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膳房的娘娘 卷四》 第一章 【正文开始】 沉寂的晚膳用完之后,卫忱、七王、易氏告退,皇帝说他要看奏章,宦官也确实捧了好几大摞奏章进来,太后可算不好再多留了。 「恭送母后。」皇帝一揖,之后还很和气地给太后说了个解闷的法子,「母后若想找人说说话,朕可以知会太妃们一声。」 「不用了。你忙你的。」太后依旧寒着张脸,没什么好气地走了。 紫宸殿上下都可算长喘了口气! 谢昭一回身,赶紧扶还在施大礼恭送的雪梨起来,雪梨也不知是因为一口气悬得太久还是好久没行过这种下拜的大礼,猛一起身,眼前一黑就要往下栽。 「雪梨!」谢昭一用力将她扶稳,看看旁边的阿杳,笑说,「阿杳,父皇让宫女送你回去好不好?你娘今天辛苦了,父皇陪她待一会儿。」 「好……」阿杳的声音软糯甜长,点点头,马上有年长的宫女过来揽着她走了。 雪梨揉着太阳穴一边缓神一边等她们走远,待得她们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声音也听不到了的时候,她的鼻子一下就酸了…… 这一下午真是吓死她了!明明知道对方看她不顺眼还得硬挺着,因为对方是太后! 刚才她挺得住,是因为根本没工夫多想「挺不住」这回事,而且大有点「为母则刚」的劲头,觉得说什么也不能让阿杳觉出什么来。现在人一走,她心里的情绪简直如同山石崩塌,难受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半点声响都没有地就往他怀里钻。 「好了好了。」谢昭搂住她,抚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抚了好久之后怀里才可算出了一声:「呜……」 真是难为她了。 谢昭把她紧紧环在怀里,声音轻轻地在她耳边哄着说「没事了没事了」,她却被他这话弄得眼泪越涌越厉害,抽噎得不能自已! 雪梨也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了。在他怀里缩了一小会儿就挣出来,退开两步自己闷头抹眼泪:「我没事。」 「进去说。」他揽过她带着她往里走,在内殿未停,直接进了寝殿,转头吩咐陈冀江,「让御膳房送些吃的来,按她的口味做。」 陈冀江领了命就去了,雪梨泪眼朦胧地望他:「我不饿……」 「你刚才都没怎么吃。」谢昭眉头微蹙,不由分说的口气。握着她的手在榻边坐下了,衔着笑给她擦眼泪,「行了,脸哭花了就不怕阿杳看出不对了?」 「不给阿杳看!」雪梨自己也又抹了一把,转身就往榻上爬,「我不走了!」 谢昭一下子就笑出来了! 虽则本也没打算让她回去,但这话从她自己嘴里说出来那不一样啊! 这个呆梨子脸皮一直薄,都一个月下来了,别管他找她去还是叫她过来,她准是脸红扑扑地见他的。 冷不丁地听她说了这么句「言简意赅」的话,谢昭笑完之后就知道她今儿是真扛得太累了。 累得脸皮薄都顾不上了,就想跟他待着——罢了,这也挺好。 于是宫女送宵夜进来的时候,就看到陛下和阮娘子都坐在榻上,陛下背靠着墙、雪梨倚在陛下怀里。 两个宫女头都没敢抬,把小榻桌往床上一支,宵夜摆上去,赶紧福身退到一边。 过了好一会儿,听见瓷器微响的声音,二人才敢稍抬了抬头。 一瞧,阮娘子还是倚在陛下怀里,脸上泪痕还没干呢,人倒是笑了。 陛下拿瓷匙舀着碗里的小馄饨喂她,喂完了还问:「好吃么?」 「嗯!」雪梨一边吃一边点头,手指在他腰上戳戳,「陛下吃一个?」 「我吃饱了。」他一笑,放下瓷匙又拿了个豆沙包给她。 雪梨连起都懒得起来,接过豆沙包就直接靠在他怀里吃。 好累啊…… 不过豆沙包好香! 她闭着眼睛啃,吃完了之后他再递东西过来,她就不吃了:「想早点睡,吃太多直接睡要不舒服了。」 越活越知道讲究了。 谢昭想着一哂,叫宫女服侍她盥洗去,自己先行躺下歇会儿。 双眼一阖,他不由自主地开始想事,细想下去,心里居然很有点佩服她。 还是挺有魄力的…… 对付太后这事上,他小时候一直在服软,后来继了位、自己慢慢强大起来了,便开始直接和太后硬顶,针尖对麦芒。 而她今天的这个路数,是他从来没试过、甚至也没去想过的。 她用她的一技之长,把太后原本打算找她麻烦的一顿晚膳变成了她自己独占优势的地方。 她对膳桌上的规矩不熟,太后肯定能挑出她一大堆错来——或者就算她熟,太后也还是能吹毛求疵地挑出错来。 连惠妃都没少被这个刁难。 但她这焖锅一上,晚膳的风格都完全变了,成了太后对这吃法全然没经验,她就显得不那么没底气了。 菜式安排上也真是小聪明用尽。 按理说一个焖锅没关系,配菜的话大可以凉菜热菜都配几道,她全上的凉菜。 谢昭刚开始没觉得什么,后来细一琢磨…… 估计是她最终也没闹明白「离得远的菜不能夹」的这条规矩里,到底是多远的菜算「离得远」,所以索性都配凉菜——谁闲的没事吃一肚子凉菜啊?直接不吃倒是没什么大不了。 别说,就连七弟易氏明轩君都只盯着焖锅吃来着,太后自己都没怎么动凉菜。 这么一来,也就没人多管什么「每样菜只能夹三筷子」的规矩了。 就焖锅一个热的,只下三筷子?母后你吃一个我看看! 这个梨子…… 谢昭回着味哭笑不得。还真有她的,原本他都打算好了,为护她,膳桌上他免不了再跟太后硬碰硬一回。 谁知她这么小聪明一耍,别说太后了,整个晚膳上的规矩都顺着她的心思走。她不紧不用担心被太后挑错,还可以自己吃得自在。 ——至于最后还是没怎么吃,那主要是照顾阿杳来着,另一回事。 雪梨沐浴回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块帕子继续擦半湿的头发,甫一抬头,就看他笑看着她。 「看什么……」她双颊一红,低着头拐弯往妆台走,坐下身,等宫女帮她梳头。 谢昭低一笑下了榻,径自拿了妆台上的牛角梳子,挥手就让旁边的宫女退下了。 雪梨傻眼看着他在自己身后笑意满满,梳齿刚一触到头皮她就反应过来,一个激灵之后面红心跳地双手捂脸:「干什么啊!」 为什么要突然过来帮她梳头嘛…… 还笑得这么……温存…… 「啧,刚发现自己娶来的姑娘比我从前以为的还要好。」谢昭在她身后说得一本正经,雪梨刚要从脸上拿下来的手立刻又捂回去了,原本微凉的手心都被双颊烫得发暖了! 谢昭从镜中笑看着她的羞赧,好像突然就明白了史书里的帝王专宠都是怎么一回事。 「专宠」这词说来,就让人觉得是昏君作为,鲜有人把这话跟「专情」贴上,只会觉得做出这样的事的皇帝不顾大局。 但实际上…… 没有人会主动想当「昏君」,为什么依旧这样一意孤行,大约只有做出这事的帝王自己心里明白这是什么感觉。 第二章 没有什么大道理可说,甚至并不需要刻意地给自己「一心一意待她」的念头。只是在有她之后,他眼里就再也看不进去别人了,连像从前一样为了维持和睦时常去后宫看看都变得难以做到,他好像被施了咒一样,执拗地不想有任何一个旁人搅合在他们之间。 个中理由,他也说不出。也许是因为她总冷不丁地让他有些意外惊喜,又或者,只是因为不经意间,有许多时候就像现在这样…… 他左看右看,只觉得她什么都好。让他看她一眼,就顾不上别的了。 第二天上午,雪梨起床后收拾妥当准备回小院,到了内殿一看,才发现阿杳正在皇帝桌边吃早膳呢。 御案分出了一小半给她,摆了各种吃的。祁氏在旁边喂着粥,阿杳自己拿各种包子蒸饺花卷吃,吃开心了还要伸手举着让父皇尝。 谢昭就配合地咬一口。 雪梨看见的时候,她就正举着一个咬了一口的小烧麦喊「父皇」呢,里面的米粒噼里啪啦地掉在案上,她赶紧过去挡,笑哄阿杳说:「乖哦自己吃,你父皇忙着呢。」 谢昭听音看向她一笑:「睡醒了?」 「嗯。」雪梨揉着眼睛点头,他就要让宫人再给她传膳来,她扫一眼阿杳面前这堆东西,随意道,「不用啦,我跟她一起吃。」 倒是完全够吃,再来一个人都够吃。于是谢昭也没再多说什么,叫人添了椅子碗筷,雪梨盛了豆浆来喝了两口,又夹了块蓬蓬松松的枣糕,咬了一口,问他:「陛下怎么这会儿让阿杳过来了?」 肯定不是阿杳自己闹着要过来的,那是有什么事? 谢昭一哂:「你想不想出宫玩玩?」 「出宫?」雪梨一怔,这问题来得有点突然啊。 然后谢昭便告诉她小院那边已经给她收拾行李了,也知会御令卫护送了。他让她先去七王府跟易氏道个谢,然后可以回家、或者去卫府住几天,想在洛安城玩一玩也可以,反正有御令卫护着,不会出事。 雪梨想想,跟易氏道谢是应该的。 二人也就是今年年初的时候算交了个朋友而已,之后没怎么打交道,交情其实不算多深。但昨天太后上门找她麻烦,人家愿意在她不在的时候出面替她护孩子,这个谢是值得登门一道。 至于去家里住几天还要在洛安玩一玩什么的…… 雪梨望一望他,又看看旁边的阿杳,而后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陛下可是有什么事么?」 话里的小担忧十分明显。 谢昭一扭头就看到她的脸近在咫尺,衔笑将笔杆敲在她额上,同样低声说:「也不算。但太后在宫里,我怕她总想去找你的麻烦。你们出去避一阵子也好,再说,你都八年没回过家了。」 这倒也对! 雪梨就不再过问什么了。 对之前婚约的事她有怨归有怨,但若问她想不想家,她或多或少还是想的。再则,陛下明显是想把她支开再好好应对太后嘛!那么不管他是为了护她还是只是觉得她不在他可以料理得更得心应手,她都该配合他这一回。 于是安心地用完早膳,雪梨倚在皇帝肩头好生赖了一会儿,既算消食又算道别,然后就领着阿杳走了。 她跟阿杳说:「娘带你去见外公外婆还有两个舅舅哦。」之后又免不了解释一下「外公」「外婆」「舅舅」间都是什么人物关系、和娘又是什么关系。 回到小院的时候,她才发现这阵仗好像大了点…… 不是就出去「一阵子」吗?最多也长不过一个月吧?装了十几只大箱子的这都是什么啊! 她傻着眼找来白嬷嬷问,白嬷嬷笑着解释:「哎哟!娘子您就甭操这个心了,这都是按规矩办的。一是您跟了陛下,出去时该有的排场不能缺;二是您从前也没出过门,该用的东西不多备上点,万一不够用了怎么办?您就放心吧,没事,啊。」 白嬷嬷的意思是,如果用不上大不了原封不动地拉回来,比缺了东西再差人回来取方便多了。 很有道理。 雪梨听了这个舒一口气,这就带着阿杳又出去了,再到外头一看,她又这回来了,再问白嬷嬷:「这是要跟多少人啊?」 白嬷嬷又笑了:「我给您看院子,另外小全子留着照看鱼香,剩下的全跟去。」 雪梨:「……」 算了不问了,白嬷嬷肯定又想得比她周全。 她能做的就只剩下到堂屋里一坐,安安心心地等收拾妥当后启程了。旁边,阿杳搂着鱼香正道别呢。 阿杳揉着鱼香脖子上的毛说:「我去看娘的爹和娘!你等我回来啊!」 鱼香瞅瞅她,从趴着改成侧躺着,好像想让她摸侧边的毛。 阿杳就又往旁边蹭蹭去摸它侧边的猫,又说:「你要听话!」 鱼香「呼」地出了口气,雪梨和阿杳都自行想象这是答应了。 晌午之前,一行人离了宫。浩浩荡荡足足二十辆马车。 雪梨带着阿杳乘一辆,豆沙和祁氏在里面伺候。 往后,她身边的宫女们一辆、宦官们一辆、阿杳身边的宫女和奶娘一辆,再后头就全是行李。 出了宫门即听到一阵混乱的马蹄声从周围各处响起,雪梨揭开帘子刚要看,外面的声音想起来:「娘子,臣御令卫北镇抚司百户时湛,奉旨护娘子周全,娘子有事吩咐便是。」 雪梨稍作颔首:「多谢,这些天有劳大人。」 她们是先去的七王府,毕竟七王府就在皇城里,最近。 府里也早得了信听说她要来,早早就有下人在外候着了,马车刚一停她就先受了好大一番礼,心里觉得特不好意思——她明明是来道谢的啊! 然后下人迎着她进去,过了府里的第二道门,易氏迎了过来,一见她就笑:「多大点事?还专程来道个谢,不拿我当阿杳的婶婶看啊?」 这是客气话,雪梨就赶紧跟她客气回去,说哪里哪里昨天真的多谢啊,我在后头还一直为阿杳提心吊胆的呢。 ——也是实话就是了。 之后她去易氏住处的堂屋跟易氏小坐品茶,阿杳被奶娘领去西厢房看谢测,她就一直听到阿杳在「阿测阿测」地喊得特别兴奋,很怕阿杳扰得阿测睡不着觉。 阿测这么大点的孩子,大部分时间都是要睡觉的! 于是她就想去把阿杳抱出来,倒是易氏拦她说没事,易氏一脸轻松:「阿测要是被闹得睡不着早就哭了,这是乐得被姐姐逗呢,随他们去。」 再说还有奶娘看着。雪梨也就作罢,二人都抿了口茶,易氏突然压声凑过来:「哎,你什么时候自己给阿杳添个弟弟,就好了。」 雪梨蓦地脸红:「怎的突然说这个……」 「啧,我这是实话。」易氏坐得近了些,跟她说,「你瞧瞧昨天那出,你我同样都是太后的儿子的人,她怎么就看你不顺眼?因为我有阿测啊……而且你想想看,殿下在先帝的儿子里行七,陛下可是长子,底下的弟弟们都有孩子了,他这当长兄的还没有,你自己不急也替陛下急一急嘛!」 雪梨知道易氏这是为她好呢。 第三章 可这个她就算着急也没用嘛,说了也白说,她就只能笑骂易氏管得多,易氏也说得得得是我多管闲事,我就是提醒你一句你还骂我。 反正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坐了小两刻的样子,阿杳开开心心地跑出来了,往雪梨腿上一扑说:「娘,弟弟要睡了。」 雪梨正好领着阿杳告辞,省得再劳易氏招待她们用膳了。 易氏送二人出了府,又目送着她们离开,长长的车队在眼前渐行渐远。易氏叹了口气,肩头便被一揽。 「殿下……」她睇了谢晗一眼,就势倚过去,默了一会儿,说,「我劝了。可她那话也对,这事又急不来。要是着急就管用的话,那么多嫔妃搁着,陛下早不知道有多少孩子了。」 「随缘吧。」谢晗也是叹气,摇一摇头,「好在皇兄和雪梨都还年轻着,也不用太着急。母后那儿……反正我也会跟她顶着。」 易氏便点点头,二人同时再叹一口气,一起转身回府去了。 雪梨坐在马车上稍想了想易氏的话。 其实她心里也知道,谢昭多少是会着急想要孩子的。尤其是皇子,他是皇帝嘛,早晚得立太子啊。 可是这事又确实急不来。再说,御医早给她瞧过,说她身体挺好的,什么都好,那她连吃药进补都用不上,只能等着天时地利人和呗。 所以孩子早晚都会有的,那她也不急这一时了,最好让她再安心照顾阿杳一阵子,阿杳现在还太小啦! 结果嘛……她这当娘的满心都是先把女儿照顾好再想要儿子的事,旁边的阿杳一口一个「阿测好可爱」「阿策好乖」「阿测好小」——满眼都是对弟弟的喜欢啊! 啧,早晚让你有弟弟妹妹,到时候你可别嫌烦。 雪梨一边这么笑想一边揽着阿杳休息,过了不大一会儿,阿杳就伏在她怀里睡了,她透过车帘的缝隙瞧见马车驶出了皇城,外头却还是静静的。 「时大人?」她奇怪地唤了一声,问说,「今儿是有什么事么,这么安静?」 时湛驭着马一笑:「没什么事,提前一刻工夫净街了。娘子自己出去跟随着陛下出去不一样,圣驾若经过,起码一个千户所是要在旁护驾的,娘子身边就一个百户所,净街确保周全为宜。」 ……太谨慎了吧?! 雪梨觉得一百个人护她们这十几个人已经够夸张了,居然还要提前净街,弄得她心里颇不安生。 净街后的安静一直持续了半个多时辰,直至马车缓缓停了,雪梨才又听到点车轮声和马蹄声以外的声音。 外头有人说:「来了来了!梨子回来了!」 她也听不出这是大哥还是二哥,揭开车帘看看,人又已经跑回院子报信去了,弄得她看也看不着。 就只好先下车了。祁氏先抱着阿杳下去,然后雪梨自己一跳,里面的人正好又一起出来,忙喊了句:「慢着点!」 这回能知道谁是谁啦。两个哥哥一起出来的,高一点的是大哥阮松,他和皇帝同龄,矮一点的是二哥阮柏,比皇帝小四岁、比她大四岁。 雪梨抱起阿杳,教她叫大舅叫二舅,两个哥哥稍有那么点尴尬,看着阿杳又喜欢又不敢碰,最后阮松把伸出来的手探到脑后兀自挠头说:「这是小帝姬是吧……」 雪梨吐吐舌头:「大哥别紧张。陛下这是特意让我回家来看看,别弄得那么生分。」 阮松阮柏这才轻松下来些,迎着妹妹进去,一边走一边跟她说全家到了洛安的这些事。 他们在这儿置的宅子不小,人人住得宽敞还余了好几套院,而且下人齐全。这是谁给置的,雪梨问都不用问。 另外在城外还有地。阮松说本来还是雇好了人耕种的,但爹连带他们两个都是一直和庄稼打交道的,来了洛安这好地方也还是闲不下来,就只留了两个人帮着打杂,主要还是自己料理。 「今儿知道你要回来,爹才没去地里。」阮松说着领她往里走,途经花园的时候遥遥看见一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朝他们跑过来,口中叫着「大哥二哥」,但到了离他们还有一两丈的地方,她一下子停了。 小姑娘望望她,特别犹豫:「你是、是姐姐吗?」 雪梨一愣。 她进宫的时候都八岁了……哪冒出来个比她小两三岁的妹妹啊? 阮柏稍有点窘迫,咳了一声,拽着雪梨往旁边避了避:「我跟你说啊……这个是……」 他朝后面看了看,续道:「当年你进了宫,爹娘越想心里越后悔,但又没办法。后来我和大哥在外头碰上她,跟着家里逃荒到咱们村被扔下的,就把她留下了,算安慰安慰爹娘。」 那这……到底算做了个好事。 雪梨心里微微发酸,说不出到底什么情绪,缓出一笑走回去在那小姑娘面前蹲下:「我是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啊?」 「青梨……」小姑娘看着没见过面的姐姐有点怯,雪梨又一笑,一手拉着阿杳一手牵着妹妹接着往里去。 到了爹娘住的地方却只见到了母亲高氏,细一问,爹在后院杀鸡呢。 高氏说完皱着眉头直说叹气:「我跟他说了你在宫里头不差这一只鸡,让他好好跟这儿待着等你过来。他倒好,眼看着时辰不早了吧……觉得这鸡还得杀,理也不理我就去了。你说这多讨厌,杀完鸡弄得一身血味他就不怕吓着你!」 ……这点上真还是老样子! 雪梨就记得小时候娘很护着她来着,其中一件事就是爹每回杀完鸡鸭猪羊什么的都要被娘堵在外头至少半个时辰不许进屋,那会儿娘骂爹说:「出去吹吹再进来!一身血味不怕吓着你姑娘!」 雪梨回想着眼睛一红,转瞬又笑了,高氏也是同样的复杂神色,让她坐着歇了会儿就领她去给她留的院子,路上边走边说:「不是娘不给你布置啊……宫里今儿早来了人说你什么都自己带,除了床和柜子桌子留下之外其他都搬出去了。你自己瞧瞧吧,想再添什么说一声,我们再去给你找也行!」 雪梨笑着答应。进了院子一瞧福贵他们已经收拾着了,彭启钟彭启钰两个正忙着往里头搬箱子,一见她们进来,赶紧放下箱子过来见礼:「娘子、夫人。」 「你们忙你们的。」雪梨轻哂道,「这是我自己家,晚上也没什么事,你们要是想去城里走走也随意,别招惹麻烦就行。」 彭启钟彭启钰听了当然高兴,宫里头混得不好的宦官没什么机会出门,二人赶紧道谢,高氏也跟他们客气寒暄了两句,然后拉着女儿进了屋。 高氏瞧瞧外头,问她:「这都是专门陪你回来的?」 「不是……」雪梨摇头,觉出母亲问这个可能是有体己话要说,指指阿杳示意奶娘带到侧屋去歇着,然后才跟高氏解释,「今儿来的都是平常就跟着我的人。娘你不用紧张,我们平日处得都挺好的,他们也知道轻重。」 高氏松气地点点头,神色看上去却有点为难。 「怎么了,娘?」雪梨关切地问着,拉着母亲一起坐下,又道,「家里有什么难事么?说来听听,我若帮得上忙可以试试看。」 第四章 「没有没有,家里都挺好的。」高氏连连摆手,凝神看了她一会儿,叹气,「我啊……我是想提前跟你说清楚,你以后常回来瞧瞧没事,娘也想你呢,但你可记住了,别给你哥哥妹妹太多好处,小物件拿来送送图个开心也就得了,你可不能拿太贵重的东西给他们。」 雪梨一听,就不懂了:「怎么……」 「咱们家,一辈子没过过富贵日子。」高氏苦一笑,「我是觉得,眼下好日子来了,我们就好好过,但再多的可不敢再要了。人呐,心思都会变,越不劳而获越不知足——我怕你在宫里供家里太多,把我们一个个都惯出毛病来,胃口越来越大,早晚给你惹上麻烦。」 雪梨恍然一悟,心下思量着,高氏还继续在她耳边说着:「要算起来,是爹娘对不住你,你日后过好自己的日子是最要紧的。这些话,娘跟你两个哥哥也说过,他们也知道自己是什么出息,绝对是不敢动要你捧上天的念头的。青梨呢还小,这会儿到了洛安过几年好日子,也算见过世面了,嫁得不会差……你啊,你就好好顾着你自己的事,听话。」 家里是怕给她添麻烦,未雨绸缪把话先说敞亮了。 雪梨听得心里不是滋味,按说爹娘都是庄稼人,本是没本事去想这么长远的事的,眼下想到了,可见还是来洛安之后经历了些什么提了他们的心弦。 这些听上去是明面上的道理,不知道他们是琢磨多少个日夜才琢磨稳妥的。 雪梨叹了口气,又笑一笑,叫了豆沙进来。 她吩咐豆沙:「原本备的礼都免了。你拿点钱去布庄,挑几匹布回来,给我娘和青梨裁两身过年能穿的衣服……再从我那儿挑两支平日能带的银钗子给青梨吧,这就行了。爹和哥哥那儿,告诉福贵去买些茶叶和点心,我爹爱吃咸的。」 「诺。」豆沙应完一句废话都没有地就去照办了,高氏这才彻底地舒了口气,握一握女儿的手,又说:「那你先歇着,晚些时候,可以让你哥哥家的孩子来陪阿杳玩玩,我让你嫂嫂过来看着,绝对不会让他们欺负阿杳的。」 「好。」雪梨点点头,送走母亲之后叫来时湛,对时湛道:「有劳大人跟宫里回个话,告诉陛下我平安到家了。」 「已回过话了。」时湛拱手一揖,略上前了半步,又道,「陛下特意嘱咐,娘子近来想去哪里都不必有顾虑,御令卫护着便是。」 「嗯,我知道。」雪梨颔首应下,静了片刻之后,心里却突然惴惴不安的。 他把她护得这么好,还想让她玩得开心……可是他在宫里应付得怎么样,她一点都不知道。 那是他母亲啊,他必然不能来硬的,估计气闷的时候会不少。 他可千万别气坏了,也别气得不好好吃饭…… 雪梨胡思乱想着蹙了眉头,转身往屋里走的样子多少有点魂不守舍,弄得身后的时湛一脸茫然。 「娘子?」芝麻刚好进来收拾床榻,见她神色恹恹也是一怔。 「唉……」雪梨长长的一声叹息,「帮我备纸笔来,我给陛下写封信。」 忙了一下午才收拾停当,晚饭之后雪梨觉得挺累,就早早盥洗了,穿了身料子轻软的交领襦裙上床,给阿杳讲故事听。 阿杳今天也玩累了,外加路上折腾耗体力,往她怀里一歪就乖乖地不吭声了,缩在被子里听着故事,哈欠越打越频繁。 豆沙端着盥洗的水出去倒,到了院子里一看,门口有个身影探头探脑的,另还有个人在旁边站着说什么,眉头一蹙走过去:「谁……」 刚说了一个字就猛收了声,豆沙看清了来人笑道:「是二小姐啊。」 门口确是阮青梨,旁边跟她说话的是芝麻,豆沙便问芝麻是怎么回事,芝麻回说:「二小姐说想来看看娘子和帝姬,我说娘子这会儿已经睡了。」 芝麻说完,还没待豆沙再开口,青梨便主动说:「我、我明天再来……让姐姐歇着。」 豆沙倒拦了她,一笑:「二小姐等等,我先进去问问的,娘子还没睡呢。」 于是豆沙便把倒水的事交给芝麻,自己折进去问了,片刻后出来请青梨进去。 雪梨和青梨到底不熟,大概的「待客之道」还是要讲究一下,便吩咐去端几样点心来,茶倒是没上,让看看有没有酸奶什么的。 豆沙就叫上杏仁去了侧间,有几食盒的点心和糖是今天早上出宫时带着的,怕雪梨路上饿,但雪梨也没吃,这会儿上过去刚好。 于是豆沙做主拿了一碟子山药糕一碟子芸豆卷,想想又搭了一盘咸的小麻花。酸奶得跑去厨房要,福贵亲自去的,回来之后说没有酸奶,给端了碗绿豆汤,说多加了蜂蜜。 也行吧。 豆沙就和杏仁一起端着往正屋去,刚一出侧间的门,芝麻迎上来:「姐姐……」 「嗯?」豆沙睇一睇她,「我们两个去就行了,你歇着吧。」 芝麻就有点急,眼看着二人就要过去,向豆沙深蹲一福:「这趟姐姐让我送吧,我以后肯定少说话多干活,不那么碎嘴了!」 芝麻这是自己觉出不对来了。 小院里不算拨给平安帝姬的清夕听菡,一共就五个宫女。五个人里豆沙是先过来的,她和杏仁她们四个是同一拨,近来芝麻发现自己混得太不济了。 在宫里头混,不是说跟了个好主就算混出头了,手上的差事也得好才有用。现在雪梨跟前的事……豆沙算个拿主意的,杏仁明显是被豆沙提着,什么事都一起干。蜜枣呢,好像相对少些,但一早一晚帮雪梨梳妆的活都是她的,至于红糖基本不露脸那是年纪还小另算。 芝麻认真地数了一遍,自己手里的事最琐碎,而且多半还是在外头的,比如要换的水端出来了让她帮着倒一下啦、娘子要下厨让她去取个食材啦什么的…… 偶尔让她进去上个茶就算顶天了,可上茶这种活还不是上完就走?没有多待的必要啊! 芝麻从明白这个事后心里就不安生,她不怕这会儿一时不得脸,但她怕以后小院里人会越来越多,这会儿不能显出来以后就更没她的好了。 于是她去问过白嬷嬷,白嬷嬷听完跟她说:「你啊……急也没用,你这丫头话太多太贪玩,换了我是豆沙,我也不敢把你往跟前搁。娘子天天跟陛下处着,多少人盯着看着呢?里头的事传出去一句都能惹出大麻烦来,不让你去那是为你好。」 然后芝麻悔死了啊! 直骂自己不懂事! 所以她最近都可听话了,听话得都快把自己闷死了。但豆沙还是不把她往前安排,她就有点忍不住了,这才直接过来跟豆沙开的口。 看她在跟前这么一郑重施礼,豆沙也扛不住,想了想,就把自己手里的东西交给她了,还安慰她说别心急,日后懂事点,姐姐们记着你呢。 芝麻这才松气,和杏仁一起端着点心进去了。屋里,阿杳已经睡了,雪梨正和青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第五章 青梨对这个在宫里的姐姐满是好奇,东一句西一句地问得特别特别多,倒没打听什么大事,但一副恨不能把皇宫这个地方的衣食住行都问个明白的小模样也是让雪梨哭笑不得。 ——比如她问雪梨,宫里那么多人,一年要做多少套新衣服啊?要多少人一起做啊? 雪梨心说我怎么知道!我一个御膳房的,去管尚服局的事会被尚服女官瞪死的吧! 是以这会儿一看见芝麻她们进来,雪梨松气了,正好把点心往青梨面前一推,然后指指芝麻说:「这个芝麻姐姐爱到处聊,你去问她,她知道得比姐姐多。」 青梨两眼放光地看向芝麻。 刚刚跟豆沙承诺以后再也不碎嘴了的芝麻:「……」 宫中,紫宸殿。 尚食局来问了第三趟了,传不传膳了啊?再回锅热就不能吃了啊! 御前上下也是很头疼。 陛下刚跟太后较了一场劲,原因是今儿晌午的时候,太后把惠妃叫去长乐宫好一顿训。据说还罚惠妃跪了半个时辰来着,陛下赶过去的时候,惠妃站都站不起来了。 陈冀江好生回想一番,几年了,头一回看见惠妃夫人往陛下怀里扑——陛下想扶她起来来着,结果惠妃夫人脚下不稳直接就撞陛下怀里了,缓了半天都没缓过来,后来来了四个宫女才可算把人扶走。 惠妃无缘无故伤成这样,皇帝当然不能不吭声,当场就在长乐宫里跟太后吵起来了。 皇太后指责惠妃不明事理,皇帝把人放在紫宸殿后她也不管,说她不配管六宫;皇帝说这事您怪不着惠妃,是朕自己的决定,您罚惠妃简直无理取闹。 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争得挺凶,在场的宫人全吓得跪下了。之后皇帝先送惠妃回了柔嘉宫,然后自己就回紫宸殿闷着,也不叫人进去,更没想着传膳。 这情况,连陈冀江都不敢进去劝了。 这不只是母子间的争执,还牵涉了阮娘子呢。谁知道陛下现在心情多糟啊? 太后也是的,近年还真是越来越有「无理取闹」的劲头了。看阮娘子不顺眼您过来跟陛下理论没错,去拿惠妃夫人出气这不是欺负人么? 陈冀江心里这个烦,一边腹诽一边等着。刚才宫门那边传话说有随阮娘子出去的御令卫来禀事,他想想,没叫人进来,只让徐世水去细问问什么事,晚些时候再禀。 等了小半刻,徐世水回来了,快步行上长阶,在陈冀江面前一揖:「师父,那御令卫是来送信的,说是阮娘子写给陛下的。」 他说着已将信封奉了上去,陈冀江睃了一眼蹙蹙眉头,把信接了过来。 他先看信是不行的,只能猜猜信里写了什么再决定要不要现在呈进去。细想想,阮娘子今儿是先去七王府再回家,估计没什么糟心事,应该就是报个平安?或者想陛下了,随便写点什么,想看个回信? 咝……真够腻歪的! 陈冀江自己都被后一种猜测腻歪得牙酸。再掂量一番之后决定送进去,没准陛下看了心情能好点。 陈冀江拿着信就进去了,从外殿到内殿,静得一点动静都没有。他推门进了内殿之后,半点都不敢多耽搁,脚都没停就先说了:「陛下,阮娘子那边送了封信过来。」 ……送信? 皇帝眉头微挑,示意他呈上来。接到手里撕开信封撑开一看,足有五六页纸。 刚走一天,这是碰上什么事了?在七弟府里出了事还是家里的事? 他有点紧张地将信拿出来,展平,拿在手里细读。 甫读了两行,皇帝就「嗤」地一声笑了。 这个呆梨子……没点正事啊! 她先说了去七王府的事,说自己和易氏聊得挺好,阿杳和阿测玩得很开心,阿杳可喜欢阿测啦,在马车上还一直念叨阿测好,以后可以让他们常见见面。 然后她说,我会照顾好阿杳哒,你在宫里处理事情也别把自己逼得太狠啊,好好吃饭别喝闷酒,伤了身子不值当的! 接着说起家里的事,她说刚开始有点生分的感觉,后来就慢慢好了,明天会让阿杳见见她两个哥哥的孩子。还说她娘为她想得很细致,进门就叮嘱她别为家里做什么,家里不想给她添麻烦。 这一段完了之后她又说,你看你看,家里的事还是冷静下来慢慢说为好。你别太着急啊,好好吃饭别喝闷酒,没胃口就让御膳房做点合口的东西,好歹吃一些! 之后又说了说近来的打算,什么打算在家里多住几日然后再去看看卫忱,还说打算让阿杳去逛逛集市,难得出宫一趟要四处走走。 末了又是你别总生气哦,要好好的,我还想让你带我再逛逛呢,你要是把自己弄病了怎么去啊?好好吃饭别喝闷酒…… 就这点事她写了五页半! 谢昭越看到后面笑容越明显,能瞧出她这是想劝他又不想显得太沉重,就东一句西一句地扯扯家常再劝两句,也亏得她还每次都能绕回来。 不过这也写得忒白话了。谢昭心里揶揄着,估计再过两年,阿杳都能比她文采好…… 行吧,好好吃饭别喝闷酒。 谢昭啧啧嘴,跟陈冀江说:「去御膳房叫个膳吧。」 哎?! 陈冀江赶紧竖着耳朵听命,不知道陛下想吃什么。 皇帝想了想说:「昨天雪梨弄的那个焖锅来一个吧,配米饭就好。」 陈冀江:「……」 突然有胃口了也就算了,还张口就要这么实在的东西,这信里到底写什么了啊?! 这阮氏,越发神了啊! 第二天一早,两个嫂嫂就带着孩子来了,大哥有一儿一女,儿子六岁、女儿四岁,二哥是两个儿子,一个五岁一个三岁。 四个孩子都比阿杳大,但又还都是小孩,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孩子的阿杳一见就兴奋了,伸着小手就要朝姐姐去,然后五个孩子迅速玩成了一片。 小孩玩得开心大人看得也乐,就是辛苦了奶娘,很怕阿杳伤了碰了,只好一直在旁边盯着。 将近中午时他们才可算玩累了,阿杳爬到雪梨腿上一歪,打着哈欠:「娘,我想吃双皮奶。」 哎? 雪梨想想,倒是不难,正好给孩子们都做点好了。 一行人就都往厨房去了,孩子们是知道有好吃的很高兴,两位嫂嫂则是想看看御膳房出来的手艺。 其实因为怕她吃不惯,这回家里还特意从外面请了个大厨来着。她们到时大厨就正忙着做午膳呢,雪梨一扫案上的食材:「鱼香肉丝?」 「哎,是是是!」顾大厨赶紧应,然后就接着忙手里的活。 雪梨就去做双皮奶。这东西好做,取蛋清搅匀、过筛,加糖,然后热好牛奶,等牛奶放温了把加了糖的蛋清往里一倒,调匀,上锅蒸就行了。 步骤太简单,而且因为阿杳爱吃,她已做得不能再熟练,不过片刻就弄好了,往锅里一搁,等着蒸好。 干等无趣,雪梨就在厨房里四处看看,看着看着,她突然心里就痒了…… 做鱼香肉丝的东西都已经切好了,胡萝卜丝青椒丝冬笋丝肉丝分别放在盘子里,雪梨看着胡萝卜丝粗细不一就特别扭。一时没说什么,扭头走去别处,然后心里总想那个胡萝卜丝…… 第六章 越想越觉得看不过眼,最后雪梨实在没扛住,默默去放菜的架子上拿了两根胡萝卜、两根冬笋下来。 这厢顾大厨正哼着小曲调着鱼香料呢,乍闻后面咣咣咣地刀落飞快! 众人一并循声望去,顾大厨连带两位嫂嫂一同傻眼。 一群孩子:「哇……」 雪梨手起刀落,速度快得都快让人瞧不清了,切出的丝还一根根都粗细一样,最后一削头尾削齐长短,她把切好的丝往盘子里一盛,端给顾大厨,堆笑:「师傅,您用这个吧。」 顾大厨:「……」 当天中午吃饭的时候,阮松和阮柏就笑岔了。 阮柏拍着大腿说:「你是不知道!昨儿个那位大厨刚来的时候那个横!一口一个‘老子当年在一品斋当厨子的时候’,那个劲儿拿的啊,要不是有宫里来的宦官坐镇,我估摸着他都不想留下!」 阮松也笑:「可不?我当时就想他牛气什么啊!一品斋的厨子?我妹妹还是宫里的御厨呢!——瞧,果然名不虚传吧!」 雪梨被他们说得都快钻桌子底下去了,她伏在案上,把脸埋在臂弯里窘迫死了:「别说了别说了!我也才知道我有这毛病,真是越想越别扭来着!后来觉得等这菜端上来我吃着更得别扭,这才动手帮他重切的!」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高氏揽着女儿,夹了一筷子那个鱼香肉丝说好吃。 她说:「菜丝尤其好吃,肯定是因为咱梨子切得好!」 雪梨羞得都不想活了! 这是回家之后一起吃的头一顿饭,结果大家拿这道鱼香肉丝笑了半顿过去,雪梨一直红着脸,后来不得不把这话题岔开:「爹呢?还不来吃饭吗?」 席上倏然一僵。 高氏的面色稍凝了会儿,看向儿子,阮松说:「啊……可能又到地里干活去了,爹啊,闲不住!」 这是有事啊? 雪梨蹙蹙眉,问母亲:「娘,爹怎么了?」 「没事没事。」高氏摆摆手,「他能怎么?好着呢,来来来,先吃饭。」 雪梨一想,不对。 从昨天到今天,家里的人她都见齐了,唯独爹没露脸。最初是说他杀鸡去了,之后她去房里歇了也没多想,可晚上时青梨都来看了、今儿更是连嫂嫂外甥都见了,爹反倒不来看看她? 她搁下筷子:「您快说,这怎么回事?我还要在家住好些天呢,您横竖都得告诉我。」 高氏只低着头不说话。 「二哥?」雪梨看向阮柏,「二哥什么都不瞒我的,对吧?」 阮柏:「这个……你看孩子们都在,这事儿……」 「那我们出去说。」雪梨说罢就起了身,拽着阮柏往外走,到了廊下方松了手,「快说!怎么了?」 「你别担心别担心……不是大事。」阮柏拗不过妹妹,看她急得厉害,也不敢再瞒了,「两个事啊,一个是爹他……他本来也不太敢见你,觉得婚约那事上他对不住你。这也是……没办法,要是陛下不救你,你就只能几年后嫁到霞安镇去,爹心里知道这个,觉得没脸再听你叫爹。」 雪梨皱眉沉叹,又问:「还有另一个事?」 「嗯。」阮柏的神色也沉了些,「你小时候不是爱拿烤鸭皮蘸糖吃么?他今儿说出去给你买些回来,刚出了家门没走多远……让人给打了。」 「怎么就让人给打了?!」雪梨惊住,天子脚下出门买个烤鸭都能让人给打了?! 「我们也不知道,他自己都奇怪呢……」阮柏挠头,又说,「不过还好,附近正好有随着你出来的御令卫,赶去的及时,伤得不重。」 看二哥这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雪梨只好自己去问父亲了。 不能什么也不知道啊,哪会有平白打人的事?尤其她这趟回来弄得阵仗这么大,昨天净街一直从皇城门口净到家门口,附近的居民应该多少觉得「这户人家惹不起」才对,怎么反倒亲爹挨打了? 雪梨就逼着阮柏带她去,阮柏没办法,带着妹妹往父亲的住处去。 屋里,阮岭一听见儿子在外面说「爹,雪梨来看您了」就闷进被子不肯出来了。 雪梨进屋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被子裹了个死死的卷,她看看阮柏,阮柏耸肩动口型跟她说「没辙」,她一哂,过去拍了拍:「爹,好端端的怎么让人打了?让女儿看看。」 阮岭还闷在被子里,回话说:「没事,我没事,你跟你哥哥们玩去吧,难得回来一趟。」 雪梨双手推着晃他:「那我不看您,您看看我呗?八年没见了,您不想知道我现在长什么样吗?」 阮岭在被子里眼泪都要下来了。 哪能是不想呢?昨儿他就拉着高氏问了一晚上,连鼻子眼睛多大都非让高氏比划个具体的。末了还不讲理地埋怨高氏不会画画,要是能画下来给他看就好了,气得高氏差点把他从床上踹下去。 然后雪梨又说:「爹,可没您这么办事的。您觉得对不住我还不顺着我?还不把我哄开心了?出来,快出来,您女儿现在跟娘差不多高了呢。」 好半天,阮岭才畏畏缩缩地从被子里把头露出来了,一看见雪梨就哭了,紧紧一抱,好生感慨了一番都这么大了啊,八年啊! 雪梨笑着和阮柏一起安慰他,末了还是阮柏把父亲强拽开的,阮柏说雪梨都是大姑娘了您这么抱着不合适,阮岭老泪纵横:「就这一回,以后再不会了。」 就这样,三人才可算都冷静下来,开始说今儿早上的事。 雪梨看了看,父亲左脸肿了,嘴角还有点血,阮岭说肚子上还挨了几拳,后来对方拔刀要刺来着,御令卫正好到了。 「您一点都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来洛安之后,家里得罪什么人没有?」她这么问,阮岭一再地摇头:「没有,绝没有。我们知道洛安城里富贵人家多,平日能多和气就多和气,哪敢惹事?」 这就怪了啊…… 光天化日的,如果这是抢劫都很奇怪,但又光打人没要钱。 雪梨又问说:「那打您的人后来怎么着了?是跑了还是被御令卫抓了?」 「这个……我不知道啊!」阮岭发蒙地摇摇头,他那会儿都被打得眼冒金星了,吓得也不清,光为逃过一劫松了口气来着,没注意御令卫抓没抓人。 雪梨想了想,那估计是没抓着? 毕竟时湛也没跟她提过这事儿,要是抓着了,总该告诉她一声吧。 她掂量着,这事还是该跟陛下禀一下。虽然没闹出人命来但是很险啊,她也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只有问问他该怎么办了。 下午,皇帝到柔嘉宫的时候,惠妃正躺在榻上歇着。 见他来,她就要下榻见礼,被他伸手挡了回去。他顺势在榻边坐下,稍一喟:「朕来看看,不用那么多礼。」 「谢陛下。」惠妃还是颔首道了声谢,靠在软枕上坐着,而后就是一番挺正经的一问一答。 皇帝问腿还疼不疼啊,惠妃说还好,歇着就没事;皇帝又问御医看过没有啊,惠妃说看过了,没大碍;皇帝又问给开了什么药啊,惠妃身边的兰心便把方子呈过来给皇帝过目。 第七章 说完这番话,两个人好像就都没词了。 屋里静了好一会儿,皇帝才又找话说:「听说你最近爱读话本?」 「也没有……偶尔看看。」惠妃低着头说。皇帝的目光却落在她枕边扣着的书上,一笑,拿过来道:「朕看看,是什么书。」 「嗯。」惠妃应了一声,就又没了声响。 殿门口,陈冀江抬眸瞧瞧二人,心里直叹气,最后终于是避出去了。 徐世水在外头候着,见他摇着头出来,赶紧上前问:「师父,您怎么也出来了?」 「唉……」陈冀江啧嘴,指指里头,「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么看着啊,实在别扭!」 按说惠妃夫人是个挺好的人,满宫都说她是个挺好的人。明事理守礼数,是个能执掌宫权的主。 可是这「明事理」的人……陈冀江就不明白了,在陛下跟前,她怎么就这么木呢! 要说她在太后那儿受了委屈,陛下来看看,这挺好的不是?可该接茬得接茬啊!就拿这看话本的事来说,您这不是正读着这本呢么?陛下开口说好奇是什么书,您倒是主动给介绍两句啊!您介绍两句,这不就有的聊了吗? 陈冀江觉得这都不是个需要「有意识」才能想到的事,是个人不都这么聊天吗?瞧瞧人家阮娘子多灵,陛下夸一句哪个菜做得好吃,她都能笑眼弯弯地说出个一二三四五六七来——这不止让陛下觉得她好啊,周围的人也都觉得轻松啊,而且她自己过得也很自在嘛! 惠妃就偏不,她就真能一句话都不说,让陛下自己看——天啊那是个长篇的话本啊,这得看多少页才能大致知道都有什么内容啊? 惠妃这和陛下的相处方式陈冀江也是服气!要么陛下怎么虽然总说惠妃人好,却还偏不喜欢惠妃呢,外人看着都累,何况他自己! 然后……屋里就成了惠妃闭目养神、皇帝硬着头皮看话本的样子。 时湛赶来禀事的时候都愣了一下,虽然因为他来,宫女放下了幔帐让他看不见惠妃吧,但他看看陛下眉头紧锁的样子和他手里的话本没法不觉得奇怪:陛下您怎么看个江湖的故事还看得这么苦闷?作者文笔太好,把您感动了? 谢昭终于得以把书放下了,舒了口气,问时湛:「怎么亲自来了,什么事?」 时湛赶紧把自己从腹诽里抽出来,一抱拳:「陛下,今天早上出了件事。阮娘子的父亲出门去买东西,没走多远让人打了,正巧臣和手下的总旗在附近,人没大碍,打人的也抓着了,但……」 皇帝眉头稍挑:「怎么?」 「这人说自己是南宫家的人。臣也查了,确是南宫家一个旁支的族人。」 南宫家? 皇帝一时都懵了。南宫家是太后一手扶起来的家族,一说南宫家,他自然而然地会想起太后。但……要说太后找人打雪梨的父亲,这太荒谬了,堂堂一国太后,办这种事那叫丢人。 于是皇帝想了想,告诉时湛:「交给卫忱去审。里头的纠葛先不用告诉雪梨,这几日阮家人若出门,你都差两个人护着。」 「诺。」时湛抱拳,见皇帝没了别的吩咐,一揖告退。 待他走远了,惠妃揭开了幔帐,她静了静,小心道:「太后昨儿个……又召了南宫家的姑娘进宫了。」 「朕知道。」皇帝心里思量着雪梨父亲被打的事,稍过了会儿才缓过神,将书还给她,宽慰道,「朕不会娶南宫氏的,这你放心。你歇着吧,朕回紫宸殿了。」 皇帝说完就起身走了,没给惠妃起身恭送的机会。 出了清馨殿,他停了停脚,侧首吩咐陈冀江:「惠妃爱看什么样的话本,你常来这边问着点,喜欢哪类了,差人去给她寻一批回来便是。」 惠妃过得不开心他是知道的,但他也不知道怎么能让她心情好。在这些小喜好上顺一顺她的意倒不难,那就尽力多给她一点吧。 洛安城,阮家。 正等皇帝回信的雪梨听青梨说周围又多了好多御令卫,正不解呢,卫忱亲自来了。 卫忱跟她说:「听说你父亲的事了。多调了一个百户所过来,近来你的家人出入都会有人随着,让他们不必害怕。」 雪梨都被吓住了,也不知道他这个「不必害怕」的意思是「再也不会出类似的事了不必害怕」还是说「不必害怕御令卫」。 卫忱跟她交待完这个就走了,跟她说要再去问问她父亲事情的经过,出门的时候迎面碰上阮松阮柏,三人撞了个照面,雪梨倒正好给介绍了:「这是我大哥二哥。这是我……干哥哥。」 然后卫忱也还是没多话,扫了二人一眼就走了。阮松阮柏马上进了屋,一脸惊悚地问雪梨:「那就是你干哥哥啊?」 「对啊。」雪梨点点头,阮柏打了个哆嗦:「我说呢!当时御令卫来村子里查案,为首的人进了家门,拎了咱爹就要揍,得亏他手下拦得快。」 雪梨:「……」 好吧,她也不意外了。据说来洛安之后,陛下都想拎着她爹揍来着。 她爹怎么这么招揍啊! 总之全家上下一时人心惶惶的,她这一方小院里的人更紧张。雪梨听豆沙说,福贵给立了条新规矩,让彭启钟彭启钰全天候在门口守着,自家人可以直接进来没问题,家里的下人想进来都得先搜身。 雪梨听得都想笑:「咱不至于。再说,我爹是在外头被外人打的,跟家里头没关系,你们搜家里的下人干什么?」 「这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啊!」豆沙眉头紧锁着,「您瞧御令卫那阵势,看着就不像小事。您在宫里又有那么多人盯着,万一这事是哪个大人物指使的、其实是冲您来的怎么办?收买个府里的下人多容易啊,咱小心点没错。」 好吧好吧。 听她这么说,雪梨也不跟她争了。她知道他们比她过得更不容易,她要真出点什么事,他们十有八九全得被发落了,不怪他们紧张成这样。 她便拿了点碎银出来给豆沙,跟她说:「拿去给那兄弟俩。全天盯着多累?让他们轮着来吧,有一个人守着也就行了,这点钱算我谢他们俩的。」 豆沙就拿着银子去了。钱和话都带到,然后她又去找福贵。 她问福贵:「你觉得这到底怎么回事?咱小心归小心,可一点都不知情也不是个事,谁知道这么防着管不管用?」 福贵被她问得直挠头:「这你可难着我了,除了这么防还能怎么着?想打听也没处打听啊,不止咱不知道,府里上下也没个能说得清楚的不是?」 豆沙就说:「这不是还有御令卫吗?两个百户所啊!弄得这么大阵仗肯定是有隐情,他们总该知道点什么。」 福贵想想,她这话是有道理的,心下又掂量一番,闷头出去了。 雪梨把院子里的宦官都交给他管之后,他心虚来着,特没底气地找陈冀江请教过。陈冀江也没说别的,就告诉他:「不就是管个人嘛?你能把每个人都用到点子上,就算到位了。」 第八章 然后他一直冲着这个努力来着,比如彭启钟彭启钰老实敦厚,就让他们干点不用动脑子但必须认真的活;张随才会看人眼色,偶尔要跟六尚局打个交道什么的就都交给他;戴旭勇呢,总能把吩咐下来的事办得很好,所以许多时候福贵都让他直接听雪梨的吩咐去,也算用尽其长处。 但之前到底都是些衣食住行上的小事,现在这个牵扯得有点大。他一路往后院去一路都还在琢磨,到了房门前仍又掂量了一阵子,才抬手敲门。 过来开门的是屋里年纪最小的红糖,红糖朝她一福:「福贵哥哥。」 福贵看看屋里,杏仁和蜜枣都在前头呢,就红糖和芝麻在,倒是正好。 福贵往桌边一坐,瞧瞧芝麻:「芝麻啊,娘子她爹被打了的事,你也听说了吧?」 芝麻不知道他为什么来问这个,束手束脚地站在旁边,点头说知道了。 福贵也点点头:「我跟你豆沙姐姐盘算着,咱这样什么都不知道不行。院子里你最灵、最会交朋友,寻个机会,看能不能跟御令卫问出点什么来吧。你也想在娘子跟前多露露脸不是?这事办好了,娘子一准儿记住你。」 芝麻惊了一跳。 福贵笑了笑,就改了别的话题:「今年又是新宫女进宫的年份。徐大人跟我说了,咱这院子里还得再添几个小的进来。到时候院子里住不下了,就得拨一部分挪到后头单住去,到时候这上下之别可就真分出来了……」 「我去!」芝麻立刻应了,向福贵深深一福,咬咬牙说,「我、我尽力问……还劳哥哥跟豆沙姐姐提我两句,以后这种差事我都可以试试的!」 过了两天,谢昭就听说雪梨身边的人在拐弯抹角地跟御令卫打听这事了。 来禀话的人是这么说的:「她身边的一个宫女,叫芝麻,这两天总给守在那边的御令卫送吃的送酒,自也免不了聊上几句,她就总似不经意地提一句比如‘哎,这事到底怎么着了?’或者‘到底为什么差这么多人来护着’之类的话。乍一听不像故意打听,但是吧……」 谢昭挑眉,心说这个呆梨子现在办事越发地灵了。 这么「随口打听」是很容易问出自己想问的事情的,对方没防心便会「随口一答」。这也就是御令卫天天接触的都是大大小小的案件,要不就是潜到哪处秘查,对这种小伎俩太熟悉了,换了旁人就算没把话透出去,估计也不会这么警觉地直接禀到他这儿来。 皇帝思量着笑笑,那御令卫询问说:「陛下,那是还一点都不透给阮娘子,还是让她知道点信儿?」 「顺其自然吧。」他随意道。 她有本事打听到就让她知道好了,也不用瞒得太刻意。 那御令卫便领命告了退,皇帝以手支颐琢磨了片刻,吩咐陈冀江备马。 「陛下是要……出宫走走?」陈冀江问道。 「是。」谢昭点头,也没多解释要去哪儿。 陈冀江即刻就去了。这可不是光备个马就得了的,该安排的暗中保护的人也要安排上。太后那边也得瞒住,若陛下回来后她听说了这事无妨,这会儿听说了就是麻烦。 两刻后,谢昭策马出宫。 他一路疾驰着都在想雪梨,想着想着,突然有点儿生气。 她想知道这里头的事情无妨,怎么不直接问他呢?还拐着弯地找御令卫打听,真是胆子大了,都敢跟他玩心眼了! 而且他还很有种被她疏远了的失落感! 为什么不直接问他啊?是觉得他会怪她还是怎么样?跟他还玩这种心思,这是还没完全把他当自己人看啊? 谢昭想得直咬牙,一路疾驰到阮家门口,一勒马,守在门前的御令卫就惊了:「陛……」 「免了。」谢昭轻抚着马鬃朝院子里看看,「不必惊动旁人,把她叫出来就行了。」 「诺。」御令卫一应,刚要进去传话,皇帝又说,「去附近包个酒楼,朕今晚不回宫了。」 御令卫又应声「诺」,抬眸瞧瞧陛下的神色,隐约觉出陛下似乎心情不太好。 因为亲爹在自家附近被打这档子事,原本打算四处好好逛逛的雪梨自觉地歇了。 把自己圈在家中的这一亩三分地上,无聊是无聊一点,但毕竟安全嘛!四处逛逛什么的,以后还有机会! 何况她在家里也能给自己找乐子。 最简单的当然就是下厨了。家里的厨房随她折腾,需要什么食材就打发戴旭勇张随才他们去买——这么一来她比在宫里下厨还痛快呢,在宫里食材都在御膳房,有时难免会觉得要多了不合适,但在家里就随便来了! 于是,她上午给母亲熬个粥,中午给父亲来个小炒。两个哥哥爱吃肉她能做的花样不重复,青梨特别喜欢她做的各种面,一群孩子更是被她的各种点心哄得天天一见到她眼睛都是亮的! 两个嫂嫂拉着她直笑,她们说:「原本一起床先想着玩,现在可好,一睁眼就问姑姑做好吃的没有——我们心里都犯嘀咕,你回宫之后可怎么办啊?家里谁也没你这手艺啊!」 说这话的时候大嫂都没把她刚给递过去的桂花年糕放下,雪梨又把一碟炸咯吱推到她手边,笑道:「简单的我教你们做啊。糖什么的还可以多做一些留着慢慢吃,偶尔送些吃的回家也是可以的!」 几人就这么聊得挺欢,顾大厨郁闷得都蹲到墙角去了:本以为这一家子都是乡下人,自己来这儿算个大爷。结果……好嘛,单从手艺上就让人家府上的大小姐比下去了。 厨房里笑语欢声不断,雪梨正说再给孩子们弄点排叉什么的,门声响了。 几人一并扭头看去,时湛在门口一颔首:「娘子,外面有人找您。」 「谁找我?」雪梨问到,时湛只示意她出去说。 她便跟着时湛出去了,嫂嫂们也识趣,知道这是有意避人呢,便不跟着。 大嫂推推二嫂:「也不好总劳妹妹做,晚上炖个鸭汤给她呗?」 二嫂摆手:「用你说?我那儿给她炖着排骨呢。」 时湛一路往外走,一句话都没再说。雪梨觉得奇怪也没急着问,到了院门口往外一瞧门外负手而立的人,一阵惊喜:「陛下!」 她很想他啊!从离宫第一天就在想。 主要是知道他有烦心事,她总在胡琢磨「他今天会不会不开心啊」「吃得好不好啊」「有没有人给他添堵啊」什么的。 这会儿一见他近在咫尺,雪梨脚下滞了一瞬后想都没想就扑过去了。 谢昭甫一转身,被她撞个满怀。 「……」他原本心里有气,思量好了见面先问个清楚,被她这么一撞好像话都被撞回去了。 他缓了缓,抬手环住她,笑她说:「别在大门口投怀送抱的。走,带你四处转转。」 咦?是来陪她玩的? 雪梨开心得像是心底全是糖,他先上马后将她扶上去。二人离得不能更近,她便就势依偎到他怀里,路上不停地抬头看他。 「看什么呢?」他低眼瞧她,雪梨眨眨眼:「很好看!」 「咳……这个我知道。」谢昭应得没脸没皮,雪梨又说:「但你有心事,是吗?」 第九章 他便不说话了。 不说话也不影响她看他。雪梨心里有数,知道他心情不好也愿意让他静一静,所以她看她的、他沉默他的。 恰是夕阳西斜的时候,暖红的阳光把他的轮廓勾勒得分明。她在比他低一点的这个位置看,从下颌到鼻子到眉眼都同时被光晕和阴影映衬着,似乎冷峻得很,又还是透着那么一点点和煦,让她看得都入迷了。 她就这么足足盯了他大半路,看得眼睛累了才把目光收回来,阖上双目在他怀里蹭蹭,在熟悉的檀香和龙涎香的味道中小歇。 他们在东市前停下,谢昭将马拴在集市前的树上,带着雪梨往里走。 他真的心情很不好啊……逛集都逛得这么安静。 雪梨简直觉得有点诡异。听不见他主动说话,但他又好像一直注意着她在看哪里,只要她在街边看到什么感兴趣的东西眼睛一亮,他立刻就朝着她看的摊位去了。 第一条道逛完,雪梨腕上多了两条手链,发髻上多了朵绢花,在她多看了一眼某一块玉质平安扣之后他又要过去,雪梨赶紧拽他:「不用了不用了,我不缺这个……就是随便一瞧。」 可算把他拦住了! 接着二人又一起往北走。北边有一片不错的酒楼,大多厨艺不错还有歌舞的那种。到了那边一看,其中一家酒楼前全是人,叫嚷声吵得周围的摊贩都没法进去了,还不断有人想往里拥。 谢昭蹙蹙眉头:「想带你吃那家来着。」 然后他便拽了个也在往里挤的书生模样的人问是怎么回事,那书生道:「公子您不知道啊!这家新来的歌姬舞姬今天到了,都是西域的绝色美人儿,当然人人都想一睹芳容。」 谢昭面色微沉,手在雪梨肩头一环:「我们一会儿再过来。」 那书生就笑:「哎您别觉得一会儿人就会少了,我估摸着起码得闹上一夜!」 谢昭未作置评,笑道了声多谢,揽着雪梨便走了。 半刻工夫后,东市北街,净街。 彼时他们正在离得不远的地方逛着,谢昭一脸风轻云淡地看着街边赌徒赌骰子,雪梨遥遥看见御令卫的大队人马过来还问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谢昭眉心稍一动:「没事。」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北街就彻底安静了。散在街边的商贩被驱走,一个个饭馆茶肆也除了店家以外就没有旁人了。 对此,洛安百姓们倒是习以为常——到底是达官显贵不少的地方,偶有哪位贵人屈尊来民间的馆子用膳,安全起见都是这么个阵势。 得以接待这些个贵人们的饭馆还挺喜欢这样——这说去有面子啊!一说起来哪位殿下哪位郡主来我们这儿用过膳,那首先说明你名气够大厨艺够好,不然谁知道你啊! 许多酒楼甚至还随时备着文房四宝应付这个,等着人来了之后央着给提个字该个印,往门口一挂说这是哪位哪天来了给留的,起码一个月座无虚席! 谢昭带着雪梨重到北街的时候,街道两旁五步一个的御令卫齐一抱拳:「大人!」 人太多喊声震天,雪梨都觉得这场面够震撼的…… 然而谢昭却无甚反应,心不在焉的看上去仍是情绪很低落,拉着雪梨就去了那家有西域歌舞姬的馆子,被挡在一条街外的百姓中已有人好奇地在猜:「这是哪位啊……」 「调的是御令卫,不是府里的下人,肯定是皇亲国戚。」 谢昭面无表情地思量着吃什么,雪梨被他弄得战战兢兢的。 这么横行霸道的事他显然并不常做——至少她没见过。上回他带她去酒肉大坊吃芋儿鸡的时候,别说净街了,连馆子都没清人。二人直接到二楼找了个雅间一坐,他们吃他们的,别人该怎样怎样。 这回闹得这么大的阵仗,估计他是……心烦得有点厉害。 心烦的时候难免固执一把、意气用事一把,想着要吃这家就非吃不可了,等又没法等,净街倒是简单。 店家看看这位阴着张脸的公子,愣没敢让歌舞姬们出来。 「苏尼特羊的包子,四个。茄泥豆泥牛肉泥各一。」谢昭信口点了几样,然后抬了抬眼问雪梨,「烤鱼吃不吃?」 「随、随便……」雪梨还沉浸在揣摩他情绪的环节里,被他问了话才慢慢回过点神来,怔了怔,又问,「这到底是做什么的馆子啊?」 后三样听着像西边的东西,但「苏尼特羊」是北边的东西,然后他又点了个酒,叫什么「闷倒驴」……雪梨在宫里看闲书的时候似乎看到过这个,也是北边的东西。 谢昭想了想:「中原的东西不做,其他都做,吃个新鲜。」 过了会儿,包子先上来了。 雪梨一看就震惊了,刚才她还在想他们两个人总共就点四个包子是不是有点少来着——果然在民间就不能按宫里常见的大小去想事啊! 碗口大的包子,她两只手才能捧住一个! 她看着都有点不知道怎么下嘴了,发着愣看着他已经开吃,她才犹豫着咬了一口。 ……这包子的做法很奇特啊! 皮略厚,雪梨一小口咬下去并没有吃到馅,但她顺着咬开的这个口看进去,一眼就看到里面不是宫中常见的那种做得很细的肉馅,而是整块整块的羊肉。 四四方方的,而且块不小,每块得有半寸大,就这么掖在面皮里头,看着简直狂野! 再咬一口……她发现这包子是做得真狂野! 宫里做包子,调味是个特别要紧的功夫。葱姜蒜糖盐酱油是基本的,还要用到不少其他调料,为的是让味道鲜美至极。 尤其是灌汤包,尝起来一滴汤汁的香气都能萦绕半天不散,那都是精调细作出来的! 但是手里这个,里面的肉是大块大块的不说,她吃着似乎都没什么调料的感觉?除了咸以外,细品着勉勉强强能吃出点葱味,然后就只有羊肉原本的味道。 可这羊肉是真讲究。细嫩绵滑,嚼起来劲道又并不累牙。又因为块大,一口咬下去温热的肉油溢满口中,一丁点膻味都没有,只有原汁原味的羊肉鲜香。 身为一个天天和御膳打交道的人,雪梨吃了两口就痴迷于这个未加精雕就已经足够诱人的美味了。于是碗口大的包子她足足吃了一个半,停下之后才发现自己已经撑得…… 好像都顶到嗓子眼了呢! 另外三道菜她都没胃口吃了,烤鱼上来也就只能干看着。自斟自饮自吃着也不说话,又饮尽一杯后抬眸注意到她干坐着,推了杯酒给她:「喝了。」 他情绪这么低,弄得雪梨都不敢跟他多说话,乖乖地把酒杯捧起来嗅了嗅,很香。一口灌下去……一阵灼烧从舌尖一直烧到腹中! 就这么沉默无比地吃完了一顿先前没体验过的美味,雪梨也说不清自己现在是因为美食而生的高兴多点,还是因为他不高兴而生的忧心多点了。 吃完饭后谢昭把银票往案上一搁就准备走,掌柜急匆匆地捧着纸笔过来堆笑:「公子,您给提个……」 还没近前就被挡过来的御令卫喝了句「退下!」,谢昭无甚反应地淡扫了那掌柜一眼,雪梨从他轻蹙的眉心里隐隐约约地读出了一个「滚」字。 第十章 走出这酒楼时,已有马车在门口停着了,谢昭一扶雪梨让她先上去,而后自己也上了车。 马车在夜色下的洛安街道上驶得缓缓,车中,皇帝闭目养着神,雪梨托腮看着他。 刚才那杯酒太烈了,她都困了。但是看他这样她睡不着啊,到底谁气到他了…… 再停下时眼前又是另一家酒楼,雪梨下了车一瞧,一袭便服的陈冀江迎了上来,再看看周围其他的人也都是御前的熟人,就知道这酒楼也是被腾空了…… 二人一并进去,即有宫人分别上来引路,先侍候他们各自沐浴更衣,然后才领着雪梨去了住处。 雪梨这才明白,今晚是要住在外头了? 进了屋看看,挺大的一个套间。他正坐在外屋兀自饮茶,她走过去到他身边坐下,终于声音轻轻地问了:「陛下到底……遇到什么难事了?」 谢昭看看她,清淡一笑,蓦地起身铁青着脸就把她抱了起来。 之后,雪梨真的被吓傻了! 她脑子都是蒙的,也无暇去多想他这是喝多了还是心情太糟,唯一的念头就是使劲推他。 怎么直接撕衣服啊! 「陛、陛下你放开!」她心里慌得不好不好的,但两只手都没有他一只手劲儿大,稍稍僵持了一会儿之后就听到一声「呲啦——」,雪梨傻看看今天头一回穿的新制的齐胸襦裙,狠一瞪他扭头就往床榻内侧爬。 然后很快就被拖回来了。 谢昭一手箍着她一手给自己脱衣服,雪梨腰被他的手按着使不上劲,两脚乱蹬着还想跑。 他这样子太吓人了啊!他到底怎么了啊! 之后幔帐一放,才算真到了雪梨哭的时候。 雪梨眼泪往外漫,指甲紧扣在他背上松都松不开,挣扎着挤出话:「你放开我!谁惹你了!」 屋外,陈冀江听听,挥手让宫人们再退远些。 宫人们:……大人,再远我们就出去了。 谢昭被她掐得牙关紧咬,但又并不想停下,切齿:「胆子长得太快了,都敢跟我动心眼了?」 「谁跟你动心眼了!」雪梨眼前一阵阵发白,终于把手从他背上松下来,改为推他,「我都不在宫里我怎么跟你动心眼!你……你太欺负人了!」 她带着哭腔的话弄得他身上更热,心里倒是软了,又瞪她一会儿后喟了一声:「小事,不说了。」 为她瞒着他背后瞎打听恼火是一回事,他心里还是想她多些。这几天她不在,他觉得宫里彻底静得没趣了,又有那么多烦心事压着,让他更觉得她在不在是两个样子。 几天而已,他今天再看到她的时候一度都觉得不真切了。好像离得特别远似的,让他无所适从。 这些天他本来就忍得挺辛苦,又被她的事一蹿火就忍不住了。加上晚上又喝了不少烈酒,谢昭现在脑子也是蒙的,一边不想欺负她,一边又管不住自己。 稍微克制得清醒了点,他在她耳边轻吻着哄她:「主要是想你了。今晚由着我一回,好不好?」 「不好!!!」雪梨拒绝得义正词严,他再一动她「哇」地一声就哭了,手上使劲打他,「亏我天天想你!你这样我再不想你了!你松开!松开!!!」 这么一哭开就没边了,雪梨看着眼前很好看的面庞突然好生气,泪眼朦胧地还继续控诉:「你不高兴你又不说清楚!说我跟你动心眼又不说明白!你不讲理,你不讲理!」 「好好好,我不讲理。」谢昭搂住她,一吻将她的嘴堵住,决定不跟她继续探讨这个讲不讲理的问题了。 反正今天一路都很不讲理。 屋里的动静一直到了半夜才停下,宫娥端着水上前请示陈冀江要不要进去侍奉,被陈冀江挥挥手示意退下了。 他听着,屋里正哭呢。 雪梨缩在被子里侧躺着,委屈大发了! 她顶着疲惫追问了好几遍才知道他说的「动心眼」是怎么回事,可是她根本不知道啊!她没有叫人去打听任何事情啊! 于是雪梨哭得呜呜咽咽,头埋在谢昭怀里:「太欺负人了!!!」 谢昭弄明白之后也有点尴尬,看得出她这是真不知道,然后刚才发着懵被他一顿折腾…… 「咳……」他轻咳一声,窘迫地哄她,俯首在她沾着泪痕的脸颊上亲亲,「别生气,是我错了,不哭了,啊。那个……咳。」 雪梨红着眼眶瞪他,鼻中逼出一声「哼」,蹭着就缩到被子里去了,好像一只赌气缩壳的小蜗牛。 而且她缩进去就不打算出来了! 二人间还从来没闹过这种误会,雪梨自己在被子里闷了一会儿之后,发现自己是真真正正、发自肺腑地生气了! 他凭什么问都不问就拿她出气嘛! 就算知道他是皇帝她还是不高兴,越不高兴就越是往不高兴地方面想。谢昭在外面劝她她也不出来,过了一会儿他都担心她闷出毛病来了,使劲一拽就把被子掀了起来。 映入眼帘的,是雪梨侧躺在里面缩成个团,哭得泪流满面。 这和刚才被他欺负哭了不一样,这会儿她哭得安安静静的,就是两道泪痕刚干一点就又重新被浸润。她看也不看他,头枕在胳膊上,特别伤心的样子。 谢昭怔了怔,将被子放下,只把她的头露了出来,伸手给她擦眼泪:「不哭了啊,我不是有意……」 雪梨蓦地撑起身,泪眼目不转睛地睇着他:「陛下您喜欢的真的是我吗?」 「什么?」谢昭冷不丁地被她问懵了,眉头微蹙,「今天是我不对,但除此之外我待你怎样你该清楚。」 「可是你觉得我有心眼了就不高兴了。」雪梨一说出这话眼泪就又往外涌,用手背胡乱擦了两把,她道,「陛下是不是一点都不希望我有长进?可就算今天这个我冤……我也总会慢慢懂得越来越多的!到时候你就不会喜欢我了对不对?然后……」 她说不出来了。只是在想到这一点的刹那,她很容易就想到了「然后宫里还会有更多年轻的女子」,等到她懂得足够多的时候自会有人是现在的她的样子,他可能就真的不喜欢她了。 但这话,她觉得说出来就好狠。好像会一刀把他们两个人都捅死一样,让她硬生生忍住了。 谢昭目光微凛,淡看着她语声戛然而止之后又闷头自己擦眼泪的样子,沉吟须臾后,还是伸手把她往怀里揽。 「别动我!」雪梨不管不顾地挣。刚才那个念头让她觉得,如果要到那会儿再失宠,还不如让他现在就不要喜欢她了呢! 这会儿她还有勇气同样不喜欢他,只是难一点而已! 谢昭皱眉一喝:「别动!」 她到底还是乖了,虽然看起来只是暂时被喝住了。 谢昭轻声一喟,手上添了三分力把她在怀里按住了,静静道:「你以为我是因为你有心眼了就不高兴?」 本来就是!雪梨心里头呢喃着。 「我是以为你在对我用心眼才不高兴。」他凝视着她道,「之前看你懂得越来越多,我都很高兴……这你知道。能有心眼是好事,你没坏心,但有点心眼才能护好你自己,我比你更清楚这个。」 第十一章 他也一直在为这个帮她。所以他才给她满院子的宫人让她自己去管、给她见外命妇的机会让她能结识别的朋友。虽然她单纯到什么都不懂的样子挺可爱,但就像她说得,她总会懂得慢慢越多的——他想当帮她的那个人,而不是拦她的那个人。 雪梨和他对视着,好一会儿,谁的目光都没动,直到她又抹了把眼泪:「但我没对你用心眼!卫大人没主动跟我说我就知道轻重,根本没想着问!」 她口气很冲,委屈的情绪十分明显。 「我知道。这个是我错了。」谢昭满含歉意,手上拍拍她,「对不起,我近来事情太多了。前几天母后还找了惠妃的麻烦,是我心事太多,所以格外怕你也开始算计我。」 雪梨倚在他胸口,听他这么说很想再顶他一句以发泄心底的委屈。但她想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 好像……也还是能理解他这种感觉的。 她也有压力太大所以看谁都不顺眼的时候。那种感觉……就是心头有一股无名火一直在蹿,稍微一点就着,根本不会有多余的心思告诉自己应该多想一想,多半时候是越亲近的人越倒霉,因为相处得更多,也因为……嗯,可能有点「柿子捡软的捏」的味道。 于是雪梨扁了扁嘴,从他胸口上蹭下来,自己平躺着,嗫嚅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不跟你计较了。」 「多谢。」谢昭颔首,沉了沉,又说,「可这事也不能全怪我。御令卫禀事的时候点名说了是你身边的芝麻在打听,还又是送酒又是送菜的,换做是你,你怎么想?」 最容易想的就是上头的人派她去打听的。是干问还好,可又送酒又送菜的……这钱肯定不是芝麻自己出的。 雪梨皱皱眉头,心里难免有点发虚:「那是什么意思?她为别人办事了还是什么?我觉得不会啊,豆沙把人看得挺严的,后宫的人芝麻接触不到,能为谁办事?」 她这一方小院里的人能接触到的所谓「外人」也就是御前宫人了,偶尔有事才回去六尚局,但因为芝麻嘴碎,豆沙从来不派她去。 雪梨自己分析了一番之后没想明白,就只能傻眼看着谢昭了。 谢昭想想:「我觉得,为别人办事倒是不至于,毕竟你现在在宫外,这圈子绕得太大了。」 宫里的人想打听什么,完全可以有更近的路数。绕到宫外再绕回去?吃饱了撑的?生怕他查不着? 谢昭斟酌着,又说:「你身边的人你更熟,我就是提这么个可能——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他们替你着急,所以自己去打听了,但是没想到御令卫那么警觉?」 哎? 雪梨一瞬的恍悟。不敢说就是这样,但也没准真是这样。 于是她再度坐起身,裹着被子拽拽谢昭的手:「那,陛下……」 「怎么?」他笑睇着她,不看都知道她心里又担心什么呢。 雪梨低低头,踌躇道:「我会回去问问。如果真是……我以后再也不许他们打听了!陛下别、别罚得太重……好不好?」 看他刚才那么生气,她觉得太有可能闹出人命来。可是她打心里觉得,她还挺喜欢他们的,日日相处下来,觉得他们谁也不是坏人。 谢昭轻一笑:「我跟你说这事怎么办。」 雪梨立刻凑近了,明眸大睁着洗耳恭听。 「你呢,不用不许他们打听。身边的宫人灵是个好事,毕竟皇宫这么大,能眼观六路是最好的。」他说着,见她思索着点头,又续道,「但这是两回事。他们也许是为你好,可是却该事先告诉你一声——这么瞒着不提自作主张,一是真出了事你自己都兜不住,二是说明你在他们心里没有那么要紧。」 他生她的气也差不多是这个原因。一是觉得她都不跟他商量,这么傻乎乎的万一玩大了谁能帮她?二就是觉得自己在她心里分量没有那么重——主要是第二条,让他当真好一阵气结,这才气得不管不顾了。 但这是放到宫人和雪梨身上,雪梨更在意的当然是第一条。 是呢。她天天见他们的面,都一点也不知道这件事,直到他怒火中烧兴师问罪才知道他们背着她打听……那如果以后有更大的事情呢?他们也背着她擅做主张,不知道会有多大的麻烦。 雪梨咬咬唇,问他:「那陛下想怎么办……」 「天亮之后让徐世水跟你回家去。」谢昭平静道,「你问明白是谁拿的主意,拿主意的赏一顿板子,剩下知情却也没告诉你的在旁边看着,然后你把轻重说明白了,就行了。」 「哦……」雪梨讷讷地应下来,心里隐隐觉得这事做起来肯定没他说的这么轻巧! 这一番折腾吵闹之后,二人可算还是相拥而眠了。雪梨还可以随意睡,谢昭睡了不过一个时辰就不得不起来了。 还得赶回宫去上早朝呢。这会儿是丑时末刻,赶回去之后先盥洗再吃些东西,时间应该够,也可能需要让朝臣们稍等一会儿…… 雪梨睡得迷迷瞪瞪的,只从屋中光亮和宫人轻微的声音中知道他已经起来了,蹭一蹭挪到床边,然后伸手向外够。 她想抓一抓他的手什么的,但摸了摸发觉他好像并没有离他很近。过了好一会儿才感觉他的手握过来,他俯身在她额上一吻:「接着睡吧,留了人送你回去。」 「嗯。」雪梨应了一声,缓了半天的神思,可算稍睁了眼,望着他的面容一句嘟囔。 「什么?」谢昭没听清楚,凑近了些。 她皱皱眉头,眼睛又闭回去,一字一顿地重复:「不要再冤枉我了,好不好?」 这呆梨! 谢昭哑笑间心底一阵苦,看她无知无觉地没等到答复就又要再睡过去,便在她面颊上轻轻地又亲了一下,压音道:「不会了。就这一次,以后我至少会先问问你的。」 然后她又「嗯」了一声,也不知对这答案满不满意,总之她没多理他,往里打了个滚,抱着被子就又睡熟了。 就算她还在生气也不怪她,他要是能多陪她一会儿就好了。 谢昭沉吟着轻吁了口气,遂举步往外去。跃上马背,踏着夜色赶回宫去。 雪梨再醒来的时候一问时辰,差一刻晌午。 ……睡太久了! 于是匆匆忙忙地起了身,也没心思在这酒楼里多用膳,急着回家。 她昨天走时也没跟家里说一声晚上不回去,不知爹娘会不会着急。 盥洗梳妆都很快,更衣时她一看宫女捧来的是一身新的齐胸襦裙就脸红——昨天那套是被他硬撕坏的,他们收拾的时候……肯定御前上下又都知道了! 啊啊啊啊越活越没面子了! 雪梨心中戚戚然,接着又不能不想一会儿要在自己院子里动刑立规矩的事,羞赧和怯意拧成一团,让她心绪可复杂了! 是以阮松阮柏迎过来时就见妹妹死死低着头、冷这张脸,谁也不理地闷头往里走。 兄弟俩相视一望:怎么回事啊?不是说跟陛下出去了么?这是跟陛下闹不痛快了? ……跟陛下闹不痛快了?! 第十二章 二人一下就慌了,赶紧上前去追雪梨,左问一句「妹子你怎么了?」右说一句「梨子你没事吧?」,但是雪梨没怎么理人。 等到她进了自己的住处,他们再往外一看,就更慌了——遥遥看见好几个宦官跟着进来了,搬着长凳拿着竹杖,这是要打人的阵势啊? 这个他们见自家亲爹挨过,可爹到底是个男人,又天天下地干活,身体好啊! 这回是冲着妹妹来的?! 阮柏脸色都白了,冲出去拽着徐世水就打结巴:「大大大、大人……您听我说,我妹妹她她她……她不懂事!您别……」 「二哥!」雪梨赶紧叫住他。她这才知道两位哥哥这是想偏了,一跺脚,出门就把阮柏往回拽,「不是对我!你们别管了,我这儿有事要料理,你们出去出去出去……」 阮松阮柏一头雾水地被推出了院门,然后身后的门被一撞,俩人想想,她那话不想敷衍他们。 那她没事就好,让她自己好好料理。 卧房里,雪梨好几番深呼吸,还是觉得心里特别虚。 要是苏子娴在就好了。这种事上,子娴比她冷静多了。 但现在她自己也必须应付好! 雪梨静静神,叫来奶娘简氏问阿杳在哪儿,简氏说:「帝姬去和她表兄弟玩了,祁姐姐和夫人带着的。」 正好,阿杳不在她可以更容易狠下点心。 片刻后,宫女宦官都被叫到了堂屋,雪梨强自平心静气地端坐着,先看向清夕听菡:「没你们两个的事,歇着去吧。」 清夕听菡是拨给阿杳的人,又不爱多事,绝不会来替她拿主意。 清晰听菡看着有点蒙,全然不知这是发生什么了,再看看外头徐大人摆开的阵仗,赶紧福身告退。 剩下的就都是她的人了,雪梨也没绕弯子,直截了当:「说吧,让芝麻去跟御令卫打听我爹挨打的事,是谁的主意。」 几人同时一震,但一时没人说话。雪梨淡睇着他们:「我把话搁这儿,这事做得没错,但不该瞒着我。你们瞒着我我就没法告诉陛下,陛下昨天差点把这事怪到我头上。我难得回家一趟,平白无故被叫去受顿责怪,我冤不冤!」 虽然那个「责怪」的方式挺……咳,那个吧。但她也确实是冤! 悉尼冷着脸等了一会儿,芝麻哆哆嗦嗦地跪了下去:「娘子,这事是我……」 「这事是你做的但不会是你的主意。」悉尼认真地看着芝麻,心里很清楚芝麻就是性子皮点贪玩点,但不是会拿主意的人。 芝麻忽然就不说话了,又过须臾,张福贵上了前:「我让芝麻去的。」 悉尼没吭声,等着他继续说。 福贵叹气:「我是觉得这事咱不能一点都不知情,没人主动说,就得咱主动打听去。那娘子您说还能怎么做?不就只能去问御令卫么?」 「可你不该瞒着我。」雪梨重复了一遍这个重点,张福贵就哑了。她的目光便从他面上挪开,又问,「知情的还有几个?」 这回扑通扑通又跪下去两个,豆沙磕磕巴巴说:「娘子……是我先找福贵商量的,后来他去安排完芝麻回来也跟我说了这事,我知情。」 雪梨略一点头看向红糖,红糖都快哭了:「我……福贵哥哥找芝麻姐姐的时候我在房里,我也知情。」 她好像突然就明白昨晚陛下为什么会气成那个样子了! 眼前都是她一直挺信任、也不肯给他们委屈受的人,然后他们一个个都在瞒她,哪怕是无心之失也让人心里很堵! 雪梨沉沉息,视线投到屋外,声音微朗:「徐大人,有劳了。」 这顿板子打完之后,雪梨心里可慌了! 她从来没这么自己做主罚过人——虽然这回也是陛下指点的吧。她心里就忍不住在想,以后关系是不是肯定僵了啊?福贵他们会不会不肯跟着她了啊?她手底下是不是要乱啊? 几天后她发现,好像想多了。 福贵连带豆沙芝麻红糖几个观刑的,都反倒对她更好了。这弄得她心里有点毛,一时又没法跟别人打听,就只好拉着阿杳的奶娘祁氏商量。 祁氏啧嘴:「这多正常?娘子,您当每个挨罚的都得记仇啊?那在宫里的人,记仇都记不完了!」 这么一想,雪梨懂了。 她在尚食局的时候偶尔也挨打,可是要说记仇还真没有。从邹尚食到崔婉她都不恨,仔细想想还挺谢谢她们的,要不然她没这手艺,好多别的也就自然而然地没有了。 祁氏拉着她,把声音压低了点,又说:「还有,我那天听徐大人跟福贵说……其实他这事上,除了没禀娘子一声以外,其他都干得不错。还说娘子您和陈大人、还有陛下都记住他了,罚他只是因为陛下掂量着规矩,做主罚的。」 这么回事啊! 雪梨彻底恍悟了。陛下这是帮她安顿她的人呢,大概是本该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不过他自己先把事都揽了,然后再把白脸推给她。不止让她做了回好人,还让福贵觉得以后的前程很有着落。 福贵会记恨她才怪呢! 于是她大松口气。五天以后,皇帝又以和上回同样的方式过来找她,她见面第一件事就是跟他道谢。 谢昭在她面前左看看右看看,有点心虚:「不生气了?」 ……早不生气了啊! 雪梨低着头,声音闷闷地跟他说「那天夜里就已经不生气了」。 他重重地舒了口气,那种久悬的心终于得以放下的神色,弄得她都不好意思了! 雪梨往前蹭蹭,手指探到他袖口里勾着他的袖缘:「你也别生气,那天我也小心眼了。」 现在想想,虽然后面更狠的话她没说出来,但那句「陛下您喜欢的真的是我吗?」也挺伤人的。 谢昭笑了一声,双手一托扶着她上马,悠哉哉地带着她四处溜达,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她那句话是挺刺心不假,可是真算起来,是他那天一时糊涂,弄得她心里不安稳了。 或者她心里本来就不安稳,只是被他那么一挑,来得更厉害了。 谢昭叹口气,愈发觉得太委屈她,将马勒住双臂把她一环:「我今晚不回宫了。」 又来?! 雪梨想着那天晚上恨不得现在就把他从马上推下去,无奈打不过,便听得他一声低笑,又说:「我在附近包了个酒楼。」 「我不去!」雪梨惊慌疾呼,引得不少路人都回头来看,弄得她想挣扎也不敢了。 谢昭自知她这是想什么呢,忍不住又一声笑,压了音郑重承诺:「我不动你,想看着你睡罢了。」 咦,完、完全不动吗? 雪梨扭过头觑觑他,看他神情庄重便信了。 然后,许是因为又隔了五天没见,一个很没羞没臊的念头在她脑海里一划而过:其实稍有一下……也挺好的! 「啊!」雪梨回过神来面色赤红地猛一声叫,谢昭吓住,惊问:「怎么了?」 「没事!」雪梨被那个念头弄得都不敢往他怀里伏了,双颊燥热地俯身去抱马脖子,「不许问!不许问!」 晌午,陛下又没正经传膳,叫了个焖锅。 第十三章 十几天里吃了三四回,御膳房都做熟了,连没备过这个的尚食局都知道陛下近来好这口了。不过片刻便已备好,陈冀江想想,跟崔婉说:「今儿咱也吃这个吧,省得再去尚食局传膳去了。」 崔婉应下。反正这东西好备,切好了菜肉往里头一搁,谁打算吃了就自己连锅带小炉一起拿走,酱也自己加就得。 殿后头的小间里,陈冀江啃着个被酱汁焖透的鸡翅,旁边的小徒弟给端来茶,笑着找话:「这东西陛下和师父都爱吃,看来是好。」 陈冀江笑了一声没接口。他就是随便吃吃,陛下那是……那是爱屋及乌。 细细想着,这阮氏是越来越让人说不出不好来了。 从前只觉得是陛下宠着她。连陈冀江都曾觉得,她一个比陛下小八岁的小姑娘有什么好的?后宫里论才论貌,比她强的多了去了! 这几日一瞧还真不是,语气说是陛下乐意宠着她,倒不如说是她跟陛下心思相合。 好几天,陈冀江想想那天晚上的事都还心里头打颤——那情况多悬呐!陛下摆明是在气头上,不管这火来得有道理还是没道理,「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这话都不是虚的。 当时他在门外听动静,听到阮娘子带着哭腔质问陛下喜欢的到底是不是她,好悬没在门外就给她跪下! ——这是火上浇油啊! 就算本来没火,她这句话也够不敬的,足够把火点起来。 常言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哪轮得着她反过来质问陛下的心思? 但那天,没什么事。后来俩人怎么聊的,声音小了陈冀江没听着,只是后来陛下叫人帮她把院子里的人收拾了一番,再后来再去见她的时候…… 呵,陈冀江差点把眼珠子掉出来。 他想着,陛下早跟阮氏道过歉,九五之尊做到这份上不错了。时隔五天,阮娘子应该也冷静下来了,该知道自己那天那话说得过分,怎么也该行个大礼谢罪吧? 结果她就没有!他眼睁睁看着阮氏往前蹭蹭,然后拿手指头绞绞陛下的衣袖,说了句「你也别生气」就完事了! 陛下还挺高兴!骑马带她四处溜达了一圈,晚上二人又同榻而眠了。早上陛下起得早,阮娘子也跟着爬起来,倒没抢着干活,但在陛下离开前从后头抱住他的腰,趴在他背上赖了好一会儿。 那个温存劲儿啊…… 他个宦官看着都牙酸! 于是近几天,陈冀江都在想,自己对阮娘子的敬畏是不是还不够。她实在是跟陛下贴得太近了,他从前觉得陛下拿她当「人」看,现在想想,啧,可能在陛下心里早就是「并肩而立的人」了? 四月底,在家住了将近一个月的雪梨可算收拾收拾准备回宫了。 老实说,挺舍不得。 芝麻糖之类易于存放的东西给侄子侄女们做了不少留着,又教了两位嫂嫂一些简单的厨艺窍门。她走的这天,爹娘搂着她哭了好久,爹娘哭完哥哥们哭,哥哥们哭完青梨也哭。这些日子下来青梨挺喜欢这个姐姐的,雪梨也觉得这个妹妹挺好,姐妹俩就抱在一块儿互相安慰。 青梨说:「姐姐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爹娘的!」 雪梨道:「过年若有机会咱俩一起逛灯会去!我还没逛过呢!」 就这样,虽则行礼早已收拾妥当,还是拖了许久。最后福贵进来催说「娘子,再不走宫门都要关了」她才不得不上了马车,泪眼婆娑地跟家人挥挥手,算是结束了这趟省亲。 唉,不管她有多喜欢谢昭,若拿宫里和家里比,她还是更喜欢家里。毕竟自在多了,没那么多规矩。 她搂搂阿杳,阿杳倚在她身边也是蔫耷耷的,抠着手指念叨说「想外婆」。 待得回了宫,雪梨才知道太后已经走了四五天了。不太好的消息是太后把先前被遣去行宫服侍她的丽妃留在宫里了,但至少目前为止丽妃还挺消停。 雪梨先回住处去更了衣,阿杳正抱着一个月未见的鱼香亲热呢,杏仁进来说:「陈大人来了,叫福贵和豆沙出去。」 福贵和豆沙皆一怔,出去见陈冀江。过了一会儿,二人红着脸回来了,手里还捧着两身衣服。 雪梨扫一眼他们手里捧着的衣服,也一愣:「晋位了啊?」 豆沙神色别扭:「娘子您说这是怎么回事……叫出去就说以后我们两个算院子里领事的了,月钱各加三钱,又嘱咐我们好好侍奉娘子。我们、我们干什么了啊?」 雪梨倒觉得这挺好。 因为她至今都还只是「御膳女官」的身份,小院里这些人虽然实际上是她的人,但身份还都是挂在御前的。也就是说,陈冀江不做主给他们晋位,她也不好越权做这个主——哪怕她开了口陈冀江也不会拒绝,但万一弄得他心里别扭,这不是没事找事吗?人家可是大监! 所以她之前一直是用「你们两个住正屋」来抬豆沙和福贵的身份来着,现在陈冀江肯替他们直接把品阶抬上去,这个更简单直接一目了然啊! 于是雪梨先舒心地跟二人道了句「恭喜恭喜」,然后从妆盒里拿了只玉镯给豆沙、从积蓄里拿了些碎银给福贵。想了想,又给二人各添了五两的银票。 豆沙刚接了镯子,一见银票递过来直往旁边避,摆着手连声说:「不行不行……哪能要娘子这么多东西!」 且不说她这儿玉镯准都是好东西,就说那银票,五两银子在外头都够普通人家衣食无缺地过两年了。 雪梨还是把银票塞给了他们,一笑,道:「咱都认识多久了,还跟我客气?拿着吧,按规矩你们还得带着礼去谢陈大人一回呢,这银票给过去也就是了,省得再动你们自己的钱。」 这边料理停当,雪梨又哄着阿杳稍睡了一会儿,然后才带着她去见皇帝。 这一个月里她还见过皇帝两回,阿杳可是一回都没见过,一路都在蹦蹦跳跳地说「想父皇想父皇」,以至于她们才刚进殿门,皇帝就听到动静从内殿迎出来了,一把抱起阿杳,笑说:「想父皇还拖到傍晚才回来?父皇可听说御令卫一早就准备启程了。」 阿杳吐吐舌头,一指雪梨:「娘不走!」 雪梨心说你个小坏丫头这就把娘给卖了?! 谢昭眉头微挑:「不想回来了啊?」 雪梨:「……」没有! 而后,父女俩便其乐融融去了,雪梨苦哈哈地在旁边当跟屁虫,满脸堆笑大献殷勤,努力向陛下证明自己没不乐意回来。 她这样子太可乐了。谢昭本来只是想逗她一下,但看她心虚成这样,就索性继续逗下去,板着张脸不理她。 雪梨呆坐在旁边快被晾哭了。 尤其是宵夜呈上来之后,皇帝揪着豆沙包喂阿杳,阿杳啊呜啊呜吃着说好吃;皇帝舀着酸奶喂阿杳,阿杳吧唧吧唧吃着说好吃;皇帝递一块酥饼给阿杳,阿杳自己抱着吭哧一口说好吃。 雪梨在旁边没话找话,说想吃那天在外头吃的苏尼特羊肉的包子了,然而没人理她。 终于熬到阿杳吃困了玩困了,祁氏抱着阿杳回去睡了,雪梨在旁边踌躇着,跑到谢昭身后去,给他捏肩。 第十四章 一边捏一边说:「我没不想回来,就是……难得跟家人一起相处这么久嘛,难免有点舍不得。」 谢昭从容不迫地以手支颐继续读奏章,她在身后声音娇软地又说:「我其实可想陛下了!不信问阿杳啊……我每天都有跟她说‘如果你父皇在就好了’!」 谢昭:「扑哧……」 他捏捏她的手拉她到身边坐,听得一声松气声,忍不住又拿奏章敲她额头:「逗你的,我还不知道你?」 出去见她那两次她都格外黏人,不用直说他也知道她想他。 然后他大致解释了一下近来的事情。 太后这边,是多亏了南宫家那个喝醉了去打雪梨她爹的那小子。这人把太后也气得够呛,自觉颜面尽失之余当然没心情救他。又是南宫家一个边缘得很的旁支,族里也没多花心思在他身上,前几天刚判了徒三年的刑,原本想来收拾收拾雪梨的太后也因为这个没底气了,起驾就回行宫了。 不过皇帝说:「这事虽然不是太后指使的,但至少说明太后给了南宫家这个意思,所以南宫家才敢明着对你不满,他们的人才敢借醉去打你爹。」 雪梨想想,基本懂了。宫中朝中各有各的势力嘛,同股势力间有什么事会上下通个气儿,所以南宫家从太后那里得知了太后对她的不满、家里又有脑子不清楚地仗势欺人觉得这是替太后出气,不奇怪。 但听他主动解释这个,她就觉得可能还有别的事。想了想,问他:「陛下还有别的想告诉我?」 「嗯。」谢昭点头,「世家仗势欺人的事不止这一件,这还是因为喝醉了。其他的……」 他看看她:「我得再去南边走一趟,你一起吧,带着阿杳。」 雪梨就傻眼了。 又、又南巡…… 大半时间在水上,潮气重,蚊子多且毒。她想着这个就特别不想去,在他肩头一蹭,他抬手按在她脑门上:「我去过一回了,没你想得那么糟。船上一天会熏好几次艾,蚊子活不了。」 这样哦! 没有被蚊子烦扰的痛苦雪梨心里就轻松多了,谢昭又说起之前承诺过天气暖和了要带阿杳去骑马,虽然她小但万一记得怎么办?让她觉得大人们骗她不好,南巡的时候正好有好地方带她骑马。 总之谢昭从各方面跟她分析了一遍,很快就觉得这一趟她们是应该去的。很快她就爽快地点头答应了,回了小院就上上下下都吩咐了一遍,准备随驾启程…… 然后她发现,可能还早着呢。 御前没什么动静。或者说,有动静但很缓慢,一点都不急。 每天的早朝还在继续,皇帝每天照常批奏章,其间还下旨砍了两个贪婪成性的地方官、抄了好几户与之相关的人家,连带掌着这块封地但实际上没什么实权的藩王都挨了一顿训。 雪梨想了想,跑去找陈冀江。她说:「我不问细的。大人能不能告诉我,这几个官员……是南边的不?」 陈冀江点头,给了她一个字:「是。」 哦,那看来这是给南巡做铺垫呢?那她也不急了,反正到了快启程的时候肯定会有人来告诉她,这会儿先安心过日子也好。 毕竟正热着呢,她也不想瞎操心。每天带着阿杳玩玩鱼香多开心啊! 再说,她也想打听打听丽妃这趟回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太后把她留下的还是她自己要留下的——争宠什么的那都是小事,万一丽妃要找她麻烦呢?她不能傻乎乎地没个防备啊! 后宫,宜兰宫。 丽妃又气得摔盘子了,吓得两个随居的小宫嫔都跪在地上不敢吭声。 「本宫在行宫都没受过这种委屈!」丽妃切齿,原本娇媚的声音都变得森冷了,又喝旁边的宫人,「让你们尚食局叫的人呢!去了没有?这么久还不回来,尚食局的也敢作践本宫了是不是!」 旁边的宫女能说出什么来啊,人没来呢她也没辙啊!就只好赶紧赶出去看看。 好在刚跑到宜兰宫门口,看见同伴回来了。 「花叶。」她一拉同伴的手,一看她身后没人,就急了,「娘娘气得不行,让你去尚食局叫个人来问话,人呢?这么进去怎么回话啊?」 「我也没办法啊!」花叶气得跺脚,「垂丝你说能怎么着?我去尚食局叫人,连尚食女官都见不着,当值的司膳一句话就给我顶回来了,说上上下下都忙着,没有闲人能过来回话,让我过会儿再去。再说……你也知道,尚食局给各宫备膳,本来也难做到给各处送去的都是热的,能一直温在炉子里的不多,顶红踩白也是不成文的规矩了……」 人家当然是要先哄着得脸得势的忍了,不然不是找死么?所以就算叫人来问了话也白搭,这顿敷衍一番过去,下一顿还是照样凉的送来。这要搁别的小嫔妃就忍了,自己拿个小炉热热也是一样,无非就是品相差点。顶不济了,自己宫里小厨房补俩菜也就过去了,食材可能差些,可也是热的不是? 可丽妃娘娘又不是个能忍这种委屈的。她给旁人脸色看可以,旁人给她脸色绝不行。那这不是逼死人吗?但凡这膳点凉热的问题不解决,底下的人就得接着受气啊! 垂丝眼眶一红:「那我再去求求惠妃夫人……」 「你当我刚才没去?」花叶无奈而笑,「柔嘉宫说惠妃夫人近来身子不济,不见人。哦……我和那边的兰心说了这事,兰心倒是说兴许夫人能赏几道热菜过来,但也就应付这一顿,以后还是……没办法。」 俩宫女都快在宫门口急哭了,硬生生等到柔嘉宫那边送了菜来才敢进去。丽妃见柔嘉宫送了东西来,面色可算缓和了些,静了静神,着人盛了碗汤,边喝边道:「午膳之后,去跟陈大人回回这事吧,本宫也不能让人欺负到这份上。」 经了行宫这两年多,她到底是不敢直接去跟陛下闹了。但宫人们一听也头疼,想也知道陈大人那个人精才懒得淌这浑水,去了准没好脸色看。 于是花叶和垂丝互相递了个眼色,后者上前道:「娘娘,近来御前那边……都挺紧张的,陛下为了南边的事没少发火,还要准备南巡的事,奴婢觉得……」 「南巡?」丽妃眸色一凛,上下一扫她,「本宫怎么半点没听说?」 花叶脚下一软就跪下了,磕磕巴巴道:「奴婢也是、也是刚才去柔嘉宫的时候刚听说。兰心姐姐告诫奴婢说近来别总去找陛下、也别去找惠妃夫人,都为这事忙着呢,实在没工夫……」 「这意思是惠妃夫人要随驾了?」丽妃黛眉微挑,轻笑着舒了口气,「不容易。这么多年了,她也有合陛下心思的时候?」 但丽妃居然并不生气了。早几年,若她知道惠妃比她得宠非得哭闹一场不可,但到底隔了这两年,她在行宫、惠妃一直在宫里,平心而论,若现在惠妃与陛下更亲近,也挺正常的。 花叶磕了个头,把「惠妃夫人并不随驾」这话忍了回去。 虽然这话告诉娘娘,兴许她能高兴点,但让她知道随驾的是谁,绝对不会是好事。 第十五章 于是花叶默默地起身退到旁边去了,丽妃冷睇着桌上的菜肴,许久才吁了口气:「没胃口了。汤和饭给本宫留下,余下的撤了吧。」 她说完就闭了眼,心底说不出的怒火一直往上窜着。即便是两年前她已失宠的时候,宫里也没人敢这么明摆着欺负她,那就算她在行宫待了两年也不可以。 但她也知道,宫里的许多事她现在都不清楚了,必须尽快打听到才好。 默了良久,丽妃缓缓睁了眼,叫了垂丝过来:「去御前,别的不必说,只问陈冀江他什么时候有空,本宫要亲自拜见他。」 「娘娘……」垂丝一听就想劝阻,被丽妃美目一横,又生生把话忍了。 丽妃贝齿狠切,不容辩驳地森冷道:「去就是。本宫还不信了,去行宫走了一遭而已,本宫连个宦官都见不到了么?本宫可还是陛下亲封的从一品妃呢!」 垂丝默了默,福身告退,心里为难死了。 陈大人没准儿还真就能不给这面子呢…… 毕竟,从一品妃什么的……现在都是虚的。陛下身边,真过得实实在在的人,如今就那一位。其他的,惠妃夫人那是一直受敬重,丽妃娘娘就…… 垂丝叹了口气走了,差事派下来不去不行,上刀山下火海也得去。 晚上,月暗星明,陈冀江回到房里,收拾收拾准备睡了。 今儿阮娘子又留在紫宸殿了,那让手底下的小徒弟们跟那儿盯着就行,有她在出不了大事,他可算能好好歇歇。 倒了盅酒缓缓饮着,陈冀江闭着眼嘴里哼着小曲儿挺自在,旁边突然一声:「师父!」 皱着眉头睁开眼,旁边是得意门生,徐世水。 他这么多徒弟里,现下就徐世水混出头了,而且二人年纪也就差十岁不到,陈冀江私底下对徐世水便还是比较客气的。 倒了杯酒推过去,让他在旁边坐,陈冀江又咂了一口,问徐世水:「大晚上的,还挺精神,这是有什么喜事啊?」 「嘿,喜事算不上。」徐世水也不推辞,拿起酒就喝,「但是个乐事。」 陈冀江眉头一挑:「什么乐事?」 徐世水抬手往外指指:「外头,宜兰宫丽妃娘娘身边的垂丝来了,让我给您带个话,说丽妃娘娘想来拜见拜见您,您说这是不是个乐事?」 嘿这混小子! 陈冀江一拍桌子站起来就要拿酒泼他,可徐世水反应快,笑了一声「跐溜」就跑了,一点酒也没溅着,气得陈冀江在他身后骂:「你小子胆子大了是吧!喝着师父的酒还敢看你师父的笑话!你可别让我拿着你的错!」 徐世水可没回来告饶,陈冀江瞪着眼自己站了一会儿,硬生生给气笑了,笑完了之后又叹气。 得,丽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来了,不见不成。要换了别人,不见了就识趣了没事了,这位他怕越不见越来事。 于是陈冀江又灌了杯闷酒,硬着头皮出去。 他这儿住的也是独门独院,徐世水住隔壁。跟阮娘子那仨院子打通统归一个人用、还配着宫人伺候不能比,但他们也住得自在,要用人帮忙的时候随便叫个徒弟进来就得。 到了院门口就看见垂丝了。估计是瞧见徐世水刚才打他这儿一溜烟跑了,垂丝面上有点不安,一看陈冀江迎出来这种不安又荡然无存了,赶紧朝他施个深福:「陈大人。」 「垂丝姑娘。」陈冀江拱拱手,把人往里头请,「这两天天闷,指不准一会儿又有雨。有话进来说,我这儿好茶备着呢。」 垂丝推辞了两句就跟着他进去了,进去之后陈冀江稳稳往主位上一坐,垂丝坐侧边的椅子都只敢坐一半,缓了缓气,勉强露出笑来:「奴婢知道不该这么晚来扰大人。但这不是……丽妃娘娘让奴婢来问问大人,大人您哪天得空,娘娘刚回宫,想来拜见大人一下,毕竟以前也……多劳大人关照来着。」 她这话说得够虚的,陈冀江当然听得出来——比如「以前也多劳大人关照来着」这话,他就自认压根没关照过丽妃,不过丽妃娘娘没准儿想求他日后关照。 但陈冀江手扶着案上的空酒盏转了两转,还是乐呵呵地应了,他说:「不敢当不敢当。我看这样,姑娘你回丽妃娘娘一声,等我得空了,我见她去。娘娘有话吩咐,咱听着就是。」 他这话把垂丝吓了一跳,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给他跪下。 陈冀江摆摆手示意她放松,径自解释:「我啊,虚的不说。你和那个……叫什么来着?」 垂丝说:「花叶。」 「啊对花叶。」陈冀江一拍大腿,「你们俩都是好姑娘,我呢不想难为你们,丽妃娘娘的事我去了、我不应,那是我的事,我直接不去不就成你们俩的不对了?」 垂丝万没想到他想的是这个,都快被感动哭了,泪光盈盈地望着他:「那陈大人……」 「行了行了,回去吧。」陈冀江想想,又随手从袖子里摸了点碎银给她,往她手里一塞,「知道你们俩不容易,去给自己买点脂粉用。但你可得跟丽妃娘娘说一句,我这儿忙,什么时间能过去我真没法听她吩咐,只能这两天我自己抽个空安排,让她别怪罪。」 「好好好……奴婢一定跟丽妃娘娘说!」垂丝连连点头,千恩万谢。至于陈冀江塞过来的银子,她当然不敢收——都是旁的宫人给大监塞钱,哪有反过来收他的钱的? 但是陈冀江坚决不肯收回来了,推着垂丝就把她请出去了,是诚恳地真让她收的样子,更让垂丝感动坏了,愣是在门口给他磕了个头才离开。 夜色下,垂丝抹着眼泪走远了,院门边的大树后头,徐世水乐着出来:「哟师父……您今儿怎么着?吃斋啦?」 陈冀江脸一冷,这回徐世水没跑掉,结结实实挨了师父一脚:「听壁角的功夫倒学得好!」 「这不……拜您所赐。」徐世水掸掸衣上的脚印,也不接着岔了,认真问,「您这到底怎么个意思?亲自见丽妃娘娘去?她那宜兰宫如今……不配了吧?」 「啧。」陈冀江斜眼瞅瞅他,拍拍他的肩头,扭头往回走,只给了他一句,「你什么时候能看一件事就想着全局,就算出师了。」 这事在陈冀江看来,太要命了。 他去宜兰宫被丽妃问问话不要紧,真让丽妃来前头见他?丽妃舍得下面子他倒无所谓,但到时候万一丽妃眼尖,往他这住处对面、紫宸殿后西边那侧一看,怎么办啊? 三个院子打通了从外头倒是瞧不出来,但里面住了好多明显位份不算高的宫女宦官,另还有个狮子,平安帝姬也在,这不等于直接把阮娘子搁到丽妃前头跟她说「喏,这是当年害你去行宫侍奉太后的那位,现在真得宠了」吗? 当然了,这事她早晚得知道。可陈冀江心里拿定了,她晚知道就比早知道强,而且,能不让她从自己这儿知道,就不能让她从自己这儿知道! 紫宸殿里,一夜缠绵悱恻。 雪梨初时还觉得皇帝召嫔妃到紫宸殿侍寝是个特生分的事来着,现在从自己这处看看,还好还有这紫宸殿可以来…… 第十六章 不然她都不知道怎么面对阿杳!就算不在一个屋、甚至阿杳去了隔壁院子里睡,她都还是心虚得慌,特别怕阿杳有一天会一脸好奇地跑过来问她:「娘,您夜里喊什么呐?」 所以有紫宸殿好啊!有紫宸殿她就不用操这个心了!阿杳啥也听不见,顶多泪眼汪汪地抱着她的胳膊说:「娘我想你,别去找父皇。」 翌日早上,雪梨难得地没起太晚。至少在她收拾停当的时候,皇帝还没下朝回来呢! 但她也没在紫宸殿用早膳,带着人就直接回了后头,她想多些时间跟他待着是不假,但最近他政事太忙了,白日里经常有朝臣进来禀事,她自觉地能避就避。 这些事她帮不上忙,但她起码可以做到不给他添乱嘛!——雪梨把这个想得很明白,对自己说跟他相处也不急于这一时。 人嘛,还是要识趣的,太不会看眼色对谁都不好——丽妃不就好好的把自己给作失宠了吗?雪梨自认跟丽妃不一样,她一来不想把自己作死,二来也真不想谢昭因为她而过得更烦,毕竟她喜欢他。 所以她近来都在安心过自己的小日子,进了一方小院,她有她的阿杳,至于前头又砍了谁……那跟她实在扯不上。 进了小院一瞧,正好又能蹭阿杳的饭。 这是个一举两得的事,一来省得让人再跑一趟去取膳,二来阿杳也乐得跟她一起吃。母女感情嘛,还是要多处着点好。 阿杳手里拿了块米发糕。这米发糕是加了牛乳的,看起来特别白,又蒸得蓬松,加了糖味道微甜,她和阿杳都喜欢。 阿杳就揪下小块来喂她,雪梨吃得开开心心,便把奶娘手里端着的粥接了过来自己喂阿杳,互相喂得挺有趣。 等吃饱了叫人撤膳,豆沙带着芝麻端水进来服侍漱口。白嬷嬷是一起进来的,在雪梨抬眼时眼睛稍一转,雪梨微一愣,漱完口后便揽过阿杳:「阿杳先去跟鱼香玩会儿哦,娘有点事,一会儿带着你念唐诗!」 阿杳应了声「好」,跑到榻边就把正在犯懒打盹儿的可怜的鱼香扒拉下来了,连推带拖地往外走,鱼香从屋里到堂屋再到院子的这几步路打了好几个哈欠。 而后豆沙上前关上门,雪梨落了座看看她们:「怎么了?」 芝麻一福:「娘子,我听说,昨天晚上丽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来找陈大人,说要拜见陈大人。但让陈大人给回了,陈大人说他抽个时间去见丽妃。」 咦?丽妃有动静了? 雪梨的心弦稍稍一紧,但又没太多恐惧,应了声「知道了」便让豆沙和芝麻都出去了,看向白嬷嬷:「您觉得怎么样?」 白嬷嬷笑了:「我得说,您用芝麻算用对路数了。」 芝麻嘴碎贪玩爱瞎聊,她们之前都觉得这丫头不能当个要紧人用。不过出去走了这么一遭,雪梨借着罚福贵的事把轻重都跟芝麻说明白了。 她大致的意思是:「你爱结交朋友爱聊天我都不管,但你记着一条,你打听别人的事告诉我行,咱小院里的事你不许往外说。」 这么一来芝麻首先很高兴啊,让她不说话她觉得好难,但让她选择性地说,她还是可以的! 雪梨则就这么多了个打听外界消息的途径,也很好。当然,琐碎的事情无所谓,真打听到了要紧事,她还是会跟皇帝商量的。 不仅因为他在意,也因为她知道自己对这些弯弯绕不在行。 于是听白嬷嬷这么夸她,雪梨挺满足,笑笑,又说:「那丽妃娘娘这出呢?您觉得跟咱有关系没有?咱要当心不?」 「我觉得吧……」白嬷嬷想了想,「您若担心陈大人会帮她什么,那没必要。陈大人是明白人,之前丽妃娘娘不上不下的时候他都没趟过浑水,这会儿不可能凑上去跟您作对。但是呢,多点当心也没什么不好——起码南巡之前别出什么事吧,陛下正烦心着呢,咱别给他添乱。」 听了白嬷嬷这个话,雪梨心里有数了! 其实真要她「多当心」,具体也没什么,丽妃到底在后宫,俩人碰不上面,陷害什么的事就基本不会发生。 雪梨顶多也就是在吃的、喝的、熏香这些问题上格外注意些,入口的东西最容易出岔子,她不止要注意自己的,还要小心阿杳的。 这个对她正好不难,熏香她怕出问题可以不点,吃的嘛,她可以自己做啊! 转眼已近六月,紫宸殿里,谢昭明显感觉到雪梨最近不怎么黏他了。 基本是他不叫她来,她就不来,他说要看阿杳的时候也多是奶娘带着阿杳过来,她不露面。 谢昭想想,知道她大概是不想给他添麻烦——他最近是挺需要周围安静让他可以静心料理这些事的,但猛地惊觉这个,他又对她有点心疼。 那个呆梨子分明是想跟他待着的。晚上他若叫她过来,她能一整夜都缩在他怀里不翻身,若他翻身她还下意识里伸手反搂他。 白天她这么忍着不来找他,估计也挺辛苦,他该多去看看她的,不论正事有多忙。 是以他找了个心情不那么差的时候,奔着小院就去了。 五月下旬了嘛,天气明显热得厉害,若不是在准备着去南巡,这会儿该去避暑的。 最近雪梨在跟各种解暑又开胃的汤较劲。 什么杨梅汤、乌梅汤、酸梅汤、绿豆汤都做过了,阿杳最爱杨梅的,她就变着法地把这个做得更好喝。阿杳喝爽快了自然会好好吃东西,早先看着都有点饿瘦了……雪梨心疼坏了! 谢昭到的时候阿杳就正高高兴兴地喝这杨梅汤呢,一边喝一边在榻上蹦,雪梨在榻边等着,她蹦得嘴里没味道了就凑过去喝一口,然后再接着蹦。 谢昭一哂,也不吭声,径直走到雪梨身后把人一搂,手上握着她持勺的手就舀了一口杨梅汤送到自己嘴里。 雪梨扭过头:「……」 阿杳傻眼看看进屋就跟他抢杨梅汤的父皇,愣了一瞬才蹦过去要抱:「父皇!」 谢昭抱着她坐下,边啧嘴边问雪梨:「什么做的?这么红还这么甜。」 「杨梅。」雪梨一笑,「阿杳爱喝甜些的,厨房有没加这么多糖的,我去呈给你。」 她说完就跑去厨房了,从偏酸的那一锅里呈了一碗,多加了冰。 她自己试过这个吃法,碎冰茬在碗里浸满,每一个晶莹的小片都被浸成漂亮的紫红色,直接吃冰就好,凉爽可口,味道酸甜。 但给阿杳不敢这么吃。阿杳太小啦,这么吃怕会肚子痛。 于是她一端过去,阿杳就不干了,伸着小手非要吃。弄得雪梨还没把碗递到皇帝手里就赶紧收了回去,冲着阿杳板脸:「别闹!你吃了会肚子痛,一会儿娘喂你吃你的,乖!」 阿杳眼圈一红,不高兴,又可怜兮兮地看皇帝,叫得那个甜:「父皇~~」 结果父皇也不向着她,把她往旁边一放,拍拍额头:「听你娘的话,这个是父皇的。」 阿杳没辙,坐在旁边泪眼婆娑地看父皇吃那碗晶莹剔透的杨梅冰,再看看娘喂过来的完全就是水状的杨梅汤,突然怎么看都觉得不好吃了! 第十七章 最后这个杨梅冰谢昭吃了小半碗,雪梨看看,终于拗不过阿杳的这个楚楚可怜的小模样,舀了一小勺喂给她,叮嘱她说「含化了再咽」。 阿杳这才又高兴了,谢昭再哄她两句她就听话地跟着奶娘出去玩了。屋里只剩了谢昭和雪梨两个,他笑看看她:「阿杳爱吃甜的,你自己也爱吃甜的,这个偏酸的原是给谁做的?」 「……」雪梨面颊微红,反应倒是很快,「给子娴做的!」 「嗤,苏子娴天天在御膳房当值,想喝什么在那边自己就做了,用得着你给她备?」谢昭没留面子地一语戳穿,果然,她刚缓过来的面色就又接着红下去了,站在他面前低着头做不出反应。 谢昭拉她坐到身边,抬手一刮她鼻子:「给我做了东西还不给我送来,我自己不来就不打算让我喝了是不是?」 「我这不是看你忙,不想给你添乱嘛……」雪梨脸红得别过头不敢看他。明明都同榻而眠过不知道多少回了,但她还是觉得这种小心思被看穿的时候特别、特别不好意思! 谢昭就在旁边笑,就势在她身边躺下,腿垂在榻边显得十分闲散。 他手指轻刮着她的后背:「这么乖。南巡的时候必带你四处玩玩,南边好地方可不少。」 雪梨被他刮得后脊微痒,一个激灵之后衔笑转过身来,趴到他面前,双眼发亮:「都说了快一个月了,什么时候走?」 「快了,六月中旬吧。」谢昭道。 ……那还要大半个月啊! 雪梨的表情难免有点垮,往他臂弯里一趴,谢昭拍拍她笑问:「怎么了?急着去玩?」 「那倒不是……」雪梨撇撇嘴,在他怀里叹了口气,「这不是丽妃娘娘被太后留下了吗?我心里总有点不安生,近来都不敢随便吃东西了,菜都是自己做。所以就想赶紧避出去,不然好累啊……」 长进挺快,都会防患于未然了! 谢昭睇着她挑眉一笑,笑容敛去,又给她出主意:「不然这些天你先住到紫宸殿来吧,用膳也都在殿里,不就不怕了?」 「才不要呢。」雪梨嗔怪地瞪他一眼撑起身往外去了。到了他看不见的地方,她却禁不住叹了口气。 从芝麻打听到的话来说,丽妃近来没少跟各处走动,那她在宫里这么扎眼,丽妃八成是已经知道,只是一时还没有做什么而已。也许是那两年在行宫的经历让她怕了,也许是陈冀江暂时稳住了她。 但、但是就丽妃那个性子……她早晚还是会动的吧! 雪梨不想这会儿给谢昭添乱,可她也不知道丽妃能不能配合她不给谢昭添乱。 默默想了一会儿,雪梨又折回屋里了。她在榻边跪坐下来,执起谢昭的手抵在下颌下:「陛下,我求您个事。」 谢昭颔首:「说。」 雪梨抿抿唇,斟酌着、思量着、断断续续地说了。 谢昭睇着她有点意外,复一声笑:「真是本事见长,哪来的点子?」 「举一反三!陛下您教的!」雪梨爬回榻上,两手的食指轮流在他胸口上戳着,「行不行?这主意好不好?我琢磨了好久呢!」 嗤,这话说的,听着好像在意的都不是办法到底好不好了,而是等着他夸她! 谢昭这么想着,蓦地喷笑,一点都不客气地在她额上重重弹了个响指:「行,你不嫌累就行,这有什么的,你敢死为夫就敢埋!」 雪梨:「……」 她就势翻着白眼往谢昭身上一倒,想吐吐白沫又觉得「死相不好」,便只吐了舌头,问他说;「只是埋吗?能混到个厚葬不能?」 谢昭回紫宸殿的路上都还忍不住会笑一声。 他一边觉得她那法子委实小题大做了点,一边又觉得该同意她那么做,之后只跟自己说:罢了,也挺好的,好歹这呆梨子在长进。 雪梨出的主意,是让他帮她给哪位太妃牵个线,让她偶尔去问个安什么的,也算是在后宫添了个助力——哪怕只是名义上的助力,多少可以让丽妃再多些顾忌,好过她现在在后宫什么熟人都没有。 至于为什么说这招是「举一反三」、是他教的,雪梨说起来的时候挺理直气壮:「狐假虎威嘛,陛下当初让卫大人去宫正司救我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卫忱说他是她的干哥哥。 谢昭回想着就失笑。好吧,虽然这法子搁在现在这情状下在他看来并不那么聪明合适,但也确实算是个法子。宫中朝中的关系盘根错节,能多些人脉起码不是个坏事,而这样位高一阶的人脉也的确能起到些撑腰和慑人的效果。 雪梨大抵也没着想用这招就能永远把丽妃震住,只是想暂时用这个缓缓风头,那就随她的意好了。 但其实,这个呆梨子的担心压根就是多余的。 谢昭十分清楚丽妃根本没本事把手伸到御前来害她。丽妃办事没脑子,直接冲过来指着她骂倒是没准,可她担心的是下毒什么的…… 御前上下这一干人可不是摆设。 这雪梨,是怎么在他身边还活成了只惊弓之鸟的? 谢昭思量着这个就不得不答应她这番「未雨绸缪」——她现在太紧张了,那他跟她解释这些就没用,只能按她说的做,按照她的思路去安排这些对策,才能让她安心。 好在时日不长,再过一阵子就南巡去了,她这些日子想费这个周章天天给太妃问安去也随她,能过得舒心些就好。 于是当天晚上,这条线就牵上了。 对外说的意思,是成太妃想见见雪梨。 成太妃是五王谢明的母亲,先帝离世时位至昭仪,谢昭尊她做了太妃。谢昭和谢明的关系还算亲近,偶尔也一起饮个酒骑个马什么的。成太妃自然不会刁难他喜欢的人,一听说劳她帮这忙,立刻满口答应。 于是从第二天开始,雪梨就开始坚持往成太妃宫里跑了! 从解暑的饮品到各样点心,她去的时候总会做上三两样带着。成太妃对这些挺喜欢,客套之余还会嘱咐身边的宫女跟她学两手,雪梨见状稍安了心——毕竟自己这主意还是挺给成太妃添麻烦的。 不过相较于那些个点心,成太妃其实更喜欢阿杳来着。阿杳也肯跟她亲,一见她就声音甜甜地叫「奶奶」,弄得成太妃抱着她都不想放下,末了还得雪梨劝着,生怕累着太妃。 如此过了有七八天。这日雪梨又带着阿杳在成太妃宫里闷了一整日,连带阿杳念唐诗的活都被太妃抢了,她没事可做,硬生生抄了一天的经来解闷。 晚上刚一回小院,进了屋,杏仁就把门关上了:「娘子……」 雪梨回过头,随她同去的豆沙神色也一紧,问她:「怎么了?」 「今天……」杏仁吁了口气,「今天宜兰宫那边来过人。」 雪梨眉头一蹙,问她来时说了什么,杏仁又道:「是丽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叫花叶,说是……说是丽妃娘娘想请娘子过去坐坐,我跟她说娘子去拜见成太妃了,她便走了。」 还真让她避了个麻烦! 第十八章 雪梨气息微松,定了定神,告诉她说:「我之后还会每天都去成太妃那里的。丽妃娘娘那边再来人问,你就还照今天这么说,若有找麻烦的意思,你就告诉她们是成太妃传我去,我总不能抗太妃的旨。」 「诺。」杏仁屈膝一福,倒也不见太多的紧张,便退出去了。 雪梨带阿杳去洗了澡,阿杳在浴盆里想玩水她便由她泡着,一边扶着她,一边想近来的心绪。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了。 好像就是一根心弦绷得特别紧,让她一面觉得没必要,一面又分外小心谨慎地在设防。 唉,好烦。 她叹了口气,心底有点悲春伤秋的感觉,觉得近来活得特别累。尤其是当中回家了一趟,从无忧无虑一下转回什么都要担心一把的状态,她到现在都没能完全缓过来。 丽妃这事吧…… 雪梨拨弄着水,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阿杳泼着玩。 清晰的心思告诉她现下这是紧张得太过头了,其实丽妃并不能做到背地里就把她收拾了,顶多就是像今天这样叫她去,而她就算去了,丽妃也未必就敢干什么——那不是明着在陛下跟前惹事么? 想明白这个,她其实该是很有底气,可她就是想躲。 或许只是因为觉得烦或者没必要,她不想见后宫的任何人、不想跟她们有一点交集。是以那天跟皇帝提起这个见太妃的要求的时候,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真是想「防患于未然」还是仅仅想当一回缩头乌龟了。 好烦好烦!一脑门子浆糊!其实明明没什么,但她就是觉得近来都特别压抑! 雪梨悲戚地抽抽鼻子,烦闷之下伸手揽过阿杳就是一抱。阿杳正满身都是水呢,一抱之后就蹭了她一身,她低头看看身上的湿印就笑,阿杳也跟着「咯咯」地笑,之后一边打闹着一边把阿杳洗干净抱出来,雪梨这才又感觉心情又好了点。 左等右等,都到了六月下旬了,才可算等到了启程南巡的消息。 一行人先走了两天的陆路,到了原河边再换水路。换水路的时候,雪梨近来莫名压抑得厉害的心情一下子被震撼了。 原河宽得一眼难望到对岸,可御船在这波涛汹涌的原河上,也还是显得慑人极了。 雪梨从前见过的最大的船都没有这个的四分之一大,可那就已经是厨房卧房一应俱全的船了。 上了船,她才知道这里居然跟紫宸殿一样外殿内殿寝殿侧殿都分得清楚,甲板下则是一条过道两侧分出数个小间,供御前宫人们居住。 雪梨这趟只带了院子里的宫女出来,另外威逼利诱着苏子娴来陪她。眼下,她们心安理得地去底下各找各的房间去了,雪梨被扣在上头跟皇帝大眼瞪小眼。 皇帝的意思是她必须睡上头,连带着阿杳都放在上面,毕竟上面比底下住得舒服,还有风景可看。 雪梨也很想看风景啊!可是她觉得这太不合适了!这趟出来还有好几位藩王随驾呢,闲来无事时,他们免不了来见见皇兄叙叙旧吧?她在这儿待着算怎么回事? 他们小聚的时候,她可以不露面,但如果其中哪位提出要见阿杳呢?她得哄着阿杳来吧,阿杳管她叫娘…… 雪梨缩在榻上抱着膝盖跟皇帝争说:「不行不行!不明不白的,这怎么解释……」 谢昭轻声一笑:「这有什么可解释的?先见见他们也没什么不好,实话实说就是,算起来你还是嫂子。」 嫂子…… 雪梨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出宫之后好不容易心情好了可以不想关于后宫的那些有的没的了,但是一下冒出来一群藩王们叫她嫂子,她也是……心绪很难言啊! 但皇帝用一脸的理所当然说服了她!头一天,雪梨就这样别别扭扭地被皇帝扣在了寝殿里。 她躺在床上发愣,阿杳由祁氏护着,逛来逛去地看什么都新鲜。阿杳甚至给自己找了个新的乐趣,她在窗边放个杯子,傻看着船动的时候杯子里的水也跟着动,能把自己逗得又笑又跳! 当天晚上,皇帝得知了阿杳的这个爱好,吩咐给她拿个琉璃的杯子,看起来不那么费眼睛。 然后一夜平稳。本就颠簸了两天了,这日又从陆路折腾到水路,两个人都挺累,便相拥而眠了一夜谁都没折腾谁,雪梨睡得尤其的沉。 第二天,谢昭照常早起去料理政务,雪梨也不知道自己睡到了什么时辰,总之,她是在阿杳的笑声中醒过来的。 醒来时就觉得不太对头。整个人有点发蒙,感觉神思恍惚,吃饭的时候吧……还有点反胃。 她觉得可能是这两天累着了,于是就想好好歇歇。阿杳也懂事,听娘说不舒服就不闹,继续看杯子里的水逗自己玩。祁氏还给她折了个指节大的小船放在里面让她看,阿杳每次看到小船快翻了的时候都明眸大睁,但许是御船行驶得足够平稳,哪次也没把小船颠得真翻过去。 将近晌午的时候,阿杳冷不丁地听到身后一声:「呕——」 愕然回头一望,娘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盆架边,眼下正吐得厉害。 雪梨心里叫苦,扶着盆呕得面色发白。 她也是对这个没经验,起初大半的注意力都放在阿杳身上,看阿杳傻笑看得挺好,刚才吧……她觉得缓过来些了,就想把阿杳抱过来睡会儿,结果不经意间一看那被子里晃动的水面,突然就觉得反胃了! 然后胃里翻江倒海地缓不过来,在旁服侍的豆沙都吓着了,又是帮她接着又是让她漱口。可她顶多也只是稍停下那么一时半刻,只要船晃得稍微那么厉害一丁点,她就又开始了…… 豆沙应付不来,急得要去禀皇帝,雪梨生把她拦住,说陛下肯定在料理正事呢。 她才不要让他看到她吐成这样!船里这都什么味儿啊! 豆沙也不敢跟她强顶,见她强说不许禀给陛下,只好悄悄地找了白嬷嬷和苏子娴来,白嬷嬷一进来正好看见雪梨吐得直不起身,也惊着了:「这是晕船了!得找太医开个药!」 雪梨也知道这是晕船,可一想到要喝药…… 「呕……」她现在一提要吃东西就觉得发自肺腑的恶心!喝汤药什么的更恶心! 「嬷嬷……」雪梨泪眼婆娑地拽拽白嬷嬷,「不、不成,我肯定喝不进去!要不您给我找点腌菜什么的……酸甜的那种!我缓缓?」 白嬷嬷皱着眉头叹气:「唉!那这个先给您弄,太医那边我也知会一声,让他们晚点过来!」 雪梨面色如纸地点头,话都不敢说了。 是以皇帝正在甲板上看着滔滔河水沉吟着想事的时候,就嗅到一股特别浓重的酸味。 扭头看看,有宫女正端着一碟腌制过的蓑衣黄瓜溜边往里去。 他没理,继续琢磨自己的,过一会儿,又一阵明显的醋味。 再瞧瞧,这个宫女碟子里呈着俩糖醋蒜。 谢昭蹙蹙眉头,一时也没多问。又过一会儿嗅到酸味一回头……正巧看见苏子娴过去了。 苏子娴端着一只不小的托盘,里头有一碟是暗黄的菜丝,好像是酸笋;还有一碟是酸萝卜片,另还有一碗颜色浓重的酸梅汤…… 第十九章 这三样搁在一起,那个味道别提了,谢昭定睛一瞧的工夫就被激得口舌生津了。 于是他把人叫住:「子娴?」 苏子娴浑身一栗定住脚,硬着头皮回头福身:「陛下。」 皇帝信步走过去,在她面前站定了,再度看看这三样,问她:「这怎么回事?给雪梨的还是阿杳的?」 「雪梨的……」苏子娴在他面前哪敢扯谎,低着头觉得喉咙里发噎,「她……她有点晕船。」 「晕船?」皇帝眉头一蹙就往里去了,这下苏子娴慌了,在他身后追着喊「陛下」又不敢真出言阻挡。就这么吭哧吭哧地追了一路,眼见皇帝到了卧房门前了,苏子娴心里一横迈到了他前头,然后毫不犹豫地就跪下了! 皇帝挑眉睇着她:「怎么了?」 「没……也没什么……」苏子娴都快哭了,一边是陛下大驾要进去,一边是好友在里面正演绎着什么叫「仪态有失」,她跪在那儿,好半天才憋出一句,「里面……里面的味道,不太好。」 谢昭想想,懂了。 他从苏子娴身边一绕就过去了,推开门,果然一阵「不太好」的味道迎面袭来。 再往里看看,窗户大开着正通风,雪梨躺在榻上,整个人都瘫软了,一边吃着酸萝卜酸笋酸黄瓜,一边还忍不住要呕一口。 阿杳很乖,阿杳在旁边给她抚着胸口:「娘不难受!娘不难受!」 之后,几个人往他这边一看,同时傻眼了。 白嬷嬷和祁氏互相看看,而后都低下头不敢吭声。胆子小的豆沙已经跪下不敢动了,雪梨被晾在榻上一脸无助,见他皱着眉走近了,半晌才逼出一句:「抱歉,我……」 她猛地一弯腰又冲着榻边的盆去了,不过什么也没吐出来。 谢昭叹气,打发豆沙叫御医去,又让祁氏抱阿杳出去,然后在榻边坐下,摸摸她的额头:「就是晕船?没有别的不舒服?」 「没有……」雪梨虚弱地摇摇头,一边攥着他的手腕就不想松,一边又想轰他走,「小事,陛下别管了……」 「这么久了,还要跟我客气?」谢昭睇着她轻笑。 雪梨再度摇头,先又抓了几根酸笋塞嘴里,才敢跟他说话:「不跟你客气,但是实在……难看难闻!」 她真没存跟他客气或者怕他怪罪的想法,就是觉得让他看见特别丢人,而且还给他添乱嘛! 「你去忙你的……」她把他往外推,谢昭气定神闲地坐着就不走。他看她这副自己都虚弱得不行了还要顾一顾别人想法的样子就好笑,「欣赏」了半天,拿了水杯递给她,「乖啊,不许轰人,漱漱口,等着太医来。」 雪梨怔怔,还好自己身上还干净,她便直接缩进了被子里,闷闷地提要求:「那你把窗子再开大些……」 谢昭悻笑。一边揶揄说我又不嫌弃你,一边还是依言去开了窗。而后他踱到书架前看了看,取了个话本出来坐回榻前,悠哉哉的给这个吐得发白的梨子讲故事。 雪梨闷在被子里听听,是一个从《西游记》衍生出来的小故事,还挺有意思的。 听着听着她就犯了困,这么一困,反胃的感觉倒不那么明显了。她便想顺着这个困劲儿睡过去,于是感觉到御医过来搭脉、问诊,她也不理,反正问题都有豆沙在旁边替她答,至于诊断和开药……她横竖都只有照做的份。 好困啊……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就能睡着了! 雪梨正在这不知算清醒还是迷糊的感觉里努力入睡,冷不丁地听见苏子娴一声带着惊喜的尖叫:「啊!!!」 但就是这样,她也没能睁开眼,接着便听见谢昭低喝说:「都退下!」 雪梨眉头皱皱,费力地挪着胳膊想揉眼睛,忽被谢昭一按:「你睡着,没事。」 她终于睁了眼,身上半点力气也没有,懵着神问他:「严重吗……要吃药吗……」 如果要吃药,她估计还得吐。 「嗯……」谢昭犹豫地看看她,点头,「要,且是两副……」 雪梨心如死灰。 「一副防晕船。」谢昭半蹲下身伸手环住她,凑到她耳边,笑容难忍,「还有一副,安胎。」 什么?! 雪梨被这一句话激得彻底清醒了,一下子蹿坐起来,连任何不适都感觉不到了,惊慌失措地看着他:「安……什么?!」 「安胎。」谢昭站起身,轻而缓地吁出一口气,话语同样轻而缓,「你有孕了,快三个月了。」 啊啊啊啊……! 雪梨一阵莫名无助!又高兴又恐惧,最后她把这种心思归结于自己还没准备好! 她薄唇发抖地慢慢抬起目光再度看向他,他稳稳地站在她眼前,眼底的笑意温和得让她直觉痴迷。 而后他稍稍地舒了一口气,嘴角稍挑起的一点笑愉悦无比,口气听着却又有点坏:「可以啊你,快三个月……也就是说你……」 也就是说她跟了他才一个月左右的时候……就已经有孕了。 雪梨满脸通红地往枕头上一栽,身子缩在被子里拱来拱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是难为情个什么呢! 谢昭就笑看着雪梨把头闷在枕头上拱,大致能摸着她现在的心情——这孩子来得略有点猝不及防,他都觉得意外得很,何况她? 她直至蹭得发髻都乱了,可算翻了个身变成乖乖躺着了,眨眼望望他:「陛下去忙吧……我没事了。」 谢昭笑出声:「不吐了?」 雪梨摇摇头,觉得至少暂时没事了。 但他还是没走,告诉她说要紧的奏章已经看完了,刚才已经是自己在甲板上想事了,陪她会儿也无妨。雪梨就往里躺了躺,让了一半床榻出来给他,二人一同躺着说话。 雪梨摸摸平坦得什么都看不出来的小腹:「还有大概……七个半月?」 「嗯。」谢昭点头说「差不多吧」,然后自己也算了算,道,「差不多明年二三月份的时候会出生。」 好久啊。 雪梨盘算着,有点忧心忡忡。她记得婶婶有孕的时候,这不能吃那不能吃,最惨的是中秋的时候,家里弄了几只螃蟹——那是难得的美味啊,但婶婶也不能吃! 别人其乐融融地吃着,她得在旁边看着,这太痛苦了。 于是雪梨咬咬唇,手从被子里探出来握握谢昭:「陛下,怀孕有很多东西不能吃。你能不能……跟御膳房说一声,挑我能吃的东西,做得花样多点,不然我……」 她想说「不然我这七个半月怎么过!」,还没说完呢,谢昭认真睇视她的目光已经崩了,转而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她最先担心的居然是这个! 谢昭心里感慨这个呆梨子果然有自己的活法。 他之前就觉得她的好处之一就是能在有意或无意间让自己活得松快一点来着——比如吃甜的解闷、再比如用一顿焖锅堵了太后的嘴,她许多时候会用那么点小窍门让本身不好的事变得好一点,活出自己的路数,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 但这回他还是忍不住笑坏了。不忍心让她觉得自己在嘲笑她还想转过身去笑,结果好悬没从榻上滚下去,只好回过身来抱住她,静一静气,不由自主地一口吻上去:「梨子你真可爱!」 第二十章 雪梨被他亲得发蒙,心里还纳闷呢:他什么时候开始跟她有一样的毛病了? 抱住阿杳就吧唧亲一口还夸真可爱,这是她的爱好啊! 雪梨呆滞地擦擦脸、推推他:「哪里好笑了……」 谢昭正正色,不多解释,跟她承诺一定让御膳房满足她的口味! 其实他想说,她要是先担心一下后宫会不会想害她、太后会不会再为难她什么的都正常多了……不过转念一想,她前阵子莫名其妙地担心那么多,对丽妃防心重到都宁可自己顶着炎炎夏日每天去向成太妃问安了,可能已是不知不觉中有点「孕中多思」。 那她现在忽略了这个也好。他宁可她想得简单点,她要是能天天只琢磨吃什么其实是个好事,反正他一定会替她把其他事情挡开。 于是谢昭再搂搂她就下了榻,出了卧房门立刻叫来陈冀江,让陈冀江去御膳房传话。再想想,又索性把苏子娴扣下照顾雪梨了,一是可以陪陪她,二是她爱吃什么,苏子娴总归比御膳房的其他人更清楚。 之后皇帝便又回屋里陪着她去了,而这个石破惊天的大喜讯,在晚膳之前就传遍了南巡的队伍。 ——陛下要有孩子了啊!!! ——他登基八年了啊!从来没有过啊!!! 藩王们首先炸锅了,一个个都差人划着小舟赶上御船来问陛下得空不?方便见人不?臣弟得敬陛下杯酒啊? 陈冀江苦哈哈地挨个给挡回去,赔着笑说劳各位殿下见谅,陛下这儿正陪着阮娘子呢,道贺什么的过两天再说吧。 藩王们自然理解,然后扭头就都跑七王的船上去了,打听这位「阮娘子」到底何许人也——他们不知道,七王这个陛下的亲弟弟一定知道。 谢晗听到这喜讯还没想好怎么道贺合适呢,就被兄弟们问疯了! 说实在的头有点大,主要是雪梨现在这身份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明白的。末了他只能拿句「她吧……反正皇兄挺喜欢她的!我还没见皇兄待谁这么好过呢!」搪塞过去。 这倒也没蒙人。藩王们听完这个心里也多少有了底,一边思量一边又各自回了自己的船上,掂量备多重的礼合适。 御船上,暂没工夫见外人的皇帝把陈冀江徐世水以及六尚局随来的掌事的宫人都叫进了卧房,商量接下来的行程怎么办。 按他的想法,拿水路接着折腾雪梨是肯定不行的——瞧她刚才吐的那个样子,估计是晕船和孕吐撞一块儿了。真这么吐一路哪儿受得了啊?再好的身子都扛不住。 所以他就打算给沿途各处官员传个旨,吩咐说圣驾要改走陆路了。之后先上岸去,再给她找个好些的驿馆或者直接送去附近最近的行宫歇着安胎,免得再受颠簸。 陈冀江觉得这安排挺好,应了声「诺」就要去,没想到竟然有人出语反对。 而且还就是雪梨。 她头枕在皇帝腿上,思量着说:「不好……一来误陛下的事,二来陆路颠簸得更厉害。想想在马车里一路颠过去的感觉我都害怕,再说把我放在驿馆和行宫……我也害怕。」 前一样害怕不会太久,颠簸几天倒是忍忍就过去了。但后一样,人生地不熟就足够让她觉得心里毛毛的了,再加上这些地方和宫里都有关联,到时候他又不在身边……这么一想真是吓死了! 她好不容易心里畅快了几天,归根结底是因为现下出来了、远离后宫纷争了,但把她往驿馆行宫一搁,这纷争就又回来了啊! 所以雪梨在这事上难免有点小执拗,真心实意地想说服他带着她走——其实她觉得所谓的「旅途劳顿」也就那么回事,毕竟是天子御驾,每一处都小心得不能再小心了。若说这一路都能把人累坏,那普通人家赶个路什么的简直就可以闹出灭门惨案了…… 谢昭看看她,知道她这想法也有道理,便有点为难:「照你这么吐……」 「我现在没事了嘛。」雪梨堆着笑望他。 其实现在真是没事了!浑身轻松得就像在平地上一样! 看来刚才的反胃也就是那么一阵而已,过去了就过去了。那么如果只是偶尔来这么一下,她挺得住啊! 谢昭斟酌片刻,一笑:「也罢。那这样,让船行得慢些,先过一日看看,你若觉得还好,就接着慢行下去;如不行,就送你上岸。」 「嗯!」这回雪梨答应得爽快。 于是便先让宫人们退下了,过了一会儿,祁氏带着阿杳回了卧房。 阿杳也听说了「娘怀孕」的事情,祁氏是这么跟她解释的:「你娘肚子里现在有个小宝宝,特别特别小,要差不多一年才能长大,长大就能生出来啦,然后阿杳就有弟弟妹妹啦。」 阿杳半懂半不懂,一边不明白为什么弟弟妹妹会在娘肚子里、而且居然要待将近一年那么久,一边又觉得……能有弟弟妹妹了!那就很开心啊! 进屋之后阿杳奔着雪梨的肚子就去了,还差两步便能摸到的时候又赶紧放轻了脚步,因为祁氏跟她说:「阿杳要小心哦,弟弟妹妹现在太小了,一不小心可能就没有了。」 是以就那么两步的距离,小阿杳蹑手蹑脚地磨了半天才磨近了,末了还是雪梨主动伸手把她揽近了,笑说:「不用那么小心。」 阿杳还往后躲呢,特别怕现在一碰娘的肚子,弟弟妹妹就「没有了」!——就算她并不懂这个「没有了」的意思是「死了」吧,但是好不容易能有个弟弟妹妹还没了也不成啊! 过了好半天,阿杳的小手才犹豫着摸上了雪梨的肚子,看看皇帝,她连说话的声音都放低了:「父皇……要一年?」 「没那么久,还有七八个月吧。」谢昭一笑,把她抱上床,静了会儿,问她,「你想要弟弟妹妹吗?」 雪梨有点紧张地等着答案。 这个是她要他问的。毕竟在此之前,她自己就一直想着晚些再有孩子比较好。主要就是因为阿杳太小了,她怕再来个更小的就会免不了忽略阿杳。 现在呢……这孩子已经来了,她一边开心一边又担心,是以即便知道这个孩子的降生不由阿杳做主,她也还是想问问她的意思。如果阿杳不高兴,那她用这七个月来开导她也比不开导要好嘛! 她紧张得手都快把被子攥破了,阿杳为难地看看她又看看父皇,然后蹦出俩字儿:「都行。」 ……都行?什么都行? 二人都没懂,滞了一瞬后,还是谢昭问的:「阿杳,什么都行?要不要都行?」 阿杳歪头一字一顿说得很认真:「弟弟妹妹都行!」 俩人又都怔了一会儿,基本同时懂了。 ——她似乎把「想不想要弟弟妹妹」理解成了「想要弟弟还是妹妹」,所以大方地说了句「都行」! 于是雪梨变了个问法:「那如果有了个弟弟或者妹妹,阿杳高兴吗?」 阿杳微懵地点点头,小脸上全是理所当然:「高兴呀!」 当爹娘的松了口气,阿杳坐在榻上还不懂呢:为什么要问这个啊? 屋里,一家三口正为要添第四口的事交流想法,屋外,陈冀江和六尚局的几位女官犯愁了。 第二十一章 这愁还是尚寝女官挑出来的,尚寝女官听说阮娘子有孕之后短暂地高兴了一下就吸了冷气:「那万一……」 几人当时都没明白她想说什么。她也是过了好一会儿,才压低了声音,磕磕巴巴道:「陈大人,您说……您说陛下平时一召幸阮娘子,那个动静就……如今阮娘子有孕了,万一陛下他……那这个……怀着孕呢……」 她说得含糊,几人愣着神稍一琢磨,懂了! 尚寝女官这是担心陛下把持不住。俩人都还年轻,万一……万一有个万一!到时候就没地方后悔去了! 陈冀江头一个反应是觉得她瞎操心,仔细想想,他居然对这个也挺没底气的…… 确实,陛下经常把她折腾得够呛。虽然安安静静地搂着她睡觉的时候也不少吧,但那么多次把她欺负得夜里哭、白天下不了床……这个也不能忽视啊! 那还是隔三差五就真正「幸」一次的前提下呢。这回,得隔上七个半月,陛下有没有心思召幸别人还另说,陈冀江这么一思,心里也怵得慌。 可他又不能进去拍桌子跟陛下说「这七个半月您离阮娘子远一点」! 这话说了,陛下一句话就能让他的头离身子远一点! 几个在宫里排的上号的高位宦官女官就为这事在船舱外叹上气了。说实在话,这些年了,陛下因为没有孩子摊上了挺多不必要的麻烦,从朝臣到太后都隔三差五提这个。他们在宫里瞧着,也多多少少有真着急的情绪在里头。 现下好不容易有了,还是陛下心尖上的阮娘子有了,这几位都想这孩子能平平安安地生下来。但是吧…… 这正常的「人欲」,怎么办呢? 夜幕降临之前,几人可算磨出了个法子。 夜幕降临之后,皇帝拥着雪梨上榻歇着了,门轻轻一开,又转瞬阖上。 谢昭环着雪梨,黑暗里觉得心里前所未有的安宁,雪梨也已是开心大过一切担忧了,二人面对面躺着,突然都变得有点话唠。 就跟怎么说话都不嫌累似的,谢昭问她「渴不渴?」「饿不饿?」「有不适没有?」「还想吐不想?」。 雪梨一一答了,然后又反过来问他「你想要皇子还是帝姬?」「叫什么名字?」「孩子长得像谁好?」「你猜他先会叫爹还是先会叫娘?」。 谢昭答说皇子帝姬都好,名字日后慢慢想,长得像谁都不难看啊,至于先叫爹还是先叫娘…… 他在一片漆黑中忍不住幽幽一瞪雪梨:「到时候跟你处的时间长,肯定先会叫娘。」 哎嘛听口气对此挺怨的啊! 雪梨闷在缩在他怀里乐,一正色跟他说她可以努努力教孩子先会叫爹。谢昭听得也笑,满心的欢喜不知道怎么缓下来才好,笑了两声后紧一搂她,便又薄唇相触…… 一室黑暗中,一个声音犹犹豫豫:「陛下……?」 ……?! 这声音近在咫尺啊! 二人都吓了一跳,谢昭抽了口冷气回头,辩了辩那声音:「陈冀江?!」 他在房里干什么?! 陈冀江也很尴尬,堆着笑上前一步:「陛下,阮娘子有孕了,您……您忍着点。」 谢昭和雪梨都傻了一瞬:他这是在房里盯梢呢?! 片刻后,谢昭皱眉:「朕知道。你出去吧。」 陈冀江脚在地上磨,硬着头皮、大着胆子憋了半天,终于还是提了一句:「您能不动手动嘴,就别动手动嘴!万一、万一没忍住下一步……」 你个宦官懂得挺多啊! 谢昭都不知道自己在黑暗里是什么表情了,面上僵了半天,猛地翻身下榻,沉着张脸把人往外轰:「滚!出去!谁许你进来的!」 雪梨闷在被子里笑坏了! 那笑声在谢昭耳里一刺,他到底没忍住踹了陈冀江一脚。陈冀江连滚带爬地就出去了,门在眼前重重一阖,他擦着冷汗还感慨呢:陛下这心情是好…… 他都准备好没准要把命搭上了,都准备好让阮娘子替他求情了! 谢昭转过身,叉着腰看看在床上看笑话的那位。 房里太黑看不清人,但借着浅淡的月光也能看出她笑得整个身子都在抖! 这个没良心的呆梨! 谢昭一撸袖子几步就杀回榻上了,一手在雪梨锁骨上一横,把她双肩都抵住了,另一手摸进被子就想挠她。 手在她腰间一触,他又忍住了。 不行……怀着孕呢…… 谢昭咬咬牙,感觉着胳膊下一颤一颤地还在笑,抬手唬她:「再笑话我!挠你了啊!」 「别!!!」雪梨一听就不敢笑了,想想之前几次被他挠得仪态尽失的经历,赶紧诚惶诚恐的告饶,「陛下饶命!我不敢了!」 外面几人悚然一惊! 他们刚扶着被踹出来的陈冀江坐下歇歇,一转眼就听见阮娘子又笑又喊的告饶? 这还是闹上了啊?! 几人目瞪口呆地互相一望,冲到门前又不敢贸然进去,只能壮着胆在外头劝:「陛下……」 谢昭猛一捂雪梨的嘴,二人一同侧耳听听——外面这声音怎么发虚得这么厉害呢? 再传进来的话听不出是哪位女官的,总之都带了哭腔了:「陛下您、您您您……稍安勿躁啊!」 「……」二人借着那点月光对视一眼,转瞬就懂外头这是误会什么呢。雪梨禁不住眉眼一弯,被他按在手下的嘴喷笑一声:「噗……」 「嗤……」谢昭都想放声大笑了。憋了好一会儿才强忍回去,轻轻一咳,声音恢复沉稳,「朕有数,你们退远点。」 雪梨觉得有孕后的日子多了挺多乐趣。 不似在小院里逗鱼香的那种闹腾,这种乐趣大多是淡淡的平和的,但是始终都在,几乎一睁眼就能感觉得到,在入睡之后又转换到梦里。 比如两个人都很好奇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觉得男孩女孩都好是一回事,想早一点知道又是另一回事。 御医搭了三两回脉还没搭出来,两个人就都忍不住开始自己猜了。 在这事上,谢昭显然更热衷一点。雪梨顶多是觉得这两天自己吐得厉害了,就胡思乱想可能是个小皇子,因为男孩子闹腾,折腾得她吐;过两天又吐得不厉害了,她就又觉得是帝姬了,因为小女孩偶尔也会闹一闹,男孩嘛……大概会天天闹! 但谢昭就不是这样了,谢昭对这个好奇到了极致,雪梨的各种口味变动都能让他使劲分析一番。 譬如那天,苏子娴一连三顿端着包子往卧房里去了,谢昭就觉得……嗯,这大概是怀了个男孩,男孩子爱吃肉嘛! 第二天一连三顿雪梨都叫了各种点心,还嚼了一天的梅子,谢昭晚上看着那一堆梅子核就琢磨:这可能是个女孩!哪有男人天天抱着梅子吃的! 然后,雪梨要是爱吃酸的了,他便觉得是男孩;过两天爱吃辣的了,那是女孩——酸儿辣女嘛! 这些个瞎猜的过程他都不敢让雪梨知道,雪梨知道肯定了得笑话他。可是他是真的高兴啊,当初把阿杳抱在怀里他都觉得爱不释手,更多了点心疼,这回是他和她的孩子……他觉得这大半年他都要在兴奋里过去了。 第二十二章 连本来让他觉得焦头烂额的南巡都好像没那么烦了,心情一好,处理起事情来也变得得心应手。 七月初六,御驾到了覃州。这是此行最要紧的地方,几个世家都有要紧的势力在这边,在此处要待上至少两个月,对雪梨来说……可算又可以到地面上住着去了! 覃州一地没有建过行宫,这趟来,就征用了许多当地富贵人家的宅子,这差事是交给御令卫办的。一下船,卫忱就迎了过来,见过礼后手中的奏章一递,大致禀了一遍都用了谁家的宅子。 雪梨在旁边听着觉得心里特不自在,见旁边没外人,轻扯扯谢昭的袖口:「陛下,咱征用了人家的宅子,人家住哪儿啊?不会因此生恨吗?」 富贵人家,那一家子人也不少呢吧!把人家赶哪儿去了?虽然说天下都是他的、他想住哪儿都可以吧,可是这样不会搞得风评不好吗? 谢昭还没听完就已经是一副忍笑的神色,低头看看她,再次目睹了什么叫「孕中多思」…… 这个小眼神,担忧得都快流眼泪了的感觉! 他悠哉哉地把那本奏章往卫忱手里一递,握握雪梨的手,一本正经:「你兄长他几天前就递本说要找时间贺你了,正好,让他先送你去歇着,顺便就给你解释了。我得先见几个人,乖。」 他话音一落就疾走了两步,刚变成后背对着她就扶着额头笑了。 雪梨在后头看他肩头一颤就懂了,咬牙切齿:讨厌!又笑话我! 她自己也知道近来多思得厉害,各种事都能让她拿来琢磨,好多次她一问他他就是这种忍着笑板脸的样子,然后她一看不到了,他马上就要笑出来。 她有这么可笑吗?他最近怎么这么爱笑啊! 卫忱在旁边看着都想笑,静静神,吩咐手下先把备给雪梨的马车赶来,让她和阿杳上去坐着,他自己骑着马护在周围——其实也用不着他护,周围三条街提前一个时辰就净街了。 两刻工夫后到了备给皇帝的宅子。苏子娴扶着雪梨进去,卫忱在旁解释:「这是池家的新宅,两年前建好的,还没来的及住,听说御驾要来,主动献出来了。」他微颔首,「其他各处也差不多是这样。这些人家鲜有就一套宅子的,最好的献出来,一家人也还有别的地方住。」 眼见着雪梨松了口气,卫忱就不再多说了。深了的事,没必要告诉她。 这些献宅的人家里,有多少是各大世家的故交或门客……查这层关系的时候真是让他瞠目结舌。 手底下一个千户笑叹说:「什么覃州?这层势力一放,都能称一声‘小洛安’了。」 而这里又是鱼米之乡,各种物产都很丰富,丝绸织品之类也都堪称翘楚。如此富庶的地方让这么多世家伸了手,卫忱查明白之后,算是明白陛下为什么非要亲自走这边一趟了。 太可怕。换了谁做天子,都会担心这一处能为这些世家揽多少钱、而这些钱若用在军队兵器上,将会是多么恐怖的威胁。 是以这一行,也没几个人知道,半个御令卫都提前两个月就调过来了。而在覃州城外,更有四十万大军驻守,陛下此行可说是表态也可读作宣战,已被压制了八年的世家们,日子要更不好过了。 若这是战乱中被旁人所占的覃州城,陛下可能会没办法;但现下是太平盛世,他不会让这么一个富庶的地方为人摆布的。 卫忱思量着,重重一叹。转而又笑起来,帮着雪梨一同安顿下来,自己逗了会儿阿杳,遂道:「这边厨房也是现成的,我看御膳房的人刚才直接随过来了。你若是饿,想吃东西也容易,陛下现在在正厅见人,估计不会过来吃。」 雪梨点点头:「哥哥忙不忙?若不忙,一起用吧?我看你都累得瘦了。」 卫忱自己也知道。这两个月来确是忙得过火,许多要事交给手下去办他又不放心,自己都觉得自己瘦了。 他想了想,今晚倒是没什么事,不然他也不能跟着雪梨过来。便轻松地说「蹭顿御膳也好」,雪梨就开开心心地让豆沙叫膳去了。 「我要吃阿婉姐姐做的那个牛肉面,牛肉片稍微切厚一点的那种,连一点筋,汤要骨汤吧。另外搭个拍黄瓜,就行了!」 然后她看向苏子娴,苏子娴说想吃馄饨:「我自己去做!我要汤鲜一点的,今天船晃得太厉害了,不鲜没胃口!」 咦今天船晃得很厉害吗…… 雪梨对这个都没感觉了。除了第一天吐得厉害以外,之后她就没什么大吐的时候了。偶尔反反胃她自己都不在意,也不知是晕船的药管用了还是安胎药管用了。 她又看向卫忱,一脸大方:「你吃什么?点吧!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我御膳房做不出的!」 卫忱听得喷笑,想了想:「不麻烦了。给我也来碗馄饨吧,我就不提要求了,班门弄斧。」 只消片刻,吃的就端上来了。 苏子娴的是一碗小馄饨,汤味鲜得一端进门就盈了满屋。汤色却是清清淡淡的,上面飘着些许油花,另还有虾米皮、葱花之类,和从剥皮透出的淡粉肉馅色搭着,引人食欲。 卫忱那碗馄饨则明显大多了,一个有子娴那碗三个的大小,又同样皮薄,看起来就像好大一个肉团被掖在吹弹可破的纤皮里,卫忱光看一眼都觉得解饿。 之后,再看看雪梨那碗牛肉面,卫忱就吓傻了…… 面吧,挺正常,看起来弹滑美味;牛肉也正常,每一块都是半块肉半块筋,好像煮之前先卤过,味道偏深。 但是这汤…… 卫忱跟她隔着一张圆桌都能清晰地闻到那股醋味!再看看汤色,褐色深重得像是汤药一样,简直不知是原本的面汤多还是醋多了! 卫忱傻眼看着的时候,苏子娴正帮着雪梨一起加辣椒呢。 是炸过的剁辣椒,闻起来特别香,尤其是那个辣油,特别惹人食欲。 两个人你一勺我一勺地往面上舀,卫忱在旁边数着:一勺、两勺、三勺、四勺…… 足足十勺放进去,原本近乎汤药颜色的醋汤倒看不见了,上面成了一层泛着橘红微光的暗红辣椒末。就连面条都不太能辨出本来的颜色了,每一根都镀了一层辣椒,卫忱看得舌头都僵了…… 是以当皇帝在前头见过了几位当地官员、吩咐了几件小事回来歇着时,进门就见三人围坐在桌边。雪梨和子娴面前的碗都空了,阿杳坐在榻上由奶娘喂着,碗也空了,就卫忱面前满满一碗馄钝,好像还没动。 皇帝微怔:「明轩君?」 就这样卫忱都没能赶紧反应过来,滞了滞才起身见礼,谢昭一笑:「不合口味啊?让她们做个别的来?」 「不、不用……」卫忱狠一掐自己回了神,这才反应过来刚才是怎么回事。 他看着雪梨的那个吃法就瞠目结舌了!辣椒和醋都加得那么厚重,她居然还能吃得下去?! 可她真的就吃下去了!而且吃得很香!甚至都没有什么觉得太辣的反应…… 梨子你丧心病狂啊…… 第二十三章 卫忱就在旁边看得直抽冷气,都忘了让自己吃东西了。眼下皇帝问起来,他很有点尴尬,憋了半天,压了声颤抖道:「承淮君,雪梨她这口味也……也太重了吧!」 重得目不忍视! 谢昭挑眉,看看雪梨碗底剩的那两口汤的汤色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头一回看她这么吃也吓了一跳。 于是谢昭拍拍卫忱的肩头示意他借一步说话,二人一同到了外头,谢昭眉头一蹙:「她这不是有孕了吗?你哪儿这么大意见?」 卫忱心说我哪有意见了啊! 然后谢昭面无表情地从怀里取了张纸出来给他:「喏,快到吃螃蟹的时候了。雪梨馋这个,到时候不能旁人吃着她看着。朕打听了,民间有道菜叫赛螃蟹,覃州这边有个近月楼的大厨做得地道,你去把人找来。」 卫忱脸都白了:「……」他心说陛下您还嫌臣不够忙啊?! 皇帝微笑:「去把这事办了,许你歇半个月。」 卫忱立刻应了! 不就是找个厨子吗!小事! 翌日晚上,雪梨听说要设个宴。 参宴的有皇帝、藩王们、随行官员、当地官员、驻军将领,还有当地一些较出名的商贾文人以及贤名远播的人。 对此,雪梨的反应是:后面那几类不会被吓死吗…… 她进宫前一想到在宫里可能能见到皇帝就可紧张了!其实还不止是进宫前,在尚食局的那三年都还是这种状态。 这个没办法啊,不仅是地位悬殊太多,更因为各种传言太多。导致她那会儿对皇帝有个朦朦胧胧的「九五之尊」印象,又并没有真正相处过,就自然而然地觉得这个人高不可攀。 那些人应该跟她那时的感觉差不多嘛…… 而覃州城里对这件事的反应是……全城炸锅! 这种事是瞒不住的,毕竟有那么多人要从四面八方过来。城里就沸腾了啊,每家每户都在说「那个谁谁谁,还有那个谁谁谁,要去面圣了呢!」。 据说还有胆子大想凑近了围观的,无奈从皇帝到藩王到各路官员下榻的宅子都在两片完整的区域内,直接让御令卫把四周一围肃清,十二个时辰轮流把手,想硬闯还得问问人家手里的绣春刀答不答应,这才没闹出事来。 雪梨就听芝麻说外头的打听到的新鲜事听了一天,后来苏子娴说想出去走走,她就苏子娴带着芝麻一起去了,自己躺下歇一歇,盘算晚上能做点什么。 首先做个粥吧。绿豆百合粥好了,虽然从前他喝醉了她都给他上咸粥,但这不是夏天嘛,绿豆还能解解暑。 然后再弄个发面饼或者发糕吧,总之要这种软软的又不粘的,吃着舒服,她可以努力让他多吃两块再睡! 雪梨琢磨好之后把头发一绾就准备去厨房了,出门前摸摸阿杳的头:「乖,今晚让奶娘哄你睡哦。你父皇会喝很多酒,娘去给你父皇做点吃的!」 阿杳有点不开心,但想想娘是要照顾父皇也还是点头答应了,站在榻上和娘抱着腻了会儿,然后大方挥手:「娘你去吧!」 晚上,池家府邸前院正厅里觥筹交错。 私家宅子到底不比行宫宽阔,虽然厅堂里也足足容下了几十人,但这宴席还是一直摆到了院子里。 从藩王到官员轮着敬酒,得知阮氏有孕的藩王们都免不了提一提这个,去年刚得了一子的五王谢明就说:「皇兄您拖到这会儿,是不是等着弟弟们府里都先充裕了,日后有一帮小堂兄帮您照顾皇子啊?」 然后一众人就笑,二王谢昀掐着时间算了孩子降生的大概时候,笑道:「明年新年赶不上了,中秋倒能热闹一番,到时候各府孩子聚在一起,必定都能玩得不错。」 这就好生说一阵子,谁家的孩子最淘、把叔伯长辈府里都闹翻了,谁家孩子宠得最厉害、平常都藏在王府里不出门全说了一遍。 皇帝听的时候多、说的时候少,末了,淡笑着提了一句:「若是个皇子,等他自己出来玩也还早着。各府的翁主倒是可以先带进宫见见平安帝姬,就明年上元吧,帝姬的三岁生辰,大办一回。」 这话说得众人心里稍稍一紧,席上的气氛也不免有点冷了。刚才话里多少忽视了平安帝姬的谢昀和谢明尤其尴尬些,二人离席谢罪,谢明酒气一上头直接说了「臣弟的长女跟帝姬年纪相近,让她进宫给帝姬做个伴也好」这话——把谢昀吓了一跳,赶紧招呼离谢明近的七弟谢晗把人往回扯! ——自家的女儿在府里宠着多好,送进宫你舍得啊! 好在皇帝也没真把这事应下,淡声一笑随着他回去落座了。短暂的小插曲过去,宴席还得继续。 官员们敬酒的时候嘴上就小心多了,多半是贺贺太平、赞赞明君,也没人敢跟藩王们似的说句「来咱们兄弟干了这杯」,皇帝肯抿一口就算给面子了。 这一轮过得很快。然后,就是当地的乡绅们了。 虽则按身份排席,这些人是排在最后,都搁到了厅堂外的院子里,但其实这帮人才是这场宴席的重头。 这里头单是富甲一方的都还是小事,可有不少是贵戚们的大小门客,直接沾点亲缘、婚约的也占了一定比例。是以在他们进来之前,皇帝寻了个借口到后头的小厅去,慢悠悠地饮着一盏茶缓神,心里头一回真真正正地觉得,应付这些在各处地面上有权有势的人,比端坐朝堂料理那些看起来更大的事情要难多了。 一刻后,皇帝回到宴上,先召进来的,是当地坐得最稳的几个。 这几个乡绅大多产业不小,家里也有那么一两个做官的。名声还都不差,灾年施粥啦、捐米捐银啦这些事都常做。 几人施完大礼,皇帝吩咐赐坐,他们就一个个感激不尽的样子。而后小聊一番气氛融洽,说的话题不疼不痒,基本全围绕着覃州的风土人情来聊。 之后,见兴致推上去了,几人噙着笑互相看看,最年轻的那个又往外看看。 这目光传递压根没想避人,皇帝和各位藩王都看在眼里,但人家不主动说,他们便也不问。皇帝只稍扫了陈冀江一眼,意思是让外头的人注意点,若是这帮乡绅想给献个民俗的绝活……比如杂耍什么的……那就免了!太毁气氛! 上回南巡时又不是没见过!用着膳聊得正和气呢,那边生吞长剑什么的来了——倒不是说不好,谢昭也承认那真是绝活。只能说这些乡绅见过的世面还是少,不太会办事。 于是陈冀江赶紧往门口递了个目光,徐世水一直在那儿候着,一见就懂了,立刻折出去查探。 遥遥的,看见底下的几个师弟领了一班姑娘过来。都是十五六的年岁,各各生的水灵,看仪态……好像还不是乱来的姑娘,而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徐世水一瞧:坏了!这是要往龙榻上送人啊! 平日里不是大事,上回南巡也有人送,陛下也带回去两个搁进后宫了——老实说,里头的陛下和各位殿下都是顶金贵的人,天底下的漂亮姑娘他们打算都敛了去,那都不能说不对。 可现在不一样! 第二十四章 上回南巡之前,阮氏那还就是个小姑娘,陛下对她没那个心思。可现在,不仅阮氏长大了、跟了陛下了、在后宫一枝独秀了……眼下她还有着孕呐! 徐世水和他师父心里都存着那么个影子,知道雪梨是个小醋坛子——这个也就是陛下不怪罪,但谁都看得出来她不乐意! 可现在——她不乐意不要紧,她自己又不能侍君,陛下都憋了多少天了! 那这些送到眼前的…… 徐世水心里头直抽冷气,把走在最前头的师弟拽到一边,一巴掌就抽过去了:「怎么没给回了?!」 「哎呦哥哥……」那宦官心里这个冤,捂着脸道,「这怎么回?献给陛下和各位殿下的人,一个个出身又都不差,咱哪儿敢擅自做主啊!」 徐世水气得够呛,可事已至此也没别的辙了。 他想了想,师父要他看一件事顾全局…… 徐世水一咬牙:「去!去给阮娘子挪个新住处!把这事瞒好了!如若阮娘子为这个动了胎气,我亲手扒你的皮!」 雪梨正在厨房熬着粥呢,清淡的米香在热气中氤氲,让她觉得身心愉悦。 她刚过来的时候崔婉还有点紧张。别的倒没什么,知道她做的几样都简单,说累着倒不至于,但厨房毕竟热一些,怕她怀着孕热出个好歹来。 雪梨就很主动地把窗户全打开通风了,到现在,粥锅蒸锅全用着,也就是薄薄地出了点细汗。 她近来多思是不假,但同样也容易高兴。一丁点好东西都能把自己哄开心了,觉得日子特美。 比如现下看着粥锅里大米和绿豆被煮开了花,她都能笑笑,自己也说不准在笑什么,总之是心情挺好。 算算时辰,离前头散席还早着呢,她就拉了个椅子过来坐下。粥用小火继续煲着、发糕发面饼也用小火继续蒸着,想着等到前头散了宴再端出来,他可以趁热吃! 雪梨支着额头发愣傻笑,小歇了一会儿,见有人进来才看过去,几个宦官在门口欠身:「阮娘子……」 「有事?」雪梨口气懒懒,那几人稍静一瞬,为首的一个道:「前头吩咐,让给娘子您换个住处。说陛下近来……近来会忙,日日有人觐见什么的,对娘子您可能不太方便。」 哦…… 雪梨想想,一边很理解,一边又难免有点小失落。 其实她也知道,就不该直接把她和陛下安排在一处院子,这么安排了是他照顾她。 可是毕竟这些天都一直在一艘船上住着嘛!晚上他总会搂着她说说话,有的时候阿杳也会耍赖撒娇要蹭过来跟他们睡。她当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啊,更像一家人,亲密无间满是温馨。 不过既然他有正事要办……那让她搬去别处,她就去呗。 雪梨心里一番颠来倒去的小情绪,末了站起身先去找了崔婉,让崔婉帮她看着锅、宴散后再把吃的给他送过去,然后就随几人去新的住处了。 本来都是她亲手送的,但既然做了这安排,他没准今晚已经要忙了。何况她这还怀着孕,换院子什么的也累,还是收拾妥当就好好歇着吧! 到了新住处一看,阿杳已经在了,扁着小嘴儿跟她说「见不到父皇了」,雪梨揽着她笑哄:「乖哦阿杳,好好睡觉,明天起床娘就带你去找父皇!」 而后各处收拾妥当,她为了哄阿杳开心就领着阿杳前院后院地逛,逛着逛着,突然觉得莫名凄清。 也不知是哪里的感觉。可能是因为这些日子二人都一直在一起,忽地得知今晚要分开住……有点不适应吧! 觉得四下里都空荡荡的,陈设什么的没有那边讲究也是当然——这还是拜她自己所赐,皇帝早先直接吩咐了二人住在一起,所以这一处大概是现收拾的。 雪梨走了一圈就觉得兴致缺缺了,便揽着阿杳坐在廊下看了会儿月亮。月初,月亮也就那么一道小弧,她带着阿杳念了两遍《静夜思》勉强应景,之后看阿杳打哈欠了,就牵着她回屋睡觉。 阿杳到底是小孩子,困了之后又盥洗一番就算扛到了极致,往榻上一栽就睡了。 雪梨可还精神着呢。 她就伏在案上开始瞎琢磨啦。琢磨他今天是不是又要躲去后面催吐好多回啊、琢磨这地方鱼米之乡是不是好酒烈酒特别多啊什么的,然后又特别担心他明天早上起来会头疼、今天晚上睡觉会觉得天旋地转……这两样在她看来都可难受了,尤其是第二样,不能好好睡觉就连吃饭都没胃口。 哎……而且喝多了之后,吃东西都会觉得苦。 雪梨胡思乱想得直叹气。目光一抬,见出去闲逛的苏子娴和芝麻正进院,心念一动,暗说:刚好! 她便去找苏子娴,把自己刚才的那一堆担忧说了,说想劳她去陛下那边盯一盯,好歹劝着陛下吃些粥再睡。 苏子娴和芝麻的神色都僵了一瞬。少顷,苏子娴缓缓地吁了口气,笑跟她说:「我看……不用了吧。御前那么多人呢,陈大人和徐大人这趟又都随出来了,不用你操这个心。」 「我也知道。」雪梨叹气,「可就是不放心、越想越不放心,要不……要不你晚点的时候帮我去问一声也成,我能听到前头回个话也就没事了。他若真喝了酒吐完就饿着睡,那太难受了。」 一贯和她挺亲近的苏子娴却沉默着没应她这要求,良久,苏子娴又说:「肯定没事,你就安心歇着吧。陛下九五之尊,为他上心的,从来都不止你一个。」 雪梨稍一愣,或多或少地听出点不对头。 苏子娴半个字都不肯再多提,咬咬牙,转身就回屋去了,狠下心房门一关,只跟雪梨说她累了想睡了。 雪梨怔在门外,末了,她看向芝麻。 「……娘子。」芝麻心虚得直倒抽冷气,支支吾吾,「我、我也逛累了,想先去睡了。这儿有些点心,都是城里出名的东西,子娴姐姐给娘子带的……」 「芝麻。」雪梨神色一冷,踱上前一步,目光在她面上划来划去,「怎么回事?你们知道什么了?说来听听。」 「娘子……」芝麻向后一跌都想给她跪下了,偏雪梨一拽她,口吻清淡:「快说,我怀着孕呢,别让我着急。」 芝麻哪敢让她着急啊!知道她怀着孕,被她这么一拽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于是芝麻就小心翼翼、磕磕巴巴地把乡绅们送美女的事跟她说了。从最初在城里听到坊间街头的传言、到回来时恰好看见美女们排成一列往正厅去…… 芝麻抹着眼泪宽慰她:「娘子别伤心。我凑近了瞧了瞧,那些个官家小姐虽然生得标致,但比后宫的嫔妃们应该还是差远了……陛下就算召幸了谁,那也就是一时兴起,跟娘子您的分量不能比的。而且娘子您这不是有着孕不能侍君么,这事也、也……」 芝麻口中一句「这事也正常」还没说完,雪梨便已转身往房里走了。 回了房也不想说话,她挥手让豆沙杏仁都退了出去,然后自己躺在榻上发愣。 这事是正常,可她就是心里难免小别扭。 还可以有别人侍奉他…… 第二十五章 雪梨蹙着眉头翻个身搂住阿杳,心头一阵突然而至的无助。 接着她就在想,万一这些人里,真有那么一个特别好的呢?特别漂亮或者特别有才,或者就是合了他的眼缘,然后她们的家世还比她好,又正是她有孕不能侍君的时候。 雪梨咬着嘴唇擦擦眼角的湿意,忍不住担心等到她能侍君的时候,「君」也跟她没什么关系了。 ……不会的不会的!别瞎「多思」了! 雪梨揽着阿杳的胳膊一紧,心里直骂自己最近心思太重。他才不会就这么忘了她呢,她这儿有阿杳,肚子里还有另一个孩子,哪是那么轻易地就能被忘掉的! 一口气忘掉三个人很难呢! 可是、可是他这些日子,都不会来见她了吧…… 芝麻说,有二十几个人呢。就算赐给藩王一部分,留在他身边的也还能有四五个,那都是漂漂亮亮的姑娘,论年纪跟她差不多,可她怀着孕身材都走形了,脸也胖了丑了…… 雪梨想着想着就困了,犯着困,眼泪还是出来了。她一边知道这很「正常」,一边又觉得好不公平——毕竟辛辛苦苦怀孕的是她啊!他在这个时候去宠幸别的姑娘…… 她宁可他平常去。 最后她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入睡了,一整夜,都不由自主地紧紧拥着阿杳,已经好久没有觉得这样不安全过了。 皇帝鲜少有这样宴席之后竟不用大吐的时候。 这还得多谢藩王们识趣。平日逢了宴席可劲地灌他都不要紧,今天他说了一句「阮氏有着孕呢」,大家就都一脸了然了。 每个人都有意识地少敬两杯,整个宴席下来他就能少喝不少。 是以回到房中后,他也就是头沉得厉害,胃里并不难受。栽在榻上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天都没亮就已经醒了。 皱皱眉头,谢昭伸手往旁边一摸:空的? 他这才睁了眼,坐起身想了想,觉得是不是又是陈冀江多事,怕他喝酒之后按捺不住伤了雪梨,把人安顿去别处了。 便叫了人来,皇帝稍打了个哈欠:「雪梨呢?」 进来回话的小宦官低着头:「挪去持月坞了。」 皇帝「哦」了一声便下了榻,吩咐人服侍更衣,而后穿着舒服的常服小饮了半盏茶缓神,出门便让陈冀江领路,往持月坞去。 陈冀江紧张得头皮发麻。 那边的事他听说了。豆沙过来回的话,说乡绅献美女的事阮娘子已经听说了,心情不太好,但也没说什么,早早就睡了,饭也没吃。 现下倒好,陛下在宴上倒没把坐到身边侍候饮酒用膳的轰走,但宴后只随口赐了几个藩王,自己压根没提要召人侍寝——如此这般,陈冀江这会儿心里哪能不慌啊?这不成了他们无缘无故让阮娘子委屈了一回吗?陛下不得活剥了他啊? 这么想着,陈冀江就一路都没敢抬头。到了持月坞、进了院子,他一欠身就缩了,斜眼瞟着陛下进去,立时三刻就想把他那得意门生徐世水拉来揍一顿! 都怪徐世水,干得这叫什么事!前前后后乍一看每一环都像个样子,其实每一环都没到位! 正屋里,原在卧房外打盹的豆沙杏仁乍闻得圣驾到了,连起身都没来得及,就地由坐改跪行了个大礼,而后皇帝进屋,她们赶紧随进去掌灯,再然后便退到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了。 谢昭走到榻前定睛一愣。 他原就是想来看看来着。他有宴席的时候,雪梨总要熬着等他,他怕她今天也熬着或者睡不踏实,就想过来知会一声他没事。 孰料这么一瞧,竟看见她虽是侧躺着背对着他,也还能依稀瞧出未干的泪痕在脸上印着。人是睡着了,但也是眉头微蹙着,好像睡前正有很不开心的事情。 谢昭踌躇了片刻扰她熟睡是不是不太好,最终还是觉得先问了为上——万一是什么大事,拖到明天早上就耽搁了呢? 于是皇帝在榻边坐下,轻拍拍她的肩膀,俯身在她耳边轻道:「雪梨?雪梨,先醒醒。」 雪梨正睡得意识模糊,做梦梦到自己怀胎已经七八个月了,挺着大肚子看到他揽着水灵灵的江南美人儿从面前过去,理都没有理她,弄得她难过死了! 梦里的委屈十分真切。那股心酸正逼得她想哭,肩头的感触就让她醒了过来。 雪梨睁睁眼,眼前的面容由模糊变清晰,她禁不住地一缩。 「怎么了?」谢昭揽着她,想把她翻过来变成面朝着自己,但她居然有点抗拒,身子僵着不动,过了会儿之后反手推他:「这么晚了……陛下还不休息?」 谢昭皱皱眉,目光再度投在她面上的泪痕上,这回问得直接:「好好的怎么哭了?」接着就想把她从阿杳身上扒拉下来,「还抱着阿杳?你就不怕她踹到你?」 阿杳现在手脚都可有力气了,昨天晚上非要蹭到他们床上睡,半夜的时候小拳头一下糊到他脸上,他当时便觉得眼圈结结实实一阵麻。 然后他赶紧把阿杳挪到床榻最内了,自己又隔到二人之间去,生怕她睡在中间一会儿朝着雪梨来一拳! 雪梨就这么被他强扯着放开阿杳,不情不愿地倚在他怀里,望了他一会儿之后,眼泪到底还是下来了,她赶忙给自己擦眼泪,跟他说「没事没事」,然后逼出个笑脸:「我孕中多思嘛!陛下您去歇着吧!」 别的她还能说点什么?说她不想他去召幸别人,还是说她正吃那些官家小姐的醋呢? 谢昭凝视她一会儿,越看越觉得不对。眸色一沉,厉声把陈冀江喝了进来。 陈冀江才不打算自己扛这火气!他是拎着徐世水一起进来的,俩人扑通就一起跪下了:「陛下息怒!」 皇帝冷眼睇着他们,思了一会儿,把话说得实在:「后头的事你们肯定清楚。她突然换住处是怎么回事?哭成这样又是怎么回事?」 这回雪梨真慌了!他们照实一说,不就等于把她吃醋的事都说了吗?! 除了那次对安锦以外,她还没当着他的面显示出这种嫉妒呢! 她这么一急,觉得还是「先下手为强」比较好,猛一拽皇帝,主动解释道:「陛下息怒。我、我没什么嫉妒的意思,就是怕陛下见了那些官家小姐之后,彻底把我给忘了!所以小哭了一场……」 她把「彻底」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好像如果不是担心这个她就一点都不难过似的。 谢昭回眸瞅了她一会儿,「嗤」地一声笑了,语气无奈:「你这吃的哪儿的无名醋!」 这种醋要吃,是吃不完的。世家们不会用这种法子往他身边送自家女儿,显得颜面有失。但世家们的大小门客都不少,送送这些门客家的小姐可不丢人,对门客们来说同样是件好事。 从他还是个皇子开始就在经历这种事,惠妃淑妃还亲自出面接待过这些官宦小姐来着。眼下…… 雪梨还在他怀里扭呢,嘟囔着非强辩自己没吃醋!没嫉妒!没不高兴! ——谢昭心说,不会装大度就别装了,这么强顶一点都不像好吗? 第二十六章 他就板着张脸,两只手一起摆弄她,把她在怀里摆成个看起来很乖顺的姿势,然后自己也躺舒服了,搂紧点儿,开始哄:「吃她们的醋,你有没有点出息?你在宫里七八年了,还不比她们强?她们哪有你好?」 这话听着纯属哄人,其实也是实话。 这些个门客家出来的官家小姐,一般才貌都有一些,规矩也不差。一个个又都是家里宠大的,心气儿同样不低。这就导致她们被家里送来讨好达官显贵总觉得抹不开面子,想上前侍奉周全给自己挣个前程又格外扭捏,弄得他比她们还别扭。 这些天日日守着雪梨、顿顿看她大快朵颐,他都有日子没吃饭吃得这么别扭过了。刚才旁边坐着的那个,看姿色确实是一行人里最好的不假,但坐在旁边身子僵得连筷子都不会拿了。 搞得谢昭都不敢拿正眼看她。可是,骂她哄她又都没必要,他就只好当她不存在,自顾自地把这顿饭吃完了。 回来就看见这个呆梨子吃飞醋吃到哭! 雪梨伏在她怀里被反问得脸上直热。好一会儿,她往他臂弯里钻了钻,磕磕巴巴:「其、其实……也没什么,毕竟我怀着孕呢,你若是……」 他突然放开了她,惊得她一哑。却见他坐起身兀自脱了鞋子,从她脚边的地方上了榻,把熟睡着的阿杳往里一挪,径自面对着她以手支颐,微笑:「我若怎么着?你说。」 他本就生得俊朗,眼下这么温和微笑…… 雪梨一下就傻了,什么酝酿好的大度话全噎了,翻过身蹭过去,伸手紧紧一搂他:「没什么!我忘了我要说什么了!必不是要紧事!」 她才不要把他往别人榻上推呢!他这么好又这么好看!那么违心的话她说不出来! 什么叫「也没什么」?可有「什么」了!关系可大了! 雪梨心里执拗面上羞赧,往他怀里钻得就特别努力。 皇帝眼眸轻垂,笑看着面前的这只泥鳅也不吭声,随她别别扭扭地使劲钻。 ——他又不傻,她那句话说到一半他就知道她想说什么了。 能让她说出来就怪了! 待她消停之后他也躺下去,俯首一吻,啧啧嘴:「你个醋梨!以后是不是不能惯着你了?不然你总胡思乱想……要不我勉为其难多去去后宫?哎这个好难……」 「别别别!」她倏然抬头,一双明眸望着他,一字一顿地郑重劝道,「陛下可千万别勉强!这种事得自愿才行!」 皇帝拥着雪梨直到她睡熟,踌躇片刻,不得不撑身起来。 ——这床窄! 雪梨和阿杳一起睡还算宽裕,他再夹在中间就不够了。谢昭想了想,把阿杳也抱了起来。 阿杳往他肩上一趴,迷迷糊糊睁睁眼:「父皇……」 「你睡。」谢昭拍拍她的背,她就又睡熟了。他便抱着阿杳出了门,陈冀江和徐世水一看,赶紧爬起来跟上。 两个奶娘在院子里一瞧皇帝亲手抱着阿杳都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忙上前把阿杳接过来,皇帝道了句「送去朕那里睡」,便又接着往前走。 陈冀江和徐世水大气儿都不敢出,一行人就在夜色里往回走。进了皇帝住的那一方院子,他进了侧边充作书房用的厢房,在书案前坐下,淡一睃陈冀江:「相关的都罚。做这安排的,重罚。」 陈冀江还算冷静,应了声「诺」,身侧的徐世水已经面色惨白地跪下了。 这会儿哪能由着他告饶?陈冀江当即回头递了个眼色,两个宦官进来就把徐世水拖出去了。陈冀江稳着步子先行研了墨上了茶,见陛下没别的吩咐了,这才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出去一看,徐世水那张脸还白着呢。陈冀江心里也窝着火,看都懒得看他,四下瞧瞧,把新收的小徒弟叫过来了:「小诚,去,传话。今儿去给阮娘子搬院子的,杖二十;去给阮娘子传话的那几个,杖五十。」 那个叫小诚的宦官也不敢多嘴,后脊发凉地瞧着师父的神色应了声「诺」,转身赶紧跑着去传这话。 陈冀江长长地舒了口气,转过身,这才终于看向徐世水。心里火忒大,他递个眼色示意另两个宦官把徐世水押远了些,一巴掌就抽上去了:「你说你干的这叫什么事!」 徐世水连捂脸都不敢,哆哆嗦嗦地往下跪,自己心里也悔:「师父、师父饶命!我也是当时一急没多想,没想到陛下他、他……」 陈冀江心里都想骂街了! 没想到陛下他什么?没想到陛下他今晚还会去找阮娘子吗? 不看看阮娘子这些日子都怎么过来的!若随便一个地方乡绅献上来的小美人都能把她比下去,她早不能这么自在了! 「你可长点心吧你!」陈冀江切齿,连训他都不知道怎么训了,抬头看向押着他的那俩,指着徐世水道,「这个,杖八十,拖远点打,别给陛下添堵。」 他说完转身就走了,徐世水一声「师父」都没喊出来就让人堵了嘴。 陈冀江气得够呛,还得理清思绪接着办差。他驻足想了想,找司正女官去了。 司正女官是宫正司位列第二的人,陛下南巡,宫正女官还得在宫里掌事,随出来的就是这位司正。 陈冀江找着人,先把刚才的来龙去脉说了个大概——主要就是让司正明白陛下为这事动怒了就得,然后他道:「陛下亲口说的,相关的都罚。我手底下那帮不会办事的,我已然收拾了。但有这么一位,我动手是也行,可走您宫正司的路子更合适。」 司正就纳闷了,想了想:「谁啊?」 陈冀江一笑,也没说话,直接叫司正带着人去了。 他没忘了刚才宴上在陛下身边侍奉的那位。覃州城里排得上号的千金小姐,林氏。 陈冀江前前后后地掂量,阮娘子归根结底是因为这些个官家小姐才气哭的嘛,那坐到陛下身边的这一位,无论如何不能当没看见。 这位林氏眼下还在这宅子里呢。散席时陛下没吩咐留不留人,她身边的丫鬟就给这边的宫人塞了钱,求给安排个住处让小姐先歇着。可见这也是个有心眼的,什么先歇着?这是等着侍君呢。 陈冀江思量着心里冷笑,要是她乖乖回家去了,他兴许就放过她了。但她既然这么上赶着要往上送……啧。 一行人到时,林氏还是妆容齐整的样子。这都大半夜了,不睡觉,在等什么可想而知。 他们一进院,林氏身边的丫鬟就迎了过来,噙着笑还没说话呢,司正女官身边的两个宦官就窜进了屋,押着林氏就出来了。 然后长凳一摆,把人按上去,持着竹杖的宦官一进来林氏脸上就没血色了,看向陈冀江大是惊愕:「大人……大人!臣女犯什么错了?」 「犯什么错了?」陈冀江轻笑,又幽幽地叹了口气,「是,你什么都不知道,可你也甭觉得自己冤。告诉你,想到宫里混,要么你有本事每走一步之前都打听清楚轻重,要么,你就活该被人一棒子打回来。」 林氏怔了怔,似是听出了什么,急问:「求大人说明白……臣女是得罪了哪位娘娘?」 第二十七章 「呵。」陈冀江笑出声来。他左右一睇让旁人暂且退远,而后蹲下身,声音压低了点,「你啊,不用知道是谁。洒家知道你们覃州城里的这些富贵人家之间都熟络,你挨完这顿板子,回去让他们知道知道,宫里头你们惹不起的人多了去了,别没头苍蝇似的就往里推人。真当高枝那么好攀?也不怕死都没全尸!」 他这告诫不是自作主张说的。 打从这些官家小姐到了宴上,陛下的脸色就明显难看。与其说是嫌弃这些姑娘,倒不如说是愤怒于乡绅们对世家的愚忠。 不管大世家是拿什么换得他们的忠心的,但决意效忠之后就敢直接把自家女儿往龙榻上推也是可笑。 这是觉得世家贵戚们出的主意一定能让他们的女儿飞黄腾达?真当世家说一不二呢?也不看看天下是谁的! 所以这事可大可小,非想说一句「藐视君威」也不是不可以。 但真把人打死也没必要,陈冀江说罢拿了软木往林氏嘴里一塞:「扛住了,长长眼。心思不够深还能在宫里如鱼得水的,有,但不是你。」 有这个好命数的人,他经了这么多事也就见过那一个不是?旁人啊,还是先数数自己的阳寿够不够毁吧! 雪梨一觉醒来,睁眼看看,谢昭不在不意外,他一贯起得早,毕竟有那么多政事要忙。 但是……阿杳呢?! 雪梨叫了人进来问,杏仁笑着欠身:「娘子别急。昨晚陛下抱帝姬去他那边了,大抵是觉得床窄,怕帝姬伤了娘子。」 雪梨听着直扶额头。看来他不是「起得早」而是夜里就离开了——那她也睡得太死了!那么个大活人从榻上离开她都不知道,那么个大活人从榻上离开的时候还把她女儿抱走了她都不知道! 她心里正揶揄自己呢,豆沙在门口道了句「娘子,有人求见」,抬眼一瞧就见两个宦官已进了屋,二话不说就在她面前跪下了,说请她搬回去。 雪梨便说好啊,那劳你们帮忙。 然后就傻看着这二位磕头连连,说什么昨天是他们没眼力见儿不会办事、辛苦娘子了真是罪过、娘子您千万海涵啊海涵云云…… 雪梨都吓到了,她还从来没有过大清早就受这么大礼的时候呢!干什么啊?风和日丽的,跑她这儿捣蒜来了? 她赶紧拽他们起来,一瞧,一个额头青了,另一个已经紫了,她忍了一会儿还是没憋住笑,忙让杏仁去给他们拿药去,随口让他们坐。之后在交谈间,她才知道昨天在她睡着之后……池家大宅里简直一片血雨腥风! 御前罚了好多人…… 徐大人半条命都被打没了…… 宴上在陛下身边侍膳的林氏三更半夜被杖了二十,连夜赶出去送回家…… 哎嘛就因为她昨天哭了一场吗?她哭一场的后果这么严重吗? 雪梨听得心里慌慌的,末了拿了不少碎银塞给这二人,他们一走她又让福贵拿药拿银子看徐大人去。其他人她就不管了,人毕竟是陛下让罚的,他罚完她去四处充好人不合适,倒让他里外不是人似的。 当天下午雪梨就回到了皇帝的住处,一进院就看到满院的人,文官武官皆有,她只好小心地贴着墙溜边进去。 之后数日皇帝都显然忙得很,从早到晚都不停地有人觐见,书房里的人出来一拨又进去一拨,瞧着竟比在洛安的时候还忙。武将来得尤其多些,雪梨听芝麻说是城外的驻军将领。 这些政事她不懂,知道他忙顶多也就是存个「不额外添麻烦」的念头。可在八月伊始的时候,雪梨猛地听说,七殿下被陛下下旨囚禁了。 「怎么回事?!」她满目错愕地追问芝麻,芝麻皱着眉摇摇头:「不知道。听说是晌午时突然下的旨,一点预兆都没有。昨晚陛下还刚赏了七殿下不少螃蟹呢,说是刚献进来的,直接就叫人给七殿下送去了。」 这也太突然了。囚禁藩王可不是个小事,虽然本朝的藩王并没有太多的实权可言,但是他们到底是皇帝的兄弟啊,七殿下还是陛下唯一同父同母的亲弟弟呢! 亲兄弟间得是多大的事才要闹到直接囚禁啊?! 雪梨前思后想,还是觉得无法置身事外。 七殿下和她关系不错,近来易氏和她关系也不错,是以她一边知道是政事不能过问,一边还是心里乱糟糟的。 踌躇再三,雪梨在夕阳西斜、朝臣都告退后,强定心神出了房门,到书房去找他。 在门边一窥,里面的场面却让她硬生生没敢进去! 书房里,皇帝冷着张脸端坐案边,案前三五步外跪着个人,满身血污可怖,像是刚受过刑的样子。 这人叫聂方,是外头的将领从军营附近抓着的,说他形迹可疑,抓着之后就直接拎来面圣了。 皇帝直接把人交到了御令卫手里,严审了大半日,招出的事愣让负责审他的千户都不敢多听,禀给了卫忱,末了是卫忱接了手。 眼下书房里便是一派冷肃,皇帝看完供状往案上一扔,睇睇那人:「你跟了七王多久?平日都办些什么事?」 「有、有三年了……」聂方颤颤巍巍地磕个头,半点都不敢再瞒,「平日多是些小事,今天这样的差事是第一回。七殿下好结交朋友,小的多是帮着七殿下传传话、送个礼什么的,帮着邀人去王府坐坐。」 好个「好结交朋友」,他这当兄长的都不知道。 皇帝清冷一笑,又说:「他好结交朋友,这趟来覃州没见见人?这边的文人贤者富商可都不少。」 「见了、见了。」聂方赶忙应,「七殿下那儿几乎每天都有宴席,这边的几位大人他都见过了。昨天还和林家的两位公子攀谈到半夜,似是聊得挺投缘,临了还说要邀两位公子去洛安坐坐。」 皇帝的面色明显一黯,那人还要再言,卫忱上前一步示意手下把他架出去,抱拳道:「陛下容禀。」 皇帝一喟:「你说。」 卫忱默了会儿,只道:「臣觉得……七殿下不是这么没分寸的人。」 皇帝一声轻笑。静了良久,挥手让卫忱先退下。 其实卫忱的这句话,他方才也在不停的想。 可是事情就是这么发生了。他大动干戈地来南巡,是为了敲山震虎,可七弟还在不停地结交当地权贵;布在外面的将领是为了给世家提个醒,让他们知道天子还在,可七弟就敢差人去打探军队的情况。 还有林家。林家为南宫家所用,一再地想把手伸进洛安,他这才授意罚了林家的千金——其他的藩王和官员都懂了,没人敢和林家多交往,可七弟他却照旧和林家公子相谈甚欢。 他从前还那么护着这个七弟。其实太后的种种作为,早就足够让他们兄弟反目了,但他觉得,那到底是他的亲弟弟,把母亲的错加到他头上待他不公平。 可如今,七弟到底还是自己动了心思了? 谢昭长叹口气,倏尔觉得累得很。 他就这么干坐着,从夕阳西斜到月上柳梢,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能做什么。晚膳的时辰早就过了,可他还是半点胃口都没有。 第二十八章 良久,谢昭又一声长叹,推门出了书房往卧房去。他得先歇歇,才能继续想这种烦心事。 卧房里,雪梨坐在桌边发着懵,凝睇着案上的几个菜等他,等得自己都有点困了,便伏在案上阖眼小歇。 她有日子不下厨了,刚才心里烦得不行才又进了厨房。做饭这事,对她来说既能寻乐又能静心,几道菜做下来,还真让她平静多了。 刚才书房里那些话,她或多或少是懂一些的。 ——首先,从七殿下身边抓个人打成那样,那个人肯定有问题呀;其次,陛下前阵子刚打了林家的小姐,七殿下就去跟林家的公子相谈甚欢……这个说不上不对,但也怪怪的;再次,「结交朋友」这话放在这儿,似乎更像是「结党营私」?不想也知道七殿下结交的肯定不是平头百姓啊! 然后雪梨心里好生迷茫了一阵子……其实到现在,也还有一点。 门声一响,她睁开眼看过去,皇帝正走进来,扫一眼案上的菜肴,眉头微蹙:「怎么突然等我用膳?」 近来她都是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的,冷不丁地看见她趴在案边等他,让他一下就觉得不对劲。 再仔细看看,气色好像也不太好。 「我吃过了。」雪梨推推旁边的椅子,一笑,「好久不下厨了,做了几个菜给陛下。」 他带着三分疑惑坐下,正有些担忧,她已利落地盛好了一碗三豆汤给他,又扔了几块冰糖进去:「秋天了,喝着个好像有点晚。我觉得颜色好看就做了,陛下尝尝看。」 他汤匙在碗里搅着,煮开了花的红豆绿豆黑豆在碗里翻来翻去,她又夹了一筷子烧三丝搁到他面前的碟子里:「这个菜下饭。」 他低眼瞧了瞧,是下饭。主料是海参、笋和里脊肉,拿高汤来烧,又加酱油上色,一看就是搭着饭吃的菜。 再睇一睇她眼里的期待,谢昭先把要问的话忍了,搭着饭依言把这口菜吃掉,见她紧接着又要夹旁边的酱汁牛肉过来,这才挡了她的好意:「有什么事,先说了,我再吃。」 雪梨就知道自己有心事的时候肯定瞒不过他。 于是她放下筷子,默了一会儿,离座起身,眼也不抬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谢昭一愣旋即要扶,手刚伸到她面前,蓦听她砸过来一句:「我刚才在书房边上听到几句话。」 皇帝眸色微凛,手上不觉一滞。 雪梨又说:「我是不小心的,原想去找陛下,到了那里就撞上了。但这事……」她低低头,一副有错认罚的样子,「这事是我错了,政事我不该听。」 她都好久没在他面前跪过了,突然来这么一下,只是为了给个无心之失谢罪? 谢昭审视着她的神色,仍是先扶了她起来,而后道:「不止这事。你是不是……想替七弟说情?」 谢昭睇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雪梨低着头被他扶着坐下,羽睫微垂着静默着,良久才道:「我是想替七殿下求情,但那只是因为我拿七殿下当朋友而已,政事上究竟该如何,我不懂。」 那她是想说什么? 谢昭不做催促,也坐回去,稍等了一会儿,她叹着气径自续道:「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其实,我就是觉得若事情还没最终弄清,还是不要先一步弄僵比较好?陛下您和七殿下毕竟是亲兄弟,他若真是居心不轨,您就是要他的命……旁人也说不了什么,但现在事情才刚出,陛下一时之气把人关了不要紧,但若关得久了、最后七殿下却是无辜的,那怎么办?」 她说完,水眸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心下却也不知自己有没有把心里的想法说清楚。 平心而论,她还是好想给七殿下求情啊,她一直觉得七殿下是个蛮好的人。可稍作深想,又觉得如果一直是自己错了呢? 她都这么翻来覆去地想了好一会儿了,最后再回过神时心下微滞,不知满心对七殿下的担忧什么时候转为对他的担忧了,再顺着这个细想,她就真的开始忧心兄弟俩因为一点不值当的误会就翻脸了。 谢昭稍稍一哑。 他思量着她的话,腹诽这个呆梨想事简单又心善,却没法否认她这个话是对的。 他习惯于按照皇帝的身份去处理事情了,而她更多的是在按普通的家人方面虑事。是以有些关系和感情,站在他家国天下的角度,并不是刻意忽略,而是自然而然地看不到,可她是从下往上看的,自然和他拎出来的要点不一样。 谢昭斟酌了一会儿,微一哂:「雪梨。」 「嗯?」 他迎上她的目光:「我只问你一句……如果七弟不是无辜的,我们反目成仇,甚至我真的杀了他,你会怎么看我?」 雪梨一愣,想了想,理所当然:「若是那样,我自然觉得陛下是对的……我只是把七殿下当个朋友看而已,可他太多的事情,我并不清楚。」 谢昭面上有几许疑色,说不上不信任,只是似乎不太拿得准她的说法。 雪梨见了,蹙蹙眉,又道:「那陛下觉得我该向着七殿下么?我觉得……不能啊!我跟了陛下,相信陛下不是那种……嗯……不分青红皂白残害手足的人,真到了取七殿下性命的地步,便是陛下不得不那么做,陛下觉得我……我该为这个怨陛下么?」 她不太懂,说到这儿又忽有一懵——他不会因为这个觉得她心狠吧?可她觉得这想法没错啊,他若觉得她心狠…… 唔……可能也是有那么一点点。 雪梨直说得自己心里起起伏伏的,末了更是踟蹰于他会不会因为这个觉得她心狠的问题低头不敢吭声了。两指把袖中的帕子往外一揪,她手指绞绞帕子,等他说话。 谢昭听她说着,忽地心底轻松了。 他还挺怕她心善得过头,为七弟的事对他存怨的——虽则他并不想闹到那么无可挽回的地步,但是谁知道呢? 松一口气,再抬头看看她,却见她一脸紧张。怔了一怔没明白这呆梨又在紧张什么,他端起碗喝三豆汤:「吃饭了。一会儿我出去一趟,你去不去?」 心里正在瞎纠结的雪梨:哎??? 离天子下榻的池府不远,便是七王此行暂住的袁府了。 陛下说了「囚禁」,府里现下自然很有「囚禁」的样子。外头四周都有御令卫把着,府中,七王住的那一处院则有宦官们守得严实。 眼下夜幕降临了,主事的宦官踱着步子到了院前,四下看了看,让旁人都先去用膳,说自己盯着。 人散尽后,一身材窈窕的女子从拐角处绕出来,抹着眼泪对主事的宦官千恩万谢,然后就疾步进了院。 但房门也锁着,钥匙在外头的御令卫手里,这就没办法了。 女子拍拍门:「殿下……」 门内,谢晗原本正闲散地读书呢,一听这声音心里就紧了,朝外喝问:「你来干什么?!」 「我……我就是来看看。」易氏心里也怕,虽然钱塞了不少,但这事毕竟是抗旨的。她在外干站着,凑在门缝边说,「总共就一刻工夫。殿下您别生气、别生气,跟我说说话,好么?」 第二十九章 谢晗直叹气,翻身下了榻,走到门边定了定脚,就地坐下:「坐着说吧,我过来了。」 易氏心里一喜,也坐下身。二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刚开始易氏担心满满,把他这一日的饮食起居挨个问了一遍,问得谢晗在里头直笑她:「你想太多了。我好歹还是个亲王,刚遭囚一天就连饭都吃不饱?不至于。」 吃的还是很可以的,菜仍是府里带来的厨子做,合他的口味,顶多也就是种类少些。但听上去,易氏都已经在想象他是不是菜里都没油了…… 说了半天解了易氏的担心,谢晗连「屋里有冰,夜里不会热」都跟她强调了好几遍,就差从冰雕上掰快碎冰从门缝处塞出去让她相信了。 总算听到易氏长长地松了口气,谢晗在屋里苦笑摇头:这傻姑娘。 之后的话题就轻松多啦,易氏问谢晗在干什么,谢晗说在看书,还简单地说了说书里的内容。 然后谢晗问她现下是晴天还是阴天,易氏说是晴天,月亮可漂亮了…… 谢晗说你骗人,月初的月亮能漂亮到哪去啊? 二人聊得挺欢,绝口不提眼前糟糕的政事。聊了会儿,易氏听外头的宦官提醒她说「娘子,还有小半刻」,还没应话,皱闻那宦官一声惊叫! 「怎么了?」谢晗皱眉问她,易氏同样皱起眉头,扬音问外面:「大人,怎么了?」 话音初落,十余御令卫已疾步入院,易氏吓得浑身一冷,再定睛看向御令卫之后稳步入院的人,面色煞白地伏地叩首:「陛下……」 谢晗在房中一听,惊得直接窜起了身:「皇兄!」 皇帝定住脚,面无表情地睇了睇易氏,略一偏头:「送她出去。」 「皇兄!」谢晗在里头浑身冷汗,无奈门锁着出不去,只能拍门,「皇兄!是臣弟非要见她的,您别怪她!」 正打算让人开门的皇帝听言眉头一挑,看了看正要被带出去的易氏,提了音又道:「拖出去杖四十,打完带回来复命。」 「皇兄!!!」谢晗在屋里要吓疯了,砸门砸得手疼也顾不上,但外面就是一点回应都没有。 直到房门打开。 谢晗喊声骤停,提心吊胆地看着门槛之外的皇帝,而后目光微挪,看到易氏还平安无事地站在那儿,才稍稍地松了口气。 皇帝笑了一声:「朕带着雪梨和阿杳过来的,想让她带阿测过去见见,你喊什么?」 谢晗直擦冷汗,当然没胆子追究皇帝刚才拿「杖四十」吓他的事,深一揖见礼,然后请皇帝坐。 之后,房间里的冷肃明显极了。 早些时候发生了什么事,二人都心知肚明。眼下看皇帝亲自过来,还带着雪梨和阿杳……谢晗一点都摸不清他的想法,只好他不吭声他也不吭声,兄弟俩安静得像两尊石像。 谢昭也踟蹰着话该怎么问,须臾,他挥手让旁人都退到院外,而后才看向他:「七弟。」 七王颔首:「皇兄。」 皇帝伸手执壶,倒了茶给他,默了会儿,淡笑:「母后没跟你说过,若你不是决定生死的人,就莫把弱点露给决定生死的人看?」 七王倏然一惊。强自冷静了许久,他还是无可遏制地扭头看向院外:「皇兄你……」 「朕倒还不至于这会儿就杀她。」皇帝一哂,顿了顿,短一叹,「可见母后素来宠着你,让你用不着磨砺心志。是以你心术上到底差些,两句话就能激得你阵脚大乱,你拿什么坐到这个位置上来?」 这是他第一回这样开诚布公地提这件事。 谢晗沉默着,没说话。 皇帝笑笑:「七年前,朕刚继位的时候,母后当众说要朕立储立弟不立子。朕没答应,现在看来,还好朕没答应。」 「皇兄您来若就是为了挖苦臣弟……」 「自不是为了挖苦你。」皇帝敛笑,将方才的话继续下去,「若朕应了那事,你是什么心思都不要紧了。」 他凝睇着七王目不转睛:「是雪梨劝朕来的。朕想问问,你到底是什么想法?若真是战书,咱们再一斗到底不迟。」 谢晗有些懵。 皇帝的做法不在他的设想之内了,搞得他不知怎么应付。 怔了许久,七王垂眸慢慢道:「母后的想法,就是臣弟的想法。」 「那朕现在就杀了易氏,给你个名正言顺翻脸的机会?」皇帝笑问,话音未落就见他额上沁了一层冷汗出来。 这晚,皇帝一直和七王聊到很晚才带雪梨回去。 一路上,皇帝都没怎么说话,雪梨也不敢问,自己倚在他肩头,怀里揽着阿杳,自然而然地忧心忡忡。 她只知道后来二人是叫人上了酒的。也不知是喝了多少,总之现在皇帝精神尚好,但七王连出来恭送都未能,直接在屋里吐懵了。 喝成这样,这是谈得好还是不好啊? 雪梨心里的不安持续了一路,待得马车到池府门口停下,她想着一会儿回了屋没人的时候,可算可以稍微问上两句了。 皇帝却叫来陈冀江:「传旨,中秋之后起驾回洛安。」 雪梨一怔:「陛下?」 皇帝重重地叹了口气,驻足许久未语,俄而看向她,却又笑了出来,揽着她往里去:「没事。没必要待在这里了,早些回去,你也好安心养胎。」 什么跟什么…… 雪梨心里一片茫然,见阿杳走得哈欠连天,就把她抱起来交给了奶娘,而后径自跟谢昭回了卧房,见他重重地往榻上一倒就要睡的样子,赶紧叫人进来服侍盥洗。 谢昭被宫人劝起来,踱过去洗脸,清水往脸上一泼,转而一声嗤笑。 雪梨被他这副样子弄得想走近又不敢,踌躇了半天,稍稍往前迈了两步:「陛下?」 谢昭抬起头,脸上的水珠子还在往下落,看一看她,蓦地直起身,大步走近了便紧紧将她一搂。 「陛下……」雪梨觉出是不是该安慰他一下,可又不知情状,不清楚该往哪个方面安慰。 她便傻站在那儿由他搂着,良久,乍闻一声抽噎。 雪梨:「……?!」 竟然哭了?! 她总共只见他哭过一回,是陆勇离世的那天——那还是她劝了他才哭的呢,不然他只会喝闷酒憋着。 这是出了什么事,让他自己都忍不住了? 七王伤了他的心了?! 雪梨在他怀里挣了挣,手上轻轻地推推他胸口:「陛下……陛下您放宽心,这种事、这种事没办法的,但但但……不管怎么样我都是站在陛下这边的!陛下您肯定能把事情料理好……」 她劝得都没词了!刚一说完就腹诽其实自己站不站在他这边都不影响大局,这话说得有点不知天高地厚——腹稿还没打完,他的胳膊又一紧。 ……陛下您怎么了啊! 雪梨一头雾水得只剩傻眼的份了,皇帝还是这么戳了好一会儿才松开她,然后抱起她往床上一放,自己也上榻,继续搂着她不说话。 雪梨战战兢兢地看他沉着张脸抱着自己的样子,心里可算明白了点:他、他可能不用她说话安慰?就让他抱着就行了? 那就、那就抱着呗…… 第三十章 谢昭深深地吸了口气,出气时,稍别了头,不想酒气熏到她。 他也想跟她解释点什么,不想她这么提心吊胆的。可目下实在说不出话来,刚才的许多话,就像一把把尖刀直刺在他心上,让他连喘气都觉得疼。 若不是灌醉了七弟,七弟大概也不敢说。 一直以来,他都只知道母后更疼七弟,他心里不忿,但也清楚七弟是母后的幼子,他这个当长兄的不好计较这个。 今天才知道,母后……根本没拿他当亲儿子看,甚至觉得他连其他嫔妃所出的儿子都不如。 就因为母后怀上他的时候,恰是父皇有了新宠、被新宠撺掇得起了废后的念头的时候。 母后那时候心灰意冷,想破罐破摔,但他这个皇长子的出现让她保住了后位,且在后来终于有机会除掉了那位宠妃。 可对母后来说,他就像一个活生生的耻辱。每一天都在提醒她,她原本是要失去后位的,如果没有这个儿子,她什么都不是。 他不知道母后是在什么样的心境下把这些过往告诉七弟的,总之七弟是喝醉了之后告诉他的,七弟说完就大哭起来:「哥,你说她为什么这样!你当皇帝当得不错啊!太平盛世万邦来朝,她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 谢昭也不懂,可耐不住母后就是这么想的。 虽然母后不曾跟他直说过这么伤人的事,但在他继位之初,母后就曾当众逼他立储立弟不立长来着。 那会儿他还只觉得是母后偏宠小儿子,现在看来,其实是母后觉得他这个碍眼的所谓「长子」抢了她儿子的东西,她要帮他夺回来。 七弟夹在中间扛不住了。七弟不能跟母后翻脸,论心术又玩不过,到最后就只能干些捣乱的事。 「我不想给兄长添乱啊!可是我能怎么办!」七弟说这话时崩溃得直捶桌子,「你上次南巡的时候……我才知道母后都已经为我做私囤兵马的事了。这回你出来,我知道你是冲着母后和世家们去的。我就想……我就想要不然我犯个大错吧,让兄长你直接贬了我的王位,母后再做什么就都没用了,有明摆着的错放着,天下都不会向着她!」 所以他四处「结党营私」、差聂方去军营打探都是故意的,他想放一个足够大的把柄被他这个当皇帝的握住。 他说:「我知道兄长你有本事摆平朝堂,你就是需要个理由而已……」 谢昭回思着这些崩溃至极的话语,心里憋闷得仿佛能呕出血来。 他们都为这个为难太久了。早在几年前,他就在有意地疏远七弟,为了让朝中知道「立储立弟」根本不可能。现下七弟也有意地做出些似要谋反的事,让朝中看着他待手足心狠也不是错的。 母后先逼得他不能当一个好兄长、又逼得七弟不能当一个好弟弟。 这些罪责不能再让七弟担着了。 谢昭拥着雪梨的手稍松了些,遂即便见她翻过身来面对着他,他笑了笑:「别怕。」 「……不怕。」雪梨回视着他平静道,「陛下心情不好……我陪陛下待着就是,事情都会过去的。」 「你放心。」他定定地看着她,声音却有点发虚,「我会一直待你好的。不管我们有几个孩子,我待他们也都是一样。」 怎么这会儿说起这个? 突然提起「待几个孩子都一样」…… 雪梨僵了僵,隐约摸到点他这是为什么不痛快了。 太后偏宠幼子那是明摆着的。雪梨抿抿唇,到底不能开口说太后的不好,只好凑过去伸臂抱住他,心里直呼:陛下你好可怜! 打小没娘疼的孩子都可可怜了!雪梨一直这么觉得,所以当初看阿杳受委屈,她心里就恨死淑妃了! 现在她就克制不住地恨太后了!知道惹不起也还是恨!陛下还是太后的亲儿子呢,太后待陛下不好就是比淑妃还心狠! 谢昭兀自沉吟着,俄而忽地感觉怀里这小东西又变泥鳅了,蹭来蹭去地不老实。再仔细听听,居然还有点小小的窃窃私语声。 他侧耳倾听。 雪梨在他怀里拱得无知无觉,这会儿就是觉得跟他完全蹭在一起才能安稳十足,嘴里也是不知不觉就把心思念叨出来的,她自己都没察觉:「好可怜!好可怜!好可怜!」 谢昭听清后都哑了,目光微滞地望望她头顶,心里想想:好像也没那么可怜吧…… 随着中秋一天天临近,各府间逐渐溢出团圆的气氛了。 与之反差明显的,是七王所住的袁府一片冷清。 七王仍被囚禁着,御令卫日夜把守,外人进不去,里面的宫人想出来采买也要严格查验。 这也是没办法。不论二人间是否说通,聂方去军营打探的事情都已然发生了。将军拿住了人送过来,此事知道的人便已不少,是以纵使皇帝心里清楚了原由,也只好先委屈七王一阵子。这个样子不做到位,日后难免旁人有样学样。 好在,兄弟二人间既说通了,虽在囚禁也没了心里的憋闷。皇帝打算,等回了洛安,再稍稍过渡一下,写个圣旨训斥几句什么的——把事情往「七王年轻不懂事」上牵,绝口不往「反心」上引。 直到中秋为止,皇帝每天都免不了想想这事,一想就免不了叹气。 ——这也就是七弟秉性纯良,有母后捧着还肯敬他这大哥。若随便换个有野心的,现下便是另一番光景了。 中秋当日,各处府邸都备了宫饼、螃蟹、田螺,还有各样桂花的点心。雪梨看着螃蟹泪盈于睫:怀孕了,不能吃。 覃州的螃蟹个大肉鲜,每年宫中有一部分贡蟹就是打这儿来的。无论蟹肉蟹黄蟹膏,味道都鲜美到极致,用不着什么精致做法,简单一蒸、蘸着佐料吃就特别好。 遥想在宫里的时候,还能吃着一两个呢。如今到了产这蟹的地方,反倒一口不能动,雪梨心里怎能不悲愤! 但她又不能因为这个就不让旁人吃——其他各处早半个月前就开始吃螃蟹了,她周围到了中秋这天才吃一吃应景已然是为了照顾她,这会儿让她闹着说「我不吃你们就不许吃」……她还真干不出这事儿! 于是她就傻看着阿杳啊呜啊呜吃得特开心,阿杳尤其喜欢蟹黄,奶娘敲开蟹壳之后她一看蟹黄多,就能一脸笑容地在椅子上要蹦起来! 她也想喂雪梨来着,拿着一只蟹腿眼睛亮晶晶地递过来,雪梨只能摸着她的额头艰难地扭过头去:「乖阿杳……娘不能吃……」 这感觉太痛苦了,世上最艰难的事情,莫过于美食近在眼前,而你却不能吃! 她心有戚戚焉地看着女儿愉快地吃完了三只螃蟹,末了还是奶娘怕寒性的东西吃多了对小孩子不好才收了。雪梨重重地叹一口气,往桌上一趴就听见苏子娴的笑声:「你是真馋啊……出息呢!」 她复抬起头,见苏子娴拎了个食盒进来,立时黛眉紧锁:「别气我啊……你这要是螃蟹,拎回你屋吃去,别在我眼前晃!」 生气! 她今天连皇帝的书房都没去!因为听说半个时辰前刚送了一大盘蒸好的螃蟹进去! 第三十一章 苏子娴没走,笑吟吟地坐下来,把食盒打开:「喏,近月楼大厨做的赛螃蟹,卫大人刚给送来,给你解馋。」 赛螃蟹? 雪梨目光一亮。她对着菜有所耳闻,好像是以鱼肉为主,配以鸡蛋,又以上汤、糖、醋、姜调味,做出来之后味道胜似螃蟹,所以叫「赛螃蟹」。 口感上应是也差不多,鱼肉选得好足够鲜嫩就会和蟹肉很像。还有个好处就是……省得剥壳了。 这菜说来还蛮讲究的。但雪梨在宫里确是没吃过——宫里年年有上好的鲜蟹吃,谁闲的没事去尝这「赝品」啊? 可眼下对她来说简直是珍宝!这东西没有蟹肉不寒凉,她就可以吃个痛快,不然满处蟹香弥漫真是要逼死她了…… 是以雪梨就着米饭大快朵颐,许是因为方才受了太久折磨,现下觉得这个赛螃蟹比真螃蟹还好吃。汤汁又鲜香酸甜,用来搭米饭十分合适,她足足吃了一碗半的米饭,放下碗后笑容满面:「好舒服!」 苏子娴哭笑不得:「卫大人说陛下吩咐找近月楼的大厨做这个,因为你馋,我还不信,现下看来还是陛下知道你。不过这道菜我学会啦,回宫也可以做给你吃!」 苏子娴这是偷学来着。近月楼的大厨太有魄力了,其实早在七月初,皇帝就差卫忱去请人来着,按理说卫忱堂堂的御令卫指挥同知,奉的又是皇命,请个厨子不在话下。 可是这近月楼的大厨就敢拿刀抵着自己的脖子说:「我这辈子只给近月楼做菜!陛下想吃可以,从这儿叫。非要我过去,我就死在这儿!」 ——卫忱也没辙,为个赛螃蟹把人逼死也不至于。就只能好言好语劝着,说等这边叫膳了,过去劳烦他做去。 但之前周围没人吃,雪梨便也没想嘛。今天看雪梨馋得厉害,苏子娴才主动回话去,卫忱转身就要走,苏子娴劳他带着她,大厨又不知道她是御膳房的人,她就在旁边一言不发地看,看完全学会了…… 这个过程告诉雪梨之后,雪梨笑死了,直说子娴太坏。苏子娴吐吐舌头,把食盒收了,拎着拿出去。 院门外,卫忱等得有点急,一见她出来便问:「怎么样?」 「挺好挺好。」苏子娴笑笑,「雪梨啊,她就是馋,有了孕更馋,但要说挑嘴也没有,给她这个味儿让她吃着,她就舒服了!」 卫忱松气,想了想又还是好奇:「这东西味道真像螃蟹?」 他着急就是因为这个——鸡蛋和鱼,怎么想也跟螃蟹不是一回事啊,雪梨说好吃不是在哄他们?她有着孕,想吃什么得满足她,让她反过来安慰他们就不对了。 苏子娴扯扯嘴角:「大人您忙么?」 「今天?不忙,一会儿可以回去吃月饼了。」卫忱如实道。 苏子娴复一笑:「那奴婢给您做个赛螃蟹尝尝呗。您自己尝尝像不像,免得再担心她亏嘴。」 子娴说得挺大方,食盒塞给卫忱,撸袖子就要往膳房去。 卫忱却上前拦她:「苏姑娘。」 苏子娴低着头咬咬唇,先一步道:「大人您别跟奴婢客气……」 「不跟你客气。」卫忱说着,神色有点尴尬,静了一会儿稍一咳,才又道,「我是想说,姑娘那天做的那个馄饨……挺好吃的,若是方便能不能……」 能不能也来一碗! 卫忱提这要求挺不好意思的,中秋佳节给人找活干可不太好。 苏子娴猛地抬头,大有点意外,神色复杂地怔了好一会儿,拎着裙子就往厨房跑:「大人等着!奴婢马上回来!」 中秋之后过了五天,御驾启程返回洛安。 又要走数日的水路,雪梨同样头一天吐得天翻地覆,然后日日跟各样酸萝卜酸笋酸梅相伴,倒也没再有特难受的感觉。 御医说她胎象挺好,还夸她身体委实不错,路上这么折腾都没大碍。 雪梨心说我还吃得好呢! 近来她小腹慢慢显形啦。于是跟来时不同,谢昭不怎么猜是男是女的事了,转而有了新乐趣——趴她小腹上听动静。 他听就算了,还带着阿杳一起。阿杳那么小懂什么啊,趴在她肚子上听听,还贴着说话,带着里面的弟弟妹妹念唐诗。里面真一有动静,阿杳又怕了,捂着嘴特别担心地抬头问雪梨:「娘,我是不是吵到他了……」 雪梨就笑。一边觉得阿杳以后肯定是个好姐姐,一边又觉挺对不住阿杳的——这些日子她都不再带着阿杳睡了,因为怕阿杳夜里会乱踢。 虽然是为了保护肚子里的孩子不得不这样吧,但多多少少是委屈了阿杳的。 雪梨心疼地搂着阿杳使劲亲:「好阿杳,等他出来了,娘就接着带着你睡!」 阿杳还反过来安慰她呢,说自己可以搂着鱼香睡,明眸里的天真看得雪梨心酸死了,阿杳你太招人疼了…… 是以晚上躺在榻上的时候,二人聊着聊着腹中的孩子,她就免不了要说一说阿杳、说一说一定要带孩子们都好的问题,接着自然而然地又会想起眼皮子底下因为太后不公惹起的事情,最后总是以心疼皇帝收场。 每逢这会儿,谢昭都不知道怎么应付。她这心情让他挺感动挺安慰的,但是当了这么久的皇帝,他又有点不习惯「被人心疼」,就只能揽着她反过来宽慰:「没事啊梨子,我也没觉得怎么样。现在这样挺好的,母后那边我是没办法,但至少七弟还是个好弟弟。」 雪梨就在他怀里呜呜咽咽地抹眼泪。说实在的,这也就是他现在是个皇帝坐拥天下了,才会足够忙碌、也有足够的底气不太在意这样的问题。 要是放在民间普通些的人家,小时候被亲娘嫌弃,可能这辈子就毁了呢!见谁仇视谁什么的都太正常了,毕竟在他很需要娘亲呵护的时候,娘亲不把他当儿子看啊! 呜呜呜呜陛下你好可怜…… 七殿下也很可怜,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呜呜呜呜太后太过分了…… 雪梨心里的小情绪涌得像个泉眼,不浓烈但是停不住。涌一阵子过去之后她自己又暗自吐舌头腹诽:真是孕中多思! 就这么一路又甜蜜有辛酸地走着。因为她有孕的关系,换到陆路上之后走得格外慢了些,原本两天的路程走了四日,九月初,御驾回宫。 按规矩,惠妃要率一众嫔妃行大礼跪迎圣驾。这个让雪梨介意得很,她说什么也不敢在马车里跟皇帝一起受这礼啊,于是她缠着皇帝打了个商量,让她单坐个马车,走快一点,先行走偏门赶回宫去。 陛下您走正门,自己受礼。 皇帝也点头答应了,但没让她走快,反吩咐御驾慢点。总之一前一后拉开时间就好,他晚点回宫无妨,能不让她颠簸就不让她颠簸嘛。 是以晌午的时候,雪梨安安稳稳地回到她阔别了两个多月的小院了。 到了小院一看,才发现自己的住处又变了。 原本只是三个院子左右相连,现下,这三院之后隔了一条宫道后的另外三院也给了她——换言之,这处原本的九座院子,她已经占了六个了,四四方方的六个格子。这几个月留守宫中的福贵笑说:「您不知道,后宫听说之后已经不敢直呼您姓名了,只敢说一声‘六格院娘子’。」 第三十二章 ……这是什么鬼称呼! 雪梨神色发僵地前后转悠。一边觉得这「六格院娘子」的称呼忒难听,一边又觉这「六格院」还是蛮好的。 她住的那处院子没变,南北两院的外墙向后延伸,把原本的宫道括住,将前后三三分开的两部分院子拢成了个大院。 豆沙她们住的南院后墙和福贵他们住的北院后前各开了个小门,能直接通到后面去,过去之后穿过宫道就是后头的三处新院。这样来往方便,免得绕来绕去了。 趁着她不在,院子里也小小地重修了一下。 这九处院子,因为原本是备给御前得脸的宫人一人一处的,是以每个院子都有小厨房,归为一人所用就有点浪费地方了,她也一直只用正院的,其他都空着。 现下她正院的小厨房还在,其余各院的都整修成了卧房。西南院则拨出了半个院子、共三间屋全变成厨房,雪梨看着小小的心惊了一下:这是要给她单备厨房的人马啊…… 之后她才知道,这事也就是没提前告诉她。圣旨在得知她有孕的次日就快马加鞭地送到了,随出去的白嬷嬷等人也都知道,白嬷嬷连新的住处安排都替她操心好了。 原本宦官们住的北院——现在的东北院,给豆沙她们五个,外加白嬷嬷自己。宦官们呢,挪到后头的西北院,毕竟雪梨一个姑娘家,还是用宫女的时候更多。 奶娘们统住先前的南院——现在的东南院。阿杳目下有四个奶娘,她腹中的孩子出世之后还要再来四个,两人一屋刚好占满四个厢房。 至于正屋,已经收拾妥当了,给雪梨当产房用。 正院这边空出来的房间,一间安排给阿杳,不管她愿不愿意自己住吧,总之先备上,以后慢慢大了总用得到的。 阿杳身边的清夕听菡也占一屋,外加这回新给阿杳拨过来的两个小宫女。 这就还剩一间了。白嬷嬷说那间就空着,当值的人、尤其是值夜的人需要歇歇可以去。 雪梨就问了:「那子娴呢?」 子娴带着三分傲气一叉腰:「西南院,厨房那边的事归我管。底下还有几个小宫女要教呢,我住那边方便!」 雪梨:「……」好吧你开心就好。 余下的就是正后院了。白嬷嬷说新拨过来的几个,除了给帝姬和归苏子娴管的人以外,其他的全搁正后院,宫女一半宦官一半。和院子里的「老人」分开住,老人才压得住人。 当天下午,雪梨扶着肚子见了见新拨来的宫人。 拨给厨房的是六个宫女,都是尚食局过来的。其中四个十一二岁,是三年前进宫的,另两个八九岁,今年年初刚进来。 子娴直接把人领走,不用她操心。 给她的是四个宫女四个宦官,都是十二三岁。见过礼后让豆沙和福贵分别领走安排去,改名的事也交给豆沙。 然后见了拨给阿杳的两个宫女,雪梨小小的惊了一下。 「怎么会有这么小的?」雪梨傻看着两个四五岁的小姑娘,压了音问白嬷嬷。 白嬷嬷说:「宫里选宫女是不留这么小的。但是有家里获罪没入奴籍的,那多大都逃不过也没办法。陛下说挑个年龄近的给帝姬作伴,我让尚仪局那边上了上心,就送了这两个过来。娘子您该怎么用怎么用就是了,进了奴籍的,换个地方都不当人看,能跟着帝姬那是造化。」 她都没见过在奴籍的宫女。从前倒是听人说过,她们这些从民间选进来的都算金贵的,虽然犯了错打死是常事,但在奴籍的,可是没犯错就让人出气打死也不是事。 那话雪梨想想都心悸。看两个小丫头跪下行大礼,赶紧一把拽起来。她们一抬头她就愣了,俩丫头都面黄肌瘦的,眼睛底下还青着——这才多大啊,准不是自己失眠睡不着,肯定是不让多睡来着。 雪梨尽量温声道:「别怕,我这儿不委屈你们。帝姬睡的时候你们就睡,帝姬起的时候你们再起就行,重活也轮不着你们干。先歇着去吧,需要什么,去旁边找你们豆沙姐姐。」 二人小声应了句「诺」就告退了。雪梨回到卧房,翻翻白嬷嬷交过来的现在院子里的人员名册,忽然有点小惆怅。 ——她这儿不知不觉都从当初的五人同住添到三十多人了,如今岔开了资历,总觉得事情会越来越多的。 这么想着就挺心惊,正唉声叹气呢,抬眼看见皇帝倚在门边笑瞧着她。 「……陛下。」雪梨站起身,脚下蹭着踱过去扑他怀里,一手去握他的手,一手把手里的册子轻拍在他胸口,「转眼就这么多人了,好害怕啊……会不会出事?」 她觉得人多必然会事多。比如老人压新人啦、新人嫉妒啦、同级之间互看不顺眼啦、出身不同互相欺负啦什么的…… 每人都有每人的想法嘛,各自会为各自的前程谋划,想要三十多个人活得都跟一个人似的……那不可能! 党派暗结就更烦人啦。他们要斗不要紧,可都是她手底下的人,她到时候肯定夹在中间没法过好日子啊! 「你啊。」谢昭接过册子信手一翻又阖上,立起来敲她脑门,失笑低道,「你就不能自信点?」 每次添人她都要小烦上几天。这呆梨子她怎么就意识不到自己还挺会用人的呢? 她其实很有自己的一套活法,在各方面都是,人员安排上体现得也挺明显的。之前她都安排得不错,福贵背着她安排人打听事算是唯一数得上的意外了,可就算那事,真算下来福贵也还是忠心的。 底下的人忠心,那许多事情就不算个事,分寸什么的横竖都是要慢慢教的。 她有本事把人笼络到这个份上,他都觉得挺难得。何止是比他预想中的好太多,她比后宫不少嫔妃做得都要好,他原本准备好要操心的事许多都省了。可她就是…… 就是没自信!不自知! 「你个呆梨。」他低笑着搂住她亲亲,手又顺着抚下去摸摸她的小腹,笑意稍稍敛了点,「总这么没底气,以后怎么母仪天下?」 哦什么,母仪天下?!他在跟她说这话?! 屋里守着的一众宫人微一凛之后齐刷刷垂眸,无论是御前的人还是雪梨的人,全都不声不响地退出去了。这话,他们只能当没听见,让陛下和阮娘子自己掰扯去。 房中,雪梨错愕不已地看着皇帝,满眼都是:陛下您居然有这个打算吗?! 谢昭蹙蹙眉头,同样错愕不已地看着她,满眼都是:呆梨你居然没有这个打算吗?! 乍闻皇帝居然打算让她当皇后的雪梨惊坏了,在他面前神色复杂地戳了半天,好悬没无措得哭出来。 她局促不安地在他面前又绞手指又拽袖子,特别期待他说一句「开玩笑的」就好了。 可他却敛去笑意,很郑重地告诉他:「不逗你,我认真的。」 雪梨:「……」 她心里哭喊:「我哪有那个本事啊!」 「母仪天下」这四个字好重啊。雪梨真心实意地觉得,真能担得起这四个字的,怎么也得是惠妃夫人那样的。人家能应付祭祀、顶住宫宴,能风度翩翩地站在城楼上和皇帝一起接受使臣朝贺。 第三十三章 简而言之,那叫「上得了厅堂」! 可自己……自己顶多能担一句「下得了厨房」。 她越想越清楚、越清楚越觉得自己担不了这个重担,越觉得自己担不了,就在他面前越无措。 皇帝左看看右看看:这是真吓着了? 然后他扭头吩咐:「尚食局不用备膳了,让御膳房备个焖锅来。」 雪梨:「……」自己一不小心培养了他的新口味爱好吗? 小一刻之后,焖锅端进房里,榻上支了小案、小案上支了小炉,焖锅在炉子上循循热着,片刻后打开,酱香四溢。 谢昭率先夹了个排骨出来,阿杳两眼放光,奶娘便给她夹了一小块鸡腿肉,多从锅里蘸了些酱,搭着饭喂给她。父女俩吃得都很开心。 雪梨半点胃口都没有,忐忑地望着皇帝,只想问问他到底怎么想的。 谢昭淡定从容地咬一口排骨,抬眼看看她:「你不用紧张这个,谁说皇后必须‘上得了厅堂’的?」 「母仪天下啊!」雪梨正坐在他对面,双手放在膝头规规矩矩,「那么多大事小事……我一点都不会!我我我……我不干!」 ……她居然敢直截了当地说「她不干」?!她以为这是做官吗?! 旁边侍候着的几个宫人都被她的这个魄力吓住了。 谢昭看她死活不动筷子,执箸又夹了块牛肉出来,伸手送到她嘴边:「张嘴。」 「……」雪梨没精打采地吃下去,他满意一笑,默了默,又道:「你觉得皇后最要紧的身份是什么?」 啊? 这话怎么说的?什么叫「皇后最要紧的身份是什么」?「皇后」这俩字本来就是个「身份」啊! 雪梨迷茫地摇头,一脸有日子没见过的纯正呆样让谢昭特别想拿筷子敲她! 「皇后首先是我的妻子啊!」谢昭一字一顿,转而又伸筷夹红薯,红薯在这咸香的酱汁里熬透了是很好吃的。 他无所谓地说:「我喜欢才最重要,别的都不要紧。能否‘上得了厅堂’皆是次要,慢慢学来不急。若不想学,你就只‘下得了厨房’我也不嫌弃你。」 这样吗…… 如果这么论的话……雪梨蓦地被激起一种「当仁不让」的感觉了! 若「皇后」俩字要把「才德」放在首位,她立刻很有自知之明地退得远远的;但既然是把「喜欢」放在首位,她同样很有自知之明,知道他喜欢她,而她也喜欢他嘛! 这么一想,一下子就顺了,也不觉得这担子多重了,连胃口都开了。 「加盘羊肉。」雪梨扬音向外面道,「切成火锅那种薄片。再来一碟粉丝、一碟冻豆腐,冻豆腐也切成吃火锅合适的那种。」 这回换谢昭一懵,筷子都停了,上下打量她:「胃口够好的。」 吃着焖锅还打算上个火锅?这连「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都不是了,这是「吃着锅里的看着另一个锅里的」! 雪梨笑笑,眯眼:「新吃法,试了一次不错,让陛下尝尝。」 于是片刻后又端了三碟东西过来,没急着下锅,一家三口继续吃焖锅。 等焖锅吃得差不多只剩底下的红薯山药芋头土豆的时候,雪梨让杏仁去取了吃火锅用的清汤,清汤呈在壶里倒进锅中,酱汁一下子就融开了,成了一锅浅褐色的汤。 「这样直接变火锅也挺好吃的,酱汁味足。而且一锅两吃,后一样又有汤,比较舒服。」雪梨一边解释一边将那盘冻豆腐先倒进去了。这么涮冻豆腐她最喜欢了,冻豆腐上那些小洞吸满酱汤后整块豆腐都变得特别鲜美,一咬下去嘴里都是鲜香,她光吃这豆腐都能吃两盘! 阿杳也最喜欢这个,从冻豆腐倒进去就拍着小手在等,薄片的羊肉先熟了夹给她她都吃得心不在焉,冻豆腐一送到嘴边就开心了! 这顿饭吃得太痛快了! 两天的陆路走下来,吃得都比较「凄惨」,这么热乎乎的一锅东西吃下去好像浑身都松快了。谢昭甚至喝了一碗那汤,一边说「太咸」一边还停不住,雪梨都傻眼了。 然后他说他也最喜欢吃这个冻豆腐,至于羊肉片和粉丝,还是正经的火锅涮出来的好吃。雪梨爽快地表示这个太简单了,以后焖锅照样吃,变涮锅之后直接备三盘冻豆腐就得了!省肉! 哎嘛陛下你怎么这么好养活…… 吃完之后谢昭自然就在她这里歇下了。刚回宫来嘛,奏章稍缓一晚上也没什么大问题——这一路上他可都没歇着,难得偷一回懒偷得十分心安理得! 便吩咐宫人在正屋南屋备了水服侍沐浴。地方不大,只能他洗完之后折腾一番换好水她再去洗,雪梨进了浴桶被热水一浸都困了,哈欠连天地匆匆洗完,回了北边的卧房一瞧,谢昭正倚在榻上揽着阿杳说故事。 他正值英年,一袭白色中衣裤散漫地躺在榻上也还是风姿不减。阿杳呢,小小的一个,头靠在他肩上,一双小脚丫才将将到他腰际。按理说这两个人反差太强烈了,简直像在两个世界里,可仔细瞧瞧吧……好像又横看竖看都觉得温情无限。 雪梨就擦着头发看傻了,豆沙不敢吭声,在旁边碰碰她的胳膊她也没反应。 直到阿杳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栽倒睡了,他给阿杳盖好被子、伸手要将话本放到榻边小桌上的时候,才看到她发愣的模样。 「怎么了?」谢昭左右看看,浑不知她发愣的原因。 雪梨蓦地笑了一声,凑凑合合地又擦了擦头发,就把帕子递给了豆沙,小步跑过去爬到榻上,凑到他面前笑意满满:「陛下是个好爹!」 怎么突然又夸起他来了…… 谢昭别过脸去一声轻咳。如旧把阿杳挡到最里侧,自己隔在中间沉肃道:「睡了。」 柔嘉宫,清馨殿。 每到这个时辰,清馨殿里总是灯火通明的,无论严寒酷暑。 嫔妃们按时来昏定,向惠妃一拜然后退到旁边。位份高的有个席位,位份低的就站着陪着,众人有一茬没一茬的小聊上一刻,然后各自回宫歇着。 今日,气氛中有些久违的沉寂。 原因谁都清楚。御驾回来了,但大多数人只在迎驾叩拜时见了那么个影子。惠妃夫人面子大,还得以在紫宸殿小坐了会儿跟陛下说说话,旁的人就都没有面圣的份儿了。 接着,晚膳时陛下去了什么地方,众人也陆续知道了。 性子燥些的夏才人打了个哈欠:「六格院那位倒是有福。外头接来的帝姬落到她手里不算什么,可出去这么一趟,竟自己大着肚子回来了。多少年了都没有过,我瞧着啊……」 她又打了个哈欠:「这孩子甭管是皇子还是帝姬,但凡落了地,陛下就得给宠到天上去。」 这话里醋味不浅,可在座的没一个能反驳。 这是明摆着的,且不说这孩子,就是和陛下压根不沾亲的平安帝姬,还不少宠到天上去了?连南巡都带着,两岁大的小丫头天天在陛下膝头坐着,这是真实打实的当亲女儿宠了,谁都瞧得出日后这孩子出路决计不差。 这么算来,六格院那位给陛下生的孩子,只会更得宠了。 第三十四章 惠妃怡然自得地读着手里的话本,对这些话就当没听见。 是,陛下待孩子好,六宫就更眼热有孩子的了。可是眼热有什么用?这里头但凡侍寝过的,还都比六格院那位侍寝早呢,可就是没缘分不是? 六格院那个才跟了陛下多久啊…… 三月初三头一回侍寝,现下九月初,孩子倒怀了五个月了。这是跟了一个来月就已有了,这福气,啧…… 惠妃衔着笑摇一摇头,面上看起来似只是为话本在笑。 见她心不在焉,一众嫔妃便更坐不住了。丽妃咬了咬牙,离座深福道:「咱这么多人在这儿放着,惠妃姐姐也该劝劝陛下……平日也就算了,可现下那一位有孕在身还缠着陛下不许过来,这、这不合适吧?」 惠妃眼帘微抬,打量着丽妃:「连你都说出这话……本宫又能怎么办呢?」 丽妃的双颊一下子就红了。 惠妃这是臊她呢。从她失宠到被赶去行宫,一直都还以宠妃自居,从行宫回来后也仍是心气儿不低,前前后后地没少找麻烦。 可如今她都彻底坐不住了。连清高的心思都没了,直截了当地说了要从阮氏那儿分一杯羹的话。 丽妃咬咬牙,不理会惠妃的挖苦,垂眸静等惠妃的回答。 她也是真没办法了。打从行宫回来之后,事事都不如意,最明显的一处便是用膳的事上总被敷衍,偏又知道那位是御膳房出来的,难免因此更觉别扭。 丽妃得过宠,她知道哪怕陛下肯过来一趟,事情就会有许多不同——可陛下他一趟都不来啊! 「唉……」惠妃淡笑着一叹,信手摘了支银钗夹在书页间,将书阖上了。 她看看众人:「这事,你们求我没用。若我劝就管用,那我好歹会让陛下来柔嘉宫看看的——可你们瞧瞧,现在,如何?」 惠妃说完,许多嫔妃面上就黯淡得寻不到一点光泽了。众人十分勉强地又寒暄几句算作圆场,而后施礼告退。 殿里安静了,惠妃舒了口气,翻开夹着钗子的那一页继续读。 兰心有点看不下去了,挥手摒开旁人,上前一步,斟酌着轻劝:「夫人……其实您若真劝过陛下,陛下会过来看看的。」 惠妃眸色微厉,抬眼看去,兰心却只是垂首站着。 兰心这是心里不懂也不服了,觉得她一边对六格院那位服了软、一边竟还敷衍六宫说她劝过。 惠妃轻轻一哂:「你说得对,但我抹不开这个面子。」 她没办法开口说希望陛下来柔嘉宫歇一歇,完全张不开这个口。若把类似的话想作争宠,她做不来;想作情话……她就更说不出。 「我不喜欢陛下。」惠妃有些怔神地呢喃了这么一句,语毕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 抬眼看看被惊得颜色煞白的兰心,她复一笑:「你没听见,我没说过。」 惠妃想,其实这话就算传到了陛下耳朵里,他也未必会在意。 反正他也不喜欢她。 天气日渐冷了,院中几棵果树的叶子泛了黄,风一刮就会飘下来。阿杳穿着一袭粉嫩嫩的齐胸襦裙在飘散的落叶里跑来跑去玩的时候,看起来特别可爱。 雪梨就兴致勃勃地想给她缝件薄斗篷,一来好看,二来免得她玩久了会着凉。 无奈布还没裁好呢,当天晚上,这活就让皇帝亲自挡了。 谢昭冷着张脸告诉她怀孕做这个太劳心伤神,然后也不给她多话的机会,扭脸就交给了豆沙。 雪梨撇撇嘴:好吧…… 她就神色悲戚地抱鱼香去了。这个大狮子,几个月没见好像更她有点生疏了——至少是不乐意被她抱在怀里折腾了! 雪梨对这个特别在意,于是在谢昭以她有孕为借口想把鱼香暂时弄走的时候,她泪盈于睫地磨了他半天,就为了把鱼香留下。 「我每天就跟它待一个时辰……」雪梨抱着谢昭的胳膊竖着一个手指道,见他皱眉旋即改口,「半个时辰!要不一刻……」 她心里想出的最大退让是完全不跟鱼香玩,就远远看着,让杨明全照顾它。 不过皇帝最终答应了让鱼香每天进屋一刻陪她,雪梨立时觉得赚了! 但眼下看她搂着鱼香不撒手对自己表示不满,谢昭可觉得亏了。往榻边一坐,跟她抢东西似的强搂过半个鱼香,然后继续方才的话题:「你怎么怀孕了反倒越来越勤快?从前也就下个厨,现在针线活你也想试试了?」 「我想当个好娘嘛!」雪梨下巴抵着鱼香的头顶,手指在鱼香的耳朵上一揪一揪的,「我还没亲手给阿杳做过衣服呢。这是头一回,陛下就不能成全我?」 谢昭没好脸色:「等你做完月子再说。」 能不能当个好娘哪是看这个啊?他给她拨这么多人过来就是想让她轻省点,这呆梨成心跟他较劲! 雪梨扁扁嘴,心里暗道「我不跟你计较」。 两个人十分投入地互相生闷气,还都抱着鱼香不撒手。可怜鱼香一身狮子毛都被揉乱了,连尾巴上的毛都被揉出了不同的走向。 然后它的小救星来了。 阿杳端着个小方碟走进来,碟子里是一盘去了核的蜜枣,她举到雪梨面前:「娘。」 雪梨美滋滋地拿了一颗吃了,还没忘了跟她说:「谢谢阿杳。」 阿杳又把碟子举到谢昭面前:「父皇。」 谢昭同样一边拿一边说谢谢,吃着向雪梨道:「瞧,教得这么好,有好东西知道谦让,你本来就是个好娘,不差那一件斗篷。」 话音刚落,阿杳指指鱼香:「我要和鱼香玩……」 谢昭:「……」居然是来交换的吗?刚夸完你啊! 总之阿杳还是如愿以偿地带着鱼香走了,没狮子可抱的俩人干坐了会儿,谢昭先行凑近了,又伸手摸雪梨的肚子。 他这么摸着,雪梨也低头看。肚子近来大得很明显了,好像揣了个西瓜…… 被他这么一摸感觉更像西瓜。 她往这没正经的方向一想脸就红了,再见他凑过来听,简直想提醒他一边拍一边听…… 好在忍住了。里面是个孩子,不能拍。 雪梨走神走得挺自在,再一定神,猛地觉出他的手都探进她中衣摸到后腰了,顿时浑身僵住。 这这这……这是要干嘛? 雪梨面红耳赤,抬眼一见宫人们都已退了出去,神思更清明了。然后她就僵坐着等着,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主要是大着肚子干这种事,从来没试过啊! 须臾,他重重地呼了口气,转而眼也不抬地坐正了。 咦? 雪梨眨眨眼,凑过去扒在他肩头,容色诚恳:「其实没事。御医说我胎可稳了,医女还特意委婉提了一句可以适当……」 「算了。」谢昭克制着心里的热劲,清清嗓子,「万一有个意外呢?」他觑觑她的肚子,无论如何不敢拿孩子冒险。 再一声咳,站起身往外走,「我去南屋看会儿书再过来,你先歇着。」 他这是……忍不住了啊? 雪梨怔神望着他往南屋去。心下一数,从知道她有孕到现在,三个多月了。他既不去后宫也不能动她,不怪他忍得艰难…… 第三十五章 可是御医真的说没事嘛。 她蹙眉抚一抚小腹,心里也有点矛盾。其实她也有点想……咳,但就像他说的,万一有个意外呢? 呜呜呜呜怀孕好艰难…… 雪梨泪汪汪地栽倒在榻上,抱着衾被,自己心里也燥得慌——都怪他!刚才手在她背上抚了一遍!弄得她都被挑起念头了……然后他转身走了! 她抱着被子翻个身,面朝墙壁,努力心无旁骛地睡觉。 感觉好似是睡着了一会儿、好似还做了一两个梦。 迷糊地觉得有吻落在额上,而后顺着脸颊一路滑下来,一路又再往下…… 「陛下?!」她猛地惊醒大半,一扫已然放下的幔帐,慌乱无比地推他,口不择言地迸出一句,「陛下不是看书去了么?!」 「是。看了大半夜了。」谢昭口气定定,手摸上她的中医系带,从容不迫地又吐了四个字出来给她,「看的医书。」 寅时二刻皇帝起床的时候,雪梨也跟着一起起来了。 二人坐在桌边一起用早膳,气氛稍稍有那么点尴尬。 ——大着肚子行房果然或多或少有些微妙。 雪梨之前纤腰不盈一握,谢昭一臂便能把她环紧了。如今……咳咳,别说环不住了,他根本就不敢用力,怕压坏她。 雪梨就全程感受着他从后搂着自己,眼看着他环到前面来的手始终是虚的,半点不碰她的便便大腹……心里凄然觉得这事太自毁形象了! 谢昭感觉也有点怪,但不是不好。 他自始至终都很小心,跟之前时不常会一时兴起把她欺负哭不一样,这回他一直维持着清醒——医书上说可以,但也说了不宜过猛,他不敢越这个界。 然后他就有一种一边在宠她、一边又在小心呵护这一大一小的奇妙感受。 事后她躺在他臂弯里盯了他半天,忍不住轻轻地问:「陛下干什么这么为难自己,后宫那么多人呢……」 他低眼看看,见她神色里有点可怜的意味,知道这话不是装大度,是替他不好过了。 「我乐意,你别管。」他有点不讲理似的给了她这么个答案,这呆梨子眼底的柔情立刻就转成了一瞪,瞪完之后闭眼就睡,而后很快就睡得很香了。 就爱看她这样。 自在随意,嗔痴怒骂都很随性。 谢昭衔着笑也躺平了。自己阖着眼想了想为什么宁可这么「累」地和她同床也不愿去后宫——其实好像也没什么特感天动地的说辞。 跟她在一起足够放松。不像去后宫,不管是什么位份的人,见了他一定先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大礼,然后用膳也好交谈也罢,她们时时刻刻都端着一张端庄标致的笑脸——他看着都累,可他拦不住。 所谓的「床笫之欢」则更累。 尚寝局的人站在两道纱帘外看着都不是大事,但榻上的人偏也有一套套规矩,简直一举一动都是经过三思的,让他觉得谁都一样,去哪里都一样。 是以虽则十四岁就「开了蒙」,但谢昭一度觉得「床笫之欢」「敦伦之乐」这种词都是拿来反讽的。直到雪梨跟了他,他才惊觉这种事果然有它的妙处。 大约也就她能让他生出真心实意的疼爱心思了——虽然时不常地就把她折腾得哭一回吧,但那、那个不一样! 雪梨在皇帝去宣政殿上朝后先去看了看阿杳。阿杳还睡着,从远处看乖乖的,走近了一看……阿杳你个姑娘,睡觉流口水! 雪梨心里坏笑着着掏帕子给她擦,手上还不敢使劲,怕把她惊醒。擦完之后又给她掖掖被子,阿杳往里一滚又接着睡。 「娘子。」白嬷嬷在她身后轻轻一唤,雪梨扭头看去,赶紧示意白嬷嬷出去说。 还不到卯时,这会儿把阿杳吵醒太早了。 其实白嬷嬷心里也有数,进来就是叫她一声,二人便一起出了房门,白嬷嬷欠身道:「奶娘郑氏一早来跟我回话,说前阵子拨到帝姬身边的酸梅染了风寒,病得不轻。」 这是南巡回来后拨过来陪着阿杳的两个在奴籍的小宫女中的一个。二人的名字都是祁氏做主给改的,一个叫酸梅一个叫乌梅。 雪梨想了想,眉头稍蹙:「昨天我见她还好好的呢,怎么就病得不轻了?」 「年纪太小,偶尔一病就厉害了也是有的。」白嬷嬷叹口气,「按规矩,这人得赶紧弄走才好,免得染给帝姬。我已经叫乌梅给收拾妥了,娘子您点个头,就可以送出去了。」 传给阿杳自然是不行的,阿杳比她还小呢。雪梨就点了头,白嬷嬷立刻去旁边清夕听菡和那俩小宫女住的房间传话去了。雪梨便进屋接着陪阿杳,过了会儿,外面的动静却让她不由自主地皱眉。 这动静也太大,拖箱子呢?阿杳可还睡着。 她心下不快地出去查看,一到门口,却见乌梅扶着酸梅往外走,酸梅明显使不上什么力气,几乎整个身子都倚在乌梅身上,两个小身影跌跌撞撞的…… 那声音也不是拖箱子,是脚下蹭出来的。 「等等。」雪梨轻喝了一声,二人止步间都是一颤,转过身,想跪又跪不下去。 雪梨疾走了几步上前,手撩开酸梅的留海一抚,额头烫得吓人。 这也病得太重了。 她轻轻吁了口气,看向白嬷嬷:「劳嬷嬷去帮我叫一下子娴吧……让酸梅住到她那边几天,好歹把身子养养,不能这么出去。」 「娘子……」白嬷嬷一听就想劝她,但被她眼风一扫,瞧出她这是拿定主意了,只好去叫苏子娴。 罢了,也算个好事。这丫头在奴籍,又才五岁,这么病着拨去别处准没命了。放去厨房那边养着,不让她来前头接触帝姬便是。 片刻后,苏子娴亲自来接的人,抱着酸梅到后头去的,雪梨放了些心。 但过了不到两刻工夫,子娴又回来了,进了屋就让旁人都出去,关上门看向雪梨,面色都有点发白:「雪梨,我跟你说……」 「怎么了?」雪梨被她的神色弄得紧张。 「那个酸梅……」苏子娴连呼吸都有点不稳,强静了静神后告诉她,「酸梅她一身的伤,都是新的。背上的血道子连疤都没结,膝头肿得不像样子!」 「啊?!」雪梨惊住。 「还有。」苏子娴眼睛都红了一阵,缓了缓,在她身边坐下,「我、我刚才给她做了碗清汤面,放点盐放点葱花卧个鸡蛋的那种……她看着一点胃口都没有,愣是硬逼着自己都吃了。吃完不大一会儿就全吐了,我哄她说没事,让她歇歇,有胃口了想吃什么我再给她做。可她、她硬要起来帮我干活,强按她躺下才算完……躺下就哭了。」 苏子娴看得太难受,不得不来跟雪梨说。酸梅眼底那份恐惧她见都没见过,这里头一定有事儿! 「我知道肯定不是你罚的,可你得问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苏子娴贝齿一咬,「这还是帝姬身边的人呢!」 雪梨轻吸着冷气,缓缓神思,叫了白嬷嬷来。 她说:「您别多说什么,只问问清夕听菡还有奶娘们,谁罚了酸梅了,然后把这六个都给我带过来。」 第三十六章 一刻后,白嬷嬷就问完事带着人来了。动手的是奶娘陈氏,她说昨晚不知具体,反正是酸梅把帝姬欺负哭了,她才动手打了酸梅,又罚酸梅跪到了半夜。 「娘子您不知道,就是这么罚她,这丫头还死不认错呢。」陈氏一脸的厌恶,「我看见帝姬站在那儿哭,旁边只有她。帝姬还是冲着她哭的,也不见她哄,一见着我她还慌了,您说还能是怎么着?」 雪梨未作置评,看向清夕听菡:「是这样?」 清夕回说当时她去给帝姬热粥了不知情,听菡略有踌躇,一狠心道:「不是。我看到的是……是帝姬拿着一碟蜜枣四处给人分,到了乌梅酸梅那儿的时候不够了,帝姬看看碟子把自己急哭了,奶娘出来见了就打酸梅。我在旁边解释,奶娘不听,帝姬哭着去拦,奶娘也不管。这才一直把酸梅罚病了。」 「你……」陈氏面色顿一白。 雪梨轻笑:「陈姐姐,您这是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借故拿酸梅出气呢?」 陈氏没吭声,雪梨压着心里的火,苏子娴则直接没压住:「下手够狠的!那丫头可也才五岁!」 陈氏不忿地别过头,辩说:「一个奴籍的丫头,到哪儿都是这样的。」 「好,我不跟你争这个。」雪梨淡看着她,目光又在其他五人面上一划,「这事我原可以不问的,想救酸梅我也可以自己找医女救她、自己安排人照顾她。把你们六个都叫来,是因为我更在意另一件事。」 六人都稍一怔,雪梨淡笑:「你们都是帝姬的人。我不管你们中间怎么分的高下,但只要帝姬在,做主的就该是帝姬。」 她瞟着陈氏:「陈姐姐,我只问你一句,帝姬都哭着去拦你了,你为什么不停手?或者,就算帝姬没拦你,但差过来陪她的人,轮得到你自作主张去罚么?」 陈氏眼底这才显了丝慌意,滞了滞,跪道:「我是气糊涂了,我……」 「我不管你是不是气糊涂了。我只提醒你这一次,你们几个都是帝姬的人。别觉得自己是奶娘对她有养育之恩,就能反过来压她一头,还有我这个当娘的在这儿看着呢。」 雪梨脸上鲜见这样的冷意,说得六个人都噤若寒蝉,她语中一顿,又道:「当然,帝姬还太小,真让她做主,出错的地方会太多。那……你们觉得她不对了,也该是过来回给我,而不是擅做主张继续按自己的想法做。若你们都拿她不当回事,那我宁可她身边没有你们。」 她末几个字里显有狠意,陈氏惊得面色全白:「娘子!以后再不会了、再不会了……帝姬说话自然算数,昨儿是我、是我不会办事……」 雪梨揉揉太阳穴,有点厌烦地挥手就让她们都退下了。 屋门再一关,她就挺不住了…… 装气势什么的好累!她果然很不在行! 苏子娴刚才在旁边看着也大有点惊讶,目下见她眼前一没外人就立刻松了劲,顿时懂了! 子娴坐到她身边一脸好奇:「哪出啊?」 「还能哪出?未雨绸缪嘛!」雪梨往案上一趴,手上没劲地推她,「中午给我备个鸡丝凉面呗?心烦,想吃这种不腻的!」 「行行行我现在就给你准备去!」苏子娴一瞪她推门走了,雪梨伏在桌上叹气:烦…… 谢昭上午听说六格院这边出了点事、雪梨把阿杳的人叫过去发了一通火,料理完手头要紧的几本奏章,中午就看她来了。 一进门就看她正坐在榻上,小案上放着一碗面两碟凉菜。她手里的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挑着面条,却是胡挑了半天都不往嘴里送。 「怎么了?」他笑着侧坐到小案对面,雪梨抬眼瞅瞅他,给了四个字:「孕中多思。」 谢昭「哧」地一声笑:「别都赖到孕中多思上。说说,怎么回事?」 他听说的,是一个在奴籍的小丫头被一个奶娘罚惨了,但她把阿杳身边的所有人都叫去训了一遍,听上去倒像是只借这么个由头、其实早有话想说了。 雪梨执箸绞着面,一脸的苦恼:「我近来看出小院里分出亲疏了。怎么说呢?挺正常的,但我这边的我能自己料理,阿杳身边出事就不好了。」 她总不能指望阿杳一个三岁不到的孩子摆平这些。 「所以我就想,其实分亲疏倒没什么,甚至闹到‘派系’的份上也没那么可怕。要紧的,是不管她们分了几派,都还是要以阿杳为尊、不能越过阿杳去做事……这样很多麻烦就能从根子上压住!」 她说得特别闷,黛眉紧锁的,端然是为这个烦死了。说完之后可算夹了根黄瓜丝丢进嘴里,然后又搁下筷子揉太阳穴,一副觉得这种事好累人的样子。 谢昭坐在她对面一时都傻眼了。 这呆梨子……越来越通透了啊! 搁在旁的嫔妃身上,常见的做法多是谁有错罚谁、谁冒头罚谁。她这么一来……挺好,总之阿杳好就得了,底下人掐得你死我活那都不要紧,能对阿杳忠心才是最重要的。只要他们忠心,阿杳也好、她也好,头疼的事就少多了。知道他们分党,那就挑自己需要的人用便是,反正用谁都能放心用。 谢昭细品之下心道了一句:聪明。 这种划定了一条不可逾越的界线然后就冷眼旁观、只取己需而用的作法……都有点帝王权术的味道了。亏她已把轻重衡量得这么明白还能苦恼成这样,让他想夸她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是以这天午后,雪梨听谢昭给她分析了一遍大事小情,以及她这番处理的各种利弊,然后讶然发现:「原来我这么有本事吗?」 「我可从来没说过你没本事。」谢昭也叫了碗一样的面来,这会儿面端上来了,他也不管她有没有胃口,闷头就吃自己的。 她这口味真是一天一变。先前又是醋又是辣椒,吓得卫忱脸色都不对了,今天这个……好像连盐都放得很少,清淡得不能更清淡。 但他还是风卷残云地吃完了,擦干净嘴又哄她吃。雪梨勉勉强强地吃了小半碗后实在吃不下了,把桌子往旁边一推,倒头就栽他怀里求安慰。 谢昭便让陈冀江把奏章抱来这边了,一边陪她一边看。雪梨很自觉地一直躺在他腿上,保持视线比奏章低,一眼也不看。 等他从奏章里抽回神思再看她的时候,她都睡着了。眼睛弯弯的弧度很好看,细看之下眉心又还是有点没舒开…… 这呆梨子,她是多思。 被皇帝夸奖鼓励过一番、又睡了一觉之后,雪梨心情就好些了。主要是有了底气,便觉得这些事不值得她这么烦。 之后几日没什么大事,唯一让她操了点心的是酸梅不肯好好歇着。满院子的人思来想去也想不出原因,问酸梅,酸梅自己也咬着嘴唇不说。 后来还是白嬷嬷猛地想起来,重重一叹告诉她:「这……可能是在奴籍的人常去的那些做苦役的地方,不管是病是伤,有个三五天不能干活就要挨鞭子了,她是不是怕这个?」 也够可怜的。 第三十七章 雪梨唏嘘不已,只好劳苏子娴多加关照,同时自己也没忘了平日多开解开解还留在前院的乌梅。心里莫名会有点庆幸,还好阿杳不用受这种委屈。 转眼过了年关,阿杳开开心心地过了三岁生辰。这年的生辰是在紫宸殿办的,皇帝召了各藩王带着年纪相仿的孩子一同入宫来贺,阿杳玩得可高兴了,回了六格院还跟雪梨说了好久生辰宴上的事,然后打着哈欠用小手摸摸她的大肚子,带着期待问:「弟弟妹妹什么时候出来啊……」 雪梨笑说:「快了。」 ——她说这「快了」的时候,以为怎么也得到二月中,可没料到这孩子他有点急! 元月廿八,六格院里混乱而有序。 负责帮雪梨安胎的两个御医都到了,太医、医女来得更多。雪梨已被扶进了备做产房的南院正屋中,腹中一阵一阵搐得疼,但比这疼来得更厉害的……是害怕。 她见过何皎生孩子,阿杳降生当天她人就没了…… 好害怕!!! 于是腹中再一搐雪梨就喊了出来,自己都没闹明白到底是因为疼还是因为怕。她急喘着气叫来豆沙,嘱咐豆沙把这边到正院间的院门关上,阿杳还睡着呢,被这动静惊醒再知道是她再喊,非得吓哭不可。 为什么是这个时辰啊…… 雪梨牙关紧咬欲哭无泪。这正是皇帝在早朝的时候,估计去禀话的人都进不了殿,天啊那她要是难产了、在他下朝之前就没命了怎么办!!! 「啊——」她一声喊撕心裂肺,旁边几个产婆一震,心下估量着,这会儿应该还不至于疼成这样啊! 应该是一阵一阵的,越往后越疼,她这才刚有反应…… 产婆也怕她出事,几人一合计,想着该赶紧禀一声御医,结果恰那人被雪梨伸手一拽:「别走……」 雪梨哭着看她,那产婆快哭了。她心说您拽我干什么啊?您这疼得不对劲,我给您找御医去啊! 然后雪梨泪眼婆娑地问:「我会不会死……」 一众产婆:「……」 老实说,谁也不敢打这个包票。可另一句老实话……御医说她情况挺好的啊!不太可能出人命的那种! 于是她们便温声劝她:「娘子别怕,啊……这生孩子虽然有险,但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死的。您这身体啊,好着呢。」 「真的么……」雪梨十分忐忑,没头没脑地在想若能跟这孩子打个商量、等他父皇下朝再生就好了…… 而后又一阵痛袭来,这回是真疼得狠了:「啊!!!」 事情一传到紫宸殿,御前上下都觉得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一天十二个时辰,挑什么时候不好,偏偏是这会儿!哪怕是陛下在紫宸殿和朝臣议事的时候也比现在强啊,现下是早朝,说什么也不可能就这样把人请出来。 而且现下不止陛下在早朝上,御前拿事的陈冀江陈大人也随着去了。几个大宫女眉头紧蹙地斟酌半天,末了胆子最大的一个率先说了:「找徐大人去!」 其实另三个也是这想法。她不说,她们早晚也得说。 于是四人连带着雪梨跟前的豆沙和福贵就奔着徐世水的住处去了,徐世水甫听了个大概,就差点喷出一口水来。 这阮娘子,可真会挑时候。 他也难免有点慌,知道关乎阮娘子的事每一样都要紧。南巡的时候她哭了一场,他就挨了足足八十板子——得亏他师父照顾、掌刑的也肯给面子,八十大板打完虽然还是伤得不轻,但其实一比,也就跟杖四十的伤势差不多。 至于要真是实实在在地杖了八十……呵呵,那他这条小命肯定交待了。 打那之后徐世水就告假养伤来着,伤好之后也接着「告假养伤」,这是奉陈冀江的意思。因为陈冀江也没摸清陛下还想不想见这号人,就只好先晾着他,总比再惹事强。 徐世水可没想到,歇了这许久之后,冷不丁地捅到面前一差事……就是这么大的事! 他面色微白地缓了好一会儿才强定下心,问豆沙:「御医怎么说?阮娘子情况怎么样?」 「御医说娘子情况挺好的。」豆沙如实道,语中一顿,又还是添了一句,「但毕竟这么大的事……」 她也说不准到底在担心什么,总之就是事大,心里怵得慌。 徐世水复静静神:「不管怎么说,参汤先备上,这事费力气。你回六格院吧,娘子那边万一要用你呢?」 豆沙现下自己全没了主见,他说什么是什么,听言立刻福身应「诺」。 徐世水又看向福贵:「你去,去宣政殿前头等着,陛下出来你就亲自禀过去!」 福贵也应了声「诺」,转身一溜烟似的就蹿了,好险没跟门槛那儿跘一跟头。 再想着接下来要吩咐的话,徐世水的心都悬紧了。心中飞快地将轻重又掂量了好几番,才看向那几个大宫女:「挑二十个力气大的宦官,把后宫能过来的道全看住了!敢有一个想摸来六格院的,直接关起来,等这边太平了再说下头的事儿!」 几个大宫女直听得神色一震,刚欲劝他多思量一二,他已低着头负手往外走了。几人互相瞧瞧,还是先照办去为好! 徐世水出了院门,正对着的,就是六格院正院的大门。 他的目光稍往南挪了几丈,左边这道院门现下宫人进出更频繁,看来产房是设在这边了。 他便直朝着南院而去。 这几个月来,他不是不急,知道自己这么被「晾」下去不是个事——宫里不缺宦官,师父手底下的这个位子从来不是非他不可。他被晾得久了,早晚得有新人上来,早晚能把他顶了。 到时候可就真没活路了。 他早想再为自己寻个机会,一直没有。现下,这机会来了…… 徐世水到了院门口,才发觉自己没什么能插得上手的地方,方才是心中太急切,直奔着这边就来了。眼下看看,只能在门口候着。 但愿刚才那番布置没错吧,能入陛下和师父的法眼更好,那样他就有出路了。 徐世水闷头想着,乍闻斜后方有小孩的啼哭——并不是刚出声的婴孩。 他走到正院门边探头一看,心里又是一亮。 宣政殿中,早朝在巳时一刻时散了。 朝臣们施大礼恭送圣驾,皇帝稳步出了殿门。还有三五步便下完长阶时,却见底下的等候的宦官再也等不及似的迎了上来。 「陛下!」张福贵刚到皇帝眼前扑通就跪了,匆匆磕了个头,抬头便道,「娘子要生了!」 陈冀江心中一悸,稍抬眸瞧去,方见陛下脸色都白了一层,一言不发地就往殿后绕,足下快得生风。 皇帝一路都没说一个字,神色凝重得好像不是去等将降生的孩子,而是要赴刑场似的。一众宫人便也不敢吭声,死死低着头随着…… 踏入六格院南院大门的瞬间,一声尖锐而稚嫩的婴孩啼哭传入耳中,众人才算松了口气。 「恭喜陛下、恭喜陛下。」产婆跪地叩首道贺,面带喜色,「是位……」 「雪梨怎么样?」皇帝恍若未闻道贺地一睇她,产婆后面的话生咽了回去,转瞬又很快反应过来,喜色不减:「母子平安,娘子连精神都还不差。」 第三十八章 离得近的宫人几乎能清晰地听到一声松气声。谢昭袖中紧攥了一路的拳松开,手指触了触手心里滑腻的汗,遂终于有了点笑,举步朝屋里去。 房中才刚收拾得差不多,染了血的被褥虽换下了,但还扔在地上没能及时收走。宫人们一见圣驾到了连忙叩拜,皇帝脚下未停地径直走到榻边,定睛一看,母子俩居然状态差不多。 ——榻上枕边,襁褓中的婴孩很有力气地哭着;稍往里一点,雪梨侧躺着,一边轻拍着哄他一边也在抹眼泪,脸上两道泪痕怎么都擦不干净,一抬眼看见他,顷刻间涌得更厉害了。 他苦笑一声在榻边坐下,她原还闲着的一只手立刻从被中伸出来握他的手,他反一握,旋即听到她哽咽着跟他说:「真的……特别疼。」 这句话一出她的泪水就决堤了,噼里啪啦地掉个不停。谢昭忙叫奶娘来把孩子抱走,自己坐到枕边,一搂她的肩头让她倚到膝上,却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心绪太复杂了。他原以为迎接孩子降生的时候,他一定是高兴的,但刚才那一路他都只在想万一她过得很凶险怎么办。 甚至有那么十几步路的时间中,他连神思都有点恍惚,混乱地觉得自己在往那个御令卫训练的小院去…… 一切都是熟悉的,熟悉的忙碌、熟悉的嘈杂,而后他无可遏制地在想象,一会儿来报噩耗的场景也会是熟悉的。只不过,报的不是陆夫人的噩耗,是她的。 那些画面太可怖了,只有他知道刚才这明明走得很快的一段路在他的感觉中有多长。 眼下见她好好的,他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情绪——这回好像是彻头彻尾的喜悦了,但他却不知该怎么说。 他就捏捏她的手,热乎乎的;摸摸脸颊,也是热乎乎的。 她自然不知道他刚才有过怎样的胡思乱想,只顾卧在他膝头抹眼泪:「特别疼!每一块骨头都疼!连骨缝里都疼!」 雪梨莫名觉得好委屈——虽然心里知道必经这一遭、而且是为自己的孩子经这一遭,也还是委屈。 她报复似的在他衣裾上蹭眼泪:「吓坏我了,做着做着梦就要生了……我好怕会死!陛下也不在阿杳也不在,我要是死了身边都没有人……」 她抱怨得也有点乱,好像说什么都是要紧事,重要的是要把这些委屈借着话语和眼泪宣泄出来。 是以她也并未顾得上在意他有没有回答,呜呜咽咽地说了好一会儿…… 直到他一吻抵住她的薄唇。 「……唔!」雪梨话语辄止,杏目圆睁和他对视。 「视」了一会儿之后,她才惊觉自己被他双臂紧环着,继而觉出他竟浑身都有点发抖。 「我也吓坏了。」他的嘴唇挪到她耳边,低语间带着点自嘲。静了好一会儿,才又哑笑,「你没事就好。我刚才想到陆夫人……」 她也是因为想到陆夫人,所以心里怕坏了! 雪梨倏尔被激出了点「心有灵犀」的感觉,感动不已地又在他怀里磨叽了好一会儿,擦干眼泪,扭过头望向豆沙,问她阿杳在哪儿。 「帝姬早就闹着要过来了。」豆沙欠身笑叹,「醒过来听到这边的动静就闹着要过来,哭得四个奶娘一起哄都哄不住,后来徐大人正好赶过来……给帝姬变戏法来着,这才好些。」 雪梨一听,立刻要人把阿杳带过来。话传出去后不过几息,阿杳就疾步跑着冲进来了,先往她身上一扑然后手脚麻利地爬上榻,闷头就要往被子里钻。 「阿杳阿杳别……」雪梨赶紧拦她。虽然被褥都换了干净的,但她自己还一身血腥味呢,不想让阿杳沾上。 但阿杳才不管呢!强钻进被子一躺就紧紧抱住她的胳膊,一边自己抹眼泪一边哄她:「娘不哭、娘不哭……」 这傻孩子,到底谁在哭啊?雪梨边是揶揄边是心疼地搂过她,柔言哄她说:「乖哦,娘没事。你以后就有弟弟啦!」 这一天,谢昭推开了所有的事情在六格院陪她。正事不耽误就是了,他在她睡着后料理也是一样,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雪梨的精神当真算挺不错,小睡了一会儿后就觉得饿了,让小厨房下饺子送来,点名要鸡肉香菇和鲜虾的,多配醋! 其实辣椒她也想吃,但听说会回奶就忍了——虽则奶娘早就挑好了吧,但她还是想隔三差五自己喂一回,毕竟那是她的孩子。 半刻后饺子就送来了,整整两大碟,显然不是照一个人的分量备的。于是榻桌支过来之后雪梨很大方地推了一碟饺子给皇帝,一起吃胃口更好。 好香啊…… 热气腾腾的,面香馅香一起往外溢,再加上醋碟里的那点酸香,真是把雪梨的食欲勾得不能忍了! 袖子一撸执箸就夹,她存着要风卷残云的心…… 无奈刚吃了十二个,医女就上前一福把盘子端走了。 医女神色凝重:「娘子,坐月子的时候不能吃太多,吃撑了对身体无益,您忍着点。」 雪梨死盯着那盘饺子:「……」 仍在安心吃的谢昭抬眸看看,右手持着筷子继续吃,左手拍拍她的背:「为你好的,听话,少食多餐就是了。」 最后雪梨又耍赖地从他筷子里抢了两个饺子解馋才算完,一脸满足地摸摸肚子:突然扁下去了不太适应,但是吃饱了还是很舒服的! 皇长子平安降生,后宫是怎么样的反应雪梨不知道,反正她的六格院里人人神清气爽。 她还专程请徐世水来喝了杯茶。谢他那天想法子哄阿杳,若不然儿子生了、女儿哭坏了,她心里照样难过。 徐世水心里还谢她呢,要不是她正好在那个节骨眼上生,自己也不能这么顺利地回到殿里做事去。于是雪梨叫人给沏的茶他喝了,雪梨想再给他份谢礼他就不肯收了。 他扭头又要给阿杳变戏法去,无奈阿杳并没有兴趣看…… 这几天,阿杳都围着弟弟的奶娘转。他的奶娘也是四个,谁抱着他她就跟着谁,满眼都是消不去的兴奋,想让她好好吃饭都得把弟弟抱到附近她能看得到的地方。 雪梨一看她看弟弟能跟入定似的在旁边杵着傻看半天就好笑,好几回不怀好意地捂她眼睛阻断她的视线。再放开之后阿杳也不太好意思,扭头就又过来蹭她,然后问上一摞关于弟弟的问题。 比如弟弟什么时候长大啊?能长到多大啊?能跟我玩吗?会比我高吗? 这些雪梨都能答。唯一一次被难住,是阿杳突然问她:「妹妹呢?」 啥、啥妹妹?哪儿来的妹妹? 雪梨被问得一时茫然,阿杳的小手摸摸她的肚子:「娘说里面有弟弟妹妹,现在只有弟弟?」 雪梨:「……」不是啊孩子!!! 他们之前说「弟弟妹妹」是因不知是男是女,真正的意思其实是「弟弟或者妹妹」。但阿杳俨然理解成了「弟弟妹妹都有」,现下见了弟弟就纳闷妹妹到哪里去了。 于是雪梨哭笑不得地跟她解释了一番这个事,顺便详细讲了一下「或者」这个词的用法。 第三十九章 阿杳一边点头说「这样啊」一边又闷闷的显有点失望,雪梨抱抱她,安慰她说:「别急。你想要妹妹,娘以后给你生一个。」 「不要!」阿杳小脸一抬立刻拒绝,眼里担忧十足,「娘太疼了!我不要妹妹了!」 六格院里这么一天天过得挺自在,好像弹指间就过了两个多月,天都慢慢暖和了。 四月中的时候,名字定了下来,从水部取了个沅字。谢昭来告诉雪梨定名的同时,还说了另一个事:「快百日了,百日宴怎么办,我想听听你的主意。」 正坐在案边吃三丝春卷的雪梨一愣,差点被脆皮呛了。 她心说:这事我哪有主意…… 这种宴席什么的,她经过的还是太少了,真想从她这儿问出句可行的话,她大概只能说一句「听陛下的」。 好在皇帝提前想好了两个法子,见她没主意就先说了这两样,让她挑一个。 他说:「一是前朝后宫同贺,宗亲百官在含元殿设宴,后宫在柔嘉宫设宴。这样够隆重,但坏处是你大概免不了要在后宫的宴席上走一趟,虽然众人主要是贺你吧,但许多礼数也没办法免。」 雪梨边啃春卷边听他说,暂未说这个办法好不好,先问他:「二呢?」 「二是压根不提后宫。」谢昭平淡道,「只让宗亲和朝臣设宴,按规矩就都是带各府的正妻,没有正妻的就带府里掌事的侧室。这样我不提后宫也合规矩,只在含元殿设宴,你也只用在含元殿了。」 雪梨想了想,这个听上去倒是轻松。但仍未选择,又问说:「陛下觉得哪样好?」 「各有利弊吧……」谢昭轻一啧嘴,随意地倚到她榻上,抱臂想了会儿,又说,「真让我挑,我觉得第二种好。看起来是有些委屈阿沅,可他到底还小,连事也不记,朝臣们么……也不至于因为这一回就胡乱觉得我不在意这个儿子。」 到底有皇长子的身份撑着。谢昭仔细思量后觉得稍委屈儿子几分,比让这当娘的去后宫走一趟强多了。到时候他还要应付含元殿的宴席,万一后宫有个不怕死的刁难她,他还真不能及时赶过去。 雪梨沉吟着点点头,把手里最后一块炸春卷丢进口中,而后又拿了个新的,坐到榻边「咔嚓」掰下一小块,边往他嘴里喂边说:「我觉得吧……这不行。百日宴是个祝福,贺长命百岁的,所以各位大人会不会看轻他根本不是要紧事。真该放在首要思量的……是咱们当父母的怎么做才最尽心、对他最好。」 「你是想大贺了?」他品着口中的春卷一笑,掸掸手自顾自道,「也行,你不怕跟后宫打交道就可以,我也会安排人护你。」 「可我想大贺,又很不想跟后宫打交道。」她在他胸口支着下巴摆出一脸的「我在耍赖我不讲理」,旋即又笑意敛去,正色问他,「若两席变三席,坏规矩么?」 雪梨是觉得,如果既能大贺、又能让她不去后宫就好了,所以她想起先前他过生辰的时候她曾经在小院里单设过席的事,想问他这样行不行。 谢昭想想,虽然不合惯常的规矩,但也不违规矩,多少也算个主意。 那就遂她的意思办好了。 他掂量清楚之后往后宫去了一趟,到柔嘉宫知会惠妃。惠妃听完皇帝的这番安排后略有讶色,思了一会儿只说:「可既是大贺……生母不露面总不太好。她想自己只和熟人贺上一贺臣妾倒能体谅,但旁人看了难免会觉得太不给面子。」 皇帝一哂:「她也不是只想跟熟人贺。」 皇帝便又将雪梨的想法细说了:「她只是在那边单独设席,但不论内外命妇,想去道贺她都会见的。」 至于她的那点小心思,就不方便跟惠妃说了——她说那是她的地盘,真有人敢到六格院去找麻烦,她应付起来也硬气,跟把她扔到后宫不一样! 于是惠妃想想,虽然觉得这番安排听着忒少见,也还是只能答应了,欠身笑说:「那臣妾回头请阮娘子来,多少叮嘱她几句,毕竟她历过的事还少,这种宴席上要注意的地方多。」 皇帝颔首道了声「多谢」,而后二人又几句寒暄就没了话,末了以皇帝的一句「又有新话本送进来,回头朕让人挑好说江湖的,给你送过来」告终。 皇帝离座往外去、惠妃施礼恭送,而后只消片刻,殿里就恢复原本的安静无声了。 惠妃这才惊觉,今天似是她这几个月来说话最多的一次了。 从陛下去南巡开始至今,这是头一回进后宫的大门——算起来都快一年了。她每天就闷在房里看话本,想出去透透气儿的时候也是安安静静的,没有什么人能闲聊,和宫人们的对答也都简单得很。她说吩咐、他们应「诺」去办,仅此而已。 一早一晚嫔妃来晨省昏定的时候,说的话也是掰着指头就能数清的。方才先听他详尽地说了一番前前后后的安排、自己又提上几句建议的感觉实在久违…… 惠妃一时间甚至有点怕,这么下去,自己是不是迟早会被闷死在这后宫里。 强抽回神思,她揉着额头缓了一缓,暂时连读话本的心思都没了。把书一放,让兰心亲自去六格院请阮氏。 这趟进后宫见惠妃,雪梨倒是不怕的——皇帝回紫宸殿前顺道去告诉她了一声,说百日宴的事情就按她的意思办,惠妃会先叮嘱她几句。 皇帝很清楚她会去,她就不用担心自己会被惠妃刁难,而且她本也不觉得惠妃是那样的人。 雪梨便叫上豆沙和杏仁轻轻松松地去了,在清馨殿喝着茶小等了半刻等到惠妃,而后她行大礼、惠妃让免礼,她就到侧边的席位上落了座,蕴出一派「谨听教诲」的样子。 「娘子不必紧张。」惠妃款款一笑,随口叫兰心端她爱吃的蟹壳黄来。 惠妃居然还记得这个? 雪梨觉得有点意外,毕竟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点心自不会是单给她一个人上。片刻之后端进来,雪梨手边的还是她那回来时上过的蟹壳黄和绿豆糕,惠妃那边是一碟芝麻酥糖一碟红枣蒸糕。 雪梨如旧极喜欢蟹壳黄,「一般没人会在惠妃这里吃点心」这条规矩后来也没人告诉过她,但眼下惠妃在座,她好歹也知道得等主人有个示意才好。便只好强作不知道那碟蟹壳黄的存在,直到惠妃先吃了一小块酥糖之后,她才敢动手。 惠妃吃完后抿口茶,笑笑:「本宫知道娘子身边有教习嬷嬷跟着,需要本宫叮嘱的其实也不多。主要就是……一来那日会去见你的,该都是内外命妇、顶多还有各家的小姐,散席后如有外臣去接人,你需要避一避,不能送客出门,随意让旁的男子见了。」 「诺。」雪梨欠身应下,这个规矩她听说过。 但想了想又有点为难,她踌躇着问惠妃:「那如是……原本就跟奴婢相熟的人呢?比如七殿下还有御令卫的卫大人,对奴婢来说都不是外人,也不可以吗?」 「这个……」惠妃竟有点为难,也有点意外她会细问这么一句。她想告诉她如是后宫嫔妃,就算是见亲爹兄弟也要隔道帘子,可看看她这一脸疑惑不解,惠妃竟有点迟疑自己该不该告诉她这条规矩。 第四十章 好像她并不曾被这条规矩拘着过?那她去年回家的时候…… 惠妃没再深想,静静神,只好说:「本宫没什么这方面的交往。你既问了,本宫差人请示一下陛下的意思就是,陛下如不在意,你见他们该也是无妨。」 雪梨面上稍一喜,离座福身道了句「多谢夫人」,然后又退回去落座。 见惠妃端茶再饮,她也又吃了一小块蟹壳黄,用帕子掩着嘴免得酥皮掉下来不好看。 而后又听惠妃道:「还有就是,平安帝姬你那天想如何安排?含元殿、柔嘉宫还有你那里的宴席,依她的身份和年纪倒是参哪一处的都合规矩,你可安排好了?」 雪梨听言心下轻松,如实回说「奴婢原还没想到这一步」,接着又道:「但既然夫人说她参哪一处的宴都合规矩,那奴婢回去之后问问她的意思就是了。她想留在奴婢那里好办,如是想去含元殿或者来夫人这里……奴婢会提前禀陛下和夫人一声的。」 「……哦。」惠妃怔了一怔才应了出来,而后又道「也好也好」。这反应直让雪梨怀疑是不是自己这想法哪里不妥,但想了个来回没想出来,又见惠妃也没再说什么,就姑且按下心思不再多问。 反正一切安排自己也还会再和陛下商量一遍,如果这里错了,他会告诉她的。 雪梨在惠妃宫中总共坐了不到三刻,而后一丝不苟地施礼告退。惠妃当然不至于亲自送她离开,只叫了身边的两个大宫女一起去送,客气地跟她说无事时常来坐坐——雪梨清楚这只是「客气」。 然则在她离开、兰心悦心回到殿里之后,有那么短短一瞬,惠妃诡异地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希望她常来坐坐? 「她活得真自在。」惠妃情不自禁地将这句话感慨了出来,悦心微怔,在旁福身应说:「到底是年纪还小呢,规矩总归差些。」 不,这不是规矩差的事。阮氏现在这个样子,规矩也算说得过去了。 惠妃摇摇头,懒得多解释什么,只说了一句「本宫进东宫的时候,比她这会儿还小呢」,悦心就不敢再吭声了。 之后又是长久的一段寂静。四下都没有声响,惠妃只投入在方才见阮氏的画面里出不来,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心里不得不承认自己很羡慕。 阮氏想见卫大人和七殿下就直言相问,不像她……她若得知了「不能见外男」这条规矩,自然而然地就会「举一反三」,自动退让到就算是原本熟络的外男也不能见的地步。 可阮氏并没有,她觉得想见就会请示到底能不能,理所当然又轻轻松松,好像也并没有违什么规矩。 甚至连待平安帝姬的事上也是。她完全没有那么多顾虑,听她说三处都可以,就自然而然地说去问帝姬自己的意思、然后再来回话…… 惠妃错愕之后竟然觉得这样很好。想来帝姬也会很高兴,至少比逼着她去某一处参宴要让她高兴。 这阮氏…… 惠妃心里有点发虚——每一次见完阮氏、或者听完关于阮氏的事情之后,她都会有这种感觉。阮氏总能让她怀疑自己一直以来烂熟于心的东西是不是错了、皇太后和女官们昔年的教导是不是错了……这种感觉太可怕,会让她觉得自己彻头彻尾就是个错误,存在在这里毫无价值。 五月初八,皇长子百日贺宴到了。 满朝都盼这个孩子太久了,这个百日宴,据说连民间不少人都为此莫名激动,街头巷尾都在聊这件事,说得最多的就是:「陛下可算有个皇子了!」 这天,六格院上下都起了个大早。 身为正主的谢沅最轻松,什么都不用干,换了身好看的小衣服就接着该睡觉睡觉、该吃奶吃奶了,偶尔醒着发会儿愣,就能看到一院子的人都在忙。 ——他甚至都不知道他们全是在为他忙啊! 雪梨想着这个就哭笑不得。 「来,阿杳,娘给你换衣服。」她抱着要进屋,取了套为此新做的齐胸襦裙出来。 这套襦裙料子颇讲究,颜色乍一看是浅杏色,但裙褶能随光线变化反出浅浅流光,那个丝质柔软得雪梨摸着都觉得是享受,拎起来看的垂感又好得很。但无奈幅宽太窄,给她做襦裙是不够的,谢昭的拿给她的意思是让她做件半臂或者上襦,夏天穿着凉快又舒服。 雪梨当时就说:「不要,给阿杳做裙子吧!肯定好看!」 咱们阿杳生得天生丽质粉雕玉砌啊!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高兴! ——雪梨的一大爱好就是把小阿杳打扮得谁见谁夸可爱,至于小孩子长得快总做新衣服太浪费什么的……别说有这个爱好的雪梨没考虑,旁人也不会往这方面想。 从谁身上省钱也不能从帝姬身上省钱啊! 今儿可算能看她穿这个了。雪梨兴致勃勃,半点不让旁人插手,自己给阿杳穿整齐之后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又让阿杳转了个圈,然后特别满意地夸她好看…… 可是阿杳不喜欢,她低头看看,嘟嘴看雪梨:「娘,能不能穿红色的?」 哎?为什么啊? 雪梨不懂,结果阿杳说今天弟弟整个都是红色的、全身都是红色的,她要跟弟弟一样! 雪梨:「……」他那是因为过百日…… 母女俩为这个在房里磨了半天,雪梨十分希望阿杳就穿这个去,因为真的很好看啊!可阿杳眼里现在只有弟弟,并不在意当娘的喜欢看什么。 说起这个雪梨就生气,阿杳这个小没良心的!她那天问她想参哪一处为弟弟设的宴,阿杳想都没想就跟她说:「和弟弟去一个!」 雪梨心说你敷衍着问我一句「娘去哪儿」也行啊…… 最后二人折了个中,阿杳还穿这个,上襦外加了件红色的对襟半臂,看上去也还不错,可算母女两个都高兴了! 雪梨搂着阿杳叮嘱了一番「宴席上要乖乖的」之类的话才放她走,阿杳跑出屋门就又去找阿沅去了,雪梨悲愤地深吸一口气不跟她计较,还得继续料理眼皮底下的事。 「酸梅乌梅。」她把两个小丫头叫进来,蹲下身道,「今天帝姬去含元殿参宴,乌梅跟过去就好,主要是陪着帝姬,旁的事有奶娘照应。你也别怕,饿了就跟清夕听菡她们说,让她们弄吃的给你,宫人可以到侧殿吃的。」 雪梨和颜悦色地说完,乌梅应说「奴婢知道了」,她又看向酸梅:「酸梅今天去给子娴帮忙吧。厨房要备不少菜,你去帮忙我放心。」 酸梅也应得毕恭毕敬,而后二人齐一福就退下了。 「唉……」雪梨一看这俩小丫头就不免叹气,五六岁的年纪,脸上一点笑都看不到,跟她们说话的口气稍微生硬一点她们就战战兢兢的。尤其是酸梅,几个月前让陈氏罚得太重了,小小年纪哪吃得住,阿杳说她常看到酸梅偷偷揉膝盖。 对这两个,她就只好多照应着点。当然了,虽然说是不求她们知恩图报什么的,但心里还是希望她们能记住这份好,以后能好好帮衬着阿杳。 酉时,宫中三处同时开了宴。 第四十一章 数算下来,还是雪梨这边算最轻省的,毕竟她这里地方不大,宾客们也都知道。大多都是在后宫参宴间过来跟她道个贺,稍微小坐一会儿吃点点心,然后再折回后头去。 含元殿里就忙多了。 身为正主的谢沅仍旧大部分时间都在睡,他父亲在咫尺外被道贺的朝臣宗亲灌得已躲去后面吐了两回他都不知道。 好不容易到了他醒的时候,知道婴孩睡得多的众人还都有点惊喜,觉得皇长子殿下挺给面子…… 然后皇长子殿下还是哈欠连天,也就在平安帝姬凑到旁边伸手指逗他的时候会笑笑,扭过头再一看别人笑就又没了,一副「只给家人好脸看」的与生俱来的清高! 这么一来喝高了的藩王们就很好奇他会不会跟陛下也摆脸,五王谢明就上前找茬,说:「皇兄您别光顾着喝酒,都不理亲儿子不合适吧?」 谢昭悠悠一瞥,知道他没安好心,完全不接这招,理直气壮地说自己身上酒气太重了怕熏到他,堵得谢明也没话,败兴而归! 过了会儿,又打了一通哈欠的皇长子殿下他眼睛一睁一合地好像又打算睡了,奶娘便到陛下身边禀话说:「奴婢带殿下去侧殿睡会儿吧?」 正殿毕竟太吵了。 皇帝点头许可,奶娘一福就要告退,忽见皇长子双眸又睁大了点,望望父亲,咧嘴一笑,还「咿咿呀呀」了两句,咿呀得口水都出来了。 皇帝:「……」要不是酒气太重朕真想抱他啊! 方才暗搓搓想看皇长子冲陛下摆脸的众藩王:「……」果然是只给自家人好脸看啊! 咿咿呀呀够了的谢沅吧唧吧唧嘴,扭头面朝着奶娘又打个哈欠,闭眼,睡! 眨眼间就到了亥时。 六格院里,雪梨虽是没觉出太忙,但大半日过下来一坐下,也顿时腰酸背痛了一阵子。 这会儿揉揉鱼香舒缓压力最合适了。她就把鱼香喊到榻上趴着,自己伏在它身上,在它油亮亮的狮子毛上揉来揉去。揉了一会儿鱼香烦了,就伸出大爪子推她,但见她毫不觉羞耻地继续蹭,它也只好罢休。 厨房那边也歇下来了,苏子娴这一天下来也累得懵圈。就带着酸梅一起回了前头,跑到她这里蹭好茶喝。 雪梨又爬起来给苏子娴沏茶,把鱼香连带一碟点心一起推给酸梅,让她吃着玩着。 结果鱼香瞅瞅酸梅,尾巴在地上抽了抽,走了。 ……鱼香你在别人面前不给我面子就是你不对了! 雪梨瞪着它的背影心里骂了一句,正要和苏子娴一起坐下聊天歇息呢,周围外头一声唬人的狮子吼! 二人面面相觑。 鱼香平时是不这么叫的——这种叫声显然撒娇的时候用不着啊! 听上去是拿来慑人的,二人相视一望,一起跑出去查看。 院门往里三五步的地方,鱼香摆开架势张牙舞爪,脖子下倾着,俨然是随时准备扑上去撕人的架势。嗓中也还有充满威胁之意的低吼延绵,直吓得外面的人不敢进来。 雪梨的目光穿过夜色,看清外面的人也一凛:「石修容娘娘。」 便是从前的淑妃。她去年在阿杳生辰的时候来找过事,那会儿鱼香还没这么大,杨明全说鱼香看阵势不对就吼着要去拼命,让他强拖回屋里关着了,它差点把他屋子都拆了。 鱼香居然还记仇了…… 雪梨稍蹙蹙眉,一步步向门口走去。到了鱼香身边喝了一声「趴下!」鱼香就乖乖趴了,她停在院门口一福:「修容娘娘万福。」 「阮娘子。」石修容颔首,不自觉地又看了在旁边呲牙咧嘴的鱼香,强咽了口口水,才退到旁边,把身后的人让了出来。 她身后是奶娘陈氏,陈氏怀里抱着熟睡的阿杳。 雪梨心里一栗,不安地望向石修容,石修容同样没什么好脸色:「她去含元殿参宴,宴至一半跑出来玩不要紧,一跑就跑到后宫去了,也没人跟着。后宫里有湖有假山,你也不怕她出事?」 雪梨听言惊了一跳,这才注意到祁氏不在,今日的宫宴她是让祁氏和陈氏一起跟着阿杳去的。 「祁姐姐呢?」她皱眉问陈氏,陈氏回说:「是祁姐姐带帝姬出去玩的,许是找帝姬走岔了。修容娘娘带着帝姬到含元殿就只能找到我,我便带着帝姬先回来了。」 这事闹的…… 「你自己有了儿子,没工夫照顾帝姬是难免的。」石修容笑着,手在阿杳背上一抚。雪梨的心登时紧悬,夺出门外便从陈氏手里把阿杳接了过来,目不转睛地看着石修容,好像这样就能防住她的动作。 阿杳经这么一转手醒过来,揉揉眼看看现在正抱着自己的人,又安心地伏到她肩上:「娘……」 「阿杳乖,没事,你睡。」雪梨轻拍着她哄着,转身就要把她抱进屋里去。 背后,石修容清凌凌一笑,声音在夜色中似乎凉得沁骨:「让阿杳好好歇着,有空常带她来悦和宫坐坐,本宫也想着她呢。」 雪梨足下一驻,心里因这话滋生出说不出的恐惧。须臾,她才终于转回头看向石修容,勉勉强强一笑:「知道了。今天的事多谢娘娘。」 含元殿的宴散后,皇帝还是去了六格院,看看雪梨这天过得怎么样。 进屋便见榻上小案放着几碟菜,另还有清粥,他一笑:「怎么知道我要来?」 「阿沅百日嘛。」雪梨理所当然的样子,眯眼一笑,伸手就要拉他快坐。 谢昭衔笑坐到榻上,看了看,这几样又都是软软的东西,酒后吃了胃里舒服。 一样是海鲜嫩豆腐,取虾仁和各类鱼丸、蟹肉一起用石锅煲的,豆腐入石锅前用小火煎过,煎时拿葱姜爆香。 另还有几片胡萝卜、小油菜、嫩笋提色,满满的一小锅里汤汁金黄、豆腐白嫩,鱼虾的香气扑鼻,但因为是豆腐,又很难吃到撑。 还有一道炖土豆——这是雪梨最近爱捣鼓的东西。 她一直坚定认为,在万千食材中,土豆算是个神物——煎炸烹炒都行,若炖,则炖什么像什么,而且口感软糯,老少咸宜。最近就一直在试各种炖法,今天这个是拿熬了两天一夜的骨汤炖的,切成小丁的土豆在奶白的骨汤里炖得透烂,入口一抿就化了,猪骨久熬而出的那种特有的鲜味随着土豆的绵软感能在齿间萦绕许久,空口吃或者配主食都不错。 雪梨对这做法有点小得意,自认有点类似于开水白菜那种唬人的名菜——土豆在骨汤里煮完也就是普通的颜色嘛,乍看之下根本看不出里面的讲究,非得吃了才知道! 另外两个就是凉菜了,一个凉拌豆芽、一个凉拌鸡丝。 四菜一清粥在桌上摆着,方才在宴上喝酒比吃菜多的谢昭看着就很有食欲。近来他时常觉得在她这里吃点简单的东西比尚食局那几十道讲究的佳肴要舒服,拿勺舀了些海鲜嫩豆腐拌在粥里,他问她:「今天怎么样?累不累?」 「还好,歇下来之后才觉得有点累。」雪梨正坐的姿势很随意,胳膊肘杵在案上托腮看他,稍打了个哈欠,又说,「不过最后有个事……弄得我心里发怵。」 第四十二章 谢昭:「什么事?」 她便将石修容送阿杳回来的始末如实说了,连鱼香呲牙咧嘴地唬人一环都没落下,说完一叹,蹙眉:「我也说不准她是不是动了歪心思,就是觉得心里不安。但仔细想想吧……好像除了说我有了儿子就没工夫照顾阿杳那句有些刺耳以外,其他也没什么了。」 仔细想来,石修容总共没跟她说几句话,第一句是说了找到阿杳的过程、第二句就是这句,第三句是要她常带阿杳去悦和宫看看…… 平心而论,第三句话当时说得她后脊发凉来着。但回了屋静下心想想,又真觉得是自己多心——石修容好歹养过阿杳那么久,如今想见见也是在情理之中的。再说,石修容也没说一定要、甚至没越过她直接跟阿杳说「你常来悦和宫玩」这种明显对她这个当娘的表示轻视和挑衅的话,雪梨认真想来,觉得是自己紧张太过。 「可能因为我从前和她有纠葛吧……现在确实横竖都看她不顺眼。」她说着又叹气,苦笑承认,「今天这事倒真是多亏她。若不然,万一阿杳自己玩着出点什么事,我必是受不住的。」 就像石修容说的,后宫有湖有假山。阿杳一个三岁多的孩子,要出点意外太容易了。 「怪害怕的……」雪梨心有余悸。 谢昭听她说着,把拌了豆腐的这几口粥吃完,面色微沉地叫来陈冀江:「今天随帝姬出去的人,一概杖二十,打完之后挪到后院去,别吓着帝姬。」 雪梨不免一愣。 虽然知道说了石修容的事就免不了牵连身边的人,但他这么一说,罚的人可有点多…… 她以为也就是罚一罚祁氏的。 但谢昭说:「别说只是祁氏带她出去玩的时候看丢了。身边这么多人就是为了护她周全,出了这样的事,怎么也是她们不会办事,就不能多两个跟着?」 雪梨想想也是,蓦地一悚,又说:「乌梅也跟去了,她还不到六岁……」 这事怪到同样是小孩的身上可有点过,再说,杖二十,对她来说那叫「杖毙」。 谢昭一哂,又把陈冀江叫住了:「那个小的算了。只跟她说没她的事,让她别告诉帝姬。」 陈冀江应一声「诺」,退下去办,雪梨目不转睛地盯着谢昭:「那修容娘娘那边……」 她的重点在于石修容啊!现在他把阿杳身边的人都罚了一遍虽然在情在理,但最要紧的部分他不能不提啊! 可谢昭没说话,雪梨再仔细看看,也暂且不追问了。 ——脸阴得好可怕!!! 她有日子没见他面色这么难看了,上一回还是南巡时囚禁七王那天。看来他为这个特别生气,比她还生气…… 于是雪梨就自动化作了一尊石像,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儿看她吃。过一会儿听到阿沅在哭,她就趁机溜走哄阿沅去了,让他自己静神。 谢昭斜眼一睇她小跑着离开的背影,不觉间淡一笑,暗说不跟她计较。转而情绪又沉了回去,怒意压心。 她能觉得是不是自己多心,但他并不这么觉得。 不许石氏再见阿杳这话,他下旨让她迁去柔嘉宫的时候就说过。 后来是惠妃替她说情,说石氏毕竟还有修容的位份、且把一个主位搁在她宫里,她在礼数上也不太方便,他才又许她回了悦和宫。 ——但他可没顺带着补一句以后她也可以再见阿杳了。 惠妃和石修容原都是太后教出来的,礼数上的事情两个人一样清楚,今天这出若按礼数来说,石修容完全可以托身边的人把阿杳送回来,自己不出面。 是以这一点上,石修容绝对不是「忘了」或者「没注意」——有敢说忘了圣旨的吗?她只能是存了心故意为之,想着自己送了阿杳回来好歹算做了个好事,若被过问起来,解释为心系帝姬一时疏忽,他也不好追究什么。 明白这一层,谢昭自然比雪梨火更大。抗旨不尊加揣测君心,这两条搁一起怎么也够石修容死一回的了! 但偏生他现在真的不敢要她的命,不是不能,是不敢。 他一直在等太后对皇长子降生的反应,眼下足足一百天过去了,行宫半点动静都没有。这或多或少地说明了太后的厌恶,也许并不是针对皇长子,但肯定是针对雪梨。 这会儿他再杀了太后教出来的人,就是给太后递机会踩雪梨了,无论怎样太后都会怪到雪梨头上。即便他能挡住,这一道波折带来的伤害也还是难免。阿沅还那么小,六格院里半点动荡都不能有! 谢昭闷闷地又吃了几口粥,强忍下一口气,下榻往外去。 正在侧边的厢房里哄着阿沅的雪梨抬眼看到的就是皇帝风风火火地出去了,几个御前宫人在后面头也不敢抬地疾步随着,看得她再一次感慨:他真的特别生气啊…… 片刻之后,雪梨看见宦官们扶着刚领完罚的祁氏、陈氏、清夕、听菡回来了,废话半句没有地直接送去后院,那是新拨来的宫女宦官住的地方,他们位份低,八个人只占了两间房,余下的房间都空着,倒不必担心这几个不能好好养伤。 又过了片刻,雪梨听说……这三更半夜的,皇帝从尚仪局把两个资历最深的教习嬷嬷喊去了,让二人明天一早就到悦和宫去「教导」石氏——再详细点,一个管训斥,一个管教导。 另外,雪梨听说这事的时候,芝麻对石氏的称呼已经是「石才人娘子了」。 雪梨屈指一数顿时一脸惊悚:「这都正六品了?!」 「是……」芝麻也难掩诧异。 二人都还没见过降位份降得这么狠的,且又是两个教习嬷嬷去管着,石氏要接着动心思她们拦不住,但想有什么实际的动作是肯定没戏了,身边的宫人有没有被杖毙的都还另说,可位份降了这么多,少说也得遣散大半…… 陛下这是真气得不轻啊! 雪梨都有点懵了,继而多少想到单为自己方才那几句拿不准的询问大抵不至于这样。那是有别的原因?嗯!他肯定有自己的原因! 但他不主动说她就不问,雪梨在他处理事情的原因上一贯是这个态度。心里稍安了些就回屋盥洗上榻准备睡了,乍闻外面一阵匆忙的问安声,睁眼一瞧……他居然又回来了! 脸色还是很不好看,服侍他盥洗的御前宫人都不敢吭声。雪梨乖乖地蹭到床榻里侧把外面让出来给他,谢昭更衣之后上了榻,一睇她这一脸忐忑,舒气:「没事了,睡吧。」 「哦……」雪梨点点头,立即闭眼。闭了会儿之后实在没睡意,又偷偷地眯了条缝瞧他…… 然后看他已经睡了,她就放心大胆地又把眼睛睁开了! 干什么那么生气嘛…… 她是真的有点好奇。她可以忍着不问,但是忍不住好奇的心思蔓生。她的目光就在他面上划来划去,又小心地不敢惹出什么动静怕扰他休息。 可是这么干躺久了之后就会特别想动,雪梨痛苦得直咬被边:她现在就好想蹬蹬腿啊…… 不行!忍着!他还要上早朝呢!这都睡不了三个时辰了! 第四十三章 她强沉口气板着脸酝酿「心无旁骛」的感觉,然后一边心里默念《绿度母心咒》一边欣赏他的脸,欣赏了一会儿之后发现自己忘了念《绿度母心咒》却已心无旁骛了。 于是她小心地、慢慢地翻了个身,从侧躺变成趴着,然后托腮继续看他。 他真的好看!醒着睡着都好看!笑着闷着都好看!沉着脸忍怒的样子其实也很好看! 雪梨看着看着把自己心里看酥了,但又不能说话,只能自己动着口型解闷:「好喜欢你啊……」 「谢、谢昭,我好喜欢你啊!」 「谢昭我好喜欢你啊!」 这厢谢昭刚有点睡意,就被旁边的轻微晃动挑没了。蹙着眉头勉强微抬了眼皮,借着幔帐外透进来的微光看见她托腮趴在那儿,明眸大睁的特精神。口型一动一动的念叨得极是投入,又因为下巴抵在手上,动作一大难免压得被褥也跟着微颤一下…… 不睡觉干什么呢?冲着他念经? 谢昭眉心一皱蓦地完全挣了眼。 雪梨:「……」 「说什么呢?」他问她。 雪梨面容僵住地傻了半天,胳膊松了劲脸往下一栽,他伸手就捏她的腰:「快说,说什么呢?」 啊啊啊啊这种做坏事被抓包的感觉! 雪梨头埋在枕头里,被他捏得难受也不肯说,一拱一拱地喊「没事」。 忽听得一声轻笑,他一翻身就压到她背上了:「说不说?」 「……」雪梨骤觉这威胁铺天盖地,立刻招供,「我说‘我好喜欢你啊’!」 「就这个?」谢昭双眼微眯,细一回思,手上立刻扯她衣带,「不对,少两个字。」 ……陛下您眼睛太尖了啊!什么时候看的啊! 雪梨身上和心里同时挣扎,挣了好半天,到底没敢把「谢昭」两个字说出来,划拉着手喊:「我说‘陛下我好喜欢你啊’!」 「哦。」谢昭淡应了一声,倒是信了。 信了也没放过她。 雪梨泪汪汪地被他制服,伸手把被子往上拽。他倒没跟她计较这个,任由一床大被把两人完全蒙住,然后动静大得外面候着的宫女们又被陈冀江轰走了。 又过了月余,阿沅可以开始吃点别的东西了。大多是各类糊糊或者汤汁,苹果之类的水果也可以拿铜勺刮成泥喂他,各种菜蒸熟弄成泥状他同样可以吃…… 雪梨最大的感受,是阿沅吃东西没有阿杳当初乖! 阿杳那时候就可听话了,虽说是养在石氏那里她见得并不算多,但偶尔看到奶娘喂她她都是乖乖地一口口吃,不乱踢不乱打。 阿沅跟她完全不一样啊!阿沅吃开心了就冷不丁地挥一下小手打勺子,乳母喂着他还得注意避他的拳脚,反应一慢就会看到他粘了一手的糊糊。 雪梨看他粘了一手东西之后蒙神的样子就想笑,倒也并不觉得他这样不好——虽然阿杳乖乖的很可爱,但他这样是另一种可爱嘛!小孩子怎样都可爱! 阿杳则对弟弟吃的这些东西挺好奇,不懂为什么要这么吃。雪梨跟她解释说她当初也是这么吃的阿杳还不信,没办法,只好每回都多做一些,姐姐弟弟一起吃。 然后她发现,自打有了阿沅之后,阿杳越发地懂事了。 刚开始是姐姐弟弟一起吃,过了几次之后阿杳不那么好奇了,就不肯跟阿沅一起吃了,总说「弟弟先吃」,阿沅吃不了的她再吃。 这种懂事让雪梨很有些惊讶。其实她是个帝姬,没必要这么谦让,不过雪梨觉得她愿意照顾弟弟是个好事,就从来不拦她这个。但她会很注意地多抽些时间陪着阿杳,谢昭不在的时候更会带着阿杳一起睡,总之努力不让她觉得有了阿沅娘就不疼她了——这是雪梨从怀了阿沅开始就在提醒自己的事! 十月伊始的时候,阿沅开始进入第一个「很烦人」的阶段了。 ——他会爬了。 醒着的时候一翻身起来就爬来爬去,速度还挺快,在屋里蹭蹭地到处钻,看见人还笑着躲。 所幸鱼香肯跟着他,迈着慵懒的步子寸步不离。小小的阿沅不好找,硕大金黄的鱼香可一眼就能看见。是以雪梨带着阿杳念诗的时候想知道阿沅爬到了什么地方,连问奶娘都不必,直接扫一眼鱼香在哪个角落就行了。 某次谢昭来的时候,阿沅就正好爬到桌子底下坐着了。他进屋一眼看见鱼香端正地坐在桌边还好奇,拍拍狮子头问它:「坐这儿干什么?」 桌子底下一声小婴儿独有的「嘿嘿」声,谢昭这才明白过来,低头一看,一把将儿子抱出来,板着脸道:「看见爹来了也不出来打招呼!没点规矩!」 阿沅:「嘿……」然后刚在地上爬完的小手直接拍到了父亲脸上。 雪梨眼皮抬抬,在榻上憋着笑装没看见,搂着阿杳继续喂她吃豆沙奶卷:「啊……张嘴。」 阿杳顺着她的一声「啊」把嘴巴张得大大的吃进去,闭上嘴扭头一看,笑了:「父皇!」 然后她端起还有两个豆沙奶卷的盘子在榻上站起来,一举:「给父皇和弟弟!」 「阿杳乖。」谢昭一手仍抱着阿沅,一手揽过阿杳在榻边坐下,将阿沅放在膝头,拿瓷匙舀了一小块豆沙奶卷就要喂他。 正自己吃着炒红果解馋的雪梨一看差点噎着,扔下勺就喊:「别!!!」 谢昭一怔。 「他还不能吃这个!」雪梨一脸肃穆地阻挡。 谢昭「哦」了一声,手上瓷匙如行云流水般地一转,就把这勺喂给了阿杳。 阿沅蒙神,看看原本已递到自己嘴边又突然一转落入姐姐嘴里的好吃的,嗅嗅还未散尽的奶香,说哭就哭:「哇……」 六格院里,一派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的景象。 紫宸殿中,陈冀江听了刚传来的信儿,都快骂街了。 再过几天,十月初九,七殿下的长子谢测就两岁了。行宫那边传了话来,说皇太后想见见谢测,让皇长子一起过去。 ——这事听着没什么不对,但实际上谁去禀话都得挨踹! 陈冀江心说这不是往陛下心口上捅刀吗?哦,同样是孙子,一个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两岁生辰,太后您就要亲自见见了;另一个前阵子过百日这么大的大日子,也不见您提一句,哪怕您差人备个礼送来、或者只说句吉祥话也行啊! 一直没有,皇太后那边安静得好像不知道皇长子出生了似的。如今七殿下的长子生辰了,说让皇长子一起过去,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皇长子只是个「捎带着的」呗? 得,又往陛下心口上补一刀。 陈冀江思量着,不打算自己触这霉头。四下看看,他把徐世水叫过来,跟他说:「去六格院禀一声,七殿下长子生辰,皇太后要见,说让皇长子一起过去见。」 徐世水一听就在心里说「师父您阴我」。 于是他表面上应下来了,一揖,出门就把底下的师弟叫了过来:「去,到阮娘子那儿跟陛下禀一声,七殿下长子生辰,皇太后要见,说让皇长子一起过去让太后见见。」 师弟听完应了声「诺」走了,下了长阶没几步猛地反应过来——师兄您这是推我送死啊! 第四十四章 但这都出了殿了,想推给别人也不容易,他就四下乱走了一段,可算见着个能用的人,顿时眼睛都亮了:师父最小的小徒弟,小诚。 「来来来,小诚。」他招呼小诚过来,小诚见礼见得还挺规矩,他赶紧说「甭客气」,然后揽着小诚的肩往侧旁走了两步,笑说,「喏,给你个好差事。去六格院那边禀个话,就说七殿下长子生辰快到了,太后传他去行宫见,让皇长子一起过去。」 他说完又拍拍小诚的肩头,还没待小诚反应过来扭脸就走了。 小诚闷头想想:不对,这肯定不是个好差事。 虽然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没反应过来吧,但他可知道,去六格院的事师兄们都抢着干,因为阮娘子是陛下的心头好,谁都想在她眼睛里留个影子。 平日里不管是送赏赐还是去请人吧,师兄们那都抢得能打起来,后来还是师父说「甭抢,以后想去的就剪刀石头布」——这才没伤了师兄弟前的和气。 如今这么「好」的差事能落到他头上?小诚宁可相信挨了那一刀的地方能长回来都不信这个! 但他没辙呀,师父手底下的一干人里他最小了,总不能再推回给哪位师兄。就只好一路心里骂着一路往六格院走,到了六格院门口瞧瞧,小诚深吸一口气……也打算缺德一回。 他瞧瞧现在就在院子里的人。福贵是不行的,福贵比他精明,要不也不能在六格院掌事;杨明全也不行,杨明全管着狮子呢,他把这人得罪了,万一这人把他变饲料可怎么整;张随才戴旭勇没在,可能有差事出去了;彭启钟彭启钰平常都在院子里干粗活,让他们进屋不合适…… 哎哟我这个倒霉! 小诚戳在门边愁得直咂嘴,连几个南巡后拨过来的小宦官都想了一遍,不过他也知道那几个也还没机会到阮娘子跟前露脸呢。福贵把人管得严,他要是给推一个进去……真为这个送命也就得了,万一让阮娘子看上眼了觉得能用,那就是抢了福贵的好处,福贵得弄死他。 末了他硬着头皮进去了,走到半拉的时候见一小丫头从帝姬屋里出来,心里立时叫了声谢天谢地:「哎,酸梅。」 他把人招呼过来,酸梅也不认识他,就看衣着知道是御前办差的,赶紧一福。 「酸梅啊。」小诚努力笑得很和善,压了音跟酸梅说,「去,替哥哥到屋里去传个话。七殿下府里的长子两岁生辰要到了,皇太后要传他去行宫见,让皇长子一起去。就这事,去吧。」 「哦……」酸梅认真记下后应了声「诺」,朝正屋就去了。 小诚也没敢走,他和福贵寒暄两句,然后到了窗下听着。要是酸梅这小丫头为这个没命了,他得给她收个尸,可别让她夜里找他来。 房里,剩下的两个豆沙奶卷全落阿杳肚子里了,把只能干巴巴看着的小阿沅气得够呛,他就一直哭一直哭。最后阿杳看不下去了,蹭到雪梨身边,抱着她的胳膊央求:「娘,让弟弟尝一点嘛。」 雪梨其实也有点动摇。一来他哭得这么卖力,哭久了也不好;二来这豆沙奶卷其实也是软软绵绵、入口即化的,虽然不比糊糊之类他本来就可以吃的东西好,但稍微吃那么一点,应该问题也不大…… 于是最后她就挖了那么一小勺,想了想,又刮回盘子里切了半勺下来,这才味道阿沅嘴边:「阿沅乖,不哭了哦。」 阿沅哭声戛然而止,泪眼望望娘亲又望望眼前这口基本没豆沙的奶卷,张开小嘴吃了。 然后他就又开心啦!也不管自己还一脸眼泪鼻涕,又咯咯咯地笑起来,雪梨看着都无奈了,笑骂他:「一口吃的就哄开心了?出息呢!」 皇帝接了杏仁奉过来的帕子亲手给他擦眼泪,听了雪梨的话一睃她:「这点随你啊。」 雪梨脸红,立刻争辩自己才没这么好哄。二人正互相抬杠呢,酸梅进来了。 酸梅在离榻还有三五步远的地方一拜:「陛下。」 两人一同看过去,皇帝笑意犹存:「什么事,说。」 酸梅叩首,一字不落地重复小诚刚才说的话:「七殿下府里的长子两岁生辰要到了,皇太后要传他去行宫见,让皇长子一起去。」 她话音一落,屋里就静得不正常了,酸梅多少觉出不对,不敢抬头,小诚在窗外同样屏息不吭声。 这才弄明白情状的福贵咬着牙上前就一巴掌拍在小诚头上,低斥道:「够缺德的你!」 房里,雪梨一时倒没往在这事上自己的儿子是「捎带着的」那层上想,只是一听皇太后要见就心弦紧绷,又见皇帝面色也沉了,便道:「七殿下的长子两岁了,咱们阿沅才八个多月……去行宫说是不远可也不近,对他是不是太折腾了?」 皇帝在柔缓的询问之语中颜色稍霁,点头说:「是。而且他去你就得去、你去还得带上阿杳,没几日了,安排不来。」 「而且月底就是陛下的生辰呢!」雪梨趁热打铁,「这会儿当儿子的必须在啊!见奶奶的事,我觉得晚些再说也不迟,之后还有新年、再晚点就是他的一岁生辰,都比这会儿合适啊。」 「嗯。」皇帝点头,正要让酸梅出去回话,雪梨却在他点头后抢先了一步:「杏仁,去御前回一声,就说皇长子太小经不起颠簸、月底又是陛下生辰,这会儿去不合适,迟些再说。再让豆沙替我备份礼,今晚就送到七殿下那儿,交给良媛娘子就行了。」 她一边思量一边吩咐,吩咐完了杏仁退出去,她一侧头,就看见皇帝端着茶盏边吹热气边忍笑。 「怎么啦?」雪梨歪头,谢昭一瞥她,颔首:「越来越会办事了。」 「嘁。」雪梨稍凑近了点,把声音也压低了,「他们这点弯弯绕绕我还是知道的。这种话,哪有让酸梅来传的?」 酸梅跟这样的差事八竿子打不着,落到她身上,那绝对是故意推过来的。 「来,酸梅。」雪梨笑着招呼酸梅上前,酸梅又一叩首起身走近了,她便拿了案上那一碟还没动过的凤梨酥给她,「拿去吃着玩,不够的话子娴那儿还有。」 酸梅怔怔,当着皇帝的面心里难免发虚,正要偷瞧瞧皇帝的神色,他信手把腕上的一串小叶紫檀摘了给她:「喏。」 ——刚满六岁且在过去六年里一直活得很小心的酸梅要吓疯了好吗!磕磕巴巴地福身道谢,端着点心、拿着珠串退出去之后才惊觉自己刚才该行个大礼才对,但也没人追究她这个。 她丢了魂似的出了正屋就看到小诚惊得脸色发白地看着她,俩人大眼瞪小眼地都愣了半天,末了,小诚居然跟她过来冲着她深一揖,然后跟被狼追着似的一溜烟没影了。 屋里,雪梨叫福贵进来说院子里的事,福贵就把小诚刚才的反应说了。雪梨心情畅快地笑倒在皇帝身上,皇帝刮着她的脸忍不住嘲笑她:「你这是最近过得无聊了?跟他们较什么劲!」 「就是不爱看他们以大欺小。」雪梨一翻白眼,慢条斯理,「自己该办的差不好好办,好事全抢着、坏事都往外推。别的也还得了,推给酸梅那就是看她小又在奴籍,拿她不当个人看。等着看她挨罚?耍谁呢!」 第四十五章 她是真的有点气,宫里这种把别人推出去冷眼旁观别人挨罚的事多了。这种事里,倒霉的自是挨罚的,但实际上被禀事的主还不是同样在被底下人耍?当他们不知道这里头的猫腻呢? 谢昭听她说完,不禁笑了笑。 这是心气提起来了。 若搁在以前,同样的事她可能会做,但那只是因为可怜酸梅而已。现下善心依旧是有,但这番思量却不太一样,她这是不肯由底下人拿捏摆布,有了自己做主的心思了。 挺好。 这事传到御前,连带陈冀江在内的几个原本可以自己办这差事的人就悔大发了! 合着真是个好差事啊?一盘凤梨酥外加一串小叶紫檀,这赏赐听着不重,可都是陛下和阮娘子亲手递过去的,这是传话的人到跟前露脸露大发了啊! 嘿,早知道他们就不怕了!现在可好,一干能人都往后缩,平白便宜了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 是以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往六格院的所有差事都变得有人抢,包括听上去不太好的消息——比如雪梨她爹染了风寒、她嫂嫂难产差点把命丢了一类的…… 天气很快又冷了一层,在第一场雪下来之前,六格院里的三个小姑娘就全穿上了斗篷。 三件乍看是差不多的,但其实阿杳的衬料更好、毛质也更讲究。这种区别还是要有的,雪梨不至于照顾酸梅乌梅照顾到折自家女儿的面子。 但酸梅乌梅也还是很开心——那天雪梨第一回看到这俩小姑娘笑了。认识她们一年多了,第一回。 阿杳一如既往地很懂事,自己抱着斗篷说喜欢,但出去玩了一会儿又跑回来问她:「阿沅的呢?!」 「……阿沅还太小啦!」雪梨好笑地捏捏她的脸,指指榻上爬着拽鱼香尾巴的阿沅,「你看,他现在还只会爬呢,斗篷穿了也没用,拢不住。娘会让他在屋里暖暖和和的,你放心啊!乖!」 阿杳这才舒气,拉着酸梅乌梅就又跑出去玩了。到了晌午时,仍是让奶娘把阿沅抱去阿杳房里一起睡觉——他们姐弟俩喜欢这样待在一块儿,在榻上互相搂着睡觉的样子特别可爱! 但这天,在雪梨迷迷蒙蒙刚睡着的时候,就被震天的哭声惊醒了! 她赶紧起来要穿鞋跑过去,还没穿好呢,便见奶娘带着两个孩子过来了。阿沅的奶娘殷氏抱着他、祁氏牵着阿杳,两个孩子都在哭,都哭得撕心裂肺的,让雪梨瞬间有点措手不及。 怎么了这是?打架了?阿沅这么小,还不能打架吧……? 她忙把阿沅接过来自己哄,边哄边问奶娘是怎么回事。 殷氏解释说:「皇子殿下不肯睡,在旁边咿咿呀呀地闹帝姬,我们也劝不住。后来帝姬被闹得烦了,伸手推了一把,殿下往后一栽,在墙上磕了脑袋……没磕坏,许是吓着了。」 雪梨听完松气。 打从阿沅大一点、变得「烦人了」之后,他常待的地方周围就铺满了软垫,怕的就是他摔着。阿杳那屋的榻边四周也都缠满了软垫,墙上更是硬拿浆糊贴了厚厚的一层棉,殷氏说的「没磕坏」肯定不是糊弄人的。 所以阿沅是被这一推吓着了,阿杳是被自己伤了弟弟的事吓着了。 雪梨心里一掂量,阿沅小小的不记事,这事上更要紧的该是哄阿杳。她便把两个孩子都带到自己榻上,先哄阿杳说「没事没事,弟弟没事」,然后手上轻拍着哄阿沅睡,说出的话还是给阿杳听的:「你看你,叫你不乖!把姐姐惹烦了吧?还好意思哭!」 说着又轻点点阿沅的脑门:「以后不许吵姐姐睡觉了,知道吗?」 「娘……」原本倚在她肩上边看弟弟边抹眼泪的阿杳忽地坐直了,泪眼看看她,又倚过来抱她的胳膊,「不怪弟弟,是我推他的。」 哎呀阿杳你真的很宠弟弟啊! 雪梨无奈而笑,把阿沅放在膝上,腾了只手出来揽住阿杳,温和地跟她说:「但也不怪你哦。是阿沅先闹你的,这事过去就过去啦,他太小不能跟你道歉、也听不懂你跟他道歉,过两天就不记得了,你也不用在意,没事,乖。」 她的本意是他们各有各的错,但两个都是小孩子,谁也不是有心挑事的。这篇翻过去就完了,她会哄好阿沅,主要是怕阿杳为这事自责。 可她说完后阿杳却把她的胳膊抱得更紧了,方才已止住的眼泪也又流出来,又跟她说:「不怪弟弟!」 「好好好不怪弟弟。」雪梨哭笑不得,扬音叫了两声「鱼香」,等鱼香懒洋洋溜达进来之后就跟阿杳说:「没事啦,你抱着鱼香睡,娘哄阿沅啊,听话。」 「娘……」阿杳沾满泪痕的小脸忽地滞住了,抬手又抹抹眼泪,下榻去搂鱼香。她喃喃低语说,「走吧,鱼香,去睡觉。」 雪梨忽地察觉出些不对。阿杳平常不是这样,哄着她和鱼香玩的时候,她总是高高兴兴的,叫「鱼香!」的时候声音清亮。 方才那句话,听上去竟有些低落,甚至有些并不情愿的意思。可她却又什么都没说,听话地下了榻、带着鱼香就走了……显得更加反常。 「阿杳?」雪梨迟疑着唤了一声,但已经走到堂屋的阿杳没有理她。 她蹙蹙眉头,心里疑云渐浓,思了思,将阿沅交给殷氏抱着,自己踩上鞋跟出去。 「帝姬?!」门外一声惊唤,雪梨诧然举目看去,阿杳没回自己房中,领着鱼香小跑着进了那间大多时候空着、供当值宫人小歇的厢房。 门「咣」地一声被关上,离得最近的听菡一悚之后忙上前去推,转而却又成了拍门:「帝姬?帝姬怎么了!别闩门呀!帝姬?!」 阿杳这是怎么了?! 「娘子……帝姬她……」 雪梨错愕不已,听得听菡这句话才蓦回了神,忙也上去敲门。刚叫了两声「阿杳」,便隔着门板听到里面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 原本因为又有御令卫遇袭的事正在紫宸殿中见卫忱的皇帝听了福贵的几句耳语,扔下卫忱就走了。 卫忱知道福贵是雪梨身边的人,只道是雪梨出了事,赶紧拉住打听。再一听是阿杳的事,同样着急,紧跟着皇帝就朝六格院去了。 原有些混乱的六格院因为二人的突然到来蓦地陷入安静,宫人们忙行大礼,雪梨一脸慌张:「陛下……」 「怎么回事?」皇帝站在门前,稍缓口气,冷静了些。 「我不知道……」雪梨摇头,「阿杳一直很乖的。刚才午睡时和阿沅弄得不太高兴,本也没什么大事,我哄了几句她反倒……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出了我那屋就把自己关到这里了!这屋平常又没人……」 酸梅乌梅刚才都在阿杳房里,清夕听菡在院子里,谁也没想到她会往这屋去。 皇帝沉息,蹙蹙眉头,抬手叩门:「阿杳,把门打开,有事跟父皇说。」 里面的抽噎声忽地听起来明晰了些。但是,没有人开门。 「陛下,踹门吧。」卫忱说着退开两步,想等皇帝离开门边就一脚踹过去。 雪梨赶忙道:「不行……阿杳离门不远,门会伤到她。」 第四十六章 皇帝闻言顺着门缝看了看。离门不足一丈的地方放着个矮柜,阿杳就坐在矮柜前的地上,怀里搂着鱼香,抱着膝盖哭。 「阿杳。」皇帝又叫她一声,四下一顾,伸手向卫忱,「刀。」 卫忱立即拔了绣春刀出来给他,皇帝又朝里看了看,先行温声解释了一句:「阿杳别怕,父皇不会伤你。」 语罢,他便将刀从门缝处顺了进去,雪梨仍是听到阿杳在里面一声轻叫,也忙出言哄她:「乖啊阿杳……让父皇开门。」 她话音初落,谢昭手里的刀往上一挑。一声木闩落地的声音传来,他信手推门而入。 阿杳还蜷着身子坐在那里,见有人进来也不说话。鱼香被她搂得不太舒服,看到谢昭便发出重重一声「呼哧」。 雪梨也走进去,她蹲下身,刚唤了声「阿杳」,便见阿杳的反应十分矛盾——她一边往后缩,一边又伸出双手要她抱的样子,看起来又想凑近又想躲。 「来,娘抱你回屋睡觉。」雪梨微笑着把她抱起来,阿杳伏在她肩头还在抽噎个不停。 她抚着阿杳的后背给她顺气,好一会儿,听得阿杳声音低低地问她:「弟弟呢……」 「弟弟已经睡啦,没事。」她笑笑,看向皇帝的目光里却一点笑意也蕴不出来,无声地指指阿杳的后背,满心都在不解这孩子到底怎么了。 皇帝眸色阴沉,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带阿杳进屋,而后他也跟了进去。雪梨将阿杳放在榻上,他便蹲身问她:「阿杳,告诉父皇,刚才为什么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哭什么?」 阿杳摇摇头:「没事……」 二人相视一望,谢昭又努力道:「谁让你不高兴了?你告诉父皇,父皇护着你。」 阿杳还是摇头说「没事」,雪梨搂一搂她,说:「来跟娘说。是因为刚才弟弟不让你睡觉不高兴了,还是有别的事?你说出来,娘好帮你呀。」 阿杳仍旧是那个反应,抹了把眼泪,抬头望一望她:「娘别说弟弟……」 这里面显然有事,但不管二人怎么问,阿杳就是一个字都不说。如果她是个大孩子,他们还可以用点「威逼」的法子,可她这么小、又哭得这么伤心,二人都是一句重话也不敢说,「利诱」不成就没了别的法子。 屋里静了一会儿,雪梨不敢松手地紧搂着阿杳,忽见皇帝一颔首,好像是示意她等着的意思。 她微愣,皇帝已举步向外走去。雪梨想了想,先掏出帕子来给阿杳擦眼泪,觉得既然问不出,就先哄她:「来,不哭了,娘陪你睡觉好不好?可以把鱼香也叫来。」 阿杳点点头,不等她再多说什么,就直接爬到床榻里侧乖乖躺下了。雪梨招呼鱼香上榻,鱼香便握在了紧里头的地方。 但阿杳却没怎么理鱼香,只是面朝着她,小手紧抱着她的胳膊,很不安的样子。 正屋外,卫忱见皇帝沉着张脸出来赶紧迎上前:「陛下,阿杳她……」 「帮朕查这事。」皇帝狠然切齿,手在袖中紧握成拳,握得骨头咯咯作响,「带去御令卫审,御令卫的七十二道大刑你尽可用。谁、跟阿杳说过什么,让他们一字不落地给朕吐出来!」 「诺……」卫忱抱拳一应,又小心问,「都审哪些人?」 「悦和宫上下,全带走。」皇帝眼眸微阖,「必会牵涉到六格院这边的人。不管要带谁走,你亲自来,跟雪梨说一声。」 「诺。」卫忱再应,稍蹙着眉头告退。出了院子便将腰牌交给随来的御前宦官,吩咐了一句话,「去北镇抚司,给我调一个总旗过来。」 午后宁静的后宫,因为御令卫的突然而至陷入了一片恐慌。 御令卫的名气已太大了,不止是朝中重臣对这三个字避之不及,后宫众人乍见他们也害怕得紧。 彼时,惠妃正在悦和宫中安慰近来被教习嬷嬷管得颇严的才人石氏,蓦见御令卫闯进来,出言便一喝:「你们来干什么!这是后宫!」 「惠妃夫人。」卫忱从众人让出的道间进了殿,向惠妃一揖,「臣奉旨严审悦和宫上下,夫人要和石才人叙旧……改天为好。」 二人面面相觑。 接下来便由不得惠妃多说什么了,惠妃也确实没多嘴。御令卫将悦和宫众人押了便走,连两位前阵子刚差来的教习嬷嬷也暂被看了起来——虽知应是不是她们,但在查明之前也不会放她们走了。卫忱早先就吩咐了,把两个嬷嬷请到御令卫奉好茶歇着,查明无事时,再送她们回来就是。 大齐章和朝的后宫,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充满恐怖过。 位份低的小宫嫔们都缩在屋里不敢出来,虽然免不了不停差人去打探情况,但无论打探到了什么,也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高位的嫔妃们显得稍冷静些,但也一个个都大门紧闭,什么人都不见。 御令卫在严审,但并没有将事情瞒得太死。是以众人很快就打听到,石氏身边的一个大宫女进了御令卫不到两个时辰就咬舌自尽了。另一个也想寻死,却被人及时拦了下来…… 人人听到这儿都打了个哆嗦,觉得她还不如死了。 戌时,众人听说用刑已用到石氏身上了,因为她身边的人知道得不够多。 一个半时辰后,御令卫再度入宫,直奔阮氏的六格院去。 「雪梨。」卫忱在院中见雪梨迎上来,微一垂眸,「阿杳有个奶娘姓陈,人在何处?」 「在东南院。」雪梨刚道了三个字,卫忱身后的两人便已窜出去了。只消得片刻便将陈氏拖了出来,陈氏惨白的面色被月光应得有些可怖,她看向雪梨唤了声「娘子」,雪梨只侧过身去,不肯理她。 直至陈氏被带得远了,雪梨才又看向卫忱:「怎么回事?」 「审完陈氏我会来告诉你。」卫忱一声喟叹,往屋里望望,「阿杳怎么样?」 「睡了。」她眉头紧蹙,「一整个下午都死跟着我,我去哪儿她去哪儿,还抢着帮我干活。看她那样我简直……」 雪梨鼻子一酸,接下来的话已说不出来了——整整一个下午,阿杳看她的目光都让她觉得似曾相识。直到片刻前阿杳入睡了,她才蓦地想起来,那样的恐惧,她在乌梅酸梅眼底见过。 可乌梅酸梅是受过很多欺负、吃过很多苦的,她们会时刻担心丧命的事,阿杳她…… 雪梨强摇一摇头,终于忍不住擦了把眼泪:「哥,你去吧。我会在这儿等着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及时告诉我。」 卫忱点头,嘱咐了句「你保重」便转身离开了。雪梨踉踉跄跄地往屋里去,推开要过来搀扶她的豆沙,坐到榻边看着阿杳,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净了。 她还那么小,她心里究竟藏什么事了? 似乎自打跟了谢昭,雪梨就没再这么无助过。她躺在榻上却睡意全无,明眸大睁地望着榻上雕镂发呆,只在阿杳翻身时会回过神来,给她掖掖被子,再继续发呆。 皇帝是踏着三更天的打更声走进六格院的。看她在榻上傻躺着,面容憔悴得像是久病一场,他犹豫了好久才终于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第四十七章 雪梨猛转过头,神色恍惚:「陛下……」 「今天免朝了。」他说着提步走近,眉头深锁着,「我会料理好这事,你放心。」 她点点头,往里挪了一点,让了块地方让他坐。谢昭落座后矛盾了许久,才将袖中的供状取了出来:「这是……陈氏供出来的事情。我不能不给你看,但你看完……别太激动。」 雪梨一下坐起身,伸手就要跟他抢。与他视线一触,赶忙保证「为了阿杳我也不会气糊涂的」,他这才把那一叠纸给她。 可雪梨看完之后,还是气糊涂了。 供状里说,石氏为给自己的将来做个打算,想把阿杳夺回去,所以收买了陈氏。石氏借着阿沅百日宴,前后都在热闹的机会支开了阿杳身边的旁人,单独见了阿杳和陈氏…… 然后在阿沅百日过后,陈氏每天都会跟阿杳说一些话,一些连雪梨看了都害怕的话。 比如她跟阿杳说:「你不是你娘亲生的,虽然你娘对你很好,但现在有了弟弟就不一样了,她给你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从你弟弟那里分出来的,你在跟她的亲儿子抢东西,她慢慢地就不会喜欢你了。」 她还说:「陛下也并不是你的父皇。你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若你娘不喜欢你了,他很快也会讨厌你,就没有人会对你好了。」 最直接的,是她曾跟阿杳说过:「你啊,不如早点去跟陛下说,说你想你母妃了。她才是会真正护你的人,至少她自己没有儿子。」 这些话,雪梨读着都觉得触目惊心,全然无法想象陈氏是如何亲口对阿杳说出的。 ——阿杳毕竟也是她带大的孩子啊…… 各种推波助澜的小事就更多了。比如在阿沅百日之后不久,她就跟阿杳说过:「瞧瞧,阿沅过百日就设宴大贺,你过百日的时候可什么都没有。若不信,你问问别人去。」 阿杳那么乖又那么单纯,想来她是会直接信的,并不会去问别人——而就算问了,事实也是并没有贺过。 她百日时恰是她生母离世白天,于情于理不该大贺。大抵连皇帝都没有想到,这竟会变成一个把柄,被旁人握住来捅阿杳的心。 供状里说的许多话,雪梨觉得阿杳该是不懂的。可仔细想想,若有人天天跟她说……她大概还是会懂的。 小孩子懂的道理不多,但他们感觉得到,所以他们什么都懂。 她和皇帝还都以为那日当晚他严惩了石氏,阿杳就安稳了呢。却没想到,她的打算根本就出乎了他们的意料,她没有做任何看起来像「抢人」的事情…… 只是让人在阿杳心里播了一颗种子,等着这颗种子生根发芽,然后逼得阿杳自己开口说要去找她。 怪不得在她说完「你抱着鱼香睡,娘哄阿沅」之后阿杳会突然不高兴,那是心里积攒了太多忐忑之后才有的敏感。就这么一句话,让阿杳觉得她已经不喜欢她了。 所以阿杳当时看上去那么失落,又并不敢问她。 而如果阿杳的反应没有这么激烈、没有让他们意识到不对头,继而任由着这颗种子继续发芽的话…… 雪梨浑身发冷、冷得发抖,谢昭紧搂着她安慰了好久,她才终于缓过来了点儿,看向他,齿间还在打着颤:「既都招了……陛下、陛下想如何?」 「旁人都已经赐死了,御令卫正押石氏和陈氏回来。」皇帝的声音平稳,搂着她的双臂也未松。一静,又说,「朕不会放过她们的。你好好歇一歇,阿杳还要你照顾。」 他已经很久没在她面前用过「朕」字了。此时这个字灌入雪梨耳中,却没让她觉得疏离,只觉得无比安心。 现在她迫切地需要这个身份的支撑,让她相信这些穷凶极恶到会对小孩子下手的人不会有好下场。 「我先去了。」他说罢一吻她,起身离开。雪梨静静坐了须臾,躺下搂着阿杳,可算稍稍安了些心。 阿杳一大觉醒来,觉得眼皮重重的,揉着眼睛想了想,才想起自己昨天哭得特别凶来着。 一翻身看到雪梨还在旁边躺着,她笑起来,往雪梨怀里蹭了蹭,又一下子止住了。 她看一看雪梨,犹豫不决:「娘……」 「来,娘抱着你。」雪梨一把将她搂紧了,在她额上亲了亲,竭力让自己的口气更加缓和,「阿杳啊,娘问你些事,你跟娘说实话,好不好?」 阿杳点点头:「好……」 雪梨稍吁了口气,定神告诉她:「陈奶娘跟你说的那些话,娘都知道了。娘想先问问,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她问得特别紧张,好怕阿杳跟她说「我去找母妃」这样的话。 于是她就目不转睛地盯着阿杳,阿杳从她怀里抬起头,瞅瞅她,眼睛一红:「我跟娘一起护着弟弟,娘不要不喜欢我,可以吗?」 居然是这样…… 雪梨倒抽一口冷气,惊觉自己这两个多月都大意了! 阿杳长大得那么快,事事都想着弟弟,什么都记得问一问弟弟有没有……她只觉得阿杳好懂事啊,完全没有想到是因为这个。 她在小心地让自己不「抢」弟弟的东西。她希望自己和她一起护着弟弟了,她以后就不会慢慢地不喜欢她了。 雪梨在惊痛中滞了好一会儿,复又紧紧一搂阿杳,一字一顿地告诉她:「你听娘说——奶娘那些话都是骗你的,都是胡说。谁说娘有了弟弟就会不喜欢你了?娘一直很喜欢你!」 「真的吗?」阿杳脸上一瞬的惊喜,旋即又变得忧心忡忡,「可是,奶娘说我不是娘生的。」 这她隐隐约约有点印象,虽然已经非常模糊了,但她还是知道那么一丁点、知道自己最初不是在这一方院子里长大的,奶娘又说她还有个「母妃」,她就更确信自己不是雪梨的女儿了。 「是,你不是我生的。」雪梨没在这环上骗她,平心静气地告诉她说,「但这是另一回事,我一直拿你当女儿看啊,你也一直叫我‘娘’,至于是不是我生的,放在这里不重要。」 「不重要?」阿杳听她这么说,突然就懵了。 之前听奶娘的口气,她觉得这个很重要啊!但娘这样认真地跟她说「不重要」…… 「真的不重要吗?」她眨着眼追问。 雪梨点头:「娘怀弟弟的时候你看见了呀。是不是娘生的,区别只在那几个月,之后你也是小孩子、你弟弟也是小孩子,这有什么区别吗?」 这就有点「骗小孩」的意思了,但这一块上她也只能这么说。跟阿杳详尽去说大人间的纠葛,她多半听不懂,万一再额外多心就不好了。 于是阿杳觉得娘的话好有道理哦…… 雪梨便看到阿杳的笑脸一下就绽开了,小手激动地抱抱她的胳膊,脚丫在被子里蹬蹬,高兴的样子直让雪梨心酸。 然后阿杳开心地爬到她身上趴着,小脸伏在她胸口蹭她,兴奋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平静下来,双手一抱她的腰,脆生生道:「娘!我想吃什锦水果粥!」 第四十八章 「好啊,娘去给你做给你吃。」雪梨捏捏她的脸蛋。带着笑,软软的,让她沉闷了一夜的心情也顿时转好了些。 「你等着哦,娘先让酸梅乌梅来陪你,做好粥就回来。」雪梨刚说完,阿杳就主动从她身上翻了下去,又爬起身坐在榻上,眸色清亮地跟她说:「娘慢慢做!我不急!」 这才是小孩子的样子呢。雪梨舒气,心底的喜悦仿佛刚渡完了九九八十一难。 她打帘出了屋门,即刻叫酸梅乌梅和听菡去房里陪着阿杳。正欲转身去厨房给阿杳做粥,抬眸却见陈冀江亲自到了。 陈冀江入了院朝她一欠身:「娘子,石氏和陈氏,都已办了。」 雪梨黛眉轻挑,半点悲悯都生不出,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快意。 她问他:「如何处置的?」 「这个……」陈冀江看着有点犹豫,踌躇了会儿,还是怕吓着雪梨,便说,「娘子别问了,不是什么好看的死法。」 雪梨静看着他未动,心中想法明晰:「大人说就是了。我知道了具体的,以后才好震住阿杳身边其他的人。」 也是。 陈冀江一揖,只好告诉她:「石氏和陈氏车裂,陈氏的丈夫赐死,三族皆处黥刑、没入宫中为奴;未满十四者免黥刑,亦入宫为奴;九族之内皆杖四十、徒两年。」 该办的人都办了,雪梨便不想再多琢磨这事了。阿杳又开开心心的了便好,关于石氏、陈氏更多的事情,她实在没心情再多去打听。 只还有两件事。 一件,雪梨自己就着手办了。她让福贵将陈氏三族的名册誊抄了一份来,又请画师将每人的画像都弄了一张给她,有备无患。 其实数算起来,在奴籍的宫人,雪梨至今也就见过酸梅和乌梅而已,陈氏的家人会到自己或者孩子身边的几率小之又小。但她掂量之后觉得能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光是自己也还得了,可还有阿杳和阿沅,麻烦能少一点就少一点。 另一件事,她就不得不问问皇帝的意思了。 于是谢昭隔了一天再到六格院的时候,雪梨精心备了几道菜。一顿饭刚吃了片刻,他就觉出她这是有话要说了。 她自己根本不好好吃饭。一会儿给他夹个珍珠圆子、一会儿又夹一筷松鼠桂鱼,再过会儿又塞片茄子过来,静片刻再给他放个鸡翅到碟子里…… 莫说是他,连还没满四岁的阿杳都觉出不对来了。看看娘又看看父皇,心里觉得父皇是不是特别饿呀?便伸手从面前的碟子里抓了个花卷出来,很豪爽地递过去:「父皇吃!」 谢昭「扑哧」一声喷笑。原还想绷着不理雪梨,看她能憋到什么时候,现下倒不得不主动说了。 他搁下筷子挑眉:「有什么事?」 原本打算趁吃饭好好献一番殷勤、一会儿好把这个或许不太合规矩的要求提了的雪梨被他这么一问,顿时有点窘迫,赔笑说:「吃完再说、吃完再说。」 谢昭轻笑,也不急着追问她,悠哉哉地随她继续「大献殷勤」。其中有道香卤鹿肉很是不错,味道鲜美但不腻,他吃得大有点上瘾似的。明明只是个凉菜,但因为佐料搭配讲究,味道做得挺丰富,就着阿杳塞给他的花卷吃正好合适。 谢昭足吃了有半碟子,十几片。待得宫人来撤膳时,雪梨才注意到这个,便告诉豆沙:「让厨房做点去火的东西送来吧。」 吃鹿肉太上火,反正她是这样。稍吃几口,过半个时辰嘴里就要起泡,鼓鼓的大大的,而且能持续好几天不消下去,别说吃东西了,连闭嘴都疼! 二人就边等去火的东西边各自歇着。谢昭看奏章、雪梨把着阿杳的手教她写字——其实她觉得三岁多就学写字太早了点,但皇帝说皇子帝姬都是这会儿开始学的。也不求她写得多好看,主要就是摸出这么个感觉,而且自己动手提笔写着,教她认字也比较容易。 雪梨就记得自己当初学写字的时候可痛苦了——她进宫之前都只会认不会写,进宫之后学了个大概,然后动辄抄几百遍菜谱,弄得小宫女们都叫苦连天,连以泪洗面的都有! 但阿杳学写字倒是很乖。她很坐得住,被把着手慢吞吞的一连写上二十几个大字也不觉得烦,写完一张还笑意满满地抬头问她:「写得好吗?」 雪梨当然说写得好啊!是她把着阿杳的手写的嘛,字形是她的字形,她才不会说自己写得不好呢! 谢昭又看完一本奏章之后,刚好就听见雪梨在喜滋滋地说「写得真棒!」,他听着笑笑,放松地踱到二人身后看了看,然后……嗯…… 雪梨蓦地听见头顶扔下来一句:「来阿杳,父皇教你写。」 她就只好退开了,坐在旁边看他握着阿杳的小手写字。看了一会儿,就忽地明白他为什么要来揽这个活了。 他是觉得她写得不好看啊!!! 雪梨在旁边看得心中闷闷。别说,连她自己都得承认他写得好看多了。她的字充其量能得个「娟秀」的评价,比不了他的字大气豪放却又不失清晰,一笔一划的位置都合适极了,大半夜写下来,都没有个让她能说「没写好」的地方。 她自己就经常有「没写好」的时候。多是写完之后越看越觉得「这一横往下一点就好啦」「那一点往上一点就好啦」这样。 厨房做好东西端过来的时候,刚好写完了十个字。谢昭放下笔抱起阿杳:「吃些点心再写。」 阿杳可高兴了。她对写字再有耐心,也不会觉得写字比吃东西更有意思。 端来的东西一共四种,一盏绿豆凉糕、一盏荸荠竹蔗水、一碟蜜汁山药泥,另还有一壶莲心茶。 莲心茶雪梨最近挺爱喝。当然,循她的口味得多加蜂蜜把苦味完全遮住,就这样,阿杳还是一喝就皱眉头喊苦,今天一见又有莲心茶,这小丫头就很机灵地爬到父皇腿上坐着了,一副「喝莲心茶的人离我远一点」的样子。 谢昭也愿意哄着她,她坐上来他就揽着,一点点夹蜜汁山药泥喂给她。阿杳吃了一会儿打哈欠了,雪梨便叫清夕来带她去睡觉。 等清夕和阿杳走远了,谢昭问她:「是关于阿杳的事?」 晚膳时她不肯说,现下晚膳用完这么久了她也还不说,应该就是因为阿杳在。 雪梨点点头,倒了杯荸荠竹蔗水推给他。这东西甜,但是是那种「清甜」的感觉,不喜甜的人喝起来也不会觉得心烦。 他边喝她边说:「陈氏这事一出,我有个想法,但可能不太合宫里的规矩……」 「先说说看。」谢昭一笑,晃着杯子看杯底的荸荠丝。 雪梨坐直了身子道:「阿杳身边能不能不留奶娘了?她都三岁多了,早就断奶了。」 「她是早就断奶了,但是……」谢昭蹙蹙眉头,有点不懂她的想法,「你这是觉得她身边的人多难免会有存一心的?可她身边总要有人,不留奶娘就要添宫女,还不是一样?」 又不能都用酸梅乌梅那样的小宫女。在这,就算是酸梅乌梅,年龄也比阿杳大、心思比阿杳多。 第四十九章 雪梨却摇头:「但是宫女和奶娘不一样。」 她有点心虚,便把绿豆凉糕也推到他面前:「陛下您想,如果陈氏跟她说的那些挑拨离间的话是酸梅说的,她会信吗?我觉得不会。是清夕听菡说的她也未必会,或者她会将信将疑地来问我。因为清夕听菡平常除了听吩咐照顾她,从来不会跟她多说什么、或者教她什么,她根本不觉得自己该听她们的话。」 雪梨告诉皇帝,有几次阿杳正和鱼香玩得高兴,清夕听菡想哄她回去睡觉,她小脸一扬就回了句「我不!」,清夕听菡就只好来找她这当娘的,她一叫就管用。 「可是在阿杳心里,奶娘是跟我差不多的。都是她的长辈,她们的话她同样很听、一点都不会怀疑。」雪梨稍稍一喟,「所以我就觉得没必要嘛。真要教她什么,还是只有一个人做主为好。很多时候多一个人就会多一个主意,就算陈氏这样的事不再出,这么下去也未必就好。」 谢昭边吃凉糕边听她说,瓷匙在碗中跟过多的红糖较着劲也没影响他掂量这事。 雪梨觑觑他的神色,又道:「再说她慢慢长大了,该知道自己是个帝姬才好,如今身边压着她的人比她能管的人都多,这么下去我怕她越活越没底气。」 俗话说「柿子捡软的捏」,虽然带着帝姬这身份,应是一辈子都没什么人敢欺负,但如果太软,总难免有吃亏的时候。如今她这样奶娘说什么是什么,谁知道下嫁之后会不会任由婆家拿捏也不敢吭声? ——婆家敢欺负帝姬可以满门问罪,但如果帝姬自己都不让宫里知道,那就什么办法也没有啊! 雪梨就觉得阿杳现在太软了,乖乖的一个小女孩,一提起「平安帝姬」谁都夸可爱,但对她这帝姬身份心存敬畏的……可能一个都没有。 雪梨说完就等着皇帝的答复,皇帝又想了一会儿,抿着软滑的凉糕说:「不留奶娘是不合规矩。但你这想法也不错,要不这样……」 他语中微顿:「如今她的奶娘还剩三个,送两个走。你挑一个留在皇城里住着,奶娘该领的俸禄照领。日后阿杳大了、自己能做主了之后,若想在身边添个人撑腰,可以把她召回来。公主出嫁多是要一个奶娘随着的,跟到府里算是个嬷嬷,好歹是自己人。」 「也好也好!」见他不反对,雪梨就轻松起来,谁去谁留也立刻有了主意,「那留着祁姐姐,简氏和郑氏就让她们回去。我跟祁姐姐更近,阿杳也和她亲,她最合适。」 「你拿主意就好。」谢昭微笑,舒了口气就让宫人到南屋备水沐浴。雪梨早先沐浴过了,便只让豆沙杏仁端水来让她简单盥洗。 而后她坐到镜子前让蜜枣给她梳头发,才梳了二三十下,蜜枣忽地搁下梳子就退到旁边去了。 雪梨甫一抬头,就从镜中望见他已在背后。他二话不说就搂她起来,一吻直接落在颈上。 雪梨:「……」心里很清楚这预示着什么呢。 她羞怯而笑地躲他:「头发还没梳完呢!」 「明天再梳。」他俯身一抱她就往床榻走,板着张脸神色恭肃,「鹿肉确实上火。」 ……呸!少怪到鹿肉身上! 晚膳就算只上苦瓜也是一样的! 片刻后,雪梨趴在榻上紧抓着枕头泪盈于睫,怀疑鹿肉也许确是起了点推波助澜的作用。 决定打发奶娘走时还不到十一月中旬,但雪梨适当地拖了一拖,到了十二月下旬才告诉她们:「帝姬大了,这几年辛苦几位。这趟回家过年吧,然后便不必再回来操劳了,这些银子是陛下赏的,一人一百两,日后有缘再见。」 这么拖了一个多月倒没别的意思。主要是陈氏那事上,为了杀一儆百,动的刑挺让人心惊胆寒。紧接着再请奶娘们走,她们难免往那上面想,免不了担惊受怕——虽然过一阵子自然能明白没事,但这不是没必要吗?能好聚好散就还是好聚好散。 果然,这么一安排,三人都还挺平静的。只是共处了这么久突然要离开有点依依不舍,但见陛下赐的银子都送来了,知道跟雪梨磨也没用,便分别跟阿杳亲热了会儿,然后收拾东西道别。 雪梨当着三人的面也没多说什么。事后才私底下拉着祁氏告诉她,她还可以继续留在皇城里。 「等阿杳大一些,我再请祁姐姐回来。平常逢年过节,祁姐姐想进来坐坐也是可以的。」雪梨微笑着说得和气。 祁氏笑一喟:「也好,其实你这么安排我也懂。人嘛,都有自己的心思,连我自己都不敢打包票说若有朝一日后宫哪一位花大价钱收买我,我一定不动心……你这么做是为帝姬好,日后你也多保重。」 「嗯,还多谢祁姐姐肯体谅。」雪梨朝她一福,二人又闲说几句,她便不扰祁氏收拾东西了。 晚上时送了银子给尚食局,劳尚食局好好地备了四桌色香味俱全的宴席过来,前院后院一起用了个膳,算是给奶娘们践行。 奶娘们走后,雪梨也没新要人过来,只将去年拨来的四个宫女给了阿杳。这几个毕竟让豆沙教了一年多了,虽然没到近前做过事,但也知根知底,比外头来的人强。 至于贴身服侍的活可能做得不到位什么的……这个雪梨倒不担心,反正总要有个适应的过程,何况还有清夕听菡带着她们呢。 四个人都是十四岁上下,进了堂屋后报了豆沙先前给她们改的名字:金桔、石榴、杨桃、葡萄。 四个名字都是鲜水果,跟雪梨身边要么原料要么干果要么蜜饯的宫女显然不一样。她再想想酸梅乌梅……直觉得这一屋子人叫起来口舌生津啊! 接下来便和当时见清夕听菡时一样,雪梨把阿杳往椅子上一放,自己站到一边:「以后你们就跟着帝姬了,来给帝姬磕个头吧。」 这一道多少是管点用的,会让她们记得谁在上谁在下,免得这几个也想替阿杳拿主意。 谢昭走进来时就看见四人正对阿杳叩首道「帝姬万福」,他也没打扰,站在门边等她们施完这礼。 结果四人见完礼后退着往外走,到了门边猛一抬眼吓得够呛,哗啦啦就又跪下去了:「陛下圣安!」 「都退下吧。」他微一点头便走向雪梨,向听菡递了个眼色,示意听菡把阿杳带出去。 雪梨可没料到他这会儿会来。未时,年前的未时,一般都可忙了。各样过年的事宜呈交紫宸殿,她近来都是晚膳后才能见到他了。 于是小心的讶异之后,雪梨脑子一抽帕子一甩:「哎哟这位爷,今儿怎么这会儿就来了啊……」 谢昭一脸惊悚:「……」 浑身酥了阵之后他额上青筋直跳,挑眉睇了她半天之后忍不住一声叹,虽则很不想打击她这积极性,还是得实话实说:「行了呆梨,你没那妖娆的潜质,咱装个别的。」 ……太不给面子了吧?!?! 雪梨立刻扭头,遥遥地看房中妆台上的铜镜,心里颇是不服:我就那么不妖娆吗?装都装不像吗! 第五十章 还好他没给她机会多纠结这个,拉着她进屋坐到榻边,双手在她肩上一搭:「除夕夜,跟我一起参宴、看烟火去?」 哎??? 雪梨对参宴的兴趣一般,但到城楼上看烟火倒是很合她的意。 可她想了想:「太后今年不来?」 「来。」谢昭点头,「但不必管她。再说,你不跟我在一起,她才更容易找你的麻烦。」 太后今年根本就是「来者不善」的气势,连送来的信都口气生硬。谢昭知道,太后这是心里压着火呢。 先前她召皇长子去见,他们没让去,然后又以极刑处死了她早年挑给他的石氏…… 就算不见皇长子她未必觉得怎样,但处死石氏的事,依她的性子必然觉得皇帝打她的脸了。 体现之一是,在石氏死后没几天,南宫家就上本请旨给她爹加官——谢昭看后冷笑一脸。就她爹那点资质,让他当这知县谢昭都觉得抬举他了,南宫家奏本里请命说他「政绩卓绝」可以提为知州? 谢昭忍住了没回个「滚」,好好地批了个「不准」。 南宫家跟石家又没关系,明摆着是替太后说话,他要真批个「滚」,太后估计早过来跟他叫板了。但现在这样,估计想好好的过个年也难。 谢昭想着就叹气,搂过雪梨拢在怀里。 雪梨靠在他肩头胡琢磨,思量着那天是不是该让御膳房给他做些什么炒苦瓜、炒莲心、炒藕片送过去…… 一想太后她都火大,想怒饮两壶莲心茶。儿子都当皇帝这么久了,她老人家怎么就不能好好的颐养天年呢?天天地看大儿子不顺眼、挑拨挑拨俩儿子间的关系,到底有什么意思啊? 还有,她不接受阿杳也就算了,可雪梨真就不明白,她怎么能连阿沅也不喜欢呢? 除夕当天,陈冀江揽了个不难但颇费力气的活——守着六格院。 这天前头忙,远道而来的宗亲都要去见见。不仅是拜见皇帝,偶尔有个身份格外尊贵的长辈,比如大长公主这种,从殿外到殿内一路过去就会有一路的见礼和贺年。 整个过程自然冗长,不仅皇帝脱不开身,就是周围的人看着都觉得累。 陈冀江知道陛下让他来是让他「镇着」。但凡他在,太后就不能来,所以他必然要从早守到晚,说清闲也清闲,说累也真累。 到了巳时三刻的时候,陈冀江已经坐在堂屋打哈欠了。手边放着的几样点心都挺精巧,这是阮娘子心里过意不去,让人备了拿来谢他的,可也不能一直吃点心不是? 陈冀江想了想,到院子里溜达。 院子里,平安帝姬正快快乐乐地欺负鱼香。鱼香今儿看着精神不太好,趴在墙头上不肯陪她玩。帝姬就在底下一蹦一蹦地要拽它尾巴,边蹦边喊:「鱼香!鱼香你下来嘛!下来嘛!」 墙头上鱼香扯了个大大的哈欠,陈冀江被带得也又打了个哈欠,还没打完呢,帝姬看见他了:「陈大人!」 「哎,帝姬。」陈冀江赶紧欠身,平安帝姬过来就拽着他往墙那边去,奶声奶气,「帮我把鱼香抱下来,好不好!」 嚯…… 陈冀江心说这谁抱得动啊?但他也没甩手就走,到了墙地下抬头帮着哄:「鱼香?鱼香姑娘?你下来陪帝姬玩呗?」 鱼香睫毛纤长的一双黑眼淡淡一扫,蓦地扭过头来,大狮子脸跟他只离三寸:「吼!!!」 陈冀江吓得脸都白了,强定着心神才没在帝姬这么个差十六天才满四岁的小姑娘跟前被吓跪下! 雪梨就是在这么一声声吼叫中从榻上爬起来的。叫人进来服侍盥洗的时候心里还纳闷呢,鱼香这是怎么了?谁惹它了?踩它尾巴了?小全子给弄的肉不够了? 等她盥洗好到院子里一看,傻了一瞬后就笑了! 哎嘛阿杳你个小丫头敢欺负陈大人了啊?我都不敢欺负他啊! 阿杳这是看「鱼香吼陈大人」看开心了。拍这手在旁边喊「再来再来!」,那陈冀江能怎么办啊?由着她呗,就一而再地去招惹鱼香,鱼香就一而再地吼他,阿杳在旁边都要笑岔了。 雪梨忍着笑,赶紧把阿杳抱回来,板着脸跟她说「不许欺负陈大人」,又跟陈冀江赔了两句不是。 陈冀江擦擦额上的冷汗:「没事没事。娘子您这会儿起了就好,我想着您再不起就让人去叫您起来呢。」 「咦?」雪梨想想,有点不解,「有什么事吗?」 陈冀江说:「陛下不是说您也去参晚上的宫宴、还要出去看烟火吗?」 雪梨心说这还早着呢吧?!就算酉时开宴,她再睡俩时辰也完全来得及吧? 然而陈冀江用事实向她证明,不是这么回事。 陈冀江击击掌,她跟前的五个宫女就都过来了。五人显然都被细致吩咐过,帮着挑衣服选首饰、服侍更衣、上妆、梳头……每一步都配合得挺默契,白嬷嬷和苏子娴也在旁边帮着出主意。雪梨傻看着镜子里任由她们摆布,心下数着,衣服从上个月刚做的二十套里试了十三套才定下来这身,首饰换了四套,妆上了两遍……第一遍上完胭脂苏子娴觉得颜色不合适,不得不洗了重来。 至此已经一个半时辰过去了。头还没梳,雪梨头脑发蒙地长沉了一口气,等着她们试个三五种发髻,慢慢折腾。 她早就觉得坐不住了,强耐着性子等着。偏生又过了半个时辰之后,子娴笑吟吟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新年大吉,过个好年。你慢慢准备着,我出宫玩去了!」 子娴告了两天假在洛安城玩。雪梨原本没觉得怎样,但她在她「饱受折磨」时离开,登时让她怒火中烧! 雪梨就在镜中狠瞪着苏子娴,苏子娴就当没看见,笑容半点不变,哼着小曲走了。 好在又过一刻,雪梨这一身算是折腾好了。 端庄大气但又有些灵动的凌虚髻,髻前一柄插梳点缀,露出来的是那一排粉白色的五瓣小花。这还是皇帝头一回南巡时给她带回来的那一大箱簪子里的呢,这种花雪梨都没怎么见过,皇帝说叫樱花。 除了这个,发髻上就只斜插了一支长簪。簪杆是金质的,看起来能把整个人的气势平衡住,簪头花朵的材质和那樱花是一样的,看起来晶莹剔透,颜色也一样浅淡不俗,但雪梨辨出了那是什么花之后就想往下摘。 「不好吧……海棠太招摇了。」雪梨看着镜子特别不安。海棠被称为「花中贵妃」啊,和牡丹芍药一样,是宫中用起来比较小心的花。 白嬷嬷却说:「不碍的。避讳牡丹芍药那是应该,对这海棠啊,我一直觉得是矫枉过正了。再说,您现在是什么身份?皇长子的生母,陛下能说您用这个不好?」 那倒不会。这个雪梨倒是清楚,他连要她「母仪天下」的话都说了,才不会计较这个。 于是她犹豫着看向陈冀江,陈冀江在两步外一动不动地垂首站着,察觉到她的目光才稍抬了抬眼,没说别的,只评了两个字:「好看。」 那好吧…… 第五十一章 雪梨只好默许。站起身对着镜子又瞧了瞧,这发饰倒是跟衣裙挺配的,上襦的颜色是柔和的紫粉,下裙虽是白底,但自上而下犹如铺落的花藤图案是淡紫淡粉两色相搭,被那支海棠簪子一压刚好,相得益彰。 耳坠她就挑了个简单的,金托下坠了一颗珍珠,小小的一点亮点缀在耳垂上,免得浑身都显得太亮眼。 「娘子把这个戴上。」白嬷嬷捧了块通脆的翡翠玉佩过来,另还有一副镯子,虽然都只有两小块绿,但同样质地好得惊人。 白嬷嬷一边给她戴一边解释:「娘子这一身虽然好看,但论华贵的东西,几是没有。把这个戴上,身份便上去了,那些个命妇一眼就知道是好物,只会觉得娘子您不爱铺张,所以在衣料发饰上不显张扬。」 别说那些命妇了,雪梨也一眼就能看出这是难见的好物! 但她怔了怔,心虚地问她:「嬷嬷……这是哪来的东西啊?」 白嬷嬷无奈地睇她一眼,「每个月陛下吩咐送来的东西之一,我也不记得这是哪个月送的了。娘子您自己也不多看,就全收在库里,我前两天想着许有过年能用的东西,就去库里找了找。」 雪梨:「……」她这儿居然还有这种好东西啊?照白嬷嬷这么一说,她可能无意中暴殄天物的次数不少啊! 雪梨想着,稍稍地倒吸了一小口冷气。一边心安理得地把坠子镯子戴上了,一边琢磨着年后一定要抽一天时间好好看看库里都有什么——像这些好玉一定要拿出来收进妆台才好!玉要人养,不然就废了,手头的这个仔细看光泽也差了那么一点。 她收拾妥当之后,豆沙她们就折腾阿杳去了。一贯脾气很好的阿杳都被弄得不耐烦了,时不时就一皱眉,扭头朝她喊:「娘!是不是可以了!」 「……阿杳你乖啊。」雪梨只能说这句话。她站在旁边坐都不敢坐、走也不敢走,因为白嬷嬷说让裙子出了褶还得另换! 酉时刚到的时候,母女俩收拾完了。看看在榻上爬着、只要换身好看点的衣服就得的阿沅,她们好嫉妒啊! 这么一来连吃东西都不能好好吃了,厨房端了一碟蒸饺、一碟小包子过来,二人凑合着吃了几个,阿杳委委屈屈地说想蘸醋,陈冀江在旁边堆着笑劝:「帝姬,先别蘸醋了,吃了醋有味,明天再吃,啊。」 阿杳不开心,她说有味道可以漱口,陈冀江又说:「一漱口您还得补妆,帝姬您自己看着办。」 「不蘸了!」阿杳立刻缩了。其实今儿是她第一回上妆,就是简简单单地用了点水粉胭脂,又稍微描了下眉,根本不费什么工夫。但她刚才换衣服上妆弄头发加起来还是费了不少时间,现下打死也不想回到妆台前再坐着了。 然后雪梨领着阿杳、阿杳身后跟着酸梅乌梅,奶娘抱着阿沅、奶娘身后跟着另外两个奶娘还有几个宫女宦官,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含元殿去了。 雪梨仔细想想,她好像还没在宫里这么「大张旗鼓」地走过呢,上一回这么玩出「倾巢出动」的架势,是因为她回家省亲。 陈冀江叮嘱了她一路:「这宴席啊,等陛下来了才算正式开始。但差不多巳时的时候,宾客们就可以去正殿落座先用了。戌时之前的这不到一个时辰,您先去侧殿坐着,免不了会有嫔妃和外命妇来见见您,您也甭怕,我们这一干人都会在旁边。」 好的没问题! 陈冀江在,雪梨就底气特别足。陈大人最善于应付宫中的各种事了,大概除了皇帝本人以外,就是陈大人最能给她底气了。 踏入含元殿侧殿甫一看,雪梨就泄了三成气…… 大概是因为她来的早,现下偌大一方侧殿里就两个人。一个她见过,是当年皇帝召见陆夫人时奉命到紫宸殿帮着接待的许淑仪;另一个她没正面见过,她通过长相打扮一看就知道……这是昔年得宠妖娆妩媚小鸟依人的丽妃娘娘。 许淑仪抬眸一看,放下茶盏主动迎了过来,在她福身的同时也一福,就算见了个平礼。 然后许淑仪微笑说:「从前见过娘子,转眼都四年了。」然后又看看被她牵着的阿杳,又笑:「帝姬都这么大了。」 这就算很客气地把话题打了开来。雪梨自然要给面子,握握阿杳的手,跟她说:「来,跟淑仪娘娘问好。」 「淑仪娘娘万福!」阿杳歪头望着她,像模像样地一福。 许淑仪就笑开了,谨慎地问过了雪梨的意思之后,抱着阿杳落座去玩。阿杳不认生,许淑仪喂她吃点心她肯乖乖吃,雪梨也不怕她这样乱吃别人给的东西,这会儿含元殿的各样膳点查得都最严了! 是以相对于担心阿杳,现在更让雪梨不安的……是丽妃坐在她侧对面,一双美眸不住地扫她,让她干什么都不安生。 「……阿沅来。」她朝阿沅拍拍手,乳母殷氏就把阿沅抱来交给她了。小东西打着哈欠,往她怀里一卧就要睡。 雪梨耳闻丽妃一声蔑笑。 笑什么笑! 她也并没有太示弱,笑音未落就一眼横了过去。丽妃复瞟她一眼,眼底似乎有几许不忿,但到底没说什么,垂眸兀自饮茶。 一刻之后,殿里的嫔妃命妇渐渐多了。雪梨慢慢地从她们的目光中能分辨出她们究竟是嫔妃还是外命妇——听宫人低声介绍之后眼含惊喜地过来跟她打招呼的,多半是外命妇;眼中不平多于惊喜的,是嫔妃。 这么一数,看她不顺眼的人还挺多。好在七王府里的易氏到得也早,坐在她身边和她饮茶,旁人就不好过来说太多话了。 易氏压音跟她说:「看完烟火,不少嫔妃命妇都会被太后召去见见,你八成也得走这一趟。但你别怕,我也会去的,陛下早先把我叫去交代了一番,决不让你出事。」 「好。」雪梨点点头,没有太多恐惧。 易氏又道:「皇长子你得带着,但他小,睡着去走一趟也没事。阿杳我看就算了,那会儿时辰也晚,寻个借口让人带她回去歇息为宜,毕竟太后……」 「我知道。」雪梨颔首,看看目下已经在许淑仪身边哈欠连天的阿杳,觉得借口并不难找。 戌时的钟声撞响,原本正各自寻话闲谈的众人陆续起了身,往正殿去。 各人都有宫女引去各自的席位。许淑仪将阿杳交还给雪梨,再度施了个平礼,随着前来的宫人去。雪梨左等右等,等到侧殿里都没什么人了,才终于有宫女来请她。 她手里牵着阿杳、身后还跟着乳母抱着皇长子,一路走进去颇是惹眼。方才在另一边侧殿小歇、目下也刚入殿的朝臣们都有不少停下交谈抬头看她的,雪梨强作镇定谁也没看,这才得以安安稳稳地一路走过了正殿、行上九阶,朝她自己的席位去。 「阮娘子请。」领她进来的大宫女一欠身,雪梨瞧了瞧,纠结之上就五席宴,前三席和后两席间有道纱帘挡着,看来前三席是给嫔妃和皇帝的、后两席是给藩王和王妃的。 她的席位竟直接安排在御座左首边了。 第五十二章 很有些忐忑地过去落座,阿杳就坐在她身边,阿沅因为太小还要乳母抱着,便在她侧后的地方给他单添了张椅子和小桌——这么安排挺好,宴席上的菜阿沅一口都不能吃,有张小桌刚好可以放御膳房给他送来的吃的。 「陛下稍后就来。」领她进来的大宫女眉眼低垂着笑道,「娘子正对着的右边那席是惠妃夫人的。旁人您不认识也无大碍,不是您的错处。」 那宫女说完就躬身退下了,雪梨正襟危坐地徐徐缓了几息,可算稍平静了些,从果盘里拿了个柑橘慢慢剥了,一片片喂给阿杳。 等她喂完这个橘子,惠妃到了。 再喂半个,圣驾也到了。 满殿立时变得一派肃穆,雪梨侧首望向九阶之下,皇帝进来时依次下拜行礼的众人在道旁变成了两道波浪,待得皇帝走到九阶下时,这波浪就成了两条低低的直线。 九阶之上的众人也早就离席了,同样行到道旁等着见礼。阿杳已经对这场面满是惊奇了,雪梨捏捏她的手刚重申了一半该怎么做,皇帝就已出现在了九阶前的珠帘外。 众人行礼如仪,刚起身,还安静着呢,就传来一声清亮亮的:「父皇!」 雪梨:「……」好吧,阿杳还是没忍住。 九阶上的几十人变得神色各异,皇帝扫了一眼看到阿杳,招招手让她过去,阿杳蹦蹦跳跳地就跑过去了。 这几天父皇都好忙!晚上才到六格院!跟她说几句话就又没时间了!然后他就跟娘一起待一夜! 所以阿杳想死她父皇了啊,跑过去被父皇一抱她就不肯下来了,赖在他膝上坐着,反正离娘也很近。 是以这年的新年晚宴,众人看着都想笑。甭管谁上去敬酒,都能看见个小丫头坐在皇帝腿上,偶尔还一本正经地喂皇帝吃口菜…… 天子威仪和慈父形象交替,真是让人情绪莫名! 雪梨都觉得不太合适了。想他一个皇帝、这么多外人看着,这样多少有点失仪,但他一整顿饭都吃得怡然自得,不止喂阿杳,时不时地还给她夹一筷子菜,弄得她再觉得不合适都不便说了! 亥时二刻,皇帝起驾去皇城前的城楼上看烟火、与民同乐,宗亲与百官随同。 御辇在皇城大门前停下,夜色中,道旁齐整见礼的御令卫颇具气势。而后皇帝先行上了城楼,玄色身影在苍茫天幕以及火把燃出的光明中站定的一瞬,城中腾起万民欢呼。 「陛下万岁!」底下的喊声震得站得明明很靠后的雪梨都耳朵发麻。阿杳被这场面激得兴奋,想凑到前面去看,但又觉得太高,不敢。阿沅则是又好奇又犯困,明眸大睁着呆滞地望着眼前打哈欠,显然不知这帮大人们是在干什么。 「陛下万岁!皇子殿下千岁!帝姬千岁!」 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底下的欢呼慢慢地变了。雪梨听得微讶,转而跟两个孩子说:「听,给你们贺年呢。」 她说罢,看向那抹背影。 火把映出的橙黄光芒将那一袭玄色映得更显肃穆了些,他忽地转过头来,面上看不出什么,只眼底浸着笑意:「来,雪梨。」 她一怔。夜色中,他向她伸出手来:「让子民们,看看我们的皇子帝姬。」 这是雪梨头一回看见新年的烟火,距离罗乌使节来时听说这事,隔了有四年多了。 但是真的很漂亮啊!!! 她儿时在家过年也会看烟火,那是村中富人们花钱放的,会放上大半夜,小孩子们都会爬上自家的房顶去看。一簇绽开、消失,又窜起另一簇,五光十色地天边开个不停。 那会儿她们这些女孩子听说这些富人家的小姐都是站在自己院子里看、烟花就在头顶盛开,会觉得特别羡慕。眼前的绚烂算起来比当初漂亮千百倍,但想想当时的心绪也还是会心中复杂,这么看了一会儿后,她的目光不自觉地看向了身边的人。 他风轻云淡地站着,冕前的十二旒在光火中映出一片阴影。她看着他淡视天下的神色,心里一股说不出的安稳,想靠到他的肩头但知道不能,忍了忍,只偷偷拽了拽他的手。 「怎么?」他稍偏过头看向她,雪梨抿抿唇:「没事。」 「嗤。」他轻一笑握紧了她的手,反正站得这么高,底下看不见。 二人十指相扣地站了一会儿后,他稍凑近了点:「有话就说。一会儿还有的忙,现在不说就得明年再说了。」 明年…… 雪梨反应了一瞬明白过来他在除夕跨年这事上做文章!踌躇了会儿,脚下碾着向他蹭了点:「我刚刚在想,过去的十七年多,我过的日子变化都可大啦……人和事都在变,连看的烟火都和当年很不一样。」 「哦。」谢昭颔首一哂,「所以呢?」 雪梨的声音稍轻了些,在铺天盖地的欢呼中,只二人能听见:「我只想今后的十七年……不会有这么多变化,安安稳稳地过。身边再添新人无妨,现下对我要紧的人,一个都不要离开。」 他眼底稍稍一颤,俄而偏首认真地看向她,握着她的手紧了一紧,垂眸说:「可以。」 雪梨心里一片柔软。 他素来不是会说情话的人。打情骂俏间来几句动情的话还可以,想听他一本正经地说柔情似水的话,则难上加难。 但他总是这样……像今天这样在她说愿望、或者因为不安而有询问时,给她一句简单易懂地承诺。 听上去好像不够走心,但雪梨仔细想来,却觉得比那些华而不实的话要好听。 烟火一直放到子时,城中的欢呼也一直没有断。到了后来,兴奋的百姓们甚至忍不住往前涌了,雪梨看到城楼下的御令卫持着未出鞘的绣春刀挡得费力。 子时的钟声敲响时,八十一簇红色烟火从各坊间的街道错落有致地窜上天际,陆续三次将天幕染成红色。彼时,雪梨仍抱着阿沅,重些的阿杳则被谢昭抱了起来,她听到阿杳望着烟火开心得直拍手,然后朝他们喊:「父皇!娘!新年大吉!」 「新年大吉。」二人异口同声地笑回了一句。 而后在依旧不绝于耳的欢呼声中,御驾行下台阶,消失在百姓们的视线中。但直到他们坐上步辇,皇城外的喊声都还没停,甚至到了宫门口、隔得那么远了,都还一袭能听到些动静。 入了宫门后,御辇径直回到含元殿,雪梨的步辇则一直到了后宫门口才停下,许多宫嫔命妇都已在那里等着了。 「清夕听菡,帝姬困了,你们先带她回去睡吧。」雪梨气定神闲地吩咐道。 阿杳也确实困了,刚才看烟火时太高兴不觉得,现下被娘一说,她就觉得可困了! 于是阿杳摆摆手跟雪梨说再见,雪梨目送着她离开,这才去找易氏。 「你可来了。」易氏一握她的手,「刚才长乐宫那边已来人请了,我想着我先去你就得落单,还是等等你为好。」 雪梨赶紧向她道谢。而后二人带着乳母、孩子一起进了眼前的宫门。 第五十三章 离长乐宫并不算太远,二人走了片刻间就到了,易氏笑吟吟先一步上了前,更迎出来的宫女说:「有劳禀太后一声,我带着阿测、阮娘子带着皇长子殿下,来给太后和各位太妃拜年了。」 那宫女干脆地福身应了句「诺」,立刻进殿去禀话。只消得片刻就又出来请她们说:「两位娘子请吧,太后和几位太妃正闲聊呢。太后吩咐说,让娘子们随意些。」 二人客客气气地应了,提步进殿门。虽然太后吩咐让她们「随意些」,但其实谁也不敢,尤其是雪梨,简直觉得自己进了个妖洞,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没命! 入殿见礼,然后把孩子搁到太后榻上,两个做母亲的就退到一边。 两个孩子一个两岁多、一个不满一岁,在榻上倒也能玩到一块儿。雪梨垂着眸,余光紧盯着太后的反应,易氏在旁边直劝她:「别怕、别怕。」 「阿测过来,让皇奶奶抱抱。」太后温和地笑着抱过阿测,让他站在腿上看看,一脸欣慰,「十月份才刚见过你,又长高了不少,可见你娘养得好。」 易氏仍垂首站在旁边,守着礼数不多嘴,只屈膝一福。 「来,把哀家新得的那个象牙手炉给易氏吧。天冷,她照顾孩子累,别冻着。」 旁边的宫女忙应了声「诺」,易氏稍上前了半步,四平八稳地下拜:「妾身谢太后恩赏,愿太后丰体康健、万事顺遂。」 她这么一拜,一众太妃便得了机会应和着夸起来,这个说「这孩子是懂事」,那个说「太后得了个好儿媳」。 易氏毕恭毕敬地接了手炉后才起身,太后犹抱着阿测,扭头看了看阿沅,又道:「皇长子也不错。」 雪梨心头一紧,和易氏方才一样,暂未多言。 「拿那块花开富贵的象牙牌赏阮氏吧。」太后又发了话。 雪梨伏地一拜:「谢太后恩赏。」多一个字也没有。 而后她也同样等到接了赏赐才起身,见太后挥手,两个孩子的奶娘便分别上前抱了孩子。接着雪梨和易氏齐齐一福,便告退了。 退出长乐宫,雪梨好生气! 太后倒是没为难她、倒是还给赏了,但是同样是象牙的东西,易氏得了个手炉,她这儿就一块牌子,刻意表露的喜恶不能更明显。 雪梨当然不是计较一个炉子,她那儿本也不缺好东西。但问题是…… 问题是这赏赐是借着孩子赏的啊!太后这是当着一众太妃、一众宫人、一众太妃跟前的宫人给阿沅摆脸,让人人都知道在她眼里这个孙子不如那个孙子啊! 哪个当娘的能高兴! 「你别难过。」走了好一会儿之后,易氏忍不住握了握她的胳膊,「太后就是这样,咱谁也甭当回事才好。他们母子间的恩怨只能他们解决,你该知道她不是冲着你。」 「我知道。」雪梨闷闷地点点头,一边欣慰易氏会劝她,一边也明白易氏并不清楚她为什么生气。 雪梨前脚刚回到六格院,长乐宫的事后脚就禀到皇帝耳朵里了。 正好含元殿刚散席,皇帝面色沉了一沉,径直朝六格院去。 一众宫人瞧着面色心叫不好,见皇帝进了正屋,就赶紧拉住陈冀江问如何是好。 陈冀江扫了眼里头,摆摆手:「没大事。」 今儿这一出陛下早就知道会有了。是以听说太后这么办事,他虽然不高兴,但也不会太过恼怒。 方才听说太后赏了阮娘子,陈冀江心弦一紧,担心的是阮娘子跟太后示弱套近乎,再听下去说是只道了句「谢太后恩赏」,心里立刻开始夸阮娘子大智若愚! 太后和陛下的不睦那是由来已久的,谁也没本事调和。在目下众所周知的前提下,阮娘子若和太后示弱,那就成了「一不小心跟陛下唱了句反调」。 但她没有,这就很好嘛。她无时不刻都能随着陛下的心思处事,甭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陛下肯定能为这个心情好些。 陈冀江就心平气和地在外头候着了。果然,过了一会儿,听阮娘子跟里头喊:「让厨房备一碟鸡丝笋片、一碟卤香牛肉送来,再来两样咸菜,配清粥就好。」 瞧,还吃上了。 陈冀江听得乐呵呵的,扭头给守在门边的红糖递了个眼色,红糖一福身就传话去了。 过了会儿,陛下也说了句吩咐:「去寻点铜钱来,不用多,有几十个就行。」 ……这在宫里可不太好找! 陈冀江赶紧让大徒弟徐世水亲自去,大徒弟又叫上俩师弟,三个人疾步出去了。 陈冀江偷眼往里瞧瞧,瞅着陛下和阮娘子都拿着红绳,心里又乐:够有兴致的。 卧房里,谢昭到的时候,雪梨正生气地躺在榻上抱臂叹气。 他也在生气,就算知道她没给太后好脸时忍不住心底坏笑了一声吧,但想想长子大年初一就被他奶奶当众摆脸也不高兴。 两个人便各不说话地默了会儿,她在榻上躺着、他在桌边坐着。 这般各自生了会儿闷气,谢昭突然听到一声:「陛下?!」 雪梨这是刚看见他来。 她心里的怒火一下就成了委屈了,蹭下榻便要过去找他,谢昭一看起身迎了两步,把她拢住了。 「阿沅还那么小……」雪梨低头抹着眼泪,抬眼再看他时眼底仍蕴着湿意,只是没再往外流,话中全是愤慨,「他做错什么了!太后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他脸色看!」 她这一句话,让他生不出气来了。 现下他面对的人只有她,生气跟谁生?跟她吗?可她刚才亲历了那事,心里比他还难受呢。 「好了,雪梨……」他紧搂着她刚说了一句话,雪梨旋即道:「陛下别生气!」 谢昭:「……」怎么突然抢白呢?! 他微愣地看她,雪梨又擦了把眼泪抬起头:「咱自己的儿女自己疼,才不管别人喜不喜欢呢!」 她脸上羞愤交集,末了全变成了不服不忿,掏了帕子好好擦了番眼泪,又扬了个笑脸给他:「我没事了。陛下您明天还有元日大朝会,快睡觉吧!」 她说着就要叫宫人过来伺候他盥洗,却没提自己的事。谢昭扭头看看,她还穿戴齐整呢,眉头微皱:「你还不睡?」 「我还有些事。」雪梨笑意微微地指指榻上的红绳和铜钱,「给阿杳阿沅穿点压岁钱。民间都这弄,铜钱还是特意让福贵出去寻的呢。」 榻上枕头旁,放着十几个枚铜钱和一捆红绳。再细看下去,枕头殷湿了一大块——这是在他来之前哭过一阵子。 怪不得她突然没事了还反过来劝他。这呆梨子充大度,是为想让他早点睡? 他要是真睡了,她就只剩了自己憋着继续难受的份。单看她刚才躺在榻上生气的劲儿,他也知道这事在她心底没那么容易过去。 「我还不困。」皇帝一笑,信步走向床榻坐下,「在宴上没怎么吃东西,让小厨房备些吃的送来吧。清淡的就好,想吃你这里的咸菜。」 雪梨稍有点诧异来着,可没见过他三更半夜兴致勃勃地说要吃。但还是先跟外头叫了鸡丝笋片、香卤牛肉、清粥还有咸菜。 第五十四章 然后他拿起红绳看了看,笑说:「我也要给孩子压岁钱。」他说罢就扬音让陈冀江他们再找铜钱去。一会儿边吃边穿边说话,轮到他来开解她了。 做菜找铜钱都多少要费点工夫,两边的东西前后脚送到时,雪梨已撑不住伏在谢昭腿上打哈欠了。 她也很困,只是心里憋屈得实在没睡意,不然估计在他来前她就已经睡着了。 谢昭看看眼前榻桌上的菜。 全都简简单单,那道鸡丝笋片算是最惹眼的。笋片青翠、鸡丝微黄,盘底蕴着勾过芡的浓稠汤汁,青笋浅浅的香气飘散开来,一看就适合就着粥吃。 正好厨房送来的不止她刚才要的清粥,还有一碟子蒸得软软的面饼。他撕了一小块面饼下来,将一筷子鸡丝青笋裹在里面,喂到她口边。 雪梨躺在他膝上穿铜钱穿得正投入呢,见有东西送过来想都没想就张了嘴,吃进去之后边嚼边皱眉:「我不饿,陛下吃吧。」 谢昭低笑一声随她的意,自己搭着菜吃了两口粥,似是无意地告诉她:「这事我明天会去跟太后说个明白的。若不能待阿沅好,她以后就别见阿沅。」 雪梨浅怔,抬眸望望他,见他正舀粥喝,伸手一抓他手腕,把这勺粥抢进了自己嘴里。 谢昭:「……你不是不饿吗?!」 「单吃饼太干了。」雪梨咂咂嘴把粥吃掉,一翻身变成趴着,仰头看着他道,「陛下别去,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了? 雪梨踌躇着道:「今天我和易良媛一直在一起,赏那两样东西的时候也是我们都在场。陛下明天去找太后说,外人难免传成我嫉妒易良媛什么的……我还挺喜欢她的,不想给旁人挑拨的机会!」 原来如此。谢昭微一哂,她躺回去,抱住他的手又道:「陛下不用想着为我出气,我自己能想开!再说,我本来也没太给太后面子,她那么给赏赐是为了让众人都明显看出这种比较,我在易良媛说吉祥话之后还是就那么一句,旁人同样能看明白我的意思。这局我们顶多算扯平!」 「呵。」谢昭好像地睇着她,「口气不小啊!」 「本来就……」雪梨一个「是」字尚未出口,就觉被抱在怀里的他的手动了动,她登时双颊泛红:往哪儿摸!!! 谢昭右手悠哉哉地又舀了一勺粥来吃,被她抱在怀里的左手还在不老实——这个不怪他!谁让她主动抱他的! 过了一会儿就感觉到雪梨使劲把他的手往外推了,谢昭低一笑,收了手将榻桌放到地上,回身便兜着她的腰将她搂起来,一口吻了下去。 「……」雪梨怒瞪着他睁开,「我还没盥洗!」 「没事,反正一会儿也得洗。」谢昭手在她胸前又一探,拽住齐胸裙的系带就扯开了。就势放倒她又吻下去。 雪梨赌气地手上乱打,不经意间挥到了榻旁小案,一阵「哗啦啦啦」。 刚送来的铜钱蹦了一地,还有一部分落在了榻上。她伸手一摸就摸到身边一枚枚硬凉,原有意要将铜钱都拨弄下去,偏他正好拥着她一翻身,雪梨一下就摸不到那些铜钱了。 卧房外,徐世水悄悄地将房门阖紧了,转身去给陈冀江奉茶。陈冀江神色有点得意:「怎么样?」 徐世水堆笑赞叹:「师父妙算!一点事都没有,陛下一句脾气都没发!还是师父您懂!」 陈冀江被他夸得挺美,顺口又问了句:「吃上了?」 「这个……」徐世水心里把话过了一遍,委婉地说,「陛下吃上梨了。」 陈冀江:「……」 这种事之前没有过啊!除夕宫宴散得晚、天亮了还有元日大朝会,陛下向来这天都是抓紧时间睡觉,今儿怎么就「吃上梨了」啊! 陈冀江有点崩溃,手里茶盏一放,站起身「咣」地一脚把徐世水踹出去了:「‘吃上梨了’你还在这儿傻站着!还不快去尚寝局说一声!」 「哎……是是是!」徐世水几个趔趄之后站稳脚,赶紧应话往外去。 出了小院后走了好一段,他才将脚步放满了些,在漫天星辰下走了一会儿,自顾自地笑出声来。 这事忒逗。打从陛下幸了阮娘子之后,去尚寝局传话都简单了。 要搁从前,那得说「陛下去某某宫见了某氏」,基于哪个也不是宠妃,尚寝女官偶尔都不能及时反应过来这到底是谁,他们就还得提醒一下位份,然后才能记下来。 如今方便了。尚寝局记起居注的时候,御前若说「陛下今儿独寝」,那就是独寝,没二话。但若说「陛下今儿没独寝」……那就是召了阮娘子!也没二话! 尚寝局那边也习以为常,早就不会追问「没独寝,那是召了谁啊?」。 上上下下都懂的。 虽然皇帝当晚就得知了长乐宫中的事,但雪梨与皇帝一起在城楼上看烟火的种种细节,则是翌日清晨才传到后宫、传进长乐宫的。 是以这日的晨省,一众嫔妃都战战兢兢,退到侧边席位上的惠妃连头都不敢抬,只觉得太后翻看彤史时每一页纸划过的声音,都刻薄无情地刮在自己心头。 其实皇帝的彤史和起居注,旁人都是无权翻阅的,唯太后和皇后可看,若无皇后则是执掌六宫的嫔妃有权翻看。 但是目下,这每一页里究竟写了什么,满座嫔妃实在是不用看都知道。 从去年三月开始,这里头就再也没出现过旁人的名字,哪怕是南巡的那几个月。 ——其实皇帝南巡回来,惠妃也是立刻就向随驾的司寝女官要了那几个月的起居注的。因为知道阮氏有孕、又知道南巡途中免不了有地方官员献上美女,惠妃便想看看都有谁得幸了,得赶紧在后宫安排个住处。 然则却并没有。彼时惠妃看着起居注都傻眼了,因为那几个月阮氏几乎日日与皇帝同榻。 彼时她还皱着眉头训斥随去的女官说:「也不知道劝着!阮氏怀着孕,哪经得起那样……」 没待她说完,尚寝局的女官便一福:「不是的夫人。自从知道阮氏有孕,陛下便只是和她一起睡,不曾有过不该有的事。」 那时惠妃只是心中五味杂陈,然则现在看着太后愈加阴沉的容色,她心里当真是怕。 直至翻完了最后一页,太后重重地将手中本册往案上一拍。 满座嫔妃赶忙离席下拜,齐道了一句「太后息怒」之后,便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多出。 皇太后神色冷峻地重重缓了两息之后,却没有发火。 她的目光淡淡地划着,口中的话一点情面也没留:「除夕夜,竟让一个宫女出身的阮氏站到城楼上与陛下同受万民大贺,你们一个个都活该陪着石氏一起被车裂了去!」 「太后息怒。」众人又到了一遍这话,然后,便再度归于寂静。 皇太后睇着惠妃眉头微挑:「如今哀家是说不得惠妃夫人了,惠妃夫人有陛下向着。」 惠妃身形一震,未及开口,太后目光已挪:「那丽妃说说吧。这事,怎么着?你们一个个的就这么傻看着,到了要向阮氏磕头的时候,你们可别怪哀家没管过这事。」 第五十五章 「太后说的是。」丽妃面上当即显出不忿,咬咬牙,道,「臣妾也是昨儿个才头一回见着阮氏。若让臣妾说,论姿色她也就是平平而已;论才……一个宫女出身的能有什么才?若要臣妾认真说,她准是个会缠人的。瞧着一副天真样子,可不一定是用了什么手段让陛下神魂颠倒的呢。再说……」 丽妃的话猛地停了,低着头默然不语。皇太后瞧了瞧她:「说下去。」 丽妃一叩首:「再说,她去年跟了陛下没多久,就回家省亲来着,听说随意得很,见家中男眷都无遮挡。而且随她出去的人,要么是她身边的宫人、要么是她那个干哥哥手底下的御令卫,臣妾不敢妄议皇长子,但臣妾委实一直在疑惑……她真有那么好的福分,刚跟了陛下一个多月就办到了整个后宫都办不到的事么?」 殿中陡一阵冷气倒吸的声音。 甚至连皇太后自己都觉得,丽妃这话说得胆子太大了——就是她这做皇祖母的,也根本没敢怀疑皇长子的血脉。 可丽妃不仅疑了,还当着众人的面说了出来。这让皇太后一时间有点为难,理智告诉她或许丽妃是对的,这事情实在巧得让人无法不疑了,这一刀捅下去会很痛快,却又有一个声音让她觉得,这一刀不能捅。 她也不知道是什么让她泄了气。只是,她居然没有足够的勇气拿着这个疑点去质问皇帝、逼迫皇帝严查到底弄明真相。 末了,她也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嗯」,然后说:「你说得有道理。哀家知道了,会弄个明白的。」 接着她竟有了更明显的心虚。好在已历了足够多的事,这份心虚没在一众嫔妃前显露半分。她借口要回去细问此事便起身离开,嫔妃们跪行大礼。 午膳前,七王谢晗接了太后懿旨,说叫他去长乐宫一同用膳。 谢晗一看这个头就大了,知道绝对是有事。而且昨日的宫宴到了后半夜才散,他原琢磨着用完午膳要好好地补补觉,这下好了,进宫用膳还睡什么啊? 这让他觉得一脑门子官司,一脸烦乱地到了府门口,正好碰上晨起去五哥家贺年的易氏回来。易氏下了马车一看他这脸色就知道又有什么事让他烦了,快走几步拦了他,往他怀里一倚:「大年初一殿下就生气,小心一年都不顺心。」 这种带着小威胁的话也就她敢说,谢晗绷了一会儿脸后还是放缓了神色,一喟:「母后传我进宫用膳,你自己在府里好好用,晚膳前我肯定回来。」 「原是要去见太后啊……」易氏与带了悟,立时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烦心了。想了想又说,「殿下急着走么?能不能等我一会儿?」 「干什么?」谢晗不解,易氏已小跑着进了院,一路疾奔去自己的住处,不到半刻便折了回来。 谢晗注意到她手里多了几本书。 「殿下进了宫,找个人送去给阮娘子吧。」易氏望着他道,「这是我早上在五嫂那儿看见的,翻了翻觉得有意思就讨了来。我听说……我听说阮娘子近来在教帝姬识字,这些书有趣,配着画教的,对小孩子来说可能容易些。」 看来是五哥从前给自家孩子用的,现下孩子大了便搁下了的东西。 谢晗蹙蹙眉头:「你是想结交雪梨,还是想讨好帝姬?」 「都有。」易氏没做遮掩,执起他的手就把书塞了进去。面色沉肃说得认真,「真算起来,我是怕陛下觉得我跟太后走得近了,对你没好处。眼下我自是不敢跟太后翻脸,可阮娘子那边咱好好结交着也不难,多少让陛下看个态度。而且、而且我也确实觉得她人挺好的。」 谢晗一壁听着,一壁将书接稳了,应了句:「我知道了。」 而后他便上了马车。车夫一扬马鞭,马车驶了起来,谢晗在驶稳后接开车帘看外面的街景,心里却在思量易氏方才的话。 易氏是想从中帮他一二、想帮他稳住这个一旦打破就会殃及全家的平衡。 但这里面的力道显然很难拿捏。 谢晗翻了翻手里的书…… 只从雪梨这边努力只怕是不够的。她人在宫里,皇兄想切断这一条线太容易了,误会他们想结交雪梨只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做戏也太容易了。他得寻个不在他眼前的法子,既能维持得容易、又能让皇兄相信他们是诚心诚意跟他一心才好。 谢晗斟酌了一路,马车在宫门口停下时,他甚至有些嫌这路太短。 进了长乐宫时,午膳已上了桌,太后先一步免了他的礼。母子二人一同落座,谢晗很快便注意到眼前都是他爱吃的菜。 但从很多年前开始,就算眼前都是他爱吃的菜,他也无法畅快地和母亲一起用膳了。 好像是自那次宴席而始。那时他和皇兄都还为父皇戴着孝,母亲当众笑说要皇兄立嫡立弟,皇兄眼底的震惊他至今记得,也至今都清楚,从那会儿开始,他就觉得母后的笑容很可怕了。 他不喜欢她总是这副说笑的样子,用本该温柔的神色说出伤人的、或是动摇局势的话,她自己却并不在意。 太后夹了两片糖醋脆皮豆腐给他,谢晗闷头吃着,好似连味道都出不出来,更不知该说点什么。 静静地吃了片刻之后,还是太后先开的口:「阿晗,哀家还记得你和六格院的阮氏是旧友。哀家想问问,你和阮氏,近来可还熟络么?」 谢晗立即心弦一悬,借着口中菜没吃完,得以多思了片刻,才笑而开口:「还好。儿子自出宫建府后,和她走动愈发少了,不过逢年过节也会见上一见。」 「哦……」太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他,「那哀家再问问……她有个干哥哥,是御令卫的官员,他们‘兄妹’之间,是怎样的关系?」 一整顿午膳,吃得谢晗心惊胆寒。 太后在一问一答里透出的意思让他想都不敢深想,可就算不深想,也依旧太明显了。 ——起初她提到御令卫,他以为她是想问问御令卫最近又盯上哪个世家没有,可再往下听,她竟是怀疑卫忱和雪梨…… 谢晗毫无骨气地惊得脸都白了,赶忙承诺说「没有没有,雪梨回家省亲那阵子,卫大人正忙得焦头烂额,绝没时间做什么不该做的事」。 然后太后点点头,似乎信了这一点。接着,却又问他那有没有可能是卫忱授意御令卫上下帮雪梨瞒着什么事、雪梨在宫外有没有什么交好的人。 谢晗面上没显出什么,后脊被激出了一层凉汗。 这种怀疑虽然乍听之下荒谬,但却是可以逼死人的。而且不止会逼死雪梨,还会逼死皇长子谢沅…… 母后究竟为什么会怀疑这个?她这是年纪大了糊涂了吗?可她的年纪又并没有大到那个地步…… 谢晗不知自己是怎么熬完这顿饭的,规规矩矩地退出长乐宫之后,心下一送,逃命似的直奔紫宸殿而去! 「殿下?!」张康赶忙提步去追,可七殿下如今也快十九岁了,不像几年前他仗着自己年长身量长跑得快就能追得上。 一路上二人都跑得气喘吁吁,但中间的距离却没怎么缩短。到了紫宸殿时,皇帝刚才元日大朝会上回来,宫女们正往里进膳呢…… 第五十六章 七殿下没刹住脚,一不小心撞倒了三个! 一时间菜汤四溅,佳肴和碎瓷一起砸在长阶上,直吓得那三个宫女还没站起来就又跪下了——虽然知道不是自己的错,可紫宸殿前出这种场面也吓人啊! 殿中,谢昭在大朝会上坐了大半日,当真头都疼了。想着接下来十几天都还有各样的事物要忙,他想发火都不知道怎么发,想来想去,只好把雪梨、阿杳、阿沅全叫到殿里来用膳…… 别的放松法子不能用,看看母子三人好歹心情好点。雪梨也猜到他是心情不太好,特意把鱼香都叫上了。 眼下,殿里正上演「慈父喂女儿、女儿喂狮子」的一派温情呢,乍见吃着大块牛肉的鱼香圆耳朵一竖,扔下牛肉就往殿门口窜去! 「吼——!」鱼香腾空一跃稳稳落地,张牙舞爪地挡住了急匆匆闯进来的人。它凶神恶煞地盯着,森森白牙露出来了好几颗,端然就是「你再往前一步本姑娘分分钟扑上去撕了你」的意思。 它觉得来得这么急、跑得这么快,肯定是来捕猎的!还不是个熟人……你敢闯到我们的领地来捕猎?! 「皇、皇兄……」谢晗猛顿住脚,扶着门框喘气,知道眼前这是雪梨的宠物也没胆逗它。心里当即觉得还是易氏想得明白——先前他也想从驯兽司弄只狮子回府养着玩的,多亏易氏给拦下了! 几丈外,谢昭、雪梨、阿杳、阿沅,望着这个大年初一就来「闯领地」的七王傻眼。 怔了片刻后,皇帝把正递到阿杳嘴边的一勺酱爆鸡肉收了回来,瓷匙搁下走过去,告诉鱼香:「鱼香回去,没事。」 鱼香:「嗷?」明摆着一脸迷茫,这家伙难道不是「来者不善」? 「去,回去吃肉去。」皇帝又以惯常的和善方式拍了拍鱼香狮子头,鱼香复又满眼不信任地看了看眼前的谢晗,满带威胁地冷睇着他、绕着他转了一圈,大概觉得自己已经把他震住了吧,才又趾高气昂地回去吃它的肉。 有那么一瞬,雪梨极度怀疑目下鱼香眼里的等级到底是怎么样的——它真的觉得他们是主人、而它是宠物吗?会不会它觉得自己才是领主,而他们都是它领土上的成员,所以他们要帮它「觅食」,而它要「保护」他们? 这个念头在雪梨脑海中兜了个圈就让雪梨自顾自地笑颠了,然后好生正了正色,才得以像个样子地吩咐给宫人给七王添碗筷。 这厢皇帝和七王一同落座后,七王才勉强缓过气,思绪有些恍惚地想告诉他们「我用过午膳了」,话说出来之前又倏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在长乐宫好像并没怎么正经吃东西。 「大过年的,这是怎么了?」谢昭看着他这样实在忍不住想笑。正好今天雪梨出主意叫了个烤鸭,他便亲手揭了张鸭饼下来,一边卷一边道,「有话慢慢说,不急。」 「皇兄我跟你说……」谢晗的气息还未完全平稳,刚一开口,那边鱼香扔下牛肉又是一声:「吼!!!」 谢昭:「……鱼香乖,让他说话,你吃你的。」 雪梨尴尬地堆笑,扔了两片带着焦黄鸭皮的鸭肉给它算是讨好,结果鱼香不给脸——大块牛肉当前,区区两片鸭子算什么! 谢昭则卷好了一个饼递给谢晗。饼里的鸭肉卷了三片,每片都带一小条窄皮。经烤制后的鸭皮变得酥而不腻,一咬能挤出点油汁,正好给鸭肉镀上一层鲜香,搭的黄瓜条又免了多余的油腻感,再配上甜中透咸的酱汁,味道委实诱人。 谢晗一路跑下来挺累,一个鸭卷也没多大,他索性三两口吃完了才继续说。 清了清嗓子,他又喝了口汤:「皇兄我跟你说!」 「嗯,你说。」谢昭正慢悠悠地也喝鸭汤。 「母后怀疑皇长子不是皇兄亲生的!!!」谢晗气沉丹田鼓足勇气才把这句话说出来。蹙眉抬眼,就见皇帝和雪梨都满眼诧异。 「你说什么?!」雪梨率先问了出来。 皇帝稍定了定神,也蹙眉道:「怎么这会儿突然说这个?」 阿沅都快一岁了,要疑早该疑了,隔了一年冷不丁地提这么个事,何止奇怪?简直不可理喻啊! 「我也不知道她怎么突然多这个心了。」谢晗皱着眉头重重叹气,伸手想再给自己拿张饼来卷,皇帝手一抬,云淡风轻地把盛饼的盘子端远了:「你先说清楚。」 「……」谢晗吞吞口水,还是不甘地就近夹了块鸭皮蘸糖吃了,才道,「方才突然召我进宫用膳,席间吃了没两口就提起这事,她先是怀疑雪梨和卫大人……那什么,然后又说……又说雪梨出宫省亲的时候很多事都不合规矩,宫人都是她自己的人、其余的都是卫大人手下的御令卫。」 而且数算起来,雪梨也确实是那个时候怀孕的。真的就这么巧?真的就没有问题?——谢晗愣没敢把太后点出的这个问题一起告诉皇兄。 这事细想下去确实有点可怕。疑点是真的有的,方才甚至有那么短短一瞬,他都险些被太后说服了。 殿里变得死一般的沉寂。阿杳歪头看看父皇又看看娘,觉得好像自己每句话都听清了、又确实每句话都没听懂。阿沅这两天刚刚开始试着走路,由奶娘半扶半拎着走得很努力,但奶娘的手突然抖起来,让他很不舒服,就皱皱眉,要哭。 谢晗如鲠在喉。他一边盼着皇帝一查到底去打那些乱嚼舌根的人的脸,一边又希望这事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毕竟一旦查了,就多多少少会污了雪梨的清誉,日后时不常地听句闲言碎语也不是件舒服的事。 片刻的安静之后,雪梨禁不住地浑身发冷,她齿间打着颤侧首看向皇帝:「……陛下?」 谢昭听出她语中明显的恐惧,面色一沉。锁着眉又拿了张鸭饼托在手上,夹起香喷喷地鸭肉将正面反面都蘸了酱,又添了两根葱丝一条黄瓜,卷好后向她一递:「你先吃着,我们去外殿聊。」 长乐宫中,惯有午睡习惯的皇太后睡不着。 未时,掌事宦官许淳生和大宫女绿香进殿时,便见太后手支着榻桌阖目坐着,手指缓缓揉着太阳穴。 绿香赶紧上前替太后揉,和许淳生交换了下眼色,小心道:「太后是为六格院那边的事头疼?」 「是。」皇太后眼也不睁,轻锁着淡应了这么一个字。 心底的思绪却仿佛被绿香这一句话激开了,如同点入水面的墨汁一样,循循散开。 今日听了丽妃的话后,她是无法做出判断的。别的不提,单是阮氏去省亲的那些日子里,不合规矩礼数的地方确实太多——不管那些安排是不是皇帝做的,不合规矩也还是不合规矩。 但是,让皇太后有些意外,她听闻此事时竟没有太多因为得了个可以除掉阮氏而生的欣慰,反倒有些希望此事查明之后,阮氏是清白的。 这感觉让她彷徨了一路。回到长乐宫后,循着「该这样做」的心思,传了谢晗来问话,但撤了膳歇下后,这种感觉愈演愈烈,直扰得她睡不着,让她再无法忽视…… 第五十七章 然后,她似乎弄明白了自己心里为什么会有这种矛盾。 谢沅,那个还没满周岁的孩子…… 她是昨天晚上才见的他,由奶娘扶着勉勉强强能走,放到榻上留他自己一个,他就只会爬了。她也说不清那孩子到底哪一点让她觉得「还不错」了,总之……昨晚她还能给阮氏摆个脸色,但今天听丽妃说出那话时,她忽地就有点慌,心里无可遏制地盼着一切疑点最后都可以洗掉,而谢沅真的是皇孙。 皇太后稍睁了眼,挥手让绿香退到一旁,继续自己揉太阳穴。 而后她自顾自地轻一笑:「从前,哀家总觉得丽妃傻。这回看来,她倒是长进了些。」 绿香一怔,与许淳生相视一望,二人又一同看向了太后。 但皇太后没再往下说,只自己缓着神想着。 丽妃这是想贴到她这边来,所以才当众说了那么大胆的话。 她是过来人,丽妃打的什么算盘,她能摸个八九不离十。 这事当众捅出来了,就是要逼着皇帝去查。丽妃一是在赌胜算——如若阮氏的孩子当真不是「皇子」,丽妃自然有功无过,这功劳他们都得记得;而就算最后是她错了,皇帝也不好真拿她怎么办,毕竟她只是顺着那些不合规矩的事提出疑点,真数算起来也是皇帝太宠着阮氏所以给了她话柄,她是要让皇帝吃哑巴亏。 可大概是因为先前皇帝二话不说就把她打发去行宫待了两年的缘故吧,丽妃竟也知道留个后手了。 所以丽妃当众、且当着她的面把这事捅出来……二就是因为想贴到她这儿来求个庇护。只要她应了这事、帮着丽妃把这事挑出来了,以后就不好不管她。 是以如若丽妃赌胜算赌错了、且皇帝不打算吃哑巴亏,而是硬把她发落了的话,她这个当太后的开口说句话,怎么也能救她一命。 无非就是跟她回行宫再也不回来了呗,比死了强,而且仍旧衣食无忧。 丽妃倒是真敢赌。 皇太后心底有点佩服丽妃这番孤注一掷的魄力。 清然一笑,皇太后收了收思绪,抬眼问许淳生:「老七从这儿出去就去了紫宸殿,说了什么,可打听到了?」 许淳生赶忙下拜:「太后息怒。御前那边嘴一贯紧,实在问不出什么。」 那看来就是说的这事了。 太后斟酌着,暂且拿不准要不要接丽妃这一手——接了无妨,关乎皇室血脉的事谨慎点没错,可她又惯不喜让旁人拿捏…… 思来想去,太后道:「既然老七已经把这事捅出去了,咱就先瞧着吧。」 若皇帝直接查了,那就不算她帮了丽妃什么忙,接下来救不救丽妃,也全随她自己的心意;若皇帝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她再继续掂量要不要接手也不迟。 六格院里,雪梨自午膳后回来就恐惧满心,无论怎么平心静气都没用,生死悬于一线的感觉从骨子里透出来。 七王和皇帝出去谈了许久,说是去外殿,但她想告退回六格院的时候,外殿却并没有人——这让她觉得特别可怕,虽则皇帝离开前还给她卷了个烤鸭卷,多少是示意她安心的意思,可他们出去说了什么她一点都不知道,皇帝会不会在那些交谈中改了想法她心里也没底…… 雪梨哭丧着脸呆坐在榻上使劲揉鱼香,鱼香被她揉得不舒服了就呼哧呼哧表示抗议。 她还不松,它就怨恼地张了口轻咬她的胳膊,很快就啃出了一排小牙印,倒是一点破都没有。 「鱼香,怎么办嘛……」雪梨克制不住话中的惊惧交集的哽咽,说完就把头埋到了鱼香油亮亮的毛里,蹭来蹭去,「这种事怎么自证清白?就算是自证清白了,日后也还是会有风言风语……」 「嗷。」鱼香被蹭得舒服了,在她膝上打了个滚变成躺着,两个大爪子一抱她的脸。 雪梨长叹,连看鱼香这么撒娇都只剩了苦笑。她挠挠鱼香的下巴,鱼香抬起头眯着眼挺舒服,又过了会儿它居然就昏昏入睡了。 「唉……」雪梨又一声叹,费力地把这个大鱼香搁到榻上,自己去看孩子。 阿沅在几步开外的小摇篮里睡着,怀里抱着个布老虎,还咂咂嘴,不知道是不是梦到了什么好吃的。 她又出了正屋去了侧边的厢房,阿杳正乖乖地跟着清夕读《声律启蒙》,清夕读一句她读一句,小姑娘奶声奶气地声音听得人特别心软。 一看到雪梨,她一句「春风袅袅,扶疏绿竹正盈窗」一下子读得飞快,读完就朝她跑过来,双臂一抬:「娘!」 「真乖,今儿过年,可以少读一会儿。」雪梨抱着她在怀里颠颠。 阿杳说:「我知道!清夕说读一刻就好啦!」然后她偏过头问清夕,「到一刻了吗?」 「差不多了,帝姬。」清夕正替她收拾着桌子,收拾好后过来朝二人一福就退出去了。 雪梨抱着阿杳坐到榻上,拆了发髻给她重新梳,阿杳转过头来望望她,眨着眼探究道:「娘高兴些了吗?」 雪梨一愣,手上没停,笑道:「娘什么时候不高兴了?」 「娘就是不高兴啊。」阿杳撅撅嘴,「从午膳的时候娘就不高兴,鱼香也不高兴……你们是不是都不喜欢七叔叔?」 「……没有。」雪梨赶紧打小她这个疑虑,跟她解释说娘从几年前就跟七叔叔是好朋友,怎么可能不喜欢他? 小阿杳这才放了心,重重点头说「哦」,又问她:「那娘为什么不高兴?」 雪梨就没法往下解释了,总不能跟她说「你父皇兴许在怀疑娘和别的男人不清不楚」,只好搪塞说自己确实没有不高兴。她撑得很辛苦,幸好快给阿杳输好发髻时,正屋传来了阿沅的哭声,她便带着阿杳一起去看弟弟,把这个话题绕过去了。 阿沅的摇篮白天摆在这里,晚上放去南屋或者奶娘房里。除却和阿杳一起午睡的时候,他都用这个摇篮——但近来雪梨发现他慢慢地不喜欢这个摇篮了,可能是因为摇篮围得太严实让他醒了之后不能自己溜下来玩吧,时常见到他扶着栏杆爬起来就急得在里面又皱眉又咧嘴,看着外面的世界充满怨愤。 眼下进屋的时候又是这样,皱着小眉头的阿沅一看娘和姐姐手拉着手进来,一咧嘴就哭了,伸着小手要娘抱。 雪梨忙要过去抱他出来,还有三五步的时候,突闻外面一叠声的:「陛下圣安!」 这好像是她头一回觉得这种声音犹如五雷轰顶。 屈指数算,离午膳已经过了近三个时辰了……都可以用晚膳了。事情怎么样她完全不知,眼下,他来了。 【卷四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御膳房的娘娘 卷一》作者:白糖罂 2、《御膳房的娘娘 卷二》作者:白糖罂 3、《御膳房的娘娘 卷三》作者:白糖罂 4、《御膳房的娘娘 卷四》作者:白糖罂 5、《御膳房的娘娘 卷五》作者:白糖罂 6、《御膳房的娘娘 卷六》作者:白糖罂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