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膳房的娘娘 卷五》 第一章 【正文开始】 雪梨咬咬唇,克制着愈加紊乱的心跳,回身往外迎,她走到房门口时他刚好到面前,她低着头跪下去一拜:「陛下……」 谢昭挑眉,举步便从她身侧绕过去,摸摸阿杳的头又过去抱阿沅,把阿沅抱到熟睡的鱼香背上坐着,鱼香醒来就是满眼不快。 雪梨被晾在门口,后脊都凉了,犹豫能不能自己起来、要不要主动过去跟他解释。 谢昭扶着坐在鱼香身上愉快揉毛的阿沅,时不时地扫背对着自己的雪梨一眼,心里头气不打一处来。 这个呆梨,怕什么呢!他连真正被质疑的阿沅都抱过来哄着玩了,她还在那儿连挪动都不敢! 这事听着是大,她哭闹喊冤他都可以理解,可她见他来咔嚓就施个大礼…… 其实他也可以理解,就是心里不是滋味。 谢昭磨着牙忍住了想看她能自己跪在那儿憋多久的心思,毕竟久跪挺累还伤身。 他招招手让阿杳过来,问她:「阿杳,你娘怎么了?」 「我不知道。」阿杳摇摇头,发钗上的几缕流苏轻快地晃着,然后她认真地告诉父皇,「娘从午膳后就不开心,我问她她还不承认!父皇您劝劝娘,好不好?」 「好啊。」皇帝点头,看雪梨还在那边雷打不动,就拍拍阿杳,「阿沅在鱼香身上会坐不稳,父皇要扶着他,你去拉你娘过来好不好?」 「好!」小阿杳一应,屁颠屁颠地就朝雪梨去了,到了雪梨身边拽着她的手就往那边去。 正有点发蒙地雪梨好险没被她拽摔着,赶忙起身站稳脚,这几步距离一直走得趔趔趄趄。 好歹到榻边时站稳了,阿杳一松开她的手就爬上榻去陪弟弟玩了,雪梨站在皇帝面前发傻,低头:「陛下。」 谢昭垂眸未语,握握她的手示意她坐,见她坐到他身边还脊背绷得笔直,伸手按按她的背让她放松。 他的举动多少让她安了心,面色也稍缓过来,觑一觑他,问:「七殿下说的那事……」 谢昭睇着她:「你怕我挡不住这事?」 「不是……」雪梨脱口道。她从来不觉得他这个当皇帝的会挡不住任何宫里的事,只是…… 「那就是怕我会信了。」谢昭了然淡笑,伸臂将她揽进怀里。 她的身子僵着,但在侧颊触到他肩头的刹那,整个人都瘫软了下去。 她本就是怕他会信啊!谢晗刚才说的疑点那么明白,省亲的那些安排确是那样,她自己都没法自证那些天真的没有见过外人。 雪梨竭力绷了一下午的心绪顷刻崩塌,像是在抓什么救命的东西一样,双臂紧紧地把他环住,指甲不自觉地往下扣着她也没意识到。 她哽咽着跟他解释:「我没做那种事,陛下、陛下不能信!」 「娘?」阿杳听到哭音扭过头来看父母,谢昭回过头一刮女儿的鼻子:「你和弟弟玩会儿,有事和奶娘说,父皇和你娘去那边说说话。」 奶娘应声上前。雪梨听言就要起来,却被谢昭打横一抱,直接奔南边去。 谢昭这回算是完全明白了。这个呆梨虽则平日里应付起宫人来自有一套路数、别的事上该硬气的时候也能硬气一把,但对他就完全没了这个本事。 他很多时候觉得她有点绵里藏针的意思,自己不惹事,可谁若使劲捏她她也会扎人——可一到他,她好像立刻就自己把针全扔出去了,什么思索利弊的功夫全使不上,就是呆梨一颗。 谁让她的底气都是他给的。 谢昭心里一声叹,把她放到南屋的窄榻上,自己也挤着侧躺上去,拢住她手指给她擦眼泪:「儿女都在也敢哭,你丢不丢人?」 她担惊受怕了一下午嘛!!! 雪梨泪眼婆娑地望他,双臂一抱他的胳膊:「陛下信我也不跟我说一声,我一整个下午都提心吊胆的……才没忍住。」 他一哂,俯首边亲她边安慰:「好了,啊,没事。我早想来跟你说,但这不是年初一吗……」 午膳后和七弟说完那些事他就实在抽不出空了,来贺年的朝臣宗亲在外面堆得满满,弄得被这事搅了午膳的他想再补点东西垫垫都不行,遑论往她这六格院折一趟。 这种事他又不敢让宫人传话,万一意思上稍有差池……这呆梨子就能被吓死在六格院! 雪梨被他亲得惊恐全消,哼哼唧唧地在他怀里蹭,把满心的小委屈和眼泪一起蹭给他,谢昭直到温存完了低头去看才发现她在自己怀里没干好事! 衣襟上被蹭得全是褶子,手一摸还湿乎乎的。 「咝……」他运气地倒抽冷气抬眸瞪她,雪梨赔着笑爬起来没脸没皮地说「奴家服侍公子更衣」。 她说罢下了榻就跑回北边的卧房去了,不过片刻就取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回来。也不叫宫人随进来,直接跑到屏风后面,上手就给他宽衣解带。 解腰带、摘蔽膝、解下裳、脱上衣…… 雪梨的手指往他中衣系带上一拽,谢昭不作声地眉头微挑:连中衣都要趁机换,这呆梨最近学坏了。 他佯装不明,随她把中衣也给他脱了,然后绕到身后给他穿上干净的。之后她就不绕回来了,手从后背环过来摸索着给他系衣带,侧颊完全贴在他背上,双手探来探去也系不准,手指划过他腹间的时候还总不经意地蹭那么一下…… 谢昭就这么低头看着她自认高明地「占他便宜」,思忖着什么时候戳穿一回吓一吓她。 ——这都算含蓄的了! 自打她月余前突然注意到他腹间有一块块轮廓分明的肌肉之后,就总找各种机会伸手摸,也不知是哪来的瘾! 有至少两回,他夜里睡得正香,朦胧中感觉又东西轻轻地抚来抚去、偶尔还戳戳,一睁眼就看见她整个人都缩在被子里,不掀被子都知道是她的小手又来瘾了! ——于是他翻着白眼想,姑娘,你是以为肉变成肌肉就没感觉了吗? ——还有,你知道你指甲很长吗??? 雪梨好生摸索一番之后痛快了,这才慢条斯理地给他把衣带系好,接下来外面的常服穿得奇快无比,让他心里直揶揄「你连做戏都不知道做得到位点」。 罢了,看在她心惊了一下午的份上,不跟她计较。 谢昭吁气,而后从容自若地跟她说饿了、想吃点实在的东西,雪梨立刻让厨房送吃的过来。片刻后晚膳送到,二人都变得十分心平气和,简直在用一种说「这个菜好吃」的口吻聊后宫刚传出的「不轨之事」。 谢昭说想吃实在的东西嘛,她就跟厨房要了一个红烧肘子、一盘糖醋排骨、一份四喜丸子。 在一圈素菜、凉菜之间,这三个菜显得特别霸气。 尤其是那个红烧肘子,雪梨觉得整个的看上去比较有食欲,便特意吩咐厨房不必先切好,于是它就成了各样精致菜肴间的一个「庞然大物」。不过这肘子炖得很透,筷子轻一夹,酥烂的肉就会脱骨而下,连光亮胶软的皮都一夹就可以撕下一块,搭着米饭大快朵颐十分舒爽! 第二章 还不太饿的雪梨就专注于给谢昭夹菜了,她一边把肘子的皮肉夹成一条一条往他盘子里放一边道:「到底怎么回事?虽然太后一直对我……挺那什么吧,但我细想想这事觉得奇怪,阿沅出生快一年了她突然怀疑这个,总不能是昨晚见了阿沅一面觉得长得不像陛下吧?」 她觉得不可能!阿沅长得跟他可像了! 谢昭就着米饭吃了两口肘子,又从四喜丸子上夹了一块肉下来喂到她嘴边。 等她吃进去,他说:「丽妃挑唆的。早上在柔嘉宫的时候,当着六宫的面说了这事,太后中午时叫了七弟去问话,七弟吓得不轻直接就来找我了。」 丽妃你有病! 雪梨恶狠狠地嚼丸子,吃的咔哧咔哧的——四喜丸子里不止猪肉,还有鸡肉、荸荠末和各样调味料。她总喜欢荸荠末切得略大一点,觉得这样吃起来才有口感——但从前只是为了口感,今天突然发现这么吃还能解气! 谢昭看着她忍不住笑,信手将肘子一转,扯了块炖得柔软金黄的筋下来掖给她:「嚼这个更解气。」 雪梨:「……」 谢昭悠悠地舀了点红烧肘子的汤淋在米饭上,专心拌饭口气轻松:「这事你放心就好,我知道你的心思。如果信不过你根本不会让你那样去省亲。」 「那陛下不查查吗?」她嚼着那块筋说,「不用让旁人释疑?」 「越查闹得越大。我这边没动静,丽妃再折腾也没用。就算是她借太后的手让朝中一起闹,我一直没反应,朝中自然知道我的意思。」他夹了块小排骨,连骨头一起丢进口中,肉吃净了就用舌头滚骨头玩。 「只是这样吗?」她筷子划拉着米饭低头轻问,或多或少有点失望。 丽妃都伤及皇长子名誉了,他只是息事宁人而已? 「其他的,我要先看看太后的动静。」谢昭淡一笑,「看看是只办一个还是一起办。」 此时要一举弄倒太后会多许多麻烦,但若她想动他的孩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殊死一搏也得搏。 宜兰宫里,丽妃等了几天,觉得不对劲。 怎么都没动静呢? 不止是皇帝没有,连太后也没有,这太觉得匪夷所思了——一个当父亲的、一个当奶奶的,都不在意皇子是不是真的吗? 到了年初七的时候,丽妃已焦灼地在殿里踱来踱去了,她不解、想去打听,可又不知道去找谁打听才好。 若搁在几年前,她许会杀到紫宸殿去,但在现在看来,那样做太傻了,她可不想再触怒圣颜一次。 那么直接去长乐宫问也不行,太后现下是怎样的想法她不清楚,她同样要小心。 好一番思量之后,丽妃请了陈冀江来。 正值过年,紫宸殿里忙着呢,陈冀江原想推了不去,但想想这档子事儿,知道不能掉以轻心,便悠哉哉地品了一盏茶耗了宜兰宫来的人一会儿,拿足了御前的劲儿,才慢悠悠地往宜兰宫去了。 进了殿,丽妃正用着点心呢,陈冀江朝她一揖,然后作了一派谦卑模样,等着丽妃问话。 丽妃手里正拈着块豆沙馅的绿豆糕,见他到了也没搁下,只放低了些,款款笑道:「有劳陈大人走这一趟。本宫想问问,近来陛下可查什么事了没有?」 陈冀江自知她指什么,却道:「陛下每日政务繁忙,要查的大事小情……实在挺多的,不知丽妃娘娘指哪一件?」 「本宫才不过问政务呢。」丽妃笑音柔和,手中余下的那小半块糕点丢进口中,她轻掸了掸手,仿若漫不经心,「本宫是说,阮氏和皇长子的事,怎么着了?」 「哦哦哦……娘娘您是说这个!」陈冀江一脸释然笑得轻松,而后忽地一滞,转瞬蕴了一脸茫然,「阮氏和皇长子……什么事?」 丽妃:「……」 之后约莫半个时辰,陈冀江都在心里体会「打太极」的乐趣,无论丽妃怎么抛话茬、怎么旁敲侧击,他都兜个圈给推回去,全然一副「阮娘子和皇长子什么事都没发生啊,丽妃娘娘您到底在说什么」的意思。 等他走后,丽妃懵圈懵得更厉害了。有那么一瞬简直怀疑自己那天是否真的在柔嘉宫说了那句话——难不成是在梦里说的?自己没闹明白?否则不会这么安静啊! 一番踌躇之后,丽妃终于叫了花叶进来,让花叶替她去长乐宫问个安,「顺便」问问太后她老人家近来身子怎么样、什么时候方便,就说她想找个时候磕头去。 转眼间到了上元。 这日苏子娴又告假出宫了,宫宴雪梨也没去,因为次日还有个为阿杳庆生的宫宴,连着折腾两天她实在受不了,索性就在六格院里过了,好歹自在。 谢昭同样想着这个,在宫宴上刻意显出了心不在焉,为的就是让宫宴早点散——说实在的,从除夕到今天都没闲着。去年就是上元又贺到太晚、第二天再给阿杳庆生的时候他都有点发蒙,今年不得不有个取舍。 那当然是阿杳的生辰重要了,一年里过节的次数多了,阿杳的生辰可就这么一次。 是以在他装没兴致的不懈努力下,戌时开的宴,刚到亥时就散了。皇帝悠闲地往六格院走时觉得神清气爽,想着今天连酒都没多喝,还能好好陪他们母子三人过过节。 刚进院,就听到阿杳的声音从正院的小厨房里传出来:「娘!我还要吃个油炸的!」 他无声地止了宫人的礼,朝厨房走过去。到了门口一看,雪梨面朝灶台背对着他正做吃的,阿杳在旁边捧着碗勺蹦蹦跳跳:「再来一个嘛!就一个!」 雪梨无奈。 前年上元阿杳还太小,不敢给她吃汤圆这么黏的东西;去年她三岁,给她吃了一个芝麻馅的算个意思;今年想着她大点了,就给她做了两个煮的、两个油炸的,都是芝麻豆沙各一。 结果阿杳爱上油炸芝麻馅的了。 做起来不难,生汤圆在油初热时下锅炸,炸成金黄色时出过就行了。这么做出来的香味比水煮的要足,小孩子喜欢倒是正常…… 可是雪梨担心她吃多了肚子难受嘛! 糯米的东西本来就不宜多吃,这个做法油还大。所以在阿杳吃完两个之后,她就板着张脸说什么也不肯给她再弄这个了,只说可以再给她两个水煮的。 可是阿杳不干,阿杳说她可以拿那两个水煮的换一个油炸的! 眼下阿杳就还在磨她呢,雪梨雷打不动就是不给,炸好的全装进手边的碟子里,非常狠心地告诉阿杳说:「这都是父皇和娘的。」 谢昭不知前情,单纯觉得雪梨绷着张脸作严肃、阿杳蹦蹦跳跳求她的场面挺有趣,就倚在门边笑瞧着,直到雪梨炸完一盘端着回过头,一看他在停了脚,他才问她:「怎么回事?上元还不给吃汤圆?」 「她吃过了,我怕她吃多了不舒服。」雪梨皱着眉头言简意赅地给谢昭解释了一下是怎么回事,谢昭就懂了。于是很给面子地与她站在一边,一起回了正屋。 阿杳在后头委委屈屈地跟着,见父母把汤圆搁在榻桌上然后上榻坐了,她也爬上去。这回不求雪梨了,改求皇帝。 第三章 她伸着一个手指头说:「父皇,我就再吃一个嘛……就一个!」 哎嘛阿杳你真可怜。 谢昭夹起一个送进自己嘴里,挑眉:「不行。」 阿杳眼眶一红,扁扁嘴,觉得磨父皇可能比磨娘更难,又蹭回去央雪梨:「娘,就一个!我明天多读一刻书!」 小丫头你越来越灵了啊! 雪梨想想,明儿个她生辰,真把她扣在屋里读书也不好。便想了想,揽过她道:「这样好不好?今天不许吃了,这东西晚上吃多了真的会不舒服。明天你过生辰,早上起来娘做给你吃,许你吃五个。」 五个! 阿杳一下眼睛就亮了,当即点头说好!然后谢昭哄她先去跟鱼香玩,她也没二话,开开心心地拽着鱼香的爪子把鱼香从床底下拖出来,鱼香那叫一个不情不愿…… 目送着一人一狮离开,谢昭也吃完了嘴里这个油炸汤圆。他觉得这个味太腻了,还是水煮的好吃,雪梨就叫红糖盛了一小碗水煮的过来。 一碗汤圆五颜六色,她笑道:「我调了三种皮,白的就是糯米,紫的加了紫米粉、绿的加了绿豆粉。馅有豆沙、芝麻、山楂、核桃、鲜肉五种,随便包的,我也不知道哪个是什么味。」 她这么一说,谢昭突然觉得吃这碗汤圆挺有挑战! 雪梨就坏笑着看他吃。不过他运气委实不错,一碗八个,吃了五个就把口味都吃全了,于是心安理得地放下碗擦擦嘴说好吃,就是山楂的太酸了。 「山楂的子娴做得好吃。」雪梨撇撇嘴,「不过她又出宫去玩了,就只能我来做了!」 她也不知道子娴近来怎么那么有雅兴出去玩,她的家人又不在洛安,自己到处逛真的有意思吗? 谢昭了然一笑未说什么,信手又夹了个油炸的来吃着解闷,跟她说:「过两天你去七弟府上见见易氏吧,带着孩子一起,再备份礼过去。」 「干什么?」雪梨不解。 谢昭一哂:「许是除夕那天太后见阿沅阿测却态度不同的事让七弟不安了,这几天进宫总给阿沅和阿杳送东西,你也看见了。你去给易氏回个礼、叙叙旧,就算给他们回了个态度,让他们安心。」 这么回事啊! 雪梨爽快地应下了这事。第二天给阿杳过生辰,第三天歇了一天、晚上给七王府递了帖子,元月十八一早,雪梨就带着阿杳出宫了。 不知是不是为让七王知道这是皇帝的意思、是皇帝让他安心,这趟出宫颇有些排场,是依着阿杳的身份按帝姬仪至来的,皇城里要走的街道以及紧邻两旁的街道都净了街,一路有御令卫护送着,卤簿在马车前后都延伸好长。 阿杳顾不上看排场,就在马车里傻开心——昨天过生辰刚见过阿测弟弟、今天又能跟弟弟玩,这种机会平常没有的! 她在车上就总扒开车帘往外看,一个劲地问雪梨「到了吗?到了吗?」,答得雪梨嘴都干了。 还是卫忱直接,他骑着马赶上来把帘子一按,冲着阿杳说了一句:「问得太多路会变远。」 ——后半程,阿杳全程安静,忐忐忑忑地等着马车停下,特别后悔自己刚才问太多遍了! 七王府门口,易氏已恭候多时,遥遥地瞧见卤簿时,随着她出来迎驾的下人便已齐整地跪了下去。她则一直等到马车停稳,见平安帝姬由宫女扶着先下了车、雪梨也走了下来,才一福:「可算来了,我都担心是你变主意了。」 雪梨也一笑,上前回了一福,道歉说阿杳还小,不敢让马车驶得太快,阿杳则在旁边悄悄吐舌头,觉得是自己刚才念叨得太多让路变长了,才害得七婶婶久等。 而后三人一同去了易氏的住处,七王不在,阿测拽着乳母小跑着出来喊姐姐。阿杳就领着弟弟欢欢喜喜地玩去了,阿沅的奶娘便抱着阿沅一起去。雪梨和易氏进屋坐下,易氏一语不发地眨眼望她。 「你是真担心我因为那天的事记你的仇啊?」雪梨说得直白,易氏面上微一红,她旋即道,「我都没想着这个,觉得过去了便过去了。那天陛下跟我提起来,我才知道你们为这个不安生。多大点事啊,有什么可记仇的?还得多谢你那天宽慰我呢。」 她说得够直白的了,易氏却只是叹气,静了一会儿后说:「要搁在平常我也没这么紧张,但太后在洛安一天,我心里就不安稳一天。皇长子这事,还不知她会不会给闹大了呢,起初我和殿下还以为有了个皇子你和陛下就能过得安稳,现在看来我们也想错了。」 一想这个,雪梨也好奇了。想当初易氏有孕的时候,太后就可高兴了,后来她生了阿测,太后更是怎么看她都顺眼。但怎么到他们这儿就不行了呢…… 雪梨心里不懂,易氏也不懂,俩人就这么干坐着,坐了会儿便把这话题绕过去了,还是聊聊高兴的事好。 晌午时二人兴致勃勃地一起下了厨,主菜自然都是雪梨做——她怂恿易氏上手易氏都不肯,说自己上手那叫关公门前耍大刀,忒丢人。 不过,易氏做出的两个小炒外加一碟水煮荷包蛋也着实不错,尤其是那个荷包蛋火候掌握得极好。蛋清全熟、蛋黄有两毫也是凝固住的,再往里就是稀的。一口咬下去便能品着鸡蛋原有的淡淡鲜味,从没这么吃过蛋的阿杳觉得特新奇,这才知道鸡蛋居然也能「吸着吃」! 是以对这个吃法不熟的阿杳吃了一嘴的蛋黄,看得两个当娘的闷头笑了半天。走的时候阿杳对这种鸡蛋恋恋不舍,易氏蹲下来笑哄她:「就是普通的鸡蛋,这做法是我小时候我娘常做的——你娘肯定也会做!」 她说着朝雪梨一眨眼,雪梨立刻接话:「对对对,娘也会做,明早做给你吃!」 这也不是吹牛,这个在她眼里就是小菜一碟嘛!有鸡蛋有锅有水有灶就能来! 长乐宫。 刚刚决定要见丽妃的皇太后骤然被阮氏出宫的事一震。 不论阮氏去时都会说些什么、都会见谁,在此事里,皇帝的意思都够明显了。 他在做给旁人看,让旁人瞧见他有多不在意丽妃说的那些话,让他们知道他是完全信得过阮氏的——甚至于,他们眼里的「风口浪尖」根本就不存在,他仍旧该怎么待阮氏就怎么待,所以会这么放心地再让她出宫见人。 皇太后心里紧了许久。最终,竟是退缩了,让她自己都觉得意外。 「绿香。」她一喟,「去宜兰宫回个话,让丽妃今晚不必来了,就说哀家身体不适。」 绿香应了声「诺」,去禀。过了一会儿,皇太后又叫了许淳生来:「去紫宸殿问陛下一声,若他今晚得空,来哀家这里用膳。」 许淳生微愣,俄而也应了声「诺」。到紫宸殿禀话时不止他自己满是惊异,皇帝旁边的陈冀江也满是惊异。 等许淳生退出来,陈冀江就拦了他,堆着笑打听:「许哥哥,太后可有日子不叫陛下去长乐宫用膳了,这回是……」 「甭问,我也纳闷呢。」许淳生摇着头摆手,端的是真不知道。 第四章 然后陈冀江一下就不给他笑脸了,脸一拉说「那哥哥您慢走」,许淳生就看也不看他的走了。 俩人心里都直打算盘。陈冀江担心太后是不是要为皇长子的事向陛下施压,知道更多底细的许淳生则琢磨着难不成太后是想向陛下服个软? 就这么各怀心思地各想了会儿,二人暂且放下这番思量,又各事其主去了。 傍晚,皇帝到底抽了空去长乐宫。跟太后用膳他是没心思,但现下有这事放着,太后是什么意思,他必须得去听听。 进了殿,膳已备齐,皇帝一揖,太后说坐吧,皇帝便在膳桌边坐下。 皇太后挥手让宫人们退下,而后,殿中的氛围尴尬得没法说。 过了好一会儿,是皇帝先开的口:「母后有事?」 皇太后点点头,又斟酌了须臾,才说:「皇长子的事哀家听说了。你不闻不问,这是对此半点都不怀疑?」 「是。」皇帝神色淡淡,「朕信得过她的为人。母后您可以不喜欢她,但您别想让朕给她加这种罪名。」 他已然疲于跟太后粉饰太平了,一开头便把话说得清楚。 皇太后复点头,似没听出他语中的不善,从容道:「你和阮氏相处得更久,你有信得过她的道理,哀家不过问这事就是。」 皇帝浅怔,继而生了疑色。让太后表露示弱……他似乎从记事起就没见过这样的事。 皇太后面上的淡泊分毫未变:「你既确信那是你儿子,此事便是息事宁人最好。无端的去查,风言风语就会跟他一辈子。」 竟还跟他想得一样了。 皇帝稳坐着不言,皇太后先执了箸,夹了一筷子蒜泥白肉给他,微哂,又说:「哀家叫你来,是想跟你说说今年采选的事。」 又到了采选的时候了?皇帝心里稍过了一下年月才反应过来,面上一瞬的窘迫。 皇太后和颜悦色:「三年前你就没添人,这回多少添几个吧。天下的好姑娘多了,总会有你喜欢的。」 「母后,雪梨……」 「你不能只守着她一个,你是个皇帝。」皇太后笑意微敛,「你可以疼她、可以疼她的孩子,但你总也需要能继承大统的孩子。」 皇帝应了声「哦」,道:「那朕给她商量商量,看她愿不愿意多生几个。」 皇太后神色微厉,强自缓下来,又舀了一匙凉拌豆腐搁到他的碟子里,意有所指:「立储可不是你喜欢就行的,还得够格。」 「是,立嫡、立长、立贤。」皇帝啧啧嘴,「阿沅是‘长’,但现在还小,资质怎么样还看不出。若他不行,以后怎么也能有个聪明能干的,朕也会尽力让她赶紧有个嫡子,不劳母后多操心。」 他风轻云淡地说完,等着太后克制不住与他发火,就像先前的数次那样。 太后却又往他碟中添了两片清凉藕片,一反常态的好脾气让他直觉得诡异。 然后她说:「你需要一个身份够尊贵的皇子来承继大统。洛安城中的许多世家贵女都可以,哪怕是七品芝麻官教出来的女儿,也比那个阮氏强。」 「母后素来爱以出身门第定胜负。」皇帝冷眼睇向她,难忍刻薄,「母后您别忘了,朕继位的时候,您的母族早就倒了。」 皇太后面色一白:「你说话注意!」 皇帝笑而不语。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定心神:「你瞧瞧这桌上的菜,主菜放凉了也还是主菜,凉菜做得再精也是陪衬。你喜欢一个尚食局出来的贱婢那么久,这道理该是不难懂!」 「啪」地一声重响,皇帝的手狠击在案:「母后,请您说话注意!」 六格院,母子三人去七王府玩了这么一趟挺累,阿沅在奶娘怀里已经没心没肺地睡着了,阿杳也哈欠连天。 雪梨带阿杳去南屋沐浴,觉得阿杳软软滑滑的,就忍不住捏她,结果阿杳一边笑一边泼了她一身水。 没辙。雪梨只好在阿杳洗完后让清夕把她领出去,自己就在南屋里等着豆沙她们换完水直接洗。 她擦着头发再进卧房的时候,阿杳正在榻上和鱼香并排趴着。 阿杳两根手指撸着鱼香的一根胡须:「娘,我饿了。」 雪梨想想,她中午完全被易氏做的荷包蛋吸引住了,基本只吃了荷包蛋;晚上是吃的面,颠簸这一路回来是难免会饿。 于是她叫了蜜枣进来:「让厨房送些吃的来吧。看看今天做鱼汤或骨汤没有,若有,连肉带汤来一碗,配一碟发面饼,我也吃些。」 蜜枣应下去问,过了会儿就和红糖一起端了吃的进来。 是鱼汤,用鲫鱼熬的。火候够足,炖成了奶白色,呈到碗里端过来的都是鱼肚部分的肉,和汤搭着看起来嫩滑干净。另还有几块四四方方的嫩豆腐在周围,汤上还飘着几许翠绿的葱花,鲜气扑鼻。 发面饼每个都是巴掌大,上了三个过来,又白又蓬松地放在碟子里,热乎乎的。 雪梨原打算好好梳梳头再吃的,这么一看也顾不上梳头了,随手拿了支簪子将仍半湿的头发一绾,上榻盘坐着将发面饼撕成小块扔进鱼汤里。鱼汤泡饼这吃法她打从儿时就喜欢。不过在家时喜欢拿红烧鱼的鱼汤泡,进宫久了之后就更喜欢味道简单些却鲜味更足的炖汤了。 一张饼都撕完泡进去之后,她拿瓷匙按了按,然后舀了一小块出来喂阿杳:「慢慢吃哦,如果混了刺一定吐出来。」 「嗯!」阿杳吃得很认真,旁边的鱼香嗅到鱼味,挪挪身子过来拿大脑袋蹭雪梨,雪梨便又捞了一块出来放在掌心里给它解馋,鱼香舌头一卷就把那一小块饼吃完了,然后咂咂嘴,还要。 不能再给它了!就算这三块饼都给它也不够它塞牙缝的! 雪梨把鱼香推开,自己喝了口汤,觉得不错,就想叫人送去紫宸殿一碗给皇帝当宵夜。 还没待她吩咐完,皇帝就风风火火地进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啊! 阿杳清脆地叫了声「父皇」,皇帝简短地应了声「乖」便在榻边坐下,雪梨看看他的冷脸:谁惹他了…… 谢昭坐在那儿心里还直运气,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侧头瞧瞧正傻眼看他的母女二人,重重一喟,扫了眼桌上的鲫鱼豆腐汤:「汤不错,给我也来一碗。」 「……哦,好!」原以为他要跟她说些大事宣泄情绪的雪梨反应了一瞬才应下,立刻没了如临大敌的心。 扬音吩咐下去,过一会儿就又一碗热汤端了进来,发面饼也又上了一碟,另还配了碗面,外加几样凉菜。 谢昭刚从长乐宫听皇太后借菜喻人来着,眼下看凉菜横竖不顺眼。忍了忍没乱发脾气,只没好脸色地让把凉菜撤了。 刚打算夹一片盐水鸭肝的雪梨心情悲愤,向他挪了挪:「怎么了嘛?」 谢昭端起汤碗直接喝了一口,顺口把碗边的一块嫩豆腐吸了进去,面色稍缓:「刚去长乐宫和母后用膳了。菜一口没吃,吃了一肚子火。」 他去长乐宫用膳?这事雪梨听着都新鲜! 她难免紧张:「是为阿沅?」 第五章 「那倒不是,她没多说阿沅的事。」谢昭轻叹,看阿杳还在旁边吃着就暂未多说。雪梨会意,转而聚精会神地先喂阿杳,等阿杳吃饱了、让听菡领走了,她才又问他:「那是怎么了?」 「今年又是采选的年份了,母后逼我选新嫔妃。」谢昭手里拿着块发面饼,说起这个连咬饼咬得都狠了。 他委实是不明白,太后怎么就对宫嫔出身的事这么看重,而且在她眼里,小地方官家的女儿也比雪梨这宫女出身的要强许多似的——这细想来不可理喻,前者虽然说是「千金小姐」,但毕竟是小地方出来的,未必真比雪梨这样在宫里长大的好啊!可太后就是对此十分执着、话里话外皆是对她的看不上眼,谢昭忍了又忍才没在长乐宫掀桌子。 这个他自没跟雪梨说,只告诉她:「母后让我要么采选的时候挑五六个新嫔妃搁到后宫去,要么把南宫家的女儿召进来,至少封贤妃。」 他说着冷笑:「南宫家也是真能耗着,家里的长女今年都二十一了,为了进宫就硬搁着不嫁。」 雪梨听他一说这岁数,也不由得微惊。女子从十五就可以嫁人,二十之前大多就都嫁出去了——皇家帝姬倒不是这样,皇帝宠着的女儿,留到二十五六才嫁的都有。 可皇家是皇家啊!帝姬就是留到四十再嫁,夫家还是得感恩戴德觉得祖坟上冒青烟让家里和皇家攀上关系,帝姬嫁过去也照样可以呼风唤雨。 但南宫家,区区一个被太后捧起来的新贵戚,为了让女儿进宫,硬生生留到二十一……太拼了吧。 雪梨扯扯嘴角,看他烦乱得光吃饼解恨,自己端了他面前的汤碗舀汤喂他,倒是他刚喝了一口就自己接过去了,静下气端在手里慢慢喝,雪梨倚在他肩头不开口。 她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若她洒脱点,可以劝他把人迎进来,反正偌大的一个后宫已经跟那儿放着了,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无所谓,太后顶多也就逼他到这一步,不可能逼着他喜欢上南宫氏。 可她就是没这么洒脱,或多或少的还是担心他会喜欢上南宫氏。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让她有点嫌弃自己,握着他的手,闷闷地用自己的手指和他的手指对来对去,直到他放下汤碗用另一手止了她的小动作。 雪梨抬头看看,再低下头,终于忍不住问:「陛下打算怎么办?」 「他们爱耗着就让他们耗着。」皇帝没好脸色,「本来想着下个旨把她赐给藩王,仔细想想,也犯不着为她让藩王们心生不满。这事你安心吧。」 他短促一笑:「我知道你心眼小。」 ……谁心眼小了! 雪梨不服不忿,从他肩头起来瞪了他一会儿,绷着张脸漱口去了,漱完口又去看了看阿沅,然后才折回来接着跟他腻歪。 谢昭还在捞着碗里的豆腐自得其乐,心觉嫩豆腐这么拿鱼汤一炖确实挺好吃,但她在他腿上懒洋洋地伏了一会儿之后,他就没什么心思品这汤了,还是品梨为好。 堂屋里,宫女们又被遣走了,几个宦官听着房里的动静,再度被刺激得不好不好的。 陈冀江直揉太阳穴,原想打个盹儿的,应是被里面缠绵悱恻的声音搅得更清醒了,之后里面安静了他也睡不着。将近寅时,守在紫宸殿的徐世水疾步进来禀了几句话。 陈冀江一听:呵,那位真是嫌命长啊! 寅时二刻的时候,他在房门外轻喊了两遍「陛下,该起了」,里面应声传了人。 几个宦官捧着衣服端着水进去服侍更衣盥洗的时候,雪梨也已经穿好了衣服爬起来,服侍更衣的活就被她主动揽了。 两个人在屏风后挺温存,一夜过去后心情都好了些。雪梨帮他换中衣时忍不住又往他腹间肌肉上按,谢昭眉头一挑,蓦地抬手就抽了她裙上系带。 「讨厌!!!」雪梨赶紧拎住裙子。齐胸裙就靠这一条系带勒着,被他这么一抽立刻就往下滑。 系带很长,得绕到身后再绕回来系住,她自己还不方便系。红着脸正要叫豆沙过来,他一捂她的嘴:「我来。」 雪梨羞怒交加地瞪他,被他扳着肩头转成背对。 他的手从她腋下环到身前,修长的手指摸清了系带后绕到身后,双手将带子一换后再盘到身前,打好结后却没松,就势将她向后一拢。 雪梨后脑勺撞在他胸口,脸红扑扑地盯着他的手:「拿开拿开!」 他手指勾着系带,系带可在她胸前。 屏风那边,几个宦官互相瞥一眼然后都装没听见,不乱想屏风那边的情境。 「快拿开!!!」雪梨挥着手挣扎,不敢扯他的手,怕他再把她衣带拉开。 谢昭微微笑着好生欺负了她一会儿,心里觉得报了「被摸之仇」了,才把她放开,怡然自得地抬起双臂等着她帮他穿直裾。 「我去理发髻!」雪梨嗔笑着迅速找了个理由就闪了,把他晾在那儿,换宦官来服侍,谢昭想骂她都没来得及。 陈冀江瞧了瞧,亲自到了屏风后头,一边伺候更衣一边压音道:「陛下,三刻前徐世水来禀,说有人在紫宸殿求见。」 「谁?」皇帝眉头微挑。早朝前赶去求见的情况可不多。 「这个……」陈冀江语中稍顿了一下,转而赔了笑,「是丽妃娘娘。说有要事求见,徐世水问她她不肯说,现在可能还在殿门口等着呢。」 谢昭阴着脸沉了口气。 昨天没来得及收拾丽妃,是因为和太后的那场争执更让他头疼,现下丽妃还敢上赶着来找他,他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去告诉她,质疑皇长子的身份她还不够格。还有,宜兰宫她不必住了,给她换个地方。」 「诺。」陈冀江一应,手上给皇帝系好了腰带,又小心询问,「那……让丽妃娘娘住哪儿?」 皇帝轻声一笑,自己理了理交领:「你看着办。」 雪梨和他一起用了早膳,在他去上早朝后又睡了个回笼觉。 起来更衣系裙带时想着早上,禁不住地脸上一红,一时都没勇气让豆沙帮忙系了,硬是自己拽了拽去费了半天力气给系好。 打开窗子看看,阿杳也起了,正在廊下一句句和清夕对诗呢,清夕读「夜来风雨声」,她接「花落知多少」。雪梨连听了两三首都没半点错,笑了笑,琢磨着做点什么好吃的奖励她,侧首便见芝麻明眸清亮地进来了。 ——每当她这么兴奋,都是打听到了什么大事要说。 「来坐。」雪梨主动招呼她坐,芝麻却没坐,驻足吸了口凉气直接说:「娘子,您猜怎么着?」 「甭卖关子。」雪梨啧嘴,「有事快说。」 「两个事,一是陛下说等天暖和了就给帝姬请个傅母叫她念书,二么……」 芝麻想了想,回身关上门,走近了才道:「今儿一早上,陛下把丽妃娘娘发落了。直接从后宫迁出去了,说是在浣衣局旁边给她安排了个院子。」 还能这样?! 雪梨讶住:「罪名呢?」 「没说。」芝麻一耸肩头,雪梨被这简单粗暴的发落惊呆了。 第六章 罪名都不给,就把人从后宫迁出去了!陛下直接起来还真是直接得令人发指啊! 她心绪复杂地饮了口茶,转念一想,品出了点不一样的滋味。 找个罪名太容易啦,就算不想牵扯皇长子,说一句「善妒」或者「失德」这种笼统的过错也算个说法,但他什么都不说…… 怎么像在借着这事刻意昭示什么? 哎?好像不难懂! 她首先想到的就是「宫里果然是他说了算」,那放在别人眼里,大概也会是这么看?他是侧面地跟太后叫了个板?让太后明白在选不选宫嫔的事上也是他说了算? 雪梨胡思乱想了一通,而后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多去揣测他不明说的安排为好。静一静神,她把重心挪到了给阿杳请傅母的事上。 给帝姬请傅母这事她此前就跟白嬷嬷了解过一点,大多是四五岁这会儿请,人选多是洛安城里才德兼备的命妇。 说实在的,让「才德兼备的命妇」来教这么点的小孩子读书认字,多少有点大材小用。但天家帝姬嘛,在挑选老师的事上自然格外谨慎。「大材小用」不怕,若挑了个不好的来,把帝姬教坏了就不好了。 不过,即便是知道要「谨慎」,她也以为是皇帝挑完了把人召进来就可以了。没想到皇帝跟她说:「二三月份的时候,你再回家玩一趟吧,阿沅带不带随你,让阿杳一起去,顺道让她见见几个傅母。」 谢昭的意思是——阿杳现在还小,不像大孩子会觉得「好好读书是必要的」。因此让她有个自己看着顺眼的傅母就很重要,否则读书对她就成了苦差事了。 哎呀陛下你想得真细…… 雪梨心里夸了这么一句,继而更深刻地意识到,此行才不会仅是为了让她省亲和帮阿杳挑傅母呢! 主要是因为近些日子发生的事。 打从丽妃被迁走之后,包括她在内的许多人都感觉出,陛下这是借着丽妃的事彻底跟太后撕破脸呢——而太后也非常「不负众望」,真的在慢慢地顺着陛下的心思跟他撕破脸。 比如丽妃被下旨迁出后宫的第二日,太后就让人装了两箱子厚赏过去,据说都是稀世珍品。 第三天,皇帝把丽妃身边的人该撤的都撤了,就留了两个大宫女侍奉。 第四天太后差了身边的大宦官去安抚丽妃,听说丽妃当时泣不成声叩谢太后隆恩来着。 然后第五天,皇帝把丽妃的位份废了——是废不是降。 现在宫人们聊天时说惯了还会称她「丽妃」,但不相熟的说起来,就都谨慎地改称她作「柳氏」或者「柳庶人」了。 雪梨在小感慨荣辱骤变之余,心里忍不住揶揄:陛下您故意打脸的气势太明显了吧! 皇太后赏他就罚、皇太后赏他就罚,是个人都能看出这是成心找不痛快了。因为柳氏先前把阿沅至于险地的事,雪梨不至于可怜她,但还是难免觉得这种事有点惊心,连带着觉得这回省亲也和前年不一样。 前年那次,他是明明白白地跟她说了他要应付皇太后来着,但她并没有因此生出太多惧意。顶多只是担心他会不会被太后气得太厉害、不好好吃饭、喝闷酒什么的,所以写信来着。 但这一次,她觉得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太重了…… 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把眼下的事想成母子恩怨,不论怎么说服自己,她还是觉得这二位如今是要「大战三百回合」「你死我活」「不成功便成仁」的阵势! 所以在启程回家的前一晚,是她长久以来唯一一次软磨硬泡死缠着皇帝来她的六格院。 谢昭不是不肯去,而是手头的事没料理完。末了到底觉得第二天她就要离开,便将三四本最要紧的奏章先看完了,然后跟她一起回去。 刚进院门,她就克制不住地一头扎进他怀里,紧紧贴着他:「你别怪我今晚扰你正事,我……我真的特别害怕!」 「我知道,不怪你。」谢昭就势搂住她,感觉她浑身都在发抖。 「会不会闹得很大?会不会……会不会后果很严重?」 雪梨没有勇气把更明白的话说出来,那种「后果」让她一想就胆寒…… 天下易主。 她不愿想这么糟糕的事情,但是不得不。 若只是一个太后,那都不是事儿。可是连她都或多或少的清楚,太后并不仅仅是「太后」。 前朝被世家们搅得乌烟瘴气,他从登基之初就在摆平世家。贵戚们都被他打压得差不多了,很多在她进宫前的年月里权极一时的贵族们,现下能顶个闲散的爵位过逍遥日子都算幸运。 而在他们母子不睦的情况众所周知的前提下,许多世家或者新贵都靠到了太后那一方。平日里只是在小事上小打小闹,借着各样事由向太后表表忠心、给他添添堵,但当他们母子真正翻脸的时候…… 他们也会真正表明立场的。 这样一来,他手里握着的是盛世之下的皇权不假,但太后有那么多贵族撑着,如果她真的豁出去要闹些什么…… 谢昭控制不住她的颤抖,还是把她搂得更紧了些:「不会的,没有那么严重。」 他的薄唇在她额上一触:「你回家好好歇一歇,余下的事,我来。」 次日刚破晓的时候,雪梨便带着阿杳和阿沅一起出宫了。 因为皇子帝姬都在,这一趟随行的宫人比上回又多了些。护送的御令卫有三个百户所,六格院里只留了白嬷嬷和四个小宦官「守家」,余下的皆尽出动。 就连小厨房她都自己带着了。 是以一到家就听说,顾大厨他请假回去歇着了。 大哥阮松一提这个就忍不住笑:「上个月得的信,说你这个月中下旬要回来,他月初的时候突然说家里出了些事要走——谁不知道他家兄弟一堆,出了事也用不着他这个远在洛安的人照应啊?这就是逃了!」 雪梨就笑,又板起脸严肃地说:「他知道逃就算他聪明,我这回可是带着小厨房一块儿来的,哪个也不比他差!」 而后兄妹几个又互岔几句,直到高氏进来把她的哥哥妹妹都骂出去了,她才可算得以安心歇歇。 「别理他们。从知道你要回来就开始念叨,我就知道少不了要来烦你。」高氏进来时手里拿了个纸包,边说边打开,里面是几块花生糖。 雪梨自不会跟母亲客气,搓搓手愉快地拿了一块来吃,也掰了一小块给阿杳,跟她说:「自己吃哦,别给阿沅看见,你知道的!」 「我知道!」阿杳郑重地点点头。 阿沅现下一点点长大,好奇心愈发地重了,近来的新毛病是什么都爱往嘴里放——连鱼香毛茸茸的长尾巴都被他塞进嘴里咬过,委屈得鱼香钻在床底下闷了大半天,气得雪梨把四个奶娘叫进来挨个训了一遍。 这会儿必须看住了。咬咬鱼香的尾巴还是小事,他要是哪天抓了个石子也往嘴里塞呢?不看仔细了不得闹出人命来? 打那之后雪梨就格外注意,不仅会及时阻止他乱吃东西,还会尽量不在他面前吃东西——他这会儿主要是学着大人们的举动来嘛,看得少了兴许就会好一点! 第七章 于是阿杳这个当姐姐的也跟雪梨一起注意。拿过花生糖后探头看看,见弟弟在榻上睁着大眼睛坐着,赶紧蹑手蹑脚地往外溜,躲出去吃。 高氏和雪梨都被她「蹑手蹑脚」的样子逗得笑了一阵,而后母女二人一同坐下,高氏径自把阿沅抱起来,看来看去,大有些感慨:「上回你带着帝姬回来,我还多少觉得你也还小呢。时隔两年,不仅帝姬教得好,皇长子看着也懂事,比你两个哥哥的孩子瞧着都灵巧。」 「宫里嘛,难免养得细些。」雪梨没多谦虚,吐吐舌头说得轻快。 其实她心里还是装着事的,宫里瞧着都剑拔弩张了。 但也只能自欺欺人地假作不知、只能安心过自己的日子,毕竟她也帮不上什么忙——雪梨头回觉得「只能安心过自己的日子」也可以是件十分无奈的事。 她定定神,强抛开这种阴郁,又舒展开一笑:「娘,下午就让哥哥嫂嫂的孩子来我这儿待会儿吧,让他们和阿杳一起玩,孩子多了阿杳必定开心。我这儿还有两个小丫头,随他们一起在院子里闹,晚上我再带他们出去逛逛,娘一起去?」 「行行行!」高氏应得爽快,觉得女儿提什么要求都好。外加上回回来时雪梨就想出去逛来着,结果她爹一被打,什么都事都搅合了,这回高氏当然希望她逛得舒心。 是以当日下午,雪梨住的院子里就被孩子们的欢笑填满了。连酸梅乌梅都难得地放开了些,跟阮松的女儿小荷一起踢毽子,三个女孩子玩得不亦乐乎,还教着阿杳一起。 但三个男孩子给她们捣乱,总在她们正踢给同伴的时候窜上去就把还未落下的毽子抓走。 雪梨在旁边看着,小荷被捣乱的次数最多,酸梅乌梅其次,但到了阿杳,就没人捣乱了。每次毽子都能稳稳落下,顶多是她自己接不着。 看来是兄嫂或多或少地叮嘱他们不许欺负阿杳了,不论他们是强调了阿杳的身份还是年龄,孩子们能自己多点小心她就能放放心——她还真怕他们玩急了打架来着,打伤了谁都不好嘛!万一伤了阿杳事情更大! 笑吟吟地又看了会儿,雪梨撸袖子去厨房找苏子娴了。二人商量了一下打算给阿沅做个板栗鸡肉粥,再来个三鲜豆腐泥,晚上出门时装在食盒里带着,阿沅饿了就给他吃。 阿沅现下一岁,能吃的东西不少了,但雪梨谨慎起见还是不让他乱吃外面卖的东西了,自己做的放心。 「三鲜豆腐泥阿杳也爱吃,多做点吧。」雪梨一边想着一边多切了两指宽的豆腐。切块又压泥后交给苏子娴,顺便问她,「晚上一起出去呗?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陛下带我去过一家做西域菜的馆子,羊肉包子做得特别好,一起去吃去?」 「不了吧。」苏子娴一边切猪肉末一边摇头,「昨晚没睡好,今天想早点睡。你要是去东市路过那家叫‘山楂冯’的店,帮我带二两山楂糕回来,可好吃了。西市那边也有一家,味道差些……不过也行吧!」 苏子娴打小爱吃山楂,连山楂汤圆都做得格外好吃,爱吃山楂糕雪梨也不意外。但却很意外她居然已经对集市挺熟了,先前几次她可都是自己一个人出宫,还挺敢逛! 夕阳初落的时候,雪梨动手给孩子们加了衣服,然后一行人就出门了。 苏子娴指明要东市的山楂糕,她就挑了东市来逛。出门一刻前这话就先告诉了御令卫,然后从阮家到东市的这条路,理所当然地净街了。 这么做有些霸道,但是安全。再说皇子帝姬外出都要净街,雪梨不好开口坏这规矩。 到了东市的时候则改为他们要逛哪家店,就方圆十丈内肃清——这让雪梨安心了点。她提心吊胆了一路来着!特别怕御令卫把整个东市都给清空了! 完全没人冷冷清清还逛什么集! 然后一行人几乎吃了一路。 开始是雪梨和阿杳在吃,买的第一样东西是红糖糍粑。之后阿杳吃开心了就分给小荷还有酸梅乌梅,小荷又拿去给哥哥弟弟,再之后几个孩子玩谦让玩开心了,又买了两碟过来把奶娘宫女宦官全「投喂」了一遍。要不是雪梨拦着,估计连小阿沅都得备塞上两块! 逛到第二条街上的时候,阿杳指着羊肉串就喊:「娘,那个肉好大!」 雪梨扭头一瞧,再次感叹民间的食物果然彪悍! 旁边那个摊子上的羊肉串是现烤现卖的,串羊肉串的大竹签子得有一尺长。肉块切得并无规律,但每一块都有一个蒜头那么大,在炭火上兹兹地冒着油,看久了居然觉得挺勾食欲。 于是雪梨就说:「好啊,娘买给你吃。」 言罢她就朝着那个摊子去了,摊主看模样是个西域人,三十来岁,已然被御令卫净街的阵势吓得够呛,看雪梨走近了好悬没扔下摊子直接跑。 而后二人的交流有点障碍,主要是摊主的汉语学得还不够好,再加上他在发抖,雪梨听了好几遍才听出他在说:「我这个,官府允许的,不违律!」 ……他以为她是来查摊的吗?! 雪梨欲哭无泪。好在摊子上标着价钱:羊肉串十文一串。 她直接摸了二十文出来,汉语都被他带得也不利落了:「我买你的肉串,二十文,两串!」 摊主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当即给她拿了两串刚烤好的,刷好酱问她:「要辣的吗?」 「一串要,一串不要!」雪梨怕他听不懂,连说带比划。 摊主又是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先递给她一串不辣的,然后转身给另一串洒辣椒。 雪梨把不辣的先递给了阿杳,等他把辣的给她后,她再一低头:「阿杳,你的串呢?!」 阿杳小手指指不远处:「给时大人了。」 雪梨:「……」 这回护送她回来省亲的这一干御令卫里,领头的还是上回的时湛。眼下,时湛正尴尬地站在几步开外,手里拿着一串看起来很狂野的大肉串,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大人您吃吧。」雪梨除了说这个还能说什么啊?接着她又很配合地给随出来逛市的这一个百户所一人买了一串,正好一两银子,美得摊主都顾不上再害怕了,唱着西域的民歌开始给她烤串! 自此以后,这番逛集的场面就变得奇怪了起来。 被挡得远远的洛安百姓们一脸惊悚地看着一百个御令卫围成了一个大方块,中间护着的是什么人看不清楚,但御令卫们在干什么却能看得很清楚。 夜色下灯火中,他们每人手里拿着一个约有一尺长的大肉串,吃相豪气万千,肉串上的油光与绣春刀的寒光相映成趣! 这么一路吃一路走,再加上人多势众、飞鱼服齐整营造出来的气场,硬生生搞出了一种类似于「地头蛇」的感觉…… 如果他们不是飞鱼服齐整而是刺青齐整就更像了! 如此胡吃海塞了一晚上,雪梨还真短暂地忘了宫里的剑拔弩张了。待得回到家中,乍闻时湛要入宫禀话的时候,她才一下子又心弦紧绷。 第八章 ——一是各样的担忧重新涌上心头,二是……等皇帝知道她让一百个御令卫当街吃羊肉串了,会不会又杀到家门口来把她拉走「教训」一顿! 到家的头一天,雪梨就这样自作自受地睡不着了。 他应该很好吧……他说过事情并不严重的! 子时三刻,紫宸殿内殿。 自世家贵戚被压制得差不多之后,他已许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紧张了。 紧张之余,也有些快意。坐在皇位上的人,能把皇权更牢固地握在自己手中,总归是兴奋的。 哪怕在这之前全是杀伐。 在雪梨离开皇城的同时,万余御令卫就各自开始领命办差了。除却去护她的那三百号人以外,其余御令卫近些日子都会过得格外辛苦。 今天才第一天而已,谢昭拿和皇太后隐有些关系、又并无太大势力的牟家开了刀。 明面上,牟家和皇太后唯一能查到的关系,只有牟家长子在五年前迎娶了皇太后娘家曲家的一位千金——这位所谓的千金,其实和皇太后是隔了十万八千里的姑侄关系。彼时皇帝连皇太后能不能叫出这一位的名字都不知道,只是出于谨慎,差了御令卫盯着。 至于顺着查出牟家确实不干净,连他都有点意外。 两年前,牟家有一项可大可小的罪名落在了他手里——买官。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曲家虽则已落败了许多时日,但这种事还是办得来的。牟家长子就借着妻子家的关系买了个地方主簿来做,因为该有的文书也有一些,所以说是「买官」可以,说是「捐官」也不是不行。 彼时谢昭没动他,暂且把这个人放着,为的便是万一有朝一日能有大用场时可以拿来用,比当时就办了要好。 但便是谢昭也没料到,牟家回是他和太后撕破脸后的第一步棋。 御令卫在洛安的牟府搜到了万两白银,另还有珍珠翡翠若干。拿住了家人问话,一个个都说是家里有人做官,这是朝廷给的俸禄。 ——这下可好。御令卫早就查清楚了牟家总共就那长子一人做官,还是个小小的地方主簿,他做这官做上千八百年也弄不到这么多钱。 不管是贪是贿,如此庞大的数额都够把这人抓回来问罪了,顺着摸下去不怕摸不着曲家。 只要和曲家有一缕关系,整个局面便算是打开了。 是以皇帝一整天都在为这个小小的牟家费心,等了一整天关于牟家的信儿,每一步进展都让他不敢掉以轻心。 在需要缓缓神的时候,他执笔画了张图。图中央只一个「曲」字,往外延伸出三四层,都是曲家铺开的关系。 过去的这么多年,他的思路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过。或者说,从来没有这么明确地要剜掉这些人。 太后委实干涉他太多了。再不把她置于孤立之地,她就会接着干涉他的后宫、想方设法地除掉雪梨,甚至是在出身上让她并不满意的她的亲孙子。 于家、卢家、吴家、南宫家,这四家在图上离「曲」字最近,是必须下狠手完全拔除的,连个虚的爵位都不能给他们留,就算不取性命也要抄家,万不能给他们翻身的机会。 再往下的牵涉大大小小二十余个姓,皇帝各有打算。其中有两个姓,他用朱砂单独圈了,一个是「易」,一个是「谭」。 这两家他清楚,是近几年借着嫁出去的女儿才稍微往上走了走的,皇太后对他们略有点提拔,但他可以不理,只要他们日后看得清楚就是了。 易家,是七弟身边易氏的娘家;谭家,是惠妃的娘家。 这两个人他要护住。前者关乎兄弟之情,至于后者,他除此之外大概也给不了她什么别的了。 皇帝重新梳理了一下图中每一家的关系后又加了些必要的批注,而后将纸折了两折,放在案头。 正要去就寝,陈冀江禀说时湛来了。 「让他进来。」皇帝未有耽搁。 陈冀江回话后时湛立即进了殿,抱拳一揖,一五一十地禀了今天的事。 「阮娘子晌午到的家,午膳用得简单,稍睡了会儿,下午叫了两个兄长家的孩子去陪帝姬玩,晚上又带着几个孩子一起去东市逛市了。」时湛语中一顿,遂又续言,「在东市时她买了‘山楂冯’的山楂糕,和帝姬一起吃了红糖糍粑、双皮奶、肉冻、胡饼、茶叶蛋,另还有种外族人卖的用各类干果做出的东西,臣查了,当地人管它叫‘玛仁糖’,洛安这边称‘切糕’。」 谢昭紧绷了一整天的心情在听了这一连串的吃的之后想不放松都难。 她能带着孩子吃好睡好玩好就算没白出去。昨天她那般恐惧难安,他委实还有点担心她。 他想着不禁一笑:「继续。」 「还有就是……」时湛的面色稍稍有点不自然,再揖,「还有就是买羊肉串的时候,帝姬递给臣一串,阮娘子就给随行的百户所一人买了一串。」 时湛到底没敢说「我们吃成了东市的靓丽一景」这话。 但谢昭稍一想百人列着队一起在集市上吃串的情景…… 他打算料理完这事就正式把指挥使的职位给卫忱,不跟御令卫一起丢人了! 「好吃吗?」皇帝挑眉问时湛。 时湛尴尬地想想,如实回禀:「味道不错,肥肉有点多。」 ——我妻子掏钱买的、女儿递给你的、我都没吃着的,你还好意思挑?! 谢昭登时很认真地想撸袖子叫板,刚一咬牙,又一御令卫自殿外急赶而至:「陛下!」 来者让皇帝刚舒缓下来的眉头重新皱紧,时湛向侧旁一退,抱拳:「镇抚使大人。」 那镇抚使腰上显然有伤,手捂在伤口上,指间渗出的鲜血淋漓可怖。 「臣等自牟家折返时忽遭突袭,」镇抚使单膝跪道,「刺客人数众多且久经训练,连杀六人,伤二人,另……」 他的话忽然噎住,抬头看看皇帝,牙关紧咬着许久没再说出话来。 「说!」皇帝催了一声。 镇抚使常常地吸了口气:「刺客伤完人便欲逃离,未给臣等反击的机会。卫大人反应很快,先行追了出去。臣……臣已布了两个千户所出去,搜了一刻,还是未能找到他。」 皇帝的眸色骤然一栗:「你说什么?」 「他们都太快了,又是夜晚路黑……」镇抚使嗓中微哽,「以臣之职,至多只能调动两个千户所了,卫大人他……」 「再调三千人去,封城找他。」皇帝的语声转而平静下来,语中一停,拿起桌上的小印递给他,「但御令卫的人不能再动了。你去各王府,借王府护卫。」 原本安静的皇城被持圣旨急赶而至的御令卫搅得灯火渐明,一处处王府的大门被敲开,旁人看到的,是御令卫入内禀事后片刻,再带着几百府中护卫离开。 丑时,七王府。 谢晗听得张康在外禀事,立时从榻上翻了起来,跟易氏道了声「你接着睡」,便径自穿了件直裾,腰带凑合一系,就朝外去了。 易氏难免一阵心慌。御令卫上门鲜少会是好事,如今又正值皇帝和太后矛盾激化、而七王又一贯受太后疼爱。 第九章 她禁不住地担心谢晗会出事,在榻上怔了片刻后也撑身起来,没叫侍婢进来服侍,自己闷不做声地穿上襦裙,连手都在发抖。 而后她就在桌边坐着,倒了盏已凉的茶出来却又无心去喝。她双手捧着茶盏静静坐着,越坐越是心慌。 须臾,外头终于又传来脚步声,易氏侧耳一听不只一个人,心里倏然一沉。 她猛搁下茶盏冲到门口,定睛一看,是谢晗回来了,身边跟着四个宦官,为他掌着灯照路。 「……殿下。」易氏心里稍稍一松,跑到谢晗跟前仍带余惊地望着他。 谢晗也看看她,俄而一哂,挥手让那四人退下,握着她的手进了屋了。 看来是没事?易氏心里直喊了三声老天保佑! 谢晗进屋后一扫桌子:「不是说了让你接着睡,怎么还喝上茶了?」 「没喝。」易氏安稳地坐回榻上,三两下解了裙带就褪了裙子钻进被中,然后在被子里磨磨蹭蹭地把上襦脱了。 二人皆躺回去后房里稍静了会儿,她还是忍不住问:「怎么了?这都丑时了,御令卫……」 「卫大人可能出事了。」谢晗喟叹,「就是御令卫的指挥同知、雪梨的干兄长。他早些时候遇到刺客,刺客连伤了好几个御令卫,他就追了出去,然后就找不到人了。」 易氏一时还未明白:「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要找他,皇兄是差人来借护卫的。」谢晗抱臂平躺着,「我让他们调了一千人走。」 易氏悚然一惊:「可府里总共就……」 王府护卫总共只有一千人,逾制会招惹大麻烦。 「我知道,我全让他们带去了。」谢晗微笑,侧身揽住惊魂未定的易氏,安慰说,「只是借走一阵子而已,再说,府里根本不会出什么事。皇城本也有重兵把守,现下又是太平盛世,谁会疯了来闯王府?」 似乎也对…… 易氏就安了心。明眸大睁地兀自思量了会儿,又问他:「但现下太后正和陛下闹不痛快,殿下这样帮陛下,太后会不会不高兴?」 谢晗的面色稍稍一黯,少顷,慢慢地吁了口气:「我本也想找些事情做给她看了。」 二人还在粉饰太平的时候,他可以一边受母亲疼爱、一边又和兄长来兄友弟恭。但现下不是了,矛盾已正经变成了战局,他再在中间刻意忽视这种不睦就是不行的了。 要表明自己的态度,无非两样。一是帮着母后与皇兄叫板、二是帮着皇兄扳倒母后。至于「试着让二人重归于好」这种想法,他不是没有过,但连他自己都觉得幼稚。 谢晗思来想去,只能选第二样。 打从皇兄登基之初母后逼他立嫡立弟开始,满朝就对他这个「弟」格外注意。从前一切太平不要紧,现下他们翻了脸,母后那一边的人或多或少地会寄希望于他肯登基为帝,以此彻底扭转被皇帝压制的局面。 但谢晗知道,那不行。 皇兄当皇帝当得好好的,总不会平白无故地退位让贤。要扶他继位必是一场血雨腥风,若母后赢了,皇兄要么一死要么生不如死。 再者,谢晗也并不认为自己称得上个「贤」,当皇帝这事还是皇兄更合适,他就在王府里过过逍遥日子挺好。 何况就算他贤、他继了位,他也并不是甘愿被世家摆布的人。到时候没有皇兄大杀四方的本事,他怕当几年傀儡就会把自己憋死。 所以于公于私,他都没法帮着母后。 而至于若皇兄赢了…… 天下会继续太平。那些世家难免被压制得更惨,但谢晗觉得那是他们活该。 母后应该也并不会丢了性命,无论皇兄心里有多恨,但一个「孝」字压在那里,天下人都看着,他不能杀了自己的母亲。 这些事已在谢晗心里掂量了许久,眼下再在心中梳理一遍,似乎会有点狠不下心,却又前所未有地确信自己是对的。 必须让母后知道,他是一心帮着兄长的,让她和那些世家都死了这条心。 谢晗沉吟良久,再一抬眸,眼前的易氏仍明眸清亮地望着他。 他抬手捂了她的眼睛:「快睡。睡得少了小心女儿娇气扛不住,一赌气变儿子了。」 「呸呸呸!」易氏被他捂着眼睛在黑暗里辩,「这一胎肯定是女儿!必须是女儿!和阿杳一样可爱招人疼的女儿!」 寅时,长乐宫。 如同皇帝一样,皇太后也在不停地打探外面的事情,睡都睡不着。 她心里讥讽自嘲,自己竟有和皇帝做的事完全一样的时候。 她在案边做得笔直,手边的茶已经换了好几盏了。她没有喝,觉得嘴里发苦,喝茶也喝不出好滋味来。 珠帘再度挑开,绿香又进来换茶了。她皱着眉头想让她退下,绿香却说:「太后,寅时了,是您用芝麻糊的时候。」 她便没再拦着,待得绿香撤了茶盏下去后,她执起瓷匙在灰黑色的芝麻糊里搅着,一阵阵温暖的浓郁麻香沁入鼻中,却暖不到她心里去。 这东西她常年会吃,晚上还会吃一勺撒了糖调味的炒黑芝麻。银耳羹同样每日必吃一碗,熬得浓浓稠稠的,从来没有停过。 所以直到现在,她都没有过几根白发、皮肤也还好得很,让她得以相信自己还很年轻。 皇太后就这么慢悠悠地搅着,搅得热气几乎都散尽了,她才轻轻一笑。 她本来也还说不上老,论虚岁也才四十七。但是……还是觉得时间过得真快啊,好像弹指间便已四十七了,谢晗都那么大了,至于谢昭…… 皇太后抿了口芝麻糊,甜香铺了满口,让她的心绪暂且缓和了些。 许淳生贴着墙边入殿后,观察了好一会儿太后的神色,才上前一揖:「太后。」 「怎么样?」太后放下瓷匙。 「牟家、牟家被抄了,牟家长子牟霖已被革职查办,不日就会押回洛安。」 太后蹙蹙眉头,并不在乎牟家的死活。 她问得更明白了些:「哀家的娘家呢?」 「似是暂还无事。」许淳生将头埋得很低,「御令卫把事情压得死,具体的臣实在打听不到。但曲家确未有什么大动静,除却嫁进牟家的那位入了牢以外,别人似是没牵连上。」 皇太后朱唇微挑,稍有了点笑:「这就好。哀家也觉得他没有那样的本事能一举动到曲家。」 许淳生躬身未言,太后下颌微杨,声音也提高了些:「至于那些个不起眼的小户,他想砍了解气,就随他吧。反正哀家也已忍了这么些年,他从哀家手里夺走的东西不少了,再让他痛快一回也无妨!」 她心里到底是明白的,这个「儿子」并不跟她一心。好在,她还有另一个儿子。 「可是,太后……」许淳生心里跳得突突的,「还有一事……」 皇太后凤眸微凛:「说。」 许淳生不自觉地稍退了半步:「早些时候,御令卫找不到卫大人了,陛下急于找人却又不能为此再调更多御令卫,就只好向各王府借护卫来用。臣打听了,二殿下、三殿下、九殿下各差了四百人去,四殿下和八殿下差了五百人,五殿下素来和陛下亲近,留了一百人守王府安全,余下的全差去了。但七殿下他……」 第十章 皇太后眼中闪过一丝快意:「他不肯帮忙?」 许淳生头都不敢抬:「他把一千人全交给御令卫了。」 有些空荡的一方寝殿里,气氛中骤然腾起难言的复杂。 皇太后滞了不知多久,许淳生只觉得过了一段十分漫长的时间,才听到太后的声音虚缓响起:「你、你说什么?」 许淳生如鲠在喉,未敢再说。 「他怎么能!」皇太后怒不可遏,想自欺欺人地不多探究儿子要表明的意思,却又做不到。 几年前,她还可以安慰自己说是谢晗还小,不懂这些轻重,所以还会跟他皇兄亲近。 但现在…… 皇太后只觉一阵腥甜从腹中翻涌而上,她眉心搐了又搐才将这感觉忍了回去。 她狠一击案:「天亮就传他进宫来!」 阮家。 雪梨一早上起来听了个惊天大事:子娴不见了?! 来禀这事的,是苏子娴小厨房的人,进了屋「扑通」就给她跪下了,哭着说:「女官昨晚做了几样菜,提着食盒出去,跟我们说最多一个时辰就回来。可我们左等右等也见不到人,到现在都没回来,我们怕她出事,不得不来扰娘子。」 然后她又听说,昨天夜里洛安城一夜都不太平,好像有不明身份的刺客来闹事,南边的打杀持续了很久。听闻官府死了许多人,也难免误伤到百姓,但有没有百姓因此而亡,暂还不知。 雪梨心里一下就被击空了! 苏子娴和她将近十年的朋友,要真是出了什么事,她非得急死不可。 当即就扔下那宫女出去了,急匆匆地去问家中看门的小厮,小厮却有些茫然,摇头说不记得了,昨天几个宫女都进出了几趟,他也分不清谁是谁。 雪梨更着急了,又去找高氏,拽着高氏就问:「娘!您看见子娴没有?跟我年龄差不多的那个,昨天还跟我一起下厨来着!」 高氏更迷茫,摇头说不知道没见过。 更让雪梨绝望的,是连御令卫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昨晚值守的几人倒是记得苏子娴出去了,可她去了哪儿、为什么没回来,他们就实在不知道了。 雪梨手心里都出了凉汗。她们都是久在宫里,对洛安不熟,苏子娴更是连家人都不在洛安。 整整一夜,她不回来也没个信儿传回来,总不能是自己回宫去了。 也不可能是随便找个客栈住下了,这有些坏规矩。再说,就算真是,苏子娴也该让她知道一下啊…… 而且她何必去住客栈呢?阮家就在这儿放着,她干什么去花那个冤枉钱? 雪梨急得在屋里打转,越想越觉得搞不好她就是被刺客误伤的百姓中的一个。最后被逼无奈只好央时湛把这事告诉卫忱、看能不能劳卫忱帮忙找找。 可时湛静了一会儿后说:「卫大人……也出了些事,现下生死未卜。」 雪梨:「……?!」 事情实在比她想象得可怕太多,她一时连该做什么反应都不知道。眼前一黑,亏得眼前的几个御令卫眼疾手快,才没让她栽下去。 雪梨缓了好一会儿,被人半扶半架着到廊下坐下,才发现自己都快把扶着她胳膊的两个御令卫的手掐破了。 「发生什么了?」她问得虚弱,强缓了缓神,又问,「那陛下……」 「陛下一切安好。」时湛颔首禀说,「娘子不必太过担忧。满城都有人在找卫大人,苏姑娘的事我也会告知他们,让他们一起找。」 雪梨魂不守舍地让他们退开,独自又在廊下坐了好久才终于起了身。她跌跌撞撞地走着,却不敢回房。 阿沅大概还睡着,但阿杳已经起来了。看她这个样子,阿杳一定会很担心她。 雪梨强定了三分心神后摸去了厨房,面无表情地让几个宫女都出去,站在放着食材的架子前怔了好一会儿,几是下意识地取了架子上的山楂干,丢进水里泡了一会儿,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她紧咬着牙关去淘米,能把眼泪忍住,却忍不住心里的万般恐惧。 认识的年头已经太长了,在宫里头分分合合的事见了很多,但她从来没想过,苏子娴也会这样从她身边消失不见! 刚认识的那年她们都才八岁啊…… 两个人都不算资质顶好的人。小宫女什么事都要从头学,做不好就要挨罚,她们刚开始会在夜里摸着胳膊上的伤口自己偷偷哭,哭着还要劝对方;后来得知可以拿月例给自己买吃的,知道对方又挨了罚后就掏大半个月的月钱出来买糖买点心哄对方开心! 后来到了御膳房,有一阵子被汪万植欺负地那么惨,她们都还是互相扶持的! 那时候雪梨手里有「指挥使大人」给的药,她们就一起用。刚开始谁也不瞎客气,后来则都自己会努力少用一点,帮对方涂药时则都一点也不知节省了。 在她最需要朋友的时候,苏子娴总是在的。如今,那些最苦最难的日子都熬过来了,雪梨万没想到,她会在自己回家省亲的平静日子里,突然一夜未归、杳无音讯…… 又正是洛安城里乱着的时候! 许多乱七八糟的想法开始在雪梨脑海中激荡,甚至连从话本里读到的各样血腥场面都成了活生生的画面,毫不留情地在她脑海里晃来晃去,每个画面中都有苏子娴,有的还会有卫忱…… 她再拼命地克制也没用,竭力地想要把全部心思都投在眼前这锅山楂粥上。 她跟自己说:哪有那么巧?子娴没准就是出去玩累了懒得赶回来了。把粥做好,她回来刚好能吃! 但便是这样,待她把白粥熬得半熟、再把泡好的山楂干扔进锅的时候,泪水还是迷得双眼都看不清了。她捂着嘴忍住声音,过了片刻后,仍支撑不住地蹲了下去。她背靠着灶台抱膝坐着,心底的恐惧叫得嚣张,让她的眼泪止住一阵又涌出下一阵。 「姐姐!」门被「咣」地撞开,青梨四下看了一圈才瞧见她,愕了一瞬后才又过来,「姐姐别哭!子娴姐姐回来了!娘让我告诉你一声!」 雪梨呆滞地抬起头,手撑着地站起身,似不敢相信地蒙神看了她好一会儿,猛一搂青梨:「哇……」 「姐、姐姐?」青梨被她哭得措手不及,不敢挣又不知怎么哄,半天才挣扎出一声,「别哭……姐姐别哭!子娴姐姐活着呢!活着呢!」 雪梨很没骨气地哭了好久,心里痛快了之后,直接从厨房外的水缸里舀水洗了把脸,又好好把脸擦干净了才去找苏子娴。 推开院门,雪梨紧张一唤:「子娴!」 「嘘……」离得最近的一位医女立刻示意她噤声,走近了压音道,「苏姑娘睡着呢,她流了好多血,人才刚醒过来,受的惊吓也不轻,娘子放轻些。」 这是真被夜里的打斗误伤了? 雪梨赶忙点头,轻手轻脚地进了屋去。 卧房中,苏子娴平躺在榻,因盖着被子,看不到身上何处受了伤,只能看见额上缠了一条白练,额角处隐隐透出点血迹来。 她并没有如同医女所说的「正睡着」,反是杏眸圆睁,脸上半点血色也没有。 第十一章 「子娴?」雪梨犹豫着轻道,在榻边坐下,立刻把手摸到被子里去握她的手。 苏子娴也反握了握她,目光有些空洞:「你什么时候回宫?」 雪梨一愣,答说:「这要等陛下的意思……怎么了?」 「哦……」苏子娴了然地点了点头,「那你帮我个忙。」 「你说。」雪梨当即道。 「如果卫大人来看我……」苏子娴清冷一笑,「拦住他,我不要见他。」 什么? 雪梨一时没能懂其中纠葛,先行追问:「你见到他了?」 那卫忱也没事? 「嗯。」苏子娴脸上好像带着点自嘲,短促地应了一声就阖了眼,闭上眼睛,并不想多提似的告诉她,「他送我回来的。」 紫宸殿。 皇帝彻夜未眠,又如常去上了早朝。下朝回来读了两本奏章,只觉困得读不进去。 正想回寝殿先睡一会儿,御令卫急禀说卫忱求见。 皇帝倏然一凛,忙道「快请」。 卫忱即刻入了殿,飞鱼服上血迹森森。 右臂上一道划伤从胳膊肘延伸到手腕,破了的衣袖中能看到伤口嶙峋。这道伤太深了,谢昭未细看便看出皮肉翻烂,半凝的血在伤口中注满,整道伤看上去就像一道猩红可怖的凹槽。 左胸上也有一大块血迹,漫了足有两掌大。乍一看触目惊心,但并不见衣衫颇漏,似并不是他的血。 卫忱驻足抱拳:「陛下。」 「坐下说。」皇帝颔首,旋即叫人去请御医。 卫忱落了座,面色看上去比皇帝更显疲惫,他默了会儿说:「臣知道一直以来伤御令卫的刺客,是谁的人了。」 「谁?」皇帝目光微震,此时最易想到的答案让他心跳乱了一阵。 「划伤臣胳膊的镖,跟取了陆勇性命的那一枚一样。」卫忱撑身站起来,将一枚仍带着血迹的银镖放到皇帝案头,「陛下看一眼。」 皇帝颔首:「是一样。」 卫忱静了须臾:「臣追了他们一路,到最后打斗的地点时追上了两个。那地方人不少,臣加着小心还是误伤了四个人,他们并未管过。直到臣受了这处伤,想趁掷镖之人离得近出刀伤他,但一刀刺偏撞上了他背后一处宅子的大门——臣看到他们两个眼底同时慌了,一齐上来挡,但只是将臣挡开而已。他们逼得臣足足退了十几丈,其间有无数的机会可以一刀要臣的命,可他们似乎全忘了。」 这说明院中可能就是他们的主家、或者于主家而言很要紧的人了。 「城南。」皇帝想了想,「查到是哪家了?」 「是。」卫忱乏力不堪地坐回去,「曲家家主的长子近来身体抱恙,买了那处宅子来修养。」 曲家! 纵使多少已有了点猜测,这两个字这般被卫忱道出来时,谢昭还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十年了,他母亲的娘家人,一直在以穷凶极恶的手段伤他的御令卫。 而曲家家主…… 谢昭犹还记得,自己儿时叫过他好几年的「舅舅」。后来继位了,走动得少了,这层关系才淡了。 卫忱抬目看向他:「陛下,您对何皎说过,要在陆勇的墓前,将凶手挫骨扬灰!」 「是,朕说过。」谢昭无力地应道。发虚的声音与再一层冷汗一并沁出。 静了少顷,他又问:「可还有别的证据?」 要彻查曲家,总要有拿得出手的证据。卫忱的话足以让他相信,却不足以让他在与曲家彻底翻脸后去堵悠悠众口。 「暂还没有。」卫忱摇头一喟,凝神片刻,又起了身,「臣先行告退,更多的证据臣会去查。但今日,臣还有些别的事。」 「别的事?」皇帝微显不解。 卫忱点头:「私事。」 「去吧。」皇帝没多拦他。在这个紧要关头,还能让他甩下正事去料理的私事,必不是小事,谁也不能在这会儿拦他。 人心都是肉长的。 阮家。 雪梨详细地问了太医苏子娴都有什么忌口之后,给她炖了道笋片鸭汤,又做了香菇油菜和地三鲜两个小炒。米饭和粥各盛了一碗,一起端进苏子娴房里。 苏子娴一闻鸭汤味,还真觉得饿了。又觉得精神还好,直接下榻来吃,雪梨这才看到她伤了哪儿。 她左肩处中衣里的白练缠得厚厚的,可从前面看有血迹从中衣透出来,从后面看也一样。 ……这是被刺透了啊? 雪梨一细想吓得够呛,问都没敢多问,把粥和米饭都推到她面前,然后伏案看她吃。 苏子娴看起来也并不想跟她多解释这伤的样子,只说鸭汤做得好香,而后把熬成金黄色的汤舀了一勺出来浇在米饭上,搭着炒菜吃得十分痛快。 胃口好就好。伤得这么重,吃不下东西就糟了。 雪梨笑笑:「原还做了个山楂粥等你回来吃呢,刚才尝了一下没做好。一会儿我去重做,晚上可以吃着玩儿!」 苏子娴正夹菜的手稍稍一顿,立时明白这么简单的东西她为什么会做不好。 「让你担心了。」子娴把刚夹起来的小油菜扔进自己碗里,又从汤中夹了个笋片出来喂到雪梨嘴边,「赔个不是!再也不会了!」 ……你敢再没诚意点吗??? ……拿她做的菜来给她赔不是也就算了,还只给个笋片?好歹给个鸭腿啊! 雪梨怒目一瞪,刚抬手要跟她拍桌子,外面一袭一句:「大人,您真不能进去。」 二人同时怔了一瞬,她再看子娴时,她已面色僵住。 雪梨把手轻拍下去:「回头再跟你算账!」 她说罢就推门出去了,反手就把门重新关上。转身一眼看到卫忱被彭启钟彭启钰兄弟俩拦在数步外,他穿了身窄袖的直裾,从轮廓不难看出右臂上的白练缠得很厚,见到她就忙喊:「雪梨!」 雪梨走上前去,看看他,一叹:「子娴说不想见你,你让她好好歇着吧。」 卫忱睇一睇她,满脸堆笑着跟她扯皮:「你是我干妹妹啊……」 「子娴跟我还情同姐妹呢。」雪梨一句话顶过去,顿了顿,又认真劝道,「哥,你别难为我。我虽不知道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但我现在只能帮她。她伤得挺重的,见到我说的第一件事就是不想见你,我当时答应了,现下自然不能让你进去。」 卫忱一阵沉默。 雪梨又道:「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昨晚去哪儿了?怎么是让你送回来的?」 卫忱摇一摇头,只一拎手里的食盒:「迟些再说。帮我把这个转交给她,我还有事要查,先走了。」 雪梨:「……」 然后她依言将食盒拎进去了,打开刚看清里面是一道山药豆沙糕、一盏鸡茸蔬菜粥和两道小凉菜,苏子娴就把食盒一抱,走到门边连盒子带菜一起扔出去了! 雪梨傻眼,眼见苏子娴扔完之后身子一虚差点摔着,赶紧去扶她,又招呼人收拾外面。 第二天,卫忱又来了。 他看上去疲惫极了,眼下乌青重的一看就是一直没睡。这回他半句话都没多说,见雪梨出来「挡驾」,直接就把手里的食盒塞给她了,然后转身就走。 苏子娴照例扔得爽快。 第十二章 雪梨看到摔了一地的萝卜丝酥饼、樱桃奶糕和雪菜黄鱼煨面,悲愤之情窜上心头:有话好好说,拿好吃的泄愤是不对的…… 之后的数日,这两个人显然来劲了。 卫忱过来把东西一塞,她进去一转交,苏子娴扭脸就给扔出去。好几回,雪梨都想拦住卫忱说你别急着走,一会儿在外面接一下成不? 她把这话忍了。但是,又照顾苏子娴又苦恼于「他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的结果就是,原本在她心头的许多挥之不去的担忧一时间都淡了。 或者说是有点应接不暇。比如,她之前会隔日给皇帝写一封长信,各种所见所闻都写给他,觉得他得空时读来解闷也好。 可这些日子她被这两个人折腾得连这个闲心都没了,只让时湛每日进宫报个平安、再听时湛回来后给她报皇帝的平安。 蓦地惊觉这一点的时候,雪梨难免觉得特别对不起自家夫君…… 她就闷头回屋写信去了,照旧是写所见所闻——然则近些日子来的「所见所闻」几乎只有卫忱和苏子娴,写完搁笔一读就发现大半内容全是他们俩的怪事。 她十分苦恼地问皇帝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傍晚时,接到皇帝给她回的一句话:转告苏子娴,明轩君近来分心太多,屡屡误事。再有下回,革职查办。 单凭这句话,雪梨也不清楚这是实情还是他在使坏帮卫忱。总之不敢耽搁,她把信一收就去找苏子娴了。 次日卫忱再来时,刚看到出来挡他的雪梨,还没来得及打个招呼,就见苏子娴在她身后也出来了。 苏子娴冷着张脸:「大人请。」 卫忱登时看起来十分开心,把跟雪梨打招呼的事忘了,疾步跟着苏子娴进屋了。 雪梨在他如一阵风般从耳边掠过后,懵得一脸:子娴的厌烦都写脸上了,他还这么高兴?没事吧? 接着,她想关上门,把里面的一方天地留给他们好好说话。但苏子娴非拖她进去陪着,雪梨被卫忱的目光划拉来划拉去,如坐针毡。 ——他显然是想把她划拉出去啊! ——但这不是她的错啊! 卫忱又是拎着食盒来的。今天,里面是一道排骨蒸豆腐、一道醋溜白菜、一碗米饭,另还有一碟桃酥。 雪梨紧张地看着苏子娴:你可别当着面扔…… 苏子娴倒是没扔,她一声冷笑:「大人费这个工夫干什么?本姑娘是打御膳房出来的!不缺这口吃的!」 「我知道你不缺吃的。」卫忱仍还努力笑着,微一颔首,「如果有合口的你就吃,若没有……我明天再送别的来。」 雪梨瞠目结舌,苏子娴咬牙切齿。 三人干巴巴地对坐,少顷,苏子娴从齿间挤出几个字:「你……有……病……啊……」 雪梨继续瞠目结舌。要不是苏子娴的手一直拽着她,她真的想溜了。 虽然扔下朋友很不合适,但她坐在这里也是横竖都觉得不合适啊! 卫忱没说话,静看着苏子娴,苏子娴缓了缓神色:「大人您别白费工夫了,您连送了这么多天,我一口都没吃,不信您问雪梨。」 苏子娴说着一指雪梨,卫忱目光一扫她,雪梨下意识地就点头连连:是是是。 子娴又道:「我今儿会见大人,也跟大人连送了这么多天的东西没关系!是陛下说大人您为这个误事太多了,再有一次就革职查办——所以我想跟大人说清楚,两边不落好您不如省省!陛下那边正是用人的时候呢!」 雪梨正要再点头应和,陡见卫忱眼底闪过一丝笑意,瞬间把点头应和的心给忍了。 ——看来那句话八成是陛下帮他敲苏子娴的门呢。 然后她就继续傻坐着,努力把自己变得像个木雕一样,能不掺合就不掺合。 须臾,卫忱的手指轻敲敲桌面:「娶妻的事不能‘省’,来日还得下聘行六礼,几道菜算什么?」 他口气悠悠的,冷不丁地掷出这么个内容,让刚得以投入装木雕的雪梨愕然看向他。 苏子娴也震住,僵了须臾复又冷笑:「谁要陪你送死!」 「当然不要苏姑娘陪我送死。」卫忱眉头微挑,神色转而郑重,「此番大事之后,我若还活着,以后就不会再有‘送死’的事了。到时候,你嫁不嫁我?」 他承诺的是以后,然则苏子娴从话里注意到的却是眼下。 她面色一白:「你是说这次……」 「这次会是我有生以来最险的事。」卫忱面容平静,不做隐瞒地告诉她,「那天没有你我已经死了。之后的很多天,也随时会。但能熬过这一道,就不会再有什么险了,我会尽力娶你的——除非你真的恨上我了。」 苏子娴眼底的情绪乱成一团,紧握着雪梨的手都有些松了。雪梨反手将她一握,示意她安心。 卫忱含歉又道:「那天的恶语相向,也是我怕这次可能会……」他神色一松,「我眼看着陆勇离世,留下妻子伤心欲绝,最后又只剩下阿杳一个。我……我确实是不敢成亲的,即便我喜欢你。」 「可是从我对你动心那天开始……」 「我知道你从那时就想得明白豁得出去。至少,你自认想得明白。」卫忱哑声一笑,「但我不能因为你豁得出去就真的让你豁出去。何皎也和陆勇说过和你一般无二的话,我不能让你变成下一个她。」 困扰数日的疑团渐渐地在雪梨心底消散了。从二人的话里,她或多或少地知道了之前到底有什么纠葛。 末了,她终于拍了拍苏子娴的手,兀自离开。临出房门的时候,她听到的最后几句话是…… 「那你现在娶我!我立时三刻跟你去户部报户籍!」 卫忱:「不行,绝不行。」 「你都跟我说明白了!我已经动心够多了,你死了我横竖都会伤心的!」 「那也能少一点是一点。多了一道夫妻关系再同住几日,情分更深伤心会更多。还是等这道劫过去吧,安心。」 这俩人…… 虽然从前并不知道他们已情愫暗生,但这么一听还挺般配的。 好好的道理和情话非要说出抬杠的味道来。 这天,雪梨在院中等了半个时辰才等到卫忱离开。再进屋时,看到苏子娴满脸喜色,双颊那种淡淡的红晕雪梨一看就明白存着怎样的心意——她曾无数次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是这样的,是因为想到谢昭或者谢昭跟她说了什么很好听的话,她的脸能这样红上好一阵子。 然后,她可算得以对着苏子娴「逼供」,迫着苏子娴把这里头的故事都跟她说个明白了。 从方才的话里,她便知道是苏子娴先动的心。但听到细节之处,雪梨仍难免有些讶异——苏子娴动心之后居然这么彪悍! 罢了,其实也算不上「彪悍」,她只是按她一贯的直性子做事而已。 所以,除夕和上元,苏子娴出宫都是去找卫忱的。 头一回是她知道卫忱除夕夜必定要彻夜值守在御令卫,以防出了什么意外,手下没处禀事。那天她带了不少道菜给他,宫里的手艺本来就让卫忱说不出不好,再加上又是一个人过节时看到那些,于卫忱而言自然很有些经历「雪中送炭」后的感动。 第十三章 但卫忱并没有往那处想呀,只觉得二人勉勉强强称得上一句「相熟」而已,被她这么照顾心里实在有愧。 他就半开玩笑地说:「承蒙姑娘照顾,来日姑娘若需在下相助,在下愿效犬马之劳。」 苏子娴之前好多天没能好好睡觉,早就把他可能会说的一些话猜了个遍、并连怎么应答都想好了好吗! 于是苏子娴悠哉哉说:「‘犬马之劳’就算啦,大人您那么忙。不过劳大人挑一天不当值的日子带我四处逛逛可好?我来洛安也好多年了,但都在宫里待着,再过几年就要出宫回家了……说起来对洛安半点不熟,回去没的给爹娘讲。」 这点要求卫忱哪能不应?闷头一想最近的两个不当值的日子:初七和上元。 苏子娴自然而然地挑了上元,一是有灯会可看,二是这日子本来就是为年轻男女…… 那趟之后二人就熟悉了,隔三差五见一面,苏子娴还时常会给卫忱做些吃的——这个雪梨都不知道,听完之后顿觉自己实在太迟钝了,住在一个院子里的事她都不清楚! 「那怎么又翻脸了呢?」雪梨一脸好奇地问她,「他说没有你他就已经死了又是怎么回事?」 苏子娴红着脸:「那天我是去跟他表明心意的,然后他突然就翻脸了,骂了我一顿,气死我了!后来、后来我那是路过!正好碰见他以一敌二,右臂被伤得不轻,刀也很快就被人下了。我原本躲在角落缩着不敢出来的,不过刺客有暗器嘛……一看他们要伤人,我没多想就挡过去了。」 「哦……这样啊。」雪梨幽幽笑笑,扫一眼食盒,拿了块卫忱送来的桃酥吃,眉梢眼底呈献给苏子娴四个字:鬼才信你。 「是真的!」苏子娴立时强调。伸手「咔吧」从她手里掰了半块桃酥过去,「真就是路过外加没多想,不然我才不救他呢!又疼又害怕,生死一线啊!」 「是是是,生死一线!」雪梨赶忙敷衍着表示自己信了,低下头忍笑啃桃酥。 信了才怪嘞。她都打听了,苏子娴是去南镇抚司见的卫忱,之后卫忱去了趟牟家、然后在回南镇抚司的路上遇险的,打斗的地方在离南镇抚司并不近、离阮家更远的城南。 ……哪有这种偶遇啊?子娴你是被卫忱气坏了于是一直在牟家和南镇抚司之间兜圈子来着吗? 明明是盯梢了! 紫宸殿,皇帝从扫清阻碍的心潮澎湃中冷静下来后,难免有些头疼。 御令卫已查了曲家很多日了,却是什么能放得上台面的证据都没拿到。尤其是关于曲家连年来刺杀御令卫的那件事,除却卫忱在南边的院外看到两个刺客神色有异,就没有任何线索了。 住在那方院子里的曲家长子也是咬定了说不知。一时连皇帝都生了些不确信,问卫忱会不会是他搞错了。 但卫忱摇头:「不会。近年来刺杀御令卫的人,无一例外都是伤完人立时便走,从不恋战,臣觉得这是怕被我们抓着,审出事情来。可那天那两个,在臣刺偏之后有足够的机会甩开臣逃跑,却硬是将臣挡离曲家院子、又掷了臣一镖之后才跑,决计是跟曲家有关。」 这话让皇帝只能相信卫忱、只能让他接着查,至于什么时候能查出足够实在的线索,他们谁也不知道。 殿外月朗星稀,皇帝暂且放下案头的烦乱,出去散心。 六格院里现下人很少,他进院后,白嬷嬷和杨明全过来见了礼,然后那个大鱼香扑过来——它站起来双爪都能按在他胸口了,而且沉得很。 「好了好了。」皇帝失笑,搂搂毛茸茸的鱼香,拍拍它的头把它抚慰乖了,想了想,带它出院子玩去了。 于是在紫宸殿前宽敞的广场上,鱼香撒了欢! 那一方小院本来就是困不住它的,在雪梨不知道的时候,它时不常地会来这片广场上打滚——谢昭就曾在深夜看到它懒洋洋地赖在广场中央,四脚朝天地躺着扯开大嘴打哈欠,倒是没听说它伤过人。 但有人陪它来这里玩还是第一次。谢昭让厨房送了半生半熟的肉来扔着逗它,它就在广场上跑得可欢实了! 足足一大桶肉喂完也不见它累,连呼吸不匀都没有。颠儿过来看看桶里没肉了,它倒也不折腾,把头钻到谢昭手底下蹭蹭,发出一声「呜……」。 谢昭配合地摸它,叹气说:「你想不想雪梨?」 鱼香的圆耳朵忽地动了动,乌溜溜的眼睛望着他。 ……真能听懂雪梨的名字啊? 谢昭有些好奇地试着:「雪梨?想雪梨吗?雪梨雪梨?」 「嗷呜!」鱼香有点小兴奋,蓦地站起身把他一推! 谢昭猝不及防地跌坐在长阶上,还没来得及扶一把,它的大爪子就搭在了他膝盖上,一张狮子脸凑得近近的:「呜?」雪梨呢? 谢昭衔着笑揉揉它的脸,俄而一拍它:「走!朕带你找雪梨去!」 正在长阶上望着难得散散心的陛下一脸欣慰地陈冀江「咣」地一头撞柱子上了。 于是,大晚上的,负责净街的御令卫一直从皇城内延伸到洛安城中。 虽然夜晚人少,但本朝没有宵禁,此时仍时不时还有三三两两的路人从夜市上回家,一听说自己撞上了净街都直呼不好,再细一问,足足净了相邻的五条街,就知道准是要紧的王公贵族路过,今晚这五条街上的人还没回家的八成是回不去了。 但好在,五条街的街口都有宦官把着,见了来人一打听:「哟,住这儿啊?哪个坊、哪户、叫什么名字,报一下。」 来者一报名,即刻有人到该坊跟武侯核实,查明无误后塞一两银子的银票:「今儿净街,去附近找个客栈住吧。余下的,给家里买肉吃。」 一两银子,普通人家过好几个月呢。这么一来愣是弄得原本埋怨回不了家的人都一脸喜色,个个作着揖离开,还有说「恭祝贵人万事皆好」这类吉祥话的。 阮家,雪梨正坐在廊下揽着阿杳看星星月亮呢,阿沅由乳母护着在院子里晃晃悠悠地走着,时不时回过头来找找,找到雪梨的位置后就冲着她大喊一声:「粮!」 阿杳就扬声纠正他:「是‘娘’!‘娘’!」 纠正得次数多了,阿沅就不高兴了。撅着小嘴一步步走过来,站在雪梨面前特别委屈:「说不好!」 意思是说不好这个字。他近来都是这样,会说的话越来越多,但偶尔会有那么一两个字死活说不好。回回都把他自己急得直跳,好几回都急哭了! 雪梨抱起他放在廊下长凳上,点点鼻子:「不着急,但你要慢慢学哦!姐姐教你你就跟着念,时间久了就会了,知道吗!」 阿沅哭丧着脸点点头,眨眨眼又看向姐姐。阿杳也耐心起来,蹲下身一遍遍教他,阿沅偶尔能念对那么一回,但每次都是阿杳还没来得及高兴呢,他就又念不对了。 雪梨在旁边笑着托腮看,由着阿杳锲而不舍地教了他几十遍,伸手拿起旁边小案上的壶,倒里面的冰镇西瓜汁出来给他们喝。 阿杳教得口干舌燥,拿起来就灌,雪梨赶紧拦她说:「慢慢喝,不然嗓子会痛。」 第十四章 「哦……」阿杳讷讷一应放缓了速度,喝完后刚放下杯子,眼睛一亮,「鱼香!」 雪梨微讶,顺着阿杳喊的方向看去,乍见鱼香已在身后了不禁吓了一跳,错愕不已地问它「你怎么来了」。鱼香才不管,狮子头往她腿上一搁就蹭上了,呼哧呼哧地表示自己很想她! 阿杳从廊凳上跳下来也来摸鱼香,阿沅还捧着西瓜汁,望着鱼香咯咯咯傻笑。 雪梨正惴惴不安地想它是不是自己从宫里溜出来的呢,院门倏然打开! 「父皇!!!」阿杳一声惊叫,扔下鱼香就跑过去了。皇帝一把抱她抱起来,大步走到廊下。 雪梨还在傻眼。 院子里顷刻间就热闹了,四人一起回了房去,谢昭哄完阿杳哄阿沅。他惊讶地发现月余没见,阿沅说话的水平已经有了显着的提高——离宫的时候还只会用四五个字表达自己的意思,现下一高兴已经能一口气说出八九个字的句子了呢! 阿沅被他哄得也很开心,屁颠屁颠地跑去桌边抓了块点心过来,颤颤巍巍地举给他:「父皇你吃!娘做的!」 他手上使劲太大,点心被他攥得直掉渣,但谢昭当然还是要给他这个面子,接过来就毫不犹豫地吃了,然后去拯救正被鱼香缠着的雪梨。 「鱼香你快走开!你走开!」雪梨被鱼香扑倒在地,怎么推都没用,鱼香就没脸没皮地趴她身上,糙了吧唧的大舌头直接往她脸上糊。 雪梨感觉脸都要被磨破了! 谢昭拖着鱼香的后腿把它拽走的时候,它还不乐意呢。「嗷呜嗷呜」地叫着,爪子挠着地挠出一声「呲啦——」。 然后谢昭直接把它扔了出去,掸掸手房门一关,甩了它一脸「人类才是大爷」的蔑视。 房里可算得以安静了些。雪梨洗了把脸,吩咐豆沙传膳。 她跟谢昭说:「今天子娴包的饺子,味道都挺不错。韭菜鸡蛋、猪肉香菇还有虾仁荸荠,你吃哪种?」 「晚上吃韭菜味太重了,其他都可以。」谢昭说着坐到案边,阿杳也跟过来往旁边一坐,阿沅瞧瞧,学着姐姐坐在了父皇另一边,雪梨阴着张脸把他放到阿杳旁边去,自己占了谢昭身边的这个位置。 她抱住他的胳膊往他肩头一靠,当着孩子的面不好问得太直,只说:「顺利吗?」 谢昭短喟:「还可以吧。」 看样子不太顺利。 雪梨就不再多提这个了,自觉换话题:「陛下给阿杳选的傅母我们都见过了,阿杳格外喜欢两个,一是殿阁大学士的夫人范氏,另一是翰林编修的夫人宋氏。我看着也都不错,陛下觉得哪个好?」 「是都不错,均是书香门第出来的。」谢昭抿了口茶,「就都召进来吧,有个轮替也好。等你们回宫我就下旨,还得给阿杳挑两个伴读。」 讲究好多! 雪梨都没想过还要选伴读的事,但想想倒是也好。自己读书多少有点枯燥,有伙伴陪着能有趣些。 片刻后饺子端上来,猪肉香菇和鲜虾荸荠的各一碟。因为皇帝来了,当然不会只上饺子,于是还搭了片得薄薄的酱肘子肉、酒香鲜美的醉虾,素的有一道素炒茭白和一道凉拌茄泥。 另还有个青菜豆腐汤。 他们安心各吃各的,阿沅也倔强地不要奶娘喂,自己拿勺舀饺子吃。但饺子滑溜溜的,在盘子里不好舀,他舀了三两下没舀住,一着急就直接上手! 谢昭冷不丁一扭头就看到儿子手里握着饺子,脸上沾得都是饺子馅——而且一眼就能看出他刚才吃的是个猪肉香菇的,香菇末还在鼻子上沾着呢。 一阵喷笑之后当父母的默契地不管他。小孩子嘛,都有个慢慢学的过程,阿杳也是这么过来的,现在还不是乖乖坐在那儿吃得文文静静。 两个孩子都偏爱猪肉香菇馅,但雪梨和谢昭都喜欢虾仁荸荠的。虾仁这么一煮特别鲜美,荸荠又本来就有股清香,蘸点醋味道特别美,又不腻口。 两个人聚精会神地把这一盘都吃掉,才发现几样配菜都没动。 谢昭盯了会儿空盘子蓦地一笑:「来人,再让厨房下一盘,给卫忱送过去。」 「……扑哧!」雪梨怔了一瞬后也笑,伸手拿了个醉虾在盘子里剥壳,嗔怪说,「忙成那样还有心调侃他们。」 「怎么是调侃?我这是好心当月老!」谢昭不服,盯着她的手,等她一剥完立刻就把虾仁抢走吃了。 他享受着酒香在嘴里绽开的美味,雪梨抬眸使劲瞪他。 阿沅还不太懂,阿杳可笑坏了,雪梨手上麻利地又剥了一个出来噎她的嘴。这个举动阿沅却看明白了,小眉头一皱:「我也要!」 「哎,这里面有酒,你不能吃……」雪梨一本正经地拒绝完,看看阿沅那个委屈的小模样,就觉得自己好像被谢昭欺负完就扭脸欺负他似的! 于是她赶紧夹了片酱肘子肉喂他:「吃这个!这个比那个虾好吃!」雪梨表情夸张地唬他,「那个虾是生的,可腥了!」 阿沅扁着嘴慢悠悠地咬肘子肉吃,吃到半片的时候就高兴了,再继续吃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变得很可爱。 谢昭在旁边无奈挑眉:真是一看就知道是雪梨教出来的孩子! 待得孩子们吃饱了、各自回房睡觉去了,二人也各自盥洗,然后放下幔帐体会「小别胜新婚」的感觉。 咳,雪梨心说还好有先见之明,没让孩子们紧挨着她住! 宫人端水进来服侍擦洗的时候她都不敢揭开幔帐看他们的反应了,趴在榻里听皇帝在屏风后叫她:「快来,一身汗怎么睡!」 「不去……」雪梨无力地拒绝,双腿踢踢,使不上劲。 谢昭自己收拾好后换了干净的中衣,挥手让宫人都退出去。将帕子浸了水又拧到半干,走过去一揭幔帐…… 雪梨猛抬头满脸惊悚,当即伸手:「我自己来!」 让他帮她擦,又要摸一遍,谁知道他会不会一会儿又来劲了! 谢昭就笑看着她把帕子扯过去之后整个人都缩到被子里去,被中动来动去折腾了半天,她手又把帕子举了出来:「好了!」 然后他又把中衣裙塞进她被子里,她继续在里面自己折腾着穿。这个难度有点大,她传了半天才刚把裙子系好,他把被子一掀:「我帮你。」 「……喂!!!」雪梨反应迅速地立刻翻成趴着,底下有裙子遮着,上面只能看见肩胛骨的两道漂亮而明晰的弧度。 谢昭一脸从容地拿过中衣就帮她穿,她死活不起来他也不逼她,就摸索着来。 雪梨感受着他的手在胸前动来动去,满脸通红地发觉这样好像更亏! 可算都躺安稳了之后,她自然而然地小报复了一下,手指往他中衣下一探,戳戳肌肉格子而后眼带讶异:「怎么感觉比之前软了?」 谢昭:「……」这不是最近太忙没空练武吗!为什么要说出来! 看来还是不能懈怠,不然她非嫌弃他不可。谢昭凄然想着,拨开她的手把她一拢:「睡觉,早上我还要赶回去上朝。」 「哦……」雪梨闷闷一应,这才意识到这种重逢好短暂。顿时有点话本里有情人被棒打鸳鸯的感觉,悲悲戚戚地往他怀里扎。 第十五章 大概是因为近来睡得都少,这一觉谢昭从亥时开始睡,醒时压音向外头问了句时间,才子时二刻。 ……太早了,他还可以躺着愣会儿神再回宫。 他一直搂着雪梨,清醒了点之后下意识地俯首吻她,定睛一看,她睡容上泪痕明晰。 睡着睡着还哭了? 谢昭轻叹,知道她近来玩得再开心也必然甩不开心头的压力。这呆梨子,他本拿定了主意要把她捧在手心里一辈子来着,结果这才两年不到,就让她提心吊胆的了。 他复又亲亲她,她皱皱眉头又睡沉了。他小心地松开她翻身下榻,走到门边将门开了道缝,轻问:「去厨房问问,有没有她做的东西。」 陈冀江应了声「诺」立刻就去了,不一刻端了盏肉糜豆腐蛋花羹回来,说是雪梨昨晚炖上的,一直在锅里温着:「厨房说皇长子有时晚上不好好吃饭,夜里会饿,阮娘子就总备点粥、羹之类的东西放着。」 昨晚阿沅吃了不少饺子,而且现在已经这个时辰了,看来他是不会吃了! 谢昭这么想着,心安理得地把备给儿子的东西端过来了。他把蛋花羹放在案上,坐下自己慢慢舀着吃,吃得身心都舒服了。 真是有点贪上她的手艺了。虽然她后来下厨也愈发少了,但他时不常地总还能吃上一口。如今隔了整一个月……他是真的馋她做的口味!觉得这一盏蛋花羹比什么都好吃。 猪肉糜鲜鲜嫩嫩的,咸味始终;豆腐也是嫩嫩的,被蛋汤镀了一层简单的味道,吃在口中豆香宜人。汤中有少少的一点胡椒,并不明显却能恰到好处的提味,吃起来的味道更丰富了。 他慢慢品着,还不敢出声,怕扰了雪梨清梦。吃完后瓷匙一放心满意足,刚踱回榻边要再躺上片刻,门猛被撞开。 「陛下!」跌跌撞撞扑进来的宦官一声喊。 「……」皇帝眼风凌然一划,心说我特意没吵醒她! 雪梨从榻上猛撑起身,揉揉眼睛望向他:「陛下要回宫了吗?」 皇帝坐下身搂住她,切齿看那宦官:「说!」 「陛、陛下恕罪……」那宦官也意识到自己太莽撞了,先叩首谢了罪才禀说,「昨晚皇太后吩咐说……说先去看看七殿下,一早就起驾回行宫去。戌时末刻的时候太后大驾到了七王府,但片刻前,卫大人突然带着御令卫去把七王府围了,把、把太后请走了……」 那宦官说着,神色都不自觉地别扭起来。长久以来御令卫夜闯府邸抓人的事不少,有了铁证后先斩后奏的先例也不是没有,但……但没听说过夜闯王府抓太后的啊! 皇帝和雪梨也惊住,雪梨愕了须臾之后拽他衣袖:「御令卫怎么能……」 谢昭缓缓慢慢地舒着气,掂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若论他们有没有本事做到,必是有本事的——他一和太后对上就把雪梨往外送也是因为这个。在宫里,太后的势力仍还有些,不少嫔妃也会依附她,她想找雪梨、找阿杳阿沅的麻烦都太容易。 但出了宫就是他的天下。世家就算依附着太后,想跟他明明白白差出来护她御令卫叫板也得掂量掂量——若主动来找麻烦,御令卫有护她周全的圣旨在前,失手把人打死了可也是没处说理去的! 所以…… 单说御令卫趁着太后出宫把太后抓了,于谢昭而言并不太值得惊讶,宫门以外御令卫比太后和贵戚们底气足就对了,这才是他一直以来想要的御令卫。 但原因是什么?卫忱到底想做什么…… 谢昭再怎么说服自己「把御令卫培养到这一步就对了」也还是难忍心惊。 这事的可怕之处在于……那毕竟是太后,御令卫再有铁证也该先来请旨询问他的意思。他们去抓人的时候,他需要有足够的理由说给朝臣、说给天下,去堵悠悠众口。 但他并不知情,卫忱一点都没有说。 这下麻烦大了。 当日面朝的旨意传到宣政殿时,刚到殿中的朝臣们略有些诧异,而后和传旨的宦官寒暄两句,又谁都没有贸然多问,思量着径自离去。 如无大事,皇帝是不会随意免朝的。上一次面朝是为平安帝姬的事,当日就车裂了石氏和一个奶娘。这回又是什么事…… 各人都猜不出个所以然。 紫宸殿。 卫忱入殿时,宫人们早已被屏退,只有皇帝在殿中,背对着他负手而立。 卫忱一揖:「陛下。」 「皇太后呢?」皇帝未回头,卫忱沉稳回说:「暂押在北镇抚司。」 「皇太后都敢擅动,你不要命了?」 卫忱稍一喟:「那陛下是直接要臣的命,还是先听听原因?」 皇帝强压着火气,静了片刻后转过身来:「说。」 卫忱颔首:「是七殿下差人来找臣的,说太后趁夜去见他,是想再问一问他的‘意思’。七殿下没有答应太后的那些话,但他担心太后赶回行宫后会自行做什么事,所以叫了臣去。」 皇帝颜色稍霁,一点头,卫忱又道:「另一原因,是臣觉得……此事不能按寻常的法子办了。曲家藏得太严,想先查出罪证再问罪,实在艰难;臣请陛下借此事先抄家再问罪详查!」 皇帝显然一震,蹙眉睇了他须臾:「朕不能这么做。」 如是别的世家可以,但是太后的娘家绝不行。天下人会拿一个「孝」字压死他,他太清楚其中的轻重。 然则卫忱神色未变:「那臣是不会放了太后的。」 皇帝惊住:「你……」他不可置信地睇着卫忱,俄而一舒气,「朕当你没说过这句话。」 不管是抗旨不尊还是威胁帝王,随便一条都够卫忱一死的。 但卫忱摇摇头:「陛下不办曲家,臣是不会放太后的。」 「你疯了吗!」皇帝终于一声怒吼,骤一攥卫忱的衣领,「放了太后!朕把这件事给你遮过去!你再多押一天宫中朝中便都会知道这件事,到时候谁也救不了你!」 「求陛下查办曲家!」卫忱的声音朗然压过皇帝,切齿静了一会儿,复又缓和下来,「臣不需要陛下搭救。办完了曲家,陛下让刑部办了臣就是!但此事不能、不能再拖了!陛下您昔年重振御令卫是为什么?是为社稷安稳!如今一群逆贼仗着有太后撑腰有恃无恐,再按常理办事天下都要易主了!御令卫的刀,此时不出何时出!」 皇帝气结。 恍惚间,被卫忱的质问激起了数年前的记忆。 那还是他做太子的时候,朝中被世家搅合得一团乱,但他做不了什么。做不了什么他就索性不吭声,背地里,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跟先帝要来了执掌已落败不堪的御令卫的权力。 那时候真是年少轻狂。他查了所有已世袭三代以上的御令卫,然后只要家中有刚刚十五六岁、有着一腔热忱等待承继父的年轻男子,都被他叫进了东宫。 那天他意气风发地问他们说:「御令卫败在了你们的父亲、和我的父亲手里,我若要还御令卫往日的潇洒,你们肯不肯为我卖命?」 第十六章 要激起少年的热血何其容易。那天卫忱在、陆勇在,比他们还年轻几岁的时湛也在,今日在御令卫做到百户以上的许多官员,当时都经历了那令人热血沸腾的一幕。 所以他们一直觉得,他们是为他卖命的,觉得为此而死正常得如同吃饭睡觉。 可是经年累月地共处下来,他却是变了。 彼时他是太子,他自以为是的觉得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收买了一众血气方刚的臣子,他自以为他会一直认为他们为他卖命很正常。 但日子久了并不是这样,在和他们一起习武拉弓之后,他愈发地没有办法看着他们弹指间就变成一句尸体。 然后…… 每一句尸体的样子他都记得,和他们曾经鲜活的样子交叠在一起,变成一场场梦魇。 这些梦魇让他在夜深人静时时常会觉得,当年的那句话就错了。他可以换一句话来说的,说是「并肩作战」之类,他不该让他们觉得为他送死是应该。 皇帝笑音发虚,良久,他无力地松开卫忱:「去,去抄了曲家、于家、吴家、卢家,还有南宫家。如有抵抗格杀勿论。」 卫忱颔首一应:「诺。」 「在这之前,去把雪梨给朕接回来,还有苏子娴。」皇帝长缓地一呼一吸,眼底添了坚毅,「朕会帮你护着苏氏,也不会让你因为这件事获罪。但是,不许再有其他擅做主张的事情。」 「诺,谢陛下。」卫忱的语气轻松了许多,甚至隐有了些许笑意。他一抱拳告退离开,踏出殿外时,正见一列宫女从长阶旁边行过,让他有那么一瞬,出神地觉得里面有苏子娴。 午后,被明媚阳光笼罩的洛安城,似在一瞬间变得鸡犬不宁。 原在各处查案的御令卫聚集到了几户世家贵戚府外,将各处都围个水泄不通。而后自有人上前叩门,门稍一开,不待看门的小厮多问,便直接闯进去拿人。 这时,雪梨才刚刚到六格院安顿下来。这一日的经历让她觉得太触目惊心了,从夜里听说卫忱带人抓了太后就一直心里不安,后来卫忱去接他们回来她才松了口气,刚一进宫,却又听说几个大家族都被抄家了。 雪梨就懵圏了。这么骇人听闻的朝堂斗争……没见过啊! 别人避了也就避了,她这会儿就显得身份非常尴尬——这事儿要说跟她有关系吧,其实没啥关系;可要说没关系,皇帝是她夫君啊! 雪梨不知所措到直揉鱼香的大脑袋,鱼香烦得「嗷呜」一声然后把她的胳膊衔住。 她战战兢兢地看向白嬷嬷,询问说:「嬷嬷,现下我怎么办好?」 刚回宫应该去紫宸殿见皇帝的,但是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还要不要去见? 她本来还想今晚要好好在紫宸殿里赖一会儿呢。分开了月余,她本来就攒了一肚子的话要说,昨晚他去家里找她的时候,根本就没那么多机会把话说完。 但现在这样她是不是不要去扰他比较好? 雪梨想得有点忧愁。让她憋着那些话不要紧,但她此时也很担心他嘛,她想去问问他怎么样,可是会不会越去越添乱? 白嬷嬷瞧着她的神情就知道她想去见皇帝,但眼下这事是大,她也不敢乱给雪梨拿主意。 仔细想了一想后,她说:「要不这样,娘子您晚膳时做点和陛下口味的,做好后差人去紫宸殿传个话。若陛下愿意,就过来用膳,若没过来,就说明他确实忙着。」 雪梨掂量之后,觉得这主意好。 在各种美食间踌躇一番之后,她决定备烧烤。 再过些日子吃烧烤就要觉得热啦。但现在是春夏交替的时候,夜晚还算清凉,吃这个算是刚好。 雪梨觉得小炉烤着没劲,就让福贵寻个大炉子来直接架在院子里烤。这还真有点不好找,福贵去御膳房找了一圈没找着,后来去尚食局问了邹尚食,邹尚食刚开始也说没有,后来猛想起来:「不对!有!」 尚食局里还真备过两只这种炉子。长四尺宽两尺,里面搁木炭,下面还有个两头空着的隔层,隔层与木炭间的那层铜板是有小孔的,方便通风生火。这还是先帝在时备下的,那会儿罗乌使节比现在横多了,来了就嚷嚷着要吃烤肉,炉子不好还找茬,于是就专门备了这么两只大炉。 搁现在?做梦去吧!还敢叫嚣着来劲?弹丸小国跪下说话! 邹尚食一边带福贵去找炉子一边就乐,福贵看着好奇,就笑问她:「女官,您笑什么呐?」 邹尚食又笑两声,把这炉子的来历跟他说了个大概,进了库房的门接着笑:「那会儿我也还是个小宫女呢,这都多少年了?都没想到这东西还能再拿出来用——不过给陛下用好,看着高兴!」 福贵心里添了个心眼,认真地把这里头的故事记下了,等回了六格院立刻告诉了雪梨。雪梨边剁牛肉边听他说,等到把牛肉一块块放进调料钵里腌的时候,她也琢磨起这陈年旧事来。 从她认识他、还不知道他是皇帝开始,他的烦心事就特别多,还时不时有朝臣给他挑挑错、太后更是隔三差五找他的不是。 但拿这种事一比……其实他真的做得很不错啊!上回罗乌人来的时候也横来着,最后还是行完大礼回去的,他是很有治国的本事的。 很多时候她都在想,有些事他如果不看得那么重、不把自己逼得那么紧,可能就轻松多了。人嘛,还是得对自己好一点,看看他近来对自己刻薄的…… 她昨天一眼就看出他累得不轻了! 今晚他最好能过来、然后她能开解开解他! 雪梨边东一道西一道地想,边扭头把切好的馒头片穿在竹签上,然后又着手去准备鱼片。 紫宸殿中,谢昭觉得这似乎是登基以来最惊心动魄的一天了。御令卫不停地禀事进来,将外面的进展逐一报给他,片刻前说各家要紧的人都已入了御令卫的大狱了、下人也都各找地先囚着,他才终于得以松了口气。 卫忱逼他用的这法子,险是险了点,但还真是个办法。诚然,他会答应,也是因为心里有底。 一是因七弟心里明白,二是因兵权在他手里握着。 所以朝臣要骂就骂去好了,反正那五姓的家他都抄了,不可能再把抄出来的东西给他们还回去。再说,严审之后总能把嘴撬开,罪名一出,朝臣的嘴就能堵住大半了。 更大的麻烦反是会压在御令卫身上。卫忱这回「滥用职权」得有点嚣张,怎么把他从其中救出来,他还没想好,实在不行到时候就硬扛吧。 谢昭思忖着,轻轻舒气,看了看天色,吩咐陈冀江传膳。 陈冀江低着头上前,一揖:「陛下,刚才……刚才六格院那边来禀话,说阮娘子备了烧烤,想请陛下过去用膳;然后……」 陈冀江偷眼瞧瞧,转而将头低得更低,「惠妃夫人也来禀话了,说有些事想跟陛下说,请陛下去柔嘉宫用膳。」 这让皇帝短短一怔。 略一忖度,决定倒是不难做。并不存在什么「二选一」的事,惠妃请他去柔嘉宫用膳的次数也不少,其实都是禀事为主、用膳就是个说辞。 第十七章 去听听惠妃有什么事,然后他再去找雪梨就行了。惠妃打理着后宫,不是自己拿不了主意的事不会找他,他自不能不管。 于是皇帝起身便说:「去柔嘉宫。」 灯火通明的柔嘉宫中,上上下下都紧紧提着一口气,直至那声「陛下驾到」传来,这口气才终于松下来。 皇帝进了清馨殿,晚膳已备好了。在灯火明亮的殿中,道道佳肴精致漂亮,惠妃在案边向他一福:「陛下圣安。」 「坐吧。」谢昭口吻随意,有意不把前头的烦心事带到后宫来。 二人一同坐下,惠妃默了一会儿,微笑着给他夹了一只蒜蓉粉丝开边虾。 剥净了的虾是蒸熟的,味道清鲜。上面放着蒜蓉、粉丝,还淋了一点蚝油。 谢昭见惠妃亲手夹来,未作多问便夹起来咬了一口。惠妃双手在桌下不自觉地揪着帕子,有些紧张:「这是臣妾刚学着做的……」 皇帝微愣。 惠妃眼眸轻抬,又问:「好吃么?」 他从来没见过惠妃下厨。讶异之后,答了一声「不错」,而后放下筷子:「找朕来有什么事?你说。」 惠妃有些心虚,忐忑中不由自主地扫了一眼陈冀江。陈冀江却只能低着头装没看见,一声都不敢出。 她无声地清了清嗓子:「臣妾听说,陛下让御令卫囚禁了太后,还抄了几位贵戚的家……」 皇帝目光一凛:「这是朝中的事。」 「是……」惠妃噤了声,低着头想了想,复又有了笑容,「陛下先用膳吧,别的事……别的事一会儿再说!」 皇帝觉出有些怪,蹙着眉睇了她一会儿。她却只是看不见他的狐疑似的,兀自夹菜用膳,自己尝了一口眼前的双椒煎排骨,又夹了一块给他。 她说:「这排骨味道不错,陛下尝尝。」 怎么回事? 皇帝姑且忍下心底的疑惑,执箸用膳。桌上的气氛反常极了,从前他若来她这里,都是他没话找话的时候多,她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但今天她却一直在主动说,这个菜好吃、那个菜有点淡了,竟让他有些不知怎么应付。 惠妃还一直夹菜给他。他心里始终记着她是惠妃,在这种小事上一贯会给足她面子,于是她夹什么来他就吃什么,末了,这顿饭居然吃得有点撑。 他放下筷子示意吃饱了的时候,惠妃便也把筷子搁下了。宫女奉了清茶和铜盆来服侍漱口,擦过嘴后,他再次问:「有什么事?」 惠妃的笑微有点僵,看看眼前的残羹剩菜,说:「这里让他们先收拾,陛下请……借一步说话?」 他点头,随着她进了寝殿,而后惠妃随意地在榻边落座了,谢昭便坐在了案边。 惠妃眼底稍稍一颤,静了静,也走去案边,在离他不远的圆凳上坐下,微微笑道:「臣妾是想问问……今年采选的事,陛下打算怎么办?家人子的名册尚仪局已呈到臣妾这儿了,陛下上回就没留人,这回……」 「你拿主意吧。」皇帝吁了口气,「嫔妃就不用了,你若觉得嫔妃和太妃身边要添女官,就做主留几个,拟好位份给朕看一眼就是了。各王府若要添人,直接交给太妃们挑就是,位份也让她们定就好。」 「诺。」惠妃点头应下。 皇帝稍一笑:「还有别的事?」 「没有了。」惠妃摇摇头。 「那朕先走了,你有事再来回话。」谢昭轻松地起了身,想了想,又赞了她一句「那道虾做得不错」,而后举步往外走。 刚走了三五步,谢昭陡觉身上一沉:「陛下……」 他猛定住脚愕然低头,惠妃的双臂死死将他环住,两手不住地颤着,却又相互扣得紧紧的。 谢昭觉得诧异极了:「惠妃你……」 「陛下、陛下您能不能……」惠妃的侧脸贴着他的后背,眼泪都快要挣出来了,才终于迫着自己把那句话说出来,「您今晚能不能留在柔嘉宫!」 皇帝讶住,懵了一瞬之后当即有些心惊地去掰开她的手。 「……陛下、陛下!」惠妃竭力地不肯松,却到底拗不过他的力气。他强脱开她的手后她还想去抓他的衣袖,刚一拽住,脚下却一个趔趄跌跪下去。 谢昭下意识地又一挣,蓦地扫见她摔倒在那里满脸是泪,一时竟没有勇气去扶。 他逃也似的夺出了门,强缓了几口气后,抬眸看向眼前一脸惊慌的宫人们。 他狠命静了静神:「惠妃身体不适,早点服侍她休息。」 皇帝铁青着脸一从柔嘉宫离开,宫人们就都安静了。不论是御前的还是柔嘉宫的都一样,半点声响也不敢有,只能各自照旧做事。 柔嘉宫外,皇帝上了御辇,道了句「去六格院」,陈冀江立即气沉丹田悠长地喊了声「起驾」,柔嘉宫前的宫道上很快就安静了。 清馨殿中,惠妃跌跪在地上,半天没能回过神来。兰心悦心一并上前扶她,她却有些使不上力气,勉强起了身,额上豆大的汗珠便滚落下来。 兰心见状一惊:「夫人您的腿……」 惠妃皱眉摆手:「没事。」是那次被太后罚后留的病根,平常没事,但到了阴雨天或者不小心再受了外力的时候就会痛。 惠妃觉得习惯就好。 「奴婢去请太医!」悦心说着就要往外走,惠妃一抓她的手:「别去。」 悦心怔住:「夫人?」 惠妃缓了缓神,借着二人的力气一瘸一拐地挪到榻边坐下,稍静了一会儿,面上的血色恢复了些:「先等等吧。晚些时候……晚些时候去禀陛下一声,便说我身体不适得厉害,若他得空,求他过来看看。」 「夫人……」兰心听得眼眶一红,哽咽着应下。惠妃便挥挥手让她们都退下,疲惫又厌烦的样子让旁人劝都不敢劝。 惠妃无助地倚在榻上,望着幔帐上的绣纹,第一次觉得后悔了。 她从前也许不该总那么规矩、又或许不该一直在他面前拉不下脸的。现在看来那多傻啊,她觉得她可以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守着柔嘉宫、守着惠妃夫人的位子,没有什么人敢欺负她,她这辈子就算过得都不开心,也至少什么都不用愁。 但她怎么就忘了呢,他是皇帝,他手握着天下人的生死,她要守着的也并不该只是自己的富贵日子,还有全家的安危。 她忽略了这件事情那么久,现在劫数摆在眼前了,她没有办法了。 惠妃想着想着便哭了,却又不想让守在外面的宫人知道,紧咬着被角哭得一点声响也没有。这是蚀骨的无助感,她除却懊恼自己从前的做法之外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如果、如果她早一些意识到这一点,现下该是有机会的。但现在太晚了,她和他已经那么远了,客套得好像只有君臣关系,他又有了阮氏,她想留一留他的心就更难了。 所以她那么艰难地放下心底一直存着的清高,问了陈冀江许多关于阮氏的事宜,然后紧咬着牙关想学阮氏。 阮氏手艺好,她便也去学做菜。这道说起来并不难的开边虾,她从早上练到下午,终于有了可以端上桌的水平。 第十八章 陈冀江说阮氏是会主动开口留皇帝的,她便也试着来……那是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亲口说出的话啊!鼓足了满心的勇气才逼着自己说出来…… 但即便是这样,也还是无济于事。他甩开她就走了,惠妃猜他还是要去阮氏那里,那才是他真正喜欢的人,他看阮氏什么都好,就像是书里写的一样。 可是她怎么办…… 惠妃的眼泪越涌越凶,几个首屈一指的大贵戚都说倒就倒了、连太后都被御令卫押着,他行事那么狠、又那么恨太后,她家里逃不过去的。 惠妃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甚至想先一步了断了自己的命,好歹可以逃避一番,不去看家里来日的惨状。 但是并不能,她自戕了,家里的罪过就更大了。这条路对她来说只有一边能走,她得缓缓和皇帝的关系,然后试着为家里说一点情,能说一点是一点。 六格院。 烤炉的炭火还烧着,雪梨把帮忙的福贵和张随才都支开了,自己慢慢地烤着。 现下炉子上烤的是切成小方块的牛肉,简单的腌制过,烤好后再洒一点盐粒和孜然粉。这么烤起来很好玩,四四方方的牛肉码在炉子上,过一会儿一翻面,方才朝下的那一面的质感和颜色就都变了,由生肉的红色变成熟肉的焦黄,慢慢地散出香气来。待得六面都烤成焦黄后,里面就刚好是细嫩的熟肉。 阿杳和阿沅在她身边一左一右地坐着,鱼香则坐在烤炉正面,端然不怕烟熏,专注等肉。 于是雪梨烤好一块后喂给阿杳、再烤好一块喂给阿沅,第三块则丢给鱼香。如此循环往复,自己想起来了也吃一块,然后继续体会烤制的乐趣。 皇帝来的时候炉上的牛肉还剩四五块,阿杳立刻叫了一声「父皇来吃」,雪梨则一眼看出他心情阴郁,见他脚下停也不停地就朝屋里去,忙扬音叫豆沙去厨房叫个人来。 豆沙喊来了魏兮,她是和雪梨子娴同年进尚食局的宫女,如今在她的厨房里当典记女官,记录日常食材出入和膳单。 二人还算相熟,雪梨就叮嘱她:「帮我烤一会儿,小心别烫着他们。你要是饿了就一起吃吧,我进去看看。」 「好。」魏兮点头接过她手里的筷子和铁夹。雪梨理了理坐得有些乱的裙子便进了屋,房中,皇帝正在宫人捧来的铜盆中净手。 雪梨从徐世水手里接了帕子,他转身刚要拿,抬眼见是她,便会意地将湿着的手伸过来让她擦,一笑:「吃饱了?」 「叫人帮我烤着呢。」雪梨微微笑着,心里一边别扭一边觉得自己不该别扭。 按理来说,不管他是去柔嘉宫用膳还是召幸惠妃都太正常了。但也许是她随时想见他就能见得到的日子太久了,这种着意让人去请他来用膳之后却听说他去了别处的情况从来没有过——先前类似的事,顶多是他在紫宸殿的政务没料理完,才会叫人来回一句说实在抽不开身,让她自己吃。 那样她觉得没什么,他忙嘛,但今天这事真的让她顿时就觉得心里噎住了。她一边烤肉一边心里都在想,她特意请了他,但他还是跟惠妃用膳去了,还是跟惠妃用膳去了! 想到后来她自己都生自己的气,就不许自己再想这个了,转而改成骂自己恃宠而骄、被他给宠坏了,居然连惠妃的醋都吃!他待惠妃好是应该的! 可是心里就是觉得小失落嘛…… 她还想着他近来那么累不容易,她要好好地开解他一下!结果他扭脸就找别人去了,她觉得自己特别自作多情。 谢昭原想着惠妃的事,再一回神发现手早就擦干了,但她还隔着一层帕子用两手夹着他的双手不松,就知道她心里又有心事,搅得她心不在焉了。 他反手把她一握,一边示意宫人退出去,一边箍住了她往屋里挪。雪梨头顶被他下颌抵着,身上完全被他框住,立时感觉到一股压迫感,她努力地抬起眼睛想看他的神色:「陛下?」 「听说我去柔嘉宫了所以不自在了,是不是?」他把她往榻上一推。雪梨反应很快地迅速转了身坐稳,心虚地抬头瞅一瞅他,又站起来抱他的胳膊:「没有,我在等你来用膳嘛……各种菜肉备了好多,然后听说你去柔嘉宫吃了……」 还「没有」?这因果递进一转,怎么想都是「真的不自在了」! 谢昭抬手弹她的额头:「我是因为惠妃说有事才会去,用完膳立刻就回来了,你还不高兴。」 我知道我小心眼嘛!雪梨揉着额头没底气狡辩,咬咬嘴唇呢喃说:「我错了。」 说完之后她把帕子放下,问他还要不要再吃点东西,他说可以再陪着孩子们吃两口,她想想,就去自己前院的小厨房给他弄开胃也解热的酸梅汤。 进了厨房一安静下来,她就有点心虚。每回偷偷吃醋被他发现,她都会有点这种情绪,总觉得自己吃醋吃多了他肯定是要烦的,但下一回再有这种事又还是忍不住…… 她就是不愿意看到他还有别人嘛! 这回好像让她格外慌一点,因为这次是惠妃夫人。她从前因为安锦的事,和惠妃夫人是有点不愉快的,但即便是这样她也并不觉得她有资格吃惠妃夫人的醋……大概是因为昔年看到过惠妃夫人和他并肩而立的样子,让她始终都觉得他们其实很般配吧! 总之这种慌神的感觉就在她心底绽开了,她心中惴惴地掂量是不是应该补救一下,悄悄往窗外瞧瞧,见他正衔着笑喂阿沅吃烤鸡腿肉,一脸慈父的样子更让她觉得如果有朝一日见不到他了,那就太可怕了。 于是雪梨开始了一段大献殷勤的过程! 端出来的不只有酸梅汤,还有绿豆酥,另还弄了两碗裹好鸡蛋的馒头片。馒头是加了牛乳和糖的,蛋液里则有有少许盐和葱花,上火烤过之后外层金黄内层软白,吃起来甜咸交加又有葱花和鸡蛋的浓郁鲜美。这原是苏子娴吃烧烤时最爱吃的,雪梨也觉得味道不错,后来阿杳爱上了这法子,她就偶尔会做一做。不用烤炉时拿锅煎也是一样的,雪梨把它戏称为「苏氏煎馒头」! 本着要补救一下刚才「吃醋被发现」的想法,她当然要上手自己烤,直接从魏兮手里接了筷子让她去歇着。 皇帝和阿杳阿沅坐得散了些,炉子的三面都被围着了,雪梨也没顾上这一边是迎风的位置,放了两片馒头之后,倒是谢昭一拽她:「来这边烤。」 「哦……」雪梨轻轻一应,向侧旁挪了两步避开烟气,谢昭就势在她腰上一挡,她猝不及防地侧坐到了他腿上。 「孩子都在呢!」雪梨低声一喊就要起来,他将她搂得更紧,声音也低低的:「让孩子们看见他们的父母和睦融洽,不是很好?」 雪梨:「……」 她脸上红扑扑的,强作镇静地继续烤手里的馒头片。翻过来、翻过去,外层的鸡蛋很快就熟透了,先是和油一起滋滋地冒小泡,接着又从淡黄转成金黄。 「阿杳来。」她夹了一片放到阿杳眼前的碟子里,阿杳喊了一声「谢谢娘」,她又夹了一片给阿沅,阿沅学着姐姐也说「谢谢娘」。 第十九章 然后她又放了一片在皇帝的碟子里,将碟筷一起端过来拿给他,他把馒头片夹起来喂到她嘴边:「自己吃。」 雪梨心里还正不安生呢,小小地咬了一口,低眼一瞧咬出的豁口上沾了殷红的唇脂,立即要给他换一片。 但他快了一步先咬了下去,她就不好再说什么了,转身又要接着烤。 这呆梨子。 谢昭挑着眉头一搂她把她揽低了,雪梨好险没直接把手里的筷子扔出去! 他把她打横拢住,一字字说得颇是不满:「自己要吃醋又弄得自己不安?你让我怎么办好?」 雪梨惊恐不定地看着他,他则抬眸看看阿杳阿沅,很正经地微笑:「你们慢慢吃,父皇和娘去说几句话。」 阿杳那么乖,阿沅现在又什么都跟姐姐学,一前一后地立刻都爽快应了! 雪梨就这么被他抱着往屋里去,心中慌死了,手紧搂着他的胳膊,谢昭到了榻边瞪她:「松手。」 雪梨躲躲:「我错了。」 「快松手。」谢昭又说。 雪梨哽咽望他:「我都认错了!」 来劲?可又不是她不松他就没办法! 谢昭便不再多话了,直接一探身将她放到榻里去,不理她还环在他脖子上的双手,直接倾身过去就往腋下挠。 雪梨当场就松手了!双臂紧紧夹着躲到紧里贴着墙告饶,心里的委屈又还没散尽,弄得自己泪盈于睫的,自己都觉得自己这样不好。 「唉。」谢昭叹口气蹬了鞋子,复向前一翻将她揽住了,「以后不用这样,心里不痛快不是你的错。」 刚才她在厨房准备东西的时候,他几次抬眼都看到她神色不安,一想就知道八成是吃醋又被他抓现行让她心虚了。想想也是,他随口的一句「我用完膳就回来了,你还不高兴」,与他而言就是随口调侃一句她小心眼,但落到她耳朵里免不了要以为这里头真有责怪的意思。 他拢住她说:「你要吃醋就吃,我心里知道你不是不讲理的人,不会怪你这个的。本来心里就难受还弄出一派强颜欢笑的样子,你难不难受?」 难受啊!可难受了!她心里委屈的时候就想扎进他怀里说「呜呜呜呜你哄我」,但是她怕他嫌弃啊! 她食指在他衣领的纹路上划拉,划拉了会儿之后,犹犹豫豫地把这些说了出来:「我听说了后宫好多事情,好多人都好贤惠……我做不到那些,挺不好的是不是?你也难免会觉得烦吧,尤其是在你政务比较繁忙的时候……」 他大概只是肯忍她多些而已。雪梨自己心里比过,自己比惠妃差远啦,惠妃当年怎么说也是万里挑一送到太子殿下身边的,自己就是运气好傻乎乎地遇上了他……这不能比! 谢昭蹙蹙眉头:「你做得一手好菜、把孩子都教得不错,从前还能大大方方地应付使节,这还不是‘贤惠’?你觉得什么是贤惠?」 她就说自己知道自己很小心眼啊、做不到像别的嫔妃那样「懂得谦让」啊——这个她听芝麻说了好多细节来着!芝麻说,在有她之前,后宫里虽然没个宠妃,但嫔妃们还都十分懂得谦让!就算是两个月都不一定能见到皇帝一次,偶尔见到了还会夸夸别人的好,说白了那个意思就是「陛下您别光记得我忘了她哦!」 这个事雪梨头回听觉得是个奇闻,但类似的事听多了就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不对了——她们不止嘴上会说啊!还会用各种方法九曲十八弯诚心诚意向他推荐别人的! 比如服侍更衣的时候借机说「这是谁谁谁给陛下做的」,或者吃点心的时候说「谁谁谁做的这个特别好」。 ——一切看起来理所当然。雪梨细思之后吓坏了,目瞪口呆地发现好像整个后宫都把一个「贤」字贴在脑门上,至少在他眼前时她们是贴着这个字的! 但她傻啊!相比之下,她这两年多里,脑门上简直是贴了一个拿最粗的狼毫写就的「醋」——惠妃给他安锦,她气哭了;地方乡绅给他献美人儿,她又哭了! 从前她只是隐隐担心这样子不太好,有他哄着也就过去了。现在冷不丁地有别的嫔妃跟她形成对比,一下就让她患得患失了。 于是,她说完从后宫听来的各种事后,也没底气看他的神色,闷了会儿逼出一句:「其实惠妃夫人也挺好的……」 谢昭半天没说话。 雪梨被这安静惹得心慌愈甚,悄悄抬眸,见他神色十分复杂。 「……」她有些茫然地左右一划眼睛,「我……我又想错了?」 谢昭神色紧绷地切齿:「从相识以来最错的一次!」 雪梨:「……?!」 他狠瞪她一眼,手上狠一拽幔帐的系绳就把帐子放下了一半,至于另一半——外面的御前宫人太机灵了!立刻进来给解开、放下,然后瞬间闪得无影无踪! 雪梨泪眼迷蒙地看着他额上青筋暴起,赶紧一伸手先挡住他:「你你你……你先说清楚!」 谢昭面色沉肃得简直不像要……那什么,手上一抽已抽开了她齐胸裙上的蝴蝶结:「她们那算哪门子贤惠?那是想互相帮衬着,你瞎学什么!」 雪梨心里好像有点顿悟之感,又莫名觉得有点不服,伸手也扯他腰带,嘴上辩说:「那如果不是呢!」 ……她还敢指摘他对后宫有偏见?! 谢昭都气笑了,手兜住她的腰把她一翻变成趴着,再在她背上一扯带子就顺利把裙子扔到了一旁。 雪梨透过幔帐看到外面的影子,疾呼:「鱼香!」 「鱼香什么鱼香!」谢昭冷着脸继续摸她中裤的带子,话语温和,「就算她们是真贤惠也不要你学,没有哪种贤惠值得你放下自己的喜怒去学。」 他想说那都是腐儒写出来欺负人的!他儿时读完《论语》听说还有个《女论语》,好奇区别何在就让人给他寻来读过,信手翻了几页都惊呆了! 那都什么玩意!也配蹭个《论语》的名字!《论语》中充其量只是有些观点他不赞同,《女论语》在他看来就是彻头彻尾的把世间女子全不当人看。 所以他最烦后宫里都是那副「贤惠」的样子,每每多看一眼都觉得可悲可怜又可怕。可他又改变不了她们,现下一看她居然也琢磨着学这个……生气! 咬咬牙,他索性先放缓了动作,面色铁青地先跟她说明白:「我不用我妻子委曲求全地讨好我,听见没有?」 「我我我……我知道了!」雪梨感受着颈间的皮肤在他的亲吻下变得燥热,再一扫帐外,还是道,「鱼香!」 「鱼香才不救你呢!」谢昭一声邪笑索性用唇把她的嘴堵了。 雪梨悲从中来呜呜地没法说话,她想说:不是啊!鱼香刚才蹲在外面!被你扔出去的裙子糊住脸了啊! 现在它还蹲在那里被裙子糊着听动静啊! 二人折腾完之后窝在榻上说了会儿话,雪梨就困困的要睡了。谢昭静了会儿后反倒更加清醒,定神开始思量惠妃的事。 从惠妃入东宫算起,都有八九年了,他从来没见过惠妃这样。 是以今天惠妃的举动确实让他慌了——说不上害怕,但着实是「措手不及」。 第二十章 静下来之后也还是有些慌乱的感觉。主要是他不知道惠妃为什么突然这样,他问了她有什么事她也没说实话,这让他对一切都无从下手不说,他还真怕她是想为太后或者哪个世家求情。 ——惠妃太贤惠了,若她此时守着一个「孝」字来为太后开口,就会让他进退两难。真闹开了他就只能连惠妃一起治了,可惠妃是他想保的人。她帮了他太久了,不论他喜不喜欢,都狠不下心把她和太后一起治罪。 她毕竟是没犯过什么错的。就算是安锦那事,也只是做得不合他的心而已。许多时候他都在想,如果惠妃压根没进过宫就好了,他们谁都轻松。 皇帝愈是斟酌愈是眉头深锁,忽有两声「笃、笃」地叩门声,他稍侧首:「说。」 「陛下。」外面是小诚的声音,「柔嘉宫的大宫女兰心到紫宸殿禀话说,惠妃夫人身体不适,想请陛下去看看。」 皇帝轻吸了口气,话语平稳:「身体不适找太医。太医若看不了,你去传御医去,就说朕睡了。」 雪梨原就半梦半醒的,在对答里变得神思清明,她抬了抬眸,搂搂他的胳膊:「陛下也许还是去看看为好?」 谢昭甫一蹙眉,侧首看她,却见她神色很诚恳,不是在充大度的样子。 雪梨打着哈欠说:「惠妃夫人无事从来不找陛下啊……也许真是病得太不舒服了?」 病得厉害的时候就会变得脆弱、会想见见亲近的人,这个她能做到感同身受。如果惠妃现在是这样,那她除了来请皇帝之外,也找不到别人了嘛…… 雪梨又缓过来些神,多少看出他眼里是不想去的意思,又提议说:「不然陛下好歹给夫人回个话,改日抽空去看看?」 谢昭轻喟,无法将片刻前惠妃的举动告诉她,只照旧向外面道:「照朕刚才说的回话,去吧。」 「诺。」房门外,小诚应了一声,人影就从黄光中消失不见了。 雪梨也不敢再多劝,心下一虚怪自己方才话太多,便往被子里缩缩,闭眼静心接着睡。 谢昭侧躺过去一拢她,琢磨着她是不是觉得自己这样挺狠的,思量一番也确是只好这样——若惠妃真要给太后求情,他不见她为好,免得事到临头拦不住;若她不是为给太后求情,而是真想争宠…… 那他现下再扔下雪梨过去就简直是混蛋了。 雪梨这一觉睡得特别安稳。在宫外待了一个多月,其实她感觉睡得也不错,尤其是白日里带着孩子们玩累了的时候,但还是和这一觉不一样。 这觉睡得太舒服了!醒来时没记住夜里做了什么梦,但又万分确信是一夜的好梦,因为心里那种柔软的感觉在她睁眼后还萦绕了好久。 此时他自是已离开去上朝了,她恣意地往他那边一滚,低头瞧见榻下露出一条黄色的毛茸茸的尾巴,揪一揪,鱼香就从塔底下爬出来跳上榻了。 「你个坏狮子。」雪梨慵懒地一揽它,鱼香就势侧卧,背对她的大脑袋扭过来在她脸上蹭。 她板着脸说:「昨天谁让你进来的!什么时候进来的!还学会听床脚了!」 鱼香挣一挣转过身,把大爪子捂在她脸上,肉垫在她脸上蹭蹭,雪梨也摸摸它的毛脸:「乖哦,阿杳的傅母今天要来,都是洛安城里正经的外命妇,你别去吓唬人家,听见没有?」 鱼香呼哧呼哧地给她呈现了一脸乖。 然而其实并不乖。 两位傅母来得都早,到时阿杳还在和阿沅一起用早膳,手里抓这个胡萝卜肉的包子吃得正香,雪梨拍拍她:「来阿杳,向傅母见礼。」 阿杳侧头看看,马上乖乖地起了身,就着听菡端过来的水漱了口,行过去向宋氏和范氏一福:「傅母万福!」 「帝姬。」二人微笑着回了浅浅一福,君臣上的礼数没差,师生间的威仪也还有。 然后小阿杳有点惴惴的,娘早跟她说要敬重傅母,可是她早膳还没吃饱呢…… 于是她犹豫着扭头问雪梨:「娘,我还能继续吃早膳吗?」 还是要马上去读书? 两位傅母一听就都笑,年轻些的宋氏蹲下身说:「帝姬慢慢吃。今日我们来得早,会先把要教帝姬的东西给阮娘子看一看,帝姬不着急。」 阿杳就开心啦!又一福身道了句「谢谢傅母」,而后才跑回去和弟弟一起接着吃早膳。 雪梨便把两位傅母带出去了。正院里原本空着、让当值的宫人们小歇的那间房前些日子已收拾了出来,变成了个小小的书房,宫人小歇的房间便按白嬷嬷的建议不再另置了。 反正六格院就这么大,当晚值直接回去歇着也没什么——那间房本就有些浪费了,鲜有人真过去歇,再在离正院更远的地方设一间,更浪费。 雪梨带两位傅母进了这间新置的书房,书房里家具都是新的,书是谢昭亲自挑完后差人送来的。范氏和宋氏一并翻了翻,有《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这种适合小孩子读的,也有诗词歌赋之类多读些增加才情横竖无错的。字帖更有好厚一沓,多是单页的红色大字,方便小孩子拿来描写。 范氏正一边翻看着字帖一边笑赞雪梨把阿杳教得懂事守礼,鱼香踱着慵懒的步子溜达进来了。 范氏和宋氏:「……」 进宫之前倒是听说她这儿养了只狮子了,可再怎么有心理准备,这么一见还是心理发怵。范氏便客气地问雪梨能不能把它带出去,雪梨努力了一番把它哄走了。 但等到阿杳上课的时候,它以一副理所当然的神色又跟进来了,而且这回谁哄都没用,它气定神闲地往阿杳桌边两尺远的地方一坐,一脸同样在听课般的认真。 范氏和宋氏:「……」 阿杳学得挺认真,因为她年纪小,目下学的内容还很简单,一半是背简单的东西、另一半是练字。练字对小孩子来说多少有些枯燥,但因为她半年多前就已经开始慢慢练着写了,现下就觉得不那么难熬。 大半日学下来,到了歇下来的时候,两个傅母私底下又跟雪梨夸她,说阿杳真是太懂事了,字写得也比许多这个年纪的孩子的字要漂亮得多。雪梨高兴地把阿杳写的那几张大字接过来看看,然后仔细地收了,打算晚些给皇帝看看! 午膳当然要让阿杳吃好一点啦。因为范氏和宋氏也直接在这里用膳,雪梨便索性让豆沙把午膳送到书房去,让她们一起用,顺便熟悉熟悉。 后头的厨房做了八道菜,四荤四素,荤的是木须肉、酸菜白肉、蜜汁鸡翅和牛肉丝炒茶树菇;素的有菌菇蛋鲜、炝炒小油菜、糖醋青椒和鱼香茄子。 雪梨又亲手做了个丝瓜鸭汤送进去。这个汤炖够了火候之后丝瓜和鸭肉都足够鲜美,阿杳一直很喜欢。 用膳时鱼香在旁边绕来绕去。阿杳身边没了弟弟又添了傅母,难免有点拘谨,平日里多会弄点肉什么的喂鱼香玩,今天她没这心思了。 但鱼香不懂啊!捞不着吃的就在旁边转悠来转悠去,转了半天之后看小主人还不理它就不乐意了,站起来前爪往阿杳腿上一搭:「嗷呜!」 第二十一章 宋氏哭笑不得地夹了片肉出来放在手心里:「鱼香来。」 鱼香眼中顿时透出光彩,自此之后认定这个陌生的人类是自己人! 当晚,皇帝听福贵禀完帝姬第一天上课的情况挺高兴。又问傅母给留了什么功课,福贵回说是今天学过的几小节《三字经》背熟,然后再写三十张字。 谢昭想想,每张应是十二个字,三十张就是三百六十个。他觉得有点多,但又没直接挡回去,以免第一天就折损了傅母们在阿杳心里的权威。 他便跟福贵说:「你回去盯着,若帝姬写得完就不用说什么。若到了亥时还没写完,就说朕让她必须早睡,明日傅母来时你再私底下跟傅母说一声功课太重了就是。」 阿杳才四岁,好好学固然重要,但也不能把她压得太死了。至少睡觉还是要睡够的,否则日子久了对身体也不好。 福贵恭谨应下后告了退,谢昭又看了看雪梨特意让他送来的两页字,心里委实高兴。阿杳越长大就越能看出雪梨把她教得不错——不仅让她乖巧懂事,而且还总能开开心心的。 算是没负了昔日对陆勇夫妇的承诺。 皇帝短叹了口气,将那两页字放下,复又拿起方才没看完的奏章。续读下去,心底的快意也跟着又涌起来。 昨天点头准许卫忱去抓人时,他都尚未意识到这里面的狠戾,卫忱自己大概都没意识到。彼时他们想的都是先抄了家、再刑严审,总能让他们把该供的事情供出来,纵使一时在朝中会引起极大的不满,后面的罪名稳稳地安上了,不满也就消去大半了。 一夜之后的今天,他猛然意识到,朝中再有怎样的不满都不重要了。 现下明明白白的状况是,已被抄家的那五族,元气再也回不来了,就算找不到罪名他们都彻底地败了,败在他强硬的皇权之下。至于若真的半点都找不到,他将面临朝臣们前所未有的怨怼和纠劾…… 那其实也并没那么可怕。在日后,他会有足够的时间和方法把这些怨气抹平,哪怕要用五年、十年、二十年也不要紧,相较于「外戚威胁」这颗硬钉子,这些都是小事一桩。 皇帝思量间不觉有了笑意,少顷,他将手中的奏章一放,再做掂量之后提笔拟旨,直接把御令卫指挥使的位子给了卫忱。 总之强硬的手段已经用了,那么在保卫忱无虞的事上不如也继续强硬下去。给卫忱升官、让朝臣们知道他在此事上的态度,或许比什么都简单。 就像雪梨昔日拿焖锅将住太后似的,彻底变一个做法,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半个月后,曲家的罪名尚未查清,但卢家的大罪小罪都已定了。皇帝下旨将卢家举家流放到苦寒之地的当日傍晚,皇太后大驾「回宫」。 人人都知道她是从哪里回的宫,但是没有人敢说。 虽则没有人敢说,但宫中对太后的态度,或多或少地不一样了。 她不再有权力、不再有底气干涉朝政了,纵使还是太后的身份、纵使进宫门时还是六宫嫔妃施大礼迎接,但谁都觉得,她已然被刮去了一层光泽。 她也确实整个人都显得黯淡了,消瘦了许多。半个月前还红润饱满的面色如今变得灰暗无光,颧骨凸得高高的、双颊的凹陷明显极了,坐在步辇上一语不发,甚至连开口命一众嫔妃免礼的话都没有,就径直去了长乐宫。 众人都在想,接下来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或者往近一点说……若陛下去长乐宫向太后问安,该会是怎样的场面。 忍字头上一把刀,陛下忍了太后这么多年,现下会不会把这把刀从自己心上拔下来,变本加厉地反刺给太后? 紫宸殿中,皇帝终于得了半日清闲,就让宫人取了一沓划好红色大格的纸来,提笔蘸朱砂,给阿杳写描红字帖。 雪梨说,近来阿杳不像头几日那样读书时聚精会神了,有时候会偷偷逗赖在书房的鱼香。因为还没另挑伴读,就指了酸梅和乌梅去陪她读书,她走神的结果便是当伴读的替帝姬受了罚,被傅母叫去打了手心、站着听讲。 其实他们谁都知道这是个小事。小孩子嘛,新鲜劲儿一过就觉得没劲太正常了,尤其就是读书练字这种在她这个年纪根本就算不上「有趣」的事情,她能坚持到半个月才觉得无聊,谢昭都有心把她抱起来夸夸来着…… 不过该帮着她好好学还是得帮,雪梨苦恼地观察了三日之后发现了两件事。 一是阿杳在傅母跟前练字总是愁眉苦脸觉得难熬,但晚上她自己写字时,如果阿沅也在旁边拿根毛笔跟她一起写——哪怕他只是瞎划拉!阿杳都能很认真地写下去,大概是觉得弟弟在旁边有个伴,心里就不枯燥了。 二嘛,是阿杳今天早上听说傅母又要来了,太不高兴,于是发了通小脾气,撕了两张字帖。雪梨没重说她,把她揽在怀里指着撕碎的字帖哄说:「阿杳啊,这是你父皇亲笔写给你的字帖。你知道父皇很忙对不对?他很忙还写字帖给你,这是希望你好好学、好好长大。你学得累了可以告诉娘,娘可以去跟你父皇、跟傅母商量让你歇一歇,但你乱撕东西就不对了,知道吗?」 阿杳缩在她怀里眼睛红红地小哭了一会儿,然后抬头抽泣着问她:「字帖是父皇写的?」 「是啊,都是父皇写的!」雪梨点头。 那会儿她只是告诉阿杳实话,导致的结果,是阿杳这一天都学得特别认真,下午时明显坐不住了也乖乖忍着,小脸上全是坚毅! 事后她问阿杳,阿杳说:「父皇那么忙还写字,我又没别的事,该好好写的。」 这话传到谢昭耳朵里,他立时感觉到了「以身作则」的重要性,难得清闲的时候便也没出去散心,备好纸笔再写字帖,依着《千字文》里的字句,一式写两份,姐弟俩各一份。阿杳是好好写,阿沅愿意描着玩也随他。 他写得认真,速度便也不快,一直写到了「户封八县,家给千兵」一句,手边的纸已是不薄的两摞,放下笔看看,天色挺晚的了。 陈冀江已等得有些焦急,见陛下终于搁了笔,总算得以上前。 「陛下。」他一揖,「陛下……太后已回长乐宫了。」 谢昭微怔,俄而「哦」了一声,他竟都把这事忘了。 陈冀江点到为止,提醒一句便算了了,也不明问陛下去不去问安。毕竟孝字当头,万一他不想去,这话一问出来难免不好做。 果然,还好没问。 皇帝说:「还没用膳,朕去看看雪梨。」 陈冀江一躬身,半点废话也没有。心觉皇帝这么办不合适,但又暗自舒气,大感去六格院比去长乐宫好多了。 六格院里可是早用过晚膳了,这会儿,雪梨正聚精会神地做着宵夜。 她傍晚用着晚膳时突然馋生煎了,眼下已折腾了好半天。 馅料主要是猪肉,也放少许猪皮冻调和口感,加了料酒、酱油、糖、姜和芝麻油调味。眼下已包好下锅煎了,一阵阵很饱满的香味在周围萦绕着,咸咸的肉香细嗅略带点甜,让她煎着煎着就得吞口口水才能忍住不提前开锅盖。 第二十二章 揭盖时正值外皮鼓起,下锅时的一只只洁白的圆滚滚变成了底部金黄、上部油亮的圆滚滚,雪梨稍弯下腰,喜滋滋地给它们挨个撒上芝麻和葱花,这两样东西都是一沾热立即起香,刚才本就饱满的香气瞬间变得更加丰富。 阿杳阿沅肯定也喜欢! 她心里轻快地把生煎挨个盛出来,甫一回头,乍闻一句「好香」的同时,摞在最上面的一只生煎已被迅速拿走。 「……咝好烫!」原觉自己在打劫的谢昭失算,双手交替着迅速将生煎换了两换还是败给了温度,被劫到的赃物掉在地上滚到门口,真的成了「赃」物。 鱼香如一道黄色的闪电般从门口一窜而过,将那个生煎衔走打牙祭去了。 雪梨可怜巴巴地看向皇帝,给了他一脸「陛下,您都饿成这样啦?」,又一脸沉肃地问:「陛下您有事?」 「嗯,有要紧事。」皇帝尴尬地板脸轻咳,想了想说,「叫苏氏也来,两件事一起说。」 生煎这东西皮薄汁多,是要趁热吃的,一口咬下去热香扑面,外酥内嫩。 但也因为它皮薄汁多,吃相要做到「很好」就难些。雪梨又想吃个爽快,没有做成宫中常见的小巧玲珑。于是在苏子娴到后,刚吃了半个生煎的皇帝就不得和它道别了…… 他把余下的半个往手边的空碟里一搁:「先说事吧。」 雪梨一听,便将一盘生煎从堂屋的桌上端到房里的桌上:「阿杳阿沅来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谢昭悲从中来。 然后她竟还拿了个小碟子给自己装了四个,这是打算毫无顾忌地端到堂屋,边吃边听他说的意思。 也是,苏子娴是她朋友、他是她夫君,她自然不用觉得要避着谁。谢昭只好努力不看她趁热吃生煎的样子——她吃喜欢的东西时的样子太能引人食欲了!许多时候他原本不想吃,看她吃一会儿都会变得也想尝一口,更何况现在他本就想吃! 镇定自若地说起正事,皇帝先轻咳了一声:「贵戚的事快办妥了,卢家已问了罪,其他几家应该也很快。苏姑娘你和明轩君的婚事……」 雪梨咬生煎的嘴一滞,知道他叫苏子娴来可能是要提这个,却没想到是要直接说媒。 苏子娴更是脸都红透了,她低头默了须臾,离座一拜:「奴婢听陛下的意思。」 皇帝就顺势说得更直接了:「那就让礼部先挑着吉日吧,最好是秋天的时候。到时候此事妥了,明显君娶你也安心。」 苏子娴:「……诺。」 而后皇帝便直截了当地让她退下了,雪梨看着都有点懵:她还以为有什么要畅谈一番的事,其实就是吩咐一下婚事安排而已? 那不把人叫来也可以嘛! 谢昭又清清嗓子,冷一扫她:「进屋,边吃边说。」 他是真的饿了。午膳吃的就不多、下午的点心也没用,然后给阿杳写字帖一直写到这会儿。原本叫苏子娴来是打算好好说说这事来着,不过被她那生煎勾得愈发静不下神…… 所以他就直接挑了个自认还不错的安排说了!然后赶紧回房吃生煎去! 不然就放凉了! 雪梨当然看得出他这是饿厉害了,忍着没当面嘲笑他,回屋看看他们一起吃这碟生煎他大抵是吃不饱,就又让红糖再去厨房叫东西:「中午的那个白菜丸子粉丝汤,去问问还方不方便再做?没有的话来个别的汤也行。再上几个花卷或者豆沙包吧,给我来一小碟辣椒。」 那个粉丝汤撒上点辣椒可好吃了。雪梨在夏天时偶尔会格外喜欢这种又辣又有汤的吃法,尤其是雨水多的日子,搭着辣味灌下去一碗汤,立刻激出一身汗,痛快极了。再去沐浴一番,出来之后神清气爽。 在粉丝汤和花卷豆包端过来的时候,碟子里的生煎刚好吃完了。阿杳一见有豆沙包立刻伸手去抓,谢昭稍一笑:「阿杳最近宵夜吃得都不少。」 「她白天读书难免累,近来胃口都不错。」雪梨摸摸阿杳的头,又弯腰把阿杳掰了递过来喂她的那块豆沙包吃进去,「倒也不见长胖,就随她吃了。我还想要不要以后上午下午也给她添顿点心,免得撑着饿读书。」 「也好,别备太多就行。」谢昭点头赞同的这事,喝了口粉丝汤。汤里的丸子都是现做现下锅的,味道极鲜,白菜在这鲜汤里一煮,原本的微微清甜也发挥到极致。 他放下碗,默了默:「贵戚的事料理妥了,让你当皇后的事就该开始办了。」 雪梨险些被刚送进嘴里的丸子噎了! 「这么快?!」她瞠目结舌,无法想象自己转眼就成了皇后会怎么样。 成了皇后就要到长秋宫去了,就免不了要见嫔妃们了。雪梨先前听白嬷嬷说过,嫔妃每天早晚到皇后面前晨省昏定是必须的——每天早晚!那就是一天两次! 她避了后宫这么久,一想到以后要一天见嫔妃们两次就觉得六格院这个地方特别好!就算要当他名正言顺的妻子,她原本也很希望等阿沅再大一点再说的…… 于是她被皇帝这一句话说得忧心忡忡的。 谢昭「哧」地一笑:「惊讶什么?早晚你也要当皇后。不过大抵也没你想得那么快,册后是桩大事,放到你身上……得慢慢来。」 所说的「该开始办了」,是他要开始慢慢地把她的身份抬起来了。把她放到众人的视线中,让朝臣甚至是百姓逐渐知道他身边有这样一个很要紧的女子。有了这样一个过渡,册她为后才能看起来比较「理所当然」。 她家中的门楣到底太低了。他不嫌弃是一回事,册后的时候就成了另一回事,谢昭为这个苦恼过好一阵。其实抬身份的问题上,最简单并不是硬去抬她,而是把她家中一起抬起来,她的身份便自然而然地上去了。 但他想了想…… 呵,还是算了。前脚刚除了几大世家,后脚又亲手捧一个起来,更要让她变成众矢之的了。再说,往长远想,过个几十年,若她家也和太后捧起来的南宫家一样,到时候他怎么办?再把她家办了? 所以硬把她抬成足够耀眼的人,反倒更合适了。这事得慢慢来,且在最初的时候,必会有些「不合规矩」的事遭致朝臣宗亲极力反对,但日子久了他们就不得不慢慢习惯。除夕让她参宴、带她看烟火原也是这番打算里的一步,后来要不是太后折腾得太厉害,现下兴许进展已不小了。 谢昭跟她说了个大概,然后一提太后在中间搅合又觉得运气,黑着脸挑了口粉丝吃,又夹了半个肉丸喂给阿沅。 雪梨呆坐着想想,自己好像懂了,却又不知具体要怎么做,就索性先问离得最近的事情:「目下要怎么做?」 「天热了。」谢昭短促一笑,「过几天,去行宫避暑去。」 避暑时随去的人再多,也有许多官员去不了、只是有事会送奏章去而已。这样初时最易「激起公愤」的事情上要应对的人就少了,虽然重臣们必然也会不满,但比在洛安可以任由他们玩出「人多势众」的阵仗要好多了。 第二十三章 四月底,御驾启程前往郢山行宫。 这回随去的人显比大前年那趟要多多了,后宫嫔妃随去了不少,哪怕只是摆设;宗亲也有不少带家眷同行,这样一来各府的下人都是好大一批。 让雪梨比较诧异的是,皇太后居然没去。她还以为他会借这机会把太后送去行宫、然后就让她在那儿颐养天年了呢。 谢昭一听她这想法直皱眉:「好好的避一回暑,还带着太后继续添乱?」 这几个月来太累了,他委实想好好歇歇。郢山那处,行宫内外都好景致多得很,他带着她、带着孩子骑骑马多好?有太后在免不了糟心。 和上回一样,途中在马车和驿馆里消磨了三日。阿沅尚小,出来一兴奋也不太在意吃的不好。 阿杳就心情很糟糕了。此行她单独一亮马车,车里只有身边的宫人,娘和弟弟都不在,在马车里颠簸久了之后身上还会痛,傅母们又照常教她念书,可是在车里读书她读两行就反胃啊! 于是第二天到了驿馆,雪梨一带他们进皇帝的屋子,阿杳就撅着小嘴磨父皇去了。 她也不是蛮不讲理地磨,委委屈屈说得挺诚恳:「父皇,到了行宫,我每天多读一倍的书好不好?在车里我实在看不下,晕晕的,硬看还头疼。」 而且吃的还不好。她本来还指望着烦了半天之后能吃顿好的放松一下,结果早膳和午膳都真的只是「凑合」,到了驿馆才能用顿热的晚膳。 谢昭当然不打算用读书把好好的女儿逼出毛病了,抱起阿杳往榻上一放:「明天不读了,让鱼香到车上陪你去。在行馆这些日子,每隔一日可以只上午读书,空闲的时候父皇带你们出去玩去。」 阿杳就开心坏了。到行宫前的最后一晚,她搂着大鱼香在车里睡得神魂颠倒。 马车到行宫时雪梨抱着阿沅到了阿杳车边时便见她还没下来,清夕听菡两个正在外面商量要不要直接把帝姬抱下来、放到住处接着睡呢。 雪梨一声笑,伸手揭开帘子一瞧,马车中,酸梅睡在最左边、乌梅睡在最右边,阿杳抱着鱼香睡在中间,四个都睡得毫不顾仪态。 她想了想示意清夕听菡别动,跑向御驾去找谢昭。 正和藩王寒暄的谢昭被拽拽衣袖,侧耳一听,她说:「来看阿杳的睡姿……可逗了!」 阿杳平常睡觉都可文静了。谢昭很给面子地跟着她去,身后,几位藩王一揖恭送。 五王谢明:「情投意合的,这是离咱们叫皇嫂不远了吧?」 七王谢晗:「现在就改口,皇兄估计也没意见。」 谢昭跟着雪梨到了阿杳车边往里一看,还真笑岔了! 阿杳显然睡前没把头发松开,眼下几支钗子勾着头发七零八落的,有朵小小的粉绸花还顶在她脑门上,她也毫无感觉。 齐胸裙在翻滚中被拧得像麻花,裙带绕在了鱼香的大爪子上。睡姿难得一见的霸道,左手糊着鱼香的脸,右脚压着乌梅的腿…… 亏得乌梅还能跟她睡得一样死。 谢昭在旁边笑看了半天,看够了才踩着矮凳登上车辕,探了半个身子进去伸手拍她的脸:「阿杳,阿杳醒醒,到行宫了。」 阿杳扯了个大哈欠,眼皮稍睁了睁但并未真醒过来,一翻身就打算搂着鱼香接着睡,皇帝忍着笑强行把她抱出来。 头发散乱的平安帝姬蓦地出现在众人视线中,正忙着搬东西的宫人们冷不丁一见,都下意识的一声「噗」,反应过来再赶紧低头忍住。 谢昭抬手把耷拉在她脸上的那朵小绸花摘下来,哄她说:「一会儿再睡,听话。」 身后,酸梅乌梅也惊醒过来了,两个人急急忙忙地下车叩首:「陛下恕罪!」 「没事,起吧。你们也辛苦,晚上都早点歇着。」皇帝和颜悦色地说完便抱着阿杳往行宫里去了。 进行宫的这一道,倒是一不小心就先如愿显了一把雪梨的身份。 藩王们和数位重臣都在后面随着。最前头,皇帝抱着阿杳、雪梨抱着阿沅,醒过神来的阿杳对刚才的场面很难为情,趴在皇帝肩头可怜兮兮地声讨:「娘你坏!你欺负我!我生气啦!」 雪梨和阿沅笑成一团,气得阿杳索性不看她了,一偏身,趴到皇帝另一个肩头上去了,小拳头捶着皇帝的背:「娘欺负我!父皇!娘欺负我!」 「好了好了,阿杳乖。」皇帝忍住了不跟雪梨一起笑,一边哄阿杳一边继续往前走。 他们后面,众人神色各异。笑看打闹的有,蹙眉摇头的更多。 藩王们和皇帝关系近,便随意些,看了此景直接各按各的心思安排。 五王谢明叫过长女,弯腰跟她说:「记得吗?那是平安帝姬,比你小一点,改天你去跟她玩好不好?」 五王府的大翁主谢恬点点头:「好!」 七王牵着长子谢测的手温声告诉他:「你跟你恬姐姐一起去吧。」 易氏在旁抿唇而笑,也跟儿子说:「不许欺负阿沅哦,阿沅还小呢。」 谢测应得很高兴,夫妻俩便不再说别的了。阿测却是兴奋起来,把各伯伯叔叔家随来的兄弟姐妹全问了一遍,不大一会儿就凑齐了一群孩子,除了二王谢昀说要让自家儿女好好读书以外,其他各府的孩子们都在愉快地等着找平安帝姬和皇长子玩。 皇帝走在前头听着微一笑,压音告诉雪梨:「孩子都小,可以先教他们叫你伯母。见面礼你也可以备上一些,不用贵重,讨孩子喜欢的小东西就行了。」 自家人要先拉拢住,皇帝把计划做得很稳。 到行宫的第三天,是阿杳只用读半天书的日子。皇帝在清凉殿看奏章,雪梨的含冰馆里一派欢声笑语。 男孩子们打打闹闹,小姑娘们让宫人找了风筝来玩。廊下案上有雪梨亲手做的点心,孩子们玩累了可以过来吃……大家庭和睦快乐的氛围营造得十分到位! 正好还有各府的王妃或侧室一同过来,雪梨跟她们往廊下一坐看着孩子们玩,就开始「谨遵陛下教诲」酝酿着玩一把端庄了。 她发现藩王们果然像陛下说的一样很会看事态! 各府正室侧室还只叫她「阮娘子」不要紧,但孩子们根本用不着她开口哄,直接就都爽快地叫她「阮伯母」了。这明摆着是各府提前教过,是帮皇帝的忙也好还是想顺着皇帝的意思奉承一把也罢,反正这称呼一出来……她还真就添了点底气。 另外,她这才知道易氏又有了四个月的身孕了,招呼阿杳和阿沅过来给七婶婶道贺,其他各府的孩子也随过来一起贺。雪梨笑问她觉得是儿子还是女儿,易氏答得斩钉截铁:「女儿!必须是女儿!」 易氏吃着碗里切成小块、去净了耔的西瓜当众说:「太嫉妒阮娘子有平安帝姬这么个乖巧的女儿了,我也非生个女儿不可!」 众人附和着一通笑,雪梨一把揽过阿杳搂在怀里,笑跟她说:「快去摸摸你七婶婶的肚子,把她肚子里的孩子变成和你一样聪明漂亮的小姑娘,要轻点哦!」 第二十四章 阿杳一听,咦我还有这个本事吗?立刻惊喜不已地去摸易氏的肚子了。易氏本就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把她圈在怀里说:「以后你带妹妹玩好不好?让妹妹陪你读书写字放风筝。」 阿杳声音清脆地说「好!」,雪梨笑着端起酸梅汤来喝,一抬眼,见豆沙在几步外的地方,犹豫着要不要上前的样子。 「豆沙?」她笑意未减地一唤,问她,「有事啊?」 豆沙垂首一福,行上前神色紧张地禀说:「娘子,惠妃夫人来了。说是自己待着无趣,想来见见孩子们。」 雪梨浅一愣,豆沙又压低了音,在她耳畔道:「现下杏仁和蜜枣在前头挡着呢,就说娘子您忙着。但惠妃夫人大抵知道您是在这儿闲坐会客,您看……」 雪梨心下稍沉。 虽则平心而论她对惠妃没什么意见,但一提「后宫」还是免不了心里瘆的慌。 可人都到门口了…… 雪梨静静神,只能吩咐:「快请夫人进来。」 众人便一并离了座,待得惠妃进来时,院中的大大小小一并见礼:「惠妃夫人万安。」 「都坐吧。」惠妃颔首,面上的神色如旧端庄,只是明显憔悴了些。 雪梨忙将主座让给了她,见她额上出着细汗,当即唤来宫女:「去上杨梅冰来,天太热了。」 惠妃没有拒绝,莞尔道了声谢。待得雪梨落座后,却分明地看到惠妃的目光在自己面上划了又划,她刚显出茫然来,惠妃便垂了眸。 什么意思? 雪梨一时没懂。只见惠妃眼底忽地一颤,转而窘迫笑说:「瞧本宫这记性……原给平安帝姬和皇长子备了东西要拿来的,出门时倒给忘了。见阮娘子的机会不多,本宫去取一趟。」 惠妃说罢就离座走了,雪梨疑惑地四下一看,她身边的悦心却还在门边。 绝对有事。 她略作忖度后也起了身,向众人道歉说:「杨梅冰陛下也喜欢的,但宫人们做得太甜了,我去做个少糖的让人送到清凉殿去,片刻就回来。」 众人对此都很理解,忍着笑不调侃她这番柔情蜜意。 雪梨走到门边,足下没停地行过去,悦心会意地跟过来,她扭头问:「夫人有事吩咐?」 「‘吩咐’不敢当,娘子……」悦心望着她有点怯,低了低头,才又续道,「夫人在娘子的书房等着您了,娘子若不介意,便请去见见吧……」 雪梨还没胆子大到明知情况奇怪还孤身去见。 她找了个「厨房要人帮忙」的由头把豆沙杏仁蜜枣芝麻全喊出来了,往书房去的阵仗着实不小。 书房中,惠妃正站在书架前闲闲地翻着一本书,听到身后的动静时回过头,雪梨正携同来的宫女们一同见礼:「惠妃夫人万福。」 惠妃看到她身后的几人神色微滞,俄而颔首道:「阮娘子。」 雪梨温和微笑:「夫人您找奴婢有事?」 惠妃点点头,接着,再度看向她身后的人:「能不能让她们……」 「她们都是奴婢很信得过的人。」雪梨稍低了头,笑意不减,「夫人您有话直说便是了,她们不会说出去什么的。」 惠妃看出她神色中的不退让,也知道她这是信不过她。心中矛盾之下,直逼得脸色都泛了白。 「阮娘子……」她上前一步抓了雪梨的手,雪梨未及闪避,悬着颗心等下文,便听她下一句话变得磕磕巴巴,「我没怎么求过人,也不太知道该怎样求人。但我还是不得不来求娘子,我……」 雪梨一脸惊悚连忙避开:「夫人?!」 她哪还敢继续听惠妃说。就算皇帝有让她当皇后的打算,但现在她也还不是皇后,惠妃口中说出的「求」字压在她身上太重了。 她的神色变得比惠妃还不自然:「夫人您……您有话好好说!」然后不用惠妃再多劝,她也没底气让豆沙她们继续留在这里了。侧首让她们退到外面候着,四人一福告退,豆沙意有所指地添了句:「我们就在门外,娘子若有吩咐,叫一声就是了。」 「我知道。」雪梨点点头,余光瞥着她们退出门外。 房门一关,她强沉口气再度看向惠妃,惠妃眼眶一红:「阮娘子,你帮帮我,让我见陛下一次好不好?我、我有关乎身家性命的事要求他……可是他不肯见我,我试了好几次都没有用。现下卢家已经被发落了,于家也已差不多定罪。我……我家里从前也是受过太后恩典的,若我不能为家里说句情……」 谭家那样的不起眼,只怕陛下到时候根本不会在这样的小兵小卒上多费心思,二话不说便和世家们一起办了。可世家们好歹还有些家底,就算被流放了,也多少可以贿赂一下押解的官员多加照顾,谭家连这点事都做不到! 雪梨被惠妃的样子弄懵了。 她从来没见过惠妃这样的惊慌失措,就算是因为安锦的事惹得皇帝不快时,惠妃也不曾无助到这个地步。 她想起不久前惠妃曾以身体不适为由差人到六格院请陛下……她那时就是为了这个? 雪梨一阵心慌。她清楚地记得那天陛下没去柔嘉宫,即便她诚恳相劝他也如旧拒绝。她便突然不知眼下该怎么办了,惠妃苦苦哀求的样子让她很想帮她这一回,可又不得不想,如果陛下就是因为知道惠妃要说这个才不见她呢? 那她帮惠妃这个忙就不对了啊!她在干涉陛下惩处谭家的决定啊! 雪梨心里乱乱的,眼都不敢怎么抬,一抬便会看到惠妃迫切的恳求。她在外命妇面前还能装装清高样子,但是在这位惠妃夫人面前,她真是一点底气都没有。 惠妃夫人在后宫的威严太高了呀! 雪梨就在她面前这般自己踌躇着,过了好一会儿,她可算微抬了抬眼皮:「那个……惠妃夫人,您看这样行不行……」 惠妃紧张地等着她的话。 「我……我不能骗陛下说是自己要见他,然后让您去见。那样陛下必是不高兴,我自己心里也有愧。」她偷眼看看惠妃的神色,「您若觉得行,我让豆沙去清凉殿回个话,就、就直说您有要事想见陛下,求到我这里来了,我只替您问问陛下的意思?」 她目不转睛地观察着,眼见惠妃眸色一颤,旋即又道:「您若觉得这样不行,那奴婢就帮不上您了。奴婢决不能欺瞒陛下的,一句话也不行。」 惠妃神色复杂地打量着她,听出她此中的不退让,自知若在这上面磨她便是强人所难。 许久之后,惠妃有些虚弱的点了头:「多谢你。」 雪梨便推开门吩咐豆沙去清凉殿传话了。而后,她请惠妃在书房稍候,自己又回到后院去招待各王府来的人,其间她显出点精神不济,易氏一瞧,忙问她怎么了。 她答说「许是暑气太重」,众人便都加了小心,不敢再多扰她,小饮了半盏茶后就陆续告辞了。 「娘,你喝点酸梅汤,解暑!」阿杳端着一盏酸梅汤过来,十分担忧。 雪梨配合着抿了一口,笑了一笑:「阿杳你先带弟弟回房去吃点心,一会儿娘有些事,晚上跟你们一起用晚膳哦。」 第二十五章 阿杳乖乖地答应了,可阿沅也对娘很担心,跑过来一伸小手要她抱,好在阿杳会劝,和清夕听菡一起带着阿沅走了。 雪梨稍等了片刻才再次往前头去,见豆沙已回来,便问她怎么样。 豆沙屈膝一福:「陛下说议完事就过来,我已经告诉惠妃夫人了。」 「多谢。」雪梨点点头,举步进了书房,定睛便看到惠妃满脸的不安。 「夫人您放宽心。」她上前劝道,继而话中一滞,竟无法再说下去了。 她想劝惠妃说「陛下并不是无情之人」来着,可算起来,惠妃在他身侧的时间比她长多了,她说这话多少有点目中无人的感觉。 于是她就安安静静地在旁边戳着了,惠妃不坐她也不坐,足足等了两刻,皇帝终于来了。 二人齐齐一福:「陛下圣安。」 「免了。」皇帝微蹙着眉头颔首,随口让二人坐,三人便一同坐到了书案边,好半天没人开口。 「我……我还没喂鱼香!」雪梨被这尴尬弄得不好不好的,想到理由之后爽快地遁了。 皇帝横了她的背影一眼之后看向惠妃,吁了口气:「夫人什么事?」 这回,他倒不觉得她是想争宠了,争宠的话总不能是通过雪梨——她若诓她,那呆梨事后得在他面前哭死,他必定也不高兴。 但若是要替太后说什么…… 谢昭不肯弄到难以收场的地步,抢先警告道:「别为太后说情,那是我们母子之间的事。」 「臣妾明白。」惠妃立刻应了,皇帝面色稍霁。 她心下紧了一紧,摒了口气,离席跪地:「陛下,臣妾知道您……在办那些和依附于太后的贵戚世家。臣妾家里也是、也是接受过太后恩典的,臣妾想求陛下饶臣妾的家人一命!」 她在恐惧中忍不住哽咽起来:「臣妾的父母已不年轻了,他们、他们受不住流放那样的重惩的,陛下您若是……」 「你那日想让朕留在柔嘉宫,就是为了这个?」皇帝平淡的声音截断了她的话。 惠妃浑身一颤。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又是亲自下厨、又是服侍朕用膳,也是为了这个?」 她连应话也不敢了。若她不承认,那天的做法她没办法解释;可她若承认……便是承认自己那天是存心想要算计他来着。 「陛下……」她面色苍白地跪在他脚边,他哑声失笑。 他早该知道若不是这种大事,惠妃根本不会求他、不会做那样的努力。 好多事就是这样,虽然没人明说,但心底的感觉各自都清楚。就像他明摆着不喜欢惠妃一样,他也感觉得出她同样对他不怎么上心,所以这么多年来二人间都是尊敬和君臣之礼更多些,若说男女之间的那种「情分」…… 基本上没有。 「你起来。」他伸手搀她,惠妃忍着泪不肯起,他稍一喟,「朕没打算动谭家。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不动的,你别让朕为难。」 惠妃讶住,满面的不可置信。若他不是皇帝,她大概真要觉得这话是蒙她的。 「这些年你在宫里不容易,朕知道。」皇帝笑意苦涩,「谭家也没犯什么大错,朕给你留着就是。等这阵风浪过去,朕赐你父亲个闲职让他养老,你安心就是。」 惠妃错愕不已地望着他。望了一会儿,连她自己都清晰地感觉到,他们到底有多疏远。 他最多也只是这样客气地安置她的家人,而她听后,心里也只有那种「叩谢皇恩」的感觉,那不是得到夫家帮助时带着爱意的感激,一点也不是。 这些年她都是这样过来的,既不被他喜欢也不喜欢她,日子久了,愈发觉得这种生活没滋没味。以至于读的话本多了之后……她这么大个人了,偶尔都还会忍不住幻想话本里所说的「江湖」是真的、那种快意恩仇是真的。 她自己心里太清楚,那其实也不是对江湖的生活有多期盼,只是现下的日子太美盼头罢了。 惠妃方才惊魂难定的心情在这样的凄然中逐渐安静下来,她自嘲一笑,又说:「臣妾想再求陛下件事。」 皇帝点头:「你说。」 「臣妾知道陛下心里已然有皇后人选了。」她咬一咬唇,语气淡泊无比,「待得避暑之后回到洛安,陛下就让臣妾出宫修行吧。」 谢昭蓦地一震:「你说什么?!」 惠妃抬头看向他:「臣妾留在宫里,也尽不了做嫔妃的本分,陛下您就……就放臣妾走吧。」 惠妃谢恩告退之后,皇帝在含冰馆的书房里静静坐到夕阳西斜,最终也只能叹息。 就算他再怎么安慰自己说「正一品惠妃」是个万人之上的位子,也还是得承认,惠妃到底是被平白耽误了。 也许是虚度的时间太多,她现下想得那么明白。她说有了皇后之后,后宫之权总是要交给皇后的,到时候她便什么都没有了,她很怕自己在无所依靠中变成石氏那样,丧心病狂地对小孩子下手,然后落得连全尸都没有的下场。 她显然是觉得累了。那样眼底半分光彩都没有的样子,让谢昭连挽留她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她说「青灯古佛也比在宫里日日无趣要好」当真不是说说而已,她是真的半点也不想在宫里留了。 于是他只好点头答应,让她这些日子安心歇着。六宫的晨省昏定都免了,随她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 更多的,谢昭就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了。 他也很无奈。面对惠妃的时候他总会有种无力感,在他想帮她的时候这种感觉尤其明显。在他想待雪梨好的时候,他明明能想出各种各样的具体办法,比如带她去骑马、让她去泡温泉、和她一起玩鱼香什么的…… 换成惠妃,他就没了这些法子,只能空落落地让她「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却做不到帮她想什么。 无怪她对他毫无眷恋。 终于意识到天已渐黑,他缓了缓神,提步出去。连带陈冀江在内的一众宫人都一个字也不敢说,直至听到了平安帝姬和皇长子的笑声,他们才得以稍舒了口气。 「父皇!」阿沅正坐在院子里喝杏仁露,一见父皇来就从石凳上跳下来,跑过去皱着小眉头想告状,但无奈话还说不利索,只好被父皇一抱就开始哭! 「这怎么了……」正因为惠妃的事而心里闷得慌的谢昭被儿子哭蒙了,哄也哄不好,就看阿沅边哭便咧嘴指阿杳,「姐姐坏!姐姐坏!」 啊?什么事? 谢昭满目不解地看向阿杳,阿杳朝他一做鬼脸,跑回屋了。 「哇……姐姐坏!」阿沅一看姐姐跑得那么快就哭狠了,在谢昭怀里哭得张牙舞爪的。谢昭怕自己抱不好摔着他,就说要让奶娘来抱,话一出口阿沅哭得更厉害了,「不!!!」 谢昭:「……」这坏小子把他将住了! 等到他终于小心翼翼地把阿沅弄进屋的时候,阿沅基本已是半挂在他肩上了。雪梨坐在榻边显然想出去看看阿沅为什么哭,但阿杳就抱着她的胳膊不让去,笑得一脸开心。 目下一见父皇把阿沅扛进来,阿杳眼睛一眨松开雪梨就下榻又要跑。 谢昭一喝:「站住!」 第二十六章 阿杳立时像被施了定身咒,小步转过身吐吐舌头,一福:「父皇。」 谢昭把阿沅扔给雪梨,大步走到阿杳面前,蹲身板脸:「怎么欺负你弟弟了?」 「我没有!」阿杳一跺脚。 阿沅扯着嗓子哭倒在母亲身上:「有!姐姐坏!」 然后就开始了一段挺漫长的父母哄孩子的过程,无奈阿沅不会说、阿杳不肯说,哄了半天还是一个笑一个哭,最后谢昭冷着脸把阿沅的奶娘喊进来问话,殷氏才支支吾吾地把事情说了。 杏仁露这东西,是拿南杏仁和牛奶、冰糖、糯米调的,味道香甜,颜色糯白。阿沅端着杯子一喝就在嘴巴上沾一个白圈,阿杳冷不丁看见了,就没忍住笑他:「哈哈哈哈!」 阿沅虽然小也知道姐姐这是笑他呢,就恶狠狠地瞪阿杳。无奈他带着一圈白恶狠狠瞪人的样子太逗,阿杳就笑得更厉害,再后来索性他一喝她就故意大笑,就不让他好好喝,把阿沅气坏了! 姐姐就是欺负他不会说话! 殷氏说完之后,阿沅终于从「放声大哭」变成了「泪眼婆娑」,脸栽在雪梨腿上,小屁股一扭一扭的,委屈得像条小虫子。 阿杳在父皇身边还在捂嘴偷乐,谢昭一个响指弹在她额头上:「坏丫头,这叫‘以大欺小’,知道吗?」 「可是娘也欺负我啊!」阿杳反驳得理直气壮,一指雪梨,「娘还叫上父皇一起笑我!就不是以大欺小啦!」 谢昭和雪梨:「……」 不就是前两天让众人看到你睡得凌乱的样子吗?小丫头片子你挺记仇啊! 谢昭阴恻恻地一睇雪梨,雪梨悲愤扭脸装没看见。 阿沅继续在雪梨腿上扭来扭曲,念叨:「姐姐坏,姐姐坏!」 之后一家四口闹得气氛很僵?并没有。 阿杳也就是偶尔被阿沅逗到了才犯个小坏,时间长了她自己先觉得这样不好了,主动跑过去哄阿沅:「阿沅不生气!姐姐不欺负你啦!」 阿沅赖在雪梨腿上嘟着嘴看她,一脸的嫌弃,阿杳笑容满面地拿帕子给他擦眼泪,然后也爬到榻上去跟他一起赖着,过了一会儿两个孩子就都开心了,跑跑跳跳地出去找鱼香。 雪梨听到阿沅喊:「杏仁露!」 接着又立刻听到阿杳说:「我不看你!你自己喝!」 「扑哧。」二人都一声笑,雪梨从榻上起来,问谢昭饿不饿:「我也一直没传膳呢,想等你一起吃。」 她刻意没问惠妃说了什么。他短短一叹,点头:「传吧,直接在你这儿吃点合口的,省得回清凉殿再弄那么大阵势了。」 夏天看着那么多菜也难有什么胃口,还是她这里随便弄来的合口味。 雪梨点点头,即刻让豆沙去传膳,片刻后晚膳就端上来了。 榻桌上,两个长方形的小铜炉,下面生着火,上面同样是长方形的深碟里放着从背脊纵劈成两片的整鱼。热汤在鱼下咕噜噜地蹿着泡,鱼上则覆盖满了调味料。 谢昭一见就挑眉:「大夏天吃烤鱼,太热了吧。」 「屋子里有冰嘛。」雪梨一笑,又指指放着左边的那条鱼,鱼上覆盖着的调味品都是一块块暗绿色的菜梗菜叶,「这条是酸菜的,吃起来爽口不腻,夏天吃也合适,配点杨梅汁就更好了。」 她说着已将冰镇过的杨梅汁倒给他,又扬音喊阿杳和阿沅回来用膳。两个孩子,跑进屋一看烤鱼就高兴了,阿沅爬到榻上便直勾勾地盯着右边那条鱼,指着说「要吃」,谢昭看看:「这个辣吗?」 「不辣,豆豉的。」雪梨说着已从鱼腹上撕了块肉下来,在盘子里认真检查确认无刺后喂给阿沅。 阿杳吃得更得意,从酸菜烤鱼上撕了一大块连皮的嫩肉放到米饭上,又很懂行地拿勺咬了一勺酸汤、又添了一小片酸菜叶,然后拌着米饭吃。 谢昭看看阿杳:「你们这是常这么吃啊!」都没给他吃过! 「没有!」雪梨立刻澄清,「是刚到行宫那天,路上颠簸得久了,他们都没什么胃口,我就想起这东西了,就吃过那一次!」 这其实算不上什么精细做法,除非他点名要,否则尚食局绝不会往他的御膳桌上呈的。但是宫人们都很喜欢,从她进宫那年,就时不常地能看到宫人们三四个凑一堆,弄条鱼,吃得舒服爽快! 而且这么一条鱼吃下去,还不止是肉。鱼下压着各样蔬菜,也可以放豆皮、粉丝什么的,经底下浓浓的热汤煮过之后吸饱汤汁的味道。 豆豉的那个会把外层的鱼肉烤得又香又嫩、鱼皮酥香可口。但雪梨更喜欢酸菜的,因为味道够足,鱼和菜都能被酸汤染得鲜美又下饭,总能让没胃口的问题迎刃而解。 不管是因为天太热还是心情不好。 端午快到了,行宫和各府别院都已有了点小热闹。 七王谢晗则在院子里踱来踱去,不安得很明显。 易氏这一胎,对他来说是男是女都好,但她自己希望是女儿,太医搭过脉后,也说可能是个女儿。 谢晗就有点发愁了。亲王府里的小王子,日后可以靠才学办实事往上争爵位,但女儿更多的是靠直接封下来的爵位,这里头的变数就大了。 按大齐一直以来的规矩,藩王女儿的封位分三等:翁主、郡主、县主。至于怎么封,除了「王妃所出概封翁主」这一条外,其余皆看皇帝的意思。 如此一来,若是孩子出生的时候有运气好,赶上皇帝高兴,禀事的宦官嘴再灵点、说几句吉祥话,就算是侧室出的封个翁主也就是皇帝一句话的事,长女会更容易些。 运气不好,那就没准儿了。 按理说谢晗不用担心这个,一众藩王里就他一个是皇帝的亲弟弟,可是五王谢明方才来时跟他提了个事让他紧张了起来,意识到如果赶上皇兄心情不好,可能真会耽误女儿的前程。 ——谢明说,二哥谢昀的长女谢敏当初只封了个县主,到现在七岁了,还只是个县主。 谢晗一听,头一个反应就是回想二哥什么时候得罪过大哥,但究其原因,其实倒也不是因为个人恩怨。 主要是皇帝那会儿太忙,二王谢昀又非要等到女儿过了百日才正式入宫回话——这么一来首先惊喜劲儿就少了嘛,皇帝早先必也听说过自己添了个侄女,已经高兴过一回了,再听说时就没那么高兴了。 然后又赶上一堆政事在案头压着,皇帝便没多上心,随手把奏章交给礼部去拟封位。皇帝不开口,礼部哪敢往高了给?一看是侧室出的就直接给拟了个县主,再呈回皇帝跟前时他也没多想,直接就准了。 谢明边回思边说,说得直拍大腿:「当时二哥都懵了!不过旨意已下,他也不好说不满意,就只好先这样。再加封可能就要等孩子出嫁的时候了,不过这么多年的县主当下来,到时候加到翁主大概也就顶天了吧。」 说白了,这一亏就算是一路亏下去了。宗室女子下嫁总会有恩赏的,本来是翁主的,嫁人时赐个公主名号的不少,仍是翁主但按公主的规格办嫁妆的更多;和翁主比起来,郡主在这上面就已有点显虚了,至于县主…… 第二十七章 呵呵,谢晗知道五哥说「加到翁主」这话都算是给他宽心了,其实赐到郡主直接嫁人的可能性更大。 关乎女儿一辈子的事,谢晗不得不为这个上心。谢明也说,自打有了二哥这个例,他们再有女儿降生的时候都是当爹的立刻亲自进宫讨封位去。几年来除了四王府里一个丫头生的女儿、和三王府里从荣安长公主那儿过继的女儿是郡主以外,其余的都被他们磨成了翁主——再说,郡主也比县主高啊! 谢明这意思,是给七弟提个醒,当时候辛苦一下为妻女跑个腿别耽搁了,但谢晗静下来一琢磨……这事太寸了! 眼下可和之前不一样。皇兄现在正跟母后斗法呢,他夹在中间本就是两方的脸色都看过,等到五个月后易氏生产,谁知道是个什么光景?万一皇兄那会儿郁结于心正看母后特别不顺眼,他的女儿指不准就要倒霉,恐怕他请封都请不过来! 谢晗就精打细算起来,思量着提前做点安排,能走的关系多走走,一边在皇兄跟前把自己的好感加上去,另一边还得做到就算到时候自己不能见皇兄,也有人能替他把这事给办了。 含冰馆里,皇子帝姬被突如其来的礼物弄得好开心! 七王送了两匹小马驹来,只有成马的三分之二高,性子还温顺。阿杳已经可以自己骑在上面了,附近有人护着就好,阿沅虽然还需要有人帮着牵住马、另一人在旁边扶住他,但也比上回骑马时直接在他身后坐了个宦官把他全程护住要让他感觉好多了。 两个孩子骑着小马在宽敞的院子里晃悠,房里,鱼香流着口水往窗户缝外张望:肉……! 雪梨做好腐竹汤粉带着杏仁一同进来时,鱼香差点趁着开门就溜出去,她狠把门一踢,将自己手里端着的一碗清水煮过的大块牛肉放在地上:「乖哦鱼香,知道你馋,但是外面那个……那个活的不能吃!来吃这个!」 鱼香就哼哼唧唧地低头吃牛肉了,那份不情愿别提有多明显。雪梨撇撇嘴点它的额头:「不分好赖!这个肯定比马肉好吃你知道吗!」 这么多年的厨艺学下来,雪梨对各种食材有足够的了解。像牛羊猪这些东西,人之所以常吃、弄出了成百上千种的做法,是因为它真的好吃也常见。但不这么常见的东西里,鹿肉同样也有各种烹调方法,这个……大抵是因为它太鲜美了又大补。 马也很常见啊,至少比鹿常见多了!但雪梨从来没学过做马肉的方法,也从来没见人吃过马肉,基本就能断定它真的不好吃了。 我泱泱华夏,对美食的追求可坚定了!好吃且能吃的都要吃!好吃但不能吃,比如有毒的……可以少吃一点尝尝! 雪梨就这样在堂屋笑骂了馋马肉的鱼香一顿,最后有揉揉大脑袋算是安慰,然后继续往卧房走。 卧房里,谢昭正忍笑饮茶听她教育鱼香的声音。 雪梨猛驻足:「……陛下还没回清凉殿啊!」她还以为他给孩子们送完马就要走的! 谢昭微笑着放下茶盏,颔首:「今天不忙,就来陪你们多待一会儿。」 雪梨心说还好我做了两碗汤粉。 一碗是因为她自己馋,另一碗本是打算给阿杳阿沅分着吃的,不过看他们现在大概也没心思吃,正好就给他啦。 近来暑气越来越重,她就越来越贪恋这些简单的吃的,近两天更是连炒菜都省了,直接各种面、线、粉轮着上,在「口味清淡」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 这碗汤粉让谢昭看了好一会儿。 碗是只简简单单的白瓷碗,外壁上只有点借着光线才能看到的白色暗纹。碗里是接近鹅黄的汤汁,似乎是鸡汤,汤汁中盘着一团每一根都胖胖的米粉,米粉上有几根腐竹、几片熟番茄、一小撮酸辣椒、还有只有酸辣椒一半量的蒜末。 使劲看能再寻出到点油花,除此之外就没什么了……但怎么看起来就这么合胃口! 他本想跟她说还是别吃得太简单为好,近来他也习惯于这样吃了,导致的结果就是他看会儿奏章就饿、看会儿奏章就饿——这玩意不顶饱嘛! 这弄得他最近上下午的点心都吃得很实在,宵夜都不带剩的。他对这个情况诚心有点郁闷,但到了眼前,这话又说不出来了…… 觉得这么吃吃也挺好的! 于是谢昭很不争气地什么也没说,筷子一转挑了一大口粉,入口时香味在鼻腔中一激,更是胃口大开。 雪梨边吃边问:「我要不要给七殿下备个回礼?听说这两匹马挺珍贵的?」 是挺珍贵的,送到谢昭跟前时,他一眼就看出来了。两匹马都是黑的,半点杂色都没有,又养得身强体壮,毛色油亮。 七弟说是之前他生辰时,一位交好的南邬朋友送他的一对南邬马生的小马崽。 ——身为见多识广的皇帝,谢昭当时表面上没显出什么,但愣没忍住心底一声:嚯…… 七弟说的那个「南邬朋友」他知道,是南邬国的一个纨绔子弟,家里是富商,比国王都有钱。 缺点是没啥真本事,优点是有钱。 所以他手里的奇珍异宝总是不少,周边各国,包括受各国朝拜的大齐在内,都有不少人会通过他备礼——多好的东西他都能弄到啊!礼到了,再大的问题就能解决一半啊! 想到此处时,皇帝稍皱了皱眉,划了七弟一眼,伸手抚着马鬃问得漫不经心:「你这是有事求朕啊?说吧,能帮你办了的朕就替你办了;若不能,你把这马牵回去。」 结果七弟点头哈腰说没有没有哪能呢,送侄子侄女点东西,小事小事! 谢昭心下轻笑着说这小子心里有鬼,继而大大方方地把礼收了——反正他问他有事没事来着,他自己不肯说,那就不怪他事后不理他这茬了! 现下听雪梨询问要不要还礼,他又想起这个,心里再度把七弟嘲笑了一番,然后舀了口汤粉的鲜汤喝:「不用,你收着就是,跟七弟不用那么多礼数,孩子们喜欢就得。」 哦……也对,太客气就生分了,也不好。 过了两天到了端午,行宫里晚上有宫宴,但是上午的时候,皇帝让人到含凉馆请雪梨了,让她带着孩子一起上月峰。 来传话的宦官说:「陛下和几位殿下在拂云阁看景儿呢,从玉垒阁外往西看,能遥遥望见郢江,还能依稀瞧见民间赛龙舟的场面。」 雪梨就随着他去了,带着孩子和宫人一起,走的是月峰南边的平缓山道——她还记得大前年来时,她和几个御膳房的宫女一起往月峰上送点心,走的是北边笔直陡峭的步云廊,差点没累死她们几个。 这山道实在舒服多了,信步走着,四处都能看着山景。远处是重峦叠嶂,近处有花草怡人,山路旁的漆木扶栏修得结实,就算走得累了,也可以靠着歇一会儿。 阿杳快快乐乐地跑在前头,阿沅刚开始也跟着跑,后来跑累了才让奶娘抱。雪梨就让酸梅乌梅跟着阿杳,自己不急不缓地跟在后头。等她到了峰顶一瞧,阿杳已经在峰顶四周修筑的矮石墙边踮着脚尖看那边的郢江了。 第二十八章 「娘你看!真的有龙舟!」阿杳小手向远处一指,雪梨顺着看过去,远处一片碧玉般的江面上,几个从此处看只有食指大小的龙舟快速移动着,也能看到江边有许多人簇拥着围观,可见那边热闹得很。 「娘!酸梅说他们会往江里扔粽子喂鱼,是真的吗?」阿杳眼睛眨眨地问雪梨。 雪梨点头说是,说粽子扔进去把鱼儿喂饱,它们就不咬屈原了。 然后阿杳嘎嘣脆地又扔出下一个问题:「可是我听傅母说,屈原投的是郢都的汨罗江,不是郢山边的郢江啊!他们在这里投粽子,没有用的呀!」 雪梨:「……」糟了不会答了。 她和颜悦色地哄阿杳:「走,我们去跟你父皇还有叔叔们坐一会儿,你可以问问你父皇。」 「哦,好!」阿杳点头答应,继而想起自己刚才一路跑得好高兴,上来之后就直接过来看龙舟了,都没去给父皇和叔叔们问安。 于是进了拂云阁后,阿杳先是很乖的给父皇和叔叔们挨个见了礼,然后连有好多堂姐堂妹在可以一起玩的事都没顾上,跑过去就把刚才的问题扔给了谢昭。 雪梨清晰地看到谢昭的神色僵了一瞬,正心里冒着坏水有心看他被孩子将住该怎么办呢,谢昭眉头一挑:「谁说往江里扔粽子是为让鱼儿不咬屈原的?」 阿杳歪着头想:难道不是吗? 阿沅倒抢先回答了父亲的问题,一指雪梨:「娘!」 雪梨:「……」干得漂亮儿子!你这就把娘卖了! 谢昭淡淡地瞟她一眼,明摆着想笑话她,雪梨当着一众藩王又不能回瞪,只得低头喝茶装没瞧见。 谢昭便揽着女儿解释:「这个啊,最初的时候扔粽子是为了让鱼儿不咬屈原。但是后来,这件事变成一项习俗流传下来,就不是为了让鱼儿不咬屈原了,更多的是为了祭奠屈原,记住他的事情。」 「哦……」阿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脸又问,「什么是‘习俗’?」 ……这个说来话长啊。 好在众人都有个「要闲谈」的意识,借着这个打开话题,你一言我一语地给帝姬解释。从扔粽子说到吃粽子,端午习俗都说了一遍。 然后,七王谢晗很及时地抢了个白,认真地为阿杳举了更多例子,他说:「立春吃春饼、春节吃年糕、元宵吃汤圆、清明吃青团,还有七夕吃乞巧果子、中秋吃月饼,也都是习俗。」 「哇!」阿杳漂亮的小脸上顿时绽放光彩,拍着手道,「懂了懂了!我懂了!习俗就是过什么节有什么好吃的!」 「咳咳!」雪梨喝茶呛了,心说习俗又不是你娘我定的!怎么就只有吃的呢! 谢昭一边夸女儿真聪明会总结,一边狠狠地剜了七弟一眼:瞎教什么! 粽子上来之后,重心就真的转到吃上了,女眷们动手给小孩子剥粽子,大些的孩子则自己剥着吃——其实旁边有宫人伺候,但这样不是显得其乐融融嘛! 雪梨正给阿杳阿沅剥着粽子,谢昭兴致也足,又一想藩王们都在场,正好再点一下雪梨的身份。 他便轻问了她一句想吃什么馅,雪梨答说「鲜肉」,他就自己从盘子里挑了个捆着棕红棉绳的出来剥。 鲜肉的粽子中除了肉和糯米以外,还有酱油、蚝油、胡椒等调味料,整只粽子蒸后会变成均匀的褐色,两块肉被包裹在里面,粽叶一打开就肉香四散,经肉香晕染过的米香也变得更加诱人,混着粽叶的清香一起惹人食欲。 他剥到一半就看到雪梨亮晶晶的目光时不时地扫他手里的粽子了,剥完后刚托着粽叶要喂过去,七弟又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了! 谢晗笑意浓浓的问阿杳:「帝姬你吃的什么馅的?」 阿杳抬抬头:「是豆沙的,七叔叔要吃吗?」 「阿杳乖,七叔叔不要。」谢晗一脸慈爱,又问,「好吃吗?」 谢昭斜睇着他心说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多?能不能不打扰我女儿吃粽子? 阿杳低下头抽抽鼻子,再给的答案特别实在:「还可以吧,没有娘做的好吃。」 原打算在她答「好吃」之后就自己动手给她剥一个算是套近乎的谢晗僵住,手上已拿起的豆沙粽子剥也不是放也不是。 皇帝忍笑暗道「干得漂亮」,手上终于把那个鲜肉粽子送到雪梨口边。 旁人原都以为皇帝是剥着自己吃的来着! 接着就都被这种不避人的亲昵惊呆了。 雪梨手里还喂着阿沅,很习惯地稍侧侧首咬了一口,醇厚的肉香和绵软的糯米一起在口中绽开,她正觉得「味道不错」…… 腹中抖一阵翻江倒海! 雪梨猛捂住嘴,反应很快地将口中的粽子吐到帕子里一包、扔下,把阿沅往地上一放自己就冲出了拂云亭,扶住矮墙干呕得停不住,又吐不出什么来。 拂云亭里,谢晗脸都绿了。 他心说,你们母女俩一起打我的脸啊?不如你做的好吃也没这么难吃吧?不是御膳房出来的东西吗?! 谢晗身边,易氏神色微僵地偏了偏首:「陛、陛下?」 「嗯?」也正蒙神的谢昭回过头来。 易氏看看雪梨又看向他:「阮娘子这是、这是害喜了……吗?」 众人齐齐一震。亭外,雪梨诧异地要抬头看易氏,未及定睛,胃里有事一阵翻江倒海。 「呕——」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虽然不及那次晕船的激烈,但这感觉也真是不正常。 还想再呕一声,肩后腿后陡被一架,她眼前一花,再看清时已经被谢昭打横抱着了。 「传御医。」皇帝说着便朝玉垒阁去,打算让她在玉垒阁先躺着歇会儿。 雪梨抓着他的领子挺紧张,问得小声:「万一只是中暑怎么办!」中暑也会反胃的! 「中暑找御医来看也没错啊。」谢昭挑眉,再睇睇她,自己心里原也怀疑是中暑的念头都打消了——真是怀孕吧?这都开始「一孕傻三年」的阵势了! 惊喜之后他又生了些许担忧。 女人生孩子那是要去鬼门关前兜一圈的,上回她虽生得顺利还是让他好生捏了把汗。 这回…… 他蓦地扭头吩咐:「把随驾的御医太医都叫来,快些。」 玉垒阁里,皇帝叫人传话让外面的藩王们都各自回去,雪梨忧心忡忡地跟他一起等御医们。 又有孕了吗!这么快! 虽则因为上次生产顺利,她对生孩子已没那么多恐惧感了,但是想想怀孕的过程还是有点怕怕的——主要是口味太怪! 遥想她上次有孕时,那吃的都是什么东西!其中有好几样她后来也给自己做过,根本一口都咽不下去,口味重到闻一下就够了,真不懂自己当时是怎么吃得那么香的! 雪梨回忆着,躺在榻上欲哭无泪。谢昭坐在榻边,阿杳坐在榻里边,阿沅坐在谢昭身上,两个孩子显然都对这状况有点蒙。 谢昭笑问阿杳:「你还记不记得娘怀阿沅的时候的事?」 阿杳歪歪头,答说:「好像记得一点。」 她隐约记得那会儿有好长一段时间不在宫里,还在船上待了挺多天来着。娘吐得特别厉害,娘吃的东西她也不能跟着一起吃了——因为味道太奇怪。 第二十九章 然后娘的肚子就一点点大起来了……啊!她那时以为娘肚子里怀的是「弟弟妹妹」,后来出来的只有弟弟,她还纳闷了好一阵子妹妹去哪里了呢! 更多的她就记不清啦。 阿杳认真地又看看雪梨还瘪着的小腹,伸手轻轻摸摸:「娘,这回是妹妹吗?」 雪梨:「……不知道哦,生了才知道。」 其实她听说过几个月御医就能把出来了,但谢昭义正词严地告诉她那个不一定准,听说五王七王出生前都被把成了女儿来着——尤其是七王谢晗,害得谢昭盼了好几个月的小妹妹啊! 现在想起来都仍想把御医揍一顿。 很快,御医太医们就都来了。因为皇帝说把此行随驾的都传来,阵仗看上去颇是不小! ——二三十人一起入殿,还都官服齐整,见礼也很齐整,不知道的还要以为皇帝召了朝臣们来廷议呢! 然后,四位御医连轮着把脉,首先确定了雪梨真是有孕不是中暑;接着,余下的太医也挨个把脉,这个手指头挪开那个又按上来,雪梨简直有一种手腕上都要被按出坑的错觉了! 都把完之后,他们齐齐一揖出去讨论去了,雪梨忐忑地拽拽皇帝的袖子:「陛下,是不是……有什么不好啊?」 她平常也是偶尔会让太医或者医女来把把平安脉的,每次都说身体康健,她就不当回事。眼下一见他召这么多御医太医来,她顿时觉得紧张,怀疑是不是自己身体一直不太好,只不过他们没敢告诉她、而是直接禀给了皇帝? 谢昭倒没想到她在担心这个,摸摸她的额头:「他们一起议一议更安心,毕竟是个大事。」 雪梨「哦」了一声讷讷等着,也辨不出他这话里有几分真假,直到御医太医们回来。 又是一番礼数,而后为首的御医说:「陛下,阮娘子确是有孕,现在差不多两个月。」 「这你刚才说过了。」皇帝一点头,「胎怎么样?」 御医揖道:「挺好的,阮娘子身体康健得很,臣等仔细议了一番,寻不出什么不妥。日后只要将该忌口的忌了便是,旁的……倒也不必太过小心。时常多走动走动也是好的,只是夏日暑气重,避着些也就行了。」 御医说得十分轻松,雪梨听完也轻松下来。继而细一想又觉得「将该忌口的忌了便是」这话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忌口多痛苦啊!忌口八个月对她而言真比生孩子时的那种剧痛来得还可怕! 那种痛虽然痛彻心扉,但是不过几个时辰就过去了,又还有盼着孩子出世的那份希望在,跟一连二百多天不能吃想吃的东西的痛苦不一样! 谢昭倒松了口气,颔首让别人都先退下了,只留了方才禀话的那位御医。 这位御医姓严,在太医院号称妇科金手——这名号也不是吹的。他在先帝在位时便已专精此道了,不仅如今的好几位藩王昔年托他照顾,就是民间的许多方子也是经他之手研究出来的。 雪梨怀阿沅时也是他照顾的,这回这胎皇帝仍交给了他。说实在的,严太医心里挺高兴。 ——身体情况这么好的孕妇,不多见呐!这差事接下来,对他来说那就是操一半的心拿十倍的赏钱呐!虽说「医者父母心」,他自认不是见钱眼开吧,可多赚钱谁不高兴! 上回他还真惊讶于阮氏的身体情况太好来着,甚至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把脉把错了。真不是他见识少,是阮氏这情况太少见了:严太医行走宫中这么多年,即便没给当今圣上身边的人安过胎,但从前给先帝的嫔妃安胎的时候多了。闷在宫里日子久了的嫔妃,就算没病没灾心事也重,一有孕就容易显出虚劲儿来。打宫女晋上来的就更是,从前日子过得苦嘛,睡得少吃得也凑合,还过得提心吊胆的,一有孕就让人捏把汗。 可这位阮娘子,她就身体好到什么事也没有!而且她心情也好,虽然当时「孕中多思」来着,但她那真就只是在「胡思乱想」,想得有一搭没一搭,而不是嫔妃多见的那种「日日愁苦」。 严太医为这个很纳闷!为了钻研学术,他还用心探讨了一番,末了,还是御前的陈冀江陈大人给了他答案。 陈冀江笑得那叫一个嘚瑟:「严大人,您四处问问,阮娘子自打到了御前是怎么过的?只许早睡不许早起,想吃什么自己叫,有麻烦直接找陛下,每天被陛下扣在殿里吃点心——那会儿她年纪还小,大多时候会给她备个酸奶、糖蒸酥酪之类的,您说说,她要是都身体不好,谁还能好啊?」 严太医就懂了。 得,甭「钻研学术」了,这块儿钻研出来也没用,估计天底下她独一份。 ——皇帝亲自喂着照顾着、亲自替她把烦心事都挡开了,别的姑娘都做不到这个啊!就算夫家再护着,也难有陛下护得严实不是? 是以这回,严太医就不想这些个有的没的了,既不担心是自己搭错脉也不念着学术了,心里很有数地想着只要把阮娘子的胎照顾好了就得。 下山的路上,严太医笑得胡子直颤! 雪梨是被谢昭揽在怀里走下山的。 他们在玉垒阁里避过了晌午的日头,随意叫了些清淡的汤面来吃。然后谢昭差人取了本《千字文》来查阿杳背书写字,雪梨则让人把鱼香叫了上来,陪阿沅玩。 一直到了夕阳西斜的时候,一行人才一同往山下走。宫人们都随得远远的,留给他们一派宁静的美好。 雪梨倚在谢昭怀里,抬眼望天边时,看到的是红彤彤的一轮圆盘,圆盘周围有滚滚厚云,对圆盘镀出一层红金色的边来;她再把目光拉回来,见到的就是两个孩子和大狮子一起走在前面,阿沅总想拽鱼香的耳朵,鱼香就懒懒地拿脑袋拱他,一使劲便把阿沅拱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阿沅也不哭,自己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又接着去拽鱼香的耳朵。最后鱼香被烦得不行了,打着哈欠绕到阿杳的另一边去,意思是让阿杳挡着它。 这感觉真好。 雪梨不自觉地笑起来,垂在身边的手摸索着去找谢昭的手。他察觉到她的意思之后一把攥住她,在她额头上亲了亲:「我们在行宫多待些日子,等你出了月子再回洛安。」 会不会太久了? 雪梨抬眸看看他,到底还是点头说「好」。 怀阿沅时因为正值南巡,确实颠簸得太狠了。虽然并未对她造成什么影响,但那些日子不舒服也是真的。 目下他会开口说留在行宫,必然是留在行宫也不会耽误他的正事啦!她心安理得地答应便是,她本来也觉得行宫比宫里要舒服,景致多规矩少,而且太后不在,很多嫔妃也没有随来。 回到含冰馆时,差不多已是用完膳的时候。雪梨做主安排了晚膳,给自己要了个清淡的蔬菜咸蛋粥、两样咸菜,外加香菇鸡肉烧麦和一个芝麻小烧饼。 然后她给他和孩子点了一桌子正经的菜:蒜蓉粉丝蒸扇贝、清蒸鲈鱼、虾仁芦笋、糖醋排骨;酥炸茄盒、虾子玉兰片、手撕杏鲍菇、开水白菜。汤要了海带汤和芙蓉菌菇丝瓜汤,另让厨房自己看着做什么方便,给来四样点心——闷头吩咐完了杏仁之后她一想,自己都有日子没备过这么正经的膳了! 第三十章 她安排这个的时候是在外间跟杏仁说的,一口气说完就回了卧房。他们没问,她也没想着解释,直到菜端上来了,谢昭大有点不适应:「这么多?」 「嗯……你们吃吧!」雪梨吹着自己眼前的粥,回想着前些日子的膳食,挺有点不好意思,「我前阵子以为是夏天没食欲,你们也都一样,就直接备了清淡的,现在才知道不是嘛……」 其实是她自己怀孕了才口味有变啊!害得他们都跟着她吃得清清淡淡,她特别不好意思! 谢昭听完喷笑:「你是不是又多思了?」 什么啊?雪梨皱眉头。 他依着她的口味夹了一片玉兰片放在她的粥碗里:「也许你是因为有孕才爱清淡,不过我们吃着也和口味啊。不然我直接在清凉殿用膳就是了,你别瞎多心。」 哦这么一想果然是她有多思了呢…… 雪梨暗自吐舌闷头吃饭,吃到后面,阿杳和阿沅把她的烧麦抢走了好几个,她倒是吃了不少桌上的炒菜,尤其喜欢那个蒜蓉粉丝蒸扇贝!粉丝软软的、扇贝鲜鲜的,调味又调得地道,一筷子夹起来,粉丝间包裹着点汤汁,入口滋味十足! 行宫外的山脚下,藩王们总要把意思表达到,于是两日后便小聚了一场,自然是陛下的亲弟弟做东,地点也在他的府邸。 府中一片歌舞升平,一个个都是比自己府里要添孩子还高兴的样子。三王和四王到得早,俩人叫了烈酒来畅饮,还没开席就先喝倒了,吐了一地,气得谢晗没辙,只得喊人过来扶他们去歇着。 其实谢晗心情不怎么好,皇兄能再添个孩子是个好事,但这么一来……雪梨要安胎,他就不好过去跟她还有侄子侄女多套近乎了嘛,将降生的女儿的封位还没个信儿呢! 谢晗一想这个就闷气,真是无巧不成书啊!怎么就巧在他身上了呢? 五王谢明知道他这心事,也理解他这种在旁人看来或许有些过头的担忧——他们都一样,瞧着是一人之下的藩王,但其实一身荣辱还是陛下说了算的。平常自己吃吃小亏他们也不觉得怎样,但放到儿女身上就都变得格外紧张。 谢明只能倒酒劝他:「没事,啊。弟妹这身孕不是也才六个多月?还有三个多月呢你急什么?你想想,到时候差不多中秋,她若在那之前生了,你在中秋宫宴上一提,兄弟们帮你起个哄,这事就妥了。若她中秋前没生的话……那也还有重阳嘛!」 「……你可别跟我提重阳!」谢晗借着酒劲一语吼回去,谢明怔了怔,转瞬懂了。 是不该提,重阳的要紧事之一就是「敬老」。陛下和太后的关系这么放着,这个重阳怎么过都还不一定呢,遑论为女儿请封。 谢明面显尴尬,拍拍他的肩头,兀自连饮了三杯算罚酒,谢晗侧过头看看他:「五哥,你也有心事啊?」 谢明叹气,摇摇头,没说话。他心里也烦得慌,原因也和太后有关系。 五王谢明的正妃贺氏,是五年前皇太后做主给他挑的。其实按谢明对太后的了解,太后肯定没怎么对他这个当庶子的上心,就是从家人子名册里勾了个家世、样貌、才学都看得过眼的赐给他。不过这贺氏还真不错,帮他把府里打点得井井有条,四年前给他生了个女儿,待侧室所出的子女也不错。 可现在,皇太后不是倒了吗?贺家和曲家又确实有那么点情分,他生母成太妃就逼着他请旨休妻、向皇帝表明忠心。 谢明清楚母亲的担忧,也知道皇兄狠心的时候非常狠。但这种事,他又无论如何都干不出来。 贺家现在的确正因为曲家的烂摊子而水深火热呢,把贺氏休了,他是干净了,可这不是把贺氏往死里逼吗?再说,贺氏到现在都没开口求他帮她家里,这明白着就是不想让他为难,难道贺氏顾着情分,他反倒要不顾情分? 为这个,谢明近来都很有些里外不是人的感觉。见贺氏他心虚、见母妃他也心虚、见皇兄他还心虚,但除了使劲熬着、把这阵子熬过去,他又没别的辙,便也只好自己烦着。 谢晗见他不说便不多问,酒盏与他一碰,各自又饮了一杯,在心底不约而同地感慨——皇帝的弟弟真不好做! 这还是在他们的皇兄待弟弟们很不错的前提下。 酒过三巡之后,府中更加热闹了些。七王这别院里的厨子有一个是从当地请的,上了几道当地的菜来。 其中有一道叫「金鱼戏莲」。主料其实是鱿鱼,做成金鱼形,在热猪油中汆熟。中间拿鸡蛋、青豆等物做一朵莲蓬,由那一圈鱿鱼做成的金鱼围着,故称「金鱼戏莲」。 这菜挺讲究,不仅样子要好看,而且酸辣味要足、「金鱼」要脆嫩,「莲蓬」还要滑嫩可口。 这也就是大师傅才能做地道。菜一上来之后,果真让席上一亮,众人也正好拿这菜当了新话题,听宦官介绍之后小聊了一番,然后夸七王府上的厨子好。 七王笑笑,执箸欲夹个「金鱼」来吃,却是筷子刚一离碟,那金鱼一颤,头掉下来了。 宫人们登时抽了口凉气。 餐桌上讲究多,皇亲国戚尤其是。做成动物形的吃食,直接是若干个部分拼成、一看就不能直接夹完整的不算在内,这种本身是一整个上来的,最忌讳一筷子夹下去头掉下来,不吉利。 是以没等七王发话,旁边的张康就先扭头吩咐手下了:「去赏这厨子二十板子,让他卷铺盖走人。」 张康手底下的宦官一应话,去办差了,张康小心地看七殿下的神色,倒没显出什么太多的不快来。 转瞬间大门骤开,几名御令卫风尘仆仆疾步入内,为首的人抱拳见礼:「七殿下。」 「什么事?」谢晗抬头看向他们,眉头微皱。 那御令卫颔首:「洛安急禀,皇太后大病要见殿下。陛下旨意,命七殿下速回洛安宫中侍疾,臣等奉旨护送。」 皇太后大病?! 满座藩王皆轻吸了一口冷气,面面相觑间,厅中有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似的肃杀感逐渐滋生着。 不知下一步会是收梢还是新的转折。但眼前的情状,已经足够让满朝一震了。 皇太后,当今圣上与七殿下的生母、藩王们的嫡母,在皇帝撇下她独自到郢山避暑的时候,病了。 雪梨知道谢昭的心情很不好。皇太后病了的消息快马加鞭地传到郢山来,偏她只说想见七王,只字不提他这个当长子的,换了谁也不会高兴。 但谢昭当着她的面没表露什么,吩咐让谢晗急赶回洛安侍疾后,就该陪她说话便陪她说话、该陪孩子玩便陪孩子玩,这让雪梨想安慰他都不知道怎么安慰,心里再一次觉得他好可怜。 ——这种情绪都好久没有过啦。她仔细想想,每次她生出这种感慨,好像都和太后有关。太后就是完全不在意这个长子,在她眼里只有七王谢晗一个儿子。 到了该备宵夜的时候,雪梨看了看,阿杳在玩鱼香、阿沅坐在谢昭腿上跟他学说话,她便借故说想独自去后院走走,出了卧房就钻到小厨房去了。 第三十一章 苏子娴带着宫女们刚开始做宵夜,一见她亲自来便知大概有什么特别的事,便私底下问她:「怎么了?打算做点什么?」 雪梨道:「陛下心情不太好,我想着……有豆花没有?这东西吃着嫩滑又甜咸都可搭,有的话就上这个吧。」 「只上这个吗?」苏子娴追问她,「不搭点别的?点心今天烤出了好几样现成的,蒸的也有。」 雪梨摇头:「不用了,只豆花就行,但配的东西你多给来几种。」她打算的还是那个老法子,让皇帝自己动手拌,心情会好点! 想了想又道:「再做一碗糖蒸酥酪、一碗酸奶吧,糖蒸酥酪给阿杳,酸奶给阿沅,同样配料多备几样,他们也爱这么吃。」 「行,这个好办。」苏子娴点头应下,雪梨就回卧房去了。 进了卧房一瞧,谢晗身边的丁香来了,正禀话说易良媛有孕、七殿下这会儿急赶回洛安不方便带她,想请旨让易氏入行宫安胎。 谢昭一时没说话——他这不是运着气呢么?有点想回一句让她自己在宅子里安胎也挺好,身边的人都是王府的,用着也顺手。 但一看雪梨进来,谢昭蓦地把这话咽了。 「让她来吧,朕让陈冀江安排。」他平淡地回了这么一句,丁香连忙谢恩而后告退。 他在丁香离开后看向雪梨,声音有点落寞:「陪我坐会儿。」 雪梨知道看看他,示意豆沙把阿杳阿沅先带出去。豆沙会意,让旁的宫人也一起退出去了。 二人便一起坐到榻边,她默了会儿终于还是开口劝了:「别在意啦。太后这不是病了么?病重难免顾及不到那么多,便只遂着自己的心思吩咐了。」 谢昭心底冷笑,她不病的时候还不是照样只想看到七弟。 「随她折腾吧。」他皱着眉头半躺在榻,「她要借着病再像满朝宣示一遍与我不睦也随她,反正她曲家的气数算是尽了。」 ……哎嘛这话都直说了!他真的很生气啊! 雪梨两脚蹬了绣鞋爬到床榻内侧去,在他身边趴下,支着下颌看他了一会儿觉得再说什么都不好,把手一撤,侧脸放到他肩上。 她感觉到他重重一喟,其中的无奈不言而喻。 没娘疼,不怪他心里难受。 她抬抬眼,一声不吭地伸手抚他胸口,几下后,他的手将她握住,声音平稳:「我没事,你别担心。」 「哦……」雪梨喃喃应下,再抬头觑一觑他的神色,忍不住地越看越难受。 他大多时候都是威仪慑人的样子,端坐殿中也好,闲散侧倚也罢,他的那股气势好像是与生俱来的。这种显而易见的失落太少了,他眼帘低垂地发着怔,显然并没有在看什么,眼底的情绪却又十分复杂。 她想,在他心里,皇太后大概还是「至亲」吧。就算隔阂再多,血脉也割不断,所以他先前忍了那么多年,否则以他处事惯有的手腕,曲家兴许很多年前气数就已经尽了。 他一直给曲家留了一口气,这不是他惯有的作风,只能是为了这位母亲——或许他自己心底都并不承认,会觉得自己只是因为手里没有证据而已,但她越想越觉得就是这样。 他已经忍让得足够多了,可是皇太后就是连看都不肯多看他一眼。 雪梨突然想起他先前盛怒之下以极刑处死石氏和陈氏的事,猛地惊觉自己那会儿并没有完全理解他——他那并不只是要杀一儆百,而是数年来自己心里存着这种不被母亲喜欢的痛苦,是以格外不能容忍有人将这种痛苦强加到他的孩子头上。 她攥了攥他的手:「陛下?」 「嗯?」他发怔地目光微凝,挪到她面上。 她抿了抿唇:「我有句话要说,你……你先恕我无罪!」 他挑眉失笑,翻过身来将她圈住:「怎么突然这么生分,我不怪你就是了。」 「好。」雪梨清清嗓子,话到嘴边,还是让她紧张得脸色泛白了些,「谢、谢,谢昭!我喜欢你!我特别喜欢你……」 他神色骤凛,雪梨在他怀里一搐,没说完的话变成了:「你说了不怪我的!」 他凝睇着她,揽住她的手微紧:「怎么突然说这个?」 雪梨一咬牙,继续说完:「我特别喜欢你!所以你……你可不能把自己难受出毛病来,我还想以后可以多出去看看呢,你要是病了还有什么意思!」 这种情绪已经在他心头积压那么久了,她是真的很怕他有朝一日会因为这个积郁成疾。这种病一来真的如山倒啊!到时候再开解他都来不及了! 她说完便紧张而认真地盯着他,他同样眼都不眨地注视着她。 须臾,他忽地喷笑出来,复又敛去笑容:「呆梨你在想什么?」 「我是认真的啊!」她往前爬爬,双臂撑到他胸口上把他按成平躺,居高临下地坚定道,「这不是你的错,而且你改变不了这件事。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是不想你太难受……」 「好了好了。」他手在她后背上抚着,笑眼看向她,笑意之下也是认真,「我不会把自己逼出病的,世上还是开心的事多。」 对他来说,最沉郁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下他身边有她、有阿杳、有阿沅,还有她肚子里没生出来的另一个孩子,他早不觉得日子那么沉闷了。 倒还是多谢她这么担心他。 他眼底笑意愈深,啧了啧嘴凑到她耳边:「好久没人叫我的名字了,你叫出来特别好听。」 「……」雪梨短怔之后双颊全红,一边推他一边一串明快低语,「谢昭,谢昭谢昭!谢昭谢昭谢昭!我喜欢你哦!特别喜欢你哦!」 谢昭朗笑出声,紧一拥她刚吻下去,门外骤一喊:「陛下!」 是陈冀江的声音? 他皱眉转过头去,冲着紧阖的房门问:「什么事?」 「那个……」陈冀江的声音又是赔笑又是颤抖,「臣就提醒一声,阮娘子有着孕呢……」 「滚!!!」谢昭忍无可忍地抄起枕头就扔了过去,怒道,「她这都第二个孩子了!朕有数!要你管!」 接着依稀能听到一阵窸窣的脚步声,明显是陈冀江小碎步溜了。谢昭咬牙切齿地回过身,一眼就看见旁边的雪梨咬着嘴唇笑得浑身都颤了,眉眼弯成两道漂亮的月牙。 与他目光一触,她双手一拽旁边的被子躲了起来,他倒一吸气起身把她的脚从被底抓出来,伸手便挠。 「我错了!」雪梨躲起来就是怕他挠,但没想到他会去抓脚,边踹边求饶,「奴家不敢了!公子你别……别!啊啊啊啊!」 房门外,陈冀江连带一众宫人都狠狠地抽了口气——陛下您……您您您…… 此后平静地过了三天。 这三天里,雪梨察觉到严御医看她的神色总有点古怪,说话也总欲言又止。这弄得她心中惴惴,委婉地追问了几次之后,严御医老脸一红,窘迫地抚了抚胡须:「这个……臣听陈大人说了些事情。虽然娘子您胎象稳固,但……但有孕之初,还是克制为宜,毕竟……」 第三十二章 严御医一边说一边觉得说不下去。那天一大早的,陈冀江可是面色惨白地跟他描述晚上时屋里的动静来着,他一把年纪还没听完就吓住了——有孕两个月,陛下把阮娘子折腾得直惨叫?这再稳的胎也得没啊! 而后他悬着一颗心来给她搭脉,可是吧…… 居然还是照旧很稳? 严御医就对这情况实在纳闷了,是阮娘子有异于常人还是他资历不够深啊? 他红着老脸说完,雪梨的脸也红透了。 陈大人您瞎说什么啊! 她要怎么跟严御医解释她没跟皇帝体验不该有的刺激?她那是被挠脚心惨叫的啊!不是他们想得那样! 然后严御医就一脸沉肃地告退了,雪梨坐在榻边心如死灰,觉得自己的形象毁得太彻底了。 清凉殿。 府邸里收拾了三天,易氏终于进了行宫了。这也是没办法,彼时谢晗虽然对母亲的病情很担忧,但还是吩咐了一大串——许多都是他边赶路边吩咐下来的,然后有人马不停蹄地给传回府来。 易氏觉得自己都快把山脚下的七王别院搬进来了,被褥枕头都是自己带的不说,连床都被张康按谢晗的吩咐拆了一起运进来,就因为谢晗怕她在行宫住不惯。 进殿面圣的时候,易氏战战兢兢的直心虚,越想越觉得忒不合适了,她进宫安排或多或少地要劳皇帝费心,然后她还什么什么都自己带着,弄得好像信不过皇帝似的…… 御座上,谢昭也是一脸复杂。 易氏带了多少东西进来他听说了,也知道是七弟要求的。心里特别想把七弟骂回来把易氏带走,又使劲给忍回去了! 罢了罢了,小巫见大巫。 他一想这个就觉得很丢人。昔年易氏怀谢测的时候,七弟就一直围着易氏转,他当时还腹诽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没出息,后来雪梨有了孕…… 谢昭现在没底气呛七弟了。 七弟再怎么绕着易氏转,也没让整个太医院都绕着易氏转。 二人各怀心思地品了会儿茶,好半天,皇帝才先行把茶盏放下:「安心住着吧,七弟是回去尽孝,不会有什么事。你若要写信也随意,朕让御令卫加急给他送去。」 「诺,多谢陛下。」易氏撑着肚子起身一福,皇帝便挥手让她退下,她略作踌躇,又说,「陛下,妾身还有个事……」 皇帝颔首:「你说。」 易氏就侧过首,让丁香把人带进来了。皇帝定睛一看,这不是五弟的长女、宜安翁主谢锦书么? 易氏怎么把她带进来了? 他疑惑地看向易氏,易氏同样满是不解,如实禀说:「今儿妾身正要离府来行宫,五殿下府上就来人把宜安翁主送过来了,说是……说是宜安翁主和帝姬岁数差不多,让她进来陪着帝姬,免得帝姬年幼总爱缠着母亲,影响阮娘子安胎。」 ……这话听着蹊跷啊? 谢昭即刻就知道里头必定有故事。若不然,送谢锦书进来不要紧,干什么五弟或者王妃不亲自走一趟啊? 他皱皱眉头:「七弟知道吗?」 「至少没给妾身留过话。」易氏道,「但妾身也来不及先着人禀去洛安、再等殿下回话了,只得先把人带进来,陛下您看……」 这是故意赶在易氏离府之前直接塞过去,知道易氏不好推脱,只能把人带来。 谢昭想了想,估摸着五弟可能是有难言之隐或者有事相求,便仍先让易氏退下歇息了,自己叫过谢锦书问了几句话,又留她在殿里吃了会儿点心。看完奏章后,他领着谢锦书一起往含冰馆去。 母子三人正在院子里欺负鱼香呢。 三人都吃着点心,大概是肉馅的,馋得鱼香眼睛放光。但他们三个又谁都不给它吃,围成一个圈轮着喊「鱼香鱼香」,鱼香一过来他们就把点心一口吃了,然后另一边再叫它。 鱼香已然被欺负得一脸委屈了,皇帝在门边驻足看了一会儿就直想笑:他们这是一点都不知道鱼香的厉害啊! 他可瞧见过,鱼香三更半夜溜出去玩,往树杈或者墙头上一卧,如果碰上宫人给他送带肉的宵夜,它就潇洒地跳下来,一跃而起把人扑倒。倒不伤人,但是吃的是留不下来了。 好几回,端宵夜的宫女宦官突然遭遇这个「土匪」,被抢了之后又不能再给抢回来,只能到殿里跟他叩首谢罪去。 啧啧,真是只好狮子,在外面威风凛凛,在家里就宠着家里人。 谢昭想着一笑,让徐世水去跟厨房说一声,晚上给鱼香添个大块的肉,要连骨连筋一起,还不要太老,让它吃个痛快。 说完之后他才又带着谢锦书继续往前走了,叫了声「鱼香」,鱼香的圆耳朵一抖,看到他时眼中委屈全消,一颠一颠地向他奔来。 过来就往他腿上蹭,呼哧呼哧地表达委屈,谢昭蹲下身摸它,谢锦书则怕得往后躲。雪梨带着孩子也走过来,从碟子里又拿了块点心出来送到他嘴边:「喏!云腿酥饼,刚出炉的,特别香。」 谢昭心说你就欺负死鱼香吧。 云腿酥饼取的是肉质鲜美的火腿肉,本身就能一口下去满口喷香,做成酥饼后再经烤制肉香就更足。酥软的外皮也会沾上火腿中的油汁,变得香味丰富…… 然后他便把她喂过来的小酥饼一口吃进去了,并没有分给鱼香。 鱼香望着刚才还在对它表达安慰的谢昭一脸惊讶和失望:「呜……」 「好啦,鱼香乖。」还是阿杳心善,踮起脚尖从雪梨端着的盘子里拿了一个喂给它,然后揉揉脑袋,「我去让厨房给你加肉哦!这个火腿也分你几片,晚上好好吃!」 阿杳说完向她父皇一福就跑了。 她父皇:……我已经让厨房给它加过肉了。 吞了云腿酥饼之后,鱼香看向了已然躲得远远的「陌生人」谢锦书。 「鱼香坐下!」谢昭赶紧喝住它,招招手让谢锦书过来,谢锦书害怕鱼香又不敢不听他的话,怯生生地蹭过去,向雪梨一福:「阮伯母万福。」 那次孩子们都来玩时她也在,雪梨记得她,知道她比阿杳小两个月。 「五弟突然说让她进宫来陪阿杳,我也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人先留在你这儿就是了,她身边的人也是跟着进来的,不用你劳心伤神。」 皇帝说了这么一番话,让雪梨听得有些莫名。她看看谢锦书,谢锦书只在旁边垂着首不说话,也不知是怕生还是不高兴。 「来,锦书,伯母带你去找阿杳姐姐玩。」雪梨一边说一边笑揽过谢锦书去找阿杳。皇帝望着二人的背影思量了一会儿,愈想愈觉得不对。 「陈冀江。」他压音唤了人来,略作斟酌,吩咐说,「七弟到现在都没来信禀明太后病况,你差人去宫里看看。另致信七弟,不必告诉他朕差人打听了,只让他速回信禀事。」 含冰馆里,因为多了个和平安帝姬年龄相仿的宜安翁主,便又多了些乐趣。 谢锦书挺懂事,又因知道自己和皇子帝姬有身份差别,凡是既和阿杳阿沅亲近,又多了些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懂事谦让。这让雪梨或多或少地有点心疼,总觉得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懂这么多,心事就太多啦。而且她看起来也确实总不如过得那么开心,本不想多费心力的雪梨还是忍不住多关照她一些,相处起来倒也挺融洽。 第三十三章 过了几天,皇帝想起可以让谢锦书给阿杳当伴读便去跟雪梨商量,雪梨一想还真是个主意。 先前之所以没专门给阿杳挑伴读,是因为伴读和傅母一样,日日都要进宫来。但对小孩子来说,天天宫里宫外的跑又太折腾了,大多只能在宫里住下——可是四五岁的小姑娘,不管是藩王家的孩子还是臣子家的孩子,皇帝直接下个旨把人硬召进来都太不近人情了。一个个在家里都是掌心上捧着的,突然离开父母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陪着帝姬、半个月才能回一趟家,这么小的孩子哪受得了啊? 可是七八岁的又比阿杳大太多了,阿杳和她们会处不来、读的书也并不是一个水平,雪梨这才只好先让比阿杳大一岁多的酸梅乌梅给她当伴读。 但现下谢锦书不一样,这是五王自己做主要送进来的,和阿杳一起读书正好。 雪梨一笑,让听菡把两个孩子都叫了进来,跟她们说这事。阿杳对这个自然没意见,谢锦书则看着有点犹豫,雪梨把她抱起来放到膝上:「怎么啦锦书,你有别的想法可以和你皇伯伯说哦,我们不逼你的。」 谢锦书小脸皱得紧紧的,闷了半天之后,看向正坐在案前喝茶的皇帝,声音软软的:「皇伯伯,我愿意和阿杳姐姐一起念书,可是……可是研墨之类的事,我不会……」 谢昭怔了一瞬之后懂了,嗤地笑了。 和皇子帝姬都是召臣子家的孩子来当伴读不同,王府里的孩子多是挑下人家年纪差不多的孩子。谢锦书之前在府里肯定也有伴读,既是伴读又是侍婢,自然要帮她研墨铺纸,这孩子直接顺着那个想了。 皇帝信步走过去摸摸她的额头:「不用你做那些,你跟阿杳一起念书就好,其他的事自有宫人来做。」 「哦,那好!」谢锦书这才放心地答应了。雪梨舒气,着人将阿沅也带进了屋来,然后吩咐上点心。 巳时啦,该吃点心了! 上点心的事自有雪梨身边的人和厨房的人来办,随在阿杳身边的几个就识趣地退到旁边的小间去了,只留了清夕守着。这里头细致的规矩还有一些,该是谁的差事就谁办。多余的人在哪儿杵着不要紧,如若有了吩咐,雪梨眼一扫随口叫了她们了,那就成了抢着显眼,伤和气。 几人到了小间之后也要了两样简单的点心来吃。阿杳身边除了清夕听菡两个大宫女以外,还有后来来的金桔石榴杨桃葡萄,外加酸梅乌梅两个奴籍的小丫头,一共八个人。 平常她们不会全跟着帝姬,但到了用膳、用点心的时候就都会聚到一起,眼下听菡便先给清夕留了几块点心到空碟子里,然后让石榴把没在的几个都叫过来用点心。 酸梅乌梅进屋之后先自觉给她们倒水沏茶,她们继续聊着,金桔跑到清夕跟前作着揖笑道:「清夕姐姐,现下翁主给咱们帝姬伴读了,身边侍候的人得添一个吧?姐姐让我去呗,研墨的功夫我私底下练了好久啦,准不出错。」 听菡正吃着手里的芝麻酥饼,猛听她当众说这种事,好悬没呛着,不禁暗瞥她一眼,敷衍道:「这事哪能我做主?到跟前侍候的人,得让咱娘子拿主意,再说翁主身边也是有人随进来的,你等着吩咐就是了。」 帝姬身边管着研墨的事的是葡萄。跟前的差事谁都想抢,听菡自己也知道,再过最多两年,她和清夕就可以出宫嫁人去了。到时候这几个小的里头怎么也得提一个上来领事,又或者能有一两个拨到皇长子跟前领事的也说不准,她们自然要争。 但她们越争,她就越不能随便往前头提人。破一次例就能把原本的平静全打破,这是给帝姬惹事呢。 她说罢就不想再理金桔了,但看金桔一脸失落,又还是哄了她一句:「你也别太急,你们几个都才刚满十四不是?年头还长着呢。再说,帝姬现下身边就宜安翁主一个伴读,日后准要再添一个,不非急这一时。」 听菡话音刚落,乍闻杨桃「啊」地一声惊叫! 几人都望过去,杨桃紧锁着眉头扫了眼手背,转瞬扬手便掴,「啪」地脆响传来,乌梅捂着脸头也不敢抬:「姐姐恕罪。」 「你能做事不能?不能就别在这儿碍眼!」杨桃揉着被杏仁茶烫红的手背训她,乌梅只能低头听着,杨桃得不到回话也生气,又一巴掌打下去才算心里舒服了。 乌梅怔了怔,泪眼看向听菡:「听菡姐姐……」 听菡眉头一皱,招手让乌梅到自己身边,斥责杨桃不该随便动手,杨桃还没来得及辩呢,乌梅一拽听菡的袖子:「姐姐,您刚才说帝姬现下身边就宜安翁主一个伴读,那是、那是以后不用奴婢跟酸梅了吗?」 听菡浅一愣,乌梅立刻就不敢接着追问了,低着头一福身告退,连点心也不吃了。酸梅随即跟着她一起退出去,听菡隐约看见这俩丫头眼眶都红着,斟酌了会儿,跟金桔说:「一会儿给她们送一碟子点心去,再去太医院讨些艾条来。酸梅膝上留了病根,近来雨水多她准不好过,熏熏艾许能舒服些。」 「诺,姐姐仁慈!」金桔衔着笑福了福身就去了。听菡思量之后,打算先把方才的事跟白嬷嬷禀一声。 看来这俩奴籍的小丫头是让阮娘子照顾得把心气儿都提起来了,那四个也都想往上晋一晋,不加小心太容易出乱子了。 又过了两天,皇帝终于接到了差去宫中打探消息的宫人的回禀,七弟的奏章也随后到了。 恰是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天一夜小雨的时候,灰暗的天空往下压得厉害。厚重的乌云还在头顶上悬着,还在淅淅沥沥地继续下着小雨,但就是不肯一口气下个爽快。 他看完回禀后,心境也差不多是如此。似有万斤巨石在心头压着,压得他难受的情绪直往上蹿,似乎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原来皇太后是真的病了,只说想见七弟时……大约也并没有借此给他这长子脸色看的意思。 两方的回禀都一样,说皇太后得的是癔症,时而糊涂时而清醒。清醒时大半时候一语不发地躺着,糊涂时则或哭或笑,会不停地喊七弟的名字,但就算七弟在眼前,她也未必认得。 所以七弟才一直没有向他禀明病情,他是实在被磨得没有任何闲暇了。 连奏章中的字都带着明显的疲惫颤抖。七弟在奏章中告了罪,然后告诉他,太医说是曲家的事给了母后太大的打击,她清醒的时间可能会越来越短,至于以后是会很快死去还是这样疯疯癫癫地活上好些年……这不一定。 谢昭心底忽有一阵搐痛。从小到大,母后总是仪态万千的,就算她仪态万千的样子对他充满了讥嘲,如今听说她要疯疯癫癫地活着,他也仍觉得无助和可怖。 他也有那么一点后悔。这一次,是他做得太绝了,为向朝中表明铲除世家的决心,他甚至没有留人在太后身边以备有需要时向他禀话,太医院中四个最好的御医也都被他带到郢山来了,如果他没有这样…… 第三十四章 谢昭叹了口气。一面知道就算并没有这样,也许也不能阻挡这一切的发生,但仍有油然而生的自责在心底盘绕着,让他或多或少地觉得,自己确实是不孝的。 宫人们都不敢出声,一个个低着头,直恨自己不能就地土遁出去。 殿外乌云密布,殿中似乎比外面还要阴沉,烛火在有潮湿的夏风吹进来时一阵乱颤,为这阴沉的大殿添了几许诡异的灵动。 这种凝重,持续了良久。 陈冀江一直目不转睛地观察着皇帝的神色,见他确如入定了一样,才终于悄没声地溜了出去,把嘴巴比较灵的小诚叫了过来:「去,把这边的事跟阮娘子说说——别说太细,小心惊了她的胎。着重跟她讲,陛下今儿大抵没心思用膳,我们会试着劝陛下去她那儿,她那边的厨房若方便,随时备着点,具体上什么让她拿主意。」 「诺。」小诚一应,利落地就要去。陈冀江挡住他,破天荒地先赏了他点碎银子——小诚立刻加倍意识到这差事不好办。 片刻后的含冰馆中,正吃着一碗摞满酸笋的米粉的雪梨愣住了。 ——什么?皇太后得癔症了?那不就是……疯了吗? 天呐! 她一时是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只是满心都充满了恐惧感。她怔了半天、小诚在她面前晃了半天手,她才可算回了回神。 小诚点头哈腰地跟她又重复了一遍师父交待的重点:「娘子,师父说了,陛下估计会没心思用膳。您让您这边的小厨房好好备着,小的们试着劝陛下过来用一些,您看行不?」 「……行!行行行!」雪梨惊魂未定地点头答应,实则在小诚告退后好一会儿她才注意到他方才说了什么,赶紧着手准备。 先让上上下下的宫女把鲜亮的衣服都换了——虽然太后是疯了不是薨了,但是这会儿穿得喜庆也不合适,披麻戴孝不至于也素淡点好,不然不是往陛下心上捅刀子嘛? 众人换完之后她挨个看,自己跟前的人统一换的一套天蓝色的齐胸,可以;阿杳身边的清夕听菡挑了套黄绿色的,也不错;底下四个穿的是淡蓝的一套,她挨个瞧过后把杨梅鬓边的一朵红绢花扣下了;酸梅乌梅本来就穿的暗色的交领襦裙便没换,她把二人叫过来道:「去把发带换了,换海蓝色的。」她们俩原本用的是粉红色的。 都收拾妥当之后,雪梨放眼望去,含冰馆里顿时少了许多活泼,多了几分素雅,一个个看起来都很端庄。 孩子们她则没管。她只是不想弄得太鲜亮让他觉得刺眼而已,但让孩子们也换了,可真就有点守孝地感觉了,那就过头了。 她只把阿杳叫过来说:「太后病了,你父皇心里难受。一会儿他若过来,你别提这事,只乖乖的听话,和娘一起照顾他、哄他开心好不好?」 「好……」阿杳声音甜甜地答应了,又拉着锦书要锦书一起帮她,锦书自然也答应。 雪梨拍拍两个小姑娘的头夸了声「好乖」,这才往小厨房去。 备点什么好呢…… 自认在这方面还算有点本事、也知道怎么让他开心的她,这回还真犯难了,一路上都没想出任何思路。等找到苏子娴,她便跟苏子娴打商量,苏子娴给了她一副下巴脱臼的样子。 苏子娴拽着她小声说:「你开玩笑呐?太后疯了,陛下为这个痛苦——不管他们之前关系怎么样,这会儿的痛苦肯定都是大痛苦啊!想拿吃的哄他开心?雪梨你当他是三岁小孩?」 雪梨赶紧捂她的嘴,既无奈又焦灼:「我也没办法!可是御前传话来了,我能不管吗?他若为这个难受好一阵子,总不能由着他天天不吃不喝吧?他是我夫君!」 「他是太上老君也没用啊!」苏子娴认真而讶异,「我跟你说,拿吃的哄人开心也就是小事管用——当娘的不行了,你去跟儿子说‘来你吃口好的高兴高兴’,你这不是帮忙,你这是作死!」 苏子娴话说得抬杠,心里还真有点担心雪梨在这事上马失前蹄。这事实在太大了,虽则皇帝和太后不睦已久是真的,但皇帝也到底是太后的亲儿子,这会儿不管他心里是复杂多还是难过多,这事都得小心加小心。 ——拿吃的哄他或者哄他吃东西?苏子娴细想之下真怕这事落在陛下眼里会变成雪梨不懂轻重甚至没心没肺!人在悲痛中又容易乱发脾气,他兴许发完火缓过劲明白过来还会返回来哄雪梨,可对雪梨来说这种事还是会伤心啊!而且她还怀着孕呢! 苏子娴就想把这事挡下来。她觉得皇帝饿一饿没什么大不了的,宫里那么多人准不能让皇帝饿死,对吧?但雪梨就不一样了!雪梨的荣辱全在他身上拴着,她不想让她冒这个险。 苏子娴就耐着性子跟她掰开了揉碎了说,十分认真地跟她分析个中轻重,劝到最后…… 雪梨忽地眼中一亮,撸着袖子就进厨房了:「我知道做什么了!」 苏子娴:「……」所以你刚才都在琢磨要做什么对吧?根本没听我说对吧!还能不能当朋友了! 厨房里,雪梨叫来典记女官魏兮问她:「咱现下有多少种鲜辣椒?」 魏兮翻了翻册子:「十二种。」 雪梨又问她:「哪个最辣?」 魏兮:「……」 并没有这么比过。她们倒是知道哪种「不太辣」哪种「比较辣」哪种「特别辣」,但要把这十二种排个序评个「最」,魏兮一下就卡壳了。 没尝过啊…… 就只好把宫女们都叫来,将大家公认的四种「特别辣」的搬进屋,现尝。 可其实也很难尝准。连着尝吧,尝一种舌头就辣得发麻了,后面就不准了;分着尝呢,尝第二种的时候对第一种的感觉就会模糊,也不太能品得对。 末了,雪梨不得不神色戚戚地亲自上阵,用上了自己怀孕之后的一项特质——味觉不太灵。 怀孕酸甜苦辣她都还能尝出来,就是都会感觉轻很多。上回就是这样,这次又是如此,每次她风轻云淡加辣椒加醋的时候,都能把周围的人吓得直捂鼻子。 这次算用在正地方上了。雪梨把四个全嚼一遍,既没抽冷气也没流眼泪,一排在第三样的那个小青辣椒:「这个最辣!」 周围一圈还在眼泪鼻涕齐流的宫女:你早干什么去了…… 定了这个,她就正式开始备膳了。说实在的她自己心里也发怵,这法子是能管用还是会把谢昭惹毛了跟她翻脸她自己心里也没谱。又咬着牙决定试上一试,毕竟,事情出在她怀孕的时候,他就算不高兴,看在孩子的份上也得怒火消三分,孩子能救她一回;可他就不同了,她不开解他这会儿就没人敢开解他,憋久了就算不病也会把身子弄虚。可他还有那么多政务不能放下,这哪行! 雪梨思量着,先撑了二两小青辣椒出来,包在白练里挤出汁水,然后看看碗里的汁,太少。 于是又加四两,挤完后撇撇嘴,还太少。 就这么又加了三回,最后一共挤了二十两小青辣椒的汁,呈汁的碗都换成小盆了,才舒了口气。 苏子娴脸色惨白地拽她:「雪梨你……」 第三十五章 你要干什么啊!十六两是一斤,二十两这是足足一斤多的辣椒啊!你这是不打算哄他了打算直接辣死他啊! 他是不是你夫君了啊?! 雪梨一脸镇定,把颜色干净的辣椒汁往砂锅里一倒,盖上盖子等着。 待得煮沸时她再一揭盖子,正在旁边记录食材取用的魏兮扔下册子就跑了——这不是人能承受的辣! 然后雪梨往辣椒水里下了二两面,其间稍微加了那么一小酒盅的清水。面煮熟后又往里放了两片莴苣叶、四片油菜叶、一小撮胡萝卜丁、一小撮香菇丁。 待得这四样东西也熟了,闻起来的味道就显然没那么冲了。主要是香菇丁的味道漫了出来,将那股刺人的辣味遮掉不少——当然,遮掉的多半只是闻起来的味道。 又磕了个鸽子蛋,但没有直接在这锅里滚熟,而是先拿清水煮成荷包蛋再放进去,稍微浸了浸,就连面带蛋一起盛到瓷碗里。雪梨呼了口气,又让人去取别的配料。 「要猪软骨和蜜汁叉烧。猪软骨要卤透的,切好上过来。叉烧切薄片,挑颜色鲜亮好看的来,三五片就行。」 她说完,苏子娴当即亲自去挑去了。很快就给她端了回来,雪梨将这两样东西摆在面上,摆得还挺好看诱人,然后掸掸手:「行了。」 谢昭强忍着一下午才可算没跟不相干的人发半点火。若搁在从前他是不会这么忍的,但现在他心底总有个意识悬着,想着要为没出世的孩子积德,若不然雪梨生产的时候有点什么岔子…… 他怕孩子没了,更怕她一起没了。 但强忍着情绪无处宣泄到底是不舒服的,陈冀江小心地劝他去含冰馆的时候,他沉默了会儿便去了。 他也想让自己心情好点。 迈过院门,第一个跑过来的是鱼香,照例慵懒地跟他蹭蹭。然后阿杳和锦书手拉着手也跑到面前,阿杳抬着头问他:「父皇,您来啦!」 哟,她记住怎么用敬语了。谢昭知道两个傅母近来正教她这个,但阿杳总有点记不住——毕竟从前没这个意识。 谢昭弯腰把她抱起来,微笑:「嗯,来了。你娘呢?」 阿杳小手指着屋里:「娘给父皇做了吃的,在等父皇。」 亲自下厨? 他轻轻一喟,知道雪梨准是听说他心情不佳的事了。 抱着阿杳进了屋,他便看到雪梨托腮坐在案边,面前放着一大海碗的面条。面条里的东西挺丰富,远远看去便五颜六色的,而且肉菜皆有,挺惹人食欲。 但谢昭的食欲也并没有太提起来就是了。他心下有些愧疚,觉得让她怀着孕还要为他操心实在不好。既然她亲手做了面,他再没胃口也要努力吃些。 皇帝抱着阿杳坐到案边,阿杳看着碗里的面还指着说想吃呢,雪梨赶紧把她抱过来叫酸梅乌梅带她出去玩,然后将面碗向皇帝推推:「陛下吃些?」 「嗯。」谢昭笑一颔首就执箸舀面,雪梨忙又道:「先喝口汤吧!」 「……?」 他隐约觉得有点怪,但没多想。也没用瓷匙,直接端了碗凑到嘴边。 汤已然不烫了,温乎的感觉该是很适合喝。谢昭风轻云淡地饮了一口…… 一股冲劲顿让他全身一颤! 猛地放碗,碗中许多汤汁倾洒出来漾在手上,皇帝一语不发的神色极其古怪,周围的宫人都看得懵了! 「……」谢昭想强喘几口气又无奈人多,已夺到眼眶的眼泪也生忍住,错愕地看向雪梨。 雪梨满目迷茫地回望着他,谢昭刚开口要说话,凉气入口又激得舌上又疼又麻,眼泪到底不由自主地出来了。 「……啊!」雪梨一副如梦初醒地惊悟,匆匆忙忙地离席下拜,「陛下恕罪!我、我近来舌头不准,不知道它这么辣……」 浓郁纯正的辣味在舌尖上经久不散,谢昭无助得直想捶桌子,再也不敢张口,死死闭着嘴拉她起来。 陈冀江低眉顺眼地瞧了瞧,面上一缕了然,挥挥手让宫人都退出去了。自己也跟了出去,还把房门关紧了。 啧,这阮娘子拿膳食办事的心思也是愈发地巧了,他都没想到还能有这么一招,真是术业有专攻。 房门之内,谢昭还没缓过劲儿来呢。活了二十五年都没吃过这么辣的东西!酒肉大坊那个重辣的芋儿鸡跟这个比都是小巫见大巫! 他才喝了一小口汤啊! 宫人们一撤出去他就支撑不住地伏在案上了,偷摸抹了两下眼泪,心里直怀疑现在的眼泪都是辣的!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刚抬起头,耳边传来柔柔怯怯地一句:「你哭一哭,也不丢人的……」 他一怔看向她,雪梨垂下眼帘没再说话。 他总是憋着自己的情绪,这一点她太清楚了。陆勇离世的时候他宁可喝闷酒,后来她劝着他哭他才哭出来了,那还是宫人们本就退出去了的情况下。 这两年和太后的关系显然愈发糟糕、朝中也因此平添了许多烦心事,可他连看起来不高兴的时候都少,一年三百六十天里可能有三百五十五天都是「今天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偶尔显出点不痛快也是沉默而不是宣泄,总之两个字:憋着。 雪梨平日里想想,便觉得这样怪难受的。他也是个人啊,这么多事生压着不发出来哪受得了?但她也不好说什么,总不能天天跟陛下说「你哭一下」这种话。 这回的事,她是非得再劝一次了。这事必让他压抑得十分厉害,她刚才在琢磨做什么菜时,就不是冲着「劝他吃点东西」去的,而是想给他个引子,能让宫人觉得他哭是因为意外原因就更好了,他就不觉得丢人了! 就像现在这样。她刚才那句话他们都听见了,都知道他是毫无防备地喝了一口辣极了的汤才被刺激得哭出来的,谁也说不了什么嘛…… 谢昭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看了一会儿之后,神色未动地端起碗来又喝了一大口。 雪梨:「……」 然后他就哭猛了!伏在桌上哭得肩头一搐一搐的! 雪梨在旁边看着傻眼:「陛陛陛……陛下?!」 她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了,都不知道他到底是被辣哭的还是难受哭的了! 辣汤就是个引子啊!重点不是她直白劝他的那句话吗?他为什么又灌了那么一大口啊! 雪梨心中颤抖着看着眼前明显少了一层汤的面,后悔自己没多给他加点儿水。 他伏在案上大约有小半刻吧,再抬起头时已神色如常,擦断脸上的泪痕再度看看她,一把将她拉进怀里。 「……舒服些吗?」雪梨侧坐在他腿上,眨着眼问得一脸期待。 谢昭头一个反应是胃里烫得慌,接着才摸了一下心里的感觉,点头:「嗯,好多了。」 「嘻……」她一下就开心起来,双手往他脖子上一环,「那我再让厨房送点别的来,陛下吃些东西早点休息吧!万事都放到明早再想,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谢昭点点头,她便要起身出门,身子还没站直忽地又坐回他腿上,双手也重新环过去,「叭」地在他额上一吻,而后迅速起身跑了。 得了便宜还卖乖! 第三十六章 皇帝手指蹭蹭额头禁不住一笑。过了会儿,阿杳阿沅锦书连带鱼香都进来了。 除了鱼香没心没肺地卧到榻上去睡觉了以外,三个孩子都围着他。阿杳和锦书给他沏茶拿点心,阿沅就坐在他膝头乖乖地卧他怀里,谢昭被孩子们哄得很有些无所适从。 等到雪梨端着「正常的面」再回来时,房里就一片欢乐啦! 谢昭正抱着阿杳往空中一抛一抛的,当然会很小心,一定能把她稳稳接住。阿杳被他抛得又叫又笑,这种游戏随着她长大就不怎么玩了,目下总这么找刺激的是比她轻很多的阿沅。雪梨也不扰,就在旁边笑看着,结果他抛完了阿杳还去抛阿沅,等到两个孩子都笑够了之后,他明显额上一层汗。 大夏天的! 还好锦书是侄女不是女儿,让他这么扔不合适,不然雪梨都要担心他饿着肚子这么陪三个孩子疯会累坏了。 看他们玩完了,她吩咐宫人端水进来,推着他就躲到屏风后面去了:「擦擦汗再吃东西!」 他睃她:「你现在可别闹我。」 现下是绝对不能动她的时候,他忍得可辛苦了。还在努力地苦中作乐,体会「搂着她安心睡」的美好——他自认定力不错,近几天达到了心如止水的境界,但她要是主动来挑他…… 雪梨抽抽鼻子,上手搭在他腰上搓搓:「我帮你擦后背好不好嘛!」 她也忍得很难受——倒不全是想念床笫之欢,但她之前总能戳戳他腹间的肌肉、看看他后背的线条嘛! 最近可好,他都合衣而睡,把自己裹得特严实!她前天想把手伸到他中衣里过过瘾的,结果他反应特别迅速地一把就将她捉住了。 还送了她两个字:「睡觉。」 未能如愿的雪梨心感悲戚,这份不甘就一直存到今天。她觉得再不「得手」,自己又要孕中多思了! 屏风后,谢昭莫名有一种自己正被「霸王硬上弓」的错觉。 她拿着浸湿的干净帕子帮他擦后背上的汗,一边擦还一边有闻闻软软的「啊」声感慨,还有特别满意的「嘻嘻嘿嘿」的笑声。这让谢昭想起几年前她十二三岁的时候,比现在还馋,吃着好吃的就常是这种十分满足的反应。 吃着好吃的…… 他后脊一阵阴凉,手往后一探又捉了她的手,结果她就势靠到了他背上:「我待会儿!」 她觉得这样可舒服了。他的后背又宽阔又结实,还热热的,带着一点点并不难闻的汗味,那种气息让她觉得特别安全。 谢昭可难受坏了…… 他能分明地感觉到她的脸颊软软的贴在他脊背上,双手环在前头互相握着把他圈紧了。他感觉到她轻柔的一呼一吸,觉得心都「噔噔噔噔」地跳快了! 三个小孩子在外面一头雾水。之前雪梨嘱咐过不让他们过去他们便不过去,但是听着屏风后面的动静又不知道是怎么了。 雪梨:「我就挨个点一遍!就一遍」 谢昭:「有什么好点的!就八块……住手!别动!晚上我万一……」 担心有「万一」的晚上,谢昭把狮子摆在二人中间了。 雪梨四肢都扒在鱼香身上,哀怨不已地看着他,鱼香的毛被她揉得一团糟,谢昭从容镇定地阖眼睡觉,被子盖得十分严实,全方位防止她过来动手动脚。 洛安皇宫。 七王谢晗一连数日又是焦头烂额、又是心情阴郁。太后的病让他恐惧难免,一想到母亲不一定哪天就没了便很无助。同时,他更怕节外生枝,怕皇兄这个时候回来「执掌大局」。 这对皇兄来说是可以趁热打铁一举荡平曲家的好时候。于公无错,可于私,谢晗很希望他能在这时候稍稍退上那么半步、小半步就好,不要来给母后补上致命的一刀。 曲家的落败已成定局,但现下母后承不住更多的噩耗。 因为这份期盼,他才借着忙碌拖了那么多天没奏明事态,但待得皇兄写信来催的时候,他终于不得不提了。 六月上旬的一天,太后的情状还不错,早膳后稍稍地犯了一会儿糊涂,之后便缓过劲来。没什么话,握着谢晗的手干坐了一上午,到了中午时觉得困乏就安静睡了。 谢晗给母亲盖好薄被,嘱咐宫女医女好好侍候着,这才终于得了个空,可以出去问问事。 一个时辰前他就看见张康在外面不停地递眼色了,但是太后一直没松开他的手,他便也不好说要离开。 出了寝殿没见到张康,出了外殿也没有。谢晗继续往外走去,直到走出了长乐宫的宫门,才见张康作揖:「殿下。」 谢晗:「什么事?」 「行宫那边来的信。」张康说着将手里的信奉上,谢晗接过来甫一扫信封上的字,就知道是皇兄的亲笔。 他的心悬起,又不敢在外多耽搁,没表露什么便回去了。 寝殿里,太后还睡着,谢晗坐到榻边安静地拆信来读,心才慢慢地又松下来。 皇兄没有要急着回来的意思,告诉他说现下雪梨还正是胎易不稳的月份不宜颠簸,劳他先独自照顾母后些时日,他八九月的时候再回来。 ——谢晗心里直感谢雪梨。不论皇兄是真为她考虑还是权衡之后以此做借口,谢晗都很感谢她提供了这个借口。 「你皇兄来的信吗?」信纸后传来疲惫虚弱的声音,谢晗忙放下信,看到太后正目光灼灼地睇着他。 「是……皇兄担心母后病情……」谢晗低头道。 太后一声轻笑,睇一睇他便翻过身去继续安睡,没再多说半句话。 耳闻谢晗走出寝殿的声音,她心里恐惧极了。 从她被卫忱强行带去御令卫开始,这种恐惧就在。得了这病,恐惧便涌得更加厉害,她犯病时糊里糊涂地感觉不到,但清醒的时候,这感觉就像是梦魇一样将她缠得紧紧的。 她却又有些说不清楚自己在怕些什么。 初时她觉得自己是震惊于皇帝的强硬了——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敢让御令卫抓她、敢让御令卫在并未查到什么证据的前提下就抄了曲家。可时日久了她便觉出,自己好像又并不仅仅是在怕曲家衰落。 她只是觉得心底空落落的,似乎是因为有什么要紧的东西再也抓不住了的那种恐惧。这让她绞尽脑汁地想去寻这感觉的源头,却每次都无功而返。 这回,她又在这恐惧中怔了好久。 手抚着枕头上的金丝绣线,她好像连呼吸也觉得累了。良久之后,终于再度闭上了眼,支撑不住地沉沉睡去。困顿中许多场景席卷而来,这是她近来每次睡前都会经历的事情。 那都是从前的画面啊。画面中,有小孩子的欢笑,也有春天百花斗艳的美景。但最后总会化成一片黑暗的,化成黑暗之后,她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郢山行宫。 六月中旬的时候,谢昭接到宫里的急信,还以为是七弟或太后出了什么事,拆开一看,却是成太妃的信,说是也想来行宫住一阵子,问他行不行。 太妃这是想儿子了还是想孙子孙女了? 谢昭没好写信追问,毕竟是长辈,他这么一追问就有点拦着不让人来的意思了。于是只让人安排各样事宜去,自己则去知会了雪梨一声。 第三十七章 雪梨跟成太妃先前算有点交情,听说成太妃要来她也没觉得紧张。 十天后,成太妃一到行宫就直奔着她这里来了,彼时三个孩子正一起吃刚蒸出又冰过的九层糕呢。 九层糕是一种简单又漂亮的小糕点,做成一层一层的,因为口味不同而颜色各异。半个月前苏子娴给做了一回,有艾草、荸荠、绿豆三种口味。艾草和绿豆的都是一层白一层绿,但荸荠的是一层白一层嫩黄,三个孩子都说最喜欢吃这种,半个月来已经叫了好几回。 夏天吃点这个也好,冰冰凉凉的,既解热又不像冰冻的东西那样会让他们吃得肚子痛,雪梨允许阿杳和锦书上午吃三块下午吃三块,阿沅则是上午下午各一块。 于是成太妃走进来的时候,正看到皇长子可怜兮兮地拽着自己亲孙女的衣袖,叫得那个甜:「姐~姐~~~」 锦书正和平安帝姬手拉手地边吃边笑,成太妃一瞧,倒是松了口气。 「太妃万安。」雪梨在旁福身,成太妃赶忙扶她,与她一起也在孩子们正围着吃点心的桌边坐了,看了锦书半晌,才向她道:「给你添麻烦了。」 雪梨赶紧说哎您什么话哪能呢锦书可乖了。 成太妃:「今儿我带她回五王那里吧。你有着身孕,他们想让她陪着帝姬是好心,这会儿给你送来就太不懂事了。」 这话正中雪梨下怀! 她是挺喜欢锦书的,更喜欢看阿杳和锦书玩得高高兴兴。但怎么喜欢和心里的紧张都是两回事——到底是别人家的孩子,万一在她这有个磕磕碰碰的都是她的不是。 这要是放在平常她总能盯着还放些心,但她现在不是安胎呢吗?真的没有时间多看着啊! 所以听成太妃说要把锦书送回去,还挺合她的意的。握握锦书的手说你跟奶奶乖乖回去哦,以后再来阮伯母这里玩哦! 锦书点头,声音甜甜:「嗯,谢谢伯母!」 之后小聊了半个时辰,就快快乐乐地把她们送走了。相较于雪梨的如释重负,阿杳和阿沅则有点蔫,和锦书上演了半天「依依不舍」,连带着鱼香都在旁边展现了一脸的「你记得回来」。 不过到底还是小孩子嘛,房门一关哄上一哄,心情就又好起来了。 雪梨搂着阿杳说:「乖,父皇说过两天带你出去玩去,鱼香也一起!」 阿杳两眼放光地在床上蹦蹦跳跳:「好呀好呀一起出去玩!」 成太妃领着锦书离开了含冰馆,直接离开行宫去山下的五王府。 她心里多少不痛快。儿媳贺氏的娘家和曲家关系太近,她先前逼谢明请旨休妻来着,为的是和皇帝表个忠心,别在兄弟间闹出隔阂。 可是谢明死活不肯,后来他带着贺氏一起到了郢山来,她离得远便也没再多提这事。但她却没想到,谢明会把锦书送进宫来表忠心! 隔代亲放在这儿。成太妃一面看锦书这么高高兴兴的,就知道雪梨没亏待锦书,一面又真生儿子的气。 她进府门时自先是有好一阵礼数。谢明和兄弟出门了,留在府里的贺氏早得了信,领着几个府里的妾室一同来迎,好好地跟婆婆道了一番安后才得以把女儿搂到怀里亲亲。她早就想锦书想得不得了了,心里五次三番地埋怨谢明瞎抽风,一时兴起就把女儿送到宫里去远离了爹娘,二人近来为这个还小吵过几句嘴。 亏的太妃把锦书接回来,不然她也不好去开这个口。 成太妃垂眸看着母女二人,轻轻一喟:「阿宁,你跟我进来。」 贺氏听着这口气不大对,短一怔,温声让锦书先回房去歇着,自己随成太妃进了堂屋。 成太妃落座后审视了她半天,却不知怎么开这个口好了。 她知道他们夫妻感情还挺好的,谢明虽待妾室也不错,但她这个正妻到底不一样。而且平心而论,她先前也挺喜欢这个儿媳、更喜欢这个儿媳生的孙女。 所以这话要怎么说呢…… 告诉贺氏,他们不在洛安的这些日子,贺家彻底不行了?告诉贺氏她爹娘兄长都入了大牢? 成太妃心里踌躇了许久,终是狠不下心将这话说出来,短短一喟,直截了当:「走吧孩子,跟我去清凉殿面圣去。」 「面圣?」贺氏浅怔,心底的不安生得不清不楚,「面圣做什么?」 成太妃朱唇微抿:「去跟陛下请个旨,让谢明休了你。你不能再给他做王妃了。」 「母妃?!」贺氏狠狠愕住,一瞬后蓦地跪下,「母妃……妾、妾身犯了什么错,您要这样……」 是因为她生完锦书就再也不能生孩子了、让五殿下没有嫡子?可是他们都亲口说过让她不要在意这个的…… 她脑子里全懵了,眼看着成太妃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都未能有什么反应。 成太妃又一叹:「你没犯什么错。可谢明他……他是个亲王,平日里比旁人富贵,但要命丧黄泉也就是一朝一夕的事。陛下的行事之狠你看见过了,你家里和曲家走得那样近,我不能让这份猜忌平白缠到他身上。」 贺氏觉得周身都被这话冻住,浑身僵硬地抬起头。 成太妃别过脸去不忍看她:「跟我去吧,请陛下下这个旨。你若不去,锦书暂且受委屈都是小事,日子久了,我不知道这把火会不会烧到谢明身上。」 贺氏脑中倏然一震。 她这才猛地惊觉,五殿下为什么突然把锦书送进宫去陪帝姬。府里的事他们从来都是商量着来的,可这回,关于女儿的事,他却并没有和她这个当娘的商量,甚至在她为此生气后都仍半步也不肯退。 想来他心里对成太妃说的这些早就是有数的,只是没敢告诉她。他死撑着不休她,所以把锦书「押」在宫里去洗脱皇帝的猜忌。 「好……」贺氏轻轻地应了一个字,却觉得心都痛得要沁出血了。 她俯身一拜:「母妃稍等,妾身去更衣梳妆。」 贺氏回房更衣梳妆的时候,手上止不住地在抖,但又不敢让婢子进来帮忙,怕此时一见别人,自己就要哭出来。 她便这样颤抖着换好了王妃吉服,又一点挽好了发髻、画好了妆。再推门出去的时候,阳光一下子照进来,猝不及防地晃得她双目一痛。 刹那间,她脑中一白,觉得还不如就这么死了。 但是很快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她不能死,她死了只是让五殿下身边没了这号人,并不能让陛下不疑五殿下。 再说,锦书还那么小。她一死了之容易,锦书日后过得好不好就不一定了。 贺氏想,还是活着吧。即便是沦为下堂妇,五殿下只要念着一丁点儿从前的情分,也会让她时常见见锦书的。 贺氏长缓地舒了口气,举步而出,去找成太妃。 马车驶在上山的宫道上,车里静得像是无人一样。贺氏的手始终紧紧攥着衣袖,待得到行宫门口下车时,大袖衫的袖口都被她攥出一片褶子了。 成太妃拍一拍她的手:「进去吧。」 贺氏忍不住地想缩:「母妃,就不能、不能等殿下回来吗?」 成太妃睇她一眼而未言,径自进了宫门,贺氏也只好随进去。 第三十八章 清凉殿里,皇帝闷头看奏章看得十分苦恼。 十几天前雪梨做的那碗辣椒面太狠了,他就喝了那么两口汤,第二天一睁眼就发现嘴角烂了。 而且竟然十几天过去了都还没痊愈。起初是嘴角一大块红肿,一说话就疼。更可怕的是在嘴角这个位置,就算好转一点,他说话吃饭时一不小心嘴张大了,就又撕开了。 得亏这是在行宫避暑,他拒不见人也不会有大问题,朝臣们有事写奏章来他照看就是了。 这要是在宫里,每天都严格地要上朝,必定满朝文武都知道他烂嘴角了。 那个怀梨子还总笑他,后来带得阿杳和阿沅也忍不住跟着笑他。他气坏了又不能发火说他们——嘴疼! 他就这样吃着去火的药、喝着去火的茶过了好多天,到了今日可算看不出红肿了,只是嘴角还有一点口子没好,说话仍是扯得痛。 小诚在殿门口一揖:「陛下,成太妃和五王妃求见。」 谢昭:「……」能不能改天? 他只好硬着头皮见。这二位都是无事不会来扰他的人,眼下一同来了,想来是有要紧事。 在她们进来之前,谢昭又灌了一大口莲心茶,苦味从舌尖一路涌进心里,他放下茶盏,心里怨愤凛然地想收拾雪梨。 仗着怀孕胆子越来越大了,等她出了月子她等着!非让她下不了床不可! 谢昭后牙紧咬地想着,成太妃与五王妃一前一后地进了殿,前者稍颔首、后者一福:「陛下。」 「坐。」谢昭点头,往日会再添一句「上茶」的,今天改成了用目光示意宫人。 但二人却都没坐。成太妃眼帘低垂,缓缓道:「我是有件事要求陛下。」 谢昭一愣:「成母妃请说。」 成太妃一指贺氏:「五王府里容不下这样的王妃了,请陛下下旨废了她的位份。」 皇帝都懵了,心说太妃您刚到郢山就要把儿媳轰出去?这怎么回事啊? 他当然要细问问缘由,成太妃也当然不会把「怕陛下您多疑」这实话说了,只道:「无子。」 贺氏身形一震,膝头骤然软了,跌跪在地说不出话来。 她心内原有点期盼,希望就算她们开了口,陛下也可以不准这事。但没想到,成太妃会直接抬出这条理由来,列在七出之条里的规矩,只怕皇帝不想答应也只好答应了。 成太妃有徐徐地继续说下去,说得好像他们的夫妻关系早已名存实亡一样,贺氏一再告诉自己这是为让陛下相信五殿下和贺家、曲家都毫无关系,才总算没出言辩驳。 成太妃说:「如只是无子也还罢了,可谢明本来也不喜欢她。二人的不睦都摆在台面上了,这不是让府中的下人看笑话?我刚到府里就听说今日一早他们又吵了一架,这事啊……我不管是不行了。」 皇帝思量着没吭声。虽是听明白了其中原因,却又觉得有点怪。 他从前是没过问过五弟和妻室关系如何——人家的家事,他过问了不合适。 但想想锦书,他却觉得二人该是很融洽的,否则孩子不会是这个无忧无虑的样子。二弟家的嫡女前些日子他也见过,也就五岁才过,规矩得一句话也不肯多说,总低着头老老实实的,叫人看着都觉得心疼。 那就是因为二弟和王妃处得不睦,夫妻俩见面的时候少。孩子是能感觉到父母间的不和的,慢慢地就变得沉闷。 可是锦书并不是这样啊!她其实更接近阿杳,除了偶尔生生气以外其他时候都在笑。真要认真算个不同,该是她比阿杳胆子小些,可这个年岁的小女孩,胆子小些也太正常,怕虫子怕高什么的都在情理之中。 谢昭心里掂量着,纵使成太妃直接搬了七出之条来说事,他也仍暂未点头答应。 他看向跌跪在地的五王妃:「王妃怎么说?」 贺氏低着头静了好一会儿:「妾身……妾身不敢忤逆太妃的意思。」 谢昭蹙蹙眉头复又看向太妃:「成母妃,此事朕得问问五弟。」 成太妃心中微凛,面色维持如常:「他是必不会答应的。虽每次都被她气得不行,但他总觉得闹出这样的事来丢人得很。所以我才直接来求陛下,实不想看他再这样硬撑下去。」 「……母妃!」贺氏蓦地一喊,抬手张惶地抓住成太妃的袖子,「母妃等等、等等殿下的意思吧,毕竟……」 「你住口!」成太妃喝住她,狠下心道,「今儿非要求得陛下下旨不可。你也不用担心锦书,你走了,我自会把她接近宫里好好照顾,比你这当娘的强!」 成太妃显然越说越坚决,可谢昭听着,却怎么听怎么觉得这事不对劲。 思量之后,他叫了陈冀江近前,低语吩咐了一句:「速去找五弟,告诉他贺家获罪,朕把贺氏赐死了,让他来行宫收尸。」 陈冀江一领命就去了。知道四五八九这四位殿下今日到围场打猎去了,倒也不难找,多叫了几个人即刻就去。 殿里,谢昭就跟成太妃和五王妃耗着。拖时间这事他也算是信手拈来了,拖得不着痕迹,一言一语地跟成太妃辩,又并不表露半分半毫不肯答应的意思。看起来只像是当长兄的关系弟弟,所以想把事由一条条问个明白再下旨一样,成太妃被他问得都愈发和颜悦色,也愿意答得细致。 正和三个兄弟一起打猎的五王谢明心情不错。今儿收获甚多,打了几只毛质柔软的鹿,琢磨着等到天凉的时候,可以给贺氏母女做斗篷的衬里用。 这些日子他还真挺想女儿,打算让人把皮子拾掇好了就直接用送这个的借口去看锦书一趟。这小丫头打从出生开始就没怎么离开过他,上次南巡正好赶上她生病,他就没舍得带她出门颠簸,两个多月后一回府,她就扑到他怀里哭惨了,拽着他不撒手地问「父王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心疼得谢明一连数日什么杂事都没做,应酬一概推了,只陪着女儿四处玩。 这回要不是为了保贺氏,他是决计不会把锦书送去皇兄身边的。但眼下贺家的境况太糟糕了,他实在怕自己若自私地只在乎女儿,贺氏会连命都留不住,只好让锦书进宫,也就算为她母亲尽个孝了。 「嗖」地一箭出去,似是射中了一只兔子。谢明身边帮着捡猎物的宦官还没回来,御前的宫人就到了。 「五殿下。」跑在最前的那小宦官一揖,见到还有另外三位藩王在场,只说,「陛下有口谕,请五殿下借一步听旨。」 其他三位都很识趣,自然不会去追问「哎皇兄有什么旨啊?」,四人互相一拱手道了别,五王便策马随那小宦官去了。 见了陈冀江,他要下马跪听圣旨,陈冀江却好像全不知这个规矩一样直接上了前,语不传六耳地告诉他:「陛下口谕,贺氏已赐死,请殿下速入行宫收拾。」 「你说什么?!」谢明猛拽住陈冀江的衣领,骤然狰狞的神色吓了陈冀江一跳。 转瞬间,他已狠狠扔下陈冀江,策马绝尘而去。 「……师父?」随陈冀江同来的小宦官谨慎地上前询问,见陈冀江容色若常,才不解道,「师父不是来传旨?怎的没见五殿下下马接旨?」 第三十九章 「呵,这事啊……」陈冀江饶有兴味地看看五殿下离开的方向,按说五殿下可真够快的,已然连烟尘都看不到了。 他转过头拍拍徒弟的肩:「瞧着吧,这事儿怕是深了。」 皇帝说要「速传」五殿下,他自然不会让五王在礼数上多耽误工夫。但眼下五王这么赶去了…… 陈冀江心里转着这个事,告诉徒弟:「回行宫之后找你大师兄,让她亲自去找阮娘子,告诉她备几个点心送到清凉殿去。」 得有个人缓和缓和气氛为好。又是家事,阮娘子去很合适。 清凉殿里,皇帝详详细细地一路问下来,都已经问到「贺氏真的不能有子了吗?让太医院把脉案呈来看看」这一块了,他忖度着若无地还没来,他就一直看脉案,反正成太妃不能催他说你快点看。 翻了两页之后可算见有宦官疾步进殿了,他侧耳过去,那宦官说:「禀陛下,五殿下来……」 「了」字还没出口,门口传来一声怒喝:「皇兄!!!」 殿中众人一并循声望去,五王惨白的面色在视线划过贺氏时分明一震:「……阿宁?」 贺氏也震住。 「阿宁!」谢明有一种劫后余生地庆幸,又想哭又想笑,跌跌撞撞地进了殿,一把拥住还跪在那儿的贺氏,「你、你没事?」 「没事……」贺氏回话发抖,不敢多说什么。 谢明举目看向皇帝,眸中仍有慌乱:「皇兄您……您放过她,贺家的事跟她没有关系,您不能草菅人命!」 「谢明!」成太妃忙是一喝,面色骤沉,「跪下!」 谢昭挑眉,目光在三人间一荡。里面果然有隐情。 「皇兄……」谢明屈膝跪了下去,「锦书才四岁,若她没了母亲……」 「朕还没问你为什么突然把锦书送过来呢。」皇帝稍一笑,「她现在已经回府去了,你不妨跟朕说个实话。」 谢明喉中微噎,手上紧握着贺氏的手。良久,气息一松:「皇兄,您饶过贺氏好不好?您若对臣弟不放心,臣弟可以让锦书一直留在宫里,再不行,臣弟的另外两个孩子也可以进来陪皇子帝姬,您留她一命。」 谢昭的心陡然一颤。他万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朕从没想过要杀她。」他解释得很无力,「刚才那话,只是为了催你回来。」 他起身踱过去,伸手将二人一并扶起来,睇一睇贺氏:「你家里不清白,但跟你没关系,朕心里有数。至于你父母……朕会尽量给他们减罪的,你安心做你的王妃。」 他又扫了谢明一眼:「别的孩子不用送进来了。但阿杳喜欢锦书,让她进来给阿杳当伴读吧,年纪还小课业不重,进来十天回去歇五天,要告假也随你。」 「诺……」谢明发怔地一应,见皇兄满脸不快地挥手让他们退下,就赶忙带着贺氏一同走了。 成太妃也没多留,心中高兴和担忧并生着,终究没再说出什么话来。 雪梨做好点心送到清凉殿一看,五殿下一家早走了。 她扯扯嘴角还是将食盒放到了案头,里面一碟桂花拉糕、一碟绿豆糕、一碟芸豆卷端出来,却好久没见皇帝动筷子。 「陛下?」她试探着一唤,端起绿豆糕送到他面前,「吃块绿豆糕吧,去火的。」 谢昭沉沉一叹。摆摆手,实在没胃口。 他没想到,兄弟之间竟已成了这个样子。时至今日他才恍然惊觉,原来在弟弟们眼里,他也已经只是个心狠手辣的皇帝了。 是因为他抄了曲家?让御令卫囚禁过太后?还是因为更早以前,他以极刑处置了石氏? 他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但他知道,五弟绝不是个例。 一众弟弟里,除了和他血脉相连的七弟以外,原就是五弟跟他最亲了。如今五弟也对他恐惧成这样,连他的意思都不敢问上一句,就亲手将孩子送进来给他当「人质」…… 谢昭又一声苦叹。 这也怪不得旁人,近些日子他行事是狠了些。就是再往前,虽然他自知没有真的狠治过七弟、许多事情都是他们兄弟二人商量好了做给外人看的,可外人「看」过后,自然就觉得他行事狠厉不顾半点情分了。 啧…… 谢昭摇摇头,心里空得厉害。 他从来没想过要压制这些弟弟,除非他们真有谋逆之类无可赦的大罪。他一直记得的,在他还年幼的时候,因为母亲的厌恶时常觉得无助,他们几乎是唯一能伸手拉他一把的人。 母后的厌恶那么明显,长秋宫的宫人都不敢和他太亲近的。可弟弟们从来不会在意这些,该怎么敬他这兄长就怎么敬他这兄长,让他还有勇气记得自己是皇长子。 「雪梨。」他短短一喟,「锦书过几天还会进来,就还住在你那里吧。你……」 「我会照顾好她的!」雪梨主动应了,目光里坚定满满,「我本来也很喜欢她。暂时许需要让宫人们照顾得多些,但再过两个月,我月份大了、胎更稳了,一定好好待她。」 谢昭松气,道了声「多谢」。 她暂还不知方才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他如此沉闷,但知道他这会儿提的要求必是于他而言很重要的。她必须好好地应下来,能帮他一点是一点。 雪梨见他又不说话了,眨眨眼,绕到他身后。 谢昭只觉颈边一凉,低头一看,雪梨的双臂已蹭着他的脖子环过来,轻薄的衣袖蹭得他微痒。 「陛下放宽心吧。」她在他耳边低低地笑劝,「什么事都会好哒,别生闷气。」 「嗯。」他苦一哂,稍回过身示意她到前边来。雪梨也不客气,绕回前面便在他腿上坐了,侧首看着他又说:「你也不用太照顾我。御医说我的胎可好可好了,陛下若有烦心事要回宫,早点回去也不要紧。其实马车上也算挺舒服的了,稍有点颠就当是让他先知道一下人生跌宕,没什么不好!」 这话说的。 谢昭失笑,她突然善解人意起来的时候总是让他有点招架不住。 「好啦不生气啦,来吃点点心嘛。」雪梨说着又要拿点心给他。视线刚停忽地心念一动,执箸夹了块芸豆卷,衔了半块在口中,凑到他面前,「嗯……」 谢昭:「……」 这芸豆卷也就一个指节大,被她这么衔着,他若去咬…… 他欣然咬了下去,二人贝齿同时一动,芸豆卷便分别落进了口中。相触的薄唇却并未因此分开,雪梨喜滋滋地闭着眼存心要占他便宜似的吻得毫不留情。谢昭也没示弱,轻笑一声双臂环住,一倾身把她压得侧躺在他怀里,就完全成了任他摆布的局面。 雪梨太知道他什么意思,心里赌气,蓦地张了口稍移半寸,贝齿在他嘴角边一刮…… 「……咝!!!」谢昭猛抽着冷气狠靠到椅背上,突入起来的沙疼弄得他眼圈都红了! 她的脸凑得近近的,口气突然妖娆起来:「嘴好之前别惹我,不然菜里给你加点上火的东西,你且好不了呢!」 她说完「嘿嘿」一笑从他膝上跳下去就小碎步跑了,还挑衅地扭过头来跟他挤眉弄眼。 第四十章 谢昭心说胆子真是太大了!给皇帝下药的事都敢明说?! 带阿杳出去玩的时候,皇帝召了五王带家眷同游。 当日,听说五王要带锦书还有长子谢湘同往,雪梨这边便把阿沅也带上了,当然还叫上了鱼香。 行宫后的山坡上景致不错,漫山遍野的青草踩在脚下绵绵软软的,草间时不时有各色不知名的小野花露出来,在阳光下放眼望去,独具一派野趣与宁静。 阿杳和锦书分别得了父母的准许后,就手拉着手跑欢了。鱼香也跟着她们去折腾,雪梨遥遥地看到两个女孩子跑累了就地坐下,鱼香也十分松开地就地躺下,肚皮朝上冲着阳光,两个大前爪蜷着。 「姐姐!鱼香!」阿沅被奶娘抱得无趣,挣扎着也要过去找姐姐玩。雪梨点了头,奶娘就护着阿沅一起过去了,阿沅一去,比他大一岁半的谢湘也跑了,雪梨怕他们玩不自在,也不多教人跟着。四下看了看,她只让酸梅乌梅也一起去了。 而后几个大人也席地而坐了,在既能看到孩子们、又离孩子们不算太近的地方。 雪梨笑舒了口气,皇帝执过她的手询问:「累不累?」 「不累。」雪梨笑道。 她闲适地抱膝坐着,头倚在皇帝肩上。过了一会儿豆沙端了酸梅汤来,她就单手接过来喝,喝了两口之后看看不远处的孩子们,告诉豆沙:「先把点心拿过去给他们吃吧,一会儿玩得再疯些准要没心思了,这会儿先垫垫。」 「诺。」豆沙一福身便去了。 食盒里端出了若干样点心,还有一只显眼的大盘子,是一碟锅巴,每一块都是圆圆的一小片,烤得又薄又脆。另有一碗浇汁单独放着,在食盒的隔层中放着,取出时还是热的,淋在锅巴上后,锅巴自然也就热了。 这是雪梨亲手做的东西,觉得浇汁中又有海鲜有蔬菜,浇汁又不容易凉,带出来还能热热乎乎地吃上一口,比单吃点心要好多了。 皇帝睇着雪梨笑怪说:「奶娘自会照顾好的,不用你操心。」 她抱着他的胳膊闭着眼歇息,想说「奶娘哪有我这个亲娘亲」,陡然想到他们兄弟目下的关系,改口说了句:「外人再亲哪有家人亲。」 谢昭浅一愣,遂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手里的酸梅汤盏与五王的盏一碰,但未明说什么。 五王神色微滞,迟疑地端起盏来饮了一口,心中情绪莫名。 谢昭心下喟叹,确实是生分了。 昔年兄弟们在郢山上四处玩乐的场面早看不到了,如今君臣间泾渭分明。真让他觉得亲近的时候,只有每年几次规模盛大的宫宴,弟弟们会忘了身份似的灌他酒,他也会很给面子的能多喝都多喝。 但大约他们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和从前无所顾忌的玩乐不一样,那时只是真心实意的关系很好而已,现下的宴饮则是真情分少了、刻意让外人看到他们兄弟和睦的成分多了。 这是一种默契,君臣间的默契。 谢昭思量着,心里苦笑涟涟。想了会儿,他自袖中取了本册子出来递给五王:「这个你拿去。」 五王微怔,双手接过时半点不知这是什么,接过翻了两页才知是特赦贺氏父母的,即要施大礼谢恩,皇帝却抿着酸梅汤先开了口:「以后这种事直接找朕说,能不能网开一面朕自然会告诉你。拐弯抹角的事不可再做了。」 「……诺。」五王屏息应了。皇帝这话显然是说得不快的,可又听不出什么真责怪的意思。五王把册子转手交给贺氏让她收着,贺氏还不知里面写着什么,倒也没多翻。 皇帝睃了五王一眼,又说:「七弟让易氏进行宫,是为了让朕这当长兄的代为照顾安胎,跟你送锦书进来不一样。」 这话直白了,五王一阵面红耳赤。皇帝轻哂,不再多说什么,再说下去气氛就又要紧张了,他宁可没什么话地尴尬着。 如此又小坐了一会儿,那边孩子们吃完了点心就又追着跑着继续玩了。阿杳和锦书一起摘周围的小野花,相处得很融洽,阿沅和谢湘则互相追打着,小胳膊小腿明明都跑不快还跑得挺乐。 鱼香在周围来来回回地跟着跑,后来大概是觉得跟这两个小玩意逗太没劲,才奔到雪梨这边来。 它把头往雪梨腿上一躺:「呼哧。」 「你跑累啦?」雪梨抚着它的脸笑问,鱼香还真打了个哈欠。 谢昭一看鱼香耍赖就忍不住瞪它,心说就玩这么一会儿它才不会觉得累呢,你是没见过它深更半夜在黑幕下跑得像一道闪电啊! 但鱼香不理谢昭,它躺在雪梨腿上被摸得很满足,摸了一会儿之后还要伸爪子碰碰雪梨的脸颊,许久之后才爬起来甩甩毛,这才溜达到谢昭身侧,又一躺:该你了。 「……噗!」五王和王妃都忍不住笑了,气氛一下子变得松快。皇帝挑着眉头给鱼香挠肚子,一边挠一边说它:「你能不能不这么给狮子丢脸啊?这么大一只,说赖就赖着,百兽之王的威严呢?」 鱼香蜷着爪子睁着大眼睛好像在听他说,听完之后嘴巴一咧看着特别像在笑。 ——这个贱兮兮的表情太气人了! 皇帝当下就觉得它这一定是跟雪梨学的,在人生气的时候给搓搓小火却又并不会让对方更生气。他阴着脸想了一会儿,蓦地想起上次到郢山带着鱼香出来疯的时候,二人的心思还没戳破,那会儿他调侃她是鱼香的娘,她还不乐意听来着…… 现在!呵呵!阿沅都一岁半了! 不远处,阿杳和锦书摘了不少小野花,知道乌梅会编花环便塞给她。几个小姑娘一起在树下坐着很安静,另一边,谢沅和谢湘却有点玩急了。 谢沅很生气!他刚才说鱼香最好了,谢湘非要说他家里的那只大狼狗更好。谢沅才不信,他就说你的狼狗到鱼香面前肯定一口就被吃掉了,谢湘则叉腰说才不会呢,我的狼狗能帮父王打猎,鱼香在它眼里就是猎物。 两个孩子谁也不肯先退一步,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使劲吵。不知不觉地从宠物引到了人身上。 谢湘说:「我父王最厉害了!狼狗训得特别好!肯定能打过鱼香!」 谢沅一听这话,虽然比他矮但还是踮着脚尖继续争:「父皇厉害!鱼香比狼狗厉害!」 然后争执升级。 方才争宠物争得谁也不肯退还可以说只是抬杠而已,但眼下一争到谁的父亲更厉害,他们的心情立刻就不一样了。可俩孩子都小,谁也不能列举出「我爹更厉害」的具体例子,就一味地干吵架。 吵着吵着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转瞬间就扭打在一起。奶娘初时以为是打着玩,后来发现是真急眼了,赶紧跑过去拉架。 ——刚才他们吵架她们听都不敢多听。他们在争陛下和五殿下谁更厉害啊!她们过去搅合和稀泥不是找死吗! 两个孩子在草地上滚成一团,阿沅还很是坏心眼地抄了旁边没吃完的浇汁锅巴就往谢湘脸上糊。奶娘赶过来时多少有些迟了,二人虽说不上受伤但滚了一身的泥加一身的菜汁,低头一看自己这幅德行就觉得都是对方的错!伸着手还要再一较高下,被各自的奶娘分别一抱无计可施。 第四十一章 接着俩人就都气哭了! 雪梨听到哭声时,奶娘正抱着孩子往这边来,两个奶娘隔了足有两丈远,怀里的孩子还对骂呢。 「讨厌!」 「你才讨厌!」 「你等着!」 「你等着!」 争吵声把原本自得其乐的女孩子们都吸引过来了,一同跑过来查看是怎么回事,各自哄自己的弟弟说:「不生气不生气!」 之后阿沅缩到雪梨怀里,谢湘坐到嫡母贺氏身边。原还在寒暄着的两位父亲终于不得不把视线挪到儿子身上,谢昭伸手把阿沅抱到自己膝上:「来父皇这儿坐着,你娘有着孕呢。」 「……嗯。」阿沅抽抽搭搭,目光一抬看到谢湘,又骂,「你讨厌!」 ……怎么了这是! 谢昭把阿沅怒指谢湘的小手抓回来,板着脸教他:「有话好好说!不许骂人!」 谢沅挂着眼泪的小脸一扭,看向父亲:「父皇最厉害!」 不知前情的谢昭和雪梨正一连不解,对面,谢湘怒吼:「我父王比你父皇厉害!」 谢明几乎是未经思索就将手捂到了儿子嘴上! 在阿沅嚷了一句「你胡说」之后,被父亲捂着嘴的谢湘没能再说出话来,争吵就暂时断了。 谢明面色发白地看看皇帝,谢昭稍稍沉了口气,这种隔阂多少令人不快。 「皇兄……」谢明心弦微绷,捂住儿子的嘴的手都没敢松开。倒是锦书反应快,见状跑到皇帝身边就说:「皇伯伯别生气!弟弟不是故意的!」 谢湘哪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一听父亲和姐姐居然都不帮自己,「哇」地就哭猛了:「就是父王最厉害!!!」 一时间场面简直要陷入混乱!谢明和贺氏一时都手足无措,总不能把他的嘴堵上! 谢昭也不知道能说点什么,帮着两边都不对——俩小孩子打架,他掺合什么?可是不掺合好像也不成,五弟非要心里不安生不可。 正掂量着,雪梨阴着脸把阿沅接了回去,往地上一放:「坐下!」 挂着眼泪的阿沅一看母亲发火,可怜兮兮地坐了下去。原本在阿杳身边蹭着的鱼香也跟着坐下了。 「这点事吵什么吵!这有什么可争的!」雪梨只作不懂眼前兄弟二人的复杂,专心致志地就事论事,「你父皇和你五叔平日里干的事都不一样,比谁厉害没有这么比的!你要讲理知道吗?」 阿沅委屈地点点头,雪梨缓了口气,又说:「人都是有许多方面的,不能直接比‘谁’厉害。比如娘比你父皇做饭厉害,对不对?但教你姐姐写字,还是你父皇教得好。」 一岁半的小阿沅似懂非懂,这话对他来说还是难懂了些。但他不懂不要紧,总之周围的气氛不再那么紧张了。 雪梨稍扫一眼他们,继续道:「而且你们是堂兄弟,你父皇和五叔是一家人,你们也是一家人。以后有话好好说,听到没有?再吵架动手,娘就不给你做点心吃了!」 阿沅赶紧连连点头答应娘的话,谢明余惊未消地看向皇帝:「皇兄……」 「没事啊,没事。」谢昭赶紧道。招手让谢湘过来,衔笑给他擦眼泪,「阿沅一岁多爱哭,你三岁了也跟着哭?不许哭了,爱不爱骑马?改天皇伯伯带你去。」 谢湘立即点头说爱骑马,这场争吵才算是收了。 看着谢昭揽着谢湘坐着、对面的五王夫妻大气都不敢出的样子,雪梨心里直叹气,大感皇家的兄弟关系太微妙了。其实这明明就是个小事,但他们每个人都紧张惯了,才会瞬间不知道该如何应付。 论这个,他们这些万人之上的人,真还不如寻常百姓呢。寻常百姓家里头堂兄弟打架吵嘴,但凡没真弄出大伤来,一句「小孩子不懂事」也就过去了。可放在他们身上,顾虑就是多得不得了。 她不自觉地摸摸小腹。 又要多一个孩子了,以后她膝下的三个孩子…… 她一定不要他们这么生分!看着太难受了! 很快便到了八月。 洛安皇宫里,七王谢晗接到了皇帝的信,说九月便会回宫,看望母后。 其实谢晗心里清楚,以先前的关系来说,皇兄回来也未必真就会「看望母后」。但至少这个意思要做到,太后病着,皇帝久在行宫不闻不问,也实在是不合适的。 让谢晗有点意外的是,与这信同来的还有不少快马加鞭急送而至的螃蟹,另还附了个皇兄亲笔写的字条:给在洛安未来的兄弟们分着吃吧。 他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 御驾不在洛安的时候,许多平日会贡进宫中的时令食材就会改道直接送至御驾所在的地方。这样一来,这些东西洛安虽不是没有,但比起贡进宫的总会差些。不过宗亲们也很习惯就是了,毕竟一来他们不缺这口吃的,二来最好的东西随着皇帝走也实在正常,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目下猛地见到皇兄特意念着兄弟们了,谢晗反倒心里忐忑了一阵子,接着便很不是滋味。 他叹了口气,安排宫人将蟹直接送去各府别耽搁,耽搁得久了死的难免就多了。 而后便让人先蒸出几只来,奉去长乐宫。 皇兄是重情义的,谢晗多多少少感觉得到,这些年纵使兄弟间不够亲近了,许多时候皇兄也还是会不经意地帮他们一把。但相对于兄弟关系尚可,母子之间就…… 谢晗摇一摇头,转身回了长乐宫。太后正在榻上阖眼半坐着静歇,听得他脚步,眼也不睁地问他:「你皇兄又来信了?」 「……是。」谢晗低头,思量再三之后,觉得还是先说了为宜,「皇兄说九月就回洛安,来……来看看母后。」 殿中静了一会儿,太后的眉头微微蹙起:「哀家听说,他身边的阮氏又有孕了?」 谢晗心中一凛,未敢贸然作答,垂首不语。 太后又说:「这女人啊,有孕的时候是最离不开丈夫的。十月怀胎不容易,这会儿又最容易胡思乱想,他这会儿哪能扔得下阮氏?哀家看啊……他也就是随口客气,到时候必寻个由头不来。也好,也好。」 谢晗一时摸不准母后的心思了。 末一句话还是如常的,如常的与皇兄不睦。但前两句话,怎么倒像是心软不肯让雪梨委屈了? 他拿不清主意,踌躇了须臾后上前一步,只作没听见最后一句似的,问她:「那……那儿臣给皇兄回个话?让他不必来了,或者带阮氏一同回来?」 其实皇兄信里的意思本来就是要带雪梨一同回来的,但谢晗觉得,现下先探探母后对她的态度也好。 中秋佳节,雪梨的口味怪到了一个顶峰。 遥想怀阿沅时的那个中秋节,她好歹还认真地馋了一番螃蟹、最后吃了当地的赛螃蟹解闷来着。但今年的这个中秋节…… 雪梨对螃蟹没有半点兴趣就算了,还没出息地跟糖蒜「痴缠」了一上午。 她也很奇怪自己怎么突然好这口了,总之从早膳后半个时辰开始就坐在桌旁边剥边吃,到了将近午膳时,手边的糖蒜皮都摞成一座小山了。 第四十二章 宫里的糖蒜腌得很不错,每一个都酸酸甜甜的,腌透了吃不出半点酸味。颜色是淡淡的蜜色,看起来晶莹剔透,被腌得略厚的糖蒜皮上纹理清晰,被手指一掰、一撕,皮便顺着纹理被扯开,里面一枚小小的半月形的蒜瓣呈现眼前,扔进嘴里一咬,满口的清爽。 她当小宫女时曾经好生迷恋过一阵这个糖蒜来着——当然不止是糖蒜,宫中各种腌得民间讲究的东西都算在内。 那时刚进宫俸禄少,给自己买点心买不了多少,想解馋就只好吃尚食局里管够的各类泡菜腌菜,数算起来都过了有六七年了,她都没想到自己还有贪这口的时候。 ——谢昭更是压根没见过她这么吃这东西。上次怀阿沅时她在船上吐得那么厉害都没这么吃,那会儿是酸萝卜酸笋之类几样偏酸口的东西搭着吃来着,远不如现下她单吃一种看起来「震撼」。 于是他中午来陪雪梨用膳的时候,一进屋就被案上那一大堆糖蒜皮惊呆了!再嗅嗅房里浓郁得太过的糖蒜味,谢昭的神色变得有点复杂:「我让你亏嘴了?」 「没有没有!」雪梨正洗着手,一听他这么说立刻摇头,擦干净手之后过去牵他的手,巧笑嫣然,「我就是突然馋这口了,而且确实腌得好吃地道。吃着像尚食局方司膳的手艺,她腌这些东西最够味了!」 谢昭心说雪梨你也是厉害! 前一瞬他还腹诽「这呆梨忒好养活,怀着孕这么金贵的时候弄点糖蒜就把自己打发了」呢,后一瞬她就这么轻巧地把这东西出自谁之手给说出来了,她这个舌头也是旁人不能比。 不仅很灵,而且和他喜好一致。 二人坐在榻上小聊着等着摆膳,雪梨侧坐在他腿上,手被他捏来捏去。她觉得他跟「把玩」文玩把件似的,不仅握得很有节奏而且还凑近了看,就笑:「干什么啊!一会儿都出包浆了!」 「……」谢昭睃她一眼,不接着「盘」她的手了,凑到嘴边吻了吻,「比之前捏着舒服,又软又嫩。」 ……说白了就是她胖了嘛! 雪梨斜眼一瞄他,撑身起来,不肯再坐在他膝上了。她走过去看杏仁她们摆膳,瞧着向在观察今天都有什么好吃的,谢昭却见她有意无意地往镜子扫了好几眼,每次一扫就皱眉头。 他禁不住一笑,走过去从后面拥着她将她转了个身:「别看了,你长点肉也好看,显得丰润!」 雪梨挣得在他怀里扭来扭去,嘟囔说:「做完月子我必定少吃些,最近是胖得太多了。」 怀阿沅的时候也是这样,活脱脱吃成了一颗大胖梨,弄得她一度不敢出门。后来好生费了一番工夫才恢复回去,能重新穿上怀孕前的裙子的时候,雪梨觉得天都亮了! 二人又借着这个话题亲密了好一会儿,雪梨被他圈在怀里对此事表示委屈无奈,他就搂着她哄她,时不时地亲一亲蹭一蹭,等到膳上齐了,二人便适可而止地停了。 他们一并坐到桌边用膳,雪梨吩咐蜜枣去叫阿杳阿沅来。两个孩子是分别进来的,没什么事的阿沅来得早,原还在练字的阿杳则写完了手头余下的几个字才来,稍迟了一会儿。 阿杳一进屋就捏鼻子皱眉:「好酸!娘你又吃什么啦!」 哎呀就吃了点糖蒜嘛! 雪梨被女儿这带着声讨的口吻弄得不好意思,招手让她快坐,立刻从眼前的盘中拿了只螃蟹放到她碟子里。 阿杳这两天也馋这口螃蟹来着,不过知道娘不能吃她也忍着不提——娘在吃上比她讲究多了!她这会儿吃会馋到她的! 现下螃蟹到了眼前阿杳就高兴了,扭头四下看看,自己身边的人就听菡在屋里,脆生生道:「听菡帮我剥嘛!」 听菡刚要上前,被皇帝抬手制止了,他一笑:「父皇教你用蟹八件,自己剥才有意思。」 他话音一落,不用另作吩咐,宫人就呈了两套事先备好的蟹八件上来。锤、镦、钳、铲、匙、叉、刮、针齐整地摆在一只小箱子里,谢昭拿了方墩置在案上,又将一只完整的螃蟹放在方墩上,然后拿了「剪」。 他手上熟练地把蟹腿蟹钳子都剪了,看阿杳力气不够剪不开,便握着她的手帮她一起剪。之后小锤在蟹壳四周细碎地敲了一圈、小铲一劈卸开了背壳。 这就可以吃啦,匙、叉、刮、针四样要灵活取用才能完美取食鲜嫩的蟹肉和蟹黄蟹膏。 这套东西雪梨也用得很好。初学时觉得宫里讲究忒多、这么吃螃蟹太麻烦来着,用熟了才发现这么吃蟹真的添了几分雅趣,比徒手掰壳好看多了。 眼下看阿杳蹙着眉头摆弄她也不帮忙,阿杳闷声折腾了半天终于把油亮金黄的蟹黄取了一大勺出来,一吃进去她就笑了,下一勺就喂给了阿沅。 谢昭一刮她的鼻子:「你吃你的,父皇喂阿沅。」 「嗯!」阿杳应得愉快,之后大概又猛地想起来「娘不能吃螃蟹」这个可怜事,望了望膳桌,从南腿凤梨底下夹了一块凤梨给雪梨。 雪梨近来很爱吃这个,哪怕这道菜的主角应该是上面的火腿。 她觉得火腿腌得太咸了,但底下的凤梨则是糖渍的,与火腿同蒸后外层淋了一片极浅淡的咸味,里面则仍甜得像蜜一样。更要紧的是这个做法里出来的凤梨热乎乎的,吃在嘴里软滑温热特别舒服,又是甜中带酸的味道,她每回都能把底下的凤梨全吃掉,只剩几片火腿飘在浓稠白透的糖汤上。 美滋滋地连吃了三块阿杳送过来的凤梨、自己又夹了一筷子松鼠桂鱼吃掉之后,雪梨看到谢昭还在喂阿沅吃螃蟹。 这或多或少和他近来的心绪有关。大抵是因为越发明晰地察觉到兄弟之间已不亲近了,来她这里时,他不经意间就会待两个孩子格外亲——虽然本来也够亲的了吧,但他现在这样雪梨犯不着拦着,两个孩子也喜欢跟他待着。 只是偶尔细究个中缘由,雪梨心里总会有那么点悲戚沁出来。暗咬咬唇,她夹了两条蟹黄蹄筋喂到他嘴边:「别光顾着喂他。」 「……嗯。」谢昭偏过头来吃了。蹄筋染上蟹黄的味道之后变得鲜美,这道菜又偏清淡,不用搭主食也不会觉得咸,正好能体会那个筋道。 吃完之后他终是稍稍一喟,摇摇头,又把手里这只螃蟹里余下的嫩肉喂给了阿沅,才专心自己吃。 九月初,御驾回洛安时,宫中已经在筹备重阳了。 宫里有许多节日都是随着皇帝的去留办的——他在就大办,他不在就简单一些。 唯有这重阳节,他在不在都不怎么影响繁复程度。主要是因为重阳节中最要紧的一样是「敬老」,是以不论有没有他特意的吩咐,各宫还是要给太后和太妃们贺上一番的。 雪梨回六格院当晚就听芝麻说,今年太后那里门可罗雀。虽则正日子还没到,但往年这会儿各处的礼是都会送到的,眼下却还没见到几样东西。 她皱着眉头掂量了好半天,一点头:「豆沙,你和白嬷嬷去库里挑几样礼吧,最好是轻巧方便又不失贵重的。然后你带上杏仁芝麻蜜枣红糖一起给送去,不用进殿拜见,交给那边的宫人便是了,再替我在殿门口给太后磕个头就行。」 第四十三章 豆沙一听,神色看起来十分犹豫,但雪梨只挥挥手让她快去,她也只好依言去了。 挑帘进了白嬷嬷那里,豆沙小心翼翼地问了问白嬷嬷的想法,坦言跟她说:「奴婢觉得娘子这事儿做得欠考虑,嬷嬷您若也觉得不合适,您劝劝娘子去?」 她话音还没落,白嬷嬷就笑了:「这事啊……娘子没欠考虑,是你欠考虑了!」 豆沙愣住。 「行了行了,咱挑礼去。」白嬷嬷一拉她的手往外走,「一会儿去太后那儿我也跟你们去。听说太后近来病情反复,万一你们去了之后正好撞上什么事,我跟她身边的嬷嬷也熟,能帮你们挡一挡。」 白嬷嬷这就把话题扯开了,而后挑礼时也没再解释为什么这事阮娘子没欠考虑。她是懒得多费口舌,豆沙也不问,可耐不住杏仁和芝麻好奇,路上一直追问她这里头到底是什么轻重,白嬷嬷终于不得不点这几个丫头几句了。 白嬷嬷说:「从前人人都给太后备礼,那是因为太后势大。现下不备了,是看陛下出手治了太后和曲家,依着陛下的心思办事。」 五个宫女都点头,转而又是似懂非懂的样子。 白嬷嬷嗔笑:「你们啊……凡事就会看面上!怎么不想想,阮娘子这么办事,是依着谁的心思的?」 五人思量一番,这才陆续露了恍悟的神色! 这也是陛下的心思啊!不管他和太后关系如何,这回提前回来,明摆着就是不想让旁人指摘他不孝的——原本的打算可是等阮娘子坐完月子再回来的。 所以他哪里会希望旁人「依着他的心思」不给太后备礼?这俨然是跟他想堵悠悠众口的做法拧着干啊! 那还是阮娘子这么办好,她和陛下亲近又有皇子帝姬,一份厚礼送去不仅是自己的孝心,还帮儿女都带了意思。这样传出去,旁人才会赞陛下不计前嫌呢,这才是陛下想看到的! 方才又是不解又是忐忑的几人顿时变得神清气爽,捧着礼继续往长乐宫去,办差办得理直气壮。 到长乐宫后托门口的宫人往里一禀,过了会儿,却是七王谢晗亲自迎了出来。 「代本王多谢阮娘子。」谢晗稍一颔首着人将礼接过,又指指丁香奉上的一盘重阳糕说,「母后赏的,带给平安帝姬和皇长子吧。母后说深秋渐凉,孩子还小,就不必过来问安了。」 「诺。」白嬷嬷领着五人齐一福,心下知道这准不是太后的吩咐、而是七王自作主张代她说的。但既是场面话,便是放在场面上看的,谁也不会戳穿了去刨根问底,这么互相配合着粉饰太平挺好。 是以白嬷嬷又笑意满满地与七王客套了几句、替雪梨说了几句吉祥话,而后几人才告了退。 她们身后,七王目送着她们离开后一叹:「丁香。」 「殿下。」丁香上前听命。 七王揭开她手中托盘上搭覆着的杏色绸子,看了看底下的几样礼:「其他的收起来,那个金丝楠木雕牌等母后清醒的时候呈给她看。别多提雪梨,就说是皇长子看着喜欢才挑出来的。」 「诺。」丁香垂眸福身恭谨应下,心下多有点不是滋味。 她比七殿下大几岁,过了年关也到了可以放出去嫁人的时候了。七殿下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人,一直以来,他总还有点残存的小孩子脾气,做事总考虑不足,一生气更是拍桌子就争。 但这四个月来,他显然变了许多,眼底最后的那两分稚气到底脱尽了,变得很会在其中周旋。 丁香和张康都知道,殿下这是竭力地想调和母亲与兄长的关系。但是谁都帮不上什么,只能看着他自己支撑得艰难,收效却微乎其微。 六格院里,雪梨见到白嬷嬷带回的重阳糕,又听她重复了一遍「太后」说的话,也知道肯定只是谢晗自己的意思。 太后若待阿沅好些也还得了,话里还提了「平安帝姬」,就显然不会是出自她之口了。 但是,罢了,人生在世何必太斤斤计较?雪梨觉得有节便好好过,至于这重阳糕是谁赏下来的那不重要,哪怕客套味十足也仍是个祝福。 因为计较其中真假而闹得自己无心好好过节就是傻! 是以她跟阿杳阿沅说:「皇奶奶还有七叔叔给你们送了重阳糕来,热一热就可以吃啦!」 阿沅就开心地开始等重阳糕了,阿杳则说「给锦书留一份」——锦书中秋节时回家了,但现下是在宫里的,只是一早被入宫问安的五王和五王妃带去向成太妃问安了。 片刻后热腾腾的重阳糕端进来,三层软糯的白色中夹杂着五彩缤纷。依稀能辨出红绿果脯、红豆、果仁几样东西,扑面而来的红糖香甜也浓郁极了。 雪梨给阿杳阿沅各夹了一块,提醒他们:「慢慢吃,嚼细点。」 又是糯米又是果仁的,吃急了会不舒服。 谢昭来时就看到母子三人围坐在桌边享受重阳糕,案上还放了一小壶重阳酒应景——不过真只是「应景」而已,雪梨有孕不能喝,两个孩子太小也不能喝。 他就走过去自斟自饮了一杯,阿沅伸筷子便又戳起一块重阳糕,举起小手要喂他:「父皇吃!奶奶送的!」 谢昭的神情在他的稚嫩语声中一滞,摸摸阿沅的头,侧首看向雪梨:「你去见太后了?」 「没有。」雪梨随意地拍拍旁边的空椅子示意他坐,如实道,「今儿不是重阳么?我觉得总该表示点什么,就让白嬷嬷挑了礼送过去。到那边是七殿下亲自迎出来的,说太后赏了些重阳糕。」 原是这样。 他方才还在奇怪,怎么这么多天都没人去给太后送礼,片刻前突然听说后宫和外命妇们都开始去长乐宫外磕头见礼了,原来是她起的头。 「……我想喝一口,行吗?」雪梨眼巴巴地盯着他手里的酒杯,谢昭一哂,又倒了小半杯送到她口边:「喝吧,这酒不烈。」 她一边喝一边偷眼瞧他,显然有点心虚。 谢昭嗤声一笑:「没事,挺好的。我原还在头疼这事怎么办呢。」 回来是为了向天下人一展孝心,但是旁人却都不配合。他本都琢磨着如果一直没人去,重阳前晚他就亲自去一趟领这个头的,她早几天替他做了倒是更好。 他也吃了一小块重阳糕。 酸甜的果脯与糖的味道在口中融合着,有些复杂又并不难吃。倒和近些日子的心境挺合的,很多时候虽然酸涩了些,但总有人能来给他添上一抹甘甜。 他又饮了一杯酒,再度看看雪梨,她却只是在很投入地吃着重阳糕,完全没有察觉他心绪间的复杂。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她还是在闷头吃,一脸享受,对他的注视毫无察觉! 啧,有孕五个月了呢…… 谢昭认真回思一番她怀阿沅时他夜读医书读到的内容,却是五个月无误。 晚上见吧梨子。 出于稳妥考虑,谢昭在「晚上」到来之前,还是先传严御医来又把了一回脉。 他隐隐晦晦地表达了一下想那什么的意思,严御医支支吾吾地表示最好还是不要那什么。 这意思一出来,谢昭便有些担心了:「胎象不好?」 第四十四章 「胎象倒是……挺好的。」严御医面色深沉,吐了这七个字之后缄默了好久才又说,「但陛下还是先不要和阮娘子……咳,为好。」 这话听着就奇怪了,谢昭分明地记得,自己从医书上读到的不止是「可以」,而且是说「有益处」,且上回在雪梨打听的时候,严御医自己也是这样跟她说的。此番却是表示不行,还说得磕磕巴巴,显是隐瞒了什么。 皇帝眉头一皱:「说实话,究竟怎么了?」 严御医额上沁了一层冷汗,抬手擦了擦,又觑觑皇帝的神色,下拜:「陛下,阮娘子胎象稳固。但她、但她怀的可能是双生子,若行房便可能于胎儿不好了。」 一方厢房里静了须臾。 「你说什么?」皇帝的话中有忍不住笑意。 「臣说,阮娘子怀的可能是双生子。」严御医说着又擦汗,「但但但……但只是‘可能’,臣也不敢打包票。」 之后大概有近一刻的工夫,严御医都在吭哧吭哧地跟皇帝强调「也可能不是」。等他告退出去,便见陈冀江正在墙底下偷着乐。 「……陈大人。」严御医阴着张脸颔首致意,陈冀江赶忙敛了笑,转过身来作揖:「严大人您慢走,慢走。」 等严御医一走,他就忍不住又接着笑了。 陈冀江心想,这严御医谨慎又胆小可真不是吹的——他这是怕万一自己走眼了,陛下会怪他,才会在提了一句「可能是双生子」之后玩命强调「也可能不是」。 若让陈冀江来说,他准不强调后面那一堆。 真是的,让陛下高兴高兴有什么不好?就算到时候只有一个,那也照样是喜事啊,陛下顶多也就是小失落一下,才不会真拿这个怪罪谁。 心里腹诽完了,陈冀江扭头就找徐世水去了,他跟徐世水说:「去,先替阮娘子把乳母挑了。规矩你知道,必须查清楚了,日后出了岔子我头一个削你。」 徐世水就赶紧保证不敢不敢,然后又说:「师父,人早就挑过了。按规矩要四个,我给选了八个备下,万一到时候有个病了的也有人替。」 他觉得自己这事办得够周全的了,可陈冀江又道:「甭废话,去再挑八个。查完之后就接皇城里来,把人照顾好了,兴许用得着。」 ……十六个里挑四个用?! 徐世水不太懂了,可师父这么说了他得照办,赶忙一作揖就去了。 陈冀江心里这个乐呵,其实他真想把刚才听墙根听着的好事跟旁人分享分享,可想想还是忍了,免得平白惹事。阮娘子现下已经够惹眼的了,她给太后送礼都立刻就有那么多人跟着,可见里里外外有多少人盯着她。 陈冀江这般思量着,连跟雪梨身边的人都没说——反正她胎象很好不是?那就该怎么安胎怎么安胎,至于是一个还是两个,等生出来的时候,旁人总会知道的。 躺在榻上的雪梨还有点小兴奋。 这种事,不止是他忍了几个月,她也一样啊! 想想怀阿沅那时到了后来也偶尔会来一次,她还记得那种感觉挺奇妙的,能感觉到他不一样的爱意,她也是一边让自己松快一边又小心地感受着孩子的存在。 生完阿沅之后她还时常会想想那时的感觉,有时候还有点小怀念,毕竟是不一样的感受嘛! 然后,她躺在榻上等啊等,等啊等…… 他迟迟没过来。 「豆沙?」她轻唤了一声,豆沙挑帘进来听吩咐,她问,「陛下呢?」 「陛下在南厢抄经呢。」豆沙回说。 ……抄什么经啊! 做这种事之前为什么要抄经啊! 清心寡欲之后还能有心情干这个……? 雪梨懵圈地侧躺在榻兀自纳闷,但也没让豆沙去请。 又过了一刻还多,她才听见珠帘碰撞的声音,光线撞入眼中才察觉到自己刚才都困得闭眼了。但看他已换好中衣往这边走,她立刻蹭到了榻内侧给他让了地方出来。 谢昭揭开幔帐,入目之景是榻上被她蹭得很有些凌乱,可见方才没老老实实地躺着。 「……」他的视线与她的明眸一触,旋即躲开。坐到榻边深深地一呼一吸之后才躺下,心里又念了一遍「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雪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侧脸,向他蹭一蹭,左手左脚同时攀到了他身上。 正给自己静心的谢昭:「……」 雪梨衔着笑在他耳边羞答答道:「来吧,我准备好啦!安胎药也喝过啦!」 她说着,搭在他领口的手抓了一抓,带着或多或少的挑弄意味,却见他眉心一跳。 他快速地钳住她的手,偏头看向她:「雪梨。」 「……嗯?」她察觉到他情绪有点复杂,却又不知道原因。 「那个……咳。」谢昭强定了定神,先把她的手放下,又把她的腿也从自己身上拨下去,心速才终于缓下来些。 他又深吸一口气:「咱们还是别……嗯,为好。严御医说你怀的有可能是双生胎,虽然你胎象很稳,但还是忍忍为宜。」 雪梨脸上的茫然登时化为震惊! 她傻眼地望着他,眉梢眼底三个字:你说啥? 谢昭正正色,翻过身揽住她,手抚抚后背:「听话,咱不冒这个险。再有四个多月你就生了……做完月子再说!」 雪梨完全沉浸在震惊中缓不过来,听他这么说了都还是回不过神。 过了一会儿,可算从万千思绪里抽了一条还算清晰的出来:「那个……双生子……」 谢昭:「嗯?」 她面色微白地抬头看他,满是无助:「生孩子很疼啊……我、我生阿沅的时候,觉得自己只差一点就要疼死了,这这这回……」 她一回想那个过程就一点都不觉得这事很美好了! ——其实当初也不觉得美好,满满的痛感简直生不如死。知道咬牙忍住便将有孩子诞生只是给了她一个「希望」,但并不意味着她能享受那种剧痛! 所以到现在她也只是觉得再来一次一样的痛她能忍,但如果是两个孩子…… 雪梨无可遏制地害怕!!! 不止是疼而且还更容易死啊。虽则她的胎象着实很好,可是生孩子这事,毕竟极耗精力。她闲来无事也会翻翻这方面的书,不止一个例子让她知道,许多女人虽然不算是「难产而死」,但却咬紧牙关生完了两个孩子之后自己就油尽灯枯命丧黄泉了!还有更多生完之后落下病的——这都是身子越虚越容易落下病啊,生两个比生一个费力气,那肯定更虚啊! 她的声音哽咽起来,手重新攥住他的领口,却全是恐惧,「我害怕!特别怕!」 「没事,别怕……」他揽着她哄得挺苍白,心里多少为自己听说此事时的高兴而自责:他显然只想着自己能多一个孩子了,一时却忽略了她会有多疼多累,那是真能要她命的事。 谢昭抚在她背上的手紧了紧:「别多心,你胎象尚好,应是不会有险。」 第四十五章 她也正在跟自己说这个,但还是克制不住去深想,越深想就越怕!都说母亲护孩子的心是天性,但在雪梨看来,这种所谓「天性」其实是指如果自己境况很不好,她会能保孩子就保孩子——比如若她和何皎一样体虚至极,她也会用尽最后一分力气把阿杳生下来。孩子好好地活下去,比自己病病殃殃地生熬着要好。 可按她现在的情况,她做不到! 她已经有丈夫有儿女了,她做不到为一个或是两个还没见过面的孩子搭上自己的命。他们出生后会有很长的路要走、会有一辈子的幸福——可她也是啊! 她泪眼迷蒙地望着他,望了好久之后擦了把眼泪,撑身从他怀里挣出来坐成跪姿,却到底没敢把心底的想法说出来。 她特别想说,万一到时候她有个什么岔子——比如生了一个之后熬不住了,他能不能舍弃孩子留她的命?她是真的不想死啊!她把打算想得很长远,想过看阿杳嫁人、看阿沅娶妻,甚至想过给鱼香配个雄姿英发的公狮子…… 如果死了,这些就都看不到了。 但这话到底是不能说的。无论她心里有怎样的理由,她怀着的是大齐的皇子帝姬。 而且,这是他们共同的孩子,他没经历过那种疼痛和恐惧,听她这么说了,大概只会觉得她心狠自私,竟然还没到那一步便想着舍弃孩子的命来换她自己活着了…… 雪梨贝齿在口中紧咬着下唇,直到咬得满口腥甜了,她终于躺回去。 她面冲着墙,背对着他说:「睡吧,我会好好安胎的。」 背后传来一声轻喟,过了会儿,他的手环过来:「你放宽心,到时候我一定会陪着你的。」 「嗯。」她闷闷地应了一声,不自觉地往他怀里缩了一缩,然后一夜沉睡,却是噩梦连连。 一觉醒来后她干坐了好久,终于还是叹着气安慰自己说,日子还得好好过。 总不能为这个愁眉苦脸地过四个多月,真这么下去,只怕反倒会困扰得把身子都搞虚了。那就成了自寻死路,没准到时候不是双生胎,她都保不住了。 所以雪梨告诉自己说:哪有那么严重!平平安安生下双生胎、然后还能快快乐乐地活上好几十年的,也有很多呢! 让她忽略其中危险她做不到,但让她努力往好的方面想……她没问题! 理清楚这个思路之后,雪梨长长地深呼吸了几番,一脸坚定地开始新的一天。 先平心静气地吃了早膳——比昨天多喝了小半碗粥外加多吃了一个鲜肉小笼包,两个孩子嘛!应该多吃一些! 然后她就钻到小厨房去了,路过书房时看到阿杳和锦书正在读书,跟着傅母一句句念得声音悦耳。她进了厨房后都还能听到这稚嫩的声音,慢慢的不安就更少了。 何皎在天之灵会看到阿杳在这里的,那么她应该会保佑她这个当养母的好好活着的! 不然阿杳可怎么办啊! 过了一会儿又听到阿沅也在跟着奶娘念诗,念的都是很简单的五言绝句,和当时她教阿杳的法子一样。阿沅念得磕磕巴巴的,偶尔还有个发音不准的地方,奶娘一遍遍地纠正着,他倒也不觉得烦,努力地让自己念得更准确流畅。 阿沅会是个好哥哥的。不管底下是两个弟弟还是两个妹妹,他都会好好照顾他们的! 雪梨低头摸摸肚子,叹气呢喃:「你们可要乖乖的啊——把娘折腾死了就是不乖了!知道吗?哥哥出生的时候,大姐姐因为娘很痛哭得可厉害了,你们要是把娘疼死了,姐姐哥哥以后就要不喜欢你们了……娘很担心啊!」 她默了一会儿,再度强把这些念头摒开往好的方面去想。手上和面打鸡蛋调牛乳剁肉馅的动作都娴熟极了,过了会儿可算让自己沉浸到了烹饪的过程里。 等阿杳阿沅锦书念完一段书去跟她问安的时候,发现近来都过得很慵懒的娘已经做好很多吃的了! 桌上有阿杳一直喜欢的双皮奶、阿沅近来的「新欢」的小方糕、锦书最爱的桂花饼,还有她拿手的玫瑰莲子冻和冰糖炖梨,另有并不太好做的蟹壳黄、咸香入味的芝麻咸酥饼。 还给鱼香做了一大盘烤肉丸。牛肉猪肉羊肉的各有几个,每个都有拳头大小,里面没放任何调料,但混了少许蔬菜,现下鱼香已经吃上了。 看到阿杳和阿沅进来,吃得一嘴肉末的鱼香抬头看看他们,又低头继续吃自己的。 「哇……谢谢娘!」阿杳坐到椅子上就端了冰糖炖梨来吃,把桂花饼推给锦书,又拿了一块芝麻咸酥饼递给阿沅,拍拍他的头叮嘱说,「慢慢吃哦!别呛到!」 「谢谢姐姐!」阿沅愉快地接过,咬了一口之后又要喂雪梨,雪梨抿笑俯首一亲他,「你和姐姐慢慢吃,娘去看着炉子。」 阿沅就乖乖地跟娘也道了声谢,然后跟姐姐一起吃得十分愉快! 他们早膳都用得不少,吃了三两块点心也就饱了,便跳下椅子去欺负鱼香,把鱼香的大丸子滚得满屋子都是,看着硕大的鱼香身轻如燕地在屋里扑丸子。 鱼香扑起东西来实在太配得上「英姿飒爽」这词了,稳准快,轻易不挪动步子,只要一扑准能扑住。扑住之后也没有其他多余的动作,稳稳站定了就吃,吃完再去扑下一个。 雪梨隔着两道门都能听见他们欺负鱼香的笑声,自己忍不住也笑。心里终于完全松下劲来,她耐心地给阿杳的傅母炖了盅清炖乳鸽,里面有整只的鸽子还有鸽子蛋。 小炖盅刚闷上,雪梨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徐大人」,举目望去,徐世水一边进院一边眉头紧锁地直擦汗。 「徐大人。」她迎到厨房门口一叫,正打算进正屋找她的徐世水猛停了脚,向她作揖:「阮娘子。」 「大人这是有事?」雪梨客气地询问。 「唉!」徐世水叹气,「您猜怎么着?打从早上开始,长乐宫就传话说要见陛下,已经请了二十多回了。陛下不乐意去,本来也没什么,但现下从朝臣宗亲到后宫,来了不少在紫宸殿门口劝谏的!」 咦?这是又出变数了? 这么久都没人来求陛下去见太后,一下子全来了这肯定是有隐情啊? 可她能出面干预的显然不是这个,她嘴角扯扯:「那还是我备个合陛下口味的菜,大人晚些时候劝着陛下过来呗?」 一般来说都是这样。御前上下、打从陈大人开始,都在她脑门上印了个无形的大印,觉得就她能开解陛下。 但这回,徐世水去摇了头:「不劳娘子费这个心力。」 雪梨:「那是……?」 徐世水又作揖:「我师父的意思,是您一会儿带着皇子帝姬一同到紫宸殿用膳吧。您在那儿镇着,陛下也就有理由挡着不见旁人了,毕竟您有着孕。您是不知道啊……这一个个在外头都是长跪不起的架势,偏又是拿着个‘孝’字说事,陛下想发火都不合适。」 这么大的阵仗?! 雪梨愈发确信这里头绝对有隐情了,那么陛下执意不去见太后,大约也并不是赌气而已。 第四十六章 「行,我一会儿就带他们过去。」雪梨迈出了厨房的门槛,又告诉徐世水,「尚食局现在该是还没开始备膳,交待她们备些味道够足的东西——可以加几样吊汤的,红烧的清蒸的也都可以加。久焖、久蒸的也各加一道吧,这几样往紫宸殿端的时候,在离十丈远时就揭开食盒盖子。不必担心呈进殿里时凉了,我自会跟陛下解释清楚。」 紫宸殿的一道门槛内几尺远的地方,陈冀江看着殿外长阶下长跪不起、在苍茫夜色中犹如一尊尊石雕的人们,心说你们作什么死。 太后和陛下间的纠葛,说到底是母子间的事,旁人拿一个「孝」字过来掺合这层关系那就是成心招人烦——这事碍各位大人什么事了?碍天下太平什么事了?一个个说着冠冕堂皇的理由,还真觉得自己就是正值正义的那一方了! 拿道德压人最是讨厌! 陈冀江一边在心里头替陛下鸣不平,一边戳在这儿冷眼旁观。最初他还有心思去劝劝、或者给递个茶什么的,但一连两三个时辰过去了这帮人还不走…… 呵,那就随便吧,乐意给曲家陪葬谁也拦不住不是?容易受人挑唆的本也不值得同情。 啧啧嘴又打了个哈欠,合上嘴时,陈冀江闻到了一股肉香。他上前几步走到了殿门口一瞧,不懂了。 刚才是听六格院回话说阮娘子做主传膳了来着,但这么一看也不像来呈膳的啊——长阶下就两个宦官往这边走,每人手里托着一只檀木盘子,盘子里还是一样的东西——冰糖肘子。 借着道旁掌灯的宫人打出的光火,那炖成暗红的肘子被照得油油亮亮。不知是什么时候从食盒里端出来的,但应该时间不长,端上来的时候还散着热气呢,那股浓郁的肉味别提有多香。 两个宦官上了长阶之后向陈冀江一欠身:「大人,小的们是尚食局的。阮娘子吩咐,这两道端进来就先搁侧殿去,不往里呈,一会儿若有谁想吃,端回御膳房给热热就行了——大人您来一个不?」 哟呵,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这肘子并非呈给陛下的啊?阮娘子怎的想起给御前的人打牙祭了? 陈冀江抬抬眼皮:「行,端进去吧。」 两位宦官又欠身就进了侧殿。过了会儿,遥遥的又来了两个人。 同样是一阵很重的香味,这回闻着好像是麻辣香。隔得这么远,陈冀江都能想象出那种飘着红椒皮和辣椒籽的辣油,等到下头的两位端上来向他一欠身…… 哦,水煮鱼和水煮肉片。 还是和刚才一样的话,陈冀江如旧吩咐他们给端进去。等他们退下后他忍不住肚子「咕噜」一响,看看旁边没外人,身子一闪就进侧殿了。 哎嘛这水煮鱼做得太好了,白花花的肉一看就很鲜嫩! 一连被两拨香气勾得食指大动的陈冀江拿起筷子就夹了一口鱼肉送进口中,登时香味与辣味在齿间并溢,他当即十分想要碗米饭来! 细品完了这口鱼,陈冀江心如止水地回到了殿门口继续淡看底下长跪不起的众人。稍过片刻,又有呈膳的来了。 这回是三个,前一后二,端着东西低着头,往这边走得很齐整。 嚯……这个味道太足了! 陈冀江一呼吸就闻出里头肯定有一个是焖锅。这东西陛下有一阵子总吃,特点之一就是揭开盖子的瞬间便有一股非常浓厚的酱香混合着锅里各种肉类的香味一同往外涌,而且只要锅没冷、东西没吃完,这香味就能一直在。 底下长跪得像是入了定的人群忽有一阵骚动,甚至有人忍不住抬眼看了看正经过的宦官——正跟这儿判断食物种类的陈冀江顿时恍悟:阮娘子您学坏了啊! 怪不得两三道一回的慢慢送又并不往里呈,您这是要馋死这帮人啊? 他们可是上午就来了,中午没吃、晚膳也没吃,这么一道道鲜香勾人的东西从殿外往里送…… 哎嘛他得帮个忙啊! 陈冀江从小徒弟手里把拂尘接过来,悠哉哉地就迎下去了。他走得快,走到跟前时那三个宦官还没开始上长阶呢,正好被他挡在众人之间。 陈冀江面色淡淡:「尚食局的?这送的什么?」 「陈大人。」为首的含笑躬身,「这是平安帝姬喜欢的焖锅,不辣,多加了海鲜,肉也都挑的鲜嫩的。里面的各种鱼丸、虾丸都是现汆的,还放了几块猪小排,事先腌制过,这么一焖……啧,可香了!」 一席话说得朗然动听,陈冀江他就是没脑子,也知道这是有人交代过他这么说的。 悠悠一笑,他拿了碎银出来放到这宦官的托盘上:「得,甭馋。今儿洒家心情好,你拿回去跟尚食女官也点这么一锅就得。」 说罢又看向后面那俩:「你们这又是什么啊?」 左边那个高个子先说了:「小的这是上汤鸡丝面,也是平安帝姬爱吃的。汤用的是炖了两天一夜的鸡汤,鸡丝是手撕出来的,纹理松散容易入味。另配了猪软骨、叉烧,旁边撒了点花生碎,这季节吃着既暖身又不腻。」 陈冀江听着都饿了…… 同样拿了点碎银搁托盘里,这回的话是:「去帮我叫一碗一样的,不着急,晚上给我送来就得。」 那宦官赶紧赔笑把钱塞回去:「哪能收大人您的钱,就当小的孝敬您的!再给您卧个鸡蛋,弄成溏心的,一准儿吃着舒服!」 陈冀江心安理得地把钱收回来了。跪得近的两位朝臣直吞口水。 然后右边稍矮一些的那个说:「这是糯米猪肉卷,淋了蚝油蒸的。外头是糯米,里面的猪肉馅混了虾皮、鸡蛋、香菇末,阮娘子点名要的东西,听说她养的鱼香也爱吃。这里头是半碟子有盐半碟子没盐,没盐的是给鱼香的——您瞧,这没盐的,做得个儿也大些,肉多,吃着痛快。」 阮娘子您今天可是缺了大德了啊! 陈冀江心里揶揄着笑得这个开心!几句交谈间,香味热气也散得差不多了,他挥手让他二人进去,自己索性就跟这儿戳着等了。 之后的菜分量都轻些,基本就都是宫女送的了。到了正经传菜的时候人才来得多了些,但也有那么一两个会明显朝陈冀江一福身等着问话,他就心知肚明地跟她们一唱一和。 从第一道肘子进去开始算起,过了足有两刻,终于听见小孩子嘻嘻哈哈的声音了。 陈冀江侧首往西边一看,阮娘子正由宫女扶着往这边来,平安帝姬和皇长子手拉着手随在旁边,鱼香溜达着跟在后头,他赶紧过去见礼:「阮娘子安好、帝姬安好、殿下安好。」 先前清清楚楚听到娘点膳的谢沅一看见陈冀江眼睛就亮了,抬头问得脆生生:「陈大人!干锅进去了吗!」 跪在前排的几人的肚子:咕噜…… 陈冀江连连作揖:「进去了、进去了!殿下您想吃什么的干锅?没有合意地可以再点来。」 谢沅便认真地思考了起来,思考了一会儿后看向姐姐——他不懂啊!每次都是娘叫什么他吃什么,并不知道里面有哪些东西,只觉得都挺好吃的。 阿杳也想想,仰首清亮道:「要鸡翅、鸡腿肉、肥肠、大虾,菜随便,土豆片多放!」 第四十七章 帝姬您真厉害!真会吃! 陈冀江心里给她鼓了鼓掌扭头吩咐人去御膳房传话,而后欠身退到旁边。 雪梨牵起女儿的手继续往前走,视旁边几步外的身影如无物。 这件事上她只能帮着陛下,其他人怎么样跟她没关系——再说,他们自己乐意在这里较劲,她又不能挺个大肚子过去面对面跪着求他们离开! 「干锅鸡翅干锅鸡翅干锅鸡翅!」谢沅拉着姐姐的手蹦蹦跳跳。 「晚上我要吃桂花冰粉……哎!可惜锦书回家了,她也喜欢这个的!」阿杳想到锦书今天回家去了有点惋惜,雪梨当即表示等过几天锦书回来,再给她做一回。 夜色中,一个身影勉强地站了起来,雪梨扫了一眼而未作理会。 待得一行人走到长阶前时,那个身影也趔趔趄趄地到了附近:「阮娘子!」 雪梨眉头微挑,驻足回头,微笑:「敢问哪位?」 对方扶住长阶扶手,咬咬牙:「柔嘉宫从八品承衣薛氏,见过阮娘子。」 从九品良使到从八品承衣都属散号,算是嫔妃,其实也就是比宫女强一些,随在主位宫嫔身边也是要帮着端茶倒水的,也只有宫女出身的会封到这些位子上。 雪梨颔首,尽量显得和善了些:「薛娘子找我有事?」 「阮娘子您……」薛氏跪得脸都白了,忿忿地看着她,「这般情形就在眼前,阮娘子您这个时候进去侍君,多是不合适的。」 雪梨睇着她眉头直跳,脑子里就一句话。 ——你哪来的勇气在这儿指点江山?! 于是她微微一笑:「我是带阿杳阿沅来用膳的。不管是什么情形,饭总得吃不是?再说……」她稍上前了半步,话语温缓,「娘子您一个从八品承衣干什么来强出这个头,嫌太平日子过久了么?这个浑水不是你蹚得起的,快回去吧,别平白为旁人送死。」 和皇帝朝夕相处了这么久,她多少也懂了些路数。越是大事,就越容易有更多不起眼的小人物被推到前头来送死。比如她头回到紫宸殿来送宵夜,那就是陛下心情不好,御前宫人才把她推进去替他们触霉头的,那时事小只需要她一个而已,眼下曲家的身家性命皆要搭进去,怂恿众人过来为他们说情实在不奇怪。 但见她话音落时薛氏显有一怒…… 好吧,那她也不费口舌就是了。 雪梨撇撇嘴,带着阿杳阿沅就接着往上去了,薛氏微凛,正要追她,鱼香扭过头来一声低吼。 「鱼香!」雪梨稍喝了一声,正冲薛氏呲牙的鱼香转回头来,脚下小颠着奔上石阶,还先他们一步就进了殿。 内殿里,皇帝被闯进来就开始打滚求摸的鱼香弄得哭笑不得,只好蹲下身来揉揉它,直到雪梨带着孩子进来。 阿杳阿沅后叫的那个干锅很快也来了,一家子落了座,而后陈冀江在皇帝耳边附耳禀了几句,皇帝眉心一蹙,旋即又舒展开。 他看看雪梨:「够坏的,明知道他们两顿没吃了。」 「又不是我不让他们吃的!」雪梨赌气地戳戳米饭。外面那一帮实在碍眼,不管曲家是拿什么来说服他们这样舍身求情的,总归要许前程或者重金。 ——为了这个就来干涉旁人的家事、跪在外头弄得陛下里外不是人,过分! 他夹了只干锅鸡翅放到她眼前的空碟里,雪梨刚豪放地要拿起来直接啃,余光瞄到阿沅在旁边眼睛里一个硕大的「馋」,默默把这个塞给他啃,自己又夹了一个来。 干锅味道足又重,搭着米饭吃最合适,雪梨一边就着吃一边问他:「这是哪出?太后又……」 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回还真不干母后的事。」 太后已病得很重了,一天十二个时辰里能有两个时辰是清醒的就不错。余下的是个时辰,不是在疯疯癫癫便是在昏睡。七弟为这个已数日没有好好歇息过了,前几日易氏临盆他才赶回府去了一趟,那日太后犯起病来旁人便都劝不住。 是以太后是说过想见他的意思、也确是找人来请过他,但决计没有本事闹出这么多事情来了。 外面的这些,大概是被曲家借着太后请他去见的事怂恿来的。他最近确是生了要办曲家的念头,他们自然要急。可换过来想,就算他去见了太后,太后为家里说情也没什么用了。 曲家显是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出去告诉他们。」皇帝稍抬了头告诉陈冀江,「雪梨为劝朕见他们动了胎气了,他们若再不走,让她腹中孩子有恙,朕要他们殉葬!」 「诺。」陈冀江一揖,一脸从容地就出去了。 雪梨憋笑,从干锅中夹了一块肥肠到碗里一放,又张开筷子连肥肠带小半口米饭一起加起来送进口中,顿时满口皆是筋道弹牙的肥肠中溢出的特有浓香。 那日皇帝借着她的胎好歹把人打发走了,她也借着传膳的过程好好地给那帮人添了个堵。 但在几天后,一家子正同在紫宸殿前的广场上玩乐的傍晚,七王来求见了。 他一身直裾有些凌乱,显是有几日没顾得上换了。鱼香一闻那股难闻的味道就窜过去挡它,露着獠牙横在前头不让他过去。 「七叔叔!」阿杳喊着他跑过去,挥挥手把鱼香推开,鱼香委屈地钻进阿杳怀里又拱又蹭,阿杳赶紧哄它,「乖啦乖啦,你没错!但那是七叔叔,你不可以凶他的,好不好!」 「嗷呜。」鱼香继续蹭阿杳,引得阿沅也过来帮姐姐哄它。 谢晗在皇帝面前一揖:「皇兄……」 「你说。」皇帝笑意敛去,雪梨也看着他。 「皇兄,您去见见母后吧。御医说……」谢晗鼻子一酸,「御医说母后可能也就是这个月的事了。」 雪梨神色一颤,抬眸看向皇帝。 皇帝的面容却沉得让她说不出话。 他负手站着,站在这紫宸殿的天地间,紧蹙的眉心没有一点笑意,可眼底也寻不出半点的慌乱或者悲伤。有那么弹指一瞬,她心底生出久违的距离感,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冷酷无情,只是大齐的皇帝,离她非常遥远。 但也只有那么短短一瞬而已,她旋即就回过神来,不由自主地去握他的手:「陛下?」 他神色未动。眼底轻轻颤着,似乎不想理会任何人。 连雪梨都险些因为他的这副神色就退到一旁去不扰他,静了一会儿,还是又捏了捏他的手:「谢昭……」 谢晗眼底一震,垂眸不作声地退开了几步,全当没听见刚才那两个字。 谢昭看向雪梨,神情微松:「你想劝我去?」 「……不。」雪梨一滞后摇摇头,「我想知道你是怎样想的,再看要不要劝你。」 若他有一点想去的意思,她就劝他,否则太后走了他会抱憾终身。 谢昭眸色微凝,俄而眼帘垂下:「母后她……因为她,死了太多人了。」 「哦。」雪梨轻轻地给了他个回应,等了一等见再无下文,便说,「陛下若觉得不去是对的,我……我也就相信这是对的。」 谢昭微微颔首:「多谢。」 而后他便看向谢晗,谢晗却只满目震惊地看向雪梨:「雪梨你……」 第四十八章 他眼中是满满的不可置信,如炬的目光盯得雪梨连头都不敢抬。 她只能闷着声说:「七殿下别怪我,我知道前朝后宫都在拿孝道说事,但……但这件事中究竟有多少纠葛,你我都清楚,我不能也空拿那些大道理压陛下。」 谢晗没多理她,眉头紧紧皱着,颤抖着看向皇帝:「皇兄你……你真的不肯见母后最后一面吗?」 他说完便觉得如鲠在喉。 这些日子对他来说都太难熬了,他眼睁睁地看着曾经雍容华贵的母亲,一天天地昏聩、虚弱下去。 他那么努力地想缓和一下母亲与兄长的关系,如今…… 如今母亲在仅剩的时日里心软了,可皇兄……他眼底那份寻不到边际的冷漠,让谢晗觉得怕极了。 雪梨回到六格院的当晚,听芝麻说后宫不少人挨了罚。 芝麻说:「惠妃夫人牵的头,好像是她宫里有两个随居的小嫔妃到紫宸殿生事来着。也不知是多大的事,惠妃夫人张口就是杖二十,柔嘉宫那边都说不曾见过夫人发这么大的脾气。」 雪梨便闷头苦思起这里头的意思了。 她所知道的是在七殿下告退后,陛下往后宫去了一趟。她初时以为他是看望太后去了,后来又听说没有,是去了柔嘉宫。 那是跟惠妃夫人说这事去了?所以惠妃夫人带头先把自己宫里的人罚了、让各宫主位有样学样? 雪梨的贝齿刮刮嘴唇,心里有点诧异:他这是真不打算去见太后的意思? 如果他想去,那罚今天去长跪的人就不合适了,哪有一边听劝一边反怪别人不对的?现下他不仅罚了人,说的罪名还只是「到紫宸殿生事」,绝口未提太后…… 雪梨多少有点心悸的感觉,母亲病重儿子不肯去见什么的,乍一听总归还是挺让人心寒的。好在她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绕,说不上怪陛下不近人情,只是免不了祈祷一下自己以后不会和太后沦落到同样的境地。 ——她一定要让孩子跟她亲近!几个都要跟她亲近! 她这样稍稍地胡思乱想了一小会儿,而后平平神,告诉芝麻:「去叫豆沙福贵和清夕听菡来,另告诉白嬷嬷一声,就说这几天有劳她盯着些院子里的事,有什么不对头的,及时告诉我一下。」 「诺。」芝麻福身去叫人,而后自己去跟白嬷嬷传话。 过了会儿,另四人打帘进来,施了个浅礼静等吩咐。 雪梨看向豆沙:「这几天你辛苦些,白日歇着、夜里起来帮我盯着事吧,有什么事即刻叫我起来,尤其是长乐宫那边若来传人——我不管是传皇子帝姬还是叫别人去,必须先告诉我。」 「诺。」豆沙应下,又道,「那白日里让杏仁在娘子身边伺候吧,跟前的活她也熟,还可以让她带一带红糖。」 雪梨点头,豆沙就退出去安排了。她又向福贵道:「前年新拨过来的那四个宦官还没正经派过差事,你看着安排一下,让他们轮流守着阿沅和奶娘,若太后想见阿沅,长乐宫那边来硬的,豆沙一个人是挡不住的。」 「哎,我明白。」福贵欠身,雪梨续说:「彭启钟、彭启钰、戴旭勇、张随才这四个你同样都安排好,让他们守着院门,任何外人进出六格院,必须先经他们查个明白。」 张福贵笑应了声诺,心中一转就已盘算好该怎么办了。无非就是轮值嘛,他打算让彭启钟和戴旭勇一起、彭启钰和张随才一起,这样随时都有一个力气大的和一个会说话的。另外他还打算跟杨明全说一声,让他先搬到北院最靠近正院的月门边的那个屋子,有什么事就让他把鱼香放出来——鱼香可比他们这些宫女宦官加起来都管用!他们顶多是上前挡着,鱼香惹急了可是会咬人的! 福贵把这些安排跟雪梨说了个大概,雪梨听着觉得合适,琢磨着一会儿给鱼香加块牛肉,便让福贵也退出去了。 然后她看向清夕听菡:「那天听福贵说你们都订了门不错的亲事,我也就不留你们到二十五岁了。来年新家人子进宫时就会放宫女出去,到时候我会跟陈大人说一声……不过你们得帮我把阿杳身边的人练出来。」 二人面上皆有喜色,能早点出宫嫁人当然是比留在宫里伺候人要好的。听菡便问:「娘子想怎么练?帝姬还小,平日照顾起居多还是我们两个来的,直接交给那四个吗?」 雪梨颔首:「留在帝姬身边,能照顾她都是最基本的事,交给她们吧。还有这回,虽则我觉得太后并不会传阿杳去,但你们也让那四个心里都存个防心吧——告诉她们把帝姬守住但别吓着帝姬,若出了什么意外,让她们直接找陛下谢罪去。」 「诺。」清夕听菡明快一应后也告了退,她们退出去后苏子娴打帘进来,看见雪梨揉着太阳穴一脸苦恼就笑:「不是安排得挺好的?皱什么眉!」 很烦嘛! 雪梨抬眸觑觑她:「你什么时候嫁出去?我怎么听陛下说他前阵子问过明轩君,让明轩君搪塞过去了?你们俩怎么了?」 「没怎么。」苏子娴肩头一耸,「太后这事在眼前搁着,他哪能抽出闲工夫完婚啊?所以他说等太后……咳,和黑白无常云游去之后再说,我觉得也好,不然我嫁过去也总见不着他,还不如在宫里留着好歹还能见到你。」 她说得慵慵懒懒的,全然不顾雪梨阴冷的目光。 雪梨心说合着我就是个给你垫底解闷的啊!你还是赶紧嫁人去吧! 当天晚上,皇帝没来六格院。雪梨在打算更衣歇息之前到院门口扫了一眼,看见紫宸殿寝殿那边还灯火通明着,估摸着他可能今晚是睡不了了。 「子时的时候若陛下还没睡,让厨房做点吃的送过去吧。连着蜜饯果脯一起,陛下明白的。」雪梨望着那边的灯火,一边吩咐豆沙一边撇嘴。 他肯定心情挺不好的。雪梨叹口气,脑子里又过了一遍自己早些时候做的安排,一边心虚一边觉得应该是没错的。 他不打算去见太后,她便只能跟他一心,那就不能让他的孩子绕过他去见太后。让各处都盯死了应该就没事了,她及时能知情就能去问问他的意思,总好过长乐宫强行带阿沅去见了再给他添堵。 「啊……」雪梨捂嘴扯了个打哈欠转身回屋。 房里,阿杳阿沅都可高兴啦! 打从娘怀孕,原本还偶尔会睡在紫宸殿的父皇就会每天都过来,弄得他们都好几个月没跟娘一起睡过了! 一提这个阿杳就生气!前阵子有一回都半夜了,父皇还没过来,她又正好做噩梦醒了,就跑过来蹭到娘这里一起睡——结果到了后半夜!父皇来了!二话不说抱起她就把她送回屋去了! 还笑容满面地哄她说阿杳你乖啊,你娘怀着孕呢你不能踹她。 阿杳很不服气!她现在睡觉乖着呢,才不会踹到娘! 是以这会儿,听说父皇今晚不过来的阿杳趴在榻上愉快地划拉着手脚,像只小青蛙似的。阿沅看了一会儿之后,一头栽倒和姐姐一起趴着划拉,雪梨坐在妆台前一边让蜜枣给她梳头一边从镜子里看他们,看得直笑:「快别闹了,玩兴奋了一会儿睡不着。」 第四十九章 「知道啦!」阿杳答应之后就翻过身来乖乖躺着了,阿沅就没这么乖了,继续趴在榻上折腾。有时还踢踢腿,烦得在榻底下卧着想睡的鱼香睡不着。 雪梨从镜子里一瞪阿沅但暂且没管,待得一头青丝都梳顺了,才凶巴巴地走到榻边,一巴掌拍在阿沅扭动的小屁股上:「不听话!不让你在娘屋里睡了哦!」 阿沅含着手指看着她咯咯笑,她仍板着脸瞪着。瞪了一会儿之后阿沅脸上的笑意滞了,她正心里一颤怕他哭,他一翻身从榻上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摸摸她的额头:「不生气,不生气哦!」 雪梨:「……」天啊这明摆着是跟陛下学的! 她心里一片凄然,咬紧牙关告诉自己一定要记得提醒陛下一声——日后打情骂俏不能当着孩子的面了! 阿杳现下已经大些了还好,阿沅可正是喜欢模仿大人做事的时候! 陛下,您的雄才大略阴谋阳谋您儿子暂没学着,怎么调戏姑娘他已经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了啊! 长乐宫里,又熬了好几日的谢晗感到身心俱疲。 在过去的数年里,他总觉得自己被夹在中间不好做人,却从没有哪次像如今这样让他痛苦过。 这两日,母后清醒的时候稍微多了些。有时是连贯的两三个时辰,有时则是断断续续的。但每一次,她都会看着他说:「去请你皇兄来,还有阿测和阿沅,哀家要见他们。」 是以几日来,阿测见了太后好多次,后来索性跟他一起住在了这里。但皇兄……他真的劝不动,更别提皇长子。 他自己走不开,但他差人去过六格院的。丁香和张康都去过,回来只说六格院那边盯得很紧,阮娘子说什么也不肯放人过来,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谢晗心里直蹿火,却又不能去跟雪梨发脾气,只好硬生生忍着。而从昨晚开始,母后着人备笔墨纸砚了。 她手上已没有什么力气了,却又不肯让他帮着写。他只好退得远远地看着,私底下禁不住哭了好几回。 ——这太痛苦了,母后显然已快到油尽灯枯的时候,写东西时身子都不能坐正,她又不让旁人在身边留着,就歪歪斜斜地倚在榻上写。 她写上几个字便要歇上好一会儿。有时候,写着写着眼皮便坠下来,却又强撑着睁开来继续。谢晗看到母亲每次提笔蘸墨时眉头都蹙得极紧,眉心里蕴满了病痛带来的苦痛,可她还是在继续写着…… 谢晗猜想,那是写给皇兄的东西。皇兄不肯过来,她就只好这样写给他了。 他拦不住,拦不住任何一方的一意孤行。被夹在中间,就像是一支撑在巨石与地面间的树杈,每一瞬都觉得自己很快就要被压死。 此番又过了好久,太后搁下笔,睡过去了。 谢晗赶紧上前把她刚写的东西收拾好,以免她一会儿犯着病醒来信手撕了还要重写。他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好几页纸都湿着,张惶地抬头一看,才注意到母亲脸上挂着泪痕。 他心里一阵慌乱,一边避着不看内容,一边手上迅速翻着。终于找到了写着称呼的那一页,右侧最初的四个字是:吾儿阿昭。 果然是给皇兄的。 谢晗心中一阵酸涩,将这几页纸折齐了收进袖中,决定再往紫宸殿去一回。 他踏出寝殿,正在侧殿里歇着的阿测跑过来,伸手要他抱:「父王。」 「……阿测。」谢晗轻一喟,没有抱他,只蹲下身子跟他说,「你乖乖在这儿等着,父王去找你皇伯伯一趟。」 「好。」阿测点点头应下,谢晗又站起身继续往外走。 天已经黑了,但仍能看出是阴天。天上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若努力去看,则能看出色泽淡淡的灰暗云团。 不知是不是这些天都是这样灰着,谢晗已经很久没心思在意这个了。他一路走得浑浑噩噩,宫人们显也都知道他近来心情不佳,避让行礼时连声音都很小。 他走到紫宸殿的时候,殿里的灯火还亮着,可门口的宦官却告诉他说:「陛下已歇息了。」 「滚。」谢晗扫了他一眼便提步进了殿门,自有宫人还想上前挡他,只与他冷若寒冰的目光一触便不得不退下了。 陛下本也没说要强将七殿下拦住,只是他们看陛下近来多有不快才在这里挡七殿下的。但若真惹恼了七殿下,对他们也绝无好处。 谢晗迈进内殿殿门,驻足看去:「皇兄。」 皇帝搁下笔,一喟。谢晗将手里的东西呈了过去:「这是……这是母后写给皇兄的,似是还没写完。我看她睡了,就先拿过来给皇兄看看。」 皇帝没说话,将那几页纸笺接过,心中自然明白七弟心里的焦灼。 七弟和他到底是不一样的。七弟纵使这几年也常和太后较劲,但之前终究还有数年的母子情分。可他…… 他也不知自己该说有还是没有。只是现下身在皇位上,他自知不去见太后为好。他不能让旁人觉得他还念着与太后的情分,若不然,曲家难免从中读出些许希望,到时候他们再做些什么斡旋安排,此事便更加麻烦了。 一壁在心中盘算着轻重,他一壁读起了母后写的东西。 竟是亲自向他道歉了。 信中的内容有些乱,许多地方前言不搭后语,似是想到哪里写到哪里的。从他出生开始一句句往下写着,有些是他知道的,亦有许多是他不知道的。 有一段的笔触犹犹豫豫,说的是二十五年前后宫中的种种斗争。在最后,母亲到底承认了,因为那阵子的事情,她在之后的许多年里都没能把他当儿子看。 他仍是不太懂母后的这种想法,母后说那时的日子太难了,后来境况好转之后,她便觉得所有和那时有关的人和事、物皆是不堪的。 那时与她斗的嫔妃被她收拾掉了、嫔妃肚子里的孩子也被她收拾掉了,连她自己身边亲近的宫人都直接换了一批……但只有他,他是皇长子,她不能对他做任何事情。 所以她把他塞给了当时的太后。 谢昭读得心里五味杂陈,之后再读到表示愧疚的部分,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母后说,打从病了、疯了之后,许多事情反倒看得更清楚了,她不得不承认,这些年的这些刻薄狠毒,是她错了。 ——这般认错的情况,在数年前,谢昭还是想象过的。 那时他想的是,自己有一天可以足够强大、足够好,让她不得不承认更看重七弟是她错了。可时至今日,他心里竟已连半丝半毫的波澜都起不来。 她承不承认是她错了,于他而言都不重要了;她是否认可他是个好皇帝,于他而言也不重要了。 他将尚未读完的信放在桌上,看向谢晗:「你回去吧。」 「皇兄!」谢晗眉头紧锁,到了嘴边的劝语在扫见他的淡漠时又狠狠咽下,改口只说,「皇兄能不能让皇长子……」 「不能。」皇帝平淡地睇着他,静了会儿道,「阿沅已经睡了,别扰他。」 谢晗一阵沉默后长揖告退,谢昭自顾自地又坐了须臾,也起身往外走。 第五十章 天确实已很晚了,六格院里安安静静的。目光穿过月门能看到两旁的侧院里还有灯亮着,想是有宫人还没睡,但正院这里,已经一片漆黑了。 正值夜的豆沙和杏仁见过礼后即刻要掌灯,皇帝抬手制止了,低声吩咐她们点个小烛台放进屋里便好,而后先行走了进去。 正值阴天,屋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直至烛台送进来,他才借着光亮走到榻边,低头一瞧,母子三人都在榻上。 阿杳睡在当中,雪梨则只在榻边睡着窄窄一条,阿沅……阿沅滚到阿杳脚下去了,和阿杳睡得脚对脚,头则在床榻那边。 这小子忒不老实了。 他哑笑着想把他抱起来放正,刚一伸手,广袖一撩倒把雪梨蹭醒了。 雪梨睁睁眼,光线太暗,她愣是看了半天才看出面前确实有人:「陛下?」 她把阿杳往里推了推,自己也往里躺了些。皇帝便得以躺到她身边,一语不发地揽住她,过了会儿,才察觉到她好像在屏息。 「怎么了?」他轻声问她。 她明眸望着他:「陛下怎么了?」 黑暗中,他静静的一声叹。 他也说不出现下究竟是怎样的心绪,似乎并不在意太后的病情,又似乎有那么点难言的哀伤。总之……就是心里有一些发空,像是有要紧的一块正行将离去。 她忽地伸手推了推他,他一怔。 「走……我们去南厢。」她打着哈欠,手一撑他的胸口坐起来,压音又说,「我陪陛下待一会儿,别吵着孩子们睡觉。」 他点点头,二人就一同下了榻。 雪梨挺着肚子拿着烛台还小碎步跑得挺利索,谢昭低头一看急了:「穿上鞋!」 「没几步路!」她说着已迈过门槛穿过堂屋,再一迈就到那边的厢房了。 他沉着脸跟着她进去的时候,她已翻到榻上去盘坐着,抱着枕头笑嘻嘻地望着他。 这小模样…… 谢昭站在榻前抱臂冷睇着她,想再就她不穿鞋就跑的事说她两句,她先一步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坐嘛官人,奴家错了行不行?」 谢昭额上青筋暴起! 方才的沉郁还在心头未散,又被她这样子弄得难免想笑。他这心绪复杂的,都快复杂成过年时刚出锅的排叉了。 她还接着拽他:「坐嘛坐嘛,有什么不高兴的跟我说……你饿不饿?饿了我给你做吃的去!今晚我自己做了个酸菜肉丝米线,清爽味美!」 南屋的一扇窗并未关紧,她娇滴滴的声音一直飘出去。 窗外的墙根下,豆沙听得直打了个寒噤,然后就笑,低低打趣说:「真够腻歪的!」 她被拨到阮娘子身边的时候,阮娘子还只是个御膳房的宫女呢。这几年下来,豆沙清晰地感觉出雪梨越来越能拿住事,只不过一到陛下跟前吧……就这样! 豆沙听着里头的动静笑了阮娘子好一会儿,末了觉得自己得进屋守着皇子帝姬去——看样子阮娘子今晚是要这么跟陛下赖着了,那边小孩子得有人看着,不然滚下去摔着就糟了。 她走了两步,却见一同当值的杏仁没动。 「……杏仁?杏仁!」她连唤了两声,杏仁才回过神来,望一望眼前半开的窗,扭过头来跟她进屋。 十月末,皇帝的二十六岁生辰刚过两日,长乐宫中陷入一片前所未有的哀伤。 皇太后曲氏昏迷着,她睁不开眼,但也能隐约听见御医说的话。 御医叹着气说,此番大抵是不行了,现下只是用参汤再提一口气。 身边有几许哭声,有宫女宦官的,还有谢晗的。 长长地缓了几口气后,皇太后勉强挣了眼:「阿晗……」 「母后。」谢晗赶忙上前,跪到榻边静听吩咐。 皇太后复缓了缓气:「你皇兄……」 「已差人去紫宸殿回话了!」谢晗眼中泪如雨下。他的心突突跳着,每一次都击出许多不安:差人去紫宸殿回话了是不假,但皇兄会不会来,他不知道。 皇太后一声长叹,阖上双眼,心底说不出的自嘲。 谢昭,她的长子,她也不知还能不能把他看做「儿子」。不过……罢了,纵是不能,也是她自己一手酿成的。 她已经为这个愧悔许久了。最初时,她满心的希望,觉得这一切都还能挽回,时至今日,终于不得不放弃了。 仔细想来,那时满心的希望,其实也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知子莫如娘。她再不喜欢这个儿子,也到底还是了解他的。他早已是大齐的皇帝,他的一举一动,皆是以大局考虑的。 屈指算来,这也是她逼的。 他曾经也是天真满面——如同他的儿子谢沅一样,眼底清澈、笑意无邪地在她榻上爬着。但那时,是她……是她自己对他满心的厌恶,连多看他一眼也不肯,太后有意让他们母子亲近,她却每次都只留他一刻,便立即让人把他送回去。 转眼间,过了二十多年了。她细细回想自己有多少日子是真的把这个儿子当儿子看的……竟然想不出什么。 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视他为眼中刺。尤其是在谢晗出生以后,她总觉得只有谢晗才是她的儿子。偏生先帝器重长子,她无数次地为此切齿,觉得谢昭如是夭折了就好了。 那么穷凶极恶的想法……现下她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可怕。 她好像真的忘了,那也是她生出来的孩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她实在是伤他太久了。 那些御令卫的死她都是知道的。她明明知道那些都是他的亲信,也知道下这般狠手的是自己的兄长。她这个当太后的,明明一句话就能把兄长拦下来——只要让兄长知道她这个妹妹也是站在皇帝那边的,就够了。可她没有,她冷眼旁观了许多年,甚至在听说他们死状的时候有过快意…… 她觉得,那时她一定是疯了。 「殿下。」张康疾步入了殿,在谢晗耳畔禀话,「圣驾已至殿外,但……」 他小心地看了看太后,将声音压得更低:「陛下似没有进来的意思。」 「我去请……」谢晗说着就要起身出去,衣袖忽被一拽。 他愕然回头,是皇太后紧紧攥着他。 「算了。」皇太后一声轻笑,心底正涌现的想法与现下的情况撞在一起,让她疲惫不已,「不必去了,他顾虑多,逼他无用。」 「母后……」谢晗抹了把眼泪,却听得身后一阵惊问圣安的声音。 他猛回过头,寝殿门口的一道珠帘外,兄长的身影清晰可见。 「皇兄。」谢晗心下一喜,「皇兄请快进来,母后她……」 他的话突然停了,那身影纹丝不动的样子让他惧意又生。 榻上,皇太后眼底一片黯淡。 他到底是不肯进来的。到了外殿,是不想让旁人知道他连长乐宫的门都没进,指责他不孝。 ——她突然觉得自己如此清楚他的心思,也是如此可怕的事情。 皇太后无声地喟叹,慢慢地将头转向墙壁。 皇帝站在帘外长久的沉默。 连他自己也觉得这样实在太狠,可他实在不能容忍自己迈过这道门槛。 因为她而死的人,太多了。 第五十一章 一个又一个御令卫死在曲家豢养的刺客手里,他至今都记得那个被刺瞎双目后仍撑着赶回北镇抚司禀事、而后自尽身亡的御令卫…… 正值英年、一身武艺,如不是满心的绝望,他断不会这样死去的。 是曲家,是曲家让他再也看不到一点光亮。谢昭清楚,他们绝不是没本事杀了他,而是故意让他这样生不如死的回来,然后再死给他看。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还有陆勇…… 御令卫中,除了卫忱,便是陆勇和他最亲近了。陆勇成婚在当时还是个大事,谢昭虽未能去,但也备了厚礼。 后来他听卫忱说:「得亏陛下没去,喝瘫了几十号人。我直接让他们在陆府醒酒了,不然让外人知道御令卫千户以上的官员现下都大醉着还了得?正好趁这时闹事!」 那时的种种玩笑历历在目,然而那么快,陆勇夫妇皆命丧黄泉。 他记得的,自己在何皎面前许诺会照顾好阿杳,还许诺说,要把杀陆勇的罪魁祸首挫骨扬灰。 那罪魁祸首,纵使说不上是母后,也必定是舅舅,而母后至少是知情的。 谢昭心绪翻覆地想着,脚狠狠定在门槛外。 「皇兄!」谢晗有些急了。他就在榻边,能分明地感觉到母亲每一声呼吸都比上一声更弱。 「皇兄您进来啊!」谢晗怒喊道。 皇帝足下未移,眼皮稍抬看向榻上的人,被弟弟的喊声激得想叫一声母后,却每每这心思一起,就有数张已离世许久的面孔在眼前划着,隔在他们之间。 心,到底不是一日便冷下来的。已经太久了,他当真迈不过去! 他袖中的手紧握成拳,良久,终闻殿中宫女一叠声的:「太后?太后!」 「母后!」谢晗的声音也灌入耳中,皇帝的目光无力地挪了挪,看到母后攥着七弟衣袖的手松开了。 「母后……」他紧抿的薄唇终于松开,「儿子不孝。」 殿内殿外哭声一片,皇帝缄默不言地驻足良久后转身离开。 陈冀江半步不敢远离地紧紧跟着,听到陛下虚弱无力地吩咐:「着礼部料理入葬事宜,即起百日国丧,宫中与各亲王府守孝三年,孙辈守孝一年,旁系守孝五个月。」 「诺。」陈冀江赶忙应下,递了个眼色让徐世水上前跟着,自己亲自传话去了。 旨传出去后还得让御前先把孝都穿上,这个头必须是他们来领、后宫和宫外的在跟上。 六格院,雪梨一听到丧钟敲响,立刻就让上上下下都披麻戴孝了。 这都是早就准备好的。白色或者微黄的粗麻孝衣穿在外面,里面的襦裙则换成素色便可,料子倒可以舒服些。 颜色艳丽的绣纹、珠钗皆是不能用的,雪梨便索性穿了一身从上襦衣领到齐胸裙裙角都只是白色的,给阿杳的那一身倒是裙头上还有点浅蓝色的小绣花。 阿杳还挺开心,照着镜子觉得自己一身白很好看,雪梨赶紧跟她说:「奶奶去世了,父皇很伤心哦,你别在你父皇面前蹦蹦跳跳的,知道吗?」 「嗯,我知道!」阿杳认真点点头,转身又把同样的话叮嘱了弟弟一遍。姐弟俩一起出了房门一瞧,才发现院子里每个人都穿得白白的。 阿沅想,父皇一定是特别伤心的,不然他才不会管旁人穿什么呢! 虽则叮嘱完了孩子,但傍晚皇帝来时,雪梨还是蕴着微笑迎出去的——这大半日宫里一定上上下下都是哭丧着脸的,她还是让他看个笑脸为好。再说,她和太后之前的不快他也比谁都清楚,这会儿让她装大恸作悲伤……太假啦! 她本身也只是有点唏嘘而已,给他看真实的一面就是了,做戏什么的她本来也不拿手。 到了院中,她屈膝一福,皇帝伸手一挡便揽着她往屋里走。 雪梨抬头看看,见他黑着张脸疲惫分明,落座后便倚到了他肩头:「陛下节哀。」 他点点头,短怔了一会儿才看向她,道:「惠妃借着为太后祈福的由头,正式请旨出宫修行了。」 「……啊?」雪梨一愣,谢昭这才想起来先前惠妃提要出宫的事的时候,他正烦心事多,忘了跟她说了。 他简练地解释了几句之后,雪梨就傻眼了:「那……」 她这儿酝酿着该为太后离世的事安慰安慰他呢,结果他冷不丁地扔出这么个大消息,她一下就把太后给忘了…… 满脑子都是:「陛下您您您这意思……是要我管后宫啊?!」 不然这时候跟她提这个干什么?! 「……」谢昭被她舌头打结的反应搞得有点想笑,抬手摸摸她的额头以示安慰,「不急。守孝时我不能大婚立后,所以……」 「呼!」雪梨重重的舒气声不能更明显。 这样好这样好,守孝三年呢!起码还能轻松三年,三年后怎么着……那再说吧! 谢昭眉心一跳,看她为这个高兴就很想收拾她——他可是把这个看做守孝时最无奈的事来着,见她这副「劫后余生」的样子真是…… 他啧啧嘴,续言说:「所以立后只好晚些,但许多事你可以先担着。太后的梓宫停在长乐宫,近日内外命妇都要去哭灵,你以儿媳的身份守着去?」 雪梨脑中一懵浑身颤抖! 虽然这是个问句吧,可他这么说了,哪由得她说不去?心乱跳着挣扎了好一会儿,她抚着肚子望着他,眼中雾气萦绕。羽睫扑簌簌地眨了几下后就沾上了泪水,她艰难地咬着下唇,一脸的可怜:「陛下我……」 我肚子都这么大了!守灵实在好难! 谢昭气定神闲地看着她,原有心想把她欺负哭,这么一瞧又不忍心了。 「好了好了。」他揽着她拍拍肩,「不去啊,哪儿都不去。你好好地在这儿安胎就是,别的事跟你没关系。」 这还差不多…… 雪梨就势伏到他怀里抽抽搭搭,少顷心里还真有点小难过了。大抵是被太后去世后宫中上下的气氛带的,外加孕中多思。 打这之后的日子里总会弥漫点小悲戚。不过,皇帝到六格院的时候反倒多了,据说是因为国丧期有些不要紧的政务就要延后,朝臣们自觉留出大把的时间让他去「追思」,所以他反倒难得清闲。 但是他倒也真是还有点难过就是了,笑的时候挺少。偏这会儿雪梨逗他笑也不合适,就陪着他一起安安静静的,体会寒冬的一点一滴。 在最初的二十七日里,一切红色都是禁止的,连批奏章的朱批都要改成蓝批,于是他新给阿杳写的几张字帖也都是蓝色的。 阿杳写着不顺手,这天一看父皇又在给她写字帖,立刻跑到榻边找雪梨求助,声音压得低低的:「娘!能不能……能不能先别让父皇给我写字帖了?蓝色的拿黑笔描,写久了就看不出颜色不同、也不知自己写得好不好了,而且眼睛痛!」 雪梨感受着耳边轻轻微微的热气,看她说完之后就赖在自己肩头一脸期待自是不想让她失望。抬眸瞧了瞧正在认真写字帖的皇帝,雪梨向阿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下了榻一步步走到皇帝身后。 第五十二章 双手往他肩上一搭,势力均匀:「陛下歇歇嘛!」 谢昭:「……」她近来好像酷爱用这娇娇软软的口气说话,总能让他浑身一酥。 他搁下笔抓住她正给他捏肩的手,笑着把她拉过来按坐到膝上,一睃阿杳:「我听见了。」 雪梨和阿杳:「……」 谢昭用一副「你居然为了帮她不惜用美人计来勾引我」的复杂目光睇了她半天,睇得她只好赔笑:「我觉得阿杳的话也对……」 「嘁。」皇帝微一翻眼皮,信手摸上她的小腹,附耳听了听动静,舒气,「罢了,都歇歇,出去走走。」 他近来心里确实压得很。但仔细想想,他原是习惯于自己闷着情绪的,近几年是被她惯得「娇气」了。 现下心情不佳时若看不到她,他就会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而只要她在身边,他就觉得什么都好、什么难题都能过去。 雪梨连带阿杳和阿沅的生辰,都是在百日国丧里过的,一切从简,只在六格院里小贺了一下。 阿沅生日过去不足半个月的深夜,雪梨要生了! 谢昭在她身边来着,二人相拥而眠,睡着睡着他手一挪,觉得褥子湿了一大片。 头一个反应是阿沅尿床了,再一回神想起来:不对!今天阿沅没睡这儿! 谢昭一下就清醒了,惊坐起身叫人进来,彼时雪梨还睡得正实在,听得一阵混乱嫌吵就将被子一拽捂住了头。 皇帝慌慌张张穿好鞋后站起身回头一看也是傻了:你个呆梨,你羊水都破了知道吗?! 他也懒得把她叫醒跟她解释,叫了几个力气大的宫女宦官进来直接把人抬去备在南院的产房。这么一折腾,雪梨可算清醒了,后背刚落到那边的榻上就问:「我……我要生了?!」 话音未落,腹间一阵搐痛传来,算是答了她这问题。 谢昭攥着她的手:「没事,御医和产婆马上就到。」 他的声音冷静极了,平日里见他这样,她就是再慌也能静下来。这会儿却是更加害怕。 她握着他不放:「会不会死?有没有、有没有可能不是双生胎,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的话就不会那么累了! 这几个月来雪梨都在努力不去想怀双生胎的事,她真的一想就害怕啊! 谢昭看看她的肚子,却没法蒙她说「也有可能不是双生」——肚子大得太明显了!比怀阿沅那会儿大多了!他这会儿糊弄她有什么用?一会儿不还得知道…… 是以御医和产婆们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榻上一派十分纠结的场景。 阮娘子躺在榻上,借着一阵比一阵明显的痛感一个劲地问:「有可能只是一个吧?双生子哪有那么好怀上!」 陛下坐在榻边闷着头一声不吭,倒是一会儿摸摸阮娘子的手、一会儿摸摸阮娘子的额头,也不知是安慰呢还是擦汗呢。 几人傻愣了一会儿,赶紧上前去把陛下请走。 皇帝一起身,雪梨就急了:「陛陛……陛下您别走!」 她鼻子一酸都要哭出来了。上回生阿沅那是知道他已经去上朝了来不了,她一点也没有因为他不在而觉得委屈。 可这回、这回他都来了!竟不打算陪着她熬过这最痛苦的几个时辰吗?! 她不肯松手,旁边的产婆急了:「娘子您别闹!陛下在这儿坐着我们没地方帮您接生!」 ……哦。 是因为这个吗??? 雪梨一脸呆滞地松开皇帝,几人一上前立刻把他隔在了一道人墙外。 陈冀江刚到陛下身边,原想禀一句「产房血气重,陛下请出去等吧」来着,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皇帝隔着前面的人跟阮娘子说:「梨子你别怕、别怕!我就在这儿等着,你害怕就喊便是了。」 陈冀江一听,把话咽了。 产房血气重不重那不重要,这会儿把陛下都开口说陪她了,他再劝他出去?那等阮娘子生完孩子,这二位得一起拿目光剐了他! 于是陈冀江戳在旁边装石像,必要的时候他还可以闪出去假装压根没来过。 夜深人静的六格院里,就这样炸锅了。 听力远比人类好的鱼香是先被吓醒,它就急得在院子里上蹿下跳,这么一窜弄出的动静把阿杳和阿沅也弄醒了。阿沅一脸惊悚地跑去问姐姐:「姐姐、姐姐这是谁!」 阿杳揉着眼睛还没醒过神,直接听了听声音告诉他说:「是娘。」 然后阿沅「哇」地一声哭疯了! 宫人们就赶紧过来哄啊,上回阮娘子生孩子的时候帝姬也是这么哭的,这回帝姬不哭改皇长子哭了——这必须赶紧哄住!不然那边次子或者次女生下来了,这边长子哭哑了,他们就全得被拖出去杖毙了。 阿杳身边的金桔石榴杨桃葡萄外加酸梅乌梅都来了,和阿沅的乳母一起逗他。但是没什么用,阿沅觉得娘突然喊得这么厉害肯定是要疼死的,趴在姐姐怀里哭成个泪人。 最后也不知谁想起来的,清夕听菡去把上回哄阿杳的徐世水给请来了。徐世水气势汹汹地杀过来,以一种「洒家宝刀未老」的阵势又变起了戏法,阿沅边哭边看,看着看着走神了,想不起来要哭了。 众人松了口气。南院,雪梨感觉所有的气都悬着。 「啊……」她喊得声音都虚了,只觉这么一声声喊已耗尽了浑身的力气,连脑中都开始发蒙,「陛下……」 她泪眼迷蒙地望过去,又一次忍不住在想,这要是自己难产了,只能留孩子或者留她,他会选哪一个? 谢昭的神色绷得紧紧的,见她看过来,又强挤出一抹笑。他心早就跳得乱了,见她看过来,既知道自己或该说点什么安慰她,又根本就说不出话。 二人隔着一道人墙对视了一会儿,雪梨忽然哭了! 显不是疼哭的,是那种特别虚弱无力又委屈的哭,她哭得一点声音也没有,还急急忙忙地抬手擦了把眼泪…… 「雪梨?!」谢昭浅一愕,觉出不对劲急问,「怎么了?」 「我没事!!!」雪梨借着痛又喊得撕心裂肺了,方才还在擦眼泪的手一落就成了捶床,「我没事!陛下你……你别看我了!我、我一会儿一定很饿!跟厨房说一声帮我做吃的!」 「……噗!」周围的几个产婆都没忍住笑。疼成这样还嚷嚷着要吃东西的,头回见啊! 就算是为了把陛下支开,这话听着也还是好笑。 谢昭一听,推开陈冀江就夺门而出了,到了门外疾走了好一阵才冷静下来些,放慢了脚步扭头就问陈冀江:「她生完孩子会想吃什么?」 陈冀江:「……」我怎么知道?! 圣驾亲临,六格院小厨房众人感觉如芒刺背。 皇帝和陈冀江一同边想边说,干的稀的荤的素的热的冷的点了不少样。得亏是知道雪梨正生着孩子,她们有足够的时间做,不然她都不知道怎么把这些东西备出来! 等魏兮把单子列好给苏子娴,苏子娴在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哪道先做、哪道后做,而后擦了把冷汗,准备干活。 皇帝想了想,把南红腰佩摘了递给她。 苏子娴一怔:「……?」 皇帝口气平淡:「嫁妆。」 第五十三章 子娴马上行大礼谢恩,嘴里说着「谢陛下」,心里想着「您还是赶紧回去陪雪梨吧」! 把雪梨要的吃的安排妥当之后,皇帝再回到正院,侧耳一听,喊声竟是不如刚才厉害了。 谢昭心里一悬,当即冲进去看,御医禀说阮娘子有些气力不足,已经喂了参汤了。 皇帝僵硬地点点头,看向被几位产婆和医女围着的雪梨,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紧张过。 现下在那方榻上的,都是对他最要紧的人,万一出了什么岔子…… 谢昭觉得一切思绪都凝固住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边,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进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唯一会有的念头,是在雪梨喊得厉害的时候他会想挤过去陪着她,可又不得不把这想法克制住。 总不能过去添乱。 又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寅时的钟声渐次入耳,陈冀江上前小声询问:「陛下,今天的早朝……」 「免朝。」皇帝答得掷地有声,一边听命的小宦官都用不着师父再多说话,立刻去传旨。 这都快三个时辰了…… 谢昭强沉了一口气,听着雪梨带着哭腔的喊声,简直觉得自己若是个御医就好了! 又过一刻,一声婴儿的啼哭刺入众人耳中。 「出来了出来了!」产婆的声音带着喜意,稚嫩的哭声洪亮无比地在房中回荡着,只消得片刻,已在襁褓中裹好的孩子被抱到皇帝跟前,「陛下您瞧,皇次子康健着呢!」 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情绪,扫见孩子的刹那,只觉得自己的心「蹬蹬蹬」地狠跳了三声,然后又举目看向雪梨。 雪梨拽着被子,呜呜咽咽地哭了。 果然……果然还有一个! 她感觉的出来,知道这是还没生完,腹中的疼痛还在继续涌,身上也并没有觉得轻松。 「陛、陛下……」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看向他,「我不行了!我生不动了!啊——」 真的疼疯了啊!!! 她觉得周身都在冒汗,冒了一层又一层,心跳也早已由不得自己控制了,强要静下来些便又激出一层汗来。 她是真的觉得自己快不行了,每一瞬间都觉得下一瞬自己就要气绝而亡。偏生产婆还在旁边跟她说:「娘子、娘子您别胡说啊,您和孩子都好着呢!好着呢!」 哪里好了!!! 雪梨双手紧攥着褥子,嘴唇都被牙咬破了,满嘴的腥甜味。 「陛下……谢昭!」她痛得意识模糊,头一回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喊他的名字。 谢昭后脊一凉,未及多思就拽了个产婆过来喝问:「这孩子不要了行不行?!」 ……啥?! 产婆傻眼。 皇帝努力定了定神,吁了口气,平静了点:「这孩子若不要了,对她会不会好些?她、她现在……」 他从来没有听过旁人这样惨叫,而且叫了这么久。她说她觉得自己不行了他完全相信! 几个产婆诧异满目地望着皇帝。少顷,被他拎在手里的那个回说:「陛、陛下?陛下您别……别急!阮娘子现在境况尚可,连难产都算不上。再、再者……就是不要这孩子了,您也得……也得让这孩子出来啊?!」 万一难产了保大人是可以的,那也得让死胎出来啊?留在肚子里大人还能活? 「咝……」谢昭倒吸冷气扶着额头意识到自己也是急糊涂了,松开产婆摆摆手让她回去,自己到一边扶住柱子缓神。 身后的惨呼声又厉害了,若不是知道这是她在生孩子,说是谁在被上重刑严审他都信。 原来女人生孩子当真痛成这样…… 谢昭只觉先前想象一万次都不如亲眼见一回来得触目惊心。她生阿沅时他不在,他想不到她遭受了这样的折磨。 这呆梨子可是平常吃点小醋都能委屈哭的,让她经历这个…… 谢昭迫着自己再度扭过头去看她,她的头发散乱一片,有的凌乱成团、有的被汗水浸湿打了绺,面容是他没见过的惨白狰狞,却让他怎么看都挪不开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又一声啼哭在房中蓦地腾起,紧随而来的是一片松气声。 「龙凤胎!龙凤胎啊!」产婆的声音惊喜不已,而后几人一同像他道贺,「恭喜陛下添了一儿一女,皇子帝姬都好着呢!阮娘子也平安!」 「……哦。」谢昭如梦初醒地应了一声,稍抬起头看了看,才知自己已在立柱上伏了好久,额上的冷汗都把柱子上浸湿了一大块了。 雪梨虚弱得好像浑身上下都只剩了一丝力气,她向他伸伸手:「陛下……」 带血的床褥还未换,宫女想上前拦上一拦,反被他挥手挡开。 他往榻边一坐,雪梨立刻挪挪身子伏到他腿上,脸一边在他身上蹭一边又不好意思:「吓到你了……是不是特别可怕?」 「没有。」他答了这么两个字,她立刻就哭开了。 本来是真担心他被她那个样子吓到来着,但既然他说没有……那她就肆意地发泄委屈啦! 「可痛了,到最后我真的没力气了。」她说得声音虚虚的,除了嘴唇在动以外,哪里都懒得再动上一动。 谢昭手抚着她的肩头,宽慰的话到嘴边又说不出,觉得她刚才疼成那样,他现在说什么好听的都叫「站着说话不要疼」。 雪梨抽抽搭搭地抬头望他:「我们已经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了。」 「嗯。」谢昭点头,她便又道:「以后、以后我不再生了,行不行?让御医给我开副药吧,好不好?」 他稍稍一怔,她睇着他的神色旋即改口:「……算了!再多几个孩子也挺好的,就两个皇子大抵是不够。」 天下都压在他和他的儿子身上,想着这个她挺懂他有多需要皇子。但心里又止不住地委屈,毕竟每一回生孩子于她而言都是去鬼门关前转个圈啊…… 刚才他情急之下直接拎过产婆说不要第二个孩子了,她当真又震惊又感动。是以现下心情可矛盾了,一边觉得自己该多体谅他一些、自觉为他多添几个孩子,一边又真的很怕再来一回! 雪梨手指头在他衣裾上划拉着,自己瞎纠结个不停,划拉了一会儿,脸上突然落了一点热,有顺着脸颊往下滑。 「……」她微愣,蓦地抬头一看,他也正仰头躲。 ……怎么他也哭了? 雪梨满是诧异,谢昭轻咳一声,再低头看她时已经恢复如常:「不生了,咱不生了,两个皇子足够了。」 他不想再看她那样疼一回了。疼成那样,说不伤身他都不信! 此后坐月子什么的一切如常,雪梨的口味终于不再怪了,但好像还是和怀孕时一样能吃。 早膳时能吃两碗面,午膳各种小炒汤羹一概不忌,到了晚膳的时候她不得不控制着点食欲,若不然就要胖得没边了。 等出了月子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已经从「六格院娘子」变成「九格院娘子」了——西边这最后三处院子也归她了。 是以住处的安排又变了一变,最前头的正院仍是她的,但北边原拨给福贵他们住的那一处已经完全整修过,给了阿杳和阿沅。南边这侧原是给宫女们、正屋就是她的产房,白嬷嬷说她出了月子挪回正远去之后,这边也要重新大修一番,修好后给新生的两个孩子住。 第五十四章 后面的六方院子里,厨房不变,其余五处都是宫人们居住的。言外之意——她这里马上又要添人了。 回到正院的房里之后雪梨觉得一身轻松啊!从怀孕开始就感觉自己被孩子束缚住了,现下终于又恢复「自由身」了,能跑能跳了,最重要的是什么都能吃了啊! 雪梨流着口水写了张膳单让红糖去交给子娴,片刻后子娴黑着张脸回来了:「小姑奶奶,这可刚春天,我上哪儿给你弄螃蟹去?!」 哦……对哦! 雪梨赔着笑把膳单拿回来,将「清蒸蟹」那行划了,改成了「赛螃蟹」。 两刻工夫后,苏子娴连带阿杳阿沅一起,支着额头看她大快朵颐。 ——不知道的还要以为她怀孕坐月子的时候挨了多少饿呢! 雪梨盯着一碗香菇肉丝面吃得特别开心,坐月子的时候忌辛辣,她这回特意放了两勺香喷喷的辣椒酱,再淋点醋一起拌一拌,一口吃下去,香菇和肉丝筋道弹牙,酸辣味热乎乎地沁进心里不要更舒服! 她吃得太投入,硬生生把刚吃完点心的阿杳都看饿了。 阿杳拽拽苏子娴的袖子:「子娴姨,我也要!」 「……」苏子娴摸摸阿杳的额头,哄她说你太小了还是少吃辣的为好,然后从雪梨眼前的笼屉里抢了个包子出来给她。 韭菜鸡蛋馅的包子,每个有一寸大。韭菜是新割的嫩韭菜,将包子皮一咬开就是满口浓香。这同样是适合配辣椒和醋吃的东西,阿杳乖乖地吭哧吭哧啃着,雪梨蘸着辣椒和醋一口气吃了仨! 吃完之后她舒服了,伏在案上大呼「痛快」,苏子娴挑着眉头睃她半天,伸手捏捏她腰上的肉:「你还打算这么吃多久?都顶之前两个了!」 讨厌…… 雪梨挥手打开她的手,自己也捏捏,确实胖了挺多的。她想再放纵自己那么三五天就不再这么吃了,毕竟……毕竟她也不想让他觉得丑嘛! 可是当天晚上他就来了,还饶有兴味地着人从御膳房给她弄了好几样点心过来。一进门就看见她缩在被子里不肯出来,他有点纳闷:「你不是今天出月子?」 先前一个月她基本都躺在榻上歇着,他每次来看她时见到的就都是她在榻上盖着被子的样子——但这不是都挪回正院来了吗?还不能下地? 雪梨哀伤地露了个脑袋出来跟他说:「陛下你去南屋睡好不好?我现在可胖了。」 谢昭挑眉,爽快地转身出了卧房去盥洗,雪梨大松了口气。 片刻后,他穿着中衣又回来了,路过案几时顺手一抄方才放在案上的几道点心中的一样,一手端着往榻上一跃,转而稳稳侧躺! 雪梨惊呆了,认真地左看右看一圈,还真一滴都没洒。 她刚要夸他好厉害,他探手舀着瓷匙笑意满满:「来吃一口。」 雪梨:「……不吃!」 谢昭喂到她嘴边的手一顿,大是不解:「怎么不吃了?」 她缩回被子里,闷头跟他解释自己实在胖太多了,现在胖得都不好意思见他了,晚上努力少吃。 谢昭端着碗滞了一会儿:「扑哧。」 他把碗放到旁边的小案上,伸手揽住她:「真不吃?这个醉豆花做得可很好,豆花是软硬适中,酒酿用的是你喜欢的偏甜的那种。我刚才在紫宸殿尝了一碗觉得必定和你的口味才送过来的,你一口都不吃?」 平常她决计是经不起他这样诱惑的,但这回她很坚决:「不吃!我不吃!」 谢昭喷笑。 他拢着她的手探进被子里,猜准了位置在她腰上捏了捏,隔着一层被子耳语轻轻:「是胖了些不假,但你肉乎乎的也挺好的,捏在手里比以前舒服。」 「讨厌你……」雪梨在被子里扭来扭曲地躲他的手,实在躲不过了才猛地掀开被子瞪他。 迎面对上他一双笑眼,他臂上一施力把她环到怀里,跟她说:「你今晚不想吃就算了,但不许为了瘦回去就天天不好好吃东西。」 「其实吃一阵子素没关系的!」雪梨羽睫微抬睇着他说,被他手指一按嘴唇。 他一脸沉肃:「我绝不会嫌弃你胖。你自己不喜欢这样你就慢慢来,别瞎琢磨觉得我会不喜欢就不要命!」 雪梨一脸僵,被戳破心思自然十分尴尬! 他手指按按她因为发胖而变得更软的脸颊:「就爱瞎想那些有的没的。你是为我生孩子才胖了的,我为这个嫌你难看还是人?」 呜呜呜呜谢昭你真好! 雪梨被他这般直白的表明心迹说得感动了半天,本来刚生完孩子她就格外爱哭些,被他这么一说又摸上眼泪了。 然后被他糊弄着喂了小半碗醉豆花…… 味道着实是不错,豆花细细嫩嫩的,但凝结得很好——这东西凝得不好就恶心了,所以雪梨很少亲手做豆花! 眼下这种嫩滑感是最好的啦,再加上酒酿清甜的味道,吃起来爽口舒心,她吃着吃着就被甜得眉眼都弯了。 谢昭一边看她笑一边自己也想笑。相识六年了,二人变化都挺大的,唯独她这吃东西时的小模样一点儿都不带改的! 吃口好吃的就眉梢眼底都美得像能沁出蜜来,他每回看见都不知道怎么说她,可看她这样他也是真觉得赏心悦目…… 喂她吃就更有意思了!吃美了她还吧唧嘴、还傻笑! 把她喂开心、把自己也看开心了之后,二人愉快地上榻了。虽然她已出了月子,但御医说多等半个月再行房为宜,他就老老实实地忍着。 当然,摸一摸还是可以的…… 这小胖梨在怀里揉着当真挺软挺舒服——不过她自己不太舒服就是了,他一捏她就瞪他,最后入睡的表情都是气鼓鼓的。 谢昭板着脸动动手指强把她这张生气的包子脸摆弄成了个笑脸,然后自己骂自己了句「幼稚」,翻了个身,细想接下来的安排。 守孝三年不能大婚的事让他有些懊恼,但其实也好,是该让她慢慢适应。这事在他看来没什么大不了,但对她来说不用多问都知道压力很大。 习惯了就好了。她其实气势和手段都是有的,就是历的事还少,他可以让她一点一点地去经手。 一个月前,新宫女入宫的事就都妥了,现下新进来的小宫女应该都在尚仪局学规矩。与此同时,还有不少到了年龄的宫女被放回家嫁人,各宫、乃至御前各处,都需要六尚局拨人填补空位。 让她去经手这个好了。从能压住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宫女、女官开始,她慢慢就知道宫里需要皇后操心的事都是什么事了。 翻了个身,他侧支着额头再度手贱地捏她的脸:「找个皇后还得朕手把手的教,当皇帝真难啊……」 可能是他捏得重了,雪梨眉头皱皱,一声轻哼。 谢昭赶紧松开她,又睇了一会儿,嘴角轻扯着躺下。 自己看上的梨,不能嫌麻烦。 一下子多了两个孩子之后,雪梨觉得自己短时间内不会觉得闲的没事做了。 闲的没事就玩儿孩子嘛! 虽然奶娘宫女都有,基本没什么事是必须她亲自做的,但她想要亲自上手也可以,从前阿杳阿沅就是这样,现下新生的儿子女儿也一样。 第五十五章 比如换衣服这事她就很喜欢,总是揽下来自己做。 之前是先把乖乖的阿杳叫进来,各种上襦下裙比划一遍,母女俩小争一番定下一套给她穿上,然后再一起去把一听说要换衣服就屁颠屁颠到处跑的阿沅拎回来按床上换。 现在不一样了。 阿杳这步没变,然后一对龙凤胎一起往榻上一放,料子柔软的小衣服一人一件换好,把他们俩摆弄好之后,阿沅准就自己听话地坐旁边等着换了。 几次下来,雪梨多少摸出点味道——小阿沅你这是在争宠啊! 其实也正常,回想一下,先前院子里最小的就是阿沅了。抛开宫女宦官奶娘等一干下人不说,她和阿杳也是一起宠他护他的。现下冷不丁地来了两个更小的,阿沅觉得自己不如以前受人关心了所以主动来昭示自己的存在没什么错。 但仔细掂量掂量,雪梨觉得,这事她还是当心点为好。 当了哥哥姐姐的孩子,想法上有个转变的过程是必然的,可是万一有正常转变之外的意外就不好啦! ——阿沅刚出生那会儿,阿杳不就差点被石氏和陈氏挑拨了吗! 想想阿杳那天把自己锁在屋子里闷头痛哭的失落样子,雪梨到现在都心疼。这种事有一次就够够的了,再来一回她还不如找三尺白绫把自己吊死! 于是雪梨悠哉哉的日子理所当然地变得「井井有条」了——卯时起床,先到各个孩子房里都看一遍,亲亲阿杳揉揉阿沅,两个小的太嫩她不敢亲不然揉,只能摸摸。 巡视一番之后去挠挠鱼香,满脸堆笑地跟鱼香表示一遍「我虽然有了四个孩子但还是照样喜欢你的」——多半情况下半梦半醒的鱼香懒得搭理她,扯个打哈欠之后拿爪子拍拍她就算给面子了,雪梨总莫名觉得它拍着她的时候必然在说:「我知道,乖啊别废话,让洒家睡觉……」 和鱼香交流完了感情之后,阿杳和锦书多半都起床了,她们会揉着眼睛跟雪梨抱怨说好困还想再睡一会儿,但是不行,赶紧吃早膳,然后傅母就要来教她们读书了! 两个女孩读书的上午,雪梨刚好可以陪陪阿沅,或者带着阿沅一起去看弟弟妹妹;下午则反过来,让阿沅去和奶娘念诗什么的,她带着阿杳去看弟弟妹妹。 到了晚上时她多半会做些点心,便吃边给阿杳阿沅锦书讲故事,皇帝如果过来就带着他们练字。这般一个月过下来,几个孩子连带鱼香都高高兴兴的,没闹出什么不愉快来,雪梨也松口气。 但躺到床上的时候,她时不时地回恍惚一下,觉得自己一整天下来好像什么都没做……可又确实挺忙的! 如此的莫名忙碌之下,她瘦下来的倒是挺快。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能顺利穿上怀孕前的衣裙时,她还有点紧张地问严御医是不是自己身体不好了。 严御医平静地告诉她:「娘子您还年轻,自己多加调理着,瘦得快是正常的。」 弹指间一双子女已有两个多月大,皇次子的名字定下来了。在正式的旨意下来之前,陈冀江先来传了个话,说挑的「淙」字。 谢淙。一听这名字,雪梨只能想到个「淙淙流水」,挺纳闷怎么取了这么个字,从水部的字很多啊! 陈冀江笑说:「就是取的‘淙淙流水’。礼部禀说皇次子殿下五行缺水,取了这字人人先想到的都是‘淙淙流水’,多叫一叫就把缺的水给补上了。」 ……这都行?! 雪梨微有愕色地僵硬点头接受。好在谢淙也不难听,她「阿淙阿淙」念叨了两遍,又问陈冀江:「那帝姬的名字和封号可定了?」 「名字定了,陛下说叫谢泠。」 雪梨:「玲珑的‘玲’还是灵气的‘灵’。」 「都不是。」陈冀江衔笑躬身,「是水字部的‘泠’。若循着大齐的规矩,是只有皇子从族谱,帝姬起个好听吉利的名字便是,但陛下说女儿好好教着,未必会比儿子差到哪儿去,便也按着族谱起名。」 平常嘻嘻哈哈的时间太多了,每每听到他说一下情深的话她都大有点不好意思,这种从旁人口中传来的润物细无声的做法就更是。雪梨面上微热地咬一咬唇,起身一福向陈冀江道谢,又让豆沙去拿个金锭来。 却见陈冀江反倒挥手示意旁人都退下了,径自上前一步,颔首:「娘子。」 雪梨浅怔,待得房里的几个宫女都退了出去,才问说:「大人有事?」 「这事倒不大,但还是告诉娘子一声为好。」陈冀江又将声音压低了些,跟她说,「帝姬封号这事,娘子能不问陛下就别问了。今儿早上封号是和名字一起呈进紫宸殿的,陛下把封号给否了,大抵是不满意。」 「……哦。」雪梨应了一声之后不假思索地就点了头。不满意就等礼部再想嘛,不是急事。 陈冀江:「和帝姬封号一起被否了的,还有七殿下为女儿请封的事。」 雪梨心弦一提。 好久没见过七殿下、也没听过关于七殿下的人和事了,她只知道,在太后病重的事时,他们兄弟俩多少生了些隔阂。 为女儿请封…… 易氏生女儿还是去年九月的事呢,这会儿孩子都快半岁了。 她难免多追问两句,问陈冀江这请封是怎么回事、是先前封低了还是压根没封过? 陈冀江回说是压根没封过,现下那孩子什么封位都没有,就算王府里也只敢叫她的小字,不敢擅自加上翁主郡主县主这样的称呼。 这兄弟俩是真闹得不痛快了啊? 雪梨心中惴惴,也不敢贸然做什么,再度谢过了陈冀江,叫了人来送客。 紫宸殿里,皇帝一脑门子的火气没处发。 打从去年在郢山时闹出了成太妃代五王请旨休妻的那一档子事开始,他就把缓和兄弟关系这事放到了心上。然而他越是上心,就越清楚地发现这事真不好办。 母后病重时他硬着心没去见,是因为于公于私都不能去见。于公他不能让曲家看到半点心软,于私他实在无法忽视那么多人惨死。 他是委实无法迈过那道门槛对母后表示任何原谅,近一个多月,他猛地意识到七弟跟他怄上气了。 这让他有点措手不及。 说实在的,最初那阵子他其实是担心过这事来着,明里暗里地试探过七弟几回,但七弟没显出任何不快来。在去给太后磕头的时候俩人甚至有好几回都碰了个照面,一派兄友弟恭,让他面对面的都觉不出异常。 七弟这是自己生闷气生了很久啊…… 皇帝为此大感懊恼。回想太后去世后的这几个月,他不仅试探过七弟,更趁热打铁地将曲家彻底办了——这么大的动静,七弟愣是什么都没显出来,半句不乐意都没有。 要不是为孩子请封这事摆了上来,他只怕还要继续被蒙在鼓里呢。 这事他先前没亲自过问过,朝中的事情太多,府里添了孩子他实在没闲心追着去问「要不要封啊,什么时候封啊?」,以往也都是各府挑个日子递奏章进来,若他比较清闲就自己给定个封位,忙一些便交给礼部去办。 第五十六章 是以七弟多了个女儿的事,他当时是知道的,但正值太后病重,七弟自己不提他便也不好说,之后就把这事忘了。直到今天早上有人来提了,他才又想起还有这么个宗室女没封位呢。 来提此事的人,是易氏娘家的人。易氏家里受过曲家提拔,办了曲家之后他又要为七弟保易氏、又不好多给实权,就安了个空领俸禄的闲差下去,另给易氏的父亲赐了个爵位算是恩赏,就这样,易家人才算有资格进宫面圣。 但谢昭可没想到易氏的父母头一回进宫面圣是为给外孙女讨封位! 二人看着都快到半百的年纪了,开口开得挺艰难,支支吾吾半天可算把事说明白了。谢昭一听,头就大了! 这决计不是表面上听着这么简单,他估摸着,这二位可能也不太清楚里面的弯弯绕绕——请封哪有让娘家人来请的啊?府里直接差人进宫那就是一句话的事! 让他们来,只能是易氏跟七弟提过,而七弟没理这茬——至于七弟为什么会不理这茬,除了在跟他较劲不肯跟他开口以外,他想不到别的原因。 有这么耽误女儿的吗? 他直接就把易氏的父母给回了,跟他们说这事这么办不合规矩。宗室女给赐什么封位,他得跟当父亲的商量商量。 客客气气地把二人送走之后,谢昭郁结于心。 兄弟关系远比母子关系让他在意多了。他和太后的不睦,那是打从他记事起就在的,而且并非他一手铸就、也非他能一力缓和;但兄弟间日渐加深的隔阂,多半错在他。哪怕他只是要考虑的事太多,不得已间出了疏忽,也还是他的错。 皇帝沉闷地批了大半天的奏章,虽则已料理了不少事情,但这些烦乱还是在他脑海里萦绕着。 天黑时才终于觉得有点饿了,他将笔一放:「去雪梨那儿。」 宫人们脚下无声地安静跟着,长长的两列队伍走得一片死寂。到了九格院门口,旁人就都候在外面了,只有陈冀江和徐世水随了进去。 他进了正屋,往屋里一看雪梨不在,黑这张脸问眼前的宫女她在哪儿。 红糖头都不敢抬:「娘子在北院和皇子帝姬还有鱼香玩呢。」 皇帝转身就去了北院,这一处现下是阿杳和阿沅住着,原本留了花圃用来种花草的院子雪梨都叫人用青砖填平了,成了大块的空地,方便孩子们跑跑跳跳。 月色下,院中四周支了数盏宫灯,将院子里照得足够明亮。一个手腕粗的球在地上滚着,听起来很硬,滚起来会咯噔咯噔地响。 鱼香追球追得正欢实,但很难追上——主要是阿杳阿沅太坏了,一路跟它抢球。就算抢不到也不要紧,看它快追上了就跑过去抢先踢一脚,球就又滚远了,他们三个再一起追。 也不知玩了多久,鱼香这么一头雄壮威武的大狮子都呼哧呼哧地直喘了,还在锲而不舍地继续追,倒也不跟阿杳阿沅生气。 看他进来,刚从屋里出来一起逗鱼香的锦书猛定了脚向他见礼,阿杳闻声也停下了。鱼香终于得以把那个球扑住,一口咬紧嘴里啃得咯吱咯吱的。 雪梨在廊下看得笑死了。那个球是杨明全拿牛骨磨的,自带腥味,打从今天早上丢给鱼香开始,鱼香就离不开它,但是中午时这个球落到了阿沅手里,这小子忒坏,拿着了就不还回去,还和两个姐姐一起拿这个逗它玩,气得鱼香没辙。 眼下终于抢回来了,鱼香就美了,在地上打着滚啃。谢昭过去一蹲下,它立刻把整个球都含在嘴里了,明确地表示「不许抢」。 谢昭却不知道这个前情,伸手就要拿。 雪梨赶紧招呼他:「陛下让它啃吧!我们来吃点心!」 三个孩子一听要吃点心就先跑过去了,但是谁都没抢着动手。等他稳步走近时,雪梨捧了一只青瓷小碗给他:「桂花糖芋苗。刚出炉的,这碗糖少。」 糖芋苗一直是很适合用来解闷吃的东西,小孩子也喜欢。里面有一颗颗指节大的芋头,削得滚圆,煮透之后软糯可口。汤汁则是用藕粉加桂花、红糖一起熬的,甜味清香。浓浓稠稠的质地又足以让芋头浮在里面,细碎的桂花瓣也被凝结在那浅棕里,乍看下去有点像琥珀。 谢昭噙笑随意地舀着看了看,再一垂眸看见三个孩子都眼巴巴地望着他,立刻将碗递给了阿杳:「你们先吃着,朕叫点别的。」 雪梨教孩子就是这样,好多规矩他如果不提她绝对不主动教,但类似于「尊敬长辈」、「尊敬傅母」这样的事,她都教得很主动。 几个孩子现下都可懂事了。包括正烦人的阿沅——他近来的新爱好是从姐姐那儿偷支毛笔到处乱画,见了他也知道乖乖先叫「父皇」,落座时知道让父母先坐、吃东西也是父母先吃。 于是看他主动把糖芋苗递给阿杳了,三个孩子才一起开心地吃点心去了。雪梨问他要吃点什么,他想着没吃晚膳,便说:「叫点实在的东西吧,再温个酒,正好跟你商量些事。」 雪梨想了想,扭头就说:「今晚阿杳喜欢的那个砂锅河粉再上些来,酒要尚食局刚送来的柳林酒,热了再上,另搭几个下酒菜,让厨房看着办吧。」 现下正是春夏交替的时候,晚上这个时辰在外面坐久了便觉得冷飕飕的,吃个砂锅倒是刚好。于是二人也没回正院,仍在这北院的廊下坐着,等砂锅做好了一端上来,谢昭就闻了一下便饿了。 黑色小锅里汤是熬得洁白的骨汤,食材齐全。素的有又白又嫩的豆腐块、煮得晶莹剔透的白菜、既提味又有嚼劲的香菇;荤的是几片鸡腿肉、三五个肉丸子,还有几片卤得半透明的牛筋。 谢昭先舀了汤来喝,满口溢满鲜香的同时周身都暖了。宫娥将温好的酒奉上时,他热得只好将酒凉一会儿再喝,便先吃了口切成薄片的腊肠。 雪梨自己吃了块清蒸鲍鱼。这些清蒸的海鲜大多不会做得太复杂,只用姜蒜和些许提鲜,再放些简单的佐料调调味。 鲍鱼本就肉厚饱满,吃起来口感颇好,蒸出的汤汁又满口回荡。雪梨瞧瞧他的神色,看他也在专心吃菜,便由着自己细细地品完了这块鲜香味美的鲍鱼肉才问:「要商量什么事?」 谢昭抿了口酒:「两三个月前放了老宫女出去,新宫女入宫,御前要添些人。御膳房那边,崔司膳连带手底下的数位女官都嫁出去了,一时还没补。」 因为他总来她这里开小灶,真要临时备些什么叫尚食局也行,御膳房不用都可以。 雪梨暂未听出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正襟危坐地听着,他夹了一筷虾仁滑蛋喂给她,又说:「你去尚食局待几天,把人选了吧。」 雪梨登显诧异。 谢昭一哂,当然未提「这些事做熟了来日当皇后就不紧张了」的想法,只告诉她说:「这事你能办好,你爱吃的我多半爱吃,按你的喜好挑就是了。」 「好。」雪梨稍提了些信心,谢昭又抿了口酒:「尚仪局那边我打算让易氏去。她仪数学得够好但对宫里不熟,如果拿不准主意找你帮忙,你也看着办就是了。」 易氏? 雪梨想想陈冀江先前说的,心里咯噔一响。 第五十七章 七王府。 沉沉夜色笼罩在王府上空,夜幕之下是宅院错落。暖黄的光火温和地在各处散着,光束略长的地方,似是覆了一层迷蒙的黄雾。 易良媛的卧房里,婢子们收拾正忙着收拾行李。七王与易良媛皆在外屋,但易良媛手上也忙着。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眼前的多宝架,偶尔扫见个看着顺眼的,就随口吩咐人一起装了带进宫去,端然视身后的七王为无物。 过了一会儿,七王终于被晾得受不了了,一叹:「阿欣,别生气了。」 易氏手上一顿:「不是殿下生妾身的气么?」 一句话把七王噎得没法接口。 易氏继续收拾着眼前的东西。其实多宝架很干净了,每天都会有人擦,根本不需要她在这里亲自动手。她只是想寻个由头不回头看他而已,心里委屈与怒意横生。 为女儿的事,两个人晌午时大吵了一架。片刻前宫里来了圣旨,让她到尚仪局给御前挑人去。 皇帝是什么意思还不知道,是吉是凶也不清楚。易氏赌气地想,自己要真在宫里被挑了什么错处,让陛下发落出气了,他也还有楚氏。 银牙暗咬着,易氏扫见一只象牙小炉,张口就又叫下人装起来,腰间忽被一环! 「……」易氏停了手、摒了息,但也不回头。 「我错了。」谢晗搂着她一喟,默了会儿,又说,「你进宫去好好的。得了空先去见见雪梨吧,如若皇兄真是心中不快要挑你的不是,她肯说话总是管些用的。」 他温热的气息和话语一并灌入耳中,易氏鼻子一酸:「我说不让殿下在太后的事上逼陛下殿下不听,我央殿下亲自去给小琢请封殿下也不肯……殿下不肯还罢了,就是给我个准话,我也不至于求我爹娘去的!」 谢玉琢都快半岁了还没个封位。她已跟他说了好几次,每每一提他就沉默不语。她没办法了才想起可以让爹娘去提一提,目下看来,许是此举让陛下觉出他存怨了。 易氏想着也很是懊悔,泪水一涌:「陛下若真是心里不痛快要拿我出这口气,殿下就别去争了,这事也是我做得不合适。殿下到时候就跟陛下服个软,阿测和小琢都还小呢。」 「阿欣……」谢晗紧拥着她,滞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放心去,如若出事,即刻会有人来告诉我。稍缓几天我就去给小琢请封,借着这个当面跟皇兄谢罪。」 这事到底是怪他固执了,几个月来,他都没主动去见过皇兄。他心里是有一口气憋着,但仔细想想,好像也并不是怨皇兄一直不肯去见母后最后一面。 他只是堵得慌、堵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想要去见皇兄、想要好好过日子,但是很难,毕竟他眼睁睁地看着母后近在咫尺地满含不甘而终;可让他因此就去怪皇兄他也做不到,皇兄先前经历过怎样的事,他做不到感同身受也还算是亲眼所见,就算他多少觉得皇兄狠了些,也并没有资格去指责他不对。 毕竟,若是同样的事搁到他身上,他会怎么做,他自己也不清楚。 是以几个月来,虽然母后已去,但谢晗仍像从前一样被夹在中间,觉得自己做什么都不对、怎么做都不对。一颗良心被劈成两半来回来去地在他眼前晃着,让他偏向哪一边都会觉得愧对另一边。 他就只好这么避着,把自己封在府里,既不想母后的事也不去见皇兄。但没想到,最后却是让皇兄误会了。 皇宫,尚食局。 从破晓开始,尚食局上上下下便显得格外沉肃。诸人仍各自忙碌着,但神情间都添了三分紧张、少了几许说笑。 早膳备好后,众人就都聚到了空旷的前院,按位份站得齐整。夜里当了值此时原该去歇息的此时也没有回房,皆在院中颔首等着。 一刻后,尚食局大门打开。 宫女们的头低得更低了些,也有些年纪小、胆子大的会偷偷抬眼瞧一瞧,瞧见的便是数名宫女宦官之前,一女子身着上白下绿的齐胸襦裙,鬓边的花钗是晶莹的葡萄绿的,显是因孝期未过穿得清素。 这三年里,宫里人人都是这个样子,百日热孝后麻衣褪了,但红的粉的依旧是不能见的,就连按品秩原该穿樱粉宫装的宫女都一概换成了素淡的杏色。眼前这位一身素淡间还有一对浅粉色的碧玺珠耳坠在耳垂上挂着,就可见不是一般二般的得宠了。 原来的邹尚食已成了教习嬷嬷,目下迎上来的是刚由司膳升至尚食的方氏。方氏一欠身,道了声「娘子万安」,对方回了句「恭喜女官晋位」,然后就一并进了正厅。 典膳以上的女官们都是一同随着进去的,院中剩下的便都年轻些,交头接耳声也渐次响起。 年初时刚进宫的小宫女们都是八九岁,站在紧靠门边的那一侧,几十人都在嘁嘁喳喳。 一个说:「那就是阮娘子!带我的女史姐姐说过,她们是同年进的宫,但是阮娘子实在命好!」 另一个歪头好奇:「那她才刚到能做女史的年龄啊,就做主来为御膳房挑人,不会出错吗?」 「听说在她得幸之前,早就已经是陛下亲封的‘御膳女官’了,厨艺应该也不会差吧。」说话的小丫头往正厅里望一望,又说,「也不知道御前是什么样子,姐姐们近来都很紧张,弄得我都想去了。」 她们议论个不停,比她们大一些的宫女们也都安静不下来。末了到底是站在正厅附近的女史们听不下去了,板着脸过来挨个训上一遍,又点了几个说话声最大的叫到墙根底下跪着去算是杀一儆百,院子里这才安静了。 正厅里,典记女官将尚食局上下的名册呈给了雪梨,厚厚的四大本,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雪梨强自平心地看向方尚食,颔首说:「多谢女官,我今晚会回去细看,还请女官派一位典记给我,让典记跟我说说尚食局的事情。」 方氏点头应下,雪梨又说要找个日子去向从前的邹尚食问个安,方氏笑说今日便抽空去帮她知会一声。而后雪梨先行起了身,众人当即跟着离座,互相施了礼后又一并送她出去,自有人带她去尚食局为她安排的住处。 雪梨一路都觉得——这森然的恍如隔世感! 她一直觉得自己离开尚食局并没有多久来着,小时候在这里学厨艺的种种画面都还历历在目。今天进了门一看才发现——天啊,原来十二三岁的小宫女已经比她小了那么多!天啊,今年刚进宫的小宫女都比管她叫娘的阿杳大不了多少了!天啊,当年一起进宫的宫女们如今都至少是从六品典侍了! 和崔婉同年的宫女她也见了几位——其实她们都到放出宫的年纪了,如今还能见到的,就都是自愿留下、打算熬成教习嬷嬷的了。人人都是亲近和疏远并存的感觉,似乎有不少话能说,又好像说不出什么。 直至带着雪梨到了住处,昔年还算相熟的陈绮端了点心进来,众人边吃边说才算轻松了些。 第五十八章 陈绮说:「听说子娴要嫁给御令卫的卫大人啦?你是不知道,你们两个这么一显出来,底下的小宫女都不好管了,总有异想天开要攀高枝的,我们隔三差五狠罚一个才压得住。」 「……抱歉抱歉!」雪梨窘迫地赶紧赔不是。宫女们就是这样,在宫里时不常地能见着位贵人,但又谁都知道轮不着自己嫁——可是若有个成功了的就不一样了,年轻女孩子难免爱做个梦,想入非非太正常了。 众人又几句寒暄,其间自有人要表示一下尚食局就这么大给她安排的住处简陋了些,让她别见怪。雪梨忙应说怎会怎会,我也是尚食局出来的,嫌弃哪儿也不能嫌弃尚食局啊! 小聊了一刻,旁人告退让她歇息。豆沙进来给她换了茶,见雪梨还在左顾右盼,便问:「娘子可是需要什么?」 「哎……」雪梨一叹,摇头,「没什么,就是我之前特意说了把我搁在宫女们的院子里便是,目下这地方还是按照司膳的规制来的。你去跟福贵说一声,不用让他们挡人,若有来求见的直接回话,我能见则见。」 宫女晋位时的弯弯绕绕她太懂了,许多都不是拿手艺压人,而是拿关系说话。当年她误打误撞去了御令卫的小院就是因为这个,原意是要去给浣衣局的女官送礼的嘛! 有人脉的一身轻松、没人脉的焦头烂额。雪梨知道这在宫里是不成文的规矩,但这回她不打算走这规矩——毕竟她是给御前挑人,皇帝也说了:「这事交给你,你就是‘规矩’。」 她是打算软硬兼施把人脉这条路给堵了。一边是把自己的大门敞开,让众人看到最直接了当的这条「人脉」就在这儿,不要去拐弯抹角了;另一边则是严令自己身边的人一个都不许收礼,有其他各处的人过来递好话也不许胡乱答应——这种一层递一层的「帮衬」最讨厌了,底下九曲十八弯的每一层都有好处,就让最上面的蒙在鼓里是吧? 带着点「大义凛然」的气势把这一步安排好了,雪梨翻了会儿名册然后用了午膳,午睡过后,她就准备着晚上尝菜了。 这不是人干的活儿…… 雪梨细想之下泪盈于睫。因为御膳房最多只需要挑二十个人,而尚食局有三百多号人,挑起来的步骤完全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美好! 她最初所以为的,是每个人做一道菜让她尝,觉得「哎这个好吃」就可以把人定下来了! 直到方才在正厅中听方尚食说了安排……她才痛苦的想起昔年在尚食局中女官们尝菜的步骤。 这两天要进行的只是第一轮。 新入宫的七十二个小宫女不算,余下的二百多人里,女史、典记都做同一种菜,典侍、选侍做同一种,常侍、恭使、长使做同一种。而且因为只是初选,三道菜都非常基础、十分家常! 雪梨看过膳单了,三道菜都是小炒,分别是韭黄炒肉丝、木耳炒肉、红烧豆腐。 雪梨掐指一算,常侍、恭使、长使加起来七八十人,她要吃七八十人的豆腐…… 这吃到最后还能尝出味道吗?! 好在,到了真尝的时候,发现也没那么难。 韭黄炒肉丝和木耳炒肉都排在了次日,她提心吊胆地与一众高位女官在正厅里喝了一刻的茶之后,红烧豆腐呈进来了。 和她当年一样,宫女们一行行排得齐整,每人身侧有张小案,除却可以放菜品外,还备了干净的瓷匙和筷子。 佳肴讲究「色香味俱全」,站在侧旁一眼扫过去,颜色不够好的就可以直接不用尝了! 尝完了第一排六人的之后,雪梨恍悟方尚食为什么挑这个红烧豆腐了。 这菜用的虽是不如南豆腐嫩滑的北豆腐,但豆腐也仍旧是娇气的东西。翻炒时稍有不小心,切得规整的豆腐块就会被锅铲翻碎或者弄得边角残缺。这对年长的女官来说可以尽量避免,但对年纪较轻的这三等宫女来说,翻碎的多少就足够区分她们做事细不细、练习够不够多了。 品到第三排的时候,雪梨瞧见个每一块豆腐都完好无缺、汤里也没有半点豆腐渣的,顿时一怔:「怎么做到的?」 「御膳里不能有看着不入眼的东西,奴婢把碎末挑掉了。」眼前的小宫女也就十三四岁,答话有点紧张,觑觑雪梨的神色,又奉了瓷匙给她。 雪梨舀来尝了一口,问她:「你叫什么名字?什么位份?教你的人是谁?」 小宫女面上一喜,福身:「奴婢秦若柳,从八品长使,在岳女史手下做事。」 雪梨轻点点头,自己身边的典记魏兮和尚食局指过来的典记一同记了名字,她又去尝下一个。 一路尝下来心绪多少有些复杂。不止她们知道,她更清楚,能去御膳房,来日的前程就不一样了,而她现在在凭自己的偏好来决定她们的前程,难免有点……底气不足嘛! 「你这个为什么是切片的?」她再次停了脚,面前的宫女双肩一颤:「奴婢觉得切块的舀起来总不太方便,会在碟子里划来划去的,切片的会容易些。」 雪梨笑说:「可是切片的更容易舀碎啊?」 那宫女面色一紧。 「没关系,想法不错。」雪梨轻松而笑,继而自己拿瓷匙舀来尝了一口,同样问了名字,示意典记记名。 七十余道里因为品相不好直接筛出去的有五十多道,待得宫女们退出去了,女官们才又询问她有没有额外的吩咐,比如尝了却很不满意的、或者觉得可以直接放到御膳房的。 雪梨轻吁了口气:「秦若柳也筛出去便好。其他的,都等日后接着选吧。」 几位女官皆一怔,互望了望,又并无人多嘴,两位典记便照她的意思在名册上划了。 当晚,女官去宫女们的住处念名册的时候,雪梨恰在院子里散步。 隔着一道院墙,她看不到那边的人,只能听到一个个名字念出后传来的清晰的松气声。听着听着她就笑了,当年晋位的节骨眼上,中秋之后女官们来念名册,她也是这样…… 不过那回说到底是借他铺的路了呢…… 讨厌,给她几个贡梨还借卫忱的手瞒她,宫宴上特地夸她那道冰糖炖梨把她留下了也不告诉她真相…… 雪梨一边回想一边傻笑,脚下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地上的石子,背后的房里忽然一声惊叫! 【卷五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御膳房的娘娘 卷一》作者:白糖罂 2、《御膳房的娘娘 卷二》作者:白糖罂 3、《御膳房的娘娘 卷三》作者:白糖罂 4、《御膳房的娘娘 卷四》作者:白糖罂 5、《御膳房的娘娘 卷五》作者:白糖罂 6、《御膳房的娘娘 卷六》作者:白糖罂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