬地看看她,只道她是因为身份差别不得不捧这场,心里五味杂陈,不得不主动说:「受不了就别吃了,我带你找别的地方吃去。」 雪梨泪汪汪地看他,口齿不清又称赞得真心实意:「味道挺好!」 谢昭:「……」 天啊这呆梨子太可爱了……遇到好吃的不要命啊! 谢昭被她这哭着夸好吃的可怜模样弄得心都酥了,不由自主地抬手想把她搂进怀里,察觉到后又狠把手按了回去。 雪梨仰头忍泪,痛苦和满足齐聚地再次强缓辣劲,正抽噎得投入,忽见一只手进入视线,接着就被抚额头。 雪梨讶然看他:「地下?」她真想说「陛下」来着,舌头不听话。 谢昭抚着她额头的手没停,自己讪讪地别过头:实在没忍住…… 抱不合适,就摸摸头吧。 出来这一趟,谢昭知道了三件事:第一,雪梨不太能吃辣;第二,雪梨不太能喝酒;第三,雪梨喝多了之后的状态……不大好。 这家「酒肉大坊」的酒都是自酿的,甜的烈的都有。现下天已渐热,有许多种果酒颇受欢迎,店家在酒中加冰块,甜甜凉凉的,吃完辣后喝来正合适。 他说酒让小二看着办,小二就给他上了个烈的,另一种是杨梅酒。他先尝了尝,那杨梅酒也就比他南巡时给她送回来的雪梅花酿味道冲那么一点儿,没听说过她和雪梅花酿喝醉的事,也就安心让她喝这杨梅酒了。 结果…… 许是这酒又甜又凉让人喝着既舒服又没防心,又或是吃得太辣,实在需要用这甜凉的东西压一压,反正雪梨吃着吃着就喝一口、吃着吃着就喝一口,他看她精神尚好也就没拦着。 直到傍晚时分,二人吃完小坐了一会儿后准备出去,她甫一站起身,扶着额头就跌回去了。 谢昭吓了一跳,赶忙伸手扶她,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雪梨这才自己察觉出来,哭丧着脸说「喝多了」。 ——至此她还能如常答话呢,等他扶着她下了楼、上了马车,就不是这么回事儿了。 马车里,谢昭不住地斜眼看旁边两尺外坐着的雪梨。显是马车一晃让酒劲涌得更厉害了,她在旁边坐得眼皮打架,一不小心就睡过去了,然后身子往旁边一晃,再猛地睁眼,坐正回去。 每一次「坐正回去」之后都比上一回更不清醒,到了第四次,都快跌到地上了才蓦地反应过来。 第五次,就是谢昭伸手顶着肩膀把她推回去了。 从这里回宫要差不多半个时辰呢。 谢昭有点踌躇,觉得自己趁她醉着「动手动脚」有失君子之态,可看她在旁边一跌一跌地摇得跟个不倒翁似的,又怕她一不小心磕到哪儿。 心里矛盾了半晌,他终于一定气,眼也不抬地挪到她身边去坐了,伸手环住她让她倚在他肩头睡,自己没由来地脸红——其实也知道她根本没意识。 第七章 长长地两息之后,他才后颈微僵地稍稍偏了点头去看她。 初长成的少女玉容白嫩,但被酒劲添了两抹绯红。那两抹绯红生得实在妩媚,从颊上一直蔓延到眼角,围着眼睛勾勒出一笔妖娆的弧度,都有点像有意描绘出的红妆了。 她的羽睫轻覆着,浓密纤长得像两片小翅,时不时地轻轻一颤,给酒后的昏睡增了一分灵动。 莫名地让他想起话本志异里漂亮活泼的小妖。 「这个呆梨子……」谢昭长吸口气,自言自语地扭头去看窗外缓神。 他正值气血方刚的时候,喜欢的女子倚在肩头睡得香甜,他只消得看了这么片刻就心里都燥了。心跳得好似黎明时城中各处渐次响起的不绝于耳的击鼓声,一下下击得似乎很有节奏又似乎早乱成了一片。 过了许久之后察觉到她动了一动,他才敢再看一眼。目光恰落在她髻上的那朵西府海棠钗上,这是他带给她的那一箱钗子里的,这一支倒是头一回看她戴。 一团娇艳的西府海棠被那似是琉璃又不似琉璃的材质做出来,瞧着流光溢彩,被她刚才那一动蹭掉了,恰好搭在他肩头,往下一点就是她眉眼间蕴出的那片绯红…… 谢昭稍稍屏息。他好像头一回发觉,女子真的可以这么好看,好看得让他怎么看都看不够。 马车快到紫宸殿时,徐世水刚驭着马驶缓了,里面便传来一句:「去雪梨那儿。」 徐世水应了声「诺」。 他没多想,觉得毕竟出去玩了这么一趟嘛,想再一同小坐会儿也正常。到了雪梨的小院门口稳稳停下,却是好一会儿都没见陛下下来。 「……陛下?」徐世水奇怪道。 谢昭正犹豫是把她叫醒还是直接扶她进去呢。雪梨睡得沉稳,鼻息中带着清甜的酒香,这安然的样子让他刚要拍她肩头的手缩了回去,想了想,让她睡吧。 于是,徐世水瞠目结舌地看着陛下把人打横抱下来了! 这一见,不止他惊呆了,见御驾回来便加紧随过来听命的几个御前的宫女宦官也惊呆了,几人傻在几丈外不敢上前,屏息杵了好一会儿,徐世水向他们一挥手:「在外面候着。」而后独自一人随了进去。 院子里,鱼香如旧跳下来迎,在看到主人是被抱回来的之后,坐在地上歪着头,好奇地打量谢昭。 见他不停步,它又一颠儿一颠儿地小跑着跟着,在他身边绕来绕去,端然是在奇怪:你把她怎么了…… 午前还喂它吃了好久的丸子呢,怎么傍晚回来就不省人事了呢! 谢昭把雪梨放在榻上,鱼香在榻边「呼」地出了口气,纵身一跃…… 四脚还没落在榻上就被谢昭身手敏捷地糊了下去:「坐下!」谢昭喝它,「今天不许上床,让她好好睡,听见没有!」 鱼香委屈地用爪子摸摸脸,在榻边转了个圈,伏地趴着。 谢昭把院里其他几人都叫过来了,一问,苏子娴今天当值。剩下的人里福贵和杨明全都是宦官,一个是照顾树的、一个是照顾狮子的,就豆沙一个姑娘是照顾人的,她还比雪梨小。 谢昭扭头看看雪梨,心知喝多了可能多少会不舒服,觉得豆沙一人不懂会慌,应付不来,就索性让他们都退下,打算叫几个御前的人来守着她。 他一边想着一边走到院子里,忽地心念一动足下顿住,默了默,又转身回去了。 ……他是不是可以自己照顾她? 醉酒是什么感觉他很清楚啊,常见的无非口渴、心慌、头疼,也可能会做噩梦。他知道这些,那在旁边看着她的反应,应该能知道她需要什么。 站在榻边静看了睡得很乖的雪梨一会儿,谢昭觉得如此可行,满怀自信地在椅子上坐下了。 坐了半刻之后,睡得很乖的雪梨蹙了蹙眉,开始说梦话了。 十句里有八句听不清,谢昭认真分辨了半天听出两句,一句是「那道菜我加过糖了」,另一句是「呀,清蒸鱼?」。 这是梦到当值做菜了啊。谢昭低笑,见雪梨说完一通后打了个滚,怕她再一就滚到地上,便离座坐到了榻边,一只脚搭在榻沿上挡着他。 伏在地上盘成团的鱼香一看他上榻了也想上去,两个爪子刚往榻上一搭,就被谢昭板着脸又凶了下去:「滚!」 鱼香委屈得直哼哼,慢吞吞地又缩回去了,接着在地上趴着,可怜巴巴地抬眼皮扫谢昭。 雪梨忽地蹙蹙眉头、又张了张口。 这是渴了! 谢昭反应迅速,立刻回身去拿已搁在床边小案上的茶壶给她倒水喝,倒完刚转回身来,雪梨眼皮微抬蓦地一支身向榻边探去,「哇」地一声…… 吐了。 徐世水闯进陈冀江房里的时候脸都白了,舌头直打结:「师、师父……」 陈冀江直蹙眉头。 好不容易得歇一天,看他这样就烦,起身一提肩膀把他拎住了,喝说:「缓点儿说!别误事!」 徐世水强咽口气,又大口大口地喘了两下,吞吞吐吐道:「陛下和雪梨在外面的时候雪梨喝多了,刚才、刚才陛下送雪梨回房,她醉得厉害不知道,吐了陛下一身……」 陈冀江一听也吓住了,惊问:「然后呢?!」 「陛下更了衣,然后就又把旁人都遣出来了,到现在也没动静,师父您说……您说这事怎么办!」 陈冀江怔了好一会儿,心里是真没谱。 宫女喝醉了吐陛下一身?这种事他伺候了这么多年都没听说过! 所以心里自然乱,觉得怎么着都不合适,更摸不着陛下现在是什么意思。 被吐了一身还让旁的宫人瞧见了,挺丢人的——照这个路子想,这阮氏要玩完。陛下是喜欢她,可真算起来那也是八字还一撇,侍寝都还没有过呢。这回她可一招就冒犯大了,吐陛下一身啊,别说杖毙了,陛下就是开口说句「凌迟」,他们都只能半个字没有的把人拖出去办了! 但也可能并不会。 这丫头运道好,两年多下来陈冀江都见惯不怪了!要说这事违规矩违大了是不假,可她之前违的小规矩不少、陛下直接为她破了规矩的事儿也不少,那些都忍下来了,谁知道这回怎么着呢? 陈冀江脑子里打架,苦恼得直啧嘴。 徐世水就在旁边心惊胆寒地劝:「要不……师父您去瞧瞧?」 「我去瞧有用吗?」陈冀江一白他,沉着脸又思量了会儿,一喟,「这样,你去宫正司知会一声,就说咱这儿可能有人犯了规矩要办,但现在还没查清楚,让他们先准备好了,随时叫人随时来。旁的不多说。」 徐世水应了声「诺」,陈冀江续说:「再去尚食局也递个话,让他们备点酒后吃着舒服的东西,也说不一定用得上,先备好了就是。同样旁的不多说。」 徐世水再应声「诺」,领命要去,又被陈冀江叫住了了:「回来!」 「欸,师父!」徐世水赶紧折回来洗耳恭听,陈冀江在他肩上拍拍:「第一样你犯不了错,第二样记住咯,别图方便,交待尚食局去!这事不能让御膳房办,离得远些的不会多打听,咱之后才好看怎么办!」 第八章 不管这事到底是什么结果,现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们做好两手准备就得了,之后发展到了哪一处,都显得他们早备看透了、早备妥了,这就是御前的人厉害的地方。 原还真打算偷个懒的徐世水一听这话赶紧郑重应了,平心静气地依言去办。 房里,陈冀江溜达到窗前,推开窗子瞧了眼天边正圆的月亮,思量间不觉一声轻笑。 真出大事的时候,才是看运道好不好的时候。这阮氏能走什么路,从前他们都是雾里看花,经了这回才算真能实打实地摸明白。 啧,她要是连这种折损君威的大不敬的错处都能挺过去…… 但凡她还能留在御前,就算给贬去做杂役了,他也得当心着,不能小瞧、更不能真让她受苦。 这一回雪梨实在醉得不轻,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 睁眼看见豆沙在榻边守着,她揉着额头坐起身,衣服穿到一半,蓦地惊觉自己好像是在回到皇宫之前就睡着了。 那就是当着陛下的面…… 雪梨一下就慌了,赶紧问豆沙之后出什么事没有——她从来没醉过酒,压根不知自己醉酒后会怎样。听说有的人喝醉了会睡、有的人喝醉了会耍酒疯…… 这么一想她也不确定自己对上马车之后的事没意识究竟是因为睡着了还是耍酒疯断片了!总之她对这几个时辰的事半点都不知道,连自己怎么更的衣都不清楚! 被她这么一问,豆沙脸色就白了。 磕磕巴巴地说了半天才把回来后的事情说得差不多,说到最后豆沙哭了,抽噎着告诉她:「姐姐吐了陛下一身……」 雪梨觉得五雷轰顶! 更可怕的,是她正吓得呆坐在榻上的时候,听到福贵和杨明全在外面惊呼「陛下圣安」! 雪梨周身战栗,滞了一瞬后翻身下床夺门而出,刚跑到正厅门口一抬头看见皇帝已到眼前,几乎是眼前发黑地往下跪:「陛下……」 她就一身交领的中衣裙,谢昭眉头一蹙,拽着胳膊拎起来就往屋里走。 雪梨心惊得不敢吭声,直至被他按到榻上坐下才又回过点神来,猛地弹起复又跪地:「陛下恕罪!」 谢昭挑挑眉头,迟疑了一下没再扶她,径自在榻边坐下了。 他一脸的气定神闲:「喝醉了胆子挺大。」 话音未落就看见雪梨明显地一哆嗦。 她头发也没梳,虽是披散在后还算整齐,但还是「恰好」衬托得她更显惊惧,又是一袭淡杏色的中衣裙,跪在那儿看上去柔柔弱弱的。 谢昭原本有心多吓她一吓,好歹报昨晚那「一吐之仇」,但凝神看了她一会儿吧…… 狠不下心了。 心下揶揄着自己「好脾气」,皇帝一声轻咳拽她起来,不由分说地按在身边坐下,张口就问:「头疼不疼?」 「不疼!」雪梨答得干脆。 他又问:「也不晕?」 「不晕!」雪梨立刻道。 他松口气,不疼不晕就好,不然天旋地转的,今天也要难受。 微一笑,再问:「那饿不饿?」 雪梨下意识地就去体会腹中的感觉,转而一滞,意识到自己的「一滞」后,又瞬间满脸通红。 谢昭喷笑:「噗……」 就知道她得饿。 昨天那一场吐的……虽说没把人吐清醒,但估计胃里是没剩什么东西。其实吐完之后他就想喊她起来吃点东西的——上回他大醉吐过之后吃了她做的粥,第二天就舒服许多。 无奈,她毫无意识地被豆沙扶着漱了口就栽倒了,他一声「雪梨」叫出来的时候她都轻轻打上呼噜了,想了想,只好任由她睡得自在。 然后她就一直饿着肚子睡到这个时辰——就照她平日那个「亏什么都不能亏嘴」的吃法,她说不饿他都不信! 是以吃的早就备好了,几是转瞬间就给她端了过来,一碗皮蛋瘦肉粥,一笼青菜香菇包,一笼蜜汁叉烧包。 随驾的宦官先在她榻上支了小案,把东西端上来就躬身退下了,雪梨看看这几样吃的,一边觉得好饿,一边又还在为「吐了陛下一身」这个事儿极为忐忑。 不过抬眼看看,陛下倒是没有怪她的意思。 他主动拿了个叉烧包递到她嘴边:「喏……」 这明摆着是有意哄她安心呢。雪梨无声舒气,继而顺从地一口咬下去,又就势把包子接到了自己手里拿着。 谢昭就笑看着她吃。他一直觉得看她吃东西最有意思了,无论他对她的心思怎么变,这个看法都一点也变不了。 过了一会儿鱼香慢步进来,望望雪梨又望望他,一脸「我是不是不能上床」的忧伤。 「来,鱼香。」谢昭一击掌招呼它,鱼香会看人的意思,顿时知道「这个人今天比昨天心情好」,小跑着就到了榻前,站起身前爪往榻上一搭。 「上来。」谢昭拍拍床榻内侧,鱼香后腿轻一蹬就上去了。 这厢雪梨正吃着东西缓胃,它绕到她旁边「啪叽」一躺就枕她小腹上了。 雪梨:「……」说了多少遍不许扰人吃饭! 然后鱼香还在她小腹上使劲蹭,蹭完左脸蹭右脸,双眼始终闭着还哼哼唧唧的,一看就是受了什么委屈的样子。 雪梨一头雾水,吃完手里这个包子就腾出手来摸它:「你怎么了呀?哪里不舒服?」 谢昭在旁边一脸心虚。 「呜……」鱼香发出了类似哭腔的声音,然后埋头继续蹭,雪梨不懂,就拿了个叉烧包掰开,露出馅来给它,「馋了?那允许你吃一个……」 平常是不许它乱吃人吃的东西的。 「呜……」鱼香还是这个腔调,在她怀里越拱越厉害,拱得她中衣的交领都要咧开了。 谢昭终于忍不了了,满含歉意:「昨天它要上床,我怕扰你休息,挡着它没让它上去。」 然后它一个狮子就委屈成这个熊样! 雪梨没忍住笑出声来,又见皇帝心情也好,就全然不为昨晚的事担忧了,环着鱼香的脖子哄它:「好啦好啦大狮子!昨天我喝多了,你别生气啊,以后再不轰你了!」 之后两人一狮就在榻上共处了——两人坐着,一狮趴着。它蹭完雪梨还是把那个包子吃了,吃完之后尾巴悠闲地一下下抽床,而后又蹭到谢昭那边去蹭他,端的就是「你凶我!你给我道歉!摸我!摸我!」的意思。 于是谢昭也揽着它摸了好久才把它哄舒服了。再站起来一看,一身好端端的月白色直裾上,被蹭了好多棕黄色的狮子毛…… 得,又得更衣。 这事要是发生在后宫就方便了——后宫各处都给皇帝备着几套应季的衣服。可是雪梨这儿半套也没有啊,就只好差人速回紫宸殿取去。 取回来后还得找地方去换,在她这姑娘屋里换肯定不行,谢昭看了看,去福贵房里了。 福贵从自己房里退出来后都要吓哭了,徐世水就在旁边瞧着,也懒得哄。他心说你怕什么啊,陛下才懒得多看你屋里好不好呢! 房中,两个宦官手脚利索地服侍更衣,陈冀江也在旁边候着。见陛下没什么话,他默了会儿,上前询问道:「陛下,昨晚那事……」 他觉得这话不太好说,斟酌半天之后还是说得模糊:「怎么办?」 第九章 皇帝自知他指什么,目光一扫,理所当然:「办什么办?她又不是有意的。」 他当时都没觉出冒犯来,只看她吐得实在厉害,反怕她出事。又在房里多待了一刻,见她睡安稳了不觉大松口气——从头至尾他一点火气都没有,何必一夜过后返回来问罪? 再说,一开始也是他自己愿意留下照顾她,又不是她拽着他不让他走的。 陈冀江瞧着刚才的情状也是觉得这页就要这么着翻过去了。连个俸禄都没罚,差点把他惊得把下巴掉地上。现在再询问一句只是谨慎而为,不至于再惊讶一回,是以听了这结果,他从善如流地就应下了,心里简直羡慕这阮氏的运道。 后宫里的,不小心说错一句话都得担心有生之年还能见圣颜不能。她倒好,吐了陛下一身,今天陛下亲自来喂饭来了,还一块儿哄狮子…… 哎,真是人各有命! 事情到底还是在后宫传开了,「陛下被吐了一身」这有损君威的一环被御前的人压得死,所以没什么人知道。但陛下带着御膳女官出宫玩了一圈、还同乘马车进出的事却没包住。 后宫里,正喂平安帝姬吃绿豆粥的淑妃险些把碗摔了,静了许久的神后还是按捺不住,便带着平安帝姬一起,去柔嘉宫找惠妃了。 清馨殿里,惠妃一听说淑妃这时候来,就猜到了大概是为什么,觉得烦又不好拒绝。客客气气地把人迎进来,还温和地揽着平安帝姬坐到自己身边,让宫女盛了牛乳来,好生喂她喝了小半碗后,才噙着笑问淑妃有什么事。 淑妃眉头紧锁着,直叹气:「御前的事,惠妃姐姐可听说了?真是没听说过这样的例——堂堂一国之君带个宫女到城里转悠?姐姐可说说,这像什么样子!」 「陛下去体察民情嘛。」惠妃垂眸温缓道,语罢自己也觉得有点说不过去,洛安城是天子脚下,实在没什么可「体察」的,便又道,「再说,本宫听说是去探望三王才叫了她同去,为的是让她在膳食上出出主意。你啊,别瞎多心。」 瞎多心也没用。惠妃这么想着,平心静气。若在平常她兴许还能为规矩的事儿去紫宸殿进谏一二,但这个节骨眼上不行——陛下回给太后说不会迎娶南宫氏的信才刚递出去,依皇太后的脾气,这事儿会怎么着她心里实在没底。 这时候绝对不能惹陛下不快,万一那位南宫氏真进来了,那对她才是灭顶之灾。 她和南宫氏的积怨早就有了,那还是陛下刚即位的时候的事,后宫好多人都不知道,可她自己心里明白清楚。 相较于南宫氏后头有世家撑着,区区一个阮氏,陛下要宠就让他宠着吧。 「姐姐你当真不管……」淑妃有点急,语中还带着些许讶异。 「管?你要本宫怎么管?」惠妃笑睇着她,好像在看一个笑话,「陛下御前的人,就算是坏了规矩,本宫能把人叫到后宫来罚么?」 「但凡姐姐传了,她不敢不来……」 「她来了就是她心里还有规矩。」惠妃黛眉轻挑,心道淑妃这是真被击乱了阵脚了。 阮氏她不能动,谁来跟她说,她都不能动。真动了御前的人那就是打了陛下的脸,惠妃一直明白这个道理。 淑妃几是被气走的,她离开后,惠妃阖目坐在案边静静思量着,直到兰心进来:「夫人?」 惠妃双眸睁开,未多看她,静了片刻,轻缓道:「过几天就该去避暑了,把安锦带上吧。」 「安锦……」兰心顿显错愕,睇着惠妃的神色滞了一会儿,福身应「诺」。 几天后,御驾启程前往洛安北边的郢山行宫避暑。 御膳房的人都随驾前往,雪梨自然也是同去的。豆沙、福贵都留在了宫里,但皇帝提了句「带上鱼香」,便相当于把杨明全也捎上了。 鱼香单有个镶成大笼子的车,杨明全和御前别的宦官同车,雪梨、子娴和崔婉还有另外两个御膳房的宫女一起。 想着路上要走三天就挺烦,没事做是一回事,主要是饮食起居都变得不方便了。这远行的马车虽然比平日用的宽敞讲究,但五人挤在一起肯定难以睡好。 吃上就更没的讲究了——能按时吃就不错了,八成是见不着什么热的。 御驾经过洛安的御街时,两旁百姓山呼万岁的声音震耳欲聋。雪梨好奇地挑开帘子去看,就见旁边人群密得看不到半点空地,御令卫在街两旁持刀挡人,从皇城门口一直蔓延到洛安城门。 驶出洛安城门的瞬间,耳边就安静了。 一城繁华都被一道门隔开,眼下四处荒凉,全然没什么可看。雪梨支着额头发呆,子娴靠在她肩头呢喃说:「能把鱼香抱来玩就好了。」 ——当然这只是说说而已。鱼香没出过远门,还是乖乖在笼子里待着吧。万一紧张过头伤了人、或者心野跑掉了,都不是什么好事。 到了晌午,马车小停了一刻工夫,有人送了吃的来。 沿途的膳食都是尚食局随来的人备的,后头的好几辆车都是当「厨房」用。但毕竟炉灶简单地方也小,端来的就是几样炖菜、羹,配着芝麻烧饼。 果然是凉的。两碗鸡蛋羹从中间一翻,里面还能有点热气散出来,三个炖菜就都凉透了。好在她们也是干这个的,崔婉带了个小炉出来,挨个倒进去热,做不到全热透也不至于吃凉的。 对这吃的满意是不可能的,但也没人叫苦——哪儿轮得到她们叫苦啊?这三天就算是陛下和各位随来的嫔妃吃的也强不到哪里去。 外头有人轻叩车窗木框。 崔婉揭开帘子一看就扭头唤雪梨,雪梨抬眼一瞧就笑了:「卫大人!」 卫忱骑在马上笑吟吟地看她,一手悠哉地搭着窗框,一手负在身后,想了想说:「叫哥,给你个好东西。」 车里人多,雪梨被他一语说得满脸通红! 认识这么久了,对外是说他们是干兄妹,可是卫忱还没提过这要求呢。 他突然这么一提,雪梨当然是叫不出口啊。傻眼看他,倒好奇他拿了什么东西来。 「快。」卫忱瞧着心情甚好,不依不饶地催她。见她脸红地太厉害,啧啧嘴,又改口,「要不以后都改口叫‘明轩君’也行,你自己挑。」 突然说这个好奇怪啊…… 雪梨整个人都不对劲了。加上子娴崔婉几个人都一脸笑意强忍的样子,她憋了半天,低头叫了声:「明轩君。」 叫字也常见,倒不是什么大事。 卫忱一声低笑,伸手把原本备在背后的东西扔进了车里。那东西有三四寸长,拿油纸包着,在车里滚了两滚之后被雪梨挡住,雪梨打开一看就笑了:「烧鸡?!」 「附近有个村子,巡视的时候顺道买了,趁热吃。」卫忱说完又朝她一笑,却不等她说什么就驭马走了。 几个姑娘在车里欢欢喜喜地把烧鸡分了,这东西香味浓厚,搭着烧饼吃还不错。又炖得透烂,轻一拨鸡肉就脱了骨,比那几个没滋没味的炖菜强多了。 第十章 下午时又百无聊赖地在车中坐了不知多远的一段路,傍晚时到了驿馆休息。驿馆不大,早半个月就戒严肃清了,此时半个外人都没有,驿馆官员恭迎圣驾后,雪梨看到陛下和几位高位嫔妃进去了,宫人们都留在外头睡马车,连低位的小嫔妃们也是如此。 她们便下车活动了一番,准备把车上收拾妥当就凑合一夜。崔婉刚踏了一只脚上去,徐世水出来了,带着笑道:「崔司膳!」 几人一并看向他,徐世水也没显出对雪梨有什么特别,向五人一并道:「驿馆里还余了俩屋子,能住四五个人,陛下说挑御前的人进去,你们去吧。」 五人一听就眼眸发亮了! 虽然少不得要想想是不是先请嫔妃进去更合适,但却没人说出来——这事才不要瞎客气呢,先让自己睡舒服了再说。何况嫔妃在车里是自己睡,车里的小榻就够了,她们五个人缩在一起非得挤得睡不着不可。 于是从车上取了要用的物件,几人谢过徐世水就进了驿馆。崔婉和另外两个宫女是同年进宫的,就进了一屋,这些雪梨和子娴这两个资历浅的反倒落了两人一屋。 有驿馆备膳,吃的就比中午强多了,送来的菜两素一荤,另还有个冬瓜丸子汤。二人边吃边聊,说起行宫的事,子娴说:「太后一直在行宫,也不知道这一趟会不会见着……」 说完二人相对一吐舌头,脸上都是:见不着最好! 太后的难伺候到底是出了名的,雪梨还被她罚过,现在一提起这人她都害怕——再往深点想,那回是和七殿下一起用膳的事被太后知道了,太后觉得她坏了规矩,那……她这两年还跟陛下一起用过膳、还一起出过门、还吐了陛下一身呢。 这让太后知道了不得罚死她啊! 二人聊得正欢呢,门被「挠」响了。 子娴素来怕这种利器剐蹭的声音,一听就缩脖子。雪梨纳着闷去开门查看,门一开就被扑了个跟头! 「鱼香!!!」她赶紧喝住它——鱼香把她推倒之后舔得那个开心!两个爪子搭在她肩头,舔完额头舔脸颊,舌头上的倒刺磨得雪梨都怕自己被它舔破,笑着费了半天仅把它推开,反扑住搂着脖子骂,「近来爱舔人是怎么回事?你是只狗吗?」 鱼香「嗷」地一叫证明自己不是狗是狮子,然后撒腿就往外跑,跑出门外扭过头看看她,跑回来拿爪子在她脚上一拍,再次往外跑。 这是要她跟着呢。 雪梨一脸疑惑,怔了怔跟着它出去了。反正驿馆里很安全,跟着它四处走也不怕。 他们御前的人都随皇帝住在三楼,二楼是嫔妃,一搂是其他的随从。鱼香在三楼过道里蹿得特快,跑跑跳跳地奔出好长一段才回过头来等等她。雪梨哪儿跑得过这「大猫」啊?跟得挺费劲,只见鱼香直奔着一扇房门去了,雪梨定睛一望,失声急喝:「站住!!!」 还有约莫一丈远的时候,疾奔的鱼香借力纵身一跃,那扇门前持刀守着的御令卫都没来得及挡它,门就被扑开了。 鱼香稳稳地落地,站在两扇门只见一声霸气地嚎叫:「嗷呜!」 雪梨追过去之后「扑通」就给跪下了。 刚咬了一口糯米藕的谢昭:「……」 满屋子的宫人:「……」 雪梨头也不敢抬,僵硬地伸手,拽拽鱼香的尾巴:「鱼香……」 鱼香尾巴甩甩不理她,然后脚下小颠儿着就朝谢昭去了,看起来十分欢快! 谢昭也挺好奇它是想干嘛,挑眉看着,只见鱼香跳上了旁边的空座,俩前爪搭着桌沿站起来,然后就眼巴巴地望着桌上那盘冰糖肘子。 谢昭:「……扑哧!!!」 他起身拍拍鱼香的脑门「等着」,接着先行走到门口,把雪梨拎了起来,再走回桌边,边走边跟雪梨说:「还真把它教得不错,不给也不会自己上爪子。」 徐世水在旁边一听就哭笑不得了:就这还值得夸呢?都扒桌沿了好么! 得得得……鱼香就是好就是好!和雪梨有关的东西陛下您就看什么都好! 鱼香一脸期盼地左看看雪梨右看看谢昭,扭过头来再看看肘子。看了半天,那肘子也没落它嘴里。 ——陛下吩咐让膳房给它炖个新的,光是肘子就好别放调料,怕它吃咸了掉毛。 这东西要炖起来挺费工夫,其间雪梨就傻看着鱼香,鱼香傻看着桌上那个炖好的流口水,近三刻后给它的肘子端过来时谢昭也早吃饱了,兴致勃勃地和雪梨一起喂狮子。 鱼香高兴疯了好吗?肘子肉吃起来大块大块的不能更痛快,比平常吃丸子的感觉要豪爽多了,吃完了肉里面还有个大骨头,得有一寸多那么粗,里面骨髓满满的,还往外冒油。 谢昭手里喂着鱼香,眼睛却始终落在雪梨的笑脸上。估计她经这一天的颠簸也累得不轻,思忖着留她坐会儿喝盏茶缓缓神。于是喂完肉后他把手里的大骨头扔给鱼香,跟它说「自己慢慢啃」,然后起身净手。 雪梨便也起身净手,宫人捧来铜盆,二人一人一盆正洗着呢,听见中间「嘎嘣嘎嘣」想得猛烈! 愕然扭头一看,那个大骨头在獠牙下迅速碎裂,它正两眼放光地舔里面的骨髓呢。 ——并没有打算「慢慢啃」。 牙口真好!果然不是狗! 在外人面前总爱板着张脸的谢昭今晚看鱼香啃骨头的样子笑崩了好几回。雪梨也挺轻松——打从「吐了陛下一身」这事出了之后,她就远不像之前那样对他敬畏有加了,好像有意地提醒自己「他是皇帝」都不太能紧张起来,总还是觉得他很和善。 于是这会儿他随口说让人上乌梅汁来给她喝,她也没有像从前一样规矩地道一声「谢陛下」,眉眼一弯说了声「多谢」倒显得更真心实意。 片刻,两碗乌梅汁呈过来,深褐色的汤汁盛在碗里冒着凉气,谢昭先行取了一碗来喝,接着雪梨伸手拿另一碗。 她一抬眼,注意到呈乌梅汁进来的宫女——好像跟她差不多大,但是生得好漂亮啊,娇俏的瓜子脸上一双丹凤眼明媚动人,妆施得浅淡,双颊红晕微微的,把面上含蓄的笑容衬托得颇是引人。 不过她好像从没在御前见过这个人…… 雪梨好奇间不禁多瞧了两眼,这姑娘便也看向她,二人视线一触,雪梨自觉被抓包,讪讪低头不再多看。 倒是那姑娘大大方方地一福:「女官别见怪。奴婢安锦,是惠妃夫人身边的。」 两日后,圣驾到了郢山。 泰半宫人都是头一夜时未停下歇息加急赶去的,以保证圣驾到时一切皆已收拾停当、不会出任何岔子。 给雪梨的感觉,便是这天从驿馆醒来之后……发现人和马车都少了大半。 郢山行宫是百余年前修的,初时规模就已不小,逐年又有新宫室建起,如今已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宫殿。亭台楼阁皆有,又有山衬托,瞧着甚至比洛安城的皇宫还慑人。 不过洛安城的皇宫看起来更大气,雪梨这样觉得。 这行宫看起来像是一头蛰伏山中的巨兽,让人不敢接近;但洛安皇宫一眼望去就是周周正正,四散开来的气息彰显的是皇室威仪。 第十一章 她和子娴还是一屋,收拾停当后子娴就歇着了,她按陈冀江的吩咐仍是先去陛下跟前「报个到」为好。 行宫中皇帝的寝殿叫清凉殿,是不是因为皇帝只在避暑纳凉时会来而取了这么个名字就不知道了,总之听上去简简单单的,要说听起来失身份吧……好像又并没有。 清凉殿不像紫宸殿修得那么「规整」,这里看起来更像一处园林,回廊小湖皆有。雪梨听说殿后的园子里其实还圈了一处温泉进去,要冬天来也是可以的。 走过回廊进了殿门,方觉出几丝威仪感来,殿中到底还是没少了气势。 皇帝也是刚到殿里不久,正随意地踱着步子活动筋骨。见雪梨进来,随口免了她的礼,手搭在她肩头一捏…… 雪梨只觉一阵酸痛从肩头一直蔓延到整个后背! 皇帝一说:「路上颠簸,背都僵了,一会儿叫医女去给你捏捏。」 雪梨便告退回去了。过了会儿,医女敲开了房门,来帮她「松筋骨」。 松得她趴在榻上鬼哭狼嚎,是真的痛!又痛又痒!她想缩着点,医女还不让,听她喊成这样那医女也笑:「姑娘忍着点,这是筋骨僵得厉害,常捏捏就习惯了。」 雪梨泪盈于睫地趴着,心说才不要常捏呢…… 刚被领到屋里正打算补觉的鱼香被她喊得睡不着,无奈地四处溜达,最后忍无可忍地去拱子娴,使劲往她手底下钻。子娴明白之后就用双手捂它的圆耳朵,鱼香乖乖地让她捂…… 可还是睡不着! 然后雪梨就被鱼香哀怨地目光瞪得尽量放低声音了,子娴看了笑得忍不住,又是笑声又是喊声又是医女的劝声的,外头有人敲门敲了半天她们才听见。 「嘘。」子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强忍下笑意过去开门,外头的人让她一怔,「姑娘是……」 「是苏姑娘吧?我是安锦。」安锦剪水双瞳带着笑意,望望子娴,眨眼又道,「阮女官也住这儿是不是?」 苏子娴头一个反应就是拦着她不让进:阮女官正在那儿鬼哭狼嚎呢……丢人啊! 床榻上,雪梨艰难地开口:「请进……」 苏子娴让开道,安锦进去了,雪梨再度感慨她生得真是好看。 安锦今天穿的一袭齐胸襦裙不带任何花,素净的绸子上,干净的粉紫色在脚边最深,越往上越浅,胸口处一截已只剩白色,裙透处则压着和脚边一样的深色。上襦是奶白的,行动间能看到点暗纹。她转过头,眉心一缕桃红色花钿衬得面容妩媚,两抹浅淡的胭脂衬得玉肌愈白了。 安锦将手里的食盒放在案上,朝雪梨一福:「打扰女官了,我怕日后忙起来没空拜见。」 她就这么大大方方的,好像完全看不见雪梨正被医女捏肩按背。雪梨看出她这是想小坐一会儿说说话,自然不好让医女接着按,刚要请医女先行离开,苏子娴已拉着安锦的手笑道:「真不巧,陛下吩咐医女来给雪梨捏捏肩,怕她累着。咱也不好让人走不是?来,你坐,有话就说便是,不用见外。」 这也是个法子。 她拎着点心来见明显就是要结交一番的意思,太客气了反倒拒人千里之外。雪梨一听子娴这么说,也就没让医女走,医女也明白轻重,适当放缓了力度免得雪梨再叫得太惨烈。 子娴沏了茶端给安锦,二人一同在檀木桌边坐了,安锦先说了身份。她是今年采选时刚选进来的,被陛下赐到惠妃夫人身边当女史——这位份比子娴高,但比雪梨略低一点。 之后主要就是子娴陪着安锦聊了——雪梨也想搭话,但被捏得酸痛不断有点说不出来,而且这么趴着被捏还真挺舒服的,她都困了。 安锦说避暑随驾的宫人到底有限,惠妃夫人便让她在御前帮忙,这两三个月要一同做事了,劳雪梨和子娴多照应。 子娴就说行行行,好好好,咱年龄也相当,日后有话好说。 安锦又说她对御前的人和事都不熟,就认识她们两个,出了什么错还请她们多指点。 子娴又说行行行,好好好,咱年龄也相当,日后有话好说。 ——小两刻聊下来,雪梨趴着听着,子娴好像始终都是这么一个意思,只不过把这句话用不同的方法说罢了。听不着同样的句子,但万变不离其宗,她听着觉得有点怪又说不出什么,就接着享受背后酸痛的舒适了。 直至医女给她捏完,安锦才随着医女一起告退了,雪梨再不说句话就不合适了,便告诉安锦若日后得空请她来喝茶。 这番待客挺顺利,二人一走,子娴阖上门,鱼香一看榻上可算空下来了,抬腿就往上跳,一脚实实在在地踩在雪梨背上…… 「……鱼香!!!」刚撑起上身的雪梨惨叫着跌回榻上,又趴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蹙眉问子娴,「不是说给我捏完给你也松松么?怎么就走了?」 「无所谓,歇歇就是了。」子娴一边说一边上榻,褪了鞋子,往她旁边一趴,「这个安姑娘,你当心啊!」 啊? 雪梨一脸不懂,望望她:「怎么了?你瞧出什么来了?」 子娴啧啧嘴。 「说嘛……」雪梨推她。两人挨得太近,鱼香看了就要凑热闹,往俩人中间挤。 于是她们各往旁边躲了躲,鱼香如愿地趴在了她俩中间。二人一狮趴成了三条,子娴悠哉哉道:「你看啊,御前这么多人,就算陈大人和徐大人她搭不上,也还有好几位时常在殿里候命的女官呢。要‘照应’要‘指点’,找她们不比找你强?你一个御膳房的……万一她真需要‘提点’的时候你正忙着做菜呢怎么办?谁救她啊?」 这个理儿雪梨觉得没错,但是又不太懂:「那她来找我是为什么?总得是图点什么才对。」 才不会是单纯想交朋友呢,这种情况实在太少见了。宫里头,除非像她和子娴这样打从进宫开始关系就好、几年的情分攒下来了能叫「朋友」,别的都有点利益纠葛,只是利益占多少的区别而已。 尤其像安锦这种原本差事上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突然来说想结交,不图点什么都说不通。 但是说到这块儿,苏子娴也不确定了。心里矛盾地左思右想了半天,想得二人都外头晃脑的,弄得鱼香在中间也左看右看。 末了,子娴伏在雪梨耳边说了一句话:「她是不是想上龙床啊……」 雪梨「蹭」地一下双颊就蹿红了,再看子娴自己也是脸一直红到耳根。 她伸手拍在子娴手上,难为情地笑骂:「没羞没臊啊你!呸呸呸!」 「本来就是啊,你想……」苏子娴一边脸上更红,一边还板着张脸跟她分析,清清嗓子说,「她是采选进来的家人子哎,本来就是为了……进后宫嘛!现在陛下把她搁到了惠妃夫人身边,那她就没机会了啊?但惠妃夫人又把她指回了陛下身边,这个机会不能再错过了啊!」 说着,苏子娴给她呈现了一脸坏笑:「你呢……虽然是御膳房的人吧,但陛下待你好啊!你在陛下跟前比那几位殿里的女官更随意,她让她们提她许是没戏,但你没准顺嘴就说了呢?」 第十二章 「我凭什么顺嘴就说了啊?」雪梨脱口就顶。 子娴神色郑重:「因为你傻啊!」 说到这儿俩人差点打起来,吓坏了好端端趴在中间的鱼香——它瞅着人的神色还以为这是真生气了,赖在中间又撒泼打滚又呜呜咽咽,那个委屈的样子端然就是在说「你们别打架好不好」。 于是二人忍不住笑,又一块儿揉鱼香去了。 至于安锦这桩事,虽然拿不准也还是暂且当心点为好。万一安锦真是图那个,她可不能真就把她往龙榻上推…… 想想都脸红!!! 第二天就是个阴天。 一早,御膳房得了吩咐,说陛下到行宫后月峰上玉垒阁邀两位异姓藩王赏景去了,让他们备点点心送上去。 这差事一下来,一片叫苦连天! 做几道点心不难,难的在于月峰高耸。登上玉垒阁有两条路,一条是平缓的山道,从峰南侧盘旋而上,这路不难走,边走还能边赏景,但走完至少要半个时辰。 她们要赶紧把点心送上去,就得走北边的步云廊。 北边比南边要陡多了,步云廊修得巧夺天工,在这一侧倾斜直上、无半点棱角拐弯地建了一条笔直的廊道,每个数丈有一飞檐,遥遥望去好像一奇楼字空中而下。 廊下就是石阶了,总共近四百阶,虽然修得平整且高度一样,但一口气登这么多阶上去…… 对姑娘们来说可真是个体力活! 更难的是还要拎着食盒,还不能让食盒里的东西碰了洒了。 也不能让自己的仪态太难看。出点汗什么的是难免的,上面自会有人备好帕子给她们擦汗,但若弄得发髻散乱、衣裙不整就不行了,她们可是要到圣驾跟前的人。 这事也真是踩了个寸劲儿。若搁在宫里,前头来点了膳,御膳房多半是备好了之后再等着前头的来取,可来了行宫人手到底少了些,再者,点膳让前头的一下一上就够折腾,传膳再来一回一下一上就会耽搁更多时间。 所以想委婉地请御前那边的帮忙都不行,只能她们乖乖地送上去。来的人点名说得让雪梨去,雪梨站在他面前真是差点当场哭出来。 但那宦官说得也对:「女官包涵。陈大人也不想折腾女官这一趟,但现下两位藩王在,旁人若仪态有失指不准就要把命丢了,女官您……您就是放松点,问题也不大。」 这话弄得雪梨自己都没法反驳,她算是把「陛下对我很宽容」这标签贴脑门上了。虽然她并没有那个恃宠而骄的心,但这事儿搁在眼前细一琢磨,她也不得不承认,如果出了「仪态有失」的事,出在她身上多半真比出在别人身上强。 于是雪梨并子娴连带另外两个宫女就都到旁边坐着歇脚去了——现在先好好坐会儿,一会儿一口气要登三四百阶! 两刻工夫后,八样点心都妥了,甜的四样是蜜豆奶卷、桂花山药糕、桃酥和藕粉糕,咸的是萝卜丝酥饼、香煎芋头糕、鲜肉小粽和椒盐花生酥。 另还备了三份荔枝冰、三盏酸梅汤,看陛下和两位藩王爱用哪样。 两个年长点的宫女主动拎了这六碗汤汤水水的东西,八样点心分装在两个食盒里给雪梨和子娴。 四人在步云廊下望着看着都眼花的数级石阶就心悸得慌,咬咬牙,举步往上走。 人嘛,知道前头有困难就会想办法让自己觉得这困难轻点,苏子娴的法子是正数,想着多数一层就少了一层;后面年长的宫女从前是来过行宫的,更直接,倒数,数一步少一步。 另一位年长的宫女就不数了,听着同伴数,省劲儿! 雪梨也找了个适合自己的法子,她走一层报一样吃的,满心都投在菜式上就不想累不累了。 一路念叨得特别利落:「小笼包、叉烧包、豆沙包……」 「清蒸鲈鱼、绣球鲈鱼、香煎鲈鱼……」 「藤椒鸡、口水鸡、香菇黄焖鸡……」 等她把牛肉类的念完了之后,那大宫女刚好数到「十」、苏子娴数到「三百七十七」,四人同时舒口气,面露笑意一口气把剩下十阶上完了。 还剩最后两阶的时候就有上面的宦官赶紧迎下来接她们手里的食盒了,四人一定脚就想坐下歇,苏子娴不经意间回头一看底下那么高腿都软了,雪梨明显喘得最厉害。 ——念菜名太费气了,下回她也倒数好了…… 小歇了一盏茶的工夫,几人抿了口茶,又去旁边的小间里补了补妆,便把食盒里的东西挪到托盘中,准备往玉垒阁去。 几样点心都还挺好,就那碗荔枝冰,虽然碗外也放了冰块镇着但还是化了些许——做出时是底下七颗剥净去核的冰冻大荔枝做底,上面洒一勺加了糖的碎冰、再上面淋一勺糖渍过的干桂花,最上放腌得黄澄澄的蜜桃块。 现下那层碎冰化了一小半,蕴在旁边成了一汪水,上面还飘着桂花,倒也不难看。 这三碗都端在雪梨手里,她走在最前头,向西绕过拂云亭后再往南数步就到了玉垒阁,在玉垒阁门口,遇到了安锦。 「女官。」安锦屈膝一福,低眉顺眼的瞧着乖巧,「步云廊走着累,这边……我帮女官呈进去吧!」 边上候在门口的俩宦官如常垂首站着,就当没听见。 这安锦是惠妃夫人给指来的,他们知道;陈大人只在驿馆时让她奉过一回茶,之后再没让安锦去陛下跟前他们也知道。现下这么一来,他们只觉得安锦胆子真大啊,想面圣找御膳女官帮忙?她也不知道先打听打听御膳女官在陛下心里头是什么位置! 雪梨一看见她就看见了子娴那番「没羞没臊」的分析,立时三刻脸就红了。偷眼一扫子娴,她也是红着脸低头忍笑的样子。 直面一个「可能想爬龙榻」的人,对两个姑娘家来说挺有压力。 稍怔了片刻,雪梨清清嗓子,拿出了御膳女官的气势,侧首向其余三人道:「你们先送进去吧,我跟安姑娘说两句。」 安锦面上一喜,那三人向雪梨微一颔首就入了殿。 雪梨却没把手里的荔枝冰交给她,她将托盘递给旁边的宦官,让他劳烦御前的宫女给呈进去,径自拉着安锦亲昵道:「走步云廊是挺累的。送这东西不劳你,御前人手够,我们去那边坐会儿。」 那宦官接了荔枝冰正要进去,听了这话脚下微滞。 他忍不住回头打量雪梨,心里直犯嘀咕:不都说这阮氏呆呆的么?里头的人还说陛下当面叫过她「呆梨子呢」。 如今这是长本事了? 啧……她是不是也对陛下是那个意思,所以才拦着安锦不让进的? 这宦官一边自己瞎思量着一边忍不住偷着乐,心里即便说不上觉得这是个好事儿,也觉得是个热闹事。 乐着乐着乍觉眼前有人,他猛一抬头,见徐世水正冷着脸瞧他。 「你小子乐什么呢!」徐世水没个好脸,那宦官赔着笑,也不直说,指指外头:「徐哥哥您自己瞧,那是谁和谁正拉手说话呢!」 这一夜,安锦夜不能寐。 第十三章 她不傻,她知道惠妃夫人为什么在避暑的时候把她指到御前来——因为皇太后在郢山行宫、因为皇太后曾为采选的事斥过惠妃夫人。惠妃夫人把她这今年的家人子指来,相当于是对皇太后表个态,证明她努力过了,陛下看不上是陛下的事。 但她同时也懂,惠妃夫人是真盼着她能合圣意的。 否则惠妃夫人不会在让她来前叮嘱她那么多,把陛下的喜恶都跟她说了;也不会待她那么好,据说吃穿用度都是比照着才人位来的,从惠妃夫人自己的份例里出给她。 可换个方向说,惠妃夫人也只是心里盼着她能合圣意,没说一定要——她到底没劝着她主动做什么,也没在她到了御前后帮她做任何打点,否则她不会连到陛下跟前都不能。 想到这个,安锦心里多少有点闷得慌。 陈冀江显然是看眼色行事的。那晚惠妃夫人跟前最得脸的兰心亲自带着她上到驿馆三楼,把她交给陈冀江,陈冀江二话不说就让她奉茶去了,但在那之后,身边没有惠妃的人帮衬着,她就再也没能走近过陛下。 那天也是很巧。 房里那个姑娘她并不认识,可看了眼那只狮子她也知道肯定是御膳女官了——御前又不是人人都能弄个狮子养。于是虽然知道不合规矩,她还铤而走险主动跟御膳女官打了招呼。 那句「女官别见怪。奴婢安锦,是惠妃夫人身边的」,听着简短,其实说得她怕得腿都软了。一边希望能一语引得陛下看她一眼,一边又希望陛下根本不在意才好——因为她还有另一个想法,那想法比让陛下直接注意到她的没规矩要稳妥多了。 她想让御膳女官注意到她,然后把这条路铺开。 宫里的那些传言她听说了的。惠妃夫人的柔嘉宫里规矩那么严,可连柔嘉宫的人私底下都说,陛下的心在御膳女官阮氏身上——她头一次听到这话的时候就有那么一闪念,觉得自己若能结交这个阮氏就好了,兴许比在惠妃跟前得脸还要好。惠妃有权无宠,权随时可以撤掉;可阮氏有宠,说不准哪天就能执掌后宫大权。 安锦存着这个想法,才不惜犯规矩走那步险棋。那天她该算是成功了的。为了结交得更实在,她昨天还去登门拜访过,阮氏的那个同屋应得什么都好,但今天看来却不是那么回事。 安锦重重地叹了口气,怎么想今天阮氏拉她去旁边说话的情境都觉得憋屈得很。 她明明知道那就是有意把她支开不让她进殿,但心里再急、再不甘也没用,她不能跟阮氏顶,只能笑意满满地陪阮氏说话去。从家在哪里到呈了什么点心进去,阮氏没话找话的痕迹太明显了,她甚至觉得这是故意臊她呢…… 但那又能怎样。 月上柳梢,御前早些时候当值的人也可算得以歇下来。陛下今日也劳累了一天,晚上没怎么看奏章就早早睡了,现下当值的人就跟摆设差不多。 徐世水一边给陈冀江捶背,一边把白日里听见的一言一语都跟他说了。彼时他躲在一颗大树后头,把雪梨和安氏的对话都听得清楚,虽然说来说去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话,也还是认认真真地都记了下来,眼下半句没落地跟陈冀江重复了一遍。 说完之后,他探头打量陈冀江的神色,思量说:「师父,您说这到底什么意思?雪梨先前那副傻样是不是都是装的,她已然知道陛下对她的心思了?」 「你先把这称呼改了,她那名字不是你能叫的了。」陈冀江眼都没睁,先提点了这个。 徐世水点头哈腰:「是是是。您说阮姑娘是不是其实什么都懂,所以不想让安氏到陛下跟前去坏她好事?」 陈冀江还是没睁眼,手里一串檀木珠子转着,拈了半天,摇头:「估计没那么灵。」 徐世水略显不解。 陈冀江轻吁口气:「我估摸着啊……她也就是在御前时日久了,多少知些事了,所以知道惠妃夫人把安氏指过来是什么意思,看咱不让她进去,自己也不想惹事。」 徐世水思索着犹豫点头,一面觉得这好像更像阮姑娘能想到的,一面又觉得不该是这么简单。 陈冀江由还闭着眼,缓了缓神思想到些事,问他:「我让你着人盯着安氏,你盯着没有?」 「一直盯着呢。」徐世水欠身,而后不用师父再细问,就自觉说了下去,「挺安分的,除了那天奉茶时那句话不合规矩,就没什么别的了。同屋的住的紫苏说她就昨天刚到行宫时离开了小两刻,拎着点心,说行宫这边有她同乡。不到天黑就回来了,晚上也乖乖待着,一点不乱跑。」 陈冀江手里转着的檀木珠子一停。 徐世水微怔:「师父?」 「见同乡……」陈冀江咬着这三个字轻笑,「她又没来过行宫,找个人哪儿那么容易?一般的行宫宫人也不敢擅自到清凉殿来。」 徐世水一听就有点怕了,不知道安锦卖的什么药,忙道:「那师父觉得……」 「她是找阮姑娘去了。都在御前,想打听打听住处不难。」 陈冀江说完这话,耳闻后面一声松气声。心里不理徒弟缺根弦的问题,反觉得缺根弦也好。 免得教会了徒弟饿死师父。 但是这再深一层的事儿,他自己得琢磨个透。 啧……安氏不会是想贴上阮氏吧? 若真是那样,她倒也算个聪明的。 打从惠妃把安氏指过来,陈冀江心里就悬了口气,惠妃和别的嫔妃不一样,陛下都敬她三分,他把人拒了不合适。但这人留下,他又心里真不安生,最怕的就是她存着奔着龙榻去的心思,自然而然地对阮氏有敌意——这可就不好办了。没有罪证直接把安氏办了不行,可等有了罪证,阮氏八成已经出事了,那也不行。 他倒没想到安氏还能是这么个想法。嘿,她贴着阮氏过去他就轻省了,陛下怎么想、阮氏接不接茬那都可以晚点再说,眼皮子底下暂不出事,他就能好好喘口气儿。 陈冀江心里反复摸着这个思路,像是有个太极在转似的,直至转到黑白两边均等平衡了才停下。 他舒气一笑:「你听着,若安氏想进殿伺候,你甭理她,把人支开。但若阮氏带她进去,你不用拦。」 「诺。」徐世水一应,心里立刻开始苦思师父这又是走的什么棋。 陈冀江再想想,把开了的这道口子又稍微地放松了一点儿:「若她寻借口说有事要进殿找阮氏,你也甭拦,让她进去见。这丫头不傻,不像是个会玩火自焚的。」 徐世水又应声诺,屏息一会儿,姑且放弃琢磨这个事儿了——一时半会儿肯定想不明白,一会儿回房躺着想去! 一连忙了大半个月之后,谢昭可算轻松了些。 两个异姓藩王各回各的地界去了,都挺恭敬,瞧不出有异心。其间他还稍冒了个险,开口说可以赐兵权让他们守一方平安去,二人当即就诚惶诚恐地跪下了,连声表示不敢要、有朝廷的将军守着就行了。 这说明他没看走眼,挺好。 第十四章 松下劲来之后他难免起了点玩心,想在这好山好水间轻松轻松。着人去叫七弟一起骑马,片刻后那人折回来回话,说易奉仪最近心情不佳,七王要留下陪她。 皇帝扯扯嘴角,心说七弟你这点儿出息!人家一有孕就把你拴住走不开了?堂堂一个男人…… 不过他不乐意来也不能逼他,游山玩水嘛,还得自愿。 罢了,不骑马就不骑马,遛狮子去好了。 于是皇帝气定神闲地叫上了雪梨,吩咐杨明全带上鱼香。 半个时辰后,雪梨目瞪口呆地看着鱼香在山林间撒欢儿…… 它跑起来是真快啊,又是和土地差不多的颜色,跑着跑着就没影了,过会儿又冷不丁地从个草堆或树丛里窜出来。看见角度合适的树还爬上去玩玩,总能特别准确地判断出哪个树枝结实,然后趴在上面耀武扬威似的看他们。 不就是欺负他们上不去嘛! 雪梨站在树下和鱼香干瞪眼,谢昭就在旁边笑。等鱼香下树再跑去别的地方玩,他就自顾自地在方才那棵树下坐下了,又指指旁边:「坐会儿?」 是询问的意思。不过雪梨却也累了,便也不管地上脏不脏,直接在离他一尺远的地方落了座。他倚着树,她背后有块石头靠着,一时好像谁也不知能说些什么。 很是安静了会儿,谢昭短促一笑:「喜欢出来玩么?」 「嗯!」雪梨点点头。 他复一笑:「那得空常带你出来走走。不怕的话,还可以骑骑马。」 雪梨有些惊喜,继而想说「不怕,但是不会」。乍觉双肩同时一沉,她头也不抬地就是一声喝:「鱼香!!!」 鱼香站在石头上,双爪搭着她的肩,头也比她的头高一截,眼望着前方一脸兴奋地大喘气,喘得呼哧呼哧的! 「你快下来!」雪梨懒得动,就这么吼它。鱼香才不理呢,继续借着她的高度看风景。 谢昭在旁边笑睇了会儿,低一哂,起身把鱼香抱了下来。 他坐回去,鱼香在二人之间打了个滚儿,然后就坐在那儿望着雪梨,双眼乌溜溜的。 雪梨嫌弃地瞥瞥它:「我才不要摸你,全是土!脏狮子!」 鱼香没懂,歪着头就等了一会儿,没能如愿等到抚摸就自己往她手底下钻。雪梨表情夸张地躲它,它怔了怔好像明白了点,耷拉着脑袋闷了一会儿,扭头就找谢昭去了。 谢昭配合地摆出一脸「我不嫌弃你」的样子,一下下摸着鱼香,从头摸到尾。 然后干坐着的雪梨……就觉得自己被嫌弃了! 苦着脸凑近一点,她也伸手摸鱼香。小心地和皇帝岔开步调,他摸头她刚好摸到尾,他摸到尾时她又转回去从头开始了。 这回鱼香舒服了高兴了,翻过肚皮来四爪朝天懒洋洋的,雪梨一瞪:「还学会跟我耍脾气了!跟小孩子似的!」 「它本来就是小孩子。」谢昭噙笑,揉着鱼香的肚皮,风轻云淡,「你这个当娘亲的跟它赌气才是不对。」 谁是它娘亲啦! 雪梨收回手来环膝而坐,气鼓鼓的样子让谢昭觉得……真是久违! 上回看她明明白白地显出不高兴,好像还是她并不知他身份的时候呢。到了紫宸殿后,除了几次情绪激烈到直接哭出来以外,其他时候她总是或多或少地在掩饰不高兴,他一问她怎么了她就眉开眼笑,明摆着是做给他看的。 ——虽然哪次都没掩饰住吧,但她那样真让他看着不舒服。她不像后宫嫔妃笑脸相迎许是为了图些什么,她只是单纯地对他有些怕而已,一想到这个谢昭就心里很闷。 甚至有点「委屈」。这么久了,他连句重话都没跟她说过,她还是战战兢兢的。 是以今天这样子让他很是松了口气。笑睇着她的「气鼓鼓」,递了会儿就忍不住手贱起来,伸出食指戳她脸颊,边戳边哄:「别生气别生气。是它不好不听话,不怪你,行不行?」 雪梨扁扁嘴。谢昭的手又从戳变捏:「要不让小全子教教它怎么磕头?让它给你谢罪去?」 雪梨「扑哧」一声笑了。 谢昭还在旁边一本正经:「它准能学会。你看那天,它上楼时看见宫人往我那儿端肘子就跟过去了,还记得带你一起,学磕头什么的,小事!」 ……陛下您放过它吧!!! 雪梨一边笑着一边去揉鱼香的脑袋:「听见没有!你好好学,不然炖了你!」 「对,不然就让你找她的小兔子去。」谢昭接口接得恰到好处,突然迸出的「前情」让雪梨滞了一瞬后笑得更厉害了。 鱼香甩着尾巴左看右看,并不懂这两个人类在笑什么。 回宫时已经夕阳西斜。二人都走了一身的汗,谢昭直接回寝殿更衣去了,吩咐宫人带雪梨去侧殿也先更衣。 有清水和帕子送来,雪梨还擦了擦汗,换好衣服后又把发髻也重梳了,这才推门出去。 谢昭已叫了膳,见她收拾妥当直接就把人扣下一起用了。 玩累了之后变得格外能吃,而且特别馋起肉来。这顿膳用得……雪梨好像只看得到荤菜一样,桌上的鸡翅啦、丸子啦、清蒸鱼啦都变得格外顺眼,她吃得挺开心,谢昭又不管她的规矩,任由她随便夹菜,还指了个侍膳的宦官到她身边帮她,免得离得远的菜想吃又吃不着。 其实她也没怎么在意离得远的菜,眼前这些也很够吃了。 这侍膳的宦官叫王延钧,是刚调到御前不久的人,久经训练之后分内的事能干得好,夹菜会看人眼色。但其实人并不机灵,看雪梨这个吃法,他在旁边直接就傻眼了:不是说嫔妃伴驾用膳都有每道菜只能吃三口的规矩么,御膳女官这个吃法不要紧吗?! 离她最近的荤菜有俩,一个是四喜丸子,一个是清蒸鲈鱼。那四喜丸子每个都有小孩的巴掌大,她就着米饭吃了一整个,再看这个清蒸鲈鱼…… 朝上这面的好肉都被她吃得差不多了,剩的边边角角眼见着没什么好吃的地方了。 然后王延钧目瞪口呆地看她自己上筷子给那条鱼翻了个身,准备吃另一边。 ……到底是御膳女官,翻鱼的手法可熟练了。完完整整地翻过去,既没把肉翻烂,也没溅出汤汁。 雪梨在这儿大快朵颐,谢昭看着都食欲大增,两个人吃得正痛快呢,遥遥传来一句:「皇太后驾到——」 「咳!」雪梨一下就被鱼刺卡了,卡得脸红。 「雪梨……」谢昭赶紧抚着后背给她顺气,雪梨把鱼刺咳下去后匆匆忙忙地就起了身,起身后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慌神慌得不行。 「去寝殿避避。」皇帝说得从容不迫,她回了回神弄明白方向,赶紧往里跑。 可害怕皇太后了! 几是她前脚刚在寝殿里站稳,后脚皇太后就迈进正殿门槛了。 「母后万安。」谢昭行上前去一揖,皇太后淡扫他一眼,只应了声「嗯」。 而后母子二人一并落座,分坐长案两头。皇太后看看他,目光随意一划,定在案几右侧的几碟子菜上。 她蹙蹙眉头:「你胃口不错么。」 第十五章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那几碟菜都靠边,而且跟前还放着单独的碗筷,显然一看就不是他吃的。 谢昭随着母亲的目光也睇了眼那几道菜,遂即简直生出了被「捉奸在床」的感觉。他忍着没扶额头,气定神闲地靠在椅背上,悠悠承认:「是。早些时候出去走了走,饿了。」 雪梨靠在寝殿门边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地听,双手合十了抬头望着天:「阿弥陀佛!皇太后定不是来找麻烦的……对吧!」 皇太后对皇帝说话未作置评,清然一笑,又问他:「宫人们都在传,你藏了个宫女在身边宠着,有没有这事?」 谢昭一瞬的心虚:雪梨还在寝殿听着呢。 但这不能让皇太后知道,是以他看都不敢往那边看一眼。目光微凝:「母后管得太多了。」 「有没有这回事?」皇太后语声森然,冷睇着他端然是要一问到底。 谢昭回视着母亲,自知现在否认为好,心下却有一股执拗顶着,让他不想在这件事上扯谎。 但雪梨就在寝殿…… 他切齿忍着,一语不发地回视着皇太后,殿中的冷肃在二人的对视间涌得越来越沉重。 须臾,皇太后复一声笑:「你用不着闹什么脾气,哀家就是来问问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母后想听‘什么意思’?」皇帝的口气显然不善。 「天下的年轻女子但凡你想要,都可以收了去,但哀家听说这丫头到现在都没有名分。」皇太后的目光寒涔涔地睇着他,好像两把磨得薄而利的小刀在不停地轻刮着,「你把她放到后宫去,哀家不管;但你就这么把她留在御前,不行。紫宸殿是天子居所,也是你料理朝政的地方,让这么个人日日在旁边黏着,折了天家的颜面,也坏了宫里的规矩。」 皇太后语中稍顿,眼底凌意更盛:「你该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身边的女人为了荣华富贵总会变着法子蛊惑你,但你自己得把规矩守住了!」 皇太后已端然是教训的口吻,正殿里寂静得悄无声息,寝殿中,雪梨满面愕然地死死捂着嘴,一面或多或少地觉得皇太后是在说自己——因为御前没有哪个宫女比她更得皇帝照顾了,另一面,又无论如何不信这件事,更不敢想象自己要进后宫去。 须臾之后,她听到一声叹息。 谢昭语气生硬至极:「五年前,朕说过只有那一件事没的商量,母后。」 皇太后面色骤然一阵,隐带两分不解地打量着他:「这与那事有何干?」 「并无何干,但今天朕要再加一件事。」谢昭嘴角微扬一笑,转瞬而逝,「朕与那姑娘如何,跟母后没的商量,让不让她进后宫都是朕的事。母后您也别动私底下办了她的心思,朕是您的儿子也是大齐的皇帝,您办了她让儿子难过,就不能怪儿子用尽手段把这份难过还回去。」 寝殿中,雪梨被这毫无温度的一字字击得直打了个寒噤。 正殿中,皇太后亦打了个寒噤:「你……」 她不太明白,语气稍松:「哀家没不让你要她。把她放进后宫有什么不好?你非要拿这事跟哀家作对?」 「这是朕自己的事。」谢昭淡看着母亲,眼底凝着的那一点笑尽是嘲讽,「父皇的后宫里死过多少宠妃、失过多少孩子,母后您比朕清楚多了,朕也知道在您眼里什么样的人才配在后宫风生水起。您一口一个让她进后宫,究竟存的什么心思,朕心里明白。 他下颌微抬,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仪:「朕喜欢她,必要她好好活着。」 皇太后错愕不已地猛吸了一口气,齿间无可克制地相磕着,许久才平静下来。 她再看看眼前直隔了一张桌子的儿子,突然觉得隔了千里之遥。好像这个人已经跟她没有任何亲缘关系了,他只是大齐的皇帝。 她强定了口气,目光循循划过周围死死低着头、半点不敢抬眼的宫人们,缓和下神色,复又是端庄不减的样子。 好像并没有刚才那一番争执一样,她平淡说:「皇帝记得多去看看惠妃淑妃。不让她们两个心寒,你的后宫才能稳当。」 谢昭不屑而笑。 皇太后便仍淡眼瞧着他,黛眉微挑着,一定要等到个答复的样子。 谢昭心下愈发觉得这种之后还要强行粉饰太平的做法滑稽可笑,颔首间也没掩去那份嘲讽,应了声「诺」之后便接口道:「恭送母后。」 送走了皇太后大驾之后,清凉殿仍久久都未从方才的死寂中缓过来。 满桌的佳肴仍还摆着,皇帝靠在椅背上凝神思量。他显然已没了继续用膳的胃口,但旁边的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胆子现在走上前去撤膳。 少顷,寝殿的门轻轻开了。 雪梨几是脚下蹭着地挪出来的,心中慌乱不已地四下看着,想从其他宫人们面上给自己找个该有的分寸。 却是半个看她的人都没有,他们半点表情也无地戳在那里,一个个都像是石像。 于是她走了几步后就不敢动了,原地踌躇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无事可做,就只好和旁人一样戳在这里装石像。 过了好一会儿,似有水滴溅落的轻微声响。 她抬抬眸,原来是陛下在兀自斟酒。 他执壶的手很平稳,白瓷酒壶在修长的指间握着,壶中琼浆徐徐留下。恰有光线映过那处,将那细长的酒柱照得五光十色,又透出一种说不清的萧索。 斟满了一杯,他就把酒壶放下了,仍是稳稳的动作。然后他执起酒盅来饮,没有向雪梨所以为的那样会一饮而尽,而是凑在嘴边慢慢地啜着,好像有无尽的耐心去品它。 周遭的宫人一边并不敢抬头、一边又在目不转睛地屏息细看皇帝的一举一动。 一杯酒缓缓饮进之后,瓷物狠掷的声音倏尔传来! 「陛下息怒!」满殿的人立刻都跪了下去,连陈冀江在内,都只敢说这四个字,语毕就又归于寂静。 皇帝气息稍缓,蹙蹙眉头,站起身觉得该去寝殿看看雪梨。 他只是愤怒而已,她没准又吓坏了,那个呆梨子……听了刚才那些,现在必定不知该怎么应付了。 走了几步略一抬眼,他这才注意到她跪在不远处,眼都不敢抬。 「……」他滞了一瞬后提步要过去扶她。结果他刚又走了两步,她就忙不迭地蹭着往旁边挪,明摆着是觉得自己挡他的道了。 正在气头上的谢昭摸着她的心思觉得哭笑不得,不管她的有意躲避,自己也往旁边一迈,伸手就把她扯了起来,叹气:「吓着你了。」 雪梨骤然松了口气。 她近来本也没那么怕他了,刚才发火才又把心悬起来,听他这么一哄就又轻松了些,抬眸偷瞧瞧他,道:「陛下别生气,太后也……」 她想说「太后也是好意」,到了嘴边觉得可能会拱火,迅速改口:「太后也是为宫里的规矩着想!」 她软语轻声地劝他,一边把话说得利落,一边自己又是一副怯生生的样子。 谢昭本就心虚着,又见她这副样子、主动提起这事,面色微僵地一声轻咳:「太后刚才的话……你别在意。」 ——这一句话就把雪梨说傻了! 第十六章 刚才她躲在后头就一直在胡猜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指自己,偏他们从头到尾既没提名字也没提位份,让她想相信是自己有理由、想说服自己并不是也说得过去。 结果他这么一解释…… 若太后刚才说的不是她,哪有劝她「别在意」的道理?! 雪梨脸都白了,惊愕交加地望着他,满眼的不懂和不信。 谢昭睇着她的神色静了静神,自觉是那句话不足以让她安心,轻轻一咳,又道:「朕知道你不是……太后说的那种姑娘,不会觉得你是……」 当着她的面,他简直无法把太后说的那句「蛊惑」说出口。只觉对她稍有一点这方面的怀疑都是污了她,最终也没能把这词逼出来,化成了又一声「咳……」 他越说越是把「说得就是你」这个事坐实,雪梨脑子里都木了! 刚才她躲在寝殿里清清楚楚地听到他说了一句「朕喜欢她,必要她好好活着」。 她那会儿正差不多说服自己这人指的不是她来着!乍听到这一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听得心里都软成一片了! 当时脑子里闪过的话是:陛下好霸气啊! 但是,他他他…… 雪梨神色复杂得快哭了,越细想越是缓不过来,再次想努力说服自己「这个人指的不是她」也失败了。她站在他面前觉得手足无措,挣扎了半天之后抬头望他,眼底满是惊慌和无助。 她说:「陛下和太后刚才说的那个宫女……是、是奴婢吗?」 这回换谢昭傻眼了。 他是以为她必定听懂了这一层,所以怕她因为皇太后说话难听而不舒服才解释的…… 结果她居然并没有听懂、是听了他的解释才后知后觉的吗?! 谢昭头一回感觉到「窘迫得想撞柱子」是什么滋味! 同样误以为窗户纸已被皇太后顺利捅破的陈冀江蓦闻雪梨这一问也是一惊,再偷偷抬眼瞧瞧陛下的那一脸讶异,心说:得…… 搞砸了。 之后几天,清凉殿里的气氛这叫一个沉闷! 这几天明明不阴不雨,外面阳光明媚,泼杯水在地上一会儿就能干,但清凉殿里就是闷得好像有一块乌云在头顶上压着。 一般来说出了什么事,御前上下都是会透个气的,以防出错。这回难得人人都三缄其口,那天当值的人,从内殿到外殿谁也不肯提半个字,弄得不当值的人好奇都白好奇,跟谁打听也打听不着具体怎么回事。 唯一明显摆在台面上的状况,就是御膳女官告病假了。至今已一连四天,有人说是高烧,也有人说是中暑。 彼时,雪梨正躺在房里发着懵——她倒真不是装病避事。 应该算是「吓病了」的范畴。那天晚上她脑子里乱得辗转反侧一夜没睡,第二天一早才觉得不对劲,太医来看过后说是「惊厥所致」。之后一连四天,就这么点并不严重、连力气都不怎么影响的低烧迟迟不退。 其实她发自肺腑地希望这低烧严重一点儿变成高烧,那样她就没力气了呀,就可以好好睡一觉了呀! 现在这样不高不低地烧着,弄得她又难受又歇不好,一点都不影响她胡思乱想,越想越难以入眠,越难以入眠越乱想…… 子娴告了假陪她,感觉到雪梨状态不对的鱼香一反常态地不活蹦乱跳了。要么在雪梨身边趴着、要么在她床边趴着,听到雪梨叹气,它也跟着「呼哧」地出一口气。 反正整个屋里气氛低沉。 其实四天下来还是有不少人来探望过的。首先御前上下基本都来了个遍,连在外头扫地的都没落下。但大多都被子娴在门口就挡了,只有陈冀江和徐世水顺利地进来了,俩人都是叮嘱她好好歇着、有什么需要就说,对那天的事绝口不提。 御膳房里,是崔婉和当时一同从尚食局调来的宋敏来探望过,她二人并不知那天的事,带了许多样雪梨爱吃的点心过来,同样嘱咐她好好养病,别的不用她操心。 除此之外,还有安锦来过、甚至不少后宫的小嫔妃也来过,苏子娴毫不客气地全挡外头了——得罪人也没辙,一个个全进来还让不让人养病了? 这天又满含笑意十分委婉却坚定地恭送了一位美人娘子离开,子娴走到榻边作势擦擦汗,抱怨说:「要是真心来看你的也还就算了,这一个个的……我的天啊!面都没见过,急得哭出来的都有,还能更假一点吗?活该陛下懒得去见她们、偏喜欢你。」 「呜……」雪梨一听这个就趴在枕头上想哭。 这算什么事!前几天她们还在猜安锦是不是想「爬龙榻」来着,她还笑骂说出这话的子娴没羞没臊——倒头来居然是她自己想上龙榻吗?! 苏子娴看她这样也没辙,把她往里推推,坐在榻边问她:「你一会儿再哭!我问你啊,你对陛下是什么感觉?」 雪梨脸闷在枕头里眨眨眼,没吭声。 「你说啊!」子娴急得推她,「陛下喜欢你,你可喜欢他么?我觉得吧……陛下现在对哪个嫔妃都不上心,你要是自己也喜欢他,其实跟了他也挺好的?」 雪梨听着她的话,脸都红透了热透了,尤其是「跟了他」那几个字,让她觉得特别难为情,一阵燥热从脸上直入心底。 子娴还在充满幻想地自言自语:「你想啊,拥有天下的人心里没人,你住进去了,多好啊?以后日子肯定好过啊!他也在你心里就更好了啊,情投意合加前途无限,横看竖看都是好事啊!」 啊啊啊啊她怎么有个这么没脸没皮的朋友啊! 雪梨窘迫之中越听这个越崩溃,纵使子娴这话是对的,她也想把人一脚踹开。又在枕头里闷了一会儿之后她抬起头,翻身成侧躺,把枕头拽进怀里抱着。 子娴双眼亮晶晶地蹲在榻边看她:「陈大人来的时候可悄悄跟我说了,陛下知道你是惊厥过度所以不敢来扰你,千叮咛万嘱咐如果你好转了让我去回个话……四天了啊,我今天去回话行不行?陛下可想着你呢。」 「不行!」雪梨立刻制止她。 四天了怎么了?整整四天,她脑子里一团浆糊,什么都没想明白! 一会儿陛下来了她说什么啊?说「陛下我也喜欢你」还是「陛下我不喜欢你」还是「陛下我随你便」啊?哪句都不成啊! 再说…… 雪梨搂着枕头眉心皱皱:「我还病着呢,万一传给陛下怎么办?大罪一条!陛下不怪罪还有惠妃夫人和太后呢!」 「哟,这就已经拿定陛下不会怪罪你了呀?」苏子娴那个坏笑,拍拍她的肩头,又道,「你想什么呢?我在这儿陪了你四天都没传上,陛下堂堂七尺男儿……说他身子比我弱,你自己信吗?」 「呜……」雪梨又是这个动静,耷拉着脑袋趴在床榻内侧陪她的鱼香一声配合的:「嗷呜!」 总之,这天苏子娴把「没脸没皮」发挥得淋漓尽致,「我想撮合你和陛下」的想法简直都写在脑门上了。还好雪梨心思坚定,死活不点头,好生跟她表达了一番「这会儿真不能见陛下」的想法之后,又放狠话说「你若非去,我再不理你了」。 第十七章 ——至此,苏子娴可算乖了,怒瞪她一会儿之后赌气地拍手招呼鱼香下地陪她玩去了! 鱼香下床时一脚从雪梨小腹上踩过,踩得她差点呕一口血出来…… 这家伙长得太快了。 之后一个多时辰,子娴明摆着在故意气人,和鱼香在屋里追来追去地玩得可开心了,她也不嫌累! 直玩得鱼香都喘上了,一人一狮又一起席地而坐,子娴从柜子里取了新烤的丸子出来喂它,喂一个还摸摸头:鱼香乖。 雪梨气坏了,好闺蜜打算忽悠她嫁了还霸占她的狮子! 气鼓鼓地对墙闷着想事不理人,后来吃饱喝足的鱼香过来蹭她她也不给好脸色,被蹭烦了就转身把鱼香往下推:「滚滚滚!我不要你了!」 门声「笃笃」一响。 两人一狮都一怔,子娴正以为是又有人来探望,没好气地蹙着眉头要去开门,外头熟悉的声音带着犹豫低沉传来:「雪梨?」 谢昭闷在清凉殿里自己想了三天,想让她也能平静平静,但越想却越觉得这么拖下去不是个事。 这和之前他刚意识到自己的心思的时候不一样,那时他怕贸然开口吓着她、让她变得和其他嫔妃一样,对他敬畏有余、亲近不足。 但现在他的设想已经被打乱了。 现下她已经知道了他的心思,敬畏也好尴尬也好都已经有了,他再这么让她自己缓劲地拖长时间,一点好处都没有。 再说,在和雪梨的相处上,谢昭也还是有些自信的——不敢说她对他也有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但她至少是不讨厌他的。男女之情对她而言更像是「压根没想过」,那么以后想想也来得及。 如此一来,此事于他而言很有余地。他也不怕她「想」过之后还是不肯跟他——这他也思量得明白,强扭的瓜不甜,她真不乐意他就给她找个好夫家。 总之万变不能离开「要她开心」这个「宗」。 房门一开,谢昭就把来开门的苏子娴打发走了。关上门,他大步流星地朝内间的床榻走去,雪梨背对着他似是在睡,但他听了听呼吸——蒙谁呢。 鱼香见着他可高兴了,从榻上一下站起来扑住他,「嗷呜嗷呜」地叫着吸引目光。 谢昭揽住鱼香拍拍,这大狮子……站在榻上都跟他一样高了。 「雪梨。」他开口开得平淡冷静,也不理她还在锲而不舍地假寐,出言便说,「清凉殿侧殿给你收拾好了,住过去吧。」 雪梨:「?!」 想装睡都不成了!她猛地扭过头愕然看他,甫一定睛身下就一空,就这么被他打横抱了起来——还是连带被子一起。 「陛下……」她吓得病容更白,离他这么近,看了好久才又回过神来,忙把惊吓间搂在他脖子上的手松开了。 皇帝淡笑:「许你带着鱼香过去,子娴白天可以在那边陪你。其他还需要什么,你跟陈冀江说。」 然后他气定神闲地出了房门,沿途遇到的宫人都连忙低头避让,至于惊讶……就不怎么有了。 之前看陛下干过一次这事儿了,唯一的差别是那回御膳女官醉得不省人事,这回醒着呢。 雪梨缩在他怀里一动也不敢动,一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埋头乖乖地随他抱着。 到了殿门口的时候,谢昭突然听见怀里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 他微慌地滞了一瞬,迈过殿门进了侧殿把她放在榻上。还没来得及哄她,好奇地跟了二人一路的鱼香窜过来了,往床上一跳,接着就是要扑雪梨的架势。 「鱼香走开。」他把它推下去,看着安静了一路突然哭起来的雪梨默了一会儿,委婉道,「朕没打算……传你去寝殿。」 啊? 雪梨一愣,婆娑的泪眼里满是迷茫。 他说:「你就在这儿安心住着,别的事朕不会逼你,朕没那么不讲理。」 雪梨这就彻底跟不上他的步调了! 刚才她哭确实是因为想到了那事来着,觉得很难为情啊!而且她根本就不懂那些事情,只朦胧地知道那么一丁点就更让人害怕,所以看见清凉殿近在眼前的时候顿时倍感压力,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但他居然……不是那个意思? 她坐在榻上傻眼看了他一会儿,想搂着鱼香舒缓压力,但鱼香被他扔下去就不敢上来了。四下看了看,她把被子揪过来抱着,继续泪眼婆娑地看他。 谢昭挑眉淡笑:「若不顾你的心思早就不顾了,用不着等到现在,你爱信不信。」 雪梨搂着被子的手一紧。 她觉得胸腔里装得不是一颗心,是整整一团乱麻! 然后他从容自若地就走了,告诉她说他去内殿看奏章。雪梨又自己在榻上呆坐了好久,直到鱼香上来蹭她,她才缓过神来。 脸上复又一红,她摸摸鱼香,然后径自躺下了,把鱼香强搂进怀里抱着,鱼香哼哼唧唧地不乐意,但也不跟她争。 啊啊啊啊这算什么事儿啊!!! 雪梨崩溃地在榻上翻来滚去。子娴听陈冀江说完始末之后来找她,对陛下的安排还满怀震惊呢,一进侧殿就看见她翻腾得好像要把床拆了。 「……别滚啦!」子娴一壁阖上门一壁道,到榻边坐下拍拍她的肩头,「我看这挺好。」 「什么叫‘挺好’?」雪梨静下来紧蹙着眉头瞪她,「这是清凉殿,我……」 「你喜欢陛下吗?」子娴眨着眼问她。 雪梨一懵。 「我刚才问你喜不喜欢陛下你没说,现在都进了清凉殿了,你想想这事儿呗?」苏子娴认认真真道,「你想想你前年怎么花了几个月给他做剪纸庆生来着?我过生辰你都没那么上心过,你是不是喜欢他?」 她说得直截了当,说完之后自己都怕了,怕雪梨急了跟她翻脸。 不过陈大人说这样没事,所以子娴还是把这话说了。说完之后见她不吭声,又道:「你知不知道那幅剪纸在紫宸殿寝殿里挂了两年?——这就算不能说明陛下打那会儿起就已经对你动心了,也说明你们情分不浅啊,你好好想想这事,好不好?」 雪梨听得脸红心跳,根本没去多想子娴是怎么知道那幅剪纸在紫宸殿挂了两年的,也就没意识到这是有人安排她来当说客呢。 她探手摸摸趴在旁边的鱼香,手指沿着它耳朵的轮廓画了两个圆圆的弧度,心里一个声音不由自主地在说:其实也蛮喜欢陛下的呢…… 「呜……」雪梨心悸地缩进被子一声呜咽,苏子娴豪气地又道:「一时想不明白也没事啊。我是想说,你起码可以在清凉殿安心地住下——我觉得吧,凭陛下平日待你的那份心,他肯定不会逼你做什么你不肯的事情的!」 雪梨闷闷地点点头。 细想来她也觉得是这样。他若真想做什么,那往前算,她喝醉了的那天不是更容易? 他为人还是很正的! 于是雪梨算是基本平复了下来,苏子娴松了口气,找陈大人复命去! ——办这差事可真让人心慌啊! 之后,原本因「惊厥过度」而低烧不退的雪梨居然很快就好转了,这让她自己都有点讶异——又受了一回惊难道不是应该病得更重了吗? 第十八章 到了第三日的时候已基本觉不出什么不适来了,御医把过脉后确定无恙,她松气之余,又开始苦恼自己是不是该主动去跟陛下回个话。 都在清凉殿里啊,她有什么事他都知道,然后她病好了还一声不吭,是不是太失礼了? 可是,不去不合适,去……她也拿不准是不是真的就合适! 内殿中,看完紧要奏章的皇帝见御医来禀事就先行见了,听说雪梨已痊愈自然高兴,让人赏了御医,又着意问了句病刚好,泡泡温泉对她有益处没有,御医回说益处不一定,但泡泡也无妨,他就兀自鼓了鼓勇气,起身朝侧殿去了。 雪梨正为这事矛盾得直搓狮子尾巴呢,鱼香早就被她搓烦了她也不撒手,突然听见外面一句「雪梨?朕来看看,可方便么?」她当即就傻了。 只穿着中衣裙当然不「方便」了,她赶紧缩回被子里躺下,拉过小榻屏挡住,这才应了句:「陛下您、您进来吧……」 门本也没闩,谢昭听言一推就进来了,目光一落就见她把自己挡得十分严实,不觉心下哑笑:还想起不好意思了? 上回她为吐他一身的事怕过了头,听说他来,穿着中衣裙冲出去就谢罪去了,他拎着她回去心里都有点躁。 真是的,又不是没看过! 不过她既然是这个意思,他也还是顺着她了,没动那挡着她的榻屏,在榻边的椅子上坐了,四下看看:「子娴呢?」 「去给奴婢弄酸梅汤了……」屏风后传来的声音低若蚊蝇。 他「哦」了一声,又道:「御医说你病好了,后面有温泉,你去洗洗?」 雪梨:「……」 虽然一病就好几天不让洗澡,她身上也难受得很,但去泡温泉…… 榻屏那边又传来句:「朕肯定不看你。」 于是被「巧妙围攻」的雪梨不得不把这事应下来了——之所以说是「巧妙围攻」,是因为他都把话说到那份上了,她再说不去,就好像再说「我才不信你嘞你肯定会偷看」一样。 她才不敢嘞!胆子多大才敢明目张胆说自己信不过皇帝啊? 于是雪梨由子娴陪着,心有戚戚焉地朝后面的温泉去了。 承诺不看的皇帝理直气壮地跟着,让雪梨特别想扭头问他:「不是说好不看的么……」 清凉殿的温泉修的实在是巧,三面有小山环着,小山和温泉间只有一条小道环着,不可能能有其他人藏身。另一面呢,放眼望去就是清凉殿的一片宫室了,离得最近的这几间都是转为这温泉而修的,风格看上去略显野趣。 比如离温泉最近的地方修出了一片平台,上面有桌椅凉亭,供人小坐饮茶,后面隔着一道回廊,再后面才是那几间屋子。雪梨张望了一番,那几间屋子看着都不大,有两间放着小榻,大约是泡温泉后觉得累了可以方便歇息吧。 但是,不管怎么看,回廊也好凉亭也罢,都是能直接看到温泉的,她站在边上抬头一看就是温泉的热气氤氲,不由得再次看向皇帝,神色复杂不已…… 说好不看的! 「陈冀江。」皇帝没理她,扭头一唤,陈冀江应了声「诺」抬手一招呼,几人就把屏风搬了过来。 足足用了五面大屏风,把平台全遮住了,一点缝隙都没有,雪梨四处看着,感觉像是被圈在了一个桶里,上面的亭子顶成了一个盖子——好在亭子离屏风还有一段距离,不然简直要连光线都没有了。 谢昭泰然自若地坐下了:「你去吧,朕在这儿喝茶,陪你说说话。」 雪梨:「……」 罢了。 身为皇帝他都做到这份上了,她再说「我不要您陪我说话」那是不识趣。是以她咬咬牙就朝外面去了,守在边上的宦官把屏风挪了个口子放她出去,雪梨再扭头看的时候,那道口子又已经关上了。 子娴早已取来了浴衣给她,让她到回廊后的屋里去换。这浴衣是专为这种露天的温泉备的,做得很讲究,轻薄而不透的丝质绵软,在水里也不会觉得糊人难受。 雪梨换好后踏着木屐出来,路过那一圈围得很严实的屏风时不自觉地又扭头望了望,道:「陛下,奴婢……去了啊!」 里面传来朗声一笑:「去吧。」 她就静下心下水了,最初时觉得好烫,烫得她只敢一寸一寸地往下挪。但慢慢地就适应了,周围暖暖和和地很舒服,脚下还有似乎更热一点的鹅卵石,雪梨在猜这么踩来踩去会不会有「通经活络」的作用。 过了会儿,子娴居然带着鱼香来了! 鱼香一见主人在水里泡着就兴奋了,又想下水去找她,看看水深又不敢。它在山与温泉间的那条小道上急得窜了好几个来回,最后终于拿了个主意,伸爪子试了试水…… 哎?热的? 皇帝在屏风环绕中自得其乐地喝着茶,就听外面一声尖叫:「鱼香!别闹!」 「噗……」皇帝喷笑,一时真想出去看看鱼香又干什么坏事了,强行忍住,只提了声问,「怎么了?鱼香欺负你啊?」 听到的却只有又一声尖叫,他估摸着雪梨这是没闲工夫回话,噙笑摇摇头,定下心来接着抿茶。 过了会儿,倒是子娴在屏风外回道:「鱼香扑进水里泡得满身都湿了,然后跳回岸上跑到里雪梨最近的那一侧甩水,甩了雪梨一脸。」 谢昭想象了一下就乐了,又一本正经地出主意:「你让雪梨离岸远点,它不就甩不着了吗?」 「……」子娴在外头尴尬了片刻,坦诚道,「刚才她去中间来着,脚下没站稳栽进去呛着了,就不敢再过去了。」 ……行吧。 宠物坏主人傻,谢昭也是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了。 于是雪梨在温泉里左避右闪地泡了半个多时辰,鱼香满是兴奋地一会儿下水一会儿上岸,折腾了雪梨半个多时辰。谢昭坐在屏风圈里笑听了半个多时辰外面的动静,明明自己没什么事做还听得挺高兴,觉得一天的烦乱都没了,一会儿还能再愉快地看会儿奏章! 等到雪梨上了岸、进屋去用清水洗净了身子再更好衣,终于不得不再去见陛下了。 头发还湿漉漉的呢…… 他应该真的没有偷看吧…… 她心里东一句西一句地想着,自己也不知到底更在意什么,总之这会儿一想起他心中还是乱得很。 走到屏风边,她抬手轻敲了敲,里面的宦官再度把屏风露了个口给她,她走进去,皇帝笑一指案桌对面的空椅:「坐会儿。」 她还光着脚穿着木屐,鞋底在地面上踏得「嗒嗒」的,好像把她的心跳暴露出来了一样。 她红着脸坐过去,案上有点心有茶,他递了盘绿豆酥饼给她,同样玩饿了的鱼香扒着桌子四处看有没有自己能吃的东西,谢昭笑着把给它备的那盘肉丸子放到了地上。 鱼香吃得狼吞……狮咽!雪梨一口茶一口点心地吃得也挺享受,吃着吃着听到一声低笑,她抬头看去,却见他在摇头,然后也饮了口茶。 「陛下笑什么?」她问。 「嗯……」谢昭放下茶盏,目光微凝,「笑自己,看你没心事就觉得什么都好。」 第十九章 雪梨刚缓下来的面色又蹿红了,静了一会儿,他才轻轻地又说:「朕还是……有机会的吧?用不逼你的法子,有机会没有?」 雪梨心里一紧。 她两脚互相蹭着,木头磨出的声音咯噔咯噔。磨了好一会儿之后,她把手里没吃完的点心放下了。 见她站起身小步挪到自己面前,他便知道她有话要说,甫一见她要屈膝要跪他就把她拦住了:「你说就是了。」 口吻平静,但他心里其实也乱成了一片,思绪飞转地在猜她要说什么。 ——最坏的结果,就是她已经有心上人了。 雪梨站在他眼前,心底试图摸清自己对他的心思一起说出来,但还是无果,于是静了许久,她也只能说:「奴婢也不知道自己对陛下……是什么感觉。」 谢昭蹙蹙眉,一点头宽慰她:「嗯,没事,朕不急。」 她咬咬嘴唇:「但是……奴婢有一件事……」 他气息浅屏:「你说。」 她忸怩着犹豫着,心下一面觉得该说,一面又不敢开这个口。好一会儿,再抬眸时却见他仍是神色温和未有不快,她终于垂下首,闷头道出一句话来:「奴婢进宫之前,家里头……是有婚约的。」 谢昭微怔,全未料到她说出的是这么一件事。 回到内殿坐下后,皇帝又开始时不时地自己笑出一声了…… 陈冀江在旁边斜眼瞧着,心下直揶揄说陛下您真行,跟阮姑娘在一块儿什么都能笑。您要是把给她的笑匀一成出来给其他人,宫里就不会传您「喜怒无常」了好吗? 不过这话他也就是想想。哪怕就是一成,匀给别人,凭什么啊? 阮姑娘就一个,所以才显得她不一样呢。她能干的事旁人都不能,要不怎么就她入了陛下的眼呢? 陈冀江心里头掂量着这个,旁边,皇帝禁不住又笑了一声。 这个呆梨子! 她一副鼓足勇气的样子,把有婚约的事跟他说了。然后他就问了:「夫家是什么人?」 雪梨想想,摇摇头:「不知道。只知是家里的故交,我没见过人,爹娘给定下的。」 他又问:「那夫家住哪儿?叫什么?」 她还是摇头:「不知道,那会儿还小也不太懂什么终身大事,听爹娘说完扭头就忘了,根本没多打听。」 ——向她这么有魄力的人估计也不多! 罢了,本来就不该指着能从她这儿问明白的。谢昭无奈,还是得着御令卫去打听。 其实这事按着他自己的想法来,他根本不用理会她从前的婚约——他到底是大齐的皇帝,他想留她在宫里,就算不跟她爹娘打招呼外人都说不了什么。 不就是皇帝扣个宫女么,多大点事啊? 但是雪梨说那番话的时候神色特别诚恳,她说:「奴婢不怕一直留在宫里,奴婢也觉得那个夫家不管是什么人……肯定是不如陛下好的!但是陛下您知道吗?如果您直接把奴婢扣下了,家乡的人没办法怪奴婢自己不回去,就会骂陛下您不体察民心,弄得宫女进宫就回不去了!」 她说完满是担忧地望着他,特别认真地为他的名声担忧着,眉梢眼底全是诚恳,弄得他本来想跟她解释其实不用担心这么多都忍了。 ——她是为他好,他干什么不领了这个好意?再说,若只是因为两家交好订的婚约就算了,但万一人家牵扯个救命之恩什么的大事在里头,他直接毁了这约也不合适,还是平和地办妥为好。 于是他应下的也很诚恳,答应她去弄清楚她之前的婚约,好好地跟原本订婚的夫家退了婚再说别的。 然后他又说:「但你也给朕一句准话。若是没有别的婚约束着你了,你会愿意跟了朕么?」 那个梨子一下就脸红成苹果了,在他面前支支吾吾半天,特别特别含蓄、特别特别小心地说了一句:「从进宫到现在,陛下是待奴婢最好的了!」 谢昭回想着,又「嗤」地笑了一声。接着可算意识到自己失态太过,他正了正色,然后吩咐陈冀江去传个话,让御令卫差一个小旗去雪梨的家乡查查她先前的婚约到底是怎么回事。暗查就行,别大张旗鼓地吓着人。 一个小旗手底下有十个人,去查这点小事,足够了。 雪梨闷在侧殿里,脸还在一阵阵地泛红——她觉得她这辈子脸红的时候都没有这几天多!这几天简直红得下不去了! 她本是清清楚楚地觉得自己没想明白这事来着,但被他那么言简意赅地一问愿不愿意……她也不知她怎么鬼使神差地就说了那么一句话! 好丢人好丢人…… 雪梨瘫在榻上觉得无地自容,觉得自己应该去补救一句「不愿意」,但怔神地想想,又觉得说不出来。 不止是害怕,心底好像也是真不愿意说这句话。 她的心扑扑乱跳着,傻眼望着殿顶复杂的花纹,心里比那花纹才复杂。 自己到底喜不喜欢陛下呢…… 雪梨郁闷地抽抽鼻子,心里默默地数似乎可以列为「喜欢」的事情。 ——看到他爱吃她做的东西,她可开心了! 头一件事就想到了吃,雪梨心里立刻骂了自己一句没出息!调转思路努力去想别的,接着又想到:跟他一起用膳,她也心里甜滋滋的…… 怎么又是吃啊…… 雪梨颓丧地打了个滚儿改成趴着,垂在榻下的腿不小心踢到了玩累了正睡着的鱼香,鱼香「呼哧」一声表示不满,她也无心里会。 哦……他送给她的鱼香,她可喜欢了!而且还很喜欢看他逗鱼香的样子。 他一个平常总不怒自威的人,逗鱼香玩的时候总是笑着。她到现在还记得阿杳生日那天他摸鱼香的样子呢,笑意温温和和的,手一下下很有耐心地抚在鱼香的背上,让她很是看傻了一会儿。 在那之前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他了——她因为跟岳汀贤吵架的事被他罚闭门思过了七天,之后她不思过了,但他过年的时候一直好忙,就让她在院子里歇着,足有半个月没怎么见面。 再往前数,他南巡大半年…… 那阵子她真是过得无所事事,总觉得少了很多要紧的东西,弄得日子一下子就没趣了。 那时候她真是很明显地在想他啊!偶尔有东西从南边给她送过来,她看着就可开心了,听说圣驾已启程回宫的那天她心里一阵清晰的激动,那时她只是觉得「日子可以恢复如常」了,现在想想…… 那大概就是所谓的「春心萌动」吧。 雪梨想着想着,把自己想痴了。不由自主地露了微笑出来,待得回神又狠摇摇头。 转而去想可以列为「不喜欢他」的事情。 这个似乎难想一些,毕竟她一直觉得他是个好人,好人哪来那么多让人「不喜欢」的事情? 思来想去,她想到:她不喜欢他借酒消愁。 特别不喜欢!每次看他借酒消愁她都难受死了,觉得这样百害而无一利。 可是这好像也不是他的错…… 没有人陪他说话嘛! 雪梨已然在心底默默替他找起了理由。接着就顺势走了神,想着他上元宫宴时被藩王们灌得大醉,她做了一钵粥给他送去暖胃,他第二天还专程为这个道谢来了呢! 第二十章 她当时真的可高兴啦!现在想想都还能依稀感受到那种喜悦,却又始终说不清那种喜悦是为什么。 雪梨服输般地想……她可能本来也是喜欢他的,所以才「鬼使神差」地说了那么一句话吧。 自己是骗不了自己的。 之后,平平淡淡地过了一个月。 一切好像都很「如常」,只有雪梨和谢昭心里清楚,很多事都不一样了。 陈冀江憋气地发现,继陛下自己想着雪梨会闷头乐之后,雪梨开始看着陛下也会偷着乐了…… 这都什么毛病! 他心生悲戚地觉得御前这样太不严肃了,但陛下不说雪梨就轮不着他说,他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地在旁边杵着,随这呆梨笑成一朵梨花。 瞧,又来了…… 雪梨眼下还是在御膳房做事的,她自己愿意去,谢昭便不拦着。不过她现在会自愿多在殿里待些时候了,上午下午往殿里呈点心的活也都被她自己揽下了,当值的时候归她,不当值的时候也交给她。 今天下午的点心有一碗黑芝麻汤圆、一碟米发糕。 皇帝很少因为吃点心就把手里的事情放下,今日也是一边吃一边看奏章。他左手拿着奏章读,右手去摸汤圆碗里的瓷匙,手在碗里探着,舀起一个送进嘴里吃,然后把瓷匙放回去,一会儿想起来了就再吃一个。 汤圆做的小,是以一碗足有八个。吃到第三个的时候,满殿都听到一声姑娘家的「扑哧……」 谢昭淡淡睇她:「又笑什么?」 雪梨心虚地咬咬舌尖不吭声,见他还冷眼看着自己,凑过去小声道:「陛下,奴婢错啦。」 谢昭立时被她这娇声弄得想撞桌子! 回想起来,这好像还是他逼的——打从她两年前向他声明自己已经长大了之后,犯了什么小错他就冷着脸不逗她了,逼得她只能自己主动认错——她无非两种情况,一种是他神情太可怕,她「扑通」就跪下了;另一种就是这样,蹭到他身边耍赖似的谢个罪…… 后面这种情况相对少些,但这话那会儿就能立刻说得他心软,现下二人关系的转变放在这里,简直能说得他呕出一口血来。 他好悬没当着宫人们的面脸红,正一正色,肃然告诫她:「别笑了,朕有正事呢。」 「哦,诺。」雪梨低头一应,自觉办错事了,乖乖低下头,恢复成规矩模样。 过一会儿,皇帝再伸手摸着瓷匙捞汤圆,旁边又一声:「扑哧……」 这丫头她来劲了!憋着劲儿成心笑他! 谢昭心里这个气,他心说我是忙着政事才没空好好吃东西的好吗?然后还闹笑话,真是吃力不讨好! 一口汤圆在嘴里嚼着,明明挺甜挺香的,他却吃得满心酸味,一侧头就看见她那一脸忍都忍不住的笑…… 真是的!要放在后宫他早火了!跟她就是努力酝酿都酝酿不出来! 而且他心底居然还有一丝窃喜觉得这样挺好,谢昭越想越觉得自己贱得慌,支着额头使劲揉太阳穴。 过了一会儿,第三声「扑哧」传过来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了了。 「雪梨!」皇帝低沉一喝,雪梨的笑声戛然而止。 「我乖乖的不吭声」——她脸上写着这七个字。 皇帝阴恻恻地斜眼睇她,牙齿磨了磨,手掌一叩,把那碗汤圆拿了起来。 他把汤圆往她手里一掖:「拿去一边吃去,别在这儿笑话朕。」 「哦……」雪梨闷闷地端着碗走了,陈冀江在旁边揶揄都不知道怎么揶揄了。 陛下您是真没察觉自己都被她欺负得没脾气了啊? 罢了罢了,您高兴就得。 要不说这丫头有福分呢,放在别人身上约等于「不要命」的事儿,放她这儿不仅自己没事,还反过来能给自己捞个好处。 ——这不就又混了五个汤圆走么? 就这么小打小闹、又在某种程度上「并不逾越」地一直过到了七月下旬。天气缓缓转凉,该起驾回洛安了。 马车驶出郢山的时候雪梨望着旁边的山林才恍然惊觉:美景几乎都没看啊! 光顾着在清凉殿里看他了。 谢昭见她傻望着车窗外也大致能猜到是怎么回事,探手在她脸上一捏:「别急,近来朝中事多,就没得空再带你出来。你想看这个容易,以后还有的是机会。」 雪梨「哦」了一声放下窗帘,再回头看看他,脸就又红了…… 这回她坐在他车里了呢! 当然不止是她,还有鱼香这个小坏蛋也在这儿赖着——本来它应该在笼车里来着,但这小坏蛋它还记得来时被装在笼子里的事儿呢,见他们一上车它就懂了,一看杨明全朝着它来立刻就蹿了。杨明全哪儿快得过它啊?它直接朝着谢昭和雪梨都上了的那辆车就窜上来了,吓得杨明全在外面磕头大呼了半天「陛下恕罪」。 然后它就赖在车上不走了啊!谢昭躺着休息,雪梨在旁边发呆,它趴在俩人中间呼哧呼哧得挺自在啊! 弄得谢昭想趁在路上的机会和雪梨在近一步都没机会——狮子挡在中间还近什么啊!车里的地方到底有限,让它滚到一边去把雪梨换到中间它还不干! 俩人傻看着一头没心没肺的大狮子半个时辰,心里都被逼出了一种「牛郎织女隔银河」的悲戚。于是雪梨想想,先伸手开始摸狮子,谢昭一见也跟着她摸狮子。 加深个感情还要通过狮子是有多惨! 晚上时到了驿馆,这种状况可算得以缓解了,二人默契地一脸赌气状,中间只隔了两寸距离,把鱼香甩在身后不理不睬。这个素来横在二人之间的家伙看看中间地方不够急得够呛,绕在周围转来转去,看着他们一脸快哭了的表情。 倒是也没气它太久。主要是雪梨觉得累了,与谢昭一同用了晚膳后就自己回屋歇着了,鱼香又得以赖在她身边霸着周围的地盘,又是打滚儿又是嗷呜嗷呜。 简直是在嫉妒她最近对谢昭关注太多忽略了它啊! 另一边,谢昭悠悠笑着,吩咐膳房记得给鱼香备个肘子送过去,自己又寻了本闲书来读,初读了两页,门声响了。 陈冀江去开的门,门一开卫忱便进来一揖:「陛下。」 「明轩君。」谢昭颔首,示意旁人出去,而后问他有什么事。 卫忱近来暗查的是几个世家的情况,还是不让外人听为好。 待人退出去了,卫忱却还是神色沉沉:「陛下吩咐派去雪梨家乡的那个小旗刚传了信回来,请命再调一个总旗去。」 谢昭眉心倏蹙:「怎么回事?」 一个总旗有五十个人,打听个婚事要那么多人干什么? 这是出了什么意外? 卫忱重舒了口气,神色凝重得让皇帝心里不安。他示意卫忱坐下,强定心神:「你慢慢说。」 卫忱却连「慢慢说」都不知道怎么说! 坐在旁边闷了半晌,他说了一句自己都觉得很丢人的话:「派去的那十一个人,在雪梨定亲的霞安镇,被人给围了。」 堂堂奉皇命办事的御令卫在个人数不过几百的小地方让乡民给围了!卫忱接到那封信之后愕了许久,他甚至真的去比照了笔迹,确定真是那小旗的自己而不是有人蓄意捉弄,才终于信了这个荒谬事。 第二十一章 谢昭听完也是不懂了,蹙着眉示意卫忱继续往下说,卫忱的口气十分懊丧:「雪梨的家乡在离这个霞安镇四十余里的阮家村,和她定亲的,是霞安镇子里算得上有钱的乡绅。」 他说着站起身,将手中的一本册子呈给谢昭:「这是哪个乡绅家中的情况。」 谢昭翻开的一页,家主的名字映入眼帘。叫张东升,建允二十二年生的,算起来今年二十七八。 再往后翻,就是张家的名册了,人数不少,看得他有点眼晕,便直接问卫忱:「跟她定亲的哪一个。」 「……」卫忱很是默了一会儿,喟叹道,「家主张东升,今年二十八了。他十三岁那年雪梨才出生,张家着人看了八字觉得合适,就定了这门亲事。阮家收了张家二十两银子的聘礼,且承诺等雪梨到了年龄就送进宫里学规矩,等她二十四五放出宫之后再成婚。」 这都什么奇怪的规矩啊?! 再说,等雪梨二十四五出宫,那张东升可都四十出头了!这么多年就自己熬着? 谢昭越想越觉得蹊跷,沉了一沉,追问卫忱:「有什么隐情?」 「还不太清楚。」卫忱长吁口气,顿了顿,又说,「臣能不能说句不太负责任的话?」 皇帝点头:「你说。」 卫忱哑声失笑:「臣觉得,这事不太像是正常婚约。」 皇帝面上一黯,思量一会儿,叮嘱他说:「先别告诉雪梨。」 两天后的清晨,御驾回到皇宫。 豆沙和福贵早已一起把小院收拾好了,雪梨高高兴兴地要回去,却被谢昭拦了下来。 谢昭一脸从容:「紫宸殿腾个侧殿给你。」 雪梨滞了一瞬,坚定摇头:「奴婢还是回去住吧!紫宸殿这边……总有大人觐见,多不方便……」 这和避暑的时候不一样,避暑时虽然也有朝臣觐见,但到底比在宫里少多了,许多事情都直接送奏章去就行了。她在有人觐见时把门一关,在房里闷上片刻等那边议完事就可以。 但在紫宸殿,时常能见到的是早朝后皇帝回来就不停地有人觐见,议事一议就议一上午都很正常——偏她如果当晚值就爱一觉睡到中午再磨蹭着起来,另还有个狮子在这儿卧着。万一哪天不小心让各位大人一回头看见一宫女在侧殿睡着四仰八叉、旁边还有只大狮子在她怀里被揉得毛都乱了…… 以后还怎么见人啊! 雪梨心里拿定主意这绝对不行,看谢昭板着脸不答应她也不退缩,在旁边扯扯衣袖,黛眉皱得可委屈了:「陛下让奴婢回去嘛,那边还有好多果树呢!秋天到啦该结果子啦,奴婢还想自己摘着吃呢!」 谢昭一听,还真没办法了。 她若只说被外人看见不好什么的,他自有理由把她扣下——其实议事的时候去前头的宣政殿也是可以的。 但是她说这个理由他就没辙了,总不能把树移到紫宸殿里给她种着玩,她还着意强调了「自己摘着吃」,这意思就是叫人摘了送过来也是不成的。 看她满脸堆笑得眼睛眯成了一道弯弯的细缝,底下还有浓密纤长的羽睫压出另一道弧度,谢昭也知道她这是拿理由诓自己呢。没好气地在她额上一拍,他冷脸斥了句「没心没肺」,然后也只好随她回去住了。 让她自在点倒是也好。虽然他想离她再近些,但强缚住她没准儿真会弄巧成拙了。 几日的颠簸下来雪梨子娴都累得够呛,沐浴完就各自回屋睡觉去了,杨明全更是栽倒就睡。从行宫带回来的东西就直接交给了豆沙和福贵,让他们自己挑喜欢的分去。 那边和宫里挺不一样的,连宫女间流行的饰物风格都不同。雪梨看得新奇,给豆沙带回来不少,另给福贵也带回来些腰佩香囊之类的小玩意。二人在屋里看着东西都觉得挺开心,豆沙还直接研究起手里的绢花怎么做了。 院里传来敲门声二人一怔,豆沙便起来去开门,她跟福贵说:「刚回来,没准御前有什么事要找姐姐呢,我去开门,你把东西收收。」 福贵一应,着手收拾。收拾到一边听到外面的交谈隐有变成争执的意味,跑出去一看,门内是豆沙、门外是个看上去跟雪梨子娴差不多大的女官,二人确实面色都不好。 「这位姐姐。」福贵笑着一欠身,不着痕迹地把豆沙挡到后头去了,「院儿里的事归我管,您有事跟我说。」 那女官静了静气,犹瞪了豆沙一眼,才道:「我来见见御膳女官和苏姑娘,带了些东西给她们,她倒好,说她们睡着不让进门也就得了,怎的东西也索性不收?」 福贵一听,明白了。 这其实是苏子娴交待的,苏子娴觉得雪梨现下在御前得脸了,来巴结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他们收礼是小事,收完礼欠了人情就是大事了。 这个理雪梨也点头认可,所以小院里早有通行规矩,除了陛下的赏赐外,和陈冀江、徐世水外加御前几个大宫女以及御膳房的熟人有礼尚往来无妨,其余的一概不收。 这规矩豆沙执行起来最严格了,她曾经因为不懂事随便和后宫的人说话挨过板子。一见这位女官非要把东西送进来的架势她也横了,双臂一伸死活不让人进来,外头的就也急了。 福贵想了想,赔着笑跟外头的人道了声「女官稍候」,然后把豆沙拉到一边:「这人瞧着面生又位份不低,指不准是两位姐姐在行宫认识的朋友。要不你去回阮姐姐一声,看她怎么说?」 豆沙认真想想,说:「我去叫子娴姐姐吧!雪梨姐姐今天晚上当值,让她先睡着。」 福贵一想也是,子娴要到明晚才当值呢。就这么着,片刻后苏子娴打着哈欠从屋里出来,原还有点床气,到了门口向外一瞧,又生生堆出笑来:「安姑娘。」 心里暗自磨牙:你来干什么啊…… 安锦一见苏子娴也是笑意满盈,和子娴相对一福,便径自跨过门槛去,她捧了捧手里的木匣:「路上原还想跟两位姑娘好好说说话呢,没想到一赶起路来半点机会都没有,只好这会儿来拜访。」 苏子娴挑着嘴角笑笑:「姑娘进来说话吧。」 而后把人请进自己房里,房门一关,请客人落座,苏子娴沏好两盏茶后端过去。起先难免几句寒暄,安锦啜了口茶便惊喜道:「真是好茶,比我在惠妃夫人那儿得的赏还要好些。」 这嘴甜的…… 苏子娴横竖对安锦看不上眼,听她这话也没打算好好应,闲闲笑道:「我小门小户出来的不懂这个,打从进宫到现在,有什么喝什么。这茶打从雪梨得了这院子每年都有新的送来,我也没在意过,听你这么一说倒确实是好。」 她这话一出,安锦脸上果然就挂不住了。 其实苏子娴哪可能不懂?从进了尚食局开始就是和美食打交道,天下名茶都让她们品尽了。不过后一句倒也不是诓安锦的,每一季赐给雪梨的茶都不差,他们跟着沾光,御前几个大宫女心情好的时候还爱来蹭上一盏。跟后宫怎么比不知道,反正在御前算是独一份的待遇。 第二十二章 安锦讪讪笑笑,垂眸复睇一睇盏中清澈的茶色,遂将茶盏放下,朝苏子娴颔首缓缓道:「要么怎么说……御膳女官在陛下跟前是一等一的红人呢?连陈大人都比不了的。」 苏子娴听出她话里有话,偏不给脸追问,等她自己往下说。 安锦口气幽幽的:「可是苏姑娘你说,这宫里头年轻女子有多少?御膳女官论才论貌,哪一样也不是第一等的。陛下如今喜欢她宠着她,可再过上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呢?到时候若一下子从云端跌落,多可怜呐?」 苏子娴眉心狠一跳,冷笑涔涔:「安姑娘……」 「苏姑娘你听我说。」安锦温柔一笑,几许媚态在眼角蕴着,「天子的后宫里百花争艳,没有谁能一辈子有宠。这样说呢,两个人有宠反比一个人好些——目下可以相互扶持着不说,日后日子不好过了也有个伴,你说是不是?」 她这一番话说出来,苏子娴震惊之余竟还有点佩服。 她原以为安锦是来挑拨她和雪梨、让自己不再帮衬雪梨好让她上位的。但竟不是,她只是想从雪梨这儿分一杯羹,真正的目的还是想跟雪梨结交。 这人有点儿脑子。 苏子娴突然就拿不定主意了。站在朋友的角度,她才不希望有人去跟雪梨分宠,看雪梨和陛下天天如胶似漆的多好啊?添个人在旁边,雪梨肯定要从无忧无虑变成心事重重。 但是安锦的话,她似乎又无法否认是有道理的。那她直接把这个拒了,兴许就断了雪梨一条路? 苏子娴心下踟蹰着,凝神思量许久之后,到底先行放缓了神色。 她朝安锦一笑:「安姑娘你瞧见了,在这儿,我们都是沾雪梨的光,我反过来替她做主就不合适了。这样吧,你这话我给你带到,成与不成还是要雪梨自己拿主意,姑娘等等可好?」 「好。」安锦不假思索地点头应下,便也没有再多耽搁地意思,站起身一福,又睇一眼放在案上的木匣,「那就多谢苏姑娘了。这点东西不成敬意,苏姑娘收着。」 「这东西安姑娘还是拿回去吧。」苏子娴起身微一笑,「话都说得透亮了,若要相互扶持,也不差这一份礼。」 从小院告辞出来,安锦也回到自己房中躺下,但明明很累了,偏还翻来覆去地怎么都睡不着。 还是太热了。七月底尚未完全凉快下来,她这屋子又通风不好,自然闷热得紧。 方才在小院,子娴房里倒是凉快得很。 她一进屋就看到屋角瓷缸里放着的大冰雕了,冰雕已经融了一层,犹能依稀看出是雕了只卧虎。不断散出的寒气让整个屋里都凉爽得很,再看看自己这儿…… 从洛安到郢山再回到洛安,用冰都没有她的份儿,过得还不如在家里。 安锦心里自然不甘。几个月下来了,她这为得圣宠专门被指到御前的被挡在外头,连陛下的面都没见着,她甚至不知道陛下到底知不知道她的存在。另一边,反倒御膳女官越来越风生水起。 清凉殿她住过了、清凉殿后的温泉也让她用过了,安锦间接地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些事情,只剩干着急的份儿。 而她也知道,惠妃夫人也是着急的。 甫一回宫,惠妃自己歇都没顾上歇,就把她传了去。一番嘘寒问暖之后,惠妃让她坐,然后语重心长地跟她说:「你是不是不明白本宫的意思?本宫也是为陛下着想,他日日为朝政烦忧,进了后宫连个能好好说说话的人都没有,本宫不得不替他操这个心。他既然喜欢年轻姑娘,你和那御膳女官年纪也是相仿的,你就多上上心。为陛下分了忧,日后自是有你的福分的。」 一番话说得她无地自容,更想着自己至今连圣颜都只见过一面。迫不得已之下,她匆匆忙忙地去拜见阮氏了,她还是想把阮氏这条道说通,因为若要跟阮氏为敌,她实在是没底气。 结果连阮氏的面都没见着,她只好把话都跟苏子娴说了,结果怎么样她心里也没底。苏子娴连那礼都没收,她就只能这么干等着。 这种命数皆在手里的感觉着实不好。安锦烦不胜烦地翻了个身,从枕下摸出团扇来给自己扇凉。 不得不让自己静下心来赶紧睡了。她专程跟人换了班,今晚要当值的,现下必须好生歇歇。 小院里,苏子娴被安锦那番话搅得愁得慌了。她就没再睡,跑到雪梨房里去傻坐着,后来还是觉得太烦乱,看雪梨没抱鱼香,她就把鱼香拖过来抱着给自己缓劲儿。 可怜鱼香也刚颠簸一路就被她在怀里使劲揉,刚开始是哼哼唧唧不乐意,后来直接使劲拱她不要她碰,弄得苏子娴更郁闷了。 雪梨下午醒来的时候,就看到窗外透进来的橙黄阳光下,苏子娴坐在案边手支着头发傻,目光呆滞地望着床榻,眼睛一眨都不带眨的。 「……子娴?」雪梨一边晃手一边唤她,子娴猛地回神,立刻起身迈着大步朝她走来。 气势汹汹地吓了雪梨一跳! 「怎么了啊?」雪梨往里让让,留出榻沿来给她坐。 苏子娴坐下身,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把安锦方才来过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言一语都没落下,礼物虽然没收但也没忘提一嘴,然后她就把问题抛给了雪梨:「你看着拿主意吧。」 雪梨一下就陷入困扰了。 这两个多月她过得可高兴了,她知道近来自己有多享受和陛下相处的过程。 好像他什么都是好的、怎么看他都觉得好看,这种感觉以前从来都没有过、对谁都没有过,让她每天心里都甜甜的。 但是这么快,就要考虑失宠的事了吗? 她一点都不想去想,执拗地在心里说自己还年轻呢,陛下也年轻,他们的日子还有很长。 可是,安锦那番话,又真的让她觉得好恐怖啊…… 要眼睁睁看着他另有新欢、自己则在后宫里孤零零地过完余生?雪梨稍稍一想就打了个哆嗦,她颤颤巍巍地问苏子娴:「陛下……会那样吗?」 苏子娴也不敢拍胸脯保证什么来宽慰她。 是以雪梨一下就陷入迷茫了,无法挣脱的翻来覆去地想,结果是越想心里越没底。 到御膳房当值的时候都魂不守舍——得亏了今天不用她做菜,不然一定做砸了。她跟着呈膳的宫人一起往紫宸殿去,两个多月来第一次有点不想见到皇帝,进殿之后也是蔫蔫的一福:「陛下。」 谢昭只道她这是颠簸了一路还没歇过来,赶忙让她坐,让人先盛碗鸡汤给她,还在旁边嘱咐她:「你多歇几天吧,御膳房也不差你一个。」 此时一听到他的关心之语,雪梨心里更不是滋味。应一声的勇气都没有,点点头,就闷头喝自己的汤。 谢昭便不再扰她了,同样专心用膳。过了会儿,有小宦官溜着墙边走近,没扰皇帝,只在雪梨耳边低语了两句。 雪梨心里轻悚,放下瓷匙,矛盾地看了皇帝半天,终于起身道:「陛下,外面有人找……奴婢出去一趟。」 「去吧。」谢昭点了头。 第二十三章 其实雪梨可希望他这会儿拦着她不让出去了。心里五味杂陈地出了内殿,又穿过长长地外殿,还没跨过殿门她就看到了安锦。 「女官。」安锦衔笑一福。 她今天看起来更漂亮了,一身水绿与奶白搭成的间色齐胸裙瞧着清新脱俗,让雪梨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安锦又笑道:「想来苏姑娘必定没耽搁那话,已经同女官说了吧?」 雪梨没吭声。 「那女官怎么想?」安锦温柔的笑意未变,走近了雪梨,伸手在她手上一握,雪梨察觉到她手上的温度才惊觉自己已手指冰凉。 她怔怔地抬眼看安锦,安锦也目不转睛地笑睇着她,柔言柔语地又道:「可否有劳引见?」 雪梨踟蹰着,终于点了点头。她薄唇翕动了好一会儿,跟安锦说了句「你稍等」,然后便转身往殿里去,感觉自己魂都丢了似的。 她一步步挪回桌边,没有直接落座,站在皇帝身边道:「陛下……」 「你怎么了?」谢昭放下筷子侧过身关切问她。 「奴婢在郢山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朋友,叫安锦。」雪梨说着说着眼前就迷糊了,「好几天没见了,想让她进殿来说说话,可以么……」 她说到最后声音一下就哽咽了,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他随意搁在膝头的手背上,看上去要多伤心有多伤心。 ——这哪是几天没见的架势?这简直是失散多年的姐妹啊! 谢昭心里一声腹诽,自然清楚这事不对,低笑着哄她:「别哭别哭,跟朕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是她有冤情一类要来诉苦还是什么别的?」 雪梨抬手抹了把眼泪,没忍住一声呜咽,然后蓦地一下就哭凶了。谢昭一怔,未经思索就直接把她拉过来掖怀里,定睛后自己也慌了。看她瘫软地坐在自己腿上,他双臂紧紧拢住她就不敢多动了,生怕自己心里按捺不住。 雪梨哭得难过委屈缓不过神,他在旁看着,这是真有伤心事的样子。也不好多劝她别哭,毕竟把伤心憋着也不好,只好搂着她等她慢慢哭完再说。 雪梨还真是有点哭得不想停了,脑中有那么一个思绪告诉她自己现在被他搂着呢,但已没有更多的闲心去让她想「这样很难为情」了——她现下满心想的都是哭完之后就把事情说了,然后就要让安锦进来,再然后安锦就要和她一起喜欢他、和她一起被他喜欢了! 而且安锦那么漂亮,又是采择家人子的时候进来的,家世也比她好,读过的书也肯定比她多,也必定比她更聪明了…… 雪梨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心里都分出高下了,他见到安锦肯定就不喜欢她了! 可是自己已经喜欢上他了啊…… 她就一边这么想一边哭得更凶,一边哭得更凶还一边希望自己能哭得再久一点,反正能拖一刻是一刻,她一点都不想跟他说安锦的事。 谢昭揽着她特别纳闷,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这是碰上什么不高兴的事了——今天早上刚回宫啊,算起来才几个时辰。下马车之前她都一直开开心心的,这几个时辰她不是都在房里睡觉来着吗? 看来还是关于她那新结交的朋友的事? 他怀揣着满心疑惑,一边由着她哭个痛快,一边手在她背后抚着给她顺气。 旁边的宫人们全都不敢多看,连侍膳的宦官都退得远远的低头候着。平日里在近前服侍的更是心里直要笑出来,还没见过陛下这么哄谁呢,她倒好,当初年纪还小的时候赶上陆夫人离世,就被陛下揽在怀里哭过一回,时隔几年又索性直接坐腿上完全缩陛下怀里了…… 这丫头的路数越来越让人佩服了啊! 呜呜咽咽了小一刻工夫,雪梨到底还是哭完了,就这样,她还挤着眼睛努力想再哭一会儿呢。 谢昭腾了一只手出来给她抹抹眼泪,这才温言:「好了,说说是怎么回事,朕究竟能帮你不能?」 雪梨头一回如此分明地不想离开他,察觉到自己被他搂着之后脸都红透了也还是不肯起来,就随着自己的性子「不要脸」地继续缩在他怀里,抬头望望他:「安锦是惠妃夫人送到御前的人,今年采选的时候进来的。她说要跟奴婢一起侍奉陛下,让奴婢先帮她,然后她再帮奴婢……」 旁边的陈冀江好险没把下巴直接砸地上:我的天这话哪有直说的啊?这些弯弯绕绕不都是藏在自己肚子里的吗! 谢昭听完也心里偷笑了一声她这「一不小心就会把人卖了」的呆样,仔细想想又不明白了:「那你哭是为什么?她骗你了还是欺负你了?」 都没有。 雪梨闷着头往他怀里蹭蹭,特别委屈:「奴婢知道她说得是对的,可是、可是奴婢不想让陛下喜欢她,她……她生得太漂亮了!奴婢比不过她的!」 可怜陈冀江刚把下巴收回去就又砸下来了:这是哭蒙了比平常还傻五成? 谢昭倒没顾得上多想她「口无遮拦」,听得有点迷糊就追问了:「什么‘她说的是对的’?」 想跟她一起侍奉他?这话哪里对了? 雪梨就一五一十地把安锦告诉子娴、子娴又告诉她的那些话说了,什么宫里年轻女孩子很多而且一直会有新人进来啊,什么没有人能一直得圣宠啊,什么失宠之后就只能自己孤苦伶仃过一辈子啊…… 听到一半谢昭就神色复杂地不知道该怎么看她好了:她这个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啊? 连头一回侍寝都还没有呢,她就已经担心上失宠之后「孤苦伶仃过一辈子」的事了?该说她是未雨绸缪还是庸人自扰! 再听她接着说,已然说到「如果现在交好,失宠之后我们也可以结个伴,两个人就不孤苦伶仃了」这一步了。 谢昭终于忍不住「嗤」地一声喷笑出来。 正在认真分析着的雪梨停住话,满眼不解地望着他眨眨眼,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笑的。 谢昭正正色:「就这事?」 她蹙蹙眉:「这还不是大事?」 哎,他也真不能说这不是大事,再想想她认真地为这个难过了一场,觉得她想法可笑也忍着不笑了。 皇帝叫来陈冀江:「去把人给惠妃送过去,也不用多说什么,就说御前不平白添人。」 陈冀江应了声「诺」,领命就出门办差去了。心里头不琢磨也知道,这人陛下见都没见、连个罪名都没给的就突然打发回去,回柔嘉宫之后肯定没好果子吃。 搞不好连惠妃夫人近来都要不好过。谁让她干这糊涂事儿的? 雪梨一下就慌了:「陛下,您……别啊!」她还指着以后日子不好过了能有个伴呢! 皇帝蹙眉看她:「什么‘别啊’?你是真想让她过来见朕?」 雪梨立即点头!特别诚恳! ——想到「孤苦伶仃」这四个字早晚要贴到自己脑门上,她是真的怕啊!所以不想他喜欢安锦是真的,但是想让安锦得宠也是真的。这个心思矛盾得她自己都不好不好的,但是单拎出来看哪一边,她都是认真的! 雪梨这儿还一脸的大义凛然呢,谢昭忽地抄了双干净筷子就敲她脑门:「还敢点头?」 她揉揉额头,泪眼汪汪地看着他,还觉得自己每句话都是实话,不懂他怎么就不高兴了。 第二十四章 谢昭气坏了! 他冷着脸叫宫女打了水进来,自己接了帕子,一点点把她这张哭成花猫的小脸擦干净了。自始至终一言未发,擦完了之后才问她:「还哭不哭了?」 雪梨摇头。 他又问:「哭得累不累?」 雪梨点头。 于是他面不改色地把人一抱,直接抱进寝殿去。也不让旁人跟着,自己膝盖一拨把门阖上,而后径直把她搁到榻边坐下。 雪梨一直可怕他板脸了,现下他板着张脸蹲在她面前她就特别想躲到床里面去,但想想这是他的床,她还真不敢随便乱爬。 谢昭指着她无奈得直吸冷气:「你是真傻啊你!」 雪梨不敢有什么反应。 「她说什么你就信?她说跟你相互扶持你就觉得肯定是那样?你自己会不会想想?」他又恼火又想笑,直截了当地问她,「她待你好还是我待你好?」 那肯定是你待我好啊! 这个雪梨都不用想,立刻就道:「陛下待奴婢好。」 「这不得了?」他皱眉,「那你为什么宁可信她那些‘孤苦伶仃’‘相互扶持’的说辞,也不肯信朕能一直待你好呢?」 雪梨被他一句话问懵了。 她茫然地看着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确实是很奇怪啊……似乎直到现在,她都觉得安锦那话是很有道理的,说她能得宠一辈子,她自己都一点底气都没有——这怎么可能呀?宫里男人就两个,他和七殿下,七殿下也马上要赐府出去了,那就剩了他一个,剩下都是……阉了的。 女人就多了,从嫔妃到宫女,浩浩荡荡几千人。宫女还每三年就要换一拨新的进来——来年就又要有新宫女进来,到时候宫里最小的宫女就要比她小六七岁了,她早已不是最小的,也会慢慢地变成「不年轻」的。 这种前提下,让她拍着胸脯对自己说「我一定会长宠不衰的」……她凭什么有那种自信? 谢昭睇着她,眉头越蹙越深,好一会儿之后,他一字一顿地问她:「认识也有三年了,你觉得……朕是色中饿鬼吗?」 雪梨怔怔地望着他:「不是……」 「起码在这三年里,你亲眼看到朕没对后宫的哪个人上过心,是不是?朕若贪恋美色,安心享受后宫去多好,还省得旁人苦劝!」 他口气里大有些懊恼,这种被人质疑的滋味自然是不舒服的。尤其是……他一直顾着她的心思不催她不强迫她,然后她还来质疑这个?! 谢昭静了静气,又说:「朕从小就在宫里,朕比你更清楚身为帝王贪恋美色会有多少事。你想让朕就待你一个人好,你怎么知道朕不想寻到个喜欢的女子就守着她过一辈子?」 雪梨听出他话里的不快和沮丧,低着头不敢吭声了。踌躇了半晌却还是满心的矛盾,她又嗫嚅道:「可丽妃娘娘……」 丽妃可是明摆着宠极一时、然后又失宠的。 皇帝眉心一跳,笑音微凄:「这个……朕自己跟你解释你也不信吧?罢了……」他说着扭头一唤,「陈冀江。」 彼时,陈冀江正伏在外头静听着里头的动静,感慨雪梨真会戳陛下软肋呢。陡一听唤忙不迭地推门进去,然后他就傻眼了。 ——陛下要他给雪梨解释解释丽妃的事。 陈冀江一时简直觉得真是自己这么多年来遇到的最棘手的差事了,说得不好陛下不得弄死他啊? 可他还来不及稍作推拒,陛下就大步流星地出去了,给他把门一关,让他安心说从前的故事! 陈冀江强咽口口水,说就说吧…… 原是丽妃「出现」在东宫的时候太巧。正好碰上先帝大病,朝中的担子第一次落到了太子身上,那时太子每日忙得焦头烂额,但皇后又严厉,只会挑他的不是,不知道鼓励他几句。那时同为太子良媛的惠妃淑妃呢……也是差不多的路数,太子压力甚大最需要安慰的时候,她二人偏还爱规规矩矩、一脸恭肃地告诫他身为储君身上担着家国天下,不要随意喊累。 这就导致他那阵子睁眼就是压力、周围全是压力、每个人都在给他压力,想找个人倾诉一下?呵呵,不好意思,殿下您身边并没有这号人…… 所以娇媚成性的丽妃柳氏自然就成了东宫里的一片光明。别的优点不敢说,但她好歹能宽慰他几句——他都不指望她能宽慰到点上了,那时候几句鼓励真是有就比没有强,就这样,柳氏自然而然地得了宠,先封了奉仪,后来又晋了良娣。 但后来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陈冀江一想这个就叹气:「你是不知道啊,这丽妃娘娘无理取闹的本事那不是失宠之后才有的,是一直就有!」 简单来讲,太子刚开始宠她的那阵子,因为每天都要见见,她没什么无理取闹的余地,所以没显出来。但后来很快就不是这么回事了——太子多忙啊?家事国事天下事,总会有忙得脱不开身的时候。柳良娣头一次赶上这种情况是过年的时候,宫里除夕有宴席,之后朝臣们还接连不断地觐见,那会儿先帝身体已经不行了嘛,这活就落到太子身上,太子就在宫里住了七天没回东宫…… 元月初八,累得筋疲力竭回了东宫就想好好睡觉的太子殿下落了柳良娣好一顿埋怨。 陈冀江至今都清晰地记得那时候柳良娣是怎么在太子房里又哭又闹、太子是怎么自己累得睁不开眼还要哄她的。 所以柳良娣失宠得其实很快,打从那会儿开始太子殿下就有点避她了——这个惹不起啊! 但偶尔还是会看看,柳良娣适当也会收敛点,然后不温不火地一直到了先帝驾崩、太子继位。 位份上真没亏了她。其实要按陈冀江的想法,那会儿柳氏和陛下的关系已经不足以把她抬到这种高位上了,但可能是陛下觉得到底和睦过一场吧,先大大方方地赐到了九嫔之列,后来又抬到了妃位。 至此就是丽妃了。可她也是真不长眼,继位之初多少事啊?有不熟悉的政务得慢慢熟悉起来吧?有不驯服的朝臣得慢慢摆平吧?陛下忙烦了想自己在紫宸殿睡觉多正常啊? 丽妃娘娘她就敢过来哭闹…… 雪梨听陈冀江说完就滞住了。 她想象他提到的那几种场面,觉得陛下那会儿好可怜,周围没有一个人真正体贴他、为他想,肯定挺难过的吧? 偏他还只能硬挺着,大臣熬不住都可以说辞官但他不能……好惨! 于是,谢昭气闷地在寝殿外等着,终于听到门响时他转过身,还没站稳脚她就一头撞进了怀里。 谢昭:「……?」怎么突然就投怀送抱了?陈冀江说什么了? 他发着愣看向陈冀江,不作声地指指雪梨,意思是:「怎么了?」 陈冀江立刻低头,脸上写着:「臣没瞎说!」 雪梨双臂紧环在他背后,埋头在他怀里闷了半天,也不知是给他打气呢还是给自己打气呢。总之过了好久她才抬起头,泪意未尽的明眸望着他,认真笃然道:「奴婢以后再也不瞎琢磨了!」 「嗯?哦……」谢昭一时都做不出反应了,被她这好像带着点怜惜意味的目光看得脸热,缓了许久之后一声轻咳:「菜都凉了,想吃什么?让他们送点别的来。」 第二十五章 「什么都行。」雪梨顿时变得特别乖巧,给他露了个微笑,又道,「陛下想吃什么?奴婢去做!」 这就又没事了。 陈冀江一看,挺好。这雪梨真是神了。 自此就又安稳下来。安锦在御前本也算不上什么人物,打发回去都没人多问,雪梨也很快就把这事抛到了脑后,什么「相互扶持」什么「孤苦伶仃」,跟她没关系。 八月中旬,中秋刚过,卫忱带着一同去霞安镇查事的千户回来禀事了。入殿后屏退旁人,他把手里的奏章往上一递,皇帝翻了两页之后,便是神色一震。 「现在怎么安排的?」皇帝锁眉问他。 卫忱禀说:「只有臣二人回来了,千户所还在那儿镇着,另有两个百户所在赶去的路上,无人敢造次。」 皇帝这才松了口气,得以继续看御令卫在霞安镇查到的事情。 原是那地方重男轻女到了令人瞠目的地步,近几十年发展到了生下女婴便直接溺死、掐死、活活打死的地步,小地方又相对封闭,日子久了就闹得镇上七八百号人里也没几个女子。男人娶亲自然成了难事,本镇娶不到就只好去外头娶。 可用卫忱的话说:「这地方重男轻女到了这样的地步,能好好待妻子的自也不多,外面稍微知情些的都不肯把女儿嫁过去,他们就只好找离霞安镇更远的地方,而且多找穷人,多给些聘礼就把这事办妥了。也有直接找人贩子的,但毕竟官府查的严,并不容易。」 至于先把人送进宫当宫女这一步,更是让谢昭哭笑不得——他原本想到的,只是从宫里出去的自比民间的乡野村妇要知书达理些,还以为那张东升是图这么个懂事的夫人帮他持家呢。 结果跟他想得完全是两回事。人家图的,其实是……一来,二十五六放出宫的女子已经年龄大了,不嫁之前订了婚的就难再寻夫家;二来宫里出去的规矩更严,不太会做出逃跑或者私奔之类「令人不齿」的事。不情不愿早晚能逼成情愿,然后就又有人能给他们家传宗接代了。 看到这儿,谢昭已然觉得这等算计令人发指了,简直比在朝堂上的阴谋阳谋还要恶心百倍。但翻到下一页接着看,呵…… 就这样,大多数这么办的人家还觉得自己是担着风险的呢。因为聘礼已经下了,万一进宫之后死在宫里或者被哪位王公贵族看上了,钱也要不回来,所以穷人家只能赌这么一把,有钱人家则大多会多订下几户免得「颗粒无收」。 这个和雪梨定亲的张东升当时就一口气订了三户亲事,阮家村是一个,另还有两个是更远些的村子的姑娘,一个现在在洛安的尚服局,另一个在临合的行宫。卫忱查过了,都是和雪梨同年的姑娘。 皇帝看完之后连叹气都在发抖,委实不敢去多想原本有多少可怕的事情要发生在雪梨身上。 「就是说……」他神色凝重得说不下去。 卫忱接口接得并不客气:「就是说,阮家为了二十两银子把雪梨卖了。如果她出宫,就只有被逼着给张家生孩子的份,如果她不服……」他哑声一笑,「他们会把她打服的。」 但她什么都不知道,跟他说起时也只是担心会对他这当皇帝的名声不好。 谢昭一拳狠击在案,卫忱轻吁了口气,又说:「臣查过了,现在定亲而未嫁的姑娘,共计一百三十四人,有八十七个在宫里,其中十六个是明年就要放出宫的。另有二百五十四个已嫁过去,其中三十多个已经死了,原因不明,还有二十几个疯了的,都说是中魔,但是……」 更像是被逼疯的。 皇帝听得喘不上气。他头一回觉得眼前的太平盛世像是一片虚幻,连宫女都能扯出这么多事来。 他从来不知道这些。纵使知道在这片太大的疆土上总有些事是他所顾不上的,也从未想过会有这么触目惊心的事情。 而霞安镇那个地方……离洛安城并没有太远啊。两百多里而已。 他立刻就在想,他这个皇帝离得远不知情,当地的父母官也不知情? 「去严查。」皇帝道。 「该查的都差得差不多了,臣携带不便,过几日会有手下理好送来。」卫忱拱手,深揖,「臣有一问,必要请示陛下的意思。」 皇帝点头:「你说。」 卫忱神情谨肃:「‘严查’之后,是否‘法不责众’?」 单是听卫忱最后那一句质问,谢昭也知他这是同样为此事气得不轻了。 这也难怪。他单看到奏章都觉得瞠目,卫忱亲自去查了大半个月,日日都在接触这些,只会比他更觉得压抑。 这种事太荒谬了,就像是一巴掌狠抽在了律例上、狠抽在了大齐朝的颜面上——整个镇子溺杀女婴在先、串通一气买卖外乡女子在后,之后更涉及奸污等恶事,然后又是新一轮的溺杀女婴…… 不止如此,他们还敢围堵朝廷的御令卫。是怕事情暴露酿成大祸,还是仅因担心御令卫带走已买来的女子断了他们「传宗接代」的好算盘,这就暂且不知了。 什么「乡民质朴」,那是话本里说来骗人的。谢昭儿时信过这个,历的事多了就不再信了。 愈是穷山恶水的地方愈是出刁民,这些个愚昧无知的所谓「风俗」,在洛安城里是决计见不到的。 事情已然恶劣到了这个地步,自然就不能「法不责众」。 这词在他听来向来可笑——凭什么「法不责众」?就为犯法的人多便不责,那受到伤害的人又要找谁去做主?律例若不能为这些人做主,那还要律例有什么用? 谢昭拿定了主意,这事必是一环扣一环的。那就从下往上查,查到哪一环当真不知情了才能算完。 其余的,官员一律问责,有从中收钱任由事态发展的杀无赦——当父母官的人收这沾着子民鲜血的钱,就该知道有一天会被拉去陪葬。 还有涉及这些买卖的。人贩自要严惩,大齐对于人贩的惩处从来不轻,但这一地的风气实在需要整肃,谢昭掂量半天之后挑了个具有足够威慑力的重刑:车裂。 至于向张东升这种「买妻」的,也实在手狠心黑,当然……还有比他更黑的! 这些具体事项就交给户部和刑部一起拿主意了,两天之后两部一起拟了奏章上来:订而未完婚者,流八百里;已完婚者,判离,处黥刑、流八百里。涉虐待者,杖一百,处宫刑,没入奴籍;涉人命者,腰斩。 这显然也是循着他的意思重责了。谢昭平淡地看完,挺满意,说道理什么的那是对明白人说的,这些个拿人命都不当回事的浑人就得狠治,不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天道轮回」他们就永远不懂。 于是他在奏章上批了一个「准」字,又任命了钦差协同御令卫一同去办此事。 稍松口气之余……还得想想怎么跟雪梨说。 想到这个谢昭反倒有些头疼了,处置恶人容易哄梨子难。那个傻丫头……这么多年都在宫里,对儿时的事压根不清不楚,他甚至见她表露过想家的意思,真不知她听说自家爹娘早就把她「卖了」会怎么样。 第二十六章 他不怕她听了之后会跟家里翻脸,但他真怕她自己会承受不住。他甚至觉得要不就别让她知道了,想想又不行——若他不说,待得以后娶了她,他和她家中总要有交集的,起码不能强断了她和家里的交集。 那等他们说就比他主动说好么?绝不可能,多半还不如他这会儿说呢。 他有心不伤她总可以说得尽量委婉一些,她的那些家人可就不一定了。 是以理了理思绪,谢昭便朝着雪梨的小院去了。 这天雪梨当值,他让福贵去把人叫了回来。关上房门他亲手沏茶,雪梨就已经在旁边显出点忐忑了。 她眨着眼睛打量他,然后问他说:「陛下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嗯。」谢昭点头,把茶盏递给她,然后二人一并坐下。 他小心斟酌着将事情说了,为不让她太难过,着重强调了霞安镇溺婴的丧心病狂,也着意提了「多找对此不知情的人家买女儿」两点。至于什么被买过去的媳妇如果心气高不服会被打到服啦,有很多人被逼疯啦、死得不明不白啦,生不出儿子就会被逼着一个接一个生、生了女儿还是要弄死之类的问题……就不告诉她了,她这么软的一颗梨子听了这个非做噩梦不可。 但雪梨听完还是闷了好久。 一对明眸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微微泛了白的薄唇翕动了须臾,眼泪果然还是掉下来了…… 她进宫七年了,对家里的印象是不深了,可是偶尔也是会想家的。 在她的记忆里,从前那八年,家里一直待她可好了,她进宫前一日还搂着她大哭了一场,让她一直记到现在! 今天一听到这个,她突然觉得好像一切都变得虚幻了。不知道哪一种是真、哪一种是假,当年的关心和难过倒是是不是真的对她的?她觉得是,但如果是又为什么为了二十两银子就把她许给根本不了解的人家了…… 这回她哭得很安静,不像前阵子因为安锦的事那样声泪俱下。他几乎听不到声响,只能看到她不停地抬手擦眼泪。 谢昭仍是由着她哭了一会儿,然后坐到她身边揽过她:「好了,这事过去了。朕会把他们叫进来问问当年是怎么回事,你若生气,日后你过你的、他们过他们的就是。至于别的……」 他语中一顿,揽着她的手更紧了一些:「朕不能不告诉你,这事你爹娘直接牵涉在里面,若依律例他们的罪责是免不了的……」 怀里的哭声骤然停了,雪梨抬头惊然望他,眼底的复杂让他看着都觉得心疼。 雪梨心里刚生出来的怨恨突然被这一句话击住,和油然而生的恐惧和担忧一起刺在心底,让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求情,神思中的几分清明让她知道他是对的,律例的事她不能插手;可不求情,她又实在狠不下心…… 不说当年家人待她好是真心实意还是出于愧悔亦或是另有所图吧,但那些照顾到底真真切切地存在过。让她现在挥手就说「陛下您看着办吧,我一点也不难过」好难。 她又抹了把眼泪,想了想,倚回他怀里去,手指在他手心里轻轻缓缓地划着,心中的无助溢于言表。 他原想问问她觉得怎么办好,现在看看还是算了,不能再多让她为难了。 这事到最后足足有十一个官员被革职,砍了四个人,霞安镇上流放、腰斩的人数加起来占了半个镇子。 便是这样,卫忱还多请了一道旨,请求以后不许霞安镇上的乡民外娶。 这奏章让谢昭一看就觉得明轩君也够阴的,难得地在这事上笑了出来。恰好雪梨在旁边,他当个笑话似的把卫忱请旨的事跟雪梨说了。 结果雪梨并不明白,还眨着眼问他:「不许外娶?那他们不是更娶不着媳妇了么?」 谢昭:「……」 这回他终于没忍住,心里戚戚然地执笔蘸墨,板着脸把她叫近了,提笔就在她脑门上写了个「呆」。 雪梨感觉得到但看不着,知道他在她脑门上动笔了也不知道写的什么。于是一时还是满脸茫然,很认真地望着他等解释。 谢昭把笔往案上一扔:「每年溺死的女婴那么多,还涉及买卖虐待之事,不赶紧严加整肃以证律例严格还管他们能不能娶到媳妇?这叫本末倒置!」 哎?对哦! 雪梨顿显恍悟,马上就觉得这么做是对的了! 谢昭这才忍着笑叫宫人端清水来给她洗脸,宫人当然会合他的意,让她洗脸之前先捧了铜镜给她一照。 雪梨:「啊!!!」 然后她捂着脸蹲在地上就不肯起来了,谢昭「哈哈哈哈」地笑得也起不来了。 九月初的时候,雪梨的家人被带进了洛安。她的几个兄弟姐妹那会儿也都还小,就没传进宫来,只召了她父母来问话。 ——谢昭和卫忱在人进来的时候好悬没直接动手打人! 其实问过之后也确实是有点原因吧,那几年她爷爷病重,家里为给他治病能卖的都卖了,办丧事又花了一笔钱,这才没辙了,把雪梨许给了张东升。 这理由在旁人听来就觉得能原谅了,可谢昭还是气得不轻,尤其看她父亲不顺眼:你爹是亲的,女儿就不是亲的了?为了治亲爹的病家里能砸锅卖铁,然后过不下去了二话不说就把女儿换银子了?! 雪梨上面不是还俩哥吗?怎么不说把俩哥卖一个换银子啊?儿子是人女儿不是是吧?! 这么一想更来气啊,皇帝冷着脸大步过去一提衣领就把雪梨的爹拎起来按墙上了! 她爹吓得一个字都不敢说,陈冀江也慌神,赶紧在旁边劝:「陛下?陛下!这到底是雪梨的爹,您息怒啊……」 皇帝直切齿,狠瞪了半天才挤出一句:「他要不是雪梨的爹朕早剁了他了!」 满殿宫人连带几个来候命的朝臣当场就给吓跪下了! ——陛下他攒着气要剁人啊! 总之那些谢昭撸袖子拿出了「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的气魄,最后为了雪梨把「伏尸百万」这事忍了,让人把她爹拖出去杖了四十,然后他还得派太医去给看伤。 是以暂且也没让雪梨见家人,她压根都不知道爹娘来宫里走了一趟这回事,接到娘写信说都挺好的没受什么牵连还挺高兴。谢昭有点心虚地偷眼瞧瞧她,心下暗忖这结果也就算不错了。 又过两天到了九月初四,谢昭略作掂量,该去柔嘉宫走一趟了。 中午时叫陈冀江亲自传了话去,傍晚他去时惠妃自已经准备妥当了。这回他着意叫了雪梨跟着,以前从来没有过。 惠妃不傻,见完礼抬头一看见雪梨就觉得不对头,微怔:「陛下?」 「先用膳吧。」皇帝没多言,径自落了座,惠妃也只好随之坐下。 他来后宫是犯不着带御前侍膳的宦官过来的,稍等了片刻等着惠妃的人过来,果然是安锦。 惠妃这是还没明白他的意思。 他淡一笑,知道惠妃这是在这件事上钻牛角尖了,所以半个月前他没多话只叫人送安锦回来她才会无所察觉。他也暂未说什么,由着安锦在旁边侍膳。安锦确是让惠妃教得挺好的,会看他眼色、反应也够快。 第二十七章 于是一顿饭吃得心平气和,用完膳他还随口吩咐赏了些东西给安锦。之后就该是「关键」的事了,他安静等着,等到尚寝女官进来了才看向惠妃。 惠妃笑意柔和地向他道:「臣妾这两天精神不太好,不如让安姑娘……」 「惠妃。」皇帝睇着她,面上的笑容一点点淡了下去,「朕有没有跟你说过,你管好眼下后宫的人就可以了,添人的事不用你操心。」 惠妃一怔,笑容全然僵住。 「你是觉得随便挑个年轻姑娘朕都会喜欢,还是觉得你在这上面费心了朕就非接受不可?」 惠妃听得心惊,滞了一滞,赶忙离席下拜:「陛下恕罪,臣妾只是觉得……」 「朕不用你‘觉得’什么。」谢昭蹙着眉看她。好言好语地解释他已经给她明明白白地说过很多次了,但她一定要按自己「觉得」的方式办,让他觉得很有点烦。 「不要再往朕身边推人了。」他说,「你再推一百个人来朕也是原样给你退回来。另外,朕不在意这件事但有人不舒服,你不要再添这个乱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惠妃身上一紧,遂即明白他说的这个「不舒服」的人是谁。 她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但还没弄明白他的心思,他便已起身带着人走了。 御前随驾的宫人从柔嘉宫中鱼贯而出,最后,尚寝女官也随了出去。 惠妃跪坐在地愣了好一会儿,直至安锦犹犹豫豫地上前扶她,她狠一攥安锦的手:「到底是怎么回事?」 「奴婢不知道……」安锦也很为难。陛下的心思惠妃夫人都不懂她怎么可能会懂?只是回想着那天的事,她觉得屈辱极了,她本是等着进去叩见的,却不知阮氏说了什么,陛下竟直接把她打发走了。 她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是被阮氏骗了,她定是告了自己一状,否则这些事都解释不清。 走在回紫宸殿的路上,一众宫人都会意地跟得远些。夜色下,谢昭伸手去探雪梨的手,察觉出她在躲,轻一哂:「不高兴?」 雪梨摇摇头:「说不上。」 也不是不高兴,她只是觉得别扭。他此行带她过来显然是故意的,可她不明白他让她看这些是什么意思。是让她明白他待她比待惠妃更好,还是觉得这样是替她出了一口恶气? 哪一样都让她觉得怪怪的。 「雪梨。」皇帝略一笑停住脚步,他轻扶住她的胳膊,「朕是想让你看到,对你的这份心,朕会让六宫都知道的,不会有什么藏着掖着的地方。日后若是朕待你不好了,就是在打自己的脸。」 是这样啊…… 雪梨当即又觉得是自己不好了。 于是他便看到她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奴婢不乱想了!」 「嗯……还有。」他笑眼微眯。 而后她似乎听到他小声咕哝了一句什么,但实在听不清具体。好奇之下她便自然而然地凑近了一点,问说:「什么?」 他稍倾身凑到她耳边:「朕是说……你不是想霸着朕不给别人么?让你明明白白地看到朕撂狠话,可放心了?」 什么啊!!! 她双颊一热伸手就推他,谢昭低笑着抬臂一圈,只用了一只胳膊就把她死死箍住了。 「那么多人看着呢!」她在他怀里挣得很努力。 「那天缩在朕怀里哭成那样,还不是当着众人的面?」他一句话就把她呛住了,料她一时想不起来那天也是她主动抱她的这回事! 雪梨就难为情到挣都不敢挣了,脸埋在他怀里使劲蹭蹭,紧紧蹙眉:「那天是哭蒙了!」 「嗯。」 他噙笑「嗯」了一声,然后就再不给她别的反应。他低头目不转睛地等着,过了会儿,果然见她撑不住,犹犹豫豫地抬头欲打量他的神色…… 还未与他目光对上,雪梨便觉额上一热! 「陛下?!」她惊慌失措。黑暗中,谢昭吻在她额上的唇半点不做退缩,反正她人也被他圈在怀里,还能由得她乱躲? 啊啊啊啊…… 雪梨心里惊叫着,思绪又乱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松开她的时候她已做不出任何反应,用不着再被他箍着,她自己都成了个石像了。 「阮氏。」他手指在她额上一点,冷着声说出的话还是怎么听怎么亲昵,「自己要霸着我不让别人见,亲你一下你又不高兴?等着,我这就把安氏叫回来。」 他说着就作势扭头往柔嘉宫去,雪梨一听心里就不干了,紧追两步赶过去,挡住了就往怀里扑,话说得扭扭捏捏:「没不高兴……别找安氏……」 谢昭强忍着不笑,过了会儿,还是无声地笑得一脸得意。 远处的宫人们早也停了脚,隐约听到雪梨刚说的那明显带醋味的八个字都还心惊来着,再瞧瞧陛下的反应,又想给她跪下了:得,服气!真服气! 不服气还能怎么着?人家连嫉妒都是好听!旁人啊,放聪明点别跟着学就得,真不是一个命数! 那边,正各人有各人的腹诽呢,这边皇帝又俯身再度吻了下去。 真好。 她哪里知道,再料理霞安镇事的这些日子里,他总止不住地在想她若真的遭遇了那些折磨该怎么办。 那是无可抑制的恐惧感,让他就算清楚她就在身边还是会担心她下一刻就要不见了,没由来地担心自己挡不住她的厄运。 好在,事情到底让他收拾妥当了,她现在还安安稳稳地伏在他怀里打醋坛子。 真是…… 二人还没一张榻上睡过呢,她倒已霸着他不想让旁人见了,那天那个泪流满面啊……让他都好生吃惊了一阵子! 这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依赖他的? 谢昭吻着她失笑。好一颗霸道的梨子! 事情摆平之后,谢昭自然轻松,雪梨也跟着松了口气。 十月上旬,易氏平安诞下一子,七王高兴之余没忘了给她请个封,想把她抬到和楚氏一样的良媛位上。 弟弟自家的事皇帝也犯不着多嘴,亲封的奏章一递上来就准了。 紧接着,惠妃来紫宸殿提了个事,说该给易氏指个教习嬷嬷过去,多教教规矩礼数、让她知道怎么应付事。 这确实是必要的。如果不是易氏有孕的太是时候、要让她安心养胎,七王现在已经赐府出宫了。大齐朝亲王身边,正妻是王妃,底下的良媛就相当于侧妃,如若亲王未大婚,那宫宴就得带个良媛进来,王府中待客也需要良媛出面。这些都不是天生就会,得有人教,一般都是教习嬷嬷来。 惠妃估摸着,等易氏出了月子,这赐府的事也就差不多了。如果七王没把易氏抬到良媛的位子上,这会儿她就得替楚良媛请旨来,但既然有子的易氏抬上来了,还是以她为重的好。 皇帝一听就点头了,嘱咐惠妃挑个合适的人过去,惠妃恭谨应下,默了默,又说:「臣妾觉得……阮姑娘那边,许是也该指一位过去。」 皇帝微怔,暂且没说要不要,只让惠妃先回去。 惠妃离开后他自己掂量起来,也觉得是需要的。 其实早在他对雪梨的心思戳破之后,他就想给她指一批人过去了。有人侍奉她倒在其次,更是因为他觉得这个雪梨有时候实在是太呆了、太好欺负了。 第二十八章 就算他不急着给她册封、不急着把她搁到后宫去,也并不意味着她能完全与后宫脱开干系——远了不说,就说他御前上上下下近二百多号人,近前的这几十个他或许信得过,但往下数,做杂役的那些他连脸都不熟,真不敢打包票说这些人没有异心、或者以后也永远不会有异心。 这样一来他想护她完全总归不容易,万一哪一个被收买了,他又有那么一瞬间的疏忽,等她出了事再后悔就什么都晚了。 她自己立起来就很重要,不说在宫里吧,就算她自己在外面过日子,也得有自己的一拨人给撑门面不是?孤身一人在哪儿都容易任人宰割啊! 是以他给她豆沙、给她福贵、给她杨明全,且一直许她跟苏子娴同住都是这么个意思,他等着看她给自己建立一个小小的派系,然后用这个小派系给自己撑撑腰,别把自己好好的一颗梨弄得跟个软柿子似的——无奈这傻丫头自己没这个意识,把谁往院里一搁她都跟人家称兄道弟的,就差摆香案拜把子了。 这事谢昭想来也无奈很久了,但从前他没太着急,毕竟她还只是御膳女官。 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不止他对她有心、她对他也有意,这种心意是遮不住的,早晚会人尽皆知,后宫里总会有耐不住想除掉她的,万一真出了事,她自己能不能压住阵太重要了。 眼下惠妃一提教习嬷嬷的事,谢昭再一次认真地想起了这档子事。嗯,就把人给她吧,但这回提前跟她说好了、给她一个「这些人都是你院子里的下人」的意识,然后看她能不能把人用起来。 之前的松散随意就算了,豆沙和福贵杨明全也都给她留着。新指过去的人,他盼着她在有这个意识之后能好好的用——如果能,明面上的好处便有两个,一是在旁人看来她已然是有自己的阵仗的人了,再想拿捏她得琢磨琢磨;二是,她用人用久了心气自然会提起来,她会慢慢的有自己的主张。谢昭无比确信,到了那时候,她会比现在过得更自在。 她现在是太乖了,觉得自己完全是个「只要听话就好」的小宫女,别人说什么她都不过脑子地就信,真有自己扛不住的事也不知道反抗——瞧瞧之前被安锦一句话拿捏成什么样子? 教习嬷嬷也一并给她指过去好了,他也希望她能「上得了厅堂」——雪梨明显是对宫宴什么的有所好奇的,但现在这样他不敢让她参宴啊,让她站在旁边侍候又太累。还是让她弄明白了这上面的分寸,然后好好地坐在他身边吧! 谢昭拿定主意之后就让陈冀江挑人去了,陈冀江哪敢大意?他连把这活转手交给徐世水都不敢,自己就去尚仪局挑去了。 领回来四个宫女四个宦官,宫女都是和雪梨差不多岁数的,就一个八九岁,陈冀江琢磨着,姑娘家年纪相近点办事更方便,至于那个小丫头就算是先放着,毕竟她能在宫里多留几年。 宦官则是两个十七八、两个十三四,十七八的那俩敦厚壮士,有点重或什么的可以交给他们干,十三四的俩瞧着机灵些,适合搁到跟前出出主意打听打听消息什么的。 教习嬷嬷挑了个白氏。这位白嬷嬷今年五十出头,早年在宫正司当过司言女官,各样规矩那是没的说——甭管明面上的还是暗地里的,但凡用得上的规矩,没有她不知道的。 这九个人先一起让陛下亲自过目,然后陈冀江问了,他们住哪儿啊? 就雪梨现在那小院,住目下的五个人够住,再加九个?摞在院子里也不够! 这个谢昭早想好了,他说:「雪梨左右两边的院子,砌个月门给她通上,这三套都给她用,至于怎么安排,让她自己拿主意。」 她安排得不好他可以再给她改。谢昭掂量着,她能分出主次就算大长进了——瞧她现在干的事,把自己正屋的南边那间给豆沙?随便换个人都不会这么做! 于是,当了一天值、又在紫宸殿里和皇帝一起用完晚膳的雪梨,心情甚好地回到住处后……就傻了。 最先看见的是陈大人坐在石桌边喝茶,一边垂首站着苏子娴豆沙福贵杨明全,另一边垂首站着九个见都没见过的人,其中还有一位女官看着比邹尚食年纪还大! 迈进院子再一瞧:咦?好端端的院墙什么时候给凿了! 她这院子不大,两侧也都有屋子,就和正屋相隔的那一小段距离有一段空墙。现在两边的空墙都被凿成豁口了,能看出是要修什么但还没修完。 雪梨怔怔:「陈大人?」 「哟,阮姑娘。」陈冀江一看她回来就笑着起身了,走到她面前,言简意赅地跟她说了陛下的意思,「这是陛下给你指过来的人。你和陛下这关系日后……咳,身边得有人替你办事。那位呢,是白嬷嬷,平日能点拨点拨你。左右两边的院子也都归你了,明天工匠来把旁边的月门修完,怎么住你瞧着安排吧。」 雪梨感觉自己被砖头砸了…… 懵得很彻底,一点准备也无!怔了好一会儿之后她还是不太懂,看看那九个陌生人,她拽着陈冀江拉到了一边的回廊底下。 问得特别直白:「陈大人跟我说句准话,我怎么办好?」 她想的是,需要客气一下把人退回去吗?需要去紫宸殿谢恩吗? 陈冀江呵呵一笑:「得,给你个准话——我跟你说啊,这院子里的人,苏姑娘你当朋友看我不说什么,别的人,那是陛下赐过来帮衬着你的,你敞开了用就是。用狠了出不了大错,压不住人才容易四处冒错。」 哦…… 雪梨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不过她至少明白,陈冀江说话办事都是依照陛下的意思来的。也就是说,在陛下眼里,很允许她拿苏子娴当朋友看,但后拨过来的人…… 原来他并不是多拨了几个朋友过来陪她哦! 雪梨懵懂地送走陈冀江,回过头,一院子的人等她安排。 看看扩大了三倍的住处,这回倒是宽松了。雪梨就让他们在院子里先坐,自己拽着苏子娴赶紧进屋商量对策去了。 不过苏子娴也出不了主意了——她也没管过这么多人啊! 最后还是得雪梨自己撸袖子上。 坐西朝东的三套院子,她们现在住的是中间这一套。雪梨想了想,苏子娴还跟她一起住在这里,杨明全也得住在这儿,因为鱼香肯定是要赖在这儿的。 四个新来的宫女连同豆沙都住去南边。她把豆沙叫进来,跟她说:「去南边你住正屋,宽敞一些。这四个人我也都交给你管着,你平日在院子里的时间比我要长,有什么活你看着交待就是了。」 豆沙还挺高兴的,屈膝一福,应说:「诺。姐姐放心,我们刚才说了说话,都挺规矩的,应该出不了事。」 雪梨点点头,豆沙又说:「但陈大人交代了,那四个也得姐姐给改名字,现在叫进来给改了还是迟些再说?」 雪梨:「……」 还是现在改了吧,不然一会儿万一她们还想说说话,互相怎么称呼啊? 于是先把四个宫女叫进来了,十三四的三个依次改名:「蜜枣、杏仁、芝麻。」 第二十九章 最小的那个说起话来声音软软甜甜的,雪梨就说「叫冰糖吧」,结果苏子娴在旁边抽搐着嘴角说了句「冰糖雪梨」,她就只好又给改成了「红糖」。 这一块就算安排妥了。往外瞧瞧,雪梨又把福贵喊了进来。 她跟他说:「那四个我交给你了哦,北边的正屋也归你住。和你年纪差不多的两个你直接管着就是了,比你大的两个你若管不住就来找我。」 福贵应得也挺高兴。宦官嘛,手底下能管几号人说明自己混得得脸了。雪梨能把这事交给他,他还有点意外——他以为她会给杨明全的。 宦官没说要改名字,雪梨就问了一下他们叫什么。两个和福贵年纪差不多的,一个叫张随才、一个叫戴旭永,十七八的那俩是堂兄弟,彭启钟和彭启钰。 都安排完了差不多就能睡啦。雪梨挺开心,当了一天值她也挺累的,明天不当值,她要睡到饿醒再爬起来! 不当值的日子就是用来颓废的! 结果她还做着梦呢就被晃醒了。 雪梨感觉很意外,睡眼惺忪地睁眼一看,特别疑惑:「白嬷嬷?」 再瞧瞧窗外,天还全黑呢,又说:「这什么时辰啊?」 白嬷嬷笑笑:「姑娘,寅时了,该起床了。」 雪梨就懵了,蹙蹙眉头,她告诉白嬷嬷她今天不当值,然后就又要栽回去睡。 可是人家白嬷嬷说了:「姑娘,来日侍了君,这个时辰陛下起来早朝,姑娘自也要起来伺候着,不能接着睡了。快起来,免得到时候不适应。」 雪梨恍然大悟,这才知道原来嫔妃们侍寝规矩这么多。哭丧着脸爬起来,白嬷嬷又说了:「一早起来别苦着个脸,这会儿我知道你是因为困,到紫宸殿让人看了,还倒你对陛下存怨呢。」 可是可是…… 大早上的让她傻笑不成?! 最后雪梨也只是不皱眉头了,同样早早就起了床的蜜枣和杏仁服侍她更衣盥洗,然后可算又让她看到点光明——该吃饭了。 这好像不是御膳撤下来的东西了,花样很多,把她屋里的案桌摆得满满的。雪梨素来很享受吃饭的过程,她觉得饿不饿不重要、吃得多不多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吃点合口的东西心情就会好。而且事实证明这招不止在她身上管用呀,她还拿这个哄过陛下呢! 桌上有一盘白净净的小馒头,雪梨扫一眼质感和颜色就知道这是掺了牛乳和白糖的。这个味道她一直喜欢,三指宽的小馒头吃了三个、再要拿第四个的时候…… 白嬷嬷过来了:「姑娘,吃东西没有这么吃的。宫里的规矩,吃菜不过三口,差不多该换换别的了。」 雪梨要哭了,看看手里已经捏住的这个,泪汪汪地求她:「我就再吃一个,就一个!」 结果白嬷嬷没说行不行,浅笑着把袖子里的竹板抽出来了。 雪梨傻眼,赶紧把馒头放下了。 然后这不当值的一天过得太可怕了啊!雪梨觉得……这也算暗无天日了啊! 白嬷嬷教了她一上午的规矩,还是她从前完全没接触过的规矩。比如怎么铺宣纸、怎么研磨,在皇帝身边坐姿如何,离席谢恩或者谢罪的时候该是怎样的身法…… 雪梨听得都快晕了。她已经在紫宸殿这么长时间了,从来不知道、也没在意过这些,这不是一直活得好好的么?怎么突然要她学这个了?! 还有铺纸研墨什么的…… 这个活从来不用她干啊!这是御前宦官的活啊! 更要命的是,这些看着简单的规矩,她做一百遍白嬷嬷还是能给她挑出一百种不同的错来。这就弄得她情绪特别低落,再加上不知道为什么要学这个就委屈得想哭。 可她又真不敢说她不要学了。 教习嬷嬷是什么人?比六尚女官位份还高,虽然和后宫嫔妃有主仆之别,但嫔妃们也还要敬她们三分呢。 再说,这人是陛下给她指过来的,也就是说陛下要她学这些,她说一句不要学那就不止是跟白嬷嬷翻脸。 雪梨咬着牙忍了,捱到吃午饭。 午膳也是各种菜摆了一桌,这回雪梨记住了,再爱吃的也就夹三口,顶多努力每筷子多夹点。 面前的四个菜挨个夹过了,她看离得略远的一道红糖肘子也不错,伸了筷子过去,袖上的衣褶刚被扯动得一展…… 白嬷嬷手里的板子「啪」地一下就招呼到背上了。 「啊」地一声,雪梨眼泪真的要出来了,红着眼睛问白嬷嬷自己又哪里做错了。白嬷嬷说:「在陛下跟前这么吃饭实在仪态有失,就吃跟前的。不许伸胳膊够、不许站起身夹,姑娘记住了。」 「可是就面前这几道我不够吃啊……」雪梨蹙眉道,心说难道侍君还要饿着?! 白嬷嬷递了眼她眼前的一道青椒炒肉:「那道菜姑娘都没动过。」 可她不爱吃青椒。 下午又是好一顿折腾,白嬷嬷动板子的时候倒是不多,但每一下都真的很疼啊! 到了晚上更衣准备就寝的时候,雪梨悄悄叫了豆沙进来帮她看看后背,豆沙看过之后说:「不青不紫,就是有点红。」 ——白嬷嬷真是老手啊!她到现在还能觉出沙沙的痛感呢,以为离破皮不远了,结果居然只是「不青不紫,就是有点红」?! 雪梨闷闷地让豆沙去歇着,自己缩到它上,很痛苦地回想这一天。 她好像懂了。「侍君」这回事,就是她的喜怒哀乐都不重要,反正要时时刻刻让陛下看到一个仪态万千而且笑脸相迎的她! 大彻大悟这个之后她就更不开心了。 都不想进紫宸殿了。 这也太难受了。睡不够要装高兴、吃不着爱吃的要装高兴、没吃饱也要接着装高兴,就算是吓坏了告罪也要告得漂漂亮亮的,这还是个人吗? 雪梨觉得,这就是让她当个漂亮给人看的皮影! 于是,她直接对「我喜欢陛下」这件事退缩了。因为白嬷嬷是陛下指过来的,她越学越琢磨陛下到底什么意思,是对她现在的样子并不喜欢吗? 是不是……她阵子哭的事让他烦了?觉得她和丽妃一样无理取闹? 可是她自己觉得不一样啊,她是实在想想安锦的话就难过才没扛住,而且她也没有在他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烦他,从来都没有过! 他如果因为这个不喜欢她了的话……那她也不要他喜欢了! 雪梨躺在榻上搂着枕头撅撅嘴,不开心。 再摸摸枕头的质感,更不开心。 她习惯于搂着鱼香想事了,那个大狮子,体形够大而且够瓷实,毛也够软,揉在怀里特别舒服。而且它在感觉到她不高兴的时候就会主动蹭她哄她,这一点很重要! 可是今天,鱼香被白嬷嬷勒令小全子带走了,不让它在她房里睡。 不止她不乐意,鱼香它也不乐意,白嬷嬷朝它板脸,它就朝白嬷嬷露獠牙,雪梨看那匍匐的姿势真是要攻击的样子,只好主动把它劝走了…… 呜…… 雪梨缩进被子抹抹眼泪,心里一声哀嚎:喜欢陛下好难…… 第二天雪梨是上午去当值,原本也不用起得太早的,但还是寅时就被白嬷嬷拎起来了。 第三十章 昨天的事让不敢多见谢昭。她觉得自己现下可能是有点黏他,但他既然不喜欢她就少去好了,眼不见心不烦嘛。 就闷头在御膳房里忙了一个上午,每道点心她都撸袖子帮着做,但到最后该送过去的时候,近几个月都自告奋勇去送的她头一回不跟着去了。 雪梨往旁边一坐:「有点累,我歇会儿。」 她也确是没少干活来着。这么一说自然没人逼她,到了紫宸殿还主动跟陈冀江解释了一声,陈冀江也没忘了禀给皇帝。 彼时皇帝没说什么,觉得歇歇就歇歇呗。但到了午膳的时候她还不来,皇帝就蹙了眉头:「让她过来用膳,又不用她干活。」 他想她是不是上午真累得狠了,这会儿没准连吃饭都是瞎凑合着吃。 真是越来越爱替她瞎操心了…… 谢昭一边腹诽一边等雪梨,片刻后雪梨到了,看着精神倒还不错。他一笑让她坐,然后就如常用膳。 可是还没吃几口,他就发现她今天心事重重的。 看起来好像很没胃口?眼也不抬地闷头吃,目光就守在眼前的这一小块上,再远的地方她连看都不看一眼。 她眼前的松鼠桂鱼竟也不见她多吃了。做松鼠桂鱼的显然刀工很好,翻过来的鱼肉切成一条一条,只有鱼皮连着,上面的浇汁熬得也讲究,色泽鲜艳,看着就诱人得很。 谢昭十分清楚她喜欢搭着米饭吃这道菜,最初时他让她自己拿膳单点菜的时候,只要膳单上有这道菜她都一定会要走。以至于他都有意识地不吃这道菜了,直接把整鱼给她端过去。 后来从在行宫开始,二人一起用膳的时候多了,她也还是特别爱这个。只要桌上有,她总能不知不觉地至少吃小半条下去。 今天她一反常态地揪了两条鱼肉下去就不再多动,谢昭当然看得出不对头。又见旁边几道菜也都吃得很少,放下筷子问她:「身子不舒服?」 雪梨一滞,也放下筷子,笑得特别标准:「没有啊……」 他便又道:「那怎么不好好吃东西?」 雪梨心说是你不让我吃的…… 抬眼看看那个鱼,只能说:「吃两口就行了,奴婢知道规矩了。」 皇帝眉心一跳,略显愕然地看向陈冀江,陈冀江也一头雾水,赶紧挂了一副「臣不知情」的表情。 是,他是御前大监,上上下下提点宫人的事他没少干——可他哪敢提点雪梨啊?陛下都不嫌没规矩的人轮得着他提点吗? 皇帝静神想想,也觉得不是陈冀江。手在雪梨椅子的扶手上一握,连人带椅子一起拖近了,问她:「怎么回事?哪来的规矩?」 雪梨听他这话,感觉他好像并不知情?可是人是他指去的,他为什么会不知情啊…… 她愈发觉得摸不准他的意思,还是如实先把事情说了。将昨天从早到晚都学了什么、知道了什么规矩一条不落地告诉他。至于挨板子的事儿就没提,这个一提就像是埋怨了,万一真是他的意思怎么办? 虽然有了「他可能不知道」的念头,但她说着,还是觉得委屈。 说完之后她终于按捺不住了,眼眶红红地看向他,又不忿又胆怯地问他:「是不是奴婢那天哭让陛下觉得烦了?还是陛下觉得奴婢太笨?可是奴婢只是……只是不懂而已!不是故意的!」 她的口气特别沮丧,好像并没有太多怪他找人折腾她的意思,反是责怪自己不够聪明。 把谢昭难受坏了! 他也是没想到这个。她都在他跟前「逍遥自在」这么久了,他哪会拿这些管她?就是管也不至于管到让她连吃饭都觉得不痛快! 他的本意就是让她学学台面上的事,一旦见人别出岔子就得了,眼下这嬷嬷是矫枉过正啊! 还好知道得早,算起来她应该刚学了一天。谢昭就赶紧劝,安慰她说不用管那些,就照从前那样挺好的,他一点都没嫌弃她。至于嬷嬷的事,怪他怪他都怪他,是他没交代清楚。 皇帝说完雪梨倒是松气了,他眼风一横陈冀江,险些把陈冀江吓跪下! 谢昭哪能不窝火——他指那一班人过去,为的是把这个呆梨子的心气提起来、让她自己立起来、让她更自在点。 这倒好,原该帮着她的人去了,一棒子把她打得更缩了。 她本来就听话得不得了,不知道的规矩那是不知道,可但凡告诉她了,她总会小心翼翼地守着的。 所以他明明从来不跟她说重话但她还是一直有点怕他,在她眼里他这个皇帝待他再好也还是有个「君威不可侵」的距离感。 近来好不容易才跟她把关系拉近了,让她可以赖在他怀里撒娇了,结果嬷嬷用了一天就又让她觉得自己这不对那不对了! 嬷嬷你板她这些无伤大雅的小事干什么啊! 谢昭愈是细想愈是闷得慌。她要是为这个难受,直接跑来跟他委屈也就算了,可这个呆梨子她本来完全没想说,他若不问她就不会提,全憋在自己心里,还反省是不是自己让他烦了…… 他心疼得不知道怎么哄她好! 陈冀江心里也是很冒火,他懊恼自己昨天怎么没交代那个白嬷嬷几句! 他净觉得嬷嬷们都是宫里的老人了,一个个都是人精,肯定不用点都透,结果还真就出了岔子了! 陈冀江这个慌啊,在紫宸殿里半天不敢好好喘口气,直到二人用完午膳吩咐撤膳,陛下继续一脸诚恳地哄雪梨去了,陈冀江赶紧撤! 出殿门时还有小宦官奉承说给他留着那道鸡腿,让他没好脸色地一句话就给骂到一边去了。赶紧跑去小院找白嬷嬷,陈冀江把白嬷嬷拉到屋里,简单地说了刚才在紫宸殿里的事后直叹气:「您说,您这办得算什么事儿!」 成心跟陛下唱反调吗?! 白嬷嬷听得脸上血色也没了,可想了想……她也是不知道啊! 之前是知道这姑娘得宠,可她教过规矩的人也多了,不管什么身份的,这套事都得学啊。到阮姑娘这儿不学了,不学行,那让她这嬷嬷来教什么啊? 白嬷嬷说了:「不这么教……那教什么啊?人人都是这么教出来的,您瞧如今的惠妃夫人淑妃夫人,虽然本身规矩就不差吧,可进了宫这些也还是得学一遍啊!」 哎哟陈冀江这个生气…… 他就撂狠话了:「我跟你说,你要是把阮氏教成惠妃夫人那样,陛下他能杀你全家你信不信?」 白嬷嬷她要吓哭了啊!她这一脉是她孤身一人了,上头爹娘早没了她又没成家没孩子,但谁知道陛下说的全家是三族还是九族啊? 可便是这样,这事让她直接拿分寸她也还是摸不出来,万一再拿错了她更担不起。 白嬷嬷想了想,点头哈腰地问陈冀江:「陈大人,那您给个准儿,这位阮姑娘……她是要学什么啊?什么不用学啊?」 其实这个放陈冀江这儿也不好说。 大大小小的规矩多了,他总不能给白嬷嬷列个单子出来——等把那玩意写出来,他估计都能入土为安了。 可看白嬷嬷这样是真得点她一句准的,陈冀江思了思,告诉她说:「我这么说您明不明白?搁陛下眼里,宫里上上下下,包括后面的惠妃夫人和淑妃夫人,那都是伺候人的人,但阮姑娘不是。」 第三十一章 白嬷嬷又问了:「那阮姑娘是什么啊?」 陈冀江给了她一个字儿:「人。」 区别真就在这儿了。别的人,都可以说是为陛下而设的、为陛下进来的,所以得拿宫里的规矩箍着,让陛下看着顺眼,起码别添堵。 但雪梨不是。在陛下眼里她就是个跟他一样的人,他在乎她的每一分喜怒,让她学规矩只是为了让她在宫里过得更好、让她突然想接触点什么事的时候可以信手拈来,不是为了让她取悦他。 白嬷嬷听他说完,蹙着眉头认真掂量起来,陈冀江又道:「您能干不能?您要是不能别勉强,我去尚仪局换个人去。」 「哎……别!别!」白嬷嬷赶紧拦他。 这差事她说什么也得应下来,还得顺着陛下的意思办漂亮了——不为别的,就为这阮氏她在宫里头耀眼得很呐!她们这群平常只剩闲着养老的嬷嬷间都传遍了,知道这位以后有前程,谁能跟了她、把她教好了,那能跟着鸡犬升天啊! 于是白嬷嬷从善如流地应了,跟陈冀江保证自己明白这里头的分寸了。生怕他不放心,她还强调了句再换个别人来也一样都是老思路,还不如她这已经被提点过了的呢! 陈冀江点点头,板着脸走了。其实他心里直虚的慌,自己这是间接地把雪梨欺负了一通啊?一会儿回了紫宸殿,陛下会问罪不啊? 是以片刻后,一众御前宦官讶异地看着陈大人躬身躬得跟个虾米似的进殿了——堂堂大监啊!装孙子的时候不多啊! 陈冀江可没功夫多理这帮小兔崽子看热闹的目光,他在陛下身边一杵,一脸的生无可恋,心中凄怆地回忆了半晌自己这一生,才敢抬眼去瞟陛下…… 哦,陛下正给雪梨念故事呢? 谢昭是正给雪梨念故事呢,这是近来新送进来的话本,故事挺有意思,偶尔看看解闷不错。民间文人思路广博,能编! 比如手头这本吧,说的是个贵女嫁了个负心的丈夫,这贵女性子软,在夫家人人都欺负她,后来郁郁而终了。郁郁而终之后居然又重生到若干年前,于是展开了杀伐决断的复仇。 文笔还可以,谢昭先前草草一翻觉得还算过瘾。但今天拿来给她念,主要是想从侧面帮帮她,让她知道性子太软不行,如果只有「太软」和「太硬」两个极端,他宁可她硬——杀伐决断也比郁郁而终来得酣畅淋漓啊! 无奈这个梨子她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刚开始他们是分着坐的,但她不是寅时就被白嬷嬷拎起来了吗?现在她困啊!连打了两个哈欠之后他自然而然地就把她揽过去了,她往他肩头一靠,心里就剩了两个念头,一是羞赧,二是更困。 他怀里暖暖和和的,檀香和龙涎香混合的味道也让她神思宁静,太适合睡觉了…… 于是雪梨又捂嘴打了个哈欠之后,谢昭终于苦笑着把书放下了。 他缕着她身后半垂的乌发笑她:「吃饱了就困?想念故事给你说说道理你也不听。你性子比这贵女还软,不怕以后被人欺负死?」 「不怕。」雪梨困哈哈地闭眼赖在他怀里,迷迷瞪瞪地说,「她是嫁了个负心的丈夫,夫家上下是摸着她丈夫的心思一起欺负她,她才郁郁而终了。奴婢又没有。」 谢昭:「……」哎嘛这话还挺好听的!!! 皇帝细一品脸都红了,好生克制了一番之后还是笑了一声出来。 雪梨小脸往他怀里一蹭,仗着有他挡着没人能看见也偷笑呢,觉得他的反应好逗! ——结果一不小心笑得狠了,他察觉到她在轻颤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眉头一挑,手摸到她腋下就挠。 毫无防备的雪梨一下子就笑大发了! 周遭本来不知细由的宫人简直被她清亮的笑音吓了一跳,皇帝却还没停,一手箍住了她一手不停地咯吱。 雪梨最怕痒来着,笑了一会儿就笑得声音都变了,但他不停她就停不下来啊!在他怀里使劲挣扎得像条锦鲤。 「陛下饶命!!!」她好半天才把这句话挣出来,人已经从「倚在他肩头」变成「不管不顾地伏在他腿上」了。 「还笑不笑话我了?」谢昭板着脸问她。 雪梨转过脸,从趴着变成侧躺,泪眼婆娑:「奴婢什么时候笑话陛下了……」 她还不承认了?! 谢昭一呵手指作势又要继续,雪梨杏目圆睁赶紧服软,连呼了三声「不敢了」之后可算逃过一劫,然后惊魂未定地喘了好半天的气。 他笑看看这么躺在腿上的姑娘…… 咳,肤如凝脂面若桃花,最要命的是还在娇喘连连。 谢昭甫一细观就有点受不了了,赶紧拍拍她让她起来,强作从容地喝了口浓茶静神。 真是……以后还是少在殿里跟她闹,她傻乎乎的想不到那一面,他可是总冷不丁就心里燥一番。 皇帝一边想着一边放下茶盏,瓷盏刚落到案上,忽地胳膊一沉。 他微诧地偏头看去,雪梨正双臂环在他胳膊上,脸也紧紧靠着,明眸笑成弯弯一道。 他想逗逗她、弹她额头的心思起而即逝,她安静的样子让他没办法打扰。就微笑着看了她好久,见她还不松才伸手在她脸颊上刮刮:「干什么?突然黏过来,这是鱿鱼附体了?」 雪梨还是闭着眼不说话,只笑眼的弧度更加明显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刚才有那么一瞬觉得好想抱住他哦…… 然后没等她多想手就已经伸出去了。 可能是觉得总是他抱她有点亏? 紧紧一抱间自己心里先酥了,雪梨暗自窃笑着,原本觉得这举动胆子会不会太大而生的怯意在他的手抚过来之后也没有了。 于是她就这么抱着了,觉得这样好舒服。昨晚因为白嬷嬷而生的那些小怨念早就消失得荡然无存了。什么「那她也不要喜欢他了」?她才没想过这个呢,她可喜欢他了! 谢昭也随她这么扒在自己胳膊上,左手兀自拿了本奏章来看。读至一半的时候他再扭头瞧瞧,她还是这个样子未变。 这是睡了? 看她在他身边这么安心不禁有些惊喜,凝神看了一会儿后又稍喟了口气:好悬,差点就把这颗活生生的梨子逼没了! 他一点一点地把胳膊挪出来,改成把她半揽在怀的姿势,又招手示意宫女上前,指指寝殿,示意取条被子出来给她。 虽然这一天在紫宸殿让谢昭哄得心中阴郁尽消吧,回小院的时候雪梨也还是有点怵。 到了院门口鱼香一瞧见她就从树上跳下来了,深秋的枝桠已经变得干枯,被它一刮咔嚓嚓地断了不少。 鱼香跑过来在她身边使劲蹭,它站起来爪子已经能搭到她的肩头了,就又这么搂住她使劲蹭。 雪梨知道它这是委屈了。长到这么大,只有它不乐意在屋里睡自己把人扔下的时候,从来没有人不要它的时候。所以今天比往日多蹭了她好久,见她要往屋里去了还两眼放光地要跟着。 明摆着是太想跟她一起进去了。 雪梨蹲下身拍拍它的额头:「你等一等哦,我要先进去跟嬷嬷说。」 第三十二章 她不知道陈冀江早来过了,还觉得自己得跟白嬷嬷交待一声。结果她还没找到南院去,白嬷嬷就先出来了,见着她就笑:「姑娘回来了?」 「嬷嬷……」雪梨看见她就心里虚的慌,鱼香则又喉中低吼着露獠牙了。 但白嬷嬷就像完全变了个人,变得对雪梨特别客气,扭头招呼杏仁和蜜枣过来服侍她先梳洗一番,然后就跟她说:「姑娘好好歇歇。我啊就叮嘱姑娘一句,这几个新来的丫头、还有那边的几个宦官,姑娘还得注意瞧着点,别安排完住处就两眼一闭什么都不管了,到时候有个心思不正的,您都不知道。」 白嬷嬷一声「您」把雪梨点醒了:绝对是有人已经来过了!白嬷嬷不会教她那些小规矩了! 她这回算彻底松气了。正好晚膳也在紫宸殿用过了,目下没什么事情,她就先叫了豆沙过来,问她这两日相处下来觉得怎么样。 豆沙说:「红糖年纪小看不出什么。我瞧着杏仁和蜜枣待人挺温和的,蜜枣还知道抢活干;芝麻更机灵但贪玩一点,今天一趁人不注意就跑去北边和福贵他们聊天,被我给拽回来三五次呢。」 豆沙说着低了眼,目光划来划去的。雪梨跟她相处了这么久,当然知道她这是有话犹豫着要不要说,笑道:「还有什么?你说就是啦。」 豆沙咬了咬唇,陪着笑说:「后来我也……有点生气,就罚芝麻晚上不许吃饭了……」 罚一顿饭倒不重,只是雪梨有点惊讶:豆沙你挺有魄力啊! 这是好事,豆沙能压住那几个她就省心了。她昨天一见那么多人,头一个念头就是担心这和睦的一方小院要不和睦了——人多就容易争啊,比如最初在尚食局,蒋玉瑶跟她们争位份;后来是岳汀贤跟她争高下。同样的事情放到豆沙她们身上也一样,愈是同龄、同资历愈会争高低,她挺怕就这么十来个人还分出个几党几派的。 于是她又追问:「那芝麻肯听你的?」 豆沙点点头:「是,前天姐姐交代完,我们搬过去之后,她们一看我住正屋就都对我可客气了。就是、就是我觉得那边应该让嬷嬷住正屋,毕竟她是教习嬷嬷啊。」 这个确实是雪梨安排得欠考虑了。 这个教习嬷嬷别说在她这一方小院里是位份最高、最有威严的,就是那到御前去比,论实权她弱些,但论身份真一点不比陈大人差。她安排豆沙住正屋,白嬷嬷肯定住哪个侧间去了。这个一会儿得挪一下,不然白嬷嬷以后看豆沙不顺眼怎么办? 雪梨便把这事记下,让豆沙去歇着,之后又叫福贵进来问了问。福贵那边似乎更和睦些,起码没闹出有芝麻这种明摆着玩心比较重的。只是福贵说:「彭启钟、彭启钰这两位哥哥,我瞧着之前怕是没少吃苦头。全哥哥来的时候就是瘦点儿,熟悉了还挺乐呵的,这两位啊……倒有点怕人似的!」 这个雪梨先前不知道,但现下听了倒也不觉得意外。 那俩一看就是老实人,宫里呢……老实人其实不好混。人家会看眼色、会巴结的可以节节高升,老实人就只能数着日子往上混。要能混得该晋位就晋位也不错,但很多时候却是该晋位的时候也会把老实的顶下去的。 一想这个雪梨就很庆幸自己是尚食局的人,好歹还能凭手艺说话。若让她去尚仪局那种指不定哪天就给拨到嫔妃跟前服侍的地方……就她这点本事肯定抓瞎了! 但人到了她这儿,她总不至于跟旁人一起踩,她就跟福贵说:「这样,你去跟他们说两句直白话。一是咱这院子里这些人,往下的,咱比他们年纪都小;往上的,白嬷嬷岁数已经打了。院子里的重活只能劳他们看,以后免不了辛苦他们。」 福贵笑说:「这个不用说,人家本来就知道。」 雪梨又道:「不,你还得跟他们说。说完再告诉他们,以后他们俩每个月都多拿两钱银子,从我这儿出,让他们别客气,这儿都是自己人。」 雪梨说完福贵就懂了,应了句「得嘞」赶紧传话去。 她长吁口气,坐下来把自己刚才交待过的认真地回思了一遍……自认为安排得好像还可以? 陈大人的意思是这帮人随她用,只要她压得住就行。她倒觉得不一定非得是「压」,也可以是拢住嘛! 反正不出乱子、上下一心就行,那让她和和气气地把他们拉近,比让她狠心动刑唬人什么的容易多了啊!那个她真下不了手,毕竟她自己也是个宫女。所以像豆沙这样小罚芝麻一顿饭什么的她不会拦着,但其他的,能和为贵还是和为贵嘛! 她也不想自己住的地方天天肃杀一片,闹得人人都躲着她多没劲呐! 然后雪梨气定神闲地揉了半天狮子,昨天受了委屈的鱼香被她揉得怎一个自在了得,之后鼓足勇气的雪梨迈着大步找白嬷嬷去了,鱼香也没不高兴,愉快地跳到她床上睡觉去了。 鱼香你没洗爪子…… 雪梨听到动静回头瞪它的时候心里就是这么句怨,但还是没耽搁手头的事,先去找白嬷嬷。 白嬷嬷正跟房里纳鞋底呢,知道她在那边摆平新来的人就一边斟酌一边等着,等她过来,白嬷嬷二话不说先发问了,雪梨不得不先把刚才的过程先说一遍。 经昨天觉得她什么都不懂的白嬷嬷听完有点诧异:哟,这丫头还可以嘛! 也不是什么都不着调。就说这番安排吧,让她这资历深厚的老嬷嬷觉得「办得精彩」那是不至于,但她左思右想竟也没能挑出哪一条不合适来。 更要紧的,是她压根没想着自己多费心,而是只设了俩直接归自己管的下属、让下属再去管下属。 这样做的弊端是有的,最容易想到的就是福贵和豆沙完全可以跟底下的串通一气把她架空,但好处也很明显——那两位跟余下的待得时间更长啊,让她自己盯着她横竖盯不过来啊! 白嬷嬷仔细想想决定先由着她,毕竟她决定信得过福贵豆沙也是有理由的——人家是好几年的旧相识了。万一不成也还有她这嬷嬷盯着不是? 再说了,能「用人不疑」本身就是本事。 总体来说白嬷嬷挺满意,也没忘了夸夸雪梨。被她这么一夸雪梨也挺高兴的,就笑嘻嘻地又说:「嬷嬷,还有个事,我前天没多想,刚才豆沙提了我才回过味来。」 白嬷嬷就说什么事你说,我帮你拿拿主意。 雪梨便将住处安排不妥的事说了,又向白嬷嬷深一福:「嬷嬷,我不是有意的,前天当值回来也累了就没想这些。您住去正屋吧,让豆沙住到这边来,到底您是嬷嬷。」 一听她这么说,白嬷嬷笑了,一摆手:「这个啊,没事儿。就让豆沙住正屋,我住这儿挺好。」 雪梨就慌了啊,她想白嬷嬷这是不是试她呢?还是摆脸色呢? 倒是没等她再赔不是,白嬷嬷说了:「姑娘您看啊,我是教习嬷嬷,搁到哪儿我都是教习嬷嬷,今儿陈大人过来嘱咐我话的时候都还客气着。所以别说让我住这侧边,就是让我和干杂役的宫人住到一起去,只要这身份没变,我也还是压得住人。」 第三十三章 雪梨半懂不懂地点点头,白嬷嬷续说:「但豆沙不一样。她跟那几个年岁差不多,据说杏仁还比她大几个月。她这身份啊,只能您给抬着。您让我住到正屋去没事,刚才您那安排可就不顶用了。」 这样哦! 雪梨一脸恍悟,顿时觉得还是嬷嬷您想得周全! 刚才她和豆沙就都没本事把这两件事搁到一块儿去想,人家白嬷嬷立时三刻就把轻重都掂量明白了! 于是皆大欢喜!雪梨神清气爽地回房盥洗睡觉去了,从昨天到今天简直就是自低谷飞回云端的感觉,她和皇帝间没隔阂了、也不讨厌白嬷嬷了,昨天那几板子都是小事,现下白嬷嬷温和下来她就觉得她人还挺好的。 更要紧的是,白嬷嬷真是前辈!她且比不了呢! 就这样,雪梨一觉睡到天明准备去当值,夜里当值的子娴则刚好回来。 她看见豆沙招呼蜜枣杏仁去服侍子娴歇着,两个人还真都挺听豆沙的。很放心,又见芝麻刚好不在,还是悄悄嘱咐了豆沙一句:「今天跟芝麻说两句软话,早饭劝她多吃点,别就此结下仇了。」 「我知道!」豆沙爽快一应,一脸「本来也打算这么做的」的样子,让雪梨底气更足了。 如此过了大半个月,到了十月下旬的时候,宫里各处又都开始筹备陛下的生辰了。听说后宫里最近动静不小,家在洛安又有家世的都央着家里给办个像样的贺礼进来,这事传到御前众人的耳朵里就又是想笑又是无奈了。 ——甭管贺礼筹备得多尽心吧……陛下他见过的好东西到底太多了啊!每年的这天都是稀世珍宝成批地进来,陛下从来看不了几样。 还真不是他成心不给面子。又是宗亲又是朝臣又是嫔妃的,东西太多了啊,挨个赏玩一番估计得大半个月,哪有这个闲工夫。 雪梨最近就总看到皇帝脸上挂着一个硕大的「烦」,见谁都顶着这个「烦」,提到生辰相关事宜的时候就「烦」得更明显…… 于是离生辰还有三天的时候,雪梨不得不传话到御膳房,嘱咐多备些蜜饯什么的。 而且还得备得有点「吹毛求疵」,颜色不均匀的不要、果肉太皱巴的不要、略有个黑点什么的不要,至于味道更不用提了,口味膈应的、口感不舒服的,一概不要。 她这么备好的当天晚上他就懂了。 那会儿是陈冀江硬着头皮给他念了半天今年都是哪路宗亲要来,听得他又是叹气又是倒吸冷气。 ——这个就是很烦啊!其实他的生辰连他自己都不在意,但偏偏每年都必须腾出这么一天来让大家给他庆生。要让谢昭说心里话,他就觉得整整一天啊,让他干点正事不好吗?再不行,非要过生辰的话,那让他干点自己喜欢的、想干的事不好吗? 好歹真让他放松放松。现在倒好,又是押着必须庆生,又年年都让他崩溃一回。 每到那天他都觉得朝堂上棘手的政事很可爱啊!!! 就这样,好厚的一本名册,陈冀江可算读完了。又挑了几个比较重要的人格外提醒他一遍,谢昭手支额头说:「知道了,辛苦。」 然后他的胳膊被碰了碰:「陛下?」 抬头一看,雪梨不知道什么时候捧着一碟子果脯过来了。一碟子都是橘色的,看着挺漂亮,好像是杏脯。 还有甜丝丝的味道散出来,和她眼底的笑意甜成一团。 谢昭嗤笑:「又拿甜的哄我开心?」这招她几年前就用过。 「吃嘛。」她把碟子往前一递,「嘴里是甜的总比清清淡淡没味道感觉好,陛下试试看。要是不喜欢,御膳房还备了好多种呢!陛下可以慢慢尝!」 拿她没辙。 谢昭只好依言拿了一枚来吃。其实他也知道这确实是……管那么点用的。 她最初告诉他这招的时候,他被带歪过一阵子。那阵子他御案上总放着一碟果脯,遇着什么让人心烦的奏章,手不知不觉就摸过去了,然后果脯一边凑在嘴边啃着一边接着想手头的事…… 那会儿他就觉得,吃着东西好像是会心情好一点儿。可是次数多了自己都觉得丢人啊! ——堂堂一皇帝,而且还不是个小皇帝,看个奏章总要拿蜜饯哄着?说出去好听吗? 就这样,他后来勒令陈冀江不许给他端蜜饯进来了,好歹把自己这毛病给板了回来。现下看来,她还打算再带歪他一回。 谢昭一边想着一边吃嘴里这枚杏脯,吃完之后当然就不愿意吃下一个了。 低着头继续看奏章,手头是个小事,简单地批了两笔阖上换下一本。 下一本还没翻开呢,一枚橙黄晶莹的杏脯先送到嘴边了。 她的手指白皙纤长,好像把那个杏脯衬得更诱人了。他刚想说「不吃了」,她却抢先了一步:「再吃一个嘛!」 谢昭:「……」 拒绝好难! 于是皇帝正了正色,稍颔首轻一衔,将她指间的那枚杏脯吃进去了。 杏脯不大,他嘴唇稍落就还是碰了她的手指,就那么轻轻一触,他立即下意识地一声干咳:「雪梨啊。」 「嗯?」雪梨抬起头来看他。 他想想,也拿了一颗杏脯起来,旁若无人似的送到她嘴边,等她启唇吃下去了,才道:「去年生辰完全没办,今年会有几场小贺。宗亲在紫宸殿设一席,后面惠妃会做主宴请外名妇。你那天就歇着吧,别过来了。」 他这边大概又要喝得厉害,虽然宗亲们礼数上还是注意的,但酒一喝多了谁知道呢?喝高了闹起来不怕,打一架就是小事,万一出个跟她动手动脚的…… 呵呵,他借着酒劲保不齐就把人砍了。 让她去后宫帮忙就更不行了。现下这情状把她搁到后宫,他倒不觉得惠妃会折腾她,其他人可就说不准了。 所以就让她歇着最好了。他想想,又说:「也没准会有人想见见你,你自己拿主意就好,拿不了主意白嬷嬷会帮你拿。」 雪梨原本认真吃着他喂过来的果脯,听到这儿,嘴巴停了一下,不懂了:「谁要见奴婢啊?」 「嗯,大概……明天你就知道了。」谢昭一脸卖关子卖得很得意的样子,雪梨撇撇嘴不追问,抬眸觑觑他,又存着点小报复的意味再度塞了个果脯给他,然后告退,回去睡觉。 等到「明天」到来的时候,雪梨就惊呆了。 ——还真有人要见她!而且弄得非常正式,离陛下生辰还有两天呢,就先递了帖子进来! 豆沙和杏仁一人抱了一摞帖子,往她桌上一放,接着豆沙就擦着冷汗感慨:「原来姐姐名气都这么大了啊……」 雪梨也很惊讶,自己在权贵间都已经大名远播了吗?! 雪梨确确实实是被这两摞帖子的架势吓着了,也顾不上看,让豆沙和杏仁抱着,直接就找白嬷嬷去了。 白嬷嬷一见她这一脸惊悚就觉得好笑。 宫里头其实也没那么「与世隔绝」。小宫女们大多见不到外人,但晋到了女官,就多多少少会见见外头的人了。大多都是逢年过节、或者要给陛下贺生的这种大日子里,宫里设宴,想拜访一下女官们的人便也递帖子进来。女官们若想见,就差手底下的小宦官送个帖子回去,写明什么时候来坐,然后到时候以礼相待就得了。 第三十四章 这样安排可不是为了让女官们添点乐子,而是因为她们位份高了知道的宫中之事自然就多,外头的人想打听点什么,走这条路是最简单的。 诚然,若简单去想,宫中的事大多不该往外说。可说实在的,想打听事的人怎么都会想法子打听的,如若没有这条道,更多的人就会走暗地收买之类的路子。 还不如就大大方方地准许女官们适当见见外人。谁进来、见了谁,都有典记女官记着档呢,万一出了岔子便很好查,女官们知道这个,说话自然就有了分寸——这就比暗地里被收买去、出了事也查无可查要好的多了。 数算起来,雪梨当这御膳女官都有两年了。但她从来不知道还有这种事也真不怪她。 御前总归是和六尚局不一样的,这里的宫人接触的要紧事太多了,便没有可见外人这条规矩。又在天子眼皮子底下,真要收点好处跟外头通风报信,风险太大了。 所以素来也并不怎么怕这些御前的这些人会被买通传话。每逢有帖子递过来,总要先过陈冀江的眼,陈冀江就会无一例外地把送帖子的人都打发回去,理由就一条:「我们御前就这规矩。」 这么一来甭说雪梨了,所有从宫女开始就到了御前、然后又在御前一路晋升到女官的,多半都不知道其他地方的女官原是可以见见外头的人的。 至于今年这些帖子能顺利地送到她这儿来,那是皇帝跟陈冀江嘱咐了一句,日后可以让雪梨见见外头的人。 他知道,刚开始她会觉得累、会觉得应付不来,但慢慢地会好的。这些人里会有一大半是有求于她,但也总能有那么几个是真心实意想跟她交个朋友。 而让她多些朋友没有坏处,甚至,让她身边围着一群有求于她的人也没有坏处。 他很清楚她心里头担心「日后失宠」的那点念头不可能因为他那一番解释就尽消,真想让她过得松快,就得给她让她「有底气」的机会。 她需要有她自己的小圈子,这种圈子可以让她觉得安稳。 哪怕这会让她变得不像现在这样依恋他也不要紧。 他喜欢她、享受她小鸟依人的样子,可他并不想她真的像只笼中小鸟一样活着。他很怕她眼前的日子过得再开心,静下来也还是会觉得毫无安全可言——这种情绪积攒多了是会逼死人的。 荣辱兴衰都系在一个人身上是什么滋味他也是感受过的,那种无形中的束缚比大狱里的牢笼还要可怕。从她那日哭着劝他见安锦开始,他就知道她现在正在往这种境地里陷——不管那个呆梨子自己有没有意识到,日子久了,这种束缚都会让她郁郁寡欢的。 如果真要这样,他倒是宁可放她飞出去,飞出去之后至少她还可以活成她自己的样子。 归根结底,谢昭希望她能为她自己活着,而不是为他——他要是想享受「被讨好」,那他早就流连后宫去了。 小院里,雪梨在白嬷嬷的鼓励下,眉头紧锁着将这一堆帖子都看完了。 别说,要来见她的人还真说得上是「鱼龙混杂」了——有的是各位外命妇身边的侍婢,也有的是府里的小姐或者侧室什么的。 相比身份的五花八门,拜访的理由倒是单一多了,都说是要找她这御膳女官讨教一下厨艺,没什么别的说辞。 等她看完,白嬷嬷就问了:「姑娘觉得都谁该见、谁不该见?」 雪梨想想,她说她觉得应该见外命妇身边的侍婢们。 ——原因是明摆着的。宫里这样见人,不都是比照着对应身份来的嘛?比如陛下在前头宴请宗亲和朝臣,惠妃夫人就在后头见外命妇们。 那她这个御膳女官,当然也是见命妇身边的婢子啊,见人家家里的小姐或侧室算怎么回事儿?她又不是公主帝姬或者嫔妃。 但白嬷嬷板着脸说了:「这话不对。那些侍婢啊,不管在夫人们跟前多得脸,都不配让姑娘去见。」 雪梨就不懂了。 白嬷嬷也不急,语重心长地跟她解释。其实这些帖子,早在她回来之前白嬷嬷就全看了一遍,想着陛下的意思是要提点她,才没直接替她拿主意。 要白嬷嬷说,知道把帖子递到她这儿的,就都是聪明人。但这一拨聪明人里,差身边侍婢来见的,那就是明摆着还聪明得不够。 ——雪梨日后要被陛下收了的事儿已经算是搁在台面上的了。这会儿还只知道比照着她的女官身份遣侍婢来的,那都是脑子不够活:哦,现在差个侍婢来,人家结交成朋友了,那等雪梨进了后宫之后怎么办?接着让侍婢来,不合适对吧?但到时候再换主家来,那是雪梨这个跟你家侍婢做朋友的给你见礼啊,还是你这个外命妇向陛下的宠妃见礼啊? 所以白嬷嬷说了:「这些个遣侍婢来的,您一概不用管,不理就是了,人家心里头怎么想也不用您操心。您要想明白的,是陛下把您当什么看,您得比照着您在陛下心里的位置见人,这准没错。」 哦,这样哦! 雪梨弄明白这个倒是轻松了——各府侍婢在那摞帖子里占三分之二,小姐妾室什么的就占三分之一。这样招待起来就容易了啊,刚才她还认真苦恼了一下如果来那么多人该怎么设宴呢。 便是这样,白嬷嬷还是拿过那三分之一的帖子又替她筛了一遍,挑挑拣拣地搁下大半,只留了十一二封下来。 白嬷嬷把这十一二封扭脸交给福贵:「张随才有些文采,让他写好回帖,你明天一早就带人一起送出去吧。余下的都不用管,咱不吭声,人家自然知道是不见!」 白嬷嬷说得特别云淡风轻,可雪梨看看这第二拨被她筛出来决定不见的帖子心里就不懂她是怎么挑的了。 想来白嬷嬷是有她的道理的,可她追问,白嬷嬷却打着马虎眼不肯多说了。雪梨还挺纳闷,自己翻来翻去又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只好先听话,以后再慢慢弄明白就是了。 这里头的道理,白嬷嬷也是实在没法跟雪梨明说,她怕吓着雪梨。 她第二回筛下来的那些帖子,是府上有正妻、却遣了妾室来见的。 也就是说,现下经她筛后,真正能来见雪梨的,除了跟她年龄相仿的各府小姐,就是还没有正妻的各府妾室们了。 这是白嬷嬷自己捏得细。她仔细想过,陛下是没拿雪梨当个宫女看的,可往后宫里数,便只有皇后和三夫人能做这接待外命妇的事,底下的九嫔若要办这个,也得是上头下旨。 所以白嬷嬷就有点心惊——陛下这是打算直接把雪梨搁到贤妃夫人的位置上啊,还是那个更高的…… 那两个字她想都不敢多想了,毕竟陛下没有明说,那不管是雪梨还是她身边的人想着回事,就都算「野心」。 考虑这事的时候却不得不把这个因素考虑上。如此一来,简直是让雪梨向两位夫人一样见各府正妻才更合适,但夫人们毕竟是要去参惠妃夫人的席的。 她就只好找没有正妻压着的妾室们进来见她。这样就算雪梨不懂,外头的人看一眼也明白了,会知道以后上头能不能再有别人压着雪梨也是不一定的事儿。 第三十五章 第二天,福贵带着彭启钟和彭启钰出宫去送回帖的时候,雪梨在房里正襟危坐地听白嬷嬷说见客的要领了。 白嬷嬷告诉她的第一条,就是在这些个客人面前,大可不必以「奴婢」自称。 白嬷嬷说:「您别觉得自己就是一宫女,您得想着自己是陛下亲封的御膳女官。那些个小姐啊、妾室啊,哪个有陛下赐的封位啊?所以您这身份,在宫里许不能算个‘主’,可搁在外人面前也绝不算‘仆’,那到时候在这院子里就只有主客关系,您啊,别看轻自己。」 雪梨点头:「知道了!我那会儿显得谦卑就是丢陛下的脸,我不会的。」 白嬷嬷很满意,然后交待的事情就细致又琐碎了。比如让谁去宫门口迎、她自己在哪儿等着迎,见面怎么寒暄,还有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雪梨认真听下来,一句句清楚记下。然后便在白嬷嬷的启发下,自己着手安排人了。 她说:「让小全子暂且把鱼香领回驯兽司待一天吧。到底是狮子,万一见了热闹兴奋起来伤了人就坏了。」 考虑得周全,白嬷嬷赞同:「这安排得不错。」 雪梨笑笑,又道:「都是夫人们要去后宫,小姐们和妾室们随着进来的对不对?那嬷嬷您带杏仁去后宫门口候着?只有您认识得人全,带着杏仁让她也熟悉熟悉。」 白嬷嬷又点头:「成,我也会提前跟杏仁交待交待。」 连续两条安排没被反驳,雪梨的自信被提了起来,继续说:「进了这边,我让豆沙带蜜枣在院门口迎,呈点心上茶的事让芝麻带红糖做。因为这些不用说太多话,红糖就算年纪小也出不了什么错,真有了岔子也不怕,芝麻反应快。」 芝麻玩心重是真的,但也确有一张巧嘴。闲聊起来很会找话,出了错要着补的时候,她也能应对得巧妙。 这样一来,宫女都安排出去了,到了宦官这一块,雪梨思量着道:「嗯……让张随才带着彭启钟、彭启钰跑腿吧,点心和午膳都要从御膳房那边端过来,那两个年长的干事稳重,张随才口齿伶俐些,说得清要求。戴旭勇……就让他前前后后盯着,哪儿要帮手他就帮一把,毕竟哪儿会有点小意外是没法预料的。」 白嬷嬷大致满意。只是关于张随才这安排,她原以为雪梨会交给福贵。 不过交代给张随才倒也一样,她只又问了一句:「那福贵呢?」 「福贵让他闲着。」雪梨一字一顿道,「就让他在屋里等着就好,什么都不用干。一旦出了我们自己料理不好的事情,就让他赶紧去找陈大人或者徐大人,他如果手头有活难免要耽搁一些,篓子就更大了!」 啧,这小姑娘规矩和世故不懂多少,用起人来倒真有自己的门道。 白嬷嬷有点儿感慨,好像突然明白了这么个呆愣的姑娘为什么招人喜欢了——她不是真蠢得没救的人,真在大事上,但凡把机会给她,她是有巧思、会拿主意的,至于好些个弯弯绕绕她不明白,那是因为她心里头还干净着,而非分不清好赖。 如此,又隔了一天便是正日子了。这天雪梨卯时不到就起了,困得够呛,还是心弦紧绷地着手准备起来。 她惊讶地看着白嬷嬷把那支皇帝贺她金钗之年的梨花簪从妆奁里取出来让她戴——这簪子到手里快三年了,她可是从来没正经戴过,顶多照着镜子戴一会儿给自己看,要出门就摘了。太耀眼了啊,簪杆是纯金的,梨花都是质地上佳的白玉片。喜欢是真的喜欢,可是实在太招摇。 白嬷嬷就在旁边笑话她:「您当客人会觉得您戴这个就是招摇?真要觉得您戴个金钗都招摇,她们犯得着来拜见您吗?」 专程来见,不就是因为知道她在陛下跟前得脸么?那本来就得脸的人,房里有点好东西多正常?没有那才是不对——和别人用的东西都一样,你到底哪里得脸啦? 雪梨这才强定着心神让这支钗子留在自己的发髻上了。衣服倒是挑了身简单的——黄白搭配的齐胸襦裙,从颜色上能搭这支钗子,但衣料并不算华贵。 白嬷嬷说了,这叫让钗子做点睛之笔,全身上下都华贵得不得了那就真是显摆了。 巳时,客人们陆续到了。兵部侍郎家的二小姐、礼部尚书身边的宠妾、景允侯的外孙女…… 一个个若论家世出身都够让雪梨磕头的,这会儿反过来对她客气得不得了。 闲谈的过程和她所以为的不一样,她以为她们必要打听御前的事,结果从头到尾半句都没听见,人家还就光跟她聊厨艺来着。 从糖蒸酥酪加多少糖味道最好,到这开水白菜到底有什么绝密配方,一众人聊得特别认真,好像平日在府里都天天下厨似的。 一个时辰后叫了午膳。十几个人在堂屋里设了两席。 知道是御膳房里出来的东西,众人当然要夸,这个做得好吃、那个做得讲究,反倒弄得雪梨接不上话来了。 结果宾客里有个说话不怎么过脑子的,大理寺少卿的侄媳胡氏,胡氏见她半天没怎么接口,张嘴就问:「是这菜不和女官的口味?」 众人就傻了好吗…… 这种话主问客是对的,客问主可就拧了。而且人家是御膳女官啊,在御膳房当值的人啊,问这个不是打脸么…… 连白嬷嬷脸上都有点不好看。偏雪梨没意识到什么,一听胡氏问得关切,立刻答得就无比诚恳、甚至还有点因让客人担忧而生的歉意:「没有。我是天天吃这个吃惯了,品不出个特殊来,觉得哪顿都差不多。」 众人:「……」果然、不愧是、御膳女官。 人家拿御膳当家常菜吃的! 白嬷嬷:「……」行吧,不经意间的傲气最慑人了。 再说这话也真不是虚的。 午膳之后的话题变了变——从早到晚聊厨艺毕竟单调。 就改聊姑娘们都喜欢的簪钗配饰、水粉胭脂了,这些个常出入皇宫又住在洛安城的,自有本事详细对比一番宫内宫外流行的簪钗有什么区别、洛安城里的姑娘们又爱用什么样子的胭脂。 这个雪梨还是很有点兴趣的,可无奈她见得少,觉得自己聊不出什么,就叫豆沙把陛下南巡时给她带的那些钗子拿出来了。 这种在洛安城里根本没见过的东西引得一阵惊呼,白嬷嬷一见,避到屏风后面笑去了:得,阮姑娘估计要引起洛安城里一阵新风。 这些在府里闲得没事的小姐们对这个好奇肯定会找来戴,接着就是外人有样学样。 止不准风向一转还能再传回宫里来,到时候阮姑娘您要是扭头就喜欢别的去了……那就真是玩出魄力来了。 这般聊到了夕阳西斜,在座的没一个有要告辞的意思,白嬷嬷一瞧,也交代张随才到御膳房传话,让给这边备晚膳了。 结果又稍过了半刻,众人聊得还正热闹呢,雪梨突然毫无征兆地、嘎嘣脆地就扔了一句:「天色不早了,我就不多留各位了。」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 不过主人既开了口,客人们也不能赖着不走不是?就还是和和气气地互相施礼告辞了。 第三十六章 人都送走之后,白嬷嬷到底皱眉了:「姑娘,您这是什么意思?」 送客送得太直接太突然,都快赶上逐客了啊! 雪梨说:「还有要紧事呢!」 其实打从用完午膳她就有点坐不住了,觉得聊了一上午了、饭也吃了,这帮人该走了吧?可她们是真能聊啊! 她就一直、一直在不停地看外面的天色,一边看一边估量紫宸殿那边怎么样了。 早些时候可能是宗亲们品茶小坐,现在晚宴肯定开始了啊——一想这个雪梨心里就发紧,陛下肯定又要喝不少酒,少不了要难受的。 再聊下去她们能聊到前头散宴。雪梨越琢磨心里越急,可委婉送客的话她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逼不得已终于还是说得直截了当! 便也顾不上跟白嬷嬷多解释了,雪梨加了件薄斗篷就奔着御膳房去,崔婉看她这会儿过来也挺意外,开口就说:「你去歇着吧,宴上要加菜我们忙得过来。」 「我给陛下做个粥。」她脚下没停地把这话说了。崔婉一愣明白过来,扭头就叫人给她备食材。 做的还是咸粥,这回是香菇鸡肉粥。 雪梨挑的是鸡腿肉,先放几样简单的调料煮入味了然后才切,她把肉切得特别细碎,细得都成鸡茸了,才加到锅里。 怕他喝多了心烦没心思好好嚼嘛……肉块太大吃下去容易不舒服。 香菇也是一样,剁了一遍又一遍,直剁成了香菇末才往锅里放。粥勺一搅,雪梨看着兀自吐了下舌头:卖相不太好。 鸡肉末倒没什么不好看的,香菇切得太碎就成了一个个黑棕相间的细小黑点,看起来一点都不诱人…… 煮熟了之后味道倒还是挺香的。 犹是一直小火温着,咸咸的味道中兼具鸡腿肉的鲜美和香菇的醇香。因着她这回没提前跟徐世水打招呼,便只好自己过片刻打听一回。 可算听到外头说宴席散了,雪梨把小砂锅和空碗瓷匙往食盒里一放,自己送去紫宸殿。 到了紫宸殿门口一望,宾客们还没有完全散去。 她就觉得在外面等等为好,走到了殿门边偏一点的位置候着,胳膊肘支在石栏上望着底下发愣。 也不知道他还有精神吃东西没有,还有今天她见人的这个过程如果说给他听,他会不会觉得很不满意呀? 雪梨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有时候笑笑,有时候又皱皱眉头。 「……雪梨?」身后一声轻唤犹豫。 雪梨扭头一看:「明轩君!」 卫忱也明显喝了酒,看看她手里的食盒,打了个哈欠才笑道:「听说你今天忙了一天,晚上还当值?」 「没有。」雪梨摇摇头,衔笑解释,「陛下肯定又喝得大醉,我送些粥过来,免得直接睡了明天难受。」 雪梨说完,卫忱稍一垂眸,旋即又笑道:「去吧。你若出来得快,我等你一会儿。」 等她一会儿? 她浅怔,望着他问:「明轩君有事?」 「也没什么大事。」他笑音轻促,「只是好久没见了你。」 这是想叙叙旧的样子。雪梨想了一想,便把手里的食盒交给了殿门口的宦官,劳烦他交给陈大人,又嘱咐他说一定让陈大人劝着陛下吃些。 毕竟里面服侍的人多嘛,她和卫忱倒是确实难得一见了。 二人便一同下了长阶了。卫忱似乎并不急着离宫,走得慢悠悠的,也并不急着说话。 她随着他一路走到了殿后,他才忽地抬头望了望漫天星辰,舒了口气,笑说:「听说你跟陛下……是真的吗?」 雪梨一怔,反应过来他所指之意后面色便涨得通红,低着头不好意思了半天,才点了点:「是。」 他一喟:「雪梨……」 这声叹息太沉重了,她不禁好奇,抬头望望他,疑惑道:「怎么了?」 他又是好一会儿没说话,驻足默了许久之后,目光投向咫尺之遥的后宫:「你真想好了?住到后宫去,和那么多女人住在一起。然后还会不断有新人进来,不知道哪天就会有人在他心里比你更要紧……你真的想要这些?」 这话,让雪梨觉得似曾相识。是了,是安锦跟她说过,说得比卫忱还直白些。那次她真的被吓到了,心事重重地走到皇帝面前,话还没说完就哭了。 但毕竟听过了他那番解释,她现下便不那么担心了,轻松地告诉卫忱:「不会的,陛下说了会一直待我好的。而且他、他……」 他真的很好。 雪梨心里念着,却没能把这句话说出来。隐有窘迫地兀自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方又道:「明轩君是替我担心么?」 卫忱点点头。 他说:「后宫里的事情太多了,我虽然只是道听途说,但也觉得那地方你……你不适合。你总该知道,那些已经进宫的嫔妃都是陛下的人,她们这辈子的兴衰都在他身上,不论他现在喜不喜欢,她们都会费尽心思让他喜欢的。你真的相信他能一点都不动心吗?」 雪梨被他这番有些大胆的议论皇帝的话说得发怔,她抬头望着他,突然觉得好像不认识了。 在他数丈之外,就是那一道把这里与后宫隔开的宫墙。宫墙修得很好,在此处一点都看不到宫墙那边的灯火。盯得久了,就似乎会不确信那边是不是后宫,会让人恍惚间觉得那边也许根本没有什么宫室,只有一只可怕的巨兽蛰伏着,会将每一个走过那道宫墙的人都吞噬掉。 而他就站在她面前,以这样郑重的口吻提醒她不要过去。一时间,他头顶的璀璨星辰好像都没了光芒,天地间只有他在这里,挡住她看向那道宫墙的视线,他眼底是那么灼热和迫切,眉宇间那么分明的情绪显就是在跟她说不要在继续了。 雪梨怔了半晌,才强把目光从他面上挪开。 「不会的。」她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他腰间的绣春刀上。这把刀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便在了,皇帝也有一把一样的。 她说:「明轩君,我怎么也认识陛下三年多了……我知道明轩君说的事情很要紧、一旦发生也很可怕,可是、可是我在这件事上,觉得陛下是可信的。明轩君您认识陛下的时日更长,您信不过他么?」 卫忱目光一凛,忽地语结,望着她的满目诚恳他突然间不知该说什么了,滞了一会儿,他甚至不知自己刚才为什么会说那些话。 不觉间一阵窒息,他面色发白地向后退去。 「明轩君?」雪梨微惊,卫忱抬手示意无事,俯身用手支着膝盖缓着。 须臾,他告诉她:「抱歉,我喝多了。」 他好奇怪。 雪梨怕他出事,上前去扶他,关切道:「我去跟陈大人说一声,让他给明轩君找个地方先歇一歇?若还不行,可以让太医开个催吐的方子来,先把酒吐一吐再睡。」 「不用……」卫忱笑着抬头,目光恰落在她髻上的那一支梨花簪子上。他惊慌失措地别过脸去,又道,「你回去休息吧,我自己待一会儿。刚才那些话……我不该说,你就当我没说过。」 雪梨简直有点被他吓到了! 她从来没见过卫忱这样。可她再说什么卫忱都不肯听了,只一味地劝她回去。 第三十七章 她踌躇半晌,只好绕回殿前,叫几个宦官过来守着,又叮嘱说如果有什么事,记得去告诉她一声。 然后她就只好走了,一路上心里都七上八下的,想着卫忱的刚才的神色,止不住地琢磨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她好像是说得太直白了点儿,可是也确实是实话。她一直觉得陛下为人很正啊,所以他说完那番话之后,她便信了。 虽则卫忱说的那些担忧偶尔也会在她心里冒一冒头,可她每次都会很快把这个头按下去。她告诉自己说那是她自己多心,陛下一定是可信的。 卫忱在宫中小睡到了半夜,一觉醒过来之后觉得酒劲已消大半,便谢过陈冀江,出宫回府。 打马疾奔着,凉风呼呼地在耳边刮过,他一路上牙关紧咬,紧攥缰绳的手几乎要磨出血来。 人根本就骗不了自己,他自己清楚刚才的话不是醉后胡话。 其实平心而论,他并不觉得自己对雪梨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但听说她和陛下情投意合的时候……他还是莫名的不甘心。 好像更像是觉得自家妹子受委屈了的那种不忿?他却又清楚,他并不是她的兄长。 那只是当初去宫正司救人时的冲动之语来着。三年下来了,她都没叫过他一声兄长,一直是一口一个「卫大人」,就连明轩君这三个字,都是他今年威逼利诱着她改口的。 他到底在想什么…… 卫忱陡一勒马,望着苍茫夜空突然觉得心里一片茫然,是因对雪梨的心绪而生的茫然,却很快就蔓延得无边无际,让他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不确信了。 有那么短短一瞬,他甚至在质疑自己这般拼死拼活到底是为什么。 这种无力的彷徨感。 他驭着马回府,马蹄嗒嗒地在地上轻踏着,耳中的声音一片空洞,好像周围的嘈杂息壤都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回了府,自有下人上前来迎他,他说一声「我还有事要办」下人便退开了,都识趣地不跟着他去书房。 书房里自又是熟悉而又可怕的寂静。 自己生辰时雪梨见人的事在次日由白嬷嬷一五一十地禀给了皇帝,坦白说,谢昭有点惊诧。 说不上多会应事吧,但毕竟没出什么错——而且就是闲聊而已,真让她显示应事的本事也是难为她。 白嬷嬷说小院里的人都是她自己安排的,这就挺好。拿主意的事让她从这种小安排开始慢慢练,她的胆子会慢慢大起来的。 至于最后给客人下了个逐客令…… 谢昭想想也不打算说她。她是因为急着回御膳房给他做粥养胃来着,要不然也不会这样,他为这个说她可就没心没肺了。 自此之后,雪梨可做的事情突然就丰富多了! 这半个月里最热闹的就是她这儿和七殿下的正则宫。她这边是不断有人送礼递帖子,正则宫那边是易良媛出月子了嘛,要正式着手准备出去建府了。 可是,雪梨万万没想到在他们出宫之前还要邀她去坐坐,更没想到下帖子的不是七殿下,而是易氏。 怎么办呢?那就去吧。 其实雪梨并不想去来着,她对易氏的头一个印象就是难伺候,接着就是害她被太后罚跪了好久。虽然她和七殿下并没有什么不该有的事儿吧,但耐不住易氏对她的敌意是实打实的啊! 所以雪梨思来想去,孤身去那是不行的。她决定带上豆沙和福贵、再叫上白嬷嬷,顺便走之前还叮嘱了苏子娴一声,说她如果傍晚还没回来,让子娴赶紧去找陈大人。 然后,雪梨怀着一种赴鸿门宴的悲壮心情去见易良媛去了。 因为生了孩子的关系,易良媛变得丰腴了。原本消瘦的面颊变得圆润,气色倒也很好,眸色清亮。 雪梨初进她房里的时候,指来的朱嬷嬷还在。寒暄了一阵子之后,易良媛忽然说这月的份例还没领,让朱嬷嬷把阖宫上下的都一起给领回来,朱嬷嬷便去尚仪局了。 怎么看都像是有意把人支走。雪梨心弦一绷,却见易良媛在朱嬷嬷走后一吐舌头:「她啊,什么都要管一管,说话都不自在。」 雪梨浅一愣,居然怎么都没法从易氏脸上寻出要找麻烦的意思来。 然后易氏跟她坐近了,拉着她饱含歉意:「之前的事抱歉哦……我那会儿是真以为你和殿下不清不楚来着,后来还为这个跟殿下哭过闹过,现在看看,是我自己傻。」 雪梨就稍有些不懂了。 虽然易氏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吧,可她突然为这个道歉是为什么啊?那事都过去多久了,就算她不道歉,俩人也就是井水不犯河水地各过各的呗。就算以后成了妯娌都未必非要多打交道,宫里又不是民间,妯娌关系哪有那么近的? 但是左看右看,易氏是真的诚恳,她还说:「你也别多心。我是觉得殿下拿你当朋友,我就不该跟你僵着,本来就是误会咱还是说开了好。还有、还有就是……我其实也不是那么挑嘴的。」 雪梨又一愣。 易氏说,她刚进宫就叫人去尚食局点了一碗要求繁多的面,其实是这么回事儿——颠簸太久了,实在没胃口吃饭吃菜。 她就想要一碗简简单单的面条来着,但刚进宫她也怕啊,思来想去觉得要是就点个简单的,指不准就让上上下下都把她看轻了,于是她就只好在这碗面上多提要求,显得自己其实还是很讲究的。 没想到还是惹了麻烦,弄得宫里人人都觉得她不好伺候,连后头的惠妃夫人都有很长一段时间看她不顺眼,易氏想喊冤都没地方喊去。 听到这儿,雪梨就更觉得奇怪了。 这话说得通,看神色也不像假话,但易氏为什么这么拼命地想改观自己对她的印象啊?说完这话之后易氏又大大方方地放话说,等他们出宫之后若雪梨想找七殿下叙旧,直接去就是了,不用担心什么,她绝对不多嘴。 雪梨心底的疑惑就快长成参天大树了啊!这个疑惑就一直在她心里揣着,可又不好明着问出来。而且易氏显也是知道她心存疑虑的,只是不主动解释。 如此一言一语地互相聊,聊到快晌午的时候易氏就说留她用午膳了,说她这儿的午膳怎么也比不得御膳。 雪梨当然也无心蹭饭,配合地说好好好,那奴婢就不扰良媛娘子休息了,等到小王子百日的时候我给你们送贺礼去。 然后易氏和善地把她送到正则宫门口,雪梨一福身告退,易氏却突然一拉她。 「良媛娘子?」她蹙眉望过去,心底生了戒备,易氏的神色有些僵:「阮姑娘你……」 这是怎么了? 她狐疑地睇着易氏,易氏瞧了瞧她身边随着的人,又强蕴出点笑来,说:「姑娘是不是也有日子没去看过平安帝姬了?我这儿……给孩子打玉佩的时候给帝姬也打了一块,姑娘方不方便去送一趟?」 这种要求很让人觉得不怀好意啊! 雪梨立刻就要拒绝,易氏却先了一步说:「要不姑娘你差个人去送一趟也行!」 雪梨僵着,易氏一摸袖子已把那玉佩摸出来塞给她了,而后不由分说地就转身回去,甚至都要小跑起来了。 雪梨傻在原地:…… 第三十八章 怎么突然感觉易氏比她还不会办事! 她只好迷茫地看向白嬷嬷,询问她的意思。 白嬷嬷也难得一见地摸不着半点头绪了,把易氏塞给她的那块玉佩拿过来看了看,连装玉佩的锦囊都检查了一遍,确定无异后只好说:「这样吧,我把这玉佩送过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兴许易良媛真没什么恶意只是有难言之隐,又是关乎帝姬的事,咱太避着也不行。」 也是,她也还真心喜欢阿杳呢。只是知道淑妃不喜欢她去看,便去悦和宫的次数很少了,只在阿杳到紫宸殿的时候会去瞧瞧。 让白嬷嬷去应该是合适的,白嬷嬷年纪大资历深,真出了什么岔子,淑妃也不敢随便动她。 雪梨就点点头:「那嬷嬷当心……您带着福贵去吧,若有什么不妥,也好有人来传个话。」 白嬷嬷就带着福贵去了。 一刻之后,二人平安无事地回来把所见所闻一说,雪梨一下就皱眉了。 白嬷嬷说帝姬哭得很凶、嗓子都哑也不停,福贵也接话说:「可不?我们去的时候帝姬哭得正厉害,我们是进寝殿去见的淑妃夫人,隔着一个正殿都能听见她的哭声。」 「这……为什么啊!」雪梨一下子就觉得这不正常。阿杳一直都挺乖的,刚出生那会儿爱哭那是难免,几个月大的时候就鲜见她哭了。 现在可都快两岁了,怎么会哭得那么厉害?而且,她嗓子都哭哑了,淑妃夫人也不去看? 她觉得易氏急着推她去看阿杳肯定跟这个有关,拉着福贵就追问:「你们瞧见什么没有?谁在侧殿?是她不听话闹脾气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若不行,咱还得去打听打听。」 「好像也没那么糟。」白嬷嬷眉头紧蹙着说,「出来的时候我借口出恭,绕到边上去听了听,里面是有乳母哄着的,态度也好得很。帝姬长、帝姬短地叫着,姑娘您要是觉得淑妃夫人虐待这孩子……那倒不至于。」 雪梨稍稍松了点气,又问:「还有别的没?」 「别的就不太清楚了。倒是听见乳母说什么‘再练三遍,就三遍’——可这是说练什么,就真不好猜了。」 越听越离奇了啊! 雪梨认真地想了半天,两岁不到的孩子她能「练」什么啊? 写字?画画?女红?古筝?哪样她也学不了啊! 要说是练说话呢倒说得通,可仔细想想也不像——阿杳那个小话唠,几个月的时候就咿咿呀呀的嘴巴不停,月余前她来紫宸殿的时候,雪梨还听乳母跟陛下说帝姬学说话学得可快了,哪至于逼成这样啊? 雪梨闹不明白,思来想去之后就只好先去禀陛下一声。兴许是根本没什么大事,只是平白给他添个麻烦,但万一有呢? 还是叫着白嬷嬷和福贵一起,进了紫宸殿,都用不着她怎么开口,俩人就把刚才的事又都复述了一遍。 他们说完之后看着她、她望着皇帝,很小心地问他:「陛下,您看这是怎么回事?」 谢昭其实也是一头雾水。 他见阿杳的次数并不少,早不觉得那是个收养来的女儿了。再忙也要去看看,每次还都要把乳母叫来将大事小情都问一遍。 ……没听说阿杳在学什么很难的事啊? 不过这事干想没用。 「去把帝姬抱来,乳母分着押过来。不必跟淑妃多说什么。」皇帝吩咐了一句,陈冀江立刻着手去办去了。 片刻后,徐世水领着阿杳进了殿,阿杳跟他并不算熟也还是乖乖的,进了殿后四处望望,一见雪梨眼睛就亮了:「姨!鱼香!」 谢昭眉头轻挑,心说你个没良心的小丫头…… 进殿先叫姨也就算了!然后根本不理他这个当父皇的,直接要鱼香算怎么回事啊?! 不过倒也正好。 他走过去把阿杳一把抱起来,审视一番,脸上寻不着泪痕了,但细看下去眼底确实还有些微红,是刚哭过的样子。 他坐回去,把阿杳放在膝头,温言温语:「阿杳乖,父皇问阿杳些事,你乖乖告诉父皇,然后去找鱼香玩,好不好?」 「嗯!」阿杳开心地点了下头,接着主动承诺:「不揪尾巴!」 谢昭一声笑,摸着她的额头说不是要问这个,接着才道:「姨说你刚才哭了,为什么哭?」 阿杳脸上的笑顿时没了,小小的眉头皱皱,低头:「不哭了。阿杳会听话。」 她以为他们在怪她? 雪梨觉得心头被狠一刺,谢昭更是面色全然沉了下去,缓了缓气,方又道:「阿杳一直很听话。来,告诉父皇,你母妃最近让你学什么呢?是不是太难学了,才把你急哭了?」 阿杳低着头不吭气。 雪梨也顾不得皇帝问没问完了,心里一急,身子前倾凑近她,柔声细语道:「乖,快告诉你父皇。一会儿让你随便跟鱼香玩,姨还给你做点心吃,好不好?」 阿杳显然有些动摇,她抬头望着雪梨,眼睛一转再转地纠结了半天。末了,却还是把头低了回去。 她说:「母妃不让说。」 雪梨和谢昭便开始了一起对阿杳「威逼利诱」的过程。 其实主要是利诱。 雪梨拿点心和狮子哄她,从最初的「随你和鱼香玩」到最后的「今晚让你抱着鱼香睡觉好不好」;谢昭则霸气些,直接跟她说「乖啊,告诉父皇,等天暖和了,父皇带你去爬山起码好不好」。 片刻后,被哄得天花乱坠的阿杳「招供」了。 她稚嫩的声音一字字地说:「要过年了,母妃说学给父皇拜年。」 ——她正值这个年龄,说话半会半不会的,想听她一个人说得详细基本不可能。但有这句话就好办了,顺着这个再去问乳母,就不怕乳母扯谎糊弄事。 不用陛下多开口,陈冀江听她说完一睇在旁候着的徐世水,徐世水一躬身就去了。 他疾步出了殿,叫了手底下的宦官来问,那几个果然没问出什么来。虽然是分着问话的,乳母们还是众口一词说没什么特殊的事,帝姬挺好的。 于是徐世水想想,也不分着问了。叫人把四个乳母都叫到一个小间里,徐世水面无表情地坐着,抿了口茶,瞧瞧四个噤若寒蝉的乳母,轻笑:「帝姬已经说了,淑妃夫人让她学拜年,这拜年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啊……甭扛着了,别觉得自己伺候帝姬时间长了,帝姬身边就非你们不可。老老实实说了兴许能留你们一命,这要是不说啊,直接把你们四个扔井里淹死,再挑几个新的进来,也不费什么工夫。」 四人顿时都面色惨白,僵住徐世水面前半天却又谁都不敢贸然开口。 许久,最年长的祁氏道:「大人……」 徐世水眼皮子一抬,挥手就让把另外三个带出去,睇着她道:「说。」 祁氏面色紧了一紧,咬着牙说:「奴婢、奴婢直接去禀给陛下,行不行?」 哟呵,这倒是个聪明的。 徐世水知道,她这是怕自己说完之后,他直接就把她发落了。虽然他本也没这么狠的打算吧,但让她直接去禀也没坏处。 他便叫人押着祁氏朝紫宸殿去,到了殿门口听说,陛下带着帝姬去御膳女官的小院了,便又往小院去。 第三十九章 小院里,阿杳玩得可开心了! 鱼香大了,往那儿一趴长长一只大黄狮子,爪子得有阿杳的几倍大。阿杳就把小手往它爪子上按,鱼香一脸淡定地把爪子抽出来压在她手上,她再把手抽出来压它爪子…… 就这么个小游戏让阿杳玩得不亦乐乎,「咯咯咯」笑得都停不住了。皇帝坐在石案边喝着热茶笑看,雪梨也在旁边看得一脸轻松:多灵巧可爱的孩子啊! 之后阿杳玩腻了按爪子的游戏就又去玩鱼香的尾巴了,自己承诺的「不揪尾巴」早就忘了,把鱼香给烦的啊…… 后来鱼香就蹿到正院和北院间的院墙上卧着去了。不过这院墙不够高,它一根圆圆的长尾巴还是拖在底下,阿杳在底下一蹦一蹦地去够,鱼香还把尾巴一甩一甩的,也不知道这意思是不想让她玩了还是配合着逗她玩呢。 雪梨瞧瞧鱼香的样子…… 威风凛凛的一只大母狮子卧在墙头上,前爪交叠轻搭,双目从容冷峻地眺望着远方,眉梢眼底隐能读出一行字来:这熊孩子,真是烦死狮了。 雪梨揣摩着它的心情「扑哧」就笑了,笑音还没落,就见徐世水疾步押着人进来了。 皇帝也抬眸看过去,阿杳同样注意到来人是谁,停下蹦跶着的脚,清清脆脆地叫了一声:「奶娘!」 白嬷嬷反应快,一瞧徐世水押人来的这个架势,怕一会儿问起话来不好看,立刻上前把阿杳往屋里抱,口中笑道:「帝姬乖,进屋吃些点心歇一歇,一会儿再出来玩,啊。」 阿杳哪懂这是出了什么事,一听嬷嬷这么说,乖乖点头,然后搂着白嬷嬷的脖子就进去了。 谢昭余光瞥着,待她们完全进了屋去、又关好了门,目光才一凛:「怎么回事。」 「自己说吧!」徐世水一推祁氏,祁氏「扑通」就跪下了:「陛、陛下……帝姬在悦和宫,过得可怜啊……」 她说到这儿已然哭了起来,在旁人看来许是有点假,雪梨倒觉得是真的。 奶娘们也都是自己先有孩子才能当奶娘,祁氏的儿子比阿杳大几个月,今年夏天的时候得了一场急病,没留住。打从那会儿开始,雪梨就发现祁氏好像越来越疼阿杳了,她估摸着是因为她刚没了儿子,还劝过她,祁氏只苦笑着说:「没办法啊……我这一闭眼睛就想到他,可又能怎么办呢?我现在是真怕帝姬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受不受牵连另说,可你说,这么点的孩子说没就没了,多可怜啊……」 所以雪梨觉得祁氏待阿杳绝对是真心好的,目下见她哭得厉害、皇帝面色又不善,她便在旁小声道:「陛下稍等等吧,祁姐姐是真疼阿杳的。」 皇帝面色稍霁,平气等着祁氏哭完了,才道:「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祁氏擦擦眼泪,一叩首,头也不敢抬地说下去。 她说,其实淑妃夫人待帝姬也说不上「不好」,只是到底不是亲生的,特别上心也确没有。再加上帝姬平日里又有四个乳母加上宫女一起照顾着,并不需要淑妃夫人自己做什么,所以一直以来淑妃夫人也就是一早一晚问问怎么样。 而至于这回,是因为快过年了,淑妃夫人打算让帝姬学学过年的礼数,到时候表个孝心。 祁氏说,淑妃夫人让帝姬学着行稽首大礼,另再学一句「父皇新年大吉」——这听着是不难,可是阿杳才多大?还不到两岁! 眼下也就是走路走得算稳当了,若要跑一跑就得要人好好盯着,一不小心就是个跟头。这大礼对她又哪有那么好学?身子不稳就行不好,只好一遍遍地练。 再加上她连记事的年龄都还没到,能认得父皇母妃奶娘那是因为见得多。但像行礼这种事,目下是十一月,学好了不练了,到了过年可能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淑妃夫人就交代乳母让她每天练一阵子,一天五十遍,一遍也不许少。 「五十遍?!」雪梨当场就惊得喊出声来了。 是,这动作算不上难,跪下去双手交叠置地,磕个头再起来,就算完了,她们刚进宫的时候也都是要一遍遍练的,。 可是阿杳还不到两岁啊!五十遍不累死她?怪不得哭得那么厉害! 雪梨稍一细想就心疼坏了,祁氏又道:「刚开始夫人是陪着帝姬的,帝姬不肯学她也哄哄。后来帝姬每天都要为这个哭一哭,夫人同样的话说多了便烦了,直接交给奴婢们带着她学——就算帝姬哭得再狠,奴婢们也不敢违淑妃夫人的命啊!」 谢昭冷气倒吸,不可置信地看着祁氏。要不是刚才雪梨说祁氏真的待阿杳好,他可能已经下旨把人拖出去杖毙了。 院中死寂了须臾,皇帝短吁了口气,吩咐祁氏:「去把帝姬抱出来。」 祁氏赶紧应「诺」,再一叩首后起了身,推门进了雪梨的卧房,把阿杳抱了出去。 她把阿杳交到皇帝怀里时,阿杳还伸着小手哄她呢:「奶娘不哭!奶娘不哭!」 满院子的人都被这景象弄得心里不是滋味。包括发落过不少宫人、称得上一声手狠心黑的陈冀江,这会儿都觉得这事太恶心了。 这么点的小孩子懂什么?会叫苦叫累却没有反抗的余地。若没人发现这事,她便要再练一个多月一直熬到过年,然后过年时一个头磕下去说一声「父皇新年大吉」,大抵也没人会多想这意味着她吃了多少苦,只会觉得这孩子真孝顺,还会觉得淑妃夫人教得好吧? 淑妃夫人会拿她来博宠博赞誉,也是谁都没料到的事。 谢昭抱着阿杳好半天没说出话来,直至阿杳歪头问他「父皇不高兴?」,他才勉强一笑,说:「阿杳啊,如果父皇不让你回你母妃那里了,让你去别的地方住一阵子,你愿不愿意?」 阿杳不解地眨眨眼:「去哪里住?」 「嗯……父皇还没想好。」他一刮她的鼻子,「这样,阿杳先去跟鱼香玩,父皇想想,想好之后带你去看,你再看你喜不喜欢,好不好?」 阿杳乖巧地点点头。 她默默觉得,能不让她学拜年,不管去哪里都好。学拜年真的好累,她不懂为什么母妃说她学好这个就能让父皇开心,父皇总说她开心他就开心的,可是她学这个的时候……一点都不开心啊! 看着阿杳从皇帝腿上蹭下去跑去找鱼香玩,雪梨想了想,哄着阿杳、叫上鱼香一起到屋里去了。 他看上去太沉闷了,让他自己静一静吧。阿杳父母的死对他来说多难忘却她心里清楚,这会儿他多少会觉得对不起陆勇和何皎。 就让他自己待一会儿,平复一番心情也想一想阿杳接下来的去处。后宫那么多人呢,雪梨也不好给她什么建议。 谢昭却是兀自静了好久之后,都无法平心静气地想这件事情。 内心的愤怒实在太多了。他知道淑妃一直以来多少存着争心,从跟丽妃争到试图压制雪梨。 但便是这样,他也没想到她会利用这么小的孩子去争。 他可以不追究当初她想在阿杳和雪梨间划出主仆之分,却不能不追究她这样折腾阿杳——这不只是争强好胜而已,为了一己私欲不惜让一岁多的小孩子受尽苦头,简直就是恶念。 第四十章 可是该把阿杳交给谁,他一时却又没有别的思路。 惠妃是不行的,就算不想着均衡后宫势力的事,他也不能把阿杳交给惠妃。 惠妃掌着六宫大权,每天要她料理的大事小情已经太多,她又真当得起那个「惠」字——无论他和她相处起来有多吃力都必须承认这一点。如果他把阿杳送去柔嘉宫,惠妃必定会照顾得尽心尽力,阿杳倒是没事了,但惠妃早晚要累垮。 位在九嫔的那两位也算好人选。那两个是给他开蒙时从尚寝局挑的大宫女,规矩守礼但谦卑得过了头,就为这个他才把她们两个放到了九嫔的位子上,要不然随随便便一个后进宫的大户人家的嫔妃都敢踩她们。 让这样的人教帝姬是不行的。他不想阿杳活得那么谨小慎微,小时候习惯于这样,一辈子都没好处。 可再往下…… 谢昭真是觉得谁都不合适。身份太低的倒是可以抬,可是底下的小嫔妃们他并不了解啊,连打交道还算多的淑妃都让他觉得自己看走了眼,再往下挑一个自己觉得合适的,谁知道她们会不会也拿阿杳算计什么? 偌大一个后宫居然找不出个能带孩子的?谢昭哭笑不得。 他长叹了口气。想了想,不然去问问阿杳吧,平常总有不少嫔妃会去看她,若她能说出个喜欢的,比他这么干想好多了。 他便起身向正屋走去,刚跨过门槛一唤「阿杳」,就见侧躺在榻的雪梨蓦地转过头来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 谢昭怔怔,雪梨指指床榻内侧,做着口型:「玩累了,睡了。」 还没法问她了。 谢昭一声低笑,走到榻边去看。阿杳面朝着雪梨,已经睡得熟了,呼吸均匀平稳,脸上好像还隐有点儿笑。 被她玩得也很累的鱼香同样睡了,原是卧在床榻底下,见他进来又钻出来,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求安慰。 谢昭拍拍鱼香狮子头:「乖啊,辛苦你了。」 鱼香就又心满意足地钻回去睡了。 雪梨还是躺着。 她知道自己这么面对皇帝挺失礼的,可无奈阿杳抱着她的胳膊。踟蹰了一会儿,雪梨小心地看看阿杳的睡容,到底还是想试着把胳膊抽出来。 可她甫一动,阿杳就醒了,眼皮稍抬抬:「姨……」 「姨不走……姨换个姿势……」雪梨一边拍着阿杳的背一边可算把胳膊抽出来了。别说,还真被抱得有点酸。 她捶捶胳膊,站起来问皇帝:「陛下可想好送阿杳去哪儿了?」 谢昭一喟,只好摇头。 雪梨心底一念涌动,她一再跟自己强调这个想法不合适,私心里又拼命地想试一试。 迟疑了好久,她犹犹豫豫地抬了眼:「陛下,奴婢有个……有个想法,许不太合适,奴婢能说么?」 「说就是了。」谢昭短促一笑,见她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捶胳膊,伸出手帮她捏。 雪梨长沉了一口气,望着他道:「奴婢可以照顾她一阵子的。陛下想好让谁带她之后,在让人接走就是了。奴婢看她还挺喜欢这儿的,又有鱼香陪她玩,至少不会让她闷闷不乐的。」 谢昭眉头稍皱,当即道:「别闹。照顾孩子哪有那么容易?不止是她好就行了,累坏了你也不行。」 他没办法开口让她不在御膳房做事、只留在这儿照顾阿杳——如果他主动说了,她就只能点头答应。可是这么多日子下来,他很清楚她绝对不是只拿御膳房的活当差事办,她本身是喜欢下厨的,让她放下她绝不开心。 可让她两头兼顾就太累了,阿杳这个年龄,再懂事也还是有胡搅蛮缠的时候,若她当值之后再回来强打精神哄阿杳?这不是跟淑妃折腾阿杳一样狠吗? 可是雪梨默了默,诚恳说:「奴婢觉得阿杳不是缺少照顾她的人。」 她身边光乳母就有四个,还有别的宫女宦官。就像祁氏刚才说的,在悦和宫根本用不着淑妃夫人亲自做什么,换了别人也一样。 她说:「她少的是个真心疼她、又并不像祁姐姐那样自觉身份比她低很多的人。奴婢觉得这个人是不是有大把的时间去照顾她的饮食起居未必重要,要紧的是在阿杳需要关心的时候这个人得在。」 比如睡前给她讲讲故事、起床给她念念歌谣,每天抽出一点工夫听她咿咿呀呀地说些开心或者不开心的事,在她不懂事的时候给她讲讲道理、在她做得好的时候夸一夸她…… 其实这些真的不难,拼的不是时间和力气,而是心思。 这是雪梨刚才哄着她睡觉的时候发现的。阿杳睡前强睁着双眼跟她念叨了好几次「姨不走」,她就在想是不是因为淑妃夫人平时并不会带着阿杳一起睡觉、而奶娘们又因为身份差别不能跟帝姬同榻。 可她还好小。就算不会日日缠着,偶尔有个不开心的时候,也一定希望有大人能一直守在她身边揽着她睡觉。 雪梨就这么胡思乱想地哄着她睡,越想越辛酸。最后阿杳倒是睡着了,她好悬没看着她的小脸儿哭出来。 比起大人们会争权夺利,小孩子所求的那么简单。可是这么简单的东西,他们给不了她?就因为是在宫里? 「陛下,行不行嘛。」她带了点撒娇的意味央他。 谢昭睇视着她苦笑一喟:「那朕告诉御膳房,你以后当一天值歇一天,不许当晚值。手痒想下厨就把这边的小厨房收拾出来,要什么食材让福贵去御膳房给你取。」 雪梨面上的企求转为讶然。她刚才满心都是让他答应阿杳留下来着,可没想到他心里还念着她爱下厨的事儿。 「诺!」雪梨轻松明快地一应,谢昭神色稍沉,又说:「还有。」 「嗯?」她一副认真听嘱咐的神色,谢昭稍颔首陡一拉她,把她按在怀里冷声叮嘱,「不许再以奴婢自称了听见没有?你跟阿杳都不讲究这个了,跟我客气个什么?」 他私底下许多时候都不跟她自称「朕」了,她就偏一点感觉都没有。两个人明明是互相有意了吧?她也不觉得别扭! 雪梨在他怀里挣一挣,他胳膊再一紧,她心里就乱了。手在旁边胡乱划着,脸红道:「那那那……那我知道了,快松……还有孩子在!」 这就已经拿孩子当借口不跟他亲近了?! 谢昭心里笑骂她机灵得不是地方,蓦一抬她的下巴,低头就吻了下去。 「唔……」长这么大第一回和男人嘴碰嘴的雪梨呼吸都停了! 愕了一瞬之后面红心跳,牙关紧咬地和他对视着,心里使劲在想「你松开啊你松开」,手慌张地搭到他胸前却又使不出力气去推他。 谢昭报复性地多待了一会儿,待得松开她时,如料见到她双颊又红到耳根了。 「啧。」他啧啧嘴,再度往前一凑,惊魂未定的雪梨立刻就要躲。 他探手在她腕上一扣。 腕上传来的力度让她莫名觉得安心,又见他好像没有再做什么的意思,她心里蹬蹬跳着凝望着他,很放心,却又并不知他现下是什么意思。 「等到上巳节。」谢昭笑意轻衔,温温缓缓地在她耳边说,「上巳节的时候,我给你办笄礼,然后……」 第四十一章 他一声低笑:「然后让阿杳改口管你叫娘好了。」 雪梨就这么又开心又有点担心地开始了照顾阿杳的生活。 这么一来,阿杳身边的乳母自然都要住过来,宫女是悦和宫的便没有动,从只从尚寝局另调了两个十七八岁的大宫女补到院子里来。 刚互相熟悉起来的小院里一下又多了六个人,雪梨掰着指头数怎么住。 这三个院子的格局都是一样的,正屋坐西朝东,中间是堂屋,左右两边可以住人,这就算是两间。侧边,一边是两个卧房,另一边是一个卧房加一个小厨房,这样是三个住处。 也就是说一个院子里是五间可住人的地方,三个院子加起来是十五间。 一人一间显然是不够的。雪梨就有点为难,虽然两人一间也仍旧很宽敞、比外头大部分宫人住得都要好吧,可较先前的安排到底是不如了,会不会让他们心里不太舒服,她没底。 踌躇了一番之后雪梨找白嬷嬷商量去了,白嬷嬷噙笑听着她说完,然后特别爽快道:「姑娘您就别瞎操心了。我跟您说吧,之前您把俩院一分就不管了,具体的屋子是我安排的。本也没让他们一人一间,现在啊,好几间都空着呢。」 雪梨惊喜交集,自然松了口气。 白嬷嬷就知道她没多想这个,但在她这个嬷嬷眼里,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忽略的事儿。 ——她的身份只会越来越高的,这小院里的人大概也只会增加不会减少。她大手一挥让他们分院子容易,可真一人一屋了,以后怎么办? 总不能添几个人就塞满了、然后再去跟陛下说我这儿不够住了您再拨个院子过来吧? 所以,正院里,雪梨、子娴、杨明全一人一间这个白嬷嬷没管,他们仨也确实谁都不能跟谁住一屋——雪梨和子娴倒是亲近,但雪梨在院子里的主人地位不能动摇。 俩侧院里白嬷嬷就自行替她安排妥当了。 南边这侧,是豆沙正屋、她住了个北屋,另外四个新拨来的丫头住她隔壁,空了个南屋。 北边,是福贵正屋,剩下四个宦官统住一屋,空了俩屋。 所以再拨来六个人也很好安排。白嬷嬷的意思,是让祁氏带俩尚寝局的大宫女住在雪梨正屋的南边。那边本是豆沙住的,挺宽敞的一间,现在让这三个住过去也住得开,还方便她们帮着照顾帝姬。 另外三个奶娘呢,住在她们南院这边空着的南屋就好。祁氏待阿杳最好只提拔她一个人就得,另外三个不用管。 在白嬷嬷看来,陛下能看在她们只是奉命行事的份上不追究她们教帝姬行大礼的事,就算她们命好了。 听到这儿雪梨有点皱眉,她觉得这么把四个奶娘分出高下对阿杳不太好,她们万一互相存个嫉妒去给阿杳穿小鞋怎么办?她那么点小又不会告状,这跟她让豆沙和福贵领头是两回事。 可是白嬷嬷说:「放心吧,那几个真有不服也不敢拿帝姬出气。能进宫当乳母的,全是一家老小都在皇城里了,这边一句话,外头就能让他们人头落地,谁会搭上身家性命就为出一口气啊?再说,淑妃夫人都把荣辱拴在帝姬身上了,您当这几个不是?她们待帝姬好了,帝姬才能记她们的好,这是一辈子的富贵,您当她们是傻的吗?」 雪梨想想,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但她还是反驳了一番。 她说淑妃夫人也不傻,还不是就办了天怒人怨的事了?她觉得轻易地就相信这些人不行,嫉妒心真的是会逼疯人的。万一出了事、万一阿杳为此有那么一丁点不妥,她就得后悔死,这又何必呢? 白嬷嬷算懂了,她这是有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味道。 其实事情当真没有那么糟。不说这几个人有没有那个魄力搭上一家老小的性命吧,就算有,帝姬可是放在她的正屋住。 正屋还不止有她,还有祁氏和两个大宫女一直住在那儿。换言之,帝姬就不可能只落在一个人眼皮子底下,旁边那么多人盯着,想给她受委屈可不容易。 不过看雪梨担心成这样,白嬷嬷就没再说这话。想了想,改成让四个奶娘住到她正屋南厢去,两个大宫女住北院的南屋,一个白天当值一个夜里当值,两个轮着回来歇着就得了。 雪梨这才算安了心,舒了口气回房,惊讶地发现自己手底下已经有好大一班人马了。 一个嬷嬷、七个宫女、六个宦官、四个奶娘……这个阵仗很吓人啊! 当天晚上,四个奶娘就先到了。 雪梨便先和四个奶娘熟悉了一番,其实这四个人她都是见过的,只是只有祁氏跟她比较熟而已,另外三个是简氏、陈氏、郑氏,都比祁氏年轻三两岁。 她带着她们在房里安顿好,尚寝局的人也到了。刚当值回来的苏子娴恰跟她们走了个前后脚,见雪梨含笑迎完了人就要带去北边,抢先一步道:「我带你们过去。今儿帝姬也刚过来,雪梨你陪着她吧,别到处跑了。」 雪梨就由着她去了,片刻后苏子娴回来,扯着嘴角埋怨她:「你能不能有点自己在这儿是主人的意识?人你亲自迎了,气势都没了好吗?奶娘也就得了,那两位姐姐你让豆沙领过去就算面子给得足够。亲力亲为的,你不累啊你?」 苏子娴在这种事上素来是比她通透些的,于是听她这么说,雪梨也不反驳。吐吐舌头算认了错,她倒茶给苏子娴:「是不是还得改名字?你刚才带着人就走,我也忘了,这改个什么好啊?」 「她们自己也提这个来着。」苏子娴落座喝了口茶,刚放下茶盏,就见一块绿豆糕递到了旁边,阿杳伸着小手笑望着她:「给姨吃。」 这是九曲十八弯后绕出来的关系。 雪梨当初跟何皎处得像姐妹,所以让阿杳管她叫姨;子娴又跟雪梨近,便也让阿杳叫姨。 虽然是陛下点头认可的吧,但每次阿杳这么一叫,子娴还是想笑。 于是子娴边笑边把她抱到膝上,接过点心说了声「谢谢阿杳哦」,然后又继续跟雪梨说:「我觉得吧,这两位姐姐你别给改名的好。豆沙她们是陛下拨给你的人,这两个呢,其实是给阿杳拨来的——虽然阿杳年纪小,还是你做主吧,但是在这事上稍微分一下没坏处。毕竟……毕竟阿杳的身份……」 她说到这儿就不再说了,生怕阿杳听出什么。 雪梨瞧着她的神色一想,倒是也懂了。 这不是要跟阿杳分亲疏,是要把阿杳扶住。 阿杳到底不是陛下的亲生女儿,这一点她们可以不在意、陛下可以不在意,但在旁人眼里,却是很容易因此看轻她的。 是以她们虽然不必刻意的显出什么看重,但在诸多小事上却又不得不格外注意——有些小事,放在正经的帝姬身上,可能说不出什么来,但放在阿杳身上完全有可能被揣摩出千奇百怪的花样来。 比如给那两个大宫女改名的事吧。 搁在天家帝姬身上,这事多正常啊?她小孩子一个,照顾她的人便做主把名字给定了,顺理成章。 第四十二章 但到阿杳身上许就不是这样。她若做了这个主,外人看在眼里指不准就觉得其实阿杳这个帝姬可有可无,陛下这是借着帝姬的名义添人伺候雪梨呢,所以雪梨自己做主就把名字给定了。顺着这个思路自然愈想愈觉得阿杳并不要紧,以后会有多大的麻烦可就不好说了。 ——听上去好像荒谬得很,可人心不就是这样?一人一个心思,哪个跟哪个都不同,谁也不敢说能把身边人的心思都摸透了。 雪梨便真没给那两个大宫女改名。只叫了她们过来,问了本来的名字。 瘦高清秀点的那个叫清夕,个子稍矮两寸、看着伶俐些的叫听菡。 雪梨面上一派客气,因为二人年长,她就笑着问了声「二位姐姐好」,而后又缓缓道:「两位姐姐是陛下指给帝姬的人,这名字,我就不好做主改了。帝姬还小,咱也不难为她改,两位姐姐就给帝姬磕个头吧,以后在这院子里,咱互相照应着。」 二人相视一望,倒没有什么不快。苏子娴将阿杳抱到榻上放下自己便退到一旁避开,阿杳满是不解地看着二人在面前跪下磕头,也不太懂,等她们起来后就又伸手要雪梨抱:「姨,我困。」 另一边,后宫里华灯初上。 嫔妃们昏定完了,位份高的上了暖轿回去,位份低的为显谦逊就多是走回去。 好在后宫说大也并没有多大,惠妃就吩咐宫女给这些小嫔妃一人备个手炉,免得冻着。 待得人走干净后她也打算回寝殿了。近来在读个话本挺有意思,讲的是江湖上的故事,和宫里的生活完全不同,读起来挺解闷。 可刚踏过寝殿的门槛,外头候着的宦官就进来了,禀说:「夫人,淑妃夫人折回来了,说还有事要见您。」 惠妃蹙蹙眉头,心里大抵知道她是什么事。不好拒绝,就叫人去请,自己也折回正殿坐着。 片刻后淑妃进来了,在侧边的位置上落座,一扫方才当众时的端庄淡泊,刚坐下眼眶便红了:「求姐姐帮我……」 「是为了帝姬的事。」惠妃也没多绕弯子,语气甚至不带半点疑惑。 淑妃点点头,哽咽道:「我也是好心。陛下待阿杳好,我想着过年了,怎么也该让阿杳表表孝心的。可是、可是到了陛下那儿……怎么就成了错了呢?罚我的俸禄我不在意,罚我身边的宫女我也不多说什么,可他索性连阿杳都扣在前头不让回来了,我……」 惠妃一抬手制止了淑妃的话,她实在听不下去了。 她掌管着六宫,这种事陛下多不会瞒着她。今天前头刚定下要把平安帝姬留在那儿,陈冀江就亲自来跟她说始末了。 淑妃觉得自己冤,可连惠妃都想骂她。 急着让小帝姬学行大礼表孝心许还能说是淑妃没带过孩子,一时冲昏了头。可惠妃还听说,帝姬在侧殿里哭得嗓子都哑了,淑妃也没去哄上一哄。 这像个当娘的吗? 要不是看淑妃现在委屈成这个模样,一多言难免当面起争执,惠妃真想就这么问问她:若平安帝姬是你亲生的,你能由着她在侧殿哭得那么撕心裂肺吗? 惠妃忍着这口气,平了平息,温和道:「这事你找我也没用。陛下在气头上呢,那边又已经安排下去了,这会儿就算我去前头跪着求陛下把帝姬还给你,你觉得陛下就会听么?」 淑妃眼眶又一红,咬一咬唇,不忿道:「那也不能由着阿杳就在前头待着。我不跟姐姐说什么皇子帝姬历来都是在后宫抚养的虚话,可姐姐必也知道陛下这是把阿杳交给谁了——现在就这么不清不楚地让她带着,来日再让帝姬叫她一声母妃,她家世再不济也能把身份抬上去了,就那个贱人……」 「住口!」惠妃凛然低喝,淑妃这话实在是太没边了。 惠妃蹙眉说:「咱不说是世家贵女,也好歹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如今你可是什么都说得出来,单凭这话,本宫就觉得陛下不把帝姬给你才好!」 别教坏了孩子。 淑妃一听,慌得坐都坐不住了。她赶紧起身到惠妃身边,深深一福求她:「姐姐恕罪!我这是气糊涂了。可这事姐姐真得帮我——说句实在的,姐姐您掌着宫权威望高,自然不怕什么,我就只能指着着孩子日后能孝顺我了。如今她路会走了、话也会说了,就这么归了别人,我……」 惠妃心说你指着她孝顺你还折腾她?让小孩子记你的情多简单啊——你待她好她就对你亲,可你这不是自己办砸了么? 但挑眉看看还在旁边施着礼的淑妃,惠妃又不得不给她点个路出来,不然她不走啊。 于是惠妃想了一想,一喟:「这事啊,我看你这样……」 淑妃站起身,低着头洗耳恭听。 「你现在,千万耐住性子,什么也别做,更别到阮氏那儿闹什么去。陛下把帝姬给她,你就先让她带着,平平安安的过一阵子。」她说罢语中一顿,瞧淑妃没再急着争辩,颜色稍缓,又说,「我看陛下把帝姬给她,一是疼帝姬,二也是为给阮氏铺路,那你就顺着陛下的意思先把这路给她铺了。过了年她也十六了,收到后宫来是也就是迟一天早一天的事,你耐心等等,等她顺利进来了话就好说了——顶不济了,也就是熬到她自己有了孩子的时候,她的心思投到自己的孩子身上,自然就顾不上平安帝姬,没准都不用你去开口,她就主动把人给你送回来了。」 淑妃听着,一边觉得这是最稳妥的法子,一边又觉得一点都没底、就算有底也要等好久。 光怀胎就得十个月。再说,谁知道她什么时候能怀上?或者,谁知道她有没有那个福分能怀上? 现在后宫里一个个不都是没那个福分的?御医说了陛下没问题,那就只能是她们的事,太后为这个都写信斥了她和惠妃不知道多少回了,直言骂她们没本事,谁知道阮氏有没有这个本事? 淑妃心里头不安生,她想再求求惠妃,问个别的法子出来。但看看惠妃疲惫地揉着太阳穴的神色,也知道她这是委婉的送客之意了,心下再有千百句话也只好先咽回去,施礼告退。 有阿杳逗趣的日子过得挺快,转眼就一个月过去了,年关近在眼前。 刚开始的时候雪梨还担心来着,万一带阿杳真的让她觉得很累怎么办——一累就容易觉得烦,她挺怕自己到时候也和淑妃夫人一样干出听阿杳哭就不想理的事儿来,后来发现自己担心得太多了。 阿杳你好可爱啊…… 她每天一睁眼看见阿杳就是这么个反应。这会儿如果阿杳睡着,她就可以捏阿杳白嫩嫩的小脸玩,为这个她把指甲都剪了,就怕划伤她。 而如果阿杳已经醒了呢,就更有意思了:雪梨就能看到她坐在屋里子乖乖地用早膳,粥什么的是奶娘喂着吃的,但包子一类吃着方便的,她已经是自己拿着就能解决了。如果她吃正吃着喜欢的东西,看到雪梨醒来,就会跑到榻边,把手里的东西一递:「姨吃饭!」 特别大方!一点都没有舍不得!雪梨好几回被她这小模样弄得心里都化了,把她搂过来吧唧就在脸上亲一口,然后阿杳愣愣,也不管自己嘴上是不是还沾着包子馅,伸着小手也要够着亲她。 第四十三章 这孩子真招人疼啊…… 除夕这天,赶巧了雪梨歇着、苏子娴也不当值。 满院的人就算聚齐了,不热闹一番白瞎了这年。众人就打算自己庆一庆,豆沙会剪窗花,就带着几个宫女一起去剪,也不弄什么繁复的花样,就是红纸叠一叠随意剪来,五花八门的花样就算看不出是什么也不难看。 福贵那边也有主意。这几天下了两场大雪,到现在都没化,他就叫上其他几个宦官一起在院子里堆雪人去了,冻得手红鼻子红也不怕,偶尔还互砸个雪球,挺有意思。 雪梨和子娴自然就撸袖子进厨房了。年糕饺子都可以做一些来,白嬷嬷在旁边帮着和面,也忙得不亦乐乎。 皮擀好、面调匀,子娴不经意地抬头往外一看,就拿胳膊肘拱雪梨:「阿杳又欺负鱼香。」 雪梨听言也一望…… 阿杳你把它的肉丸子一个个嵌在雪人里然后让它自己往外扒拉可就欺狮太甚了喂! 而且福贵他们堆雪人堆得很辛苦啊! 于是雪梨阴着张脸出去把阿杳抱进来,叫奶娘去歇着,自己打温水给阿杳洗了手,搬了张椅子过来让她站上去:「来,姨教你包饺子哦,包完了一起吃,好不好?」 阿杳觉得新鲜,高兴得要在椅子上蹦。雪梨赶紧把她按住了,免得摔着。 别说,阿杳学得还挺认真。小手虽然连筷子都拿不稳吧,却还努力地把馅放在正中央,然后么…… 勉勉强强地有个饺子形,就是一个都站不住。面皮封口处还都能看着有点馅露出来,倒是对口味一目了然了。 哦,雪梨还得挨个重新给捏一遍,阿杳手劲太小,根本就包不实在,估计下锅就要成面片汤。 是以包的时候挺投入的阿杳,包完之后看看雪梨子娴的、再瞧瞧自己的…… 她就不开心了。 好难看…… 反倒是雪梨挺满意,两岁的孩子头一回包饺子,能出个形状不错啦! 于是她好生夸了阿杳一番,把阿杳夸得眼睛都亮了。然后她点了点,阿杳一共包出了十五个,就笑说:「姨先煮五个出来,给你父皇送去好不好?」 「好!」阿杳高兴得一蹦。 子娴和白嬷嬷:陛下您……新年大吉…… 饺子送过去之后谢昭还真吃了,还一个劲儿地夸阿杳包得好,把阿杳高兴得拍着小手一蹦一蹦的。 离得近的宫人们探头看看:这哪儿好了……都看不着多少馅,不就是对折一下的面片么…… 晚上,紫宸殿照例有宴席,雪梨怕阿杳守岁太累就没让她去,在小院里悠哉哉地过了一天。 从年初二开始,就有人递帖子进来求见了。 雪梨一看帖子就愁眉苦脸! 白嬷嬷还在旁边笑她。白嬷嬷说:「姑娘您就别皱眉头了,要按常理,陛下生辰那天她们来您这儿闲聊,您之后就该找个得闲的时候把看着顺眼的再邀进来坐坐,这就算结交下来了——可您不是当初没这兴致吗?人家摸不准您的脉,只好再进来见一回了。」 雪梨觉得好烦,大过年的不让人消停,她原还打算每天带着阿杳吃吃喝喝玩玩就把这年过去了呢! 于是从年初三到上元节,每天都有人来拜访。聊的内容吧,还都差不多。 所以这十二天过下来,雪梨都快对洛安城里的动向门儿清了,比如御史大夫刚收了一房美妾,还有点异族血统;南宫家次女嫁出去了,长女还在府里留着;七殿下出去建府后府中派系分明,当年一起赐过去、在雪梨眼里关系还不错的楚氏和易氏彻底翻脸了…… 大多的事情她也就随意一听,到她这儿真能用上的其实都是些小事。 比如宫里头多见的胭脂或红或粉,但进来拜访她的客人们说洛安城里近来流行橘色的,说比红粉看着自然还显气色好……雪梨虽然觉得有点诧异吧,但打算试一试,就叫豆沙拿着银子去尚宫局托人办。 正月十六这天,可算能有正当理由避不见人了——平安帝姬两岁生辰,谁都别来。 小丫头自己对这个本没什么感觉,但是周围的大人打从几天前开始就人人都跟她念叨:「帝姬要过生辰了呢,又大一岁啦!」 ——每个人都是笑着跟她说的,听着听着,阿杳自己也觉得这肯定是个特别开心的事了,就跟着大人们一起傻开心。 于是到了正日子,雪梨难得一见的是被阿杳「闹」醒的。 阿杳按捺不住,爬上她的榻又坐到她肚子上:「姨,姨!醒醒!阿杳生辰啦!」 雪梨皱着眉头醒过来,看看阿杳,又生不出床气来。 小丫头你都两岁了啊…… 雪梨笑着坐起来一把搂住她不许她跳了,阿杳就在她怀里咯咯咯咯地笑。盥洗之后吃早膳,雪梨一瞧桌上又有那道怎么看都不像早膳的糟溜鱼片,就刮阿杳的鼻子:「你就这么馋这口?」 阿杳不好意思地点头,然后就溜到听菡身后躲着,又探头出来说:「今天不是阿杳要的!听菡去要的!」 听菡也不怕她把这责任推过来,回身揽着她,笑跟雪梨说:「我想着今儿是帝姬生辰嘛,帝姬近来都爱吃这个,就直接叫御膳房备下了。」 雪梨心说小阿杳你是不是位列十二生肖之外、数猫的啊? 最近她也太痴迷于糟溜鱼片了。 这东西是在做这前先把鱼去骨去刺,又用蛋清加各样调料后先腌,然后锅里放葱姜爆香、加胡萝卜木耳等菜提色,最后把鱼片加进去做熟后再加水勾芡。出来的鱼肉鲜嫩细滑,微黄的芡汁浓稠诱人。 真好吃也是实话,可阿杳最近已经到了每顿都要的地步,而且一定要撘米饭! 雪梨是个早上吃包子都偶尔觉得堵得慌的,最近几天每天看她大早上起来米饭配炒菜吃得爽快都心里惊呼佩服。今儿看她又是这样,雪梨在旁边哭笑不得地劝:「阿杳啊,你今天生辰,中午我们设个小宴,晚上你父皇来也有个小宴。宴上菜多,咱就不盯着鱼片吃了,好不好?」 阿杳小眉头一皱,低头看看奶娘手中碗里的米饭和鱼,好像有点不舍。纠结了一会儿后,又还是慢吞吞地应了:「好……那明天能不能吃?」 你身为帝姬的出息呢。 雪梨心里戚戚然地告诉她能能能,当然能,明天姨亲自下厨给你做这个啊,你乖哦…… 接下来半天过得其乐融融。 最近雪梨在每天坚持带着阿杳念唐诗,她当值的时候就让子娴或者清夕听菡念。其实有时候能看出阿杳不耐烦,但她不耐烦的反应也就是扁扁嘴显得不太高兴,从来不会哭闹着说不要学。 平时都是每天念两刻来着,今天念了一刻雪梨就停了,阿杳还准备着读下一遍「欲穷千里目」呢,雪梨一抱她:「走,带你去驯兽司玩。」 驯兽司有好多动物可以看,阿杳至今还只见过狮子呢。 不过雪梨很郑重地提前跟她说了,喜欢什么可以以后常带她去看,但不可以嚷嚷着要抱回来养——抱回来就该成鱼香的点心了。 第四十四章 加了件衣服,二人就出门了。豆沙给阿杳做了件樱粉缎子镶了一圈白毛的小斗篷,阿杳穿上、再戴上帽子,小脸就被那一圈毛圈得毛茸茸的,十分可爱——雪梨算是知道为什么两年前自己穿着斗篷的时候陛下格外爱看她了。 小姑娘真好,身量还没长开,穿什么都可爱。 跨出门槛,却见院中气氛一派诡秘。 雪梨举目望去…… 院子里的六个宦官全在门口了,稍躬着身瞧着恭敬,其实就是挡驾的阵势。 白嬷嬷站在六人之后,再往后是清夕听菡还有四个奶娘,豆沙带着她手底下的四个宫女算最后一圈,这一层层挡得严丝合缝…… 还好她这儿有两层台阶,不然估计都难看清外头是谁了——雪梨看向院门之外的人,一点笑容都憋不出来:「淑妃夫人。」 她清晰地感觉握在手里的小手一缩。 团团围在院门口的十几人转过头,稍静了一瞬,豆沙跑到她面前,压声说:「来了有一会儿了,嬷嬷以姐姐在带帝姬念诗为由挡着的。」 雪梨:「……」 自己反应又慢了,四下都寂静了她都没察觉出来,连自己南屋的奶娘们都出去了都没感觉! 淑妃也不强要进来,就站在门槛外,扫了一眼自己身后同样阵仗不小的宫人,笑向雪梨道:「女官,今天阿杳生辰,本宫带她回去过生辰去。」 雪梨悚然一惊! 这是来抢人的,真给带走了,之后会怎么样不好说。就算有陛下坐镇出不了太大的事吧,这种折腾来折腾去的事对阿杳也不好。 小孩子或许不懂,但他们感觉得到。 她想让福贵去报信,但看看外头,那边被淑妃的人堵得严实。她心说淑妃夫人您也有胆识啊,跑到紫宸殿后、来堵御前宫人的门?——不过这种揶揄也没什么用。 于是她蹲下身,微笑着跟阿杳说:「阿杳啊,你先跟豆沙进屋等会儿。你母妃要接你回去过生辰,姨得先跟她说说你近来的事。」 先把孩子哄回去,然后要她撕破脸她也不怕! 雪梨拿的是这个主意,没想到阿杳一握她的手,声音特别委屈:「我不要……我不回去过生辰,我要去驯兽司,看小狗。」 雪梨想要再哄她,话到了嘴边又卡住了——她察觉到阿杳的小手把她攥得特别紧,这个不肯撒手的感觉,并不像是只为赶紧去玩。 阿杳这是……害怕了? 她有点意外,她以为阿杳肯留在她这儿只是跟淑妃情分没那么深,但多少也还是有些的。现在看来竟是完全不想回悦和宫去、淑妃亲自来接也不想去? 雪梨有点心悸地猜着阿杳的想法,摸摸她的小脸,又道:「那你也先进去等一等。姨去跟你母妃说,我们今天要出门。很快的,好不好?」 阿杳这才点了点头,犹犹豫豫地松开她,把手递到豆沙手里,跟着豆沙一起进屋了。 雪梨走下石阶,围了三圈的人给她让了条道,她在淑妃夫人面前站定脚:「实在抱歉,夫人。奴婢昨儿个答应带阿杳去驯兽司看小猫小狗了,夫人这会儿带她走,是逼着奴婢毁约呢。」 「多劳女官安排。」淑妃强定着气,一哂,尽量客气,「但本宫到底是她母妃,带她回悦和宫也会好好给她庆生的,不会让她生辰过得不快。」 雪梨没作置评,沉了沉,只说:「那夫人去回陛下一声吧。陛下交待奴婢照顾帝姬,夫人您是她母妃,把她带走了算不上您的错,到奴婢这儿可就算抗旨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心里越来越压不住了。 其实这些话都是白费口舌,一会儿但凡淑妃夫人想来硬的,她说什么都顶不住。 她管不着淑妃今天这是犯什么糊涂了居然直接大张旗鼓地来闹事,但是哪怕只有一天,让她把阿杳带走也是绝对不行的。 阿杳已经在害怕了,就算陛下知道后立时三刻把她接回来,该受的惊吓也已经受完了。 这已然不止是她刚才所担心的阿杳会「感觉到」大人件的不睦了,而是她会直接被这件事伤到。也许有了这一回之后,她以后就永远会担心自己是否还会再被接回悦和宫去,这对她太不好了。 雪梨掂量着轻重,心里乱成一团麻,面上又强笑道:「您的人若不方便离开,奴婢可以差这边的人去,夫人。」 淑妃冷笑出喉,一声「女官」刚一出口,乍闻身后一句清凌凌的:「淑妃夫人?」 正剑拔弩张的众人循声望去,雪梨也是一怔:「良媛娘子?」 好事好事!不管她能不能帮忙,这会儿有个外人就是好事!淑妃这做嫂嫂的,不能在易良媛面前跟她撕破脸啊! 手里拎着阿杳的生辰礼的易良媛满面迷茫,愣了会儿之后将手里的东西交给了婢子,仿若看不见淑妃身后的阵势,径自穿过人群进了院门。 她问雪梨:「这怎么回事?」 「我原是说带阿杳去驯兽司……」雪梨的话刚说到一半,易良媛就说:「对啊,我抱着阿测在紫宸殿前等了半天不见你们来,阿测又困了,只好让殿下先带他一起进殿去了。」 雪梨:「……?」 还是白嬷嬷反应快,听言一声「哎哟」,接着就是赔笑:「这真是……怪奴婢没想到您必是带着小殿下一起进来的!那天光听您和阮姑娘说要带阿杳一起去驯兽司了,想着您肯定也不会贪眼非要看这两眼动物,就没跟淑妃夫人提这事儿。」 她说到这儿,雪梨也反应过来了! 做戏懵淑妃啊……你们入戏挺快的啊! 于是小院外淑妃白着一张脸看里头几个人互相点头哈腰。 雪梨说「抱歉抱歉实在抱歉,也不全怪淑妃夫人正好这会儿来,我今天早上也睡过头了歇,良媛娘子您见谅」。 易氏道「没事没事我理解,带孩子挺累的,昨儿个我也没睡好,要不是想着给阿杳庆生我也起不来呢」。 然后白嬷嬷在旁边应和:「哎哎哎实在不好意思,来您里面请先喝杯茶,在外头别冻着。」 几句之后连几个奶娘都跟上思路了,拉着易氏说:「娘子您初为人母不是?奴婢们告诉您孩子怎么带!」 淑妃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尤其这易氏跟她还算妯娌,她在这儿想强抢人可以,易氏撕破脸非要拦就不好了。 她又真不敢动易氏——七殿下的宠妾、七殿下长子的生母啊,她只能客客气气的。 于是她们互相寒暄了片刻之后,淑妃切着齿道了句「那本宫就不多扰你们了」,转身就走了。 雪梨一后背的冷汗! 福贵不待她多说就出门往紫宸殿蹿了。易氏和雪梨一同进了屋,阿杳立刻就从房里跑了出来,急切又担心:「姨!」 「没事了没事了。」雪梨笑揽过她来哄,「姨跟你七婶婶说几句话,一会儿带你去,啊。」 易氏也笑着,弯下腰问:「记不记得七婶婶啊?」 阿杳其实跟她并没有见过几面,听到「七婶婶」三字又有点印象,就叫了一声:「七婶婶!」 这都是易氏第二回帮阿杳了。但二人落了座,却还是没什么话说。 从前的芥蒂不是说没就没的,雪梨也尚还不清楚她这两回是什么心思。 第四十五章 她们各自沉默地饮了会儿茶,还是易氏先说:「阮姑娘你……不用多心什么。」 雪梨没多言,更没敷衍她说自己没有,只安静地等她继续说。 易氏便有点窘迫,低头缓了会儿:「原是因为快出宫建府了,我去向两位夫人辞行的。到了悦和宫就听见帝姬哭得狠,按说小孩子哭一哭也没什么吧……可我看淑妃夫人还能在正殿跟我谈笑风生,就觉得帝姬过得一定不好。」 易氏自己也是当了娘的人,哪听得了这个?那天她在悦和宫里听得都快出现幻觉了,总觉得这是自家孩子在哭,回去也是越想越扛不住,拿定了主意要把帝姬弄出来。 易氏又道:「那回是我唐突了些。不过我……我想着多拖一天,帝姬就多受一天委屈也没办法。直接去找陛下我不敢,殿下又是个急脾气,怕他把事情闹得太大……」 所以她想了半天之后,只好找雪梨了。谁都知道当初陆夫人有孕时雪梨在旁边伺候来着,她只能盼着雪梨会管。 雪梨这才把这里头的弯弯绕绕闹明白。这些日子她确实一想这个还有些不懂来着,生怕易氏这一出只是幌子,后面还有什么后手。 可她对处理这个又不在行,怕也只能就这么怕着。白嬷嬷倒是给她出过主意,让她主动邀易氏进来坐坐,探探口风。 但雪梨也没敢,她怕主动招惹麻烦会来得更快——不说别的,就说易氏到了她这儿,茶得上吧?点心得备吧?万一回去之后说吃坏了什么的,也是说不清楚啊! 现下,她倒是放心多了。 易氏犹豫着握握她的手:「我那天说的别的话也都是真的。你和殿下既是朋友,平常想走动走动……也正常得很,我不会小气的。」 这天,雪梨、易氏、皇帝、七王便是一起去的驯兽司,阵势之震撼把驯兽司的宫人们都吓得不敢抬头了 七王的长子循族谱从水部,取了个「测」字,七王还小声跟皇帝埋怨:「皇兄你们不厚道啊——先有了孩子的几位兄长把好听好看的字都挑了也就罢了,臣弟一问,您还点名先留了几个打算以后用?这事还捷足先登?」 谢昭看看他,一脸淡定:「‘测’字不也挺好?深所至也。」 谢晗心说废话!我也是精挑细选的好吗! 但阿杳可不管这个,看小弟弟一直被奶娘抱在手里,她也围着谢测的奶娘转,看见什么有趣的动物都指着说:「阿测,阿测你看……」 她声音又嫩,叫到后来连大人们都觉得其实「阿测」也还挺好听的了。 不过阿测自己可没理姐姐,他伏在奶娘肩头睡得正香呢,旁边再多动静也跟他没关系。至于看动物什么的……他还没到对这个感兴趣的时候。 好和睦啊…… 雪梨望着阿杳跑在前头的小小背影,再看看后头一直在交谈的兄弟俩,突然觉得今天无比轻松。 好像打从进宫以来,都没有这么轻松过了。 陪阿杳开开心心地过了生辰,回到紫宸殿后,谢昭却不得不干点并不「开心」的事。 淑妃闹得太过了。 这种事不能有第二回。不论淑妃有没有本事真把人带走,这样的情况多了,雪梨和阿杳都会觉得不安稳。 诚然,雪梨今天一个字都没提,但他自己不能装没不知道。雪梨不多跟他提那是她不爱告状,可她若真觉得这不是个事儿,也不会叫福贵专程去紫宸殿禀一番了。 皇帝想了想,叫了陈冀江进来。 「你去告诉惠妃,最近淑妃惹事太多,悦和宫她不必住了,让惠妃在柔嘉宫给她安排个地方吧。以后不许她再见平安帝姬了。」 陈冀江惊了一跳。 他几是都反应不过来了,发着懵应了声「诺」就出去传旨,退出殿门时被冷风一吹才蓦地清醒过来,再回头看看殿中的灯火,想再说点什么也晚了。 那就只好传旨去了。 这道旨意都没能等到次日再掀起风波,当天晚上,后宫里就炸锅了。 小宫嫔们又想出去打听、又不敢出门,生怕给自己也招惹是非。 这种旨意太少见了。相比之下,罚俸禄、罚身边的宫人都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 这甚至比降位份都要严重。宫里头,凡从二品以上的嫔妃,便都掌领一宫宫权了,陛下让淑妃搬去惠妃的柔嘉宫里,虽是留着她的夫人位,但却让她连半点留在这个位子上的脸面都没有了。 翌日一早,淑妃上了奏本,自请降至九嫔之末的修容。 听御前的人说,淑妃身边的人刚把奏章送进去,陛下就准了。 为这个,御前上下又聊开了,有的说淑妃……现在该叫石修容了,这么做是给自己挽回了最后一点儿面子,好歹没腆着脸继续坐在三夫人的位子上。 但也不乏有人觉得,她这么干才真是脑子不清楚了。 「陛下都给她留着位份,那她就安心待着呗。」有小宦官轻笑着说,「修容和淑妃夫人的月例,到底差着好大一截呢,何必让自己连这日子都不能好好过?」 他话音刚落,就见徐世水从殿里出来了,转头就想跑都没跑掉,徐世水揪着他的耳朵在他头上一拍:「不要命了你!这是你该议论的事吗?就你这嘴上没个边的,还敢跟我说你想去阮姑娘那儿做事?知道阮姑娘是什么人吗?」 这话一出周围就笑开了,众人围着那小宦官笑他:「哟,想去阮姑娘那儿啊?打着这高枝儿的算盘,也不跟弟兄们说一声?」 小院里,雪梨也并未为石修容的事多费什么心思——让她为这个高兴庆祝也犯不上嘛。 只是,自打看到阿杳见淑妃的反应后,她发现自己愈发心疼阿杳了。有的时候一个人待着,都忍不住在胡乱猜想阿杳在悦和宫到底受了多少委屈。偏她又还有个意识,知道不能因此宠阿杳宠得太过,免得害了孩子。 于是这般胡思乱想的结果,便是她回过神来后,如果阿杳在旁边,她肯定立刻把阿杳抱过来亲一口…… 小小的阿杳总冷不丁地被她亲得一头雾水,倒也没有过不高兴。只有那么一次阿杳不高兴了——那是她正专心致志地吃着东西呢,猛地被雪梨一搂,当即就伸了小手按在她嘴上。 阿杳小眉头一皱,认真地告诉雪梨:「姨,我吃东西呢!」 雪梨就被这样被这么大点的小孩子嫌弃了! 没人看见她也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晚上就跑去紫宸殿里靠着皇帝求安慰:「我就是想亲亲她嘛……她还嫌弃我!」 谢昭无奈,睇了她一会儿,抄了本奏章一拍她额头:「你还有理了?挺大个人了还跟小孩子似的,看来得赶紧给你行笄礼!」 雪梨的脸「蹭」地一下就蹿红了。 讨厌…… 她加笄的日子,也确实是近了。 三月初三上巳节,素来是适合行笄礼的时候。各样安排在二月中旬叫到了雪梨手里,雪梨接过来一看——居然是在卫府?! 她之前可听说全家都已到了洛安了来着,还以为这笄礼必是在自己家里行。 皇帝说:「这是明轩君提的。你家里……到底小些,去他府上行,另有他这个干兄长坐镇,以后许多事也好办。」 第四十六章 雪梨便也没有反驳。但到了二月底,才知道居然还打算让她去卫府小住几天。 说是这样看上去更像那么回事,不然瞧着太像走过场了。好在离得倒也不远,雪梨也没什么不情愿,收拾好东西,打算带上苏子娴一起去。 笄礼嘛!闺蜜在很好啊! 但到了头天晚上,她舍不得阿杳了…… 虽然就住三天吧,可是她就是很担心这三天里阿杳会不会有什么事啊!生点小病倒不算问题,御医太医都会上心的,但人祸比天灾更可怕啊! 后宫那么多人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很怕再来个人为了博宠要养阿杳啊…… 于是当晚,雪梨躺在榻上紧紧抱着阿杳:「你要乖哦,如果这几天有人要来带你走,不许自己跟着走的哦。要先让奶娘带你去紫宸殿禀你父皇,你亲眼看到你父皇点头了,才许去,知不知道?」 「哦……」阿杳点点头,小胳膊搂在她腰上,静了会儿,又说,「那姨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时间长了,阿杳会想姨的!」 一句话差点说得雪梨不想去了! 第二天早上离开之前,阿杳又伸着小手踮脚尖主动亲她,雪梨心都化了,蹲下跟阿杳说再见,然后又重复了一番昨晚的叮嘱,这才和苏子娴一起离开。 卫府里,给她准备的不是一间厢房,而是独门独院。 到傍晚时,她们才见到卫忱,卫忱站在门口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跟她说:「叫哥。」 雪梨:「……」 连苏子娴都觉出不对头,又见卫忱是拎着酒来的,一副要在此痛饮的架势,想了想,赶紧寻了个由头拉着雪梨进屋,跟她说:「卫大人不对劲啊,咱得小心点!」 「怎么小心……」雪梨也紧张,朝外看看,「可能是心情不好,但应该不会闹什么事?」 苏子娴呵呵一笑,俯在雪梨耳边就说:「‘闹事’许不会,可你知不知道有个词叫……酒后乱……那什么?!」 雪梨被这词吓得头皮都发麻了。 「你别闹!」她忙捂苏子娴的嘴,然后就说,「卫大人可是我干哥哥!」 「我知道我知道!」苏子娴在她手底下动着嘴,然后推开她的手,「我就是提醒你一下,他心情不好你陪她喝可以,但你……反正你当心就是了!」 俩人好一番窃窃私语之后撞着胆子出门了,把卫忱请进堂屋、邀他坐下,才发现他就拿了一只酒盅。 这是压根没让她们俩喝的意思。二人松了一半的心,她们两个清醒就比三个人都醉了安全。 可是干看着卫忱这么喝也很奇怪啊!而且他干喝酒,不说话啊! 卫忱也不知自己心里在想什么。 他觉得自己有话说又没勇气说,所以拎了酒来壮胆。可是喝了两杯之后,又觉得似乎压根没话要说,便只好接着一杯杯地喝酒。 不小的一壶酒很快就喝了半壶,卫忱又倒了一杯,凑到口边却没饮下去。 他把酒盅重重一放:「雪梨。」 雪梨立刻坐直了,聚精会神地听他说话。 「你是个好姑娘。」卫忱一壁舒着气一壁说,「我以为我喜欢你来着……」 雪梨:「?!」 别啊!她都准备好要和陛下…… 「别怕。」卫忱笑睇着她的满面诧异,摇了摇头,「但我现在觉得,应该不是吧。所以我想跟你说……」 雪梨的心噔噔噔噔地跳成小鹿了! 「你如果能真的认我当兄长,我会很谢谢你的。」 雪梨的心跳好像倏然停了一瞬,她发愣地望着卫忱,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你不知道当御令卫的感觉。」卫忱一声轻笑,又斟酒,「我父亲就是御令卫,死在办差的路上,好在那时已有了我,我就承袭了他的位子。」 他抿着酒苦笑说:「这么多年了,我不敢娶亲,也不敢把母亲接到洛安来。出门在外,只有陛下、同僚、手下可以打交道,回到府里,就只有下人。」 所以对他来说,好像在哪里都一样。住在自己府里是住、差事太多住在御令卫的各处院子也是住,反正就是睡一觉、吃个饭而已,也没什么特殊的人要跟他说话。 他说着又一杯酒饮尽,见想要再倒一杯,雪梨赶紧去拦:「明轩……哥,你说就是了,我听着。」 卫忱短促一笑:「瞧,就你会管这个。」 雪梨立刻就不好意思了。悻悻地收回手,一动都不敢再动。 差不多就是这样。那次他从罗乌回来,提出要看阿杳的时候,雪梨先去御膳房给他端了酒菜,让他吃好喝好、等她去悦和宫接阿杳来。 雪梨是根本就没在意的,她觉得这是待客之道。但在卫忱看来,他身边相处的人都不曾这样做过,一时就多加了注意。 偏那时又是隔了许久没见她,他很有一种看到「少女初长成」的惊讶。心中悸动间,确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觉得他是喜欢她的。 直至陛下生辰那天,他看到她去紫宸殿给陛下送粥,心中憋闷之余反倒冷静下来,才觉得……大概并不是。 他好羡慕陛下能有这么个人体贴入微地照顾,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没什么别的了。 并没有浓烈的想把雪梨抢来的感觉,更多的是一种怅然若失,这种怅然若失让他觉得雪梨嫁得委屈了,而后想想若雪梨嫁给其他达官显贵……他可能也还是这种感觉。 更像是做兄长的疼自家小妹吧。他这么想着,心绪平复下来,而后听说陛下要给她办笄礼,他想都没想就把这事揽了下来。 待他把这些复杂难理的心思说完,雪梨好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应话才好。 「你说得对,陛下是可以相信的人。」卫忱颔首,遂又一笑,「进了后宫……自己多当心,府里这个院子我给你留着,什么时候若想出宫玩了,可以来这里住。」 雪梨一阵心疼。 她一时觉得,卫忱这么好的人,怎么就做了御令卫了呢?若不然,他一定会有个不错的家,他一定会待妻子很好的,相信他的妻子也会是个很好的人。 但这话,雪梨当然没说出来。她踌躇了一会儿后,站起身,向卫忱一福,仔细斟酌着,说得一字一顿:「哥,那我就……这样进宫了,日后会尽量多回来看一看的。但就算府里没有别人,您也别总自己闷着饮酒,我会担心陛下喝酒伤身,对哥哥也是担心的。」 卫忱随口笑笑说知道,他说他本也不会像陛下喝得那么狠——一来没人灌他,二来他也怕第二天醒不来会误大事。 三月三日上巳节,洛安城中的少女们各自小聚着,似乎没有什么特殊的动向,实则,达官显贵们的目光全聚在了卫府。 但凡有点门路的人,都知道了这场笄礼是怎么回事。今天刚下了早朝,陛下的御驾就朝着卫府来了。 自古就有「笄而婚之」的法子。少女笄礼、昏礼前后脚,先加笄成人,而后嫁入夫家为人妻子。 眼下对阮氏的这番安排,无法不在世家间引起议论。许多人都觉得,这是阮氏现在的身份抬不起来、无法直接册后,所以陛下才着意安排了这么一出,亲自来办这个笄礼,让上上下下都明白他这个意思。 第四十七章 但这好像……又太荒唐了。 册立这么个宫女当皇后,行宫那边的皇太后头一个就要不答应。这事到底能不能成谁也不知道,陛下这番的兴师动众,就让人更摸不着虚实了。 一整天下来,雪梨觉得好累啊! 她从一大早就起来准备了。白嬷嬷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到的卫府,一遍遍跟她说笄礼的流程,要怎么走、什么时候对谁行礼、什么时候入阁加衣、加笄……从头到尾至少给她讲了五遍。 不过也还好白嬷嬷讲了。早些时候这些流程呈到雪梨手里时,她不过草草看了几遍,自以为记住了便搁下了。 到了实际的地方一看才觉有点懵:起码对这里的格局……她就不够熟。 经了这五遍,她到底是把该记的都记住了,行礼时又一直有侍婢随着,苏子娴也在旁边提醒她,从头到尾顺利走完,到底是没出什么错! 礼罢之后她回到房中,一照镜子,才知道自己居然也能这么……雍容华贵。 她之前都还是梳小姑娘的发髻,只一半挽上去,另一半就随在身后。现下头发全挽上去,那个发髻变得大了一圈,身后没有垂发就显得更加庄重,发髻上又缀着样式大气的金钗,看得她愣一会儿之后,对着镜子好生叉腰、搭臂装起了贵妇人。 这厢她装得正投入呢,门口两声笑音先后而至:「噗……」 「哈!」 雪梨抬头一瞧,是陛下和卫忱…… 完了完了,丢人丢到家了! 她这么想着,紧接着又自己安慰自己:没事没事!这现在应该都算家人…… 是以雪梨气定神闲地就跟着谢昭出去了,上了马车准备回宫。 甫一坐下,更累了…… 腰酸背痛腿抽筋,让她感觉手里抱了两个阿杳、背上还背了一个鱼香。 难受得不行的雪梨心里也生了点莫名的委屈,一点点蹭到谢昭身边,然后一声不吭地就往他肩上靠。 她要歇会儿!真的好累! 谢昭笑看看她,任由她这么睡,自己也闭眼小歇。 他比她起得还早呢,她就行了个笄礼,他可是先上完早朝又赶过来再看她行笄礼的。 车中安安静静,安静得像是一切都停滞了。谢昭再睁眼时,挑帘看了看外头,见马车刚驶过皇城大门又放下帘子,打算再眯一会儿。 侧眸一瞧,却见她眼也睁着,倚在他肩头一声不吭的,目光还有点暗淡。 「雪梨?」他轻轻一唤,颔首在她额头一吻,轻问她,「怎么了?是累坏了还是……」 他已经足够熟悉她的神色了,看她这个样子,就知绝不是普普通通的发呆。 雪梨环在他臂上的胳膊紧了一紧,静了一会儿,才道:「我在想……马上就要进后宫了,有点……」 有点怕。她又把这话忍住了,觉得直接这么评价他的后宫到底不好。 语中滞了滞,她说:「毕竟我跟谁都不熟,连后宫的大门都没进过几次。」 打从决定跟了他,她一直在刻意地不想这个,因为一想就会不开心。 她觉得等船到桥头的时候她肯定能平静接受来着,现在却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目下已经到了不得不想的时候,她却一细思就恐惧得更厉害了,什么投毒下药陷害的具体情节都往脑海里涌。 偏他对于之后的安排,一点都没对她说过。这让她觉得既正常又不正常,自己胡思乱想得愈发厉害。 于是她环着他的胳膊再度抱紧了些,抬眸望一望他的神色,声音发虚地问他:「陛下打算……给我个什么位份?住在哪儿?我还能进紫宸殿不能?」 虽然一会儿回了宫,旨意就该下来了。可她还是忍不住想先问一问,好像早知道片刻,都能让她安心许多似的。 谢昭揽着她轻一喟:「这个啊,我得跟你打个商量。」 雪梨明眸望着他,困意全消。 他说:「若按规矩,宫女册封嫔妃,最高也就册到正八品,但这样一来,你身边的宫人最多留两个宫女、两个宦官,阿杳也暂不能让你带了,这不太好。」 雪梨越听心里越紧,他语中一顿,又说:「好在这个规矩我若非想破,也不是不行。就可以先册你做正三品婕妤,这样你身边的人都可以留下,阿杳也还可以给你带。可我又觉得……」 「什么?」她立刻问出来,不知他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她没想到的可怕事。 谢昭稍一笑:「我又觉得把你放到后宫去不太放心。这事说来丢人……咳,后宫里许多嫔妃我都不熟,实在估量不出会不会有人做什么。」 雪梨也很怕这个啊!她盯了半天他的神色,战战兢兢:「那……还有别的打算可以商量么?」 「有。」皇帝点点头,「你也可以还留在那个小院,身边人员皆不变,日子该怎么过怎么过。只是这样,就先不能册你位份了……前朝后宫分得清楚,我把嫔妃放在前头,朝臣们会闹翻天的。」 这个规矩想打破,可远没有破例封个宫女当婕妤那么容易,所以谢昭思量之后觉得这样也不好——这算什么事?他把人要了、然后不给名分?没有这么办事的! 雪梨听完,脸上的阴郁却都没了:「这样好!」 谢昭:「……」 她大是松气地抱着他的胳膊:「就让我留在小院吧!我真的很怕跟后宫打交道……那个我不在行!」 她真说得上在行的也就只有做饭而已。让她进后宫,她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 再说,这几年看下来,她也真觉得位份都是虚的——至少现在的这个后宫是这样。从上到下不论位份高低,点不出一个宠妃,逢年过节也都是自己过自己的,皇帝顶多吩咐点赏赐下去。 那这位份要不要有什么大差别?相比之下,她真是更愿意就守着紫宸殿后的这一方天地,至少这边的人她都熟啊,陈大人徐大人什么的,都还是肯护一护她的。 而且这不只是离后宫的纷争远,还离他更近呢!雪梨很喜欢做出一道好菜之后立刻端去紫宸殿给他尝,或者闲来无事时就跑到紫宸殿去在他旁边坐着也是很好的。 ——就为这个,她最近还在认真跟白嬷嬷学研墨呢。因为她发现,站在他砚台旁边的位置看他时,他好像格外好看。或在认真地读奏章、或在闲散地读书,又或是抬起头来向她清淡一笑…… 这个角度都能看得合适!晚上烛火一照更显得他本就俊朗的轮廓更加好看,每次都能让她看得发愣! 如果让她进了后宫,这些就白学了。就算他仍旧许她随时来紫宸殿也没什么大差别,离得那么远,他们见面的时候肯定要少了。 「就这样吧,好不好?」雪梨倚在他肩头耍赖,看他还犹豫,就一蹭一蹭地磨他。 谢昭刚开始还在认真掂量这样到底对她好不好,目光一瞥见肩头被她蹭了一片浅浅白沫,赶紧抬手按住她的头,沉肃低喝:「别动!蹭我一身脂粉!」 也就她敢跟他这么赖!谢昭透过指缝瞪了她半天,她也还是这副样子,明眸轻眨着追问他:「好不好嘛……」 回了宫刚进殿,陈冀江迎过来,目光往陛下肩头一扫,眼底的惊愕一转而过…… 第四十八章 但还是让皇帝看了个正着,于是皇帝冷着脸就过去了。 那个一瞬惊愕端然就是以为他们在车里已经做什么了啊! 谢昭心说朕有那么……那什么吗?这明显是雪梨撒娇蹭的啊! 不过也没法解释。本来就一身脂粉味了,再刻意一解释,更显得心虚了。 小院里,雪梨在屋里团团转。 刚才光顾着忧心接下来是不是要面对后宫的明枪暗箭这种性命攸关的事了,现下这个危险没了,她突然惊觉还有个更大的事! 晚上就要……要…… 那个……同榻……了呢…… 怎么这么快啊! 虽然这个事她早就知道,白天行笄礼就算昭告天下她成人了,然后晚上他们就要正式,咳…… 可是事情到眼前了,还是很慌啊! 雪梨越想越面红耳赤,苏子娴一瞧,知道她这是愁什么呢,她也说不出什么劝她的话,只能抱着阿杳避出去。 雪梨心里慌坏了,定定神,回想半个月前尚寝局的女官来教她的事,可恨越想脸越红…… 床笫之欢什么的,她之前算是三成懂七成不懂,朦朦胧胧地知道是怎么个意思,但要她细说她又不明白——她八岁就进宫了,八年里打交道最多的不是宫女就是宦官,谁闲的没事聊这个啊? 是以最初的时候,她听白嬷嬷说有尚寝局的女官会来跟她说说这些,她还认真地认为很有必要,不然躺下之后再尴尬就不好了。 但等人来了之后,她就发现不是那么回事了…… 两位女官都是三十出头,跟她隔着一张桌子对坐。她们正襟危坐、神情谨肃,然后说起那种事来……说得特、别、细! 可能因为这一直算是她们差事的一部分吧,二人还都学过点医的样子,十分正经地讲着那些……部分给她,雪梨听到一半就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不好的了! 于是本来要说三天的事,两位女官只给她说了一天就不再来了——这个还要多谢白嬷嬷,白嬷嬷看她实在羞得不行就替她把人回了。 然后,白嬷嬷寻了本书来给她。 雪梨翻开一瞧……心里更不好了啊!!! 书上各种衣冠不整、赤裸相对、缠绵悱恻、春色荡漾…… 有那么两页,甚至是有三个人的! 雪梨本就是硬着头皮在看,翻到那里扫了一眼就惊呆了,她手足无措地看向白嬷嬷:「嬷嬷……」 白嬷嬷走近了一瞧,红着脸把那那两页撕了:「咳,姑娘……这两页你不用管,不会的。」 雪梨长松口气! 其他的脸红归脸红,嫁人了总归是要有这一遭的,这个她懂;但要是让她和别人同时侍君…… 这个就太可怕了! 雪梨把这些有的没的的羞赧事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看看天色,已经黄昏了。 用过晚膳后小歇片刻,如临大敌地先去沐浴更衣,然后坐在妆台前由着蜜枣给她通头发。这是白嬷嬷来了之后才有的规矩,说每天通个一二百下对头发好,她之前经常觉得不耐烦,通个五六十下就说「行了行了差不多了」。但今天,蜜枣给她梳完一百下放下了梳子,她还想扭头跟蜜枣说:能不能再来一回…… 雪梨强定心神,对着镜子缓了半天,叫了豆沙过来。 「今天我……那什么,你知道的。」雪梨说得含含糊糊,还是脸红,豆沙也跟着她脸红。然后她继续说,「奶娘们在南边不方便,让她们挪到你们南院的南边吧。子娴说她去跟清夕听菡住,小全子我已经交代他去福贵那屋了。」 至于阿杳,白嬷嬷说她今晚带她睡,另外祁氏也会留在白嬷嬷房里,不会出事。 总之正院要空下来!一想到周围还有别人住就羞死了! 哦,其实还剩个鱼香。 雪梨走到房门口,看看趴在墙头上消食的鱼香,仰着头跟它说:「鱼香你……你今天乖乖睡外面哦!就在墙头上待着,别下来!」 自从阿杳来了之后,就是她哄阿杳睡,原本总被她搁在榻上揉的鱼香睡到了床底下。 今天她才不要床底下有个活物! 就这样,把院子里安顿好了,雪梨束手束脚地躺在榻上,开始数着数傻等。 谢昭从容不迫地在紫宸殿里看了一下午的奏章,用晚膳用得也正常,等到去沐浴的时候,他心里忽地就不安稳了。 一会儿就要去找她了。 其实按理说,应该是传她来紫宸殿更合适的。她现在住的地方到底还是备给宫人的,他去那里,多少又要传出「屈尊」的话来。 不过这是小事,议论什么的,总会有的。相比之下他更怕再给她换个她并不太熟悉的地方会让她太紧张。 那个呆梨子,估计就算有尚寝局的女官去教过了,也不知她能搞明白多少,还是他这边主动注意点为好。 沐浴之后又在殿里读了小半刻书,谢昭才朝着后头去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两边几间屋子连灯都没燃。谢昭心下低笑,猜她这是把人都遣走了,便也吩咐随驾的众人都在院外候着,只叫近前的几个宫女宦官进了院。 正屋北边,倒是灯火通明的。 榻上的幔帐只放下了外面那层薄的,透过那层轻纱,他依稀能看到里面衾被铺开,人好像是侧躺着的,但看不见头也看不见脚,整个人都缩在被子里。 他嗤笑着看着她在那儿当缩头乌龟,伸开双臂任由宫人上前帮他褪了外衣。 她还真从头到尾都没下榻来跟他打个招呼,连个头都没露。这要是搁到后宫,从上到下都数一遍也没有敢这么迎驾的。 「都出去吧。」更完了衣,他随口吩咐了一句,衔着笑走向床榻。 房门阖上的声音传来时,雪梨才稍稍把被子揭开了点,露出两只眼睛望着他:「陛下……」 谢昭眉头轻挑:「你在床中间睡着,让不让我上床了?」 哦…… 雪梨就赶紧往里挪挪,大方地让了一半出来给他。 谢昭却没有立刻上床,他笑看了她一会儿,转身走到桌边,再折回来时,手里多了两盅酒:「喏。」 他递给她一杯,看她坐起来犹犹豫豫地不知要不要伸手接,「扑哧」一声就笑了:「你在怕什么?该不是尚寝局的女官把你教歪了,以为里头加什么东西了?」 才、才没有呢…… 她是觉得自己酒量不济,这不是之前有过吐了他一身的经历吗! 被他这么一笑她就赶紧把酒杯握住了,凑到面前嗅了嗅,还是问了一句:「后劲大吗?」 「不大。是看你今天笄礼累着了,喝点这个能好好睡一觉。」他说罢仰首一饮而尽,雪梨喝了两口也喝完了。他便又把她手里的酒盅拿过去,往床头的案边一放…… 然后,他上床了。 他以手支颐侧躺着瞧她,她还傻坐着,看了一会儿之后,他终于伸了伸手,就势要揽她。 雪梨倒是没挣,身上有点僵地躺进他怀里,目光一划,就看到他中衣交领里的胸膛了。 她双颊骤红的样子被谢昭尽收眼底,刚要忍不住再往里看一眼,蓦地身子一转,再定睛时,已全然被他箍在了身下。 雪梨一下子就慌得气息不稳了! 她双手同时推住他:「别……」 第四十九章 「什么‘别’?你先乱看的!」谢昭冷眼瞪着她手往下探,摸到中裙系结处轻一抽绳,还没松手颈间猛沉。 谢昭:「……」 雪梨慌乱无措得没办法了!一觉得裙子松开更羞赧得不能自已,没多想就伸了手,回神后才发现自己居然还主动抱他,立刻觉得:糟了…… 四目相对,她傻看着他,他笑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之后他抬手一拽床帐,把里面厚重的这层也放下来。 光线尽被隔开,里面暗暗的。雪梨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气息越来越重,手缓而轻地摩挲着,让她说不上是安心了还是更慌了。 最终,她还是很执着地问了一声:「陛下……会不会很痛?」 谢昭吻在她颈间的嘴没工夫挪开:「不会。」 卧房外头,别的宫人是不敢近前的。就陈冀江、徐世水外加两个御前的大宫女和尚寝女官在。 按理说,尚寝女官应该去理头详记这些事儿,不过陛下把人遣出来倒也不要紧,她记一句今天是阮氏侍寝也就得了。 主要是为了有孕的时候可查。 五个人也没什么事,就自己在这堂屋里喝茶。陈冀江和徐世水今儿都是白天就当了一天的值了,徐世水还随驾去阮氏的笄礼来着,眼下困得直打哈欠。 师徒俩各自靠在椅背上,都打算打个盹,里面突然传来一声喊,五个人都惊醒了三分。 然后听到里面带着哭腔的声音传出来:「陛下你、你骗人!」 五人面面相觑地愣了一瞬之后,各自扭过头去,面红耳赤。 「我们去给大人换茶来。」两个大宫女该是五人里面子最薄的,立刻给自己找了事,手上利落地将案上的茶盏一收,这就避出去了。 尚寝女官虽然见这个见多了吧……可从前在后宫里头,鲜少听见有这么大动静的啊。 嫔妃们哪敢说「陛下你骗人」啊?她刚才都怕一会儿陛下是不是要翻脸走来着,但等了一等,好像没这意思。 那她就只好继续在这儿盯着,这是职责所在。 然后她突然就觉得旁边待着两位宦官有点别扭…… 虽然宦官挨了那一刀不算那人吧,可也不是女人啊。尚寝女官怎么都觉得自己跟俩男人一起听这种动静十分地不合适,自己又不能走,她就琢磨着暂时把他们支走。 于是尚寝女官清清嗓子:「徐大人……」 徐世水笑着:「女官。」 尚寝女官说:「您看您是不是……往太医院走一趟?这该备的药,也不知道他们备了没有……」 后宫里头一直是这么干的。几个位份低的小嫔妃,陛下不怎么上心,偶尔见见也不打算让她们有孩子,召见完了第二天总要赐一碗药。 这阮氏她连小嫔妃都还不是,尚寝女官觉得这么一说能把徐世水支开。 结果徐世水说了:「这个啊……您甭操心了,陛下不会让她喝的。」 他说完就看向师父,见师父点头赞许这说法,心里有点得意。 这事,徐世水是摸对了。 陛下见完了那些小嫔妃又给她们赐药那是为什么啊?那不是他不想要孩子,是他实在对她们喜欢不起来。 若他不喜欢的人有了孕,他再刻意地知道该去护也难以多费什么心。可有了孩子就等于在后宫立了个靶子,这不是没事找事么? 但阮氏不一样,陛下早就习惯于护着她了,有了孕他只会把她护得更严实。俩人又情投意合的,他肯定想让她有孩子。 所以备什么药啊?白跑一趟! 他这么掂量着,里头又一句声音越走越高的:「别别别别……」 尚寝女官:「……」 之前是自己手底下的哪个过来教的阮氏啊?到底是怎么糊弄事来着啊?阮氏这是一点规矩也没有啊! 在听到阮氏哽咽着喊出一声「讨厌」之后,尚寝女官可算是再也听不下去了。 她蹙着眉头把手里的笔和册子一放,起身一福:「两位大人,我瞧着这也没什么别的可记了,该写的这一笔写完了,我在这儿待着也没事。我就先回去了,您两位歇好。」 陈冀江和徐世水:「……」 唉!得亏了他们俩是宦官啊,不然听着这动静,他们也受不了。 师徒俩就支着额头揉太阳穴,揉了会儿,陈冀江说:「不行,还是得去趟太医院,药还得备着。」 徐世水一惊:「师父?」 陈冀江已经起身悠哉哉地往外走了,跟他说:「你跟这儿留着,别一会儿里头叫人没人应。这药啊……我是怕阮姑娘明儿个下不了床。」 徐世水一脸恍悟,心说师父你很懂啊! 寅时,天边刚泛起点微光,谢昭准时地醒了。 看看怀里卧着的美人儿,他想让她接着睡来着,甫一挪才察觉她抱着他的胳膊。 他无奈,只好笑着轻推她:「雪梨,松松,我该去上朝了。」 雪梨睡得迷迷糊糊的,听到声音哼哼了一声,然后揉着眼醒来:「什么时辰了?」 「寅时。」他把手从她怀里抽出来,看她打了个哈欠之后就要撑身起来,环住她让她躺回去,在她侧颊上一吻,「你接着睡,不用你伺候。」 雪梨就心安理得地躺回去,一时虽然很困却睡不着了,躺在那里哈欠连天。 他转过头去道了一声「来人」,即刻有宫人鱼贯而入,先行服侍盥洗,然后伺候更衣。之后早膳端进来,他吃了两个馄饨两个虾饺了事,离开之前又跟她说:「你睡足了再起,好好歇着。」 雪梨打着哈欠点头。 然后他便走了。周遭一静,夜里的事立刻无可抑制地往脑海里涌! 依旧觉得很难为情呢…… 雪梨把自己闷到被子里,打了个滚儿翻到床榻内侧。黑暗中,他的脸还在她面前晃。 呜呜呜当今圣上他是个骗子…… 她在床上胡乱蹬着腿缓解心里的窘迫,结果越想越窘迫! 讨厌啊他!本来已经……结束了的,俩人都一身汗,他叫人端了清水进来收拾,她那会儿已经累得起不来了只想睡觉,擦都是他帮她擦的! 然后到了后半夜的时候,他又吻过来了…… 吻就吻嘛,吻着吻着就又动手动脚了;动手动脚了一会儿之后就又…… 啊啊啊啊说好的辛苦她了让她好好休息呢! 雪梨把脸埋在枕头里把自己想得尴尬坏了,脚在床上踢得「咚咚」的。 不要理他了!至少一个月……不,至少半个月!哎,不行,不能让阿杳见不着爹,那就至少三天不要去找他了! 咝……腰疼。 罢了,至少今天,不要去找他了!好好歇歇再说! 惠妃发现今天晨省的时候,嫔妃们都心不在焉的。 前阵子被降为石修容的淑妃尤为明显。 她饮着茶,仔细想了想近来出过什么事、或有什么自己忽略了的大日子没有,想了一圈也没想起来。见殿中还有人在不停地窃窃私语,她便叫住人问了:「才人,这是说什么呢,今天怎么这么多话?」 方才正说着话的林才人闭了口,起身一福,讪讪道:「臣妾在跟美人姐姐说,昨儿个侍驾的阮娘子是不是太恃宠而骄了些,都什么时辰了,也不见她来给夫人问安。」 第五十章 话音一落周围都是赞同的声音,依稀能辨出几句低语在说「太没规矩了」。 惠妃夫人清冷一笑,想说她自己都没指望阮氏能来。 她抬了抬手,众人指了音,她笑道:「怨不得一个个今天都在我这儿不愿意走似的,原是想见她?你们啊,这是都糊涂了——她到现在都还是御前的人,陛下没下旨把她搁到后宫来,真论起规矩也挑不出她的错。都散了吧。」 众人面面相觑,其中自有人想多问一问,难不成她还一直不进后宫了?但有旁边机灵点的拦着,睇一眼惠妃夫人的神色,劝着说:「别问了,瞧出没有,夫人这是也不乐意提。」 很快,人便都走了。惠妃抬眼看看,石修容还坐在那儿,面色冷峻得能冻死人。 惠妃一喟:「你这是又心里头不自在了?」 「我自在得了么?」石氏切齿,「我跟了陛下这么多年,什么都没捞着,末了连位份都要压下去。她倒好,一个刚长成的丫头,笄礼大操大办了、帝姬也给她了,如今侍了君还不放到后宫来,陛下还要为她破多少规矩!」 惠妃也不知道说点儿什么好。一面觉得石修容被降位份这事,归根结底是她自己作的,一面又不能这么跟她说。 默了一会儿,惠妃只静静道:「本宫只提点你一句,宫里头,身份地位都是要紧事。」 石修容一怔:「姐姐?」 「本宫从前也觉得,陛下待阮氏是真好,宠着护着,半天委屈都不给她受。」惠妃轻松而笑,「现在看来也未必是多在意她。左不过,是她一时能合陛下的意,所以陛下乐得哄着她让她在身边侍奉罢了。至于别的……陛下心里头是不是真看得上她,都还要另说呢。」 对于阮氏的位份,惠妃先前一直探不着信儿。 御前有人说看见陛下拟旨了,要封到婕妤,她当时觉得这可真够高的——新入宫的世家贵女都未必能封到这个位份,对一个宫女来说,这规矩简直破大了。 为这个,昨天阮氏在外头行笄礼的时候,她一直悬了一颗心。掌了这么多年的后宫,她居然有点不知该怎么面对这位新婕妤。 但阮氏回宫之后,却迟迟没听说前头旨意下来。 一直到了晚上,只听说阮氏侍寝了,也没听说赐位份下去,到了今早都还是没有。 惠妃忽地惊觉,似是自己又摸错了? 若陛下是真心喜欢她,怎么会有不给名分的事?就算封个最末等的良使,那也是名正言顺的。阮氏现在这个身份,不明不白的,算什么? 再度看向犹还有些不解的石氏,惠妃说了句略显露骨的话:「定了心吧。陛下想养只宠物,就让他养着,阮氏在他心里是这么个印象,日后就很难变了,压不到你上头去。」 石修容一阵恍悟,似是明白了什么。朝惠妃一福告退,往外退时,面上也一直是若有所思的神色。 待得她走远了,兰心回到殿里,在惠妃身侧瞧了瞧,轻问:「夫人……您刚才那话……」 「本宫不知道。」惠妃淡笑着,视线缓缓转向兰心,「本宫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只觉得或许是,便先告诉她了。」 兰心有点不明白。夫人虽不是事事都能摸准吧,但总会是自己确信是摸准了的事才会往外说,像这种连她自己都觉得只是「或许是」的,多是会藏在心里先自己想的。 惠妃轻轻地一声叹:「但修容近来太躁了。让她先安下心来,没有坏处。」 去阮氏那儿抢帝姬的事,也亏得她能干得出来! 宣政殿。 早朝的事情不算多。到底是盛世,少了造反、战乱之类的事情,不好处理的问题就少得多了。 就是几个大世家的旁支或者家奴在南边闹出圈地的事让他有些心烦。那些人是哪来的底气,自上次南巡后他也心里有数,直接下旨把人抓了会有些麻烦,上本弹劾的大臣日后会被那边折腾。 于是这事他便先压下来了,在早朝上打马虎眼说不是大事,气得几人干瞪眼也没辙。就先放放吧,过一阵子他打算再往南边走一趟,到时候顺手把这事办了就好,他亲眼所见之后办人,旁人只会说是「天子震怒」,后续的麻烦就少多了。 出了宣政殿,皇帝看着上午正明媚的阳光轻松地舒了口气,问陈冀江:「雪梨怎么样?」 陈冀江如实回说:「她身边的豆沙来回过话,说是……一直在床上打滚来着,折腾了一早上,可能是身子不舒服?」 谢昭心说你见过身子不舒服还「打滚折腾一早上」的吗?她那是自己又胡思乱想搞得自己尴尬了! 轻一笑,皇帝说:「看看她去。」 小院里,雪梨正陪着阿杳吃东西,而且还都是她亲自下厨做的——没办法,今儿早上阿杳一过来就是一脸的委屈。 阿杳拽着她就说:「姨,你为什么不带我睡。」 「姨,我不要跟嬷嬷睡。」 「姨,我不要父皇跟我抢床。」 于是沉浸在羞赧中不能自已的雪梨就只好起来哄她!又没法跟她解释为什么她父皇在就不能带她睡的问题,小小的孩子说来说去又说不清楚,最后她只好拿好吃的堵她的小嘴了! 雪梨把她圈在怀里,喂她吃着杏仁豆腐,笑哄说:「不生气啦,今晚姨哄你睡哦!」 阿杳吃着带着透明甜汤的杏仁豆腐,眨眼认真问她:「那父皇呢?」 「你父皇今儿不来!」雪梨爽快道。 她心里盘算着,陛下那么「严于律己」的一个人,今天肯定是要找别的嫔妃去了——连着两夜召幸同一人的事据说就没有过,唯一一次破例是还在东宫时、丽妃得宠那会儿,可那时不一样啊,那时他是身心压力太大需要宣泄,现在他明摆着不贪恋这个。 怎料她刚说完,又吃了一口杏仁豆腐进去的阿杳眼睛一抬,小脸一垮:「来了。」 雪梨扭头看去:「……」阿杳,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她呵呵笑着起身见礼,谢昭伸手一扶,再看看坐在椅子上耷拉着脑袋的阿杳,他还不知道原因呢:「阿杳?不高兴啊?」 阿杳抬头望望他,眼睛就红了,从椅子上跳下来抱住雪梨,嚷得干脆:「我要跟姨睡!」 谢昭发现自己一进门就被嫌弃了! 雪梨满脸堆笑,一边让祁氏哄阿杳,一边劝着谢昭到里屋去,他一身早朝时的冠服还没换呢,得先换身舒服的衣服。 进了屋她要亲自动手却被他挡了,他让她去旁边歇着,她就只好坐到榻上干巴巴地求助:「阿杳这么下去不行啊……万一日子久了她觉得我不喜欢她了怎么办?或者,万一她再大一点的时候……自己躲开奶娘跑来找我怎么办?」 进了屋撞见活春宫多尴尬啊——小孩子不懂,但作为春宫上的人他们尴尬啊! 谢昭心里笑她担心得太多,想想,又觉得提前想到也好。要不然到时候阿杳真往这边跑了,有宫人挡着也白搭,她更容易觉得是不是雪梨不喜欢她了,居然让人强拦着不让她进屋! 更完衣再到堂屋的时候,皇帝开始跟女儿讲道理了。 他和颜悦色地说:「阿杳啊,以后父皇会常来,父皇来的时候你不许闹着跟你姨睡,知不知道?」 第五十一章 「为什么!」阿杳一下就急了,看看他又看看雪梨,十分地不明白! 「因为父皇娶了你姨,我们是夫妻,夫妻要一起睡,懂吗?」 阿杳似懂非懂,犹豫着先点了头。 谢昭又道:「还有,父皇过来的时候,你不许一早上起来就闹着你姨给你做吃的,行不行?」 阿杳又问「为什么」。谢昭一睇雪梨,道:「你姨会累。」 雪梨面色通红:什么太累啊!!! 她好生忍了忍才没让自己躲到屋里去。看阿杳听了这个理由之后立刻点头答应,大感阿杳你好懂事哦,又抱过她来放到膝上接着喂杏仁豆腐了,心里默默说:咱不理你这个没正经的爹啊…… 谢昭看着她自己红着脸还要哄阿杳的样子强忍不笑,目光往桌上一扫,才注意到这几道点心里还有一碗玫瑰莲子冻。 「还没正经吃过这个呢。」他把碗端起来看了看,玫瑰花瓣凝结在透明的冻中色泽鲜亮,隔着琉璃碗能感觉到丝丝清凉透过来。 雪梨一怔,透过琉璃碗能看出那里面是什么,立刻明白了他这是想起什么了! 她头一回见他,是她去紫宸殿送宵夜的时候。不过那回她怕得头都没敢抬,压根就不能算是「见过」。 第二回就是她误打误撞去御令卫训练的小院了,那天她是拿着玫瑰莲子冻打算给浣衣局掌事女官送礼去来着。他和卫忱还以为她是谁派来打探的,几支飞镖吓得她哭得他一手眼泪鼻涕。 不过他也没把那玫瑰莲子冻扣下,还是让她送礼去了。 后来……怪不得丽妃娘娘突然到尚食局点名要这个、淑妃还索性把所有玫瑰卤都要走了啊! 肯定是他顺口跟谁提了一嘴,让后宫立刻就都上心了。以至于……等他再差人来叫膳的时候,尚食局反倒做不出来了,邹尚食灵机一动把这事推给淑妃,后来又听说淑妃做了送去,他也没怎么吃。 雪梨当时只觉得「陛下喜怒无常」来着。现在这么一想,估计是淑妃那边没做过,做出来让他看了觉得颜色不一样了才没多吃。 合着归根结底是因为自己啊! 她把思绪理顺后讪讪地放下阿杳,红着脸蹭到他面前,洁白的瓷匙往他碗里一放,声音轻轻:「那尝尝呗……」 他衔笑舀了一口来吃。丝丝甜香随着微凉沁入心脾,再看看她在面前束手束脚,他搁下碗一把把她揽了过来。 雪梨下意识地一推:「陛下!」 吃东西就吃东西嘛!怎么突然搂搂抱抱的! 他搂着她当没听见,反正他不松她就挣不开。他一边品那玫瑰味一边笑着感受她在自己怀里拱来拱去,过了一会儿她好像放弃了,一声叹息之后问他:「那个……好不好吃啊?」 「嗯……」谢昭想了想,凑在她耳边说,「没你好吃。」 ……讨厌!!! 当天晚上,雪梨问了问,御前的人说陛下自己在紫宸殿睡了,于是她也安心地好好歇了一天。 又过一天,也就是三月初五,身上不再觉得那么累的她,心里头有点小别扭了。 自己感觉好的时候,好像就……不太愿意他去找别人了呢! 可是这不行呀。他给自己定下的规矩,每个月头五天召幸嫔妃。中间歇一天的时候有,但五天里有两天召同一个人的时候……没有! 她又不好去为这个缠他,显得嫉妒心太重了嘛!——她自己感觉着这种小情绪,都觉得自己嫉妒心好重啊! 之前她不想他见安锦的时候,都还不是这种心思呢。那会儿她主要是觉得安锦太漂亮了,怕他见了安锦就不喜欢她了,但那时他若去找别的嫔妃她就觉得很正常,根本没点吃醋的意识。 现在这是怎么了嘛…… 就这么在屋里十分纠结地过了一天,她强压着这种心思还是有点魂不守舍的,带着阿杳念唐诗都总是走神,阿杳后来都奇怪地问她了:「姨,你怎么啦?」 到了晚膳的时候,雪梨决定稍微惯自己一下了。 ——她不去磨他别的,但顺着自己的心思去跟他一起吃个晚膳总可以吧? 她觉得这个想法不过分,想明白了之后就去了,到了紫宸殿的时候,正好赶上刚传膳的时候。 谢昭并不知道她心里有事纠结了一天,看她来了还挺高兴,手里没看完的奏章也先放下了,打算吃饱了再说。 吃着饭就发现她情绪不对了。 他给她夹一筷子酱牛肉,她夹起来吃;他给她舀一勺冬瓜丸子,她也夹起来吃;他给她夹一口糖醋鲤鱼,她还是毫不犹豫的吃…… 吃是都吃得挺爽快吧,可就是看着闷闷不乐的——她可是拿吃东西当享受的人啊,平时但凡吃到点合口的菜,她立刻就有笑脸。 那是他给她夹的这三样都不合口?不可能! 谢昭琢磨着,又夹了一个丸子起来,筷子送到她面前没把菜放下,他说:「张嘴。」 她又痛快地吃了,同时还绽出了个笑脸,笑得特别开心,看着还不像装的! ……这到底是有心事还是没心事啊? 谢昭都不知该不该问了,想了想,决定先不扰她吃饭,一会儿再看看就是了。 雪梨心里默默说自己有病,好端端的逼得自己满心委屈干什么呀! 他对她挺好的了,但后宫里的人也都是他的,他去后宫太正常了呀,自己干什么要执着于这个啊! 居然都弄得自己患得患失了!刚才被他喂一口丸子她心里可高兴了,至于吗! 她是骂着自己吃完这顿晚膳的,晚膳后他继续去看奏章,她就在旁边呆坐着。 等到没墨了她就起身到砚台边上给他研墨,还是发着呆在看,越看越觉得他好好看哦…… 看起来一身正气的感觉,还有与生俱来的王者威仪,手头看的都是家国天下的大事他还一脸的风轻云淡…… 雪梨想着发痴,同时另一个念头像一根小细针一样在这种痴念上一下下戳着:他一会儿就要去后宫了、要去后宫了、要去后宫了! 是以谢昭再执笔蘸墨时抬眼一瞧…… 「雪梨?雪梨,行了行了……」墨都溢出来一圈了! 雪梨低头一看也慌了,又见旁边还有两只信封,眼下都沾了墨迹,也不知道要不要紧,失措地跪了下去:「陛下……」 这是怎么了? 他眉头稍锁着站起身一把将她拉起来,额头在她额上一碰,虽未觉出热来也还是没离开,双臂紧一搂,口吻镇定:「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还是碰到什么难事了?」 「没有……」雪梨贴在他怀里摇摇头,心知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不乐意他去后宫的话,便伏在他怀里沉吟了一会儿,平静说,「我今天精神不太好,先回去睡啦。」 然后又抬头看看他,露出微微一笑:「陛下也……早点歇着。」 谢昭怎么看,都觉得她并不是「精神不好」这么简单。但看她又是竭力掩饰、似乎全然不想跟他说的意思,斟酌须臾,先揽着她进了寝殿。 宫女们一见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立刻端了水来服侍她盥洗。过了片刻,她近前的豆沙杏仁芝麻也都来了,殿里忙碌了一阵,最后她躲去屏风后面换了寝衣,出来时谢昭也正好从内殿刚回来,手里多了几本奏章。 第五十二章 他说:「这几件是急事,我得今晚看完,你先睡。」 雪梨有点懵地躺到榻上,心里好像因为他的这番照顾而舒服了点,又好像更难过了——看样子这是不打算召人来紫宸殿了,那他一会儿就会去后宫。她要独自躺在这里,想着他在后头和别人欢好。 雪梨叹口气,还是抱着被子睡了。许是白日为这事纠结费了太多心力,不过多时她就已神思模糊。正值辨不清是梦是醒的时候,身边稍一沉。 雪梨努力地睁睁眼,看清正要躺下的人,迷糊着脱口而出:「陛下不去后宫了么?」 刚躺到一半的谢昭身形滞住,微愣地扭过头看看她,眉头微蹙:「你说什么?」 气氛便有点冷。他心里发沉,突然间很怕她说出什么劝他去后宫的话——把她放在殿后护着而不入后宫,他多少是担着压力的。但他自信能承住,因为她需要。 她若这会儿说一句向六宫示好的场面话,他也许忽地就不知该怎么做了。 雪梨的惺忪睡眼已完全睁开,她望一望坐在身边的人,踟蹰了半晌后,终于没克制住私欲。 她伸出双臂在他腰上一环:「没什么。陛下现在睡吗?」 他都换上寝衣了当然是要睡啊…… 谢昭愈发觉得她今天不对劲,连说话都有一茬没一茬的。躺下后伸手一圈她,目光微落恰看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惊喜。 「你到底怎么了?」他问她,雪梨缩在他怀里还是摇头说没事,然后不给他多问的机会就已闭了眼,羽睫划出一道安稳带笑的弧度。 谢昭有点无奈,想了想,到底没再追问。凝神端详着她,一直到她呼吸平稳。 睡得真快。 他笑了一声,看看她在怀里缩着的样子,倏然觉得这个呆梨子还是好小。 ——算起来,这事是他蒙她来着。当年他总说她「你还小呢」,把她说得不高兴了。他就在胸前比划了一个高度,说等她长到那里,他就不说她小了。 其实那会儿他就知道不可能,因为他这个年龄,每年也还长一点呢。虽然不如她长得快吧,但她一个女孩子想长到那个位置……基本没戏。 那时纯属存了坏心欺负她,现在瞧瞧,也不知她到了这个年龄还这么娇小,跟他天天念叨她有没有关系。 他胡乱想了一会儿也躺下睡了,手上不由自主地从她衣下探进去,一滞,又忍了。 算了,她精神不好,还是不闹她了。 翌日,雪梨又睡到日上三竿。 这回她在寅时压根没醒,醒时他已经下朝回来、正在寝殿里更衣呢。 知道他昨天没去后宫也没动她,她心里有点甜,又有点不好意思。就蹭下床去帮宫人的忙,帮他系腰带时一抬头才见他面色不好,她怔了怔,看向他侧后的陈冀江。 陈冀江略颔首示意她先别问。等到他收拾停当后回内殿接着处理政事了,陈冀江才又折回寝殿来,跟她说:「陛下今儿在朝堂上发火了,几个世家闹得太过。具体的啊……」他瞧瞧四周,「我不能说了。」 这个雪梨懂,她本来也没想问到太明白,知道个大概就得了。 然后雪梨发现,巳时的点心呈进来后,他一口都没动就让人撤了。 这是真的很不高兴呀…… 但是这怎么行。早膳是在早朝前,掐指一算两个时辰过去了。那会儿刚起床胃口又没开,他吃得特别少——前几天她亲眼目睹了他吃了两个小馄饨两个虾饺就出去了! 雪梨啧啧嘴,这不行。 一次没事,但他要是每回一不高兴便由着性子不吃就该伤身了——他每天烦心事那么多,不高兴的时候还是挺多的。 于是雪梨跟陈冀江说:「我去御膳房。大人先别跟陛下说这个,若陛下问起来,先说我去看阿杳了。」 陈冀江应下,雪梨就朝着御膳房去了。她身后,几个宦官凑到陈冀江身边,望一望她的背影,压着声音说:「不好吧?毕竟她都跟陛下……万一陛下不乐意呢?」 再说,要论手艺,这位御膳女官可真不是顶好的,何必让她去呢? 陈冀江也犹豫了一下这个来着,想了想,缓缓道:「没事。口味上,她能摸清陛下的脉门,也能劝着陛下吃。陛下真要为她下厨的事问起罪来啊……」 陈冀江卖了个关子没往下说,呵呵一笑进殿去了。 陛下要真问起罪来,是她自己头一个有错——可她犯这点小错,还不是在陛下身边撒个娇就过去了么? 雪梨到了御膳房,正琢磨着做点什么好呢,听到信儿的崔婉火烧火燎地赶过来了。雪梨一瞧,没待她把她往外请就抢先说了:「我不动手!姐姐按我说的做,行不行?」 崔婉:「……」反应挺快啊。 这还是前几天苏子娴跟她说的来着,说崔婉为这事挺头疼。她到底是崔婉一手带出来的人,若平心而论,崔婉也乐得留她在手底下干活。 可她现在是陛下的人了啊,让她干活不是个事儿啊! 听她这么一说倒是个法子。御膳房她还是可以来,指点她们干活呗——至于她要是在她们忙着的时候自己悄悄帮了点忙,这个不怪她们!她们都忙着呢!没看见! 于是获得许可的雪梨开开心心地拉崔婉去了间空着的膳房,大致说了一遍要怎么做,崔婉想想,蹙眉:「这不就是酸辣粉嘛?」 在民间都吃过,她们在宫里偶尔也给自己做着吃,但给陛下备这个是不是太糙了点? 「没事。」雪梨笃然道,「酸、辣都要放足,弄成一端出来就酸辣香扑鼻的那种。粉不用太多,但汤必须足够。稍配几片肉……嗯,要卤的吧!不用入锅一起煮,但切薄一点再放上,菜放小油菜芯,三五朵就行,煮透!」 要求听着多,但对崔婉来说太容易了。她只是不明白雪梨这是哪来的想法、原因又是什么。这厢她闷头照做,扭头一看,雪梨开酒罐去了。 太淡了、太烈了、太甜了、太苦了……酒量不济的雪梨只能拿勺尖点着尝,尝到最后尝出个「应该合适」的来,欣然一笑盛了一小壶,转身叫人去取碎冰。 很快,酸辣粉就做好了,崔婉想想,给搭了一碟子肉饼,免得吃得太辣需要压味但找不到东西。 瞅瞅食盒里这两样,崔婉心说,呵,真够糙的。 雪梨拎着食盒,照例是先去侧殿将吃的换到托盘里再接着往里端。外殿刚走到一半,里头的徐世水匆匆忙忙出来把她拦了。 徐世水凑近了一闻,夸张地捏鼻子:「这什么啊?味儿这么冲,这是送去给陛下?」 「酸辣粉,大人没吃过啊?」雪梨用一种「大人您这些年真是白活了」的眼神看他,提步就要继续往里走。 徐世水又拦了她一回:「我看算了,反正再过一会儿就到了传膳的时候。」说着他把声音压低了点,「我跟你说……刚才陛下摔杯子来着。御前的规矩你还不知道?摔了谁呈的东西谁倒霉,师父出来就吩咐把人押出去打二十板子。」 徐世水心知搁到雪梨身上那是不至于——除非陛下亲自开口了,不然师父他不敢做这个主。但这不是没必要吗?本来俩人日子过得好好的,万一陛下在气头上真把这粉摔了,关系怎么也冷了吧?何必让她往上头撞啊? 第五十三章 可他这话劝了白劝。 雪梨客客气气地跟他说「多谢大人,我会小心」,然后就又往里去了——徐世水这心悬的啊,她一会儿要是出点事儿,那御前上下都得跟着不安生。 内殿里,皇帝正看着奏章泄愤呢。 每天看奏章累是累,但好处也有——比如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吧,碰上那种办事办得不妥、或者歌功颂德没点实在话的奏本,可以在批的时候不客气一下。 最过分的一回是四年前,有人在他正为西边地震头疼的时候写了一大篇溜须拍马的话,这不是不长眼吗? 于是他提笔就写了一个「滚」字! 后来吧……有朝臣为这事纠劾来着,说他九五之尊不该这么随性,但其实这种指责说说也就过去了,倒是那个拍马失败的官员到现在都是笑柄,还是挺解恨的。 手头上倒没什么这么气人的,谢昭认真读着,顶多语气上生硬两句,没什么再写「滚」字的机会。 正要再提笔,一股浓郁的酸辣呼啸而来…… 也忒浓郁了,这是谁在殿里把醋罐辣椒罐打碎了? 他闻着不解,蹙眉抬起头,见雪梨正小心地端着东西往这边走。 「什么东西?」他问了一句,雪梨稍抬了下眼皮笑道:「酸辣粉。我看陛下刚才没吃御膳房送来的点心,就叫了这个。」 酸辣粉…… 其实这东西谢昭出宫的时候见过,那家酒肉大坊就有,可他哪次也没敢点。 又酸又辣的,味道未免太刺激。还是滑溜溜的粉,怎么想都难以吃相好看。 这厢他正思量着要不要拒绝呢,雪梨已经把碗搁在桌上了:「陛下尝尝。」 嗯…… 他左看右看,居然觉得看起来还挺有食欲。 粉原是半透明的,在汤中被染了一层暗红。上头有几粒黄豆,旁边还有几个沾着红油的嫩绿油菜芯。另还有几片切得薄如蝉翼的牛肉片放着,荤素皆有味道又浓,确实容易让人觉得饿。 想了想吃相的问题,谢昭把宫人都遣出去了。雪梨见他拿了筷子便一笑,取出酒盅扔了两小块碎冰进去,然后倒满了酒。 这酒是拿什么酿的她没尝出来,总之味道酸甜,不算烈但又能清晰地尝出酒味。这样的酒冰镇之后喝着会很舒服,和辣的东西一起尤其绝配——她那天跟他去吃芋儿鸡,就是这么被灌醉的。 谢昭一口粉吃进去,就被酸辣味撞得心里都一震。 这味道也太足了…… 但他还真停不住了。早上没怎么吃东西,刚才的点心也没动,现下这一口酸辣一下子打开了胃口,顿时就觉得饿了! 而且辣的东西又是一停下细品就更觉得辣,他不知不觉地就吃得一口接一口了。粉辣、汤辣、吸饱了辣汤的油菜心更辣……吃得他额上很快就沁了一层细汗,停下喘气的时候,赶紧喝口凉酒压一压。 雪梨还在旁边怂恿他:「陛下喝口那个汤。」 谢昭抽着冷气看着上面的一层红:「这能喝?!」 耐不住她的怂恿,他最后还是把那汤喝了,一层热汗被激出来,放下碗,赶紧扯了块肉饼来吃。 辣疯了,倒是真挺痛快! 于是,等雪梨端着空碗撤出去的时候,一众宫人看着她傻眼。 陈冀江一脸淡定,叫人把她手里的东西接过去,然后上前询问:「还要上点别的不要?」 「大人去让阿婉姐姐备点去火的东西来吧。」猛地吃这么一碗可能会上火。 他便交待人去办,之后众人回到殿里。偷眼瞅瞅,陛下好像还真神清气爽了不少,上上下下全松口气。 吃完这么一碗东西、逼出了一身汗,他当然神清气爽了! 雪梨之前就估摸着,他会去外面吃那个辣得吓人的芋儿鸡,八成就是因为宫里做的味道够重够浓的东西太少了。但论起宣泄情绪,真得是逼出一身热汗的才最管用。 所以看他吃开心了她挺得意,在旁边笑看着他站了一会儿,又自顾自地到他身边坐下了,双手托腮接着看。 「咳……」谢昭被她看得不自在,一声轻咳之后拿起还剩了小半壶酒的酒壶,倒了一盅给她,意思是让她拿着喝去,别看了。 陈冀江在旁边瞅瞅,对这个也只能当没看见,私底下却免不了啧嘴:之前也就是一个碗里吃汤圆,现在倒好,都就着一个杯子喝酒了。 如此过了大半个月,三月末的时候,谢昭预想之中的动静可算来了。前头可算有人上了奏章,说他对阮氏这样,坏了规矩。 谢昭对这事的处理也简单,不理。 他从来不觉得守规矩些有错,因为许多规矩确是必要的,不以规矩不成方圆嘛。 但管到他的家事上来,他就觉得过火了——他不就是近来都只和她一个人在一起么?不就是把她放在紫宸殿后没搁到后宫去么?这跟外人有什么关系啊?他让她留在紫宸殿,又不等于让她干政。 那么她是住在前头还是住在后宫,有什么大区别?换个地方怎么就不一样了? 谢昭心里拿着这个劲跟朝臣顶着,这事上必须是朝臣服软,换成是他服软,雪梨就要倒霉了。 到了晚上的时候,他最终还是决定在这事上跟雪梨通个气儿,也没让人跟着,就往她的住处去。 平心而论,他是不想她知道的,这种事她既不能左右又帮不上忙,告诉她只能是让她心烦。但话从他这儿说出去,总比拐了多少道弯之后让别人再告诉她好,他至少还能把她稳住、让她相信他能顶过去,别人可不会跟她说这个。 是以他说得小心,雪梨听完也还算冷静,思量了一会儿跟他说:「陛下别急就是。虚的话我不说,我只信陛下的意思!」 谢昭舒了口气。 他原是做好了准备,觉得这事让她听了,她可能或多或少地得有几句客套话说出来,比如劝他别为她坏大事什么的……算是安慰他一下。 结果是没有。可她说出的这句,倒让他心里更轻松了。 不管怎样她都是全心全意跟他站在一边的,这让他心里十分欣喜。 他睇着她笑了一声,俯首就吻她,薄唇一路滑落,滑到她颈间时双臂也把她箍住了。 「讨厌……天才刚黑!」她在他怀里扭来扭去,挣了一会儿之后又不由自主地乖了下来,少抬头去迎他的吻,又踮了脚尖儿想往他身上挂。 谢昭稍一俯身,低笑着把她打横抱起。 雪梨环着他的脖子一脸羞赧,又强作严肃:「陛下您奏章看完了吗!」 「没有。」谢昭大方承认,还是就这么抱着她往榻上去了。 他放下她一笑:「今天早点睡,明天早些起来看!」 雪梨见他脱衣服,有意拽了被角一滚把自己裹起来……片刻后,当然又被逆着滚了回来。 卧房外,御前宫人们一听就懂了。悄悄掩上门,一个个都在外头装木头。 真成!这就又闹上了! 陈冀江打个哈欠:「得了,留两个人,旁人都去歇着吧。尚寝局那边去递个话,就说陛下今儿又歇在小院了。」 他话音刚落,随来的众人立刻就行礼告退了。宫女们退得尤其快,雪梨身边的那几个简直就是一溜烟就跑了。 第五十四章 嘿……谁不知道啊,陛下每次都把雪梨折腾得动静不小,有一回还大半夜地把人闹腾哭了。守在外头的既不敢进去也不敢走,仰望着星空听陛下在里头哄人。 当时有两个宫女在场来着,听着里面的话,耳根子都红了。 没听过陛下这么哄人! 而且还是因为榻上的事…… 打那之后,但凡是阮氏侍驾,陈冀江就不让宫女留着了,清一色的宦官。他倒不是多顾着宫女们脸皮薄难为情,主要是怕……这动静听多了,她们会动什么歪心思。 这不,人刚撤干净,里面的动静就又起来了。 雪梨叫得那叫一个委屈:「我不要!你放手!我要鱼香!鱼香救我!」 墙头上鱼香耳朵一竖,望望屋里的灯火,獠牙一露:「吼……」 然后就又趴回去歇着了,并不打算帮什么忙。 不知道是谁先起得头,小院里每个人都开始有意识地教阿杳改口管雪梨叫「娘」了。 阿杳还是小孩子,对改称呼这事没什么特殊的感觉,最多也只是一时习惯不过来,不好意思什么的全然没有。 倒是雪梨一时有点莫名地忐忑,尤其是假如晚上的时候皇帝刚来过,第二天上午阿杳跑到跑到床边一叫「娘」…… 她会有一种「刚一夜过去而已孩子都这么大了」的错觉!!! 雪梨一边觉得奇怪,一边又不可能因为这个就不让阿杳管她叫娘——毕竟她也很希望有这么个女儿啊。但是这感觉又是在太诡异了,满心不解之下,雪梨跟白嬷嬷说起了这事儿。 她问白嬷嬷:「是不是收养了孩子的人刚被孩子改口叫娘的时候都会这样?」 白嬷嬷都被她问傻了,一时也不知她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思量了半晌之后问她:「娘子,您是不是想……自己怀个孩子了?」 没有吧?!?! 雪梨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惊得够呛。清醒的意识告诉她,她刚跟了陛下一个月都不到,想着有孕实在太早了。 再说,阿杳才两岁,正是需要人好好宠着护着的时候,她这会儿若自己怀了孕,免不了要顾不上阿杳。 她为这事儿懵了大半天,越琢磨越绕不出来,末了还是没琢磨明白自己到底想不想,总之暂且强把这事搁下了,带着阿杳念唐诗。 阿杳最近学唐诗学得可快了,口齿比以前也清楚许多,雪梨就试着教她背——死记硬背而已,不求她现在就懂意思,就是给她这么个念诗的感觉。 阿杳学得也挺认真,只不过有时候一着急会串词。 比如她会说:「应怜屐齿印苍苔,霜叶红于二月花。」 还会说:「远上寒山石径斜,一枝红杏出墙来。」 这要让谢昭听了,立时三刻就能反应过来,但偏偏雪梨吧……肚子里也就那么点墨水,好几次让她念得连自己都糊涂了,压根没觉出她背岔了,还多亏有「旁观者」,多半是豆沙杏仁或者奶娘什么的,进屋给她倒水时一听就乐,然后就提醒她:「帝姬又念岔了。」 就这样,雪梨还得在自己嘴里倒腾两遍,才能反应过来她到底哪里岔了。 转眼到了四月初,谢昭又没去后宫,从初一到初五都把她「扣」在了紫宸殿。倒也没天天折腾她,其中有两天只是搂着她睡觉来着。 这让雪梨挺高兴——就算这并不意味着他永远都不会去后宫吧,但她起码可以「今朝有酒今朝醉」,今天有好日子过就先让自己过开心了,以后再说以后的事儿。 四月初六傍晚,她又在跟阿杳强调「应怜屐齿印苍苔」后面接的应该是「小扣柴扉久不开」而不是「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时候,陈冀江来了。 陈冀江在她面前一揖:「娘子,陛下叫您过去。」 今儿挺早啊? 雪梨瞧瞧天色,连传晚膳的时候都还没到,她最近都是晚膳的时候过去,然后……咳,晚膳之后就不回来了的。 于是雪梨搂搂阿杳:「娘去找你父皇哦,有事让豆沙来告诉娘。」 「好。」阿杳应得声音甜甜,望一望她之后还跟她招手,「娘明天见。」 结果陈冀江又一揖:「娘子,陛下说,让您把帝姬一块儿带过去。」 嗯?想见女儿了? 雪梨就又只好跟阿杳改口:「走,阿杳啊,我们一起去见你父皇。」 阿杳更坚定更开心地又应了声:「好!」 母女二人便一同出了小院,从这小院一直往南走绕到紫宸殿前,再往东一拐就是紫宸殿的殿门了。总共没几步路,莫说她熟了,连阿杳都熟了。于是阿杳一路蹦蹦跳跳地走得快,很快就拉开了一段距离,陈冀江一看,正好。 「娘子。」陈冀江稍停了脚,雪梨疑惑地也停下,陈冀江稍抬了抬眸,「接下来这话,我没说过,娘子您怎么知道的,我不清楚。」 这话很奇怪哎…… 雪梨蹙着眉头洗耳恭听。 陈冀江再一扫她,便又继续往前走了,似是要去追阿杳的样子,极快地道了一句:「太后点名要见您。」 雪梨惊呆! 她都不知道太后是什么时候回的宫,连今天早上离开紫宸殿的时候都未听谢昭提,那看来他也并不提前知情。 至于陈冀江那话……那是太后提前表了不让他告诉她的意思,所以他只能这么小心翼翼地透个信儿出来? 雪梨的心一悬,没工夫多感慨自己在这种事上不够灵,赶紧悟了两条要点出来:一,一会儿她绝不能说陈冀江跟她说了什么,不然就把陈大人卖了! 二,太后既然点名说要见她……那此番叫上阿杳一起,大抵也是太后的意思。 雪梨强定心神,站在原定缓缓地吁了口气,才小跑着去追阿杳:「阿杳,来。」 阿杳乖乖地停了脚,雪梨几步就追上了,她笑说:「别跑这么快,娘给你紧紧裙带。」 而后她走到阿杳面前蹲下,陈冀江立刻退到旁边,一脸冷静地假作什么都不知。 雪梨一边慢条斯理地给阿杳打裙带,一边缓缓道:「阿杳啊……一会儿殿里有一位看上去比白嬷嬷年纪小些、又比清夕听菡年纪大许多的,娘管她叫太后,你一会儿叫她‘皇奶奶’,听见没有?」 阿杳歪头:「什么是‘皇奶奶’?」她没听说过啊。 「皇奶奶就是你父皇的娘。」雪梨道,想想又说,「这位皇奶奶啊,美丽大方、雍容华贵、和蔼善良,是个很好的人!」 学话还不够多的阿杳有点茫然地听着,后面的这一整句话里,她只听懂了「美丽」和「善良」,还有「是个很好的人」,这几部分,大致知道娘在夸那位皇奶奶。 陈冀江在旁边微诧地蹙眉头:怎么还夸上了?违心不违心啊? 然后雪梨就领着阿杳继续往紫宸殿去了,心弦绷得紧紧的——她觉得太后来找,肯定没好事啊! 紫宸殿里,皇帝冷着脸坐在案前看闲书,对旁边端坐饮茶的母亲实在懒得应付。 他料到雪梨的事太后必会过问了,可还是没想到太后这么不声不响地就回了宫来——就连御令卫知道的时候,都已是她进洛安城之后了,瞒得真够好的。 第五十五章 她进了紫宸殿也没多话,张口就说「传阮氏来」,谢昭想想也没强拦着,二人早晚有见面的一天,晚见兴许还不如早见。 于是他跟陈冀江说:「去叫雪梨来。」 太后立刻就道:「把那个御令卫的女儿一起带过来,就说是陛下传的。」 皇帝的神色立刻就黯了,心知太后这是有意跟他较劲呢,思了一思,也没多说什么,只说:「去办。」 这会儿非争口舌之快没什么意思,但若她一会儿敢对雪梨怎么样,他是绝对不答应的。 之后便这么冷着气氛等人了。他不说话,太后也不开口,殿里除了他批奏章的声音就是太后喝茶的动静,一众宫人在旁边都不敢抬头,这感觉连谢昭自己都觉得压抑太过。 终于,听到了一声禀报:「陛下,阮娘子和平安帝姬来了。」 他抬起头,果见雪梨牵着阿杳的手进来了,阿杳还挺高兴的样子,一蹦一跳地过了门槛。 然后雪梨一福,道了声「陛下」,阿杳也在旁边脆生生一叫:「父皇!」 太后一声冷笑。 雪梨的目光随着这声冷笑看过去,眼底一闪而过的讶异:「太后?!」慌了一瞬后赶紧行上前两步,施了大礼下拜:「皇太后金安!」 皇太后也不叫起,羽睫低覆,淡瞧着她:「你就是阮氏?」 「是。」雪梨压着心慌叩首,「奴婢阮氏雪梨。」 太后轻「嗯」了一声,睇一眼皇帝,甫要再问话,旁边一声清脆的:「皇奶奶!」 殿中众人都一愣。 阿杳隐隐约约地察觉到点气氛不对,以为自己叫错了,四下看看又只有这个人最眼生,眨着眼犹豫地问:「你……你是皇奶奶吗?」 太后无甚表情地睇着她,眼底逼出一丝厌恶,谢昭立刻道:「阿杳来父皇这儿。」 阿杳点头应了声「哦」,这要听话地过去,眼前的皇奶奶忽问:「你怎么知道的哀家?」 阿杳停脚,黑亮亮的一双明眸里全是不懂:「什么是‘哀家’?」 皇太后:「……」她紧蹙着眉头强定了口气,改问,「你怎么知道的我?」 「哦!娘说的!」阿杳小手一指还跪在旁边的雪梨,然后挪了两步就趴到了雪梨背上,「娘抱!」 雪梨伏地:「……」阿杳你这样压着娘,娘很累啊! 满殿的气氛突然就不对劲了。 一张脸冷了半天的谢昭看着雪梨跪伏在地、阿杳叠在她背上的样子直揉太阳穴。揉了三圈之后才停下,他长吁口气过去把阿杳从雪梨身上「扒」下来,然后说:「雪梨起来。」 雪梨依言起了身,却是头都不敢抬一下。皇太后近在咫尺,她心里头实在心虚。 皇太后把她这份心虚尽收眼底。 凝睇了好一会儿,她寒涔涔一笑:「御膳房的人,是吧?」 「是……」雪梨都想说「不是」了! 「好。」皇太后悠悠地点了点头,执盏抿茶,「皇帝拿你当回事,哀家也不为难你。先下去歇着吧,晚上过来一同用膳,咱好好说说话。」 雪梨好悬没再就地跪下去! 她求助地望向谢昭,谢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先出去,她只好施礼告退。 退出紫宸殿,两份忧心就一同压过来了,把她压得死死的。 一是一会儿一同用膳的事,太后但凡想挑她的不是就一定挑得出来;二是阿杳现在还在殿里,她好怕太后给阿杳脸色看啊…… 虽然皇帝也在,但如果太后只是从神色上表露出不喜什么的,就连皇帝也说不了什么,阿杳却能感觉得到。 雪梨急得在殿门口团团转,想回殿又不能。过了一会儿,她一跺脚,朝御膳房去了! 御膳房里头,众人也都听说太后大驾到了。一个个直庆幸正经备膳的事是归尚食局管呢,然后就见雪梨冷着张脸过来了。 她大多时候都是笑着的,不然就是呆呆的,突然这么神色冷峻,弄得上下都异常紧张。 底下的宫女赶紧去请崔婉,崔婉进了膳间后还没来得及问,她就主动开了口:「让人去给尚食局回话,晚膳不劳她们了,咱给备!」 御膳房上下立刻都想给她磕头了! 女官您别闹啊!别自己往太后身上撞啊! 连子娴也过来劝她:「雪梨你别赌气……毕竟太后……」 「阿杳现在就在就在太后身边呢。」雪梨咬牙,「只有陛下在,她未必怎么样,但我怕她晚上会当着阿杳的面找我的麻烦。」 让阿杳看到就太不好了,即便皇帝会护着她,让阿杳看到她父亲和奶奶起争执也同样不好啊! 雪梨现在心里又慌又生气,就想把阿杳搂到怀里来,告诉她说外面的事跟她都没关系! 但这是不行的。所以她才会违心地跟阿杳说太后是个很好的人,为的不过是让阿杳别对她太抵触,继而让太后更疏远这个不沾亲的孙女。 现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太后不管怎么说都是陛下的母亲,他不明着跟太后翻脸,就远轮不着她跟太后翻脸。 还是先联手粉饰太平为好。 雪梨循循地静下一口气来。 她现在能做的,就是相信在她回紫宸殿之前,陛下能护好阿杳;而在她回紫宸殿之后,他们能一起应付住太后。 她把袖子一撸…… 让她自己跟太后抗衡她不敢,但有他陪着,她没问题! 「阿婉姐姐,帮我准备小炉、小锅,各三个,锅要铜锅。」她思量着咬咬唇,又说,「切红薯块、胡萝卜块、青椒块、妖芋块,山药切滚刀块、土豆切片,另备葱丝、姜末。」 四下里各有人应「诺」。 雪梨斟酌着续道:「备鸡翅中、鸡腿肉、猪小排、牛腿肉、鲜虾、去净刺的鲜鱼块……别的你们看着来,太腥的不要。」 她都说到这儿了,一时还没人想出她这是要做什么,只能一头雾水地按着她说的去备。 雪梨也没心思先做解释,她重重地舒了一口气后,拽拽苏子娴的衣袖:「走,帮我调酱。」 她简直都满心的大义凛然之感了! 御膳房里酱料齐全,雪梨拉着子娴挨个尝挨个品,然后再调到一起细品。自己尝着合口了,再翻翻手札瞧瞧有没有太后不喜欢的地方,小心得都不像在做饭了,倒像是在配药! 如此足足试了半个时辰。 雪梨品着碗里调成的东西总算露了笑容,忽地有人叩门,二人循声望去。 崔婉在门口道:「如是按人备的东西,多备一些,还有别人一同用膳。」 「谁?!」雪梨大惊。 崔婉却是一笑:「卫大人、七殿下、七殿下府里的易良媛,都到了。」 好嘞,救兵! 雪梨顿时有了底气,气鼓鼓地想:太后,您等着瞧吧! 紫宸殿里,陈冀江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各怀心思」。 皇帝就气定神闲地看奏章,乍看过去脸上是一行「这都跟朕没关系」,再细细瞧,眼底眉梢隐约透出一个「烦」字。 卫大人就在旁边饮茶,眼底冷得能冻死人。他能不生气吗?太后大驾进了洛安城他们才知道信儿,他觉得御令卫丢脸丢大发了! 七王满脸堆笑地陪母亲聊天,衣食住行饮食起居都聊一遍,陈冀江都觉得七殿下您好累。 第五十六章 再看易氏。 易氏是带着孩子进来的,孩子直接让乳母抱到了太后跟前,七王和太后聊天自也少不了聊这孩子。 易氏便正好把朝阿杳拍拍手:「来阿杳,七婶婶带你出去玩。」 平安帝姬一走,殿里可算松快了。 陈冀江瞧着,易氏可真是个明白人。她把小王子这么扔下一点都不用担心,孩子的亲爹在、伯父在,连太后都是亲奶奶,绝对不会让他受什么委屈。可是平安帝姬就不一样了,看太后刚才瞧她的那神色,陈冀江都担心这小帝姬是不是会察觉出什么来。 就这样,殿里说和睦也尴尬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了皇帝说传膳。 御膳房的宫人把晚膳一端进来,御前的宫人们傻了:御膳女官,您破罐破摔了啊? 谢昭挑眉:这呆梨子又干什么呢? 先进来的是五张小方案,直接在殿里摆开,陛下那边,有人上手把御案收拾了。 紧接着就进来了六个小炉,搁到案桌外侧正中的位置,点火。 然后铜锅进来,盖子盖着,瞧不出里面是什么。铜锅往小炉上一放,上锅的宫女就在旁边候着了,看样子有一会儿要上手的地方。 后头其他的宫人就都是上别的菜了,琳琅满目地把桌子摆满,但谢昭仔细看看:怎么都是凉菜? 什么盐水鸭、醉虾、卤鸡蛋、凉拌萝卜、凉拌腐竹、五香花生、酱香牛肉……荤素倒是齐全,那凉菜它也是凉菜啊! 最后又上了汤,拿盏上的,每案上一盏,唯有给雪梨空的那桌是两盏。这个倒是不问也知道,得给阿杳备一盏。 谢昭揭开盏盖瞧瞧,汤色乳白,里头有口蘑、油菜、白菜心,还有两片胡萝卜提色,正中央是片熬得绵软半透的东西…… 是奶汤鱼肚。 再扫一遍这一桌子东西,汤还不错,所谓奶汤是拿猪骨之类的东西熬的,熬完呈奶白色,顾称「奶汤」,算挺讲究。 其他都是凉菜……但还有个米饭搭着,让他不得不好奇眼前盖着盖子的铜锅里到底是什么。 谢昭抬眼觑觑太后的神色,吩咐宫人:「去把易良媛请回来吧,还有雪梨,看看她干什么去了。」 宫人应了声「诺」,出去请人。 易良媛好找,压根没走远,带着平安帝姬就在长阶底下玩呢。宫人过去一揖,说句「陛下请您进去用膳」就成了。 然后该去找雪梨了,陈冀江快步出来把那宫人一拽:「阮娘子在御膳房。但若万一太后待会儿问你起来你敢这么说,今晚就拿你给阮娘子屋里的宠物开牙!」 那宦官差点吓尿了! 谁不知道阮娘子的宠物它是只狮子啊…… 片刻后,雪梨跟着那宦官进殿了,俯首向太后一拜:「太后金安。」 「行了,坐吧。」太后口吻平淡,雪梨再叩首起了身,去左侧最末的空席,还未坐下呢,便听太后笑了一声,「这吃法,哀家在宫里这么多年都没见过。这是有人替皇帝拿晚膳的主意?」 雪梨一听心里就绷紧了。看来刚才并无人点出来这是她的主意……那她能希望现在也别把她推出去吗? 哪怕就算不推也是人人都心知肚明,那也跟挑明了不一样。 她强作「跟我没关系」地不多理,朝阿杳招招手,阿杳就从易氏身边跑了过来,她抱着阿杳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便听得皇帝道:「没有。朕听明轩君说过这东西,后来吃过几回。昨天又想起来,随口就让御膳房今晚上这个了。母后来得突然,朕也忘了这回事,就没再让他们改备别的。」 雪梨:……陛下反应真快! 皇帝这么说了,太后自不好直接戳破什么,只睇一眼那铜锅:「这到底是什么?」 话是问皇帝的,但站在太后身边等着侍奉的崔婉「下意识」地就给回了:「是焖锅,太后。」 而后崔婉微一颔首,六人身边的宫人各自将锅盖揭开,热气中,里面的鸡翅、鸡腿、牛肉、排骨等物已焖得半熟,旁边又有小宫女奉上调好的浓酱,浓酱往上均匀一覆,盖上锅盖继续焖。 就这么一揭盖子,自有香味随着热气散出来,玩累了的阿杳一下就兴奋了:「好香好香!」 太后目光冷一睃她,甫要开口,皇帝也笑说了句:「真是好香。」 然后七王应和:「嗯,很香。」 卫忱颔首:「御膳房好手艺。」 稍待片刻再揭开盖子的时候,里面的东西就都焖熟了。 肉类与浓酱融合的味道迎面袭来,因为加酱时肉只是半熟,酱汁刚好可以焖进去,又不会焖得太咸。旁边的宫女持勺将里面的东西翻拌一番,众人这才得以看到这各样肉类底下还垫着一层菜。 多是红薯、土豆、山药这种焖完之后吃着软糯入味的。但也无妨,若想吃口别的清淡些的菜……这不是还有凉菜吗? 而后太后先下了筷子,皇帝随之,众人就算开吃了。 谢昭夹了一片鸡腿肉搭着米饭吃,一边吃一边忍不住琢磨雪梨上这么一道到底是为什么——毕竟若论在口味上不出错,那还是平常的满桌子菜最挑不出错啊! 吃完鸡腿肉他又夹了片牛肉,吃完牛肉夹了个鸡翅,吃完鸡翅再打算夹块山药来的时候……谢昭一下子明白了! 这呆梨子聪明起来还真让他都有点跟不上,再转念想想……啧,把她逼成这样,她也是真不容易。 是以整整一顿饭的工夫,皇帝总忍不住往雪梨那边看。几乎每回看的时候,她都是在喂阿杳。 早先传她们过来的时候没叫奶娘跟着,现在就只能她亲手喂。虽然阿杳吃饭一向很乖,但小孩子吃饭到底慢,她就在旁边耐心等着,后来好像懒得来回换碗换筷子,就索性自己先不吃了,专心喂阿杳。 阿杳吃得是真的很开心啊!锅里的肉都嫩嫩的,焖过肉的酱拿来配米饭也很香,酱好像是咸的,但又透出点微甜,很合她的口味! 雪梨还担心鸡肉牛肉偏硬,她这么小吃多了会不舒服来着,打算喂几口意思一下就不让她吃了,回去再给她弄个蛋羹什么的。但看她吃得这么高兴…… 算了,就让她痛快一回。养小孩子要多注意是一回事,可她正高兴呢突然不让她吃了,闹得心里不痛快也不好。 整整一顿饭,愣没人说什么话。连七王都纳闷了:母后难道不是来找雪梨麻烦才叫她一起用膳的?怎么不吭声呢? 很奇怪啊…… 【卷三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御膳房的娘娘 卷一》作者:白糖罂 2、《御膳房的娘娘 卷二》作者:白糖罂 3、《御膳房的娘娘 卷三》作者:白糖罂 4、《御膳房的娘娘 卷四》作者:白糖罂 5、《御膳房的娘娘 卷五》作者:白糖罂 6、《御膳房的娘娘 卷六》作者:白糖罂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