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米夫妻恩爱多 卷四》 第一章 【第六十五章 昙花般的女子】 红姨这个女人尤为小心眼,爱斤斤计较,没人逼她给崽崽做衣裳,她自己爱做,做好了送过来,还得默默数着那些衣裳穿了几回。哦,她会在每件衣裳上做个小记号,是不是她做的一目了然。 次数是她自己暗中定的,根据衣料的好坏,嘴上倒从来不说,具体多少秀荷也不清楚,但要穿不够她定的次数,她就数落你,怪你富裕了,嫌贫爱富,把她的心血糟蹋;你要穿多了,好啊,出门逢人就说:「我跟你讲欸,那庚老板疼媳妇真是没得说,如今在家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做少奶奶,娇得呀。瞧,三个孩子身上的衣裳全是我做的。」 好像秀荷没给孩子做过衣裳似的,就怕谁不晓得她乾闺女被女婿狠宠着。 眼前隆泰语调冷得可以,周身气场诠释着同一句话—— 最好都离我远点!他似是甚少与人攀谈,声线喑哑而低沉。秀荷前一刻还在担心隆泰打豆豆,紧接着就听他问起衣裳,心里暗暗舒了口气。 因观他衣料服饰,面容又与皇上相似,猜测出他的身分,秀荷连忙谦恭应道:「回王爷,是孩子的乾姥姥,对姊弟三个喜欢得不得了,今日身上的衣裳袜子都是她做的。」 「乾姥姥……哦,那乾姥姥又是谁?」隆泰语调平淡,脸上似有什麽阴郁掠过,好整以暇地勾了勾唇角。 「她是我娘打小的好姊妹,叫阿红。」秀荷不知他问这个要干麽,如实回道。 「阿红……」隆泰目中镀上了浅光,却按捺着激动,继续诱导问道:「那麽她自己的孙子呢?为何这样闲,单给你家小子做衣裳?」 「回王爷,她是我乾娘,她的儿子二蛋才八岁,孙子还早着呢……怎麽,王爷您似是认识她?」秀荷抬起下颔,目中有几许疑惑。 那女儿娇颜,美目澈兮,宛若掬一抔水儿,清清透透,烟波浩渺,太似她的戏子娘,心思太乾净,骗两下就吐露了真。 「八岁了……呵,听起来真不错。」隆泰从秀荷身上敛回视线,低低自语了一句什麽,那远在旧时光中的声音又从耳畔袅袅拂来—— 「欸,我可警告你,你回头和那个什麽世子爷说清楚,就说是我阿红说的,叫他别去招惹小燕笙,那个戏子心太真,和他玩不起来,你叫他别害她。」 快活楼上下三层,层层喧嚣热闹,越往上越是得宠的姐儿。她在三楼正正当中的一房,二八芳华的年纪,花枝招展的俏妩,撅着丰腴的臀儿倚在桌沿边,手中针线不停,说的话却比绣的针还要多。 他撩开袍摆在她身旁坐下,执扇笑问她,「阿红,你在绣什麽?」 她倒神秘兮兮起来,「你管我绣什麽,我自己也不晓得,从姊妹手里借来的花样,反正给你的就是了。」 他便不问,彼时少年真是好好脾气,因晓得那手帕是给自己的,便悄悄掖藏起欢喜。 天生微瘸,又无母家帮衬,自小便是深宫里最不得宠的皇子。京城巴掌大地方,喝花酒应酬,姑娘们只巴巴缠着其余贵公子哥儿,对他从来视若不见。人来了人又去,觥筹交错间夹带着嘻笑怒骂,他一个人枯坐在那热闹中,倒像是个无关的看客。 也就是她,新捧出的花魁明艳又耀眼,多少人想做她的客,她却独独偏只与他说话。他倒有些受宠若惊了,虽说是个皇子,却还是头一回正经与姑娘家打交道,惴惴且从内心温暖着,只怕她忽然又不理自己,身畔复了空空无人。 她见他不问,又显得没劲儿了,主动凑过来,「欸,你可知它叫什麽名字?美得这般不像样。」 他告诉她这是昙花,後半句尚未启口,她就高兴起来。她总是这样,一不小心就自己找到乐子,多坏的事儿也能找到。 「连名字都叫得这样好听。」她说。 光阴隔去了十多年,他现在依然能一字一句念出她当日对他说过的什麽话。她竟然开始憧憬起他们将来的女儿,这个女人的心是有多麽的狡黠,当时的她巧笑倩兮道:「那麽小名就叫昙昙吧,一不小心就叫成了糖糖,甜津津的。阿泰啊,你说好不好嘛?」说着把帕子拿到他面前,问他绣得怎麽样? 好,怎麽能不好?他都恨不得把她疼化了,她说什麽就是什麽,哪里敢去嫌弃那手帕的寒酸。 这个女人可抠门了,其他姑娘都给相好的王公世子们送西洋挂表、送玉指环、送胸针,她却从来不送,也不要他给她的一厘银子。问她,她就刻薄损人,「你一个不得宠的瘸腿皇子,不存着点私房钱,将来跟着你喝风呐。」 但总是要送呀,不然哥儿几个酒桌上问起来,「欸,她给你送了什麽?」 什麽也没有,面上如何过得去? 这就送了。连绣样儿也问人借,舍不得花几个铜板去买。这样不吉利的花,美丽绽放一瞬就凋谢了,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借给她,她倒还当成宝,说什麽这样的美丽才是永恒。 好吧,既然是她喜欢,他也就由着她,被她那句什麽「一点儿尘埃也不染,一点儿铜臭味也不带」诓服。 自古烟花多薄情,本猜她应与自己逢场作戏,不料她一口一句「将来我们、将来我们」,听一次两次没什麽,听多了难免就当成了真。 那回,从药铺里出来她便抚着肚子,眉头愁得不成样,「怎麽就怀上了呢……怎麽就真怀上了呢……阿泰,我还不想生……」 他把她揽着,极尽了言语安抚与保证,渐渐把一应身家都交予她放贷,在圈子里俨然像是一对夫妻往来。他静悄悄瞒着她种了一院子的昙花,盼望着等花开满院那夜,然後开口对她说要娶她。反正她从最初就是自己的,反正他一个不得宠的瘸腿皇子,一早就被父皇打发出去另辟了府邸,娶谁他想但凭自己心意。 哪里晓得,她却在说完那句话的一个月之後忽然消失了,她卷了他所有钱财,只在桌上留了那条绣了一个月也没绣完的手帕,边角上一朵昙花浅绽,花瓣卷曲而妖娆,似她卑鄙的灵魂。 他疯了一般打听她,拿着手帕问快活楼的姑娘她人去了哪儿? 一个姑娘说:「早先就一直问,问什麽东西能暗示一个人的美丽太短、无心无情。问我,我也不晓得,随口和她说了句昙花,这就见她绣上了……」 原来她并不是不懂,早就在向他暗示了。她步步为营,什麽视金钱如粪土、什麽满满的真心爱你,原来觊觎的是他的全部,结果他落得钱财两空,怪只怪他太傻,不,他本非善人,能在那深宫之中隐忍挣扎的皇子从不是善人,怪只怪独独对她太真。 天晓得她卷了恁多银子藏去了哪儿,天晓得她有无善待他们的骨肉,这麽多年一想到她就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剜骨剥皮,偏她躲得无影无踪。 江南小镇是吗?还有个八岁的什麽劳什子「二蛋」……那麽,那傻和那真便都只是十多年的事儿了。 「哦,本王不认识什麽乾姥姥。」隆泰目光冷淡地扫过秀荷,倒有些感激起她来。清长眉眼转向铎乾,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端王爷去年好像也到过江南?」 这与本王有什麽关系?铎乾抱着胖呼呼的小花卷,叫花卷与泰爷爷打招呼,「但你并没有向我问起不是吗?」 「啊呃—— 」花卷小手儿抓着隆泰的袖子,咧着小嘴儿撒娇呢。 第二章 问起,怎麽问?他根本就知道自己这些年在挂心什麽。隆泰笑了笑,很嫌弃地拍开花卷的小手,走路时肩膀微微不平。「不仗义,记你一笔,总得跟你讨回来。」 「其实你该谢我家丫头。」铎乾耸耸肩,声音低得只余两人听见。这个在王公贵族圈中以孤僻着称的荣亲王,他早已经习惯了他。 秀荷隐隐察觉出不对味来,问:「义父,我可有说错什麽吗?」 「哦,你没错,这样回答并无缺漏。他就是个怪人,你不用去理会他。」铎乾睨着隆泰清风飘荡的背影,转而对秀荷温和地笑道:「我与阿武须得去齐北门一趟,老桐已经把马车备好,先送你们母子四个回去。」 「赶紧的,都回去吧,哀家也饿了。」太后乐呵呵地抱着小甜宝,看了半天看不懂的戏,接着顺手将小丫头抱还给香荷。 「醇济王府老王妃到——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声太监的禀告。 「哟,昨儿个晚上下了场瑞雪,把咱们太后娘娘的宫里都烘得热闹起来。」 莫贞身着一袭亮紫色缎褂走进来,脸上带着笑,因为没有肉,两个颧骨被支得高高的,唇薄似一线天。 「可不是?江南来了个小绣娘,一胎连生三个崽,小家伙们可灵性,逗得哀家一上午笑就没停下。你来得正好,快看看这幅贵妃图,啧,把我这宫里头的绣娘们一个个都比下去喽。」太后笑着打招呼,命宫女把贵妃图递给莫贞看。 江南……莫贞才要接绣图,颧骨一耸一耸,只觉嗅到什麽不舒服的味道,眼梢把周遭一打量,忽而看到侧边上站着的秀荷,穿一抹浅绿绲花边褂子,下着藕荷色凤尾裙儿,脸上化着淡淡胭脂,容色嫣粉动人,怀里抱着个小奶娃,正吐着小舌头咿呀呀,粉扑扑的讨人喜爱。 这个小贱骨头,那天杵在胡同里像个女鬼,害得她一口气作了几宿恶梦,今天竟然还跑进宫里来了,这宫里头也是她这种出身配来的地方吗? 莫贞顿时就不想接绣图了,讪讪然地道:「还凑合,这是她绣的?」 太后有些不爱听莫贞的口气,这醇济王府真是越走越下坡了,话里话外的透着股酸。按捺住不悦,她剔着茶盖道:「可不是,去年夏初太妃那幅百鸟贺寿图也是人家绣的,当时我可听你没少夸。」 这些年醇济王府被铎乾那小王八蛋打压得不行,眼看大儿子内务府总管的位置都要坐不稳当,这当口可不能再得罪太后娘娘。 莫贞阴沉地剜了秀荷母女俩一眼,赶紧自己掌嘴巴,陪着笑脸道:「吓,都怪我刚才没仔细瞧,这几天被家里老头子气的呀,老眼都昏花了,再拿来我瞅瞅。」 都说凑合了,还瞅什麽瞅?宫女正要递,太后眼神暗暗一冷凝,那幅绣图便没有递出去。 扫兴了。 秀荷见状,连忙大方解释道:「太后您不晓得,好绣品除了用眼观,还得用手摸,越是给尊贵之人绣,下的功夫便越长,针线越讲究,品质自然越上乘。那幅百鸟贺寿图,民女用了半个多月的时间,您是万寿无疆的老佛爷,给您的这幅绣图可是花了整整九倍的功夫呐。您用手摸摸,手感可大不一样。」 自从去岁姜贵妃滑胎,太后和太妃的关系就生了隔阂,听秀荷如此一言,面子上被圆了回来,太后复了和乐笑颜,「还是你这丫头嘴甜,回头哀家重重赏你。」 「民妇不敢要赏赐,太后娘娘高兴就是最大的赏赐,小丫头说是不是呐?」秀荷只是揽着甜宝笑,眼睛并不去看莫贞。 「咯—— 」推车里的花卷和豆豆蹬着小胖腿儿,肉嘟嘟的,看见娘亲笑,自己也开心地咧嘴儿。 克人的扫把星,阴魂不散。莫贞一口气堵在心窝里出不来,这小贱骨头来京城,看来是有备而来,她学她的戏子娘、学她的婢子姥姥,记仇呢,心里其实什麽事都晓得。 老王八蛋把母女两个藏起来,那贱婢早先的时候听说还想跑,被老王八蛋发现了抓回来,关在屋子里玩了几天出不得门,後来就怕了不跑了,安心在破院里养闺女。那老王八蛋有心讨她欢心,给她的闺女各种好,练字、画画、学女红……倒像个正经小姐一样养着。 嬷嬷在墙头外拔草,偶然间发现母女两个人影在墙里晃,便暗暗叫自己过去看。好啊,都六、七岁了,一藏藏了这麽多年。她叫人把丫头拉走,上去抓起那贱婢的脸就往地上碾,又叫婆子拖着,去前院问老王八蛋。 老王八蛋倒孬了,见她已经破了相,乾脆「啪啪」搧了她两巴掌,骂她贱人是她先勾引他。那贱婢倒是硬骨气,趁人不留神,一头撞墙上死了,死还不肯死乾净,血流了一地,把王府的风水都糟蹋了。 丫头本可以留下,到底王府里没郡主,留着将来巴结人、配门亲事也有用。她倒好,不知道感恩,哭着要他们赔她的娘。赔?人都死了怎麽赔?生得可清灵,一双水光潋灩的眼睛里有恨又有惧,记仇啊,会记仇还怎麽能留下? 卖了。给她攀高枝儿她不攀,那就让她贱到骨子里,王府的门都不让进,看她还怎麽要她的娘。 「咕、咕—— 」婴儿的咿呀稚语飘进耳里,才丁点大就已经这麽俊了,眉目间依稀都是那戏子的影子,看得莫贞满满嫌恶。 她倒是命大,找了个糙汉子,躲在江南边生了一个,如今那一个又生了一窝。 「改不了的下贱胚子。」莫贞走过秀荷身旁时,把甜宝鄙夷地剜了一眼,声音小如蚊蝇。 那涂着红胭脂的颧骨一耸一耸,看起来就像个老妖怪。 「麽、麽……」甜宝眼睛晶晶亮地看着,忽而小嘴一瘪,把脸蛋往娘亲的怀里拱。 姊弟三个比自己小时候聪明,如今才五个多月,就已经能无意识地发出「麽麽、哒哒」的音。都是敏感的孩子,大约晓得受到了辱骂,小手儿扣着秀荷的盘扣,委屈地讨奶喝呢。 秀荷听见了,暗暗咬了咬下唇,兀自忍耐下来,「哦哦,不哭不哭,乖崽崽是饿了。」 莫贞这才痛快些许,坐到老庄王妃身旁,「恭喜呀,外孙子外孙女都齐全了,还是您母女两个度量大。」 京城巴掌大地方,出个门抬头就是王亲贵族,最看重的是什麽?是脸面,那在外头养了十多年的野闺女,说认就认了,传出去丢的不仅仅是端王府的面子,要丢就三家一起丢。 老庄王妃皮笑肉不笑,「成不成还不知道呢,你们家老头儿不是还没看见吗?等他见着了再说。」说着扭过头,和太后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 当年卖那婢子养的,对外只说是家生女,也不晓得哪个遭天谴的传出去,叫王府明里暗里被人戳了几十年的脊梁骨。 莫贞脸色就很不好看了,当年就该把那下贱骨头一脚给踢死,留一口气在这世上都是丢人。 今日去皇后永宁宫用膳,太后到底不想弄得太僵,便缓和了语气问莫贞道:「今儿个怎麽没带素玥那丫头?我们老九整天念叨着,念他的山鸡哥哥怎麽还不来,素玥姊姊怎麽也不来,这会儿人也不知道上哪儿玩去了。」 莫贞见太后赏脸同自己说话,顿时松了口气,谄媚着笑脸应道:「就在外头走廊上呢,被九皇子缠住了,不放人进来,说一定要陪他玩个够。」 第三章 「永恪这孩子真是,皮起来真叫人没办法。」太后蹙眉,脸上却并不见不悦。因见甜宝蜷在秀荷的怀里躲脸儿,便心疼道:「哟,刚刚还在笑着呢,怎麽这就哭喽?瞧这泪眼汪汪的。」 「可不是,乡下长大的孩子,想哭想撒尿,没教什麽规矩。」莫贞尖长的指甲套儿掂着果仁,眼角斜睇着秀荷,隐含威慑。 秀荷拍着甜宝的背,目光掠过莫贞两片刻薄的乾瘪嘴唇,忽然想起红姨—— 「别以为不说话的就是病猫,哪个不要脸的再敢欺负老娘儿子,看老娘不爬她房顶上去戳她一床眼窟窿!呸,欺负个孩子,也不先照照自己是什麽德行!」二蛋是红姨的命根子,哪回二蛋在外头受了欺负、被人骂了,红姨准是叉着水蛇腰,杀气腾腾地站到怡春院的二楼骂上两个时辰。 彼时秀荷觉得红姨泼辣,说出来的话叫人脸红,劝都劝不住,但这会儿她可真想学她。 秀荷轻咬住下唇,忽然柔着声儿笑道:「太后娘娘福寿仁慈,她见着了您呀就爱笑,这刚才看见老王妃凶她了,这才委屈得不行。我叫她爹爹哄哄就好。」 「咳。」莫贞气得手一抖。她只当秀荷长在乡下,看起来又柔柔静静,是个胆小的,哪里料到心眼竟然这样毒,一边讨太后的欢心,一边逮着机会给自己使绊子。 秀荷只作没看见她怨恨不满的表情,转而对廊上站着的庚武道:「欸,你进来抱她。」 庚武从亭外进来,魁梧身躯缱一身冬雪凉寒。 秀荷娇娇的只及他肩膀,眸光水潋潋的,把甜宝放到他怀里,「哭啦,找爹爹呢,你快哄哄。」 「呜呜—— 」甜宝伸开小胖手扑向爹爹。撒娇呢,知道爹爹最疼小丫头了。 庚武爱宠地亲亲女儿,狭长双眸凝望着秀荷道:「怎麽就哭了,你又训她?」自从这女人上回和自己呕气,「欸欸欸」叫了几天後,近日倒被她叫上瘾了,非要把她疼得不行了,才肯乖乖地喊他几声三郎。 秀荷剜庚武一眼,「这麽乖,家里谁不把她当宝贝宠着,我哪里舍得训她,疼还来不及。是有人说她下贱,小丫头委屈了。」 偏说给老妖婆听,以为自己惧她吗?那是上一辈人的事儿了,她不吃她王府一粒米,不恋这王公贵族圈中的一厘一毫,光脚走路的怕什麽,她谁都不要怕。 庚武顺着她目光望去,看见醇济王府老王妃正在嚼果仁蠕动的颧骨,俊逸狼脸上便浮起冷意,客套地把她扫了一眼。 这个骚贱的丫头,哪里找来这麽条狼做男人,听说又会赚钱又顾家。莫贞的脸色越发不好看起来。 小夫妻俩这样护犊子,反倒看得太后十分有趣。醇济王府老王妃的刻薄虽是众所周知的,但今日也未免有些出格,便嗔了莫贞一句道:「好好的你吓人家丫头做什麽?才多大一个孩子,和你无冤无仇的。」 「哟,看把我冤枉的,端王府的小千金,我老婆子哪儿敢说什麽?就夸她一句真俊,这就给吓着了。」莫贞可不敢直说,皮笑肉不笑地剜了善珠一眼。 善珠是个老实的,平素甚少与人拌嘴,只是沉着脸没说话。丈夫就在外头呢,说什麽都怕被听他岔了意。 太后也懒得再搭理莫贞,到底和自己娘家沾着亲,也不想当着另外两家太不给她脸面。 见人都来齐了,便道时辰不早了,那就出发吧。 秀荷与庚武便施礼告辞。 「咯—— 」姊弟三个舍不得太后走呐,见宫女搀着太后站起来,小手儿便去抓,咿呀呀地缠她说话。 「哎哟,看这小嘴儿咧的,牙牙都看见啦。」太后希罕得不得了,这皇宫里头人与人之间都防着一道渊,尤其把自己捧在那高高穹巅之上。宫妃们怕自己,连带着生下的孩子见了她也像老鼠见了猫似的,几时遇过这几个黏人的小团子。 走几步,又回头对秀荷吩咐道:「今儿个就不留你,路公公会派人把赏赐送到府上。回去好生歇着,过几日哀家去城外郦泉山庄赏冬,你带上姊弟仨和哀家一道去,可别舍不得你家相公。」 秀荷羞嗔地看了庚武一眼,「哪里会,我巴不得几天不看见他。」 「你倒是真舍得。」庚武暗暗把秀荷手儿一缠。 夫妻俩抱着孩子,那四目对视一瞬又分开,情与爱浓浓交融。都是过来人,太后怎麽会没看见,皱着眉头佯作嗔怪,「瞧这小俩口好的,真把哀家当傻子呐。」 想不到一家子竟如此讨太后喜欢,若这样相处几回,只怕是不用铎乾求什麽恩典,太后自己就把恩典赏赐下来,到那时还怎麽打压这丫头?打压不住喽,名正言顺地抬了身分,谁还敢在背後鄙薄。 老庄王妃用极低的声音叮嘱了善珠一句,脸色很有些阴郁,「多长点心,该狠的时候就不能让。」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皇后的永宁宫中而去。 【第六十六章 小心眼】 宫道蜿蜒,冷风带着雪的湿凉把人面轻拂,回廊上听不见旁的声音,只有小娃儿稚嫩的碎语断断续续,软绵绵的,像唱歌儿一般动听。 「哢哢—— 」想睡觉了,开始不乖啦,三只小狼崽你摸摸他,她舔舔你,相亲相爱。 奶娘推着车把手,小夫妻两个走在车旁,垂下的两手碰在一起又分开,忽然间就被他攥住了。 可恶,这是在宫里头呐。悄悄剜他一眼,暗暗用力甩开,他却嘴角噙一抹笑弧,偏把她攥得更紧了,他掌心暖而乾燥,叫人没理由的安心,连纷繁的思绪都被他平复了不少。 转头看一眼大人们,老桐盯着不远处光秃秃的树,不知道那棵树有什麽好看的,铎乾只是满目慈爱地看着姊弟三个玩耍。晓得他们早都看到了,反正长廊上也没外人,反正他脸皮厚,要牵那就由着他牵吧。 铎乾的面目依旧俊朗,才不过四十出头正当好年纪,却比上一回见面又苍白了许多。当年擅弄花月的世子爷早已敛尽风流,此际半俯着腰身看车里小孙儿,满目都是为长者的慈爱与眷恋。 他的胃病很严重,有时痛得连站起来都吃力。听人说他年轻的时候过得并不十分顺遂,彼时皇上还是尚未登基的五皇子。而自老端王病逝後,庄王府对他又不十分帮衬,能得如今这般显赫的地位,全是靠他一点一滴打拚积累而来。 有一年被皇上派去南边赈灾,因为灾情过重,竟接连两天忘了进食。老桐说他的胃就是这麽落下的病根,他语重心长地跟秀荷说:「上一辈的纠葛太难分说,他心中亦有诸多的苦楚与无奈。丫头你可以对他不亲,但不要拒绝他对你的补偿,倘若是肯对他亲近,那自是对他最大的安慰。」 安慰……这两字却在秀荷的心里狠狠扎上一刀。她爹走的时候不知比他的眼神要眷恋多少倍,他虽眷恋,尚且能够看到和听到,她爹的眷恋却是永生永世都看不到了,下一辈子谁还记得谁,谁去安慰她爹和她娘? 秀荷早先的时候还存着一丝盼望,或许并不是他,那麽日子也就这样不近不疏地过下去。没有人想把生活弄得太复杂。但今儿个太后的一席话却把他的阴谋坐实了,曾老太医的确欠了他的人情,太后什麽也不晓得,没必要撒这个谎。 第四章 她自此便恨了他,也许从前也有恨,只是那恨尚且可有可无,但现在不一样了,他间接地害死她爹,她虽不至於冲上去叫他偿命,毕竟还是三个孩子的娘呢,任性不得,但她一定不会叫他这样轻而易举得偿所愿,孩子是她和庚武的,是她爹与她娘的,她就叫他看两眼吧,多看两眼记得更深一些,然後叫他也尝一尝那知道有却得不到的痛苦。 京城她不会再来第二趟了。 一阵清风袭来,男子衣裳上熟悉的清爽味道拂过鼻翼,秀荷抬头看,看到一双狼眸炯亮,好像把人看得一点儿秘密也藏不住。她低声问庚武,「干麽这样看我?」 庚武噙着嘴角,反问她,「你在想些什麽?」 秀荷可不想告诉庚武这些,「哪里有想什麽,是你在想好不好,你说你在想什麽……想素玥?」自己说着也好笑起来,剜他一眼,想起他挂在嘴边的那句—— 醋味儿比你爹酿的酒还酸。 爹,一说起爹心情就又沉重了。 「咯—— 」铎乾不知道与孩子说了什麽,姊弟三个欢快地舞着手儿。他在孩子面前总是有无比的耐心,姊弟三个对他一天比一天来得亲密。 「好丫头,该给你起名儿了。」他把甜宝抱起来,对着她的小脸蛋亲了一亲。发现秀荷在看他,目光恍游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便慈爱地对秀荷道:「今日累不累?王公世族间的事儿便是如此繁琐,你多应付几次就学会了。」 心中欣慰她头一回进宫就得了太后的喜爱,又觉得还是太单纯了些,没有京城里其他公主、郡主的城府。是自己误了她,不然她应比现在还要更好,不用多过那十几年清朴的平民生活。 多应付几次……他竟还在盼着她能够留在京城?! 秀荷回神,弯眉笑了笑,「崽崽们闹了一早上,都倦了,你不要再闹他们,放下来吧。」说着走过去,把甜宝接回自己怀里抱着。 那女儿娇颜在目下掠过,嫣红小唇儿轻抿着,表情莫名冷淡。铎乾有些不懂,怎麽昨儿个还是好好的,今天进了趟宫就变了? 他看向老桐。 老桐暗暗摆了摆手,示意王爷不要太着急,丫头倔,得一步步慢慢来。笑着问秀荷,「丫头在京城过得可还习惯?听说南面人吃东西都精细,吃不惯北面的糙食,看你近日倒真是瘦了许多。」 这是个温和极有涵养的长者,说话行事总是进退有度,叫人忍不住就放松下来。 甜宝尿裤子了,胖嘟嘟的小屁股下湿答答的,秀荷找地方给她换尿布,心不在焉的,声音却柔,「还好呢,三郎晓得我爱吃啥,家里请的是南面的厨子。反正就是来玩一趟,家还是在江南,早晚要回去,习不习惯都无所谓。」 铎乾以为她是因为那枚玉佩,心里生了芥蒂,歉然道:「你义母那人没什麽坏心眼,就是不擅交际,心是简单的,她若是说了什麽,你别往心里去。都是一家人,你多与她相处,慢慢就熟悉起来。关师傅既已故去,如今南面也没什麽好叫你挂心的,待近日铺子之事忙完,叫阿武带你在周遭赏玩几日,不着急回去。」语气温和,边说边逗了逗甜宝粉嘟嘟的小脸蛋。 「哢哢—— 」甜宝咧着红红小嘴儿笑,见乾爷爷脸色苍白,伸出小手要摸。 自从关福去世之後,铎乾在秀荷面前称呼他便不再是「你爹」,而是变成了「关师傅」。 秀荷心思冷凉,面上只作出没认真听的样子,因看见那边有一座小亭,便欲走过去给甜宝换尿布。小丫头羞羞,可不能被一群男人们看见。 她随口应道:「王妃人很好的,义父多虑了。阿爹屍骨未寒,娘的塚也在南面,婆婆和红姨也催着回去,哪儿没有挂心呀?欸,你们先走几步,我和奶娘去那边给小丫头换块尿布。」叫庚武带弟弟先去前边等,自己便领着奶娘走去亭子里。 红姨……呵呵,说不定这个女人不用等到她回去就会来了。 铎乾看着秀荷的背影,好笑又无奈地摇了摇头。见庚武推着推车走去前面,忽然肃了容色,压低声音对老桐吩咐了句什麽。 「快抓住牠,快抓住牠!」回廊上传来一阵男童的声音,清脆又响亮,冷不防一只粉色的小猪从回廊对面飞窜到这一头来,一群宫女太监纷涌而至。 那小粉猪又瘦腿又短,比花卷和豆豆还要小,身上穿着件花钮扣裳,看起来好不诙谐。怕被抓住,扭着屁股在庚武与铎乾两人腿间绕来绕去地跑。 「咯咯咯—— 」花卷和豆豆才要瞌睡,顿时又清醒过来,伸长着手想要抓呐,咿呀咿呀地说个没完。 「滴答、滴答……」笑得太用力,豆豆又尿裤子啦。 秀荷在小凉亭里看见,便隔空叫了一句,「欸,快把那猪儿抓起来,别笑岔气儿了。」 才说着话,花卷就已经「咯」地打了一个小颤。 庚武好气又好笑,清伟身躯一俯,轻而易举便把那小粉猪拎了起来,「是谁的?自来取走。」 「我的,我的!山鸡哥哥,是本皇子的!」对面九皇子永恪眼睛霍然一亮,猛拍着太监的脑袋催他把自己驼过去。 七、八岁的小顽童,半年不见又长高了许多,一跃从太监肩头上跳下来,拉着庚武的手臂纠缠不停,「山鸡哥哥,我就猜着你今天要来!」又冲着身後一道清丽身影挤眉弄眼地笑,「嘻,素玥姊姊,你看你的谁来啦?」 素玥揩着手帕,一边走一边问:「谁是谁的呀,神神叨叨的。」 她穿一条樱草滚花边褂子搭素色长裙,看见是庚武英姿挺拔地站在廊檐下,那水眸中盈满讶然,脚下步子微微一顿,脸有些红。 被永恪看见,调皮地冲着庚武眨眼睛,「瞧,她脸红了!上一次你们俩沿着宫墙说悄悄话,我就猜她喜欢你。山鸡哥哥留在宫里教我功夫,我叫父皇给你们两个赐婚!」说着几步跑到素玥身旁,拉着她的手,想要让她与庚武并排站在一块。 素玥只及庚武肩头,被永恪忽然一拉,差点就被推进庚武怀里,连忙退後两步。 那红墙琉璃瓦下,铺天盖地都是皑皑的白雪,清风将他衣袂扑簌吹拂,莫名生出来一瞬恍惚,分不清光阴是在当下,还是在前年那个大雪纷飞的北方大营。 无缘之人连再见一场都是奢侈,自上次偶遇至今又过半年,他看上去越发气宇卓然,年轻商贾英俊儒雅,是她所陌生的,亦为她心底所钦慕。 素玥轻抬下颔,对庚武浅浅一笑,「你也在这里?上回的信收到了吗?」 庚武含笑应答,嗓音清润,「满月那天我妻子收到了,转交予我。对了,一直想问问你,那人後来可曾为难你吗?」 想不到是他女人收的。素玥有些窘迫,莫名想起那日在王府後门看到的绯红娇影,收拾心绪,故作泰然道:「倒是没有,只说叫我把东西给你,说你手上若没沾点儿腥,到底叫人不放心……被她看到了,没给你带来误会吧?」 永恪去玩他的小粉猪了,素玥绞着帕子,眼睛看向庭中的白雪,她的容颜很清丽,髻上插着素花簪,鬓发被风吹拂到脸上,庚武站在她对面看着,只觉莫名有些萧瑟。 因听她语气似与那群人很熟,便压低声音问道:「那麽你手上又沾了他什麽腥?若一样是另半袋金子,你大可以远走高飞,又何必去醇济王府给人当奴才。我一直想问问,那路公公到底是何人,你如今又与他是什麽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