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锦绣妻 卷二》 第1章 【正文开始】 常宋知道谢嫦娥有孕后,便到处和人说他要做爹了。开始旁人还恭贺他,听得多了觉得烦,便半讽刺半堵话的说「四个妾都没怀,就嫂子怀上了,真是好福气」。明着是好话可却是说这孩子未必是他的,开始常宋还没想明白,仍是笑呵呵说是啊是啊好福气。直到小厮提醒一句,他才知晓话里的意思。恼得他寻了那人就要揍,那人被揍得鼻青脸肿,话更是硬了「我瞧那孩子就不是你的,是别人的种」。 常宋气归气,可深想几晚,总觉得心里也不是个滋味。要是妻子能怀,那嫁进门三年,早就该怀了呀。 可又觉不对,他确实常常不在家,但她总待在家中,去哪都有嬷嬷婢女跟着。别的下人他信不过,但魏嬷嬷他是绝对信的。 他难得仔细思考一件事来,将这两个月的事全都回想一遍。若说唯一一次没有他和下人跟着的,就是上次陪她回娘家,天刚亮就想拉他一起去镇上,他不愿去,迷迷糊糊听得她一人出了门,许是连下人她都没喊。 然后快到正午他才起床领着下人过去,那她是不是一个上午都在齐家? 想来想去总觉蹊跷,这一多想,连谢嫦娥也瞧不顺眼了,看着她的肚子总觉得奇怪,忍不住多看几眼。 旁人睡得似乎也并不好,来回翻身,看得他好不耐烦。末了一想,有了孩子后貌似她也并不见几分笑颜,总是若有所思的模样。 不将这件事想通,总觉心口闷。他是宁可没种,也不要被戴绿帽子。到时候生下来的孽种他还得帮别人养大。可不要让他发现这种事,否则非得将她沉河不可! 天色朦胧,屋外刚照入朝阳清辉,睡得并不好的谢嫦娥就醒了。小心翼翼翻了个身,怕惊醒常宋。可旁边却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人。 常宋此时已经在赶往榕树村的路上,不将事情弄清楚,他没法安心。 赶到榕树村,他还特地问了在村口田里耕作的人,可有看见谢崇华出去。那村人答方才刚走。他这才往里走,谢嫦娥和他姐弟情深,指不定已经通过气了。可真要勾搭了汉子,和人通奸,他可不信她有脸告诉自己的弟媳。 许是面生,从他往里走就一直被狗吠。他几次弯身佯装捡石头要扔,狗也被吓退几次。 齐妙已经起来了,因丈夫去镇上买笔墨纸砚,她便早早起身送他出去。婆婆已经去了地里,她便在藤架下边绣花教正行和正尚念书认字。本来在旁边转来转去的白菜突然挺直了身体,往门口盯了半会,像脱弦的箭飞奔到大门,吠个不停。 「去去去,这么快就不认得我了,猪脑子。」 齐妙皱眉看去,这大嗓门,不就是姐夫么。 正行和正尚闻声,立刻警惕站了起来,都往齐妙前头站,将她护在身后,看得齐妙心中安慰,陆家的孩子,都是懂事的。她轻拍两人肩头,「是大姐的夫君,喊姐夫吧。」 两人这才叫了人,白菜也摇着尾巴回来了,不再冲他吠。 常宋嬉笑道,「弟妹在绣花呢,这俩孩子是谁家的。」 「朋友家的。」齐妙让正行去泡茶,又瞧见姐姐没来,也不见常家下人,心觉奇怪,「姐夫一个人过来的?」 常宋坐在石凳上说道,「刚好要来元德镇办点事,就过来看看了。二弟去哪了?娘呢?」 「娘去地里干活了,二郎去了镇上买东西。」齐妙将绣花盒拿开,正行在旁倒水,端给他喝了一口,就唠起家常来。听得齐妙好不莫名,总觉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常宋自觉时机成熟,这才唠嗑到两个月前的事去,「我记得上回我和你姐来的时候,你和二弟都不在。第二天一大早阿娥放心不下,还去齐家找你来着,弟妹没忘记吧?」 齐妙眼神微动,笑道,「当然没忘。」 「那……」常宋试探问道,「弟妹可记得当时你姐姐是什么时辰到你娘家的?」 话问得太小心翼翼,齐妙一瞬已在脑子里将话过了十回,又将要回的话想了十遍。 为什么丈夫和姐夫都这么在意姐姐那天出门到她娘家的时辰? 仔细一想不是在问时辰,而是想知道她在那段时间里做了什么吧? 她下意识觉得不能说如实告知,看来这件事不得不问问夫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然而现在还不能告知真相。等问清丈夫,没有问题了,再同姐夫说出实情,到时便说自己记错了便好,「来的也挺早的。」她佯装细想,「那时天才刚亮吧……还更早一点,因为我家下人基本都是卯时过半来敲门伺候的。刚起床下人就说姐姐来了。」 常宋眼珠子一转,那就是说妻子没有在哪里停留,而是真的是直接去了齐家?那就真没有跟别人厮混的可能了。这才松下一口气。 第2章 这转瞬变化的神情全被齐妙看在眼里,果真有事……她轻摇扇子,面不改色,也不多言。 常宋怕她怀疑,又扯了几句家常,便说要回镇上办事走了。 齐妙送客离开,心中疑云满铺,姐姐的事只怕不简单了。不过姐夫听了她说的话后,明显是放心的神情。他素来是不在意姐姐感受的,那他问得这么清楚做什么? 这疑惑一直到半个时辰后谢崇华回来,她也没想通。拉了他进屋,将门关好,想问问明白,也免得自己无端骗了人。 谢崇华见她神秘兮兮,问道,「怎么了?」 齐妙看着他说道,「方才姐夫急匆匆过来了,说来镇上办事。可我瞧着不像,而且他还问了我姐姐的事。」 谢崇华心里咯噔一跳,「姐夫问什么了?」 「就是你上回问我的那事,姐姐是何时到我家的。」见他脸色微变,齐妙便知果真有事瞒着,怕他过多担心,说道,「我跟姐夫说姐姐天刚亮就到了,姐夫知道后,没有多问,脸色很温和的走了。」 谢崇华这才放下心来,又奇怪为何她要这么说。想着,才觉他的妻子很聪慧,怕是已经猜到他问这话的用意了。只是她不说,怕自己难堪。既然她已猜到,那自己也不能再隐瞒了。他往窗外看了看,陆家两个孩子还在院子藤架阴影下看着书,母亲和刑嬷嬷都不在,这才轻声说道,「姐夫来,只怕是怀疑姐姐对他不忠。」 齐妙吃了一惊,想到姐姐有孕,问道,「可是怀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 谢崇华说道,「许是这样。」 「所以他将姐姐行踪问得那么清楚,就是为了查姐姐是否于他不忠?」齐妙见他点头,气道,「姐夫真是个混账东西!姐姐那样好,他竟还怀疑那孩子是姐姐跟别人……」 她说得脸都红了,真觉姐姐冤枉。可她说得义愤填膺,却见丈夫不言语,忽然明白过来,「难道二郎……也……怀疑?」 谢崇华哪里愿意怀疑自己的姐姐会做出这种事,只是姐姐的神情实在太过蹊跷,为何没有对这来之不易的孩子面露欢喜反而满是担忧。又加上她那天确实是失去行踪一个时辰,那她到底去了哪里?再是隐瞒不住,将心中疑虑全都和她说了,听得齐妙连连惊讶。 直到他将这些全都说完,齐妙还是半晌不能回神,许久才道,「难道二郎觉得,这孩子会是……五哥的?」 话刚说出口,就被他以指抵唇,示意她不要说。 「就当做什么都不知吧,以后姐夫若再问这种话,也为姐姐多留心些。」 齐妙微点了头,还是惊异若是真的,那姐姐是哪里来的勇气。兴许……是压抑已久,冲动起来,就什么理智都丢了。只是一想到这件事,同为女子,总觉羞耻难堪。姐姐已嫁,实在不应该和别人仍有瓜葛的,否则事情败露,该要掀起多高的巨浪。 ☆☆☆ 常宋得了答案,回家时步履轻松,路过琳琅铺子,便买了个拨浪鼓。他刚回到家,常夫人就迎了出来,满脸责怪,「祖宗诶,你这是跑哪去了,一大早就不见人,要吓死娘不成?都是要做爹的人了,长点心吧。」 「不就是去外面走走,多大的事。」他撇撇嘴,又在母亲面前摇了摇小鼓,「给我儿子买的。」 常夫人轻哼一声,「就知道花钱买这些没用玩意,有空多跟你爹学做生意。」 常宋不爱听这些,疾步回到自己房里,将门关得死死的,免得母亲进来。他进去太快太急,吓了屋里人一跳。回头瞧见妻子一脸惊吓,走过去摸摸她肚子,又摇摇拨浪鼓,「儿子,爹给你唱曲子听。」 谢嫦娥见他真哼起来,禁不住说道,「才多久,还没成形呢,听不见。」 「那我唱给你听。」 谢嫦娥见他有些反常,像是开心坏了,「碰着什么好事了?」 常宋顿声,不满道,「难道我哄儿子还不行,还不是高兴的事?倒是你,从知道怀了孩子就一脸不痛快,总是在想事。是不是觉得我待你不好,你不想给我生?你不生,后院四个姨娘都等着呢,你给我摆脸色?」 他将小鼓重摔地上,再不愿瞧她,开门就出去,头也不回。 谢嫦娥怔神,看着被摔得支离破碎的小鼓,又陷入沉思。她竟觉得,孩子真是陆正禹的也好,她只怕,孩子生出来像常宋,又是一个让人生厌的恶霸……她低头看了许久肚子,轻声,「要像你爹……」 ——像那个她一辈子都不会告诉别人的生父。 常宋从房里大步走出去,两袖摆风,心里有气,十分不痛快。常夫人闻讯赶来,见了他就责备道,「作死呢,在你媳妇面前打碎东西,会惊动胎神的。」 「她总给我气受,你瞧瞧她的脸,什么时候笑过。」常宋冷笑一声,「在床上也是,死人一个。」 第3章 下人听了面面相觑,好歹是自己的妻子,却在众人面前这样说,无怪乎那些达官贵人瞧不起常家,连做下人的心里,也瞧不起。 常夫人到底是妇人,听了这话伸手拧他胳膊,「闭嘴。」 常宋嘀咕一声,坐在太师椅上摊了两手,坐姿随意舒服。常夫人在旁说道,「你是没怀过孩子,有身孕的人,总会多想多愁,娘当初怀你的时候可不就是这样。多体谅体谅阿娥,不为她着想,也要为孩子着想不是?」 「真的会多想多愁?」 「可不就是,你随便问个嬷嬷,都知道。」 常宋这才不情不愿答应,「哦。」他甩着腰上的香囊,饶是如此,想到谢嫦娥的脸他就不舒服。再怎么不高兴,这也是他俩的孩子不是?怎么总是见到他就一脸惊吓的模样。 他低眉沉思,一双眼转来转去,总觉得……心里头有根刺儿,拔不掉。正想得入神,门外一个婢女急匆匆跑进厅堂,见是四姨娘房里的丫鬟,又这样匆忙惊慌,他忙问道,「是不是巧儿出什么事了?」 婢女急点头,笑颜满满,「是喜事。」 「什么喜事?」 「这几日姨娘睡不好吃不香,便去医馆瞧大夫。可大夫一瞧,说是喜脉!」 常夫人惊喜站起身,「当真?」 「这事不假,大夫瞧了好多回,姨娘就让奴婢先回来禀报。」 这喜讯一来,常宋再不疑有他,妻子有孕,妾侍有孕,难道他还要怀疑她俩人?定是自己吃的药有用,一石二鸟了!他乐得直拍大腿,「我去接巧儿回来。」 常夫人忙拦住他,「让管家去,你亲自去像什么话。不要像那些不懂规矩的粗野人家,做出宠妾灭妻的事来,我们是大户人家,得按照规矩来。」 常宋最疼四姨娘,毕竟才抬进来没多久,不过母亲说的也没错,也就没坚持。 管家很快就出门去接人了,谢嫦娥在房里也听见了消息。近婢听见这事,叹道,「好不容易少夫人才怀上,怎么姨娘也怀上了。」 「都是少爷的孩子,是值得高兴的事。」谢嫦娥这么说着,倒也不太担心,常家好面子,总标榜自己是体面的人家,哪怕姨娘也有了孩子,但她的横竖都是嫡出,不怕被欺负。 本着正妻该有的气度,听见四姨娘回来,她便让人送了一盒果点过去。 四姨娘也是个懂事的,不一会就过来请安了。而常宋也陪在一旁,活像是陪着妻子来看妾侍,而不是领着妾侍回房。 谢嫦娥已然习惯,不想多将心思花费在这上面。 常宋瞧着妻妾两人,十个月后这里就会多出两个婴儿,好不痛快,「你们定要好好生,给我生两个大胖小子,让我扬眉吐气。」 谢嫦娥挤出两分笑意敷衍着,目光和巧姨娘对上,却发现,她笑得同样敷衍。平日狐媚的眼神有丝丝躲闪和不安,她心头微顿,莫名的感觉浮上心头…… 七月流火,气温微凉,谢崇华准备再去一次茂安县。还没动身,倒是收到陆正禹的来信,说过两天会过来。他便没有过去,和正行正尚说他们兄长会过来,又在他们屋里的木床加宽了两块木板,铺好被子,等着好友来。 陆正禹如期而至,比起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来,更见消瘦憔悴,看得谢崇华和齐妙都觉再这么下去,怕他是要垮了。 陆正禹走路和说话倒还精神,见了两个弟弟才露出笑颜,「大哥来接你们走,去收拾收拾东西。」 谢崇华意外道,「又急着走?不留一晚么?」 「不留了,我还赶着走。」陆正禹见弟弟走开,这才坐下,瞧着头上绿意满满的架子顶盖。日光下的绿景总能让人心里得几分安宁,缓缓收回视线,这才开口,「我要去鹤州了。」 「鹤州?」谢崇华诧异,「那离鹿州千里之远,你去那里做什么?」 陆正禹问道,「你瞧出我身上有什么不同了没?」 谢崇华又细看他,除了刚加消瘦,还有……衣着是绸缎,边沿的绣线收针都很精致,虽衣服不花俏,但却隐透华贵。这种衣服不是普通人家能穿得起的,更不是如今的好友应该穿的。 陆正禹心想他是瞧出来了,说道,「穿着孝服过来,怕你娘不喜。等会我会找个机会和正行他们说爹娘的事……车上也备好了孝服,三年孝期后,我就要改名换姓了。」 谢崇华不解,陆正禹继续说道,「我去找阿芷时,路过一条山道,救下一位老者。老者说他的商队遭了贼,我送他去医馆后,就去找阿芷了。几天后,他找到我,说要报恩。那时我才知晓,原来他是鹤州巨贾,要请我去鹿州做客。我婉拒了他,和他说要找阿芷,又和他说了家中的事。」 「后来如何?」 「后来他也说了他们徐家的事,他曾有一子,后来病逝,妻子也过世了。族里人都想将自己的孩子过继给他,但徐老爷不愿,一直无后。所以他想等我三年孝期过后,认我做义子。」 第4章 陆正禹说着这些,面颊消瘦的脸很是平静,语气没有过多的起伏。与其说是平静,倒不如说是淡漠。 谢崇华暗叹,「那你如何决定?」 「答应了。」陆正禹嘴里微觉苦涩,「他说只要我愿意认他做义父,他便叫所有人去帮我找阿芷。两个弟弟也会安顿在徐家,当做我的表弟来养。」 谢崇华一时沉默,在陆老爹和陆大娘过世不久,他便做出这种决定,又哪里会是他的本意。只是无可置疑的是,有个有财力的人帮忙找人,的确更加容易。如果不是为了找人,只怕以好友的脾气,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的。 饶是在七月的日照下,陆正禹还是觉得有些冷。哪怕是身上的钱袋被贼偷了,落魄街头,每日讨点饭喝点水,他也没想过要在双亲故去后认他人做父。徐老爷劝了四五回,他都婉拒。许是见他不点头,又更显得铁骨铮铮,徐老爷便说要为他找妹妹,安置两个弟弟。吃喝不必愁,日后徐家偌大家业,也都是他的。 他心中无意,可是他想找到妹妹。 而以他一人之力,又怎么可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五岁的小姑娘。 苦想一夜,他终于是答应,而这次回来,便是接弟弟们走。他忽然笑笑,「是不是觉得我大不孝?」 谢崇华面色微峻,「五哥不用多想,六弟明白。」 陆正禹默然。他知道他会理解自己,只是在别人看来,只怕自己就是个狼心狗肺的人了。不过什么都好,只要能找到妹妹,他什么都不在乎。他强打精神,笑道,「你要好好考试,五哥今年没法和你一起去了。」 孝期不能参加科举,那就得等三年后……三年,未免太长了。 一会陆正行陆正尚出来,衣物并不多,多是齐妙买给两人的。视线始终是在地上,像蔫了的菜,没有活气。陆正禹领着两个弟弟到了巷子,谢崇华才瞧见那儿有辆大马车在等着。 陆正禹见他和齐妙仍要送,笑道,「快回去吧。五哥没事。」 一声没事,却更令人心酸。谢崇华微点了头,「五哥保重。」 「嗯。」两个弟弟已经上了马车,陆正禹迟疑片刻,又抬头看了看那幽深巷子,自己儿时的家,也在这,「你姐……近来如何了?」 谢崇华只觉他心中定是悲凉如秋,几乎忍不住告诉他姐姐有孕。可他怕好友真跟姐姐有过瓜葛,那只怕真要坏事了。若没有什么瓜葛,这件事说了也令人难过,他已是大不幸,实在不忍心,「跟以往一样。」 陆正禹低应一声,这才笑道,「那我走了。」 他弯身上了马车,坐定后念了一声「走吧」,车夫一扬马鞭,马啸声长鸣响亮,连马都可见价格不菲。而马车宽大足以容纳八人,木漆褐色,青色流苏点缀,随着车轱辘的摆动而飘荡,不多久就出了村子,驶入小林中。 车内气氛凝滞,陆正禹酝酿了半日,才哑了嗓子说道,「兄长有些话要和你们说,你们听后,不要闹。」 陆正行和陆正尚飞快对视一眼,抿紧了唇没有出声。 「爹娘……已经过世了。」 短短几个字,他却想了千万回,思索了千万回,到底要不要说,到底要如何说。他生怕弟弟们受不住,痛哭出来。 车内许久都没有声响。 他抬头看着他们,少年的脸上没有过多的震惊,痛苦满铺,嘴唇微微发抖,渐渐变得苍白。 「我们知道……」 声音哽咽,满眶的泪,却始终没有落下。陆正禹已是一愣,想过千百回的结果,却没有想到过这个。 陆正行抬手擦了泪,说道,「我们没事,哥。」 陆正禹又是怔神,终于明白他并非一人承受着家破人亡,两个弟弟已然懂事,甚至可以一同和他扛起这支离破碎的家。 陆正尚小声说道,「哥,不要再丢下我们了……」 谢家的人对他们虽好,可再好,还是比不过在亲人身边。在别人家里,总有种寄人篱下的凄凉感。更不愿听见别人问他们家住何处,他们却无可回答。宁可跟兄长去讨饭,也不想留在别人家中。 陆正禹点头,定声说道,「找到小妹后,再不会分开。」 虽然人海茫茫,可终有一日,他要找到妹妹,再不分离。 ☆☆☆ 傍晚夕阳沉落,沈秀领着刑嬷嬷从菜地里回来,听说陆家两个孩子走了,说道,「走了也好,免得打扰你念书。」 谢崇华微抿了唇没有接话,只是说道,「五哥将钱全都还我了。」 沈秀双眼这才明亮起来,「那就好,你赶紧收起来,可不要再借别人了。别这么傻,自己过得好才是真的,给别人再多,都虚。」 谢崇华应了一声,去后面的小屋将被子收好,东西都收起来后,小屋显得空空荡荡,一如人心。他默了默,退身出去,将门关上。 第5章 ☆☆☆ 金秋八月,明日就是初八,需要提前一日进考场。因接连几日都要在考棚吃喝,因此齐妙给他准备了肉干和干粮,都是不用煮的,免得他省时间连饭也不吃。 下个月才临盆的齐妙肚子现在已经就像是要临盆的模样,齐家太过金贵这外孙,沈秀也常熬补汤给她进补,以至于不但肚子浑圆,脸也长了些肉。 谢崇华将笔墨放进袋子里,见她挺着大肚子进进出出,忍不住将她拉了回来,押回凳子上,「妙妙不要乱走,坐好。」 齐妙撅嘴,「我还得给你收拾东西。」 「我会收拾好,你坐着。」 她挪了挪垫子,这才不动。瞧着他忙前忙后,如果能过乡试,做了举人,可就有选官资格了,到时候可真的算是扬眉吐气,爹娘肯定也会高兴。谢崇华见她自己坐在那不知笑什么,一张俏脸娇媚得意,只是看着就觉欢喜。刮刮她的鼻尖,「在乐什么?」 「瞧着你就开心。」她眨巴着眼,这并不是假话。她见他瞧自己,又捂住两边圆润的面颊,「这几个月吃得太多,人都圆了。」 「好看。」十六岁刚长开的脸,又像两年前那样双颊还有少女未瘦的圆润,很像他初初喜欢上她的模样。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闭着眼都能描出来了,遮也遮不住。」 两人说笑着,也不觉时日漫长。一晃早上,倒觉实在是太匆促了。 一大清早沈秀就起来做饭,一起用过饭,刑嬷嬷拿着东西跟在谢崇华后头,和他一起到了考场,这才回来。 谢崇华不在家,齐妙便自己在家里写字作画看书,等着丈夫考试归来。 家中气氛莫名紧张起来,尤其是沈秀,夜里也睡不好。只是乡试考三场,却得在那足足待上五天,等交卷后,方能出考场,也急不得。 齐妙也睡得不好,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却仍很担心。终于是等到他考完的这天,夜里更是期盼得难以入睡。早上起来,日头已高照,婆婆也没喊她起身。起来后见桌上有早饭,婆婆和刑嬷嬷已经出去了,看看农具,心想又是去做农活了。她拿了杨柳枝和精盐准备漱口,见水缸面上浮着的水有些脏,转身去拿瓢想舀去脏东西。谁想地上湿滑,拐脚脚底一滑,差点就摔着,还好及时扶住水缸。 只是这一扯,肚子突觉剧痛。脸立刻变得煞白,她紧咬着唇,只觉不对劲,强撑着阵阵痛楚往门外走去,窄小不过七八步就能走到的门口,如今长有十里般。 白菜闻声从狗窝跑出来,在院子转了两圈,便往门外跑。 邻人闻声过来瞧看,见齐妙捂着肚子面色苍白,便知是要临盆了,忙让自家丈夫去喊村里的产婆,告知沈秀。自己扶着她进屋,安抚道,「不怕不怕,一会就生下来了,婶婶都生了四个了,骗不了你。」 齐妙疼得什么话都听不进耳朵里,只想快点躺在床上。可躺倒在床,依旧疼。疼得小腿都开始抽筋,那邻人忙帮她揉腿,一会才缓过来。 产婆跑得快,先到了谢家。一会沈秀和刑嬷嬷回来,产婆便让她们两人去煮水,准备剪刀干净的被褥衣物。 好在齐妙做事向来稳妥,早就准备好了剪脐带的银剪子,还有被褥襁褓,甚至是给产婆的赏钱都备好了。指了指地方,刑嬷嬷就找着了。 许是疼了一会,恢复过来,又不大疼了。齐妙却不敢动弹,肚子仍旧隐隐作痛,产婆也让她不要再动,老手一摸一掐,便说,「今日定会生的,方才已经动了胎气。」 齐妙唯有躺着,果然过了中午,剧痛更烈,真要生了。 ☆☆☆ 乡试结束,考场大门才开。一众人从里面走出,因几日未洗漱,皆是一脸胡渣狼狈。谢崇华也不例外,摸摸下巴,青渣已全都冒了出来,再闻闻身上,天气不热,倒没什么气味,只是等会回到家,肯定要被推去沐浴洗身。 卷子答得并不算难,谢崇华胸有成竹,心情愉悦。又想快点回去,步子更是轻快。不多久就走到了村里,还没到巷子,就见邻里的孩子跑来,抓了他的手袖子往里拽,拽得他步子踉跄。 他苦笑,「这么急做怎么?」 「嫂子要生了,嫂子要生了。」 他一愣,连想也没想就往家里跑。还没到家门就听见她痛叫的声音,一瞬额上已渗出汗来,差点直接冲进去。好在刑嬷嬷瞧见,忙将他拦住,「姑爷可不能现在进去,您等等吧。」 「哦哦。」他在门口转来转去,时而坐下,一会又站起来在院子里走动。屋里的痛声一直未停,每喊一声就觉脊背冒出冷汗,心揪做一团。他紧握着手,太过用力,手背上的青筋微起。瞧见白菜在旁边蹲着,摸摸它的头。 里屋的叫声稍微轻了些,可却更让谢崇华揪心,因为还没有听见婴儿的哭声。他走到窗边,可屋子早就被紧关,哪里都不通风,自然没有打开,瞧不见里面是什么情况。 第6章 见母亲送水进去,探头想看看,就被沈秀推开了脸,「进不得进不得,太污秽了,男子瞧了要倒霉的。」 她还记得过两天就要放榜了,怎么敢让他去瞧。 「你告诉妙妙我回来了。」 「晓得了晓得了。」 谢崇华唯有又坐回石凳上,继续等着。 齐妙已生了一个时辰,孩子却怎么都不出来,欲出不出,疼得她没了力气。嗓子也喊哑了,真想将肚子都削了,再不要生。也不知是谁拿了帕子给她拭泪擦汗,还在耳边说道「你相公回来了,就在外头,快些生吧,都要急疯了」。 听见夫君就在外面,不过是一墙之隔,刹那间觉得自己要被疼死,要和他生离死别,想跟他说来生再见了。 申时过半,还是没有听见婴儿啼哭声。沈秀见他着急,模样都憔悴了许多,说道,「不急不急,头胎都这样,当初娘生你姐的时候早上生到下午,才生出来。」 谢崇华禁不住问道,「娘也受过这种的苦么?」 「太久,忘了。」 母亲说得轻描淡写,身为儿子在此时听来,却有更深体会。为人母亲,果真不是件易事。正想着,一声啼哭似要震破屋顶,冲上云霄。 高悬的心像从悬崖上安全落地,他长吁一口气,连日的紧张加起来都没今天这么紧张,有些虚脱之感。一会见刑嬷嬷拿着沾满血的衣物出来,忙上前问道,「妙妙怎么样?」 刑嬷嬷说道,「小姐还清醒着,只是没什么力气,老奴先去清理屋子。」走了一步才想起来,「瞧老奴这记性,恭喜姑爷,得了位千金。」 妻子孩子平安便好,谢崇华叮嘱她快些进去伺候。沈秀从厨房正端热水过来,也听见了这话,心一沉,「生了女儿?」 语气颇是惊异,谢崇华听出母亲不悦,甚至是没想过会是孙女,生怕她说重话被妻子听见,「娘,妙妙还在里头,过了今天再说。」 沈秀心里实在不是滋味,一言不发端了热水进去。 齐妙半睁着眼,看了看产婆抱来的孩子。皱皱的,小小的,皮肤还紫红紫红,正嚎啕大哭,模样更丑了,真丑。」 产婆笑了笑,将孩子放到干净布上,擦拭干净才放入襁褓中,「哪个孩子出生不都这样。您生得标致,孩子日后像你,定是个美人。」 齐妙一点都不想动,偏头看着放在一旁的孩子,还觉下身撕裂得疼。疼得精神渐渐恍惚起来,想去碰碰婴儿的脸都没力气。 「夫人睡一会吧。」 产婆的声音越发的小,齐妙也合了眼,像是嘀咕般问道,「二郎考得好么?」 「好好好。」 她这才安心睡下,虽然还觉得疼,可实在是太累了,连想多看一眼孩子都没力气。 沈秀来拿脏衣物的时候,瞧了一眼孩子,完全没有要抱的心思。又撩开襁褓瞧了瞧,果真是个姑娘。她叹了一口气,从屋里出来,见儿子就在门前站着,脸都快贴到泥砖上了,说道,「妙妙睡着了,厨房还烧着水,你先去洗洗吧。」 谢崇华也不想惊扰了妻子,便顺了母亲的意思,去洗身,将胡子刮干净。因孩子出世无人受苦了,心情也好了许多。心情一好,更显得人精神三分。沈秀瞧他这样高兴,默默在井边洗着衣服,一会念叨道,「怎么生的就不是个带把的呢……」她又叹气,「谢家人是没这个命,怎么第一个净生姑娘。」 「娘,以后我和妙妙还会有孩子,第一个是姑娘也好。」谢崇华安慰着母亲,又笑道,「当初爹爹最疼的还是姐姐,有什么好吃的总会匀给姐姐多一份。因为姑娘贴心,懂得疼人。」 沈秀仍是觉得不舒服,她还想着孙子出生后,就给村里每个人都发个红鸡蛋。可是如今她是没这心思了,「要是第一个就是男的,以后第二个第三个生女的都没事儿。那住南面的老六家,两个儿媳,足足生了六个,全是姑娘啊,简直遭了邪。」 她越说越泄气,已经为还没有怀上的第二个孙儿担心起男孙女孙的问题来。 谢崇华只能继续安慰母亲,「您生了姐姐后,不也是生了我和弟弟。我刚成亲的时候,那算命先生不是说我日后定会儿孙满堂么?」 沈秀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件事,「那先生还说你乡试要中解元,娘先等等这事准不准,要是准了,娘也不愁没孙子抱了。」 解元?谢崇华倒是想,又有哪个进了考场的人不想的。只是前去应考的人单是他们卢嵩县就有四百余人,哪里敢太过奢望。有野心,却不能妄想。 快至傍晚,屋里面才将污秽血迹收拾干净,又点了熏香,驱散了血腥气,半点脏乱不见,沈秀才许他进去。 「妙妙醒了么?」他轻声问道。 「还在睡。」 他顿下步子,「等她醒了我再进去。」 第7章 沈秀瞧着儿子,倒觉他跟他爹很像,都是会疼人的。只是儿子比丈夫更出息些,好歹是廪生,还能做解元的。 直到晚上,齐妙才醒过来,稍微一动还是觉得疼,不过已经没有白日那样痛了。刑嬷嬷见她醒了,笑道,「老奴去告诉姑爷您醒了,姑爷在外面等了一天,怕吵着您睡觉。」 齐妙听得心暖,「快请姑爷进来。」 刑嬷嬷不过出去半会,谢崇华就进来了,轻轻打开门,刚好容纳一个身子进来,生怕钻进了风,冷着她。关好门,这才走到床边,见她鬓发为湿,伸手拨开,「受苦了。」 齐妙轻轻叹息一声,却是满足的叹息,浅笑,「你也不先看看孩子,她要生气了。」 许是方才哭累了,婴儿睡得很熟,没有要醒来的迹象。谢崇华俯身瞧看酣睡的孩子,越发觉得神奇,「这么小……」这么小,这么软,都不敢将她抱起。 齐妙也是目光柔柔,看着女儿,确实很小,小得让人怜爱。 只是看她睡觉,就觉半天都不会疲累。稍有动作,就让人心里掠过几十种想法。 齐妙看着看着,枕在他的手背上嘀咕一声。谢崇华下意识凑近去听,只听她嘟囔道——「还是丑丑的。」 他哑然失笑,果真是亲娘,这样嫌弃女儿的。 朝阳初升,晨光明媚。 虽不知男女,但谢崇华早就给孩子取了几个名字,见是女儿,拿了三个去给母亲过目。沈秀认的字不太多,瞧了瞧,只认得那最简单的,「小玉吧。」 「妙妙也喜欢这个,和母亲一样。」 沈秀瞧儿子一眼,这是在给他媳妇说好话吧。她将切好的菜放进盘里,沉思片刻,才道,「你们也不用怕娘嫌弃那孩子,说实话娘是不高兴,只是还没糊涂到那种地步。家里多几个男丁,村里人才不敢欺负,你还年轻,这道理不懂。」 谢崇华又怎会不懂,自家兄弟多了,就意味着能搭把手的,甚至是打架的帮手都多一个。邻里有了纠纷,家里人多的,总是更占优势。 沈秀说着,却叹了气,又从怀里掏出个红纸包叠成的四角纸包交给他,「娘去做菜,你回屋陪着妙妙吧。」 谢崇华没有立刻走,「娘,不让别人欺负,并不是只有家族人多这一个法子。」 她摇头,不予理解。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其他法子?那也唯有儿子能中举了吧。村里可没出过举人,真中举了,就真扬眉吐气了。 谢崇华拿着名字回到屋里,见刑嬷嬷抱着孩子在屋里走,嘴上微沾白色,笑道,「刚喝饱么?」 「可不是,醒了吃,吃了睡,孩子都这样。姑娘睡觉总爱伸懒腰,日后肯定快长个。」 谢崇华笑笑,走到床边,将被子拢好,说道「娘说小玉这个名字好。」 「谢小玉?」齐妙笑道,「简单好记,也好写,以后上学堂初学写字不怕写错,被先生打手板。」 谢崇华失声笑道,「这么一说我倒想起爹刚教我认字写字,我总将名字写错,还挨过打。嗯,叫小玉吧,也好。」 刑嬷嬷在旁说道,「姑娘日后肯定冰雪聪明,姑爷小姐不用担心这事。」 这一说谢崇华想起来了,将方才母亲给自己的红纸包递给她。齐妙接了拆开一瞧,微觉诧异,「生辰八字呀,你什么时候去叫人算的?」 谢崇华也是意外,家里添新丁的确会找算命先生算算流年运势,只是没想到母亲忙里忙外,却还是抽空去了一趟。说母亲讨厌这孙女,也说不通了,「是娘去找人算的。」 齐妙微顿,「当真?」嬷嬷不是说,女儿出生后,婆婆连抱都没抱么,那肯定是不喜欢的。 「真的。」 齐妙展了命程看,谢崇华去将女儿接到怀中,立刻被刑嬷嬷拨了拨手,「这么抱才对。」 他小心翼翼抱着,睡得正香,许是没长牙,下巴深凹,嘟着嘴,可以放一颗珠子了。 「我也要瞧。」 他弯身将手臂伸长,齐妙便瞧见了女儿。那紫红的肤色消退了,虽然还有点皱,但却很漂亮了很多。只是还没怎么睁眼,在她醒来后只能看见一条缝。一醒就是要喂食,喝饱了就睡,要么就是尿湿了没人发现便大哭,哭声十分响亮。 只是看着,就觉有趣,脸上也挂了笑。疼一些也还是值得的,小小的巴掌小小的脸,小小的身子小小的女儿。看得她若有所思,心满意足。 开始没奶水,喂了一些米汤,似乎并不能填饱女儿的肚子,一直哭。哭得她也没睡好,到了早上,有了点黄水,吸允后才见乳汁,总算将她喂饱了。现在也犯了困,见女儿酣睡,也缓缓合眼睡觉。 谢崇华还想告诉她等会岳父岳母应该会过来,见她已然睡着,便没有再说。将孩子放下,嘱咐刑嬷嬷伺候好,这才出去。 第8章 还没打水将茶煮上,就听见敲门声,开门一看,真是岳父母来了。 齐老爷和齐夫人一大早起来,管家就说谢崇意在外头,奇怪着他怎么不去仁心堂。一见面,谢崇意就几步上前,笑道,「恭喜师父师娘,嫂子她生了。」 要不是他是笑着恭贺,两人可真要吓一跳,毕竟可比临盆的日子早一个月。 「妙妙她如何?孩子可好?」 「母女平安。」 「生的是姑娘?」夫妻两人皆是一顿,末了也收了心思,赶紧让人准备了鸡和鸡蛋,齐老爷也让他去药铺抓产后喝的解毒汤药来。便马不停蹄赶到谢家,来看女儿。 「妙妙刚睡下,不过应当没睡熟,我叫她。」 齐夫人心疼女儿,忙将他拦下,「别,让她睡吧。人才这么一点大就做娘了,也真是难为她了。」 说话间,沈秀也从屋里出来了,迎面就和齐夫人对上。说起来这还是两人自去年吵架后头一次碰面,一时有些尴尬。想想当初吵得面红耳赤的事,好像也不值得一提了。 女儿都生了,两家母亲难道还要私心地拆散他们。以前拆不开,现在更是拆不开的了。 亲家来了也算是客,来看孩子的客人都得煮酒蛋给他们吃。沈秀招呼他们坐下,便回厨房去了。 齐夫人问了女儿和孩子如何,又问,「可有取名?」 谢崇华答道,「取了,叫小玉。」 齐老爷笑道,「玉字好,石之美者,有五德,润泽以温,寓意好。」 齐夫人也觉孩子的名不要太复杂的好,更不要瞧了字都不认得,也点头说道,「是好名。」 谢崇华说道,「是我母亲定的。」 沈秀在里头听见,拿勺子的手一顿,认真听外面动静。亲家很快又称赞起来,说名字很好,取得很好,她莫名舒心起来。 齐家来人后,谢家的亲戚也陆续过来,接连几天谢家都有人往来。平日那不多走动的亲戚,在谢崇华考上秀才后,渐有往来。 这日一大早,齐妙微觉身边有动静,以为女儿又要开始吵闹了,强打精神睁眼看去,女儿还呼呼大睡着,倒是丈夫起来了。她低声,「二郎怎么起这么早。」 他俯身穿着鞋,背身答道,「今日放榜。」 齐妙这才想起来,这几日见他闲暇时仍在看书,十分刻苦,一时恍惚都忘了这事,「早去早回。」 「嗯。」谢崇华穿好鞋,又有些忐忑,回头迟疑说道,「若是没考上怎么办?」 齐妙笑笑,「前几天不是还胸有成竹的模样么,今天怎么就蔫了。」 谢崇华笑道,「装的。」 光是想到,就觉装在胸腔里的心跳得厉害。以他答卷的难度来看,觉得考上并不难,可没亲眼看见红榜上有自己的名,就不安心。齐妙明白他的心思,要不是不能出这屋子吹风,她真想陪他一起去,柔声,「定会考上的。」 他点点头,弯身将被子给她盖好,又探身看看孩子,这才出门。 八月正是桂花飘香之际,因而乙榜又叫桂榜。对文人而言,桂榜提名,方是圆满八月。 谢崇华往衙门走时,一路上看见许多人往那走。有衣着光鲜的公子,有衣着朴素的年轻人,还有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也有戴着帽子下人打扮的人。形形色色,去的方向,都是同一个。那日在考场进场的人数百人,只是都各自关在考棚,看了片刻人海就没瞧了,今日再看,莫名又添了压力。 聪慧的人那样多,刻苦的人也定很多,他如今当真放不下心来。 到了衙门,已围得水泄不通。不一会大门才开,八个衙役前后护着许知县出来,许知县手上拿着一卷约莫二十寸长的长轴,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去看榜的众人也跟着他走,队伍颇为壮观。 对一个小县来说,乡试放榜实在算是件大事。来凑热闹的百姓也不少,更让街道拥挤不堪。 行至最热闹的街道,许知县从长轴中取出一卷里红背白的纸,正是桂榜。衙役已将米糊刷在告示牌上,接过桂榜,稳稳贴在上面。一时喧闹声更大,纷纷往前挤来。若非有栅栏衙役拦着,早就冲过来了。 许知县从旁离开,走时余光瞧见一人分外眼熟,放眼看去,那年轻人他认得,谢崇华。 清清瘦瘦,却让人无法轻视。他突然想起柴母一事……心狠的人,日后定会有出息的,只是若太心狠,终究会自己害了自己。却不知他会变得如何,对这年纪不过二十的年轻人,他倒是充满了好奇。 谢崇华不知有人打量,只是专心往前挤。奈何前面的人太过厉害,根本挤不进去。就这么等到人散又舍不得,想第一眼看看榜上可有自己的名字。 前面的人反复看了几遍,有上榜的,没上榜的,欢喜着、叹气着从前排退了出来,慢慢有人往前替代他们的位置。反反复复,谢崇华终于快到前头,瞧见红榜。 第9章 他先从后面开始看,看至中间都没瞧见自己的名字。越往前,心就越是高悬。往前……再往前,直至看见第一个,才终于看见自己的名字。心瞬间跳得更高,长吁一气,又多看了几遍,确定自己在榜上,这才有些晕乎地离开。 沈秀熬了鸡汤送进屋里给儿媳喝,时而看看窗户,虽然窗户关着瞧不见外面,可好似能看穿。齐妙也往那多看几眼,「二郎也该回来了……」 「是啊,怎么还不回来。」沈秀有些着急,「该不会是……」 差点就说了不吉利的话,她偏头呸了一声,便出去了。身后的门刚关,就见前面大门打开,进来的人正是儿子。她忙上前唤他一声,又不敢问。谢崇华还如行云端,见母亲目有试探担心,甚至是焦急,他才想起来,「考上了。」 沈秀鼻子一酸,眼立刻湿了,低头抹泪,颤声,「从今往后再没人敢欺负咱们孤儿寡母了,再没了……」 谢崇华听得也是万分感慨,「娘……」 沈秀抹了泪哽声,「快进屋告诉妙妙吧,等会出来去给你爹上柱香。」 他应了声,这才进屋。齐妙已经听见了,偏头对已经醒了,睁着眼转来转去的女儿轻声,「你爹中举啦。」 门悄然打开,谢崇华关好门,听她在说话,却没听清,笑问,「在跟小玉说什么?」 齐妙摸摸女儿的额头,笑道,「说她爹中举了。」她伸手拉住丈夫的手,拉他到床边坐下,「今天就别念书了,好好休息下。」 「嗯。」 谢崇华坐在床边,还觉得神奇,蓦地笑笑。看得齐妙直瞧他,从未见过他会自己想事想着想着便笑的模样,真觉他今日很开心。也对,十年寒窗苦读,考上秀才,又过乡试。光是成为举人已经不易,也怪不得他要这样高兴的。只是他没说得了什么名次,估计只是考上了,否则怎会不提。她便也没说,只是和他说着家常话。 突然外面传来喧闹声,惊得小玉瞪大了眼,片刻大声哭了起来。齐妙将她搂到怀中,「快去看看。」 谢崇华急忙去瞧,只瞧门外已经站了很多人,正探头往里面看着,院子里还有两个衙役。许是好友一事太过痛心,每每看见身穿官服的人总是心弦紧绷,直觉便是不好的事。 沈秀也闻声出来,见儿子愣住,推了推他。谢崇华这才回神,面色微僵。衙役一先抱拳笑道,「贺喜谢公子拔得乡试头筹,成为本县第十七位解元。这是县令大人和几位老爷让我们送来的贺礼,明晚请宴您和其他几位举人,还请谢公子务必赏脸。」 谢崇华愣了片刻,这才想起自己名字在乙榜第一,那就是解元。他竟光顾着自己考中了,压根没想过名次,好不讶异。这才上前谢过他们,将贺礼和请帖接过。 沈秀喜不胜收,送走衙役,同还在驻足探望道贺的人说道,「我儿子是解元,是解元。」 跟人说了七八遍,这才满足关门。回身看去,贺礼还堆在院子里,人又不见了。她突然想起那算命的来,说儿子要中解元,也会儿孙满堂。如今应验了,那看来下一胎就该是男孩了。想到这,心才彻底舒服。想到长孙是姑娘,也稍稍释怀了些。 谢崇华已经回到了屋里,女儿还在哭闹,齐妙这回没听见外头在说什么。他俯身摸摸女儿哭红的脸,哭得可怜极了。 「刚才什么人来了?」 谢崇华笑笑,「衙役,来贺喜的。」 齐妙好奇道,「中举么?可外头未免太热闹了。」 他侧身躺在床上,压抑心头欢喜,语气尽量显得平静,「恭贺我成为卢嵩县第十七个解元。」 齐妙一愣,忽然噗嗤一笑,「所以你是连自己考中解元都不知道?」 谢崇华也觉自己好笑,板着脸道,「不许笑你夫君。」 「偏笑,还中解元,明明傻得很。」 「那也是你夫君。」 齐妙见他又无赖起来,摸摸他的脸,软声,「二郎定会成为两榜出身的人。」 两榜出身是读书人的骄傲,谢崇华听见这四字,心有感触。俯身在她面颊落下一记浅痕,「我会上进,让你成为进士夫人。」 与其说是誓言,倒不如说更像承诺,可以让他更刻苦,更努力往上爬的承诺。 往日刚考上秀才,做了廪生,他那样高兴满足。可如今成了举人,也是夺了头冠,却觉无法满足。人的贪欲变大,就像无底洞,打开一点,却再填不满。 哪怕……通过会试成为贡士,殿试也赐进士,仍觉不够。 不够,也不能满足。一旦满足,便没了往上爬的支架。 要再爬高点,一步一步…… 他沉思细想着,眸光渐渐凝聚,与往日,更是不同。更坚定,也更少了几分读书人特有的懦弱书生气。 第10章 ☆☆☆ 九月半,田间稻谷金黄,如黄金铺洒田间。从田埂走过,满是稻谷清香,可以收割了。 在儿子的百般劝阻下,沈秀终于狠下心,决定将上半年种的那些稻谷作物收了后,下半年就不再耕种了。一来是儿子中举之后,县里豪绅往来频繁送了不少财礼,县衙也有津贴,的确是不愁吃穿了。二来是每次去耕种,乡人总会说「谢举人他娘,你怎么还要来耕田,吃这苦头」。总让她觉得给儿子丢脸了,活似儿子中了解元后,还养不起这一家。 再有就是,解元考会试,由地方送到京师,吃喝住的钱全都由县衙出,她也不用给儿子攒钱做路费,也不用儿媳娘家帮扶了,脸上有光。在儿子儿媳的劝说下,她才决定丢了那些田,只种几块菜地,供自己家吃。 孩子满月,齐妙也终于坐完了月子,出门一刻,简直如从大牢释放出来,浑身轻松。 沈秀在院子里剪着葫芦枯藤,听见她伸懒腰的声音,抬头看去,儿媳正在院子里伸腰晒太阳,「妙妙,将孩子也抱出来晒晒,秋天了,晒晒暖和。」 齐妙应声,转身要回屋,丈夫已经将女儿抱了出来。 不过三十天,孩子就长大了许多,抱在手里还会觉得重。女儿刚出生的模样她还记得,那时说她丑来着。可如今皮肤全都舒展开了,不再是红色的,白白净净,小脸肉呼呼,还会冲她咧嘴笑了。 这种感觉神奇又欢喜。 谢崇华抱了一会孩子,见妻子一直在院子里转圈走动,知道她这一个月闷坏了。便将孩子交给刑嬷嬷,唤了妻子,让她和自己去外面走走。 齐妙当然乐意,恨不得步行三里,将这个月没走的路都走回来。 沈秀见夫妻两人要去玩,想提醒儿子不要荒废学业,毕竟年后就要考试。瞧见两人这样高兴,就忍了,若是明天还如此,定要说说他们。 犹如囚鸟出笼,地上的花花草草也惹人注意。 谢崇华听见旁人长呼急吐的呼吸声,像是要将天地灵气都吸入腹中,吐纳糟粕,笑道,「原来妙妙是在修行的山怪。」 齐妙抿笑,掐了他胳膊一把,「你才是山怪。方才我出门时瞧见啦,你要带我出来走时,娘是想拦的。她心里还是不放心,怕我耽误你。我也真怕耽误了你,只是今日我临盆后第一次出门,所以便厚着脸皮让你陪了,明天二郎还是好好看书吧,我给你研磨添纸。」 南方离京师太远太远,驾车过去都要三四十日,还是得赶着天气好。而会试是在二月初九,还得提前五天到礼部报到,那在正月就得出发。衙门那边还未有人来告知,不过约莫也是正月初几的时候。若是天气不好,只怕在腊月就要一同进京了。 不过到底是地方亲自护送,不怕遇到山贼凶徒,齐妙也放心些。 秋去冬来,腊月天寒地冻,腊八未过,又下起雨来,原本就怕冷的齐妙更不愿出门,日日守着暖炉,不过今年怀里多了个孩子。都说孩子身上有三把火,抱着也的确像火筒,暖暖的。 谢崇华早上收到陆正禹在鹤州让人送来的信,信上问了安好,又问了近况,末了才提,仍是没有找到陆芷。行文一如既往,唯有看至末尾,才从纸张看出无奈来。他将信放入箱中,已不知是第几封,封封最后所说都是一样。 齐妙哄女儿睡下,又回到烤炉旁,「五哥的信么?」 「嗯。」谢崇华在一旁坐下,伸手烤火。 「阿芷还是没找到么?」 「没有。」 若是能找到,便真是奇迹了。那样小的孩子,只怕也忘了兄长叫什么,再见也不认得了吧,毕竟这么久了。 「咩……咩……」 屋外小羊叫声已经很响亮,齐妙打开一点窗往羊圈看去,笑笑,「站还站不稳,叫得倒很大声。」 去年舅舅送来的羊如今已经做母亲了,生了两只小羊,身上颜色黑白相交,齐妙便将黑色羊毛多的叫做黑棋,白色羊毛多的叫做白棋。 快至傍晚,要出去用饭,齐妙忙裹上棉袄,怕被冻着。 一家人正吃着饭,有人在外敲门。谢崇华打了伞去开门,一开见是衙役,客气道,「差大哥有何事?」 那衙役说道,「定下去京师的日子了,腊月二十三,谢举人也赶紧准备好东西吧。」 谢崇华意外道,「这么早?」 「可不是,说是怕路不好走,早点去,免得路上耽搁。」 谢崇华点了点头,腊月二十三……连年都没过。 腊月二十三,寒风呼啸,风雨已停。谢崇华巳时才去镇上,不到卯时孩子哭闹,将他吵醒。点了灯将屋里的大暖炉烧旺,免得妻子喂食冷了身。醒了也舍不得睡了,去洗漱回来,孩子已经吃饱睡下。齐妙正准备下床穿鞋。 第11章 「怎么不多睡会?」 「你等会就要走了,这一走,考完殿试,回来也得四月了,想和你多说说话。」齐妙抬眼瞧他,「等你考中后,我们就再不用分开这么久了吧?」 话里满是不舍,谢崇华更觉难分,俯身在她光洁的额上亲了一口,「不会了。若有幸能面圣殿试,那官是定能做的,只是不知是留在京师,还是会被外派。」 齐妙笑笑,「你考好了,哪里会外派,不都是留在京城进翰林院么。」 谢崇华笑问,「你不是素来不喜朝堂么,怎么知晓得这么清楚。」 齐妙偎在他身上,低声,「你走哪条路,我就在意哪条路。你不走的路,铺了金银珠宝我也不瞧一眼。」 任他天地清寒,也敌不过这一句暖话。 他搂着她,低声,「等我回来。」 齐妙鼻子微酸,轻轻应声,「嗯。」 ☆☆☆ 家里的主心骨一走,连过年都索然无味。只是一如既往,每回谢崇华出门后,沈秀就会对儿媳十分好,对孙女也多几分疼爱,虽然还是不怎么抱,但至少在她哭闹时也会过来瞧看。 转眼大年三十,刑嬷嬷也告假回家去了,一家三代四口人,给祖宗上过香后,便坐下用饭。 许是觉得家里冷清,吃鸡鸭时吐了骨头,沈秀便立刻唤白菜过来。 用过饭,齐妙把酣睡的孩子放在屋里,准备喂羊。还没将干草拿出,便有人在门外唤声。不一会谢崇意过来敲门,「嫂子,你家来人了。」 齐妙到门口一瞧,见是自家下人,说道,「是五哥来信了么?」 陆正禹时常会来信,但送信的人大多不去村庄,为了收信方便,都是寄到仁心堂去。每回信到了,都是这个下人送来,因此一瞧见他就知道了。 「正是陆公子来信了。」 齐妙将信接过,就让他回去,「明天不用来取信了,反正我后天要回娘家。」 「小的明白。」 齐妙拿了信回屋,展信看起来,信上问了安好,说了近况,末端仍如以前,没有找到陆芷。她提笔代丈夫回信,说了已去京师的事。到了正月初二回娘家,便让人将信送去鹤州。 两州相离甚远,快马加鞭也用了大半个月。 信夫赶到鹿州腹地,来过两回,没有问路很快就找着了地方。 徐家是鹿州第一富贾,家宅占地甚广,信夫骑马沿着墙往前直行都费了一段路,徐家大门高八尺有余,一面门都有半丈长,门面朱红,森严而透着疏离。他敲敲比巴掌还宽的铜环,不一会里头有人开门,管家见了人,客气道,「又是为鹿州那边送信来的吧,辛苦小哥了。」 若不是知道他就是管家,这说话的客气和待客客气的模样,简直要以为就是这儿的老爷。得人尊敬,信夫心里十分受用,将信递了过去,「您老说的没错,就是陆公子的信。」 管家仍笑得温和,「我们这没有陆公子,你要找的定是我们府上的二公子。」 不等纳闷的信夫多言,管家已经命人将门关上。 徐老爷如今还不能认陆正禹做义子,可是不能阻了他要别人知道他要认他做儿子的事。府里上下都已经唤他二公子,那是如今老爷唯一的孩子,再无陆正禹这一个名字的存在意义。 徐家族人颇有怨言,私下都喊他老糊涂,好好的自家族人不认个去做儿子,偏是捡了个干儿子,真不知在想什么。族中长辈也觉如此不好,四五人到徐家来劝说,都被徐老爷挡了回去。 徐氏家族每年的祭祀、祖祠修葺、大小家族酒宴都是徐老爷出的银子,拿人手短,吃人嘴短,长辈到底不好多说,久了,也就默认了。 而徐老爷对陆正禹是越发满意,如今不争不抢不急不躁的年轻人已很难见,虽然还觉他有意疏离,但这种疏离更代表他不贪图自己的钱财。给什么,他用什么。送什么,他收什么。从不多求一分半两。看了大半辈子的人,他笃定自己不会看错,也果真是没看错。 他两个弟弟也十分懂事用功,虽然不及他聪颖敏锐,但在同龄男童中,也不会被淹没光彩。只是儿多事多,他只愿认陆正禹这一个儿子,也就更加上心。 真是恨不得他就是自己亲生的,切断以前一切和他有关联的事。 而鹿州的来信,便是他最在意的。 刚收到的信已经摆在他桌上,管家小心翼翼用刀子将封口的蜡油刮掉,不留一点蜡碎,将信交给他。 徐老爷将信过了一遍,见上面的字迹和以往的不同,娟秀小巧,笔画端正,是个姑娘的。他微微蹙眉,信上并未提什么事,便重新折好。管家轻手接过,放回信封里。又点了蜡烛,滴回封口处,待蜡油凝固,信好似全然没拆封过。 「继续将二少爷的事都盯紧了,尤其是有关陆芷的事。」 第12章 「是,老爷。」 徐老爷要留这个儿子,就绝不会让他找到陆芷,至少三年内不行。他是个有骨气的年轻人,若是知道找到妹妹,定会离开,不认自己做爹。他年事已高,怕此生再不能预见这样的年轻人,可以继承他的偌大家业。 那些觊觎他家业的族中人,他怎会让他们得逞。 也正是不愿家产有纠纷,所以娶妻一人,只要了一个儿子,便让妻子喝避子汤。女色他年轻时也好,但妾侍抬进门,少不得要生孩子,还得操心内宅,他便一直没有纳妾。瞧着喜欢的姑娘,便买个宅子养着,要什么买什么,该疼的疼,该要银子的便给,唯有一点——不给名分也绝不让她们有孕。哪怕有了,也绝不会让她们生下来。 好好跟着他的,他自然会好好对她们。想了花花肠子要弄出个孩子的,堕胎之后,他便至此弃之不理。 他做事有他的原则,也希望那些跟了他的女人,能遵守他这原则。 可谁曾料想得到,老天竟这样薄待他,让他老年丧子。 所以如今终于碰见一个合适的人,他又怎会轻易让他离开自己的掌控。 ☆☆☆ 常家大宅在半里地方,也算是豪宅了。若非要等孩子出世,早就换了个更大的宅子。元宵时谢嫦娥生下一女,姨娘早产,产下一子,前后不过差十天。常家上下欢天喜地,大摆流水宴,请了三天三夜庆贺添丁。 谢嫦娥生时有些难产,半条命都去了,还是挣扎着看了一眼孩子。也不知是心里装着事,还是先入为主,明明脸还皱着没舒展开的婴儿,却还是觉得长得十分像那人。 听见是个女婴,她长松一口气,悬了九个月的心,可算是平静下来了。 只是常家十分不痛快,盼天盼地是儿子,却没想到是个女儿。常宋倒觉还好,只因他坚信自己还能生,明年再生一个不就好了。让谢嫦娥生个七八个,他就不信全是女儿。 又过十日,巧姨娘早产,生了儿子,常宋更是不在意妻子生的是什么,还觉得儿女双全,美得很。 谢嫦娥已顾不得公公婆婆喜不喜欢,她只知道自己是放下心来了,儿子长得不像常宋的话,总会惹非议。但女儿长得不像的话,就少有人说闲话了。 此时她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心底,早就盼着这是陆正禹的孩子,而不是常家的。 只因她害怕流着常家骨血的孩子,品性也像常家人。 ☆☆☆ 还未到京师,才近北方,就已见飘雪。北边的山路,已是白雪皑皑,铺卷山林,远远看去,像是翠山镶嵌云朵,松松软软。看得生在南方长在南方,从未离开过鹿州的谢崇华看得好不惊奇。 饶是在书上「看」过许多雪景,但也只是纸上所言,死物而已。哪里比得过亲眼所见这样让人震撼和惊讶,他真想将这些雪都搬回家中,给妻子看看。 齐妙虽不喜欢寒冬,但却喜欢雪。奈何他们那边极近南边边缘,别说平地,就算是到了高山顶端,也不过是瞧见顶窝那有一点雪,姑娘家哪里爬得上去。在山脚下瞧,也看不见多少,怎会像如今这样,满山白色,就像秋时的满山红枫,让人一眼便会喜欢。 若是他能参加殿试,那就能留在京城。到时候将母亲妻女接过来,年底就能和他一起看这雪景了。 想到他要再努力一把的动力竟是雪,连他也觉有些好笑。 会试合格者,才能去殿试。会试在二月初九,他赶到时,才一月底,在客栈住下,也有个时间准备。 客栈外面的街道很是热闹,两旁东西琳琅满目。饶是窗户开着,谢崇华也不会分神。 日后有得是时间看这些,如今急了,以后就看不了了。 转眼二月初九,会试开考。 最冷的时候已经过去,春景却迟迟不来。若是在南方,早已见萌芽初生,满布绿景了。 会试分三场,二月十五考完。 因回家太远,考完后谢崇华便继续在客栈住着,等会试放榜,再看看可有机会考殿试。能考殿试,便横竖都是能做官的了。 殿试只考一日,由圣上出题,翰林学士批阅,择前十最好者,送交圣上。再由圣上定出三甲。也唯有前十者,方能入翰林,这也是俗称的点翰林。其余的将分发各部任主事或赴外地任职。 若要往上游,那翰林出身是最好的,多少大臣都是翰林出来的。如果是外放到什么偏远小县,那真是等于从头往上爬,爬个十年,也未必能再回京师。在天子脚下,自然是最好升官的。在偏僻的地方做了再多事,也未必有人知道。尤其是像他这种没有门路的人,更难高升。 忐忑等了七天,终于会试放榜。天还没亮他就过去了,他来得早,可有人来得更早,还是被堵在了三层人群外。 第13章 天刚亮,朝廷就有人来贴榜了。围看的人热闹起来,纷纷往前挤。 一如上回乡试。 谢崇华挤到前头,一个一个名字看过去,每看一个心就揪紧。直至看到名字,这才彻底放心。又特地看了看名次,虽未成会元,但也在第六,已出乎他的意料。 他这才离开人堆中,挤出来时,脊背已热得出汗。 后面还有喧闹声,有欢呼有叹气也有人在哭天抢地,可这都与他无关。他疾步跑回住处,写了一封信给家里报喜,让人替他送回家去。 殿试在三月十五,为了那一日,他仍不能放下心来。依旧挑灯夜读,星辰相伴。 这日坐于窗前温习,见书渐染橙红,抬头看去,天色渐晚,晚霞满空,是他来京师后见到最漂亮的景致。看着,思乡愁绪渐起,想起家中老母亲,又想起妻子和女儿来。女儿半岁,该会爬了吧。百岁酒已摆,他做爹的却没办法回去。 心中太过挂念愧疚,一时竟也扰了心智,字里行间看出丝丝愁闷来。他干脆放下书,去取了银子,下了楼去买东西。 他所在的地方是京城的繁华街道,似乎是寸土寸金,店铺虽多,却不比他们卢嵩县的大。但有许多新奇的东西,只觉妻子定会喜欢,真想全都买下来,带回去给她瞧,让她欢喜。然而银子绝不可能够,精挑细选之下,便买了支兔纹钿钗,小巧精致,她定会喜欢的。 买好给妻子的礼物,正巧旁边有人卖铜制小马,里头还放置了铁珠子,轻轻一晃便有叮咚作响的闷声。不过一个巴掌大,买来给女儿玩倒也好。付完账,旁边有个妇人也来问价钱,那小贩已顾着那头生意去了,没听见。谢崇华便好心说道,「这马……」 话未说完,他蓦地愣神,视线已全被她牵着的小姑娘夺去。 那小姑娘正对着摊子,只能看见侧脸。似乎是察觉有人看她,偏头看去,眼睛明亮淘气,慧黠无双。 那妇人见这陌生男子瞧看,瞪眼斥责,「无耻小人,瞧我家小姐什么?」 「阿芷!」谢崇华全然没听见她的怒斥,下意识跨前一步,握住她的双肩便抱进怀中,双臂已在发抖,「阿芷!」 妇人大骇,为仆二十余年,早就练了一身气力,当即用力捶打,「快将我家小姐放开,混账东西!」 谢崇华是看着陆芷长大的,怎么可能认错。虽然不知为何她会出现在千里迢迢之外的京城,也不知为何会摇身变成这家人的「小姐」,但意外撞见,怎能放开。抱起她也不顾妇人捶打,急声,「这是我好友家走丢的妹妹,她叫陆芷,不是你家小姐。」 妇人哪里肯依,捉了他的胳膊哭喊,「来人啊,这人要抢我们家小姐,快帮我捉住他。」她又回头冲远处喊,似乎远处也有帮手。 她一哭,陆芷也跟着哭起来,奋力挣扎起来,要挣脱他。谢崇华哽声,「阿芷,我是你谢哥哥啊,你不认得了吗?你大哥叫陆正禹啊,你真的都不记得了吗?」 算起来陆芷走丢十个月,那时才五岁,容易忘事。可到底是自小熟识的,陆芷一时安静下来。直愣愣看着他,越发觉得眼熟。 谢崇华见她眼有茫然,还想和他多说几句,可已经有人上前要捉他。原来是那妇人的主人在附近闻讯领着四五个仆人过来。中年妇人神态威仪,喝声,「连吏部尚书家的姑娘家也敢抢夺,我瞧你是不要命了!」 尚书?他不由怔愣,手却没有松开。四五个奴仆来抢,不敢伤了小主子,他又紧抱不放,是以一时抢不过去。 「她叫陆芷,是我好友的妹妹,我不是人牙子。」 宋夫人一听,抬手让他们住手,上下打量他。又见女儿环着他的脖子,安安静静待着,瞧着蹊跷,语气已变,「随我来。」 到底不放心,又示意下人看好,免得他一拐弯跑了。 谢崇华总算松了一气,轻拍陆芷的背,「阿芷不怕。」 陆芷下巴抵在他肩头上,轻轻应了一声。这人她是认得的,虽然不记得到底叫什么了。 宋夫人离的近,也听见那年轻男子哄女儿的声音,轻柔温和,实在不像是拐带孩子的人牙子。见女儿不吵闹,也就没接过来,只是时而瞧看。 行了一段路,才进了一条宽敞巷子,走至一扇大门前,那妇人上去敲门。谢崇华抬头看去,宋府。 从大门进去,是前院。院子两边栽种花草,一侧放着石桌,石桌上面嵌有棋盘,两盒棋子摆在一旁。花草未有过多修剪,很是散漫地生长,却并不觉凌乱,反倒是处处透着儒雅自在。 原来阿芷生活在这样的人家。他心中宽慰,为好友高兴。 进了大厅,宋夫人问道,「老爷可有回来?」 「老爷刚进房里。」 「快去请。」 第14章 「是。」 宋夫人唤谢崇华坐下,刚坐下就有人上茶。他仍是抱着她,不敢松手。不是怕她被抢回去,而是怕一个不留神,她又走丢了。 不一会一个身形稍短,生得浑圆年过半百的男子走出,双目有神,却无肃色,直奔宋夫人,「夫人找我何事?」 宋夫人起身说道,「这人说是小六兄长的朋友。」 宋尚书讶异,目光落在谢崇华脸上。陆芷也闻声回头,伸手就寻他,「爹爹。」 见父亲出来,她就不肯要谢崇华抱了。他唯有放下她,瞧着她扑进宋尚书的怀中。 宋尚书一把将她抱起,满脸慈父温和,「小六再重一点爹就抱不起了。」他哄了她一会,才说道,「爹有事要办,小六回房里好不好?」 陆芷点点头,宋夫人便过来抱她,要回房。谢崇华步子往前提下意识要拦,就听宋尚书说道,「我们宋家若真不是讲理的人家,你也进不了这个大门。」 言下之意是要他不用担心他们会将孩子藏起来,留下来说个清楚才是当务之急。 谢崇华这才顿步,「抱歉,一时太过欢喜,便担心过了头,绝没有冒犯您们的意思。阿芷被照顾得这样好,小生又怎会有指责的意思,反倒应该替好友谢您们。」 宋尚书这才细看他,生得仪表不凡,看装扮也是个读书人。他是从鹿州救的小六,那这人说与小六兄长是好友,他想必也是鹿州的。这么远过来,又恰逢科举,便问道,「你是进京赴考的?」 谢崇华作揖答道,「正是。」 会试已放榜十天,他仍在京师逗留,那会试自然是过了,等殿试的。他笑问,「会试可有名次?」 「凭着运气考了第六。」 会试已是人才济济,能得第六,实属不易。心有爱才之心,又因他为朋友找亲妹不惧他这二品大臣,更是多了三分赞赏。宋尚书没有夸奖,免他生了傲气,说道,「请坐。」 谢崇华入座片刻,十分不安,「还请大人相信,阿芷……您府上的六小姐,的确是我好友的妹妹。好友姓陆,名正禹。妹妹叫陆芷,当初她的爹娘因故辞世,好友带着两个弟弟和阿芷欲离开那伤心之地,谁想刚到茂安县,阿芷便被人抱走。」 宋尚书确实是在茂安县救得她,问她家中有何人,也说有三个哥哥,这与他说的不假。只是……他皱眉说道,「小六说她爹娘去外地游玩,此次去是和他们团聚。」 他眼里略有狐疑,却问得不急,等着眼前的年轻人解释。 没有片刻思虑,谢崇华重叹,「阿芷年幼,我们不忍告知真相。而且……当初陆大伯被贼人砍伤,她亲眼瞧见,若是告诉她其父重伤过世,怕她一世惊恐,因此我们都合伙诓骗她,说是去玩了。」 只言片语宋尚书已能定出真假,方才见他能抱着小六她却不哭闹心已经有所想,「去年因我母亲久病不愈,我听闻奇州有个寺庙十分灵验。便亲自告假过去为我母亲祈福,谁想路过玉松县,见一伙人鬼鬼祟祟,便多了几分心思。那四人见我们打量,许是见我们人多,竟扔下马车就跑。家仆上前一看,车上迷晕了七个孩童。我便将他们交给当地官府,回来时那知县告诉我,六个孩童都送回了家,唯有那年纪最小的,说不出自己家在哪。听说那人牙子为了不许孩子哭闹,会下些迷药,也不知是否如此,人也被迷得糊涂了。我便派人去寻,几日不得消息,又急着回京,便将她带回来,让知县一有消息就送信知会我一声。」 谢崇华这才恍然,为何好友一直找不到妹妹。那玉松县离茂安县相隔五十多里,阿芷消失那十几天,陆正禹都在茂安县找她。而等好友北上找到玉松县时,阿芷已经被带到了京师,擦身而过。 「许是迷药过重,又受了惊吓,开始几个月小六都睡得不安,时常惊醒。醒后也不言不语,有些痴傻了。如今她也是寡言少语,十分惊怕生人。我努力和她亲近,她才肯接近我。除了我母亲和方才照顾她的那位仆妇,别人她都不肯亲近,甚至我家夫人她也不愿。」 难怪宋尚书肯和他说这些,又表现得相信他的话。他微微蹙眉,「那为何您认了她做女儿?」 宋尚书笑笑,「倒也奇怪,我将她领回家后,无暇照顾,便将她交给我夫人。可她不亲我夫人,实在担忧。一日我领她过去给我母亲请安,谁想她瞧见我母亲卧在病榻,竟上前瞧看,十分乖巧。我便让她留在房中,倒也奇怪,母亲的病一日一日好转,半个月后已能下地,精神抖擞。她老人家高兴,非要认她做孙女,我不好忤逆母亲,心想等小六家人找来,再让她回去不迟,也算是一举两得,因此就认她做了女儿。她上头还有五个哥哥姐姐,便取个简单好记的,唤她小六。」 谢崇华连连惊叹其中巧合机缘,「能遇宋大人这样的人家,也是阿芷的福气了。只是我好友为寻阿芷,吃尽苦头,如今……可否请大人将她交还与我,也好让我好友安心。自从丢了妹妹,他便一直自责,形容枯槁,我实在不忍……」 第15章 宋尚书哪里舍得,母亲怕更不舍得,可总不能一己之私,拆散他们一家。叹了一气,说道,「还有十余天要考殿试,如今交给你怕扰你念书,你先将试考了。我母亲那我也要费些时日来劝,估摸你考完,我也劝好了。到时你再来接她,如何?」 这个安排不是不好,只是谢崇华心有余悸,难以做决定。他是恨不得现在就将陆芷送到鹿州,交给好友。可殿试在即,真这么做了,好友更要自责。况且宋大人这边也不好跟其母交代,照顾阿芷这么久,他们也不能做出忘恩负义的事,「那我先修书一封,寄与好友,也好让他安心。」 宋尚书点头,「如此也好,你报与我住处,我让家丁快马加鞭送过去。」他唤人拿了纸笔来,在他落笔时又唤管家安排送信的家丁。不过片刻功夫视线再回桌上,无意扫过信纸,那大气洒脱的字入了眼底,忍不住细看,字字落笔潇洒却不张狂,工整而不落俗套,真是写得一手好字。 仔细看去,不曾记得内容,却记得这字。 谢崇华写好信,交予宋家下人。也不好多留,生怕打搅,便告辞离开。宋尚书说道,「远道而来便是客,京城人山人海,巧遇也是缘分,留下用了晚饭再走吧。」 「怎好再打搅府上清静,谢大人厚爱。」 宋尚书劝了两回,他仍是不留,只说明日再来看看陆芷,就走了。送他出门回来,宋夫人已经回到厅堂,笑道,「老爷看来很欢喜这位公子。」 「倒是好苗子,只是处事还不太圆滑,太拧的话,以后要吃亏的。」 这话一说,听得宋夫人直笑他,「那就是跟老爷一个脾气了么?你倒好意思说他。」 宋尚书一想,也是笑笑。携夫人进去,这才想起来,「怎的忘了问他姓名。」 懊恼了一会,又想起他曾言会试第六,便去了翰林老友家,问了名姓。因会试已过,卷子可开,他又拿来瞧看。这一看更是惊艳,行文流水不拘泥书上所言,论据有理,字字铿锵,可见是个有想法的人。 这一看,更是满意三分。正好家中有一女未嫁,心有想法,便托人去礼部查他户籍,那户籍一栏却见他已婚配,顿觉惋惜。既做不成女婿,那……招为门生,倒可弥补遗憾了。 礼部尚书和他是多年好友,便将册子送来。宋尚书看了家族详尽,目光又落在其妻子娘家三代姓名处。便问他,「这齐寻礼,怎的名字这样耳熟。」 那人捋捋胡子,想了许久,才笑道,「你莫不是想起四十年前领头除宫中瘟疫的那御医了?」 他这才想起来,「对对,就是那位。」 四十年前宫中突闹瘟疫,死了不少人。皇家恐慌,太医院束手无策,院使更是诸多隐瞒。齐寻礼不惧院使,状告其无所为。圣上大怒,革其职,任齐寻礼为院使。齐寻礼不畏染病,亲自诊脉判症,终于解得良药,瘟疫得以扑灭。 只是那一次瘟疫揪出许多缠身麻烦事,齐寻礼不想多惹是非,辞了太医一职,抱病告老还乡。圣上也应允了,赐其金银,送其回了故里。 虽然此事已过去多年,但生在官宦之家,那时已懂事的宋尚书却记得清楚。只是也是因为过了太久,不记得那齐寻礼的故里到底是何处。 他摇头笑笑,怎会这么巧,就是那齐寻礼的外孙女婿。 想罢,将册子合上,不再记挂此事。 ☆☆☆ 谢崇华因无意中找到陆芷,喜得思乡之愁都忘了。只是给妻女买的东西在方才和宋家下人拉扯中挤得变形了。尤其是小马,背都凹了。又无缝隙可以让它复原,摆在桌上瞧着,末了一想——没关系,女儿还不懂,姑且骗着她吧。 如此,心即刻释怀。 这几日他每到傍晚便去一趟宋家,免得到时候带陆芷离开,她将自己当做坏人,一路哭闹。引得官府注意,那就有理难辩了。 陆芷见他这几天都来,隐隐想起了些事,模模糊糊的,还是不能放下警惕。 宋老夫人听说孙女的家人来找,还要接她走,哭得好不难过,急得宋尚书左右为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宋老夫人才忍痛答应。他们是厚道人家,陆家接连碰见祸事已然很惨,还让人家兄妹分离,也是不应该的。 谢崇华这日到了宋家,宋尚书将他留下用饭,和他说道,「我母亲已经同意让小六随你走了。」 谢崇华听后大喜,忙跟他道谢。 宋尚书又笑笑说道,「你若是殿试能得佳名,那到时候你就得留在京师,让你好友来接了。」 谢崇华没有妄言,「人才济济,岂敢妄自尊大。」 这谦虚不卑不亢,宋尚书听得顺耳喜欢。一会陆芷由宋夫人领了出来,双丫髻梳得很齐整,贴着翠玉花钿,一身蓝色小棉袄,活泼可人。她慢慢走上前,唤声,「爹爹。」又瞧向谢崇华,抓着父亲的衣裳,藏了半个身子,低声,「谢哥哥。」 第16章 教了她三天,她都不愿喊,今日一喊,喊得谢崇华万分感慨,「阿芷。」 陆芷皱眉,埋头在父亲腰间,语气十分沉闷,「我不叫阿芷,我叫小六。」 下人告诉她,那个叫阿芷的小姑娘没有爹娘,也没有家。她才不要,她叫小六,她有爹娘的,还有很多个哥哥姐姐,都疼着她。 她……才不是孤儿。 小小的脑袋瓜子这么想着,却觉眼睛微湿……对,她是有爹娘的……从来都是有的…… ☆☆☆ 吏部尚书的小女儿当街被人抢抱的事此时已传入太师府里。 厉太师乃是当今国舅,刚过完一个甲子。位高权重,颇得圣上信任倚重。年轻时尚能洁身自好,越发年老,便越喜听人美言,脾气也越是乖戾。朝中但凡没有倚靠他的,皆视其为敌,而宋尚书便是其中一个。 因此宋尚书的一举一动,都派人探听禀报。 「原来那小姑娘真不是宋尚书带回来的私生女。」 厉太师思忖片刻,那探子又道,「宋尚书送走那位公子后,去了一趟礼部,查了那人户籍。」 说罢,便将同样一份手描的三页纸张恭敬递过。 太师眼线遍布朝野,六部都有人盯梢,要从礼部得到这东西,并不难。只是宋尚书专程去礼部查,倒让他起了疑心。接来一瞧,也没什么稀奇的地方。这谢崇华祖上三代都是寒门小户,也都是南方人,没任何家世背景。翻看第二页其丈人一家,目光这才定落。 齐寻礼?他拧眉瞧看,是开药铺的,更多了几分心思,该不会真是他所知道的那个齐寻礼吧?他沉思许久,说道,「四十年前宫中曾有一个御医叫齐寻礼,你寻人去查查,他离宫后去了何处,将他的子嗣也一并查清楚。」 那人没有多话,立刻领命下去。厉太师将三张纸上的内容都过目一遍,随即烧了。有些事可以偷偷做,明目张胆,却会惹龙颜不悦。 ☆☆☆ 鹤州离京城近,快马加鞭不过费了七日功夫。 要寻鹤州首富的家,在街上随便找个人都能指出方向来。宋家下人很快就寻到了地方,饶是京城出身,见惯了达官贵人的府邸,还是因这犹如围城的大宅而惊叹。 敲开大门,见是个老管家,他客气道,「请问陆正禹陆公子可是住在这里?」 管家耳尖,听出是京城口音,也多了两分客气,「正是,阁下是……」 下人说道,「我家老爷让我送一封信来,交给陆公子。」怕他觉得自己居心叵测,又说道,「我家老爷是吏部尚书。」 管家了然,可并没有听说过二公子跟京城什么人有往来。只是老爷有吩咐,有关二公子的信都要先拦下来,便说道,「二公子不在家,等他回来,我将信交给他。」 下人稍想一会,地址是老爷给的,旁边那位公子也说了陆公子是住在徐家,那约莫没问题,便将信交给他。 管家拿了信后往徐老爷的房里走,将信送了过去。 徐老爷拆信一瞧,是谢崇华的字。这并无不妥,只是信上所言,却让他心有芒刺,冷冷将信扔开,「烧了。」 管家一句也不多说,也不看信上说了什么,直接将信烧了。直至烧成灰烬,才说道,「老奴会吩咐刚才瞧见那人的下人,让他们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徐老爷点了点头,「若是谢崇华亲自带着陆芷过来,你一定要拦住,不可让他们相见。哪怕是折了谢崇华的腿,也不许他靠近二公子三丈内。」 「小的明白。」 管家应声退出,婢女拿着扫帚进来打扫地上的白灰。他冷眼盯看,起身去书桌前,打开箱子,将一垒的账本拿出,亲自拿着去了陆正禹住的地方。 陆正禹初来徐家,徐老爷便领他在徐家走了一圈,「你想住在何处,便住在何处。」 最后他择了那云阁。云阁耸立在五丈有余的石台上,上筑两层阁楼。阁楼刻有精细花纹,周围游廊临水,青藤攀缘,翠柳拂岸,更像空空幽谷,也是徐老爷十分喜欢地方,心觉有缘分,更多两分赞许,问道,「为何选了这里?」 却见他默然稍许,才道,「服丧期本就不该大肆喧闹,这里静心,能为我爹娘好好祈福。」 一番话本该听得感动,却让徐老爷听出隔阂疏离来。 不是自己的亲儿子,心里就永远装着他的亲爹娘。虽然无可指责,可徐老爷听了到底不舒服。 这几个月来他虽敬重自己,什么话也听从自己,但他却并不悦。 爬上石台,那守在入口处的下人弯身问安,去敲门告知。 一会身着孝服的陆正禹开门出来,因饮食清淡,心情更是寡淡,这几个月来也没见多长肉,没有神采奕奕,只是多了三分沉着和冷静,少了往日轻佻。 第17章 徐老爷还没开口,就见他过来接手手上的账本。这些账本事关徐家万贯家财,他是绝对不允许别人碰的,可如今陆正禹来接,交与他时,却像卸下千斤重担,顺其自然让他接了。 陆正禹将账本抱回小厅桌上,倒了茶水过来,「伯父今天怎么得空来了?」 「来教你做账。」徐老爷见桌上放着的国策,说道,「你曾答应过老夫,三年后,会继承徐家家业,不再出仕,可如今看来,你仍没有忘了这件事,否则又怎会还看这些,我给你的书,你却不看。」 陆正禹看了看那国策,那是他离开家时,从书架上带走的唯一一套书。每每心中苦闷时,便拿来瞧看。他默了默说道,「我怎会忘记您收留我们兄弟三人,又给温饱的恩德。这书……是一个于我很重要的姑娘送的。我答应过您的事,怎敢毁约。您给的书,都有在看。」 徐老爷面色这才温和,又道,「女色误人,正当韶华,多学点什么才对。这些账本,你好好看看。徐家家业日后都是你的,如今慢慢学。我已年老,不知何时就归西,你若在徐家毫无建树,这位子你坐不稳,一众掌柜也不会服气。」 听见归西二字,总觉感伤。陆正禹许久才问,「为何您要选我?明明同宗同族的优秀子弟不少。」 徐老爷见他终于问这话,心知这是终于亲近自己一分两分了,若是隐瞒,日后他也不会再问其它,缓声道,「我若如今择定我堂兄的孩子继任,日后我入土了,家财便是我堂兄一家的。那我堂弟、堂叔,甚至是侄子,便会觉得这样不公平,怎能让那些家财被我堂兄侵吞。到时候哪怕没有斗得两败俱伤,也会心有间隙。所以宁可将家产给外人,也不会给他们。给了外人,至少他们,还是同一阵营,家族之间也没有斗争,徐家仍旧源远流长。」 陆正禹微顿,「而我却会被视做仇敌。」 徐老爷没有否认,又移目看他,等着他的反应。 俊朗消瘦的面庞没有露出任何气愤的神情,他微点了头,「我若和您一样对徐氏家族,他们便不会仇视我,我也不是独自一人了。」 没想到他竟立刻看得通透,连徐老爷都暗暗吃惊。他以为他会答「那就让我成为那个敌人,成全徐氏一族的同心同力吧」,然而这种预想之内的迂腐答案却没有听见。 他说得这么快,刚才根本没有去细想这件事。徐老爷要的就是这种心胸豁达,看事不拘泥也不虚伪的人。 他忽然想起方才烧的信件,如果……如果告诉他陆芷已经找到,那他是否会忘恩负义离开? 行商四十年,他早就习惯各种赌博,然而这一次,却显得这样惊心动魄。 是不是要赌一把? 陆正禹见他面色不佳,喊他回神,「伯父?」 徐老爷瞧他一眼,如果这年轻人真是自己的儿子该多好,可惜并不是。他又想起自己的亲儿,为了不让他娇生惯养失了男子应有的担当和气魄,从不会亲近他,甚至不苟言笑。 儿子很出色,从没让他失望。只是同在屋檐下,却只有简单的问安,没有半分亲近。 他并不在意,仍觉自己教得不错。直到儿子病逝,一人独坐房中,他才想起来,儿子还小时,总是要自己抱,被他冷脸训斥了几回,他就疏离了。也是从那时候起,儿子对自己只剩客气。 想起已故的儿子,他突然不敢赌这一把。 他缓缓回神,起身说道,「将这些都看了,三个月后,我会来考你。」 陆芷的事,他不能告诉陆正禹,因为他并没有把握,是否能留下这傲气的人。他不愿再失去一次儿子。 ☆☆☆ 三月十五殿试之日,厉太师也收到了探子打探到的消息。 「那谢崇华前年成亲,娶齐家女。其妻子祖父,正是当年宫廷御医齐寻礼。」 消息简洁明了,却正是厉太师最想听到的。他眸光冷厉,恨声,「当年没有将齐寻礼大卸八块,投入死牢,如今倒是他的孙女婿送上门来了!」 那探子又道,「谢崇华会试得名第六,殿试只怕能进前十,到时圣上排定名次,无论前后,都是留在京师,太师要如何整治,任凭您高兴。」 厉太师冷笑,「若是这样,岂不是太过便宜他?身为读书人,最想要的便是功名利禄,我又怎能让他如愿。」 齐寻礼当年状告太医院院使,使得院使被革职,不久抑郁而死。而那院使,正是他的堂弟。从未受过欺凌的厉家便准备对齐寻礼下手。奈何当时圣上察觉到了苗头,执意要保齐寻礼。齐寻礼也见苗头不对,告老还乡,圣上便顺势恩准,这才让他逃过一劫。 可当年杀弟之仇,厉家一直不曾忘记。 如今重逢故人,他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那人迟疑稍许,「那太师的意思是……」 第18章 厉太师眸光冷然,低眉稍作沉思,此次的读卷官有七人,那大理寺左寺丞和通政使司,还有云大学士都是自己的人,让他们压下谢崇华的名次,让他与前十无缘。到时将他打发到偏僻地方做个知县,要想重回京师出人头地,做梦去吧! 考完殿试,谢崇华又去了一趟宋家。陆芷已经不再用警惕的眼神瞧他,喊他的声音也大了。 宋尚书从吏部回来,见谢崇华已来,说道,「明日就放皇榜了,你倒是比会试之后更见轻松,莫不是考得不错?」 谢崇华不敢说卷子考的轻易,只是也没太过折磨。而且考完之后,就能回去见妻子了,想来也高兴,「倒并不是这样,不过是想到能回故土,欢喜罢了。」 宋尚书笑笑,倒是个性情中人。留他在这陪陆芷玩闹,自己回房先换官服。宋夫人过来为他宽衣,问道,「老爷之前不是提过,不能让那谢公子做女婿,便收做门生么?这对他来说是多大的福气,定会答应的,您怎的犹豫了。」 「之前是这样想,后来想想,倒显得我奇货可居了。」宋尚书摇摇头,「这样未免太伪君子。他若能留京城,我和他便是同僚,何苦还占他便宜,要喊我一声老师。」 宋夫人笑笑,「真是耿直脾气。」丈夫从来都是这种脾气,太过两袖清风不与嫌恶之人相交,也得罪过不少人。否则以宋家和她娘家的家世,丈夫是能坐上一品大臣的位置的,如今看来,官居二品,也是造化了,「那若是他不能留京呢?」 宋尚书这才说道,「那就认他做门生。」末了笑道,「以他的文采,又怎会不封三甲。」 知其才华,便比本尊更胸有成竹。第二日一大早,就让身强力壮的家仆快点去「挤」皇榜,仔细瞧瞧谢崇华得了什么头衔。 那仆人不负众望,皇榜刚放半刻,他就瞧得了名字,急忙跑回来,进门就见老爷正在厅上等,喘气说道,「中、中了。」 宋尚书眉开眼笑,「第几?」 「二十一。」 他一顿,笑还僵在脸上,「多、多少?」 「二十一。」 「这怎么可能!」宋尚书好不诧异,哪怕不是前十,十五以内尚可接受,怎会一跌跌到二十开外去了。他急得跺脚,「你再去看一遍。」 仆人无奈,唯有再去。可看再多回,名次是不会变的,「的确是将谢公子点了二十一名进士。」 宋尚书满心不信,又想莫不是谢崇华发挥失利,考砸了?可见他神色轻松,并不像自己所猜的那样。实在难耐,干脆去问此次的读卷官去了。 那读卷官耳语说道,「文章虽不能说艳压群芳,但也绝不会在三甲之外。我是批了‘上’的,许是其他六位读卷官给了‘中’亦或‘下’。」 宋尚书跟其他几位读卷官并不熟络,这种事也不好问,可好友身为翰林学士,本就作得一手好文,待人作文素来苛责,他都说好的,那也不会假吧。思来想去,总觉奇怪气闷。 客栈之中,谢崇华也刚看完皇榜回来。鹿州一起上路来京的人已经有来恭贺的,无论如何,他也是进士了。只是私心而想,到底是和自己的期望有落差,仍有些失意。 一路都考得不错,怎么就在这紧要关头出了岔子…… 他躺床上想了许久,才终于释怀。 大央人才百万,天下士子那么多,寒窗苦读,天赋异禀的更不少,如今齐聚一堂,一较高下,他未进前十,甚至前二十,这样愁苦做什么。难道别的更有才华的人就该被他比下去么?不过是自己仍不够刻苦,念的书仍不够多罢了。 只是如此一来……翰林无缘了。 不能入翰林……无论怎么想,身为读书人,他还是觉得不痛快的。 委任状还不知何时下来,更不知是去何处任职,但不能入翰林,在朝中得主事、中书、推官之类的官也好,至少是在京城,最坏的结果是一直等不来委任状,其次便是被分派了去做知县。 他想起宋尚书是经手这些的,一时想去打探,只是又惊怕说是走了后门,就等着了。横竖半个月内会有消息,不在乎再多等一些时日。 五日之后,翰林那边已经将编修庶吉士都招入,其他新科官职也陆续委任。终于是瞧见谢崇华的,这一看好不诧异,「太平县知县?」那可是南方小县,还是个属州下的属县。 州分两种,一种是可以和府并肩的,一种是隶属府,归府管的,俗称属州亦或散州。这属州下的属县,简直就是大鱼小鱼虾米中的虾米。更何况还是山高皇帝远的偏远南方,说是虾米的须也不为过。 多少领凭去做知县的人,就此碌碌无为一生,因为你做再多的事,朝廷也不知道呀。所以宁可在京城做个小吏,也不做个知县,一品一品往上爬,要重回京师,真不知要荒废多少年光景。最可怕的是,不知何时初初为官的志向,就这么莫名掩埋了。 第19章 他坐定沉思,好不压抑。他记得谢崇华是分得去做知州的,为何一眨眼,委任状下来,却成了知县?他当即寻了人问,问来问去都不得个准。可委任状已盖红章,任他满是疑问,一时也不知其中缘故。 谢崇华接了委任状,心中滋味已如黄连熬制的汤药,闷得嘴里发苦。宋尚书约见他出来饮茶,见他面色不佳,亲自斟茶,「你若是不愿去,借故回故里,等有合适的官派,再回京不迟。」 他摇摇头,双手接过茶水。这一等不知又要等多久,家中供他念书,盼他出人头地已经很久,实在不忍母亲再被乡里瞧不起,妻子总补贴嫁妆,女儿还小。至少他做官了,就不用再住在茅草屋,也不用再担心吃喝,「先去上任,政绩做好了,兴许能回京。」 宋尚书一时不忍说,在那种小地方,政绩再佳,有生之年能升任成太守,已经是天赐恩宠。到底还是叹气,「老夫就怕你在那偏僻地方待久了,忘了如今这要回京上进的气魄。」 「定不会的。」谢崇华寒窗苦读二十载,受尽饥寒受尽冷眼,可他始终不曾少看一天的书,哪怕是偶尔得病,卧倒床上起不来身,睁不开眼,也要默诵诗文。别的事他不敢保证,但以书为阶,往上而行的决心,他却很清楚。 对手无缚鸡之力又不会经商的书生而言,唯有做官这一条路了,那他又怎敢轻言放弃。 宋尚书有爱才之心,犹豫再三才道,「你若是不嫌弃,拜在老夫门下,做我门生如何?」 不知为何突然提这事,谢崇华好不意外,「尚书大人这是什么话,小生怎会嫌弃,只是小生不才,不敢辱没宋大人的名声。」 宋尚书笑道,「若是品行不好,就算是状元之才,老夫也不看一眼。只是官场上,若无门路,更易被人欺负。」 谢崇华听出话里的意思来,他是要给自己庇护?这天大的恩情他感激万分,只是他有他自己的思量,「如果投您门下,只怕旁人会诸多谣言。这半个月来,我只想着和阿芷多亲近,可却忘了您是吏部尚书。同住客栈的人中,已传出您会为我开后门,走捷径的话。」 「难怪最近你待的时辰少了,竟是有人在嚼舌根。」宋尚书差点拍案而起,「你我行得正坐得直,何必怕他们多言。」 谢崇华默了默,才道,「你我心如明镜,奈何人言可畏。」 宋尚书一时无法反驳,也无可反驳,终究是叹了一气,「这倒也是……」他摇头笑笑,心知他不愿连累自己遭人非议,所以这门生,他是不会做的。宁可在官路走得更是艰苦,也不会拖人下水。越是这样,就越为他惋惜。越是惋惜,就越想为他寻得真相。 又过三日,谢崇华领凭离京,在去太平县任职前,回一趟老家。在回老家之前,还得先去鹤州,将陆芷送到好友身边。 鹿州离京师近,只是谢崇华不知为何好友如今还没有回信,按理说难道不应该一接到信,就快马加鞭赶到京城? 满腹疑问到了宋家,宋尚书宋夫人早已等在大厅。宋老夫人不忍别离,便在房中没有出来,暗暗拭泪。 陆芷知道今日要离开这了,因为母亲给她收拾好了包袱,将她平日的东西都收进箱子里,哥哥嫂子姐姐也陆续送了她许多好玩的玩意儿。 恍惚间,那被人牙子迷晕过的脑子,好像也想起了类似的事。 有人在给她收拾东西,将她喜欢的小物件都带上。还给她束发,喊她……小妹。 她被宋夫人牵到门口下了台阶,一直晃神。直到看见那从马车上下来的人,她才回神,直愣愣看着他。 谢崇华放好缰绳,恭敬作揖弯腰,「这些日子多谢宋大人宋夫人关照。」 「客气了。」宋尚书伸手托住他,一时感慨,「待你他日回京,定要告知于我。若在外有难事,也可寻我,能帮一分,定不会留半分力气。」 宋夫人在旁说道,「小六就交给你了,见到她的兄长后,定要来信告知,让我们知晓她可安好。如果那户人家不愿多留小六,我们会将她再接回来,好好照顾。」 谢崇华一一应下,这才弯身去接一直沉默不语的陆芷,「阿芷。」 陆芷左手还抱着他们买给自己的皮制小鼓,失神片刻,已被人抱上了马车。 宋尚书和宋夫人见她失魂,不敢多唤声,怕她哭闹不肯走了。那放下的帘子遮挡了三人视线,谢崇华也上了马车,刚解开缰绳,身后的帘子又被撩开,陆芷探头看着宋家夫妻,低声,「阿芷要回哥哥那了,你们也要好好的。」 几人皆是愣神,谢崇华更是诧异,「阿芷……」 陆芷神情落寞,她记不起太多以前的事了,脑子有些糊涂,可自从这谢哥哥出现后,她就隐隐感觉到,如今的爹娘不是她的爹娘。而她自己的爹娘,真的已经没有了。 她缩身回到车厢,抱着小鼓怔神坐着,大颗大颗的泪滴落小鼓,轻轻震响。因忍着哭声,喉咙都疼了。 第20章 宋尚书和夫人相视一眼,隐约明白过来。陆芷徐不是受了惊吓忘了事,而是自己不愿想起来。或许在兄长旁人的欺瞒中,她早就发现了一些端倪,然而她也跟着他们一起做戏,骗骗自己,就像爹娘依然在世。四兄妹相互隐瞒,殊不知,却都已知道真相。 何等聪慧,何等懂事,更让人动容。 马车终究是离开了巷子,看得夫妻二人,已是垂泪。 街道依旧喧闹如常,特有的京腔调子很快就要消失于耳了。将离京师,连谢崇华都忍不住多看一眼,每看一眼,都是奢侈的停留。 ☆☆☆ 南方四月中旬的早上还带着微凉,远山如笼轻纱,白雾萦绕,叶子上还垂挂着露珠,茅草屋顶也觉有些湿润。 齐妙近染风寒,怕孩子也跟着得病,因此都是刑嬷嬷带着。齐夫人又请了个奶娘来,喂食也不用她发愁。早上用过饭,她便坐在藤架旁,晒起暖暖晨曦来。 白菜趴在地上,也跟着她一块晒日光。 凉风轻扫,齐妙打了个喷嚏,又咳嗽起来,拢了拢衣服,还是不想回屋里。 谢崇意要出门去仁心堂了,正好听她在咳嗽,说道,「嫂子,药吃完了吗?要我跟师父说说,让师父再给你开两副?」 齐妙摸摸鼻子点头,「也好。」 谢崇意这才打开门出去,才刚出来,就将巷子那传来鞭炮声,从巷首就见被炸得飞散的红纸屑,伴着锣鼓喇叭声一直往里走。如果不是看见有衙役跟着,他还以为是谁办喜事了。按这个时日来算,难道是哥哥及第了?眼睛一转,退身回去,却不见嫂子。 齐妙已经跑到奶娘屋里,女儿果然已经因这惊吓哭闹起来。外面闹声太大,她也顾不了那么多,忙上前捂住女儿的耳朵。她这才渐渐安静下来,黑如珍珠的眼睛还噙着泪,看得齐妙心疼极了,低头亲亲她的小脸蛋,「玉儿不哭不哭,娘在这。」 奶娘也在轻哄着她,问道,「外头什么事呢,大清早的就放鞭炮。」 谢崇意猜着嫂子是在这,就过来了,在门口站着没进去,说道,「嫂子,我瞧见走在前头的人穿着官服,瞧样子是往我们这来的。这情形倒跟二哥中举时差不多。」只是场面似乎更要热闹些。 齐妙侧耳听去,那噼里啪啦的声音果真是停在了家门口,她这才收拾了心情,等那炮仗声停,才松开手,嘱咐奶娘照看好。出门时还将小屋的门紧紧关上,走到院子见门已关上,问道,「怎么关着了。」 谢崇意淡声说道,「如果真是我哥做了进士,总要让他们等一等,免得以为我们眼巴巴等着,觉得受宠若惊了。」 齐妙瞧了瞧他,他这么想……倒也没什么错,只是语气却太过淡漠了。 门外的敲锣打鼓声也渐停,一人高声道,「可是谢崇华谢公子的家,我们是卢嵩县衙门的人,特来恭贺谢公子进士及第。」 心已高悬近半年的齐妙,闻言差点落泪。为自己高兴,为谢家高兴,更为丈夫高兴。谢崇意又等了一会,这才开门。门一开,恭贺声便如潮水涌来,许久都没消停。齐妙寻了机会问道,「我夫君是点了几名进士?」 那衙役说道,「二十一。」 齐妙知道大央国地大物博,人才也多,能在殿试中得二十一,似乎也并不差了。只是这个名次,好像没有办法入翰林了吧?进翰林院,素来是丈夫的志愿。喜忧参半,又问,「那我夫君何时回来?」 那来报信的衙役是当初护送鹿州各位举人一起入京的人,知道殿试排名后,他就快马加鞭赶回鹿州,将消息告知各县衙。走时委任未出,自然也不知谢崇华赐了什么官,又何时回来,那各县衙的人,更是不知道了。 「我们也不知谢进士何时回来。」 齐妙心有失望,请他们入内喝茶。他们哪里会进来,只是将县里送来的贺礼放下,就离开了。 去了一趟镇上的沈秀下午才回来,还在村口就陆续有人跟她贺喜,她这才知道儿子中了进士,喜得她连连问一个识字墨的村人,「那我儿子是要做官了?」 那村人说道,「可不是,要做大官了,留在京城做大官。谢嫂子也要去做京城人啦。」 对穷乡僻壤的人来说,京城可是个满地黄金的地方,京城人更是高贵富贵的。这话任谁听了,都是无上的夸赞。她忙跑回家里跟儿媳确认,果真是进士及第,喜得她忙拉着儿媳去给祖宗亡夫烧香。 香烛在一众牌位前缓缓飘着细细的烟雾,撩进沈秀眼睛里,双眼微红,叹道,「他爹死的时候,一定想不到,他穷了一辈子,没出息一辈子,做了一辈子穷秀才,儿子却能做京官了。」 齐妙安慰道,「婆婆您也辛苦了,如今可以享清福了。」 沈秀拿帕子擦了泪,还觉不可思议,「娘再辛苦也从来不怨,这都是命。可我就是舍不得儿子跟我一块受苦。如今你丈夫做官了,你姐姐也有人撑腰,生了女儿也不怕了。」 第21章 说到外孙女,她又觉得心里不痛快,有根刺扎心。 凭什么女儿生的是姑娘,那姨娘生的却是儿子。这简直比自己儿媳生的是女儿更不舒服。 不过她还是挺相信那瞎眼先生的,他算自己儿子会做解元,还会儿孙满堂,所以她不愁儿媳的肚子。女儿临盆后,她又夜不能寐,又拿了女儿八字去让瞎眼先生算。 那瞎眼先生掐指一算,迟疑许久,才道,「命中有子,却……」 「却什么?」她着急问道。 「却……命途多舛,恐有性命之忧。」 听得沈秀心一跳,差点指了他的鼻尖骂。 如今想想,她还是有些后怕的,不知到底该不该信这瞎子好。如今儿子功成名就,就越发让她觉得那瞎子算得准。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趁着儿子还没回来,去探望女儿,瞧她安好,顺便再跟她提个醒。 ☆☆☆ 谢崇华此时已经到了鹿州,寻着徐家大宅。下车后将陆芷也抱了下来,为她理顺衣服,连双丫髻也理好,就怕好友觉得他妹妹受苦了,太过痛心。 他敲开大门,徐家管家出来瞧看。见两人面生,客气道,「公子找谁?」 谢崇华作揖说道,「在下谢崇华,是府上陆正禹陆公子的好友。」 一听他的名字,又看见跟在一旁的小姑娘,心中已经计算过十次这人来时要如何应对的管家,皱了皱眉头,说道,「陆正禹?我们府上没有这人。」 谢崇华一愣,忙退步看了一眼门匾,的确是写着徐府二字。他又说道,「我曾陆续来信几十封,这地址定不会记错的。」 管家这才佯装恍然,「原来是那位陆公子,他三个月前已经走了。」他并不怕谢崇华起疑在外逗留,因为从陆正禹住进来起,老爷就让他们喊他二公子,隐瞒其真姓名,附近的人都不知道。而且还有一点,便是陆正禹孝期,连那阁楼都不下,更何况是这大门,要想被眼前这人寻到踪影,除非是溜进了徐家大宅。 谢崇华好不意外,转念一想又情理之中,否则怎会他来信说找到陆芷,好友却全无反应,原来是离开徐家了,虽然不清楚缘故,但也不好多问,「老丈可否告知,我那好友去了何处?」 管家摇头,「这我就不知了,老爷要留他,可他执意要走。」 谢崇华牵着陆芷,心中怅然,好不容易找到了陆芷,可好友竟然不辞而别。难道他回元德镇了?只是当初那样决然,又怎么会回头。况且他不是跟徐老爷约定好了么,怎会离开? 真是怎么想……怎么蹊跷。 谢崇华在附近寻了地方住下,想打听打听好友行踪。接连问了几户人家,得到的答案都是——「的确是有个年轻人被领到了徐家,但这几个月都没见过了。去徐家拜访时,也没听说过这个名字。若说去了何处,我们并无交情,也不知道。」 一时好友下落全无,大海难寻。而且连邻居都这样说了,那好友确实是走了吧。 难道真的是回元德镇了? 赴任在即,回到家中还得收拾东西四处拜谢。他抱着侥幸之心,唯有带陆芷先回镇上,至少陆芷在自己身边,不会再丢。好友二十好几的人了,他不愁找不到,只是暂时找不到罢了。 打定主意,在鹤州留了四天毫无消息后,终于带着陆芷返家。 ☆☆☆ 沈秀一大早就出发去女儿家,带上一只母鸡还有一篮子鸡蛋。女儿生产后,她去过两回,常家人气女儿生的不是儿子,连带着她这做外婆的,也不待见。遭了两次冷脸,她也不爱去了。 可现在不同了,她的儿子是京官了,常家人还敢给她脸色瞧么? 想着,又催那车夫,「你快些,这赶的是马还是牛呢?」 车夫鞭子一抽,震得沈秀忙抱紧篮子,「慢点,鸡蛋都要破了。」 车夫偏头用余光白了她一眼,真是个挑剔的老太婆。 到了育德镇,沈秀付车钱,又道,「你车颠得我屁股都疼了,少两文钱吧。」 车夫差点没气得冒烟,更懒得和她计较,拿了她递来的钱就黑着脸赶车走了。 花了二十八文钱的沈秀有些心疼了,如果不是为了能当天来回,她才舍不得费银子来这。等会吃了午饭就走吧,还能赶在天黑走回去。二十八文钱,可以买半斤肉了…… 走到常家大门口,还没等她敲门,门就开了。里头走出个身着亮色锦缎料子,面相妩媚不过十六七岁的年轻妇人。后面跟着一个仆妇和丫鬟,走至沈秀一旁,瞧她一眼,这才展颜,「这不是少奶奶的娘嘛。」 沈秀怎会不认得她,这种样貌,见一次就能记住了——太狐媚,像个妖精呗,不就是常宋的四姨娘,那个生了儿子的。瞧她这样趾高气扬洋洋得意的模样她就不痛快,一声不吭进了里头。 第22章 不过走了两步,后头也传来一声轻哼,只听她碎声「神奇,下了个不带把的蛋娘家人也好意思总来」。 沈秀听得心里有气,说她她会受着,可却被个姨娘这么说自己的女儿,当即回身气道,「你刚才说什么?」 巧姨娘原先是在戏院里唱戏的,因姿色颇好,又有天赋,所以严苛的师父也不打她,全都宠着。抬进常家后,常宋也喜她护着她,性子就养得骄纵了。被这乡下妇人质问,还觉自己受了气,「说你那女儿,不会下蛋。我要是她,早就跟夫家谢罪投河去了。」 一旁的仆妇和丫鬟听了没敢吱声,这话太过放肆了,她们好歹是在大户人家做过的,这些话以下犯上,要是换做正常人家,早该掌这姨娘的嘴了。然而在常家……说要按规矩办事,却是最没规矩的。 沈秀气得要上线打她,巧姨娘柳眉一皱,伸手挡住,又顺势一推。沈秀站得不稳,往后一跌,连带着一篮子鸡蛋都碎在地上,沾在衣服上,好不狼狈。看得巧姨娘掩嘴笑了起来,直不起腰。 那两个下人见事情闹大了,忙去搀扶,巧姨娘还要制止,里头也闻声出来了人。 管家是个识趣的,一见这场景,赶紧上前扶这老太太,又让后面的下人去禀报。 巧姨娘轻哼一声,也不留步,径自走了。 谢嫦娥在屋里闻讯赶来,见母亲一身衣服都沾了蛋清蛋黄,连头发也沾了些,看得好不心疼。忙让嬷嬷去上水,让母亲去梳洗。自己去了婆婆房里,寻她借件衣服。 常夫人念了一声「麻烦」,便让嬷嬷去拿了一身衣服来。谢嫦娥接过衣服一瞧,衣服褶旧不说,闻着还有点久放未穿的霉味。有总比没有得好,她命人点了熏炉,去将衣服烘干后,这才拿给母亲。 沈秀洗着身,越发觉得委屈,在洗澡时落了泪。那狐媚子连她这长辈都不放在眼里,女儿在常家只怕更受委屈。 谢嫦娥等在外面,问了下人,才知道来龙去脉。越听,脸色就越是难看,满布阴云。那巧姨娘气焰嚣张她不是不知,只是之前她在自己面前会佯装敬重,她也不计较了。后来生了儿子,见了她也少几分尊重,她也而不计较。让常家和常宋将全副心思都放在他们母子身上,正好可以让她专心养育自己的女儿。偶尔常宋回房,才令她更为紧张。 可如今,那巧姨娘却欺负起自己的母亲来了。 又等了许久,才见母亲出来。常夫人个大肥圆,衣服穿在母亲身上,总显得空荡,母亲……也着实是太瘦了。她见母亲两眼微红,知她受了委屈。这委屈,只能怪自己太过忍让巧姨娘。 她执了母亲的手,领她回房,陪她说话。沈秀想到方才的事,仍是心气难平,「那巧姨娘,平日里是不是也总是欺负你?」 谢嫦娥不愿她担心,摇头,「没有的事。」 沈秀见她仍是软弱,更是气急。末了一想,又道,「你弟弟进士及第,要做京官了!」 谢嫦娥喜得心头一跳,「弟弟终于熬出头了。」 沈秀也连连应声,余光瞧见那魏嬷嬷顿了顿,随后告退出去,料她是去将这件事告诉常家。想到等会常家人定会赔笑,心中好不痛快。 果然,不等她们娘俩再多说几句话,原本寂静无声的常家忽然热闹起来,常老爷和常夫人风风火火赶来,齐齐来贺。常夫人还让魏嬷嬷捧了几身干净新衣,进门就朗声笑道,「那些不懂事的,让她们拿衣服来,怎么就挑了这身,亲家母赶紧换上这些。」 沈秀穿着这衣服跟穿着芒刺般,浑身不舒服,但也比换上新的好,便推辞不用,说道,「不用,等会巧姨娘回来,也是要再换过的。」 常夫人笑僵脸上,回头就说道,「管家,去将四姨娘捉回来!好好给老太太道个歉。」她又转而赔笑道,「她年纪小,不懂事,您老也别跟她一般见识。」 沈秀本想讽刺她都当娘了还年纪小,这才是笑话吧。只是总给亲家母脸色看,倒是给女儿添堵。反正状已经告了,还是不要闹得太僵得好,就作罢了。 常老爷常夫人说着好话,又让人去备一桌酒菜,十分客气热情。一时让沈秀有些飘然。用过饭后,沈秀说要回去,常家特地让马车送她走,更让她心头没了气,舒舒服服回家去了。 那巧姨娘也不知逛去了什么地方,管家找了两个时辰才找着她。押到大堂,常夫人赏了她五杖,痛得她直喊。 晚上常宋回来,直接去了巧姨娘屋里,可谁想竟吃了个闭门关,里头女声尖锐痛喊,「贱妾伺候不起你们常家,让我死了去,省得我们娘俩再受人欺负!」 常宋大惊,这才问下人发生何事。巧姨娘早就跟下人通过气,让他们将全部过错都加在谢嫦娥头上,下人便添油加醋说了一番。常宋听后,怒得直奔回主卧,抬腿就将门踹了,惊得谢嫦娥怀里的孩子嚎啕大哭,更惹得常宋心烦。 第23章 「哭哭哭就知道哭,跟你娘一样,以后一定是个搅家精。」 谢嫦娥好不诧异,捂住女儿的耳朵气道,「大郎这是说的什么话?你骂我就好,怎么连女儿也骂。」 常宋伸手戳她脑袋,「就是骂,就是骂你这做娘的。你以为做了我的妻子了不起,就连我疼的妾侍都不当人了,打狗还看主人,你再放肆,我就将你休了,送回娘家去。」 谢嫦娥咬了咬唇,任他戳,任他骂。常宋拿了一旁的鸡毛掸子就要揍她,吓得魏嬷嬷赶紧拦住他,「少爷这可使不得,您的大舅子是进士了,要做官了。」 常宋一顿,这才放下掸子,可就是不愿给好脸色,「休想我再进这大门一步!」 谢嫦娥巴不得他不要再进来,最好一辈子都不要。自从生了女儿,她也真对这男人死心了。什么愧疚,什么自责,好似通通没有了。她紧紧抱着女儿,忽然想,若是再让巧姨娘放肆下去,自己和女儿在常家,只怕要受尽欺负。弟弟再怎么厉害,也不便插手姐姐的家事。 想着,为了女儿日后能安稳不被欺负,素日平静无波澜的眼底,已渐起冷意。 ☆☆☆ 谢崇华在六月初才回到元德镇,头上烈日高照,赶着马车都能觉有火炉罩在头顶上,晒得他的脸都少了几分白净。只是心情愉悦,赶路将近一个月,也没有瘦多少。 因是独自一人回来,没有惊扰官府,镇上认得他的人又不多,因此赶车进镇,也没被认出来。直到进了自小长大的村子,那贺喜的人几乎将去路都挡住了。一一道谢,费了小半个时辰才到自己家里的巷子。这才长吁一气。 他跳下马车,将陆芷抱下来,牵着她往里走。脚步声刚进家门,就听见院子里传来犬吠,他笑了笑,果真是离家久了,连听见自家狗叫都觉得亲切。他推了推门,门在里头拴着锁上了,那家里是有人在的。 狗叫得太厉害太急,齐妙午睡惊醒,好在女儿酣睡着,并没有醒。她轻步下地,以为又是什么从未听过,甚至在她成亲时都没来过的七大姑八大婆来贺喜了。将孩子交给刑嬷嬷让她带到后面小屋里睡,免得太吵又将她吵醒。 「白菜别喊。」 白菜立刻停了声,摆尾跟在一旁。齐妙见它还跟着,倒奇怪了。平日有陌生人来,它倒不是这样的。满腹疑惑打开门,那人比她个头高许多,抬脸看去,这一看,正是朝思暮想的人,眼一湿,便扑在他怀中,声音已然哽咽,「二郎。」 谢崇华单手搂着她,想来已离别半年,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感触,在她净白的脖子上亲了一口,「妙妙。」 还没来得及修剪的青渣子扎得齐妙蓦地一痒,不由笑笑,喜极而泣的泪差点跟着滚落,抬手抹了眼角的泪,这才仔细瞧他。摸摸他的下巴,「我给你修胡子。」 谢崇华握了她的手,已舍不得放开。明明知道不会再长久别离,可就是不想松手了。 陆芷仰头看着他俩,她果然是个子太矮,都被忘得一干二净了。 齐妙好一会才发现他背后还跟着个小人儿,好奇探头看去,这一看惊讶道,「阿芷?」 她忙蹲身看她,陆芷见她来瞧,身子一转,转到谢崇华另一边去了,就是不让她瞧。 谢崇华说道,「阿芷受了些刺激,不记得一些事,也不大记得人了,怕生。」 齐妙一听,这才收了要摸她脑袋的手,「找到了就好。」 算起来陆芷并没有失踪太久,她年纪还小,在安定的家生活久了,慢慢就会遗忘幼时经历过的痛楚吧。齐妙这样想着,也为陆家高兴。边和他进去边问道,「可有告诉五哥?」 谢崇华叹道,「我回来前,亲自去了一趟徐家,可是五哥在三个月前就走了,不知所踪。」 齐妙皱了皱眉,「你走后五哥曾来过信,那时他并没有提要离开徐家的事。」 「说是突然走的。」 「倒也太突然了。」齐妙说着,忽然想到他竟回来了,而不是在京师,心有疑问。等他将周波劳顿疲倦的陆芷安抚睡下后,离开屋里,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才问道,「二郎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终究是要提到科举的遗憾事,本来已经想通的谢崇华,面对妻子,却一时又生遗憾。齐妙见他脸色不对,忙说道,「回来就好,没有委任官职也无妨。」 「妙妙。」谢崇华握住她的手,拉到身旁,看着她说道,「我没有进翰林院,也无法留在京师。是……被派去太平县上任……」 齐妙心头咯噔,语气里的失意她听出来了,听得她也不舒服。依偎在他怀中,轻声,「做知县也好,我问了爹爹,他说那些中举的、做了进士的,一辈子等不来官职也是有可能的。二郎如今不能去京师,不代表往后不行。而且知县好歹也是七品官。朝廷官阶最大不过一品,只要爬六次就好了,二郎不要难过。」 第24章 爬六次……谢崇华知道她不是那种无知的人,只是这样安慰,让他哭笑不得。她素来是懂他的,哪怕再怎么样,她都懂他,不会说一句嘲讽的话。他紧抱着怀中娇妻,低声,「定不会在小地方上消磨了意志,但求所做的事,无愧于你,无愧于心。」 齐妙便是喜欢他这种上进的心,更喜欢他不会随意许下宏图大志的承诺。抱得紧了,总觉他怀里有东西扎人,起身坐着,往他怀里掏。 夫妻离别半年,方才只顾着久别重逢去了,如今这手摸来,摸得他心浮气躁,捉了她的手哑了嗓子说道,「天还没黑。」 齐妙眨了眨眼,转念一想才明白,脸色顿时嫣红,轻拍了他一巴掌,「龌蹉。」 谢崇华蓦地笑问,「我怎么龌蹉了。」 「就是龌蹉。」齐妙俏眼瞧他,「你怀里有东西扎我了。」 谢崇华这才明白,从怀里拿出个小布包出来,「在京城买的。」东西精巧好带,他就揣怀里了,给母亲弟弟女儿的,都在箱子里放着。 齐妙接来,将东西拿出,是个兔纹钿钗。那兔子模样小巧,做得栩栩如生,立在钿钗之上,像蹲在兔窟中抬脚远望。她将东西放他手上,头微低。谢崇华明了,将钿钗插如墨色发髻中,若是将发放下,又哪里看得出她已是生过孩子的,分明还是个俏皮的姑娘。 「好看么?」齐妙探手轻碰,因他放在怀中许久,还有些温热。 谢崇华坐得笔直,有些悠然,「这是你丈夫挑的,自然好看。」 齐妙噗嗤一笑,「不但龌蹉,脸皮也越发厚了。」 谢崇华笑笑,又抱了她软暖的身子,耳根微烫,附耳说道,「晚上要不要我龌蹉?」 齐妙抿抿红唇,窝在他怀中应了一声「嗯」,已让两人心燥。 ☆☆☆ 这几日因谢崇华回来,本来已经来过一回的近亲远亲喊得上喊不上名字的人都又来贺了一遍。虽然已经知晓不是做京官,但一个村里出了个知县,也是从未有过的事。在他们眼里,知县已经是很大的官。 谢崇华六月十三日上任,去太平县要三天,一家人也要收拾东西过去,因此一刻也没歇着。 沈秀见儿子这也不要那也不要,好不心疼,「都带上吧,不是说住的地方挺大的吗?」 谢崇华见母亲连那些桌椅都要带,阻了她,笑道,「那内衙这些东西都齐全的,而且新官上任,还会擦洗一番,带了反而堵地方,路上也辛苦。」 「总放在这,怕被虫子咬了。」沈秀万分不舍,这些可都值不少钱。儿子劝了几回,她才忍痛割爱。 齐妙过来给婆婆收拾行李,见她将自己给她做的新衣服都放在箱底,说道,「衣服压在下面,会皱巴的,反正都是要穿的了,还是放在上头吧。」 沈秀不愿,「现在的衣服还能穿,等穿破了那些再说。」 齐妙说道,「二郎如今能买得起这些了,娘该享福了呀。」 刑嬷嬷和沈秀年纪差不多,话也聊得好,见自家小姐欲言又止,便替她说了,「小姐这话可说得对了,而且姑爷是官了,您可不能还穿得像乡下来的,不然被人看见,还以为姑爷薄待您,要坏名声的。」 沈秀得她提醒,这才了然,迟疑再三,才将那旧衣服放在底下,新衣服翻了上来。末了有些担忧,她住在这小村子半辈子了,可从来没想过住大宅子,万一给儿子丢脸了怎么办?她心里竟有些慌了,盼着儿子出息,真盼到了,反倒不安,「要不……我还是别去了,就留在这吧。」 她想如此,谢崇华哪里会愿意,一家人都过去,丢下老母亲在这,他如何肯。 「不是还有崇意吗?他还要在仁心堂做学徒,娘和你弟住一起,他会照顾娘的。」 正将鸡赶进鸡笼子的谢崇意听见,顿了顿,抬头说道,「我跟师父说了,会跟二哥去太平县。」 沈秀吃了一惊,「那你不在仁心堂待了?」 「嗯。」他蹲在鸡笼子旁,赶进去四五只鸡,关上笼子,说道,「我跟师父解释清楚了,他也说太平县他有个师弟在那,医术和他相差无几,已经写信给师叔,到时候继续在那学就好。」 沈秀这才安心。 谢崇华想了想,想起当年自己去太平县在客栈高烧昏迷,救治自己的邵大夫,那可不就是岳丈的师弟。虽然脾气有点古怪,但却也是个好大夫,弟弟交给他,他也并不担心。 如此一想,他倒是想起来了。 太平县…… 那让弟弟受到莫大屈辱的墨香书院,可不就是在那里…… 隐约察觉到了什么,谢崇华看向在默默收拾鸡圈的弟弟,看来,他有必要先和弟弟谈一谈,哪怕是防患于未然也好。 齐老爷自从知道女婿做了临县知县,每日都喜得和夫人说,「你看你看,为夫就说女婿是个人才,你当初还那样嫌弃他,人穷志不穷,志气不穷,人就不会穷呀。」 第25章 齐夫人见他说得甚为高兴,伸指推开他,「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你要去做知县了,瞧把你高兴的。」 「可不就是要这么高兴。」齐老爷这下心安了,也为女儿心安了,只是略觉可惜,「要是能留在京城,出息倒更大的。」 「一步一步来,老爷急什么。」 齐老爷笑她,「你倒是为女婿说好话了。」 齐夫人轻笑一声,也不是嘲讽,只是为女儿高兴罢了,「对了,师弟他什么时候过来?」 「今晚就到了。」 「那我让人去喊他们小两口来。」齐夫人心思缜密,知道新官上任不容易,什么都不知道就过去,定会吃亏的。所以请了太平县土生土长的邵师弟过来,让他提醒个一二。县里有什么豪绅恶霸,惹不得的,要卖三分薄面的,都要一一打听清楚。 夜里谢崇华携齐妙一起过来,邵大夫也刚下车不久,想来离上次相见已过了大半年,如今重逢,皆是感慨。叙旧半日,才入席坐下用饭。本也不是为了吃饭,只是些家常菜,吃得倒是舒心。比起近日谢崇华总被请去吃的大鱼大肉来,这样的更为暖心惬意。 用过饭后,下人陆续将残羹收拾好,端上茶点。齐夫人这才引话说道,「那太平县比我们这要富庶一点,但听说也乱些,邵师弟可要好好提醒提醒我这女婿,莫让他到了那吃亏。」 邵大夫说道,「嫂子这说的是什么话,师弟知道的,肯定会一一告知。」随后就跟谢崇华说了太平县的一些事,尤其是将那些大商户和大恶霸说得清楚。 说得越多,却越让谢崇华心头咯噔,「那些恶霸作恶多端,上任知县却一直忍让不管?」 邵大夫抬眼瞧看他,答得轻描淡写,「不是上任知县,而是历任知县。每个人不过是在那里待三年,做出再多政绩,也无人知道。可一旦做错了什么事,却要惹得众人围攻。所以那些知县,都是碌碌无为过去了,哪里会去惹他们。」 这话听得谢崇华默然,齐老爷也叮嘱道,「在哪里都不少这种人,你且忍着,等三年后无功无过,按理也是能升迁的。」 邵大夫吹去茶杯上的热气,只是余光看着谢崇华。 谢崇华要说些什么,桌底下的衣角却被扯了扯,他偏头看了看妻子,她眼神微动,是在示意自己不要辩驳,他便也没说话。 听完邵大夫说的话,又得岳父岳母叮咛,夫妻两人这才离开。 坐上马车,谢崇华仍在想刚才的事。齐妙又怎会不知他心思,「爹娘都是不喜欢惹事的人,当初那梅大夫指使坏人来折腾我们家,他们也愁得几日没睡。心不恶,可也不是冷漠。」 「嗯。只是……」 齐妙轻轻咬了咬唇,「既做了官,倒也不能做昏官的。二郎心如明镜……喜欢如何做就如何做吧,不要让良心不安就好。」 谢崇华听妻子这样说,却更多了两分顾虑。自己受苦没什么,可就怕家人跟着受累。他忽然想到柴母,扬言不但要杀了他,还要伤害他家人的恶毒妇人。本以为忘记的人,一时想起,竟是不曾忘记过的。他紧握双拳,已知前路铺满荆棘,十分不易。 回到家中,沈秀已经睡下,谢崇意去将鸡送去给族中长辈。谢家搬迁,只带狗和羊。羊羔已经让舅舅牵走,家里养的鸡鸭卖的卖送的送,一切轻车从简。 等谢崇华洗漱出来,谢崇意才刚回来。打了声招呼,他就要进屋,谢崇华将他喊住,「二哥有话要跟你说。」 谢崇意以为是交代后天出发的事,便随他去架子那坐下。 一个月才过三分之一,悬挂天穹的是半圆月亮,皎洁月光照入小小农院,穿过藤架打落地面,真如铺了白银。 谢崇华看着弟弟,也已长大成人,自从从书院回来,更多了两分稳重,只是人也淡漠起来了,「你还是不要跟着去太平县了,继续留在仁心堂吧。」 谢崇意意外道,「为什么?」 「跟你师父学医,自己也多看书,去哪都一样。」 「可我想去。」 谢崇华瞧他,「你执意要跟着去做什么?」 谢崇意顿了顿,「娘要去,我做儿子的,当然要在一旁照顾。」 「二哥会照顾好娘。」 「可之前二哥不是这么说的。」 谢崇华见他眼神躲闪,更是肯定他之前所猜,「你去太平县,只是想让温洞主知道。」 谢崇意也没太意外他猜出自己所想,面色更淡,「是又怎么样,我就是要过去给他膈应,他当初那样侮辱我们兄弟二人,我去碍碍他的眼又怎么样?我不但要让他心里不舒服,我……」他语顿,没继续往下说。可兄长聪慧,怎会猜不到他想什么。那自然能是还要揍温洞主一顿,方能泄愤。 「三弟。」谢崇华皱眉,「二哥心里有想法,温洞主既然收受学生贿赂,那其他贿赂定没少收。二哥接手县衙事务后,会将他的事查个彻底。」 第26章 说他公报私仇也好,说他要肃清陋习也罢,横竖温洞主他不会放过。只是这个不放过,是用正当途径,而不是像弟弟这样还要私下报复。 「一旦让别人知道你的所为,那错的就是你,要进牢狱的也是你。相信二哥,若能找到他的罪证,绝不会姑息。」 谢崇意沉默许久,才点了点头,「嗯。」 谢崇华见他有所反省,温声叮嘱,「那你留在仁心堂吧。」 「嗯,听二哥的。」 谢崇华这才放心,让他回屋,自己也进去了。谢崇意目送兄长进屋,等那门关上,少年脸上的忏悔才慢慢消失。太平县他是一定要去的,温洞主他也是一定要见的,想罢,这才回屋。 齐妙还在屋里清点东西,她这两天已经将大部分嫁妆不容易带走的都拿去卖了,得了不少银子。留下来的基本都是姑娘家平日喜欢买的,绸缎布匹,还有珠宝首饰,这些她也不打算卖了。 谢崇华进来见她还在看清单,屋内垒着四个大箱子,书架上的书也都空了,跟掏了芯似的空壳般。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地方,就要离开,倒有些感叹。 「二郎。」 齐妙一唤他,谢崇华就过去了,却见她背向自己,「脖子疼。」 他笑笑,坐在后面伸手给她揉脖子,「这几天总是低头算账的缘故么?有多疼,刚才怎么不让岳父看看。」 「没多疼。」齐妙往后一倒,就倒进他怀中,惬意无比,「你这几天都不乐意疼我了。」 谢崇华抱着她,诧异问道,「我还疼得不够么?」 「不够,你都疼玉儿去了。如今生一个都这样,以后再生可怎么办?」齐妙刚梳洗完,长发披肩,恰好齐腰。她捋了一撮卷着玩,又挪了个舒服位置。 谢崇华知道她在说笑,身为母亲又怎会吃女儿的醋,不过是在跟他撒娇罢了。他低头问道,「这么疼还愿意生么?」 齐妙笑笑,「给你生,生十个都愿意。」 谢崇华重重在她嘴上亲了一口,「那现在就来生吧。」不等她应声,已侧身将她压下。 ☆☆☆ 翌日一早,两人起身稍晚,想着也没事可做,反正女儿也有奶娘照顾,就没急着起来。等起床后,真的是日晒三竿了。 谢崇华先去洗漱,走到井边打水,见母亲正好进来,问了安,可母亲像没瞧见他,脸色沉闷进了厨房。他又唤了一声,仍是不回头。忙跟进厨房,「娘。」 沈秀这才抬头,看着他却神色淡漠,「什么?」 谢崇华微微皱眉,「娘可是碰见什么烦心事了?」 沈秀有些气恼看他,又忍下了,去拿了锅洗刷,「没有。」 这分明是有事,他哪里敢懈怠,「可是有谁欺负您了,儿子为您出头。」 沈秀忍不住重放铁锅,盯着他瞧,「如果那人是你,你怎么出头?用自己的手打自己的脸吗?」 谢崇华一愣,不知母亲为何这样气愤,忙跪下说道,「母亲这是怎么了?」 沈秀见儿子朝自己下跪,心又软了,「你弟弟跟娘说了,他说你要他留在仁心堂,他也答应了。可是你岳父都说了让他去太平县,学的也是一样的,没什么不同。你怎么就不肯?娘已经是五十岁的人了,没几年可活,你却要娘和亲儿子分开。反正内衙屋子大房间多,匀一间给你弟弟怎么就不行了?又不是娶媳妇生了孩子还要赖着你,你弟还没成亲,还是个孩子啊,你怎么忍心要他和娘分开?」 谢崇华这才知道母亲气什么,「娘,儿子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谢崇华语塞,当初怕母亲伤心,兄弟二人一直瞒着母亲温洞主的所为,而今又怎么能提。 沈秀见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更是不痛快,「娘知道了,你出息了,长大了,就想顾着你弟弟,也不要他了。那娘也不走,就留在这,你和妙妙玉儿去吧,娘和你弟不给你添堵,就住在这茅草屋里,我们娘俩过活,不要你养。」 这话简直比戳了心窝子还要狠,谢崇华更是着急,「娘,儿子绝对没这个意思。」 「那你为何不要你弟弟跟着去?」 谢崇华语顿,沈秀也不理睬他,锅都没洗干净就进厨房去。 齐妙闻声出来,忙拉起丈夫。谢崇华知道弟弟是故意的,否则以弟弟的脑袋瓜子怎么可能直接说是自己不让他去的,分明是有意为之。越是如此,就越不能让他去。 齐妙问得缘由,倒是有想法,「三弟心里有一口气下不去,如果强行不让他去,反倒更容易出事。而且你留他在这,母亲不顺心,你瞧不见他,管不了他,更怕他走歪路。一起去了太平县,同住一宅,时刻能看着,倒也不算坏事。」 话说得在理,谢崇华仔细思量,也觉与其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弟弟乱来,不如亲眼看着管教。这样一来,母亲也不会说气话了。想通了后,又去母亲房里请罪,说要带弟弟一起去,沈秀面色这才好转,原谅了他。 第27章 又过一日,一家人收拾好了细软,往太平县赴任去了。 ☆☆☆ 六月酷热,远处日头毒辣,看得人都不想外出。常宋搂着爱妾在屋里说着情话,吃着西瓜,好不惬意。还没惬意多久,下人就过来请他,「老爷让少爷去玉器铺子一趟,要您算账。」 常宋不想动,不耐烦道,「天这么热,出门会死人的,不去。」 下人为难道,「老爷说了……您要是不去,他就亲自回来请,带、带上棍子……」 常宋最怕的就是他那脾气暴躁不讲理的爹,家里都这么多钱了,怎么还跑来跑去赚钱,多累。他又磨蹭了好一会,才起身下地。巧姨娘娇嗔道,「那大郎什么时候回来?」 「那账本看得人眼花,每次去不都要花一天时间。」 「那妾身今日做什么好?大郎不在身边,也没事可做了。」 常宋捏捏她的脸,哄道,「给你银子去街上走走,喜欢什么买什么。」 巧姨娘撇嘴,「天热,不想出去,您又不陪着,买什么都没兴致。」 这甜话极大满足了常宋身为男子的心,被哄得十分高兴。巧姨娘一会才轻叹,「算了,妾身不想大郎为难,去街上走走打发时日吧。」 常宋就怕她闷着,给了她钱袋让她去花,这才离家。 不一会那去送他出门的婢女碧绿跑回来,跟巧姨娘说道,「少爷出门了。」 巧姨娘懒懒瞧了她一眼,说道,「你跟我出去,其他人就不要跟了。」走时她又看了看被奶娘抱着的儿子,眉眼真是好看极了。果然爹娘长得好孩子也会长得好啊…… 碧绿埋头跟在她身后,缓步出了门。巧姨娘没有在一间店铺摊前停留,走了许久,才进一条巷子,走到一扇小木门后面。敲了三声,很快门就打开了,是个状貌魁伟的年轻男子开的门,一见她就要抱。巧姨娘捶他一拳,「别让人瞧见,瞧你急的。」 男子笑道,「怎么会不急,你是不知道这样多有趣。」偷人妻子,竟是莫名刺激的。 碧绿听得面红耳赤,哪怕是一直看着的,也听过许多次,可还是觉得太羞耻。她埋头站在后面,不敢吱声。巧姨娘回头说道,「跟以前一样,好好守在这。我要是被发现了,你也得死,听见没?」 「奴婢明白。」 巧姨娘这才进了小门,碧绿赶紧将门关上,听着那笑语进了里头,头仍是低着。 过了半刻,里面轻佻逗人的声音传入耳中,碧绿的脸却不红了。她缓缓抬头,看向巷子深处。不多久,与约定的时辰一样,那边走来一个人。一个身穿普通浅黄长裙,戴着纱笠的女子走了过来。碧绿一言不发,将小门打开,「他们在里面。」 谢嫦娥已经听见那男女羞耻声,快步往里走去。这里是小宅,院子不过一点大,屋子两间,她很快就站在那房前,用力将门推开。 许是巨大的一声「吱呀」,将正在兴头上的男女从极乐中惊回了神。巧姨娘惊叫着将被子提过,遮住身体,怒声,「你是谁?」 男子见来的是个女的,脸瞧不见,不过身材玲珑,连身体也不遮了,笑盈盈看她。倒是巧姨娘觉得他被看了太亏,拿被子遮掩,还瞪了他一眼。 「我说小少爷长得像谁,模样那样俊,原来是像这位公子。」 巧姨娘听见声音,惊愕不已。男子见她俏脸脸色全变,笑道,「认识的?」 「常、常宋的妻、妻……」 男子脸色也一变,其他人都好,可如果是那谢嫦娥,却坏事了。眼里立刻露了凶光,已准备下地。谁想屋外又跌跌撞撞冲进一人。碧绿一见,惊叫着跑了。看得巧姨娘恨声,「没用的东西。」 谢嫦娥见男子欲要上前,说道,「碧绿那样疯跑出去,别人肯定看见了。而我又被发现死在这里,你说……官府真调查起来,会怎么做?他们就算不查,我弟弟总不会善罢甘休的。」 巧姨娘忙将那男子摁住,让他不要轻举妄动,一双媚眼直勾勾盯着她,「那你想怎么样?」她冷笑一声,「揭发我,还有我的儿子,除掉我这颗眼中钉,女儿也成了常家唯一的孩子,对不对?」 「不对。」谢嫦娥摇摇头,她可不想这么打草惊蛇,捉奸的用意,绝不是扳倒巧姨娘。一定程度上来说,她和巧姨娘是一条船上的。只是巧姨娘不知,她却很清楚。 如果真跟常宋说出这件事,万一常宋连带着怀疑她和女儿,那就完了。有巧姨娘的儿子挡着,她们母女才能更安心的过活。她也暂时没有压力被逼着生儿子。常宋不疼她不宠两人的女儿,谢嫦娥才更为轻松,所以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让巧姨娘去死,她就是自己的屏障,她死了,自己也唇亡齿寒。 「当然不是,只是想你以后不要太过嚣张,谨记你妾的身份,敬重我,也敬重我的母亲。」 第28章 巧姨娘一愣,「什么?」 谢嫦娥叹道,「你我同为女人,我怎忍心为难你。今日跟过来,也是无意之举。你也是伺候大郎的人,只是一时糊涂而已。」 巧姨娘简直不敢相信天底下竟然有这种好事,她要是揭发出去,自己和儿子都要死,可这傻子竟然不说。还说这种话,难怪常家要欺负她,果真是傻子啊! 她这样想着,却低头拭泪,「妹妹知道错了,以前对姐姐和您的母亲放肆了,以后再也不会。贱妾也会好好对小小姐,将她当主子,一定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对这姐姐半点不敬。」 谢嫦娥声音欣慰,「这样就好。赶紧穿上衣服,和我回去吧。」正要转身,她又回身,「那碧绿丫头瞧见了你这样,我怕她将事情捅出去。」 巧姨娘知道碧绿不会说,要是会说,早就说了,何必等到现在。只是看她这模样,是以为碧绿是第一次瞧见,「那不如……将那丫鬟扔井里吧。」 谢嫦娥摇头,「碧绿伺候你这么多年,就这么死了,少不得要被怀疑。不如将她卖了吧,卖得远远的,让她没办法回来。」 巧姨娘也觉将碧绿弄远点好,到时候再拿点钱堵她的嘴,省得她日后乱说,「那就听姐姐的。」 谢嫦娥这才出去,巧姨娘忙穿好衣服,推了那男人一把,「三个月内不要找我。」 男子笑笑,那就是三个月后可以了。趁她穿衣,又在她的胸脯上捏了一把,恼得巧姨娘赶紧揉去那红痕。 回到家中,巧姨娘就把碧绿的卖身契拿了出来,交给谢嫦娥。谢嫦娥便唤了碧绿过来,屏退下人后将卖身契,还有一袋银子给她,「辛苦了,这是我答应给你的卖身契。」 碧绿急忙拿了过来,看了几遍,犹如珍宝放入怀中。 「等会就收拾东西走吧,不要再回来。」谢嫦娥知道卖身契对一个下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尤其是伺候在脾气不好的主子身边,更是想要回自由。每次常宋出门后,都是碧绿跟着巧姨娘出门,察觉出有异样的她,却不能自己亲自出门跟踪。 所以她选中了碧绿。 以卖身契和五十两银子为诱饵,碧绿个子小小,看着怯懦,可心却不小。告知她姨娘厮混的地方,再和她做了一场戏,连巧姨娘也没看出来,反而心甘情愿,未留后患的给她卖身契。 碧绿拿了卖身契和钱,连夜就走了。 夜里常宋见伺候在巧姨娘身边的不是碧绿,好奇问道,「那小丫鬟呢?」 巧姨娘掩饰道,「做事越来越不利索,嫌烦,就让她出府了。」见他还在想,生怕他多疑,嗔声道,「难道大郎是想她长开了,收她做五姨太?要不怎么这么惦记?」 常宋将她当做心肝宝贝,可不想她多心,急忙收了心思,再不去想。搂了她要亲热,那手触及胸口,巧姨娘才想起白日被那汉子捏了一把胸,就怕淤青被瞧见,忙捂住衣服,「来癸水了。」 常宋一顿,忙离了身,不满道,「晦气。下次来了癸水早点说。」 女子来月事总显得污秽,他不想多留,思来想去就回主卧了。进门见谢嫦娥在抱着孩子哄睡,多瞧了几眼,这一瞧问道,「你头上那根金钗呢?」 她戴来戴去就那几件首饰,不像巧姨娘眼花缭乱的难记,顺口问她。 「白日出门,不小心掉了。」谢嫦娥面不改色答着,实则……被她拿去典当了五十两银子,给碧绿了。她轻轻唱着曲儿哄女儿,心中平静,不起波澜。 陆正禹已经几个月没有收到好友的来信,起先以为他忙于科举不得空回信,也就没在意。但如今已是六月,科举已经结束,快的,甚至连官职也该委派,去上任,总该有空的。他问了管家,管家说没有见着来信,心中更是奇怪。 既然不见好友来信,也不见他来,觉得不安,生怕谢家生了什么变故。旦夕祸福的事,他再清楚不过,甚是担忧。于是便和徐老爷说想去元德镇看看。 元德镇他是不想回的,甚至那整个县,他都不愿再踏步进去。只是久不见好友,寻他喝茶说说近事,问问他科举,也好…… 徐老爷一听他要亲自去,说道,「这长途跋涉的太辛苦,让几个身强体壮的家丁去吧。」 「久未相见,我也想去叙叙旧。」 徐老爷又怎会让他去,这一去,就露馅了。想了想说道,「那你去吧,一路小心,探望了好友,就回家吧。」 字字叮咛,犹如父亲。不得不说陆正禹心有触动,也很是感激徐老爷。 夜里婢女为他收拾好细软,临睡前他去徐老爷房中拜别。谁想徐老爷不见,问了两遍,管家才道,「老爷下午摔伤了腿,不想二公子知道。」 陆正禹忙问道,「摔的可重?」 管家弯身说道,「……不重。」 第29章 见他说话迟疑,陆正禹等大夫过来,和他一起进去。说不重,却摔得大腿都折了,动弹不得,微微一动,就痛得面如白霜。徐老爷仍是说道,「这不碍事,你东西可收拾好了?马车我已经让管家给你备好了。」 如今他这模样,陆正禹哪里能安心离去。管家也在旁说道,「就要月底了,那几间铺子的账得去收了,也得给工人算工钱。」 徐老爷默了片刻,陆正禹说道,「若是徐伯伯放心,让我去吧。」 「你还赶着去那,不要操心,去吧。」 他越是这么说,陆正禹就越是走不了,想了片刻,不过是四五天的功夫,便说道,「我先帮您将账收了,再去吧。」 徐老爷面色宽慰,「辛苦你了。」 ☆☆☆ 太平县离元德镇来回不过三天路程,只是途中要经过一条险峻山道,比较费时。过了山道,路就平坦了。 齐妙一手揽着陆芷,时而抬头看看对面奶娘抱着的女儿,今日倒乖,没有哭闹。低头见陆芷没有合眼睡觉,问道,「阿芷不睡一会么?昨晚没睡好吧?」 陆芷浅眠,昨晚客栈外面更夫一敲铜锣,就将她惊醒了,早上早饭也没怎么吃。她低应一声,窝她怀里合了眼,却还是没睡。 已是正午,快要入镇,谢崇华怕母亲妻女饿着,瞧见有个茶棚,旁边还灶头还放着六七层高笼屉,便让车夫停下,准备在这稍作休息,填饱肚子。 安顿好家人,谢崇华让掌柜上了两壶茶和一斤肉,还有五笼包子。 齐妙见陆芷什么也不拿,问道,「阿芷吃什么?」 陆芷摇摇头。 谢崇华说道,「阿芷喜欢吃甜的,就吃这以甜菜头做馅的包子吧。」 说罢拿了一个给她,陆芷接过,默默吃了起来。看得沈秀皱眉,「这孩子怎么呆傻了一样。」 「受了惊吓,也不认得几个人。」谢崇华又夹了肉给她,给什么,陆芷就吃什么,反正是不吭声。 肚子填了个半饱,忽然就见有个衙役快马加鞭路过。似乎是瞧见这儿停了马车,又折回来,下马认了认,摇摇头走了。 谢崇意瞧了一眼,说道,「难道是来捉贼的?」 谢崇华细看过去,说道,「倒也不像,真查案的,就该上前盘问了。」 一家人说着吃完了饭,稍作休息,就继续赶路了。 太平县入城的大门已经聚了许多当地官吏豪绅,还有举人秀才,以及当地有名望的名流。将近百人顶着六月日头,都在等着新知县前来。身后是一支三十余人的队伍,挂着鼓、拿着唢呐,就等一声令下,锣鼓喧天。 然而等了半天,都不见那先去打探的人报消息回来。说了是今天上任,迟了可是大罪,可为何等到如今都不见? 又久等半天,倒是瞧见两辆马车缓缓驶来,一时惹得众目相望。只是那马车朴实无华,而且没仆人跟着,更无多少行囊,后头还跟了一条狗和羊,怎么看都是普通人家搬家而已,怎会是新知县。故而只看一眼,就收回视线,继续等。 沈秀从车窗往外看,见了此景,说道,「真热闹,这么多人。」 谢崇华和谢崇意在前面那辆车,这辆车坐的都是妇孺。闻言都往那边看去,不以为然。倒是齐妙心有所想,该不会是来接他们的吧……她正想叫停车夫,可又瞧见那些人旁边,正停了一辆八抬大轿,默了默没有吭声。 朝廷三令五申不许新官上任以轿子相迎,只是有些地方陋习不改,如今看来太平县也是。她不好吱声,免得等会非坐不可,干脆当做没看见,便不提醒。 那前去探路的衙役骑马回来,急停而下,说道,「还瞧不见新知县。」 押司问道,「连一个像的都没见着?」 衙役想了想,才说,「倒是瞧见一家子的,可他们当时在茶棚吃饭。桌上就一点肉,还有几笼包子,定不会是大人吧。」 众人也深以为然——身为官吏怎么可能如此节俭,不等着进县里搜刮一顿就是怪事了,定不会是那谢大人,定不会的。 如此一想,便继续安心等待。 谢家马车进了太平县,因谢崇意在这里念过书,知晓衙门在何处,也没跟人问路,直接由他指路,很快就找到了衙门。 衙门按私人和公事来分,可以分为两部分。一个是办差用的衙门正门,一个是供知县家眷住的内衙。内衙在衙门后半段,离前堂稍远,另设大门。 他们去的就是那内衙大门。 此时大门已开,门前打扫干净,还贴了新符,可见用了一番心思。 沈秀由刑嬷嬷扶着下车,瞧见这里好不高兴。她哪里想得到,自己一个农妇,有朝一日竟然能住进这地儿。 许是这里有动静,惊扰了里头的人。一个老婆子探头出来瞧,手里还拿着扫帚,眯眼瞧看,「做什么?知县家也敢乱瞧。」 第30章 谢崇华说道,「我乃是太平县新上任的知县,姓谢,名崇华,今日赴任。」 老婆子蹙眉瞧他,样貌是好,只是穿的却不像官老爷,不过是普通长衫,后面跟着的人也这样少,轻笑一声,「你知不知道冒认知县是多大的罪?」 谢崇华一顿,这才想起来忘记拿牙牌给她瞧了,难怪要怀疑。便从怀中拿出牙牌给她瞧。 老婆子懒懒接来一瞧,那象牙上所写官衔,正是知县,她这才说道,「是老奴有眼不识泰山,有所得罪还请大人不要见怪。」她迎他们一行人进去,又奇怪她在这做事五十年,从挺直的背到佝偻,从未见过这样朴实的知县。那十几任知县,哪个不是趾高气扬,一身锦缎缠身,身后跟着大大小小最少十二三人的奴仆? 齐妙已将女儿抱回,边走边问道,「为何你方才这样惊讶?」 老婆子恭敬答道,「听说押司他们一早就去城门口等您们了,还备了酒席,本以为会被众人簇拥而归,谁想却是自个来了,觉得新奇罢了。」 齐妙听她谈吐不凡,而且话里的「簇拥」二字,在此刻听来是隐带嘲讽的,根本不像个下人说的话,笑问,「老婆婆是在这管事的么?」 老婆子笑笑,「知县夫人客气了,老奴在这为奴五十年,用不着如此客气。因平日喜欢喝点酒,他们都叫我一声酒婆。」 齐妙好奇道,「你怎么知道我是知县夫人?」 「方才你们进来,过门槛时,大人护了您一把。如果不是丈夫,怎敢大庭广众之下碰个女子的腰呢。」 寥寥几句,已让齐妙觉得这酒婆不是个简单人。 因衙门里的人都去城门迎接,衙门里没人。酒婆领他们进屋安顿,又过小半个时辰。谢崇华才道,「你让人将他们喊回来吧,酒宴也不用了。」 酒婆看了看他,笑道,「老奴这就过去。」 等她走了,沈秀才轻责,「为何不用,这不是得罪人么?」 谢崇华轻摇了头,「刚才酒婆说的,应当就是我们进城时看见的那几百人。如今刚上任就这么大排场,太过扰民。我便是要告诉他们,我不喜这种排场,也免得他们以后再大动干戈。」 沈秀不懂这些,也因难得出远门,有些累,就回房了。 齐妙将女儿交给奶娘,让刑嬷嬷去给婆婆收拾屋子,自己收拾自己房间。刚开箱子就见丈夫也过来,笑问,「等会他们过来,你少不得要和他们说话。对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可比我收拾东西累多了,你去坐坐吧。」 「不累。」谢崇华弯身去拿衣服,又说道,「我来的时候合计了下,家里得多请个下人。」 「我也正好有此意,不过……」齐妙转了转眼,「也得请个跟刑嬷嬷一样年纪的。」 谢崇华知她又怕重蹈覆辙,笑道,「内宅的事都由你打点,我不插手。」 齐妙这才安心,「嗯。」不过收拾了两件衣物,她就想起还没安顿陆芷。六岁的孩子总是不说话,好像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一个不留神,就将她忘了,不得不说……果真不是自己的孩子,就是难以事事惦记。她急忙出去寻她,也不知一个人在屋里会不会害怕。 陆芷此时没有在房里待着,一人抱膝坐在门口石阶上,盯着前面直勾勾发愣。 谢崇意回房时瞧见她,本想当做没看见,他素来是不爱跟孩童打交道的,因为太闹腾,还不懂事。只是想到她爹娘不在了,又差点被人贩子拐了去,便停了步子,淡漠说道,「快回去,不然等会就被黑山老鬼抓走了。」 陆芷心一揪,蓦地瞪大了眼,将膝头抱得更厉害。 谢崇意又说一声,她仍不动,反倒发抖了,一张小脸半点血色不见。恰好齐妙过来,见她在这,疾步过来蹲身问道,「阿芷怎么不在里面呆着,外头多热。」她提帕为她拭去额头细汗,温声问着。 陆芷这才低声开口,「屋里黑,就我一个,怕。」 齐妙摸摸她的头,「不怕,等明天嫂子给你找个姐姐陪你睡,今晚让嬷嬷陪你睡。」 她点点头,又一言不发。齐妙还要回去收拾屋子,给丈夫准备衣物。到底是新官上任,不可能真的连一顿接风洗尘的酒宴都不赴。左右想了想没合适的人,见小叔子已要走,忙喊住他,「三弟,你先帮着照看阿芷,嫂子忙完了就过来接她。」 谢崇意脚步一僵,唯有回来。 齐妙又对陆芷说道,「阿芷要乖乖跟着你谢三哥哥,不要自己乱跑,知道么?」 陆芷点点头,抬手扯住谢崇意的衣角。 谢崇意皱了皱眉,毕竟是个姑娘,又不能带她进屋里,只好和她一块坐在石阶上,一起发呆。 ☆☆☆ 齐妙回到屋里,箱子已经空了大半,丈夫还在搬着剩余的行李。一见她就问道,「阿芷睡下了么?」 第31章 「不肯一个人待屋里,怕鬼,宁可坐在外头熏。我让崇意照顾她了,明天多请两个下人吧,阿芷如今还什么都怕,得时刻守着。」齐妙将东西放进衣柜,又说道,「三哥不是那种做事不周全的人,怎么一句话都不留给你就走了?」 谢崇华也担心这个,「就怕三哥又碰见什么麻烦事,只是我如今上任也不能离开,只能拜托多几个人去鹤州打听了。阿芷到底还是要在亲哥哥身边待着的好。」 「嗯。」齐妙轻声,「我是怕阿芷待久了,娘亲觉得她烦,今日……」 今日可不就是觉得她烦了。 谢崇华也觉要赶紧找到好友,让他们团聚。 那酒婆走得慢,到了城门口,已经快到未时,那等了一上午的人已快晒蔫了。她走到押司面前,语速突然就快了,拍着大腿说道,「哎哟,赵押司,知县大人已经到衙门了啊!你们这是怎么等的。」 她在衙门几十年,虽为奴仆,可却因岁数大,办事稳妥,也得衙门的人敬重,说话随意许多。众人一听,顿受惊吓,「酒婆你这是什么话,我们几百人盯得这么牢,连只苍蝇过去都瞧得见,怎么可能不知道知县大人已经进去了。」 「可不是,他们几个人来敲门,也差点没将我这老婆子吓死。」酒婆说罢还揉了揉心口,「知县大人也不知你们在这里等,一行人就过去了,到了内衙和我一说,得,坏事了。大人就叫我赶紧过来,喊你们回去,还说一路太累,想先行休息,所以那酒宴……我瞧是要免了。」 众人面面相觑,知县三年一换,年长的都见过十任知县了,可也没瞧过这样的。赵押司到底是个聪明人,从酒婆的话里揪出重要的事来,「去内衙的只有几个人?莫不是方才那两辆马车?」 一个上午,也唯有那一行人过去,其他的更是散户,不像。 众人这才恍然,「定是那位大人了。」 赵押司苦笑,「既然大人说累了,那就等大人休息好了再请宴吧。」他将一众人都散了,因自己是衙门里的人,不管怎么样都要过去听命的,便领着衙门兄弟过去拜见。 到了衙门,因衙役不许入内衙,他们便在堂上等。等了不过一会,就听见脚步声。二十余个押司衙役师爷和衙门六部的人立刻往那看去,只见一个身着七品文官官服的年轻男子走了出来,相貌堂堂,面色白净,看着儒雅斯文,换下官服,就是个书生而已。 本以为新知县是个魁伟汉子,原来只是个书生,众人高悬的心这才松懈,气氛一时不再紧绷。师爷嘴向来甜,谢崇华刚露了个面,就弯身喊道,「见过大人。」 因他是秀才出身,见官不拜,只是弯腰作揖。其他人齐齐跪下拜见,喊声嘹亮,在谢崇华听来,中气十足,不见散乱,还是觉得安心的,「都起来吧。如今我们已是同僚,初来此地,还有许多事要你们提醒的,无需过于客气。」 慕师爷年四十,伺候过四个知县,这种话他听得多了。哪个不是第一天说客气客气了,第二天摸清情况就不将他们当同僚,简直当成下人使唤。暗暗这么想着,却还是笑着附声。 谢崇华问了太平县近况,因明日才正式上任,衙门未开,今日不用办案,只是聊了半日。临近结束,赵押司才趁空说道,「今晚我们备了些酒菜给大人接风洗尘……」 谢崇华想到妻子叮嘱,这种酒宴是免不了的,至少得去一次,免得将关系闹僵了,往后少不得要倚赖这些下属,一同办事,方能融洽,便说道,「略备酒菜即可。」 赵押司心中轻笑,「那是自然的,辰时小的来接您。」 因是请的一家人,谢家上下都会过去。只是沈秀身体不适,也不爱凑这热闹,干脆借故不去。 谢崇意也被告知要去,他问来告知的酒婆,「那墨香书院的温洞主去不去?」 酒婆答道,「温洞主德高望重,县里好多富贵人家的孩子都是在墨香书院念书的,他当然会去。」 谢崇意弯弯嘴角,这才起身,准备换衣过去。这一起来,那一开始被陆芷抓紧的衣角她还抓着,半寸未挪,将衣服都揪出褶子来了,他有些恼,「我要去换衣服了,放手。」 陆芷没有松手,嫂子要她跟着他,直到明天有姐姐过来陪她睡。谢崇意将她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把她丢给酒婆,就跑开了。正是难缠,所以他才讨厌几岁大的孩子。 他仔细挑了件得体的衣服,又将发束好,温洞主……他倒是很想看看,温洞主见到自己时的表情。 想着,已觉痛快。外面夕阳沉落,橙红满铺屋内,更似蒸笼。不愿热得衣服湿润,他这才提步出去,准备去凉亭那等到辰时,一同出发。谁想还没迈步出屋,就见有个团子坐在门前石阶上,一动不动。 他差点没背过气去,趁着陆芷回头之际,又躲回了屋里,将门紧紧关上! 第32章 陆芷瞧了好一会,缓缓回身,继续抱着膝头瞧晚霞。轻声哼起了歌儿,这歌,很久以前有人教过她,只记得那人跟谢哥哥一样高,一样温柔。 ☆☆☆ 已到辰时,却还是没人来内衙。谢崇华还以为他们忘了时辰,差酒婆去问。酒婆笑笑说道,「大人急什么,等辰时过半,他们就来了。」 果然,辰时过半,赵押司和慕师爷才来接他们。谢崇华看看天色,说道,「是有事耽搁了么,怎么这个时辰才来,过去要晚了。」 慕师爷善于谄媚,笑道,「大人是什么人,让他们等等也是应该的。」 谢崇华想着这也算是陋习……前几任大人留下来的陋习。如今他们还在用对历任大人的法子来伺候着他,可他并不希望如此,「守时守信,是为人根本。往后便守时过去吧,不要让人等。」 赵押司和慕师爷相觑一眼,隐隐觉得……这知县不同往常。不过那又如何,如今两袖清风铁骨铮铮的,等在这浑水汤药里熬上半年,任他再明朗如玉,也要被沾染得污浊不堪。 同样的人,他们已见过太多个。 而且……他们自己不本就那样。 名节?呵,那是什么狗屁东西,可笑。 鹿州辖下有六个县,太平县在其中算是最大的县,而鹿州第二个最好的书院,就是墨香书院。温洞主当然也随众人一起等在这宴席上,席上还有好几个是自己的学生,更是受人尊重。 他时而跟人说话,时而品两口上好的毛尖,想到那新知县的名字,问道,「那知县叫谢崇华?」 旁人答道,「确实是叫这个名。」 名字有些耳熟,只是记不起在哪里听过。他微微皱眉,定是在哪里听过的…… 正想着,楼梯传来杂乱长短不一的脚步声,先冒了头的是赵押司和慕师爷,恭敬站在出口,等下面的人上来。他们如今陪着的人,定是新知县。旁人见了那边动静,也纷纷站了起来,往那楼梯口望去。 不多久,一个穿着简便鸦青色长衫的年轻人慢慢走上来,气质儒雅,面不带威严,是个标准的读书人模样。可这张脸,却让温洞主心头咯噔。 快上了楼,只差一个阶梯,谢崇华停在那里,接了妻子才一起过去。谢崇意跟在后头,还有下车就拽着他衣角不松开的陆芷。 「谢大人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谢大人年纪轻轻便高中进士,年轻有为,也是我们太平县的福气。」 「……」 不等他入座,不过离宴席七八步的距离,已听了十几句赞言。 席上已经坐有十余人,唯有温洞主面如死灰,他只知道自己方才想起到底是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就是在自己家中,当年那年轻人留下妄言,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定要加倍奉还,他一个哆嗦,差点站不住。 民不与官斗,更何况还是一县之长,更是没法斗得过的。 他瞬间觉得,洞主一位不保。更何况和谢崇意视线对上,可见其中对自己的憎恶和嘲讽。 他桃李天下,可到底不是那些学生的先生,所以也不代表那些学生会听他的话,护他周全。而谢崇华如果要惩治自己,是轻而易举的事。 谢崇意特地择了个和温洞主对桌的位置,他就是要他不好受,让他如坐针毡。 「三弟。」 听见嫂子唤自己,他回过神,以为嫂子要训导自己不要如此脸色。却听她轻声说道,「照顾好阿芷。」 谢崇意这才发现凳子太高,跟在旁边的人坐不上去。许是试了一次就不试了,干脆站在那。他弯身将她抱上凳子,给她挪好位置,有些凶,「不许吵。」 陆芷也没看他,就这么安静坐着。像个漂亮的娃娃,连席上的其他人也留意到了,笑问,「原来大人的女儿这样大了。」 谢崇华笑道,「这是我好友的妹妹,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暂时由我们夫妻照看。」他又说道,「这位是我的妻子,女儿还不足一岁,怕吵,就让奶娘陪在家里。」 众人恍然,瞧着夫妻两人,真是一对璧人,郎才女貌。 说了一会话才上菜,菜肴色香味俱全,道道都可见不菲。 谢崇华自小就去山上挖药材补贴家用,收药的掌柜给过他一本图册,让他寻了名贵的挖,所以那些普通药材他不大认得,贵的,却认得很多。单是那熬鸡汤的药材,就足以让他们一家丰裕过一年。 瞧见这些他没有开口,上任第一天,到底要给几分薄面。直到小二又端上来一个宫廷煲,盖子揭开,只见是一片片切得极薄的肉,像是在开水里涮过,不带血丝,却也瞧不出是什么肉。他才出声,「这是什么?」 一人笑答,「这可是深山里的吊睛白额大虫,知道大人今日来,便使唤几个猎户去抓的,伤了好几个人,十分珍贵,肉刮来食用,以骨熬了浓汤,等会便端上来,大人请享用。」 第33章 谢崇华喉咙微动,抬头问道,「是使唤猎户去捉的,不是猎户为了拿赏钱捉的?」 微妙变化的语气齐妙已经听出来——丈夫现在很不高兴,她也知道他为何不高兴,没有阻止,更没有动筷,只是静静看着。 那些人却都没听出来,仍是笑道,「他们知道是为大人捕猎,所以争着抢着要去,自然没有拿赏钱。」 话落,意想之中的夸赞和得意却没有在这新知县脸上看见。满席人琢磨不透他的想法,都没有再擅自开口。谢崇华说道,「我记得若是有大虫出没的地方,县衙都会悬赏捉拿的猎户白银。」 慕师爷答道,「我们县里也有,一只大虫悬赏三十两。」他笑道,「只是他们知道是送给知县享用,所以心甘情愿……」 「那就按悬赏的将银子送过去吧。」谢崇华这才拿起筷子,只夹那青菜食用,「我在外面不吃肉,可酒宴少不得要上荤菜,所以日后有酒宴,也不必相邀,免得扫了你们吃肉的兴致。」 席上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真假,最后只好将视线落在知县夫人那。齐妙浅浅笑道,「我夫君的确是在外面不吃肉,谢过各位如此有心。」 她将「外面」二字咬得重了,众人却依旧没听出来,只当他真的不吃肉,难怪脸色并不好看,莫非是向佛的人?众人又夸了几句知县心善,这才跟着拿筷,也几乎无人碰肉,都小心陪着这新知县。没有摸清脾气之前,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得好。 温洞主坐立不安,终于是忍不住,趁着再次说话的空档,起身说道,「老夫身体不适,可否先行离席?」 谢崇华自然早就留意到了他,只是在席上给他难堪,提及旧事,反倒是自己理亏。温洞主曾说过他有四十年的名望,而且当初他送弟弟到墨香书院,不就是因为温洞主名声好么?如今和他斗气,旁人定会以为他故意找茬,到时候自己就真斗不过他了。面色淡淡微点了头,就见他匆匆离开了。 目光收回,一人起身敬酒,不曾留意,弟弟也趁那时离开了。 温洞主从楼上下来,往家中赶时,总觉有人在跟踪。心中不由慌乱,难道那谢崇华派人来害他?可他不过是夺了他弟弟一次头名,要离开书院的可是他弟弟,又不是自己逼的,他用不着这么大恨意吧? 他不知是自己心理作祟还是真有人跟,干脆闪身拐进一条巷子,探头往外看去,什么也没有。这才觉得自己大惊小怪,胆子真是太小了。笑笑抹汗,却见地上投来一个影子,抬头看去,少年俊冷的脸近在眼前,吓得他心一跳,猛停片刻。 谢崇意好整以暇瞧着他,忽然笑了笑,「温洞主怎么见了自己的学生也而不相认呢?要不是看你眼熟,我差点忘了你曾是教过我的先生。好在我跟上来了,特来相认。」 少年好似财狼,更胜虎豹,被这样冷声相对,温洞主额上已渗冷汗,「不是我赶你出书院的,是你自己。就算你们兄弟二人要捉弄我,别人也只会说是你的错。」 谢崇意轻笑一声,「这么久没见,温洞主还是这副嘴脸,让人瞧了恶心的嘴脸。」 温洞主从未受过这种侮辱,胆子也大了,恼怒道,「我好歹曾做过你的先生,你也得喊我一声老师,可你竟这样跟我说话。」 尾音一落,少年的脸色更是阴郁,眼底寒光更是锐利,抬手便扇了他一记耳光,顿时将温洞主打懵了。 「你……」 温洞主正要怒声呵斥,却被他踢倒在地,手压着他半边脸,直往地上的砂石摁,「若不是你,我兄长又怎会为我日夜操心,若不是你,我又怎会离开书院。你以为我喜欢去闻那药材味,我只想坐在学堂上,念我的书,写我的文,可却因为你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逼我离开书院!」 他每说一句话,手上力道就越大,压得越是用力,就越是愤怒。当年积郁在心底的憎恨,彻底爆发了! 在书院中因为家贫,他不是没受过同窗的气。甚至同窗嫉妒他家贫书却念得最好,在他米粮里放沙子,将他的被子划破,朝他扔石头,这些他都不恨,因为没人会去欺负一个一无是处的人。他只当他们是嫉妒,他们嫉妒,他反而高兴,也越是上进。可唯有温洞主,践踏人心,碾碎了他的尊严。 他唯一不能原谅的人,就是温洞主。 既不能为人师表,何必如此践踏寒门子弟。 这种人,根本不配待在圣洁书院中。 温洞主被他捂了嘴,喊不出话来。平日养尊处优,这少年的力气又奇大,被痛打得无法还手。他又怕又怒,好不容易那手微松,得了说话的机会,怒声,「我定要告你。」 「你去告吧,告了我,别人就会查我曾是你的学生,然后再查出我为何会离开书院,接着……温洞主收受贿赂的事,想必也会随之公告整个太平县了。」谢崇意将他的脸都痛揍得肿了,这才收手,起身后又重重踹了他一脚,「这些,都是我还给你的。日后……我定要你还更多。只要你还在太平县,只要你还在墨香书院,我定会一点一点,直至百倍的还你!」 第34章 温洞主愕然,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当年那个弱不禁风的少年,如今竟有颗这样狠毒的心。月色下少年的脸色阴沉,像地狱爬来的人,看着恐怖至极。 那最后一句话,只怕他绝不是在说气话,也不是在威胁他,而是在宣战。 谢崇意压抑已久的怒火,终于因这一次痛快教训而降下一半,至少是暂时卸下了心头重负,却总觉有些落寞。这些是他要的?不是,他的心愿,从来都只有念书,考功名,如大多数读书人一样。 他缓步从巷子走出来,那窄小入口,本该空荡荡,却见一个小身影站在那,好像已经等了很久。他愣了愣,立刻冲了过去质问,「你刚才看见了什么?」 陆芷微微眨眼,目光仍往巷子看着。 谢崇意咬了咬牙,「你不会跟我哥说的,对不对?」 陆芷没吱声,伸手抓住他的衣角。谢崇意觉得她简直是脑子不会拐弯了,跟了他一路,就是记得下午嫂子说的要她跟着自己吗?他想了想,温和了面色说道,「我给你买糖,今晚的事你谁都不要告诉,好不好?」 见她抿嘴不吭声,谢崇意抱起她带她去买糖,一瞬觉得她真轻,轻得像根羽毛。 陆芷视线一高,就看见刚才被他揍了一顿的人站起来,一脸狼狈,眼神很凶。她顿了顿,趴在谢崇意肩头上,闭上了眼。不管怎么说,会给她买糖的人,应该都是好人。因为从来给她买糖的人,都是好人。 ☆☆☆ 齐妙是最先发现谢崇意不见的,她借故下楼去寻,在附近找了一圈都没瞧见,心觉不安,就要寻人去找时,却见谢崇意抱着陆芷回来,回来的方向着实奇怪,「三弟去哪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谢崇意微顿,陆芷缓缓转身,冲她摆了摆手上的糖人。齐妙这才笑道,「怎么大半夜的也吵着要吃糖,缠着人去买。下回不许这样,晚上总吃糖牙要坏的,过来,跟嫂子去吃点饭菜。」 她伸手将陆芷接了过来,因天色已黑,没有留心谢崇意衣服上的脏东西,就抱着人进去了。谢崇意微微松了一口气,拍拍身上脏乱的地方,这才跟着进去。 巳时将至,酒宴吃完,谢崇华就准备回去。明日便要正式上任,请宴的人也不敢多挽留。更何况人家的夫人在这,总不能当面喊姑娘来陪,那自然更是索然无味,早早散了。 回到家中,沈秀因歇好了,便去烧水给儿子洗身。酒婆同她聊了几句,说起儿子就高兴,说起儿媳也没恶言,大致也知道她的脾气了。还有一点便是,谢家儿媳人还不错。这世上能让婆婆一说起不带恶言的,不是婆婆太好,就是儿媳太好。 谢崇华携妻子回到屋里,酒婆来敲门,说水烧好了。齐妙想他先去洗,毕竟明早得早起,谁想等他从衣柜找了衣服出来,却是自己的。她瞧得心里欢喜,也不推三阻四的客气,接了过来先去洗身。 倒是沈秀瞧见她先去,心里不痛快,说道,「你要多体谅你丈夫,明日他还要早起呢。」 齐妙知道婆婆脾气,要顺着她的意思,这种道理和她说了,她也不会明白,只会继续指责,「知道了,娘。」 沈秀这才离开澡房,临走前又道,「你要快些。」 奔波一日,齐妙还是洗了头,不愿脏兮兮的跟丈夫睡在一起,宁可他多等一会,他也不会希望瞧见自己脏乱的样子吧。 想着房间够大了,明天就去街上购置个澡桶放房里,寒冬洗身就不会冷了,毕竟屋里会点上火炉。不过一屏之隔,想来,已觉羞赧。 ☆☆☆ 翌日一大早,谢崇华就起来了,齐妙也早早起床,亲手给他穿衣系腰带。官服是朝廷裁量身材后定做的,自然非常合身,身形挺拔颀长,饶是齐妙看过千回,仍觉俊朗非凡,无人能比。她的丈夫,是世上最好的。 想到用过早饭后他就要出门去前堂处理公务,齐妙想起一件事,「二郎有一点得改口。」 「什么?」 「在他们面前,少说我字,多说本官。」 谢崇华笑笑,「我亲民些不好么?」 齐妙摇摇头,「如今你便说亲民,他们却会将你当软柿子。人心呀……不就是如此。」 他想了想也是,还是妻子想得周到,仍有许多事要跟她学。 早饭酒婆和刑嬷嬷已经准备好了,煮了些米分煎了饼,清清淡淡的。 吃完早点,一家人说了些家常话。齐妙趁着席散说道,「等会我带酒婆出门,去挑几个家仆,可能中午才回来。娘是在家中休息,还是和儿媳一块去?」 沈秀在村子里住了大半辈子,来来这里总觉不舒服,昨晚也没睡好,便说道,「留家里吧。」 齐妙应声,送婆婆回屋。一会出来见谢崇意也要走,唤住他说道,「三弟,上午我们都不得空,你再照顾阿芷一个上午吧。」 第35章 谢崇意瞅了一眼要往自己这边走的团子,正要拒绝,转念一想让她跟着也好,免得她乱说话,「嗯,嫂子放心吧。」 见他答应得爽快,谢崇华和齐妙都有些意外。不过他肯照看,也好。临走前谢崇华叮嘱道,「要小心照顾,不要走神,让她跑去别处。」 「知道了。」 不一会谢崇华去不过离了十几步的衙门办差,齐妙领了酒婆去挑人,谢崇意还得去仁医馆拜见师叔,就带着陆芷过去了。 大清早无人诉案,谢崇华便留去翻阅旧案。刚看一会,想起温洞主的事,想了想,就让人叫了慕师爷过来。 慕师爷来的很快,没有半点拖沓,不过对于他这么早就办公,还是觉得诧异的,「大人唤小人过来何时?」 谢崇华将卷宗拿镇尺压好,问道,「昨晚请宴的人中,有位温洞主对吧?」 「确实有,后来因不舒服提前走了。」 「那他在太平县名声如何?」 慕师爷长眸睥睨,不知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桃李满园,德高望重。不过……」 谢崇华微顿,「不过?」 慕师爷笑笑说道,「那温洞主昨夜回去便说不舒服,早早让人来请辞,说要离开墨香书院,新洞主过两日会来上任。」 谢崇华一瞬想到是不是昨晚弟弟对他做了什么,可昨晚弟弟带着阿芷外出的,应当不可能。莫非是温洞主见知县是自己,怕事情败落,所以识趣早早离开,免得惹祸? 慕师爷问道,「敢问大人问这些做什么?」 谢崇华本已打算让衙役去暗查温洞主,如今他一走,这事倒也可以暂时放下,先去处理其他棘手的事,「没什么,你退下吧。」 没有多言,慕师爷便退下了,正好碰见赵押司。赵押司见他从那里出来,笑笑低声,「寻你晦气了?」 慕师爷未答,等走远了才说道,「我哪里会让他找到机会寻我晦气。」他又往后那长廊瞧了瞧,「老赵,你觉得谢大人人品如何?瞧着像是跟之前那些不同。」 赵押司轻笑一声,「我跟你打赌,不过十天,他就会原形毕露了。」 慕师爷也笑笑,「那就跟你赌一枚铜钱。」 「成。」 ☆☆☆ 每个地方都有个专门卖仆役的地方,有些是主人家因故要卖的,有些是家贫自愿卖身的。这些都没有触及律法,所以齐妙来的就是这儿。 奴仆都坐在街道两边,原主凶些的,便让他们跪在那。齐妙心里有想法,年纪太轻的她不要,杏儿一事便是前车之鉴。她夫君可以做柳下惠,可婆婆总想往他房里塞人,她抗拒得太过了,婆婆难保不会拿「七出之条」来压她。 她的丈夫,她才不要跟人分。让她以嫡妻的宽宏大量笑盈盈的看着妾侍进门,倒不如让她死了去。 只是仆妇难寻,大多妇人都早早有了雇主,在这露脸的,要么是不怎么能干活的老婆子,要么是家仆生的雇主不要的小家奴。快走至最末,也没瞧着合眼的。正想着晚点再来,那在巷尾倚着墙说话的两个男子瞧了瞧她,上前说道,「小娘子可是要买人?」 齐妙微点了头,纱笠微漾,只露出白净下巴。 「要买怎么样的,我们这都有。」 齐妙微微蹙眉,一般卖仆役的,最多一次不多三四个,怎么听他们的语气,都有似的。总觉不对劲,心生警惕,便转身离开,不再理会。谁想那两个男子却是一脸嬉笑,竟伸手掀开她的纱笠,许是没想到那薄纱下面有这样一张惊艳的脸,愣了一会已露了喜色,便要摸她的脸。 齐妙脸色一变,拔下簪子狠戳那人手背。那人没料到她竟敢还手,抬手就要扇她耳光,却被个老婆子厉声拦下。 酒婆背已佝偻,手上力道却不小,拍掉那人来捉的手,怒声,「你们生了豹子胆不成!」 那两人一瞧,竟是衙门当差的酒婆,立刻就收了手,讪笑,「酒婆怎么来这种地方了,您不是在衙门伺候新知县吗?」 酒婆冷笑一声,将纱笠从地上拾起拍净,递还齐妙,这才说道,「瞎了你们的狗眼,知县夫人也敢调戏,你们的主子昨晚刚请人吃饭,第二天就翻脸了吗?」 两人哪里想得到这漂亮少妇竟是新任知县的夫人,只怪刚才没瞧见酒婆跟着,没能察觉出来,否则再给两个胆子也是不敢的呀,便跟她道歉跑了。 齐妙见他们逃走,反而松了一口气,心还跳得有些急。倒是酒婆见她方才不退步不惊慌还敢拿珠钗防身很是意外,「夫人受惊了,方才那两人是洪家下人,主子叫洪康,昨晚请宴时就坐在离窗户最近的那儿,满脸胡渣,您若是瞧了一圈人,应当记得的。」 她一说齐妙就想起来了,昨晚确实有那么一个样貌的人,只因旁人都生得斯文,他却留了一脸胡须,惹得她余光多注意了两眼。她边和酒婆离开这巷子边问道,「方才看来,他们也不是头一回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姑娘了,为何无人惩治他们?」 第36章 酒婆老脸展颜,「那洪家虽然不是名门世家,但洪老爷的妹妹是知府小妾,一家得了恩惠,洪家发迹。六年前洪老爷的女儿又被都转运盐使司杜运使瞧中,娶了去做继室。」 齐妙因夫君的缘故,对朝廷官职多了几分留意,那都转运使可是足足三品官,哪怕洪姑娘是去做继室,也可以给娘家足够的庇护了,「所以洪康便放任下人不管?」 酒婆轻笑,「哪里是他放任不管,分明是他指使的呀。」 齐妙吃惊,「指使?当街强抢民女么?」 「可不是。那两人就是专门替他物色貌美姑娘的,方才夫人戴着纱笠,他们没瞧见您挽着妇人髻,只看身段,是将您当成没出阁的姑娘了。」 齐妙这才想起方才他们是唤自己小娘子,看来果真是如此。 「不过真瞧见好看的,就算是已嫁的妇人,他们也会掳回去。」 「掳回去?」齐妙咬了咬唇,「给洪康做妾么?」 酒婆说道,「做妾?夫人倒是想得简单了。洪康少年起就长了一脸胡须,成年后他便自称美髯公,自觉样貌不错,以为哪家女子见了他都会被迷得神魂颠倒。瞧见姿色好的女子就掳到家中糟蹋,事后女子若是好脸色,他便留下。可若是哭颜,就立刻裹了被子丢出家门去。他姑姑他妹妹嫁的都是官家人,那些女子的家人哪里敢讨公道。倒是有家人去衙门状告,却被知县重责五十大板扔进牢里,不给放行也不给水喝,活活折腾死了。」 自小就过着太平日子的齐妙已是震惊,这是知县都被收买了?她想过衙门里多多少少会有不可告人的事,可却没想到竟这样可恨。 酒婆又说道,「那些被糟蹋的女子,要么是被夫家休了,要么是寻了尼姑庙出家,亦或远走他乡。可最多的……」说话间已行至一条河边,她浑浊的老眼往那波光粼粼的河面上看去,声音沉厚,「不堪受辱,寻短见了。」 齐妙不由捂住嘴,差点因太过震撼吐了出来。她气得手都在发抖,「那种畜生,才最应该丢去填河。」 酒婆抬头看了看她,面纱下的脸看不见,可语气却听得很清楚。这是愤怒,却不知道能愤怒多久,「这些话老奴真是不应说,不过说了也无妨,反正大人是不会去触这个霉头的,毕竟洪家可是不能得罪的。可不要上任没几天,就将头上的乌纱帽丢了。」 齐妙愣了愣,更觉胸闷气短。 她回到家中,丈夫还没有回来,呆坐了好一会,才渐渐静下心来。 和丈夫说这件事,以他的脾气,肯定会彻查,那他要面对的,不是豪绅恶霸,而是朝廷三品官;可如果不说,那恶霸却会继续为非作歹,他就跟之前的地方官毫无区别了。 想来想去,已是心悸难安。 ☆☆☆ 谢崇意大清早就往仁医馆去拜见邵师叔,穿好鞋出来,还没开口坐在门口的陆芷就拍拍衣服站起来,像条尾巴跟在他背后。 算起来陆家当年虽为邻居,但陆家搬走的时候,陆芷还没出生。与陆家交好的是二哥,他后来又在外地念书,见陆芷的次数,好像不过两三回。他长她十岁,当年还是襁褓里的婴儿,如今已经能走能跳,这么大了。心觉神奇,又低头看她。 小姑娘的双颊总是嫣红圆润,不过陆芷比别的小姑娘长得模样更端正好看。只是没见她笑过一回,连声音都想不起是怎么样的,因为实在太少开口了。 他突袭问道,「昨晚你瞧见了什么?」 陆芷摇摇头,谢崇意满意了,看来再过两天,就能彻底放心丢下她,不怕她泄密了。 到了仁医馆,门庭若市,与仁心堂无异。果然是同门师兄弟,医术都了得,所以前来看病的人这样多。谢崇意虽然觉得做个大夫可安稳一世,可却从来没想过做大夫。昨晚一事,他已觉得自己做不了干干净净的读书人了。 错的不是自己,却不知为何这样想,再不是从前能读圣贤书的谢崇意。 进了里面,便有学徒让他去一旁等候。谢崇意说道,「我是来找邵师叔的,姓谢名崇意。」 仁医馆的学徒早就听说会有个谢师弟要从师伯那过来,这才没让他去病人那等着,「师父他看病时不喜私人的事打搅,否则会怒斥我们。师弟先去里面坐会,等快到中午没人了,我再去告诉师父。」 谢崇意听师父说过那邵师叔脾气怪,没有强求,随他进去了。坐了一会见陆芷欲言又止,他问道,「做什么?」 「坑。」 「什么?」 「茅坑。」 谢崇意嘴角微抽,想着这已经是内宅,茅厕应当在附近,说道,「自己去找人问,不许跑远。」 陆芷迟疑稍许,不肯一个人去。可见他真的不打算带自己去,憋不住了,这才跑了。 第37章 谢崇意瞧着她跑开,没有在意,反倒是没了烦人的小鬼,更舒心些。可等了好一会还是不见她回来,又等了许久,仍是不见踪影,这才起身往外看了看,「阿芷?阿芷?」 长廊不闻回声,也没见着人。他迈步而出,有些急了,千万不要丢了。邵家内宅没下人他是知道的,上次来过一次,只有一个熬药的宋寡妇,前堂的学徒都是不来这的。 他先是跑到前堂,问了人可见过一个小姑娘跑出去。学徒说没留意,他又折回去找了一圈,就是不见人,急得他满额虚汗,要是不见了……他紧握了拳,去外面找,将附近大街小巷都找了一遍,就是不见她。 陆芷又丢了? 她是瘟神附体吗? 谢崇意满心疲惫,脑子白如纸张。兄长嫂子千叮万嘱要将她看好,可他却嫌她麻烦将她丢下。答应看好她,不过是为了让她不要乱说话。不过是个六岁大的孩子,他…… 心有千斤压来,重得让他喘不过气。 拖着步子回到仁医堂,已有人喊他,「师弟,你跑哪去了,怎么丢你妹妹一个人在这。」 谢崇意猛然回神,「她在哪?」 「里头,方才我带你去的大厅。」 谢崇意暗骂一声,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跑了过去,冲到大厅,果然看见她坐在高椅上,晃着两条小腿,不知在想什么。闻声抬头,一瞧见她的脸,他就大声气道,「你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我从街头找到街尾有多担心?」 陆芷被他吓了一跳,缩了缩身还是伸手捉了他的衣角。原来这个会给自己买糖吃的人没丢下自己,那就不是坏人,不用怕了。 见她不言不语还不认错,谢崇意简直要气炸,等回去他就跟嫂子说,把她锁在家里吧,休想再丢给他照看了。不过……没丢就好。他心气渐顺,倒是有人听见声音过来,正是那宋寡妇。 宋寡妇一见他就骂道,「有你这么做哥哥的吗?让你妹妹一个人在这么大的宅子里转悠,不知道这里房间有二十多间院子三个啊?她差点掉水里淹死了,你还有脸吼她。」 她性子向来泼辣,知道他是知县的弟弟也忍不住骂他一顿。 谢崇意这才发现陆芷的衣服换过了,衣服并不合身,可见是临时找的。许是在他去后宅找她时,正好被宋寡妇抱去换衣服了,可她却一声不吭,也不解释。见了自己也不责怪,反而一脸欣慰,活像刚才失踪的人是她,她将自己找回来了般。 他顿了顿,瞧着她时,陆芷也觉察视线抬头看他。想来想去,他最后憋话道,「给你买糖人。」 陆芷眨巴眨巴明眸,点头。 ——不过是买糖,竟一脸心满意足的模样。谢崇意想着,摸摸她的脑袋,果然还是个小团子,意外觉得小姑娘还是挺好哄的。 ☆☆☆ 将近午时,谢崇华从衙门回来——实则不过是走十几步,穿过一扇衙役不许入内的内衙门。日后风雨再烈,他也不用撑伞了。 本以为妻子已经买亦或请家仆,谁想回去见了她,却没见着新下人,便问道,「没寻着合适的人么?」 齐妙方才已经想通了,这事到底要如何做。她关上房门,屋里强光不再,稍显阴暗。她拉他到一旁坐下,默然稍许,才道,「二郎,你为何为官?」 谢崇华见她脸色不对,又突然问这话,温温笑道,「怎么了?莫不是出去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只是听来一些事。」齐妙并不说,而是继续问道,「你回答我方才的问题吧。」 谢崇华这才认真说道,「起先只是想自己做不了重活,也不会经商,又有父亲敦促念书,因此想着唯有靠念书赚钱养家了。既要以书赚钱,做先生没资历也不曾进过学堂,人家不要,想来想去,只有做官。」 齐妙真不知如今有大志气的他一开始竟只是想温饱肚子,原本紧绷的心弦倒放松了许多,「后来呢?」 谢崇华默了默,说道,「你或许不知,我年轻气盛时为一户人家写过状纸,得罪了我们卢嵩县的上任县令。他明着没惩办我,可是背后却阻我考试,直到他离任,许大人继任,我才能重回考场。正是因为那次,我才觉做官不能只求温饱。」 「那当如何?」 「我若为官,定不做那种欺民、不为民请命的昏官!」 字字铿锵,知丈夫有这想法,齐妙心中石头放下,片刻又高悬。她轻叹,声音微哑,「二郎,我有一事要和你说。」 将事情说出来,对他们家来说,可能掀起巨浪。那都转运使若非清官,那丈夫定会被惦记上吧。可不为民请命,这官,当真是白做了。齐妙心中忐忑,却仍是将事情一五一十告知他听。听得谢崇华双拳紧握,满腔怒火。 「……我跟酒婆仔细打听了,事情就是如此。」齐妙只是陈述,可越说心头却越重,好似亲眼看见那些事,却无力拉那些女子一把,只能眼睁睁看她们跳入苦海,挣扎而死。 第38章 谢崇华蓦地起身,「你和娘先用饭,我去找衙役查个清楚。」 齐妙眸光微微闪烁,「那若是查清了呢?严惩么?可是他的亲妹妹,是三品夫人呀。二郎想好了么?那杜大人若非善类,二郎只怕是无法做官,甚至要被打压一辈子,无法出人头地了。」 谢崇华一时怔住,这个问题如今赤裸裸的摆在面前,他也不得不仔细思考。 十年寒窗苦读,终于考取功名,却在上任没几天,又将面临丢官的危险,家人也会陷入苦境。他有心清明如镜,奈何前路险阻。 齐妙见他愣神,缓缓站起身,握了他的手轻声,「二郎,但求无愧于心,莫忘初心。」 妻子这是在劝自己要秉公执法,其中利害她知晓得清楚。可她却比自己更无畏,只因她知道,他的顾虑是什么。所以她不愿让自己有所顾虑,若得风,便同乘。若遇雨,也会同行不弃。 他反握她的手,悄声,「初心未忘。」 闻声,齐妙已露嫣然,她果真没有看错人,嫁错人。 谢崇华叮嘱她好好吃饭,照顾母亲和女儿,便去了前堂,将一位老衙役叫了过来。 那戴衙役生得干瘦,面颊削瘦,一听他要自己去查洪康,好不吃惊,「大人要查他?那洪康的姑姑和妹妹可是四品三品大人的家眷啊。」 谢崇华面上紧绷,「本官知道,你领人去查就是了。」 戴衙役仍是笑道没动身,「大人还是三思得好。」 谢崇华瞧着这四十岁的汉子,字字道,「你若不去,以后也别来衙门了。」 戴衙役见他是认真的,不敢再嘻哈,忙领命跑了出去。跑出衙门正好碰见进来的赵押司和慕师爷,张嘴就说道,「大人疯了,疯了。」 赵押司笑道,「大人怎么疯了?」 「他竟要我去查洪康洪大少爷,这不是让小的去死吗?」戴衙役直跺脚,又急又气。 慕师爷顿了顿,查洪家那个土太岁?果真是疯了,「这不是要你去送死,这是大人自己想去送死。」 戴衙役冷哼一声,「小的瞧……是洪大少爷还没送钱来,让大人心急了,觉得这厮不懂事,如今是想讹钱了吧。」 「嘘。」赵押司嘘他一声,「到底是个官,你不要命了么?大人让你去查就去查吧,少说话,多做事。」 戴衙役心里还嘀嘀咕咕,认定新官就是想讹钱。他没跑去查洪康恶行,而是直接跑去洪家,告知他们这件事。末了喝下一口好茶,笑说道,「依我来看,这就是要钱花了。贵府在我们县是最大的人家,是赚钱的好地方啊。」 洪康几乎全身都窝在太师椅上,闻言轻笑一声,「我们洪家的钱是他可以赚的?给他接风洗尘那是给他面子,他竟敢这样对我,不要命了是吧。」 一旁的洪老爷说道,「爹爹派人去打探过他的底细了,虽说出身寒门,可不知怎的,据说和吏部尚书私交甚好。那宋尚书的家世在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自己也是朝中二品大官。也不知两人是何关系,但关系好倒不假。谢崇华敢在我们洪家身上开刀,可见是有两把刷子,我儿万万不可轻举妄动。」 洪康抿抿嘴,心底不服气,还是沉了气说道,「那要怎么做?」 「他寻人挑事,还不是为了钱财,暂且顺他的意思吧。反正给他的钱,到时候再从别人身上拿回来就行了。」 洪老爷在家中颇有威严,洪康见父亲都这样说了,也就没异议。去库房那装了一箱金银钱财,一箱奇珍异宝,让戴衙役代为贿赂。在他出门前,洪老爷又拿了一袋银子塞给他,喜得戴衙役连连道谢。所以他才乐意为洪家办事,大方油水多。 谢崇华让慕师爷将有关洪家的陈年卷宗都翻找了来,细看时,发现这四五年来,状告洪家的人不少,可无一例外,下场要么是被送进大牢,要么是被折磨致死,总之没有一个是状告成功,洪家更是从未受过处罚。 他越看就越觉讽刺,上面的判词刺得他眼睛生疼。 每一张黑白状纸上,都有冤魂……如果不为他们伸冤,念再多的转生咒又有何用,如何能平息上面的怨气! 他坐在案桌前翻阅了许久,侧脸在照入屋内的晚霞照映下,不见几分暖意,却觉严寒封脸。在旁伺候的慕师爷见他两个时辰不曾离开过位置,甚至连姿势都没怎么变,只是在认真读卷,模样诚恳真挚,已是他多年不曾见过的。 「可还有别的?」 久未说话,滴水未进,已听见喑哑声。慕师爷一瞬恭敬起来,「就是这些了。」 「也足够了。」谢崇华揉揉眉心,只等衙役查出案子,寻得证人,就可以给洪康定罪,为太平县除去一霸了。而后要做的,就是将被洪家反诬,关在牢里的人,通通放出来,还他们自由。 慕师爷问道,「大人这是要办洪家?那洪家……家世可不简单。」 第39章 「横竖不过一顶乌纱帽。」 慕师爷默了默,也就是几个字而已,为何听着这样舒服。 不多久,戴衙役在外头敲门,回来了。谢崇华将卷宗放下,不见他带来查案的结果,却见他小心的进来,将门紧关,随后从怀里拿出一串珍珠链子,笑道,「大人,我去了一趟洪家,这是他们孝敬您的。当然不是只有这一根,只是人多嘴杂,我将东西放我屋里了,大人什么时候方便,小的就送到内衙去。」 谢崇华盯了那珍珠链子片刻,问道,「所以你下午没有去办案,而是去了洪家讨这些?」 戴衙役摆手,「大人这说的是什么话,这是洪家孝敬您的,可不是小人过去讨他们才送的。只是……」他邀功似的说道,「小的知道大人亲自去不方便,所以代为通传一声,不过刚开口,他们就立刻将钱让小的带来,还请大人不要责怪。」他又瞧了一眼慕师爷,却毫无惧怕,只是瞧着谢崇华,等他夸奖自己机灵。 谁想眼前人却怒起拍桌,喝声,「身为衙门中人不秉公执法,却收受贿赂,私下和嫌犯有所往来。衙门禁止循私受贿,你却置若罔闻!」 戴衙役从未见过这种阵势,被喝声得一愣一愣,转而看向慕师爷,寻他求救。 却见那素来笑脸相迎,事事毫不关心的师爷,一脸若有所思,又露宽慰,完全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慕师爷。 心一瞬跌沉,只觉要栽了! 新上任的知县大人要惩办洪家的消息如长了翅膀般飞快传遍了整个太平县,在这小城中掀起骇浪。 起先众人见官差将洪康抓走,还以为是一如既往的做做样子,皆没在意。甚至连洪康自己也没有多想,很是泰然跟着衙役到衙门。谁想踏步进去不跪拜,便挨了一声惊堂木,堂上那人脸上毫无开玩笑的意思。见他不拜,立刻让人强压他跪下。 洪康满心不愿,被这一压,便怒了,「你知不知道我妹妹是那杜大人的妻子?你一个七品官竟然敢对我不敬。」 谢崇华既然已经打算要做,自然不会就此罢手。那两箱贿赂的金银还有戴衙役,都在堂下。他从桌上拿出尘封得已经陈旧的案卷,连同贿赂事件后三天内收集的证据,一并扔到下面,冷声,「洪康,你作恶多端,侮辱良家妇人共四十六人,逼死三十七人,对地方官行贿,将前去告状的人通通打入大牢。又私下霸占良民田产,改签地契,占为己有,这些你可认罪?」 洪康惊愕,这才清醒过来,原来这人当真是在寻他晦气,要治他的罪。此时若是放软了话,就真要被关进大牢了,他大声道,「我从未做过,都是那些贱人诬陷我。」 谢崇华冷笑,转而面对戴衙役,「三天前本官让你去查洪家,可洪康却给你银子向本官行贿,可有这事?」 戴衙役只知道慕师爷同他说过,认罪的话,刑罚会轻,不过关个三四年。可若是在证据确凿还撒谎,就不是只关三四年了。洪家固然可怕,可这不要命的顶头上司凶起来,却更可怕。他哆哆嗦嗦跪着不敢去瞧洪康,低头说道,「是真、真的。」 洪康一愣,立刻起身过去怒踹他一脚,踢得戴衙役瘦小的身板差点没嵌在地上,痛得他哀嚎。还没来得及再行凶,就被其他衙役拦住,硬生生被制服在地,听慕师爷拿了一本不薄的本子,细数了他的罪证,末了闻得那知县敲了一记惊堂木,冷声,「将他关入大牢,听候发落。」 门外围看的百姓已是惊诧,议论纷纷,见洪康真被押走,也散开,将这件事当做奇谈散开了。 而去衙门瞧情况的洪家下人,也跑回了洪家,跟洪老爷禀报了这事。听得洪老爷手中精美的瓷杯摔落在地,摔得支离破碎,他又惊又气,「那、那谢崇华当真要治少爷的罪?」 「回老爷,的确是要治罪,否则也不会当场数了少爷犯的罪啊。而且慕师爷说那罪证时,又附带大央律法,其中几条,都是死罪,要砍脑袋的。」 洪老爷惊得冷汗直落,那小子真是吃了豹子胆了。他这才焦急起来,「快将那匹跑得最快的马牵出来,让人送信去给四姑爷!」 那四姑爷就是都转运使杜大人,信送到他手上时,已过四天。 朝廷为集中财权,设权力在府和州以上的都转运使一职,掌财赋并监察地方官吏,而太平县鹿州,便是在杜大人的监察之下。 见是岳父来信,杜大人没有立刻瞧看,将院中花草修剪好,洗净了手,才接了来看。他年近四十,续弦才二十,自己不过小岳父几岁。五年前去太平县暗访视察,偶遇洪家四姑娘,样貌娇艳,便想抬了做妾。寻人问亲,拿了八字一算,竟是十分利他,又言做妻更佳。想来也不过是个女人罢了,便娶进了门。也果真如那先生所说,自己的官路这五年十分亨通,从五品官升到如今的三品官,因此对继室多几分疼爱,对其娘家人,也多几分宽容。 第40章 那洪家小舅子诸多所为,早有人报给了他,只是地方官都不处置,他也要给妻子卖个面子,就一直没理会。如今竟真有人敢去动洪康,他倒是对那新知县好奇起来。 那送信来的下人得他问话,答道,「新知县叫谢崇华,农户出身,今年点了二十一名进士。」 杜大人也是进士出身,知晓京城中事,思量半会,问道,「老师是何人?」 下人答道,「不曾查到拜在哪位大人门下。」他来时自家老爷吩咐过,怕四姑爷知道谢崇华和那宋尚书有私交,怕他不肯出面,因此没有提这一茬。可杜大人久在官场,最擅瞧人脸色,这细微迟疑,怎会听不出来。 他没有当场拆穿,只是让他回去,让他跟岳父说他知道这件事了,不日会寻空过去。等那下人一走,他就让人去查谢崇华的事。 不过两天,那人就回了话,这一查才知道原来是吏部尚书的朋友,吏部尚书更是十分赏识他,曾有意要结为师徒,却被谢崇华婉拒。 真不知是该说谢崇华傻还是拧,但有两点可以肯定——谢崇华绝非是个软骨头,是真要拿洪康开刀。其次是宋尚书为人耿直,是朝廷中出了名的铁面阎王,得罪了他,就算是冒死进谏,他也会将瞧不顺眼的贪官污吏送进监狱。 杜大人是不愿得罪那个疯子的,那小舅子的事,他也不愿去理。吏部掌管官员升迁,他很大程度上,也要看吏部脸色。更何况洪康的确作恶多端,到时他压不住了,真查起来,自己也会被拖下水。 想来想去,就寻了个心腹去太平县,去跟岳父家意思意思。特意嘱咐让他拖延时日,慢点去太平县,最好……等洪康入狱定罪了再去。 虽说小舅子被小吏关押会拂他面子,但是比起面子来,自己的官路才是最重要的。 ☆☆☆ 那洪家下人赶回太平县,跟洪老爷禀报。听闻女婿十分担心关心此事,并且说虽然公务缠身离不开,但会派心腹前来,定会救出小舅子,洪老爷这才松了一口气。可谁想那谢崇华竟开堂审案,不日就要将儿子定罪,急得他连夜去了衙门,想私下见见他。 谢崇华刚从衙门回来,官服还未换下,听见洪老爷求见,没有理会,淡声,「洪家少爷的事还没结案,相会易惹人多想,不见。」 酒婆得了话,便去回绝。 谢崇华久不见妻子解腰带,倒是胸口上有掌附来,他低头看去,问道,「怎么了?」 齐妙笑道,「心不像前两天早上跳得那么厉害了。」 「明天就要给洪康定罪了,他的罪,定是死罪。」想到能判恶人生死,他竟一点也不慌,反倒是有丝丝痛快,「有权力的感觉……确实很好。」 嗓音微带感叹,齐妙微微动了动耳朵,「二郎千万不要迷失其中,否则会走歪路的。」 他这才回神,「有你盯看,不会的。」 齐妙点点头,那也要他一直愿意听自己的。他不愿听了,那就真的谁都劝不住了,「前两日县里的妇人请娘和我去赴宴,我推辞了两次,实在推脱不掉,就过去吃喝了一顿,席上收了不少礼。我都一一记下了,明日就买了同等价值的回礼送还,二郎意下如何?」 她办事倒比谢崇华自己办事还要放心,想了想如此也好,免得成了变相受贿。只是如今已为官,却觉妻子更加操劳,多了三分人妻的沉稳,少了两分初嫁她时的天真。如今想想,兴许是岁月所致,又许是地位有了变化。 齐妙给他宽衣换上常服,站远了一些瞧,满足道,「新做的衣裳很是合身,我就知道二郎没长多少肉,按以前的尺寸裁的,一分不差。」 谢崇华笑问,「你怎么就笃定我没长半斤肉?」 「你这样辛苦,早出晚归,伏案办公,总是焦虑着,怎么会长肉。」齐妙不忍他辛苦,可私心来说,他还是不要变得像那些得志后就放松了,然后长得一圈肥肉的男子好。如今的他,办事更严谨更细心,更担得起责任,才是她喜欢的。 家中如今多请了四个下人,齐妙不用多忙,尤其是她最为用心照顾的陆芷,生怕她受一点委屈和觉得不适,花费了很多心思。如今遣了个二十出头的仆妇照看,也不用她操心了。 「五哥还没有来信么?」 提及未联系上的好友,谢崇华就觉头疼,「还没消息,五哥做事不应这么马虎的,总觉得……心中不安。」 「二郎千万别多想,不是已经让人去找五哥了吗。我们找不到五哥,五哥总会来找我们的。」 如今也唯有如此,谢崇华走不开,只能让人去找,坐等消息了。 齐妙一会去将收到的礼清点了下,发现少了几样,问了账房,说是婆婆瞧着喜欢拿去了。便自己从账房拿了银子去购置回礼。 沈秀依旧不爱出门不爱和人打交道,这附近的人她不认识,也聊不到一块去,无趣得很。她是越来越想念老家的一亩三分地,还有老邻居们了。今日被儿媳拉去赴宴,好不自在,唯一要高兴的,就是得了许多礼物,还个个不菲,又好看。 第41章 她从里头挑了几件,送去给小儿子。进了他院里,就见他背身站在房门前,喊着「躲好了吗,我要找了」。她接话问道,「躲什么?」 谢崇意听见母亲的声音,回身说道,「在玩躲猫猫。」 沈秀哭笑不得,「多大的人了……过来,娘给你找了几件装点门面的好东西,你呀,过两年就要讨媳妇了,还是知县的弟弟,不能再穿得这么随意。」 谢崇意倒不在乎这些,也不想讨媳妇。从母亲手里接过一个玉冠,沉甸甸的又容易碎,还不如他的一根束发布带。沈秀又道,「别光顾着玩,把这玉佩给你哥送过去。然后让你哥给你在衙门里谋份差事吧,做医馆的学徒没前途,一辈子发不了财。」 谢崇意顿了顿,「当初娘不是很赞同儿子去的吗?」 「以前是以前,以前你哥还没出息,如今有了,你怎么能还只做个小学徒。」沈秀想到今日宴席上,一问那些贵妇人的出身,便觉自家儿媳的家世拿不出手了。大夫的女儿……听起来实在小门小户,自己的儿子可是县令,七品官呀。 谢崇意接了玉佩给兄长送去,只是他明是非,绝不会让哥哥为难给自己差事的。将玉佩送去,齐妙也刚回来,谢崇华已去洗身。她接了玉佩,笑问,「是娘让你送来的?」 「嫂子怎么知道?」 「这玉佩是我和娘一起去赴宴时得来的,拿回来时清点过,自然记得。只是怎么是你送来?」 谢崇意笑笑,「娘想让二哥给我找份差事做,只是我不想二哥为难,所以就不提了。对了嫂子,要是二哥问起,你便说是我志不在此吧,免得二哥内疚。」 瞧着三弟越发懂事,身为嫂子的齐妙也欣慰,「我会跟你二哥说的。只是……三弟如今的志向是什么?」 许久不曾想过的事又被放在面前,谢崇意有些茫然,「不知……以前跟二哥一样,想考功名,出仕。可……」可自从揍了一顿温洞主后,他就觉得自己已经做不了干净的读书人了,「如今不知道了。」 「千万不能得过且过,早些寻了志向,才会为之奋进。」齐妙和他年纪相当,可说起话来,却能让谢崇意听入耳。只因他知道这个嫂子不是在教训自己,而是和兄长一样,真心为自己着想罢了。 一会谢崇华回来,让他进屋里说话,又问了他近日读的书。聊了近半个时辰,酒婆又过来说那洪老爷死活要见他,谢崇意这才离开。 从屋里出来,他还在想往后的路要怎么走,竟是全然不知。 走到房门前,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刚和陆芷玩游戏,竟忘了告诉她不要躲了快回去,如今她该不会是还在等他找吧?应当不会这么傻的。 他推门进屋,准备睡觉。躺下后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陆芷没回去。下床穿鞋去她院子里寻人,一问那伺候的仆妇,说她没有回来,这才急忙回去找她。 县衙内宅不大,寻了几处地方,终于是在假山那小洞找到了她。他弯身瞧看,要不是她穿的绿色罗裙他还记得,差点以为是小洞里头长了青草略过了。 他蹲在洞口瞧着里头抱膝成团,直勾勾盯来的团子,气道,「你就不会自己出来吗?」 陆芷转了转眼,没吱声。瞧见他伸来要接自己出去的手,才抓住,弯身爬了出去。 谢崇意见她衣服都脏了,又不好拍,说道,「下次我随身带个鸡毛掸子,你要是再给我闯祸,我就好好揍你。」 陆芷瞪大了眼瞧他,末了又低头拍身上尘土,「你说了会来找我的,要是我走了,你找不到我怎么办?」 谢崇意本来还觉她笨,这一听,倒是他不守承诺了,说了做游戏的,他却给忘了。他摸摸她的头,「明天给你买两个糖人。」 陆芷展颜看他,「好呀。」她才不会告诉他因为最近老是吃糖牙齿又松又疼了,就好像她才不会告诉他她一点也不怕他说要揍自己,每次不都是说说而已吗? 谢崇意见她俊俏的脸上露出笑颜,倒比默默不语的她好看多了,这才是小姑娘该有的模样。 ☆☆☆ 第二日一大早,谢崇华便去前堂断案,齐妙也想趁热打铁,为夫君一举博得秉公执法,不收受贿赂的好名声,便将昨夜买的礼包裹好,准备让下人回礼。 沈秀见她忙活,凑近一瞧,发现都是贵重玩意,问道,「这是做什么?」 「我们上回赴宴不是收了许多好礼么,这些是回礼。」 沈秀好不讶异,「为什么要回礼?还回得这么贵重?」 齐妙淡笑,「他们在县里是大人物,以后二郎还得有事要寻他们问的,关系自然不能僵了。但二郎一上任就收如此贵重的礼,就显得有受贿的意思了。」 沈秀问道,「那怎么还收?不是多事吗?」 「豪绅在当地都有自己的势力,人总是这样,若不收下,不是变成陌路人,而是变成敌人。收下来,便是收了他们的心意,表明不会与他们为敌。而回更贵重的礼,也是借机告诉他们,二郎不是以钱可以收买的官,要想在二郎的管辖地闹事,请他们自己掂量好,不要生事。大家井水不犯河水,都可安然。」 第42章 沈秀心气不顺,听了儿媳的话仍觉不顺,「这买卖亏大发了。自古哪家县令是要自己倒贴钱的呀,我们卢嵩县的许大人,连我们逢年过节送去的鸡鸭都收,从不见回礼啊。怎么自己做了官,却窝囊起来,还得给人家钱了。科举考得那么辛苦,到头来还是穷人家,那做官有什么意思?」 她是不能懂了,总觉憋气,亏她还跟族里人保证,等明年祖祠要修缮,定会出大头的钱。而今看来,根本没脸回老家了。 齐妙见婆婆又想不通,解释了一番,就是解释不过来。沈秀见下人还在帮着包裹,伸手捋了一些过来,「有些是她们说送我的,我的不用回了。」 刑嬷嬷为难得不知如何是好,看向齐妙。齐妙稍稍摆手,「那就依婆婆。」说罢,便指挥下人将东西搬上马车,上了马车才探头说道,「去一趟八宝斋。」 婆婆不让回礼,但一定是要回的。齐妙知道婆婆重钱财,扭不过弯来,多说只会招嫌,干脆明着顺她的意思,背着用其他东西填上。 此时衙门门口已经站满了人,都是来瞧洪家热闹的。熙熙攘攘,将门口挤得水泄不通,如此一出大戏,怎能不来瞧看。 衙门「荒废」已久,如今有了人气,倒让一众衙役很是陌生。不知不觉那散漫姿势已消失,站得笔挺,手中拿着水火棍,神色威严。 洪康被逼跪下,回头看去,看见父亲束手无策站在那,心觉糟糕,正要说话,就闻堂上声音威仪——「太平县人氏洪康,市井淫徒,恃势妄为,败人名节,夺其清白,乃禽兽所为。其罪难赦,其人当诛,为县除凶!」 洪康狠盯谢崇华,怒声,「你头上的乌纱帽还要不要了?!」 谢崇华瞧他一眼,说道,「乌纱帽是圣上所赐,官是圣上所封,你自比圣上,罪加一等。」 洪康差点没背过气去。 「等等。」洪老爷推开守门衙役,踉踉跄跄跑进来,跪身说道,「大人,我儿罪不至死,那些女子都是自愿入我家门,绝非我儿逼迫。请再细查两日。」 谢崇华面色冷淡,细查不过是为了拖延时日,等那杜大人来搭救吧,「证据确凿,无需多言,来人,将犯人洪康押入大牢,明日午时问斩!」 洪康脸色顿时惨白,抱了父亲便不肯松手,哭得撕心,「爹救我,爹救我。」 洪老爷惊得哆嗦,「你、你竟真的敢斩我的儿子?!你知不知道那都转运使杜大人是我的女婿,你怎敢这么做?」 谢崇华神情更是淡冷,「以私情干扰律法,罪又加一等,来人,将他拉下,关入大牢反省十日。」 洪老爷怒气冲上天灵盖,两眼一翻,晕死过去。洪康自觉大势已去,跳气身怒骂,千般诅咒,万句恶言。直到被戴上铁索,才痛哭求情,悔不当初。 可谢崇华已决意治他死罪,无论是恶言亦或哭求,都不改初衷。 那洪康被押下去时,衙门寂静无声,惊得百姓也忘了议论。赵押司记下最后一笔,和慕师爷相看一眼,会心一笑。 ——这赌你输了。 ——输了,却输得痛快。 如今已是八月,洪康的案子已经递交三司,等待发落。因正逢每年三司复核的月份,案子很快就判定,十月问斩。 仍在狱中的洪康得知这消息,惊吓过度,又因谢崇华严令不许外人探视,洪康吃喝不惯牢饭,没几日,就在惊恐中心悸而死。 洪康离世那日,洪老爷还被关在牢中,洪家亲眷避之不及,下人也怕牵连,偷了自己的卖身契就跑了。洪夫人早已过世,家中无人掌权,更无人去为洪康收尸。等过了一日,谢崇华见没人过来,念及洪老爷丧子,便放了他出来。 洪老爷添了半头银发,看见儿子惨死,又晕死过去。最后还是慕师爷和衙役一起将洪老爷送回洪家,又将洪康送到义庄,往后的事不便插手,送了人去就回来了。 回来途中日头高照,秋时日光,总是显得惬意的。饶是刚从义庄出来,慕师爷也觉身上干干净净。一旁的衙役声音很是担忧,「那谢大人铁面无私,往后我们兄弟可要怎么活。」 慕师爷说道,「安分守己,就能久活。」 衙役叹道,「小人是指捞不了油水了,只能死拿俸禄,怎么能吃得起大鱼大肉。」 慕师爷轻笑一声,「那你是要项上人头,还是大鱼大肉?」 众衙役只觉后颈一冷,想到那要被关押三年的戴衙役,讪笑,「当然是脑袋重要。」 「这不就简单了。」 「这倒也是……」众人叹气,却无可奈何。一任三年,这可得三年才能回到以前吃喝不愁的日子,着实不痛快。 因谢崇华将洪家恶子严惩,众人之前所送的钱财又都被加倍送回,一时威慑衙门,豪绅碍其威仪,有所收敛。 第43章 沈秀见如今也没人请她赴宴,更无人送礼,心中好不憋气。都怪儿媳,好好的钱不要,让儿子没了官威。趁着儿媳带着孙女去寺庙上香,等儿子中午从衙门回来,和他说道,「娘和族人好不容易等你出人头地,就等着你给祖宗添荣耀,年底回去祭祖,要好好修修祖祠,可如今娘一个子儿都没攒下,哪里有钱修。」 谢崇华笑道,「三年小修五年大修,每次不都是大家凑份子,到了年底,二两银子还是拿得出来的。」 「你都做官了,怎么可以还给二两,要被人瞧不起的。」沈秀摇头,「你爹那边的人总瞧不起我们家,最难熬的时候,多亏你二舅帮忙。可谢家到底是本家,还是得帮着的,娘就想在他们面前扬眉吐气,让他们当初瞧不起我们孤儿寡母。」 「那娘是想凑多少银子?」如今日子不难过了,他可以再省省,让母亲高兴也好。 沈秀想了想,抓了抓衣角,迟疑说道,「二十两吧。」 谢崇华苦笑,「儿子一年俸禄才二十两,是万万拿不出这么多的,五两倒是可以咬牙挤挤。钱再省多点,妙妙少不得又得倒贴嫁妆,再不能让她这样了。」 一提齐妙沈秀就不痛快了,「娘倒要说说你媳妇,她真是越来越不听娘的话了。我们一起去赴宴,收了人家的礼,她非要加倍回礼。她要回她那份就算了,可是连别人送给娘的,她也要拿去回了。」 「这事妙妙和我提了。」 沈秀意外道,「提了?」末了又有些生气,「定是说为娘贪财了是吧?」 「妙妙向来敬重您,怎么会呢。」菜已经端了上来,谢崇华没有提筷,说道,「那日娘将东西收回房里去后,妙妙又去了一趟卖珍玩的八宝斋,自己垫了钱买了回礼。」 沈秀诧异,「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崇华淡笑,「是啊,妙妙为什么宁可倒贴钱都要这么做?」 沈秀嘟囔,「娘怎么知道。」 谢崇华耐心道,「那是因为妙妙不想娘不高兴,但是那些礼,她是认为一定要回的。只因收了,儿子这顶乌纱帽,这身官服,就脏了。娘说我们县里的许知县收了礼不回,但娘也会说他不是好官,娘自然不愿意太平县的百姓背后非议您的儿子,可对?」 「……这倒是……」沈秀仍不死心,「但只是收一回两回,也没什么事呀。」 谢崇华缓声道,「儿子曾在书上看过这么一件事,有位叫张乖崖的县令,发现有个小吏从库房偷了一枚铜板,他便杖责那人。小吏大怒,说这只是一个小钱,算得了什么。那张大人便说‘一日一钱,千日一千,绳锯木断,水滴石穿’。如今收这些礼一次两次不算什么,但日积月累,积小为大。等十年后若有人查贪污受贿,那儿子定要落马。再有,拿人手短,吃人嘴短,收了人家的东西,往后人家来求儿子办事,难不成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赶人家走?」 沈秀已觉有理,这世上最难还的,便是人情了。 「妙妙是个聪明人,娘也明白。但妙妙却这样傻的回了那么多礼,连自己的嫁妆都不吝,执意要回礼,定是有她的想法。而对于此举,儿子并没有想到,倒是妙妙先为儿子想到了。」谢崇华又继续说道,「祖祠修缮的事,我们今年多加一点银子就好,免得族人以为为官便能发财,不义之财,我们不能发。面子固然重要,可总不能为了面子,丢了我们一家人的安康。」 这么一说,沈秀也想明白了,也对,儿媳不是傻的,没事将东西翻倍还回去做什么。她点点头,心里放下这事,又说道,「你弟弟还是不要待仁医堂了,在衙门给他安排个事做吧。」 「弟弟志向不在这,而且入了官衙,就不能像在仁医堂那样清闲,会扰他念书。三弟聪慧,往后还是入仕途得好。」 长子靠着念书有了出息,幺儿聪明,肯定也能顺利出仕,沈秀就不再多言。用过午饭后回了房里,坐了一会还没困意,起身从怀里掏出钥匙,将上了两把锁的箱子打开,让刑嬷嬷把上回收的珍宝,都送到儿媳房里去,让她处置。 操劳一世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儿孙安好,比起以前连饭都吃不饱的时候,如今偶有荤菜,已十分好了。何必要留下隐患,万一再回当初,她定会怨恨自己。 ☆☆☆ 去谢家的路程不过只需一个时辰的常家在午时用饭后,常老爷终于忍不住对儿子发了脾气,「让你早点去见见你妹夫,你偏不去,再不过去,长喜街那块地就买不到了。」 常宋啧了一声,「我这不是最近腰疼嘛,又不是故意不去的。」 「今日就算是腰断了,你也得去!」 句句尾音都是重的,吼得常宋也没了话,「好好好,等会就去。」 「住个三天再回来。」 常宋嘟囔一声,茶也不喝了,就起身离开。 第44章 常老爷怒声,「做什么去?」 回的声音一样大,「换衣服出门啊!」 常老爷气得胡子都要歪了,不孝子,对自己老子也这么冲。 谢嫦娥也起身,从嬷嬷手里接过女儿,也回房去了。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回回娘家,婆家是要让自己跟弟弟讨那长喜街后头的那块田地。那半亩田是个老汉的,荒废已久,却一直不肯卖,说要等攒够了银子,在上面盖个房子,那是他和老太婆说好的,只是那老汉的妻子,已经过世两年,老汉却还没有攒够银子,自己也带着遗憾离世。三个儿子要将地卖了,一直寻不到合适的买主。常家瞧中了那块田,想买来盖铺子。但卖主出价太高,常家又出价太低,没谈拢。 公公便想让弟弟出面,压一压那三兄弟的气焰,把地卖给自己。 因而才让他们夫妻两人过去。 不用想,也是要给弟弟添麻烦了。谢嫦娥想得淡然,弟弟肯定不会答应,到头来常宋又会将气撒在自己身上。也无妨了,她也不是没受过这些气。如今弟弟有出息,常宋也不敢打自己。 他若是真气上了头,觉得自己毫无可利用的……休了自己,才好。 这样她就不用担惊受怕了。 自己没事提和离,到时候不能成,反倒引得常家怀疑。 常宋没有直接回房,而是去了巧姨娘那,还想再拖半个时辰再出发。哪里也没在家舒服,尤其是在小妾的房里。 巧姨娘把玩着他方才送的精巧灯盏,晃晃还能看见里面铜铃翻滚,「这东西还是送给姐姐吧。」 常宋问道,「你不喜欢?那就给她好了。」 巧姨娘倚着他说道,「大郎送的我怎么会不喜欢,只是她做大,我做小,姐姐都没有的东西,我怎么敢要呢。」 常宋莫名道,「你最近怎么越来越尊敬她了?」 巧姨娘声音柔腻,挽着他的胳膊说道,「她是妻,我是妾,应该的,不能逾越,不然别人要说是大郎的不是。」 这话常宋听了心底舒服,「你真是为我着想。」 「谁想大郎是妾身的天呢。」 常宋大悦,摸摸她的鼻尖,「为夫去两天就回来,喜欢什么就出去买,叫账房给钱。」 巧姨娘最爱听这话,嘴上说不用,等他回来。等他们一出门,就去账房支了一大笔钱,领着新丫鬟出去了。拐了几处地方,到了一间茶楼,让丫鬟等着,她上去品茶。留下丫鬟,却从茶楼借了个道过去,从后门出来,去了那幽会的小宅。 那汉子早就在等着她了,刚碰面就抱了她,又摸了一把她鼓当当的怀,笑道,「又给我添粮来了,你总拿这么多,常宋不问?」 巧姨娘轻笑,「那就是个傻子,哄两句就开心了。他要真问起,我就说丢了呗。」 汉子又问,「那谢嫦娥真的没有为难揭发你?」 「没有。」 他叹道,「可惜了。」 巧姨娘凤眼瞧他,「可惜什么了?」 汉子轻笑,「长得这么好看,脑袋却有个坑,傻子。」真是白瞎了一张美人脸,这么蠢钝,那他用用美男计,是不是又能吃下一个妙人?这样想着,突然觉得未必不行。 巧姨娘不知他想什么,噗嗤一笑,接了话说道,「可不就是。」 两人嬉笑着,又抱在了一起,寻欢好去了。 ☆☆☆ 等洪老爷将儿子埋了,杜大人的心腹才过来,到了洪家只见门前高挂白灯笼,秋风一扫,可见悲凉。却无人来迎,好不奇怪。跨步进去,也不见下人,院子满是萧瑟之感,走至大堂,才瞧见那洪老爷一人抱着牌位,像痴傻了般坐在那。 「洪老爷?」 洪老爷一听有人唤声,抬头看去,这人他见过,是女婿的近侍,叫孙晋。若是十天前,他就是救兵。可如今,却觉像仇人。原本木讷的眼神突然迸出火光来,扑上去紧抓他的衣袖,厉声,「为何你如今才来,我儿子都死了,都死了!」 他膝下有六个儿女,儿子仅一个,十分宠爱。可如今儿子没了,家也散了,女儿都嫁得远,一个都没赶回来。他一人待在这宅中,已觉自己要疯了。 孙晋皱皱眉头,将他的手掸开,退了一步,脸色淡漠,「路途遥远,你也怪不得我来晚了。既然无事,那我便走了。」 洪老爷气得双目圆瞪,「你等等,我儿子死了,你主子的妹夫死了,你怎么能就这么走?去将那疯子杀了,摘了他的乌纱帽,让他也斩首吧。」 孙晋冷笑,「大人娶四夫人,娶的是她这个人,而不是娶她的娘家人。你们洪家为非作歹你以为大人不知道?他只是不想教训你们罢了。你儿子玷污了那么多良家妇人,大人早就瞧不过眼,但看在四夫人的份上就算了。你还想讨公道?倒不如问问地下冤魂,有多少想跟你儿子讨公道的。识趣的就此闭嘴,别再生事端,连累大人跟你一起受罪。」 第45章 洪老爷这才想明白,不是路途遥远晚来,而是根本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帮这忙。想到他方才所说,忽然明白过来,「你们知道谢崇华背后撑腰的人是谁?」 四女婿素来心高气傲,为人孤冷,如今被人踩到头上去了,也当做不知。那定是有让他忌惮的人出现,所以他才让孙晋这样说,还警告他不要闹事。 孙晋不语,甩开他又抓来的手,便走了。 洪老爷愣了许久,自觉生而无望,投诉无门。当晚就往梁上悬挂白绫,自尽而亡了。 消息传到杜家,洪家四姑娘哭得双眼红肿,杜大人却觉晦气。只因岳父过世,他要穿着缌麻,为岳父守孝三个月。穿着丧服,就不能外出赴宴了。偏京城来了大官,正要利用这次机会接近,兴许能得什么好处。恼得他将屋内茶杯扫落,惊得妻子大气不敢出,更别说让夫君报仇了。 她在夫家本就没任何地位,如今丈夫气恼,已无多话的可能。只好每日自己捂了被子哭泣,痛不能言。 ☆☆☆ 常宋已经在谢家住了两天,中午起来,推推来叫他起身的妻子,「你还没和你弟弟说要那块地的事?」 谢嫦娥摇摇头,又被他踢了一脚,踢得小腹都疼了起来,脸色苍白,忍着没吱声。 「没用。」 谢嫦娥没有吭声,她只知道自己从未求过弟弟什么,就怕他太过敬重自己,卖个情面给自己,将那地强夺了给常宋,那她就罪过了。一会嬷嬷来敲门,说小姐哭得不行,许是饿了,她便借机寻了个借口离开,去哄女儿。 沈秀正好要去看外孙女,先她一步过去了。等她进了门,已抱了常青哄着。婴儿饿肚子了哭起来,除了喂吃的,其他的都不能哄停。直到谢嫦娥将她接过喂食,常青这才止了哭声。 沈秀看着外孙女,笑道,「跟你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那往后她也会跟我长的一样吧……」 「肯定的。」 谢嫦娥放下了心,因坐下喂食,压了小腹,方才被踢了一脚的地方更疼了,她思量半晌,说道,「娘还记不记得以前我们村里有个叫谢翠的姑娘,和我年纪差不多的。」 沈秀想了想,没想起来,「不记得了。」 母亲当然不会记得,因为这人是她瞎编的。谢嫦娥继续说道,「前几日我得了她的消息,听说她嫁了个殷实人家,但她丈夫待她十分不好,还总想在她娘家占便宜,生了一儿一女后,也还常打骂她。」 沈秀叹道,「真是可怜的姑娘,那夫家也太不是东西了。」 谢嫦娥耳朵轻动,又说道,「对,太不是东西了。所以后来她就去了官府,同丈夫和离了。」 沈秀愣了愣,说道,「怎能这么做?都嫁了人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出嫁从夫,就算丈夫再怎么对她,也不能自己去求和离呀,这算什么,自己丢了人,还将整个娘家的脸都丢了。」 谢嫦娥默了默,低声说道,「所以娘是觉得,宁可她在那被打死,一世过得不欢喜,也不能苟同她离开夫家么?」 「那是当然!如果我是她的娘,她不觉得羞耻,娘都要羞愧得上吊去。」沈秀说得斩钉截铁,一点余地也不留。 谢嫦娥笑了笑,嘴里微微发涩,发苦,「嗯。」 她搂紧孩子,不敢再低头,就怕低头,便要落泪了。 ☆☆☆ 入了秋的鹤州,晨起已经有秋风急扫的寒意。 徐老爷从卧室起身,洗漱完,就让人唤管家来。喝了一口淡茶,才问道,「如今这个时候,他该到卢嵩县了吧?」 管家答道,「约莫是到了,快的话,都到镇上了。」他迟疑片刻,才问,「二公子去了那,定会发现老爷所为。那为何还要让二公子过去?」 陆正禹上个月已经启程赶往元德镇,而徐老爷也没有再编造缘由强留。他摇摇头,「他的心还有顾虑,放不下的事太多。我能困他一时,却困不住一世。」 「可若是让他寻了踪迹去太平县,找到陆芷,那二公子怎会回来?」 徐老爷仍要说话,却是急咳起来,咳得心肺剧痛。婢女忙拿了帕子给他捂住,待咳声落定,他的脸色已经惨白,跟平日精神奕奕的徐大商人完全不同,「你去备车。」 「老爷要去何处?」 「太平县。」 管家微顿,面色已不太好,稍有迟疑,还是弯身离开,去准备马车了。 策马飞奔,扬尘阡陌,快马跑进元德镇,停在喧闹街口,马上那人这才下来。跟在后面的六个仆役也跟着下马,将他手中缰绳接过。 回到故土,只是听着商贩方言叫卖,都觉耳里生了春风暖意。陆正禹以为自己再不会回到这里,可到底还是回来了。他抬头望向元德镇主轴大道,往里走去,途经一道岔路,禁不住往那边看去。再往前十丈,就能到铁铺,到自己家中。他顿了顿步子,终究没有往那去。 第46章 家已非家,物是人非。 他默然许久,去了那香烛铺子买了东西,先去祭拜爹娘。坟上的草竟被拔得很干净,不远处还多了个小茅屋,正当他将香烛点上,就见个汉子过来,作揖说道,「见过二公子。」 陆正禹意外道,「你认得我?」 「小的是徐家仆人,奉老爷的命在此看守坟塚,清理杂草,免人打搅。」 陆正禹没想到徐老爷竟细心到这种程度,甚至不曾告诉过他。徐家于他的恩惠,是他无论如何都偿还不清的。 他缓缓起身,说道,「去榕树村。」 榕树村村口的大榕树无论何时都苍劲繁茂,陆正禹抬头看去,想起镇上寺庙前可以祈福的榕树。想起那福袋,便又想到佳人。一别已一年,却不知道如今她过得如何了。 原本压下不再见的念头,而今又死灰复燃。他甚至想,如果真的继承了徐老爷的家业,是不是在护着弟弟妹妹安然的同时,也能将她……从常家手中夺过来。 只是她的脾气他知道,单是沈大娘那一关,就过不了了。沈大娘当初不同意她嫁给自己,就更别提改嫁一事。 因他是乘车进去,无人瞧见,只知道有个富贵人进村了。不是富贵人的话,两旁怎会跟了那么多下人,马车也是顶好的。 马车行至巷口,陆正禹没有下车,这里的人都认得他,他不想再被围问。差了下人过去问,便撩开半边帘子等着。在徐家待久了,使唤惯了下人,不知不觉他也能心安理得使唤他们做事,甚至觉得,可以让他们出面的,自己也没必要去辛苦。人果真是骄奢容易,勤俭难。 一会那下人跑回来,说道,「非但谢公子不在家中,连谢家人,都搬走了。」 陆正禹微觉意外,却也在情理之中,以好友的才华,应当是进士及第了。那搬到京师亦或是委派别州举家搬迁,也是有可能的。 这六个下人是陆正禹精心挑选的,办事自然不会差。不等他问,那人又说道,「小的问了邻里,说谢公子是考中了进士,去京城做大官了,所以全家都搬去了京师。但又有一位老者说,是去了临镇,做了个知县。小的还没问个清楚,两人就争执吵起来。二公子可要小的再去问问村人?」 「不必了。」村人毕竟跟谢家不是亲戚,而且谢家族人素来待好友家寡淡,比起他们来,他想到能问到最为靠谱答案的,是齐家。 赶车到了仁心堂,正值中午,看病抓药的人不多。陆正禹的车从门前经过,没有停留,而是直接去了齐家。 陆正禹已不是头一回来齐家,下了车走到门前,下人已先去敲门。一会莫管家开门,见了他,打量两眼,因当初他小住齐家时模样落魄,跟今日仪表整齐周身贵气的他十分不同,一时没认出来,问道,「公子找谁?」 「在下陆正禹,是你们八姑爷的好友,在下想求见齐老爷。。」 莫管家这才记起来,禁不住露了喜色,「陆公子稍等。」 见这人不慌不忙,陆正禹更是笃定好友安然无恙,否则以齐老爷对好友的喜爱,不会这样淡然。主子不淡然,下人多少也要跟着做样子。果然,不多久齐老爷就请他进去。等他走到大厅,齐老爷已经亲自出来,见了他也同样万分感慨,「你可算是回来了。」 一句话已让他明白为何好友总说齐老爷宅心仁厚,如今对他这当年只给齐家添了「麻烦」的人也这样面露欣慰,足以见他确实是个心善人,陆正禹笑道,「齐老爷竟还记得我。」 「哪里会不记得。」齐老爷感慨着迎他坐下,边坐边说,「我那女婿去太平县时,千叮万嘱,说若你来寻,定要好好款待,知会他一声。」 「太平县?」 「他点了进士,委任去那儿做知县了。」 「知县?」陆正禹诧异,那知县连举人都能做的,为何成了进士却是知县,再有,哪怕是知县,怎会派到这穷乡僻壤山高皇帝远的地方。真是……说不出的可惜。 齐老爷感叹完,便仔细瞧他,见他无恙,才板起脸说道,「说起来,我那女婿最为担心的便是你了,你为何一声不吭就失踪了,也不留个话。」 「失踪?」陆正禹觉得今日吃惊的事太多了,「我一直暂住鹤州徐家,倒是因六弟他久不来信,我实在担心,这才过来,就怕他出了什么事。」 齐老爷苦笑,「这不是胡话吗?他还亲自去鹤州找你,可你那管家说你早就走了……」他这才想起最重要的事,语调又喜又重,「对,你妹妹找着了!」 陆正禹一愣,蓦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颤声,「找到阿芷了?」 齐老爷简直比他还高兴,「可不是,在京城找着的。说来也是奇缘,他去京城考试,谁想竟碰见被拐带到京师去的阿芷,于是就将她带了回来。」 一瞬腔内热血已涌散全身,陆正禹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喉中已是涩得发痛。握紧了拳好不容易才平顺了气息,「她如今在何处?」 第47章 「因阿芷受了惊吓,不愿接近生人,我那女婿又不放心,便将她带在身边,一起去了太平县。」齐老爷忙说道,「你快去吧,我给你备马车。」 「不用,我外头有车有马。」陆正禹没有多做停留,甚至连道谢也忘了,赶紧往太平县赶去。 ☆☆☆ 「躲好了吗……躲好了吗……」 谢崇意背对门外,听着那跑来跑去的声音已经很多遍了,数到五十的数早就数够了,可是那脚步声还没停。他又喊了一遍,终于是忍不住回头瞧看,那紫色团子飞快跑过,差点摔了一跤。 「阿芷。」 陆芷顿步瞧他,谢崇意皱眉道,「你到底躲不躲?我都数到三百了。」 「没地方躲,你都找过了。」 谢崇意扯扯嘴角,「那就去别的地方。」 陆芷跟在他一旁抬头问道,「那能去卖糖人的地方吗?」 谢崇意想也没想,「不行,你要换牙了。」他眯了眯眼,低头瞧她肿起半边的腮帮子,伸手轻轻戳了戳,就见她瞪直了两眼,捂住脸颊痛得蹲下去,「不许哭,别像个柔弱的小姑娘。」 她泪眼潺潺瞧了他一眼,这才慢慢站起来,「那能把你这半个月欠我的糖人攒下来,以后等我牙好了送我吗?」 谢崇意觉得自己做学徒的那点钱通通都给她买糖了,好在他什么都不需要自己买,点着头说道,「好好好。」 陆芷心觉满意,又舔了舔有点松动的门牙,有点小疼,但是更多的是痒。她伸手拨了拨,又晃了晃,拔了拔,忽然手指一空,一颗糯米白牙就掉了下来。那本来很痒的地方,现在不痒了,但也不算很疼。 谢崇意见她停步蹲身,正要喊她不要磨蹭,就见她抬手,抓了自己的巴掌将一颗牙放在掌心,咧嘴说道,「嫂子说下牙要扔屋顶去,才会往上长,你帮我扔吧。」 「……」许是自然脱落的牙,不是硬拔的,也不见渗血,但缺了一处,看着实在很滑稽……他憋不住笑了笑,去了她的房前,将那牙扔上去,再瞧她,又笑了起来。 陆芷捂了嘴,宁愿牙齿一直疼一直痒,也不想被他这么笑。她又舔了舔其它几个松动的牙,想到酒婆的满口空,忽然觉得不开心了。 谢崇意见她不哭不闹,越发懂事听话,又想起这事本该她爹娘做的。他默了默,说道,「先去含口水,免得流血。等会谢三哥带你去吃饺子。」 她收了心思,说道,「要肉馅的。」 谢崇意摸了摸口袋,还有余钱,「好。」 简单处理了下牙槽,并没什么事。谢崇意才领她出门,去那水饺摊子叫了一碗饺子,让掌柜不要加葱,拿了勺子和筷子递给她,「吃吧。」 陆芷问道,「谢三哥哥不吃吗?」 「不爱吃。」谢崇意又说道,「牙刚掉,吹冷了再吃,不然烫。」 「嗯。」 一碗饺子不过七八个,很快就能吃完,于陆芷来说也已足够。谢崇意去掌柜那付账,数了数铜板,刚好够一碗的钱。他抖了抖空荡荡的钱袋,塞回怀里,回到桌前,却见她一直盯看一处,饺子还有两个没吃完。 他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阿芷?」 陆芷连眼都没眨,只是盯看对面。谢崇意往那看去,只见那边有三四个人在一个烧饼摊子前说话,不知在问什么,等看清其中一人,猛地站起来,「陆大哥。」 陆芷突然尖叫起来,差点没从长凳上摔下来,没命似的往人群中跑去。谢崇意也被她吓了一跳,好在跑得比她快,一把将她捞了回来,「阿芷!」 这边忽然的骚动引得陆正禹也回头往那看去,饶是往来的人那么多,却还是看见了妹妹。他怔了片刻,便往那边跑去,「阿芷!」 陆芷满眼惊恐,见那人往这过来,更是惊叫着紧抓谢崇意的衣襟,勒得他都快断气了,捉了她的手要挪开,却发现她力气大得惊人。脑袋直往他身上拱,像要从他身上钻出个洞好躲起来,顶得他心口都疼了。 陆正禹见她惊慌,不知何故,手刚碰她的背,却见她浑身一抖,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谢崇意差点没被她吓死,「阿芷?阿芷?」 俏脸苍白,唤她不行。谢崇意也无暇多和陆正禹叙旧,「先去仁医堂。」 陆正禹焦急跟在后面,本是和下人分做两路打听衙门,谁想刚下车问了两句话,就看见了妹妹。他跟着去了仁医堂,等邵大夫把脉完了,低声问道,「我妹妹怎么了?」 「心悸。病来急速,是曾受过惊吓所致,方才她是受了什么刺激?」 谢崇意看了陆正禹一眼,大致将事情说了一遍,邵大夫沉思片刻,说道,「那许是她对亲人忧思过度却思而不得,又许是看见亲人又想起双亲,一时经受不住,才犯了病。这病难医,尤其是对孩童而言,怕是会一世隐疾。」 第48章 陆正禹面色苍白,不知妹妹在被人牙子带走之后,受了什么苦。是他这做兄长的没有尽责,才让妹妹得了这种病。他坐在一旁,许久说不出话。 谢崇意也坐了一会,又看看陆芷,俏白的脸双眸紧闭,哪怕是在梦中,也紧皱眉头,和今年刚到谢家时实在太像。好不容易才让她愿意开口说话,愿意跟他畅谈,却又…… 陆正禹示意他出去,他才起身跟出,将门轻关。 「陆大哥?」 「嗯。」陆正禹回神说道,「我回了一趟镇上,齐老爷说你们搬到这来了,阿芷也找到了,所以我便过来。谁知道刚到这,就看见你们了。阿芷她……」 谢崇意说道,「阿芷去年被人牙子捉走后,被过路的一位京官所救。但阿芷吞服了迷药,又受了惊吓,脑子记不太清楚事了,就被京官带到京城抚养,也没受苦,陆大哥不必担心。后来我二哥进京赶考,巧遇了她,就将她带回。对了,二哥他还带着阿芷去鹤州徐家找你,可是那管家却说你走了。二哥他找不到你,信也不见回,唯有一起带到这里。」 那管家隐瞒的事陆正禹如今还不得空想,只是他心里隐隐清楚……不提先了,能找到妹妹就好,「那你二哥二嫂呢?」 「今日不休沐,二哥应当在衙门当差。我娘嫂子她们都在内衙住,等阿芷醒了,我领你过去。」 陆正禹见了他已如同见了亲人,知道各人安然,也十分安心,便和他一起坐在一旁等妹妹醒来。 陆芷没有要醒的迹象,反倒是在梦里打了几个冷噤,像是做了噩梦般。 谢崇意探身瞧看,见她还在抖,干脆摇了摇她的胳膊,「阿芷,阿芷醒醒。」 这一摇,陆芷才停了下来,缓缓睁开眼,眼睛湿润,刚才惊愕而涌出的泪还来不及落下就留在眼眶里,这一睁开,双泪滚落,眼已经红了。她恍惚了好一阵,就要清醒回神,却又见一人探头来看,立刻惊叫起来,往里面躲。 陆正禹愣了愣,「阿芷……」 可是妹妹却喊得更厉害,身体抽了几下,像是又要晕过去。心有针扎,却还是退了出来,满脸苦涩,拍拍谢崇意的肩头。谢崇意默然,去安慰陆芷,才让她惊吓的情绪慢慢舒缓。 陆正禹已经站在门外,想到方才,又是心闷,又是痛心。他在外头说道,「我先去见见你哥哥。你好好照顾阿芷。」 本应该是他这做哥哥的照顾,却要拜托他人,听来可笑,但又无可奈何。 谢崇意答得也不舒服,不是不愿照顾她,只是陆家的事他也算是全部知道的,陆大哥找陆芷更是找得很是艰辛,如今见面却是这种结果,旁人看着都觉心酸。他拍拍那紧裹被褥的团子,说道,「阿芷,那是你哥哥,你亲哥哥,你不要怕他。」 陆芷窝在被子里没答话,也没应声。她不知道那个是谁,但是一看见他,就总是想起一些很奇怪的事。她想起他们曾高高兴兴的过活,可是一眨眼,他们就全都变成血淋淋的人了。 然后就是昏天暗地阴湿的地方,她被关在那里很久很久,每天除了吃一点饭,还要被喂很苦的药。喝了那种药,脑袋就昏昏沉沉的,有人在耳语——「你爹娘不要你了,他们把你卖了」「是你爹娘把你卖了,你没有爹娘了」「他们死了,你的亲人都死了,你去了新家,要好好听话,不然你也会死」…… 每日每日,昼夜不休…… 谢崇意见被子下的人不抖了,起身去瞧,发现她脸上挂着泪痕,就这么歪着身子睡着了。他抹去她冰凉额头上的虚汗,又瞧了许久。他之前那样嫌弃她,真是……不应该。 ☆☆☆ 知县每月可休沐四日,只是谢崇华想尽快将陈年旧案过一遍,免得有冤假错案。想到历任知县,他就不放心。这一查,果真是陆续查出许多冤案。复审复核,翻了许多案子,上任两个月不到,已博得一片赞言。 陆正禹寻人打听衙门位置时,就听一路百姓说道「是要去击鼓鸣冤吧?去吧,那谢大人公正廉明,不会给你判错案的」。寥寥几句,他就知道好友已是个受人拥戴的好官了。 对出仕并没有太大抱负的陆正禹听了后,倒也假设了一番,若是当初家中不曾生变,只怕两人已是朝中并肩的好友,而不是天南地北,各在一方。 谢崇华今日休息,出门时怀中的外甥女抓着他的衣袖不许他走,要和他玩闹,因此没在午后立刻过去。那慕师爷过来寻人,他才和姐姐一起出去,到了日光明媚处,小家伙才眨巴了眼,得了暖暖日晒,也不缠着这舅舅了,打了个哈欠才乐意回母亲怀中。 谢嫦娥将孩子抱好,笑笑,「快去办公吧,我带青青去走走。」 「让妙妙随姐姐一起去吧。」 「不碍事,来了这里两三回,也知道路了。」为了长喜街那块啃不下的地,常宋携她来了三回,如今吃过饭,又去睡了,简直将这里当家。磨不到那块地,就不愿走了。谢嫦娥也懒得理会他,他睡了更好,免得动不动就生气。 第49章 谢崇华送她到了街口,这才去衙门。到了衙门口,见那正门口站了一人,起先还以为是要来报案的,可那颀长背影一看就觉眼熟,再一看,心头咯噔,一时不敢相认。 陆正禹将那悬挂高门「明镜高悬」的牌匾看了一会,察觉背后有些许声响,转身看去,见了那清瘦年轻人,刚平复的心绪又瞬间澎湃,「六弟。」 「五哥?」谢崇华快步向前,又惊又喜,到了跟前重重捶了他一拳,「你到底是去了哪里!」 陆正禹吃痛道,「堂堂知县大人是要白日行凶了不是。」 谢崇华朗声笑笑,头一回将公务丢在了后头,「快去坐下找个地方说话,对对,我找到阿芷了。」 陆正禹笑道,「我方才见着她了。」他没有立刻说她被惊吓的事,他与好友,还有许多话要说,先说了这件事,其他的事,便要被抹上沉郁阴影,不能欢颜长谈了,「正和崇意一起,等会就将她带回来。」 谢崇华笑道,「刚搬到这里下人不够,就让崇意照看两天,哪想阿芷倒和他寸步不离了。崇意将她照顾得很好,你且放心吧,人不会再丢了。来来,我们去内宅说话。」 慕师爷还是头一回见他这样高兴,这种高兴散了清冷,是由里到外的高兴,可见这人和他关系不一般,好得连总惦记在心的案子都忘了。他笑问,「大人可要我代劳去打两斤酒肉来?」 「那就劳烦师爷了。」 「举手之劳。」节俭的大人连酒肉要愿意沾,关系果真不简单。 齐妙刚将女儿哄睡,刑嬷嬷就过来说姑爷回来了,她问道,「是姑爷落下什么东西了么?」 刑嬷嬷笑道,「没丢东西,还领了个人回来。就是那陆家少爷,陆公子啊。」 齐妙怔愣,五哥?她顿时欢喜,到底是和陆正禹不算好友,惊喜之后立刻想起其他事来,「姐姐她可还在?」 「方才见她抱着孩子出门了。」 齐妙松了一口气,低眉想了想,这才起身,「你唤奶娘过来照顾好玉姐儿,我去找找姐姐。姑爷要是问起,你就说我去买些东西。」 刑嬷嬷本就是齐家下人,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多问。 齐妙忙从后门出去找姐姐,想着她早上还问她给女儿买的辟邪桃核手链是在哪里买的,说近日常青睡得不好,许是去买桃核了,便直接往她告知的地方过去。 果不其然,谢嫦娥果真是去给女儿挑手链了,刚给她戴好,摆了摆她嫩如玉藕的小手,笑道,「今晚就不怕有脏东西来啦,青青不要哭闹,知道吗?」 「姐。」齐妙缓了缓气,这才过去唤声,连谢嫦娥也没听出她声音急喘,倒是奇怪她怎么过来得这么快,明明刚才她出门时她还在家中。 「妙妙怎么来了?」 齐妙笑道,「二郎说你出来了,想着姐姐是来买这玩意,怕你不知道地方,就过来瞧瞧,反正玉儿她睡着了。」 谢嫦娥不疑有他,笑道,「弟妹有心了。」 「对了。」齐妙说道,「刚才我出来,家里来了个稀客,真叫我欢喜。」 谢嫦娥笑问,「是哪位稀客?我认得么?」 「肯定认得,就是陆五哥,他找来了。」 谢嫦娥脸上一僵,转瞬恢复寻常神色,却还是被齐妙看在眼底。甚至那抱着常青的手指,也可见的微紧。她在紧张,却努力在将这紧张压下。 齐妙也在努力将那心头略过的想法压下,当初和丈夫的推测,只怕……不假。她笑道,「二郎正陪着五哥,两个大男人说话,我们不去瞎凑热闹。二郎平日公务繁忙,这太平县我都不曾好好瞧过,正好听说玉水亭那边的荷花就要谢了,不如姐姐陪我去吧,到了那还能听个小曲,吃顿莲花宴。」 谢嫦娥正求之不得寻了街口不回去,应声道,「那就一起去吧。」 久别重逢,谢崇华将自己的近况简略说了一番,惹得陆正禹心觉可惜,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进士及第竟被委派做了知县,虽然并非是首例,但因是自己的好友,总觉心里不痛快。 「也别先说我了,倒是你,为何当初我带阿芷去鹤州找你,那管家却说你不在?」 陆正禹摇摇头,「我也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明明一直待在徐家,而且徐老爷对我们兄弟三人都十分好,怎会说……」他顿了顿,方才不得空去细想,如今一说,却想通了,「大概是……他想到当初我愿意随他去徐家,以后认他为父,是以找到阿芷为条件。」 谢崇华也明白过来,「所以他是怕你知道阿芷找到了,你就会离开徐家?」 「嗯。」陆正禹微微握拳,徐老爷……的确是个狠心人,明知道他因丢失了妹妹而每日难安,却还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欺瞒了他。 「只是……」谢崇华微微皱眉,「他如果真的要将这件事欺瞒到底,为何还愿意让你来这里?你一来,事情就全都败露了。」 第50章 陆正禹也不知何故,如今想想,只怕上次他说要回故土寻好友踪迹,徐老爷跌断了腿,也是为了拖住他。那为什么事后却愿让他走了?倒是想不通这点。 内宅住的人不多,东西置办的也不多,那婴儿啼哭的声音一响亮,就隐隐传到大厅了。陆正禹笑问,「可是小玉在哭?」见他还侧耳听了听,更觉得逗了,「家里没添新丁吧,怎么自己女儿的哭声也要认真听。」 「乍一听以为是青青哭了,不过差了几个月,哭起来像。对……她已经出去了来着。」 「青青是谁?」 谢崇华蓦地顿住,愣是张了张嘴没说出来,见他好奇问话,一会才道,「我外甥女。」 说到外甥女,又见他这副模样,陆正禹突然明白过来,心口像是被铁锤子狠狠敲了一记,笑像是僵在了脸上,「原来是你姐的孩子……」 谢嫦娥嫁去常家这么多年都没孩子,陆正禹还想生不出也好,这样日后如果真要脱身离开,也容易些。可如今有了孩子,只怕是更没有可能离开常家了。 谢崇华本想留他住下,而今想到姐夫姐姐在,实在不便,问道,「你可有落脚的地方?要留几日?」 「不会停留太久,住的地方你不用担心,我明白……得避嫌。」他这才说道,「阿芷如今不在别处,而是在邵大夫那。」 他将刚才的事说了一遍,听得谢崇华担忧,「那可如何是好?邵大夫可有说病愈的法子?」 「没有,这是心病,心病最是难医。」陆正禹说道,「等阿芷不再惊怕我了,我再走,这几日我不便来这,你若要找我……」他想了想刚才途经的地方,「就来永福客栈吧。」 「好。」 慕师爷买来的酒肉两人都没有动,开始是说得没有空闲,后来是没了吃喝的心思,就放那了。等谢崇华送陆正禹出去,便叫慕师爷将酒肉都分给衙门今日当差的人吃了。 谢崇意怕陆正禹等得久了,将还在沉睡的陆芷背了回去,还在半路却瞧见他,远远喊了一声「陆大哥」,背上的人就像听见什么可怕的名字一样抽了一下,好在没有醒。 陆正禹疾步走了过去,看看那还在睡觉的妹妹,目有兄长怜光,更觉愧疚,「阿芷变成今日这模样,是我的这做哥哥的错。」 「陆大哥何错之有。」谢崇意之前想过,等到了明年,她七岁了,有了男女之别,就不会再缠着他。他也有了借口不再背她牵她可以将她丢得远远的,可方才想到她就要跟兄长去鹤州了,竟是有些不舍的。 被人缠久了,竟养成了习惯,也是怪毛病。 他甚至还想到自己以后领的工钱不买糖人了到底要买什么。 胡思乱想一通,最后也没想出什么有意义的东西来。 陆正禹想接过她,可是又怕她又吓晕过去。比起满脸惊恐来,还是如今沉睡着好的。但他不便去谢家,想想就让谢崇意背着她去了永福客栈。多和她说说话,说不定妹妹很快就想起自己,不再怕了。 ☆☆☆ 已快到傍晚,齐妙才和谢嫦娥回来。开门的是酒婆,齐妙问她,「那位陆公子可走了?」 酒婆答道,「早就走了。」 齐妙放下心来,一旁的人也松了口气,酒婆又对谢嫦娥说道,「常少爷找了您半天,刚才才回来,一身的酒气。」 谢嫦娥暗叹,将女儿交给婢女,自己回房去了。进了屋里,鼻尖便萦绕了一股酒气,不但有酒味,还有脂米分味。面上神情冷了冷,还是进去了,「大郎?」 常宋打了个酒嗝坐起身,眯着眼往那边看去,说道,「你带着女儿去哪了?有你这么做妻子的吗,丈夫也不伺候,像只花蝴蝶到处飞。」 「怕惊扰你午睡,就没喊你了。」谢嫦娥倒了茶水给他,等他仰脖喝下,说道,「等会我们就回去吧,总留在这也不好。」 常宋冷笑,「都来了三回了,你还不开口跟你弟要那块地,你有脸回去,我可没。我提过两次,你弟都插科打诨敷衍我,他是不打算卖这个面子给我了。所以只有你去说,你再不说,等地被人买走,我非打死你不可。」 谢嫦娥顿了片刻,禁不住轻声一笑,「打死我?打死你女儿的亲娘,打死县官的亲姐姐?」 从未见过妻子这副模样,常宋一时畏缩,他忙赔笑,「为夫怎么舍得。」 谢嫦娥没有再说话,将茶杯给了他,就出去了,看得常宋好不莫名,她这是在外头受什么刺激了?不过女人凶起来,也是怪可怕的。他打了个哈欠,将杯子一放,又倒头睡下了。 那块地的事谢嫦娥是不打算说的,她不想让弟弟为难。常宋是欺善怕恶,自己刚才一冷脸,他就一副怂包模样。说到底,是因为自己有娘家撑腰了。 快到晚上,谢嫦娥进屋喊他吃饭,常宋睡得正好,酒劲又没散,被她一叫好不恼怒,伸手用力拍在她的手背上,立即印出一巴掌红痕来,痛得谢嫦娥瞪眼,「你做什么?」 第51章 常宋比她更凶,「我做什么?我倒想问问你做什么,你弟了不起了,你也觉得自己了不起了,可是你让你弟来评评理,看他敢不敢管我们常家的家事,你……」 谢嫦娥气得没法子,倒是魏嬷嬷生怕他喊大声了被人听见,捂了他的嘴气急声,「祖宗诶,别忘了你也是太平县的人,知县有得是法子治你的罪,您可别再嚷了!」 常宋憋了一肚子气,没敢再喊。谢嫦娥已是哆嗦,甩了他的手就往外走。常宋追到门边喊声,「你去哪?你再敢跑远试试!」 他不气她还好,这一气,谢嫦娥真不想待了,眼睛一湿,就往外疾步离开。 常宋哼了一声,也不去追。 晚饭时沈秀见女儿没来,问道,「阿娥呢?」 常宋夹着饭菜说道,「她说不想吃饭,自己去外头吃了。」 沈秀摇头,「都是做娘的人了,真是不懂事。」 「可不是。」 齐妙抬眼瞧了一眼吃得依旧香甜的常宋,姐姐不是这么不懂事的人。哪怕真是姐姐要去外头吃,身为丈夫,也该陪在身边的。谢崇华也察觉到了这事,因觉担心,就让两个下人去外头找到姐姐请她回来。用过饭和妻子回到房里,看了一会书,心中有事,字也乱成一团,他放下书看向一旁在绣花的妻子,「前两天姐夫跟我提了一件事,他想买长喜街的一块地,但是那三兄弟不肯,说他们抬价太高,想让我出马低价买下。」 闻言,齐妙不由觉得好笑,「只怕又是跟当初要买我明下那块地一样,想用很低很低的价格买了,要么一转眼高价转卖,要么是自己开铺子赚钱吧。常家到底是如何发家的,这样小气算计。」 「不过是因为时运好,还有精通谄媚之术,将带他们入行的商人哄得十分高兴,教他们如何赚钱罢了。」谢崇华说道,「如今他们还算收敛了,许是见我上任,还惩治了洪家。」 提及洪家,齐妙又想起洪家四姑爷杜大人,问道,「最近上面来的文书里,没有找茬问事的吧?」 谢崇华笑笑,「没有,怎么突然问起这事?」他二十年都在埋头念书,除了经历过贫苦和冷待,那些勾心斗角的事,倒不如齐妙看得多。 而且齐妙是大户人家的姑娘,母亲将她当做未来别人家的宗妇来教养,告知过许多一般闺中姑娘瞧不见的事,教她如何应对。只是齐家生活安康,她也用不着去想这些,是以过得仍是十分天真的。嫁了谢家二郎后,那些也用不上。如今做了知县夫人,倒是一点一点被挖了出来。 齐妙抿抿红唇,俏眼瞧他,嗔道,「关心二郎不行么?」 「怎会不行。」谢崇华伸手翻看她的手心,摸摸指肚,软而滑,没有一点硬茧子和破皮的地方。 齐妙好奇道,「二郎看什么?」 「定期瞧看有没让你受苦。」 「如今我可是七品官的夫人了,怎么可能还会受苦。」 谢崇华听见七品二字,若有所思,问道,「妙妙有没有想过要做几品夫人?」 齐妙笑道,「我儿时听戏,总觉有个词十分好听。」 「什么?」 「诰命夫人。」齐妙说道,「不但好听,而且还有俸禄领呀,虽然没实权。」 诰命夫人是一至五品官的夫人才能得到的封号,也就是说,他至少要做到五品官,才能让妻子随自己的官职而赐名。五品……虽然七跟五只差两品,但多少人一辈子都爬不到那。 「终有一日会让妙妙得那封号的。」 齐妙微微点头,她并不想得什么封号,只要能一家和睦平安就好。只是她怕丈夫在这小地方待久了,失了斗志,「二郎也不要太过放在心上。」 望他上进,又怕他辛苦,自己的心思,也是太奇怪了。 她去偏房安抚女儿睡下,就去了厢房寻魏嬷嬷来问姐姐姐夫的事。魏嬷嬷正巴不得让他们赶紧将地说给主子家好回去,就一五一十说了两人吵架的事,还特地添油加醋了一番。大意便是若得不到那块地,少爷少夫人只怕要天天吵,家宅不宁了。 齐妙听完,点头说知道了,末了又微微笑道,「魏嬷嬷,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这么一句话。」 魏嬷嬷弯身笑道,「您说。」 齐妙笑盈盈,「舌头太长,会被小鬼勾去,下辈子变哑巴的。」 魏嬷嬷背上一冷,讪笑,「老奴说的可是句句实话……没有自个加什么话……」 「那就最好了。」其中有哪些话是真的,齐妙自己会分辨,只是大致不会猜错的是,姐夫来了三回,如今已经接近恼怒的地步,否则也不会撒酒疯跟姐姐出气。 常宋也是个猪脑子,他的妹夫好歹是地方官,他却还这样胡作非为,有洪家在前,他真要步个后尘,那可要让她的夫君为难到什么地步,难道真要大义灭亲吗?到时候母亲定会责骂丈夫,夫君也无法面对姐姐了吧。 第52章 那地看来他是要不到就不会走了,齐妙柳眉紧蹙,思量许久。回到房中,丈夫已去洗身,她想了想,去钱盒中拿了银子来,唤了酒婆说道,「那长喜街离这不远是吧?那儿有块地,只建了个小小的茅草屋,是三位姓田的兄弟所有,你寻个熟人,将那地买下来,将地契拿来给我。」 酒婆说道,「老身去去就回。」 酒婆办事向来很快,又算是半个衙门的人,那三兄弟也急着将地卖了换钱,见价格给得很是公道,立刻就给了地契。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地契就交到了齐妙手上。 齐妙拿着这地契,让酒婆陪着自己去亭子那,喊了常宋过来。 常宋吃了晚饭,酒劲已退,刚洗了澡,模样也没那么邋遢难看了。齐妙端坐石凳,左右站着酒婆和刑嬷嬷,都是靠得住的人。常宋一人过来,于她还是多几分客气的,笑脸相向,「弟妹找我什么事?」 齐妙冷冷盯看,将地契推到他面前,「这是姐夫一直想要的。」 常宋接了一瞧,竟是那田家的地,大喜,「弟妹这是要送给姐夫?」想到有了这东西他就能回去了,简直是天大惊喜,「真是谢谢弟妹了,姐夫就知道,这家里主事的,是你啊。」 「姐夫说错了,这个家主事的,是我丈夫。」齐妙淡声,「这地契是我们用真金白银买下的,不是用我丈夫的官威逼迫卖主廉价所卖。」 常宋只要地契到手就好,才不管是怎么来的。借着灯火细看,却看得皱眉,「不对吧弟妹,这上头的名字,怎么不是我的,是你姐姐的?」 齐妙轻声「哎呀」了一句,说道,「瞧我,总想着姐夫和姐姐是一家人,没区别的,地放在谁名下都行,原来姐夫是想要写自己的名,那我去改回来,姐夫交还给我吧。」 说罢就伸手去拿,可到嘴的鸭子哪里有再让它飞走的机会,常宋想反正谢嫦娥已经是常家人,还怕她跑吗?地到了就好,还一点钱都不用。他笑嘻嘻收进怀里揣好,说道,「不碍事,阿娥可是我妻子,我怎会信不过她,一家人,一家人。」 齐妙淡笑,「可不是,一家人,都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如今二郎官封七品,不比没有功名的时候自在,官路本就难行,一步不留神,就像踩空冰窟窿,掉进里头就没法翻身了。只是二郎行事小心,我是不怕他犯错的。只是我们大央律法有这么一个词——连坐。这连坐第一个要追究问责的,就是姐夫刚说的‘一家人’了。」 常宋再怎么没常识,也知道那连坐有多可怕,这种事他可听过不少,「弟妹担心这个干嘛,二弟肯定会前途大好的。」 齐妙抿了一口热茶,润了润嗓子,才道,「奈何有心做清官,却身不由己。姐夫以前总说谢家穷亲戚多,二郎为官后,也的确很多亲戚来寻他问好处。你说二郎今日许了一人在衙门当差,第二日答应借人五两银子,这种事瞧着不算犯法,可三年五载一次迸发,就要遭殃了。然后上头一查,竟是亲友作祟。」 常宋一顿,「所以……亲友也得惩治?」 「自然是,否则‘连坐’一词是如何来的?」 常宋只觉怀里揣的地契烫得他肚子不舒服,生生扎人。 齐妙笑道,「姐夫是在想那地契的事么?倒不用担心的,毕竟只是这一次,不碍事,上头查不到。但是如果有第二次、第三次……」 酒婆突然开口,「那肯定能查出来。」她阴恻笑着,拿手在脖子上作势一抹,「然后掉脑袋!」 她因年老,脸上本就多褶皱,这一做凶煞神情,又因灯火昏暗,看得常宋的心猛地一跳,差点没蹦出嗓子眼,着实吓了一跳,额上已冒出汗珠来,笑得脸僵硬,「当、当然不会有第二次。」 要死就谢崇华去死,不要连累他! 齐妙浅笑,「姐夫是二郎亲姐姐的丈夫,有求我们第二次,我们一定会尽力帮的,姐夫不用担心。哪怕日后真出了事,也定不会供出您的。」 常宋才不会信她的花言巧语,这分明是在拖自己下水,他哪里有这样蠢。和她告辞回到屋里,就对下人说道,「等少夫人回来,就让她收拾东西,明天一大早就回家!」 ☆☆☆ 月色浅淡,本就是半圈明月,又被乌云吃了半截,照得地面不亮。两旁店铺的灯笼已经陆续撤下,更显得街道清冷。 谢嫦娥走在这已着初秋气息的街道上,吹着夜里凉风,反倒觉得耳边没了常宋的聒噪,十分清爽,无数个让她不要回头的念头浮现在脑中,在将她拽住,让她不要回去。 可她如何能逃脱。 左脚是母亲扣上的枷锁,右脚是女儿不能没爹的枷锁,她的手上,还桎梏着世俗眼光。 每一个,都让她不能自在地移开半步。 无法前行,也无法逃脱,更不得自由。 第53章 她长叹一气,像是将这寂静夜空都叹出个窟窿来。 忽然背后传来急促脚步声,本以为是从旁路过,谁想手腕却突然被紧抓,惊得她偏头去瞧,却只看见削瘦侧脸,愣神之际,已经被那人拽入幽静无人的巷中,往深处走去。 像是魔怔了,步子随他往前,像是没了桎梏。脚下一绊,瞬时回过神来,挣脱了手,声音是难以抑制的气恼,「五弟!」 陆正禹身子一僵,转身看她。生了孩子的人应当会丰润些的,可他却只在她面上瞧出略显苍白的面色,还有比上次更清瘦的面颊,还有眼里的悲苦,他都看得一清二楚。见她要走,他又上前捉了她的手,将窄小的巷子去路堵住,却说不出话来。 太多话要说,见了面,竟无话可说。 谢嫦娥就怕自己又做出什么伤风败俗的冲动事来,偏身要出去,可任她如何捶打,他就是铁青着脸不挪步,看得她觉心累,退了一步,冷静下来,「五弟……」 「你手背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他又打你吗?」 谢嫦娥没有想到他看得这么清楚,许是捶打他时近在眼前,就全收入眼底了。她拉长袖子,将手藏了起来,「我撞的。」 陆正禹蓦地冷笑一声,突然抬手将手背撞向墙壁,敲出沉闷撞击声,像是手骨都要碎了般。谢嫦娥大惊,伸手将他拉住,「你做什么?」 陆正禹怒声,「我想看看到底要怎么撞才能撞成你这样!」 谢嫦娥愣神,强忍的泪又滚落面颊,本是紧抓住他的手,突然就没力气了,泪落手背,烫得陆正禹焦躁的心也平静下来,轻轻一揽,将她紧抱入怀。怀中人没有挣扎,反倒是像寻了倚靠,也环了他的腰,得这难得安宁。 月上中天,乌云渐散,门前烛灯盏盏,映照得小镇巷子人影朦胧。 谢嫦娥缓缓从这温暖怀中离开,抬眼看他,叹息,「不能再错下去了……」 「对,不能再错下去了……」陆正禹握了她的手腕,定声,「我带你走,我们离开这,再也不回来。」 谢嫦娥没想到他事到如今竟然还没有打消这个念头,可自己是已嫁之身,他却是大好前途,不是说跟了一位姓徐的大富商,要他继承家业么?那她更配不上他。真就这么走了,自己的一切尚可不在乎,可他的? 陆正禹已不想再受这煎熬,她若过得好就罢了,他会忍着,也会离她十里远,免得她生了担忧,可如今她分明过得不好,那他怎么能再忍,「我知道你有孩子了,我可以带她一起走。虽然……虽然我未必能待她如亲生女儿,但有我一口饭吃,就定不会薄待了她,日后我会好好待你们,不让你们受一点委屈,跟我走。」 「你护得住我们娘俩吗?」 陆正禹愣神。 谢嫦娥已不挣扎了,只是又问了一遍,「如今的你,能拦得住常家,让我们娘俩不担惊受怕,好好过日子吗?」她泪眼潺潺,轻轻摇了摇头,「你不能,也护不住。如果让常家找到我们,我们三人就只有死路一条,不是吗?」 陆正禹这才微微回神,对啊……私奔并非是件易事,要吃,要喝,要住,还要保证能安心过日子。否则颠沛流离,倒不如如今过得好。如今他有什么?什么都没有。离开了徐家的话,他甚至没有办法保护弟弟妹妹,那就更别说他所爱之人。」 「正禹。」谢嫦娥哽咽,是不舍,也是无奈,「你还年轻,去过自己的日子吧。从我嫁进常家的那日起,你我就已非一条路上的人,也终究是不会同途的。你还将手脚困在这里,日后怎会有出息?」 陆正禹默然,捉着她的手腕不愿放开。他不过是沧海一粟,也不过是沧海面前的一只蝼蚁罢了。只是蝼蚁,又怎会有胡来的资格。 他忽然想起徐老爷曾对初进徐家的他说过的一句话——若不为人上人,便要为人下人。你是要做人上人,还是下等人,就看你自己如何想了。 「我要回去了。」谢嫦娥见他冷静下来,夜也已经深了,不便再多逗留,温声,「好好上进,照顾好你弟弟妹妹。」 「姐。」陆正禹唤了一声,声音有些飘忽,视线微微低看,看着她隐隐含泪的眼,缓声,「你等我……再等我两年。」 待他羽翼丰满,能护她周全,让她安稳一生,不会随他颠沛的时候,回来接她。 谢嫦娥苦笑,「五弟……」 「两年就好,等我两年……」 像是给了一生的承诺,一直重复着这句。在她听来那两年不会改变任何事,只是不知道为何他坚持。若是她不点头,他就不会放手了般。可是只有两年光景,又能有什么变化?不过是让彼此暂时安心罢了。 她叹了一气,轻点了头,「我等你。」 陆正禹晦暗的眼里,这才有了光亮,又将她抱进怀中,轻轻在她脖上留了一吻,哪怕是情不自禁了,在一瞬间还是清醒地想着——不能烙一记深印,就怕被她的丈夫瞧见,累她受苦。 第54章 终有一日,要光明正大在她脸上、脖颈,甚至是任何一处,都无所顾忌地印上红痕,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他的妻,而不是别人的。 ☆☆☆ 陆芷睡了将近一天,快到巳时,才终于醒来。她感觉到旁边有人坐着,但不知道是谁,心跳得厉害,缓缓睁眼看去,见了那人侧身,才放下心来,扯了扯他的衣袖。 谢崇意偏头看去,满目困意,「醒了?」 「坏人走了吗?」 谢崇意好奇道,「什么坏人?」 陆芷喑哑着嗓子说道,「就是那个要拐走我的坏人,个子长得很高很高的。」 正去拿床头茶水的谢崇意这才明白过来,倒茶的手势一顿,将茶斟满递给她,「别胡说,那是你的亲哥哥,不是坏人。」 陆芷抿了抿唇,眼色抹上一层乖戾,「那他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 「陆大哥一直在找你,只是找不到。」 「那为什么谢二哥哥在那么远的地方都找到了我,他却找不到?」 谢崇意已不知说什么好,她看着天真烂漫,可实际心里却想了很多。他戳了戳她的脑袋,「你哥哥来找你了,你不高兴么?还诸多挑剔。要听你哥的话,以后你是要跟他一起生活的,他会带你去一个很好的家,阿芷要听话。」 陆芷握着茶杯,垂头看着被子上的五彩花纹,怔怔道,「我怕他……一看见他,就看见很多血人……」 「别想这么多,快喝水,嗓子都哑了,睡了一天不饿么?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陆芷抬头看见这陌生屋子,忙拉住他,「谢三哥哥,你不要丢下我,我们回家好不好?这么晚了,嫂子要担心的。」 谢崇意叹气,「阿芷,我们姓谢,你姓陆呀……」 陆芷忽然明白过来,他们不同姓,不同宗,所以不是亲人。哪怕他们对自己再好,也不是一家人。她刚以为能安定下来的家,竟然又没了……眼已红了一圈,她低头抹泪,「我会很懂事的,不要再让我去新的地方了……阿芷是不是没家了,为什么每次住得好好的,就要送我走。」 隐隐忍着的哭音更是刺人心弦,谢崇意站了好一会,愣是没办法离开。他摸摸她小小的脑袋,还这么小,却受了这么多罪。门外突然轻传敲门声,两人同时回神,片刻陆芷又抓紧了他的衣角,抓得手背可见惨白肤色,紧紧盯着门。 门外的人并不打算进来,否则也不会现在也不推门。谢崇意拍拍她的手背,「我去看看什么事,就在门口,不走。」 陆芷这才松开,「站窗纸那,不要走远。」 离窗纸近,就能瞧见他的影子,也就知道他没走远了。谢崇意又摸摸她的脑袋,才走出外面。只见陆正禹正站在栅栏旁,面色平静看着门口。 「陆大哥。」 「辛苦你了。」陆正禹从衙门回来后,几乎一直站在这里,没有进去。直到方才凭栏看见谢嫦娥,这才下了楼。谁想回到房前,却听见妹妹刚才说的那番话,更是驻足不敢进去。 谢崇意说道,「我也得回去了,不然母亲会担心。」 「等等。」陆正禹神情落寞沉郁,半晌才道,「如今阿芷不愿跟我走,我也带不走她,你将她带回去吧。」 谢崇意迟疑稍许,自己也不放心,就答应了,「那陆大哥什么时候来接她?」 陆正禹恍惚片刻,只说,「你回家后,跟你哥说明天他放衙得空了,就来这里找我。」 谢崇意没有多问,应了一声进去说道,「我们回家。」 他弯身找了鞋子给她穿上,顺了顺她的小辫子,看起来不那么狼狈,才牵了她出去。走到门外,陆正禹已经不知去了何处。他四下瞧看两眼仍是不见人,便带着陆芷走了。 等两人脚步声已经到了楼下,躲在隔壁下人住的房间的陆正禹才缓缓回神。许久才对下人说道,「去将马喂饱,备些干粮,明日回鹤州。」 ☆☆☆ 陆芷被带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巳时过半了。谢崇华还没有从衙门回来,齐妙也没睡,听见院子里有动静,让嬷嬷去瞧看。刑嬷嬷一会在外面说道,「是三爷和阿芷姑娘回来了。」 齐妙皱了皱眉,陆五哥呢?怎么都重逢了还让陆芷离开。她披上衣服出去,果真是陆芷。她上前弯身瞧看,笑道,「怎么脏兮兮的,快让嬷嬷带你去洗个澡,然后睡觉。」 陆芷点点头,跟着刑嬷嬷去澡房冲洗。 齐妙等她们走了,才回身问谢崇意缘由。谢崇意说了经过,又道,「看得出来,陆大哥很难过……」 千辛万苦找到的胞妹,却惊怕自己,又怎会不难过。齐妙暗叹,让他也回屋洗漱睡觉。回房等了快半个时辰,才见到丈夫归来。她放下手上的书,起身为他宽衣,说道,「阿芷被领回来了,说是瞧见五哥十分惊怕,听见声音都很是惊怕,五哥就让崇意将她带回我们家。」 第55章 谢崇华拧眉,「五哥定是很难过。」 无论是哪个旁人,都觉得这样太过可怜了,可就算是可怜,旁人也没有办法插手。 「对了,崇意说五哥让你明日得空了去找他。」 「嗯,睡吧。」 夜里两人说了会话,不多久就睡着了。天还未亮,公鸡刚打鸣,谢崇华就起来了。齐妙睡得晚,又本就是个嗜睡的人,他起身时她半点要醒的意思都没。他将被子拢好,轻轻下了地,去外面洗漱。 今日不休沐,他怕自己忙起来没空去见好友,干脆早点起来,和好友见个面,吃个早饭,再去衙门,就不耽误了。 赶到永福客栈,到了房门前,却见里面的灯火还亮着。远处峦山的边界已映出一片黛青色,还不见朝阳踪影。 许是周遭寂静,刚到门口,里头就有人出来开门。彻夜未眠的陆正禹神色疲惫,却仍是笑道,「我就知道你会大清早过来。」 谢崇华提了提手上的包子和芝麻团子,「我也知道你会早起,但绝不会自己去找东西吃。这几样买起来方便不用等,你要是还想吃其他的,等会再去吃。只是……」他坐下身,将早点摊开,「我看你也没有多少心思吃了。」 陆正禹笑笑,小二还没有上开水,就倒了两杯冷茶,「昨晚看见崇意带着阿芷回你那,你就猜出来了?」 「嗯。」谢崇华默了默说道,「我上来的时候,还看见你的那些下人将马牵到了门口,你……要走?」 「是。那些并不是我的下人,而这次回去,就是想有朝一日,他们变成我的下人。」 没权没势,连自己的一口温饱都尚无保证,那他拿什么来给所爱的人和弟弟妹妹温饱。勾践尚且能卧薪尝胆,为何他不能再多等两年,将自己的日子安定下来,赚了银两,得了权势,再来接他们回家? 操之过急,到头来,却容易什么都失去。 这一年多来的得与失,他怎会如今才想明白。 他没有再叹气,叹气无用,还显得自己懦弱,「阿芷如今不愿跟我走,强行带走,只会让她更受惊吓。所以我想……」话到嘴边,还是犹豫了。 谢崇华已开口说道,「阿芷就住在我们家吧,我已将她当做亲妹妹,如今是,以后也会是,你且安心去过自己的日子。你如果遇到什么难事,回太平县,六弟定会倾尽全力。」 陆正禹倍觉温心,天地之大,哪里能再找出这样的好友。说他们是朋友已太轻了,饶是知己二字也不能囊括其中交情。若是有上一世,那两人定是一个是影子,一个是身体,不需多少言语,就知晓对方所思所想。 他从袖中拿出几张银票,放到他面前,「这是面额一百两的银票,家里多一个人吃饭,日后还要供阿芷念书,每年也要添衣物,她又是个嘴馋人,这些是远远不够的,暂且用着吧。」 谢崇华脸色铁青,没有伸手去接,语气一沉,「五哥。」 陆正禹笑道,「想什么呢,五哥这可不是给你的,只是六弟你要明白,身为兄长不能陪在阿芷身边,我已经满心愧疚,如果连一点钱都不留下,我如何能安心。你让我安心些,少些愧疚吧。」 谢崇华暗叹,这才接过。又道,「这些银子,都是徐老爷给你的?」 「是,他在金钱上,倒从来没有薄待过我,上个月甚至让我去管账了。每日经手几万两银子,他倒是一点也不怕我跑了。」陆正禹知道徐老爷是鹤州第一富贾,可是那金山银山的数量,却还是让他咋舌。 两人用过早饭,朝阳也已升起,初秋寒气彻底驱散,屋外暖洋一片,朝气蓬勃。 ☆☆☆ 谢崇意早上起来要去仁医馆,打开门,却见门口坐了一人。被朝阳初光映得柔媚,像只蹲地猫儿,乖巧却又寂寞。 「阿芷。」 陆芷立刻回头,站起身拍拍裙子。刑嬷嬷在旁说道,「一大早就吵着要过来,过来又不让老奴喊您,都坐了有小半个时辰了。」 谢崇意说道,「我今天要去医馆,你留家里吧。」 陆芷摇头,没吭声。 倒是跟以前一样,又沉默寡语了。谢崇意不忍,「那就跟我去吧。」又对刑嬷嬷说道,「要是我嫂子问起阿芷去了哪里,或者是今天有人来找她,你就说她跟我去仁医馆了。」 「老奴知道。」 谢崇意领着陆芷出门,瞧瞧她的双丫髻,扎得很好,没有乱发。牢系的黄色发带轻飘飘的,缠了个很好看的花式,更显活泼。可小脸却不见一丝笑颜,只是拽着他的衣角跟他走。他停她停,他慢她慢,影子似的。 「要不要吃点什么?」 她这才抬头,吐字,「糖人。」 「除了糖人了,你还有一口牙没掉完,不能吃。」 第56章 「哦。」她想了想,「糖饼。」 「……」谢崇意修炼多年的好脾气差点又被激得跳起来,「除了糖!」 陆芷很是苦恼地想着,「蜜饯。」 谢崇意脸一僵,「就吃馒头吧。」 「……」陆芷莫名瞧他,那还问她吃什么。她走着走着,隐约觉得有人盯看自己,回头看去,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辆皂顶宽大的马车,从宽敞人稀的街道穿过,走得很慢,很慢,渐渐消失眼前…… 初阳已完全升起,晨曦普照大地,秋风拂扫,吹得发带轻扬。 ☆☆☆ 回到鹤州,已经是半个多月后的事了。 奔波一路,陆正禹回到徐家大宅,感慨良多。只是目光比之前更加坚定,少了颓靡和愁苦。不是心中无痛,而是暂时被压在了心底。 管家见他回来,微觉意外,却还是迎他进去。陆正禹只看了他一眼,就顿步问道,「你刚出远门回来?」 管家问道,「二公子何出此言?」 「管家向来都是陪在徐伯伯身边,从不多离一步,衣衫也素来整洁。账目刚做完,按理说不用去别处收账。可是你的衣裳却可见风尘,鞋子上也都是尘土,还有指甲,长得也至少有七八天没剪,你每次出远门不都是这个模样。」 管家低头瞧瞧自身,没有反驳,接话道,「老爷和小的,早上刚从祁州回来。」 陆正禹想了想,祁州?那是鹿州和鹤州要途经的一个州,可那里应当没有徐家的生意。他边往里走边说道,「去那做什么?」 管家答道,「只是打算去鹿州,后来到了祁州,又作罢,就折回来了。」 陆正禹大致猜到是何故,这是原本要去找他,结果不知为何又不去了。 问了徐老爷在何处,他就直接过去。进了院子,不见他在,一问下人,说是刚起风,觉得有些凉,就进屋里了。 他敲门进去,因还是白日,光照充足。徐老爷躺在长椅上,微合双眼,闻声也没睁开,只是声音轻长,「回来了?」 像是父亲问外出久归的儿子般的语气,陆正禹应了一声,在旁边的凳子坐下,说道,「明天我会从阁楼搬到您之前准备放房里,您想教我什么,我都会用心去学。」 徐老爷这才睁眼看他,眼里隐含疲累。沉默许久,才道,「你妹妹的事你不恨老夫?」 「不过是因为你不信任我罢了,怕我不信守承诺,离开徐家,让您的家业无以为继。只是你若要隐瞒,大可隐瞒一世,却还是让我回了故土,见到了阿芷。你是在赌罢了。」 「赌?」 「看看我到底是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如果一去不复返,你也不会再来寻我。若是回来,你才可放心将家业交给我。」 徐老爷面上微有笑意,「所以你是看透了这些,才回来?」 陆正禹摇头,「还有一点没看透,徐伯伯做事向来老道,却不知为何这次这么急,不过也不重要了。」他抬头看着这老者,说道,「你要借我这把刀为你守住徐家家产,那我也要借你这把刀,来达成我的心愿。」 徐老爷眼中有笑,「什么心愿?」 陆正禹默然。 徐老爷缓声,「好,我不多问,你回来就好……」他蓦地咳嗽,更添几分病容,「我已染重病,没有几年可活,你定要好好上进,在我临终前,将整个徐家的重负担起。」 陆正禹微愣,「什么病?」 徐老爷已合上了眼,淡声,「病入膏肓的病。」 人之将死,之前责怪他隐瞒妹妹下落的事,也烟消云散了。反倒是听见他病重,身边又有一人将要离去,让陆正禹心觉沉重。 关上门的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徐老爷之所以不拦他了,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得了病,没有太多的时间再试探自己,所以索性将他放走,以此来看他是否还会信守承诺。隐瞒得来的承诺或许会在他死后而不再信守,但如果这次他回来,那就代表自己真的不会放下徐家。 虽然他这次回来只是为了要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只是转念一想,兴许最后他还是会回徐家,继承家业。 这无非是因为在他最痛苦的时候,徐老爷给予他们三兄弟温饱和家,想要为此报恩。 他看过太多的大恶之人,徐老爷所为,在如今的他看来,已不算什么大事,比起那些让他家破人亡的恶人来,真的不算…… 他长长叹息一声,未来的路,还很远,也一样荆棘满布。唯有无畏,才能走得更远。 转眼过年,今年不似往年,入冬下雨,细想之下,反倒是已经好几个月没下雨,井水的水位都下降了一半,提水要提老半天。如果再不下雨,怕要闹旱灾,春分时无法顺利春耕。 正月初一,已经快过子时,去察看堤坝的谢崇华还没有回来。齐妙侧躺在床上,将床沿拦住,看女儿在软软被褥上爬来爬去。小家伙白日睡好了,晚上可精神极了,倒是她有些困。 第57章 她刮刮女儿的鼻尖,说道,「你爹越来越忙了,等玉儿会说话的时候,一定要跟你爹爹说‘爹爹不要再这么操劳了’好不好?还有……」她低声,「让你爹爹多在家,陪陪你,陪陪娘亲好不好?」 小玉如今还在牙牙学语,只是听着母亲的声音,对着她咯咯直笑,眉眼都像极了齐妙,耳朵倒像她爹。刚学会爬的孩子总是不能安静,睡的也比以前少了。爬了又好一会,打了哈欠,往母亲怀里爬去,窝她怀中要找吃的。 齐妙抱起她唤了奶娘进来。 奶娘推开门,弯身问道,「夫人叫小的什么事?」 齐妙说道,「小姐饿了,喂好后就带她睡吧,屋里炉火生好,玉儿她怕冷。」 奶娘将她接过,裹好衣服抱回房去了。 齐妙见屋里灯火又暗,拿了剔杖将蜡油拨去。她往外瞧了瞧,一个人影映在窗户上。她笑了笑,将剔杖放下,轻步跑到门口,靠在门后。刚跑过去,就听见门外人声轻笑,「要吓我吗?」 她撇撇嘴,开门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谢崇华边进来边笑问,「那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我分明走得这么轻了。」 齐妙这才恍然,看影子嘛,她得意道,「果然都是聪明人。」 谢崇华哑然失笑,「我去洗洗,你去睡吧。」 「我让下人把热水都上好了,不用喊他们了。」齐妙怕冷,将大澡桶放房里,底下起了个大炉子,生着炭火,上面的水就能一直热着。见丈夫过去洗,她拿着铁钳子将生旺的炭火夹走一半,否则这么多烧着,是要煮人的。 成亲两年多,早已熟知对方身体,为他宽衣解带,也没了羞赧。齐妙瞧看他靴子时,上面只落着灰白,没有沾染湿泥,起身拿了帕子给他揉脖颈,问道,「堤坝那的水也很少了么?」 「嗯,河床都能瞧见了,如果初春不来雨,得闹旱灾,你看今年入秋后,就滴雨未下。」 齐妙是瞧见他去了堤坝,鞋都没有沾半点湿泥,以此推断河堤也没有多少水了,「那是不是要祈雨?」 旱灾时请神婆来祈雨,是很多地方都有的风俗。谢崇华将脸帕铺在脸上,说道,「等惊蛰的时候看看,如果还不来雨,再去求吧。但愿不要干旱,否则百姓得受苦了。」 齐妙叹道,「二郎也不要太辛苦,毕竟是过年,让自己歇两日吧。你将县衙里的囚犯全都重审一遍,每日都在翻案断案,百姓对你颇有赞言,休息两日他们也能谅解的。」 谢崇华突然想起来,揭下脸帕回身看她,伴着哗啦未停的水声说道,「明日初二,按规矩是回娘家的日子,你可备好东西收拾好衣物了?」 「我以为你忘了,而且你这样忙,不回也没事,爹娘会体谅的。」 「你也许久没回家了,不趁着这个机会回,我也不知何时能陪你。你歇着吧,我去收拾。」 齐妙展颜,又将他压回热水里,「我知道你累,你好好松松筋骨,我唬你呢,都收拾好了。」 谢崇华这才放心,又想她是盼着自己和她回娘家的,只是知他辛苦,就没主动提。他若不说,她也打算装作不知道,「刚上任半年,有许多事要忙,等忙过这阵子,我就得空陪你了。」 「不急的。」齐妙温声说着,虽然衙门不大,回内宅就十几步的事,一墙之隔,可不得空了,就算是就在三步之外,也不会常回来。 谢崇华笑道,「我急,玉儿正在学说话,我得教她喊爹爹。」 齐妙噗嗤一笑,「想得美,玉儿得先学怎么喊我,生她这样辛苦。」说着,又想起母亲来。为人母亲,才知道养大一个孩子有多不容易。虽然有奶娘有嬷嬷,还有婆婆帮忙,可还是不易的,便更想回去了。 她将脏衣物放在桶里,等明天下人会进来拿了去洗。因东西都收拾好了,就差拿钱。她开了钱箱,一眼就看见摆在最上面的那个红袋子。这是除夕那晚丈夫放自己枕头下的,硌得她脑袋都疼了,拿来一瞧,是两个压岁钱,说是连去年他不在家一起补她的。 瞧着这压岁钱,刚才瞬间涌上的感伤,这才淡了些。 娘亲当初离家,只怕也这样挂念过外婆他们吧。只是人终归要长大离开,各自成家,有自己的儿女的。等十五年后,女儿也会这样嫁进别人家,同样剩下自己的儿女…… 几代相传,才有这不知不觉的百年、千年…… ☆☆☆ 翌日谢崇华携妻女去齐家,因来回要三日,因此谢崇华出门时特地嘱咐谢崇意照顾好母亲,看好家。末了弯身摸摸阿芷的小辫子,笑道,「阿芷也要听话,喜欢什么就让你谢三哥哥买。」 因陆正禹给了自己两百两银子,谢崇华怕母亲又计较陆芷住在家中,因此将那两百两都给了母亲。沈秀这才没说什么,但也不管她,都是嬷嬷照顾。只是陆芷平日喜欢跟在谢崇意背后,所以谢崇华又叮嘱他一番,这才离开。 第58章 送走兄长嫂子,谢崇意问道,「今天姐夫姐姐他们也会来吧?」 「说了要来的,不过没这么早,你姐夫爱睡。」 谢崇意轻笑,「每晚都那么晚睡,能早起吗?真不知道以后常老爷去了,姐夫该怎么养家,姐姐当初要是嫁了陆大哥该多好。」 「胡说什么。」沈秀皱眉,「你姐夫是你长辈,背后不许嚼舌根。」 谢崇意不喜常宋,心中对他厌烦,想到他可能要来,干脆寻了个借口,说约了昔日同窗,去外面。他一说要走,衣角就被扯住,他低头捏着陆芷的手指要她松开,「我们一帮男的玩,你跟来做什么。」 陆芷抬头看他,就是不松手。等沈秀进去了,她才说道,「你才没约人呢,你撒谎。」 「你也不是十二个时辰都跟着我,我何时约的你不知道。」 陆芷眨眨眼,「你就是撒谎,我知道。」 谢崇意无话可说,妥协了,「好好好,走吧。」开春她就要去学堂了,真不知道到时候学了点东西,会更聪明到什么地步,说不定会做女状元的。他下意识要伸手摸她的头,转念一想她七岁了,男女有别了呀,微微一顿,收回了手,「阿芷,你七岁了。」 陆芷数了数手指头,「是啊,七岁了。」她又舔了舔牙,以前的牙已经掉光,新的牙还没有完全长齐,抬脸问道,「那我的牙什么时候能长好呀?」 他弯身看了看,「快了。」末了又说道,「长好了也不能吃甜的。」 「为什么?」 「否则又得掉。」 「哦。」 两人出了巷子,街上已经很是热闹,往来追闹着玩的孩童穿梭往来小贩人群中,看得谢崇意想起往昔。不过如今已经完全不会这么追着玩了,毕竟他已经十七,不是个孩童了。 要打发时日最好的莫过于去听曲了,谢崇意领着阿芷去最近的一处酒楼,还没进去,就见旁边挤来一人,愣是先他一步进去,却是堵在门口,随后那人笑声讥讽,「哟,当年连饭都吃不起的穷小子竟然敢进酒楼,不怕没钱给,让掌柜乱棍打出去吗?」 谢崇意一顿,认出这人是谁。当初贿赂温洞主,买了考试第一虚名的庞林。家境富裕,脑子却不太灵光,在二十人的班里尚不过排个十四五名,他拿第一,大家心知肚明,却都不提。当年欺负他最厉害的,可不就是庞林。 庞林好整以暇瞧着他,嗤笑,「衣服倒穿得不错,是你那知县哥哥买的吧?可你哥一年俸禄还不够我做一身衣服的钱,听说你嫂子家境不错,难不成都是你嫂子倒贴买的?」 谢崇意恼怒道,「滚。」 庞林对他这反应并不意外,以前不都是这硬骨头的模样,可要欺负……就是这种人最好欺负的啊,「你可千万不要拿你那七品官的哥哥来压我,他敢动千里之外的四品官,可是他得想想我伯父是谁,是他的直隶上司庞知州啊,小心参他一本,让他丢了官。」 谢崇意不想和这疯狗乱吠,转身要走,又被他跳过来拦住,「同窗相见,怎么不叙旧就要走了。是不是囊中羞涩没钱进去,要不要我赏你?」 陆芷抬头看着这两人,又看谢崇意,从未见他如此愤怒过,连带着牵她手的力道也大了,手骨有些疼。她只觉这一直说个不停的人实在讨人嫌,直觉告诉她这人不是好人。 她右手扯扯庞林的衣角,见他看来,才指了指他的脚下,一本正经道,「哥哥,刚才你跳过来的时候,刚好踩到地上的狗屎了。」 「……」 庞林张了张嘴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觉鞋底下好像真的有异物,再顾不得嘲讽人,跳了起来怒声,「快、快给我拿水,水!」 下人乱作一团,庞林也觉脏得要疯了,差点没吐出来。谢崇意抿抿嘴,拉着陆芷走了。走了老远,才说道,「姑娘家的,要斯文些,下次不许说那个字。」 「哦。」陆芷见他心情好似好了起来,也愉悦地蹦着步子跟他走。她才不是粗鲁的姑娘家,以后也不会说了。可要是再有人欺负他,她就算说十个脏字也是要说的。 ☆☆☆ 去年半年未下雨,太平县百姓都盼着初春能下点雨,然而到了惊蛰,春分将至,仍是没见半点甘霖。就算是请神婆求了雨,还祭拜了河伯,都不见雨水。 谢崇华早想去水源丰富的地方引水,修筑沟渠,可是整个鹿州都闹了旱灾。若无法按时春耕,便没有粮食,到时候整个州都要乱的。上头已经自顾不暇,自然先去解决其它几个大县,哪里会管他们这个小县。 思来想去,他领着县里一部分壮丁疏浚河道,一部分去山上挖渠引水,山上树多,能蓄水,虽然山离得远,也费力气,甚至引来的泉水也不能覆盖整个县的旱田,但能滋润多少就滋润多少。 等春分到来,已经滋润了农田的百姓得以顺利播种。谢崇华又下令,那些没有按时耕种的,可以到县里粮仓领一些救济粮。同时奏请上面,减免太平县租税。 第59章 许是屡次三番上奏,上面终于是得了回应。鹿州等三州共二十四个县租税免除半年,若下半年仍旱灾不见好转,免除全年租税。 慕师爷将这好消息领回县里,衙门上下可算是松了一口气。县衙去年粮仓丰盈,是熬得过今年的。 县里的百姓从未见过这样的好官,各个乡正一合计,组织各乡壮丁,买了土灰,准备去将破败的衙门修葺一番。 历任县官都是不乐意多修衙门的,除非是实在破旧不堪不能住了,才会随便修下。只因修建衙门得跟上头请求从每年的赋税中拨出银子,如此却容易让上头落下「靡费」的印象,甚至影响政绩判定。若是在当地征收税捐,又易引起当地豪绅不满。因此衙门向来是取门户牢固,墙壁坚完便可。 来的那日谢崇华领着慕师爷赵押司去了别镇,晚上才能赶回来。齐妙也不在内衙,酒婆就报了给沈秀。 沈秀一听,说道,「这不是好事吗?那就让他们修吧,我早就想让妙妙找人修了,只是说不好,就没喊了,如今正好。」 酒婆迟疑,说道,「如果让上面的人知道,只怕要误会的。」 「哪里会误会什么,又不是真拿百姓的钱来修房子,你快去开门,让他们进来吧。」 酒婆这才去请那些人,稍稍一数,足有五十余人。衙役瞧见,忍不住过来说道,「酒婆,这阵仗也太大了,夫人她怎么答应的。」 「夫人出门了,是老夫人做的主。」酒婆本想就这么进去,到底还是折回来了,「你去跟他们说,随便修修那些破洞就好,早点打发他们回去。」 「知道了酒婆。」 嘱咐完,酒婆若有所思进了里头。等中午齐妙回来,就和她说了这事。齐妙本来也觉得没什么,见酒婆神色有异样,问道,「酒婆你有事直说无妨。」 酒婆这才说道,「那巡抚每年都会巡视各州各县,尤其是对新官的考核更是严厉。大人虽做得无可挑剔,只是太过严厉,我们百姓是欢喜,但那些豪绅,却已经有所怨言。若是在巡抚那告一状,只怕这衙门翻新,也要被说上一说,于大人不好。」 齐妙想了想,倒安抚起她来,「酒婆费心了,事已至此,总不能将他们的一番心意给毁了,就这么放着吧,巡抚若真的问起,再跟他提就好。到时候找几位乡正作证,巡抚大人大多不是糊涂人,会听解释的。」 酒婆点头,「夫人是个豁达人。」 对这衙门,她倒是从来没这么用心过,若是以往,她提也不会提。如今却会担心这衙门,大有荣辱与共的感慨。许是因为谢家一家待她都好,没将她当做命苦的下人随意打骂。 ☆☆☆ 三月初七,春景将逝,桃花却开得正旺。树木可蓄水,不如低矮的花草因缺水而显得干旱。又因没有雨水,桃花反倒开得比往年更红更艳。 谢崇意趁着医馆放他假,便带着陆芷去看桃花。一路走到山脚,铺了半坡的桃花红艳一片,烂漫娇红,看得陆芷的双眼也因这红色而变得更加明亮起来。两人边走边瞧,已闻桃花散发的类似桃仁般微苦,并不香甜的独特花香。 「花真好看。」 谢崇意听见,摘了一朵往她发髻上塞去。陆芷抬手摸了摸,小小的,应该很好看,可是很快就要干了吧,然后就难看了,「谢三哥哥,等会回去的时候去八宝轩看看有没有桃花钿子卖好不好?」 谢崇意知道她兄长给她留了一大笔钱,二哥也让自己留心,她要买什么就给她买,当然是点头答应。一会牵着的小手松开,以为她是要自己走,可手心却一温,低头看去,就见她正往自己手里塞碎银,满脸认真,「这是嫂子给阿芷的压岁钱。」 「三哥给你买,放好。」谢崇意不能告诉她她亲哥给了钱,有些想起来会害怕的事,还是等她再长大一些再说吧。 「可是谢哥哥你一个月才领两百文钱,你穷,阿芷有钱。」 谢崇意苦笑不得,戳戳她的脑袋,「对啊,你也知道你谢哥哥穷,那还总缠着我买糖人。」 陆芷展颜,「八文钱谢哥哥还是出得起的,小钱你出,大钱阿芷来。」 谢崇意朗声笑了笑,小丫头倒是一点都不贪财,还十分仗义洒脱,以后不要做女状元了,分明是个做将军的料嘛。 身在桃花林,近看桃花娇艳,远看桃花挂满枝头,挨挨挤挤,占断春光。 走着走着,却瞧见一处横枝挂着一方手帕。帕子上只着一枝腊梅,水墨渲染,简单而不似寻常姑娘所用的艳丽手帕。他瞧了瞧四下,也不知是谁落在这的,看样子也不像是特意悬挂,否则为求稳妥,会先打个结的。 他本就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也就没有理会,准备弯身离开。腰身刚弯要从桃枝下过去,视线所及之处,就瞧见一双绣着梅花的绣花鞋进来。他抬头看去,一个模样十分俊俏清秀的姑娘急寻过来,像是没瞧见他,只看见他身后的东西,娇艳的脸上露了笑颜,比起旁边桃花来,丝毫不逊色。 第60章 她伸手将那帕子取下,许是取得太急,这一扯,竟听见撕的短声,帕子竟然扯破了。俏美的脸上已露哭意,让旁人看了只觉楚楚可怜。 「姑娘没事吧?」谢崇意禁不住停了步子询问。 那姑娘泪眼瞧他,嗫嚅,「这是我母亲亲手绣给我的……」 谢崇意见她这样痛心的模样,心想她的母亲要么是远走,要么是不在人世了,更多了几分遗憾。只是自己再遗憾也帮不上忙,见她旁边还有婢女装扮的人跟随,安慰一句,就带着陆芷走了。 本以为只是一面之缘,谁想第二日他去了医馆,还没将门板全打开,就来了一人,一瞧,正是昨日见到的那姑娘。 他以为这姑娘不会记得自己,谁想她惊喜道,「你昨日可是领了你妹妹去那桃花山上看了桃花?」 谢崇意笑笑点头,又问,「你那帕子……」 姑娘默了默,面有感伤,「恢复不了原样,我将它放进箱子里锁起来了,那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东西。」她微微一笑,「兴许是夜里想得太多,焦躁了一晚不能入睡,听人说这里最有名的大夫就在这,所以我就过来开点安神的药,谁想这么巧就碰见你了。」 谢崇意也觉得巧了,边迎她进来边说道,「师叔他一会就吃完饭过来了,对了,你不是这里人么?」 「不是,我刚跟我爹和我母亲搬到这,哪里都还不熟悉,认识的人也不多。」姑娘怕他头晕,又笑道,「我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如今的是继母。」 谢崇意点点头,不好多问她的事,她倒是随和。整理了下药柜,刚转身,就见她站在药柜前静静瞧着那些药,见他回身,才笑道,「我叫葛灵,你呢?」 眼前的少女笑得温婉柔媚,明艳非常,谢崇意顿了顿,说道,「谢崇意。」 已快五月,仍不见雨下,看来上半年注定没有稻谷。好在番薯花生一类耐旱,又开仓救民,早早做好安抚措施,免了灾民动乱。 夕阳将落,谢崇华早归,下人便将晚饭准备好。他见弟弟还没回来,说道,「三弟最近好像回来得特别晚。」 齐妙问道,「是不是邵大夫让他晚归了?」 「昨天路过见到邵大夫,问了,说没有。」 「那倒是奇怪了,三弟从不多在外面逗留的。」 谢崇华也说道,「之前阿芷每天跟着他,我倒是放心。自从阿芷去了学堂,我就有些担心了。崇意遇事容易冲动,就怕闯祸了。」 沈秀笑笑,「你弟长大了,别还将他当个孩子瞧。」 谢崇华笑道,「也是。」 沈秀又低声说道,「娘昨个儿上街,瞧见他跟个姑娘一块走,那姑娘长得可水灵了,穿得也好,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姑娘,有说有笑的。」 齐妙恍然,「就是这个缘故才总晚归的吧,就是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 听她这样说,谢崇华笑问,「你这是要为三弟说门亲事么?三弟年纪还小,如今成亲太早,后年就科举了,让他考了试再说吧。」 齐妙笑看他,「说这话的人可是成了亲后再考试的啊,你如何能说服三弟?二郎你想想,真两情相悦的话,早早将亲事定下来也好,总不能耗人家姑娘两年,对吧?」 谢崇华倒是想起当初的自己了,可不就是没把握去提亲,每晚想着到底要不要去提亲的事翻来覆去,心也不得平静。如今也是这个理,也就点头了,又问母亲,「娘觉得如何?」 沈秀瞧那姑娘顺眼,而且看着家世不错。以前大儿媳进门,她是不喜她不会做活,但如今不同了,谢家是配得起那种人家的了。要是家底殷实,对小儿子也好。希望那姑娘是大家闺秀,这样日后幺儿有出息了,也带得出去,便应允了。 这头说着,谢崇意还在医馆帮忙抓药。刚抓了一半,一个师兄就喊他,「崇意,你妹妹又来了。」 谢崇意往门口瞧了一眼,那肩头斜挂着装书袋的小丫头可不就是陆芷。陆芷瞧见里头人多,跨过门槛一半的步子又缩了回去,干脆在门口等。他将手里的活交给旁人,走到外头,「阿芷。」 陆芷转身瞧他,「饿。」 谢崇意从兜里拿了铜板放她左手,「自己去买饼吃。」他又从怀中拿了一封信放她右手,「去交给你葛灵姐姐。」 「哦。」陆芷将信放进装书袋,先去对面饼摊子买了个大烧饼,这才慢悠悠往街尾走去。 边吃边走,走得慢,饼有些油腻,脏了嘴。她拿帕子擦了擦嘴,叠好塞回袋子里,这才走到街尾的梧桐树下。果然那儿已经有个姑娘在等着了,跟婢女不知说着什么,还拿手指戳丫鬟脑袋。 谢崇意也常这么戳她来着,不过看起来力道比他大多了。 陆芷走到她一旁,扯扯她的衣服。葛灵偏头没瞧见人,视线往下移,娇艳的脸立刻露了温和笑意,「阿芷放堂啦?今日在书院学得怎么样呀?」 第61章 陆芷抿嘴不答,只是拿了信给她。葛灵接过,又蹲身说道,「饿了吧?怎么吃素饼,姐姐给你买肉饼吃好不好?」 她还是不答话,只是啃着自己的饼。婢女说道,「这丫头不是傻子吧?」 葛灵说道,「谁知道,长得挺机灵的。」她取了信看,一会说道,「告诉你哥哥,我会按时赴约的。」 「哦。」陆芷得了回话,就转身离开了,慢吞吞地回到医馆。 谢崇意已经忙完,去了洗手。出来见了她,忙过去,「怎么样?」 「她说会等你。」 谢崇意笑了笑,摸摸她的脑袋,「你想吃什么,谢三哥哥给你买。」末了他忙追加一句,「除了糖!」 陆芷想了想,摇头。这世上还有比糖更好吃的东西吗?好像没有。吃饭只是为了填饱肚子,而不在「想吃」的范围。 谢崇意见她不说,带她去吃了碗馄饨,就领她去跟葛灵约好的湖边见面了。 这一个多月来他几乎天天都会和葛灵见面,葛灵脾气温婉大方,甚至从不会生气,也会安慰人,语气从来很温柔。他渐渐和她说些往事,葛灵几次都听得眼红,念着辛苦他了,又安慰如今已经熬过来,不必再受苦。让从未和姑娘相处过的谢崇意,少年心动。 陆芷坐在远处的草坪上看书,不远处的湖边大岩石上,正有两人在聊着什么。她时而抬头看看,背着诗句,正背到「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不知道为什么先生要着重提这句。起身拍拍裙子上的干草,往前走去,爬上岩石。 葛灵正和他说得高兴,突然背后有人戳了戳,吓得她差点没摔下去。片刻中间就挤来个团子,拿了书指指,「感想。」 谢崇意看了一眼,飞快说道,「赞赏又惋惜。」他说罢,就起身将她抱了下去。还没和葛灵多说两句,陆芷又爬了上来。 「为什么赞赏又惋惜?」 「因为美景稍纵即逝,时间匆匆。」谢崇意见她还要问,立刻说道,「回去再问。」 「哦。」陆芷走下岩石,还是不太懂,想回去再问,见两人又聊了起来,想了片刻,回到草坪上。可夕阳已落,看不清书上的字了。蚊子又肆虐,她便专心打起蚊子来。 等过了半个时辰,他们才说完话。谢崇意将葛灵送到街口,才带着陆芷回家。走着走着他问道,「嫂子他们问起你要怎么说?」 陆芷说道,「书院留堂。」 谢崇意满意点头,「今天学了什么?」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感想。」 「赞赏又惋惜。」 谢崇意觉得可以交差了,没有继续问。也快回到家中,却见大门打开,不像平时紧闭。 因是衙门内宅,衙门前堂几乎每日都有人进出告状,衙役也跑来跑去,因此内衙总是将门关着,免得那边的杂声传到这里。今日门却大开,有些奇怪。 踏步进去,就见地上竟还有点点血迹。 牵着的手蓦地握紧他,谢崇意低头看去,陆芷显然也瞧见那血了,虽然没有退后,但还是将他的手抓紧。 「可能是宰杀的鸡鸭什么,没留意掉地上了。」谢崇意见她的帕子挂在袋上,取下将她的眼遮住,稳稳绑好,「这样就不怕了。」 他牵着陆芷进里头时,又回头看了一眼那血,自从旱灾以后,兄长就没让桌上出现鸡鸭鹅什么的了,说是百姓已无多少米粮,我们怎么能够大鱼大肉。而且哪怕真要杀鸡,那鸡圈是在后院,怎么也不会跑到大门口来。 正好那平日看门的下人急匆匆跑来,他喊住他,问道,「蔡伯,怎么让大门大开着?」 蔡伯答道,「方才一开门就见了个血人,一瞧是您的二舅。」 谢崇意急忙要跑去看,要将陆芷交给下人领回房去。陆芷却不松手,眼睛瞧不见,耳朵可听见了,有个血人进家了。 「阿芷,我舅舅受伤了,就是你见过的那位,你乖乖跟嬷嬷回房好不好?」 陆芷迟疑片刻,到底还是松了手。 谢崇意急忙跑进里头,母亲兄长舅舅都已经在大厅上。进去就听母亲气道,「真是欺人太甚,阿山你莫怕,让他告去,看他敢不敢。」 他瞧了两眼,发现舅舅没受伤,只是衣服上都沾了血。难道是舅舅跟人起了争执,再看兄长,脸色铁青,闭嘴不言。 当初他们孤儿寡母,连族人都不愿救济半点粮食时,都是二舅分了他们一口粮。也不顾舅母反对,尽力帮扶。说句实在话,若非舅舅帮忙,他们一家早就冻死饿死了。年少时有一年家中颗粒无收,母亲领着他们姐弟三人去了外婆家,同样遭了大灾的外婆家脸色不太好,二舅同他们大吵一架,硬是留了他们一个月。 兄长中了举人后,得当地豪绅资助,有了余钱,都会让人送去给二舅,逢年过节更是会去探望,给表弟表妹钱用。 第62章 他见气氛沉寂,低声,「怎么了?」 沈秀说道,「你舅舅不是养了许多鱼么?干涸得鱼都快没水了,你舅舅找到一处山泉,离得近,便引水到塘里。谁想水太高,鱼便跳进隔壁鱼塘去了。你舅舅下去捞,刚好被那塘主瞧见,就跟你舅舅理论,说他偷鱼。两人起了争执,你舅舅不小心将人打伤。」 谢崇意这才理顺,原来这血是那人的,不是舅舅受了伤。只是舅舅身上的血都这么多,那人想必伤得不轻呀……伤人的话,是要坐牢的。想必舅舅也是急了,才大晚上的跑来。见舅舅衣服上的血迹已干得紫黑,这事约莫已经过去两个多时辰,「那人这么久都不来报案,家人也不见闹的,外甥想他是不打算报官了。」 沈山冷笑,「他敢,我告诉他我的外甥就是当今知县,他哪里敢来。」 谢崇意看了看兄长,兄长果然一言未发。他想,如果那人真的来报案,兄长只怕要为难得烈火撩心了。依照哥哥的刚正性子,这件事错在二舅,二舅是得担责的。 齐妙也同样在担心这件事。 不知道还好,舅舅主动来说,让他们知道这事,公私人情,最难判案。她暗叹一气,对酒婆说道,「你先去给舅老爷收拾间房,将被子铺软些,准备身干净衣物上好水,再让厨子煮个安神汤。」 酒婆应声退下,沈山摆手说道,「不用不用,太麻烦了,舅舅怕那许茂才搅和你们,所以就赶紧跑来了。舅舅这就回去了,别折腾。」 谢崇华起身说道,「太晚了,舅舅还是在这歇下吧,夜路不安全。」 沈秀和齐妙也附声留他,沈山不想给他们添麻烦,还是没留。谢崇华给他银子,他也没拿,推了回去,「舅舅知道你是清官,没几个钱,自个留着孝敬你娘就好。」 他越是待自己宽厚疼爱,谢崇华就越觉难受。他甚至私心盼着那许家不要出现在县衙里,就让这事安静平息得好。 齐妙和他送了二舅离开,回来时见他心事重重,知他为难。进了房里,才说道,「这事那许茂才错在先,只是舅舅动手伤人,却是舅舅错了。」 谢崇华重叹,「我也知道是舅舅错了,只是……舅舅对我们恩重如山,我甚至可以用我这命去换舅舅安康,可是……」可是真要遵循律法,就没有人情可讲,「我要是真抓了舅舅,于公,是好官。于私,却大不孝,也太忘恩负义。」 齐妙环了他的腰身倚靠,轻声,「二郎……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吧。」 谢崇华又叹气,断了那么多的案子,他唯有为冤假错案可惜遗憾得叹气,也没有因不敢捉真凶、惧真凶而有过退怯,如今却又叹气又心生退却。 烦事扰心,一夜不能入睡。天才刚亮,他就起身了。齐妙又何尝入睡了,他一起来,她就跟着坐起身来,「二郎……」 「舅舅伤了许家人,许家人却不敢报案,无非是因为我是太平县的县官。可在私,我是外甥。可在公,我却是官。舅舅和许家人一样,都是太平县的百姓。我若不能为百姓做主,反而用官威压人,这官……跟那些贪赃枉法的官有什么不同。」 因晨起未喝水润喉,说这话时,喉咙苦涩,心中更是苦涩难安。他紧握拳头,握得青筋暴起。齐妙双手握了他的拳手,已能感同身受的痛苦,「二郎不要太为难自己……」她双眸一湿,「你就当做不知道吧,就这一次,日后公私分明,再不讲人情,可好?」 谢崇华夜里已经想通,有了第一次,就难免有第二次。他要求百姓奉公守法,那为何到了亲舅舅这,却视若无睹? 齐妙见他默默下床穿鞋,也跟着下了床,等他洗漱好,拿了官服为他穿戴。 盘领右斜襟青色丝织小杂花官袍,束上一根青色皮腰带,穿上官靴,稳稳戴上乌纱帽。她的丈夫只是一个七品官,却是她见过,最好的官。以前只是觉得自己的丈夫样貌是无人可比的,如今又添了一个。这铁面无私,也是无人能比。 他要去梨花村的消息传到沈秀房里,沈秀急忙过来,拦了他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身为母亲已经猜到七八分,可还是不敢相信。 「舅舅砍伤了人,总要给许家人一个说法。」 沈秀真不敢相信儿子竟是要那样做,气得发抖,「你、你这是忘恩负义你知道吗?他们都不找到衙门来了,你为何还要去?你书念到哪里去了?书里是教你狼心狗肺了吗?那是你二舅,没有你舅,你怎么能活到现在,我们母子四口,怎么能活到现在?」 这些谢崇华又如何不知。 沈秀推了推他,「你给娘进去,进去!」见推他不动,更没有要回去的意思,她已是哽咽,「你快给娘进去!」 谢崇华没有答话,只是官袍掀至膝头,便朝她跪下,叩了三记响头,看得沈秀几乎晕厥。齐妙忙将婆婆扶住,侧身微挡,示意丈夫离开。 第63章 等沈秀回过神来,儿子已经走了,顿时哭出声来。 「往后可要怎么见他舅舅,没脸了,没脸见了。」 ☆☆☆ 太平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赵押司消息向来灵通,已经知道昨天梨花村的事。只是也知道那是大人的亲舅舅,平时没少来串门,便当做不知。大清早见他领着衙役和自己过去,好不诧异,「大人,当真要去?」 「去。」谢崇华乘了衙门马车,和一众衙役前往梨花村。 赵押司瞧瞧慕师爷,好像早就知道谢大人要去,一点也不意外吃惊,倒让他好生郁闷,大人当真是铁面包公啊。 衙役进村的消息很快就传遍小村庄,本就起得早,如今更是来围看。 衙役问了许茂才家在何处,便有人指路,更有人腿快,跑到许家去通风报信,说知县亲自领人过来了。吓得许家魂飞魄散,暗骂那沈山,他们都不告了,竟还让他外甥来,狗官。 不多久,谢崇华已经到了许家,沈山一家也闻声过来。 许茂才一家七口,老母已七十高龄,妻子韩氏一见他,敢怒不敢言。 乡正已经让人搬了桌椅来,心里念着莫非知县美名是假的?怎么还亲自找上门来了。 谢崇华已经带了惊堂木来,安放桌上,又看许茂才的伤,见他还能动,就是胳膊系了白布条,看来没有伤及要害。见许家七口人颤颤巍巍要朝自己跪下,他伸手拦住,「本官这次来是来断案,但不是寻的你们。」他转而面向舅舅,说道,「沈山,你昨日和许茂才起争执,可是伤了他?」 沈山突然被问,一头雾水,「是。」 「那事情具体是如何发生的?」 沈山只有老老实实说了一遍,末了谢崇华问道,「那你是在和他争执中,无意伤了他?」 「是。」 沈山的妻子高氏见他问得详细,狐疑打量他,「二娃子,你问这么仔细做什么?」 谢崇华没有答话,又问许茂才,「方才沈山所说,可是属实?」 许茂才答道,「昨天争执的时候草民不知,但后来我儿子去鱼塘数了鱼,发现的确是多了七八条。」 「你如何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因为鱼塘里水少,鱼死了很多,剩下的手指头都能数出来。多出这么多,数数就知道了。」 「那他是故意要伤你?」 「……不是。」 谢崇华微微点头,「既有伤情,不寻私了,又为何不报官?」 许茂才为难地看他一眼,低声,「大人您不是他的亲外甥嘛……」 「看来本官仍不得民心。」谢崇华偏头说道,「慕师爷,此案应怎么判?」 慕师爷做师爷这么久,律法早就熟记于心,朗声道,「故意伤人者,轻伤关入大牢一年,重伤劳役三年;过失伤人者,轻伤重责五十大板,重伤劳役一年。许茂才的伤,可见是轻伤,所以沈山应当重责五十大板。」 沈山见这律法都搬出来了,知道外甥真要判自己的罪,一时傻眼。妻子高氏已跳了出来,就差指了他的鼻尖骂,「你忘恩负义!当初你舅舅是怎么对你,你做了官就翻脸不认人了是吧?」 沈山愣神听完,已不知说什么好。 别说他,就连许家人、来围看的人,都面面相觑。 衙役跟谢崇华久了,也知道大人绝不是开玩笑,便要过去捉人杖责。他们刚动,谢崇华已起身,「等等。」 众人目光又落他身上——果真是不会罚的,显而易见。 谢崇华将头上乌纱帽慢慢取下,缓声,「舅舅对我恩重如山,犹如再生父母,若无舅舅恩泽,母亲与我,还有姐姐弟弟,都不会活到今日。古有为父受罚,今日,我也效仿古人,为舅舅受罚。」 四周顿时无声,倒是慕师爷反应过来,「大人万万不可,那杀威棒挨个五十下,皮开肉绽不说,还会伤及筋骨啊!」 可却拦不住他放下乌纱帽,往那受罚半趴的长椅走去,看得慕师爷都急了。 沈山见外甥如此,一瞬明白他的用意。这外甥……他当真没白养。他不是白眼狼,可也不是那昏官。所以他一早就想好了,要代自己受过,可那是五十大板,他这身板如何能受得了。不由老泪纵横,上前将他拦住,「是舅舅不该冲动,伤了人,这板子舅舅认罚。舅舅明白,舅舅不怪你。」 那许茂才也完全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更没想到知县竟要亲自受罚,他忙说道,「本就是我不对,是我没弄清楚跟他吵。这罚免了,免了吧。」 「无心伤人,无论谁先起争执,都是错了,也都触犯了律法。」谢崇华回头对那愣神的衙役喝声,「还不执法。」 衙役顿步,不是不敢去给知县棒子,而是不愿,一点也不愿意这样做! 第64章 慕师爷高声道,「这事错了便是错了,只是事主不愿追责,罪可轻判,然,律法在前,不得免除,那就……刑罚一半吧。」 衙役见大人一心求打,师爷也发话了,唯有硬了头皮上前,扬起杀威棒,重落二十五大板。 板子重重落下,起先还没感觉,尚能忍着,十下过后,就觉那痛要刺进骨头,忍得谢崇华紧咬着牙,满身虚汗。只是身上虽痛,心却舒服了。 他没有辜负舅舅恩情,也没有变成人人厌恶的昏官。 如今不会,往后……也定不会! 二十五板子下去,已伤及筋骨,回去时连坐都坐不得,只能半趴在马车上,颠得也痛苦。 马车并不大,赵押司和慕师爷便下来和衙役一起走回去,直接让马车去仁医馆。赵押司瞧着那两个下手的衙役,骂道,「让你们打也不知道轻点力气。」 衙役只觉冤枉,转而看向慕师爷。慕师爷说道,「他们打的轻了,第一个不同意的就是大人,莫怪他们。」 衙役急忙应声,「可不是,为难死我们了,这不是没办法吗?」 赵押司想了想,哭笑不得,「这种官,我还是头一回见,往后也怕是见不着了。」 慕师爷笑道,「活得久了,什么都能见着,但就是这种官,我以前还真以为是不可能见到的。」 人果然还是活得久一些好,只见一个,已然足矣。 仁医馆的大堂已经等了许多人,见衙役进来,下意识纷纷退到外面。邵大夫就是不喜那些可横着走路的官差,只瞧了一眼,就不理会了,淡声,「不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就医请一个一个来。」 片刻衙役才搀着已经难行的谢崇华进来,谢崇意先看见了他,惊诧喊了一声「哥」,上前扶他。 邵大夫这才重新抬头,忙起身瞧看,唤人将他送进里头,让其他病人先等着。一人不满,等那官差都进去,便高声说道,「邵大夫也不见得是仁医,还是将这招牌砸了吧。」 邵大夫一顿,「你这是什么意思?」 「说的就是你也是个怕官的人。」 邵大夫冷冷一笑,「我行医每日只能救治百人,这位谢大人,却每日都在为县里的十九万人鞠躬尽瘁。他若是染了风邪,我也一样让他等着。可都已皮开肉绽,你却毫无怜悯之心,仁医馆不救你这种小肚鸡肠的人,出去罢!」 那人气得大骂,学徒们一瞧,齐齐喝声将他赶了出去。 谢崇意见兄长如此模样,好不奇怪,还以为是去梨花村审案,反被刁民打了。可衙役穿戴整齐,兄长也只伤了一处。问了慕师爷,才知原委。 谢崇华平趴在床,不受颠簸,脸色这才好转,唤了弟弟过来,「你回家去拿身干净的衣服来,不要告诉娘和你嫂子。」 谢崇意应了声,就往家跑去了。进了家门,没有去告诉母亲,而是先去了齐妙那,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兄长是怕嫂子担心,可这种事怎么可能瞒得了。而且衣服都在他自己房里,嫂子在家,他总不能偷偷摸摸进去。 齐妙倒没太意外丈夫这样做,倒为他松了一口气,这代为受过的板子,他是挨了心里才会舒服。只是也着实心疼,拿了衣服就乘马车去仁医馆。 到了仁医馆,邵大夫已经为谢崇华上好药。齐妙没瞧见他的伤口,只是人趴在那,瞧见他惨白面色,已是痛心。她轻坐一旁,伸手抚他凉凉的额头。 谢崇华缓缓睁眼,偏头看去,握了她的手,「不疼,不要哭。」 齐妙眼已红了一圈,他一哄,就成珠而落,「二十五大板子,你可真是狠心。不过这样也好,你是暂时去不了衙门,要整日待房里,和我一起了。」 谢崇华蓦地笑笑,忽然想起往昔,「当年你初嫁我,爬墙时倒栽葱摔伤了脖子,躺着不能动时,也是这么安慰我的。只是如今你我互换了。」 「可不是。」齐妙抿抿唇,拿帕子拭去他额头细汗,「不过我知道你是高兴的,所以我也不该难过的,可就是忍不住。」 「妙妙是妻,也是红颜知己,无人再比你懂我。」他精神不济,很是疲累,但这话却不是胡话。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说的大概就是这个。他握着她的手,低声说着,眼睛刚闭上,疲惫就汹涌而来,最后一句,像是呓语。 齐妙便安静坐在一旁,看着他睡。哪怕是他已熟睡,也没有抽离手,生怕自己一离开,他就又从梦醒,睡不安稳。 她忽然明白过来,他公务再繁忙,离得再怎么远,这心,却是从未离开半寸的。 ☆☆☆ 沈秀得知真相已是中午,中午酒婆做好饭来请她去吃饭,她伤心得不愿出去。等了许久也不见儿子儿媳来,连幺儿都不来,更是痛心。直到陪齐妙去仁医馆的刑嬷嬷回来,她才知道,又感慨又后悔,要去仁医馆瞧看。 第65章 刑嬷嬷将她拦住,说道,「一会姑爷小姐就回来了,您就在这等吧,要不先将饭吃了?」 沈秀更是担忧得吃不下饭了,摇摇头,坐在大厅等他们,时而就去大门口往巷子张望,等得十分焦心。 等儿子回来,见他伤得路都走不了,沈秀老泪又落,一夜扰心,第二日就得病了。吃了几服药也不见好,问了邵大夫,说是心病。 果然,等谢崇华已能下地走路,沈秀的病才跟着好转。 虽然外伤已好,但邵大夫嘱咐因伤及筋骨,还得开药调理。这日谢崇华休沐,也想陪陪这半月总在旁帮忙操劳的妻子,就和她去走走,顺便去仁医馆拿药。 到了仁医馆,门口停着辆牛车,车上放着许多袋子,从旁经过,闻得药味,是新药材。一个个子并不算太高,长相憨实三十出头的汉子正扛着药进去。 一会宋寡妇拿了茶水出来,喊他喝茶。瞧见谢崇华和齐妙,将茶杯给了他,就走了过来,笑道,「来拿药吗?叫崇意带回去就好,何必亲自来。」 谢崇华笑道,「近日母亲身体不好,想买点人参补补。也是来陪妙妙买点东西,顺道。」 宋寡妇「啧」了一声,「瞧你们,孩子都这么大了,还跟刚成亲似的,是来气我这寡妇的吧。」 两人知道她心直口快,这不是嘲讽更不是自嘲,只是玩笑话,也就笑笑没说。一会谢崇意已经拿了药和人参来,没出柜子,由宋寡妇接手递去。正好那扛药的汉子又出来,挡了片刻她的路,她轻骂道,「动作利索些,你的牛车挡了半个入口了。说你几回了,下次别把牛往那赶。」 汉子只是低头应声,看也没看她,弯身出去扛药。宋寡妇又叫住他,丢给他一条厚布巾,「垫肩上,瞧把你扎的。」 那一袋袋的草药还好,又轻又不扎人。扛到那药根,都是劈成一块块的,那么重压在肩头上,刺人。 汉子憨实一笑,不敢拿手掌握着,「要弄脏的。」 「弄脏就带回去擦桌子。」宋寡妇又道,「快搬,赶走你的牛车,都在拱门前的树了。」 谢崇华和齐妙拿了药,没有多留,一起往别处买东西去了。走远了齐妙才道,「宋寡妇心眼是好的,就是泼辣了些。」 「直爽的人,比总是藏着掖着的人好。」 齐妙点头,「仁医馆并不缺帮手,邵大夫邵夫人将她留在那,想必也是看中她的脾气。不是还将她当做账房先生,让她管账吗?」 但凡是涉及到掌管钱财的事,总是要慎重选人。邵家将钱财交给她管,可见对她有多信任。 齐妙转了转眼,笑道,「宋寡妇不过二十,脾气好人又生得标致,要不我看看可有合适的人家,为她说桩亲事吧。」 「这恐怕宋寡妇的婆家不会同意。」谢崇华说道,「上回和乡正……便是她住的那个村,乡正是她公公,他来拜见闲聊时,还提过宋寡妇的事。说守寡二十年后,不是可以旌表门闾,立个贞洁牌坊了。」 齐妙顿了顿,「宋寡妇不过二十,脾气好人又生得标致,她亡夫对她好就罢了,一心一意不想再嫁的事。可她亡夫对她那样差,这是要宋寡妇做一辈子寡妇不改节?」 谢崇华默了默,说道,「妙妙你忘了,家有节妇,便能除免本家差役,还能得不菲的钱,于整个家族,都是件荣光的事。所以有时哪怕寡妇想再嫁,婆家不愿,娘家不肯,也是没办法的事,再嫁,是会被视为败坏门风的。」 齐妙摇头,同为女子虽然不好说改嫁什么的,只是她想得更多的,是宋寡妇的丈夫待她不好,那样的男人,守着做什么。又因同为女子,心觉惋惜。 ☆☆☆ 大牙终于长好了。 陆芷舔了舔牙,能咬肉的牙回来了,吃东西也舒服些。虽然不大爱吃肉,但突然发现牙好了,就想吃点什么庆祝下。要不等会去吃叫花鸡?家里很久没宰鸡了。 「阿芷。」 她站起身拍拍裙子转身,见了那人走来,刚要开口,就听他说道,「我约了你葛灵姐姐去万凤楼喝茶,你也去吧。」 那儿她去过,嫂子带她去那吃过最有名的酥饼,入口即化,口感虚无,她……不喜欢。厨子将那酥饼的甜味做得很淡,她总觉得这是在诱使人多吃几块。 「哦。」 她知道他不是想带她去,只是想借她当挡箭牌,好让他和那个葛灵姐姐多待待。为此没少贿赂她钱,然而还是不给她买糖,也不许她买糖。 葛灵仍在那里等谢崇意,对他带自家妹妹来掩护已经习以为常,待他上前,就温婉笑道,「今日怎么这么晚,是太忙了么?可不要累着。」 谢崇意微微笑着,带着少年羞赧,「不累的,你不要担心。」 两人说笑着去了万凤楼,点的果然是这儿最好吃的酥饼。陆芷没有拿,不爱吃,也不爱听他们说话,索性拿了书出来看。 第66章 葛灵笑道,「阿芷真爱念书,以后肯定很让人省心。」 陆芷没抬头,当做没听见。谢崇意说道,「阿芷,不许这么不懂事。」 她这才抬眼,冲葛灵点点头,又埋头看书。 谢崇意简直是对她没了脾气。葛灵摆手笑笑,「算了,阿芷不就是这种脾气,是个有个性的小丫头。」喝了两杯茶,她迟疑再三,才道,「你知道我爹爹是生意人,本以为会在这定居,可昨日他跟我说,再过半个月就要离开这了。」 谢崇意一顿,「那你也要走?」 葛灵说道,「在家从父,那当然是要走的。」 她说前面四字时,谢崇意瞬间就想到「出嫁从夫」去了,差点没将「那你嫁了就不用跟着去了」的话说出口。他话到嘴边,又堵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葛灵是正经人家的姑娘,肯定不能私下约定终身,否则要坏她名声,「葛姑娘……有没有不走的法子,比如……」 葛灵轻眨眼睛瞧他,「比如什么?」 谢崇意轻咳一声,喝了杯水,才道,「比如有人不愿你走,你就不走了。」 葛灵眉眼低垂,明白他说什么,低声,「我的心思,你真不懂么?」说罢,又是良久沉默,「我家在长风街兴俞巷五户。」她说罢,便站起身,「我走了,你……你定要来。」 谢崇意一直没好意思看她,等听见她的脚步声,这才看去,只留下佳人娇俏背影,看得少年心动,跳如擂鼓。 陆芷挠挠头,先生一直夸她聪明来着,怎么今天的话她一句都听不懂,可谢三哥哥却好像全听懂了。她果然还不够聪明,算了,还是继续念书吧,先生说的,看破万卷,顿悟此生。她抖了抖完好无损的书,暗叹,那什么时候才能看破一本书,好像很难呢。 ☆☆☆ 「嗯?你要求娶葛家姑娘?」 晚上残羹正收,谢崇意迫不及待说了这事,可费了好大的决心。齐妙一问,他脸又更红,双目却定然有神,「嗯,嫂子能请个媒婆么?」 齐妙笑道,「当然能,只是那家姑娘家住何处?」 「我知道,她告诉我了。」 齐妙了然,那姑娘都亲口告诉他了,那肯定是姑娘也愿意,这是两情相悦。而且那姑娘虽然是商户,但从三弟口中听来,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皆通。生母早逝,和继母处得虽不亲昵但也不争斗,可见是个识大体的。 八字那些事,就交给媒婆吧,让她去打听了来。 沈秀自病了一场,就不大想管家里的事了,反正儿媳管着也从没出过错,反倒是觉得自己不过是个农村小老太婆,操心不了那些事。让她做农活她可以将二十四节气里该种什么、该收什么背出来。可如今在这大宅中,人多,心烦,心底隐隐生了自卑。这种自卑却让她想通了——倒不如什么都不要管,做个吃吃喝喝,听曲看戏的老太太好了。 「娘,您怎么不说话?」 听见儿子问自己,沈秀回神,「让你嫂子办吧,脾气好就行,不要给家里添麻烦,嗯,家世好也重要。」 齐妙说道,「娘身体还没康健,三弟不要多问,嫂子给你找媒婆,对了八字后,再请娘定夺。」 沈秀答道,「好好。」 夜里谢崇华回来,齐妙和他说了这事。谢崇华想着弟弟既然这么喜欢,让他定下这门亲事,不要每日都这么晚回来,也免得坏了那姑娘的名声,也答应了。翌日齐妙就寻了个媒婆来,说了住处。那媒婆是城里出了名的快嘴,一听那地,笑得眉眼都弯了,「那儿住的人家,可都是有钱人啊,配得起三爷的。」 齐妙听后更是放宽了心,那姑娘看来真是大家闺秀。 媒婆到了兴俞巷五户,见那牌匾挂着「葛府」,便敲了门。敲了半天门都没人开,心下郁闷。过了许久,才听见有人过来,慢慢将门打开,是个高大汉子,腰带系得松垮,衣服像是挂在身上,看得媒婆「哎呀」一声偏头遮住眼,「快将衣服穿好。」 「这不就是穿好了。」汉子粗声问道,「你找谁?」 媒婆还是没敢直着眼看他,苦不堪言,这是什么家风啊,「我是媒婆,受谢三爷之托,来给你们家葛灵葛姑娘说媒的。」 「哪个谢三爷?想要我们家姑娘的多得是。」 「就是那知县大人的弟弟,谢崇意,谢三爷啊。」 汉子朗声大笑,「知县的弟弟?他要娶我们家姑娘?」 此时正是早上,巷子往来买菜的妇人很多。这一粗声,引得那些人瞧看,媒婆也没了好气,「你到底是不是这家的人?我找葛灵,不要跟我在这废话。你家老爷夫人呢?」 「老爷没有,夫人倒是有一个。」他回头喊道,「崔妈妈,知县大人的弟弟要娶你家的头牌姑娘啊,你赶紧答应了吧。」 第67章 媒婆脸色「唰」的一白,差点没跌下台阶去。片刻就见里头跑出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妇人,上前就捉了她的手,扯了嗓子说道,「哎哟,快进去说话,我们家灵儿是什么福气,竟然得知县大人的弟弟怜爱。」 媒婆已经听见那些过往妇人低语声,脑袋更是轰轰乱炸。谢夫人该不会是弄错了吧?纳妓为妾已经是让人笑话了,堂堂的官宦人家,还要娶红尘女子?她惊愕了好一会,只觉真是弄错了,想甩开这人的手,可偏是甩不开。 「别走呀,不是亲自叫人来提亲吗?怎么要走,你瞧瞧邻里都听见这事了,以后叫我女儿怎么做人?难道知县大人是官就能这么不讲道理了?」 媒婆又羞又气,用力一甩,终于甩开她的手,踉跄着跑去谢家。 老鸨见她跑了,又见邻居一如既往嫌恶瞧看,她盈盈笑道,「听见没,我家姑娘要嫁进谢家,那可是知县大人家啊。」 说罢,就领着汉子进去,关了门就推推他,「去跟庞公子说一声事儿成了。」 ☆☆☆ 谢崇意跪在祖宗牌位前已经两个时辰,跪得膝头都麻痹得没了知觉。 后面的门打开,酒婆进来了,在旁放下茶壶,倒了杯茶给他,「三爷不吃饭,总得喝点水吧。」 「不喝。」 谢崇意怔神答着,哪怕是跪上三天三夜,也不能让他忘了知道葛灵身份后的震惊。 全是骗他的,家世、名字、身份,甚至她整个人,都是假的。 这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骗局,可他却丝毫都没有怀疑,全信了她。 还求家人请媒婆去求亲。 结果如今……太平县都在传——谢家淫乱,知县大人的弟弟竟然去青楼嫖妓,认识了头牌姑娘,还要求娶。更离谱的是,堂堂知县大人竟然答应了,还让媒婆去说媒。 呸,什么铁面无私两袖清风,分明是道貌岸然。 见头牌一次便是百两花销,身为知县弟弟却能见到花魁,时日还不短,那这知县,只怕手脚也不干净。 什么爱民如子,什么为百姓鞠躬尽瘁,都是假话。 呸,伪君子。 谢崇意缓缓闭上眼,若自己的死能洗清太平县百姓对兄长的误解,他宁可一死。 那他如何能安心吃饭,连咽一口水,他都觉得对自己太宽容了。 酒婆叹道,「三爷也不用太过自责,大人和夫人并不怪您,只是还年少,历经的事少,被人戏耍了。往后多留心,您这样聪明,肯定能看出端倪,不会再被骗的。」 谢崇意不知道是谁这样心恶,费了这么长时间,布局让他跳。他隐隐想起一人,庞林?以他的财势家世,要使唤花魁,并非难事。可他毫无证据。 酒婆还想劝他起来,却见他猛地站起来,紧握双拳,面色铁青,一眼就瞧出少年气血方刚,这是要出门寻仇了。也起身喝道,「三爷要去哪里?」 「找到那人,往死里揍!」 酒婆瞪眼,「你这是在给大人闯祸!天长地久,年岁总会证明一人清白。大人问心无愧,哪里会怕人说,怕人笑话。」 谢崇意不听,只知道要去找葛灵,找她问清楚,到底是谁在指使她! 他踹门而出,酒婆年迈,背又佝偻,哪里拦得住他。 刚去厨房揣了两个包子的陆芷走到这儿,还没进去就见谢崇意怒气冲冲跑了。她顿了顿,也一溜烟跟了上去。 谢崇意跑出去时,谢崇华还没回来,酒婆追到门口不见了人,忙回去跟齐妙禀报。齐妙一听,心已高悬,急道,「三弟太冲动了。」她让酒婆去衙门喊丈夫回来,又遣了家丁出去找。夜里外面多事,自己不好四处走,否则出了事更添麻烦。 坐在屋里拧紧眉头,白日发生的事她已觉是自己的过错,如果当时细心些,就不会出这种事了。 那姓葛,亦或是假姓人家,根本是一开始就在设局。她先寻人去打听的时候,的确是说那葛家才刚搬到那,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少见。跟葛灵所说随父亲刚定居在那的说法一样,又说的确是姓葛,没打听出有什么不好的事。 她又想葛家是经商的,商人家的礼仪不如官家、书香门第严厉,这也是士农工商里都知晓的,就没多想他们年轻人总见面的事。 而今一想,分明处处是破绽。 她已是谢家主母,却让人钻了这么大个空子,着实让她愧疚。正拧着帕子满心内疚,就见丈夫回来了,她忙起身,「酒婆只听见崇意说要找人算账,却不知找的是谁,又是去哪里找,我已让下人去找他了。」 谢崇华皱眉,「你别慌,我去找邻里帮忙找找,你照顾好娘和玉儿。」 齐妙点头,还没稍稍安下心,那专门伺候陆芷的仆妇就匆匆跑过来,急得满额是汗,「二爷、夫人,阿芷姑娘不见了。」 第68章 谢崇华惊诧,「什么时候不见的?」 「当时我去给她上水洗澡,她说去厨房拿点吃的,我就没跟过去。可是左等右等都不见人,满宅子找了一遍,还是没见着她。厨子说她拿了两个包子就走了,想来才刚一会。」 酒婆这才想起,「老奴追三爷出去时,瞧见阿芷姑娘跟在三爷后头跑了。」 齐妙只觉焦头烂额,再坐不住,去拜托邻里一起帮忙找人。 ☆☆☆ 谢崇意知道庞家在哪里,也知道旁人口中传得沸沸扬扬的花魁是在哪个妓院。妓院他是肯定进不去的,便往庞家跑去。跑到巷口,已是气喘吁吁。看看天色,这个时候庞林应该还没出来,那种公子哥,他和他曾是同窗,哪怕不与他为伍,也知道他的本性。 不过是个依仗家世的风流公子哥,更何况今日他戏耍了自己,正开心着。谢崇意猜他会去和葛灵汇合,想到葛灵,他的心中已经没有一点爱慕,唯有被戏耍侮辱后的痛恨。 许是他运气好,等了一会,就见庞林出来。也是奇怪,他的身边竟没有跟着下人。再看他的衣服,腰带隐见脏痕,怕又是从墙上翻身下来,偷偷跑出来快活的。 这种人真是哪怕过了两年,已经离开书院,所做的事还跟以前在书院一样。 不想念书了,就领着人翻墙出去玩。偶尔听见他在家中也是,庞二老爷管他严厉,但庞二夫人纵容,也会掩护他夜里外逃去玩。这也就不奇怪为什么如今他只有一人。 不过这样更好。 谢崇意尾随在后,等他进了一条幽深巷子,这才加快步子。谁想进了巷子里,却不见了人。忽然后背一痛,不知被什么砸伤。他吃痛一声,立刻转身拦住,胳膊又挨了一记棍子。 庞林手里拿着根别人垒在巷子里的柴火,轻笑,「就凭你也想跟踪我,就算跟踪上了又怎么样,能打得过吗?不自量力。」 谢崇意咬牙,「是你叫葛灵来接近我的,是你在败坏我哥的名声。」 庞林冷笑,「那又如何,我早瞧你哥那道貌岸然的模样不顺眼了,他上任后,二话不说把给我们家供茶叶的洪家弄垮,连累得我们家的钱库都少装了一半银子。你说新仇旧恨,我要不要整治整治你们谢家?更何况,如果不是你贪财好色,又怎么会中计?穷小子,以后你再不要说我是纨绔子弟了,你也是。我整得了你一回,就能整两回,迟早要将你哥哥拉下来!让他装清高。」 「不许你非议我兄长!」谢崇意怒吼一声,又见他扬棍而来,身体一闪,也取了块木棍还击,重重击在他腰上。痛得庞林弯身,往前一撞,抱住他的腰身和他厮打。 庞林生得牛高马大,谢崇意力气也不小,两人扭打在一起,谁也没占个上风。抱着滚了一圈,谢崇意背上压了地上跌落的柴火,一时生疼,力气散了大半,转眼就见庞林握着拳头要往自己的眼睛打来,顿时满身冷汗。 庞林气上头来,是使了十分力气要揍他,哪怕是会揍死,他也没多想。谁想拳未完全落下,脸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一糊,有种肉馅的味道,油腻腻的糊在脸上,只觉又脏又恶心。这一惊,谢崇意已经翻身,将他推开,抬脚就在他腿上踹了一脚,他还想继续还击,却被人抓了手往外扯。 抓来的手在发抖,将怒气冲天的谢崇意一瞬拉回神,只是愣了片刻,他一俯身抱起陆芷,往外跑。 庞林还在恶心脸上的东西,越闻越像肉包子,无暇顾及那两人。 谢崇意抱着陆芷一口气跑了很远,他受伤他不在意,可要是伤了陆芷,他就罪过了。 跑到桥底下平日妇人洗衣服的地方,水光因月光照得潋滟,又因今年干旱,河水很浅,那浮游的鱼也看得真切。 陆芷瞧着那鱼,拨了拨水,又偏头瞧瞧在洗脸的谢崇意。便从怀里拿出一个肉包子递给他,「刚那个打坏人去了,只剩一个。」 谢崇意顿了顿,停下手上动作,水珠还挂在脸上,默然片刻,说道,「我不饿,你吃。」 「可是你没吃晚饭。」 谢崇意莫名暴躁起来,「我不饿!」他气道,「你跟过来做什么?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下次你再敢私自跟来,就别再跟我说话了。」 「哦。」陆芷蹲回原地,一会偏头问道,「所以你下次还要这么做吗?」 「……」 陆芷咬了一口包子,留下一道弯弯纹路,又问道,「不过肉包子真的很好吃,你真的不吃吗?」 谢崇意动了动口,到底没再骂出口。瘫坐还有些水渍的地上,头顶是桥梁,偶尔还有马车和人经过的声音。他抬头看着水光折射在桥梁上的水光,许久才道,「我这么多年的书都白念了。」 从小到大,看了那么多的书,他却还是没学会像兄长那样温厚待人,处事不惊。对温洞主是,对庞林也是,转念一想,只是揍他们一顿,又有何用? 第69章 用拳头泄恨,解得了一时之气,却到底是输了。这样的他,跟温洞主和庞林有何不同? 去了仁医馆之后,不是从宋寡妇那听来了,当初兄长在他睡下后,不是去找了温洞主。可是并非是找他吵架,更不是打架。具体说了什么,他不知道。但他还记得兄长那晚回来,就让他跟他回了家。 哪怕是发生今日的事,兄长听后也没有多大反应,只是说道,「谣言止于智者,你也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多留心。更不必为这种事羞愧,被人背叛,你也难过。」 兄长处事时的宽厚和沉稳,怕是他一辈子都学不会的。 想了许多,像是一点一点想通,连那往日今日所受的屈辱,好像也云淡风轻,不那样介意了。 只是今晚的事……叹气,「我好像又给我哥闯祸了。」 陆芷吃东西慢,包子才吃了一半,闻声说道,「那就认错吧。」 谢崇意靠在石壁上,也不在乎后背的苔藓,问道,「我刚才去找那人打架,是不是太笨了?」 陆芷想也没想,「是呀,笨死了。他那么五大三大……」 「五大三粗。」 「哦,五大三粗的,一看就打不过。」陆芷说道,「所以得带东西,比如肉包子,上回我就看出来了,他怕脏的。下次你泼他一身潲水,他肯定要吓死。」 谢崇意失笑,个头不大,脑袋瓜子倒灵活,比他聪明。他摸摸陆芷的头,说道,「没有下次了。」 ——君子报仇,从来都不是只有拳头这一种法子可选。 如今才明白,却不知是否明白得太晚。 他牵着陆芷回到家里,谢家上下已经焦急一团。齐妙见他们一起回来,很是意外又好像是情理之中,没有责骂,只是让他们快点去洗洗,然后让人去知会还在找的人,人回来了。 正是四月的天,天气已经炎热。谢崇华回来时,衣裳都已经湿了,坐在大厅休息时,谢崇意也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出来,见了兄长,便跪在地上,「哥,我知道错了。」 谢崇华看着这唯一的弟弟,已是担心他往后要如何是好,「你这样冲动急躁,是做不了大夫的。之前送你去医馆做学徒,是为了不让村人嘲笑。可如今已离村子百里,不必在意这些了。以后你不要去仁医馆了,留在家中专心念书吧。」 谢崇意没有异议,他的确没有想过日后要做个大夫,只是日后到底要做什么,他也不知。跪了一会,他才说道,「那设局的人,是庞林,县里庞家二老爷的公子。」 「庞家?」提及这家,谢崇华当然也知道,这家人做生意不大老实,欺压小店,低价拿货去外地高价卖出,他曾整治过。又因庞家大老爷是知州,虽然是买的官,但权力却没有少半分,暗暗给过他压力,让他不要插手庞家生意,只是他没有理会,听慕师爷说,还令庞家损失过不少银子,「看来,是二哥连累你了。」 谢崇意立刻抬头说道,「那庞林曾和我是同窗,向来瞧不起我,当初在书院我不愿追随他,也不肯给他考试作弊,更因他曾夺我第一头衔我曾将事情闹开,让他在同窗中出丑,所以他是冲着我来的。」 谢崇华愣了愣,「当初就是他们家贿赂了温洞主,许了他第一名?」 谢崇意点点头,虽然仍有些担心兄长会生气,但还是坦诚道,「温洞主在二哥你上任第二天就走了,不是因为怕你会处置他,而是……而是那晚酒宴,我尾随在后,痛揍了他,给了他教训,还威胁他如果不离开,我便会一直折磨他……」 这件事除了陆芷,谁也不知,听得齐妙和谢崇华都愣住了。 谢崇华更是一时失语,半晌才皱眉痛声,「三弟你糊涂啊……」 「三弟知道……」他紧握了拳,「如今说出来,二哥要打要骂要罚,三弟都认!」 谢崇华如今才知道为什么温洞主走得这么急,只是细想,倒也不全是弟弟的过错,「他为师四十年,学生并不少,真硬气起来,是绝不会怕我一个知县的。只是他心里有鬼罢了,收受贿赂,将事情捅出去,只会两败俱伤,他也得不到好处。无论你动不动手,他都不会留下来。」 庞家的事也一样,他甚至想如果不是自己,庞家或许也不会打弟弟的主意。 这件事的真相也只有庞家人才知道了,可无论如何,都跟他脱不了干系,而不全是弟弟的错。 他唯一可以安慰私心的,便是那庞林戏弄弟弟在先,而且也是他先动的手,庞家无理,是告不了弟弟的。他们谢家不去找他们的麻烦已算很好。 「你先去休息吧,明天我跟你一起去邵大夫那。」 谢崇华回到房中,才和妻子说道,「那庞林是先动手的,我们倒可以告他伤人,给庞家一个教训,免得以后再打我们谢家的主意。」 第70章 齐妙微微摇头,「二郎你忘了,庞家大老爷是知州,正是你顶上的官,你得罪庞家,并不是好事。如今庞家指不定还敢来反咬一口,我们不去找他们,他们也会来的,就看他们如何想了。」 「我并不怕他们寻我麻烦,只是崇意并非是完全没错,他尾随庞林,到时候庞林说他拿棍是自卫,也没旁人,谁也不占理。」 「嗯。」齐妙庆幸丈夫并没有冲动,这种事比洪家的更棘手。洪家是罪有应得,不怕上头查,上头就算诬陷他,那也问心无愧。但庞家这事,葛灵那个是毫无证据,尾随那个,还容易被反咬,干脆按兵不动,如此方是上策。 ☆☆☆ 晨曦明媚,微风徐徐,是陆芷喜欢的天气。 她讨厌下雨,也讨厌湿腻的地方,更讨厌晚上,因为太黑了。她洗漱好到了厅上,给沈秀问了安,坐在一旁等着开饭。 早点没有什么新花样,都是些简单的面食。她要了一碗鸡蛋面,一如既往吃了个干净,然后才去书院。 因送她去念书时,温洞主已经离开,新上任的主洞谢崇华见过,言谈举止都十分儒雅有礼,打听后品行也好,就送她去了墨香书院,而教她的,正好是当年教谢崇意的林莫林先生。 林莫出于当年愧疚,待陆芷十分好,于她的留意也多两分,这日已开课,却没见她踪影,谢家也没有来说她今日不来,是从未有过的事。很是奇怪。下了堂,干脆直接去了谢家。 谢崇华一早就领着谢崇意去仁医馆拜辞,齐妙在家中。见了林莫,有些意外,「林先生今日休息么?」 「后日才休,刚上完一堂课。」林莫问道,「阿芷今日是不舒服么?」 齐妙忙问道,「是怎么不舒服?可送去医馆看看?」 林莫见她误会自己的意思,倒是明白过来了,「阿芷没有来书院,我以为她不舒服留在家中了。」 齐妙吃惊,「阿芷没去?可是她一早就出门了。」 她忙唤了送她去书院的车夫来,车夫一听,说道,「小的亲自将阿芷姑娘送到书院,亲眼见她进去,才走的。」 两人相觑一眼,心觉不妙。林莫说道,「我回书院去别的堂上看看她有没有在那,许是在别的堂上玩得忘了。」 这理由实在说不通,只因陆芷的性子齐妙清楚,别说是才去两个月的书院,就算是这待了一年的家,她也没和往来的下人熟络。是那种哪怕你给银子给糖人,都不会跟着去的脾气。她心下不安,想来想去,便去喊了谢崇意来,说了大概,又道,「平日都是你带阿芷的,你去她常去的地方看看,可有去那些地方。」 谢崇意急忙出门,四处跑了一圈不见她踪影,忽然想到上次在酒楼和昨晚,她都在庞林面前露了脸,以庞林的小肚鸡肠,难道…… 他喉咙一涩,心已是一抖。车夫说看见她进去了,但是林先生又说她不在书院。那就是她进了书院,又出来了。这事问守门的人最是清楚。他赶到书院,寻了守门的老者问话。 书院的姑娘并不算多,但小姑娘没什么避讳,来的就不少了。但陆芷总是独行,又清冷俊俏,那老者依稀有印象。仔细想了许久,谢崇意都急了,他才想起来,「好像是跟着个下人穿着的出去了,我拦了那人,不许他进去。他便站在这大声喊了她,等她过来不知耳语说了什么,就一起往那儿走了。」 得他指了方向,谢崇意急忙往那跑去。书院门前有空旷草坪,过了草坪,就是小山丘。下了山丘,便是密林。 这密林在书院中颇有「鬼气」,据说这儿曾有个学生吊死,阴魂不散,因此书院里的人没事是绝不会来这的。走的人少了,就更加冷清阴森,大白天进这里,都觉无端发冷。 谢崇意往密林细寻,但愿陆芷不是在这。 因久未下雨,地上枯叶干燥,从上面走过,能听见叶子脆声碎开的声音。很快他就看见了一条路,被人踩过的枯叶自成道路,直接通往密林深处。他立刻往那跑去,也不知陆芷是不是在这,大声喊她。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任何人声,只惊起飞鸟四散,鸟鸣冲天。 「阿芷,阿芷?」 无人响应,却更让人揪心。只因这里留下的脚印痕迹,还没有因风消散,那可见是新留的,就很有可能是陆芷的。 破碎的枯叶痕迹忽然消失,谢崇意瞧见猛地顿步,也正是这顿步,才没让他踩空,差点就滚下那坑里了,只扫起灰尘落叶,簌簌掉入坑里,扑在深坑里的人身上。 谢崇意愣神,「阿芷?」 抱膝坐在泥坑里的人缓缓抬头,眼里满是泪,动了动唇,愣是没说出话来。 谢崇意跳下深坑中,将她抱进怀中,用力抱着,「没事了。」 陆芷怔了怔,眼泪扑簌而落,忍声不哭。太过惊吓,她又觉得自己脑子不清醒了,刚才像是坐在了血坑里,爬不上去,喊不出来。抬头一看,便是黑压压的参天大树,连天也看不见了。 第71章 怀中温暖,耳语更是让人安心,饶是如此,还是泪如珠落。 谢崇意不用猜也知道是谁指使人把她诱到这里。门伯认得庞林,不会是他。又是下人装扮,那就是庞家下人了。谁会无端跟个孩子过不去,唯有是被陆芷整过两回的庞林。 他紧抱着陆芷,见到她没事的一瞬间,至少心安了。如果她出事,那他将一世不得安心,更不能原谅自己。 原来冲动所带来的后果,不但是自己会遭殃,更会连累旁人。 先是兄长,然后是阿芷。 他的心底更是明白了什么,也更是豁达、通透。 「我们上去吧,回家。」 陆芷没答出声,心底仍是恐慌。被他抱上坑外时,看见远处树叶没有完全遮蔽的湛蓝天穹,才觉活了过来。她紧抓他的衣襟,慢慢恢复神智。如今她很安全,没有人再会害她。 两人沉默不语,走了许久,谢崇意才说道,「下次不要跟不认识的人走。」 「嗯。」 只是以她的性子,真不是那种会随便跟人走的人。谢崇意忍不住问道,「那人是用什么法子骗你,你竟跟他去了。」 沉默许久,才听她说道。 「他说你受伤了。」 谢崇意蓦地一愣,心中滋味陈杂。 陆芷失踪,闹得谢崇华心惊胆战,见她回来,才放下心来,让齐妙带她去梳洗。等她情绪安稳,才问她详细。 陆芷一受惊吓就不记事,这会问她那带她走的人有何特征,也不大记得了,只知道是个男子。这跟说了和没说没什么两样,对案件毫无帮助。 谢崇意说是庞家人,可也不能肯定。去叫了那墨香书院的门伯问,也说当时人来人往,实在没记住脸,就是个子精瘦,除此之外也没别的证人。单凭这些一点用处也没有,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只是谢崇华仍有后怕,思量之下,便唤了慕师爷过来,「近日县里不安定,尤其是同福巷子那一块人多繁杂,你让阿六他们隔三差五在附近多走动走动。」 慕师爷应声,便下去安排了。 齐妙听见他这样安排,倒是立刻明白过来,「庞家就是住在同福巷子吧?」 「嗯。」 没有证据亲手捉了他们,但是又怕再出什么乱子,干脆放几个衙役去那,兴许能震慑他们。 没过几日,庞林也看见了那些衙役。从外面进去时,远远瞧见他们走来走去,撇撇嘴进了宅里。回到家中,见父亲在大厅上,上前问安,说道,「那些官差总在我们家走来走去做什么。」 前几天和谢崇意打斗,脸上挂了彩。第二天想来想去他哥是知县,占不了理,干脆拿总跟在他身边的小丫头开刀,听说她被吓得连书院都不敢去了,心里好不痛快。这几日正琢磨着要如何再整治整治谢崇意。 庞老爷冷笑,「你用你的脑子想想,他们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是这几天在附近走,不是公告上说的这儿贼人多,而是专门来看着我们庞家的。」 庞林一顿,「盯着我们家做什么?」 「你说做什么?」庞老爷已是气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差点将那陆小丫头害死。」 庞林语塞,又听父亲训斥道,「如果让人认出来,你是要掉脑袋的。」 庞林得了呵斥,声调低了许多,「可是我这伤,就是那谢崇意害的,这事爹也知道。要不是您拦着孩儿,我早去报官了,大不了跟谢崇华拼个鱼死网破,最后吃亏的肯定是他,伯父他可是知州,还怕他这小小知县。」 「林儿,你这可就想错了。」庞夫人轻轻摇头,「正因为你伯父是知府,我们才一再忍让这不要命的知县啊。」 庞林禁不住问道,「为何?」 「有些话是不能和外人说的,你也得懂这个道理。」 庞林并不是愚笨之人,当即说道,「娘请说,孩儿定不会外传。」 庞夫人等那下人都下去,只剩他们一家,才道,「你伯父这官你是知道怎么来的,是我们一家三房凑银子给他捐的官。当初买官花了足足十万雪花银,可我们又怎会只是要他做官,自然是为了家族利益的。你伯父做了知州后,豪绅都要看他的面子,而庞家的生意,也是由你伯父牵头,从中得了不少好处。为何太平县历任知县都要看我们庞家的脸色,而今我们却对谢崇华处处忍让?只因真斗起来,他怕是会一不做二不休,给我们庞家捅出个大篓子来,到时候朝廷一查,你伯父的事败落,我们一家三房都逃不了。」 所以庞家才忍了知县,不怕要命的人,就怕不要命的人,庞家权衡再三,便不跟他斗,忍他个三年,等他调任,银子迟早会回来的。 庞林这才明白,只是年轻气盛,不大服气,「难道要一直这么忍着?那我和谢崇意的账怎么算?」 第72章 庞老爷冷声,「你若不忍着,整个庞家都要给你陪葬。」 罪责太大,庞林也不敢再开口。虽然心里的一口气难平,但还是暂且忍了。只是他不能先动手,可如果……是谢崇意先对他动手呢? 想罢,这才放下心来,不怕没法子整治他了。 ☆☆☆ 一晃五月初一,陆芷已经在家里待了半个月,都是由齐妙带着她。这日见她终于将一块帕子绣好,趁她高兴,轻声问道,「阿芷,林先生一直问你何时回去,很关心你呢。」 一提书院,陆芷的脸就僵了,埋首没有说话,只是将帕子摊在手上,看着上头绣的毛绒小鸭,嘴巴有点歪了,鸭蹼好像也太宽。 沈秀也在旁绣了好一会,看得眼睛都有些花了。她将东西都放回篮子里,说道,「她不爱念书你就别让她念了,姑娘家的,留在家里多好。」 齐妙浅笑,「让五哥知道多不好。」 「那请个先生在家教吧。」 语气平淡轻缓,听得齐妙有些意外,这才仔细看婆婆,总觉……奇怪。 沈秀已经拿了线球缠,动作缓慢,语调更慢,「阿娥喜欢念书的,可是姑娘家念那么多书干嘛,以后嫁给婆家,婆家还要嫌弃的。」她摸摸陆芷的头,说道,「还是跟娘去学种菜吧,手脚勤快点,以后嫁了人日子好过。」 齐妙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 仁医馆每逢初一就闭馆休息,这是邵大夫雷打不动的习惯。 邵家就在医馆内宅,儿女早已成家立业,没人想继承这医馆,都在外面忙,便只有邵大夫和邵夫人住在这,偶尔也收留病人,宅子里并不热闹。 沈秀竖起耳朵听了听,认真跟邵夫人说道,「家里人少,住这么大的地方我心里慌,你不慌啊?」 邵夫人年纪和她相当,可养尊处优少操劳,面貌比她年轻许多,「也是慌的,但儿女都在外头,搬到小宅里,他们回来也不够住。」 沈秀点点头,「也对,不管怎么样,还是得给他们留地方的。我家三个娃没嫁没娶,个个都勤快又心善,要不要对亲家啊?」 邵夫人笑笑,「年纪还小吧,等过几年再说吧。」 「也好,也好。」 谢崇华在门口听母亲说的那些话,又想到邵大夫所说,有些怔愣。 「有些人年老之后,记忆便会混淆,也不记事,这病尚无药可医,但也不是什么会危及性命的病。只是要你们多照料,多包容。」 谢崇华听得重叹,母亲为他们三人劳碌一辈子,可是该享福的时候,却得了这种病。虽然不是大病,可总叫人心中难受。 齐妙在旁问道,「那什么时候会发病?」 邵大夫说道,「随时。只是也会有清醒的时候,日后若病重,这偶尔清醒,会更少。」 夫妻两人齐齐叹气,又看了母亲一眼,她正拉着邵夫人的手说得高兴,看起来,比她还清醒时,更高兴。 齐妙看着看着,不知是站得太久了,还是怎么,身子一晃,若非谢崇华眼疾手快将她扶住,差点就摔着了。 邵大夫惯性说道,「既来了医馆,就顺便诊脉吧,老夫瞧你气色也不大好。」 谢崇华摸摸她有些苍白的面颊,肌肤凉凉,的确不大好,「前几天让你去看大夫,没去么?」 齐妙抬头淡笑,「忙,忘记了。」 谢崇华默了默,也对,母亲自从放手不管家里的事后,内宅全部事情都由她打点。阿芷没去书院后,她又怕阿芷惊怕,每日带在身边陪伴。虽然阿芷很乖,可到底是要多费精神。他挽起她的袖子,说道,「让邵大夫看看吧。」 齐妙伸手给邵大夫把脉,那指落脉搏,邵大夫眉头已微微拧起,又压压手指。看得齐妙的心差点就跳到嗓子眼——婆婆已经如此,她可千万不能出事。 一会邵大夫眉头舒展,也不知当不当在此时贺喜,说道,「是有喜了,已经一个月有余。」 沉落的心又因这喜事高悬,夫妻两人虽然高兴,可想到母亲这个模样,又着实没有办法大喜。倒是沈秀听见,像是回魂了般,疾步走出来,说道,「妙妙又怀上了?好好,为谢家开枝散叶。」 说罢就让邵大夫去开补药,神采奕奕,而刚才跟邵夫人说的话,她又全都不记得了。 ☆☆☆ 陆芷不愿去书院了,谢崇华也不放心,只是妻子有孕,不愿她太过操劳,就让已经拜辞仁医馆的谢崇意教她读书认字,还可以照顾好母亲。 齐老爷和齐夫人听见女儿又怀了,喜得赶过来探望女儿。 邵大夫听见师兄过来,也跑来相聚,谢家倒难得这样热闹。 齐妙喝了几日的补药,精神气好转,齐夫人也打量许久她的脸,这才放心,「娘差点就从家里带一车子的药材过来了,还被你爹骂了一顿。」 第73章 刑嬷嬷在旁笑道,「姑爷不同往昔了,有俸禄给小姐买药材进补。还有那些百姓,一听知县夫人有孕,接连七八天都送鸡呀鹅呀,还有蔬果鸡蛋,将鸡圈库房都堆满了,拦都拦不住。」 「二郎爱民,百姓自然也爱戴他。」齐妙笑笑,心里欢喜,又说道,「希望这一胎是男孩。」 她觉男女都是自己的孩子,什么都好。可是婆婆得病,若是能生男孩,兴许婆婆的病就能好了呢? 齐老爷齐夫人住了约莫五六日才回去,走时还早,谢崇华没叫醒妻子,自己去送他们,齐夫人上车后又探头说道,「你得空就多陪陪妙妙,别看她已经能担得起一家主母的名头,可心底还是个小姑娘,需要人疼的。」 齐老爷哭笑不得,「瞧瞧你说的话,女婿肩上的担子够重了,别给他添砖头,男儿志在四方,怎能拘泥小宅。」 齐夫人啐他一口,帘子垂落,夫妻两人低声拌嘴,随着马蹄车轮子的声音渐渐远去。 谢崇华目送马车离开,直至不见,才回房。 齐妙已经起身,正弯身找鞋,见他衣裳齐整从外头进来,问道,「爹娘他们走了?怎么不叫我?」 「岳父岳母让我不要吵醒你,说下个月还会来,不急的。」谢崇华坐在床边笑道,「我也不忍喊你,睡得多香,舍不得。」 齐妙身体一趴,趴在他怀里,动作吓了他一跳,「小心身体。」 「都是第二胎了,哪有那么娇贵。」齐妙失笑,「你怎么比我还慌,玉儿都会喊爹了。」 「生第五胎也会慌。」谢崇华搂着她,又提了薄被盖在她背上,「我不疼惜你的身体,你自己是不会理会的。就当是为了孩子,夜里不要等我,早点睡。」他想到方才岳母说的话,心下愧疚,又道,「我会尽量早归。」 齐妙想说他忙他的,她不急。只是鬼使神差的,还是应声,「嗯。」 原来心底还是盼着他能常在身边的,带着小小的自私,只是没有埋怨,上进些,总是好的。 ☆☆☆ 早上衙门来了一份公文,慕师爷看了一眼,便送去给谢崇华,说道,「是知州衙门来的,让大人尽快审好各类案件,体察民情,不要出纰漏。」 谢崇华毛笔半落,问道,「怎么突然来这样一份公文?」 慕师爷笑道,「大人忘了,按照每年惯例,巡抚大人随时会来。您若做得不好,知州大人也会被牵连的。」 谢崇华恍然,慕师爷又道,「按照历任大人的习惯,公文来了后,会将城中商贩整顿一番……您之前已经颁布公告这倒不必了;那就还有疏浚河道,您也做了……还有……」他接连罗列几样,好像这谢大人都已经做了,苦笑,「只剩下打扫衙门了。」 谢崇华笑笑,「一切照常吧,这一年来不都是这样过的,不必特地应对。身正不怕影子斜,哪怕是开了按院的大门,巡抚大人随机翻案查看审问,我也问心无愧,除非有所遗漏,亦或我断案不公,真被查出,也是我的过错。」 慕师爷也死心了,「我也这么觉得。」 今年不用应对巡抚暗访,整个衙门中人都觉意外,却又意料之中。 到了七月,巡抚未来,倒是久旱的太平县终于迎来雨水,磅礴大雨足足浇灌半月,滋润了农田,渗透了地底,充盈了河堤,喜得全县的人都觉活了过来。 因谢崇华在河堤干旱时仍让人修筑巩固,因此大雨不停也没有影响,反倒是蓄了不少水。反倒是附近几个县听说因大雨导致河堤坍塌,旱灾刚过又迎水灾,苦不堪言,急得向朝廷申请开仓赈灾,唯有太平县早做准备,没有向上奏请。 大雨过后又迎小雨,谢崇华早上打伞去了前衙,刚进去不久,还未坐下,就听见外面传来击鼓声,一阵急促后又陡然停下,听着异常。他遣了衙役去瞧,不一会那衙役就跑回来说道,「是个女子击鼓,被旁边十几人阻扰,所以突然没了声,小的喝声,那女子便扑了过来,说要状告那些人。」 谢崇华皱眉,「快升堂。」 等衙役出去不久,谢崇华也去了大堂,一瞧堂下那披头散发淋得浑身湿透的女子,不由意外,宋寡妇? 和她一起跪在一旁的约莫有十一二人,男男女女老人青年都有,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怒视宋寡妇,更有老妇骂道,「不知廉耻,败坏家门,你如何有脸见你亡夫?」 宋寡妇面上有伤,冷冷一笑,咧得脸上伤痕又裂了些,血随发梢雨水同落,目光定定,「只有你儿子对不起我的份,我可想不起什么时候对不起过他。」 老妇气得跳起来,伸手就要打她。谢崇华喝声,「不许放肆。」 衙役眼疾手快,将杀威棒夹在两人中间,用力一歪,老妇被推得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再不敢造次。 第74章 谢崇华开口问道,「堂下何人,所为何事?」 宋寡妇朗声道,「民女宋喜,状告贺家、宋家上下共计二百一十三人。」 「贺宋两家与你什么关系?」 宋寡妇瞧了他们一眼,说道,「贺家乃是民女夫家,宋家乃是民女娘家。」 已经审案无数的谢崇华还是头一回碰见这种诉求,连在旁记录的赵押司也抬头看了一眼,微微意外,还是提笔记下。 旁边的人又破口骂道,「大逆不道,不知廉耻,不要脸。」 谢崇华一拍惊堂木,「不得喧哗。」 宋寡妇拨去贴在脸上的湿发,双眼一露,更显泼辣,「民女是大河县人氏,年十六嫁入太平县贺家贺聪邻。三年后丈夫不幸身亡,一直守寡至今。今年遇到良人,便寻思再嫁。谁想贺家阻扰,民女逃回娘家,谁想娘家又将我送回。夫家将我痛打一顿,关在柴房中,几日不给饭吃,还同我东家说我不舒服。今日民女侥幸逃出,差点又被他们捉了回去。」 这半月谢崇华都是让弟弟去仁医馆那儿拿补药,倒不知宋寡妇几日未去。他听邵大夫说过,她的丈夫待她十分不好,拳打脚踢是常有的事。宋寡妇认识邵家,不就是总挨打去就医的次数多了,才认识的么? 可他没想到,宋寡妇想再嫁,却又碰上这样不讲理的婆家,甚至连娘家人也如此。 「大人。」一个长者开口,见他应允,才继续说道,「我们贺家世代清白,我儿早去,这女子不好好守节,还同汉子勾三搭四,做出今日这种不守妇道的事来。这种儿媳不要也罢,请大人以败坏民风的罪名,将她送去牢里吧。」 谢崇华皱眉,这公公也是狠心,想到宋寡妇不肯回贺家,便宁可送进大牢,也不让她再嫁,心下顿生嫌恶,「本官自会依照律法处置,无需你来判决。」 妇人三十以前夫亡,五十以后不改节,便得旌表,连本家差役也能免除,族人能得利益。朝廷出这诏令,也是为表彰女子忠诚,同诏令中,也有男子守节得旌表者,只是男子他倒不曾见过守节的,女子守寡持节的很多。可诏令下来,其中用意却变了。 寡妇族人为得利益,若想再嫁,便被视为败坏门风,遭人谩骂,为的,便是几十年后那块贞节牌坊。牺牲一个妇人利益,又算得了什么事。 只是寡妇也是人,不是生来便是为了那块牌坊,更不是为了夫家利益所生。没了丈夫已经很苦命,还要活活守寡那么多年,自己甘愿的就罢了,谢崇华也唯有敬重。可如今不愿意还要被毒打拘禁,便是他身为县官不能忍的了。 细想间,门外又有喧闹,衙役喝声拦下那要闯入的人。谢崇华抬头看去,那贺宋两家已经嚷了起来,「大人,那个就是奸夫,快将他捉住!」 谢崇华一瞧,那不顾雨水浇淋湿透全身,被雨水打得满脸是水的人,他竟是见过的。正是上回他和齐妙去仁医馆,见到的那送药的汉子。 他让衙役放行,那汉子许是跑了一路,摔了几次,摔得鼻青脸肿,见了宋寡妇,紧绷的脸才见了笑,连跪拜知县都忘了,先跑到宋寡妇一旁,问道,「你怎么伤成这样,疼不疼?」 宋寡妇见了他,眼里的泼辣才消散,「傻子啊,跑这么急做什么。」 汉子只是笑,瞧见她没事就安心了。 贺家气得发抖,妇人更是颤巍巍挡住了眼,叫着「作孽作孽」,贺老爷气道,「大人,这两人通奸证据确凿,我们都知道的……我妻子,她的婆婆甚至亲眼看见了,请大人明鉴,将这对奸夫淫妇沉河!」 贺夫人被丈夫一推,也忙说道,「对,老妇瞧见了,他俩在柴房里搂搂抱抱,不知廉耻,呸!」 宋寡妇蓦地冷笑一声,不惊不怕,「既然你们都将这种脏水泼到我头上了,那我就没法给你们面子了。这是你们自找的,收着吧……」 她还没说出口,贺家夫妻脸色大变,怒声,「你住嘴!」 「我住嘴便没命了。」 宋寡妇不理不睬,那贺家夫妻要上前撕她的嘴,原本憨实木讷的汉子瞪眼,起身拦住他们。贺家族人也叫嚷着上前,瞬间公堂大乱。 「通通住手!」 衙役听大人又拍惊堂木,上前将乱作一团的人分开。那宋寡妇的头发不知被谁抓了一把,脸又见伤痕,她神情更是冷然,再不给半分情面,朗声道,「大人,民女可以证明没有和人做出苟且之事,因为……民女还是处子之身!」 宋寡妇话落,贺家夫妻跌坐地上,脸色煞白。连那喧哗的贺家,都惊诧得没了声。 她冷笑,「你儿子不举,一直不曾碰过我。你们当然是知道的,只是我身为妻子,忍了这事。若非你们要将我往死里逼,我会将这秘密一辈子咽进肚子里。」 谢崇华见宋寡妇的爹娘没有半点诧异,唯有憎恶,蓦地明白过来。原来宋家夫妻明知道贺家儿子不举,却还是让女儿嫁过去,这样的爹娘……也无怪乎会和贺家一起幽禁自己的女儿。 第75章 贺老爷回过神来,便要上去打她,衙役一棍横拦。谢崇华厉声,「你屡次藐视公堂,杖责二十大板。」 贺夫人忙上前求饶,可衙役已经上前将贺老爷拉了下去,吓得众人不敢吱声。 宋寡妇听见公公痛声,心觉痛快,抹去要从面颊上滴落的雨水,说道,「我十六岁嫁进贺家,丈夫有暗病,我也不嫌弃不恨他,敬着他伺候他,可他却从未将我当做过人,每日谩骂毒打,贺家上下却全都当做不知。我回娘家哭诉,他们非但不为我做主,甚至还将我送回狼窝。我本以为这一世都没有出头之日,丈夫过世后,他们仍不愿放过我,要我守寡三十载,去换那贞节牌坊。」 饶是脾气再烈的人,说到这也突然哽咽,硬是将那泣腔压下。 「我不是被卖到贺家的,是嫁到贺家的。公婆视我为东西,爹娘视我为死物,可我也是活生生的人。这次逃出来,我已经想好了,大不了就是死,反正在贺家我也跟死了一样!」 那汉子一听,结巴着安慰不出话来,只是焦急地看着她,又不敢离得太近,只是视线不曾离开,一直瞧着。 宋寡妇冲他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慌,她并没有事。 贺夫人埋首地上磕头,「大人万万不能听信她的话,我们贺家是厚道人家,怎会做那种事。分明是她不要脸,全都是谎话,为的就是和这奸夫过好日子。」 这些话连谢崇华听了都觉嫌恶,冷声,「真假与否,让人验明就好。还有请为她疗伤的大夫来,看看到底是否曾遭毒打。若她所言不虚,那你们做假证,通通都要送入大牢。如果是她不守妇道,满口胡话,本官也会依法将她送去劳役。你们意下如何?」 贺夫人刚想应声,可丈夫在外面挨打的惨叫声传来,震得她心惊胆战,堂下众人也是面面相觑,面色难堪。 宋寡妇朗声道,「民女没有任何异议,且叫个婆子来验,我也能请了那大夫来,为我作证。」 贺夫人面色苍白,阴狠地盯着她,差点又站起身来。旁边妇人将她拽住,皱眉摇头。 「世上姻缘多是父母之命,否则便是不孝。只是错嫁良人,良人又已去。姻缘再生,阻拦无意。贞节牌坊,不过是木板一块,哪里能抵得过人命。强行以儿媳之命免除本家劳役,实属欺瞒朝廷之举。堂下众人不得再阻扰,寡妇离家,再嫁无妨。」 谢崇华判词结束,宋寡妇大喜,浑身伤痛不曾催她落泪,判词一定,已是抽泣。今日本已抱了必死的决心,可谁想竟不但得了自由,还能嫁了会心疼自己的人。她颤颤磕头,哽咽,「谢大人成全。」 那汉子也急忙磕头,同他道谢。 贺宋两家族人面色阴恻,只觉这官多管闲事,竟插手别人家中事来了。 ☆☆☆ 谢崇华恐宋寡妇又中途被人捉走,便让衙役护送。宋寡妇在贺家东西不多,只收拾了几件衣服,刚出房门就被人拦住。她干脆连这几件衣服都不要了,通通扔到地上,连原本别在发上的素簪子,也丢到地上,「这是我的东西,可是沾了你们贺家的肮脏气,我也不要了!」 气得贺老爷当场晕过去,如果不是衙役护着,宋寡妇非得被他们活活揍死。 从贺家出来,雨还在下,宋寡妇抬起油纸伞,往晦暗天穹看着,却看出一丝明媚来,「天真好。」 衙役苦笑,「好个什么,鞋都跑湿了。」 宋寡妇朝他们三人欠身道谢。衙役问道,「你如今去哪?」 宋寡妇笑笑,还年轻娇俏的脸更多两分明朗,「自然是去找心疼我的人。」 她要去找他,然后去官府拿了婚书来,接着……便是离开太平县。这里不会再有他们立足的地方,那也罢。去个谁也不认得他们的地方,重新过日子吧。 那汉子住在东郊小村一个茅草屋里,一人独住,里外的东西却收拾得很干净。他难得先想着宋寡妇会来找自己,便将这里收拾得更齐整,坐在门前等她。果然,等了半个多时辰,就在半坡上瞧见阡陌小路上,有个人从那步子极快地往这走来。他站起身,也往那走去,连伞也忘记拿了。 宋寡妇差点摔了一跤,伞也掉了,干脆不拿,只想着快点见着他。 等两人碰了面,半干的衣服又湿了。 汉子瞧着她脸上的伤,将手在衣角上搓了搓,才抬手给她擦那又融化滴落的血水,「我给你找好药了,都捣好了。」 宋寡妇并不觉得疼,盯着他字字问道,「我什么东西都没带,只带了我这个人,你要不要?」 汉子憨厚笑笑,「带了你就够了。」 宋寡妇由衷一笑,原来嫁到这,不是为了嫁给贺家,而是为了多年以后,遇见他罢了。 天果然明媚起来了。 ☆☆☆ 第76章 天确实明朗了,在八月的尾巴上,雨过天晴,万山空翠,连慢慢干起来的泥也像是有了芬芳,好闻极了。 庞家却觉天色阴霾,满布愁云。 庞林也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一遍,「柒山苗老板茶庄万老板还有那米庄元老板同时不要我们家的货了?这是为何?」 庞老爷也想知道,可不管他怎么问怎么求,他们都宁可不要那定金,也不说。而且那些货都已经囤满了庞家仓库,如今突然说不要,真是赔得血本无归。 庞林拧眉,「爹,会不会是谢崇华搞的鬼?」 庞老爷摇头,「不会是他,那几位掌柜都是别处的人,不归他管,更不用看他的脸色。」 「那会是谁要整治我们家?」 庞老爷冷冷一笑,虚弱无力,如果再这样下去,庞家……就要被整垮了。他紧握了拳,说道,「生意上万事小心。」 ——可再小心,也不过是区区一个小商家,要覆灭只是翻手的简单事。 指节清瘦的手在那厚厚账本上勾画一笔,便许了那米庄元老板三年满仓,能赚得盆满钵满的生意。 元老板在旁看着,见他将契约递给自己,下意识双手接过。饶是比他年长,可在金银面前,哪里有长幼。 「这笔生意是其他几家求了许久,我都没有答应的,如果货色不好,哪怕是元老板帮了我这忙,我也不好跟我父亲交代。」 「徐少爷放心,货色肯定不会比上一家差,定会给您们最好的货。」 听见「徐少爷」的称呼,陆正禹神色还是微微变了变,十分微妙,转瞬消失,让人看不出来。他微微点头,语气清淡,「我还有事要忙,就不送您老了。」 元老板笑道,「您忙。」他将手上薄纸放入怀中,像揣了金山银山,欢喜非常。 陆正禹闻得那脚步声微远,这才靠在椅子上,闭眼休息。不过半柱香,他就重回案桌,翻阅账本。 右手一旁,还有一封拆封二十余天,他来回看了许多遍的信——好友的来信。信上说了很多事,还有妹妹已不去书院,又为何不去书院念书的事。 看完信后,他便命人查了与庞家有生意往来的商家,将庞家的生意拦截大半,如今还在趁势追击,不将庞家彻底碾死,他便不会罢休。 不过是几句话的事,就能将厌恶的人玩弄鼓掌。他如今才感受到,权势的可怕,还有那带来的可怕快感。 这种权势在握的感觉,竟是……一点都不讨厌。 ☆☆☆ 贺老爷一病不起,儿媳离开多久,他就气病躺了多久。已是九月的天,脸都瘦得不成样子,没了人形。贺夫人在旁伺候,眼都要哭瞎了。贺老爷弱声问道,「找到她没?」 「还是没找着。」贺夫人恨声道,「别让我找着她,否则我非得杀了她和那奸夫。」 儿子有暗病的事已经传遍整个贺氏家族,夫妻两人被非议得已经抬不起头来。儿媳又跟别的男人跑了,更让两人颜面无存。上回中秋祭祖,族里只是派个丫鬟来请了一回,就不再来了。 分明是瞧不起他们。 贺老爷有一半的缘故,就是不想出去丢人现眼。 想到贺家变成今日地步,贺夫人又哭红了鼻子,「老爷,这口气当真没有办法出了吗?那贱蹄子找不到了,那帮凶不还在县里?」 贺老爷闭眼沉思,许久才想起一个人来。那个一起为友三十载,却因谢家人被迫离开太平县的人,「跟谢崇华有仇的,并非只有我们贺家。」他强撑起身,「拿纸笔来。」 贺夫人忙去拿了纸笔递给他,「老爷这是要给谁写信?」 「温洞主。」 ☆☆☆ 九月桂花飘香,齐妙等午后日头将花上的晨露晒去,这才命人摘下,准备赶新鲜做点桂花糕。 陆芷也拿了个小篮子摘低矮的,奈何矮的太少,摘了一会就没了。谢崇意见她垫脚,失笑,「小矮子。」 「嫂子说我会长高的。」她干脆将篮子顶在头上,跟在一旁好让他放。 齐妙时而看看那边,一不留神,让枝杈刮了一下隆起的腹部,自己还没急,旁边的刑嬷嬷就差点跳了起来,急忙将她拉住,「小姐别摘了,您去歇着吧。」 她笑笑,有孕六个月,全家都跟着紧张,惟独她不慌。架不住左一句右一句的劝,这才去凉亭那坐着。将刚摘的桂花就着冰糖,冲了一杯茶。茶有幽香,就是花入水中,失了颜色,不好瞧。她拿着汤匙将花挑去,茶水已经呈现浅淡褐色,尝了一口,有糖提味,倒也甘甜。 酒婆伺候沈秀过来帮着摘花,瞧她坐在凉亭里,上去问安。 齐妙问道,「娘她这是睡下了么?」 「拉着老奴说了一晌午的话,跟老奴说着在娘家的事,做的活有多累,饭也吃不饱。还说当初嫁给大人的父亲,是因为爹娘说嫁了他能吃饱饭,就欢天喜地嫁过去了。可没想到,却还是吃不饱,生了孩子后丈夫病逝,丢下他们孤儿寡母,她差点就死了。」 第77章 齐妙叹道,「娘她的确是受过很多苦。」她刚嫁到谢家时,总觉婆婆太过计较钱财的事,可经历过穷到连日子都过不下去的日子,有点钱在手里,总是更安心的,「酒婆好好照顾好老夫人,多陪她说说话,她如今已经不认得我了。」 或许对婆婆来说,自己这个儿媳,始终是不入她心里的。就如这婆婆,她也永远没有办法将她当做亲娘看,在她面前撒娇耍懒。只是彼此保持距离,小辈敬着长辈罢了。 酒婆说道,「夫人放心吧,也不用担心,这病老奴见过很多,也不算什么病,而且忘一些事,家人能包容着,其实她心底是高兴的。」 齐妙也觉得这话并非没有道理,婆婆这几个月来,原本银白的发鬓,如今还长出黑发了,每日也是笑呵呵,十分精神。想来,也是想笑又觉伤情。 酒婆拿了篮子要出去摘桂花,又瞧见她高隆的肚子,笑道,「六个月的身孕,倒跟要临盆似的,可得小心身子。」 齐妙也觉肚子比上回怀着玉儿时大许多,不过这回没孕吐,也不嗜睡了,一点事都没,也没在意。这才休息一会,却见那桂花已经满了半框,全做饼都能吃上一年了。低眉微想,唤了谢崇意过来。 「趁着酒好,酿一些桂花酒吧。」 谢崇意说道,「家里没人喝酒的吧,这得酿多少?」 「来做客的总要喝点酒。」 「行,那我去打点白酒,三斤够不够?」 「够了够了。」 陆芷见他要出门,也抱着篮子跟去。齐妙见天气好,也没拦着,也难得她肯出门,嘱咐谢崇意,「看好阿芷。」 谢崇意晃晃她的小辫子,「跟好三哥,不要到处跑。」 「嗯。」 齐妙又觉不放心,让酒婆也跟了去。 正是赶集的日子,街上人来人往,摊子也多了不少。陆芷的牙已经全都长齐,因少外出,吃糖人的机会也不多,谢崇意便先去那给她买一支。 陆芷一如既往指了指那猪妖糖人,味道都一样,就是喜欢这个。付了钱还没接过手,旁边就伸来一只手,将那糖人拿走。她抬头看去,身体一僵。谢崇意已经将她护在后面,紧盯那人,「把糖人还给我妹妹。」 庞林轻笑一声,张口一咬,就咬掉了整个猪脑袋,弯身递给藏在他后面的陆芷,「小丫头还要不要?」 陆芷紧抓谢崇意衣角,只露了一双眼睛盯看他。庞林讨厌她这个嫌恶人的眼神,作势要揍她,手腕已被谢崇意捉住。他这才直起身,笑笑说道,「你这是要光天化日之下打我?随便你好了,虽然不知道你们是用了什么法子捉弄我们家,可是一定是你们谢家做的。」 庞家这个月来又接连失去了几位主顾,若说以往能月入万两,如今却连百两都不到,甚至可能再过一个月,连十两银子都没了。 可最诡异的是,竟然根本就找不到那幕后指使的人,每个主顾和货主都好像商定好了,谁也不开声。 唯有一个世交弃他们而去时,像是良心发现般提了一句——「你们惹了不该惹的人」。 安然做生意这么久的庞家,怎会一朝被折磨到这种地步。甚至做知州的伯父,也遭人弹劾,地位不保,真被巡抚审问查探中。庞林认定是谢家做的,不是说谢崇华的靠山是京城的宋尚书吗? 堂堂掌管官员升迁的宋尚书,要扳倒知州,甚至断庞家财路,一点也不难。 谢崇意见他又咄咄逼人,瞬间气涌心头,紧捉他的手腕。挑衅的话还在不断刺入耳中,越听,却越觉庞林是有意为之。 他在激怒自己。 如果他真动手,那就中了他的计。 想罢,他缓缓松开手,不再理会他,牵了陆芷便走。庞林很是意外他竟没出手,立刻上前拦他,「你一个农户出身的人,再怎么爬,也是做不了我这样的人,更别想跟我比较。你我站在一起,葛灵连看都不会看你一眼。」 提及葛灵谢崇意还是顿了顿,不愿多理。 酒婆瞧那庞林不依不饶,冷笑一声,「庞公子,如今不是我们三爷光天化日之下打人,而是你光天化日之下强行阻拦,这也是要被抓去衙门打板子的,庞公子想试试?」 庞林知道家中已经失势,本想报复在谢崇意身上,可他的反应却完全不在意料之中,好不奇怪。见酒婆又来阻挠,啐她一口,「老妖婆。」 酒婆笑道,「那就不要同我这老妖婆说话,赶紧滚。」 谢崇意见他不得逞地跑了,忽然觉得这样冷待对手,感觉反倒比揍了一顿人更好。他看看地上被庞林扔掉的糖人,摸摸陆芷的头,「三哥再给你买一个。」 「嗯。」陆芷松开手,才发现他的衣角已经被自己抓出褶皱来,伸手抹了抹,抹不平。见他丝毫没在意,便将手收起来——她什么也不知道。 第78章 ☆☆☆ 腊月将至,齐妙临盆在即。沈秀已经在清醒的时候吩咐下人把产婆、干净的被褥、襁褓和新剪刀都准备好了,就怕她又像上次那样崴一脚,孩子又提早一个月出来。可这会都腊月,孩子足月份了,还是没动静。 齐妙也觉奇怪,难道是上回女儿早来一个月,这回就晚来一个月? 谢崇华见她又挺着肚子在那儿摸着,边系腰带边笑道,「又踢你了?」 「踢的可厉害了,一会踢左边,一会踢右边。」 谢崇华笑笑,「还会转方向不成?」 齐妙抬眼瞧他,「真会转。」 他系正腰带,便过去贴耳在肚皮上听了听。齐妙笑道,「里三层外三层的棉袄,哪里能听得到。」她将那挂在一旁的披风交给他,又问,「还有一个多月就要过年了,巡抚怎么还没来?」 「先查府,再查州,最后才查到县,大央这么多官,来晚了不奇怪。」谢崇华戴好官帽,低头,「正不正。」 齐妙看去,展颜,「正啦。要晚了,快去衙门吧。」 谢崇华低头亲她额上一口,「别送了,外头冷,等会让酒婆把早点送屋里。」 他自己随便吃了些,就去衙门,到了衙门还没人来。一会赵押司来了,刚进门槛瞧见他在,神秘兮兮走到前头,压低了嗓子说道,「大人,鹿州安和县的弟兄给我来消息了,说巡抚大人刚离开他们那,小的瞧,约莫四五天的路程,就到我们太平县了。」 「嗯,知道了,去办事吧。」 谢崇华交代一句,可让赵押司郁闷,当真不接风洗尘摆个酒宴?想了想暗叹,算了,这大人的脾气他还不知道么?那今年,就这么「寒碜」的接送巡抚吧。 ☆☆☆ 安和县离太平县大概有四天路程,天色渐黑,前面是蜿蜒山道,再继续赶路,就得在山上过夜了。车夫得了高巡抚应允,便在山脚下的客栈歇脚,明日再上山。 高巡抚去后院洗漱回来,便有官差随从说有人找他。 「可有报上姓名?」 官差答道,「说是姓温,名子良。」 高巡抚神色一凛,急忙去了客栈大厅,远远瞧见那儒雅老者,步子更快,还离得五六步远,已是作揖,声音恭敬,「恩师,学生来迟了。」 温洞主闻声,缓缓偏身,起身笑道,「大人身居高位,怎好向个平民行礼。」 高巡抚和他久未见面,好不高兴,「恩师这话真是折煞学生了。」他两步走上前,请他坐下。斟了杯茶双手递过,等温洞主喝了一口,这才坐下,「一别五年,恩师还是跟往昔一样精神,只是鬓角又添银白,恩师可千万不要太过操劳,伤了身体。」 「如今闲得很,怎会操劳,不过是愁的。」温洞主长叹一气,又喝了一口茶。 高巡抚瞧着奇怪,问道,「恩师难道不是在墨香书院就任主洞一职?」 「去年就卸任了。」 高巡抚见他只是在喝茶,答得简单,似乎有难言之隐,小心问道,「恩师可是遇见什么麻烦了?学生不才,今年刚得恩封巡抚一职,多少能说上一些话的。」 温洞主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高巡抚年三十有六,十分敬重这位先生,离开书院后,三年五载只要去了太平县就一定会去拜见他。后来去了京城,公务繁忙,便不得空去。这五年未见,如今可见他是特地过来的,那定是受了莫大委屈,如今见他仍是不说,急道,「恩师,只要是学生可以办成的事,定会倾尽全力。对方来头若比我这巡抚还大,我便告御状,您千瓦别闷在心里。」 「唉。」温洞主重叹,这才说道,「去年我们太平县新来了个县官,是去年及第的进士,来了太平县后,本以为仍会同上任县官那样爱民如子,谁想……」 「恩师且说。」 「那知县叫谢崇华,上任后罔顾法纪,滥用职权,在县里为所欲为。」 高巡抚怒拍桌子,「学生平生最恨的便是这种狗官。他做过哪些荒唐事?学生这次便是要去太平县暗访的,正好恩师提起,还请恩师说得仔细些。」 温洞主说道,「我知道的倒也不多,因为实在看不过去,就早早离开了墨香书院,做个神仙人去了,就挑几件事说罢。他有个亲姐姐,姐夫家在当地也有恶名,两人勾结,一起夺了田家田产。还有,上任不到一年,就大肆修建衙门。就连他舅舅伤了人,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审案更没惩处。最后一件,便是有个妇人和其夫相敬如宾,后丈夫过世,她便立志要为夫守节。谁想有个汉子瞧中那寡妇,便贿赂了谢崇华。谢崇华不顾寡妇名节,强行将她许配给那汉子。」 件件事情在高巡抚听来,都是得人唾弃的,尤其是最后一件,怒得他又拍桌子,「实在是太不像话!大央就是这种胆大妄为的官多了,才有了巡抚一职。恩师放心,学生定会为您讨回公道,不将那狗官伏法,这巡抚也就白做了。」 第79章 温洞主心中大喜,面上仍是满目担忧,「只是那谢崇华道貌岸然,实在是个伪君子。表面功夫做得十分好,你可千万别被他蒙蔽了眼。」 高巡抚越听越是气愤,应声答应。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送走恩师,就让车夫快马加鞭前往太平县。 ☆☆☆ 腊月天冷,只是再冷也是太居南方位置,唯有冷,不见落雪。 夜里屋里的炉火没烧旺,谢崇华不怎么怕冷没察觉,齐妙本就怕冷,如今身体又弱些,翻来覆去没睡好。等到天明,谢崇华起身,握握她的手,竟有些凉。唇色全无,惊得他忙将她唤醒。 齐妙动了动身,肚子生疼,「二郎快叫产婆来……」 谢崇华一惊,连鞋都没穿,便跑去喊住在厢房的产婆。等再回来,进了屋,就见她神情更是难受,忙俯身给她拭去额上冷汗,「很难受么?等一会就好了,别怕,我就在外面等着。」 齐妙躺着不敢动,稍微动动就觉肚子疼,像是孩子要从那里裂出来,「快去穿衣服,这么冷。」 谢崇华这才瞧见自己不但没穿鞋还没穿外裳,忙去穿好。刚穿好,产婆也来了,果不其然,立刻将他赶了出去,只留女眷。 一家子大清早就忙活起来,烧水的烧水,进屋接生帮忙的进屋去,他站在外面听着妻子痛声,哪怕不是第一次,还是心惊难安,走来走去,帮不上忙,却不想走开。 齐妙嘶声痛喊的声音传到其他院子里,已经抬头往那方向看过许多次的陆芷又抬头看了看,忍不住偏头说道,「嫂子真的没事吗?」 「没事,以前就是这么生玉儿的。」 奶娘也被喊去帮忙了,小玉和陆芷由谢崇意照看。这会他正抱着侄女逗她玩,一点也不慌。 陆芷稍稍安心,嫂子对她很好的,希望嫂子不要再疼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慕师爷到了衙门,听衙役说知县夫人在生孩子,大人等会过来。他说道,「衙门暂时还没什么事,等要请示大人了,自然会去通报,就让大人陪着夫人吧,平日也没多陪,如今生孩子,当然还是丈夫在身边得好。」 衙役应声,就去内衙那敲门告诉酒婆,让她传话。 谢崇华对齐妙心有愧疚,想着衙门也的确没什么事,公务都已经清正完了,若无人击鼓,他也想在这多陪她。更何况不是已经跟她保证了,会在屋外么?里面撕心喊声刺进耳朵里,听得他不安。敲敲门窗,告诉她他在,虽然未必能听见,可还是时而敲敲。 天寒地冻,街上的卖货郎却不少,都是做小本生意要养家糊口的人,不是狂风暴雨,就不会不出来。 商贩虽多,但摆放的东西却整齐,凌而不乱。中间街道宽敞干净,马车顺畅无阻。 高巡抚撩开帘子细瞧,暗想自己的行踪果然被人泄露出去了,每到一个地方都早早被人监视,那些官员为的就是提早知道他的行踪,然后将表面功夫做好。 这种把戏他看得太多了。 真正会常年整治街道的官,又有几个。 高巡抚面露不屑,既然行踪已露,那就没有必要绕城一周了。便命车夫直接去了衙门,准备进按院衙署,调取案件审理。 按院是每个县都会设立的地方,类似衙门,但只有巡抚办案时才会开,平时由皂隶、门子看守。用意,便是由巡抚随意从县衙已办的案子中抽取一些复审,以此查证知县所办案件中,可有冤案错案,作为政绩考核之一。 到了衙门,门前已经被人打扫过,可却不见知县。他拧眉要进大门,衙役瞧见要拦,可一眼瞧见他身上的四品官服,目光不怒自威,这才认出来,「可是巡抚大人?」 高巡抚冷笑道,「是不是没有想到本官这样早来,所以都还在睡着?」 衙役赔笑,「衙门众人都已经来了。」 「那为何衙门这样冷清?」 「没人报案,自然就……」衙役咽了咽,被他瞪得不敢直视,「自然就冷清些的。」 「那你们大人在何处?」 「还在内衙。」衙役恐他误会,忙说道,「今日知县夫人生孩子,衙门也没事,慕师爷便让大人先去陪着夫人,有事再请。」 高巡抚面色而不佳,「天底下每日有那么多婴孩出世,就他的孩子重要?有冤屈的百姓不重要了?他若要做好丈夫,那还做官做什么,干脆赋闲在家陪妻儿吧。」 在里面听见动静的慕师爷出来,见了那正在呵斥衙役的官,瞧出他的官服来,忙上前迎道,「在下太平县师爷,见过巡抚大人。」 高巡抚拂袖往里走去,「让门子清扫按院。」 慕师爷跟在一旁,示意衙役去请知县。 进了衙署,高巡抚看看屋子,书籍案卷都罗列得很整齐,桌上摆放的东西也很齐整。走到案桌前,瞧那砚台,许是常用,已经墨出小小的坑来。砚台也不过是个朴素的石墨,连个雕花都没有。 第80章 「这是你们大人用的?」 「禀大人,是我们知县用的砚台。」 高巡抚面上冷清,竟然装模作样到这种地步了。这砚台老旧朴实,只怕是从百姓手中买来做样子的。他翻了放在一旁的案卷来瞧,看了几眼判词,字迹洒脱有力,字字如铁画银钩,他微顿,「这是你们大人的字?」 「正是谢大人的字。」 字倒是写得十分好。高巡抚放下案卷,一会那衙役来报按院已经打扫好,他便过去。出了门,刚好就看见个清瘦俊逸的年轻人疾步过来,未着官服,应当不是那谢崇华。只觉面相生得温文儒雅,满是书生清气。 谢崇华没想到巡抚竟今日过来,衙役禀报后,唯有过去,「下官太平县知县谢崇华,见过巡抚大人。」 高巡抚怎么也没想到那恩师口中所说的恶官竟是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倒先将他想成尖嘴猴腮的人了,他冷脸道,「为何不来衙门,也不穿官服?」 谢崇华答道,「早上妻子临盆,衙门无事,一时疏忽,是下官的错。因官服还在房中,母亲和产婆不许下官进去,因此就穿着常服出来,还请大人见谅。」 这个解释听来不像借口,高巡抚没有再为难他,径直去了按院,抽取案件审查。 谢崇华不能跟在身边,回了衙门一趟,因公务已经处理完毕,又无人击鼓,便想回内衙,看得赵押司心慌,「大人,巡抚大人可是在里头啊,您真不怕他给您的政绩恶语两句么?」 谢崇华想了想,这才想起来,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腊月初二。」 谢崇华笑笑,「我休沐。」 说罢就回内衙去了,看得赵押司目瞪口呆,等他走了,才说道,「你说我们大人平时断案办事挺聪明的,怎么今天就笨了。」 慕师爷说道,「哪里是笨,分明是执拗。」 不过刚才巡抚质问他为何不来衙门不穿官服时,他大可以说他休沐,一句话便能堵了巡抚的话。只是他却没有说,这或许是因为连他自己都没有想起,今天他休息来着。 一年到头都极少休息,几乎没有一天不在衙门,这也难怪连他自己都忘了,甚至慕师爷也忘了这茬,否则刚才多好辩解。 涉及到自己升迁的事大人不上心,倒是对夫人很好。如果不是为了要陪谢夫人,只怕大人还是想不起休沐的事。 慕师爷摇头笑笑,又很是欣慰,倒私心想这知县还是不要升迁得好,否则对太平县的百姓来说,是最大的损失啊。 只是离开小片刻,齐妙就生了。谢崇华刚进院子,就得下人贺喜,「是位小公子。」 谢崇华却拧眉头,「既然生了那为何夫人仍痛声?」 下人说道,「听产婆说,肚子里还有一个呢!」 谢崇华哑然,心揪得更紧,竟是双生子,无怪乎肚子早早就大得像是要临盆的,产婆也提过一嘴,但不能确定,没想到竟真是双生子。听见婴儿啼哭声刚放下的心,又高悬了。 他来来回回走了数十遍,只觉口干,却连可以喝水的事都忘了。直到半个时辰后,又听一声啼哭声,这才顿步。不多久里头出来个倒水的仆妇,他立即问道,「夫人孩子可好?」 「好,好着呢,恭喜大人喜得龙凤,公子小姐生得可标致了。」 他这才一笑,让她赶紧去伺候。趁着关门间隙,往里面看去,只是屋子太大太深,没看见妻子。 转眼门又紧闭,他站了好一会,才想起巡抚还被他晾在那,这才过去。 高巡抚午时未歇,仍在审案。已来请他去用饭两回的赵押司刚露脸,就被他呵斥回来,他只好等在外面,跟慕师爷说道,「这高巡抚该不会是我们大人的亲爹吧,脾气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慕师爷笑道,「若真跟大人一样是个清官,我便高兴了。否则,我们大人就得吃亏了啊。」 赵押司转念一想,这话很在理,也笑道,「难倒是,不然依我们大人这种脾气,不摆酒宴也不阿谀,还因为今天休沐就陪妻儿去,一般的官早就捉大人痛骂了。」 两人说了一会话,赵押司又往里面看去。复审案件过程并不难,唤了案卷上的犯人来,问问案子,重新判定一遍而已。审了一个多时辰,那册子上,一例要翻案的都没有。 赵押司点了个烟杆,吸了两口,才道,「坏毛病刚被治好,要是大人升官,我俩再伺候别的大人,可怎么习惯哟。」 慕师爷神情微顿,这也是他担心的,却还是拍拍老友的肩,「船到桥头自然直,别想太多,费神。」 「这倒也是。」赵押司如此说着,还是觉得不痛快。 早已过了晌午,高巡抚接连复审三十七人,竟无一案件要翻,好不惊奇。还想再传犯人,可桌上却没了案卷。他让人喊了慕师爷来,问道,「将剩余的案宗也拿来。」 第81章 慕师爷答道,「谢大人上任后,共有五十六个人来衙门报案,只抓有三十七个犯人,没有其他的了。」 「这样少?」高巡抚诧异。 可算是让慕师爷找到为自家大人说好话的机会了,不急不慢说道,「谢大人上任后,严惩恶霸,整治街道治安,不但在他就任时犯事的人少,甚至往年官吏所判案件关押的犯人,他都全部复审了一遍,共解决了七十六宗错案,放了五十三名关押犯。」 高巡抚一时沉思,再怎么做样子,但是总不可能跟所有犯人串通好了,真有冤情怎会不提。难道……是恩师误会这谢崇华了? 慕师爷见他无话要问,说道,「大人还未用午饭,可要移步用饭?」 说来腹中也空空如也,高巡抚就应下了。午后他还得去乡下瞧瞧河堤和村子,路远,还是吃些饭吧。 他随慕师爷前去衙门吃饭的地方,见里头只有七八张四方桌子,微微皱眉,坐下身后。一会上菜,不见大鱼大肉,唯有素菜三碟,其中一碟上面铺着肉片,肉片都能数出来。 这顿饭是他走了三州四十余县里,吃过最朴素的一顿。连旁边的随从都瞧不过去,「这是什么菜?你们怎么敢拿给大人吃?」 慕师爷恭敬道,「我们衙门中午留守的,平日不得空回去的时候,都是吃这些。哦,平时是没肉的,只有鸡蛋。」 高巡抚示意随从不要说话,拿起筷子又问,「谢大人在何处?」 「方才有百姓前来报案,说村里有纠纷,因有人受伤不便前来,大人就亲自过去了。不能来给大人请安陪茶,还请大人见谅。」 高巡抚已然忘了用饭,他只听过百姓来衙门的,没听过还会有县官亲自去的,越发觉得这年轻人不像他听来的那样,起了好奇,「谢大人常这样去乡下?」 慕师爷微微笑道,「哪里有案子,大人便在哪。平日没事的时候,就去领人修修河堤通通河道,自己亲自担泥扛土,也是常有的事。」 今年鹿州大旱的事高巡抚是知道的,也听说七月一直下雨,那些原本闹旱灾的县,又闹起了水灾,唯有太平县,不受影响。他不能判定是否是因为地势问题,速速吃完饭,就去那些河堤瞧看了。 去了几处,都见河堤修得完好,有几处因石板颜色不同,可以看出是后来修补上去的。不但修补了,还垒高了些。再去河道,河水畅流,不见堵塞。 有沟渠引水,农田滋润,所到之处,一派安详。 高巡抚因太平县有狗官的暴躁偏见,一天下来,已慢慢平静。下午屏退慕师爷,自己换了便服去县里走了一圈。夜里回到衙门,说道,「叫你们大人过来。」 慕师爷苦笑,「大人说,今天休沐,要陪夫人和刚出生的公子小姐。」 高巡抚顿了顿,蓦地一笑,「倒是奇人。妻儿来日方长,可长伴。本官却是过两天就走了,你且跟他说,并不是捉他来问案子的事,只是……想跟他喝个茶罢了,对,你告诉他,我是穿着常服请他喝茶。」 穿常服的意思便是不是以巡抚的身份邀约喝茶,只是平常聊天?慕师爷暗暗诧异,又是欢喜,巡抚白日来势汹汹,还以为是来找茬的,谁想竟是个明是非的人。大人也算是有福气的,碰到这样的巡抚,否则非得吃钉子。 ☆☆☆ 温洞主跟在高巡抚后头回到了太平县,再回这里,又恨又得意。恨的是被谢崇华逼走,得意的是再过一个月,等自己的学生将谢崇华的事报上朝廷,定会革职,他也就能重回这里,继续做他的温洞主了。 高家是书香门第,在当地颇有名望。当初得知高知是高家人,他有意亲近,多加照顾,十分鼓励支持,将高知哄得服服帖帖,视他为恩师。当年没有从他身上捞到好处,如今可算是能让他报恩了。否则当年对他的好,不就白费了。 温洞主等了两日,寻思着高巡抚今日会离开太平县,想着两人约好会在温家大宅见面,便早早起身等他来。 辰时过了没多久,高巡抚如约而至。 温洞主和他随意寒暄一番,说了别的话,便将话引回谢崇华身上,说道,「那谢崇华的事你定会为为师做主的吧?」 高巡抚也正想和他说这件事,「恩师,对谢大人的事,您可是有什么误会?」 温洞主心头咯噔,「什么误会?哪里会有误会?」 高巡抚默然稍许,才缓声说道,「太平县旱灾一年,他带领人疏浚河道,还奏请减免百姓租税,劳瘁致疾。每去一处,都自带干粮,绝不扰民。不惧强权,严惩恶霸。其舅犯事,他也铁面无私,代为受过。百姓感恩,要为其修葺衙门,他也婉言谢绝。上任之后,再未传出冤案,甚至牢中所关押的两百余名犯人,他又重审一遍,推翻了许多冤假错案,深得民心。这样的人,哪里有错,分明是个难得的好官。」 第82章 温洞主听得咋舌,「所、所以你这是什么意思?」 高巡抚说道,「这样的好官,只是做个小小知县,委实太可惜了。回京之后,学生定要禀明圣上。对了,还有一事,请恕学生不敬……」他抬眼看着这恩师,说道,「学生翻阅案卷时,瞧见衙门存放着一沓关于墨香书院的卷轴。学生细看了,先生身为洞主的时候,看来委实发生过不少事情的……学生却一点也不知。」 温洞主语塞,心更堵得慌。看着眼前已少了恭敬眼神的人,突然觉得他已成了一块大石,狠狠砸在了自己脚上。 久没人住的温家大宅,突然就卖了出去,听说价格还十分低廉,像是急着脱手。 谢崇意外出回来的路上要经过温家,偶然听见这事。等再过两天,就见温家已经搬进了新住户,据说温洞主回乡下老家去,再也不会回太平县。 回到家中,他将刚去药铺抓的药交给酒婆熬,又问,「我娘早上好些了吗?」 酒婆接过药,说道,「昏睡了一早上,刚去请她,说是浑身没力气,还在床上躺着。」 谢崇意心生担忧,从入冬以来,母亲的精神气就一天不比一天,吃了许多药,都不见好转。眼看要到年底,连过年的心思都没了。他去了母亲房前,仆妇说仍在睡,他就没进去,在外面站了一会才走。 从院子出来,便见个小丫头穿着厚实棉袄,颠着步子往这走来。他上前俯身一把将她捞起,「玉儿怎么跑这来了。」 谢小玉三岁,步子走得还不稳当,但到了会走路的年纪,就停不住脚了。就好婴孩像到了爬的年龄,就再不肯好好睡着,天性罢了。齐妙给她编了两条辫子,头发乌黑细软,小脸俏皮,「去看奶奶。」 「你娘呢?」 「姑姑陪的。」 让她喊姑姑的,这个家也就只有陆芷了。谢崇意往前看去,果然瞧见她跟在不远处。他将小玉放下,唤她过来,「奶奶现在在睡觉,你们晚点再过来探望吧。」说着领着她们两人出去,免得吵了人。 到了午时,谢崇华从衙门回来,也去看望母亲。沈秀这时刚起来,精神不大好,倒是瞧见他,便唤她,「我孙儿呢?我得去看看我孙子。」 提及亲孙,她的脸上才露了笑,有了精神。 腊月初二才生的孩子,现在刚过二十天,已经很水嫩漂亮。沈秀抱着孙儿在屋里哄着瞧着,齐妙自己抱着小女儿。小玉拨了襁褓看妹妹,说道,「奶娘说妹妹跟我小时候长得一样。」 奶娘笑道,「模样都随了你们的娘,日后也是个大美人。」 小玉问道,「大美人是什么呀?」 刑嬷嬷在旁抿嘴笑笑,「小小姐觉得你娘长得好不好看呀?」 小玉坐在床边笑笑,倚着母亲说道,「当然好看,娘最好看了。」 「那以后小小姐也会跟小姐长得一样好看的,这就是大美人呀。」 这夸得齐妙都羞赧了,「嬷嬷别说这些,小孩子听不懂,让别人听见要笑话了。」 刑嬷嬷不服气了,干脆问自家姑爷,「姑爷说老奴说的是不是这个理?解释得通不通?」 谢崇华笑道,「通的,再没有比这更在理的了。」 齐妙哑然,成亲多年,他倒是一点都不避讳了,推推他,「不许在外人面前说,羞死了。」 他笑笑,见母亲还抱着孩子在走,上前轻声,「娘,孩子重,我来抱吧,您去歇歇,等会就开饭了。」 沈秀没有搭理,将身子一背,说道,「你为什么要抢我儿子,别以为我们孤儿寡母的,就可以让人欺负了。我丈夫以前很厉害的,是个秀才,有功名的。」 谢崇华愣了愣,心头颇重,「没人会欺负您的。」 沈秀像是没听见,只是低声哄着襁褓中的孩子。久了,也觉抱得吃力,可再吃力,也不舍得放下。丈夫没了,以后她要好好照顾孩子,怎么能放下,垮掉。 似乎是寒冬腊月,易夺人康健。年还没过完,刚到初五,南方的春景未至,沈秀夜里睡下,早上等酒婆进去伺候,发现她的身体已经没了温度。只是面上神情温和,去得并不痛苦。 ☆☆☆ 元宵佳节过后,京师的官员也陆续回到官署就职。 京城的一月还很冷,寒风料峭,到了月底还下了一场大雪。雪铺天地,盖满瓦砾,将皇城染得一片银白。 素来怕冷的宋尚书将自己裹得里三层外三层,连宋夫人都看不过去了,「你等等,你就不能抱个熏炉去,非得穿成个粽子。」 「熏炉是姑娘女人家才抱着的东西,我不抱。」 他又指了指挂在屏风上的那件厚实风衣,宋夫人无奈,只好给他拿过来。 「每到开春就忙得不行,你若不能回来用晚饭,就让人来知会一声,我好让下人给你送饭。」 第83章 别的官是年底忙,在吏部的他是年初忙。忙着给去年考核了政绩的官员看看加官的事,然后尽快呈上给圣上定夺。他去了吏部,私心地先翻了翻南方那边的政绩,想找到谢崇华的。 可翻来覆去没找着,好不奇怪。倒是在各府巡抚送来的考核卷子里,瞧见了他的名字。简直夸得天上没有地下无,看得他跟看自己儿子有出息了般高兴。甚好甚好,做了知县也没有忘了为何为官,不愧是他瞧中的人。 可这就更奇怪了,既然这样好,为何州那边没有将他的政绩报上? 他拧眉想了想,忽然觉得不安,便去翻另一沓公文,果真看见了他的,真是一封请辞书。翻看一眼,长叹一气,沈母过世,丁忧三年,要守孝去了。 为他痛失母亲悲悯,也为他的前程惋惜。 多少有才能的官员,因要守孝,丁忧回来,却因离开官场太久,连治理的才华都没了。可天下皆如此,丧母仍为官,也是大不孝的。 宋尚书心思沉沉,将有关他的公文整理一番,进宫面圣去了。 ☆☆☆ 鹤州徐家,门前也是挂了两盏白灯笼,门前显得冷清萧瑟。 徐老爷年底病重,熬到二月,就撒手归西了。果然如徐老爷生前所料,他过世后,徐氏族人便来闹着分家产,又将陆正禹告到官府,说他不是徐家的人,想来侵吞徐家财产。 可徐老爷料事如神,早就将陆正禹正名名下,买通了知州和族长。等事情闹大时,族长将族谱拿出,知州也判陆正禹是徐家继承人。置之死地而后生,最后关头重重还击,比在中间拿出证据来好得多。 这当头棒喝一棍,徐氏族人也哑然无声,眼睁睁看着陆正禹将徐老爷富可敌国的家财收入囊下。 徐氏族长夜里去了一趟徐家,见了门前萧瑟,心下感慨,一见陆正禹,便说道,「我那些族人那样闹你,你今后想如何对付他们?」 陆正禹看了这老者一眼,说道,「跟父亲一样对他们。」 族长问道,「你不恨他们?」 「不恨,每个人都有贪欲,但骨子里,流着的还是徐家的血。父亲他之所以选了我做继承人,就是看中我不是徐家人,今后再怎么样,也不会变成徐家人,更不会让这个家族土崩瓦解,反倒是因为有我,会变得更齐心协力,毕竟对他们而言,我是外人。」陆正禹想得通透,也看得通透,他甚至想,徐老爷怕是一早就看透自己,所以才选了他。他微微抬眼,「族长答应父亲做这一出戏,不也是想明白了么?」 徐氏族长见他年纪轻轻,举手投足间却隐然有徐老爷的模样。若非他知道这年轻人是半路上被捡回来的,简直要以为是徐老爷的私生子,「你明白就好,今后徐家,就拜托你了。」 陆正禹起身朝他稳稳作揖,「您放心。」 他叹气,又道,「你年纪也不小了,孝期过后,也快三十而立,娶个姑娘,为徐家开枝散叶吧。」 提及姻缘,陆正禹没有顺势应声,只是说知道了。送走这老者,他回来时便在想,现在他已经权势在手,可是这个时候并不方便接回心底那人。否则徐家定会给他戴上不孝的罪名,再生祸端,到时候仍是不能让她们母女安心。倒不如等局势稳定下来,再去接她。 想罢,他回到房中,提笔写信给好友,隐晦地提及,相信他那样聪明,能看出来,再透露给他姐姐。 再等等,等局势稳定,就将她接到身边,再不分离。 ☆☆☆ 信到太平县,谢家一家已经回到元德镇。 信送到衙门,是慕师爷收到的。便命人送去元德镇给谢崇华。可三月多雨,那送信人一个不留神,信掉落在泥坑里,信送到谢崇华手上时,只能依稀从几个没有被泥水浸化的字上看出是陆五哥的来信,而不知上面说了什么。因忙着给母亲修坟,又着实心思沉落,就让弟弟给他回信。 谢崇意写了近况寄去,信到了鹿州徐家。陆正禹才知沈大娘过世,一时也没细想信上说的寻常事,只知道好友已经看过信,也不是什么可以摆上桌面说的事,就没留意,只以为谢嫦娥已经知道了。 谢家回到元德镇,乡下的房子这么久没人住,早就破败了,就暂时住在齐家。 若是往日在那住,肯定要遭人闲话,说这四姑爷没出息。可如今知晓是丁忧之身,晓得这是个官,就无人说什么了。 谢崇华因两老待自己十分好,丧母之痛多少能得安抚,便在这住下了。齐妙也想多陪陪爹娘,只是谢家人多,怕别人说闲话,正好旁边齐家的宅子还没卖,就让人去收拾收拾,在那住下了,这样回娘家也方便,偶尔还一起用饭。 一晃到了五月,朝廷来了公文,让谢崇华丁忧满期后,去冀州赴任知州。 收到这公文,让谢崇华好不惊讶,这离开朝廷三年,都是重回原职亦或回到同等官职的,怎会还升官了? 齐妙也将那公文来回看了好多遍,「倒是奇怪,而且二郎,这冀州不是直隶州么?」 直隶州的知州地位可堪比府官,怎么看都是天大的好事。 齐妙转了转眼,「你说,会不会是宋尚书在圣上面前美言了?」 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这个可能,但宋尚书并非是那种会因为欢喜一人就为他说尽好话的脾气。自己在任职太平县知县时所做的事,也实在不算什么吧? 无论如何,这消息是好消息,只是想到母亲不能瞧见,谢崇华心底又十分难受。携了妻儿去母亲坟前,上香告知。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农家锦绣妻》卷一 作者:水月 02、《农家锦绣妻》卷二 作者:水月 03、《农家锦绣妻》卷三 作者:水月 04、《农家锦绣妻》卷四 作者:水月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