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锦绣妻 卷一》 第1章 【正文开始】 南方四月下旬,日头已烈如焰火。田间劳作的人弯身割菽,挥汗如雨。割了一把又一把,等叠到半腿高,才直起身用干稻草结成的绳子捆绑起来,以便挑回家里晾晒。 树上蝉鸣不停,吱吱声长短不一。到了午时过后,才陆续有人到树头下稍作休息。汉子坐得稍远,那妇人们已聚在一起,哪怕是劳累一个上午,嘴巴也不会累着。说着东家长话,西家短话,真的假的混在一起说,不过是图个痛快。 这说着说着,就有人问道,「谢家嫂子,你儿子年纪不小了,该领个媳妇进门了吧?」 被问话的是个年近四十的妇人,兴许是常年劳作,风里来雨里去,面相倒像是年过半百的人。生得慈眉善目,笑起来脸上皱纹更是含着岁月风霜。听别人问起,沈秀笑笑说道,「那也得有合适的姑娘不是,几位嫂子有哪家姑娘合适的,只管说说,好处定不会少的。」 「哎哟,你家儿子可是个读书人,立志做大官的,瞧不上我们家姑娘。」 腔调间隐隐有嘲讽,让沈秀听了面子有些挂不住,只好尴尬笑笑,吃起干粮来。吃完后又回了田里,等日头快落,才将菽挑回家里去晾晒。 晚霞橙红,铺洒大地,对劳碌耕作了一天的人来说却不得空欣赏。沈秀踏着落日余晖回到家中,闻到饭香,知道是儿子卖了字画回来了,苦累一日的心得了些许宽慰。 儿子谢崇华听见院子里有声响,放下锅铲出去,见了母亲已笑道,「娘,炒个菜就好了,您先吃吧,我去地里把剩下的挑回来。」 沈秀忙拦住他,「你吃,娘去就好。」 「不碍事。」谢崇华答完,就接过扁担去地里挑豆杆。 沈秀心得安慰,进了屋里拾掇,却见桌上放着满满字画,数了数,不过卖了两幅罢了。刚得片刻安宁的心又沉到了底,她这儿子,是跟别人不同的。别家农户的孩子早早就娶妻生子,安分做工耕田。她的儿子却不知是听了谁的话,说唯有念书方能出息,于是便一直没放下念书的事。哪怕是去劳作一日累得胳膊都抬不起,也要看会书方才睡觉。 因将钱拿去供弟弟念书,他自己反倒送不起束脩,一直没先生肯收。他便自己找了书来看,倒也算顺利地过了县试府试做了童生,可因年轻气盛的他得罪过县老爷,阻他去考院试。好在今年那县老爷调任别处,这儿再不归他管,儿子也能安心念书,等明年考试。 也因为县老爷一事,让她觉得儿子变得更能忍了。磨去了棱角,更有担当。丈夫常说的那话是什么来着,韬光隐晦? 沈秀有个秀才丈夫,一辈子窝囊没出息,穷得吊儿郎当还总去帮扶别人,家里的日子就过得更苦了。他病死时沈秀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也完了,但为了三个孩子,咬牙撑了下来。那时偶尔还会有娘家帮扶,倒也不是过得非常辛苦。 女儿前年出嫁了,小儿子在外念书,而今她首要操心的是二儿子的婚事。 许是读书人心高气傲,大字不识的农户家女儿他不喜欢,总说要找个也识字墨的。这不,同龄的男子已是做爹的年纪,他还没动静。 沈秀虽然担忧,但也没催促儿子,只是自个发愁。她时而也觉得,自己的儿子一表人才,也是一般姑娘配不上的,当然得挑好,不能急。 谢崇华回来见母亲还没动筷子,菜上面扣着碗没动,禁不住说道,「娘,您又等我。」 沈秀笑笑,这才拿碗盛饭,给他压实当了,「快来吃饭。」 谢崇华拗不过母亲,只好坐下吃饭。沈秀见他不夹菜,自己也不吃。直到半碗下肚,菜要剩下了,这才开始吃菜。 「儿啊。」沈秀试探说道,「娘知道有家姑娘适龄,正在寻夫家,也不求什么聘礼,只要拉一头猪过去就好,你看我们家正好有两头猪。一头拿去做聘礼,一头拿来婚宴的时候吃,顶好的。」 谢崇华稍顿,「这婚事不急,等儿子考了试再说罢。」 「怎么不急,趁娘还有力气,可以给你们带孩子。能带大几岁是几岁,你也不会那么辛苦。今年把婚事办了,明年就能安心考试了。」沈秀说着说着,已叹了口气,「你早早当家,辛辛苦苦赚了银子送你弟去学堂,你自个却……」 她看了看儿子身上穿着的粗布衣服,还有四五处补丁,看着更是难受。 谢崇华笑道,「娘,船到桥头自然直,日后儿子定会好好孝敬您。快吃菜吧,再不吃可要让儿子吃光了。」 沈秀又重叹一气,恨自己没用。 谢崇华又道,「明儿不去卖画,不好卖,过几日再去,先把地里的豆给收了。」 沈秀应了声,去卖字画要遭人冷落,倒不如跟她去做农活。她能时刻看着,也放心。 夜里睡下,谢崇华合眼想着今日看过的书。想着想着,就想到早上又来摊前看画的姑娘了。 他是有欢喜的人的,只是那姑娘未必瞧得上他,要是说出来,母亲肯定又要自责,说她没本事,让儿子跟着受苦,就忍在心里了。 那姑娘他打听好了,是仁心堂家的。 仁心堂在元德镇无人不知,掌柜姓齐。据闻齐老太爷曾任宫廷御医,医术了得。告老还乡后回老家建了仁心堂,去世后由长子继承。齐老爷膝下子嗣众多,而那齐妙,正是他和齐夫人的掌上明珠,齐家八姑娘。 第2章 齐妙生得水灵俊俏,今年刚过十五,听闻前去求亲的人都要将门槛踏破了,齐老爷一个都瞧不上,说要为女儿挑最好的。 所以谢崇华是想等考完试,若能做秀才,再去提亲试试。只是到那个时候,指不定齐妙已经被许配了人家。 这也是他这两日发愁的缘故。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实在愁得很。 几日都随母亲去做农活,这日收完菽得了空闲,谢崇华就拿着字画去摆摊,想赚几个小钱。农作物是卖不了多少钱的,弟弟上学堂还要送钱过去,只能双管齐下,能凑多少是多少,不能让弟弟在那边挨饿,被人瞧不起。 摆好摊子,谢崇华又拿了书看。偶尔有人来问价钱,多数是不买的。 「原来你还在这呀,我以为你不卖了。」 声音清脆,是专属少女的活泼音调。谢崇华微顿,抬头看去,一身淡绿对襟襦裙映入眼中,边缘绣着的蝴蝶暗纹精致简便。青丝半绾,发髻上插着一片绿玉钿,明艳俊俏。 见是齐妙,谢崇华按捺了欢喜,问道,「齐姑娘又要买画?」 齐妙点头,「上回买的那两幅被我家猫儿给撕了,我骂了它一顿,今日再来添两幅,一定好好保管。」 听见她骂猫儿,谢崇华笑笑,「猫儿怕你骂么?」 齐妙鼓了腮,「它不怕,听不懂。」 「那为何还骂?」 齐妙俏美的脸上露了得意,「我心里舒坦。」 谢崇华不由笑笑,她的话听来总觉十分有趣。这样好的姑娘,只怕错过了就再遇不上了。可惜……如今的他要是去求,齐家定不会同意。 齐妙购置了两幅字画,付了银子就领着下人走了。走远了才问贴身婢女,「杏儿,你瞧刚才那人是不是挺好的?」 杏儿比她长两岁,隐约明白她的心思,答道,「那位公子人挺好的。只是……太穷了。」 「人穷志不穷呀,每回见他都是在看书,都三年了。」 杏儿听出话里的蹊跷来,偏头看她,「姑娘,你在意那穷书生三年啦?」 齐妙脸一红,才不会告诉她她就是瞧了他三年,只是以前不知那是喜欢,就是看得顺眼,觉得顺心。后来心底的芽儿一点一点的长成,直到那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她一个都瞧不上时,才惊觉原来她早就喜欢那人了。 可这样羞人的事,她才不要说。 杏儿的心也咚咚咚地跳着,嘴上说那人不错,回到家中,转而就去告诉齐夫人。 齐夫人赏了她银子,心里好不气恼。养了十五年的女儿,竟看上个穷小子,顿时心气不顺。等齐老爷回来,就将事情说了一遍,末了愤愤道,「定是那人说了什么甜言蜜语,妙妙还小,涉世不深,只怕是被那人诓骗了。」 齐老爷比她开明许多,起先还为那不曾谋面的穷小子说好话。直到听夫人说那人家中是务农的,还有个在念书的弟弟,这才觉得事情不妙,女儿该不会真是被人骗了吧?这可不得了,当即唤了女儿过来。 齐妙自小被护得好,也是个直率人,听爹娘问起,说道,「那谢公子人挺好的,谈吐也得当,跟那县太爷员外家的儿子比起来,不知好了多少倍。」 齐夫人气道,「赶紧将你那念头断了,再敢去见他,娘非要折断你的腿。」 从未被大声呵斥的齐妙愣了愣神,顿觉委屈,「为什么折女儿的腿,娘亲说过,要是有欢喜的公子就和您悄悄说,您会看着的,怎的现在一张嘴就要折女儿的腿?」 齐夫人喝声,「为了那穷书生你还跟娘顶嘴?!」 齐妙红唇微动,不敢再顶撞,泪涌眼眶,跑回房去了。 齐老爷心疼女儿,让管家去打听谢崇华。齐夫人听见,说道,「一个‘穷’字就够了,还查什么查。难不成要我的女儿去做个庄稼人?妙妙她可是连自己的衣服都没亲手穿过的。」 妇人的话闸一开,就像涛涛江水停不下来了。齐老爷苦不堪言,耳朵都要生了茧子。翌日齐夫人跑去寺庙烧香,念着观音大士一定要给女儿好姻缘,让那谢家穷小子滚远些。 管家办事得力,打探清楚后,还专门去谢崇华的摊前买了一幅画和一副字,一并拿了回去。谁想进门就被齐夫人瞧见,瞅了一眼就让嬷嬷拿去扔掉,寻了几件普通字画让下人拿去。 管家的饭钱是齐夫人管的,不敢忤逆,只好硬了头皮拿给齐老爷。 齐老爷拿了画看,临摹大作,尚缺神韵,没有什么太出彩的地方。拿了字瞧,也是寻常笔墨,这一看心中最后一点想为女儿说话的心思也没了。夜里就同妻子说道,「那谢崇华不过是个普通人,毫无出彩的地方,你多劝劝妙妙,让她死心吧。」 齐夫人听见,唇已上扬,轻哼,「妾身说什么来着,就说那穷书生不是好货色,老爷还想奇货可居。」 齐老爷给她赔笑,心里又纳闷了,女儿的眼光素来不差,怎么就瞧上这种庸俗之辈了? 六月已至,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卯时起来,天已蒙蒙亮,薄雾像轻纱笼罩着榕树村。 第3章 榕树村因村口有棵千年榕树得名,古榕树干长至两丈,高约七八丈。枝繁叶茂,树冠大如撑开的绿伞。一簇一簇绿叶郁郁葱葱,苍劲繁茂,可以遮天蔽日。垂挂而下的根茎已经茂密成林,直扎地下。 辰时快至,晨曦洒落树叶之上,绿得更是青翠。 谢嫦娥撩开轿子布幔,远远看见自小就在那玩耍的古榕,一直不得笑颜的脸终于露出些许笑意。儿时虽然穷,但那时父亲还在,总会带她来这看别人下棋。虽然总是挨饿,但一家和睦,苦中作乐。 四人抬的平顶皂幔轿子上雕花纹,精致细腻,纹路清晰,是乡绅豪门所用。跟在轿子旁边的老嬷嬷和丫鬟的衣服也可看出并非一般人家所有。 轿子很快从榕树下经过,地势坑坑洼洼,走得魏嬷嬷直皱眉头,差点把脚给崴了。旁边的小丫鬟忙扶住她,「嬷嬷小心呀。」 魏嬷嬷拧眉拍拍帕子,禁不住瞧了一眼轿子,恨不得将冷眼抛给轿中人,「来一回就得伤一次脚,我的鞋也脏得不像话了,这真真是个鬼地方。」 谢嫦娥听见外头嬷嬷的讽刺,捉紧手绢没有做声,当做没听见。 又走了一段路,快到村子尽头,轿子才拐进一条巷子里。 巷子窄小,原本坐在门口挑拣豆子唠嗑的妇人们瞧见,忙把凳子搬回门口,等轿子过去,才往那伸长脖子认了认。 「定是谢家的大女儿回来了。」 「每回都是顶好的轿子抬回来的,夫家看来待她不错。」 「再好也是个不下蛋的,迟早要被休了。」 一个妇人说到最后一句,终于有人笑了笑,将方才的羡慕都散到脑后去了。虽有同情,但同情很快就被嫉妒给淹没,倒是恨不得谢嫦娥快点被夫家给休了。 沈秀知道女儿今天回来,昨晚就把院子收拾好了。一早上想了几百回女儿怎么还不来,做活也不得趣。巷子里稍有动静就去瞧,刚跑了第七回,还是没瞧见。 正在做木工的谢崇华见母亲失意而归,笑道,「娘,姐她说了大概辰时以后到,您就坐着安心等吧。」 「你姐嫁得远,难得回一次家,能多看一眼是一眼。」沈秀坐在一旁给他递墨线,又低声,「你弟不写信来要钱,可钱还是得想法子的。正好你姐回来,娘问问她有没余钱,省得你这样辛苦。」 谢崇华拿过墨斗,还未取墨线,听见这话已是一顿,「娘……姐夫他是什么人您又不是不知道,一个铜板都要抓在手里。她的日子已经过得很不容易,您别找她要钱了,不然她心里又得难受。」 沈秀被儿子这么一说,也觉在理,叹气,「你说你姐夫家怎么这样做人?当初他们家也不过是猎户,来求娶你姐的时候多有诚意。你姐有帮夫命,嫁过去后常家就发财了,田地房屋店铺多得这两年都要比我们村还大。可没想到……」 没想到女儿却从常家的宝贝疙瘩变成了碍眼的,嫌她肚子没墨水,空长了一张脸,还生不出儿子。姨娘都添了两个了,听说今年还要添。可一妻两妾,都不生孩子,那铁定是常家儿子的缘故。可常家偏不信,咬定是女的生不出来,被责难得最厉害的就是身为妻子的谢嫦娥了。 谢崇华想到胞姐在常家受的苦,心思沉沉。 巷子又有动静,沈秀下意识就往外跑,终于是看见常家的轿子了,不由喜逐颜开。 轿子停落,不一会轿里弯身走出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妇人,发髻如墨云挽起,梳得十分精巧。还插着几支簪子,贴着玉钿。高挑的身段着金丝绣花长裙,端正富贵。 谢嫦娥久不见母亲,只觉母亲又老了许多,一时目有泪光,又怕母亲担忧,强忍下来,笑笑唤声,「娘。」 沈秀叹息一声,女儿比上回又瘦了。见常家的老嬷嬷在,不敢多问女儿近况。这魏嬷嬷在常家可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因懂一点土方,把常家老太太瘫了多年的脚给治好了,从下等下人一跃成为一等下人,说话很有分量。 「姐。」 谢嫦娥听见这沉稳唤声,抬头往后看去,就见个俊朗青年走了出来,眼里顿时满染做姐姐的疼惜神色,「二弟。」 谢崇华笑道,「姐,快进里头吧,在这站着做什么。」 沈秀领着女儿进去,谢崇华刚弹了墨线,去井边打水洗手。刚提了一桶水上来,就伸来一只脚。 魏嬷嬷说道,「给我洗洗鞋,你们这的路啊,泥真多,都脏上鞋面来了。」她在谢家最瞧得顺眼的就是这谢家二郎了,生得好,穿上好衣服就是个富贵公子哥。 谢崇华脸上僵硬,看看双手,眸光微闪,浇了一点水到她的鞋面上,伸手一抹,立刻留下黑漆漆的三四道痕迹。他收回了手,说道,「忘了手没洗,就这么抹了上去……」 魏嬷嬷一瞧,差点叫了一声,「这可是我的新鞋!」 谢崇华面露自责,「都怪我刚做完活,忘了洗手。要不魏嬷嬷将鞋脱了,我给你好好洗。」 「罢了。」魏嬷嬷将脚收好,死了让他伺候的心,撇嘴说道,「将手洗干净吧。」 第4章 谢崇华笑笑,「嬷嬷提醒得是。」 这一笑更添几分俊朗,看得魏嬷嬷都叹气怎么这样俊俏的男子偏生在这穷人家,可惜哟。 沈秀拉了女儿进屋里,趁着魏嬷嬷没有过来,轻声说道,「家里很久没给你三弟送钱去了,估计他的钱早用光了。你二弟的头都愁白了一半,你手里有没有钱?」 谢嫦娥迟疑片刻,见母亲满目期待,才从头上拔下一根玉簪,「这个可以典当点钱。」 沈秀接过玉簪,又瞧向她头上的金钗,「那个……倒是值更多钱的。」 谢嫦娥紧握成拳的手一抖,咬了咬牙取下塞母亲手里,「拿去解解燃眉之急吧,娘也要保重身体,不要太过操劳。」 沈秀大喜,将金钗和玉簪拽在手里,起身去锁箱子里。谢嫦娥看着母亲有些佝偻的背影,心头一疼。 只待了一个时辰,魏嬷嬷就催着谢嫦娥回去了,「路远,还得出村子吃饭。吃完饭回去也晚了。」 沈秀说道,「在这儿吃了饭再回去吧。」 魏嬷嬷露了嫌恶,「这的水喝了都塞牙,饭就更不用说了。」 沈秀无法,只好和女儿道别,送她出去。谢嫦娥将要上轿,又和弟弟说道,「你要照顾好母亲,别总让娘做活。」 谢崇华点头,「会好好照顾娘亲,姐在那边也要好好的,若有什么事,叫人送信来。」 见弟弟仍旧这样懂事,谢嫦娥放心上轿。 轿子离了巷子,行了不过十几步,谢嫦娥就听魏嬷嬷冷声说道,「夫人出门前千叮万嘱,少夫人的首饰一件都不能少,那是装点门面用的,可是如今看来,少奶奶没有将夫人的话放在心上啊。」 谢嫦娥身子一颤,低头默不作声。没事,回去不过是挨骂罢了。只是这样一来,婆婆又要很长时间不许她回娘家了吧。 送走女儿,沈秀还在巷子那瞧了很久,直到完全看不见轿子,才回了家。谢崇华在旁说道,「姐姐好像比上次又瘦了许多。」 沈秀强笑道,「哪有,分明长了些肉。」 谢崇华没有继续说话。 回到屋里,沈秀从房里出来,将一个纸包塞他手里,「你姐给的,你去当铺当点钱,送一半你弟,剩下的你自己留着买点笔墨。」 谢崇华摊开一看,见是首饰,皱眉说道,「娘,我说了您不要跟姐姐要东西。常家不喜她周济娘家,您知道的。」 沈秀理亏,又不想被儿子责骂,搓了搓衣角说道,「这、这不是娘找她要的,是你姐强塞给我的。现在他们走远了,你还要还回去不成?到时候你姐更难过。」 谢崇华紧握首饰,心中不快。如果常家给了她钱,她就不会拿首饰给母亲。那分明是如今常家还不给姐姐当家,而常家素来爱面子,轿子是好的,衣服是好的,首饰也是顶好的。要是缺了一件两件,只怕常家又要责备了。 「不行,得送过去,现在追还来得及。」 沈秀见他真要去还,一把拉住他,已急得带了哭腔,「你这是何苦啊,给都给了……」 她舍不得这钱,她还有儿子在书院里等着钱吃饭。女儿顶多受点责备,可儿子没饭吃可是要命的事。 谢崇华轻轻拍拍母亲的手背,定声道,「弟弟的钱儿子会想办法,姐姐已经为我们家吃了很多苦,不能再让她受委屈了。」 沈秀见他决心已定,知道他的犟脾气又上来了,唯有放手。 谢崇华快步往外跑去,快到村口才追上常家轿子。 谢嫦娥见弟弟追来,好不意外。又见他将首饰递来,面色微变。魏嬷嬷直勾勾瞧着她,果真是给娘家人了。 谢崇华说道,「刚才姐姐落在家里的,好在我看见了,做弟弟可要说一句,姐姐以后可别丢三落四了。」 谢嫦娥神色复杂,不想收下。偏递来的手推不回去,强烈的眼神也无法回避。她只能收下,同他一起做戏,「姐姐记住了,弟弟回去吧。」 谢崇华笑笑,「嗯。」 谢嫦娥弯身进轿,不敢再多看他一眼,只因眼已有泪,不愿让胞弟瞧见她落魄失意的模样,徒增担忧。 谢崇华一大早就扛着锄头上山,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挖到好药材,卖点钱给弟弟。实在不行,就去跟朋友借点应急。 翠鸣山以高山,鸟儿繁多闻名。山上有座寺庙,香火鼎盛。主持喜鸟,香客为了积攒功德,总会带些鸟食上山投喂。又因曾有猎户猎鸟,在山上摔断了腿,更让人心有敬畏,将这里的鸟儿奉为神明,不敢惊扰猎杀。 大清早外出觅食的鸟儿鸣声惊天,还时而有鸟粪跌落,谢崇华无暇顾及,一心寻药。只是晨起听见鸟声而非人声,虽同样喧哗,却十分悦耳。 往深一点的山谷寻了两个时辰,倒也有些收获。谢崇华总算是安心了些,背着满满药篓寻到山路,看看山路通向的方向,应当是永安寺。 永安寺里有活水可洗手,再去上柱香,为家人祈福也好。打定主意,他便往那边走去。 第5章 因有小路,很快就到了永安寺。此时快到正午,来上香的香客已经陆续回去。在活水边走动的人也渐渐少了。 谢崇华坐在石头垒筑的一角,尽量不给别人添不便,默默洗净了手,擦拭衣服。被藤蔓刮出几处绿痕,本就老旧的衣服更难看了些。实在是擦不掉,他也没理会,将药篓的药拿出准备清洗。 桃金娘的果实入秋可食用,而根茎也能入药。从土里挖出的桃金娘根沾满了泥,十分难洗。他专心洗着,泥少些,药铺老板也不好压价。洗着洗着,眼底就出现一双米分色绣花鞋。他以为是碍着了别人,往边上挪了挪,不一会那鞋又出现在眼底,跟着他挪。他抬头看去,一张俊俏少女的脸明艳十分,笑盈盈看来。 手中的桃金娘差点就失了手,他忙站起身,「齐姑娘。」 齐妙可没想到会在这碰见他,看看他旁边的药篓,恍然道,「我说你怎么最近又不摆字画了,原来是改行卖药了。」她转了转眼,「你可以把药卖给我们仁心堂呀,我家收药的价格很公道的。」 谢崇华笑道,「以前去过,说是不要这一点药,都是从药贩那一牛车一牛车成袋拉来的。」 「那等会我跟掌柜说一声,让他收你的药。」齐妙又看看他的衣服和鞋子,脏兮兮的,可哪怕是脏兮兮的,她也不觉难看。 谢崇华见她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微觉窘迫,「你在这做什么?」 齐妙收回视线,笑道,「当然是来上香呀,难不成来这看脑袋光光的和尚?」 谢崇华笑笑,见她后头没跟着下人,说道,「虽然这里是寺庙,但到底是山里,不比山下安全,你一个姑娘家,带上下人稳妥些。」 「嘘。」齐妙轻嘘他一声,摇摇头悄声,「我是偷偷跑出来的,我娘他们还在前殿求佛。太闷,我自个跑出来了。我娘对佛可诚心了,不会发现我不见的。等一会我就回去,不然被发现要被骂了。」 明知道会被骂还到处跑,果真还是个小姑娘心性。像无瑕美玉,还不知世间凶险。谢崇华下意识地多看她两眼,已被齐妙发现。面颊顿时绯红,将帕子递了过去,「你衣服脏了。」 「回去拿水洗洗就好。」谢崇华没有接,接姑娘的帕子本来就不对,让人看见了总归不好。 见他又蹲身洗药,齐妙也蹲下身,拨了拨那药材,「挖药是个苦差事,行价也不好,你急着换钱么?」 「我三弟在宁安镇念书,快月初了,得送钱过去。」 齐妙抱膝看着他的手,本该是拿笔的手,如今却沾了泥,还被刮伤了几处,看着都疼,「这点卖药钱,也不够吧。」 「找朋友借些就够了。」 齐妙耳朵微动,从怀里拿了个荷包出来,「我借你。」 谢崇华看着这绿色荷包,可见银锭形状,没有接,「这怎么行。」 齐妙鼓腮说道,「为什么不行,跟别人借也是借,跟我借也是借,有什么不一样。而且我又不是不要你还,日后等你有钱了,一定要记得还我。」她见他还不肯接,又认真重复道,「一定要还我。」 谢崇华见她执意,忽然起了奇怪的念头,难不成齐家姑娘喜欢自己?可以她的性格,怕是对谁都会这样好。他接过这沉甸甸的钱袋,若是以这种方式能换来下一次名正言顺的见面,倒也好。 齐妙见他接了过去,笑眼似浩瀚星辰般明亮,想到母亲快出前殿了,有些不舍,「我得走了。」 谢崇华点点头,「我会尽快还你钱的。」 齐妙暗暗撇嘴,谁要你真还钱了,书呆子。 少女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拐角处,谢崇华洗净药材,往山下走时,恰好就看见齐家一行人往山下走去,忙等在一旁,等他们先行。 齐夫人从他身旁经过时,多瞧了一眼,模样是清俊,可惜衣着太寒碜。只是顺眼看了看,就过去了。齐妙挽着母亲的手,回头看看他,只是瞧着他,就觉高兴。 齐夫人问道,「高兴什么呢?」 齐妙低头笑笑,「没什么。」 「真是个什么事都能笑上一笑的主。」 「爹爹说女儿这样的性子最好了。」 「好什么,没心眼,要吃亏的。」 「才不会。」 齐夫人又道,「娘方才替你求了姻缘,说你缘分到了,今年成亲最好。」 缘分?齐妙想到方才偶遇的人,俊俏的脸又染胭脂红晕,「那菩萨有没有说是怎么样的人呀?」 「当然是大富大贵的人,所以啊……」齐夫人语气轻缓,「那种穷小子定不是你的归宿,你要听菩萨的话,知道么?」 齐妙禁不住问道,「娘,为什么你这么讨厌他?」 「穷啊,你嫁过去肯定会跟着受苦的。没下人伺候,没余钱花,娘家还得倒贴,每日脚上手上都是泥,你会插秧么,会种豆么?会做菜?」 齐妙忽然想到谢崇华刚才满脚满手的泥,一瞬有些恍惚,要真的嫁了,要做那些活么?她确实不会呀,而且看着很辛苦。 第6章 齐夫人见她神情有些恍惚,知道是自己的话奏效了,心里舒坦了三分。转念一想,说道,「妙妙,明日城隍庙施粥,你也去瞧瞧吧。」让她看看穷人落魄的模样,吓唬吓唬她也好。 「我们家又去义诊么?」 「对。」 「嗯。」齐妙答了一声,又回头去看,已下了数十阶梯,看不见那年轻男子了。 ☆☆☆ 谢崇华将药送到药铺,掌柜称了重量,说道,「你要是想赚快钱,就得挖名贵的药,这些不顶事。」 「那掌柜可有什么好去处指点?」 掌柜笑笑,「我若是知道,自个就去挖了。你将我给你的图鉴好好看看,上山时多留意吧。越深的山宝贝越多,这话倒是不会错的。」 谢崇华略微为难,「去深山得好几天,就怕出什么危险,家里的母亲无人照顾,就愧对母亲了。」 掌柜想了片刻,说道,「明日城隍庙施粥,缺人手,你要是得空又不嫌丢人,我给你介绍过去做个短工,半天就好,比这些杂药值钱。」 谢崇华大喜,「那就谢过掌柜了。」 掌柜说道,「你们读书人最爱面子,你倒是个不计较的。」能屈能伸,这年轻人不同别人,不由看重三分,结算药钱时又多给了几个铜板。 谢崇华离开药铺,把钱装进兜里,这一摸摸到齐妙借给自己的荷包,还没看见就觉手暖心暖。 荷包做工精细,针线缝合的地方在外头看不出来,缎面上绣的花儿蓬勃盛开,隐有香气,拿在手上都觉要弄脏了。他看了好一会,才把荷包放回怀中,没有将铜钱混在一块装。 谢崇华回到家中,还在门口便听见里头有说话声,母亲的声音听来十分高兴。进门一瞧,不由也露了笑,「五哥。」 正同沈秀一起挑拣豆子的陆正禹听见好友呼唤,抬头看去,一张俊朗儒雅的脸满是温和笑意,「六弟。」 两人并非是亲兄弟,连亲戚也算不上,只是以前是邻居,自小和同村的一起玩,便称兄道弟地喊。感情颇深,后来陆家搬走,又因陆娘和沈秀曾有口角,两家并不往来,但两人关系不受影响,仍旧密切。 沈秀嫌恶陆正禹的娘,但对陆正禹却是打心底的喜欢,见儿子回来,便起身说道,「我去给你们做饭。」 陆正禹忙说道,「不用了大娘,我等会就走。」 「坐着坐着,可别等大娘出来你就走了。」 谢崇华笑道,「我娘高兴,你就由着她去吧。」等母亲进去,他拿起簸箕挑拣豆子,问道,「你最近忙什么?」 陆正禹叹气,「忙着怎么躲媒婆。」 两人同岁,甚至出生的月份都一样,一说到媒婆,那必然是婚配的事让人烦心了。谢崇华深有体会,「陆大娘可比我娘还厉害。」 陆正禹苦笑,「可不是,耳朵真要生茧子了。」他回头瞧瞧方才沈秀进去的门,确认一时半会不会出来,才从怀里掏出个钱袋放他簸箕上,「上回你说缺钱,这些该能应急了。」 谢崇华见钱袋不小,又瞧他衣裳,也不见新的,只怕是把家里给他做衣裳的钱拿来救济自己了。陆家虽然近几年不用务农,家境殷实起来,但他还有三个弟弟妹妹,要用钱的地方多着,「你又偷偷攒钱了?让你娘发现,又得念叨你。」 陆正禹问道,「那你是要饿死你弟弟呢,还是让我被我娘念叨几句完事?」 谢崇华笑笑,又将钱袋还给他,「当然两个都不愿瞧见,我有钱了。」 「你发财了?」 「有人先你一步借我了。」 陆正禹好奇道,「你没有同窗,除了我也没其他好友,你跟谁借的?」 谢崇华淡笑,「一个姑娘。」 陆正禹讶然,「竟是个姑娘。」他当即将凳子往他挪近半寸,「说说是哪家姑娘,瞧你这样子,莫不是喜欢那姑娘。到底是哪家的,我帮你打听打听。」 「打听什么,不可。」 「有何不可,你若是真的喜欢,只管去求来,这才是真汉子。」说着,陆正禹回味了下这话,又摇摇头,笑道,「我竟会说这种话,果真教训别人是一等好手,换做自己却是怂包。」 声音低落无奈,与刚才是爽朗全然不同。谢崇华知道他心中有刺,拍拍他肩头,「赶紧将我姐忘了,寻个好姑娘吧。」 陆正禹问道,「你姐过得如何?」 谢崇华不想说她过得不好,否则他心结更难放下,「挺好的。」 陆正禹点点头,又仔细挑豆子去了。 ☆☆☆ 第二日日头高照,酷夏一至,晒暖了人心,也晒得人汗流浃背。 这种天气在屋里坐着不动尚且要涔涔冒汗,更何况是在外面做活的人。 谢崇华舀了半日粥水,那大勺子少说八两重,舀了粥水更是沉甸甸,起起落落几百次,加之昨日挥舞了锄头,如今胳膊酸胀得不行。隔壁那汉子问道,「累的话就去棚子下喝口水,歇歇吧。」 第7章 「不累。」 「瞧你也是个读书人,怎么卷起裤管跑这来了,不怕人笑话么?」汉子见他气质彬彬,和那些做粗活的全然不同,便这么打趣他。 谢崇华笑道,「靠自己的手脚赚钱,有什么可笑的。」 汉子被堵得没话,笑笑没再打趣。 卢嵩县百里之外十余州县闹旱灾,灾民一路南下,进了卢嵩县。城里商会一商讨,便在城隍庙前施粥一日。下午那义诊的大夫也会过来,这倒是谢崇华不知道的。 午时休息吃饭时,他还想齐妙不知会不会来。不过这种灾民多,对富人来说脏乱的地方,她该不会来吧。 想着,将那碗筷放去大盆子里让老嬷嬷洗时,又拿出荷包看了看。看多几眼都怕看坏了,又放了回去,刚抬眼,就瞧见前面一行人衣着光鲜,往这边搭起的棚架子走来。 那在十余人中走着的玲珑姑娘,不正是齐妙。 齐妙此时正挽着齐夫人的手,四处看着,并没有瞧见谢崇华。倒是齐夫人瞧见了他,那白净的脸和挺拔的身材在一群光膀大汉中十分显眼。低眉一想,这人她见过的,不就是昨日在永安寺见到的年轻人。方才他放怀里的荷包,怎么那么像自己女儿的? 她微微蹙眉,再抬眼看去,那年轻人竟避开了她的视线,倒真是奇怪。 齐妙瞧向那草棚子时,谢崇华已经弯身下去,没有露脸,生怕她看见上来相认。 「妙妙。」齐夫人温声问道,「你的钱袋可带了,给这些灾民分发些吧,亲自做做善事。」 「嗯。」 等她拿出钱袋,齐夫人问道,「你平日常用的那个呢?」 齐妙稍稍语塞,要是让母亲知道自己赠与了男子,定会挨骂的,干脆扯谎说道,「昨天丢了,定是让偷儿偷去了吧。」 齐夫人了然,目光又移向方才谢崇华消失的地方,那人果真有鬼,定是他将自己女儿的东西偷了。如今竟在这碰见,也算是他倒霉了。冷淡收回视线,附耳同旁边的嬷嬷说话,末了说道,「办稳妥些,不要惊扰了城隍爷。」 「奴婢明白。」 齐妙见嬷嬷领着几个下人疾步离去,好奇问道,「娘让他们做什么去?」 不想女儿受到惊吓的齐夫人笑道:「去搭把手。」 齐妙没有多想,拿了钱袋去发善财。 日落西山,斜阳倾照,映得大地橙红,余热不散。 谢崇华得了一日工钱,小心放入已经空荡荡的钱袋中。里头的银两早上拜托顺路的同乡送去在宁安镇念书的弟弟了,如今只剩一个空钱袋,回去洗净放好,待里头装足了钱,就还给齐家姑娘。 正想得入神,忽闻后头有人叫喊,回头看去,便见一柄长棍敲来,落在他脑袋上,疼得他踉跄一步,差点摔倒,未瞧清楚人,又有棍击,忙抬手挡住,手骨好似要被敲裂。只见人多势众,心下想是抢钱的,犯不着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如此未免不值当。便两眼一闭,躺倒装死。 哪知对方没搜身,反倒是罩来一个麻袋,将他抬上不知是马车还是牛车,便往一处赶去。 谢崇华被击中两棍,脑袋昏昏胀胀,到后来也不是装死,而是真的差点晕死过去了。 齐家下人捉了他押进大厅,将麻袋丢在地上,可吓了齐夫人一跳,问道:「这是什么?」 那嬷嬷说道,「就是那偷八姑娘钱袋的贼人。」 齐夫人拧眉说道,「不是让你直接送官府去,带回家来不是脏了地么?也真是,生得眉清目秀,却有颗做贼的心。穷人家果真是出不了好苗子。」 嬷嬷一心想邀功,赔笑道,「这么送进官府去,岂不是太便宜他了,奴婢想让夫人出出气来着。」 刚进后院的齐妙听见管家带着家丁捉了个贼人回来,问道,「是什么贼呀?」 杏儿答道,「可不就是偷姑娘荷包的那人,今日夫人在城隍庙瞧见他了,便让人悄悄跟着,刚捉到,等会就送官府了。」 齐妙差点两腿一软瘫在地上,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自己可算是闯祸了。她脑袋瓜子嗡嗡地叫着,想冲到大厅去,一想母亲素来爱面子,众目睽睽之下说她弄错了,母亲一生气,就不听了。她咬了咬唇,便往齐老爷那跑,追得杏儿气喘吁吁。 齐老爷正在房中下棋,正要解开残局,门却被撞开,惊得他手一抖,十余个黑白棋子散在棋盘上,残局便乱了。见是最疼爱的女儿,不好发火,只是痛心道,「妙妙啊……」 「爹。」齐妙扑到他脚下,只差没跪下,急得直晃他的手,「娘抓了个人回来,说他是贼,可他不是,那钱袋是女儿给他的,他没偷。你去偷偷跟娘说,让她放了那人吧。」 齐老爷被咋咋呼呼的她一晃,又晕了。齐妙无瑕和他多做解释,推着他往外走,急声,「爹爹先救下那人吧,不要被送去官府了。」 「行行行。」齐老爷晕乎乎地被推到大厅,见妻子命人将那一团麻袋送去官府,没有吭声。等管家扛着人一走,就追出去,让管家将人放了。 第8章 管家颇为为难,「这里头的人可是偷八姑娘钱袋的人,而且是夫人特地吩咐的。」 齐老爷瞪眼,「你是听老爷的话还是听夫人的话,将麻袋放下。」 管家无法,只好在这巷子中将人放下,自个回去。 齐老爷解开系口,一眼就瞧见这年轻人额头有血,不由一惊,要拉他去药铺上药。谢崇华方才虽然晕乎,可也听清齐夫人一行人说的话,颤颤起身,说话也十分气弱,「欠八姑娘的钱,晚辈定会尽快还上。」 齐老爷莫名道,「妙妙说你不是偷儿,是送你的,难道不是?」 谢崇华微顿,一手捂着额头,说道,「是我偷的。」 齐老爷好不奇怪,见他跌跌撞撞步伐不稳地走,也不要人搀扶,越瞧越想不通。 管家这边跑回去,急忙同齐夫人禀报,说老爷将那偷儿放了。齐夫人不由气道,「老爷糊涂了不成。」 她要去瞧个明白,女儿却将自己拉住,那温软声音带着些许怯意,一双明眸更是隐含恳求。 「娘,那钱袋是我送给他的,不是被人偷了。」 齐夫人脑袋一嗡,下意识紧捉她的手,「你说什么?」见女儿似要确认方成才说的话,她急忙摆手,让下人通通下去。 齐妙低声,「他就是那个在街上卖字画的人……那日我们在永安寺碰见,他弟弟在临镇念书没钱,我就借给他。女儿怕娘责备,就说钱袋掉了……」 齐夫人又气又急,「妙妙!你怎会这么糊涂?这一看就是骗钱的伎俩,连弟弟念书都没钱的人,还会跑去寺庙烧香拜佛?」 「他不是拜佛,他是在山上采药,采药给他弟弟换钱用。」 「那你也是糊涂,姑娘家的东西怎可随意送给男子,若是让人知道,你的名声可就坏了。」 齐夫人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齐老爷恍然大悟的声音「原来如此」。语毕,门已被推开,齐老爷从外头走了进来,一脸惊奇,「原来他宁可说自己是偷儿,也不说这钱是妙妙借的,是这个缘故,怕毁了你名节,倒是有骨气。」 「老爷。」齐夫人见他竟有赞赏,急得要呕血了般,「这骗子就是那穷书生,那个作画不好,字也写得难看的穷酸书生。」 齐妙嘀咕,「他的画确实一般般,但字可好看了。我房里还有他的字画呢。」 齐夫人怕她真跑去拿,那自己做的事就露馅了,便先声夺人,怒得拍桌,「你们鬼迷心窍了不成!」 这桌子一拍响,父女两人就没再说话了。 齐夫人见两人被镇住,也为自己寻了个台阶,淡声说道,「这事就这么过去吧,娘也不追究钱的事,不用他还了。」 难得见母亲竟开明了,齐妙好不诧异。可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抱了她的胳膊展颜,「还是娘最好了。」 齐夫人轻叹一气,「你真不要再见他了……娘知道他是个穷书生,可是哪里想过竟穷到这种地步,竟连自己的弟弟都养不起,你真的跟了他,也要一起挨饿受冻么?」 齐妙没有吱声,母亲是为自己好,可总觉得心底有哪里不大舒服。 ☆☆☆ 夜色一落,蛰伏的虫子就开始奏曲,小路两边杂草隐有萤火,路面被照得光亮了些。谢崇华蹲身细认那杂草,拔了那艾草用石头砸烂,敷在额头上。抬手时胳膊也生疼得很,回去煮个蛋敷敷,但愿母亲已经躺下了,否则瞧见他这模样,非得心疼追问。 今日横遭祸事,令他心压千斤,也更是肯定,以他如今的身份,齐家定不会把八姑娘嫁给他,哪怕他去求了,齐家也不同意。 「穷人家果真是出不了好苗子。」 齐夫人语气里,满是对穷苦人家的嫌弃。 额头上的伤已不觉得疼了,他另有所想,想得心思沉甸,像被黄连熬的水浇灌了一遍,苦涩非常。 拖着步子回到家中,在破败的大门就瞧见里头灯火未灭,母亲竟还在等自己归家。想着,不由心头一热。 黄豆大小的煤油灯下,照着沈秀有些佝偻的身体。她手戴顶针,正一针一线纳着鞋底。听见动静,方才抬头,见是儿子进了院子,才将鞋子放下,却见他偏身去井边,打水洗脸。 她在后头问道,「听说那城隍施粥早就散了,你这是去哪了?」 「去同五哥做学问去了。」 一听他是跟陆正禹在一起,沈秀就放心了,又问,「吃过饭没?」 谢崇华假意洗脸,水扑到伤口,疼得他脸色青白,忍痛说道,「吃过了,娘你去睡吧。」 「洗澡水已经煮好了,娘去给你盛满再睡。」 谢崇华不好起身拦着,否则非得被瞧见。等母亲走了,才急忙进屋里,谁想拿了换洗的衣服出来,却和母亲碰了个正面。 沈秀一眼就看见他额头上的伤,登时惊吓,「你这是在哪里弄伤的?疼不疼?怎么就敷个艾草,去瞧大夫没?」 谢崇华笑笑,「不小心磕伤的,当然不疼了。这药草是大夫敷的,说没大碍,过两天就好。」 第9章 沈秀目有狐疑,可看样子确实是像撞了什么硬物,心疼不已,「等会洗的时候别让水泼了伤口,娘再去给你拔点草药,你去洗吧。」 「这黑灯瞎火的怎么找草药,您歇着吧。」 沈秀摆摆手,让他进去,自己拿了灯去找药。看着母亲出门,谢崇华心有愧疚,这种日子不知还要多久,但愿明年院试能拔头筹,做了廪生,就能每月领钱财米粮,母亲也不会总跟着受苦了。 因有意避开,早上谢崇华又早早出门,没和母亲照面,沈秀便也没看见儿子手上还有伤。只是在桌上看见儿子放的铜板,数了数应当是昨日帮工的钱。心下欢喜,匀了三个给他留着买点笔墨,其余放进钱盒锁好,这才去田里。 身上不带一文的谢崇华走到村口,才想起该想法子还齐妙的钱。那齐老爷不是已经知道钱是齐妙借给自己的么?如果不早点还了,指不定她要挨骂。 他叹了一气,果然一开始就不该接她的钱,只怪当时起了异心,想多同她见面,结果就闹出这种事来,但愿她不要受什么责备才好。 进了镇上,他就去铁匠铺找陆正禹。 陆老爹是铁匠,手艺不错,慢慢打铁也出了名,赚的钱多了,便全家搬到镇上,没再回村里。 谢崇华过去时,陆老爹刚好打完一块铁,放入水里吱吱声地冒着白烟。等白烟散开,他才瞧见人,「大侄子可有一阵子没来了。」 「最近有些忙。」谢崇华笑问,「我五哥呢?」 陆老爹说道,「和书院的其他几位生员一起被知县老爷请去喝酒了,估摸得夜里才回来。」 生员日后有出息了,信手拈来就是个官,知县和他们提前交好,也是有先见之明。谢崇华心想到了夜里肯定也不能立即跟他借钱,那得等到明日。心里一思量,就同陆老爹要了纸笔,先去信一封给齐老爷,说那钱会尽快还上。 信是让个小童送去齐家的,管家拿到信,问是给谁,说是给老爷的,又正好夫人不在,便自己放好了。等齐老爷一回来,将信交给他。 齐老爷见信封没署名,也薄得很,不知是谁写的。边进屋边拆来瞧看,这一看,可让他精神一震。 这封信上的墨字铁画银钩,有着笔扫千军的气势,构架精巧却不失大气。百字之间,笔笔刚健有力,字字气焰如虹,能瞧得出是在道歉,可并没有卑躬屈膝的意思,其中雄健气魄,跃然纸上。 管家见他眼有惊艳,也探头瞧了一眼,「这人的字可真好看。」 他一说齐老爷就黑了脸,「你可知这是谁写的?」 「小的不知。」 「就是那谢崇华。」 管家想了好一会,这才想起,「可是那卖字画的穷……」话到嘴边,他就生生咽下去了——他想起来上次被夫人调包的字画了。 齐老爷并不愚笨,见他语塞,哼了一声,「我以为你是个做事利落的人,原来不是,这种事都办不好,我留你何用。」 管家的饭钱是齐夫人给的,可现在再隐瞒可就连饭碗都没了,跪身说道,「老爷不是小人的错,当时是买了那谢家小子的字画,可没想到被夫人瞧见了,夫人就让小的去换了别的庸俗字画……」 齐老爷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自己的夫人在捣鬼,心口顿时闷得不行,只差没将信砸在他的脑袋上,「都说见人见字,这年轻人的字,绝非庸俗之辈,你呀,差点让你坏了大事!」 管家一心挨罚,可还是听出话里的玄机,诧异道,「老爷这是什么意思?」 齐老爷一脸讳莫如深,又嘘了他一声,「不许跟夫人说这事,你就当做不知道。」 管家巴不得这事就这么落幕,他一说就立刻答应了,只差没发个誓以保证自己会守口如瓶。 齐老太爷曾是御医,为人十分耿直,在暗藏危机的皇宫里待了三十年,离宫后回老家元德镇开了仁心堂,和妻子生有四个子女。齐老爷是长子,三十出头继承家业,如今正好是第十个年头。往来的人见得多了,也有了认人的本事。 而那谢崇华,凭着一封像描着铁画银钩的信,就让齐老爷有了想法。 从女儿荷包一事来看,品性不错。又从这字来瞧,越发觉得这年轻人也不俗。 齐老爷拿着信来回看了几十遍,又想深了几回。直到听见门口传来妻子的声音,才将信收好,佯装下棋。 齐夫人没想到他今晚会在这,好不奇怪,「今天你不是该去二姨娘那吗,怎么还在这。」 齐老爷哭笑不得,「怎么听着好像要赶为夫走,难道不能有个例外?」 齐夫人不可抑制地轻笑一声,坐在一旁拢拢衣角,「八年风雨无阻,突然来个例外,也是让妾身惊奇了。」她凤眼微挑,虽然年轻不再,但年轻时是美人,如今也比同龄的妇人貌美三分,「老爷有什么事要说?」 这当真是没有,往常今日他都是去二姨娘那就寝的,今天光顾着深思这写信的人身上去了,一时忘了时辰。他开口说道,「在想妙妙的婚事。」 见他是在为女儿着想,齐夫人便收起冷脸,说道,「妙妙的婚事不急,才刚长大成人,嫁过去保不准就会怀上,她身子骨小,我可舍不得。等再过两年吧,我瞧十七岁时最好,如今先挑着。」 第10章 齐老爷喝了一口茶,问道,「那你心里有属意的没?」 齐夫人想了想,「有倒是有……但妙妙瞧不上。我就这一个宝贝女儿,当然要挑我们喜欢的,妙妙也喜欢的。」 别人都说她是个有福气的人,接连为齐老爷添了三个儿子,怀第四个的时候,大夫说她元气受损,这可能是最后一胎了,她慌得忙去天天拜菩萨求女儿。生下孩子后,产婆说是千金,她便觉人生圆满,痛痛快快地晕过去。 比起三个儿子来,她最疼的还是女儿,怕她身子骨太小是一回事,私心是想女儿再多留两年的。 见他问起这事,齐夫人禁不住说道,「老爷突然提起这事,难不成您有瞧上的人了?」 齐老爷确实是心偏谢崇华,但人品尚未了解清楚,不好说是,便说「没有,只是关心妙妙罢了」。话落又道,「那谢家公子没偷妙妙钱袋,被下人打了一顿,心里过意不去,我让人送点药过去吧。」 一听见谢崇华的名字齐夫人就面色不佳,一双凤眼转了转,说道,「送什么药,妙妙借他的钱我也不要他还了,两清。日后别再扯上什么关系,这种人,不就是想借机亲近我们齐家,老爷也是个看不明白的。而且妙妙现在不也是好像瞧上他了,这可万万使不得。」 齐老爷见她慌张,苦笑,「谢家公子长相俊秀,手脚齐全,为何就使不得了?」 齐夫人瞪眼,「穷。我可不要妙妙去受苦。」 「人穷志不穷尚可挽救,日后我们帮扶帮扶就好。」 「这也不成,同妙妙玩在一块的姑娘,哪个不是寻了好人家,就连那面有麻子的安家姑娘,都找了个茶铺家的,虽然铺子小,但好歹不用做农活。那谢家穷小子算什么,没爹,还供个弟弟念书,没钱了去山上挖药材去帮工,这算什么事。」 齐老爷听出门道来,「夫人打听得真仔细。」 齐夫人哼了一声,「知己知彼总是好的……」她一顿,警惕道,「老爷该不会是想把妙妙下嫁给他吧?」 见她眼又瞪得更圆,他要是点头今晚就别想安睡了,讪笑道,「当然不是。」 齐夫人略有狐疑瞥他一眼,「那就好……」 ☆☆☆ 陆正禹夜里回到家,听父亲说谢崇华找过自己,正要出门去寻他,就被母亲喊住了。 陆大娘皱眉说道,「这都这么晚了,他也没说是急事,指不定已经睡了。」 「六弟哪里有这么早睡,他白日要做活,晚上都挑灯夜读的。」 「六弟六弟,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家有六个孩子。」陆大娘不满指责,「那些媒婆一听说你是长子,底下还有三个弟弟妹妹立刻为难得不愿意为你说亲事,你却满不在乎,一点都不听劝。」 陆正禹知道母亲对自己的婚事可谓是耿耿于怀,从每日的念叨里可见一斑,笑笑温了声,「娘,好媒婆的话会将我们家的情况打听好再说给对方姑娘听,坏心眼的媒婆才听风是风听雨是雨,那样介绍的人家也是诸多隐瞒,不可信。」 陆大娘一张嘴能说哭一个人,可就是对儿子没办法。别人越吵越急躁,一急躁她就不饶人了,可儿子总说软话敷衍,她是说不过的了。 陆正禹到底还是顺利出门了,夜里不见有风,走了十余步就觉闷热,步行至榕树村,里衣都湿了。 一到晚上村落总会显得特别安静,偶有几声犬吠,依稀能瞧见几盏灯火。 陆正禹快到谢家时,正好沈秀出来倒潲水,瞧见有人往这边来,眯眼看去,陆正禹已先打了招呼,「大娘,是我。」 听出来人声音,沈秀意外道,「怎么这么晚过来,有急事?」 陆正禹见她并没有忧虑,那定是无关家里的事,而是好友要寻自己。不告知长辈的,自然也不用他来告知,怕她担心,便笑道,「没事,只是走着走着就走到附近了,就过来坐坐。」 话一说完,果然沈秀原本有些紧张的声音就安定下来了,「你六弟在屋里看书。」 果真是在看书。陆正禹心里笑笑,他要是有这好友一半勤恳用功,就不会整日被母亲念叨了。边想边走到他房前,敲敲门,「六弟。」 正在给手抹药的谢崇华被突然的敲门声吓了一跳,以为是母亲,生怕她瞧见,弯身就要将药胡乱收起来,听出是陆正禹的声音,这才没有继续收拾,将门开来一条小缝,见母亲不在他一旁,才将门打开。等他进来,又将门关上,看得陆正禹好不莫名。 他瞅瞅自己又瞅瞅他,「这是你在做贼呢还是我在做贼呢?」还没打趣完,就看见他额头上的伤,「怎么弄伤的?还有你胳膊……」 「嘘。」谢崇华让他噤声,再这么喊下去母亲想听不见都难,「不小心伤着的。」 「不小心?」陆正禹仔细瞧看,「这是什么硬东西打的吧?谁打的,我给你打回去,不行我就叫上几十个人一起去,把那人往死里揍!」 谢崇华见他握拳,笑道,「你当自己还是黄口小儿么,打人要进官府的。误会而已,不碍事。」他又说道,「我白日找你是想跟你借钱的。」 第11章 「借钱看病?我等会就回去拿。」 「不是,是还人。」 陆正禹气恼道,「你果真是被人威胁了吧,怎么被人打了还要还钱……等会,这是一码子事吗?」 谢崇华叹气,「说来话长。」 深谙他脾气的陆正禹接话道,「所以你就是不打算说了。」他找了找身上,摸出几十个铜板,「上回要给你的那袋银子放在家里了。」 「等有钱了还你。」 「考科举还要去京城,长路漫漫,好好攒钱做路费吧。」提及路费,陆正禹倒为好友担心起来,到底还是没说什么,只说道,「我去多给你跑动跑动,看看有什么合适的短工又不大费力气的找给你做做。」 谢崇华说道,「费力气的无妨,能赚钱就好。你也是,知道要考试了,也该静下心用功念书了。」 一听他说读书的事陆正禹就头疼,在书院被先生折磨就算了,而今又被念叨。他抱了脑袋踉跄挪步,「我头疼,先走了,明早见。」 见他耍赖逃走,谢崇华哭笑不得,这好友什么都好,惟独不爱念书。只是凭着脑子好,学业倒也没落下,但再勤奋用功些,更能上一层楼的。他忽然想到他以前倒是有一段日子十分爱看书的,还常往他家跑,什么时候来着…… 想了许久,才终于想起来。 姐姐还在家的时候。 天还没全亮,齐老爷按照以往的时辰起身去仁心堂。谁想刚出门,就见有个年轻人站在门口石狮子旁,像棵孤山松柏般站定。等他回过身来,才认出是他。 谢崇华远远作揖,上前说道,「齐老爷,在下是来还八姑娘钱的。因不好碰面,惊怕闲话,所以烦请齐老爷代为转交。」 齐老爷说道,「听说你家境并不是十分的好,这钱是哪里来的?」 「跟好友借的。」 齐老爷微微笑道,「既然跟好友能借得到钱,为何要跟小女借?」 谢崇华这才知道方才那话是圈套,自己还不假思索就跳进去了,心思被看穿,一时面红耳赤,弯身将钱袋放齐老爷手上,就匆匆告辞了。 齐老爷瞧他落荒而逃,几乎捧腹,这年轻人哪里是夫人认为的狡诈之徒,分明是个老实的年轻人。心中好感又添三分,真可考虑考虑。 片刻功夫,谢崇华已经跑到了大街上。方才齐老爷那态度,倒不像是在觉得自己是想攀高枝。不过没细看他就走了,辨别不明他的意思。他回到画摊前,将木桌底下的画都拿了出来,挂放时还在想着这事。 晨曦普照,一早就显得闷热。快至午时,顶上薄布已遮不住那从四面袭来的烈日强光。别人都是持扇扇风,想驱逐余热,唯有谢崇华还拿着一本书,看得专注。额上渗出细汗,衣服都可见湿处,他却浑然不觉。 这个模样,看者都觉得热了。 齐妙在摊子前站了好一会不见他抬头,又过了好一会才道,「小哥我要买画。」 谢崇华神情微顿,视线终于从书上离开,抬头看去,只见是个戴着纱笠的姑娘,「齐姑娘。」 齐妙吃了一惊,这才撩开白纱,「你怎么知道是我,你眼能透视不成?」 「认得声音。」 「哦……」齐妙心里不由地沾了蜜,「我爹把你还的钱给我了,说这是你跟别人借的。这事我已经跟我娘说清楚了,她不会再把你当贼的。都是我不好,本以为说是被贼偷了麻烦事会少,谁知道我娘竟然能找到你,还……还叫人揍了你一顿。你头上的伤一定很疼吧。」 谢崇华下意识摸了摸,早上还觉得疼,现在突然不疼了,「不疼。」 「骗人。」齐妙撇撇嘴,又问,「现在街上的人都回家吃饭去了,再不济的自己也带了吃的,你不吃?是要把书当饭吃吗?」 谢崇华笑笑,「不饿。」 又骗人。齐妙心里嘀咕一声,从跨着的小篮子里拿出几罐东西,放在没有多少空隙的桌上,「都是上好的刀伤药。」 谢崇华终于站起身,因个头高,被画阻了视线,要弯下身和她说话。齐妙知道他要说什么,先一步说道,「这是我爹让我拿给你的,不是我偷偷拿的,你要谢的话,就去谢我爹吧,要还的话也找他。而且你的伤本来就是我们家弄的,给你治好不是应该的么?」 「齐姑娘。」谢崇华话出口,见她一双明眸看来,脸被薄纱遮了大半,轻轻撩起,隐约看得见脸,红润俏媚,一时话堵心口。 齐妙同他正面相视,面颊渐染红晕,伸手将白纱拨下,拢了拢将视线遮住,埋头说道,「我走了,让我娘发现她又要教训我了。」 既然会被教训,为什么还要来? 谢崇华心起疑惑时,齐妙心里又何尝不困惑。 她向来听母亲的话,这还是头一回这么不听话吧。她本来已经想好少见他,可父亲拿了钱来说是还她的,气得她立刻就甩开婢女跑过来,要寻他问个清楚。但瞧见他认真钻研,在这烈日下也纹丝不动的模样,就说不出重话了。 姑娘俏丽的身影越走越远,连这酷暑里都含了一阵春风,拂去热意。直至再瞧不见,他才将视线放在这七个药罐上。 第12章 七种刀伤药? 那未免太多了吧。 他拧开一个,想瞧瞧有什么不同。一看,倒是愣住了。 里面放着的哪里是刀伤药,分明是六个饼,叠加而放,大小正好被药罐容纳,看来买的时候也是特意琢磨过的。他急忙去看其他几个,七个罐子里,两个是装了草药的,另外五个放的都是饼,足够他吃两天了。 难道方才她说自己不吃午饭是这个意思? 莫非她来过一回,见自己没去用饭才买了饼折回送来,又怕自己不肯收,所以用这个法子? 无论是哪个,这个举动还是让谢崇华心生意外,心底的软肋又被戳动。 饼不是酥饼,并不太甜,一个下肚,嘴里不会干得厉害。看着爽朗大咧的千金姑娘,其实心思很细腻。 谢崇华吃了两个,就将饼放好——他舍不得吃完,哪怕分量够他吃上两天。 ☆☆☆ 七月流火,天不比六月酷热,又因接连几场大雨,渐渐凉快起来。 农活已经做完,再过一个月又得接着忙活。晒了几日的稻谷已经可以进仓,谢崇华和母亲一起将稻谷放入粮仓中,农忙才算是真正结束。 早上沈秀下面时特地多敲了一个蛋给儿子补身子,油也多舀了小半勺。端到外面见他在洗农具,说道,「吃了再洗吧。」 「一会就洗好了。」谢崇华看了看天,日头十分好,准备等会去镇上卖画。这半个月一直忙不得空,下个月又得给弟弟寄钱去,今天怎么也得去赚钱了,卖稻谷是卖不了几个钱的。他拍打着有些湿的袖子进了屋里,说道,「一会去镇上摆摊。」 「不歇歇?」 「去看摊子也不用做活,一天都是坐着,也算是歇了。」谢崇华见母亲去拿东西,将碗里的鸡蛋放到母亲面底下。等她回来,他已经吃完,「我去镇上了。」 「早点回来。」 摊子在镇上一个远房亲戚那里寄放,也免去他走远路推车的辛苦。步行到小镇约莫要一刻钟,并不算远。到摆摊的地方,两刻钟就足够了。 久没来,隔壁饺子摊的小哥见了他打了招呼,随后说道,「总是来你摊前买画的姑娘,这两日也来了,还问我有没见你。」 谢崇华第一个念头就是齐妙,但不敢肯定,「那姑娘长什么模样?」 小哥双眼狭小,一笑更是眉眼不见,「常在你这买画的,还能是哪个姑娘,就是长得很好看,笑起来特别喜气的那位。」 谢崇华和他道了谢,倒觉奇怪,以前也会在家里帮上十天半个月忙不出来,齐妙也没这样打听过自己,怎么这次跟旁人打听了。要是担心他的伤,在最后一次见时,也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难道找自己有事? 他边挂上画边想着这事,有些不安。心想还是去齐家瞧瞧得好,便将摊子交给旁人看着,自己往齐家走去。 齐家门前并没有什么变化,正是大清早,下人在门口扫着地,一切平静无异常。 瞧了一会,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自己不是齐家的亲朋好友,却这么趴在人家门口看,实在是奇怪。那刚才是怎么来的?心里担心着齐妙,不知不觉就跑过来了。他揉揉眉心,逾越了。 不过看见齐家如常,他也放下心来,回去时步子也轻快了许多。 此时街上的人已多了起来,正是集日,来赶集的人陆续多了起来。将街道上的冷清都挤走了,喧闹不已。 未回到摊子前,他远远就看见有人在那坐着,许是要买画的,在那等着。疾步跑了回去,气还有些喘。不过是瞧见低头坐在那里,还戴着纱笠的人,单是那娇小身子,他就认出是谁了,「齐姑娘。」 齐妙闻声,抬头看去,说道,「我要买画。」 谢崇华笑道,「你挑,刚离开一会,你就来了,也是巧。」 齐妙抿抿唇,她才不会说她每天都会从这里走一回,假意去胭脂铺,如今她桌上都堆了十几盒胭脂水米分了。她想站起来挑,可这破旧的木凳子竟然觉得坐得很舒服,不想起来了。 摊子在角落里,行人要拐个弯才能走到这,离了闹市不过三寸远,却好像整个角落都安安静静的,她想待在这。 谢崇华终于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哪怕没看见脸,可气氛却全然不同。他微微弯身,问道,「怎么了?」 齐妙看着轻声问话的眼前人,隔着薄纱还是能看清对方眼里的担忧真挚。 「我家碰见烦心事了。」 谢崇华不好坐下身,仍旧站着,听她仰头说话的声音,有些空。齐妙吸了吸鼻子,继续说道,「前些日子仁心堂来了个妇人看病,爹爹给她诊脉开了药。谁想第二天她跑过来,说喝了药后就心口疼,要我爹赔钱。我爹还特地去重看了药方,根本没事,才知道那人肯定是来讹钱的,谁想那妇人叫了她相公来,每天在仁心堂守着,还说如果不赔钱,就告到官府那去。」 「多久的事了?」 「十来天。」 第13章 谢崇华蹙眉说道,「按理说你们家在县里也是有名望的人家,怎么不跟知县说说这事,让知县将那无赖抓走?药方有没有问题,可以让同行判定。」 齐妙摇摇头,「我们去过官府了,县老爷说会来瞧瞧,可根本没衙役来,催了几遍,都不叫人来。」 谢崇华年少时开罪过上任县官,知道若县官有心整治,自己身为平民,是一点法子也没有的,「那户人家定是有权有势的吧。」 「打听过了,只是普通人家,卖草履为生,亲戚里也没做官富贵的。」 谢崇华略有意外,不是大富大贵有权势的?那为何知县宁可得罪有名望的齐家,也不愿惩治,甚至连衙役都不来查问。知县那分明有猫腻,只怕不那么简单。 齐妙叹气,「爹娘这些日子都睡不好,瘦了一大圈,我看着心疼,可是一点忙也帮不上。爹娘都想赔钱了事了,省得烦心。」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跟他说,那些姐妹问起,她都不愿说,怕在她们面前没了那胆大包天八姑娘的样子。 谢崇华说道,「不可遂了骗子的愿,尤其是赔钱的事,宁可让他们继续闹,也不能赔钱了事。」 齐妙禁不住问道,「为什么?」 「若是赔了钱,也就等于是你爹承认自己的医术不行,治坏了人。一旦传出去,名声就败落了。而且不能保证其他骗子不会再用同样的法子,来一个就赔一个,仁心堂迟早撑不住,倒不如暂且耗着。」 齐妙恍然,恨恨道,「我真想让管家带人去狠狠揍他们一顿,骗子!」 她紧握米分拳,语气凶煞,像只发怒的白兔。谢崇华一时多看,等她又抬头,忙偏移视线,「这件事会过去的,不要太担心。」 得他半句安慰,齐妙心里舒坦了些。像是被看穿了般,又听他说道,「不要想着揍人的事。」 齐妙压下的怒火又冲了上来,「为什么?他先欺负我们家,我为什么不能欺负他?」 「被抓住了把柄,事情更难办。」谢崇华安慰道,「总会解决的。」 齐妙泄气道,「能怎么解决……」 见她埋首沉闷地嘀咕一句,谢崇华真想摸摸她的脑袋,让她不要急。比起这样苦闷的她,他还是更喜欢见她总是挂满笑颜。 齐妙走后不久,饺子摊的小哥见谢崇华也收拾摊子,问道,「今天这么早就收摊了?」 谢崇华答道,「有事。」 他将车子推回亲戚仓库放着,就往仁心堂走去。 仁心堂开在镇上最好的地段,别说集日,就是平时,街上往来的人也不少。谢崇华在仁心堂斜对面的小巷站着,时而往那边看去。约莫等了半个时辰,见到一男一女进了里头,却是直接坐下,一会就见齐老爷过来,弯身和他们说话,又客气又焦虑,那两人却摆手不理。 那定是来闹事的草履夫妇了。 蹲守半日,仁心堂渐渐门可罗雀,进去的人也被那夫妇赶走,看得齐老爷和一众学徒大眼瞪小眼。 人善被人欺,这话说得着实没错。 快至正午,才见那夫妻两人离开。谢崇华尾随在后,不远不近跟着。 如齐妙所说,那夫妇确实是普通人家,住的民房离城心颇远,进了条巷子还要走许久。所住的房子外墙脱落,已经有一些年份了。 一连蹲守几日,谢崇华发现那对夫妇如今已不卖鞋,可每日花销却并不小。每早那妇人都会去集市买菜,多是荤菜。用过早饭两人上午都待在仁心堂,晚些时候那男子还会去赌坊,大多是叫骂着出来,看来输了不少钱。 没有去赚钱,花钱却大方如流水,怎么想都透着诡异。又过几日,男子不再去赌坊青楼,妇人买东西也不像之前大方。 这日一早,妇人并没有去集市买菜,而是和那男人一起出来,去的方向也不是仁心堂。谢崇华跟在后头,觉得今日他们两人警惕了许多,时而还会回头张望。 慢吞吞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在一家宅子前停了下来。两人似乎和里面的人已经很熟络,下人开门后连通报都没有,就直接请两人进去了。 谢崇华等了半刻,两人就出来了。出来时神采飞扬,怀里揣着个鼓鼓当当的东西,将衣服都撑开了些。他抬头看看那门匾——梅府。他心头咯噔,这梅家……该不会是镇上另一个医馆梅大夫家吧? 此后几日,那草履夫妇花钱又阔绰起来。 同行相欺的事向来不少,而仁心堂远远比梅家有名气,若是以诊治病人的比例来分,齐家占六成,梅家占三成,剩下一成是其他医馆的。 若说梅家使手段让草履夫妇去给齐家下绊子,陷害齐家,这并不是没可能。有梅家给钱他们,也可以解释为何他们不用做活,却会有那么多钱可花。 但知县也不管这事,难道知县也被收买了? 谢崇华虽然并不是埋头死读书,但每日做完活就念书,从旁人那听来的事甚少,想要找人打听事情,才发现没认识多少可以打听的。他突然意识到念书可以,可拓展人脉,还是有必要的,无论是当今还是往后,眼界都不能被禁锢。 第14章 这几日书院小休,陆正禹去找了几次谢崇华不见他人影,只知道他早出晚归,去镇上也没见他摆摊子,好不奇怪。今日睡到晌午还不愿起来,母亲又在外头「咚咚咚」地敲门,烦得他拿被子捂住脑袋。 「五哥?五哥?」 陆正禹听见是谢崇华的声音,一咕噜跳了起来,连带着被子一起拖到门口,一开门还真是他,当即骂道,「我以为你掉哪条阴沟去了。」 话落头就被一旁的母亲狠狠敲了一记,「兔崽子,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陆正禹苦叫一声,谢崇华忍笑进去,见他满脸睡意,说道,「怎么不帮你爹的忙,都日晒三竿了。」 「别先发制人问我的事,倒是你,这十天跑哪去了。陆大娘说每天能瞧见你我是放心了,但你不摆摊子是跑哪去了,做活?」 「不是,等会我再和你说。」谢崇华说道,「我同你打听个事,你知不知道镇上的梅家医馆?」 陆正禹想了想,「当然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梅家跟新知县有没有关系?」 陆正禹皱眉道,「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谢崇华将事情简要的说了一遍,听得陆正禹直打量他,话一落就捶他胳膊,「出息了啊你,不想做状元想改行做捕头了。我说你跑哪去了,原来是为这事操心去了。」他卷着被子挪了挪,眼里有笑,「齐姑娘知道你在做这事吗?」 「不知道。」 陆正禹笑了一声,「真是瞧不出,书呆子竟然也有情窦初开的时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 谢崇华在这种事上向来面子薄,架不住好友没脸没皮的话,瞥他一眼说道,「我瞧我应该每日辰时就过来喊你一块去跟我卖画。」 潜在意思是每早过来扰你清梦,休想睡到晌午了。陆正禹忙停了打趣,挺直了腰板说道,「上回我们十余生员跟着先生去拜见过新知县,还一起吃了顿酒。不过跟梅老板有没有关系,还得查查。这个容易,你在这吃午饭吧,午饭前我就能打听出来了,等会。」 他迅速穿好衣服,胡乱刷了牙洗好脸,临走前眼一转,嬉笑,「我房间半年没收拾过了,你要是闷得慌,就给我拾掇拾掇吧。」 谢崇华抿抿唇角,点头。等他走了,先去铺子帮陆老爹打铁,等闲了,才折回好友房间。瞧着这乱糟糟的屋子,有点明白为什么爱子如命的陆大娘不来打扫了,许是想逼得他死心,找个手脚勤快的媳妇吧。 书架上的书已经落满灰尘,他果真没有很勤奋的用功念书。谢崇华将书取下擦拭,看见上面有几本书倒是很干净,取下一看,是一套五本的《国策》。书已经被翻得很旧,跟书架上的其它新书完全不一样。翻开扉页,一列娟秀的字映入眼中—— 「愿吾弟,心有韬略,胸怀天下。」 字很端正,一笔一划写得很工整。这字他认得,是姐姐的。他又想起来,这套书是姐姐托他送给陆正禹的。 就在姐姐出嫁,陆正禹要来拦亲的前夕。 送了书后,陆正禹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出现,半年后才游学归来。 原来那书上还写了这十一个字。 愿吾弟…… 谢崇华盯看这三个字,以前姐姐从来不喊陆正禹六弟,总是直呼他的大名。 可这扉页上,却称他弟弟。 姐姐不愿和他走,也不希望他来拦亲。只是将你当做弟弟来看,姐弟之前唯有亲情可言。 ——怎可将心思困在儿女私情上,胸怀天下,才是你应当做的。 谢崇华叹了一气,将书重新放回书架上。书架上的灰尘可以掸净,可落满灰尘的人心,却是掸不净的。 陆正禹果然在正午前回来了,一头冲进屋里,还以为走错地方。收拾得太干净,差点不认得了。他瞧着将袖子放下的好友,正要称赞,就听他说道,「我正收拾着书架,大娘就进来了,其余的都是你娘拾掇的。」 陆正禹脑袋一嗡,「你没跟她乱说什么吧?」 谢崇华淡定道,「哦,没说什么,只是说你让我给你收拾房间。」 「……」 「还有,你娘让你弟去找鸡毛掸子放她桌上,说等她烧完香回来要见见你。」 陆正禹差点跳起来,「没心没肺,忘恩负义,午饭休想吃到肉。」 见他跳脚,谢崇华心里就舒服了,掸掸衣服上的灰,问道,「打听出来没有。」 陆正禹重哼一声,说道,「当然打听出来了。知县和梅老板是亲戚,还不是远亲,按辈分知县还得喊梅老板一声舅舅。平时两人往来不多,不过这两个月倒是往来频繁,昨晚还一起去喝花酒了。」 正想跟他邀功,却见他蓦地一笑,笑得有些讽刺,看得他把邀功的话咽了下去。每当好友如此,他就知道他是认真起来了,不但是认真了,还生气了。 谢崇华低眉细想了半会,说道,「要想好好解决这件事,只怕不可能了,唯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第15章 陆正禹并不蠢钝,和他相交多年,立刻明白过来,急忙拦住,「这事你想亲自去?这可不行?」 「为何?」 陆正禹悠悠笑道,「万一以后你做了齐家女婿,被知县和梅老板知道,可就留后患了。这事……我去。」 ☆☆☆ 七月半,天色阴沉,铺满阴霾,像是随时要下暴雨般。 在中元节白日里愿意出门的人也很少,到晚上会有人去河边放花灯,悼念亡人。梅老爷打算早早关门,这种日子瞧着总是觉得不吉利,尤其是晚上鬼门关大开,还是早点回家的好。 伙计已经将门关上一扇,就见个年轻人叫住,说要看病。 梅老爷见他面生,衣服质地也不华贵,无心搭理,说道,「明早再来吧,我今日有事。」 陆正禹捂着肚子吃痛道,「明儿来晚上非得疼死,掌柜行行好,开个药吧。」见他还是不愿搭理,他说道,「那只好去仁心堂了……出了那档子事,生意冷清,定会乐意给我看病。」 梅老爷一顿,「你等等……你从这过去保不准得疼得打滚,医者父母心,我给你瞧吧。」 陆正禹急忙过去,伸手给他诊脉,又道,「仁心堂上回不是差点治死个人吗,那人天天在那闹,我去过一回就不想去了。不过大夫,那齐大夫真的开错药了?」 梅老爷神情不动,「开没开错,得齐大夫才知道。」末了他又轻描淡写道,「只是……空穴不来风。」 「那看来定是有蹊跷的。」 梅老爷收回手,问了他相关,说道,「不过是吃坏东西了,不碍事。给你开三包药,回去煎服就好了。」 「多谢大夫。」陆正禹拿了药付完钱,就拿着药走了。 ☆☆☆ 这两日谢崇华得了空,边等进展边寻了个短工做。每日做完活就累得不行,回到家倒头就睡,看得沈秀十分忧虑。 早上鸡刚叫第一声,谢崇华就起身了,一看镜子,眼里染了血丝。他想将前几日没赚的钱补上,那也意味着要付出多一倍的辛苦。到井边打水洗完脸,听见厨房有声音,往里看去,母亲竟也起来了。 沈秀打了个鸡蛋汤给他就着饭吃,简单开胃,见他吃下两碗,才觉舒坦,「你近来忙什么去了,人都不到家了。」 「去做活赚钱。」谢崇华抬头说道,「这半年三弟怎么都不来信提钱的事了,有时候晚送了,他在信上也不催促,倒是奇怪。」 「有什么可奇怪的,说明你弟懂事了。」沈秀边纳鞋底边说道。 谢崇华不太放心,「等忙完这事,我去宁安镇看看他。」 沈秀收针说道,「也好,娘这个月多攒点鸡蛋,到时候你一起带过去。」 农忙丰收,卖了不少稻谷,手头有了余钱,日子暂时不会那么拮据了。只是沈秀想给儿子存点娶媳妇的钱,怕告诉他家底后他就放宽了心去买书,又不吃好穿好,就瞒着了。 ☆☆☆ 陆大娘早上起来,发现儿子竟然已经坐在饭桌前掐胳膊,看得她一脸莫名,凑近了问道,「儿子,你病了吗?」 陆正禹反复掐着胳膊那几处,笑道,「没。」 「那怎么起这么早?」 「想早点起来了呗。」 陆大娘指指他三个正一脸稀奇盯看他的弟弟妹妹,「你瞅瞅他们,被你吓的,下回没事不许起那么早。娘瞧见了,你每晚都在房里看书,好好的挑灯夜读什么的,瞎弄得这么辛苦。以后真考不上了,跟着你爹打铁,出息着呢。」 打铁是力气活,赚得了一时的钱,却不能赚一辈子。陆正禹心底不想爹娘一直做这个行当,太辛苦了。胳膊已经被他掐出几道淤青来,见他还想继续,吓得陆大娘一掌拍开他的手,「你给我住手!真疯了不成。」 陆正禹笑笑停手,「我出门去了。」 拎着一包药离了家,他又边走边掐,穿过两条街道,才停下来,站在门庭若市的保济堂门口,清了清嗓子就往里冲,「啪」地把药摔在梅老爷面前,大骂,「你这庸医!这开的是什么药,我吃了两服药,上吐下泻,全身青肿。」说罢就抡起袖子给他瞧那青色疙瘩,「瞧瞧你这庸医做的好事!」 一时满堂寂静,梅老爷脸色涨红,说话也哆嗦起来,「休、休要胡说!老夫行医二十年,从没给人开错过药,天地良心。你想讹人吧。」 陆正禹大声道,「我只是来讨个公道,你竟说我来讹人,我瞧你是做贼心虚。」 梅老爷气道,「你存心要搅和我们保济堂的生意,走,跟我见官去,让县老爷评个理。」 「行,等县老爷来评评理。反正我这种廪生无权无势,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最好将我投入大牢,关上两年,将科举耽误了去。」 听见他是廪生,梅老爷一时犹豫。 廪生其实也不过是秀才,但秀才分三等,廪生便是秀才中能得第一,其中的佼佼者。能做廪生的,要么是家世好得了门路,要么是自身实力不俗。可这人衣着普通,定是后者了。 第16章 读书人确实无可惧怕,但若过了乡试,做了举人,就不得了了。举人已有选官资格,豪绅地方官都要给几分薄面。前不久还听说他那外甥知县请了几个秀才吃酒,现在和他闹到衙门,外甥也不好办。 正想着,衣襟就被他一把抓住,震得他帽子差点掉落。 「不是说去见官吗,跟我去见官,让县老爷给个说法。」 梅老爷哪里敢给知县添事,到时候让他下不来台,吃亏的还是自己,急声,「那你要如何?」 陆正禹轻笑一声,「要么就赔三万两给我,要么就让县老爷判罚。」 「三万两?」梅老爷气得差点没晕过去,怒声,「你哪里是什么读书人,分明就是来骗钱的!」 陆正禹掀起衣服给他瞧,「这是骗钱的?你让大家评评理,如今不是我不想去官府,是你不肯去,到底是谁心虚,一目了然。」 梅老爷不想和他争辩,边骂着「你这骗子」,边让伙计将他赶到外头。憋得一张老脸通红,气得哆嗦。 陆正禹被赶到门外,一屁股坐在门口,不肯走了,惹得门口围了数十人往保济堂指指点点。梅老爷再没法待下去,悄悄从后门溜走,去找他外甥去了。 小镇并不算太大,保济堂的事传得广,很快就传到了仁心堂。 齐老爷一听同行又出了这事,重叹道,「那梅大夫也是老中医了,怎么也摊上这种事。」 在旁研墨的齐夫人心思多了几分,说道,「你说会不会是有人故意捣鬼?我们两家可算是镇上最热闹的医馆了。」 齐老爷拿笔的手一顿,「要不……叫人去看看那闹事的是谁,和来我们家找事的人有没瓜葛,若是有,便没猜错。」 齐夫人当即喊了管家去查个清楚明白。 管家做事利落,很快就打听好了,回禀道,「是个年轻人,打听了,跟那夫妇并没任何关系,而且还是个秀才。」 两件事没联系反而叫人失望,要是有,指不定能从中找出线索来,将局势扳回。 齐妙在闺房中也听见了这事,杏儿说得天花乱坠,听得她拧了柳眉,「你说,我们两大医馆都碰见这种事,不会是巧合吧?会不会是有人故意为之?」 杏儿瞧见管家出门才问的其他人,不知管家回来了,也不知管家带回来的结果,只是跟齐妙说了梅家医馆出的事,「奴婢也不知。」 齐妙深思半会,起身道,「瞧瞧去。」 梅老爷此时已经到了衙门,穿过内衙院落,在大厅上等候。不多久,许知县从内堂出来,身着青色常服,三十岁上下。两边嘴角紧抿,将本就单薄的唇线抿得更薄,双眼精亮有神。待梅老爷尊称一声「大人」,他才将视线落到他身上,叫了「舅舅」。 许知县坐在宽大的梨花木椅子上,抿了一口热茶,才道,「舅舅今天过来所为何事?」 梅老爷叫苦道,「不知哪里来了个无赖秀才,说吃了我的药后浑身不舒服,可我记得那药方是没问题。他非拽着我要我赔钱,要么就来见官。我怕外甥你为难,所以就先过来问问,那秀才能不能动。」 「哦?」许知县轻放茶杯,问道,「那秀才叫什么名字?」 梅老爷想了想那日药方上写的名字,说道,「姓陆,陆正禹。」 不等他说是哪两个字,许知县已是一顿,沉思稍许,问道,「可是个高高瘦瘦的俊朗年轻人?」 梅老爷见他竟记得那人,心下一沉,这事看来不好办了,「对……穿得很是朴素,不像是富贵人家的公子。」 许知县轻笑一声,「那人我记得,他可比大户家的公子有出息多了。我上月请宴,席上他话最少,可一开口,便是字字珠玑,又不会锋芒毕露,真能为官,前程大好。莫说舅舅,就连我,也不愿去得罪他。」 听他这么一说,是不愿帮忙了。梅老爷稍作揣摩,迟疑道,「私了是万万不可的,否则我梅家医馆的名声就败坏了。」 许知县问道,「难不成舅舅要害你外甥难堪?」 「这如何能敢。」名义上是亲戚,可里头哪里有半分亲情。梅老爷可不想开罪他,否则以后非得吃不了兜着走,「舅舅就是不敢让你为难,所以才过来。外甥能不能做做中间人,跟他说说这事,他好歹会看在你的面子上,不再闹了吧。」 许知县没有答话,转着手上的两颗玉珠,合眼细思。 梅老爷暗骂一声,说道,「上回仁心堂的事,也是多亏大人帮忙,连同这事,等会再送点纹银过来。」 许知县这才睁眼,并不马上答应,说道,「仁心堂那事一直耗着也不是办法,再这么下去,旁人要说衙门无能了。」 梅老爷小心道,「我会让彭家两口子逼急点。」 许知县说道,「回去吧,晚点我会让人去叫陆正禹过来。」 梅老爷为难道,「可否现在就去喊?保济堂的生意好不容易热闹起来,闹得越久,就越……」话说一半,他才明白里头的意思,分明是要他赶紧拿钱来。什么时候拿钱,就什么时候办事。心里立刻唾弃他千百回,说道,「我这就去取钱送来。」 第17章 离了衙门,梅老爷合计一下,两头花钱,生意再好也亏了不少。只盼能将齐家打垮,日后才能好好赚钱。 ☆☆☆ 保济堂门前看热闹的人已经少了很多,陆正禹坐在大门口正中央就显得显眼了。杏儿探头看了看,回头低声,「小姐,就是他。」 齐妙挪了挪步子,也往那看去,「长得相貌堂堂,没病没痛的样子,不是说吃了药上吐下泻吗?他哪里像是生病的人。哼,骗子。手脚好好的偏去做这种勾当,呸。」 杏儿怕她说着说着说出难听的话来,插话道,「看也看过了,我们回去吧。」 「我怀疑他和来我们家的骗子是一伙的,专门敲诈我们这些大医馆的人。」 杏儿脑袋一嗡,「姑娘你想做什么?」 齐妙眨眨眼,「没什么呀,只是说说。」见那骗子好像要走,明眸一转,推推杏儿,「我饿了,去万客楼给我买盒桃仁酥。」 「万客楼离这里很远啊。」 「快去快去。」 支走杏儿,齐妙便跟上陆正禹,像个出来散步的姑娘,动作丝毫不惹人注目。走了一刻钟,就见他进了一条巷子。七拐八拐的竟然跟丢了,令她好不懊恼。找了半刻,才又瞧见他,只是此时他身旁多了个人,这一瞧,差点惊叫,那人竟然是谢崇华,那卖字画的书生。 两人交谈甚密,看得出关系不浅。 齐妙贴身墙上,很是意外。他怎么跟骗子在一起?难道他这半个月都没有去摆摊子,是改行做骗子去了?她晃了晃脑袋,这怎么可能。她闪身躲进另一条巷子,不多久两人分开,谢崇华往另一边走去。她拧眉稍想,提步跟了上去。 不将心头的结解开,她就没法安心。 齐妙跟的脚步很轻,距离也并不太远,谢崇华没有察觉到。趁着中午东家给木匠吃饭休息的时辰,他想去彭家再蹲守蹲守,免得计划出了纰漏。 瞧着他进入巷子中,齐妙傻眼了。这里……可不就是那可恶的彭家夫妻住的地方。芳心一沉,步子更沉。 巷子幽深,方才驻地愣神,现在已经跟丢了。所幸这里地势不复杂,很快她又瞧见了他。果真是在常家附近,像是对这里非常熟络般,站的位置很隐蔽,差点就走眼了。 齐妙米分拳紧握,仍是恍惚,她想过去问个明白,可步子一动又停住了,她到底是个姑娘家,在这僻静地方当面问是要吃亏的。忍了忍没过去,转身离开,往大路人多的地方走去。 她瞧了三年的人,是个骗子?可他怎么会变成那种人?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可亲眼所见,连自己都没法骗自己。想着,心里泛了酸,是误会吧? 谢崇华不知有人跟踪,更不知跟踪的人是齐妙。隐约觉得附近有个身影一闪而过,匆匆离开,竟觉得像齐妙,可齐妙怎会来这?一定是他看错了。 他倚靠在墙,等着草履夫妇出来。 待这件事解决,就去摆摊,又能见到齐妙了。想着,这半月的辛苦,好似也不算什么了。 ☆☆☆ 陆正禹到家不久,就被在铁铺帮忙上水的陆大娘拧了耳朵,「兔崽子你跑哪里去了?」 「办正事呢。」陆正禹揉揉耳朵,笑着要接过她手里的桶,「娘,我来吧,您去歇着。」 陆大娘不给,「方才知县大人叫下人来请你过去喝酒,赶紧换身干净的衣服去。他要是问起你怎么这么晚才到,你就说你去你舅舅家了。」 陆正禹嗤笑一声,看来梅老爷刚才急匆匆进了内堂不是躲风头去了,而是从后门溜走去见他的外甥许大人去了。真是狼狈为奸,等他日他做了官,第一个先斩了这狗官。不为民办事,还欺压百姓,这才是真的兔崽子。 正想得痛快,头又被母亲敲了一记,「你倒是去啊!」 眼见母亲要唠叨,他忙捂着耳朵跑进去。 陆老爹大了胆子说道,「儿子不小了,你别还把他当孩子,老打脑袋,打傻了怎么办?」 「他这么聪明,指不定就是我打出来的。」陆大娘眯眼笑笑,「你说知县大人叫他过去,是不是看重他的意思?」 儿子有出息,陆老爹脸上十分添光,嘴上含糊谦虚着,「只是吃个饭而已,用不着张扬。」 陆大娘已经在美美计算着,「等他回来我就把风声放出去,那媒婆又要踩破门槛了,这回可以好好挑儿媳了。」 陆老爹嘀咕,「再好的儿媳也比不过阿娥……阿娥你都嫌弃了,其他姑娘……」 「呸呸呸。」陆大娘听他提起谢嫦娥,脸色立刻黑如锅底,「不许再提她。当初沈秀怎么说的,说把女儿嫁给猪都不会嫁给我们家。」 「你也说儿子就算娶母猪也不会娶她……」 陆大娘和沈秀积怨已久,一提起对方就气得心肝疼,大声道,「不许提那个嘴刁的死寡妇!」 陆老爹嘘她一声,示意儿子出来了。陆大娘又立刻变脸,笑道,「早点回来。」 陆正禹应了声,往衙门走去。刚才的话他听见了,那么大声,想没听见也难。 第18章 听了几年,本该习惯。可不知为何,就是没有办法习惯。 他耸耸肩,继续往衙门走。 谢崇华见时辰快到,东家那要开工了,没等来常家夫妻,从巷子里离开,准备回去做工。没用午饭,腹内空空,寻了附近人家借用水井,准备打点水喝。 井水澄清,在桶里将顶上日头都收了进去。正要舀水,那一圈水面上,又映来一个倩影。他偏身看去,见了来人好不意外,「齐姑娘。」 齐妙微微抿嘴,盯看着他,一时不知要怎么开头问话。眼前人衣服上沾着木屑,袖子挽起,哪怕是这个模样,因文质彬彬的模样,也没有让人觉得是个脏乱人。 谢崇华见她瞧自己,退后一步拍拍身上因做木匠时沾上的碎屑,又问了一遍她怎么在这。齐妙好一会才说道,「我听说有人在保济堂闹事,手法跟来我们仁心堂的人一样,心有怀疑,就过来看看。谁知道我不但瞧见你跟那人熟识,还出现在常家附近。」 一听这话他就知道她有误会了,忙说道,「你千万不要误会。」 「就是有误会才来问。」齐妙咬了咬唇,虽然爹娘没有将她养在深闺一步不许出门,可一旦说开,就等同要将她的心意摆放在他面前。如果他知道自己欢喜他,却只是她一厢情愿,那日后如何能再见。 可不问个清楚,她的心结难解。 如果真的是她一厢情愿的话,如今知道了也好。 谢崇华隐约听出话里的意思,见她双目炯直,咬得唇色青白,沟壑中突起波澜。他再怎么只读书不闻窗外事,天性使然,也知晓这是什么意思。 无意中肯定了她的心意,谢崇华惊喜得有些懵。 齐妙见他不答,下意识便扬手狠狠在他身上捶了一拳,泪滚双眸,「你说话啊。」 「齐姑娘。」谢崇华身体微晃,没有阻拦也没有捉她的手,「这两件事的确有关联,但并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齐妙高悬的心放下一半,想把泪收回去,却收不回,「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崇华看看四下,没有别人盯看。这才将事情慢慢理顺和她说了个明白,听得齐妙的心又高升摆动——原来他是为了她才去做这种事的,而且还不打算让她知道。 因解释得详尽,说完这事,谢崇华才意识到去东家的时辰晚了。他又担心没有跟齐妙解释清楚,「心里还有疙瘩吗?」 齐妙摇头,「没了。」 「那我要去做工了,这几日都不得空,改日再见。」 齐妙还想和他多说两句,他却急着去干活,「我竟比不过你赚的银子。」 「跟东家商定好了时辰的。」 齐妙恍然,替人做活,守信守时极为重要,这一想虽然心里有点酸,倒也赞许,面色宽和下来,「那你去吧。」 谢崇华陪她到大路人多的地方,这才和她告辞。齐妙在屋檐下瞧看那隐没在人群中的身影好一会,若有所思,芳心急跳。 ☆☆☆ 衙门正门是办公事的,偏门是办私事的。陆正禹从偏门进去见许知县,坐在内堂喝了一口茶。茶是好茶,扑鼻满香,但要让他一直喝好茶,还不如喝家里的粗茶。 许知县故意要晾他一晾,没有立刻出去相见。在房里和小妾下了一盘棋,才问盯梢回来的下人,「那陆正禹如何了?」 下人答道,「陆公子正在闭目休息。」 许知县拾棋的手一顿,「一点都没急躁的意思?」 「没有。」 妾侍笑了笑,「老爷就让他等着吧,挫挫他的锐气。」 许知县轻笑一声,将棋子一放,黑白棋子便在棋盘上打滚旋转,转了许多圈,「你懂什么,能忍的人日后定能做大事。这人是得罪不可了。」 妾侍不敢多言,见他起身,知他要出去见那人,也一同起来,弯身给他理顺衣裳上的褶子。 陆正禹在保济堂蹲守了一上午,被晒得头昏眼花,现在有好茶好点心,又清静,自然是要好好休息的,哪里有空闲去生闷气。真生气了,不就中计了? 他气定神闲坐着,巴不得许知县不要太早来。 可天不如人愿,门外隐隐有声,从那下人恭敬的声音听来,就是许知县了。他缓缓睁开眼,朝那边看去,果真是他。 许知县进门就笑道,「让陆秀才久等了,没想到你来的这么早,正好手头有公务没处理完,只能先办妥了,还请见谅啊。」 陆正禹笑笑,这个台阶他接了,「许大人心系百姓,为官就该像您这样,别说等半个时辰,就算是等十二个时辰,也是不能有怨言的。」 两人将太极推了一圈,才一起坐下喝茶。茶过一盏,陆正禹才问道,「不知许大人叫在下来,所为何事?」 许知县顺水推舟说道,「本官年初才担任知县一职,离老家甚远。可不想本官的一个表舅舅竟也在这镇上。早上表舅来寻我,说有人在他门口闹事,我一听这可不得了,急忙派人去瞧,谁想舅舅口中所说的人,竟是陆秀才。」 第19章 陆正禹佯装吃惊,「原来梅老爷就是许大人的舅舅,这我可不知道,若是早早知道,我怎敢多言半句。」 许知县见他这番说辞,温和一笑,「我这舅舅虽然年过半百了,可耳聪目明,行医数十年,可从来没有开错过药方的。」 「那是那是,定是我吃错了什么东西。」 「那此事……便这样私了吧。」 许知县满心以为他会点头答应,谁想他浓眉紧拧,颇为为难的模样。 「这只怕难了……」陆正禹叹道,「先前不知梅老爷就是大人的亲戚,气愤难忍,我就寻了我的同窗好友说这事。」 许知县说道,「那你也可以说是自己吃错东西了,不碍事。」 「难就难在……大人让人来请的时候,那些同窗也正好在,都知道我是来衙门见您。若是回去就说是我自个的缘故,只怕他们要多想。」陆正禹稍停半会,又继续说道,「最近仁心堂出了那事,大人没派人去查,我们秀才中倒也有提过这事,但没太在意,都知晓大人公务缠身,不得空派人去。可若是保济堂这事这般解决,我管得住自己的嘴,就怕有些人嘴碎……」 许知县脸色已变,他已收了梅老爷的钱,哪有再还回去的道理。而且梅家家底殷实,他还指望在这穷乡僻壤里任职三年多捞点钱,回京的时候好拿钱打点打点,免得再被外放。可若是这次不帮,梅家哪里会再傻乎乎的将钱送入他口袋中。 可单是有钱也没用,还得有政绩,有口碑。秀才们不顶什么事,倘若有人以笔诛之,那就麻烦了。 当真是两边都得罪不得。 陆正禹以余光观察,见他左右为难,一会才道,「大人要查,必定是要仁心堂保济堂的事一起查,否则舆论怕有偏颇。」 这点许知县赞同,只是一旦开查,仁心堂那边的事无凭无据,肯定没办法给齐老爷定罪赔钱。也就是等于他一出面,仁心堂的事就告一段落。 「听说仁心堂那边闹事的是一对夫妻,但我娘认识他们的邻居,说出了事后就一直没做活赚钱了,两人怕是骗子。」 许知县心头咯噔,「真有这个说法?」 「此事不假。而且……」陆正禹小心翼翼道,「因为大人久不查案,我们自然是知道是因为大人公务繁忙,可其他人不知。那茶棚下的人都说……是大人纵容的。」 「胡说!」许知县只差没激动得拍案而起,「本官怎会做那种事,那不就是卖草鞋的穷人家,我能得什么好处?」 「就是就是。」陆正禹说道,「齐老爷的父亲曾任御医,在宫里这么多年,保不准认识什么达官贵人。大人如果只查保济堂的事,而不理会那边,就怕齐老爷心有怨恨,找什么旧识说上一说。倒不如一起查两家的事,我这边就做做样子,配合大人,好给同窗一个交代。仁心堂那边闹事的是不是真骗子,大人一查无妨。」 许知县倒不知齐老爷的父亲竟然曾是御医,暗骂梅老爷竟然瞒骗自己最重要的事,差点坏了他的官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哪怕是曾任御医,好歹也是宫里出来的。有陆正禹这句话,保济堂的事是无后患了。可仁心堂那边…… 他低眉沉思,没想到这件事竟传得那么开,连秀才中都商讨起来,这对他的名声而言实在是损害极大。常家夫妻他当然是不能抓的,那贫贱夫妻刁横起来,捅出梅老爷了怎么办,指不定梅老爷一转眼就将自己给卖了。 送走陆正禹,许知县又叫了梅老爷过来,同他分析了利弊,说道,「仁心堂的事不可以再闹下去了,就这么收手吧,搅和了他大半个月,也解恨了。」 梅老爷哪里能解恨,当初给他的银子可不少,连本钱都没回来,急红了眼,「这可不行啊外甥。」 许知县冷笑,「什么不行?是你欺瞒我齐家出过做御医的祖宗不行,还是你不想保济堂安然无恙?我要是只查梅家不管齐家,齐家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你!」 梅老爷急道,「可这钱……」 「如今还说什么钱,谁让你碰见的是个疯秀才,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仔细想想吧。」 民不与官斗,他都这么说了,梅老爷还能说什么。怪就怪自己运气不好,下了绊子给对手,谁想自己也踩空了一脚。失了财不说,良心也没了,「那就听大人的……」 许知县安抚道,「要想寻整人的法子,日后机会还多着呢。」 梅老爷暗暗唾弃,真要有,也不会寻你这白眼狼了,光吃钱不做事。 齐妙中午回到家,管家一见她老脸上的褶子就铺平了,片刻又皱在一块,「八姑娘啊,您跑哪里去了,杏儿说您不见了,家里的下人都去找您了。」 「胡说,‘都’什么的,管家不是在这吗。而且……」齐妙努努嘴,指指前头扫院不慌不忙的下人,「他们不也是在那吗?哪里都去找我了。我爱跑我娘又不是不知道,次数多了,她才不慌。」 这话说得实在不假,管家就没瞧过这么爱疯跑的姑娘。八姑娘上头还有三个庶出的姐姐,哪一个不是文文静静,大门不迈的,偏这幺儿是个关不住的性子,胆子又大,有时真让人架不住。 第20章 齐妙堵了他的话,这才迈着轻巧的步子去见母亲。担心不担心不必深究,回家的第一件事当然是和爹娘请安。 齐夫人正打算午睡,听见嬷嬷说八小姐回来了,便推了推丈夫,「妙妙不比以前了,再不能让她乱跑,等会我要骂她一通,你不许帮腔搭救。」 齐老爷笑笑,「你舍得骂吗?」 「当然舍得。」齐夫人坐正身子板着脸道,「让小姐进来。」 门一开,未见人,先闻声,一声「娘」喊得齐夫人心都酥软了。等女儿到了跟前,哪里还骂得起来,反而温声问道,「吃过午饭没?都吃什么了?吃饱了没?」 齐老爷差点没忍住笑,真是刀子嘴豆腐心。 齐妙摇头,「没吃,因为女儿办正事去了。」 齐夫人瞪眼道,「你一个姑娘家能有什么正事办,又是在哪玩疯了吧?」 齐妙不服气道,「才不是,女儿真的是去办正事了。」她坐在旁边凳子上握了母亲的手,神情神秘,笑靥难掩,将谢崇华为仁心堂作为的事说了一遍,便等着爹娘夸他。 谁想齐夫人听完,面色一沉,「傻姑娘,你又被他骗了。」 齐妙嘟囔,「他没有……」 齐夫人冷冷笑道,「他穷得家里都揭不开锅了,还会有闲情帮我们齐家?一定是为了从我们这捞钱,想得美。」 齐老爷忍不住插话,「夫人,你怎么总将他说得这样坏,他倒不像是有异心的。」 「哟,老爷又帮他说话,你真想把妙妙许配给那穷书生吧?」 齐妙还是头一回听这话,脸唰地红了,轻眨眼睛,只当做没听见,免得尴尬。 齐夫人又道,「我不信他有那种本事可以摆平那两个无赖。」 齐老爷说道,「那要是有呢?」 齐夫人冷笑,「那我也不信他是没异心的。」 「那要是还是没有呢?」 齐夫人气道,「你是铁了心要把女儿嫁给他是吧?」她气得发抖,「你休想,妙妙是我的女儿,我打死也不会要那种穷女婿,让我女儿受苦一辈子。」 齐妙吓了一跳,忙握了母亲的手,「娘不要生气。」喜欢的人和母亲之间,她还是更在乎后者的。换做是她自己,大概也不会希望女儿这样。虽然她不在乎,但母亲在乎。想着,心头又笼了阴云,不得开心颜。 齐老爷心里对谢崇华越发满意,只是还没满意到让他觉得女婿非他不可,自然不想夫人难过,收敛了想法和女儿一起安慰她。 不过……如果这事谢崇华真的摆平了,就是齐家的恩人。也可让他刮目相看,恩人如果跟他提亲……他可就有十足的理由答应了。 这一想,竟有所期盼。 ☆☆☆ 夜里,许知县派了衙役同时去齐家梅家,梅家那边只是做做样子,很快就回来了。卖草履的常家夫妻有梅老爷的叮嘱,也是被问了几句话就了事。 不过一个晚上,许知县就判了两个案子——常家夫妻和陆正禹都是自己吃错了东西,只是恰好又喝了药,因此闹了误会。让他们亲自去向两家道歉。齐梅两家巴不得事情快点结束,接受了道歉,没有异议,事情就此落幕。 齐夫人知道是谢崇华的功劳,可不愿去道谢,怕他钻了空子。而且他要是这个时候提亲,丈夫说不定会同意,这可不行。但她提心吊胆几日,却没见他前来,让她好不奇怪。 齐老爷也觉不可思议,难道这个时候不该趁机再添一把火,他也好顺势点头啊。他实在觉得心中疑惑难解,这日见妻子不在一旁,便问女儿,「爹要去拜访他你不让,可爹等着他来,他却又不来,他到底图什么?」 齐妙倒对他这个问题意外,「爹竟然想不明白?他就只是在帮我呀。」 齐老爷咋舌,「不求回报?不是说跟踪了半个月吗?」 「对啊。」齐妙撇嘴,握着鱼竿继续钓院子鱼塘的鱼,「我说了他是好人,你们偏不信。」 齐老爷忙为自己正名,「爹可没有不信,爹可喜欢这种正直上进的年轻人了。」 齐妙差点又为意中人说好话,最后还是忍住了,只是轻轻「哦」了一声。她一会才缓声说道,「他要是借着这件事上门来讨好处,就不是他了。」 齐老爷深思半会,也觉如此。趁人之危,又算什么君子。这种年轻人,配他的女儿,绝对配得起。回到房中,他仍在细想这事,总觉这姻缘断不得,可夫人又怎会同意?以她的硬脾气,到时不要闹得家宅不安才好。 齐夫人一早就去上香了,给女儿求签时,又特地求了姻缘签,看见是上上签,安心了些。她又将打听来的谢崇华八字交给算命先生,求了前程。那先生算得一卦,曰: 将军志气大英雄,莫道前程黑雾浓。 跃马扬鞭宜进步,丹墀不日拜恩封。 那先生说道,「此乃上上签,此人虽然前路有碍,并不会一帆风顺,可从卦象看来,只要此人上进,他日必有出息。这丹墀乃是宫殿前的石阶,可见这人是要做官的。」 第21章 旁边的嬷嬷听得精神一凛,「那是多大的官?」 算命先生捋捋胡子,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齐夫人脸上阴晴不定,喜的是这人总算是有福气的,愁的是而今看来他哪里像是有福气的。出了庙宇,又重叹一气,已不知该如何是好。 女儿喜欢他她看得出来,可喜欢能让她吃饱饭么? 为何女儿就碰不见一个家境富裕又是她喜欢的。 爱女之心不能容忍她下嫁于人,只要想到她会被她的姐妹嘲笑,她心里就不舒服。而且那庶长女都嫁了个殷实人家,她唯一的女儿却嫁个庄稼汉,她不甘心,那二姨娘定会在背地里笑话她吧。 回到家中,仍是面有愁容。坐在窗前想了许久,已快要说服自己了。正沉思着,齐老爷走了进来,她却浑然不觉。等他到了旁边,才回过神来。 「想什么呢,如此入神。」 齐夫人好面子,不愿告诉他自己开始心软了,免得被他笑话,「没什么,老爷怎么这么晚回来。」 齐老爷坐下说道,「你出门的时候收了封信,说是大姨病了,想见见妙妙,我想让你带她过去探望。」 那大姨向来体弱多病,又不喜喝药调养,齐家几乎每年都要去探望一回。可一般都是入冬之后才老得病,今年还没入秋就病了,这身子骨怕更不同往年了。她答应道,「等会我让嬷嬷告诉妙妙,这来回要一个月,老爷可要好好照顾自己。」 齐老爷顺嘴答道,「不是有……」 话到嘴边他强咽下去,看得齐夫人差点没冷眼瞧他,「不是有什么?有二姨娘是吧,还有三姨娘,我走一年半载也不碍事是吧。」 齐老爷慌忙赔笑,「你走一日都如隔三秋,走一年为夫就变成望夫石了。」 齐夫人不冷不热地笑了笑,又叮嘱道,「不要太操劳,也少同她们年轻的玩太晚,她们年轻,不懂疼人。」 齐老爷一一点头答应,心里琢磨的不是怎么和莺莺燕燕玩,而是另一件事。 翌日齐夫人带着齐妙出远门去了,她们前脚刚走,齐老爷就叫了管家进屋里,说道,「你赶紧去和谢崇华说一声,让他叫媒婆来。三媒六聘什么的,在一个月内办妥当。」 管家诧异道,「老爷你这是……」他恍然明白,更是惊愕,「老爷难道你是故意支走夫人的?」 齐老爷说道,「不许外扬,消息要是传到夫人耳中,我就折了你的腿。」 管家立刻闭嘴不言,只是等夫人回来,怕是要大发雷霆了吧。听过生米煮成熟饭的,却没听过这样煮的。身为奴才,为了一口饭夹在家主主母里头,当真不容易。 他领命下去,偷偷前往榕树村,找谢崇华,让他赶紧来说媒了。 管家从齐家领命出来,心里纳闷得不行,怎么都想不通老爷怎么就铁了心要把八姑娘嫁给那种人家。暗暗轻笑一声,早知道老爷这样糊涂,他就不让自己的儿子娶媳妇,跟老爷提亲了。指不定他念在自己伺候了齐家二十年的份上,会点头答应。 不过如今说什么都晚了,还是愁一下夫人回来后怎么跟她禀报吧。他想支使小厮去,老爷不乐意,说万一谢家以为他是戏耍他们的怎么办,无法,唯有自己去。 从这里去榕树村还得走一段路,等到了村口,也没想出法子。见村口有人在树下纳凉吸烟,裤腿卷起,脚上还有已经干了的泥,也不知道洗洗,十分脏乱,看着惹人嫌。 正迟疑要不要上前问路,那几个汉子先瞧见了他,见他身上穿的是锦缎,面相宽厚,隐有富贵,敲敲烟杆问道,「可是找人来的?」 管家问道,「请问那谢崇华,谢家公子住在何处?」 有人往远处指了指,「你走到村子尽头,门最破旧的那家就是了。」 「多谢。」 房屋遮挡了视线,一眼还看不见尽头,管家抹去额上汗珠,心里叫苦地往那边走去。他刚走,那几人就聊开了。 「那人像个老爷吧,衣服挺好的。」 「像个什么,我看是哪个大户人家体面的下人吧,真要是老爷就该坐轿来了。」 「也对。不过他找谢家二小子干嘛?」 「谁知道呢。」 管家虽然是齐家下人,但出生在镇上贫寒人家家中,也不是农村出身,头上烈日,走在这七拐八拐不成形又窄小的路上,苦不堪言。一路还得心惊胆战地提防那土狗扑咬,好在狗只是吠人威胁,并没有真的扑上前来。 因地形略复杂,见着岔路口就拦人问那谢崇华住何处。村子并不大,问了五六人后,东传西传,很快村子就传开了,有些还传的十分离谱「谢家二小子要被人请去做官了」「不是不是,是要请去大户人家那做先生」「我可是亲眼瞧见了,是来谢他救命之恩,抬了一箱金银来的」…… 饶是村子将事情传得乱七八糟,还在家中的谢崇华全然不知。 管家总算是找到那最破旧的门了,敲敲大门,一会才见个妇人开门,他问道,「这位嫂子,这里可是谢崇华,谢公子的家?」 第22章 沈秀先是打量他两眼,面生,没见过。但儿子在家,也不怕他乱闯,「是,我是他娘。」 管家松了一气,「在下是仁心堂齐家的管家,姓莫。今日老爷托我来寻谢公子和谢夫人商议一件事,请问谢公子可在家?」 找自己的儿子就算了,竟还要找自己。沈秀心中莫名,请他进来,又回头唤儿子。 管家稍稍看了看这院子,并不是那种花园前院,而是农户家典型的院子。栽种了葫芦架子,还有鸡圈。再往前有一口水井,临近水井的房间从窗户烟熏的痕迹来看,是厨房。左边就是房间,也没有正式的大厅。一眼就能把这个家尽收眼底了。 他不动声色站着,突然听见那口水井传来应答声,吓了他一跳。沈秀说道,「今年不是大旱吗,井里没多少水,就准备挖深点。」 管家笑笑,「原来如此。」 谢崇华不知谁来找自己,顺着梯子上来,半身都湿漉漉,衣服上都是掘井时沾上的泥。井里狭小,稍微没留意,就会刮到石壁的苔藓。脸上胳膊上都蹭有青色,哪里还看得出半点俊朗模样。 从井口出来,谢崇华见到来人,颇为意外,「莫管家。」 面对未来姑爷,哪怕是歪瓜裂枣莫管家也得对着他笑,也就不能嫌他脏了,上前作揖恭敬说道,「谢公子好眼力,小的今日来,是受老爷嘱咐,可否请您和您母亲放下手中活计,听听这要事?」 沈秀泡了茶出来,听见这话,更觉奇怪,到底来寻他们作甚?仁心堂在镇上可是无人不知,是数一数二有名气的富贵人家。 一会谢崇华换好衣服出来,三人坐在葫芦架下的石桌旁,莫管家才说道,「谢公子认得小的就好解释了,就怕两位将我当做骗子。」他面向沈秀说道,「我们齐府八姑娘和令郎熟识,老爷也颇为赏识令郎,有意想将八姑娘许给令郎,就想看看两位的意思如何。」 谢崇华脑袋一嗡,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沈秀也是诧异,「这是什么意思?」 管家说道,「就是我们家老爷想让谢公子做齐家的姑爷。」 意思简洁明了,这回沈秀可算是听清楚了,倒是谢崇华懵了神,仍觉像做梦时的梦话。齐家不是嫌弃他的出身么?而且不久前还闹过钱袋的误会。怎么会突然要把齐妙许配给自己?难道是齐妙将草履夫妻的骗局说给了齐老爷齐夫人听?真说了的话,那是不是把他当做趁人之危的小人了?一时心下不安,「齐老爷齐夫人为何突然做这种决定?」 管家不好说这事儿是瞒着齐夫人所为,说道,「老爷为何这么想,小的也不知道。但老爷最疼八姑娘,毕竟嫡出的就这一位,如果不是看中谢公子的人品,也不会将八姑娘许配给您不是?您如今只要叫媒婆去就好,要尽快。三书六礼的还得费些时日,入秋后好日子多,拖到入冬后,就不好了。」 谢崇华仍觉奇怪,忽然想到了什么,「齐夫人可是同意了这门亲事?」 管家心头咯噔,这人真是有眼见力。可他世面见多了,怎会因为这个而露出破绽,笑道,「当然是老爷夫人都同意的了。」他挪了挪不太稳当的凳子,低声,「八姑娘也是乐意的,谢公子只管放心吧,只要你来,就是我们齐府的姑爷了。」 听见齐家人都同意,谢崇华的疑心太消散。虽然仍是云里雾外,可这当真是天大的喜事。他正觉和齐姑娘大概今生无缘了,却峰回路转,这是在让他喜出望外。 这是他没想到的,更是沈秀不曾想到的。 沈秀越听脸上就越露愁苦,一心想着要花许多钱了。她本来觉得再苦半年,就能给儿子办个体面的喜宴,谁想来了一门富贵亲,那钱真是塞牙缝也不够的。 她面有急意,擒紧衣角,问道,「齐老爷当真没有弄错?会不会是看错了人,不是我儿子,是其他村同名同姓的公子」 管家笑笑,认真道,「绝对没有弄错,就是令公子。榕树村的谢崇华谢二公子。」 见他字字坚定,沈秀的心瞬间沉到了底。 将那齐家下人送走后,沈秀进屋了还晕乎了好一阵子,抬头问儿子,「那、那齐老爷当真要把女儿许配给你?」 谢崇华也很意外,自己没去提亲,反倒是被齐老爷看上,他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但来的人是齐家管家,他犯不着跟自己开这种玩笑,也略微恍惚地答道,「嗯。」 沈秀仍是晕乎乎,坐在矮凳上发愁,「这婚事可如何是好,要让齐家人笑话了吧。」 她先想到的不是那姑娘如何,而是那姑娘他们家好像娶不起,哪怕是娶过来,又怕伺候不起。她宁可儿子娶个力气大会干活的,不然家里多个娇气姑娘,儿子更苦。 谢崇华见母亲又发愁,以为她是愁聘礼,安抚道,「娘,不必担心。人家既然有这个意思,就已经想到我们家的状况不是经得起铺张的人家。若他们在意这个,想将婚事办得十里风光,也不会瞧上我了。」 沈秀点着头,这婚事是她意想不到的,人家肯把那么富贵的女儿嫁来,她又喜又忧,没有拒绝的意思。但还是想把儿子的婚事办得体面些,就怕给儿子丢了面子,在岳父家抬不起头来。她又叹了一气,「那种娇滴滴的姑娘,日后哪里能做农活,给你减轻担子,只怕还要成为重担了。」 第23章 谢崇华这才明白母亲的想法还是没变,如村中很多朴素的妇人一样,喜欢力气大,会干活的姑娘,但他要娶的是妻,而不是一头会干活的牛,所以自然是要娶心仪的人。 想到齐妙要嫁给自己,一直平静的心,又像放置了一面擂鼓,咚咚咚地响着。听见母亲说去请媒婆,心又急跳起来。 别说母亲不信,他也觉得不可思议。当……真? 贫苦百姓娶妻的礼节不会做得那么齐全,只要八字不相冲,不克夫克妻的,就可以择定日子成亲了,甚至太过贫穷的,直接披个红盖头撑把红伞就算嫁了。 沈秀不想儿子被齐家瞧不起,而且长子成亲,在村里也想风光些,不愿让村里的人说三道四。所以准备把礼数做全,四处问了下,将那三书六礼的规矩记在脑子里,就开始着手儿子的婚事了。 先是纳礼,得拜托村里的媒婆去齐家说媒。媒婆那时正在门口乘凉,摆着扇子和邻里唠嗑。沈秀同她一说来意,媒婆就眉开眼笑,「哎哟,二小子他可算是想通愿意成亲了。是哪家姑娘这么有福气,我就算是说烂这张嘴,也会说下这门亲事的,老嫂子就放心好了。」 邻里也纷纷起哄,问是哪家姑娘。要是沈秀不知齐老爷的意思,她是万万拉不下脸说的,可知道了对方意思,说这话时心里就像放了沉甸甸的秤砣,稳当着呢,「就是那仁心堂家的八姑娘。」 话落,那起哄声戛然而止,随即哄堂大笑,笑得连已知结果的沈秀都有些慌。 媒婆吃吃笑道,「老嫂子,不是我说你,你要是让我去说说哪家开铺子家的姑娘,我还有把握,毕竟二小子是读书人长得也俊,可那齐家是什么人家,祖上出过吃皇粮的,别处也有慕名而来的贵人瞧病,购置的铺子比咱村的屋子都多,田地比咱村还大吧。而且那八姑娘人人都知道是齐老爷的掌上明珠,别说她是嫡出的齐家不肯,就算是那姨娘生的,齐老爷也不会答应啊。」 旁人也是嗤笑道,「可不就是,二小子的心可真大,也不瞧瞧自己什么身份。读书读傻了吧。」 沈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气得腔调都哆嗦了,「你不去就算了,我找别人去。」 媒婆掸扇说道,「对对,找别人去吧,我可不敢接这活,只怕我还没到人家家门口,就被打出来了。」 沈秀气得不行,在一片哄笑声离开。本来还各种担心齐家八姑娘嫁进来之后的事,而今只想快点让她嫁过来,让村里的人看看,她儿子娶的是谁! 谢崇华已经挖好了井,正将井底挖松的沙石放入篮中,让在上头接应的陆正禹提上去倒了。 陆正禹坐在井边低头问道,「你说是不是齐老爷知道你为他们赶跑了那骗子夫妇,才决定把八姑娘嫁给你的?」 谢崇华将沙石装满簸箕,扯了扯绳子,上面就开始运沙。他擦去额上汗珠,说道,「听莫管家的话不像,他说齐老爷喜欢我的字。」 陆正禹哑然失笑,「如果真的是因为这个缘故,那以后我喜欢哪家姑娘了,也一定先送一副字画过去。这简直是娶妻好方法子。」 井里四面无风,但地势低,水也淹了半身高,一点也不热,反倒是井下更舒服。谢崇华抬头问道,「要不要我上去,你下来。」 陆正禹已将簸箕提上,轻轻笑了一声,「你知道在井里乘凉的是什么吗?是那来自西域的贵重玩意,西瓜。我可不想做西瓜。」 谢崇华蓦地笑笑,不再劝了。 凑齐一担沙石,陆正禹挑到外头去,刚好拿来填那老鼠坑。 上面没了人,井内更显得安静。谢崇华站得累了,倚在光滑石壁上,又想起有些意外的婚事。莫管家有一句话让他心中安定——齐妙也乐意这门亲事。 欢喜的人也喜欢自己,竟能让人如此安心。 沈秀又去寻了新的媒婆,好说歹说,先塞了银子,那媒婆才勉为其难去。想着村人的冷嘲热讽,她在路上越想越气,气冲冲回到家,没看见陆正禹,瞧见儿子在井里,说道,「娘已经让媒婆过去了,对了八字,就赶紧送聘礼然后成亲,越快越好!」 谢崇华见母亲神情异样,问道,「怎么了娘?」 沈秀这会倒冷静下来,这一静,莫名的心酸涌上心头,因垂头看去,眼泪差点就滚落了,「儿啊,你爹死的早,留下你们三个。娘好不容易把你们拉扯大了,你们可要争气些,好好念书,以后要有出息,不要再让人瞧不起了。」 谢崇华知晓母亲定是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急忙爬上去,脸色颇沉,「谁欺负您了,我这就找他去。」 沈秀摇摇头,眼纹积攒着多年的苦楚,「那媒婆说你心大,嘲笑你呢。娘有什么委屈可受的,这些年早就受完了。娘只是瞧不得那些人对你嘴碎。」 「我们不跟他们计较。」谢崇华轻拍母亲的背,儿时是母亲拍自己的背,为自己撑起了天。如今该反过来了,他要做这个家的参天大树,假以时日,再不让亲人受苦,「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用不着将他们的话往心里去。您也不要多想,免得急坏了身子。」 第24章 饶是儿子这么说,沈秀心里也没多舒服。陆正禹挑着簸箕回来,在门口听见一些,没有立刻进去。等过了一会里头没什么声响了,才哼着小曲走进里头,说道,「那老鼠洞真大,肯定偷了不少粮食进去。我刚给埋起来了,要是再被破开,记得往里烧柴火,熏死它们。」 沈秀听见声音,起身说道,「家里粮食都放进缸里了,偷不走。让老鼠把家养在那也好。」 这话两个年轻人都听不懂,「为什么?」 「要是什么时候闹饥荒,就能捉出来吃了。」 「……」 沈秀知道他们没经历过那种饥荒的时候,见他们两人脸色一变,倒觉被吓蒙的模样好笑。一下笑出声来,心中愁云暂时忘却脑后,「不吓唬你们了,我去做饭。」 她转身进了厨房,两人不由捂了捂胃,想到老鼠脏兮兮贼兮兮的模样,十分不舒服。 ☆☆☆ 用过午饭,谢崇华挖完井,换了身衣裳准备趁天还没黑去镇上买点修缮房屋的东西。齐妙要嫁过来,他如今也没有办法购置新房,只能修修补补,将房子修得体面些。 陆正禹边走边思量,「你那门得换,我认识个木匠,去求他给你刨一面好木板。我爹会打锁,这个不用买了。屋顶得好好修一下,院子里的鸡圈暂时挪开地方,好摆酒席。」 谢崇华见他出谋划策如此殷勤,笑道,「你这么周到的帮我忙,你娘知道后肯定又得唠叨上半年。」 「何止会是半年,我看八年都有可能。」陆正禹还是挺怕母亲念叨的,宁可挨骂,他心里还舒服些。他又说道,「要是你姐说要来帮你忙,记得告诉我一声。」 谢崇华微顿,「……你要见她?」 「我倒是想。」陆正禹说道,「我得避开她。她都成亲了,万一被你姐夫看出端倪来,她也难做。」他自嘲地轻笑一声,「我可不想变成唐婉和陆游,再相见,却将唐婉愁出害死人的病来。」 他不待见陆游,那时陆游和唐婉虽然因长辈拆散,但再相见,陆游不避嫌,反倒在墙上留下怀念诗句,让唐婉重生郁结,最后香消玉殒。陆游倒是妻妾儿孙满堂,高寿而死。 他不会让谢嫦娥变成唐婉,他也不想做陆游。 如果可以,他还想最好此生都不要见,事成定局,她已被冠为「常夫人」,他难道要去抢?男十色不谓淫,女过二便为辱,这话他明白。不再见,她心里或许会更舒服。 快出村口,去田里做活的人瞧见谢崇华,远远就喊道,「谢家二小子,听说齐家八姑娘要嫁给你了不是啊?」 板上钉钉的婚事只有他们母子和陆正禹知道,别人怎会知道?而且话里分明有嘲讽的意思。谢崇华听着陆续过来按照辈分得喊叔叔婶婶的问话,面无波澜,答道,「已经请媒婆过去了,还得等媒婆回来。还请婶婶们不要早下言论,免得让齐家姑娘听见难堪,也损了名声。」 谢崇华客气和他们说了这话,眼见陆正禹要发火了,便赶紧离开了。他这好友,对自己的事不上心,对别人的事却总是很仗义。 两人刚离开人群,就见有个浓妆妇人跑了过来,一条红帕子十分显眼。许是瞧见人多,步子微顿,快要过去时,看见谢崇华,隐约认得,便问,「可是谢家二郎呀?」 谢崇华刚点了头,旁边便有人认出她来,「这不是邻村的宋媒人嘛。」 又有人恍然,「原来老嫂子是去找她说媒了。」又笑问,「那齐家老爷怎么说?」 宋媒婆刚才跑得气喘吁吁,现在停下,满面红光,双眼尽是神采,「我到了齐家,刚一说,齐老爷就拿了八姑娘的八字来,说让人去占算。一会就回了话,好着呢,是良缘,还让我来回话,让谢二公子过大礼,这事儿成了啊!」 谢崇华心下一定,陆正禹也笑了笑,瞧着眼前一众人吃瘪的模样,这会倒没人说一句话了。他开口说道,「哎呀,看来我该准备贺礼了啊。」 像是被提醒了,这才有人道贺。只是众人心里却都无比纳闷——怎么齐老爷就看上这种穷小子了呢? 成亲的吉日定在九月二十,南方那时已入秋,但并不会太冷,不下雨的话,会是办喜事的好天气。 齐夫人带着齐妙去探望齐家大姨回来,离家一月有余,心里记挂着丈夫,那二姨娘只会哄他的钱,也不知会不会炖些补汤给他喝。 齐妙见母亲越近家门,就越焦虑,握了她的手笑靥渐起,「娘还说爹爹不好,真不好的话,娘会这么想见爹爹么?」 齐夫人被看穿心思,轻骂道,「一个姑娘家怎么能说这种话。」 齐妙抿嘴笑笑,红唇如桃花红润,「在自己的娘亲面前我才这么说,娘跟别人是不一样的,哪怕是奶娘也不能比。」 这话齐夫人听得心里舒服,女儿没白疼。既然就要回到家中,她又想起这个把月被自己忘记的事情,那自然是谢崇华的事。 她去别州探望的时候,特地问了人哪里有半仙。又拿谢崇华的八字算了一回,同样算得命格颇好,官途顺畅,恒心不变的话,做大官也是成的。拿女儿的八字同他的一算,两两得意,帮夫帮妻,十分合意。 第25章 那几日她左思右想,丈夫说的兴许没错,人穷志不穷,比那人不穷却志穷的更好。那谢崇华维护女儿名誉的举动,还有为齐家赶走骗子,查明梅老爷背后捅刀,却一声不吭的事,也令她有所改观。 如今快要到家,这事便又浮现脑中。她看着女儿天真模样,有不舍,却又觉得那谢家书生也不是不能嫁,她低声问道,「妙妙,你跟娘亲说实话,你可是真的欢喜那谢家公子?」 齐妙没想到母亲突然提这个,一时面染绯红。齐夫人说道,「你方才说过的,在娘亲面前有什么话不能说。你且说实话,娘不责怪你。」 得了母亲承诺,齐妙这才点了点头,神情满是姑娘娇羞,轻声,「女儿喜欢他三年了。」 齐夫人暗叹一气,「那时你才多小,怎会那时喜欢,如今还喜欢,只是喜欢他的皮囊吧。」 齐妙垂眉默然片刻,再抬眼,眸有星河浩瀚般明亮,「是真的喜欢三年了,那时我染了水痘子,娘将我关在屋里养病,我闷了十天,实在熬不住了,就威胁杏儿把丫鬟衣服给我,我从后窗偷偷溜出去。谁想走在街上,突降大雨,我同别人借伞,别人却骂我‘麻子’,嫌我丑,嫌我有病,不肯借我。可他瞧见我后,将伞借我,自己却淋着雨回去了。后来病好后,我又碰见他,去跟他买画,他却不记得我了。也正是如此,我才知道他根本不知道那时那个丑姑娘就是齐家八姑娘,借我伞,毫无私心,而是真心要帮人的。」 齐夫人如今才知道女儿和那谢崇华有这种过往,也亏得女儿能将心思藏这么久。 齐妙缓声说道,「他对个陌生人尚且能如此,怎么可能会是个坏心肠,贪图荣华的人。我要借他银子时,他不肯,是我说他一定要还,他才接了。哪怕是母亲曾让人伤过他,他知道我不开心,什么也不说就去找那陷害我们家的人了。如果不是我说他不解释我会误会他,我想他是真的不打算说了。」 齐夫人轻轻叹息,如此看来,那谢崇华当真不是恶人。家境贫寒……也罢了,只要对女儿好,这已然足够。 马车悠悠驶向齐府,斜阳落日的余晖倾洒,暖意融融。 到了家门口,齐夫人刚下马车,邻居赵夫人正好出门,两家都是大宅,正门离得稍远。平日都是微微颔首问好,今日赵夫人移步上前,还离得一丈远就笑道,「齐夫人真是好福气,这事儿也真是做得保密,要不是我家相公去窜门,还不知这事。改日啊,你可要好好请我吃茶。」 齐夫人不知何事,想来是在她不在家的时候家里出了什么好事,难道是她大儿媳又有孕了?能想到的也唯有这个了,她回以温和一笑,「一定一定。」 进了家门,见管家相迎,却头也不抬,齐夫人皱眉问道,「你是脸伤了呢,还是怎么了?」 管家心里慌得很,答道,「牙疼,脸肿了,怕惊吓到八姑娘。」 齐夫人一听,也不让他抬头了,只是往里走,又问,「家里近来有什么喜事么?」 管家额上已渗冷汗,喜事可不就是您的宝贝女儿要出嫁了,「许、许是有吧。」 齐夫人蹙眉,「身为管家,如此答话,你真是越来越糊涂了。」 管家已觉等会家中要翻天覆地,真是想不通老爷怎么要用这种生米煮成熟饭的法子,弄不好,夫人可能会气得跑回娘家去啊。 齐夫人没有再多问,让齐妙去休息,自己也回了房。夕阳将落,她料想丈夫不会在房里,应当是在二姨娘屋里下棋。见门口有下人,便知丈夫在里面,在等自己?这让她意外,却又受用。 理好衣服敲门进去,果真见他在摆弄残局,不过没有姨娘在。 齐老爷一听见动静,立刻放下棋子,迎上前去,「夫人你可回来了。」 齐夫人心中欢喜,可面上不动声色,凤眼瞧看,「不就是四十余天没见么,老爷这些日子可潇洒了吧,没人管着你。」 齐老爷说道,「没人管着我是好,可我没人惯着,也烦。」 齐夫人差点被这甜言蜜语噎着,老夫老妻了,他反倒是比年轻时更会说话了。坐下身,瞧着丈夫给自己倒茶,越发觉得奇怪,放下不喝,「老爷难道闯祸了?」 「为夫又不是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哪有那么错来犯。」齐老爷又将茶递给她,「这茶是我配的药茶,你长途劳累,喝这个去心火,又养神,最好不过。」 他对自己好,齐夫人也先受着了,喝了一口并不苦,「那给妙妙也送去些吧,小姑娘的身体,要好好养着。」 齐老爷连连说是,又道,「为夫……有件事想和夫人说。」——说女儿和谢崇华已说媒的事。 齐夫人温声,「妾身也有事想和老爷说。」——说答应女儿和谢崇华婚事的事,「您先说吧。」 齐老爷话到嘴边,已十分不安,默了默才嗓子干涩的说道,「那、那……夫人不在家的时候,为夫越想就越觉得那谢家二公子是个可靠的人。」 齐夫人同感,继续听他说。 「女儿嫁给他定不会吃亏的,兴许会暂时吃苦,但绝不会长久。」 第26章 齐夫人没有插话,这事想到一块去了。 「所以……」齐老爷暗暗先压好桌子,免得被她掀了,「为夫就让管家知会一声,他便请了媒婆来,我……我就答应这门亲事了。」 意料之外,妻子竟没有生气,让他好不诧异。 齐夫人以为他只是答应了,虽然有些意外,不过倒也不算什么。没和自己商量过还是不痛快的,但尚可接受,「我在路上也想通了,妙妙嫁他……倒也不是不好,唉,心里也允了。」 齐老爷诧异,一拍桌子,惊喜道,「夫人早说你想通了,为夫这半个月也不用发愁如何跟你解释把女儿许配出去了。那问名纳吉请期又何必做得遮遮掩掩,倒让为夫像做贼般。」 齐夫人神情一僵,难以置信看着他,「日子都定下了?」 「对,九月二十,吉日。这两个月夫人可得好好替妙妙准备了,嫁妆那些……」 「老爷!」齐夫人蓦地站起身,身体已如风过树叶,抖得厉害,瞬间腔调已有哭音,几乎要从心口闷出一口血来,「你要我带妙妙去看大姨,只是为了支走我吧?你想要那女婿,却担心我不肯,所以用这个法子。如今吉日都已定,消息传出去了,我就算是想阻拦也阻拦不了,对不对?」 齐老爷见她满脸怒容,一时语塞。 齐夫人两行清泪滚落,撕心裂肺的疼,「什么将军志气大英雄,分明是个卑鄙小人,竟和老爷你合谋骗婚。老爷,你是妙妙的爹啊,你怎能因为自己的私心,就将妙妙这样草率的嫁出去。我们夫妻二十多年,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齐老爷想说并非合谋骗婚,可妻子如此笃定,他如果再反驳,只怕她要哭成泪人,倒不如等她平复了心绪,再解释清楚。 齐夫人如今最难过的不是女儿要嫁给谢崇华,而是丈夫竟骗了自己,为了个没见过几回的人骗自己。她再无力站着,坐在椅子上捂住心口哭得厉害,心当真要裂开了般。 「夫人啊……」齐老爷手足无措,一瞬真的后悔了,「为夫错了,为夫只是太过爱才……」 「够了!」齐夫人颤声,「你休想将我的女儿嫁给他,休想!」 齐老爷急了,「这聘礼收了回礼也回了,日子都定了,已经没法回头了啊。」 齐夫人不愿听,自知无力回天,恨声道,「这个女婿,我一辈子都不会承认!」 齐妙虽性子比一般大家闺秀都要开朗,也更胆大,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方又是自己欢喜的,也就没多言,一时面露欢喜。这一瞬的欢喜被齐夫人瞧在眼里,更让她心寒,原来伤心欲绝的唯有自己,这使得她连齐妙都不愿见,在房里以泪洗面。 女儿的婚事她不想多说,也不打点嫁妆,心结已拧死了。 齐妙见母亲几日不出门,便以为母亲仍是怕自己嫁到谢家受苦,忐忑不安。这日端着饭在母亲房前站了许久,见伺候她的嬷嬷出来,忙低声问道,「我娘呢?」 嬷嬷见她想进去,为难拦手,「夫人不愿见姑娘您,您回去吧。」 齐妙紧咬着唇,几乎要咬破了。她将嬷嬷推开,跨步里头,唤了一声「娘」,可屋里并没动静。未点灯火,瞧不见路,一不小心腿撞在凳子上,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 那暗处终于有了动静,好似要过来瞧看,可又像是一瞬忍住了,到底没起身。 齐妙摸索着往前走,找到桌子将饭菜放好,轻声,「娘,您两天没吃饭了,吃些吧。」 她寻了火柴将蜡烛点上,这才看见母亲。 齐夫人倚在床柱上,一双眼又红又肿,并不看她。齐妙看得心疼难过,走到她一旁,再开口已带了哭腔,「娘……」 一字跌进耳朵里,齐夫人便落下两颗豆大泪珠,哽声,「你走,去谢家住去,反正你和你爹一样,是认定那书生了。娘丑话放在前面,这辈子都别想让娘承认他是我女婿。」 齐妙见她落泪,自己的眼泪也扑簌滚落,双膝一弯,便跪在她前面,伏着她的膝头哭道,「女儿不嫁了,娘不要哭。一辈子都不嫁了,陪着您。」 知道自己被定了一门亲事,让她慌张不已,又知道对方竟是谢家二郎,才放心下来。不得不说,起先她是高兴的,毕竟算是如愿了。可近日瞧见母亲如此,却越发难过。 比起心仪的人来,到底是自己的母亲更重要。 她抱着母亲的腿,不想母亲难过,可说出这样的话,想到要和喜欢的人擦肩而过,又觉伤心。这一哭,听得齐夫人又泪落如雨,「妙妙,为何你爹要如此?如今你们的婚事已经人尽皆知,媒婆也过去了,婚事一退,你的名节不保,要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的。」 齐妙摇头,「只要娘不难过就好,女儿这就和爹爹说去,不嫁了。」 说罢已打定主意要去和父亲说,可她懂事起来,齐夫人反倒心软,可想着想着,心底又恨了。这事得怪丈夫,怪谢家小子,坑害她的女儿。 可是她哪里舍得女儿一世被人指指点点。 她弯身搂着女儿,泪水潺潺。 第27章 齐妙眼又酸涩,看着母亲痛心模样,扑在她怀中,「娘不要难过,女儿不嫁,不嫁。」 齐夫人哭得更是哽咽,「婚书已立,你说不嫁就是不嫁的么?」这样抱着女儿,才发现女儿不再是小姑娘了,要离开她的庇佑了。 「娘。」齐妙抬手给母亲拭泪,轻声,「女儿不嫁,真的不嫁了,您不要难过。」 再怎么不好,也没有办法回头了。齐夫人想罢,眼一涩,不想再看见女儿的担忧面容。她将一切苦涩咽下,困恼了半日,母女两人嗓子都要哭哑了,终于哽声,「娘许你嫁……许你嫁。」 一连念了两声,身为母亲的齐夫人心却是要碎了。她已打定主意,丈夫她不想原谅,女婿她也不会认了。 齐妙却知母亲仍不乐意,只是迫于婚书已立,才痛心答应。她伏在母亲怀中,眼又湿润。一时已对这婚事开心不起来。 ☆☆☆ 永安寺风光旖旎,鸟儿在夏日行动更欢。药材在这个时候采挖,并不容易。泥土已经被晒得坚如磐石,锄开一块土,要比平时费更多力气。 不过半个时辰,谢崇华已热得汗湿衣襟,直起腰身喝了口水,又继续弯身凿地。 齐妙和自己的婚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虽不可思议,但又很欢喜地接受了这个惊喜。齐妙那日差点误会自己的时候,他已明白她的心意。知道她点头答应后,更是肯定,也令他放心。 想着,做活就一点也不觉得累了。 午时过后,他才背着一篓子的药去寺庙活水池子清洗。洗去淤泥,放草地晾晒,再回去挖,下午回来,可以减掉不少重量,下山就不会太辛苦。 穿过山丘,步入竹林,少了日照,清风又徐徐拂面,散了半身热意。穿过竹林,就到了活水池。那池边往来五六人,装水洗手的都有。倒是有个人坐在边上,一动不动。池水反照的光扑朔在她俊俏的脸上,十分美好安宁。 谢崇华没想到又在这碰见齐妙,而且看起来像又有了心事。因池子边缘高,坐在那边垂着两腿,一言不发,旁边也没下人跟着。他看了好一会,迟疑要不要过去。想来想去,没有别人瞧见的话,应当没事。 ——实则不过是放心不下,为自己寻个借口罢了。 待池子那没了旁人,他才走过去,站在日头倾照的地方,给她遮了半壁强光。 齐妙微微抬头,四目相对,她有些愣神,很快就跳下地,转身要走。 「齐姑娘。」谢崇华唤住她,又看看路口,免得有人过来。见她面色沉沉,实在难以放心,「是随你母亲来上香吗?怎么又不带下人?」 声音轻柔,碰了齐妙心中软肋,再抬头,一双大眼又染了红色:「娘不理我了。」 「为什么……不理了?」 齐妙看了看他,便收回视线。摇头,要是她说是爹爹瞒着母亲把她许配给他,他一定会自责。如今按照律法来说,婚书已立,那便是夫妻了。难不成是要他去退婚,到时候母亲更是难堪吧。 谢崇华不知内情,只是齐夫人向来疼她,她言辞眼神间都是瞧自己,欲言又止,便想起一个最大的可能性来。齐夫人不是一直嫌弃自己家世贫寒么,而今……怕是还是不乐意将女儿嫁给他的,连带着,连齐妙也不待见了。 「我回去了。」 「齐姑娘。」谢崇华远远道,「可是因为你母亲嫌恶我?」 齐妙没想到他竟猜出来了,一瞬诧异,又将神情压下。可谢崇华全看在眼里,果真如此……他默然片刻,胸膛心跳起伏骤快,「我家世虽不好,只是家世清白,我也不曾打算一直让亲人受苦。你……你给我一些时间,假以时日,定不相负。」 齐妙听得面红,这分明是当面说明心意了。她轻咬红唇,抬眼看他,才见他也是赤红了脸。两人视线偶碰,很快就挪开,一时忘语,话也不知说什么好。 谢崇华身为儿子,知道母亲最大的期望便是儿子好。齐夫人不愿女儿嫁给自己,也是不想女儿受苦吧。那唯有他出息了,齐夫人才会将心结解开,也不会再为难她,更是定声,「我定会上进,不会让你一直过苦日子。」 齐妙差点捂了脸,脸颊烫得不行,低低应了一声,就疾步离开这了。 谢崇华看她倩影渐远,伫立许久,才收起视线。 流水潺潺,声音悦耳,伴着空山鸟鸣,酷暑不见。 ☆☆☆ 元德镇半里之内,已挂满红绸,今日是仁心堂齐家八姑娘出嫁的好日子。 齐妙出门时,是由齐夫人为她梳头的。见母亲神情平静,没有那日恼怒,迟疑半日,想跟她说话,又怕母亲哭起来。倒是齐夫人为她梳好头,贴了细钿,笑道,「我的女儿真好看。」 听着话里有笑,她抬脸看去,齐夫人笑盈盈看她,「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可不要哭鼻子,两家离得这么近,有空常回来。」 齐妙明眸微转,母亲想通了?忐忑了许久的心终于也跟着欢愉起来,高高兴兴地点头应声,「一定会常回来的。」 第28章 齐夫人笑笑点头,静静看着女儿由喜娘装扮好,直到盖上那金绣凤凰的红盖头,强颜欢笑的脸蓦地滚泪,也不吱声。 她的心结怎么可能解得开,只是她到底是做母亲的,不愿自己的女儿在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愁眉苦脸心事重重。苦就苦自己吧,何必让女儿也跟着心累。 见喜娘将她扶出闺房,齐夫人差点难过得晕过去。 谢家的房子修缮一番,里外打扫干净,原本坍塌了一点的墙也修补好,挂上红布红灯笼,显得十分精神喜庆。 齐妙所坐的八抬大轿进村时,小小的村子热闹喧哗,足足闹了一日。 到了夜里外面宾客仍是高声热闹,屋子里面显得安静多了。 新娘子坐在木床上,趁屋里没人,晃了晃床,果然听见吱吱哑哑的声音,原来方才她由喜娘扶坐下后听见的动静,真的不是她的错觉。她掀起被子看了看,原来床是由几块大木板拼凑而成的,难怪不结实。 谢崇华不擅饮酒,被敬了几杯已是半醉。被众人推进来恰好看见齐妙在看床,走过去问道,「怎么了?」 齐妙说道,「床不结实,不会塌吗?」 「不会,睡了十几年,好着呢。」谢崇华看着面上添了脂米分的她,更将五官衬得出众,美艳极了。 齐妙瞪大了眼,「十几年?」原来真有人会把家具用上那么多年的,她不由吃惊,又仔细看了起来,「那会长虫子吗?」 谢崇华笑了笑,仍是看她,不舍得移开视线,「不会。」 齐妙还是不放心,见他瞧着自己,这才想起两人已是拜过堂的夫妻了,面上更是绯红,偏身娇嗔,「不许瞧我。」 谢崇华仍是笑笑,看着看着,身上燥热,借着酒劲,将她的手握住,倾身抱住。 齐妙窝他怀中,缓缓闭了眼,探手腰身,去找那腰带。 窗外喧闹未停,宾客还在。屋内已是红绡帐暖,秋日情长。 ☆☆☆ 新妇进门,早上该给婆婆奉茶。齐妙出嫁前母亲和奶娘说了千百次各种规矩,她谨记在心,饶是昨晚折腾,也早早起身了。谢崇华也被惊醒了,半睁开眼问道,「怎么了?」 「奉茶呀。」 谢崇华想了想,又看看天色,「娘这个时辰未必在。」 齐妙笑笑,「怎么可能,喝儿媳茶不是规矩吗?」 她穿衣梳妆费了半日功夫,泡了茶端出去,却不见婆婆。找了好一会才回屋,问已起来的谢崇华,「娘呢?」 谢崇华说道,「不在外头?那许是去田里了。」 齐妙有些莫名,「不喝儿媳茶吗?」 「乡下规矩没那么多。」谢崇华伸手给她揉揉腰背,「还累吗?」 齐妙知道他问的是什么,脸又绯红,「不累。」 「还疼吗?」 佳人脸更红,「不疼。」 谢崇华见她羞赧,胜过娇花。又搂住她亲了一口,喜进心底。 等快用早饭,沈秀已经劳作回来,进了巷子见自家有炊烟升起,心里舒坦了许多,这儿媳还是会做事的。谁想进了院子,却见儿媳坐在石桌前,不知在瞧看什么,这才明白在厨房里的是自己的儿子,不由暗气。 齐妙见了她,笑迎上去,「娘。」 这一声娘喊得心甜,沈秀也不好开口责骂,就应下了。齐妙又道,「那石桌看着不错,可缺了个腿,我怕它会塌。」 「桌子是在村口捡的,用了几年都没坏,塌不了。」 齐妙一听是捡来的,忍不住多看几眼。那可是要吃饭的地方呀……她问道,「我嫁妆里不是有新桌椅吗?」 沈秀在井边打水洗手,「我放着了,等桌子用坏了再拿出来用,这不是可以用吗?」 齐妙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难道不等桌子用坏,新的就不拿来了?那放着有什么用?她动了动嘴想辩驳,到底还是忍住了。等用过饭,齐妙才偷偷和谢崇华说了这事。 谢崇华说道,「娘勤俭惯了,等会我去同她说说。」 齐妙高兴道,「嗯。」 不多会谢崇华回来,说娘答应了,去搬新桌子,齐妙更是高兴。可沈秀心里是不痛快的,觉得这儿媳难伺候。怎的东西没用烂,就不要了。那年年换新,家里哪里有钱。 看着儿子将那桌椅搬出,她瞧得心疼,「儿啊,你倒是管管你那媳妇,败家啊,日后哪里养得起。这是她的嫁妆,娘不好管着藏着,但有一就有二,往后是折腾不起的。」 谢崇华听出话里的不满,笑道,「妙妙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如果是,刚才就直接来拿了。她心里是敬着您的,早上还要给您奉茶来着,谁想您去了田里。」 沈秀摇头,「娘不要她懂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她能帮着干活娘就高兴了。」 「妙妙没吃过苦,也没干过活,娘给她一些时日适应。儿子努力些,帮您分忧。」 哪怕他这么说,还是难让沈秀对齐妙改观。单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就让她诸多微言了。可到底还是没有为难她,准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盼着她哪天开窍。 第29章 只是因齐妙进门,她去做活时,村里人都说她好福气,女儿嫁得好,儿子娶的又好,还有人想将女儿嫁给她的幺儿,也不嫌她家穷了。 有了面子,沈秀底气更足,连走路都更快、更轻。脸上的皱纹也慢慢舒展开来,更喜跟人笑谈了。 一晃过了三日,谢崇华要陪齐妙回门。 齐妙知道娘亲对自己的亲事曾有心结,一早起来就同丈夫念叨,「我娘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千万不要和她顶嘴,否则她会生气的。我爹都说,娘最厉害的就是嘴了,可惜她不去做说客。」 谢崇华笑道,「我怎会跟岳母顶嘴,放心吧。」 齐夫人确实不满他,但没有给他表现的机会,因为她佯装得病,躺在房里不去见他们。齐老爷拿她没办法,又因理亏,不敢多说,怕她又待他更冷淡,只好自己出去。齐妙还真以为母亲病了,急忙去探望。倒是谢崇华猜得岳母仍旧嫌恶自己,故意躲着不见。只是面上不流露,陪着一起做戏。 直到正午用饭,齐夫人才出来。这会认真看了看女婿,才觉这人皮相当真不错,生得端庄俊秀,但身子板瘦弱,加上同丈夫一起诓骗自己,于他的人品不敢恭维。吃饭时也十分冷漠,这冷漠得连没心眼的齐妙都察觉出来了。 申时左右,谢崇华和齐妙才离开齐家。齐夫人连送也不去送。 回到房中,屏退下人,齐老爷才禁不住说道,「你倒是个见识短的。你这样给女婿脸色看。」 齐夫人冷笑,「我给他脸色看又如何,只许你们伙同骗我,就不许我瞧不起他?」 齐老爷犹豫再三,想来想去反正女儿已嫁,这才说道,「是我让管家去告诉他,让他快点叫媒婆来。他问过你和妙妙可同意这门亲事,我骗他自然是同意的。他这才请媒婆来……」 齐夫人怔了片刻,泪又难以抑制地滚落,「你真是骗得我好苦……」她也是殷实人家的姑娘,根本骂不出太难听的话。说了这一句,也难受得再说不出话来。 谢崇华如今看来并未做错,至少还尊重她和妙妙。可因丈夫极端所为,真心让齐夫人对这女婿喜欢不起来。 齐老爷忙安慰道,「你方才那样冷脸,他可有半分动怒?能忍之人,日后定成大器。相信为夫吧,这女婿前程大好,女儿不会吃亏的。」 齐夫人冷冷一笑,他还是不清楚自己生气的不是他隐瞒自己私自将女儿许配给了别人,而是气他同床共枕二十年,却这样对不住她!这口气,她如何能消,「妙妙有你这样的爹,到底是哪辈子倒的霉。」 齐老爷差点跳起来,气道,「你这是什么话!」 「妙妙的嫁妆,老爷动了手脚是吧。」 「我给她多添了两间铺子,有什么不对?」 齐夫人冷声,「那你将我列在那的奶娘丫鬟都抹去是什么意思?」见他不答,她声音更冷,「因为你不想你的女儿太过招摇,让你的好女婿被村里人说他吃软饭。你宁可自己的女儿吃苦,也不要女婿吃苦,老爷,你的心好狠。」 「男人的面子比天大,丈夫没了面子,妻子过得再好又如何。而且我给了妙妙那么多铺子,连幺儿都说我偏心,为夫都没有理会。她大可以用那钱过好日子,不过是明面上没有人伺候罢了。」 「这如何一样?妙妙是可以不必务农耕地,可家务事难不成还要做婆婆的全做,妙妙可是连衣服都没自己穿过的。马上就要寒冬了,你要她自己蹲在井边洗衣服吗?」 齐老爷和她说不通,也不愿吵得旁人皆知,一气之下,拂袖而去。看得齐夫人心下更冷,无可奈何。 ☆☆☆ 齐妙和谢崇华是步行回去的,回到村子里要走出大道,再进一条小路,穿过一片小树林才到村口。 不过是申时,光照还很充裕,进了小树林中稍微暗些,可齐妙脸上神情,谢崇华还是瞧得清楚的,「可是累了?我背你。」 齐妙摇摇头,谢崇华还是弯了身。她趴在上头,环住他的脖子,纤细白净的十指垂在他胸前,谢崇华看见,真觉她受委屈了。 「我娘心眼是好的……」齐妙想着词给母亲开脱,「只是她还没有想通,等她想通了,就会对你好了。」 谢崇华知道齐夫人不喜自己,亦或是不喜自己的家世。让疼爱的女儿下嫁受苦,换做是他,也不会乐意,「我明白,你不用自责。」 「我怕你不高兴。」齐妙枕在他肩头上,「我宁可自己不高兴,也不要爹娘和你不高兴。如果当初不是爹爹坚持,我是嫁不了你的。可是每每在你身边觉得很开心时,又会觉得对不起娘亲。我原以为娘亲已经想通了,谁想原来没有。」 谢崇华还不知原来她忧虑那么多,心有动容。倒是庆幸心仪的是这样的好姑娘,没有欢喜错人,「妙妙,事已至此,再多虑无用。蒙岳父厚爱,我不能让他失望,更不愿让你娘一世看轻,将你放在尴尬地位。」 齐妙知道他有上进的心,定声道,「我知道你不会甘于此境,我信你。」 说罢,已低头在他脖上亲了一口,又快又轻,让谢崇华心起热血。 第30章 ☆☆☆ 快到村口,齐妙才从他背上下来,免得被村里人瞧见。 此时已过正午,在村口榕树下纳凉的人不少,豆.豆.网。见两人远远走来,到了近处就扯了嗓子打趣道,「谢家二娃子,娶了媳妇后就变得像镇上的人了,我都以为是哪家少爷来了。」 「可不就是,娶个家底殷实的媳妇就是不同,衣服都好看起来了。」 谢崇华笑笑,一一打过招呼,没有多留,带着齐妙走了。倒是齐妙听得不舒服,走远了才道,「听他们的话,怎么像是在说你攀高枝了?」 「不用放在心上,笑贫不笑娼。」 齐妙见他全然不在意,好奇道,「为什么你不生气?」 「生气并没有用,嘴上赢了也同样没用。」谢崇华看得开,这些闲言碎语如果在意起来,他们一家早就抬不起头来了,「他们说他们的,我们过我们的。」他的神色又悠然起来,「而且我的确是攀高枝了,他们没有说错,与其说是嘲讽,倒不如说是嫉妒我娶了个这么好的媳妇。」 齐妙眨眨眼,突然发现他也不是个呆书生,还说嘴上赢了没用,现在可不就是在耍嘴皮子。只是啊,她听了心里舒坦喜欢,她可不爱受气,如今看来自家相公也是不会受气的人,不过是韬光隐晦罢了。 谢崇华见她无端高兴起来,一张俏脸满含春光,也不由笑笑。 夫妻两人还未进巷子,见门口停着一辆宽大轿子,将半个巷口都堵住了。进去的邻人都要侧着身子,他走到那轿夫面前说道,「叔,把轿子挪边上一些吧,挡了人进出了。」 那轿夫不予理睬,倒是旁边的小厮赔笑,「原来是谢家二少爷。」抬手让轿夫赶紧把轿子挪到边上。 谢崇华见是常家的小厮,心想是姐姐来了。见轿子不是姐姐平时回娘家坐的,更宽大又是男子所乘坐的,知道姐夫也来了。 那一年都不来一次的姐夫竟然来了,两人成亲时,还送了不菲的贺礼。 他是知道这姐夫的,一家都是视金钱如命的人,但凡舍得脱手的钱财,定是为了更高的回报。他自然是没有可求的东西,那就……他神情微变,低声说道,「许是姐夫来了,要是他问你家里的事,你马虎答就好。」 齐妙点点头,因离家门近了,没有多问。 推门进去,就见魏嬷嬷正领着几个丫鬟小厮站在院子里,神色谦卑,跟上次来时全然不同。见了谢崇华和齐妙,立刻齐齐欠身问好。 里头的人听见动静,也忙走出来,走在前头的正是谢崇华的姐夫常宋。 常宋年二十有三,祖辈本是猎户,后来家里发迹,整日同镇上富商往来,这几年气质也变了不少。五大三粗的模样不见了,但嗓门依旧很大。笑声朗朗唤他「二弟」,又使劲在他胳膊上拍了拍,拍得谢崇华眉头微皱。 「姐夫在我成亲时赏脸来了,今日又跋山涉水过来,路不好走,累坏了吧。」谢崇华见姐姐也来了,面色才宽和些,和他说着客气话,又迎他进里面。 沈秀见儿子儿媳女儿女婿齐聚一堂,心里不知多欢喜。尤其是女婿,竟接连来了两次,可让她意外。待他们坐定,就说道,「娘去杀只鸡,你们聊着。」见齐妙没有反应,叫她,「妙妙。」 齐妙完全不想跟着去杀鸡,她受不住那一刀横抹鸡脖子的画面,让她吃她倒是很乐意。一听婆婆喊自己,吓了一跳。常宋插话笑道,「弟妹可是大户人家出身的,怎么会做这些。阿娥,你去吧。」 谢嫦娥刚起身,沈秀便说道,「嫁出去的女儿回来就是客了,这种事怎么能让你做,自然是儿媳做的。」 谢崇华轻拍齐妙的手背,眼神满是安抚,「杀鸡要烧水,你去烧水吧,以后再慢慢练。」 看火比起杀鸡来,可不止好了十倍。见婆婆没说什么,她便跑去烧火了。沈秀心底是不痛快的,可儿女在这,也就忍了。她这儿媳,当真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常宋笑道,「果然是刚成亲,知道疼媳妇。」 谢崇华不咸不淡说道,「媳妇当然是拿来疼的,不是拿来看的。」 谢嫦娥听出弟弟是在暗讽他,但常宋并不是个聪明人,没听出话里的意思,反而又朗声笑着附和,听得谢崇华心中好不耐烦。 谢嫦娥问道,「三弟这两天该回来了吧?」 谢崇华点点头,「快的话,今晚该到了,姐姐姐夫可以留一晚,见一面再回去。你和崇意也很久没见了。」 谢家三郎谢崇意在临镇念书,谢崇华成亲时正好书院考试,家里就让他安心考试先。考完后就赶回来,约莫晚上就到了。 他一来是想姐姐和小弟见见,二来是让母亲和姐姐多待待。 谢嫦娥没有立刻答应,看向丈夫。常宋大方道,「那就住一晚吧,我也想见见三弟了,个头肯定又长了不少吧。」 说罢,他又自顾自的笑着,谢嫦娥也陪他一起笑。 沈秀这边已经去鸡圈抓了鸡出来,拔掉鸡脖子上的寒毛,就拿着鸡进厨房。一进去差点没被浓浓白烟熏了眼,呛得她猛咳嗽。一会才瞧清里头的人,只见儿媳正在灶台前拿着火筒往灶里吹气,可越吹烟越浓。急得她将鸡塞她手上,拿铁钳子夹柴火,「塞这么满,难怪生不起火。」 第31章 齐妙已经被熏得有些晕了,边咳边挪位置给婆婆。恍惚想起婆婆给自己塞了个东西,透过白烟一瞧,竟是一只活鸡,吓得她惊叫一声,抬手一甩,鸡就扑哧着翅膀飞了出去。 顿时厨房鸡飞狗跳,惊叫不断。 厨房收拾了半日才收拾好,沈秀的脸黑得比锅底还黑,看得齐妙大气不敢喘。 如果不是谢崇华赶来,估计她就要挨骂了。她讪讪躲着婆婆收拾那落得满厨房的鸡毛,又探头往外看看。婆婆正在杀鸡,那一刀横抹鸡脖子的手势好像很大,果然是生气了。 她叹了一口气,回去继续收拾厨房。沈秀特意挑了一只大公鸡,本性就比母鸡凶悍些,这一挣脱,满厨房乱飞,打破了一个油罐、两个碗、一个汤勺,还将鸡毛弄得到处都是。 在旁帮忙的谢嫦娥见她苦着脸,笑着安慰,「娘不会责骂你的,别放在心上,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就行了。」 齐妙问道,「可是娘好像在生气……」 「只是心疼那些被打碎的锅碗瓢盆罢了。」 齐妙转了转眼,说道,「大姐以前也念过书么?」信手拈来一句《左传》里的话,谈吐也得当,故有一问。 谢嫦娥笑道,「父亲他是个秀才,虽然没有考上什么功名,但他相信惟有读书高,所以我们三姐弟在儿时受父亲影响,念过不少书。后来父亲过世,就看得少了。只是儿时记的,一直没忘,但多年不提笔,难一些的字,我也不会写了,会说而已。」 齐妙恍然。 两人正说着话,谢崇华走了进来,神情微僵,对谢嫦娥说道,「五哥他来了。」 谢嫦娥一顿,低应了一声,就继续收拾。看得齐妙奇怪,大姐虽然看着软弱了些,但待人还是很热情的,这反应却很冷漠。看样子谢崇华也不打算让姐姐出去,只是眼神示意她出来。 齐妙放下帕子随他出去,见是一个年轻人,瞧得眼熟,一想,这人可不就是闹洞房闹得最热闹的那个。 陆正禹没有进去的意思,颇为尴尬,「我本想趁今日有空过来见见你们,没想到你姐也在。」 谢崇华说道,「我姐夫也来了,正在做晚饭。你先回去,明天我去找你。」 陆正禹「嗯」了一声,走时还是看了一眼院子,没看见想见的人,略有失意。 这一来一往的眼神可让齐妙瞧出点门道来了,自个寻思着跟在谢崇华背后进去。沈秀瞧见,真觉这儿媳像儿子的尾巴。 魏嬷嬷被自家少爷使唤来帮忙,没察觉沈秀走神,正倒水烫鸡的手一抖,那滚烫的水滑过她的手指,烫得她叫了一声,敢怒不敢骂。 晚饭虽然吃得晚,好歹也是吃了个饱。 安顿好姐夫姐姐睡觉的屋子,齐妙这才捶着肩头回房。 新房的喜庆红色还没撤,回到屋里齐妙心头生出两分亲切来,倒身一躺,全身窝进松软的被褥中。不一会给弟弟收拾房间的谢崇华进了屋,见她像猫儿一样陷在被里,好似睡着了。坐到一旁想把她挪进被窝里,才发现她没睡熟。 齐妙眼神微微朦胧,困得不行,「你要等三弟回来再睡吗?」 「嗯。」谢崇华给她拢拢被子,暂时先将她裹起来,「去梳洗吧,不是要洗头么,还要好一会才干,头发这么长……」 青丝又长又软,握在手上像绸缎顺滑,轻轻拨弄,就从指间滑走了。 齐妙见了他困意已去了大半,更何况她还有事想问,「大姐和你的好朋友是怎么回事呀?」 提及这事,谢崇华脸上止不住露出无奈,轻声,「五哥一家以前和我们是邻里,我们玩得好,但娘跟陆大娘不合,常有口角。五哥和姐是青梅竹马,可因为两家长辈缘故,也没婚嫁的可能。所以到了姐姐谈婚论嫁的年纪,正好姐夫家请了媒婆来,娘就把姐姐许给常家了。」 这事和她猜的八九不离十,齐妙枕在他腿上,又道,「难怪今天陆大哥连院子都不进来,娘也当做没看见。这事儿姐夫不知道吧?」 「不知道。」 「那就好。」齐妙放心道,「这种事还是一辈子都不要让他知道的好,否则会责难姐姐的。」 谢崇华意外她竟看得通透,抚着她鬓角上的乱发,说道,「等姐夫姐姐走了后,娘可能会提起今天厨房的事。娘训导人时语气会重些,但也是为了我们好,要是说重了话,你多让着。」 「嗯,这事本来也是我做错了。只是……」她翻了个身,抱住他的腰,「那鸡真的太可怕了……」 说完还特意抖了抖,谢崇华不由被逗乐,「明天我和你一起做早饭,先教会你生火,其他的再慢慢学。」 「嗯。」 齐妙白日回娘家赶了车,回来又一直没停,答应一声困意又浓,不多久就睡着了。谢崇华见她疲累,没再叫醒她,给她盖好被子,便起身去大门口等人。 巷子里没有灯火,谢崇华点了煤油灯放在门口,好让回来的弟弟顺着灯回家。弟弟因考试没赶回来,说今晚能回来。等了小半个时辰,听见村里传来狗吠,由远及近,心想许是弟弟。又过了一小会,巷子那传来脚步声,他探头望去,天太黑,看不见人。等快到近处,才借着煤油灯看清。 第32章 那清瘦的少年,不正是三弟谢崇意。 谢崇意也瞧见了他,有些意外,又很是高兴,少年俊气的脸上满溢笑容,「二哥。」 谢崇华迎了上去,接过他手里的东西,笑道,「轻点声,娘他们睡下了。姐夫和姐姐来了,我说你今晚回来,他们也就没走,下人也在这住,等会你在客厅打个地铺将就一晚吧。」 「不碍事,在院子睡都成,就是蚊子多了些,我怕早上起来我会被蚊子抬走。」谢崇意随他低声,「嫂子睡了没?」 他还没见过自家嫂子,很想看看让怎么都不肯成亲的二哥突然答应的姑娘是长什么样,脾气又好不好,对母亲又好不好。不过夜已深,想必兄长也累了,没多问,便说自己累了,早早歇下。 早上谢崇华起来的时候,发现弟弟已经起来了,地上收拾得干干净净。走到院子洗漱,就见他正站在院子里的鸡圈旁,拿着玉米粒喂鸡。 「三弟。」 谢崇意偏身看去,「二哥。」 谢崇华边卷着袖子边问道,「怎么起这么早。」 「在书院里都是天没亮就得起来念书,习惯了。」谢崇意又说道,「对了,二哥明年就得去赴考了,得开始存进京的路费了吧?京城和我们这可以说是天南地北,吃喝住肯定要用不少钱,二哥不用再给我拿钱了,你自己攒着吧。」 谢崇华问道,「那你吃喝怎么办?」 谢崇意笑道,「我跟个经商的同窗一起做点小买卖,小钱不会缺了。只是到时候学费可能要二哥操心,不过也是明年的事了,所以今年二哥好好攒钱吧。娶嫂子进门,肯定也花了不少钱的。」 谢崇华见弟弟懂事,心有安慰,嘱咐道,「到底还是要以学业为重,不可荒废了。」 「知道了,二哥。」谢崇意喂完鸡,见里头走出一个十五六岁的陌生姑娘,却梳着妇人髻,猜出她的身份,笑笑,「嫂子早。」 齐妙迎着直照的晨曦眼有些睁不开,听见唤声,抬手挡了日光,这才看见喊自己的人。虽然年纪与自己相差不多,但五官和谢崇华还是有些像的,又是喊自己嫂子,那定是谢崇意了,「三弟早,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晚,怕吵了你们,就没去拜见了。」谢崇意见她生得面善,俗话相由心生,觉得她脾气不会差,这才放下心来。见二哥过去和她说话,也是眼含笑意,看着和善,看来是真心愿意待在这个家的。 仁心堂家的八姑娘有朝一日竟会肯做他们谢家人,见多了富贵人家瞧不起贫穷子弟的他仍觉惊奇。 沈秀昨晚心气不顺,今天起得晚了些。见到幺儿归来,心情才好了起来,拉着他问长问短。 谢嫦娥听见外面有动静,推推睡死的丈夫,「娘他们都起来了。」 常宋哼唧一声,并不理会,也没有起来的意思。谢嫦娥只好自己起来,梳好发,才听他说道,「记得找齐妙说那事。」 谢嫦娥暗叹一气,这才出门,和弟弟说了会话,知道齐妙在厨房生火做早饭,便往那过去。 厨房今早没有再生浓烟,沈秀中途还不放心,跑去看了一眼。见儿子手把手教着儿媳,虽然费事,但见她肯学,也就不再多言。转身回去迎面见到女儿,说道,「又来帮手,你是客,还是常家少奶奶,不好再做粗活,有你弟妹呢。」 谢嫦娥笑道,「有事要和妙妙说,而且我哪里是客。」 嫁出去的女儿便是客了,是别人家的了。沈秀明白这个。又叮嘱了一句,这才走。谢嫦娥撩开帘子进了厨房,只见齐妙坐在个矮凳上,小心放着柴火,神情十分专注,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进行什么重要的仪式。 齐妙一心都在生火上,完全没发现有人进来。谢嫦娥不想吓了她,快到近处喊了她一声,齐妙偏头看去,眼底明显闪过一丝安心神色。她也搬了凳子坐到一旁,说道,「刚才是以为娘进来了么?」 「嗯。」齐妙吐吐舌头,「我以为娘要来教训我了,怕死了。」 谢嫦娥没想到她一点心眼也没有,脾气实在耿直,不遮遮掩掩的。这可算是让她有些明白为什么二弟欢喜她了,自己做姐姐的,也觉这种姑娘好。她笑笑:「这些话不要对别人说,对你丈夫和大姐可说,外人可就不要说了。」 齐妙点点头,这个道理她懂。见姐姐不多言语,帮着生火,问道:「姐夫还没醒吗?」 她见谢崇华于这姐夫的态度奇怪,实在不像他平时所为,便问了姐夫的事。谁想那姐夫竟是个混蛋,家中落魄时将大姐疼如宝贝,富贵了却说大姐出身贫寒配不起他们。简直就是负心汉,呸! 常家发财后,一年都不来谢家。如今她嫁进来后,姐夫十天里来了两次。在岳母家尚且睡到日晒三竿,在家里更可见是何等游手好闲。 齐妙瞧不起那样的人,见大姐脾气温和,更觉糟蹋了。 谢嫦娥温声笑道:「昨晚他没睡好,今日就起晚了。」 齐妙默不作声,她的夫君白昼做活,挑灯夜读,可每日还是起得早。 「妙妙。」谢嫦娥瞧瞧外头,才低声道,「永乐街那有一块地是你们齐家的对吧?」 第33章 齐妙想了想,「有,是祖父留下的。」 「那……你能不能跟你爹说说,将那块地卖给我们?」 齐妙微微恍然,「难道最近在永乐街收地的就是常家?」 永乐街并不算是镇上最繁华的街道,多是一些小户人家所住,开个小店营生。最近有人去那边收地,价格开的并不高,很多人不乐意卖。于是白日就有人去捣乱,夜里时常失窃,折腾得那里的人苦不堪言,陆续有人将地卖了。 而齐家的地恰好就在中间,左右都已被收走,惟独剩下他们一家。只不过齐家只是将地买了放在那,从没有开过铺子。 这一想齐妙倒记起来了,那块地好像作为嫁妆给她了。嫁妆太多,她对钱财又少几分心思,还没有仔细瞧过。 谢嫦娥点头说道,「确实是我们常家。」 齐妙转了转眼珠子,「那地不能卖,因为是我祖父留给我爹和两个叔叔的,日后要建祠堂。」 一听是留作建祠堂,谢嫦娥就无法再劝了。 齐妙见她眉间有愁云,想帮她,可常家这么可恶,帮了她不过是害了她。保不准日后常家一看上齐家什么,就让谢嫦娥来求。一开始就断了常家的念想,或许才是好的。 果不其然,常宋一听谢嫦娥没办成事,连午饭都没吃,就带着她走了,走时面色十分不好。 谢崇华和齐妙送他们到村口,回来时齐妙才和他说了这事。谢崇华听后说道,「你做的对,姐夫一家贪得无厌,用那种法子逼走别人,本身所为已经不对。」 是非判断完全一样,齐妙心里更是舒服。 回到家中,沈秀已经给谢崇意收拾好要去书院的东西,进门就听她叮嘱道,「这袋米里放了二十个鸡蛋,不要用力放,怕碎了,到了书院就挑拣出来洗干净,送给先生。在这兜里娘给你装了十个煮熟的,你在路上吃,还有这草鞋,新做的。在书院要好好念书,没钱了就写信来。」 谢崇意一一应声,见两人回来,笑道,「二哥,嫂子。」 齐妙问道,「这么快就要回去了?」 「嗯,来回要三天,趁着天气好,山路好走。」 齐妙俯身进了屋里,一会出来,将一个钱袋交给他,「你哥给你的,好好收着,不要被贼瞧见。」 谢崇华动了动唇,正要说什么,见她眼神示意,才顿了话。 谢崇意迟疑稍许,没有说话,默默收下了。 用过午饭,谢崇意就赶路回书院了。沈秀送幺儿离开后,回到院中,神情已是低落,叹道,「镇上的书院虽然说不上好,可是也犯不着将他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念书。」 谢崇华安抚道,「那儿先生好,弟弟这么聪明,在那儿学对他更好。」 沈秀不想儿子去做没用的读书人,可儿子非要念,她也不会拼死阻拦。现在看来,好像念书也有那么点用处,至少娶回个有钱人家的小姐。虽然她至今还没想通齐家人是怎么想的。 等儿子进了屋,她才同去厨房拿水的儿媳说道,「明日跟我去地里种种菜吧。」 齐妙没有耕种过,一时还觉得好玩,没有推辞就答应了。拿了茶壶回屋还十分欢喜,「娘跟我亲近了。」 正拿着扫帚清扫屋子的谢崇华抬头笑问,「怎么亲近了?」 「娘说明儿带我去种菜。」 谢崇华好奇道,「这便是亲近?」 齐妙见他奇怪,自己倒觉莫名,「对呀,娘不怕我给她添乱,还愿意教我,这不是乐意亲近么?」 谢崇华哭笑不得,她是一点都不知烈日当头下劳作的辛苦,还这么开心,「干活很累的,你还是不要去了,我去吧。」 「种菜怎么会累,而且还是娘第一回叫我,哪里好说不去。」她是想快点和婆婆交心,人呀,到底还是坦诚些好的,更何况还是丈夫的母亲,自己的婆婆。 谢崇华扫完屋子,齐妙已经泡好了茶递给他。 「方才的钱……」他没有给弟弟准备钱,自己成亲家里还同别人借债了,一时半会哪里有多余的钱。 齐妙没有接话,认真道,「我嫁妆里有七间铺子,下个月就能收租金了,等有了租金,娘和你都不用做活,日子会好过起来。到时候我得去买个丫鬟,娘就不用洗衣服做饭,你也能安心念书了。」她又添了一句,「对,得买个会杀鸡的丫鬟。」 听见最后一句,谢崇华心泛酸楚,说道,「这些钱,要记在账上。」 「夫妻俩记什么账?」齐妙微顿,见他神情微凝,忽然明白过来,他还是介意他的家世的。嘴上说不介意村里人嘲讽他吃软饭,靠妻子,可男人都是有自尊心的,怎会毫不顾忌地享受妻子带来的荣华,那种男人,才是真没出息的。她倾身抱住他,说道,「那就记着吧,以后你要加倍还我。」 谢崇华默然,轻声,「那还不起怎么办?」 齐妙头埋得更深,「那就把你整个人都卖给我。」 谢崇华心跳骤快,搂了她问,「我没二两肉,值那么多钱么?」 第34章 「当然值,重过泰山,胜过金山。」齐妙说罢,抬眼看他,却见他目光温柔,暖如夏日山涧。未来得及再开口,就被封了唇。 这一吻不似之前温柔,更重更深,少了相敬如宾的距离,更像真心相待的夫妻了。 ☆☆☆ 翌日一早,谢崇华就去镇上摆摊,又多拿了两本书去。陆正禹午时也过来了,还送了饭来,一见他就说道,「我就知道你会光顾着念书不吃饭,将书放下吧,吃饭吃饭。」 本不觉得饿,他一说就觉饥肠辘辘了,很快就将饭吃完,问道,「你何时要回书院?」 陆正禹翻看他刚才看的书,都翻旧了,「今天,不想去。」见他要指责,先指了指一处批注,「这儿当年我府试的时候有考。」 谢崇华没有被他岔开话,说道,「不去书院,就自己在家看书。」 陆正禹叹气,「难道我在这儿也要听这些唠叨?」 谢崇华见他失意,没有多言,「怎么,碰见什么烦心事了?」 陆正禹笑笑,收了食盒说道,「我娘给我说了一个姑娘,说八字吻合,对方家世也不错,那姑娘长得也不错。还说如果我再摇头,她就死给我看。」 往日陆大娘从不会用这个法子,最多只是唠叨。而今是真的急了,无怪乎好友也发愁。谢崇华心知他心系着谁,可姐姐已经成亲,他再等也不过是苦了他自己,「你总这样吊儿郎当,难怪陆大娘要担心你。」 陆正禹像醍醐灌顶,忽然有些明白,「那是不是我发奋念书,我娘就不会担心我了?」 「许是如此。」 陆正禹以拳击掌,这就起身要走,「我回去用功了,你早点回去,弟妹还在家里等你呢。」 见他飞快走了要去念书,谢崇华说不出是喜是忧。刚拿回书要看,摊前投来一片阴影,抬头看去,却是个中年妇人背光看来的脸,略觉阴沉。 他忙起身作揖,「岳母。」 齐夫人还以为看错人了,没想到竟真是他,沉声,「成亲不过几日,你就丢下妙妙。仁心堂家的姑爷在这卖字画,你是要妙妙的姐妹知道后笑话她,还是想给我们齐家丢脸?」 谢崇华心下一顿,像有刺戳进胸腔,「岳母教训得是,只是自食其力,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妙妙今日随母亲出门去了,我得了空闲,便过来摆字画。」 齐夫人冷笑一声,「是不是齐家给的嫁妆还不够你们温饱?要你这样勤奋来证明自己并非无能?」 这话最戳谢崇华痛处,别人他尚可不理会,可这人是岳母,话从她嘴里说出,竟万分难受。妻子跟自己受苦他知道,但考试不是说考就能考,得到明年二月。短短半年光景,竟这样难熬。 齐夫人对他心有芥蒂,多半是丈夫的缘故。想接受这女婿,却做不到,「你都不怕丢脸了,我这外人,好像也太操心了。」 「岳母。」谢崇华抬头说道,「您不是外人,您是妙妙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这字是我所写,画是我临摹的,卖的钱干干净净。用这钱买饭吃,我吃得心安,并不是丢脸的事。妙妙的确是跟着我受苦了,您身为母亲,小婿明白您疼惜女儿的担忧,小婿也是心疼妻子,但若我倚靠妻子在家中只顾吃喝玩乐,不抛头露面赚一两半分,那才是真正丢人的事。可否请岳母恩赐几年光阴,我定会上进,不再让妙妙受苦。」 齐夫人见他面红耳赤,说这些话时满眼诚恳,声音却微抖,知晓他平日定是少同人争辩,否则也不会这样困窘。话入耳中,芥蒂又减三分,终是不愿亲口承认他的身份,「那就且看日后吧。」 送走岳母,谢崇华心中滋味百转千回。看着面前悬挂的字画,在风中飘摇,水墨画唯有黑白两色,画中淡描,隐含孤零寒凉。他沉默稍许,暗暗将心头的血抹去,拿了书看。 ☆☆☆ 齐妙早上起来就被沈秀叫去地里帮忙,担子不会挑,最后拿了还算顺手也不太重的锄头。沈秀看看她穿的衣服,皱眉,「裙角都要拖到地上去了,换身轻便的。」 齐妙回了屋,挑拣许久,才终于找到一件比较轻便的,还是看得沈秀直摇头。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邻里瞧见,纷纷笑道,「老嫂子,这么娇滴滴的姑娘你也舍得让她出去干活啊?你不怕二小子心疼?」 沈秀说道,「心疼也是要吃饭的。」 齐妙如今还觉得新奇,并不觉难受,拨拨头上的草帽,展颜道,「娘要去干活,我夫君也去赚钱了,我总不能自己待在家里呀。」 这话沈秀听得舒服,邻里也是笑着称赞。 出了深长窄小的巷子,又走了半刻,齐妙低头看看鞋子,鞋面已经全都被扑上了泥,俯身拍拍鞋面,手又脏了。见婆婆仍旧脚步奇快地,她拖着锄头追上去,说道,「娘,我租赁出去的铺子下个月就能收到钱了,到时候我去买个丫鬟吧。」 沈秀皱眉,「买丫鬟?」 「对呀,这样你和二郎都不用干活了。」 沈秀心头闷气,「我手脚好着呢,要丫鬟做什么。而且买丫鬟不用钱吗?每个月还得给工钱吧?你把那钱留着,给你丈夫买几件衣服吧。」 第35章 齐妙眉头微蹙,「可是并不用花很多钱呀。」 沈秀气道,「村里有谁家请丫鬟的,那是镇上老爷们做的事,我们这是乡下,乡下你懂么?」 齐妙无端挨了骂,还不知自己错在哪了,好不莫名。这就跟她无法理解为什么有新桌子不用非得等放烂了才舍得拿来用一样。她闷声跟在婆婆后面,没走两步,又见婆婆回头,竟瞪眼了,「把锄头扛在肩上走,这么拖会坏的。」 她鼻子一酸,将锄头扛起,想跟婆婆说她教的她会尽力去做,但能不能不要老是凶她。 九月底十月初,正是丰收时节,番薯和花生都要收了,稻子过两天也得收,金秋十月,忙得很。 隔壁几块地已经有人在劳作,沈秀和齐妙来了也没有抬头。倒是几个幼小的孩子跑过来叫「婶婶」,看得齐妙高兴,从兜里拿了糖给他们,一时乐得他们欢天喜地。 沈秀唤了齐妙到近处,说道,「顺着这薯藤撩开,不要锄太深,免得把番薯铲断,卖不值钱,也放不久。」见她握的姿势不对,手把手教了。谁想她一锄头下去,地啃了个裂缝,人也踉跄一步,跟绣花枕头似的,中看不中用。 齐妙饶有兴致地拨了拨薯藤,手染上白汁,擦也擦不干净,留在手掌上慢慢变成褐色,看得她嫌恶不已。 沈秀没心思教她,也不得空,接了锄头说道,「你去那边坐着,我将番薯拿过去,你挑拣好放担子里,这总会了吧?」 齐妙忙应声,找了找没找到有阴影的地方,全都暴晒着。不多久,朝阳散去清晨暖意,越来越毒辣。齐妙的脸和手背晒得滚烫,脊背直冒汗,晕乎不已。 沈秀弯身做了半日,将满满一篮子番薯拎到齐妙面前,见她手里拿着番薯脸色苍白,不由吓了一跳,「妙妙?妙妙?」 齐妙缓缓睁眼,见是婆婆,精神一凛,扼断藤条,分开放好。 沈秀暗叹一气,拍拍她的手,「回去吧,回去做饭。」 齐妙犹如大赦,拿着几根婆婆要她带回去蒸煮的番薯就回家了。走了一段路还迷路了,问了人才找到家。到了家门口发现忘记拿钥匙了,抱着番薯在门口好一会,干脆跟邻居借了高凳,准备翻墙进去。 她现在只想快点回到家,喝水、吃饭,还得送饭给婆婆。 她将番薯丢进院子,也不管丢得七零八落,一心想着待会进去捡起来就好。正想跨步进去,谁想泥地松塌,凳子一晃,她就跟着倾倒,重重摔在地上…… ☆☆☆ 六分地的番薯已经快要收完,哪怕烈日当头,沈秀也舍不得多休息一下,想在午饭前将这些收好。先卖几日番薯,卖不完的,再做成米分。要做的活还有很多,她没法安心休息。 要是儿媳能搭把手…… 她擦去额上快滴进眼里的汗水,边想边锄开泥。 「谢家嫂子,谢家嫂子。」一个妇人急匆匆跑过来,几次差点摔了,跑到田边喘气道,「你儿媳摔着了,脑袋都摔破了,刚我男人和婆婆送她回娘家了,你赶紧去瞧瞧吧。」 沈秀一惊,一时懵了。旁边几块地劳作的同乡说道,「赶紧去吧,我们给你挑回家去。」 经旁人提醒,她才回过神来,急忙和那妇人匆匆忙忙往镇上仁心堂跑去,声音都发抖了,「怎么好好的就摔着了?」 「说是没带钥匙进不去,跟人借了凳子要翻墙,谁想没站稳,就摔下来了。我让人去告诉二小子了,估摸比你快到那。」她边说边扶着沈秀跑,生怕她也摔一跤。 此时齐妙已经躺在了仁心堂后院小屋,这平日是给病人躺的。齐夫人怎么也没想到女儿会躺在这,看着女儿睁着眼却不喊疼,气得发抖,「谢崇华说你出门了,我以为你出的什么门,原来是去干活了。瞧瞧你的脸,瞧瞧你的手……」 齐妙微动了唇,挤出笑来,「以前你老是说女儿不乖,现在我乖了吧,不能乱跑了。」 齐夫人差点没伸手打她,「你还有没有良心!」 嬷嬷忙拦住她,急声,「小姐这是在哄您呢!」 齐夫人眼泪扑簌,坐在床边抹泪,「你的背摔伤了,半个月都不能动,要是再摔重点,就一辈子不能动了。」她后悔了,后悔当初太在意女儿的名声而没有拼死阻拦这门亲事。越后悔,就越自责。越自责,就越恨丈夫和谢崇华。 门外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门一推开,就看见那让她憎恶的人。 谢崇华一路跑来,衣衫有汗,略显狼狈,「妙妙?」 声调已变,像有什么东西堵在里头。齐妙隐约觉得他在哽咽,还来不及心疼,就听见母亲喝声,「不许过来。」 齐老爷稍晚进来,闻声,也急了,「又不是女婿让妙妙摔着的,你凶他做什么?」 齐夫人嘶声道,「如果不是嫁了他,妙妙怎么会受伤!」 谢崇华想去看看妻子可安好,却被齐夫人死死拦住,死活不让他过去。那嬷嬷是看着齐妙长大的,见她焦虑,于心不忍,便同谢崇华打了个手势,一切都好,勿忧勿忧。 第36章 齐老爷见夫人蛮横,气道,「天灾人祸,本就是躲不过的,谁不会受伤,不是说妙妙自己不小心摔的吗?你责备女婿有何用,疯了不成。」 本来齐老爷不说这话还好,一说更是将齐夫人心底的怨气激怒,差点同他吵起来。可到底是丈夫,不敢呵斥,转而对谢崇华骂道,「你滚,休想再靠近我女儿一步。我将女儿嫁了你,是我瞎了眼!」 争吵之中,沈秀已经赶来了仁心堂。别的没听见,只听见这句辱骂儿子的话,气上心头,颤声道,「你不稀罕我儿子,我也不稀罕你女儿!」 齐老爷一见是亲家,头皮顿时扯得疼,「你们别吵,有话好好说。」 沈秀上前拉住儿子就要往外带,「我们走,去官府那,和离吧。」 齐夫人冷笑,「好,好得很。」 齐老爷已快晕了。 谢崇华驻足不动,惹得沈秀急红了眼,「你还要在这里被人瞧不起不成?」 突然间,他双膝一跪,在地上磕出一声闷响。面色凝重,眼已染了血丝,缓缓向三老磕头。 一时屋内俱静。 「母亲岳母请不要再伤和气,请让我……先见见妙妙。」 搅拌了一点糖的水进了嘴里,清甜无比。齐妙咽了好几口,还想再喝,却见那碗离了视线内。她扁嘴,「没喝够。」 谢崇华给她抹去嘴边的水渍,看着躺身不能动弹的她,眸光不定,若有所思。 齐妙也看着他,想伸手抹平他额上紧拧的皱纹,可手骨摔折,动不了。她看着他,眼微红,像是被眼泪浸泡过,可又像是强忍了下去,看得她的心也跟着疼,却不敢当面安慰,怕他难堪。 许久他才开口,「母亲和岳母都想我们分开。」 齐妙明眸微动,「我不想。」她咬牙,「你想?你要我们变成第二个姐和五哥吗?」 谢崇华握住她的手,那手上还留有腾条汁液的痕迹。他欢喜她这么久,从来没见过她细嫩的手出现过这些。嫁给他半个月不到,就受了这么多苦。 齐妙见他神情复杂,知他心里难受,低声,「你说过要对我好的,现在才十天,你就不要我了。」 「要,怎会不要,怎敢不要。」谢崇华握着她的手,目光柔柔定定,「你不想分,就没有会分开的一日。」 他的心是有动摇的,每每见她受苦,就觉得对不起她。可现在明白她的心意,他也没有理由再动摇了。 齐妙眸中微微带泪,鼻子又酸了,转而笑道,「你不要内疚,其实摔了挺好的,因为我可以偷懒了。」 「不要说傻话,快点好起来。」 齐妙嘟囔,「不要,躺着挺好的。」 谢崇华摸摸她的额头,将发拨开,语气轻轻,「寒冬将至,墨要结冰了,我还等着你给我研磨。」 齐妙微怔,谁说他不会说情话,这就是最好的情话了。她「嗯」了一声,再不说傻气的话。 ☆☆☆ 因齐妙伤及筋骨,没有回夫家,而是送到齐家,以便照看。有人在那里日夜守着,谢崇华也放心。沈秀十分不愿,被儿子劝出门还说道,「都是我们谢家的人了,又不愿和离,那就得住夫家,哪有住娘家的。让别人知道,定会说我们无能。」 「如今妙妙的病重要,其它的顾不了了。」谢崇华知道母亲方才气的不轻,又安抚了许久,可母亲仍旧是不悦。 一会有马车追来,停在一旁,车夫说道,「老爷让小的送您们回去。」 沈秀冷脸道,「不必了,坐不起。」 车夫一时难堪,谢崇华温声道,「我们走路回去就好,还得去摊子那收拾东西,劳烦大叔和我岳父说一声,谢他好意。」 车夫只好离去,沈秀默不作声。和儿子到了画摊前,收拾好东西送去亲戚仓库那,这才回家。 谢崇华见母亲发藏银白丝线,脸被日头晒得黝黑,手上也满铺褶皱,指甲上还有泥,颇为难受,「娘,你不是说今日不做活,只去开开水路么?怎么又去锄地了。」 沈秀说道,「突然想到番薯该收了,就顺路过去。」 「您是不想我搭把手,才支走我的吧。」 「说了是顺路,是顺路。」 谢崇华顺从应了一声,又道,「天色还早,等会我去地里干活,稻子该收了,菜地里的草也该拔了吧。」 沈秀说道,「你好好去念书,不要想着干活。你爹说的没错,惟有读书高,你出人头地了,就不会被人说配不起齐家八姑娘。你要争气,要做大官。」 她念念叨叨着,将这几年忍着的话都说了。说着便觉委屈,想到丈夫死后自己受的苦,想到还没有身孕的大女儿,还有气人的亲家,就落了泪。 ☆☆☆ 南方的十月还不用穿太厚的衣裳,无雪无雨,是农忙的好天气。 谢崇华每天早出晚归,收稻子收花生,每晚从地里回来,怕岳母嫌弃,便洗完澡才徒步去镇上,看看齐妙和她说会话才能安心回去。接连大半个月,农忙完了,齐妙的伤也好了。 第37章 想到明早就能和丈夫回家,齐妙还是很高兴的,因为不用他再来回奔波了。齐夫人见她欢喜,坐在凳上直直盯她折叠衣裳。齐妙抬着俏眼看她,「娘,今晚你在这陪我睡吧,不要回房了,我想跟你说说话。」 齐夫人不在意地一笑,「别撒娇,我看你是更想回谢家的。」 「二郎他每天走很累的,我瞧他都瘦了三圈,我不忍心。」齐妙挽住她的胳膊,「他每天来看我也不是办法,可是我回去后,娘都不来看我。」 「别指望我会踏进谢家一步。」齐夫人不可抑制面上冷笑,「这事儿你说软话也没用。」听女儿叹气,她也没有说软话,半晌才道,「你可不要再胡闹又伤了自己。」 「嗯。」齐妙依偎在母亲身旁,许久叹息,「不想离开娘了。」 齐夫人真想说那就别走了,可忍了忍还是轻拍她的背,「好好过日子吧,别让娘发现他对你不好,否则娘立刻把你接回来,哪怕跟你爹翻脸。」 她是打定主意如此,大不了跟丈夫翻脸,带着儿女回他们外婆家去。儿女都长大了,流言蜚语她受得住。见女儿还傻呵呵的,她便来气,「你真是整个心窝子都掏给他了,日后他若待你不好,你就只管哭去吧。」 「他不会的。」 「你爹以前也这么说,结果呢。」 齐妙一顿,原来爹爹跟娘说过誓言,可现在二姨娘三姨娘……还有四个庶出的哥哥姐姐。 「借着妻子做垫脚石上去,最后抛弃妻子的男人,从来不少。」齐夫人不是诅咒女儿的姻缘,只是想让她长点心,免得最后只剩自己伤心欲绝。她这女儿太傻太专情,做母亲的颇为担心。 齐妙这才想起来,好像自己从来没问过谢二郎喜欢不喜欢自己,日后又会不会变心。他会不会变得跟爹爹一样,最后又抬好几个姨娘进门呢? 早上起来,婢女就来敲门说八姑爷来了。齐老爷笑道,「你看看这女婿,多疼女儿。」 齐夫人不愿理会他,自个下床穿衣。被冷落了一个多月的齐老爷心里好不憋气,因是自己理亏,又不敢责骂。 齐妙听见夫君来了,让下人请他进来。 谢崇华进了她的闺房,关上门,没看见人,等走到帷幔那,突然跳出一个人,直扑在他身上,笑得满面春风。却吓得他忙揽住她,「别乱跳,你伤刚好。」 「就是为了证明全好了才这么跳的。」齐妙松开手,还要转圈给他瞧,却被他抱得死死的。见他紧张,噗嗤一笑,「我真的都好了。」 「好了也不许这么跳。」 一会齐老爷让两人去用早饭,谢崇华和齐妙出去,果不其然,没有看见齐夫人。两人知道母亲生气,没有追问。齐老爷才不至于尴尬,让女婿女儿多吃,吃完后又叮咛一番,才让车夫送他们回榕树村。 马车出了镇上大门,路就开始颠簸了。谢崇华让齐妙靠他身上,免得太颠簸。齐妙倚得舒服,伸手摸摸他有点冒出青渣的下巴,「出门很急吗,胡子冒尖了。」 谢崇华下意识摸摸,笑道,「想接你回家,太急了。」 齐妙抿嘴笑笑。又仔细看他,想起母亲的话。他真的会跟爹爹一样么? 谢崇华低头看她,「怎么了?」 齐妙默了许久,才道,「我娘说,以前刚成亲的时候,爹爹对她很好,后来爹爹有了二姨娘、三姨娘,还给我生了很多哥哥姐姐。」 谢崇华听出她的担心,弯身说道,「我不会的。」 「为什么不会?」 「世上哪里有比你更好的人。」 齐妙面上绯红,「那你发誓你不会变心。」 谢崇华笑笑,「海誓山盟不过是那些没信心遵守诺言的人才做的事。」 齐妙扁嘴,「姑娘家的心思你不懂。」 见她认真,谢崇华这才低语,「嗯,一辈子都不会变心。」姑娘的心思他确实不懂,说了不照办,真会有老天爷惩罚么?那结为鸳鸯的人,每对发誓就好,何须其它。可偏是他说了,好像她就安心了许多。也罢,她高兴就好。 沈秀知道儿媳回来,特地没有外出。在家里等了半个时辰,见院子里的鸡在面前走来走去,狠了狠心,还是去宰了一只,熬了补汤。 不多久,听见马啸声,急忙从厨房出来,在裙子上搓着还沾水的手,在门口探头看去,那相随而行的人,正是儿子和儿媳。 齐妙回到家那天,沈秀熬了鸡汤,喝了两天。然后接连七八天都不见荤菜,在娘家住了一个月,什么食物都做得精细美味,回来后着实吃得不惯。午饭时沈秀还在菜地里拔草,谢崇华送饭回来,见她只吃了点饭,菜没动,问道,「怎么了?」 「娘没回来吧?」 「没有。」 齐妙这才苦了脸说道,「没荤菜,不想吃。」 谢崇华这才想起来,「难怪这几天你没食欲。」他起身说道,「你等等。」 「你要去买肉吗?那得走很远的路,改天吧。」等铺子那边算好账,这两天就该送租赁的钱来了,再等两天无妨。等拿到了钱,她就拿给婆婆看,她每个月都能收不少钱,不是守着嫁妆坐吃山空的人,不必这样节省。想着,心情便好了起来。 第38章 谢崇华想了想,说道,「那我去给你炒两个蛋。」 虽然不是肉,但也比青菜好吃,齐妙起身挽袖,「我去给你生火。」 如今她生火已经驾轻就熟,但除了会生火,做的菜依旧难咽。沈秀拧眉教她做了几次,后来实在是心疼那些食材,就作罢了。 有点荤菜,齐妙可算是吃饱了些。谢崇华让她将剩下的吃完,齐妙摇头,「给娘留着吧。」 婆媳斗气的事谢崇华并没少见,见她这样紧要自己的母亲,心觉宽慰,又更是心疼她。 齐妙虽然对婆婆心有芥蒂,但如果因为这些跟婆婆斗气,只会让丈夫难做。她并不是迁就,只是觉得这样和睦些,于整个家都好。她是要在这个家过一辈子的人,弄得这么尴尬,只显得自己傻罢了。婆婆大多数时候还算讲理,这点也算是安慰。 用过午饭,谢崇华去菜地帮忙,齐妙留在家里准备收拾收拾里外。收拾了些杂碎出去丢,刚出门在巷子里玩闹的孩子就围了上来「婶婶我想吃糖」「婶婶跟我们一起玩吧」「婶婶要不要帮忙」…… 齐妙脾气好,又总是不吝啬拿好吃的分给他们,俨然已经是一众孩子的头目。她便领着他们一起进了院子,将里外都打扫干净,事后拿了一罐子龙须糖给他们分吃。 沈秀和谢崇华回来后,发现家里明净了很多。齐妙在葫芦架子下面剪着残枝,打算修剪得好看些。沈秀心里舒服,便不吝赞言,「手脚倒是很勤快,这么快就将家里收拾齐整。」 齐妙笑道,「我喊了巷子里的孩子一起帮忙的,给了他们一盒龙须糖。」 「龙须糖?」沈秀喉咙微干,那糖入口即化,是顶好的糖,脸上微垮,「自己打扫就好,为什么偏要叫别人,自个辛苦些不行么?好逸恶劳,以后还怎么勤俭持家。」 无端挨骂的齐妙好不奇怪,谢崇华明白两人心思,都无恶意,只是想不同,圆场道,「娘,我和妙妙中午炒了蛋吃,在锅里给您留着,快进去吃吧。」 「鸡蛋?」沈秀更是着急,「那是我留给你补身子用的,你念书辛苦,妙妙身体不是好了吗?不需要进补了。」 齐妙咬了咬唇,拿着剪子满心委屈。又不愿和婆婆顶嘴,但心里也不乐意,便转身继续修剪葫芦藤。 谢崇华劝着母亲进去吃炒蛋,自己出来,见妻子闷声剪枝。上前接过剪刀,「我来吧。」 齐妙抬眼看他,「我要是天天买荤菜回来,娘是不是要将我骂得狗血淋头?」 谢崇华笑笑,温声,「你好好吃肉,我给你挡着。娘养大我们三姐弟受过不少苦,勤俭惯了,她舍得在儿女身上花钱,自己却舍不得多吃一点好东西。」 「说到底……她还是没把我当女儿,而是把我当儿媳,要我跟着她一样,将全部好东西都留给你,自己却吃苦。」齐妙能懂,但不能接受,她会将全部好的都给丈夫,可是在手头有银子还过得这样苦,她觉得着实没必要。 谢崇华见她发上有落下的细碎枯叶,一点一点给她挑走,「我会劝着娘的,你委屈我也知道,等我慢慢跟娘说,你也多体谅母亲吧。」 齐妙心里还是郁闷,身一倾,靠在他身上,「你不要不分青红皂白只护着娘就好。」 于他而言,手心手背都是肉,让他偏帮哪个他都为难。也唯有帮理不帮亲,照着理来了。不过如今看来,身为小辈的齐妙,还是更受气些。他想了半会,说道,「要不,你跟我去卖画吧。」 两人相处少些,矛盾也会少许多,而且还不用干农活,齐妙当然乐意,点头道,「嗯。」 晚饭时谢崇华和沈秀说了这事,沈秀一听皱眉,「那家里的事怎么办?」 「家里现在不用做什么活,让妙妙一个人在家,就怕又发生那样的事。」 沈秀稍有迟疑,一会才道,「她不是有七间铺子的嫁妆吗,让她匀一间给你不行,就不用风吹日晒了。」 谢崇华笑道,「铺子都租赁出去了,最快的也得等到后年才能收回来。而且那几位掌柜和妙妙家是世交,后年也不打算收回铺子,只会一直收租金。如今我是不放心她一人在家,让她跟我去卖字画,帮我搭把手也好。」 沈秀不由轻笑,「搭把手……你以为娘不知道你一天才卖多少……罢了,娘知道你心疼她。会疼媳妇也好,只是别什么都听她的,让她少花点钱,给你省着。」 「钱是妙妙的,替我省着做什么。」谢崇华末了说道,「妙妙虽然嫁了我,但我也不愿她总跟着我吃苦。她自小就吃好喝好,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嫁了我从不要求什么,娘叫她做的事她虽不会但也会尽心去做,娘给她一点时日学,也多疼疼她,毕竟离了爹娘嫁过来,我们要是不疼,就太对不起她了。」 话说得顺耳,沈秀也不是个硬心肠的人,被说动了些。又想到自己,不由叹气,「当年我嫁了你爹,你奶奶总跟我横,每日都要戳着我的鼻子骂,娘是不知咽了多少眼泪。」 「母亲受苦了。」谢崇华温声,「家和万事兴,妙妙视您为母亲,娘也多担待她吧。」 第39章 沈秀想了半日,想来想去这儿媳除了不会干活,在钱财上面好像也没胡乱用钱,只是花钱太大方,不过不是小家子气,也好。重要的是儿子喜欢她,她待自己儿子也好,这就够了。 这么一想,心也放宽了许多。 似乎是心结解了一半,夜里睡得安稳,早上起晚了些,儿子儿媳已经去镇上了。揭开扣住早饭的碗,米饭上面卧着一个煎蛋,看得她心暖。又拿了个干净的碗盛蛋,放回锅里,留着给儿子吃,自己去坛子里拿了腌菜配送。 ☆☆☆ 齐妙在认识谢崇华之后,就总想着让他挪地方卖画了,这儿位置不好,也不是繁华街道,人少卖不了多少,人多起来又很难看见这小角落。从亲戚那取了车出来,她就说道,「我们去别处摆吧,那儿人少。一般人都不爱往那逛。」 「那儿不用付租金,去别人的店门口,多多少少要给钱。」 「那去我们的铺子那吧,七个地方,你喜欢哪个?」 我们二字,让谢崇华心有感触,「哪儿好?」 他甚少去那些街道走动,自然不及齐妙熟悉。齐妙说了一处,两人便往那去。谢崇华问道,「不怕别人看见笑话你?」 齐妙扁嘴,「笑什么,夫唱妇随,天经地义。人呀,不要自己看轻自己就好。」 谢崇华颇为意外,她的性子跟普通姑娘是不一样的。只是仔细看,她说这话时面上微泛红晕,到底还是拉不下面子,不过是不愿让他难堪罢了。也是,养在深闺十几年,这样抛头露面,难以接受并不奇怪。 走着走着,他忽然想起方才她说的话来,心弦微动,低头看她,「你总往东华街跑,是特地来买我的画?」 本以为她会羞赧回避,谁想她瞪眼诧异,「你竟然才知道。」 谢崇华面已烫,齐妙噗嗤一笑,「书呆子。」 见她笑话自己,谢崇华也是笑笑,也觉得自己是书呆子。早知她的心意,他也不用在原地困步那么久了。可一想年月,又好像不对,「我记得你三年前就爱往我这跑了,难不成那时你就欢喜我了?」 他起先只是当她普通客人,后来来的次数多了,觉得她脾气直爽,略有好感。真正欢喜上,大概是一年多前。 齐妙微微点头,「你不会记得,你曾借过我一把伞。」她抬眼瞧他,浓密的睫毛轻眨,双眸又羞涩又明亮,「三年前我得病,顶着麻脸穿着丫鬟衣裳跑出去,突降大雨,别人都不肯借我伞,你却将唯一一把给我,自己淋雨回去。从那时起,我就欢喜你了。」 这事谢崇华真不记得了,却没想到是这个缘故令她垂青。 齐妙将往事说出,舒坦了不少,像是将自己做姑娘时的真心全放在了他面前,更亲近他了。 谢崇华轻柔一笑,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喜欢的人喜欢自己,两人却都不知道。所幸的是,月老的红线始终将两人牢系,没有剪断。虽并不算太顺利,可兜兜转转,终究还是垂怜,让他们结为伉俪。 街道往来的人熙熙攘攘,喧嚣的杂乱声却乱不了两人更无间隙的心。 转眼已入腊月,无雪无雨,穿了四件厚实衣服,将自己团成雪球般的齐妙却还是冷。镇上还稍有人气,回到村里似乎更冷三分,边走边抱着暖炉哆嗦,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嫁到这两个月,连村里的狗都认识她了,她从旁经过也不再乱吠。路过见到村里人,她也远远打招呼。不过六十多日的光景,已经很得乡邻称赞,说谢家有个好儿媳,对富贵人家小姐娇生惯养颐指气使的偏见印象也少了许多。 齐妙回到家里,才进院子,就见丈夫在井边打水。 谢崇华听见声音回头,见了她便放下水桶,走上前拢她的帽子,「冻得鼻子都红了,快进屋。」 「你这么快就从县衙回来了?」齐妙知道他今日要去县署那看明年府试的公告考期,原以为要很晚才回来,谁想比她还早一步。 「公告放得快,看完后我去了仁心堂想接你一起回来,谁想岳父说你刚走,说要办事。我便想你应当是去巡视铺子了,结果走了一圈,也没看见人。又想你难不成是回家了,我就回来了。」谢崇华边说边将她带进屋子,屋里已经生好了炭,进去便觉暖和。 「我是去裁缝店和点心铺了,不是还有一个月就要过年了吗,让他们做几身新衣服,准备些年货。」她没将钱财藏着,租金只收了一个月,钱箱就已很丰盈。她便趁热打铁,去将年货办齐全了,还给母亲和丈夫做新衣裳。她坐在铺了松软毯子的凳子上,笑盈盈看他,「是不是觉得我很能干?」 这样当面邀功已不是第一回,谢崇华被她逗笑,「是是,妙妙是贤妻,厉害得很。」 谢崇华将她递给自己的钱袋放回钱箱,一眼看去见白银很多,说道,「可以请个丫鬟了。」末了学了她的腔调,「雇个会杀鸡的丫鬟。」 齐妙噗嗤一笑,扁嘴说道,「不许学我,坏透了。」一会又道,「娘现在也不让我杀鸡了,而且也不要我去做活,我只要吃吃喝喝就好,不需要丫鬟了。」 第40章 想要个人打点家里上下一直是她念叨的事,如今却说不要了,让他好不奇怪,「可是还要生火,偶尔还要去菜地拔草。」 齐妙还是摇头。她想明年二月考了府试后,便到八月才是乡试,再过一年,才要去京城科考。足足有十几个月的租赁钱,她是一点也不愁他的路费了。只是路途太遥远,怕他省着花,苦了自己。干脆断了买丫鬟的念头,将钱都攒起来的,那笔钱可不少。 谢崇华不知她是在考虑这个,又弯身问道,「真的不要了?」 「嗯。」 正说着话,外头有声响,出去一看是沈秀回来了。 见她棉裤又沾了泥,齐妙就觉不舒服。她磨破了嘴皮子,也没能让婆婆丢掉三分半亩的地,全都揽着做,早出晚归。一说钱的事,她便说那是她的钱,不是自己的钱,也不是自己儿子的钱,她心里不踏实。 齐妙也明白了一件事,儿媳就是儿媳,永远没办法被婆婆当做女儿看。就好像亲生母亲和婆婆放在一起让她选,她心里还是会将母亲放在前面。只是婆婆于她的态度算是好了许多,兴许几年之后,又会更亲密一些。 沈秀见两人要上来接担子,她便摆手说道,「别弄脏了你们的手,回屋回屋。」 谢崇华还是将担子接了过来,见里面全都是草,问道,「割这么多草做什么?」 沈秀说道,「你二舅家的羊生小羊了,说要牵一头过来,就这几天的事。」 谢崇华笑道,「怎么突然要养羊了,之前二舅就说要给我们养,娘还嫌辛苦不要。」 见儿媳进了厨房,沈秀才收回视线说道,「等有奶水了,每天挤了煮给妙妙喝。你舅妈说这样好生养,生出来的孩子也好看。你没瞧见你小表弟,真是个胖小子。」 说着说着,就好像已看见自己的大胖孙子,脸上也溢了笑。谢崇华这才明白母亲的用意,一会又听母亲说道,「儿啊,你可要加把劲啊。」 他呛得咳嗽一声,被正打了热水出来的齐妙听见,凑近了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他俯身提了一桶水,兑好温水让母亲擦脸洗脚。又被母亲推回屋里去,便和齐妙进去了。 齐妙可不是个容易打发的人,又追问方才的事。谢崇华无法,只好说道,「娘想抱孙子了。」 她瞪大了眼,「我才进门两个月呢。唔,我可不想这么快有孩子。」 谢崇华心头微顿,「为什么?」是觉得……他如今还养不起孩子,不愿他在这个家受苦? 齐妙说道,「因为你这两年要考试,我怀孕了你肯定要分心,生了孩子你肯定又不放心。所以呀,还是晚一年吧。」 见她是在忧虑这个,谢崇华心有动容。俯身抱了她,说道,「嗯,晚两年不迟。」不是因为怕自己分心,而是想等他将日子安定下来,能靠自己让家里温饱了,再要孩子,免得让她跟着操心。 又过两日,谢崇华算着日子,弟弟快要考试了,考完试回家得要点钱。估算上回托人送去的钱也快用完,便早早拿了钱,去镇上朋友那,托他送去。谁想那人说近日不得空,一时寻不到人去。 夜里回到家中,母亲正在厨房做菜,妻子依旧是在生火。 沈秀见他手上拎着一块肉,眉头就皱了起来,「怎么又买荤菜。」 齐妙动了动耳朵,不用说这肯定是因为自己他才买的,他荤素都喜欢,唯有自己无肉不欢。可丈夫已先开口,「想吃了。」 沈秀这才没说什么,一会才说道,「还是得省些,不要乱花钱。」 谢崇华笑道,「知道了娘。」目光看向齐妙时,裹得像只雪白狐狸,脸颊也因熏了火光而飘着绯红。她歪了歪脑袋,模样更是俏皮可人。 用过晚饭,谢崇华想到弟弟的路费,说道,「等三弟考完试,我将钱送过去,和他一起回来,也好有个照应,冬天路难走。」 书院离得不算太远,而且是两个儿子一起回来,沈秀没有太担心,许他去了。倒是齐妙嫁过来就没和他分开过,晚上睡觉时问了许多话,又问会不会有山贼。谢崇华侧身把她圈进怀里,认真道,「不但有山贼,还有会吃人的妖怪,还有山鬼,还有……」 齐妙低叫一声,捂住他的嘴,嘟囔,「骗子,哪里来的妖怪。」 他笑了笑,张口要咬,她立刻缩手回被窝,低头就在他脖子上回咬一口。两人闹了好一会,暖和的被窝都有冷风蹿入,这才不玩了。 「条条都是大路,山贼不会这么笨在那么开阔的地方出现的。而且那不是商道,往来的都是平民百姓,山贼看不上这点钱。」 「嗯,你要早点回来。」 「……还有十天呢。」 「那我每天念叨一遍。」 就算她不念着,谢崇华也不愿在外面多待。家有娇妻,外头好似也没什么能让他留恋驻足的。 去书院接谢崇意还有十天的时间,谢崇华便想将腊味做好,北风这么大,等他们回来已经能尝个鲜了。 还没去镇上买肉,莫管家就送了几篮子腊肉来。猪肉和鸡肉,也有鸭肉,说是齐老爷让他送来的。 第41章 齐妙嗅了嗅篮子里的腊味,满心欢喜,「是奶娘亲手做的,她做的腊味最好吃了。」见下人手上还有几个篮子,走近一看,满满的都是年货。这些下人都是平日伺候在母亲身旁的,如今送东西来,那这些都是娘亲打点的吧,只是娘亲不愿说,就让莫管家借了父亲的名义。 她并不笨,瞧出端倪来,也没有拆穿。让下人将东西送进去放好,就让他们回去了。 莫管家领人走时,正好在巷子里见到沈秀,弯身问好。 沈秀到了家,见桌上都是年货腊味,眉头又锁起,「你娘送来的?」 「是我爹爹。」 沈秀面色这才宽和。 自从上一回齐妙摔伤,她去仁心堂听见齐夫人辱骂自己的儿子后,她就一直不待见这亲家母。 齐妙又怎会不知她心里芥蒂的事,尽量避开这话题。好在谢崇华跟人做木活回来,她便随他去院子木架上一同将腊肉挂好,没让婆婆有多问的机会。 一晃,腊月过半,却下起雨来。下雨的冬日更加湿冷,齐妙怕冷,已经连门都不想出了。从屋里走到厨房都冻得哆嗦,嘴唇紫红,看得沈秀都觉作孽,让她不要多出门,怕她的身子骨冻坏了。 快至二十,二舅那也牵了羊羔过来,刚好就是谢崇华出门前一天。 夜里谢崇华披着蓑衣给羊羔做羊圈,等盖好了屋顶,齐妙也从屋里出来,抱了杂草给羊羔铺了个软厚的窝,瞧着它哆哆嗦嗦的样子她也跟着一起抖,便又去抱了一捆回来,弄得一身的秸秆,连头发都插了几根。进屋后还没来得及掸赶紧,便看得谢崇华笑话她,「像个乞儿。」 齐妙俏眼微扬,「见过这么好看的乞儿吗?」 谢崇华哑然失笑,斗嘴是斗不过她的,伶牙俐齿。岳父说岳母该去做说客,他倒觉自己的妻子得岳母真传,也是能去做说客的。 见他笑话自己,齐妙想到他明早就要出门了,心觉不舍,发上杂乱的干草也不拨了,抬头看他,低声,「你要早点回来,我等你。」 谢崇华点了点头,在她凉凉的额头上亲了一口。 翌日,谢崇华便往邻县宁安镇去接谢崇意回家。 宁安镇和元德镇并不隶属一个县,相隔五十多里路。前者比后者要大上一半,甚至较之元德镇,要更繁荣。太平县衙门也在宁安镇上,较之其他小镇,更安定。 进了镇后谢崇华还走了半日,才到了墨香书院。 雨水未停,依旧磅礴滚落,地上溅起的雨珠将裤管都打湿了,蓑衣根本不能遮挡多少雨水。他站在书院大门前,只见左右环以园墙,阻隔了一窥的心愿。从未在书院待过的他对这种地方有一种身为读书人的憧憬,弟弟能考进这里,他身为兄长很高兴,所以咬牙也要供他在这念书。 许是已经过了上课的时辰,大门紧闭,唯能听见雨声。他敲敲大门,好一会门才打开,一位老者开门探头,见了他,稍作打量,问道,「公子找谁?」 谢崇华作揖客气道,「老丈人,我弟弟在这念书,我是来寻他的,麻烦您传达一声。」 老者又问道,「你弟弟叫什么名,我去问问。」 「谢崇意,崇山越岭的崇,意气风发的意。」 「公子稍等。」 老者将门半掩,便进里头去问人确认了。谢崇华一得空闲,才觉手脚发冷,看看手指,已冻得紫红。又摸摸钱袋,还在怀里揣着。安心等了许久,等他都怀疑老者是不是忘了的时候,才终于见他出来。 「这位公子,书院里没有叫谢崇意的少爷。」 谢崇华一愣,「怎么会没有?」 老者思量半会,才道,「半年前倒是有个叫谢崇意的少爷,不过六个月前就没来书院了。」 谢崇华更是错愕,一时失语,见他要关门,忙伸手挡住,「能否再请问老丈,可知他如今在何处?」 老者摇摇头,便将门关了。 谢崇华怔愣原地,想了许久仍是没想明白,为什么在墨香书院念书的弟弟,却没有在这?半年前就离开书院了?那他去了哪里?为什么他回家和在信上半句不提? 他又敲敲门,那老者出来,他便问,「那请问林莫林先生可在?」 林莫是教弟弟的先生,当年他送谢崇意到书院时曾见过。而今在这认识的人,也唯有他了。 「林先生今日没来书院。」老者见他不像是坏人,被雨淋得寒气直窜,心肠一软,说道,「你可有住的地方?等林先生回来,我告诉他。」 谢崇华也不知要往何处去,他总要找到弟弟后才能回去,想到方才来时途经的客栈,说道,「住在永福客栈。」 谢过老者,他又走入雨中,准备先去永福客栈住下,知会掌柜一声,好让林莫能找到自己。住进客栈房间,他还有些晕乎,许是被在冷雨里走太久,心情又低沉担心,寒气冷入骨子里,十分不舒服。在屋里烤了一会火才舒缓过来,便换了身干衣裳,披上蓑衣去找胞弟。 然而想要在一个偌大的镇子找人并不容易,他一路问去,都没有知情人。又饿又冷的去面摊点了个面,吃了两口就咽不下去,只觉胸闷气短。便又披上蓑衣去找。 第42章 中午到了宁安镇,找到下午,仍是不见他。又寻至夜里,还是没找到。回到客栈,翻来覆去睡不着,听着外面雨打瓦砾的声音,不过是在临镇,已心生一股人在异乡为异客的悲凉挫败。 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屋外有人敲门,他竟睁不开眼。想伸手抓住什么起来,却碰翻床头花瓶。「砰」的一声落地碎响,外面的人终于进来。却看不清人,那人声音急促,将他扶住,「这位爷这是怎么了?」 是小二的声音? 额头一凉,像是小二在探他额头,随即又听他急声「怎么烧成这样」,便匆匆离开了。 谢崇华双眼模糊,半点力气也没。只知道有人将他抬起下楼,不多久就闻到药材的气味。 ☆☆☆ 谢崇华醒来时,发现竟是在个陌生地方,身上盖着厚实棉被,隐有香气,不由慌乱。掀开被子就要下床,便听个男子说道,「你病刚好转就想再病一回么?」 他循声看去,见是个白发老人,又见这屋里都是医书,想到昏迷之前的事,心想他是大夫,忙跟他道谢,「谢过大夫,只是我还有要事要办,改日再来谢过。」他起身穿衣,发现钱袋还完整无损的在床边放着,便又问道,「敢问药钱……」 大夫说道,「掌柜不认得你,见你也带了行囊,许是外乡人吧。老夫不收你的钱,只是你想现在走?老夫可不愿看着你去外头淋雨,又晕倒了,坏我名声。」 老先生一脸孤傲,说话也十分冷淡。只是不愿收钱也要治好他的病才能让他走,谢崇华知他心肠不坏,说道,「小生是元德镇人,来此是为了寻我三弟,不料却一直找不到人,我十分担心他,恐不能再安心留下。」 见老先生稍有迟疑,他放下钱袋,又弯身作揖行了大礼,便开门出去。哪料门一开,就迎面撞上个人。只听得瓷器破碎的声响,地上已溅满茶水。一个年轻妇人倒在地上,咬牙不言疼,可脸色却已苍白。 老先生闻声出来,「阿宋你没摔伤吧?」 「万分抱歉,是在下走得急了。」谢崇华满面惭愧,要去搀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想给她银子瞧病,才发现钱都做药费给这老先生了,更是窘迫。 那妇人摆手,「不碍事,不碍事……」可面色却青白,刚才摔的可不是一般的疼。 老先生像想起了事,说道,「阿宋你人面广,替这公子寻个人吧。」 妇人爽朗问道,「要找谁,只管说。」 谢崇华见她被撞伤不问责,还一口答应要帮他找人,真觉这妇人度量大。老先生安抚说无妨,他这才说了人,又将弟弟的样貌说与她听。妇人听后就走了,让他在这安心等。 妇人走后,他寻了扫帚将地上茶杯碎片清扫干净,一会那老先生出来,将方才他给的钱袋还给他,说道,「一人在外不容易,你自己留着吧。」 谢崇华不肯要,同他推辞一番,被强塞回手中,心里感触万分。再做推让就辜负他的好意了,这才收回,恭敬问道,「还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老夫姓邵,在这宁安镇开医馆有三十余年了。」邵大夫又道,「方才那人姓宋,是我远亲侄女,这几日都是她在照料你,别人都喊她宋寡妇,你也可以这么喊。」 谢崇华心头咯噔,寡妇?看模样不过二十出头,年长他两三岁的模样,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如此喊……不妥当吧?」 邵大夫倒是一脸淡漠,说道,「做了寡妇,她倒是更高兴的。」 谢崇华一顿,「这是为何?」 「她那丈夫好赌,输了便喝得烂醉,醉了便拿她出气。那时她常来我这治病,每每瞧见,便觉她丈夫禽兽不如,下手着实太重。苦的是婆家人还指责她的不是。」说着,他已冷笑一声,目有轻蔑之色。 杏林之人说出这样的重话,可见那人有多可恶,而护着他的婆家,想必也是做得过分。 邵大夫隐约想起什么,问道,「方才你说你是元德镇的人,弟弟叫谢崇意?」 「正是。」不知他为何又重提,谢崇华恭敬回话。 「那……」邵大夫欲言又止,多瞧他几遍,又不太确定,「那你……你叫什么?」 谢崇华作揖答道,「跟弟弟名字相差一字,崇华,华贵的华。」 邵大夫双目已露诧异,又上下细看他两回,「你莫不是榕树村的人?」 谢崇华一愣,「正是……邵大夫怎会知道?」 邵大夫朗声大笑,原本冷厉的脸顿时散了冷漠,「你岳父便是我师兄啊,你和妙妙成亲那日我还去喝过喜酒。可刚去就被人灌了一壶酒,新郎官也没看清楚。」 他一说,连谢崇华也觉意外,末了为这奇缘由衷一笑,实在是巧得很。那小二哪里不送,偏是送到这来。连邵大夫也觉颇有缘分,当即唤夫人来,去做一桌的菜来。 因算是自家人,谢崇华少了拘谨,和他说起弟弟的事。邵大夫听后沉思半晌,说道,「那墨香书院的温洞主学识渊博,院规甚严,连知州也慕名而来和他做学问。我还听闻有学生有事外出忘记和书院说一声,一日没去,他还亲自登门询问,可是不愿念书了。可为何你弟弟已在那里念了一年,后来半年没去,却是一点风声也没有?」 第43章 这也正是谢崇华觉得奇怪的地方,心下更是担心胞弟,害怕他闯了什么祸。腹中太过饥饿,见了菜吃个半饱,吃着吃着才想起来,「不知我昏迷了几日?」 「三天。」 「三天?」他愕然,忙跟他借了纸笔,想让人送信回家中,免得母亲妻子担心。 邵大夫在旁看他提笔落字,笔笔有力,折弯顺畅不拖泥带水。难怪师兄说他不是先瞧上这人,而是先看中他的字,确实下笔非凡。正暗暗称赞,门外就有人跑了进来,宋寡妇跑得气喘吁吁,一张俏脸通红,寻了谢崇华,说道。 「找着你弟弟了。」 连日冬雨,地上泥泞泛滥,街道也被雨水冲刷出几个坑。行人寥寥无几,店铺生意也很是萧条。这种天气愿意出门的人并不多,摊贩也不乐意出来。可那墙角下,还是有人挑了担子蹲在那,揉着双手直呵气。少年俊朗的脸被冻得紫红,裹紧衣服极力往屋檐下挤着躲避石阶上溅起的雨水。 像只找不着窝的猫,蜷在墙角,看得谢崇华不知是要上前狠狠扇他一巴掌,还是领他回家取暖。又恨又痛,病刚好的他心如有黄连水浸泡,苦涩非常。 邵大夫见他驻足不动,说道,「听说他每日早上走三里路跟人买一担饼,然后就在前头那卖,晚上去城隍庙那跟乞儿挤一处,也有半年光景了。」 谢崇华想到母亲和自己在家辛辛苦苦为弟弟攒学费,每个月为他的吃饭钱愁得发根银白,咬牙也要让他在书院念书。可是没想到……弟弟非但不念书,还在这卖饼。甚至隐瞒了家里人,如果不是他偶然来这,是不是要被他一直骗下去? 街上人少,若是有人定足不动,很容易就会被发现。谢崇意卖不出去东西,便闲了下来,很快就发现对面巷子口那站了两个撑伞的人。 右边那高瘦的人身形越看越是眼熟,直到伞微微抬起,只瞧见下巴,他已微微一顿,再仔细一看,心顿时从胸腔沉落。只是愣了一小会,见那人大步往这走来。他惊诧起身,拔腿就跑。 谢崇华气上心头,差点没闷出一口血来,「三弟!」 一声喊出,街上的行人店铺的掌柜便纷纷探头来看,面子向来薄的谢崇华已无暇顾及,往谢崇意的方向提步追去。 谢崇意跑得很快,而且这里地形他很熟悉,不多久后头就没了追跑声。他这才停了步子,弯身大口喘气。冷冷寒风夹着雨水吹着身体,也吹得脑袋嗡嗡直叫,脸色已然苍白。 鞋子重踏水坑的声音又传入耳中,他蓦地抬头,眼前人也是跑得气喘吁吁。他又要跑,却听见兄长含了巨大苦楚和失望的声音,「三弟……」 他猛地停下步子,不敢去看他。 谢崇华大病三日,还没有彻底痊愈,如今一跑,又被冬雨淋了一路,只觉快要体力不支晕倒。也不知是怎么走到他面前,一把捉住他的手,哑了嗓子痛心道,「你为什么没有去书院?」 谢崇意垂头看着雨珠打落的地面,没有答话。 谢崇华将他胳膊捉得更紧,大声道,「你为什么没有去书院?」 「不想念了。」谢崇意想甩开他的手,一瞬胳膊却被握得更紧,好似兄长要将他的手都折断,「读书这么辛苦,有什么用。爹念了一辈子的书,穷了一辈子,没出息了一辈子,最后却连温饱都给不了我们,那念书有……」 「啪。」 一记耳光扇在少年清俊的脸上,印落五道红痕。谢崇意愣神抬头,谢崇华怒声,「天下的人你都可以自大的说他们没出息,唯有双亲不可说。父亲再如何贫寒也好,可有做过对不住你的事?他手里哪怕只有一个馒头,也会全给我们,你怎敢说父亲的不是?」 谢崇意双目已红,雨水落在脸上,分不清有没有落泪。见兄长拽住自己要折回,他已猜到他的意图,死活不愿跟上去。 「你要回书院,好好念书。哪怕将来考不了功名,也尽力做个私塾先生,至少温饱不愁。」谢崇华因病有些气弱,冷雨一浇,步子都快提不动。可手却还紧紧抓着胞弟,不愿让他再入迷途。 「我不去。」谢崇意颤声,「哥,你放手,我不去,我不会回去了。」 「三弟!」谢崇华被气得哆嗦,「你为何这样不懂事?」 谢崇意狠狠将他手甩开,又要跑。可这一甩,却见兄长踉跄一步,竟是没站稳,跌落地上,摔得满背黄泥。唇色苍白如雪,看得他心生惊愕,「二哥?」 邵大夫年老跑得慢,一手拿着谢崇华方才丢下的伞一边寻来,远远见了此景,疾步跑了过去,见他又已昏厥,怒声,「你二哥为了找你,染了风寒,昏迷三日,刚刚醒来便来找你!你却这样胡闹。」 谢崇意猛然愣神,心有万箭刺来,再不敢逃,背起兄长随邵大夫去医馆。 冬雨不歇,寒意浓郁。坐在屋里烤火的谢崇意已经不冷了,他求了菩萨千遍万遍,只愿兄长平安无事,快点醒来。 宋寡妇煮了驱寒汤出来,见他仍在祈求,本来还觉得他不懂事,可现在又觉不是,「谢三公子,先喝了这汤吧,免得你也生病。」 第44章 谢崇意道了谢,将汤水喝下,又小心问道,「我二哥还没醒么?」 「没,还躺着呢。」宋寡妇见他脸色也不好,说道,「你也去躺着吧,瞧瞧你的脸,都白成纸了。等你二哥一醒,我就去喊你。」 谢崇意不肯,宋寡妇不耐烦道,「你真想自个也得病是吧?赶紧去睡。」 他只好起身随她去空房,临关门又道,「我二哥醒了你一定要喊我。」 宋寡妇点头,拿着空碗送回厨房出来,见有个中年男子在药铺门口张望,也不像是看病的,面生得很,问道,「找谁呢?」 男子作揖说道,「请问这儿可有一位叫谢崇华的年轻人?是几日前从永福客栈送到这来看病的。」 宋寡妇好奇打量他两眼,「有是有,不过你是谁?」 「在下林莫,是墨香书院的先生。」 宋寡妇可不是个笨人,当即明白过来,便领着他去谢崇华房里。 邵大夫刚给谢崇华针灸完,见他缓缓睁眼,心里不由叹了一气,面上仍是平淡神情,「醒了就好,我让阿宋去熬药了,等会她就会送来。」 话落,门就被敲响了。他意外道「竟这样快」,起身去开门。门一开,宋寡妇就道,「这里有位林莫林先生要找谢二公子。」 谢崇华一听是自己弟弟的先生来了,忙强撑起身。房间不大,林莫走快几步,已能伸手托住他。见他如此,面有自责,「真没想到,你竟亲自找来了。我外出几日,刚到书院,王伯便说你找我。可我去了客栈,又听闻你得病被送到了这。」 这些话并不是谢崇华最想听的,问道,「林夫子,我弟弟是十分喜欢念书的,可是为何突然不去书院,书院又没有将此事告知我们谢家?明明我托人送钱来,每次都是到书院由你转交的,为何你却一字未提?」 林莫迟疑稍许,不大愿意开口。谢崇华又求了他几句,他才道,「是崇意以死相要挟,不让我告知你。」 谢崇华错愕,「为何严重到要以死要挟?」 林莫放在膝头上的两拳紧握,眉头拧如川字,重叹一气,才缓声道,「书院去年为激励学生用功念书,便想了个法子,考第一的学生不但可以免除学费,甚至有三十两银子可得。此公告一出,书院念书的风气确实好了很多。而崇意更是用功念书,挑灯苦读,我不敢说别的书院可有比他用功的,但墨香书院他最为努力。后来他真考了第一,可是……」他说着,又重重叹气。 叹得性子急的宋寡妇也急声,「可是什么?」 林莫摇摇头,颇为遗憾,「可是另一个学生的父亲想为儿子夺这个虚名,于是贿赂了温洞主。温洞主便将崇意降格第二,让那人得了去。崇意气恼不过,去找温洞主理论,温洞主不愿改口,两人就动起手来。温洞主理亏,怕事情闹大,不敢赶他走,让我去跟他说,给他五十两银子。可崇意不愿,一定要温洞主重新布告。但这事关书院名声,自然不了了之。崇意一气之下,执意离开书院,最后都没有拿那银子。」 谢崇华愣神,刚平复的心绪又波澜急跳。身为兄长,他却连弟弟受了这种委屈都不知道。甚至责骂他不回书院。不愿告知家人,是不愿家人也一起和他受这种气吗? 五十两于他们家而言意味着什么,弟弟不会不明白。可是哪怕如此,他也没有弯了自己的腰,折了自己的志气。 邵大夫见他掀被下地,问道,「你这是去哪里?」 谢崇华沉声,「去找温洞主。」 ☆☆☆ 林莫引路到宽长的巷子树下,没有继续领路,「再往前,第一间大宅就是温洞主的家。我……不好露面。」 谢崇华明白,没有功名的读书人要找一碗金饭碗不容易,能告知他真相,为他引路到这,他已心有感激,「林先生回去吧。」 林莫禁不住说道,「依照温洞主的名望,你是斗不过他的,想要说理,也绝无可能。」 这点谢崇华知道,谢过他的提醒,缓步走进巷子。看得林莫在后面叹气摇头,谢家兄弟……都是一身傲骨啊。 朱红大门高有一丈,狮子铜叩更让大宅显得威仪慑人。他叩响铜环,不一会门就开了,一个下人装扮的男子问道,「公子找谁?」 「我找温洞主。」 谢崇华今日穿的是齐妙去铺子里为他裁量新做的冬衣,一身黛青色宽大长袍,将他的身形衬得挺拔。面貌俊朗不凡,因心中沉冷,更显人沉稳从容,眸光冷漠高傲。让见多识广的管家下意识觉得这公子不简单,又不听自谦,直接是「我」,暗想来头不小,就直接请他进大厅坐着,再去通报老爷。 温洞主一听来了个气度不凡的年轻人,问及姓名,管家不知。正好手上无事,便放下笔墨,去外头瞧瞧。到了大厅,跟他一照面,当即觉得眼熟,可又肯定没见过,心有疑惑,「不知公子是哪位?」 谢崇华见了他,瞳孔微缩,「谢崇华,谢崇意的兄长。」 听得那半年不曾听过的名字,眼前人又是其兄长,温洞主脸上就沉不大住了,暗想事情过了这么久,竟然还来寻他晦气,顿时没了好脸色,「管家,送客。」 第45章 「等等。」谢崇华冷声,「听闻温洞主嗜才如命,可是没想到,背地里却做收受贿赂的龌龊事。我弟弟离开这样的书院,看来并没有错。」 温洞主忍气,「那你如今来做什么?想讨回公道,还是要当面冷嘲热讽,你心中才会舒服?老夫告诉你,我四十年的名声就摆在这,凭你这初出茅庐的小子便想毁它半分,做梦!」 谢崇华双眸满是冷意,紧盯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语气森冷,字字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温洞主最好不要让谢某有出头一日,否则……定不会忘了往日所辱!」 这是他这二十年来,说过最狠,也是最自大的一句话。他从不早言成功,可如今这话,却好像在跟温洞主宣战——有朝一日,定会加倍奉还! 温洞主一时惊愕,等要喊人赶他走时,谢崇华自己已经转身离开。这种地方,他不愿多待一刻。可不为弟弟当面斥责这小人一句,他气愤难平。 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才回到医馆。宋寡妇见他鞋子又湿了,喊他去唤。谢崇华摇摇头,问了弟弟住在何处,径直往那走去。 屋里没有动静,里面的人已睡熟了。谢崇华走到床边,看着双目紧闭却面色不安详的弟弟,心中滋味百转纷杂。 许是察觉到有人在一旁,一会便见他睁眼。谢崇意见了他,瞬间欢喜,欢喜的神色却又转瞬沉落,生了怯意,「二哥……」 谢崇华应了一声,拍拍弟弟的肩膀,语气平静沉稳,「二哥听林先生说了缘故。二哥不怪你,也绝不会逼你回那种污秽地方。走,跟二哥回家。」 谢崇意蓦地愣神,看着自己的兄长,眼里顿时生涩。 不知何时,二哥已能为他们守住这风雨飘摇的家。 那他又有什么理由再逃避,再忍心让兄长操心。 少年点头,强忍泪水,「嗯。」 腊月二十八,齐妙买的年货都已经送到家里,里外也打扫干净了,可桃符还没买。她和沈秀心中忐忑,没心思去。 沈秀打起精神去镇上问人,还是没有儿子回来的消息。失落回村时,见有人卖鱼,想到儿媳这几日食欲不佳,鸡蛋也该吃腻了。摸了摸口袋,拽着钱袋过去问了价钱,买了十几条手指宽长的鱼,打算回去煎煮。 回到家中,齐妙已经烧好了饭。如今她除了生火,还会烧饭了,只是做菜依旧难吃。见婆婆买了鱼回来,便立刻去拿了盆到井边看她清洗。想帮忙又不敢碰,怕腥。 沈秀埋头清理鱼肚秽物,说道,「进屋去灶台那吧,有火,暖点。」 用过饭,齐妙便去喂养。沈秀抢着去,她忙拦下。只觉丈夫不在家后,婆婆待她便和善了许多。也不知是何故,许是因为家中只有两人,有点互相依靠的意味?然而要是有第三人在,她的地位又会被婆婆摆在第三位。 她拿了晾干的草去了羊圈。羊圈还是丈夫离开前一晚做的,下了这么多天的雨也没有垮,外头挖了排水沟,里面铺着厚实的草,羊住在里头好像也挺暖和的模样。可齐妙却发现它又在吃窝里的草,扁嘴道,「咩咩,兔子都不吃窝边草,你却吃个不停。你再吃自己的窝,晚上会冷的,不许吃,吃这些,快过来。」 羊羔好似听懂了,起身走到前头。齐妙摸摸它的脑袋,「真乖。」 「咩~」小羊欢腾地叫了一声,这才低头吃草。 齐妙回头说道,「娘,咩咩好像在笑。」 沈秀正在屋里缝补衣服,闻声禁不住说道,「羊怎么会笑,别说胡话,喂完就赶紧进来。」还有,给只羊取什么名,果真是个还没长大的姑娘家。不过天真些也好,比那些心眼多的好多了。 「嗯。」见窝里的草被它吃出个缺口,齐妙便又去抱了一把草准备铺上。才行几步,只见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清瘦的年轻人露了脸。她稍愣片刻,手中干草哗啦全散落在地,人已飞快往前奔去,扑在那人身上,紧紧抱住,「二郎。」 谢崇华差点没站稳,妻子穿得又多又厚,像个雪球扑进怀里,却撞得他高兴安慰。轻抚着她的头,说道,「我回来了。」 「瘦了。」齐妙睁大了眼抬头,又摸了摸他的腰,明眸睁得更大,「瘦了好多。」她收手捂在他冰凉面颊上,「我给你养肥的肉不见了。」 成亲以后她总嫌他吃得太少,顿顿都要夹许多菜给他,可没想到好不容易养出的一点肉,竟然就没了。 谢崇华握了她的手,笑笑,「娘和三弟都在呢。」 齐妙这才瞧见小叔跟在一旁,羞赧笑了笑,「我去给你们做饭。」 沈秀心下也是松了一气,拉着他俩就进屋,「进去等着,娘去给你们敲两个蛋。」 谢崇意一路忐忑,不知要如何跟母亲交代。如今见母亲欢喜模样,更是心中有愧。视线投以兄长,谢崇华微微摇头,面色平静,示意他不要说话。这才忍下来,随母亲进了屋。 晚饭吃得不算丰盛,早上有霜,菜冻得半熟,炒了也不好吃,下午就没摘,沈秀和齐妙便将鱼都吃完了。现在只炒了个蛋,看得齐妙心里不舒服,「要是知道你们回来,我和娘就不把鱼吃了。」 第46章 谢崇华笑问,「鱼好吃吗?」 齐妙转了转眼,「不好吃,难吃。」 「嗯,那就没念想了。」 「嗯。」 沈秀和幺儿对视一眼,果真是新婚燕尔,都不顾及旁人仍在。吃过饭沈秀让他们休息去,连齐妙要帮忙也赶她走,低语说道,「快回屋去捂热被子睡觉。」 这个时候说睡觉,齐妙可听出来了,这是赶她快去给她造大胖孙子呢。她脸微红,洗了手才进去。进屋见他背身在铺被子,背影看来更是消瘦三分。 谢崇华闻声,还未转身,就被人从背后抱住,贴脸靠来,「妙妙。」 「你不是去接三弟吗,怎么迟了这么多天,还瘦了这么多。」 脑袋在他背上磨了磨,磨得他背痒。捉了她的手拉到前面,捧了她的脸瞧,以额相顶,说道,「一定是太挂念你了。」 齐妙没好气道,「你怎么也油嘴滑舌了,不许说假话。」 谢崇华仍笑看她,又见她瞪眼,才道,「三弟半年前就没去书院了……」他将事情挑重点的说,因要提及邵大夫,只能将自己得病的事简略一提,「……便是这样耽误了几天的。」 齐妙咬牙道,「那个温洞主真不是东西,身在书香之地,却沾了一身铜臭味,道貌岸然伪君子,我呸!」 谢崇华轻捂了她的嘴,「犯不着为这种人说脏话。」 「我气。」齐妙哼声,「迟早要将这笔账算回给他,二郎不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这报仇的想法倒跟他一样了,其实反之来想,不就是如今还奈何不了那温洞主么。又觉悲凉又觉感慨,不过至少没有垮下,便仍有翻身的机会,哪怕是需要十年。 齐妙又恨恨地骂了他一通,心气这才顺了,又眨着明眸大眼问道,「你不会觉得娶了个悍妻吧?」 「挺好的。」谢崇华和她分开近时日,真有种小别胜新欢的感觉。弯身将她抱起就往床上走,压身相抵时说道,「明日去镇上买桃符,再去拜见岳父,也提提邵师叔的事。」 齐妙已经有些情迷意乱,应了一声环住他的脖子。 ☆☆☆ 年二十九,街上仍旧很热闹。小年之后一直雨落不停,耽误了百姓采购年货。那以墨着字的桃符更怕沾水,如今雨停两日,摆得通街都是。从上面俯视,像滚滚红潮,从街头延至街尾。 齐妙今日特地披了件红梅色绣花披风,脸上还抹了胭脂,脸蛋红如嫩红花儿,俏媚可人。连谢崇华都目有惊艳,不知向来疏于装扮的她为何这样精细打扮起来。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哪怕不抹红妆,他也觉无人可以比得过她。 两人先去了仁心堂,父亲果然在那,正领着学徒贴对子换桃符。明日仁心堂不开门,因此提早一日贴好。见了女儿女婿,喜逐颜开,唤他们进屋吃果点。 「你气色倒是不错,女婿却瘦了啊。」齐老爷悬壶济世多年,习惯性地让他们伸手把脉,都觉无事才放心点头,「妙妙身体素来不错,只是女婿你的身体还需调养调养。等会我开个补药,过完年你就熬了喝吧。读书人不应只念书,还得有个强健的身体不是。」 「岳父有心了。」他喝了一盏茶,左右不见岳母,问道,「岳母今日没来仁心堂么?」 「不知领着丫鬟去哪里了。」齐老爷本想让他们回家吃午饭,就能见着了。转念一想,妻子心结未解,等会见面免不了要横眉冷对,这就要过年了,何必让两人心里添堵,就没提。 谢崇华和齐妙当然不好先开口要留下用饭,闲聊一会就走了。已快到正午,街上行人才稍微少了些,路也比方才好走,但仍旧喧闹。他怕总往四下看,对什么都看得开心的齐妙走丢,牵了她的手在人群中挤着。 齐妙挽住他的胳膊,说道,「等会回去买一盒龙须糖吧,娘爱吃。还有买把大梳子。」 谢崇华想到房里的梳子还是她嫁妆里头的,齿儿齐整不缺,又崭新好看,好奇道,「买大梳子做什么?」 「给咩咩梳毛。它总是在窝里滚,每天身上都一堆干草,我都要分不清哪些是它的毛哪些是干草了。」 听见她要给羊打理毛发,谢崇华略有酸意,「哦……你都不曾给我束过发。羊比我还重要来着。」 齐妙眉眼染笑,「吃醋了,那以后我天天给你束发。」 谢崇华笑道,「我自己来,我起得早,你多睡会。」 两人有说有笑,买了桃符对子,又买了沈秀爱吃的龙须糖,还有给羊梳毛的大梳子,这才盆满钵满地满载而归。 许是新春将到,添新东西看着喜气,沈秀见他们买了那么多东西也没责怪。接了过来放进里屋,明天杀鱼贴对子,晚上吃团年饭。 谢崇意在家里帮了半日的忙,这会见兄长回来,趁母亲不在,低声,「我想跟母亲说那事,总瞒着母亲,心里不安。」 谢崇华自有分寸,说道,「二哥会挑个合适的机会说,先将年过好,再说不迟,免得娘知道真相后难过。」 母亲好面子,也要强,这件事要是让村里人知道,传出什么风言风语来,只怕母亲要难过的。 第47章 谢崇华也对这事发愁,自家人还好说话,但旁人只会说是弟弟没本事,被书院赶了出来。思量半晌,说道,「二哥将你送去更好的书院如何?」 一听又是书院,在墨香书院吃过羞辱的谢崇意脸色已是难看,却仍是笑道,「听二哥的。」 这流露面上的心思谢崇华又怎会不明白,弟弟是不愿再去那种地方了,可偏生懂事,不想让自己操心为难。那他又怎么能让弟弟心中不安,温声,「先不提这事,把年过好。」 「嗯。」 各自进了屋,谢崇华拿了桌上的书看,翻看几页,心事重重。弟弟不愿再去书院,总不能让他在家务农耕种,那样一辈子不能出头过上安生日子。弟弟脑子好,他舍不得让弟弟的才华就这么埋没了。 齐妙梳洗好回来,跑进屋里便钻进被窝里,趴身床沿想将放在远处的炭火勾过来。奈何手不够长,又不愿离开暖暖被窝,便趴那不动了。 谢崇华见她更像懒猫,挪了炭盆过去,却见她发还湿着,便拿干帕轻抚,「怎么这么怕冷。」 齐妙有气无力道,「洗完头要洗身时才发现,来癸水了。」 谢崇华忙又多拿一条干帕给她擦拭湿发,伸手进被窝许了她的手,手心又凉了,「难受么?」 「唔。」齐妙这才把脸从软褥挪开,俊俏的脸已压出两道红痕,揉了揉肚子说道,「胀。做姑娘就是不好,下辈子要变成男的才行。」 谢崇华弯身问道,「所以你是不打算下辈子还嫁我了?」 齐妙两眼弯弯,「你下辈子还要娶我?」 「嗯。」 齐妙眸光轻漾,探身亲了他面颊一口,「我下辈子还是要嫁你的,所以继续做姑娘好了。」 如此一想,好像肚子也不疼了。她枕在他膝头上,舒舒服服地闭眼让他擦湿发,躺着躺着就想睡了。听见屋外有声,知道婆婆还在忙。又想起三弟的事来,便问了他。 谢崇华方才正愁这事,说道,「三弟他不愿再去书院,要是让母亲知道,怕会觉得在村里人面前丢了脸。」 齐妙想了想,说道,「那我让我爹收他做学徒好了。三弟要是还想入仕途,那我让爹爹少教他,让他有时间念书。要是三弟想学医,爹爹定会好好教他的。」 谢崇华忽然觉得这主意不错,一提到仁心堂,别说榕树村的人,就算是其他村子的人,也知道那是大户人家,能进去做学徒的人非但不用拜师的钱,还有银子得,吃得也好,前程更是大好,是让人艳羡的事。 反之,读书人反而因为常两袖清风而让人瞧不起。 他不由又想起笑贫不笑娼的话来。 读书人的处境尴尬,又无奈又确实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 大年三十,齐妙也早早起身,和丈夫小叔一起将对联贴上,还在门口挂了两盏灯笼。一瞧见邻里的孩子,齐妙就唤他们过来,每人给了一个拿在手上玩,却跟大灯笼构造无二分的小灯笼,喜得一众孩童高兴不已。 齐妙让他们去玩,可偏是不走,非要拉她一块去玩,她便是说道,「那你们每人去抓一把咩咩吃的草来吧。」 听见能喂羊,一众孩童更是开心,哄散开来去找干草了。 谢崇意笑道,「二嫂这么喜欢孩子,那就赶紧生个,让我长一个辈分吧。」 沈秀也在旁帮腔说道,「可不是,我是不嫌有人喊我奶奶的。」 昨晚才来癸水的齐妙知道这月没戏了,笑笑不言。她才进门三个月婆婆就提过两三回了,等再过几个月,攒了半年时间,怕耳朵就要被念叨得生茧了吧。她是不愿生这么早的,一来不想丈夫操心,二来……她仍觉得自己是个小姑娘,不想这么早做娘。 而且奶娘不是说了,男人一有孩子,就专心疼孩子去了,于妻子的疼爱,可是会大打折扣的。 想到孩子要跟自己分疼爱,她心里竟然酸了。 心里想着事,在对子上抹的米糊也多了。被沈秀瞧见,大声道,「多了多了,等会纸要皱巴巴的,贴得难看。」 齐妙忙收手,谢崇意圆场道,「多了好,年年有余。」 沈秀还想责怪她两句做事糊涂,要懂持家,被幺儿这么一说,也就咽了肚子里的话,转而说道,「你哥应该快捞着鱼了,送个盆过去吧,跟他一起抬回来。鱼要晚上才宰,得活的才鲜。」 齐妙说道,「我去吧,三弟个子高好贴对子,我够不着。」 送盆过去是假,想去看看他在鱼塘里到底捞着什么才是真。齐妙还没见过别人在水塘里网鱼,心里好奇得很。年年家里的鱼都是别人送的,这回她想亲眼看看。 得了婆婆允许,她便抱着大木盆过去。搬到途中搬不动了,便有孩童簇拥过来,帮她一起将东西搬过去。 鱼塘的鱼是整个村子一起打理喂养的,每到开春便放鱼苗,组成五户一起轮流割草喂养,每到年末,便来丰收。 还在远处,她就听见众男子的吆喝声,还有哗啦水声。她加快步子,终于是在一人吆喝「起网」时赶上了。 鱼塘下面七八个男子挽起裤管抡了袖子,约莫相隔二十寸就有一人紧抓渔网,将网往一面鱼塘缩进。 第48章 她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丈夫。 谢崇华站在最里边,提着穿插在渔网中的木棍往里走。豆.豆.网。露出的脸和手臂都可见溅起的淤泥,每次呵气都能看见白气从嘴里涌出,这么冷的天气还在水里泡着,不冷才怪。 她转身撒丫子跑回家里,跨越半个村的距离,跑到家时谢崇意都贴完了,好奇问她做什么。却只听见喘气声,答不出话。一会就见她怀里拿着兄长的衣服,又似裹了什么东西跑了。 齐妙跑回鱼塘,刚好网完了鱼。谢崇华正从鱼塘上来,脚上都是泥,都瞧不见五趾了。 搓搓快冻僵的手,便见一只暖炉塞到他手中。 齐妙气还没喘顺,俏脸跑得泛满胭脂红润,「我、我下辈子……下辈子不要做男人,也不要做女人,我、我要做妖怪,一眨眼就能到另一个地、地方,多好。」 谢崇华哑然失笑,「又说胡话。你平日抱的香薰炉都被我弄脏了。」 「洗洗就好。」 「快去树头下坐着,我去挑鱼。」他拿着香炉领她到那边,用干净的衣服掸干净石凳,让她坐着。将香炉放到一边,这才回去。 一同做活的男子瞧见,皆是羡慕。 「弟妹脾气好还懂体贴人。谢三兄弟好福气。」 「还长得好看,前面有后面有。」 说笑间便有人往齐妙脸上身上看,谢崇华一顿,也不去拿鱼了,转而走到还在和别家嫂子说话的妻子面前,挡了后头那些人打量的视线,低头说道,「我拿回去就行了,你回去吧。」 齐妙举了举手上给他拿的衣裳,「我还等着你洗干净手脚就给你穿上的,看看你都冷成什么样了。」 「我不冷,快回去。」 话里有要赶她走的意思,她扁扁嘴,轻哼一声。要抱着衣裳走,衣服却被他接过,披在自己身上,又听他低声,「回去吧。」 齐妙瞧瞧他,心里好不奇怪,唯有自己回家。 谢崇华等她走远了,才回去分鱼。因鱼是大家一起养的,斤两也分得清楚。折回去看虽然没有一条特别大的,但斤两也足,只是多几条。盛在盆里扛回去,鱼还是鲜活的,一晃便不安分,鱼尾扫起的水拍得他衣领都湿了。 回到家中,沈秀已经给他煮好了水。谢崇华洗完澡出来要宰鱼。谢崇意已经在提刀杀鱼,暂时没他做的,便回屋找齐妙。进了屋里,见妻子正把衣服放在她从娘家带来半人高的香薰炉上烘烤。这样烘干的衣服会带有一股淡淡香气,闻得人精神清爽。 听见脚步声,齐妙抬眼瞧瞧他,偏身不理。 谢崇华走到一旁,伸手烤火,弯身瞧她,「生气了?」 「对。」齐妙避开他的眼神,「我说过很多回了,我是不能吃苦,但我也不要总在你背后躲着,能为你分一分辛苦就分一分。可每次一有活你就赶我走,今天那么多人在那,你还赶我。难怪那些孩童跟我说,谁谁谁又背地里说我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哪有人不用干活还不高兴的。」谢崇华又走近她半步,见她微恼,又贴近半寸。 齐妙简直觉得他无赖极了。 「他们在看你。」谢崇华将那熏炉上的衣服摊平,又说道,「不但一直盯看,还评头论足。」 齐妙这才恍然,垫脚在他身上嗅了嗅。他皱眉,也犹豫起来,「还有鱼腥味?」 「有醋味。」 谢崇华微抿了唇,见她展颜,知道她不误会不气恼了。捧了她的脸亲了一口,虽然偶尔任性,可却很讲道理,「出去帮忙一起做年夜饭。」 「嗯。」 齐妙又说道,「那要是他们不瞧我,你让不让我帮忙?」 谢崇华想也没想,「不让。」 齐妙不解,他又说道,「我能做得动。」 「那他们又说我是绣花枕头怎么办?」 谢崇华笑道,「那至少是有做绣花枕头的福气,有何不好?」 齐妙眨眨眼,她竟差点被这个说法给说通了。无论如何,心里已没云雾笼罩。唔,哪怕她是绣花枕头,也是有人疼的枕头。 鱼在大水缸里游得欢快,齐妙见它们没有半点冷意,羡慕不已。还想多看几眼,一条鱼飞甩尾巴,差点溅了她一脸的水。她皱了皱鼻头,戳戳水面,「坏鱼。」 刚骂了一声,便有敲门声。她跑去开门,见是同个巷子的邻居,笑问,「婶婶什么事?」 村里大多同姓,这人也姓谢,旁人都唤她阿喜嫂。阿喜嫂见了她,笑道,「正好是来找你的,婶婶家里的桌子可不巧被小娃子撞坏了一条腿,想问问你有没有新的。」 齐妙正想着,阿喜嫂又说道,「你嫁我们村的时候,后头抬的嫁妆,有桌子的。」 「那个呀。」齐妙想起来了,「我们自己家正用着呢。阿喜嫂家急用吗,那借你好了。」 阿喜嫂可不敢将人家正在用的桌子借走,便说道,「那你借我张凳子好了。」 齐妙莫名,不是桌子坏了么,借凳子做什么?不过既然邻里开了口,她便回去拿了来。阿喜嫂喜滋滋拿着凳子走了。还没等她关上门,又有人过来问她借东西。 第49章 一连来了七八人,除了平日用的,连棒槌都跟她借,借得她好不莫名。 沈秀和谢崇华去村里榕树下拜完土地公回来,见她坐在院子里,问道,「怎么在这坐着,不冷么?」 「热。」齐妙扇扇袖子,「我来来回回跑了七八回了,那仓库真的得清理清理那些嫁妆了,东西翻都翻不着。」 谢崇华笑道,「翻什么了?」 「大到椅子凳子,小到针线盒。」 正要将香烛放到屋里的沈秀蹙眉问道,「针线盒就算了,椅子这些屋里不都有么?而且……你放哪了?」 「借人了呀。」 沈秀一顿,「借人?」 齐妙笑道,「对呀,借人了。方才村里陆续来了好多人,跟我们家借东西。我想反正是用不着,就借了。」 话落,却见婆婆脸色一变。原本温和的模样立刻刻薄可怕起来,吓得她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那些不要脸的!」沈秀气得哆嗦,「谁跟你借了,谁?」 齐妙被吓了一跳,转而看向丈夫。谢崇华脸色也不大好,轻声,「年底跟人借东西,便是跟人借财气。这个习俗村里人都该懂的,可……」真是人心不古,村里大多同姓,同宗同族,可没想到竟趁着他们不在家,这样坑骗新妇。 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饶是一个镇的,齐妙也不知榕树村有这规矩,一时也跟着气恼,「怎么这样坏心肠!」无怪乎方才借桌子不成,便借凳子。还跟她借针线盒,帕子也借。原来是为了借财气。 让她气愤的不是被借财气,而是被他们这样欺骗。 难道他们就不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话吗? 沈秀咬咬牙,「不行,得去跟他们要回来。」她不怕自己穷,可她怕自家的财气被借,影响儿子明年考试啊!那就是断儿子前程的事,她如何能忍。 齐妙也很是气恼,挽了婆婆的手说道,「去跟他们要回来。」 谢崇华也觉村里人这回过分了,借东西无妨,但诓骗人就不对了,「走吧。」 沈秀见他要跟来,说道,「你去做什么,男人跟人讨回东西多丢脸,快回去。」 齐妙也觉如此,她的夫君是读书人,这种事她才不要他去。便也推他回屋,拍拍心口,「我和娘去就好了。」 谢崇华苦笑,转念一想,说道,「你们说,我不插话,我去扛东西。」 哪怕他这样说,婆媳俩还是不让。谢崇华暗叹,又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啊……苦笑着又觉奇怪。这两个多月来,谢崇华还是头一回看见母亲和妻子同一阵营。借出去的东西再讨回来,是何等尴尬的事。可妻子竟一点也没窘迫的模样,气愤满溢脸上。真觉她们两人像征战沙场的战士,让他自愧不如。 沈秀摆了一张臭脸,一敲开开门,村人见了她就先怂了。齐妙已是一脸委屈,「刚才借给伯父的东西,我们家要用,能不能还给我们?」 要是单单这新媳妇来,邻里还有说辞,但加上沈秀,就立刻没了话。谁也不想大过年的吵起来,只好把刚借的东西还了。 沈秀见东西还回,就要走,却听儿媳又说道,「我家碗打破了一个,不够用,伯父借我一个吧。」 村人脸上一垮,「不借。」 说罢就将门关上,将她拒之门外。齐妙吐吐舌头,她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沈秀说道,「你说这话做什么,讨人嫌。」 「娘。」齐妙挽着她的手说道,「这些人呀,心肠坏着呢。现在都不顾颜面跟我们借财气,等以后二郎有出息了,他们保不准又要来借什么。所以我跟他们借着先,如今不肯借我,往后看他们还有没脸来跟我们借。」 沈秀倒是没想到这个,暗觉她这儿媳一点都不简单,厉害着呢。 两人很快就将借出去的东西都收回来了,沈秀这才顺心。 快到傍晚,斜阳还未完全沉落,村里已经悄然无声,家家户户都闭门吃团年饭了。 谢家也不例外。 沈秀领着儿子儿媳给亡夫上了香,祈求保佑家人,这才去吃年夜饭。她苦了半辈子,觉得今年是最高兴的。长子娶媳,幺儿有出息,这儿媳除了手脚不勤快花钱也厉害些,脾气也没什么可挑的。明年过年时要是能抱上孙子,定会比今年更开心。想着多夹了几筷子荤菜给她,嘱她好好吃。 一家气氛融融,用过饭聊了半天,直听见外面有早早吃过饭放炮仗的孩童欢闹声,才发现天已经全黑了。 齐妙陪沈秀洗完碗筷,越听那鞭炮欢声就心痒,「娘,等会还有什么忙要帮呀?」 沈秀知道她爱玩,想了想说道,「没了,想去走走就去吧,别走太远,玩太晚。」 齐妙展颜应声,回房去找丈夫,去镇上看花灯猜灯谜也好。跑进里头见他在看书,岿然不动的模样,真是书呆子啊。她不好打搅他用功,毕竟开春就得考试了,她知道他紧要这考试,不敢惊扰。她也拿了书看,看着看着就犯困。 偏头看向窗外,竟看见冲天而飞的彩色光束了,看得她心更痒。 第50章 谢崇华还在看书,全然未觉,甚至连她进来也不知道。 齐妙一个人转来转去好不心烦,看来出去玩无望,便梳洗了去睡觉。 谢崇华翻书时分了心,才想起妻子怎么还没有从厨房回来。正要起身去看,却发现床上躺了人。他忙走过去看她,见她只是躺在里头,睁着眼发呆。 齐妙见他终于察觉到自己,好不开心。一会却见他搓手,末了伸进被子揉自己的肚子,痒得她缩身,努嘴,「干嘛?」 「不是肚子疼吗?」 「当然不是。」齐妙坐起身,「在那看书冷,坐上来吧。」 谢崇华下意识就要拿书脱鞋上去,瞬时又想起这么做不对,问道,「要不要出去玩?今晚肯定很多人很热闹。」 想呀,想极了。齐妙动了动唇,摇头,「不太舒服,不想去吹冷风。你看书吧,我陪着你。」 「真的不要?」 「嗯。」齐妙挪开位置,等他上来便枕在他臂上,安静地看他看书。这应该是她头一回大门不出的大年三十了,往年爹娘都会买好炮仗鞭炮,让他们兄妹八人玩。一直玩到子时开大门,迎新年。 想着想着,就挂念起爹娘来了。 爹爹她倒不担心他会寂寞,她担心母亲。 十五年来第一次没陪着娘亲过年,哥哥们又各自成亲了,希望爹爹不要太坏,又冷落娘亲。她心有酸楚,将旁人胳膊抱得更紧,眼睛酸涩。 察觉到身边的人已安睡,谢崇华提上被子盖在她肩头上,免得着凉。他还得等子时开大门放鞭炮,让她睡一会也好。又看了一会书,却又见她睁眼,眼里没睡意,反倒是染了红。 「肚子疼么?」 「不疼。」齐妙终究是忍不住,窝在他腰间抬眼看他,「我想爹娘了。往年他们都会陪在身边的,到了开大门的时候,会给我们兄弟姐妹放压岁钱。」 谢崇华放下书,轻摸她的头,「后天就陪你回娘家。到时候让岳母再给你一封大的压岁钱。」 齐妙噗嗤一笑,「我娘肯定会骂我的,嫁了人就是大人的,不会给的。」语气间微有遗憾叹息,她仍觉得自己还小着呢…… 想着想着,便有了困意。等谢崇华再给她拢被褥时,她已经睡着了。 熟睡中的人面色红润,浓墨般的睫毛微动,安宁惹人心怜。也不知看了多久,总看不腻般。见她换了个姿势,他才回过神来,继续接着油灯看书。 子时将到,谢崇意去敲哥嫂的门,在门外低声,「哥,开门的时辰快到了。」 谢崇华唤了齐妙一声,她嘟囔应着。他便起身去洗脸,将鞭炮缠在竹竿上,竖在门口两边。 齐妙磨蹭了一会才从梦境脱离,起身揉着眼,十分困顿,还未完全醒来。俯身去摸鞋,怎么都摸不着。脑袋疼得很,往后一躺,什么都不管了,准备再睡一觉。 后脑勺重碰枕头,那松软枕头竟会咬人。她迷迷糊糊伸手在枕下摸去,想摸出那硬东西。倒真让她摸着一个,还铛铛作响。她半睁开眼细看,见是个红布包,晃了晃,铜钱碰撞的清脆声传入耳中。 她松开紧口,一堆铜钱就哗啦地落下,砸在她脸上脖子上,立刻将她砸醒,心里好不郁闷。起身将那掉在床上的铜板捡回来,一一放回红布袋里。 什么时候放这的?明明睡觉的时候还没有。 她挠挠头,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将袋子里的钱倒出,细细一数,有十六枚。她怔了半晌,直到门被打开,见丈夫走了进来,她才醍醐灌顶般明白过来。捂着袋子问道,「这该不会是你给我的压岁钱吧?」 过完年,她刚好十六岁来着。 谢崇华笑得略窘迫,「本来想放十六两银子,结果发现我没这么多钱。」 齐妙芳心跳如弹簧,他哪里是个书呆子,明明很会哄人。这压岁钱,是她收过最少,却最让她开心的钱。她把红袋子揣进怀里,还轻轻捂了捂,不甚欢喜。 谢崇华见她面露欢愉,虽不知怎么突然这么高兴,但她眉间没有愁色就好,「去洗个脸,要迎新年了。」 「嗯。」 新年将到,村里陆续有人放鞭炮。闹得寂静苍穹轰然炸开,惊得鸟兽高飞,冲上云霄鸣声惊叫。 齐妙捂着耳朵躲在门后,那炸开的红纸屑飞进屋里,满院都染了红,像寒冬梅树挂上几朵嫩红花蕾,好看娇艳。炮仗声一停,她才提交出去,院里已有爆竹燃尽后的滚滚白烟,略为呛鼻。在门槛上探头一看,便见整条小巷都铺上了红锦缎般,冬日的萧瑟寒凉一瞬被这红色掩盖,看着喜庆安详。 ☆☆☆ 大年初一是不走亲访友的,一家人唠嗑了两句,沈秀就去搅拌鸡食喂鸡去了。一会谢崇华唤了弟弟,说道,「我和你嫂子商量了下,你不愿重回书院,可总不能将学业荒废了。送你去仁心堂做学徒如何?你若想学医,我便求岳父好好教你;你若仍要入仕途,就明面上收你做学徒,你平日自己好好看书。」 「我想入仕途。」谢崇意几乎没有想就决定了。兄长所知道的是他在书院里被洞主欺辱,可他还有许多事没有告知兄长。非但是书院里的先生嫌贫爱富,甚至于同窗,也是屡屡嘲笑他家境贫寒。提及爹娘总有诸多侮辱言语,这也是他不愿再去书院的缘故。 第51章 对他这种寒门子弟来说,要想出头,只有做官了。他的野心不仅仅是混个举人得乡邻仰望,而是要做真正的官。 所以他不能舍弃了这书。 什么为天下苍生祈福,光宗耀祖,他没这个心思。只是知道爬得高,就无人可以再欺负他,才能以剑御敌,卸敌战甲。无论用什么法子,都好。 谢崇华见弟弟没有半分迟疑,心中宽慰,「明日我便陪你嫂子回娘家,二哥提提。」 「嗯。又要让二哥和嫂子操心了。」 「一家人,说什么话。」谢崇华还要和齐妙打点礼物明早拿去岳父岳母家,让他进屋看书。见妻子不在房里,出了门见她正在喂羊,走过去说道,「喂这么多,小心撑着。」 「我们要过年,咩咩也要过年的。」 谢崇华一笑,这是什么歪理。齐妙可不管,喂了半篮子的草,等羊羔扭头不吃了,她才收手,「看来它吃饱了。」 沈秀喂完鸡,见她将半篮子的草都喂完,皱眉说道,「让它吃这么多做什么,没了又得让那些孩子割了送来,还要吃糖,这买卖不值当。」 齐妙问道,「家里热闹些不是挺好的吗?」 沈秀看了她一眼,又瞧儿子。谢崇华怎会不知母亲又心疼了,拉了妻子回屋,跟母亲说道,「明日要去岳丈家,我们去备礼。」 齐妙随他进屋后还没反应过来,进去见他没有立刻同她说年礼的事,才稍有察觉。一想婆婆竟又因钱财小事对她有芥蒂,自己的心也不痛快了,「要是以后你成了富贵人,娘怕还是不会舍得花钱的。」 「节俭惯了,毕竟苦了那么多年。」谢崇华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自己夹在中间,时常要多想怎么让母亲顺心,让媳妇也不受委屈。想得多了,才发现这是个大学问。 齐妙也不是头一回见婆婆如此,作罢不提。横竖不是什么大事,记在心里她自己会觉得憋屈。她素来洒脱惯了,不愿将这事放心里。 她突然觉得自己也没法将婆婆当做亲娘看待,因为方才想这事时,她始终有一个念头——丈夫懂自己就好。 这么一想,她竟觉得婆婆待她不亲的事扯平了。 打点好年礼,天气实在太冷,齐妙决定早早梳洗睡觉。取了衣裳想起初二初三回娘家是元德镇的风俗,说道,「姐夫和姐姐也是明天回来吧?要给他们收拾好房间么?」 提及这事,谢崇华脸上便禁不住露了淡漠,「他们不会来的。」 齐妙想了想,「姐夫不让?」 「嗯。」 她撇撇嘴,「姐姐嫁他,真是可惜了。」大姐虽生得不是倾城倾国,但容貌算来,也是姑娘中上乘的。况且脾气又好,识得字墨,更重要的是待人也好。想到常宋,她都跟着丈夫一起心塞。 她抱了衣服出去,见婆婆从姐姐住的房里出来,好奇道,「大姐他们说了明天回来么?」 沈秀摇头,「没有。」 「那娘为什么早早收拾姐姐的房间?」 沈秀默了默,说道,「万一会回呢……」 话里略有失意,又答得平常。却听得齐妙心有所想,婆婆身为母亲,是更疼儿子一些,但女儿终究也是自己的骨肉。虽然嘴上说嫁出去的女儿是客是客,但骨血相同,怎么可能真的当做是客。 ☆☆☆ 翌日一大早,夫妻两人就回镇上了。 从村里出来,家家户户门前都铺着红色纸屑,将严冬寒意都驱散了。出了榕树村走入小树林,齐妙拉拉他的手,展颜,「背我。」 谢崇华弯身,背上一重,人已十分轻盈地跳了上来。白嫩的手环在眼前,拎着礼盒,随步晃着。 比起两个月前来,这双手仍旧白净,可却没那时细嫩了。 齐妙往上爬了爬,枕在他的肩头问道,「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还有两个月才是府试,随即乡试,真要到殿试,也是明年的事了。」 齐妙见他无时无刻不想着科举,郁闷起来,「二郎,你心里就只有功名利禄么?」 谢崇华听她话里有不悦,问道,「我上进些不好么?」 「好是好……可我觉得如今也挺好的。」齐妙低声,「等你真的考了功名,就不能整日这样自在了。我倒不是要你原地踏步得好,只是……你日后真要做官了,少不了有许多莺莺燕燕要往你这贴,我到时又人老珠黄。唉。二郎……你不要纳妾好不好?你要孩子,我给你多生几个。不要给我添堵,像我爹待我娘那样。」 哪怕是给过誓言,还是无法让她安心。兴许是太过紧要他,越觉得他好,就越怕往后他变了心。他对自己越好,也就越怕往后他冷淡下来。 谢崇华耸了耸背,将掉落的她往上推了推,背着的手将她箍得更紧,「不要总是胡思乱想,家里女人会多,但多的只会是丫鬟。」 齐妙听见前面那句还心高悬,听见后面的话已是笑开了,「还有女儿。」 「嗯。」 三言两语就能让人安心,这就是齐妙喜欢他的缘故吧。哪怕身体不是百人中最高大健硕的,可总让人觉得可以安然倚靠。 第52章 出了小树林,齐妙才从他背上下来,一起往镇上走去。 镇上热闹无比,往来走亲访友的,街上跑闹的孩童,穿得喜庆,街上悬挂的红灯笼更是红火热闹。 莫管家早就领命等在了门口,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人,齐夫人已经让人问了多次。正等得心中纳闷,可算是在巷子里见着人了。男子清瘦高俊,女子俏绝可人,郎才女貌,可不就是要等的人。随即往身后喊道,「老爷夫人,姑爷小姐回来了。」 齐夫人听见女儿回来自然高兴,往年女儿都会陪在身边,今年缺了她,里外都不对劲,接连两晚睡不好。可一听姑爷二字,心里像扎了根刺,不愿出去了。齐老爷理顺衣服褶子,见她不动身,问道,「没听管家喊吗,女婿女儿回来了。」 齐夫人面上清冷,不予理会。 齐老爷已然习惯她待自己像冷面阎王,可大过年的实在不痛快,气道,「你就是个死心眼的!亏得我能忍你,哪里有丈夫能容忍妻子将自己每天赶出去,冷言冷语的?不就是擅自主张嫁了女儿,你就这样气我。那是不是要气一辈子?」 饶是他这样痛斥,齐夫人也不理睬。缓缓起身走到梳妆台前,理了理鬓角乱发,就出去了,也不等他。气得齐老爷心气不顺,差点喘不过气来。 从内堂出去,走到大厅入口,就见堂上坐着两人。有说有笑,十足一对璧人。女儿仍是过得高兴,她这当娘的对女婿芥蒂才减少三分。 齐妙眼尖,只是瞧见那平日陪着母亲的嬷嬷露了脸,就知道母亲来了。起身往那走去,见了母亲,已往前小跑,「娘。」 嬷嬷急忙轻捉她的胳膊,「小祖宗,已不是小姑娘了,姑爷还在呢。」 谢崇华也疾步跟上,作揖问安,「母亲。」 齐夫人淡应一声,拉着女儿坐下问话,将他晾在一旁。好在齐老爷随后出来,也拉了女婿问话。一时倒也不尴尬,没有再冷场。 一会齐家兄长也出来了,女儿们都回了娘家,一家子十几口人喧闹不停,添了过年的热闹气氛。 等谢崇华再抬头时,发现岳母和妻子已经离开了厅堂,不知去了哪里。 齐妙正随母亲去后花园闲逛,走了半圈,就听母亲问道,「妙妙,你婆婆可有再为难你了?」 「婆婆一直对我挺好的,哪里有为难。」齐妙笑笑答道。 齐夫人可不会信,轻笑道,「她捉你去干农活,这不是为难?明明知道你是齐府的八姑娘,十指不沾阳春水,竟叫你耕地。」 齐妙知道母亲心疼自己,倚身亲昵道,「如今不会了。」 「那洗衣做饭呢?」 「会帮一些。」 齐夫人抿唇,末了问道,「他待你好不好?」 齐妙自然晓得问的是自家夫君,笑满眼眸,「当然好,好得不行。」 齐夫人上下打量她,见她没少二两肉回来,说得也的确是发自肺腑,没有再逼问,「那他近来做什么?」 「在好好念书呢,二月不是要考试了么。」齐妙见母亲总问,晃晃她的手,「娘对二郎好些吧,每次来您都给他脸色看,他会难受的。女儿夹在中间,更是难受。」 齐夫人暗叹一气,微微点头。齐妙展颜,又问,「娘原谅爹爹了么?」 这一说,齐夫人就冷笑一声。单是这一笑,齐妙就懂了,不敢多问,只是软了声为父亲说好话。齐夫人心已冰封,再怎么说都化不了她心里的疙瘩块。 快至正午,一家人围桌用饭。 菜有十二盘,芙蓉肉、八宝肉、羊肚羹等口味各异的十道荤菜,与两道素菜搭配,不觉腻味。配有一壶酒助兴,另有一盆药炖鸡汤,摆得满桌飘香,齐妙看得好不开心。 谢崇华家里素来人少,在家里是顶梁柱,在这里却成了最小辈分的,处处被人让着疼着,感觉年纪都变小了几岁。他终于知道妻子的少女心思是怎么惯出来的了,可不就是被家人宠的么。 分食鸡汤,一直不曾开口的齐夫人嘱咐分汤的嬷嬷,「多给八姑爷舀些汤和肉。」 嬷嬷还以为听错了,夫人不是素来不待见八姑爷么?怎么挑这个时候露了关心,更是瞧得几位庶出的女儿眼有异色。奈何齐家嫡出姑娘就一位,哪怕这位姑爷身份不比其他几位姑爷,到底是亲生女儿的丈夫,偏心些也是人之常情。 齐妙见母亲不驳丈夫的面,心下欢喜。谢崇华也接话道,「母亲厚爱了。」 和和睦睦用过午饭,两人陪双亲去走花园,喂食游鱼。齐老爷颇为关心女婿的科举,问及时日,说道,「这里和京城天南地北,要赶上二月的会试,怕是要在明年这个时候出发上路。」 时日已然不多,谢崇华得岳父这么问,压力犹甚。齐老爷又道,「路费就不用愁了,我会为你备着。」 谢崇华忙说道,「岳父有心了,这倒不必,还有一年时日,路费不愁。」 「欸。」齐老爷微微抬手制止,「你这一年就不要去摆摊做活了,好好念书,家计的事不需发愁。」 第53章 谢崇华想说做活也能好好念书,反倒是不干活不踏实,才难安心读书。齐夫人已斜乜一眼丈夫,他倒是说得轻巧,这话要是传到其他几位女婿耳中,少不得说他太偏心。 只是他的事,她是再也懒得管了,横竖他不会听自己的,到头来还要挨骂。 齐妙知道丈夫好强,父亲是好心,可未免太不懂他,插话说道,「爹爹,我们每月都有余钱攒着,钱不用您给的。」 「当真不用?」 「要的话一定回来跟您拿。」齐妙莞尔说着,齐老爷也就没再追问。 齐夫人见缝插针说道,「既然有余钱,那就请个丫鬟吧,要不把杏儿带过去也好。她向来是伺候你的,使唤起来顺手,月钱娘已经给足了一年的,你领去吧。」 齐老爷脸色微变,嫁妆上本来捎带了仆妇丫鬟,后来又被他抹去的事女儿都不知道。见夫人这个时候提起,分明就是故意的。让他反驳也不是,不反驳又憋气。 谢崇华想到妻子方才的手,已先在齐妙前面说了话,「有个丫鬟也好,妙妙就不用洗衣做饭了。」 齐妙动了动唇,想驳回这话,谁想母亲接话更快,笑盈盈道,「好好好,我这就让嬷嬷去叫杏儿收拾东西。要不要再添两个力气大的仆妇,帮亲家母做活吧。」 谢崇华哪里敢再得恩惠,母亲的活他会帮着做,却没有办法兼顾两边,有一个丫鬟帮着妻子,他就已经很高兴。 嬷嬷是个有眼见力的,立刻去下人房喊杏儿收拾细软,明儿和他们一块回去。 见事儿已定,齐老爷心里好不气恼。等女婿女儿散步至别处,终于冲她发火,「你越发过分了!我是平日太惯着你了,将你的脾气惯得无法无天。都说出嫁从夫,可你哪里从了!」 齐夫人被呵斥得心头拔凉,偏头不跟他搭话。更气得齐老爷胡子一歪,「要是女婿被别人指指点点,毁了志气,你便是毁了女儿一世。」 「志气?」齐夫人冷笑,「若真的因为这点小事就没了志气,这姻缘也不见得是好的,这女婿跟更不见得是可以让老爷‘奇货可居’的。」说罢,身子一扭,不同他说话了。 齐老爷还想责骂,细想这倒不是没理。只是她神情太过藐视自己,心里不舒畅,也就没应声,夫妻两人又生闷气。 女子的闺房哪怕是几个月没人住,也仍有一丝微香。 齐妙的房间日日都有人打扫,桌子被褥都是干干净净的。谢崇华还是头一回要在这过夜,细看之下,竟是比他们家三间房都要大。越看,就越明白岳母嫌恶自己的原因。 谁舍得将丰衣足食娇生惯养的女儿送去贫苦人家,齐夫人的心真的是当娘的心。 书架宽有八尺,高有九尺,放的书五花八门,有许多女子偏爱读的话本书籍。最右边竟还有律法史记。他站在书架前看着书本腰封,默念文名,果真很杂。不知不觉旁边已有人挽了自己的手,脑袋靠来,嘀咕,「果然是书呆子,进了女子的闺房也是先看书。」她垫脚取下一本,「这一排的书你会喜欢的,我们搬回去吧。一直忘了,现在刚好。」 见是一些诗词,谢崇华伸手取下。齐妙寻了个箱子来,他取她放。塞得也有一箱,沉甸甸的。 「我让杏儿晚点跟来,到时候让她带上,叫车夫将她的细软一起送来。」 谢崇华好奇道,「为何不一起带回去?」 齐妙笑道,「我们要是回娘家就带这么多东西走,不知道的还以为里头是金银珠宝,又要说你从岳丈家拿钱了。让杏儿带的话,别人就只当会当做是她的衣服,也就不会有人指指点点了。」 谢崇华恍然,又觉她想得比自己周到多了。见她拿了锁来,接过锁上。 难得有了空闲,齐妙可不想还在房里待着。可父亲母亲已去午歇,想了想说道,「不如我们去走走吧。」 「嗯,可要去五哥那坐坐?」 「嗯嗯。」 门口的下人一听齐妙要出门,纷纷要跟去,齐妙摆手,不许他们跟。在夫家有婆婆小叔子在,外头有村人瞧着。如今回了娘家,她才不要下人再跟。嬷嬷将她不许,立刻去备了小暖炉,为她披好披风,这才送她出门。 从头到尾,她没有吩咐,也没有动手,下人都服侍得妥帖。谢崇华若有所思,想着自己何时也能给她这种安稳日子。 逢年过节,镇上贩卖的东西比平日多上许多。平时不见的零嘴小食也都出来了,两边吆喝,喧闹繁华。 齐妙午饭吃得很好,但瞧见这些还是馋嘴了。拉着他去吃,大多吃不惯,但瞧着模样好又新鲜,便想尝尝。 见有肉丸汤,飘在汤面上沉沉浮浮,她便要了两碗。谢崇华说道,「一碗就行了,你估摸又是只尝一口就不要了。」 方才她不都是如此,在谢崇华看来,是不值当的。可他要是提了,她定吃得不痛快。所以基本是她尝了后,自己就接来将剩下的吃完。 齐妙没有察觉过来,坐在桌前等着肉丸子汤上来。丈夫已擦净筷子递来,不一会伙计就端了来。她喝了一口汤,味道清香,再咬一口丸子,劲道不够,味道尚可,就将这一颗吃完,又不想再吃了。 第54章 「不吃了?」 「嗯,留着肚子吃其他的。」见他又要端过去,她伸手拦住,「里头放了胡椒,你不爱吃的,肯定不好吃,我们去吃别的。」 碗里还飘着七八个丸子,个头大而圆。他还是拿了汤匙舀了吃,看得齐妙皱眉。末了一想才明白过来,「你是不舍得丢么?」 见她目光殷切,谢崇华默了默,「父亲过世后,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连米饭都吃不上。每日就吃一顿,还是番薯面饼之类的粗粮。偶尔外祖父家送了米来,也是拿来熬粥。便是熬那种……用勺子一捞,一碗没几粒米的粥水。唯有在去深山做活,帮人伐木的时候,母亲才会让我带饭去,所以那时最高兴的事,便是去干苦力活,因为有饱饭吃。」 齐妙听得专注揪心,她有些知道晋惠帝所言「何不食肉糜」的话是什么意思了。身处皇宫之中,不知百姓疾苦,在大臣禀报百姓无粟米可吃时,为何他会那样说了。如自己也是,自小衣食无忧,听得灾民四逃饥荒,便想怎会饥荒到那种地步。哪怕没有饭吃,不是还有野菜么,山上也有许多花草可吃野果可摘的。然而越是随父亲去义诊,便越觉自己想得太过简单。 人活于世,哪有这么容易。 只是听着,就能想象他那时所受的苦。无怪乎婆婆心疼钱财,以至于在她看来很是小气。不过是真的苦过,又怕哪一日再重回那种日子罢了。 谢崇华见她思虑入神,双眼微湿,「不都过去了么?我说与你听,不是要你节俭,舍弃你原本过得舒服的日子,只是不想你觉得我不喜你这么吃喝,束手束脚。你嫁了我已舍弃很多,如今喜吃,难不成也要跟着丢了?你且放心吃吧,剩下的都会进我肚子里,算不得浪费。」 齐妙低头揉了揉眼,看得谢崇华心慌,「妙妙?」 「嗯?」她抬眼看他,明眸微染了红,并没落泪,强忍住了。嫣然笑道,「我没事。」 她要去拿过那碗肉丸汤,已被他挡住,「留着肚子吃其它的,我并不爱吃,吃什么味道都差不多。」 要是她就此停住,他只怕要自责。便看着他吃,一会又去吃了几种点心零嘴,直到打了个饱嗝,才停下,「不吃了,再吃要撑出个娃来了。」 谢崇华失笑,「肚子还平着呢。」 齐妙笑问,「吃成两个妙妙你还要不要?」 「要。」 「三个呢?」 谢崇华叹道,「那就糟糕了。」 齐妙佯装生气,「为什么?」 他笑道,「因为会背不动你。」 齐妙微顿,蓦地一笑,轻哼一声,「那还是不要变成三个我好了。」 两人相视笑笑,心中都含着蜜。旁人只是看着,就觉得在两人之中,是怎么样都插足不了的。说笑间,已快走到陆家。 大过年的,许多店铺都关门休息。陆家的铁铺还开着,打铁的人不多,但炉火还在烧着。 陆家三个孩子正在门口和其他孩童玩,谢崇华唤了一声,他们便纷纷围过来,「谢哥哥来了。」瞧见齐妙,认了一会,不大认得。齐妙笑着从袖子里拿了压岁钱给他们。 三人相觑几眼,没有伸手接。谢崇华笑道,「这是你们嫂子。」 他们这才恍然,接了压岁钱贺岁,转身进里头去喊人。 齐妙说道,「好乖的孩子呀。」三人年纪都不过十岁,一般孩童给糖果给钱,总会毫不迟疑接过来。他们倒不是,十分懂礼。 「大过年的不要大呼小叫。」 还没见着人,就听见陆大娘的大嗓门在里头吼了一声,听得谢崇华熟悉亲近。 「是谢哥哥来了,还有嫂子。」 一听是他们来了,陆老爹和陆大娘都出来了。见着他旁边站着一个俊俏白净的姑娘,一时惊艳,心底又羡慕极了,「这位就是齐家八小姐吧,还是头一回来,屋里不大干净,进来坐吧,别嫌弃。」 齐妙笑道,「哪里会,听说以前陆伯伯和陆婶婶对二郎多有照顾,一直想来拜见来着。婶婶不要嫌弃才好。」 陆大娘跟沈秀有芥蒂,他们成亲那天她便没去,打发自己的儿子去。按理说是自己心亏的,没想到这齐家小姐还把话说得这么甜,更觉这姑娘好。笑颜更深,迎他们进去。 谢崇华不见好友,问道,「五哥呢?」 「去城隍庙烧香了。」 齐妙喝了一口茶,问道,「怎么今天去,不都是大年初一么?」 「谁晓得,我家娃跟你丈夫不同,脾气怪着呢。」陆大娘说得十分嫌弃,看着她生得娇媚好看,又多看几眼,「长得这么好,以后生出的孩子得多俊啊。」 齐妙不知她怎么生了感慨突然说这句,差点被呛着。谢崇华明白陆大娘的心思,自己成亲后,好友可是被逼得更紧了,娶媳娶媳,陆大娘是一直念个不停的。说了半日话,他才领着齐妙和他们告辞。 城隍庙离这里并不算远,齐妙同他出去时扯扯他的手,「这里离城隍庙近,我们现在过去的话还能见着五哥吧。」 第55章 「这几年他都会在那里待上一天,不要去打搅他。」 齐妙见他不多说,隐隐明白过来,「定是有关姐姐的……二郎,你说,当初要是他们成亲了,姐姐怕会比在常家过得好一百倍吧?」 谢崇华心头一顿,说道,「不要去假设……」不是姐姐已嫁人不能说,而是越做假设,会越觉得可惜。想到姐夫那窝囊样,还有常家人的所为,他更觉可恨。还未生子的媳妇都会在大年初二回娘家的,唯有常家不同。一年不让姐姐回家,哪怕是回来一次,随行的下人也催得紧。 光是想想,他就觉得十分可恨了。 城隍庙前有颗大榕树,垂落的根茎已扎入地下,跟榕树村的榕树年纪相差无几,不过因常有烛火烟熏,比起榕树村的来,没有那么枝繁叶茂。再者,每次来祈福的人,总会购得福袋,写上心愿,抛在上头。日积月累,榕树建在,树干却常见伤痕。 陆正禹盘腿坐在榕树附近的大石头上,眯眼瞧着那在底下怎么扔都扔不中的几个姑娘。一直在那位置上往上抛,自己的没扔上去,反而砸下好几个别人的福袋。已悬挂在上头的福袋一旦落地,便等于沾染了凡间俗气,不灵验了。 他忍了许久,还是不见她们走。终于忍不住了,跳下石头走了过去。 「我来帮你们吧。」 四个结伴而来的姑娘一顿,心下觉得这男子轻佻,扭身一看,见是个清朗爽肃的年轻男子,面色宽和下来。更有胆大的姑娘开口说道,「那就拜托公子了。」 陆正禹将福袋接过,换了个位置,抬头瞧了一会,臂上用力一甩,那红色福袋飞天而上,窜入枝叶上,看得几个姑娘惊呼一声。等了一会不见落下,看样子是顺利挂上了,四人又是欢呼,同他道谢。 方才开口的那姑娘面有娇羞,「公子为何帮我们?」 年轻俊朗的男子搭话,总是多引年华正好的姑娘多想。为何这里扔的人这么多都不帮,偏是帮她们。难不成是看上她们其中的谁了? 陆正禹抬指指了指方才她们站的地方上头,「那儿,有我扔的福袋,我怕你们把它砸下来。」 这结果实在让人不痛快,那姑娘发话也不客气了,「你一个大男人来扔什么福袋。」 陆正禹笑了笑,「因为她不会来扔,就只好我来了。」说罢,他不再和她们说话,往方才的地方折回。 背影翩然修长,是说不出的孤清。看得几个还在怨着他的姑娘,也软了心肠。不一会,又见他坐回那石头上,面向他悬挂福袋的地方。眸光温和,像是看着世间最珍贵的事物。 初三早上谢崇华和齐妙说了谢崇意做学徒的事,齐老爷二话不说一口答应,齐夫人也没说什么。 到了傍晚,谢崇华和齐妙探完亲回家。杏儿明日才到,得将他们屋里那个大箱子带过来。 回到家中,两人就跟沈秀说了有个丫鬟要来的事,听得沈秀心里一震,齐妙说道,「杏儿是我们家买的丫鬟,每个月给一点银子就好,月钱在腊月时都已经给了,今年都不用给钱的。母亲怕您太过辛苦,所以遣了个丫鬟来。」 沈秀这才放心,又问,「手脚勤快吗?会不会做活?不会把碗筷摔了吧?」 「手脚若是不勤快,我娘也不会让她来了。」齐妙笑道,「就是房间……」 家里统共不过四间房,沈秀一间,三个孩子一间。谢崇意那间本来还是放杂物的,后来清扫了做房。再多一个人,就不好住了。沈秀想留下那丫鬟,帮把手多好,「我屋子大,隔开一个小地方,让她睡吧。」 齐妙可不许,她再开明,也不愿婆婆这做主子的跟下人一起睡,说道,「不然这样吧,在后面一块地起个小房子,让杏儿在那睡。」 沈秀不满,「做房子要费许多钱,这有现成的可以住,何必花那钱。」 谢崇意见母亲和嫂子有争议,说道,「姐姐不是少回来么?让杏儿姑娘住那好了。」 在外头打水的谢崇华听见,也说道,「我去信一封给大姐,她不会介怀的。」 齐妙低眉细想,说道,「姐姐的房间宽敞明亮些,不如三弟你和姐姐换,然后你现在住的房间给杏儿。」 说来说去,也唯有这个法子最好。一家人便动手搬东西,房里东西都不多,一个晚上就收拾好了。 第二日杏儿住了进来,还为没有睡柴房,专门腾出一个房间惊喜。齐家的下人房确实很好,不过是八九个丫鬟一起住,平时离开房子,还得把贵重的东西揣在身上,别提有多麻烦。如今是不用了,而且不用和其他下人一起做活,也不用受嬷嬷的气,可不知道有多高兴。 下人的活她早就做习惯了,将家里里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令沈秀十分满意。 这日见儿媳不在一旁,偷偷拉了儿子说道,「那杏儿不是卖身给齐家了吗?你岳父这么疼你,要不把杏儿也收了吧。」 谢崇华身子一僵,尴尬道,「娘,这种话你可不能让妙妙听见,也不能让杏儿知道,这件事也不要再提了。妙妙才进门三个月,你就提纳妾的事……而且儿子也没这打算,如今没,以后也没。」 第56章 沈秀「啧」了一声,满是责怪:「怎能这样说,你有出息了,得多要孩子。娘要抱十个孙子,难道你舍得让她生十个?而且那小身板,能生这么多吗?」 谢崇华笑着安抚,「娘就不要操心以后的事了,总而言之,这事不要提了。儿子就要考试了,会分心的。」 说到考试沈秀就不再说了,怎么说也是儿子的前途重要。谢崇华见说服了母亲就退身出去,刚好见着杏儿要进厨房,也不知她听见没,略有迟疑多看她几眼,见她没有吱声,心想是没听见,就放心进屋了。 方才的话杏儿哪里会没听见,心下一想这家老太太对自己甚为满意,但可惜姑爷太没出息,小姐傻了要和他受苦,她可不傻。还想将她揽了去做妾,想得美。 元宵过后谢崇意才去仁心堂当学徒,村里人瞧见他仍在家中,便问他,「怎么还不去念书,往年这时候不都赶着走了吗?」 谢崇意答道,「不去书院念了,费钱。」 村人笑道,「你嫂子不是挺有钱的吗,让你嫂子给钱啊。」 谢崇意终究是少年,冷漠的神情略藏不住,「嫂子的钱是嫂子的,我怎么能打我嫂子钱财的主意。」 「那你不念书了做什么去?」 「去做学徒。」见村人脸上满是微妙神色,他又缓声道,「去仁心堂做学徒。」 话落,村人便诧异羡慕起来。那仁心堂对学徒可不是一般的好,齐老爷宅心仁厚,待人和善。每月还会给不少的钱给徒弟们,多少人挤破脑子想进去。 果真亲戚就是不同的。 因他的去处好,村里也没人再嚼舌根,只是觉得谢家男娃的命实在太好。如今三弟是跟了齐老爷,日后肯定有出息。这样一来,上门来说亲的人竟也多了。 沈秀不予搭理。 一来她儿子还小,二来指不定以后能娶更好的姑娘,现在来说媒的,她才瞧不上。 谢崇意也没有娶媳的心,偶尔会有欲望,但一想到当初在书院所受的侮辱,便觉女色会误人,会毁了他上进的心,也就强忍了那欲念。到了仁心堂,该学的学,该做的做,书也没落下,因勤奋聪明,齐老爷对他大加赞许。 弟弟的事尘埃落定,谢崇华也收了心思刻苦念书。齐妙因有杏儿在旁,什么活儿都不用做,也就如当初约定那般,每日陪在他身边研磨,看他读书。 唯有沈秀仍是早出晚归去做农活,半分田地都不扔。 一晃二月,春意铺满天地。气温微凉,已可将棉袄换下,穿夹着薄棉絮的长袖衫,哪怕是春雨不停,也不会呵气还见雾气。齐妙素来怕冷,屋里还生着炭盆,手里也不离暖炉。坐在一旁绣香囊,时而看砚台下面的小火炉的火可还亮着,免得墨汁凝固。 谢崇华看了半日书,眼睛略有疲倦,才合眼揉揉。刚停下看书的动作,就有一只手递了东西过来,笑盈盈道,「我绣的香囊好不好看?」 亮面锦缎上绣着两只戏水鸳鸯,从碧绿荷塘中穿行相依,精致精巧。他目有惊奇,「好看,手真巧。」 齐妙得意道,「我娘也说我手巧得很,改天我再绣个大的做枕套。」 谢崇华细看她的手,两个月不做活,手又如往日细嫩,看着心里踏实许多,「我总在念书,少陪你了,不然也不会总绣花打发日子。」 「才不。」齐妙说道,「我现在跟你不是每日都在一块么?你要是肯的话,你帮娘去干活的时候,我都想跟过去的。」他是不知道的,她一抬头就能瞧见他时,心底有多欢喜。 两人在屋里说笑两句,刚从地里回到家中的沈秀听见里头的笑声,眉头紧拧,上前敲敲门,「妙妙?」 齐妙听见婆婆喊自己,放下香囊绣盒出去,开门笑问,「怎么了娘?」 沈秀面色微冷,「你丈夫要读书要考功名的,你不要总跟在一旁令他分心。要是有空,就出来帮娘做活。」 「二郎方才一直在念书,刚歇了半刻都不到呢,儿媳没打搅二郎念书。」 「我一回来就听见你们在屋里嬉闹,还说一直念书。」沈秀不由分说,要拉她出来,怕儿子沉迷女色,耽误前程。 齐妙只觉婆婆太不讲理,这一来扯自己的手,心下顿生反抗。将手一抽,咬了咬唇,「真的只是半刻的事,娘不要总觉得我耽误二郎。」 「你……」沈秀气道,「你竟跟娘顶嘴,做错事不认,还顶嘴。」 齐妙被她大声呵斥,更是委屈,「儿媳没有。」 门外吵声一大,谢崇华立刻听见了,急忙出来,见母亲和妻子脸色沉冷,便知道她们又闹起来了。沈秀一见他,已先控诉,「你娘子好野的心,娘让她不要吵你读书,她就跟我顶嘴。」 齐妙眼一红,「我没有,我说了只是片刻的事,娘偏不信我。」 谢崇华握了她的肩头侧身站住护着,同母亲说道,「妙妙说的不是假话,娘也说了,不要总看书,会坏了眼。这一歇,恰好就赶在娘回来的时候了,才闹了误会。」 沈秀心里有气,见儿子不帮自己,恼怒道,「瞧瞧,你如今心里就只有媳妇,没有娘了!她待你好,娘就待你不好了?」 第57章 好在这时谢崇意回来,也忙上前跟哥哥一起劝住她。眼见要平复下来,那杏儿正好买菜归来,沈秀一见她,老实本分还勤快,顿生对比,指了指她说道,「我就说那杏儿都比她好,让你收进房里,你偏不要。」 齐妙一愣,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杏儿见她神情一变,也吓了一跳,惊得两腿一软,跪在地上,「奴婢没有这个心思,是老太太说的,小姐不要将奴婢卖了。」 谢崇华也是一惊,「娘!」 沈秀见儿子肃色,也觉一时脑热说错了话,立刻不吱声了。 齐妙已是怔神,什么事她都能忍,唯有这事她忍不得。在这家中自己可贪的,唯有丈夫。可婆婆竟然还想把丈夫分给别人,想的还是自己的贴身丫鬟,顿觉被他们背叛,气得眼泪一落,跑回屋里去。 谢崇华重叹一气,「三弟,好好陪着娘。」他退步关上门,齐妙已经趴在床上抽噎,听得他心有重击。坐在一旁捞她的肩头,「妙妙。」 齐妙心中满是怒火,起身随手拿了枕头就砸在他身上,颤声,「薄情郎!」 「我没有答应这件事。」谢崇华捉了她的手,见她一脸泪,更是痛心。想要再说,却被她堵了话。 「你没有答应,可你也没有跟我提。还当做什么事都不知道让杏儿留在这,全家都知道的事,就我不知。你敢保证如今你不要她,以后娘逼急了,你也不要?你是大孝子,你会忤逆她吗?」 谢崇华一时语塞,听她哭得嗓子都哑了,已不敢松开她的手,「这事是我疏忽了,我以为这件事我拒绝了,就没有后患。我只是不愿……杏儿走了,你又受苦。你说的没错,母亲动了一次这心思,难保以后不会。我这就将杏儿送走,去请个老嬷嬷来,比母亲还年长的嬷嬷来。」 齐妙泪落不止,受的气无法就这么化去。谢崇华此时才明白女子的心思当真跟男子的不同,要细腻,要轻软许多。他觉得是小事亦或没事,可妻子不会这么觉得。 齐妙见他要走,心一颤,「二郎……我不是想责怪你,我也不愿你在考试当头分心,更不是逼你。只是……」只是太在乎,怕一片痴心付诸东流。 「我明白。」谢崇华轻抚她的额头,「我去跟母亲说清楚,然后把杏儿送回你家。当断则断,不要留念想和后患。」 齐妙却是苦笑一声,「那娘肯定会更讨厌我了,觉得我心眼小。你要知道,妻子阻着丈夫纳妾,可就是‘善妒’,七出里的一条大罪啊。」 谢崇华弯身看她,「那你是决定给我找几个妾侍了?」 齐妙瞪眼,「不给,休了也不给。」 谢崇华蓦地笑笑,这一笑她就明白了他的心意。那手又将她脸上的泪拭去,温声,「去洗个脸,我出去了。」 「嗯。」齐妙仍有些胸闷地点点头,又道,「你先去劝劝娘,我写封信给我娘,你带去给她,她就会给你换个老嬷嬷了。」 谢崇华应声,出门后见弟弟已经在劝,摆手让他暂时离开,搬了板凳坐在母亲一旁,说道,「娘。」 沈秀还气他方才不为自己说话,反而护着媳妇,背身不理。谢崇华又唤一声,她才冷声,「有了媳妇忘了娘。对啊,反正日后五十年是她陪着你过的,娘也就十几年的命了,你当然得护着她。」 「娘这是什么话,您定是与天齐寿的。」谢崇华倒了茶水端给母亲,「娘心疼儿子儿子明白,当然希望在这紧要关头儿子能通过院试夺个头筹。因为您是疼儿子的,但我是妙妙的丈夫,她又怎么会盼着我不好,您说是不是?我若不好,她又怎会高兴,在这家中,儿子想是没有人愿意瞧着我不好的。娘是,妙妙也是。娘是着急我被惊扰了,但妙妙确实是见我歇息才跟我说话,而不是娘所想的一直纠缠。」 沈秀觉得话有理,可面子拉不下,仍是不理。而且方才齐妙态度着实太差,哪里见过儿媳跟婆婆顶嘴的,明明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小姐,怎么跟村里那些泼妇一般不敬人。 所以任他怎么劝怎么说,心里就是有疙瘩。 到了下午,谢崇华去镇上「换」了个年过半百的嬷嬷回来。沈秀一瞧很是嫌恶,谁想那嬷嬷手脚更是利索勤快,不但眨眼就将活做完,还跟沈秀唠嗑家常。说她家的事,久没跟人这样好好说话的沈秀,都要将心门打开了。 夜里晚饭做好,沈秀还招呼她一块吃,被谢崇意阻了,语气平淡,「刑嬷嬷是下人,怎么能一起吃饭。」 正在摆筷的谢崇华听见,微微蹙眉看了看弟弟,总觉弟弟有哪里不大对劲。 沈秀向来听儿子,没有再邀,扫了一眼不见齐妙,面色微沉,「她呢?」 「在里头洗脸呢,一会就出来了。」谢崇华回屋去喊她,齐妙正好出来,脸上还挂着不高兴。他逗了两句,才见她展颜。 婆媳相见,没有台阶可下,就都不说话。饶是旁边两人抛了话,她们也不接,更显气氛尴尬。 齐妙拿了筷子夹菜吃,没吃两口,便觉恶心,差点吐了出来。这一干呕落在沈秀眼里,更觉是在针对自己,差点没恼得摔碗。 第58章 谢崇华见她难受,扶她到外头去吐。沈秀气得哆嗦,「休、休了好!省得糟心。这菜做得哪里不好吃,吃了几个月还吃不惯么?」 谢家本来就小,蹲在院子水沟干呕的齐妙听见,胸口更闷。 谢崇意对这家里琐事有些烦心,边听母亲唠叨边吃菜。吃着吃着忽然想起什么来,手势一停,「娘,嫂子该不会是有身孕了吧?」 沈秀话语骤停,想想看着像,忙起身跑到外头,声音殷切,「妙妙该不会是有了吧?」 夫妻两人一顿,齐妙自小耳濡目染,依照迹象大有可能,而且癸水上月也没来。谢崇华不懂这些,只是又喜又是担心。沈秀说道,「娘这就去喊村里的赤脚郎中来,你赶紧回屋去,别冷着。」 说罢她就离开去请大夫了,谢崇华等妻子不再呕吐,倒了温水给她漱口,扶她进屋。 齐妙想到方才婆婆的态度,心里是说不出的好笑,要是大夫把脉说不是,婆婆要更生气了吧。她倒身躺在软软被上,嫁了人怎么有这么多烦心事。 「舒服些了就去吃饭吧,别饿着。」 齐妙坐起身看他,「我有身孕了,你不高兴么?」 谢崇华微微一笑,「高兴。」 齐妙撇嘴,「还没娘高兴。」 「现在怀着,生时是冬日,太冷了。而且岳母不止一次和我说过,你身体娇小,年纪也太小,过两年再生不迟,不然到时怕你太疼。」 齐妙对肚子里有个孩子的感觉还不太多,也没有太奇妙的感触,欣喜忧愁都说不上,「有都有了,你好好疼他就好,总想这么多,会添银发的。」 「也对。」谢崇华笑道,「我遇事总不如你豁达。」 齐妙认可点头,「所以你要好好跟我学。」 一脸的娇媚俏皮,和她一起,隐隐的自己也变了许多。 沈秀很快就将大夫叫到家里,为齐妙一诊脉,果真是喜脉。乐得沈秀对齐妙的芥蒂疙瘩一瞬消失,送郎中走时,还赏了几个铜板,也算是破天荒了。转身回屋嘱咐她好好歇息,又去箱子里拿了钱来,让谢崇意告诉齐老爷这喜事,明儿从镇上回来买些肉给她补身子。 许是有了身孕,齐妙做什么事都让沈秀看着顺眼了,也不责骂她什么,只要她高兴就好。 齐妙知道她疼的忍的不是自己,而是她肚子里的孩子。不过是带着假象的和睦,但暂且托孩子的福,享受十个月的安宁吧。 二月二十一,院试开考,由儒学署教官监试主持。 齐妙早早起身,送丈夫到村口,没有同婆婆那样太多鼓励叮咛,只是在临别时,轻声道,「早点回来,我等你。」 谢崇华目光温和,语气很轻,「嗯,快回去吧。」 村口榕树历经春雨洗礼,也没有掉落多少叶子,清风一过,吹得叶子窸窣作响。齐妙站了许久,等他进了小树林,再也看不见了,这才回去。 回到家中,婆婆已去做活,小叔子也早就去了仁心堂,家里只剩她一人。正打算在院子里晒晒日头,听见羊叫,她才想起还没喂羊。拿了干草到前头,放入食盆中,见它吃得高兴,忐忑的心情也稍微好了起来,「咩咩要快点长大,生了小羊产奶了,给二郎补身体。」 羊听不懂她的话,只是边嚼干草边看她。 院试只考一日,当天就考完各自回家,等着五天后放榜。 齐妙见丈夫这几日比平时焦虑,母亲村人又总问他考得如何,便同他说道,「尽力了就好,今年不行,再磨剑一年,明年再去。」 谢崇华心中压力非他人可想,若是考得普通,母亲要失望,岳父家更要失望,妻子所受的责难,更是他不愿看见的。 苦等五日,还在凌晨谢崇华就起身了。齐妙这些日子因孕吐,一直没怎么睡好。以至于他起身了也不知,等醒来旁边空落落的,正寻他的人。就听见院子里有声音,穿好鞋要出去,便见丈夫疾步进来。到了跟前就将她抱住,「妙妙,我已成廪生了。」 秀才中的廪生,每月可在官府领六斗米,还有津贴可领。这便意味着,他可以不用再去摆字画,还可以让老母亲少耕种,更能有余钱给妻子,不用她再帮贴夫家。 他如何能不高兴。 同样担忧了五天的齐妙,也是打心底高兴,环了他的脖颈,低声,「嗯。」 谢崇华成了廪生的消息传到齐家,也传到了常家。 常家老太太听了两回还没听清楚儿媳在说什么,复述得常夫人好不耐烦,一字一句大声道,「儿媳说!您孙媳妇的弟弟,成了秀才,做了廪生了!」 廪生是秀才中成绩最好,也是最有前途的秀才,弄不好到了秋闱是可以中解元的。常老太这才听明白,「这是喜事啊,怎么我们家就没出个会念书的。」 因她耳朵不好,常老爷也不得扯着大嗓门说道,「万一真做了官可就不得了了。」 常宋听得轻笑一声,又看看坐在那高兴的谢嫦娥,「不得了又怎么样,又不会帮咱们家什么。上回我特地去找他们,那仁心堂堂堂八小姐怎么做的?那么多的地和铺子,就是不肯卖给我。我又不是跟她白拿。」 第59章 谢嫦娥面色不佳,没有接话。常夫人皱眉,「我儿,这你就不懂了,那弟媳就是弟媳,是外人啊。她要守着她齐家的钱,可你二弟不是,你是他姐夫,亲姐夫。这关系你可得维系好,以后他要是做不了官,断了关系无妨的。可万一做了官呢?难不成到时候再讨好他?可就难了呀。」 常宋一听,倒也在理。可又不愿再去那没吃没喝破旧的屋里住,还得跟人赔笑脸。那飘香楼听说近日要送来一批新人,姑娘个个长得标致,这一去谢家不知要几天,可舍不得走,「那就让阿娥去吧,免得他真说我讨好他。」 双亲听了也觉这样好,就让谢嫦娥过去。谢嫦娥挂念母亲弟弟已久,自然应允,立刻回房收拾东西。 一会常宋也回房拿银子,谢嫦娥见他连打哈欠,说道,「夜里早些回来睡觉,不要总在外面喝酒。」 「晓得了,麻烦,跟我娘似的。」他开了钱箱拿银子,往怀里揣。 谢嫦娥小心说道,「爹方才说……让你给我一些银子,回去买些东西,好交代。」 「你回娘家要用什么钱,你弟弟不是有出息了吗,看不上你给的礼,要不要无所谓。」说罢,他就锁上箱子走了。 谢嫦娥失神片刻,等魏嬷嬷来喊,她才让丫鬟拿着细软出去。 ☆☆☆ 春回大地,杨柳吐绿,树上的嫩尖已经满布树丫。陆正禹提了一壶酒和两斤卤肉进了榕树村,正是春耕时,路上基本没见着村人。哼着歌儿走到谢家门前,见门半开,探头看去,便见好友站在羊圈前喂羊。 正打算偷袭吓唬,刚踏步,就听见狗吠声。一条小奶狗冲了过来,离三寸远的地方直吠。他蹲下身,勾勾手指:「来来来,给我挠痒。」 小奶狗龇牙往后退,闷得咕噜一声,十分委屈地钻到主人脚下。谢崇华见了他,笑道:「五哥。」 陆正禹说道:「怎么突然养起狗来了。」他扫了一眼院子,鸡鸭本来就有了,如今养了羊,还养了狗,赶明儿来还不知道要多多少。 「明年一走三四个月,我弟弟在镇上做学徒,白天家里没男人,怕有人进来,就养条狗看家。」 陆正禹了然,从奶狗开始养,几个月后就长大了,养得熟,时间也拿捏得正好。他这好友,真是细心人,「大婶和弟妹呢?」 谢崇华喂完羊,去井边洗了手才进去,「妙妙没事绣了些香囊,我娘看着觉得精致,商量了后就拿去镇上卖了。早上我送妙妙回娘家,岳母说要给她调养身子。」 陆正禹笑问,「那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谢崇华笑笑,叹道,「妙妙赶我回来的,说不要把她养的羊给饿坏了。妙妙孕吐太厉害,岳父说让妙妙多留两天,等好转了再让我去接。」 陆正禹哑然失笑,「弟妹也是个有趣人。」他将酒肉放在桌上,说道,「那今晚可以和你喝个痛快了。」 因为想生个康健的孩子,过年时岳父家也不许谢崇华喝酒,如今妻子有孕,终于能小饮几杯。算来陆正禹比他早两年成了秀才,也是县署二十廪生中的一个,只是科举三年一次,今年正好是第三年,「愿今年秋闱同贺,明年一起进京。」 说话间,一杯酒已下肚,陆正禹回味一番,笑道,「万一我考中状元,你说按照惯例,我是不是会做驸马?」 谢崇华切了一块肉给他,说道,「可有看中的姑娘没,若是有,就赶紧成亲吧,公主也不是个个都脾气好的,万一真赐婚,可就难受了。而且身为驸马,前程也就没多大盼头了。」 皇族为防止驸马拥兵掌权,因此在朝中虽会担任官职,却多是虚名,直接悬空权力,成为有名无实的官员,前途也就此结束。有志气的人,是不会甘愿当驸马的。 陆正禹朗声笑道,「我要是真成了状元,那你就没法做状元了,甘心么?」 谢崇华笑笑,「如果是别人,我会嫉妒,若是五哥,我便拍手庆贺。」 陆正禹仰脖,酒又落腹,「五哥也一样。」 两人聊至兴头,一壶酒根本不够喝。谢崇华便去将家里的酒搬来,烧了点小菜,就着酒喝。两人酒量并不算太浅,但喝了两斤酒,谢崇华略有些醉,陆正禹还能说话,却说着胡话、酒话。 等谢崇华起身去看天色,竟已是傍晚。果然和志同道合的人一起畅谈是不知时日的。 他将好友搬到弟弟屋里,去厨房煮水。沈秀从镇上回来,见家里早起炊烟,心想莫不是儿媳回来喊饿了。进去一瞧,却是儿子在生火。谢崇华见了母亲,说道,「五哥来了,他和我说得高兴,喝了点酒,在我房里睡下了。」 沈秀轻责,「好好的喝什么酒,还喝得这么醉,酒伤身,少喝。」 「知道了,娘。」他又问道,「香囊卖得怎么样?」 一提这个沈秀便展颜,掏了银子给他瞧,「卖得挺好的,改天让妙妙多绣一些。」转念一想儿媳肚子里揣着她孙子呢,又道,「还是别了,伤眼。」 她将钱放儿子手里,「攒着,妙妙要是想吃什么,就给她买去。」 第60章 谢崇华拿着银子还觉得讶异,末了一想,母亲是疼没出世的孙子。他忽然有些担忧,如果妙妙生的是女儿,只怕母亲……还是不想了,他起身说道,「五哥估摸要在这睡了,陆大伯他们不知道,我去知会一声,然后再去看看妙妙,晚饭娘先吃,看着五哥。」 「行行,你去吧。」 他将母亲给的银子带着,回房拿钱袋装好,再看床上的人,正呼呼大睡。见他睡得好,这才放心出门。 他刚离开村子不久,就有一行人抬着轿子进村。 谢嫦娥撩开帘子往外看去,总要瞧一眼村口的大榕树,才会觉得舒服。许是路被春雨浇淋了一个多月,泥泞的路坑坑洼洼,轿夫走得小心,还是有些摇晃。 魏嬷嬷的鞋底已经沾满湿泥,满心怒气,可碍于谢家二郎有出息了,老太太也吩咐她要对少夫人好些,唯有忍着。轿子已到窄小巷口,谢嫦娥弯身下来,往家门走去。 沈秀听见敲门声,出来一瞧,见是女儿,好不意外,「怎么回来也不让人先来说一声。」 谢嫦娥笑道,「公公婆婆说要给您和弟弟一个惊喜,就让我悄悄回来了。」不过是因为夫家决定得突然又催得紧,根本没时间报信,哪里是要给惊喜,「二弟三弟呢?」 「都去镇上了,刑嬷嬷也回齐家领东西去了,都不在。」沈秀拉她进去说话,瞧见魏嬷嬷,这才想起来,问道,「你是今日就走,还是要小住?」 「住两天。」 「你也晓得,齐家遣了个嬷嬷来,原本给魏嬷嬷他们住的屋子给她了,要是不介意,还得放几块木板铺个床。那要委屈魏嬷嬷了。」 魏嬷嬷脸色剧变,这破地方她才不乐意住。沈秀虽然因儿子出息了觉得有脸面了,可对常家的人,还是很客气。见魏嬷嬷面色不佳,知道她不愿意,想了想说道,「那我去寻你七婶,跟她借两间屋子,她那地方大。」 魏嬷嬷这才笑道,「不劳烦谢夫人了,我们挤挤就好。」 「不碍事不碍事。」沈秀领着他们一行七八人出门,摸摸怀里还有点钱,等会要两间房,少不得要给点钱的,这人情她可不想欠下。女儿回来她是高兴,可又得花钱了,光是这八张嘴,就得吃掉不少米粮。 谢嫦娥进小厅倒了茶水喝,看向院子,鸡鸭羊还有狗都有了,稍显热闹,比起以前来,确实是富裕起来了。这令她十分欣慰,母亲和弟弟不用再受苦。 小饮一杯茶,忽然听见原本自己住的,已挪给三弟的房间有声响。她心里微惊,难道家里进贼了?可狗并没有在吠,正在院子里追着鸭子玩。 柳眉紧拧,俏脸已散去惊慌。缓缓起身在门口拿了根圆木,轻步循声走去。她紧握木棍,走到门口,稍稍探头,屋里果真有人,竟还在床上。她顿了顿,难道三弟没去医馆? 「三弟?三弟?」 唤了两声,那床上的人动作骤停。她更是好奇,跨步进去,要揭那被子。谁想还没揭开,却见一人猛地坐起身。瞧见他的脸,谢嫦娥也是诧异得愣住。 陆正禹醉得迷糊,猛然在梦里听见那朝思暮想的声音,瞬间清醒过来。奈何醉酒厉害,迷迷糊糊看见面前有人,看不清,可声音却听清楚了,还有身上那浅淡香气。他伸手抓住她的胳膊,惊得谢嫦娥又羞又恼,「你松手!让别人看见你我都完了。」 如果知道他在这,她打死也不会进来,甚至连这院子都不会进。 任她敲打手臂,吃痛的他也不松开,本能告诉他如果一放手,她就会走了,决不能放。什么礼义廉耻,什么他人之妻,他都不知道了,只知道不能放开。 谢嫦娥不敢大声呵斥,更不敢叫人来拉开他,要是有人进来,这便是调戏,他的名声也全完了。不待她多想,竟被他双手拦腰,用力一圈,那脑袋已埋在她胸间,惊得她浑身僵硬。羞愧得双目落泪,颤声,「你要毁了你自己,还有我的清白吗?」 「不要哭,不要哭。」陆正禹抬手要给她拭泪,却瞧不清脸,胡乱一抹,「我再也不欺负你了,不喊你竹竿了。」 儿时谢父病逝,一家常要忍冻挨饿,谢嫦娥比同龄姑娘便要瘦小三分。邻居陆家小子就喊她竹竿,也真的瘦如竹竿。 可谢嫦娥没有办法忆往昔,只想他快点松手。使劲掰他的手,却无法胜过一个醉酒之人。 陆正禹跪在床边,仍紧抱着她,埋头不起,「你说,我要是有出息了,你就跟了我,因为你不想再挨饿。可你一转眼却嫁了别人,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为什么要听你娘的?为什么要送书给我,喊我弟?为什么不跟我走。」他的眼已像染了傍晚云霞,红得厉害,「我该高兴的,你穿好吃好,可为什么我却没办法高兴?是不是以前我欺负得你太厉害了?所以你连见也不愿意见我?」 谢嫦娥又要落泪,她何尝不想跟他走,可是两人一走,两家都完了。母亲养大她不容易,陆家养大他也不容易。他这样聪敏能干,日后定有出息,她如何舍得毁他前程。可既然缘分已尽,就不该再有念想。见他迟迟不愿松手,再做纠缠,百害无一利。心下一狠,抬手重扇他一记耳光,趁他怔愣之际,仓皇逃出。 第61章 踉跄跑到院子,心仍在发抖。 陆正禹半梦半醒,半边面颊滚烫着。他没有追出去,坐在床边愣神。 他在做什么? 其中有多少酒力驱使,他心中最为清楚。不过……是一点酒劲迷乱心智罢了。不过是借着满身酒气,将藏了多年的话说出来罢了。可说了,又能如何,真要坏她姻缘,受千夫所指么? 他越想,便越是内疚,内疚到痛苦,痛苦得撕心裂肺。 屋里屋外,一门之隔,却犹如天涯咫尺,烈火寒冰。触之两伤,碰而不得。 沈秀在村人那安顿好魏嬷嬷的住处,见他们稍微满意,这才放下心来往回走。走着走着忽然想起陆正禹还在自己家,那女儿……岂不是独处?她愕然惊神,急忙跑回家去。 气喘吁吁跑到家里,不见女儿,再跑陆正禹睡的房间,也不见人,心跳得更甚。正要外出去找,只见自己的房门被打开,走出来的人正是女儿。她忙伸了脑袋往里看,空无一人。 谢嫦娥浅笑问道,「母亲怎么了?」 沈秀见她神情无异,约莫是没和陆正禹碰上面,不愿让她多想,说道,「没什么。」 谢嫦娥挽了挽袖子准备帮忙做点活,一会视线扫及侧边房门,嘀咕说道,「怎么弟弟的房门开着,方才好像是关着的。」 「你记错了,记错了。」沈秀这才完全放下心来,许是她进屋之后,陆正禹恰好醒来,就走了。两人没见着,这就好。 谢嫦娥过去关门,见床上被子还未铺好,鬼使神差走了过去。被褥里还有余温,屋里还有酒气。她失神片刻,直到母亲唤自己,这才将被子叠好,将门关上。 ☆☆☆ 昨日春雨初停,从村里走了一刻钟到镇上,谢崇华的鞋和裤管都溅上了湿泥。他一心想着快点去岳父家见到妻子,在陆大娘喊他洗洗鞋时,也没逗留。到了齐家,莫管家迎他进去。 齐妙此时正躺在长椅上,肚子上盖着块薄毯,动来动去。看得齐夫人皱眉,「别乱动。」 「难受。」齐妙抚着还是扁平的肚子,一开口就觉胸闷,差点又吐了。这回她不乱动了,神情可怜,「娘,难受。」 齐夫人哼声,「你可算是知道娘怀你和你哥哥的时候有多不容易了,让你以后不听娘的话。」说着,又舀了一汤匙药给她,「张嘴。」 齐妙乖乖张嘴喝下,苦得眉头直拧,「女儿什么时候不听您的话了。」她莞尔笑着,头又倚在母亲肩上,「妙妙最听娘的话了。」 齐夫人心有感慨,明明自己还是个姑娘,怎么就要做娘了。要不是喝避子汤不好,她是想她晚两年再生养。想着,又喂了她一口,「捏着鼻子全喝了,只是苦一时,这样一口一口的喝,也不怕苦。」 「这样娘才会喂我,才会心疼我。」 「娘何时不心疼你了?」 齐妙声音更软,挽着她的手更紧,眼神也更是殷切,「妙妙知道,娘是生爹爹擅自做主将我许配给二郎的气,而不是嫌弃二郎家贫。可是娘不好对爹爹发火,所以便将这气发在二郎身上。可是娘,这样二郎不是很无辜么?妙妙看见你那样对他,妙妙便觉心疼。」 齐夫人手势猛顿,再看女儿又多了两分痛心,「你心疼他,那你可心疼过娘?你爹负我,你也要责怪娘吗?」 齐妙差点就直接跳起来,「娘,妙妙和你母女十六年,你真的这么以为吗?」 齐夫人鼻子微酸,偏头说道,「方才的是气话。」女儿到底更疼谁,她怎么会不知道。她要是不敬自己不爱自己,自己也不会待她这么好的。就像长子,有了媳妇后便少听她言,平日见面就像例行公事,少了往昔母子的亲近。以至于她也没有往日那样疼他。 「娘。」齐妙搂住她的脖子,埋头低声,「就是因为知道娘这样做并不会真的开心,妙妙才和您提。女儿不想见您将这事闷在心里一辈子,这样太苦了。」 素来犟气的齐夫人被女儿这一哄,双眸微湿,可仍是放不下心结。这恐怕是她嫁人之后,受到最大的一次重击,她甚至觉得这辈子都不会恢复原谅他了。 「二郎因自小家境就贫寒,受过许多冷眼冷待。可是他都不在乎的,但惟独娘亲于他的态度,令他十分难受。虽然他不说,可妙妙看得出来。若是于他毫无关系,他心中也不敬重的人,任你冰锥冷刺,他也不会难过半分。所以他心里敬着您,在意着您的看法,因为我是他的妻子,而您是他的岳母,并非外人。」齐妙忍着孕吐的不适,挽着母亲的手和她低声说着,只盼母亲能消除对丈夫的芥蒂,不愿再看两人难受。 齐夫人思绪百转千回,她知道女婿没错,见他待女儿十分之疼爱,她也不嫌弃女婿贫寒了。奈何对丈夫积怨太深,一时拐不过弯。思量千万回,重叹一气,「娘说不过你。」 「也没有说不说得过的话,只是娘觉得女儿说的有理,愿意听罢了,毕竟娘不是不讲理的人。」齐妙笑笑,坐起身给她揉肩,「爹爹赚钱养家辛苦,娘操持内宅也很辛苦。爹爹一时冲动做了这种事,转念想想,他也是觉得二郎有才华,日后于女儿也好。而不是一味的追求眼前金银,将女儿许配给富贵人家,换个有钱亲家。这也算是疼女儿的,就怕那种拿女儿去卖钱的父亲,那样才是真的可恨。」 第62章 虽然她觉得父亲这么做对母亲真的过分了,可难道做女儿的要劝着爹娘和离?更何况她肯定母亲是没有这个心思的,否则在事出之时,就已和离,而不是要一直等到现在。 饶是父亲做了这样对不起母亲的事,可母亲还是欢喜父亲,那是二十年积累下来的感情。可惜父亲不懂珍惜,让母亲伤心了。 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为家里操心,默默一想,原来自己真的不再是小姑娘,不能总倚靠爹娘,有时候,她还得让爹娘倚靠。她又摸了摸肚子,那还没有开始跳动的胎儿,更加强烈的提醒着她。 一门之外,谢崇华已经站了一会。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原来岳母对自己这样芥蒂,并非是真心。也没有想到,妻子会这么劝服岳母。他伸手要敲门,又被旁人拦下。 齐老爷面色凝重,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进去。 若有所思,目有惭愧。依稀想起当年满屋红景时,他曾说不会负她。 一晃二十载,却终究是负了。不知不觉中,就负了发妻。 他负手长叹,岁月如梭,二十年前的信誓旦旦,却转眼忘在脑后,心也变得薄凉无情。 快到用晚饭的时辰,谢崇华才从前堂折回屋前。齐妙送走母亲,便躺下小睡。有孕以来,除了总想吐,便是嗜睡,对吃的兴致反而低了。睡醒一觉的她睡眼惺忪,模样娇媚,比起猫儿来,更像只懒狐。他俯身将她捞起,拿衣服给她披上。 齐妙迷迷糊糊伸着手让他串入袖子,「不吃晚饭了好不好,困,就这一次。」 「有了第一次,就会想着第二次。」谢崇华可不许她三餐乱了时辰,岳母还特地嘱咐自己以后务必要她五餐正常,如今要是说了,她肯定闷声不起。 齐妙揉揉有些肿的眼,总觉身上不对劲,低头一看,失声笑道,「扣子都扣错了。」 谢崇华瞧着倒觉没错,只好给她再解开,「姑娘家的衣服真复杂。」 齐妙抬眼瞧他,「解扣子的手势倒是很利索。」 这种唯有夫妻在房里说的话谢崇华还是头一回听她说,一瞧她,俏媚的脸上铺了胭脂般,如桃花嫩红,看来的眼神媚眼如丝。看得已是许久没行房事的他身体燥热,奈何有孕还未有三个月,只能忍着,忍得额有虚汗,末了说道,「三个月内不许再说这种话。」 齐妙身体一凑,趴他肩头,隐隐忍笑,吐气,「什么话?」 「……」他的妻子真是越发胆大了! ☆☆☆ 夜里谢崇华回去,齐妙想跟着回去,齐夫人不让。齐妙问道,「那什么时候可以?」 「不吐的时候。」 「那得多久?」 奶娘在旁边说道,「姑娘吐得这么厉害,少说也得过了一个月再说。」 齐妙吓了一跳,谢崇华心头也咯噔咯噔,「还得吐一个月?」他目有担忧,怀个孩子竟这么辛苦。 齐夫人说道,「你不是要准备秋闱考试的事么,妙妙会吵着你的,到时候分心,更是不好。不如让妙妙在这住一段时日,你也跟你娘说说,说是为了孙子,不是我想强留妙妙。」 这话说得很是顺耳了,没了冷言冷语的讽刺,多了几分客气和周到。谢崇华知道是妻子的那番话起了作用,面对岳母一直紧绷的心也轻落下来,「这次让妙妙回娘家短住,也是娘亲提醒的,不会有微言,岳母放心。」 齐妙虽留娘家,但却是一个人睡,那还不如回夫家,至少半夜睡不着睁眼,就能看见欢喜的人。她忙对丈夫投以恳求目光,务必要将她带走。谢崇华读懂她的想法,温声笑道,「我挑灯夜读总点着灯,你会睡不着的。你本就孕吐难受不易入睡,等孩子不闹腾了,我再接你回家。」 齐妙扁了嘴,坏相公,不懂她。 谢崇华见她生气,要不是有旁人,真想戳戳她鼓起的腮子,逗逗她。奈何长辈在旁,他只有收了心思,维系自己清高正经的女婿形象,同她道别,「好好吃饭,别总睡。」 大庭广众听了这嘱咐,齐妙脸一红,点点头,「好好念书,睡多些。」 短短几句,听着情浅,实则情深。简直让齐夫人觉得他们这是要分离百八十年亦或千里迢迢了,明明只是分开一刻钟的路程,明日还能见着的。 果然新婚小两口就是不同。 想到这个,她下意识就看看丈夫,哪知丈夫竟也在看自己。她微微一怔,便将视线冷冷挪开。看得齐老爷心里不痛快。 送走女婿,又将女儿送回房间。齐夫人这才回屋,人在窗前,见屋里灯火通明,一人影子投在窗纸上。腰背看着已不似往昔挺直,没了少年初见时的挺拔。她默了稍许,才推门进去。进了里头目不斜视,只是去做自己的事。 齐老爷放下手中棋子,走到她一旁。齐夫人稍有察觉,就背身而向,不予理会。本以为他又会如往常拂袖而去,谁想竟没走也没骂,「夫人。」 一声夫人喊得她诧异,语气竟还很是轻柔。她蓦地抬头盯去,「老爷该不会又是瞒着我做了什么事吧?」她嘴角噙着些许讥讽,「哪怕是做了,老爷是一家之主,也着实没必要跟我说,你只管做就好。」 第63章 连女儿都可以不问她的意见就送走,世上还有什么比女儿还更珍贵的。 「为夫错了。」 四字传来,让齐夫人心头咯噔,更是意外,一时说不出话来。 齐老爷坐在她面前,将她手里的细针取下,放回绣盒中。许是多年不曾跟人这样认过错,四目相对,神情有些尴尬。在齐夫人眼里看来,却诚恳非常,冷言冷语也堵在了肚子里,说不出来。 「擅自将妙妙许配给别人,是我对不住你,不该那样欺瞒你。」 齐夫人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偏身说道,「道歉有何用。」 齐老爷重叹一气,「事已发生,的确是没有用了。只是积郁在心,迟早会闷出病来。为夫要如何做,你才能消气?」 话里没有了责备也没有半句含着自私的意味,她愣了许久,双眸微红。他到底是发现了,自己气的是什么,对,就是这夫妻二十多年来一朝的背叛。如今他道歉了,她心里瞬间就舒服了大半。 「夫人。」齐老爷又叹道,「往后家里大小事务,为夫再不会擅自做主,你切莫再生气了。伤了身子,让为夫如何是好?」 齐夫人咬了咬唇,忍了泪瞧他,「当真?」 「当真。」 「以前你也总是说这种话。」齐夫人悬崖勒马,幡然醒悟,差点又被他说几句话就又套进温柔乡里,到时候还不是重蹈覆辙。 齐老爷听了女儿的一番话,心中愧疚满满,那满满的愧疚如今也仍填满了心。她这么一说,连自己都怀疑起来——是不是等愧疚没了,他又回像之前那样,「为夫也不知……」 声音全是叹息,齐夫人却觉得这句话比他又给自己承诺好多了。再不是花言巧语诓骗她两句,哪怕比起甜话来,听得刺耳些,但这种话才是真实的。她提帕轻轻抹泪,红了眼道,「若是再如此,我也是拿你没有办法。」 ——又无奈又身不由己,由里到外,疲累不堪。 这话已经是原谅的意思了,齐老爷面上这才有欣喜,「夫人。」 齐夫人叹气,丈夫能跟她认错到这种地步已令她意外,她总不能一直冷着脸。正好借着这台阶,暂且下来吧。拧了半年,也着实是累了。 ☆☆☆ 三月下旬,春意浓郁,点缀山坡。今日是去官府领米粮津贴的日子,谢崇华一大早就出了门,去寻好友一同去。 许是八月便是秋闱,陆正禹近来也是晚睡早起,人消瘦了三分,看得陆大娘又担心起来。瞧着儿子起身去洗漱,便和丈夫低声说道,「又起这么早,还不如像以前那样,睡到日晒三竿。」 陆老爹说道,「谁让你那个时候唠叨个不停,儿子肯定是被你唠叨烦了,才晚睡早起这么刻苦。」 「胡说。」陆大娘洗刷干净锅子往厨房走,路过井边又对儿子说道,「念书就念书,别这么拼命。」 陆正禹捧了井水洗完脸,眼皮上还挂着水珠睁不大开,一笑那水珠就滚落了,「母亲大人竟然劝我不要好好念书了。」他眯眼瞧瞧那正在高升的朝阳,「咦,太阳没打西边出来呀。」 陆大娘原本担心的心思立刻烟消云散,往他胳膊上一拧,疼得他嚎起来,轻骂,「就知道耍嘴皮子,没点正经。」 陆正禹笑笑,拿脸帕擦了一把脸,哼着曲儿挂在架子上。哈欠还没打完,最小的妹妹就跑了过来,两条辫子随着跑动左右甩在面颊上,看得他都觉得疼,直往里头喊,「娘,不要再给小妹梳这种辫子了,老打脸。」 里头声音立刻怒了,「有本事你给她梳啊!你娘没空。」 陆芷五岁,个头比同龄的姑娘矮小些,模样漂亮俏皮,扯了兄长的衣服奶声奶气道,「谢哥哥来了。」 陆正禹拍拍她的头,「知道了,快去厨房让娘给你梳丫鬟髻,好歹缠起来,脸都拍红了。」 「娘会踹我出去的,才不。」 说完,她就捂着辫子往外跑开了,刚好从谢崇华身边跑过。他看了两眼,笑道,「阿芷长个头了。」 陆正禹笑了一声,「哪里长高了,分明还是个小矮子。」他挂好脸帕,就同他一起去衙门,领米粮津贴。认识这么久,除了好友大婚外,他还是头一回见到他如此高兴。想想谢家也的确是苦了许多年,以往劳作得来的钱,并非是凭真本事,不过是做苦力活赚的。又哪里比得过以学识赚钱更让他高兴。本想约他去喝几杯酒庆贺,也忍住了,「等会有什么打算,是直接回去还是另有事做?」 谢崇华将钱袋收入怀中,如揣珍宝,「去买点东西,再添些笔墨。」 「我也去买点笔墨。」 男子本就不像姑娘喜欢结伴去买卖东西,买完笔墨陆正禹就回家去了。谢崇华买齐了要买的,也回家去了。 他穿过小树林进了村里,肩上扛着六斗重的米行了一路,愉悦已胜过肩头重担带来的辛苦。他只想快些回家,将这些米放入家里的米缸中,将银子交给母亲妻子。 越想,步子就越是轻快。走回家中,刑嬷嬷正在清理鸡圈,见他回来,展颜,「姑爷可算是从衙门回来了。」 第64章 在厨房忙着的沈秀擦着两手出来,知他今日是去领钱粮了,也是欢喜,「领了多少,够数么?快将袋子放下,这么重,也不知道找辆车。」 「不重。」他笑着将米扛进去,倒入米缸中。如染羊奶的米粒像珍珠般滚进半满的米缸中,嘶嘶嘶……大米铺叠的声音跌入耳畔,交织成十分美妙的歌儿。一路起伏的心,随着均匀米声平和下来。 这些米粮可以让他们一家一个月无忧,一年七两的银子也可以让他们过得不再贫苦。但若要让母亲完全不再耕种,让妻子可以安心吃肉,却还远着。他不应这么知足,方才一瞬间,他竟觉得如此就足够了。 可是哪里够。 人一知足,便会少了上进的心。 哪怕是考上举人,也不够。哪怕是得了功名,也不能知足。像是架在井里的梯子,若不登上顶端,就瞧不见外头何等模样。 不能停步,要往上爬。让家人过更好的日子,让家人一世无忧。 米缸已满,袋子也空了。他将袋子放好,沈秀提了他方才给自己的另一个袋子递给他。谢崇华没接,笑道,「这是给您买的。」 「娘又不缺什么……」她絮叨着,打开一瞧,见是一面脸大的铜镜,皱眉道,「你买镜子做什么?」 「娘的镜子不是早就碎了一半吗,也太陈旧了。瞅着这镜子好,就买了。」 沈秀又喜又急,「镜子还能用,不要花这冤枉钱。」 「什么冤枉钱,买给母亲的,都是应该的。」谢崇华见她又要往袋子里放,急忙拿过袋子,「就用这面吧,那面扔了。」 刑嬷嬷听见,也探头笑说,「老太太就听姑爷的话吧,这可是孩子的一片孝心。」 沈秀左右衡量,终于是点头。喜得两手护着镜子进房里,像是得了什么价值千金的宝贝。 从厨房出来,齐妙正站在那,朝阳初照,一脸明媚红润,貌可倾城。 「你闻不得油烟味,进房里吧。」 「嗯。」齐妙见他右边肩头微湿,若有所思。等他坐下,便伸手给他揉肩。这一碰就见他皱眉,手势立刻减轻,嘟囔道,「连肩头也不会换换,书呆子。」 手在肩上轻揉,哪里还在乎这点酸疼。他从怀里拿出个小盒子和钱袋,握了她的手,稳稳放在手上,温声,「都是给你的。」 齐妙管了半年家,对钱财又敏感有天赋,只是拿在手上,就知道这里头的钱不足一吊,约莫也才三四百个铜板。只是廪生一年不过领几两,他全拿出来给自己,其中珍贵,非金银可比。她将钱袋还给他,「男子身上带点钱才好,许知县不是个爱才的人吗,少不得要请你们这些秀才去吃饭的。虽说不会让你请宴,可万一散席后又去喝个酒,总有要用钱的地方。」末了她才肃色,「不许喝花酒就对了。」 谢崇华见她醋意满满,笑道,「不喝不喝。」 他又示意她看那盒子,齐妙这才拿起细看。巴掌心大的瓷盒子上面印着大朵白玉兰,顺枝交错两朵,不显庸俗,但也不算很是精致。打开来看,里头铺满白脂,放在鼻下微嗅,面染喜色,「好香。」 「是白脂膏,掌柜说睡觉前抹在手上,手会细腻。」 齐妙抿抿唇,「你嫌我手粗呀?」 「不嫌弃。」他怎会嫌弃,不过是心疼罢了。她每晚都要将手泡泡温水再睡,他全看在眼里。奈何有心,却是无力。 齐妙问道,「你给自己买了什么?」 「笔墨纸砚。」 这些都是必须用的,平日也有买,怎么算是给自己的礼。他不舍得为自己花钱,可却可以将钱用在她身上。钱只能买一个馒头,他也会将馒头都给自己吧。齐妙探身,噗通着心在他唇上亲了一记。吻得他平复的心绪又急跳起伏,对上她灼灼目光,却只能坐如磐石不能动弹,真是……折磨人啊。 ☆☆☆ 临近五月,齐妙终于不再孕吐,肚子也微隆了。穿着夏衣,一眼便能看出来是有孕之人。因母亲嘱她要每日走动,不可一直坐着躺着,每晚用过饭后,谢崇华便陪她在附近走动。沈秀起先不大欢喜,这一来一回半个时辰,那得耽误多久的功夫。只是念及她肚子里的孙儿,也就没多言。 这晚用饭后还早,夕阳刚沉,大地还留有余晖。酷热不散,才走到大路,齐妙就提帕擦汗,「再热些我就得留在家里转圈圈了,这天气是要吃人的。」 谢崇华伸手挡她头上余光,看得她笑出声,「你又犯糊涂了,这光照已经不热了。」 他笑笑收手,总觉得在她面前,自己会更像书呆子,「许知县明天请宴,可能会晚归,天热,你也别出来了,在屋里多走走也一样。」 齐妙点头,想了想又道,「许知县是想亲近你们这些要参加秋闱的人,要是他送钱给你,银子不多的话就收下吧,二郎在这种事上不要太拧。给的多是拉拢,不给怕你们芥蒂,所以给一些,就当是给他面子。」 谢崇华骨子里耿直,这之前陆正禹已经跟他说过这事,他也是不打算要那钱的。听妻子一说,心中才稍稍开窍,「并非拉拢贿赂么?」 第65章 齐妙好歹是在富贵人家,见多识广,听得也多,笑道,「他不过是怕如今不善待你们,等你们日后高中,对他有微言,而非真想借你们的东风上去。毕竟他也是历经过科举才做了县官的人,真要拉拢,也是拉拢和他一起考中的同窗,而非你们这些秀才呀。」 谢崇华恍然,好在有她提这事,否则明日他犟起来,真会将许知县看做是小人了。不管许知县会不会送银子,由她一说,自己也放下这事,不去想了。 翌日傍晚,谢崇华便去镇上赴宴。先顺路去找好友,再跟他一起过去。今年八月就要应对秋闱,两人碰面的次数少了许多,哪怕是见面,也多是一起钻研学业,少说闲话。无形之中,那吊儿郎当的好友,也不知不觉中变得十分有担当。 谢崇华自认是比不过好友聪慧的,盼着自己能高中的同时,也盼着好友能高中,一起衣锦还乡,一起同朝为官,一起前程锦绣。 走到八字街,平时热闹的街道,今日更是热闹,甚至是喧嚣得有些吵闹。他抬头往那看去,见路上人并不多,倒是都围在一处位置。那方向,似乎正是好友家中。下意识的心头微沉,疾步往前走去,挤进人群,这一瞧,果真是陆家。 铁铺前的火还在烧着,但却不见陆老爹,也不见陆大娘。陆家人一个也不见,而围在外头的人指指点点,听不出个缘故来。刚渗人的是,地上还有半干的血迹,触目惊心。 正担忧讶异,他瞧见陆家邻居,急忙上前问她。那人认得他,又急又叹,拉着他进自己家中。 见邻人如此,谢崇华心里更是忐忑。一进屋,就见陆芷坐在长凳那,直愣愣的发呆,小小的身体止不住在发抖。 许是听见脚步声熟悉,陆芷抬头看去,见了谢崇华,又哭出声来,扑他怀里去,「谢哥哥……我爹被人打死了。」 谢崇华如遭天雷,差点站不住。那妇人忙说道,「没死没死,阿芷你不要胡说。」 陆芷只是哭,哭得气都快抽不上,「他们说爹爹活不了了,快死了。娘和大哥被抓到牢里去了,不要我了。」 谢崇华抱着她拍背安抚,额上背上已渗出冷汗,忙问邻人,「这是怎么回事?」 那妇人也随之落泪,说道,「方才有个醉汉过来,说要买把刀。陆老爹拿了给他瞧,那人不付钱便要走。陆老爹上前拦他,生了口角,那丧尽天良的畜生,竟、竟拿刀砍人。陆大娘闻声出来,也急红了眼,拎了锄头就去拦那人。许是刺了要害,那人就这么死了。陆老爹被送去了医馆,陆大娘被抓去了衙门,正禹回来后也赶去了那,现在还没回来。」 突如其来的剧变让谢崇华心口一闷,紧抱着陆芷,手也禁不住的发抖,颤声,「阿芷不哭,没事。」他强打精神,脸色却是煞白,「那两个孩子呢?」 「还在学堂没回来。」 「陆大娘在哪个医馆?」 「你丈人那。」 「劳烦大婶等正行正尚回来,帮忙照看。我先去医馆,等会再来接他们。」 谢崇华要将陆芷交给她照看,陆芷却已吓傻,怎么都不肯松开这亲如兄长的人。五岁的孩子并不算重,便干脆带着她一起过去。料想陆老爹受了重伤肯定是安置在里院房间,不会让陆芷瞧见。赶到仁心堂,他将在半路上哭累得睡过去的陆芷交给学徒,便往里头走去。行了十几步,就见廊道上站了一人。 谢崇意闻声看去,脸色十分凝重。 谢崇华的脚步又快又沉重,走上前问道,「陆老爹在里头?」 谢崇意微微点头,声音像是从喉中艰难挤出,「……还是让五哥他们赶紧回来,见见陆大伯吧……」 今日夜空晴朗有星辰,夜色下疾奔的人却无暇观赏。 五月天气炎热,跑了半日,谢崇华衣衫已湿。 陆老爹被利器伤及肺腑,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是睁着眼,满含痛苦。还能低声说话,说得断断续续,气若游丝。谢崇意守在一旁,照料左右。谢崇华去衙门找陆正禹,至少……至少要让陆大娘和好友回来见陆大伯最后一面。 他跑到衙门,直往里冲,衙役喝了一声,将他拦下,怒声,「衙门是你可以随便闯的吗?」 谢崇华这才回过神,「在下生员谢崇华,我朋友名叫陆正禹,方才来了官府。」 听见是个秀才,衙役面色缓和了些,「陆正禹?就是那个敢和县老爷横的秀才?」他嗤笑一声,「他倒大霉啦,你还是赶紧走吧。他娘杀了人,那边来了人要讨公道,争执半天,又将对方的人打伤了,这不,也一起被关进大牢了。」 好友虽然有时候沉不住气,可绝不是冲动的人。自己的爹娘被人欺负到那种地步,换做是他,也绝没有冷静二字可言。他紧握拳头,看着这一脸嘲笑的人,忍气问道,「可否请官大哥让我见见他们母子?」 衙役打了个哈哈,抠着指甲上的东西,不予理会。 饶是已要气炸,谢崇华还是拿了钱袋出来,这还是临走时妻子让自己带的。果然,衙役一拿到钱,这才又客气起来,「那妇人杀了人,你是见不着的了。我只能领你去见那陆正禹。」 第66章 能见着一个也好,谢崇华便随他们去大牢。 从未来过监牢,哪怕是书上曾有描述,可亲身走入,让他这成年男子都觉阴暗潮湿,诡异难忍。那就更别说身处其中的陆大娘了……比起好友来,他更担心女流之辈的陆大娘。 牢房里还关着其他囚犯,见有人走入,不是自个认识的,便敲打栅栏,哄闹起来。 衙役又行七八步,这才停下来,懒声道,「就说一会话啊。」 「五哥。」 坐在干稻草上的陆正禹茫然回神,俊白的脸上已全无血色,见了他愣神一会,才猛地站起身。衣服上还有血,脸上也见伤痕。他紧紧捉着栅栏,「我爹怎么样了?」 谢崇华微顿,哪怕是告诉他真相,如今看来,他也是出不来的,那倒不如骗他,让他在牢里安心些,「伤势很重,但没有危及性命。」 陆正禹和他相交二十年,这转瞬的语气停顿,他又怎会察觉不了。心头冰凉,已觉快疯了,「是我没用……要是我当时在家,从先生那早点回来……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五哥!」谢崇华听他语气颓靡,生怕他想不开,「我会想尽办法救你们出来。我去写诉状,错不在你们,只要有人作证是那人先挑衅,你们不会有事的。不过是时日问题,你再多等两天。正行他们等会我就去接回家好好照顾,我去拿多点钱疏通下见见陆大娘,让她也别担心,你更不能垮了,你要是垮了,就真的完了。」 像是已灭的火苗又有了点点光亮,陆正禹身在牢笼,有心无力。只是好友如同自己,他信他绝不会在这些事上比他少费半点心思。 大难临头,最能考验人心。 只是想到父亲,他就恨不得撞碎这囚笼,「照顾好我爹……」 「五哥放心。」谢崇华心思沉沉,从湿热的牢里出来,衣衫湿得可以拧出水来。 牢狱建在偏僻地段,普通百姓也多避讳这里,因此行人很少。大门前空旷宽阔,微风轻扫,让惊了半日的谢崇华镇定下来,将要做的事情理顺一遍,这才提步回仁心堂,准备先写一纸诉状递交衙门。 谁想到了仁心堂,却见有一群人聚在门前,远远便听见争吵声。 那群人少说有六七十人,将仁心堂大门堵住,每人手中都执有刀棍,凶神恶煞。站在远处趴在楼上看热闹的人也不在少数。 他急忙过去,却不得进去,稍一挤,那人便凶道,「瞧什么热闹,滚!」 「我是仁心堂的人。」 他这一说,那人打量他一眼,这才让他进去。 谢崇华这才进了里头,刚过入口,就又被人墙堵住,只能进不能出的意思。仁心堂众学徒也拿着扫帚同他们对质,气氛剑拔弩张。 站在那群人最前头的一个老妇骂得最是凶狠,怒目赤红,嘶哑着嗓子喊道,「将那凶手交出来,你们仁心堂包庇凶手,简直禽兽不如!什么医者父母心,什么悬壶济世,我看,你们就是包庇畜生的畜生!」 齐老爷一辈子没被人这么骂过,差点没气晕过去,「你这悍妇,休要胡说。县老爷都没判的事,你凭什么说他是凶手。还我仁心堂就算是被你们拆了,也绝不会交出伤者!」 谢崇华这才知道原来这人就是死者柴德的母亲,而那些来寻事的人,就是柴家族人吧。 柴母跌坐地上,痛哭失声,「我的儿啊……你死的好冤枉,你只是去买块铁,就被人打死了啊。」 她哭得撕心裂肺,边骂边哭,那柴氏一族也紧握利器,眼里要迸出火来。忽见一个清瘦年轻人站在柴母面前,身形高而瘦,衣裳汗湿,面上俊冷,冷冷开口,「你儿子是怎么样的人,你身为母亲,最是清楚。到底是铁铺老板先动的手,还是他先动的手,你心里明白。如今许知县还未查清判罚,你就领这么多人来大吵大闹,完全没有将许知县放在眼里。如今铁铺掌柜已经重伤不起,陆家母子也被关在牢里,你有这个闲心在这里喊打喊杀,倒不如想想怎么给你儿子办身后事。亦或是……想想查出真相后,你们柴家要怎么办。」 他字字含冰,听得柴母一愣一愣,怒而奋起,伸手便在他脸上抓了一把,立刻见了五道血痕,「你怎能说我儿子是凶手!」 谢崇华见她又要来抓,抬手拧了她的手腕,痛得她大喊。身后的柴家人立刻要上前,被仁心堂的学徒下人抵死拦住。他厉声道,「那你又怎么能说陆老爹是凶手?你觉得你没了儿子是天大的苦难,可陆家又何尝不是这么想。十里八方的人都知道陆家老实本分,而你儿子却喝个烂醉去寻他们晦气,我倒要看看,待衙役查清真相,是你这恶母要坐牢还是你们这些帮凶要陪着坐牢!」 柴氏一族数十人被他厉声呵斥,面面相觑。毕竟还不知是谁先动的手,若是柴德喝醉挑事,到时候理亏的就是他们。还这样上门捉人砸店,怕是罪加一等。一时有些退缩,柴母听他说儿子醉酒,也心虚起来。儿子是怎么样的人,她做母亲的当然知道。 丈夫早早去了,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当然宝贝着。她将家里的姨娘庶子女都赶走,全部家业都为他留着。可儿子不争气,花天酒地脾气大,伺候他的下人哪一个不是一言不顺心就被他鞭笞个半死。 第67章 谢崇华将她的手甩开,转身走进里面,将学徒下人都唤了进来,大门一关,不再理会。 齐老爷叹气,让人去拿药来要给他敷药,谢崇华无心顾及,先进去看陆老爹。 敲门进去,弟弟正坐在一旁发愣守着。兄弟二人见面,谢崇华示意他轻声,走到旁边才道,「你先回家告诉母亲和你嫂子这件事,今晚可能不回去了,让她们别担心,尤其是你嫂子,她有身孕,别说得太急,免得她惊慌。」 「知道了,哥。」 等弟弟离开房间,谢崇华才缓了缓心绪,走到陆老爹床前,只是看了一眼,就如同有针刺了眼。 陆老爹双目紧闭,面无血色,脸上脖子上,可见的地方都有刀伤。气若游丝,只怕真如方才岳父说所,熬不过几天了。 但愿能让陆大娘好友再和陆老爹见一面。 他心思沉落,像压了千斤重担。离开房间,跟人寻了纸笔,提笔写诉状。等他再出门,夜色已晚。齐老爷命人安排好马车,送他去衙门,击鼓递交。 卢嵩县民风淳朴,向来少有命案发生。今日出了柴陆两家的事,一死一伤,让许知县好不头疼。而且这件事涉及当地豪绅还有一个秀才,要是处置不当,是要影响他来年升迁的。 恩师已同他说了,若是政绩喜人,哪怕是无功无过,也可以为他美言,让他外放回京。这节骨眼上,怎就出了这种事。 半夜还未入睡,听见外衙传来击鼓声,立刻跳了起来,吓了旁人一跳。他怒声,「何人击鼓,拉去杖责五十大板!」 衙役不能入内衙,让下人通传。下人一会跑来,在门外说道,「是个秀才击的鼓。」 「秀才秀才又是秀才!倒霉出血的秀才!」许知县骂着,穿衣出去。生员见官可不拜,也不能无故杖责,更令他气恼。升了堂,瞧见堂下人,脸色这才温和了些,「原来是谢秀才啊。」 谢崇华刚考中秀才时,许知县曾经宴请县里考中的秀才,却独独记得这人。一来是他的文采从阅卷的大人那听来大有赞赏,二来是这人是齐老爷的女婿。因上回医馆的事,对齐老爷身边的人便多加留意。 「大人,我乃是为陆家一事前来。」 许知县的头又像被驴踢了那般疼起来,「你怎的跟陆家人扯上关系了。」 「陆正禹是我多年好友,情同手足。」谢崇华缓声说着,怕他听不清,更耽误时间,「我好友两年前考中秀才,今年要同我一起参加科举。谁想下午柴德醉酒,来铁铺闹事,陆老爹劝阻不听,他便动手砍人。陆大娘闻声出来制止,失手将他打死。杀人的确有罪,但人不欺我,我不欺人,最多也是过失杀人,望大人轻判。而今陆老爹危在旦夕,草民恳请许知县暂时放陆大娘和陆正禹出来,见陆老爹最后一面。」 人情许知县倒是想卖给他,但这个人情却不好卖,「这件事一死一伤,若是我放了他们母子,柴家人怎会善罢甘休。唯有你找到证据,证明是柴德先动的手,我方能放让他们出来。」 这拒放的理由听来也在理,谢崇华没有多议。 许知县见他要走,末了淡声提醒道,「若是他们说是陆老爹先动的手,那陆家不但得赔钱,行凶者……也定会被判斩首。」 「绝不会发生这种事!」谢崇华知道陆家人本性如何,尤其是陆大娘,虽然是刀子嘴,可绝不是那种会毫无恩怨就动手杀人的人。他急匆匆告辞,往陆家邻人家里跑去。 敲响了门,等了许久,里头才有男子问声,「谁?」 「在下谢崇华,是陆正禹的好友。半夜冒昧打搅万分抱歉,只是能否开开门,在下有急事要说。」 里面半晌无人应答,等他再敲门,才又听见一个妇人压低了嗓音说道,「谢公子回去吧,我们是平民百姓,安守本分过日子,不想惹事。」 他愣了愣,突然旁边陆家里屋传来巨大声响,像是锅碗瓢盆全都被扫到地上,齐齐碎裂的声音。他俯身拿起靠在邻人家门口的棍子,便往陆家走去。 陆家铁铺模样仍如下午他看见的那样,推门进去,里面却是狼藉一片。桌子椅子已被砸得面目全非,院子里甚至连栽种的竹子都被斩断,厨房不断传来木棍击打的声响,他大概已经猜到是谁在里头了。 柴家人。 他们不是要用这种手段对陆家出气,而是在威胁附近的人——谁敢说出真相,这便是下场。 所以邻人的态度才会突然转变。 谁都想过太平日子,谢崇华不怪他们,可却无法忍受心中气愤。 里面打砸的三四人陆续出来,他还听见了他们的嗤笑声。 那几人也没料到院子里会有人,因天色已黑,看不太清脸,一时迟疑。气氛已开始僵硬,半会那几人提棍上前,谢崇华冷声,「看来半夜来取证的确是对的。」他回身对着空荡荡的院门说道,「都进来!将这些贼人拿下!」 一人暗骂一声「该死的捕快」,便急急忙忙从院子翻墙而出,转眼就跑了。谢崇华失神站了一会,这才又出来,将陆家大门关好。转而走到邻人门前,「大哥大嫂,他们已经走了,可否开开门……只要随我去衙门一趟,跟许知县证明是拆得先动的手便可。你们若不作证,陆大娘便要被扣上杀人的罪名,一命换一命。我谢某不敢说日后会荣华富贵,但只要得了权势富贵,绝不会忘了你们的大恩大德。」 第68章 里面良久沉默,那汉子说道,「你走吧,孩子我已经送到仁心堂去了。我们不认识,也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 谢崇华喉有血哽,双膝已着地,动静大得里面的人也听见了,「陆伯伯已命无几日,只求你们能让他们见上一面。我谢某定不会忘了你们的恩德。」 饶是他怎么求,里面也再没答复。谢崇华头已磕破,这扇门还是没开。 微凉夜风,却吹不去浮躁的人心,也吹不去越发绝望的心。 眼见再求无望,他撑着门缓缓起身,又渴又饿,却没有半点吃喝的欲念。 ☆☆☆ 陆家出了事,儿子也没有回来,沈秀半夜都睡得不安稳。来来回回去门口张望,仍是不见儿子归来。也不知是第几次去了,折回时见儿子房里的灯还亮着,儿媳也还是没睡。她走到房前敲敲门,「妙妙啊,早点睡吧,别伤了肚子里的孩子。」 齐妙从床上下来,披了衣裳走到门口,开门说道,「我不困,娘去睡吧,我再等等。」 沈秀重叹一气,「怎么好好的就惹上这种事了……」 她虽和陆大娘不合,多有口角,可听见陆家出事,还是觉得可惜不安,为陆家担忧起来。 「旦夕祸福,谁也挡不住的。」齐妙安慰着她,又想丈夫肯定要为陆家四处奔波,今晚是不会来的了,「明天我去镇上看看。」 沈秀急忙说道,「你可千万别去,你在家好好待着,娘去。」 齐妙也觉这个时候去镇上只会给丈夫添麻烦,要为陆家奔走已很费神,自己再去,要更加费心了。便乖顺应声,回到屋里怕婆婆又催她睡觉,就将灯熄了,继续坐在床上听着外面动静。 一会她起身,有将灯重新点上,写了封信。装在信封里,这才再熄灯。 早上她听得三弟房间有动静,开门出去,唤声,「三弟。」 谢崇意刚出门,还未洗脸,眼也有些肿痛,「嫂子什么事?」 齐妙将昨夜写好的信给他,轻声,「你把信交给我爹娘。」 这个时候给他信件,还是交给她的父母,谢崇意隐隐猜出什么来,「嫂子这是要师父师娘帮陆家么?」 「尽力而为吧。」 谢崇意真觉哥哥娶了嫂子是福气,夫妻一心,让人羡慕,让他这做弟弟的也欣慰,他将信收好,说道,「嗯,嫂子放心吧。」 ☆☆☆ 天微微亮,山边泛着鱼肚白,谢崇华已跑了一夜,去了那酒馆掌柜门前,去了陆家其他几位邻里家,跪了磕头了,可没有一人愿意出来作证。回到仁心堂,狼狈模样看得早早赶来的谢崇意吓了一跳,「哥。」 谢崇华瘫坐在凳上,已有人端了水来给他洗脸上药。 昨天被柴母抓破的脸今天已经有些发黑,清洗脏东西时便觉生疼。谢崇意在旁小心问道,「他们今天可能出来?」 谢崇华摇摇头,「没有人愿意作证……只怕陆大娘……要以杀人罪论处了。」 谢崇意脑袋一嗡,也和他一起陷入沉默。许久才道,「要不拿钱去贿赂吧?」 「那柴家本就是豪绅,家底殷实。出事当时柴母就抬着箱子前去,可我听闻许知县对他们避而不见,那肯定是不能用钱解决的。许知县明年便要调任,不会在这时候闹出民心不满的事来。柴家的钱他不肯收,我们送去的,肯定也不会要。」 有时候秉公处理,听起来却又那么不近人情,让人觉得冷冰冰。 那些证人似乎早就被柴家人威胁过了,他过去时,通通都是避而不见。下半夜找了官差一起去,才开了门,可无一例外,都说不知道。 谢崇华一回仁心堂,学徒下人都知晓了,纷纷传开这事。 陆老爹早上已苏醒过来,方才还喝了点水。那彻夜看守的人也疲乏了,和替换的人交代了伤口换药的事准备走,末了又问,「听说昨晚八姑爷去了衙门?有消息么?」 那人叹道,「定是要判罪了,别人都没见着是谁先动的手,那自然是死的人严重些。只怕那陆夫人,要被斩首了。」 陆老爹瞪大了眼,满眼的浑浊,满身的疼痛。他动了动嘴巴,能发出声音,却在出声的瞬间压回嗓子眼。 那人走近看了一眼,说道,「我就在旁边坐着,您有事叫一声。」见他眨了眼应答,便坐在半丈外打哈欠。不等他合上眼小休下,就听见旁边传来一震响声,偏头看去,那身受数刀,连动都难动的人却自己滚下了床。那床下有一道横木,接连撞击,吓得他跳起来,急忙跑过去,扶起他一瞧,陆老爹脑袋一歪,双目瞪圆,又伤肺腑,血顿时染红纱布。 他惊叫一声,连在院外敷药的谢崇华都听见了。顾不得才上一半的药,急忙往那跑去。正好那学徒脸色惨白地跑出来,哆嗦道,「死、死了……」 谢崇华足下猛顿,连夜的疲惫瞬间冲来,差点令他跌倒在地。 ☆☆☆ 监牢潮湿,泛着刺鼻的霉味。这种地方连牢头都不愿多走,皱眉直走,两边女人哭声传入耳中,听得他好不耐烦,拿着鞭子敲打两侧,「闭嘴!」 第69章 女囚大多衣衫褴褛,身子肮脏,在这关上半年,不疯也难。走到一间囚牢前,寻了那衣着最新的,便知道是新关的,不用看脸也晓得是他要找的人,「殷翠?」 陆大娘听见自己的名,急忙从里头几乎是以爬的方式出来,「我是,我是。」 牢头说道,「你可以出来了。」 陆大娘大喜,要起身出去,衣服却被人抓住,那女囚大声道,「为什么她可以走,我却不行!」 牢头冷笑一声,「你男人要是死了,你也能出去啊。」 陆大娘猛地怔神,「你、你说什么?」 牢头不耐烦道,「你以为你杀了人能安然无事出去?是你男人死了,一命抵一命。赶紧出来,这鬼地方……」 可陆大娘已经走不动了,她傻愣愣站着,只知道自己的丈夫死了,没了。结发二十多年的丈夫,丢下她和四个孩子走了。 没了,什么都没了…… 一会另一个衙役来喊那牢头,他便暂时离开同他说话。女囚那边又开始闹腾起来,他拿鞭子抽着栅栏,喝声让她们安静。 「哈哈哈要死人了,死人了。」 牢头没搭理,只是冷漠应声,「死吧死吧,你们这些渣滓早就该死了。」 「断气了断气了。」 他依旧没搭理,等和那人说完话,才取下腰间钥匙圈过去开门,放那殷翠出来,早点完事好出去。可他到了牢前,却见一圈腰带系在高高的铁窗上,套着一个女人的脖子,悬挂在墙…… ☆☆☆ 许知县头痛欲裂,一粒米饭也吃不下去。听见那柴家人来闹,又气又恼,恨不得通通塞进大牢里去。他命人让柴母从后门进来,将围在前门的人通通驱散。 柴母一见他就放声大哭,随即又骂道,「这事怎么能就这么完了,我儿子的命都没了,陆家的儿子也要死,不能就这么放了。」 许知县怒声,「真是不知好歹,陆家死了两个人,你死了一个儿子,你还想怎么样?」 柴母没了儿子心灰意冷,胆子也肥了,遭这一骂,也嘶声道,「我儿子的命抵得过一千个人,一万个人!」 许知县最痛恨这种悍妇,冷声,「两个人的命还抵不过你儿子一条命?是不是要本官把命赔给你儿子,你才知足啊?再给本官闹事,真闹大了,本官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有空在本官这哭,还不如去族里认个儿子给你送终!无知妇人。」 柴母被骂得一愣一愣,又伏地哭了起来。 许知县眼神冷如冰霜,又附耳沉声道,「你别以为你寻人去打砸陆家威胁别人的事本官不知,你若再敢放肆,寻人去报复陆家,闹出事来,我就让你死无全尸。」 字字冷厉,听得万念俱灰的柴母都心有余悸。她愕然抬头,许知县仍是一脸儒雅的书生模样,并不见半分戾气。 ☆☆☆ 已是夜深,陆芷却睡不着,她已经两天没见爹娘了,大哥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她和两个小哥哥一样,都想知道他们跑哪去了。 这里的床很软,也很大,她只在伙伴家里见过,她想坐坐,可伙伴不给。后来她便一直想,一直想要这么一张床。可如今梦成,却没有办法安睡,一点欢喜的感觉也没。 她不敢吵闹,这里可不是她的家,唯有坐在床上抱膝发呆。 巡夜的嬷嬷推门进来,见她坐起身,忙过去问道,「睡不着么?」 陆芷吸了吸鼻子,问道,「我想我爹娘了,我爹的伤好了吗,我娘去哪了?」 嬷嬷哪里敢告诉她真相,只好哄骗,「当然好了,只是轻伤。」 「那他们怎么不来接我呀?」 嬷嬷不知要如何作答,见她泪眼潺潺,生怕她哭起来。 齐夫人在房里睡不着,便过来看她。进门就见她红了眼要哭,忍得鼻尖都红了,像极了女儿小时候的模样,看得惹人心疼。想到她年纪小小就没了双亲,更是心疼。上前将她搂进怀里,哄道,「你爹娘出门玩去了,过几天就回来。他们去很远的地方玩,怕你走不动,所以让你在这玩。虽然不在同一处,可都是玩,那就得高高兴兴的对不对?」 她轻拍着她的背,温声哄着。陆芷眼里的泪这才收了回去,恍然,难怪突然住进这么好的地方,原来是爹娘安排的。那她总是哭就不对了,「阿芷明白了。」 齐夫人心中已叹了千回万回,哄她睡下。瞧着渐渐入睡的小人儿,自己已要落泪——才五岁呀,什么都不懂。她提帕拭了涌到眼眶的泪,嘱咐嬷嬷好生照顾,这才离开。 刚出房门,便见莫管家从廊道那跑过来。她忙示意噤声,莫管家放轻脚步,到了跟前弯身低声,「八姑爷来了,有急事寻您。老爷还没回来。」 齐夫人想着是为陆家的事来的,往前堂去的步子也快了。许是接连奔波两日,一眼见着女婿,觉他瘦得厉害,看得她又感慨。这样为朋友奔走操心的人,品性又怎会坏。 「母亲。」谢崇华疾步上前,也略了客气话,「正禹可有来过这里?」 第70章 齐夫人摇摇头,「并没有。」 谢崇华脸色苍白,他下午去牢里接陆大娘和好友,谁想陆大娘却……他接了陆大娘的尸身送到义庄,再回去,牢头却说好友已经走了。他去了陆家不见人,以为他是来齐家接弟弟妹妹了,谁想竟也不在。 他最怕的……是好友知道双亲已去。 齐夫人忙说道,「我这就让下人去找找。」说罢就让莫管家将下人都喊来,一起去找人。 ☆☆☆ 夜色沉落,微有清风拂面。 打铁铺子外面变化不大,只是地上的血迹未消,已经变成深褐色。他从水缸里舀了一勺水泼在上面,拿过扫帚洗刷。直到洗得地干干净净,他才收手,将东西都摆放好。 夜里稍有动静就易引人注意,一会邻里灯亮,已有人探头出来瞧看。陆正禹没有偏头去看,只知道他们瞧了半晌,就又关上门窗,熄灯睡觉去了。 收拾好外面,他这才进屋。屋里已经被人砸得破败不堪,连能坐下的椅子都没有。他默默清扫,将东西都堆到一边,慢慢的也清出了原本大概的模样。墙壁也被拍裂拍碎了几处,黄泥砖被敲出几处窟窿,他弯身清理。却见墙角下一块缺了一个口子,想必原本这里也是空的。他想拿东西堵住,伸手去掏,指间却传来并非砖头的触感。掏出来一瞧,原来是个盒子。 只是很普通由柏木做成的盒子,外头连个花纹也没雕。他拿着盒子,却像拿了重有万斤的东西,拿不起来……因为这里头,是母亲给他来年进京考试攒的钱。 是父亲日夜打铁,寒来暑往日日不休在火炉旁熏烤赚来的钱。是一家人省吃俭用不敢多买新衣多添荤菜攒的钱。 往后他却再也劝不了父亲不要太操劳,也劝不了母亲不要太节省。 火炉再不会生起火,再不会有人在他挑灯夜读时,掐了灯芯赶他快睡。 他跪在地上,紧握盒子,因太过用力,双手指骨泛白,手掌已被未经打磨削刺的盒子刮得出血。喉中苦涩生疼,含着血痛不能言,在牢里闻得噩耗时撕裂千万回的心又像被万剑刺穿。 后院菜园有夏虫轻鸣,交织着细碎声响。夜不静,人心更乱。他缓缓起身,将盒子放下,走出门口,将挂在杆上的一把利剑取下,赤红了眼往外走。 他要杀了那柴家人,让他们为爹娘抵命。 哪怕是把自己的命也搭上,他也不在乎。 谢崇华从齐家急匆匆出来,仔细一想,好友这个时候没有回家也没有来齐府,那定是知道其双亲已故。那最有可能去的地方是哪里? 稍作一想,他已惊得全身冷汗——柴家! 他忙往通往柴家的必经之路跑去,希望不要真的像他想的那样,他宁可陆正禹在哪里晕了! 一天多不曾进食,跑的速度却不慢。他一心要找到陆正禹,生怕他冲动。刚穿过巷子到了大街,便见一个男子拐进对面巷子,那巷子正是通往柴家的必经之路。 他不敢大声喊,加快步子跑过去。 陆正禹闻得后面有疾步声,转身看去,月下那人影熟悉,月光映在他惨白面上,看见那满目担心急意,才终于让他觉得世上还有暖意。 谢崇华跑到他面前,一见他手上的利剑,便伸手去夺。陆正禹哪里肯给他,硬生生将他推开。谢崇华急声,「五哥!」 「走开,还知道喊我一声五哥,就给我走开。」嗓音低哑,强压了千股万股的怒气和怨气。 「五哥你要去做什么?杀人?」谢崇华紧捉他的手腕,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愣是将他拦住了,「你要丢下你的弟弟妹妹吗?阿芷才五岁啊,她已经没了爹娘,你还要她没有兄长吗?你弟弟妹妹还这么小,谁能照顾他们?」 陆正禹再忍不住,愤怒得双目赤红,「我爹娘死了,我不为他们报仇,不杀几个柴家人为他们填命,我活着有什么意思?如果……如果当时我在家……」他在狱中痛苦了千万次的假设,又涌上心头,「如果我在家的话多好……他们就不会死了……」 声音里满含苦难,却哭不出,听得谢崇华更是痛心,「五哥……」只是稍有松懈,手便被他甩开了。瞬间回过神,上前又将他拉住。 「六弟!」陆正禹瞪眼怒斥,眼被愤怒染得更红,更凶煞。 「你爹自尽不是为了让你鲁莽冲动,是为了保全你们一家!」 陆正禹愣神,「你说什么?」 这巷子住户甚少,正在深夜,还未有人点灯张望。更应趁这时离开,可谢崇华见他已无理性,硬拦无用,唯有说出这更令好友震惊的真相。 「陆大伯伤的很重,以他的伤势,稍微动弹便会剧痛,但是他可以喊出声。如果有事,完全可以喊一直在屋里守着的人。可他没有,而是自己挣扎滚下床,身上裹着的纱布也被撕开,这分明是自己寻死……因为他知道一命换一命,柴德死了,你娘便要偿命。他便自行了断,就是为了救你娘和你啊!你怎敢辜负你爹给你换回来的命?」 陆正禹怔愣原地,一时失语。只是提着剑,一直愣神。 第71章 谢崇华缓缓松开他的手,也沉默不语。 从房里的种种迹象来看,他方才猜的约莫不会假。只是如果不是陆正禹如此冲动,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说这些。 陆正禹觉得自己还在地狱游走,仍旧痛苦,仍旧撕心裂肺,可是已经冷静下来。如果他真的去杀人,那他才是真的不孝。对……弟弟妹妹还要他养活,他怎么能死。 爹娘已去,他再没了,这个家就真的没了。 谢崇华见他慢慢回神,也松了一口气。正要劝他跟自己一起去齐家,却见地上投来一个臃肿身躯,刚抬头看去,一把柴刀折着月光寒气劈来。他下意识上前拦住,那妇人因是双手握刀,虽被他拦住,却没有将刀震开,还是将他手划开一条血路。 陆正禹回过神来,回身看去,见是那日和自己扭打的柴母,又见好友受伤,神情一冷,狠狠将她踹倒在地。 柴母年过半百,养尊处优惯了,经这一踹,跌坐地上,当即觉得盆骨错位,一时竟是下身瘫痪,站不起来。她扬刀叫嚷,怒骂,「畜生,你这畜生,还我儿子的命来!贱种你下十八层地狱!」 陆正禹怒冲头顶,又想上前踹她,见好友受伤,他紧握拳头,冷声,「走。」 谢崇华伤得并不算重,便准备离开这,柴母却越骂越难听,嘶声力竭叫骂着——「我要杀了你们,耗尽家财也要找人杀了你!还有你,我知道你叫什么。是你去衙门交的诉状,救了他出来。他得死,你也得死!我不会放过你们。你的弟弟妹妹,还有你那有身孕的娘子,我要让你们碎尸万段!」 陆正禹已觉她疯了,不想理会。可谢崇华却停下了步子,他想起那晚柴家派去打砸陆家的持棍人,如果当时他没有扮作衙役,只怕也遭了他们的毒手。这恶毒妇人,能喊得动那些亡命之徒……那一旦让她回去,不但自己会没命,好友也是。甚至他们的家人……这恶妇已经疯了,虽然她失去独子也算是可怜,可她没有教好儿子,甚至知错不改,还让人行凶,那就已无可怜之处。 「六弟?」 陆正禹见他眸光冰冷,不曾见过这般模样,心有不安,又唤一声。却见他四下看去,尤其注意那邻里窗户,似乎是瞧见没人,又见他折回。 柴母见他面色冷峻,沉默走来,满是肃杀之气,一时停了骂声。只见他俯身拾起刀,顿觉惊吓,「你要做什么?」 他神色冷然,刀起刀落,却是落在自己的大腿上,一时血如水流,惊得柴母尖叫,陆正禹也是愕然,「六弟。」 谢崇华将刀扔回她面前,又将血抹在她手上。示意陆正禹去敲最近一户人家的门。 那邻人早就听见动静,却不敢瞧看,这门一敲,吓得更不敢吱声。谢崇华昨夜去求了这种人一夜,已知要如何逼他们出来。虽觉不应牵连这人,只是事到如今,顾不了这么多,「劳烦老乡和我去一趟衙门为我作证,否则知情不报,等知县问起,衙役就亲自来了,到时候只怕会更惹祸事。」 一会那里头的人才颤声问道,「你要我去作什么证?」 谢崇华冷冷看了一眼地上的恶妇,沉声,「有人要加害于我。」 柴母惊愕。 ☆☆☆ 衙门又是半夜升堂,许是半夜气温沉凉,更显得衙门内气氛诡异清冷。 许知县接连几日未眠,眼都泛了血丝,一瞧堂下人,猛拍惊堂木,「堂下何事?」 谢崇华上前说道,「我和好友正要赶回我岳丈家,这妇人突然冲出来要杀我。」说罢,撩起只是简单缠裹止血的破布,手和脚都有血口,触目惊心。 柴母怒斥,「不是我砍的,大人,不是我砍的。是他自己砍的。」 许知县又拍惊堂木,「胡说,他脑子又不糊涂,伤自己做什么。」他瞧见和谢崇华一起来的人是陆正禹,便没有问话,转而问那跪身簌簌发抖的人,「你方才瞧见了什么?」 那人颤颤说道,「小的什么也没看见,真的没有。」 「那你可听见了什么?」 他瞧了瞧那妇人,偏移视线,说道,「只听见这妇人扬言要杀了他们全家,说要将他们碎尸万段。两位公子倒是没有恶语相向。」 陆正禹一直没有做声,只是时而看看好友,神情全无……变化。 许知县看向谢崇华,只见他十分镇定。镇定是好事,可镇定过头,却……太可疑了。他没有多言,只是堂下人让他暗暗惊讶,怕是这老妇说的不假。可这老妇是必须得死的,免得再闹出事来。本就怕她胡来,如今倒是正好处置个干净。他当即不再审问,又拍一声,「好你个刁妇,竟敢持刀伤人,欲夺人性命。若是放任不管,他日还得了。来人,将她关入大牢,在牢里待上十年吧!」 柴母没有想到许知县竟判得这样轻率,一时又恶言怒骂,恼得许知县拍案而起,「重责三十大板再押进大牢!」 耳边声声凄惨,是妇人的叫骂声还有惨叫声。谢崇华一直紧绷如结寒霜的脸终于有了几分表情。 没有痛快,也没有安心,而是……从未有过的沉重感。 第72章 他是如何和陆正禹一起出来的,他已不知。直到旁人叫他,他才回过神,「什么?」 「对不起。」 谢崇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陆正禹声音更是嘶哑,「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做出这种事……」 他这好友,从认识开始就没有骂过人,斯斯文文和和气气的,可刚才……虽然他知晓他本性并没有变坏,可是一旦开始,却总有股危险的意味。有些人心善,哪怕是被欺凌至死,也不敢拿刀伤人。他就怕好友心底那可怕的堤口已被打开,终有一日彻底决堤。 很明显他不是能堵住这堤口的人。 谢崇华也是一阵恍惚,方才的自己,十分陌生,「没事……」 ——心却重如磐石。 两人回到齐府,等了许久的莫管家忙让下人去打水,让两人洗身。齐老爷听闻女婿回来,手脚都受伤了,还未起身,就听妻子说道,「快去给女婿敷药。」说罢,自己也起身,让齐老爷一时还没法适应。 陆正禹无心洗漱,想去看看弟弟妹妹。莫管家劝道,「他们都睡下了,府里上下都骗着他们……爹娘都去外地游玩,你若以这个模样被他们瞧见,只怕要露馅的,孩子都太小……」 他这才顿步,只是想到他们兄妹四人已无爹娘,刚平复的心又一点一点撕裂开来。浸身热水时,两日流不出泪的他,眼睛湿润。最后还是将泪忍下,等会就凌晨了,他还要去看他们,不能让他们瞧出来……爹娘已不在世上。 谢崇华洗完身,清了伤口。齐老爷亲自给他上药,等裹好纱布,才道,「早点歇下吧,妙妙在房里。」 他微顿,「妙妙来了?」 「和你母亲一起来的,说不放心你。」齐老爷又说道,「傍晚你母亲回去喂牲口了,妙妙没走。你回来时她知道,只是怕你分心,就没让我们说。」 紧绷许久的心,听得妻子就在身旁,似乎终于得了一丝缓解。他拖着腿走到门口,轻轻敲了敲,立刻听见里头有声。门刚打开,一个娇俏女子出现在面前。满眼的担心和安心,扑到怀中将他抱住。 「陆家的事……二郎你不要难过。」 想了千句万句,他也没有想到她会先说这句话。像是瞬间掠了心头阴霾,突然明朗起来。他微微俯身紧抱着她,将这软暖身体紧箍怀中,得这片刻安宁。 齐妙已近两日没见着他,果真又瘦了许多。跪坐在床上瞧他还挂着伤口的脸,养出一点的肉又不见了。谢崇华正等着发干,见她还不睡,握了她的手要将她塞进被子里,齐妙不愿去,「热。」 她想多陪陪他,也想多看看他。陆家的事暂时告一段落,不用再奔波,可就是想陪着他。怕他难过,怕他太过担心。 谢崇华见她眸光涟漪,是说不出的担忧。探身将她揽到怀中,「睡觉。你想的比我还多,已经没事了。明早我会跟五哥去一趟义庄,为陆大伯和陆大娘料理后事,到底是阴气重的地方,你不要去。在这里等我。」 「嗯。」齐妙不想给他添麻烦,乖顺应声。窝在他怀中又伸手顺他的眼皮,「你也快睡。」 谢崇华也合眼休息,只是刚闭上,就想起刚才的事来。那老妇的凄厉叫声,一直环绕在耳,无法忘记。来来回回,快到凌晨,已是惊出一身冷汗,不能安心入睡。 枕边人已经熟睡,平日她都浅眠,稍有动静就醒了,而今却没有。这两日他不能眠,她想必也是。宽大的手掌轻附在她微隆的肚子上,两人的孩子也在里面安睡着。 他只愿……自己所犯下的罪孽,全都由他承受,不要报应在他的亲人身上。 ☆☆☆ 厢房之中,陆正禹也没有睡着。他睁眼看着蚊帐,不知呆愣了多久。直到听见一声鸡鸣,才坐起了身。 平时小妹在家里醒得很早,他总是笑话她像个小老太婆,睡得晚,起得早。拿了屋里的冷水洗完脸,还特意对着镜子理顺鬓发。 到了她睡的房间,果真已经醒了。 陆芷坐在床边揉揉眼,见有人进来,奈何屋子太长,没看清楚人。等那人稍微走近,面上立刻露了欢喜,「哥哥。」 陆正禹笑笑,摸摸她的脑袋,「果然又醒了。」 陆芷撅嘴,「不要笑话我,我比老太婆年轻五十岁呢。」 陆正禹拿了梳子给她梳发,却不知要怎么缠起辫子。最后默然给她扎了两根跑起来会甩脸的,看着看着,心又有酸楚。 陆芷仰头说道,「哥哥今天跟平时不一样了。」 他强笑道,「怎么不一样了?」 「哥哥会给我梳辫子了,而且……」她转了转眼,「哥哥今天穿戴得好整齐呀。」 陆正禹手势微顿,他为了让自己看起来精神满满,特意整理了下。可却还是被妹妹一眼看出来了,「今天哥哥要去玩,你和二哥三哥在家里等我。」 「嗯。」陆芷又问道,「爹爹和娘什么时候回来?」 陆正禹愣了愣,有些魂游,「快了……」 第73章 「快了是多久?」 陆正禹答不出来,也编不下去了。旁边的嬷嬷见他如此,忙接话敷衍道,「等姑娘听听话话的,你爹娘就回来了。哎哟,这辫子梳的,让嬷嬷来,不要你哥哥。」她接过梳子,示意他快出去。 陆正禹也不知怎么出了房门,隐隐听见妹妹在房里说「这是我哥哥给我梳的,不要拆」。 原来不是母亲不给她重新编辫子,而是她不愿。 家人对她来说,无论做的什么,都是好的。 他收了收心思,好友说的没错,弟弟妹妹还需要他照顾,他绝不能垮! 想罢,便往家里走去,如今他需要钱,让爹娘入土为安,让弟弟妹妹吃饱穿暖,这些都要钱。 爹娘给他留着考试的钱,他已经完全没有考试的想法了。至少如今不行,住在齐家,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家已非家,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愿再回来。 又站在家门口,却已是物是人非。还未打开木门,心已被苦海浸泡得苦不堪言。 「咕隆,咕隆。」 屋里传来非老鼠野猫打翻东西的声音,更像是有人在里面。 柴家人?不像。贼?听来的确是只有一个人在里头,正不知摸索什么东西。 他双目立刻又充满怒意,落井下石,这贼人定不能放过!他提了铁棍就进里头,将门紧关,提步往里走去。 穿过满地颓败,似乎是踩踏声惊动了里面,一时里头也没声。 他更确定是有贼进来了,紧握铁棍冲进里面,却彻底愣住了。 小小的厅堂的确有人,可是却是个女人。 谢嫦娥没有料到他竟会突然回来,手上还拿着一盆刚收拾好的茶杯茶壶碎渣,直愣愣看着他。 自从弟弟考上秀才,夫家就常让她回来走动。昨日和丈夫一起到了榕树村,谁想却听说陆家出了那种事。她担心了一夜,常宋以为她担心弟弟,正好弟妹也回了娘家,便让她去镇上探望,显得亲近。她便早早离了村,可走着走着,却鬼使神差走到了陆家。 陆家大门未关,看着满地残渣,她便动手收拾起来。 明知这里不当留,却又不忍心走。 他定不会这个时候来的,他不是还在齐家么?她想着或许能在齐家见到他,还想好了要对他说什么安慰的话。可这突然见面,准备好的话就全抛在了脑后。 陆正禹下意识就要靠近,惊得她猛退一步,盆里的碎渣随着掉落的木盆全都洒落地上,溅上鞋子。手也被抛洒空中的瓷片割着,手指渗出血来。对面的人冲到跟前,用袖子捂住她的手指。 谢嫦娥惊得脸色白如飞雪,急忙抽手,「五弟!」 「不要喊我弟!」陆正禹脸色沉郁,又将她的手捉得更紧,用袖子紧裹,终究是忍不住抬头,「当初你说过什么?你说你待我如亲弟,从没有其他念头。可是你处处都躲着我,你可知道这叫做什么?叫做贼心虚。你如果真的对我无意,也不要躲躲藏藏,遮遮掩掩。」 谢嫦娥真觉他受刺激了,这些话哪怕是当初两人在小树林分开,她成亲前最后一次见面,他也没有说过。 陆正禹抓着她的手,忽然笑了笑,「我做过最后悔的两件事,就是没有跪在你母亲面前求娶你。还有……」还有就是三天前他没有留在家中…… 两件令他悔恨终生的事交错在一起,忽然就像开闸的河堤,瞬间让他湿了眼。再无力站着,顺着她的手跪在地上,泪滚面颊,「如果……如果当时在家里多好。阿芷他们就不会没了爹娘,是我的错,是我这做兄长的错……」 男儿有泪不轻弹,本以为他能忍住,可捉了她的手,触及那温热的手,却再承受不住。埋在她腰间痛哭失声,世上还能让他放心倚赖的人,似乎只有这一个了。 谢嫦娥怔神许久,颤颤抱住他的头,大颗大颗的泪滚落面颊,千刀横刺的悲痛,却无法说出一句安慰的话。 他们差了两岁,自小为邻。也不知何时开始,就生了情愫。女大一抱金鸡,女大二抱满罐,这是陆正禹从书上瞧见拿给她瞧的。那时起她就知道他对自己的感情不同,可姑娘矜持羞赧,没有答复。 后来两家长辈越吵越厉害,每次母亲们吵得不可开交,他们两人便去村边的溪流旁坐着发呆。 那时谁也没想到长辈的战火会延至他们身上,在长大成人后,甚至觉得他们是能成亲的。可谁想…… 如果……如果当初她反抗了母亲,说明自己的心意,大概已经嫁了他,生了孩子。常家虽然已富贵,可却是金玉在外,里面早已如朽木般腐烂。 这不是她想过的日子,然而多想已没有用了。她想将怀中人推开,可却无法狠下心。失去亲人的痛苦,自小就没有父亲的她明白。同为家中最大的孩子,底下还有弟弟妹妹,虽然苦难,却无法撒手而去。他却比自己更苦万分,父母同去,其中撕心之痛,绝非她能感同身受。 「五弟……」 许是这一刺耳唤声听进了心底,哭声渐歇的陆正禹忽然身体一震。谢嫦娥以为他伤了哪里,忙俯身瞧看。这一看却被他紧捉了肩头,一把拽下,伸手抱住,心口的贴合,几乎能感觉到彼此心脏的急跳。 第74章 …… ☆☆☆ 八月便是秋闱,然而谢崇华已多日没有心思看书,帮着陆正禹一起办了陆老爹和陆大娘的后事。齐妙在齐家照看三个小的,丧事也没让他们去瞧,陆正禹也不愿让他们知道。 而今新坟已立,香烛烟雾萦绕坟头,他烧着纸钱,面色苍白,有些失神。见好友递了酒水来,他才接过,倒了茶放置坟前。 简单祭拜,又磕了几个响头,这才起身。膝头上的泥也忘了掸净,站了许久,才和好友一起下山。 谢崇华默然不语,多说一句,都怕惊扰了他。倒是陆正禹先开了口,「我想带着弟弟妹妹离开鹿州。」 「离开鹿州?」他想过他会离开元德镇,毕竟不知情的人,会将他们当做杀人犯的儿女,指指点点,这里再不是能长久居住的地方。可是完全没有想到是要离开鹿州,哪怕是临近的县也好。 陆正禹点点头,没有应声。他想带着弟弟妹妹远离这里,让他们不受一点影响,安然长大。还有……他已无颜面再面对那人。 若可以回到五天前,他绝不会做出那种事。如果让常家人发现,那她的下场,必然凄惨。 她走时的模样他仍记得,对他说的话他也仍记得——「此生,再不相见。」 穿衣时始终背对着他,外面的日光大片大片打入屋内,身上欢愉的痕迹很刺眼。他看着她挂着点点抹红的背,却突然清醒过来。闻声入耳,恍然如梦,他沉思许久,终究没有再反抗,应声——「好。」 一字落下,又是长久沉默。 可同在一处,怎会不再见。所以离开鹿州,才能真的远离。到底要去何处,他也不知。 谢崇华见他心意已决,没有多劝,只是说道,「路费和安家钱五哥不必担心。」 陆正禹知他必定又是跟别人借,甚至是跟弟妹拿,那齐家想必更会介怀。正要开口,就听他先一步说道,「安置好阿芷他们最重要,你不用在意我的处境。」 知己知己,便是如此。 陆正禹没有再多言。 陆家的房子出了人命,是卖不出去的了。只是物是人非,陆正禹也不愿再回故地。便将钥匙交给谢崇华,日后能卖能租了,就为他打点一下。买了一辆马车,带上路上所需的东西,就去齐家接人了。 陆正行年十二,陆正尚年十岁,那日见父亲重伤,母亲被官差抓走,哥哥又接连几日不出现,他们隐约猜到爹娘不是去远游了,而是……没了。只是大哥不说,他们也没有点破。只是做不到像兄长那样仍能强装笑意,坐上马车脸色沉郁,紧紧挨在一起,闷不做声。 陆芷手里还拿着齐妙给她买的糖人,坐在二哥三哥中间,递给他们瞧,「嫂子说这是猪妖,吃掉它可以壮胆的。但是它太丑了,我决定等它化了以后,看不出模样了再吃。哥哥你们要吃哪里?阿芷不要吃脑袋,以后肯定会变丑的……」 陆正禹听见车里头妹妹嘀嘀咕咕的声音,回头说道,「阿芷,坐好,别乱动。」 「嗯。」她挪了挪位置,乖乖坐好,总觉得……气氛有些奇怪。不是要去见爹娘吗,为什么哥哥们不高兴的模样。她想了想,一定是因为爹娘丢下他们快十天了,所以哥哥们不开心。 没有听见妹妹一直说话的声音,陆正禹心头泛起的酸楚,才稍微平息了些。见好友一众人仍没有走,低语,「我走了。」 谢崇华叮嘱道,「八月见,别忘了。」 好友借了许多银子给自己,去别的地方也不用担心吃住了。陆正禹昨夜已经想通,科举还是要考的,哪怕是借钱也得考,虽说他可以做点小生意养活一家,但那到底不是长远之计。 「八月见。」 八月秋闱,九月鹰飞,重逢一日,便是在考场之中。 谢崇华目送好友驾车离去,驻足沉默许久,直至马车远去,妻子在旁唤声,才从叹息中回了神。他轻拍挽着自己胳膊的手背,目光欣慰温和,「进去吧。」 齐妙因有身孕,大庭广众之下挽着他的手也无人侧目,嬷嬷还在旁提醒道,「挽紧些,别摔着。」 说得好像怀胎十月,齐妙摸了摸肚子,也想这小人儿快点生下来,好让他父亲开心一些,不要再这样瘦下去了。 近日谢崇华一直在岳丈家吃住,久没回家,决定等会就回去,齐妙也和他一起走。 坐上马车到了村里,路太颠簸,谢崇华便和她慢步往家里走。 回到家中,刚进家门,就有个黄色影子冲过来,吐着舌头在两人脚下打转。 齐妙俯身摸摸它的脑袋,起身对丈夫说道,「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白菜。」 第75章 谢崇华问道,「为什么叫白菜?」 「因为它那天去抓老鼠,将娘种的白菜地给拱了。」 不过三四个月的狗,已经不见小奶狗的模样。是村里常见的狗,不过额头上有一撮白色毛发,齐妙便觉白菜这个名字没取错。 沈秀不在家,墙角放的锄头不见了一把,估摸又是去菜园地里了。常宋和谢嫦娥等不来他们,也让人带话去镇上告知他们,早就回去了,说下月再过来。 家里没有其他人,静悄悄的。谢崇华进了屋里,坐下身就没动了,甚至忘了身边有人。每每静下,无事可做时,他就会想起柴母尖锐凄厉的叫声。对……如今柴母如何了? 齐妙只觉他这几日有些奇怪,是沉闷得奇怪。但也没太在意,以为他是担心好友的事。过个十天半个月,应该就没事了。 ☆☆☆ 马车已经离开元德镇,再过半个时辰,就到卢嵩县北边和茂安县交界的地方。 离开鹿州,还得十多天的光景。一直赶路也好,弟弟妹妹们就觉得是在去找爹娘。一旦安顿下来,就会吵闹了。如果可以,他想一直走,一直走……就不会被问及这件事,到时要如何作答,还能瞒骗多久? 两县交界总会多些隐患,比如山贼总会挑着这种管辖带不明的地方下手。因此陆正禹没有赶夜路,等着明天天亮再走。将车赶到客栈,要了两间房,将弟弟接下车,要抱妹妹下来时。陆芷将猪妖糖人递给他,「要化了,哥哥吃吧。」 「阿芷吃吧,哥哥牙疼。」 「嗯。」她舔了一口猪耳朵,真甜。 陆正禹让两个弟弟睡一间,自己带着妹妹睡。将她放到床上给她洗了个脸,说道,「等会吃完饭阿芷要自己洗澡,自己穿衣服,知道吗?」 陆芷点点头,又欢喜道,「阿芷要穿那件黄色的新衣裳。」那是齐夫人给她买的,买了很多很多东西。虽然齐夫人很好,但她还是想快点见到自己的娘,「哥哥,什么时候能见到爹爹和娘啊?」 陆正禹顿了顿,「快了。」 陆芷不疑有他,继续吃自己的糖,等着哥哥给自己从一堆行囊里找出新衣裳。 等弟弟都洗漱完了睡下,陆正禹才回房,又哄妹妹睡下,这才去衣柜那拿出新被子,在地上铺了个自己睡的床。躺下身时,腰有点酸痛。原来照顾孩子这么不容易,那母亲这么多年…… 他摇摇头,不再去想,怕想多了,又会没力气活下去。 翌日一大早,用过早饭,又继续赶路。许是白昼安和,很顺利的通过了交界处,抵达茂安县。 茂安县腹地热闹,正是赶集的日子,快近正午,往来的商客行人都很多。陆正禹赶着马车走得很慢,好不容易行了一半,费了不少时辰。他干脆将马车停在一间面摊子前,回头问道,「我们在这吃午饭好不好?」 三人点头,没有异议。 陆正禹便下车去点面,四人围坐一桌。他吃完一碗,他们还没吃完。看看四下,起身去跟老板结账,顺便问路。 陆芷个子矮,直着腰吃得不舒服,挪了挪位置,揣在怀里的珠子从空隙跑出来,滚落在地,还没瞧清,就被行人无意中踢远了。她把筷子放下,去追那滚远的珠子。 察觉到动静的陆正行和陆正尚往那看去,只见妹妹挤进人群中,弯身不知拾什么东西。正要喊她回来,却见拥挤的人群中,一双手将她抱起,转眼就不见了。两人大骇,「妹妹!妹妹!」 陆正禹给完钱,回头看去,见弟弟们跑进人潮中,急忙追上去,将他们捉住,「跑什么?」 「妹妹被人抱走了!」 陆正禹一怔,慌忙顺着他们指的地方追去「你们回去坐好」。可人海茫茫,追了半天,却连影子也没看见。 「可有见过一个黄衫小姑娘?」 「没有。」 「可有见过一个五六岁穿黄衣服的小姑娘?」 「没有。」 没有,没有,哪里都没有…… 夜色已黑,找了四个时辰,唇已经发干,嗓子也哑了,可妹妹却没有找到。 陆正禹蹲在街头,痛苦地揪着头发。 「哥哥吃糖人,可甜了。」 「阿芷会自己去玩的,哥哥好好看书。」 「娘说哥哥回去就揍你一顿,哥哥赶紧跑吧,阿芷有三个铜板,都给你。」 「……」 「阿芷……」他念了一声,却知道,可能再也找不到妹妹了。 晚风徐徐,浩瀚星辰,他却万念俱灰,好似没力气再站起来。 ☆☆☆ 陆正禹的信是五天后才送到谢崇华手上的,本来还意外他怎么这么早就到了目的地,可谁想一看,却又觉胸口被猛捶一拳。 齐妙见他脸色瞬间不对,忙问道,「怎么了?」 谢崇华眉头紧拧,紧握着来信,看着她,喉咙如有针刺,「阿芷不见了。」 谢崇华接到信后,准备去茂安县找陆正禹,想和他一起去找找陆芷。哪怕希望渺茫,也得找到他们,「三弟也跟我一起去吧,多一个人手也好。」 第76章 正在洗刷锅子的沈秀听见,动了动耳朵,皱眉说道,「家里怎么能没个男人,都走了,万一有人来,多危险。」 齐妙说道,「没事,娘,白菜长大了会看家了。」 「这也不行。」沈秀是同情陆家遭遇,可难不成以后陆家有事,她儿子都要帮扶了不成。听说这次还借了一大笔钱给陆正禹,进京赶考的路费没了,吃住钱也没了,他倒还要贴上整个人去给他找妹妹,「离考试只有两个月了,一来一回得耽误多少时间,让你弟弟去,你就留家里看书吧。」 谢崇华已是无奈,劝道,「娘,我们家揭不开锅的时候,我连纸笔都买不起的时候,是五哥借我银子。如今他有难,我怎能不帮。」他又示意弟弟去收拾行囊,等天一亮就走。 谢崇意默了默,没有动身,「娘说的没错,这一找不知要找到什么时候。而且人这么多,丢了一个孩子,哪里有这么容易找。不要再费力气了。」 谢崇华愣神,看了他好一会,「三弟……」 语气里的惊讶谢崇意听在耳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说了不应当说的话,一时心有愧疚,这才起身,「我去收拾衣物。」 沈秀禁不住生气,「做兄长的不疼着弟弟,反倒让他不要念书不要帮工,去找个非亲非故的人。你要姓陆了不成?」她气得不愿理睬,继续去洗刷锅子。 齐妙拉了丈夫进屋,不让他再听母亲斥责,「你明早还要赶路,先去睡吧,我去给你收拾东西。」 母亲一责骂,谢崇华心里也不好受,只是好友的事他是必须的帮的。齐妙见他愁眉,探手在他额间轻抹。那紧拧的眉头才微微舒展开,也不知是不是近来总是拧眉,哪怕平展,也能看见隐隐皱痕。这几日他总是在沉思发呆,问他在想什么,却说没什么。 实在很反常。 她开门走出房间,婆婆已经洗完锅进厨房去了。她微微皱了皱鼻子,也进去里头。 沈秀一见她进来,急忙说道,「快出去,不是闻不得这油烟味吗,小心又吐了。」 「已经没事了,娘不用担心。」齐妙走到一旁要帮她放碗筷,又被沈秀夺了过去。她问道,「这种事让刑嬷嬷做就好。」 什么都打发刑嬷嬷去做,惟独碗筷和做菜不愿让她多碰。齐妙已疑惑很久了。 「她上年纪了,怕不干净,这种吃的东西还是得自己洗才放心。」沈秀边说边放好碗筷,又说,「你也是,方才就该劝着你丈夫,让他别去,都要考试了……」 齐妙说道,「平时五哥帮我们这么多,要是二郎这个时候不帮着,别人会骂他忘恩负义的。而且,帮人等于积德,是在给孩子攒福呢。」 沈秀仍有不满,「可考试……」 「二郎向来做事稳妥,肯定早有想法和安排,母亲不理解二郎,说话着实是重了些,二郎素来孝敬您,方才见他,难过着呢。就算离家去找人,也不安心的。」齐妙和她处的久了,知道婆婆的软肋是什么。越是和她硬来,她就越拐不过弯。顺着她的意思去说,去劝,倒是能将她说通。 沈秀细想方才骂的话,好像也确实重了些。她也不愿儿子被人骂忘恩负义的,想了想叹道,「那你去和他说,为娘不怪他了,让他……早去早回。」 齐妙答应一声,「三弟也还是别去了,我找个人替他去。」 沈秀听后更是高兴,「这敢情好。」 劝服了母亲,谢崇华才觉心里舒服了些,翌日一早,就和齐家来的三个下人一起前往茂安县,去找陆芷。 ☆☆☆ 谢崇华走后,齐妙就回娘家住了。因亲家是大夫,吃住也好,沈秀没有多言。 女儿回来,齐夫人自然更是高兴,倒是齐老爷说道,「毕竟已经嫁了,还是少回娘家吧,省得外人说闲话。」 但说归说,有齐夫人担着,齐老爷也没多说什么,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转眼已过二十天,齐妙都来回跑了两趟,仍是不见丈夫归来。虽然有来信,但分别太久,心中挂念。这日回了夫家,见羊圈多了一头羊,弯身看看,是公羊。立刻恍然,看来是要配种了。她摸摸羊脑袋,「咩咩,你也要生小羊,做娘了。」 羊的孕龄普遍是五个月,如果这次配种顺利,那在她坐月子的时候,咩咩就生小羊了。想着想着,竟是觉得她腹中孩子要有个伴了,感觉实在奇妙。 六月下旬,已到收割的日子,日头火辣铺洒大地,望向远处烈日下金黄稻田,好像掀起热浪般。看得齐妙连门都不想出,可坐在屋里仍旧很热。听见门开的声音,以为是小叔子回来了,从窗户探头看去,见了进来的高个年轻人,面染桃红欢喜,「二郎。」 谢崇华刚进大门,就听见妻子唤声,抬头看去,只觉她肚子又大了一些,忙上前扶住她,「不要跑这么急。」 「高兴。」齐妙想到他此行目的,收了欢喜,低声,「找着了么?」 谢崇华摇摇头,略有为难,才道,「五哥他还在找阿芷,但带着正行正尚不容易,又怕将他们也弄丢了,所以……」 第77章 齐妙如何不知他心思,已猜出他要说的话,「在外面么?让他们进来吧,天这么热。」 谢崇华感激看了妻子一眼,转身去唤他们两人进来。领他们进屋,倒了茶水来。齐妙从厨房拿了中午的剩菜剩饭来给他们垫肚子,「等晚上嫂子做顿好吃的给你们,想吃什么?」 两人摇摇头,「什么都行。」 爹娘没了,妹妹走丢了,如今又离开了兄长,寄人篱下,他们不敢要求什么。 只是这个模样看得齐妙更是眼热,多灾多难的陆家,早些得菩萨庇佑,度过这劫难吧。 安顿好两个孩子,谢崇华才回屋里,和齐妙说这一个月的事。说着说着又叹道,「五哥已瘦得不成样子,赶我回来,我劝他和我一同回来,他怎么都不愿意,说要找到阿芷。我看如果找不到阿芷,五哥要一辈子自责难安了。」 齐妙也跟着连连叹气,倚着他的身体,不知如何安慰得好,「五哥不要你一起找,是怕耽误你考试。如今看来,五哥没找着阿芷,也无心思应试了。所以二郎更要沉下心来考试,你若他日能做官,人脉可比如今,甚至会比我们齐家更广,到时候找人,才更容易呀。」 谢崇华也是这样想的,点了点头,准备静下心考试。 屋外又有开门声,两人往那看去,是谢崇意回来了。 谢崇华从屋里出去,谢崇意见了兄长,笑道,「哥。」末了又问,「阿芷找着了吗?」 他摇摇头,低声,「正行和正尚要在我们家住下了,等会我去村里喊两个帮手,在后面盖个小房子,他们随我赶路累了,暂且在你房里睡着。」 谢崇意没说什么,只是说道,「不如送到书院去吧。」 「他们如今不想去书院,等再过一阵子吧。」 「娘会骂人的……」 谢崇华担心的也是这点,然而自己不收留他们,也无人会收留了,总不能一直麻烦岳丈家。陆家的事他们已跟着操心很多日,再不能让他们帮了。饶是奔波一路疲累不堪,为了早点将房子盖好,他还是动身去叫了村人帮忙。 沈秀在田里耕作至日头沉落,这才提步回去。还在巷子里就听见叮叮咚咚的声音,还在想邻居是不是在盖房子。谁想进了家里,才发现有人进进出出,是从自己家里传出来的。她皱眉往后头走去,发现长子回来了,正抡起袖子和四五个男子一起敲钉木板。 「娘。」一直站在一旁的齐妙忙上前叫她。 沈秀莫名道,「这是怎么回事?」 齐妙迟疑片刻,跟她说了来龙去脉,听得沈秀气冲头顶,拉了齐妙就出去,大声道,「他糊涂,你也糊涂了吗?我养大他们三个已经很不容易,如今又加两个。还有你肚子里的孩子还要不要吃饭了?」 「娘不用担心这件事,我会送他们去铺子里帮忙,自己赚钱养活自己,只是住在我们家。正行正尚脾气好,不会闯祸添麻烦的。」齐妙温声劝着,「他们刚没了爹娘,总不能赶他们去大街上睡。多则一年,少则几个月,等他们淡忘了这件事,我就送他们去别的地。」 「这也不行!」沈秀心结难开,「当初我拉扯三个孩子,除了他舅,谁帮过我们?凭什么现在要我收留他们。娘不想撕破面皮,你现在就去同你丈夫说,送他们走,送他们走!」 齐妙见劝不动,唯有去和丈夫说。 谢崇华万分为难,也去劝母亲。奈何沈秀这回铁了心,就是不乐意。想到自己往昔那样辛苦,好不容易熬过来了,她再不愿又苦回去。 劝了半日毫无进展,谢崇华唯有领着孩子去镇上,寻了以前帮工的一户可靠东家,让他们暂时在这帮工,好歹有个住的地方。临走时见两人神色怏怏,眼有惊怕不舍,更是懊恼。实在放心不下,又将他们领了回去。 沈秀见他将孩子带回来,再不多说,回屋关门生闷气去了。 好友的事已让谢崇华万分操心,如今孝义难全,左右为难,更是夜不能寐。好不容易在凌晨睡着,又惊醒过来。一来二去,连齐妙也被吵醒了,困得脑袋迷糊,「怎么了,二郎?」 他良久才道,「晚上从镇子回来时,碰见旧友,他跟我说……柴德的娘病死了。」 齐妙想了想,才想起那柴母是何人,可不就是那个要杀自己丈夫的恶妇。谢崇华又继续说道,「是我杀了她……」 齐妙愣神,「二郎?」 屋里没灯,外面乌云遮蔽,也没有月光照入,昏昏暗暗的,将他的脸都隐没在黑暗之中,声音听来更是沉郁,「那天我拦住要去柴家寻仇的五哥,谁想柴母拿了刀也要来找我们,正巧碰见,伤了我的手。五哥将她踹倒在地,许是年纪大了,伤了骨头站不起来。她……她扬言要报复我们,要杀陆家的孩子,要对你和母亲不利……我便拿了她的刀,砍伤自己的腿,在许知县那状告她要夺我性命……因为我怕她真的报复,之前去五哥家,差点就遭了柴家人毒手。可是如今想来……」 「二郎你没有做错。」齐妙声音定然,心虽然在发抖,可却字字清楚,「你没有做错,是她有错在先。如果当时你们不还手,死的就是你们。她有杀你们的心思,等她回去,便会叫人来夺你们性命。你无害人之心,却不得不有防人之心。你没错,没错。」 第78章 一连几个没错,让谢崇华很是意外。他一直不想和她提这件事,就是惊怕她觉得自己是个凶残冷血狡诈的人。 齐妙也是生平第一次经历这种事,可她真不觉丈夫做错了,难道要等柴母真叫人来害了他们,再后悔当初为什么不拦着她?防患于未然,斩草除根,似乎……也无可非议了。 谢崇华良心有愧,虽然无论后来怎么想都是没错,可如果不是自己,那老妇也不会死,明明没错……为何却这样难安。只是得妻子体谅,总算是稍微心安了些。 「二郎。」齐妙轻抱了他的腰身,念声,「明早我们去寺庙烧烧香,捐点功德钱吧。」 谢崇华揽着她,应了一声。心却好像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侵入,可那种感觉他竟也是不抗拒的,哪怕是心中有愧,他也没后悔这么做。 夜色寂寥,心底也有什么东西慢慢觉醒着,慢慢冒了尖,要长大成林了…… ☆☆☆ 永安寺山上的鸟儿依旧鸣叫得欢喜,在枝头间乱窜。绿林成荫,将六月酷暑驱散了大半。 齐妙喜欢这个地方,因为这里可以说是她和丈夫定情的地方。她挽着他的手一步一步往上走,想到往事便觉好笑,又是心疼,「我记得就是在这儿你接了我的荷包,然后被我娘误会,被管家他们揍了一顿。」 说到那件事,谢崇华还历历在目,当时被装进麻袋时,还以为自己遭了歹徒,「挨一顿打,换回一个媳妇,还是很值当的。」 齐妙抿嘴笑笑,「那再让你挨一顿打,还愿不愿意换?」 谢崇华摇摇头,「送来也不要。」 到了佛门境地,好似杂乱的心绪也开始平复下来。齐妙闻不得烟火,便在外面凉亭坐着。谢崇华一人进了大殿,看着满殿神佛,一一叩头敬拜。听着撞钟轻叩,阵阵钟声萦绕大殿,终于得了安宁。 将所有不安都留在这里,随着烟火散去。 将所有的罪孽都放下,得心中一片净土。 齐妙在凉亭坐了小半个时辰,又摸了摸肚子,转眼之间,再过三个月就要生了,不知不觉就过去半年光景,仍觉神奇。婆婆现在已经去找她坐月子时要洗澡的青草药和姜叶子了,给孩子洗澡的草药也都晾在了屋檐下。蒸好了米酒,准备好了孩子穿的小小衣裳。 婆婆很是疼爱这肚子里的孩子,只是总念叨着「我的孙儿,我的孙儿」。齐妙问她若生的是孙女怎么办。婆婆就变了脸,让她不许乌鸦嘴。 想着,她又抚起肚子来。夫君和她不在乎里头到底是男是女,只是婆婆如今的态度……她也期盼是男孩,这样婆婆高兴,自己的爹娘也安心,反正横竖生的什么她都喜欢。以后再生女儿不迟,而且哥哥带妹妹也好。 想得入神,又听一声钟声响起,她抬头看去,丈夫已经出来了。她站起身,目光柔柔往那看去。日光下的谢崇华,脸色仍旧有些苍白,只是眼底的迷茫和浑浊,似乎已被这钟声驱散。 丈夫是个豁达人,心结解开,就不会多想了。她松了一气,笑靥重见,「二郎。」 「妙妙。」谢崇华心绪平复,已然想通。有时候以恶制恶,并不是什么错事。反倒是明知会火烧自己,仍不将那火苗掐灭,才是真要让人后悔的事。日后不以恶欺善,才是他应坚持的。 两人下山后买了一吊猪肉和两条鲜活的鱼,回到家中,里外都收拾得干净。齐妙好奇道,「嬷嬷不是告假回家了么,娘收拾的?」 许是里头的人听见动静,一会沈秀从厨房出来,说道,「是陆家那俩小子收拾的。」 「他们人呢?」 「在那小屋子待着呢。」 那小屋子还没铺好茅草,这种天气在那待着该有多热。谢崇华知道他们是怕多走动惹母亲不满,真是乖巧得让人心疼。他过去将他们叫了出来,让他们在院子藤架下坐着,纳凉也好,发呆也罢,都不许他们再回屋里闷着。 齐妙去拿了干果放他们手上,温声,「将这里当做家,不要拘谨。」 两兄弟相觑一眼,皆是沉默。家?何处是家?有爹娘的地方才是家呀…… 可他们知道,他们已经没有爹娘了。 谢崇华怕母亲斗气得连他们的米也不放,便进厨房去瞧,揭开盖子发现米饭还是煮了他们份的,这才安心。沈秀知道他在想什么,瞧了一眼说道,「娘还没绝情到那种地步。」 他笑道,「娘的心肠当然是好的。」 沈秀没接话,一会又道,「倒是奇怪了,你姐上月走的时候说这个月会来,怎么现在六月都要过了,还没来,该不会是有什么事吧。」 常家没什么事,只是谢嫦娥近来身体不适。常宋是巴不得她身体不方便,那就不用被长辈赶着去谢家吃苦。那床板睡一晚腰骨得痛上三天,他可不乐意去受苦。这晚同朋友喝高了,摸错了房间,跑回主卧躺下。半夜旁人动来动去,惹得他好不气恼,喝声,「不要动。」 谢嫦娥不敢再动,只是实在不舒服,便想出去。跨过他的身要下床,那长发撩了常宋的脸,恼得他一扯。谢嫦娥吃痛一声,从床上滚了下去。本是轻摔,却一时疼得站不起来。 第79章 屋外的下人听见动静,敲门进来,见少夫人躺在地上喊疼,少爷却无动于衷。暗暗唾弃,便去扶她。可左看右看没看出什么毛病来,少夫人却还是说疼,唯有去告知老爷夫人。 常老爷和常夫人夜半睡得更熟,被惊醒了心中气恼,让管家去请大夫,又睡下去了。 睡得迷迷糊糊,门又被急敲,比方才敲的更急,恼得常老爷怒声,「吵什么?」 门外声音一顿,末了大声道,「方才大夫替少夫人诊了脉,是喜脉啊。」 这一句可将两人都从困意中震醒,随手拿了件衣服就要过去。常夫人忙拦住他,「作死呢,大半夜去儿子儿媳房里。」 常老爷忙推她,「你快去瞧瞧,瞧瞧。」 常夫人当然也急,自己就这一个儿子,添了一妻四妾,却没一个怀上的。恼得丈夫都想纳妾再生个儿子延续香火了,她怎能不急。跑到儿子房里,屋内下人就跟她贺喜。一听半夜请大夫的缘故是儿子将儿媳踹下床,当即往儿子脑袋上拍了一巴掌,「你儿子还在肚子里呢,以后老实些。」 要是换做平时,常宋早就气得跳起来。现在可不,坐在谢嫦娥一旁笑嘻嘻说道,「我就说我是有儿子的,今后那些朋友是再嘲笑不了我了。」 男子无后,哪怕是能夜夜笙歌,又哪怕是整夜金枪不倒,可没有自己的种,就会被人嘲笑成无种之人。这对男子来说是奇耻大辱,如今终于是可以扬眉吐气了。 满屋人都在欢喜高兴着,唯有谢嫦娥心中有事,附手在肚子上,蓦地想到那日朝阳未升忘却礼义廉耻的凌晨。忽然手一抖,狠狠掐断这个念头,这孩子定是丈夫的,而不是别人的。这孩子会姓常,哪怕……哪怕身体流的不是常家的血,也是一辈子姓常! 常家那边的喜讯报来谢家,沈秀高兴得去装了一篮子鸡蛋,个个染红,让常家下人带回去给女儿吃。又同儿子说道,「你姐姐可算是有身孕了,往后在常家算是站稳了脚,说话有分量了。」 谢崇华也为姐姐高兴,无论常家如何,有个孩子陪伴,姐姐也会少些苦闷。丈夫无可依靠,至少有个孩子。常家今后的全部东西,都会是孩子的,那姐姐也不用过得太辛苦了。 「等会你也去看看你姐吧,你姐夫不是总说让你去多走动走动吗?」 常家谢崇华不愿去,只是想到姐姐,如今再去他们也不会嫌弃什么,这才应声,准备动身过去。 齐妙听见姐姐有孕,算了算日子,约莫就是过年前后。她低头瞧着肚子笑道,「要有表弟啦。」 沈秀接话道,「表兄弟年纪差不多,有伴了。」 闻言,齐妙心里多想了些,抬头看看丈夫,见他也正看了来。等婆婆外出了,她才说道,「我总觉怀的是姑娘,奶娘是这么说的,说瞧着像姑娘。」 谢崇华摸摸她的头,「姑娘就姑娘,难道还怕娘把孩子丢出去么?」 齐妙噗嗤一笑,「那也是。」 这边在说着孩子的事,远在五十里外的常家,也同样在说这事。 谢嫦娥在里屋坐着,没有到厅堂去会客。婆婆也不许他们进屋里看望,怕太聒噪,前三个月总是特别宝贝着。她喝下送来的补汤,坐在床边发怔。肚子还什么动静都没有,可她却每晚都被折腾得睡不着。 什么时候不怀,偏是这个时候。 孩子如果真是陆正禹的,她会一世不安,愧对常家人。可偏她又不能说出口,否则不但连她没命,孩子也是,甚至连累母亲弟弟。想着想着入了眠,可片刻又惊醒过来。 反反复复,痛苦不堪。 以至于补汤喝下去,人反倒是瘦了些。等谢崇华赶到常家,姐姐气色却十分不好。 亭子里清风缓缓,谢崇华却见姐姐满目倦容,心觉奇怪,趁着下人都站在远处,低声,「姐夫他们还待你不好么?」 谢嫦娥摇摇头,浅笑,「好得很,那些药汤都要喝吐了,和和气气的,丫鬟也添了四个。」 「可……姐姐气色却不好。」 谢嫦娥心中有事,总想跟人说上一说,可那种事,却无人可说。想起陆正禹,脱口问道,「正禹他如何了?」 谢崇华意外她会问起那人,哪怕是知道陆家遭了大难,姐姐也一句没有过问。他以为她要一直避嫌,谁想如今却在常家问起,令他好不意外,「他带着正行他们要离开鹿州,谁想才到茂安县,阿芷就走丢了。他如今还在找,我将正行正尚领回了家,暂时代为照顾。」 谢嫦娥愣了愣,叹气,「怎会这样……竟将阿芷弄丢了。」 姐弟两人皆是一阵沉默。 许久,谢嫦娥才又问道,「他……以后还会回元德镇么?」 谢崇华皱了皱眉,有些意外看她,这语气听来怎么有些奇怪,「姐姐不希望他回来?」 谢嫦娥避开他探究的眼神,「伤心之地,到底还是不要回来的好。」 说着,手已不自觉抚上肚子,神情喜忧难辨。谢崇华和她到底是姐弟,姐姐是什么样的人他清楚,哪怕是要和五哥避嫌,可也不会狠心到要五哥特地避开她,还不愿他重回故里。 第80章 越想,就越是奇怪。这疑虑从常家回来,也没有消失。 齐妙见他又不知在想什么事,书一直被风翻页拍在手指上也没察觉,轻问,「怎么了,二郎?」 谢崇华回过神,问道,「那日陆家出事第三天,姐姐是什么时候出门的?」 「你忘了么,那天我已经在娘家了,姐姐辰时到的,何时出门的就不知道了。」齐妙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谢崇华笑笑,「没什么,突然想起来罢了。」 等夜里母亲回来,趁着妻子不在,又问了这话。沈秀想了许久,才道,「天不亮就走了。」 谢崇华微怔,天不亮就去镇上,可辰时才到齐家。那约莫有差不多一个时辰在那,那姐姐去了哪里?他越想就越觉自己想的不应该。可前两日姐姐莫名提起五哥的事,算起来,孩子…… 他突然觉得自己想了混账事,生怕想得过分,止了这念头。如今不能想,今后也再不能想! 沈秀见他脸色稍有异常,叫了他一声,儿子却沉思离去,好不莫名。正好儿媳进来,就和她说了这事,「怎么我说你姐是天不亮就走的,他就失神了。」 齐妙明眸轻眨,忽然想到他方才问的事。天不亮就赶往镇上,但辰时才到齐家……她好像有些明白为什么丈夫要问这个问题了,他在查姐姐那天的行程?可好好的问这个做什么? 她皱了皱眉,实在想不通。转念一想他既然没有当着两人的面一起问,那就是不愿她们知晓的。她便压下心中疑虑,没有再问个明白。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农家锦绣妻》卷一 作者:水月 02、《农家锦绣妻》卷二 作者:水月 03、《农家锦绣妻》卷三 作者:水月 04、《农家锦绣妻》卷四 作者:水月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