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心仁后 上》 第一章 【第一章 侍臣齐归朝】 「……妾身自嫁入匈奴,去国八年矣。虽远窜异域,常思汉关,诚得捐躯报主,不改初志。然身体日沉,西山在望,无以往复。妾所虑者,惟侍臣女官等人,留胡地多年,骨肉相别,手足割离,实不忍焉。伏惟陛下怜之,幸甚。」 徽妍坐在案前,将写好的信念一遍,一字一字,彷佛前所未有的漫长。 榻上的阏氏听完,缓缓道:「盖上印,呈与使者吧。」 徽妍颔首,取来印鉴,小心按上。 「公主……」她看着阏氏,忽然悲从心起,伏在她的身旁哭起来。 阏氏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轻叹,「不必为我难过。徽妍,如今也只有你还当我是公主。去吧,他们会答应,待我走後,他们就会来接你。」 一个月後,匈奴仁昭阏氏病逝,享年二十五岁。 阏氏名瑜,本是长沙国翁主,十七岁封为公主,奉诏嫁给匈奴单于。中原与匈奴安宁日久,仁昭阏氏功不可没,闻得噩耗,天子派出使者,抚慰匈奴,厚葬阏氏。 同时,天子下旨,将仁昭阏氏当年出嫁时带去的侍臣女官召回中原。 阏氏的宫帐仍然被素白装点,但其中的气氛却已经大为不同。 侍臣们在这苦寒的异域逗留多年,本以为归朝无望,不想阏氏临终前上书天子,为他们求情,随着日子临近,众人要拾掇物件,又要与友人道别,忙碌非常。 阏氏的随侍之中,地位最高的是一名宦官,名叫张挺,年过五十,两鬓霜白。徽妍帮着他一道安排回朝之事,井井有条。 「徽妍,你要走了麽?」一个细细的声音传来,徽妍回头,却见是阏氏六岁的儿子蒲那,和四岁的小女儿从音。 「王子与居次怎在此?」徽妍忙停下手里的活,问:「乳娘呢?」 「我们来寻你。」蒲那望着她,「她们说你要走了。」 阏氏身体孱弱,身为近侍,徽妍时常要照顾蒲那和从音,关系比别人亲密。这些日子,徽妍一直没想好要如何告诉他们自己要走的事,故而一直未曾提起,没想到他们居然自己知道了,跑过来问。 「王子,居次,我是要走了。」徽妍狠了狠心,轻声道:「日後,你二人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从音望着她,眼睛忽而泛红,拉着她的衣角说:「你也要走了……谁来给我讲故事?」 「徽妍,你不要走好麽?」蒲那小声说。 单于不止仁昭阏氏一个妻子,妾室更多,子女都有三十几个。蒲那和从音自出生起就生长在这样的家庭,虽然年纪还小,却早已经学会了谨言慎行。 看着他们眼巴巴的模样,徽妍的心中亦是一酸,将他们搂在怀里。 「蒲那,从音,放开她,让她走。」这时,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传来。 徽妍微微吃惊,抬头,却见是单于的十王子郅师耆。 「是你们母亲让她回去的。」郅师耆大步走过来,让後面的乳娘把蒲那和从音带走。 蒲那和从音哭喊起来,一路被带出了帐。 徽妍又急又恼,瞪着郅师耆,「王子这是做什麽?」 「在帮你。」郅师耆冷冷地说:「你不是要走麽,莫非还想将他们一道带走?」 徽妍愣了愣,默然。 她的确放心不下这对兄妹,但她也知道,她不可能带着他们离开。 「徽妍,」郅师耆看着她,目光微闪,「你要是舍不得,便不要走了。我遣人打听过,你们朝廷的皇帝夺了你家的官爵,你父亲也去世了,如今那边一无所有,你回去岂不是要受苦?他们那般待你,你还回去做什麽?」 被提起心事,徽妍的神色黯了黯,少顷,苦笑,「便是如此,我才要回去。王子,我还有兄弟姊妹……」 「兄弟姊妹。」郅师耆冷哼一声,「什麽兄弟姊妹,都是狼。」 郅师耆的母亲也是个汉人,不过并不是汉朝派来和亲的公主,而是普通的边民,被匈奴人劫掠来服侍单于,生下了郅师耆。汉匈较量多年,这样的事并不罕见,郅师耆的母亲出身卑微,他也并不受重视,从小被兄弟姊妹欺负,所以提起兄弟姊妹,他没有好气。 「蒲那和从音不是。」徽妍看着他的眼睛,「王子,我离开以後,劳烦你好好护着他们。」 郅师耆愣了愣,道,「这不必你说……」 「多谢王子。」徽妍立即道,说罢,向他深深一礼。 郅师耆神色复杂,片刻,忽而着恼。「你要走便走吧!永远也别再回来了!你这没心肝的女子!」他甩下这句话,气哼哼地走了。 徽妍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感到有些疲倦,倚着柱子,闭了闭眼睛。 「……做我的王妃吧。」前两天,郅师耆热情地对她说:「徽妍,父亲要立我为右日逐王,跟着我你不会受一丝亏待,想要什麽就会有什麽的。」 那时,徽妍笑了笑,「不,王子,我还是想回家。」 她只长郅师耆两岁,当年跟着公主嫁来的时候,郅师耆的母亲已经死了,当上了阏氏的公主很同情这个女子的经历,对郅师耆照顾有加,徽妍自然也跟他走得近。 郅师耆很好,年轻勇武不服输,比单于的任何一个儿子都更加聪明。他对徽妍有好感,从不掩饰,王庭的每一个人都知道,郅师耆王子想娶仁昭阏氏的女史做王妃。 但徽妍的心并不在这里,而郅师耆是个王子,将来还会成为王,他很优秀,从不缺人陪伴,这些,她十分明了。 汉使在王庭逗留了半月,半月之後,徽妍等人也已经收拾齐备。 回朝的马车在王庭前排作长长一列,仆从们早已经将物什都装载好,护送的军士整装待发,队首旌节高举,尤为显眼。 阏氏丧期未过,徽妍一身素色衣裳,发束白巾。登车时,她望了望队伍前後,只觉此情此景恍然如同来时模样。 「徽妍!」蒲那和从音的声音传来。 徽妍望去,只见他们骑在郅师耆的马上,郅师耆手里握着缰绳,牵马走过来。 出乎意料,他们没有哭,都笑咪咪的。 「郅师耆说,等我日後长大了,就到长安去看你!」蒲那说。 「去看莲花!」从音说。 徽妍看着他们,将他们抱在怀中,悲喜交集。再看向郅师耆,他昨夜似乎没睡好,目光相遇,他挠了挠头发,表情依旧复杂。 「王子保重。」徽妍说。 「嗯,你也保重。」郅师耆的声音有些哑。 从人走过来,向徽妍行礼,「女史,该上车了。」 徽妍应声,又与蒲那和从音道了别,登上辇车。 队伍开拔,如同游动的长龙,在绿海中前行,草原上的风格外强劲,吹得车帏鼓鼓翻飞,徽妍往外望去,郅师耆仍望着这边,蒲那和从音不住挥手。 她也朝他们挥手,直到望不见。 自从离家,徽妍在草原和大漠中度过了八个寒暑,至此为终。 望着那些渐渐消失的白帐,徽妍只觉胸中情绪起伏难抑,化作酸楚,涌上眼眶。 她彷佛仍能听到阏氏在弥留之际,喃喃说的话语。 「徽妍,我许久不曾见过莲花了……你还记得宫里的那些莲花麽?」 暮春,风已经不再寒冷。 从塞外往南,草原、荒漠相间,虽然道路仍然漫长,每一个人却是兴致高昂。 「昔日梦所思,忽如春风至。旷野络白云,雁门迎鸿鹄……」文吏高坦之,平日不爱出声,如今却在马上作诗作了半天,还跑过来问徽妍,「女史,你觉得,是『旷野络白云』好,还是『旷野归白云』好?」 半月之後,远方的山上,出现了绵延的雉堞堆和烽火台。 朔方郡,中原在北方最远的州郡,踏入这里,就是回到了汉地。 第二章 过关之时,人人都是笑咪咪的,检视官文的府吏听说他们是出使匈奴八年的人,亦刮目相看。 检视到徽妍的时候,那位府吏看着她的名字,愣了一下,抬头来看了看徽妍,「这位女史,冒问一句,可是出身弘农王氏?」 徽妍亦诧异,道:「正是。」 府吏立刻满脸敬重,向徽妍一礼,「在下南郡戴松,曾受王太傅举荐,今日得见女史,幸甚幸甚!」 他乡遇故人,徽妍亦是惊喜不已,忙向他还礼。 日已偏西,关城内早已为他们备下了驿馆,戴松亲自为徽妍安排食宿,还让妻子给她安排了侍女。 谈起徽妍的父亲,戴松感叹道:「女史,实不相瞒,王太傅故後,如今朝中,恐怕已非当年可比。」 王氏的遭遇并非秘密,徽妍心中早有准备,她颔首,「我知晓。」 戴松问:「未知女史归朝後有何打算?」 「我离家日久,自然是归家与手足团聚。」 戴松道:「据在下所知,太傅故後,女史一家已经迁回弘农。」 徽妍道:「正是,家兄曾在家书中告知此事。」 戴松叹口气,「此事若说不幸,却也有大幸。几年前京师大乱,不少长安人家为乱贼所袭,不乏高门大户,惨不忍睹。女史一家早早离开长安,岂非太傅在天护佑?」 徽妍闻得此言,只得苦笑。 正说话间,前堂忽而传来一阵嘈杂之声,两人皆是诧异,忙走过去看。 却见众人面上满是喜色,将领头的使者围在中间,那使者大声道:「……圣驾如今就在朔方!陛下诏令,明日,仁昭阏氏侍臣觐见!」 欢呼之声此起彼伏。 阏氏的侍臣们离开汉地多年,听到这个消息,感慨比别人更深,好些人激动得痛哭起来。 徽妍却是怔了怔,她想起多年前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朔方郡坐落边陲,取自《诗》中「天子命我城彼朔方」,以朔方城为郡治。建城数十年来,大汉从内地徵募十余万人充实边疆,城墙以内,荒野皆垦为田地,阡陌纵横。 此地以戍边为要务,并不像其他的城邑那样繁华,民人军士来自各地,口音混杂,不过对於归汉的众人来说,已是十分亲切。 皇帝驾临,城中到处是持刀着甲的军士,在街上列队,来来往往,森严的模样,看着陡然让人增加了不少紧张。 徽妍等人出门时,天上开始落下细雨,不过没多久就收了。雾气散去,阳光始露,与徽妍同车的两名女官都是阏氏的侍女,一个叫李芝,一个叫梁妙,她们当初也都是以良家子之身选入皇宫,後被选为和亲公主的随侍,远赴匈奴。 因为见的是皇帝,众人都穿上了官服,徽妍是女史,袿衣高髻,但因阏氏丧期之故,未着朱粉。 御驾在官署之中,才到官署前街,车驾就被执金吾拦了下来,车马辎重不得往前,众人只得下车步行。 朔方地方偏僻,城中多是军吏,徽妍和两位侍女刚从车上下来,就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徽妍早已经习惯应对这些,从容地整了整衣袖,环视四周,那些人忙将视线收回。 「王女史?」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 徽妍看去,却是一个面白无须的小黄门,二十几岁的样子,微笑地看着她,有几分眼熟,「阁下……」 小黄门忙道:「在下徐恩,曾在宫学供事,女史可还记得?」 徽妍想了起来。她十二岁的时候,曾在宫学里做侍书,当年宫学中确有此人,只是过了许多年,面貌改变了些。 「原来是徐内侍,恕妾身愚钝,一时竟未记起。」徽妍行礼道。 「哪里哪里,是在下冒昧。」徐恩笑咪咪地说。他态度大方,又不失机灵,与徽妍见礼过後,对张挺等人道,「陛下早上起驾巡营,还未回来,烦请诸位再稍候片刻。」 众人岂敢有怨言,纷纷应下。 张挺与他寒暄道:「陛下出去许久了麽?」 徐恩道:「足有三个时辰了。」 张挺讶然,望望天色,「如今才不到日中,陛下竟起得这般早?」 徐恩笑了笑,道:「陛下向来惯於早起,此来是要巡戍边之务,他丑时便已经前往营中了。」 众人皆欷歔称道不已。 徽妍听着他们说话,忍不住想起当年。 皇帝是先帝的第二个儿子,自幼聪慧,却是出名的不听话。在几个皇子之中,他闯祸最多,常常惹得先帝光火。当年徽妍在宫中,时不时会听说二皇子又被陛下罚跪了整日。他喜好玩乐,时常引着一大帮宗室子弟去御苑里游猎,前呼後拥,连先帝都说这个儿子就算不是生在皇家,那也必定是京中头号浪荡子。 但说来奇怪,宫中对诸皇子一向管教很严,尤其是还未就国之时,皇子们住在宫中,何时就寝,何时起身,都有规矩。监督起居的宦官若是发现哪位皇子未按时,皇子身边服侍的人就要受罚。那时候,徽妍时常会听说哪宫的人又因为此事被罚了,从太子到最小的皇子几乎都曾犯过,倒是二皇子,似乎并不曾听说……当然,二皇子犯过的浑事跟不按时起居比起来,简直小巫见大巫,可能被忽视了吧。 说起来,对於这位陛下,她其实并不陌生,因为她曾经得罪过他。 虽然上宫学的都是皇子皇女,不过学官们并不因此放松。依着太学里的规矩,宫学里也让每人当一个月监察,专司督促迟到早退和课业,犯了规矩的,要用戒尺打手心,而徽妍当监察的那个月,二皇子犯了迟到的规矩。 「你想好了麽?」她还记得他伸出手的时候,头昂得高高的,一双凤目冷瞥着她,似笑非笑。 徽妍那时却一点也不怕,只知道一板一眼照章办事。她看也不看他,在众皇子皇女面前,结结实实地将他手心打了三十下。 当然,她知道二皇子的脾性,事後,她曾经担心他会报复。 但很奇怪,这报复并没有发生。每次遇到二皇子,他都既冷漠又高傲,无视徽妍的行礼,从她面前走过去。 她不知道皇帝是不是还记得这些事,希望他不要记得。 少年岁月,徽妍每每回想起来,总觉得透着单纯和可笑,却分外珍贵。 因为以後的岁月,不会再无忧无虑。 【第二章 皇上是故人】 弘农王氏,在众多的高门大姓之中,并不显眼,它出名,是因为徽妍的父亲王兆。 王兆二十岁举孝廉,三十出头就调入京城任职。他学识渊博,先在太学做博士,後来又升任太傅,先帝立了太子之後,任王兆为太子太傅。 徽妍出生之前,他们家就已经成为了长安的名门。徽妍排行第三,上面有一个姊姊,一个哥哥,下面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在徽妍离开长安的时候,她的弟弟十岁,妹妹才七岁。 身为太傅的女儿,徽妍自幼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可以享受到长安最好的东西,包括婚姻。她十二岁入宫学,成为皇子皇女们的侍书;十六岁,先帝为太子择妇,徽妍选入掖庭,皇后董氏十分欣赏王兆,对徽妍也很满意,在择妇的名册上,徽妍是第一位。 嫁给了太子,日後就是皇后,一切看起来都举手可得,徽妍只须抬脚,便可登天。那时,父母的一些朋友,在登门拜访时,已经偷偷地致贺。 但这些似乎都是一场梦。 那时,恰逢匈奴单于归顺大汉,自请为婿。先帝应许,在众多的宗女中选了一位,封为公主,赐和亲单于。 等到太子择妇的人选定下,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成为太子妃的另有其人,而徽妍则被定为了公主的女史,一道赴匈奴和亲。 徽妍仍记得自己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是何等的震惊和不敢相信,只觉如同晴天霹雳。 第三章 匈奴,在她看来是何等凶恶苦远之地。她悲愤、不甘心,向父亲哭过闹过,求他去向先帝陈情,请他收回成命。但父亲无动於衷,看着她,神色悲伤又深沉。 「徽妍,为父愚钝,不察凶险,以致连累家人。如今全家祸福,都只能寄望於此事之上,你可知晓?」父亲的话语,如同枯井中的回声,乾哑而玄虚。 徽妍那时年少,并不能理解父亲这番话是何意,但父亲却并不向她多解释。她的祈求没有任何作用,没多久,她就带着满怀的迷茫和恐惧,跟随和亲的队伍离开长安,踏上了前往匈奴的旅程,这一去,就是八年。 这八年里,中原剧变。 先帝的董皇后生下了皇长子,最宠爱的李夫人生下了三皇子。从三皇子降生之日起,外戚董氏和李氏的争斗就没有平息过。先帝虽然依着宗法,将皇长子立为了太子,但一直偏心三皇子,又惟恐董氏坐大,扶持李氏,与董氏相互制约。 但事情後续,大大超过了先帝的掌控。 他死後,太子继位,本是顺理成章。可太子继位之後,不到十天,突然暴毙在宫中。太子生的都是女儿,没有儿子可嗣位,三皇子便成了新君。 董氏岂肯甘休,声称三皇子弑君谋位,发动宫变。李氏早有防备,掌控了守皇宫的南军和京师戍卫,另又调动私蓄多年的府兵,足有万人。董氏却是根基深厚,竟策动了北军以及三辅之兵合围长安。 三皇子及李氏终究难敌经营百年的董氏,皇宫门破之日,三皇子为常侍所杀,头颅悬在了宫门之前。 董氏占了朝廷,为坐稳天下,扶先帝五皇子会稽王继位,不料,会稽王还未到京城,在凉州平定羌乱的二皇子突然引军回朝。 董氏虽然得胜,此时元气却损耗大半,且手下军士本是朝廷之师,经历大战之後,人心浮动,并不愿再为董氏卖命。兵临城下,二皇子发出戡乱布告,董氏李氏祸乱朝廷京师,北军、南军、三辅京城戍卫军士,从前为叛将所挟,今若投明,可既往不咎,若再有继续助外戚为乱者,格杀勿论。 布告发出之後,当夜就有人在京城中譁变,开启了城门。董氏兵败如山倒,据守皇宫不到两日,就被二皇子攻破,党人尽诛,阖族抄灭。 就这样,先帝过世之後,不到两个月,朝中改天换地,二皇子登基为帝。 匈奴虽离中原遥远,消息却不闭塞。 徽妍仍然记得当年,仁昭阏氏与单于的关系紧张了好一阵子,原因就是单于看到董氏占了长安之後,想趁火打劫进攻中原。不过还没等他的大军跨过国境,二皇子就把局势镇住,戍边的汉军也并未懈怠,把他的先锋打了回来,单于只得悻悻而归。 而关於新帝夺权,各种猜测也传得纷纷扬扬。张挺是宫中的老人,见多识广。徽妍曾经听他私下分析,二皇子领军去平定羌乱的时候,恰逢先帝病重。他许是早预料到了此乱难免,借此自保,又拖着等到朝中那两位斗得两败俱伤,回马一枪,坐收渔利…… 正神游,忽然,一阵喧譁传来。 马蹄声纷纷而清脆,警跸仪仗齐整,从街道的那一头开来。望见旗帜上的日月,众人知道那就是御驾,连忙噤声,端正衣冠,准备行礼迎驾。 待得渐渐近了,徽妍偷眼瞅去,却见并无车驾,几骑武士经过之後,一人忽而出现在眼前。 皇帝身着玄底猎装,挺拔轩昂,衣服上似乎落了些雨,晨曦下泛着微光,越显得精神抖擞。 虽然许多年不曾见过他,徽妍却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张脸,从少年时就总有一股不经意般的冷峻之气,严肃时更甚,简直岁月无改。 坐骑将要经过面前时,她连忙收回目光低下头,躲在前排人的背後。 「陛下怎不乘车,却骑马?」两位侍婢好奇地小声议论,旁人警示地轻咳一声。 皇帝纵马驰到官署前,看到等候在官署门外的侍臣,行云流水地拨转马头,在他们面前停住。 「陛下。」徐恩见状,忙走到皇帝面前一礼,道:「仁昭阏氏随侍等人,觐见陛下。」 皇帝微笑,将马鞭交给侍从,走过去。 「张内侍,」他说,「一别八年,别来无恙?」 张挺激动不已,大声道:「禀陛下,臣无恙!臣等远赴胡地,尽尺寸报效之力,本以为将终老於塞外,未想得以归汉而见圣面,此生无憾!」说罢,伏拜在地。 众人亦是动容,纷纷跟随泣拜在地。 皇帝亲自将张挺扶起,「众卿万里赴匈奴,其中艰辛,朕自知晓。」说罢,问徐恩,「宴席可备下了?」 徐恩答道:「宴席已在堂上设好。」 皇帝微笑,对众人道:「朔方地处偏僻,虽无长安珍馐,但有新酿美酒,朕今日备下,为众卿接风。」 众人大喜,乐师奏起鼓乐,喜气洋洋,归汉的侍臣们互相揖让,跟着皇帝走入官署,脱履登堂。 皇帝在上首坐下,张挺与侍臣们正式觐见。 徽研身为女官之长,立在张挺身後,轮到她拜见的时候,皇帝看着她,莞尔,「王女史朕识得,当年在宫学,女史与朕同为弟子。」 徽研心里噔了一下,他果然还记得。 徽研不敢多想,伏拜道:「妾身王徽妍,拜见陛下,伏惟安康。」 「女史平身。」皇帝答道,比起当年,嗓音微沉。 虽然皇帝说是薄宴,但毕竟是天子的宴席,菜肴丰盛自不在话下。堂下有乐师奏乐佐宴,堂上有仆人鱼贯呈上新菜,目不暇接。 侍臣们远赴胡地,多年不曾尝过像样的中原宴席,举酒相祝,其乐融融。 徽妍却不敢十分放开。她旁边坐着张挺,再旁边就是皇帝。坐得太近,以至於张挺与皇帝说的每一句话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她昨夜睡得晚,早上赶着起来,早膳没有吃多少,腹中已经十分饿了。盘子里的肉很香,徽妍尝了尝,竟是长安风味的脍肉,从前在长安的时候,她在家中常常能吃到,在匈奴却是吃不到这个滋味的,她觉得怀念至极,想大快朵颐,却不能在皇帝面前失了女史的风范,只能正襟危坐,文雅地夹起一小片,送进口中缓缓咀嚼。 「……单于身体如何?」上首,皇帝问张挺。 「禀陛下,单于康健,尚可张弓行猎。」 「朕若未记错,公主所育王子,今年才六岁。」 「正是。蒲那王子虽六岁,已通晓汉文,能诵诗。」 「匈奴化外之地,六岁能识字诵诗,倒是难得。」 「公主深知教导之责,从未懈怠,且王女史通晓经典,每日教王子与居次识字读经。」 「哦?」 徽妍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起,抬眼,正正遇到了皇帝的目光。 她只得停箸,恭敬道:「妾身身为女史,助公主教导王子、居次,乃分内之事。」 皇帝看着她,「王太傅当年教授太学,造诣独到,公主儿女虽居塞外,却能得女史教导,亦乃幸事。」 他的话不紧不慢,不知是否有意,他没有提王兆担任太子太傅之类的成就,毕竟王兆终被罢官削爵,这话说深了,却不是什麽愉快的事。 徽妍收起杂碎的心思,谦道:「陛下过誉。」 仆人来将新菜呈上,撤换各人案上的食器,谈话未再继续。 徽妍瞅着自己最喜欢的那盘肉被换走,有几分失落,只得提箸吃起其余菜肴。 宴席从午时一直到午後,侍臣们酒足饭饱,满面红光,谢了恩之後回馆舍去。 皇帝似乎事务繁忙,徽妍与众人一道拜谢之後,见有侍卫到近前说了些什麽,皇帝离席,往堂後去了。 「陛下也不清闲啊。」高坦之叹道。 「陛下真好看……」李芝和梁妙则是笑嘻嘻地交头接耳。 第四章 朔方戍卫的司马和几位将官来拜见,禀报一些防务之事,说了半个时辰之後退下,皇帝又让徐恩把光禄勳樊振召了进去。 「此处乃官署,你们将街都封了,府吏进出都要盘查,还如何做事?」皇帝看着案上的地图,头也不抬,「换个去处驻跸。」 樊振一脸为难,「可朔方城中,就这官署屋舍好些。」 「又不是养在阁中的闺秀,出门在外随和些。朕今晨四处看了看,城东不是有驿馆麽,为何不住到驿馆?」 「驿馆人杂,昨日臣也问过,那边馆舍要用来招待瑜主的侍臣,如今都满了。」 皇帝又道:「武库隔街的那些屋舍呢?并非民宅,也无人居住,用不得麽?」 「那些本是营舍,近日才腾出来,预备改作府库……」 「既然暂无用处,朕住进去有何不可?」皇帝将目光在地图上抬起,看着樊振,「遇事多想想,此番出来是巡边,若为招摇过市,朕跑到这朔方来做什麽!」 樊振连忙应下,即刻去着手安排。 没多久,徐恩进来,说朔方郡守、长史都到了,皇帝颔首,让他们入见。 郡守和长史觐见,主要是禀报实边之事。去年,由内地迁来朔方的民人五千余,按朝廷以往的做法,凡自愿往朔方开荒实边者,皆会赏赐田地。经多年经营,朔方如今有三万余户,人口近十四万,而土地日少,郡守与长史认为,实边已见成效,为长久之计,对迁入者可不再赏赐。 皇帝沉吟,道:「众卿之意,朕已知晓,此事关系重大,且待计议。」 郡守与长史应下,又禀报了些杂事,告退而去。 皇帝在室中思索良久,拿起杯子喝水,发现已经没有了。他想唤徐恩,话还未出口,忽然想到什麽,起身出去。 徐恩正在廊下百无聊赖地守着,蓦地见皇帝出来,忙上前,「陛下。」 「阏氏的侍臣,都回去了麽?」皇帝问。 「回去了。」 皇帝想了想,道:「请回来。」 徐恩讶然,问:「都请麽?陛下若要询问匈奴之事,臣方才见张内侍还在官署前……」 「不请张内侍,」皇帝道:「请王女史。」 徐恩愣了愣,看皇帝神色,却不似玩笑,他忙应下,匆匆去办。 徽妍回到驿馆中,换下女官繁复的衣服,歇息一会,觉得在宴上没有吃饱,现在又有些饿了。她正想去厨中问问有没有食物,皇帝的诏令就到了。 才回来又要去一趟官署,徽妍不明所以,来人却催得急,她只能重新再穿起官服,跟着来人离开。 皇帝正在案前看着奏章,徐恩来报,说王女史到了。他抬眼,见门外一道身影正登阶而上,衣上的襳髾微微拂动,似迎面带风。 「拜见陛下。」徽妍入内,向他行礼。 皇帝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头上。她似乎来得很急,头发并不如前番所见那样一丝不苟,有些松散,不过并不难看。皇帝答了礼,放下奏章,让徐恩赐席。 徽妍谢过,在席上坐下。 皇帝亦不多客套,「朕闻阏氏与朝廷往来书信,皆经女史之手。阏氏去年九月曾来书,言单于年老体衰,内政不稳。如今已过了半年,以女史之见,匈奴当下之势如何?」 徽妍在路上已经猜到,皇帝召见自己,多是为了匈奴。 匈奴自开国之始,便是中原大患,不但频频劫掠骚扰边境,还曾数度长驱直入威胁长安。皇帝的曾祖父武帝是个英明决断之人,治国有方,府库充实,於是厉兵秣马,决意铲除边患。武帝在位几十年,对匈奴大战三度,将匈奴撵回漠北。 被汉军击败之後,匈奴元气大伤,又兼天灾,日渐衰落。人心涣散,王庭再无力管束各部,纷争接踵而至,酿成诸部残杀。到先帝时,匈奴分裂为五部,各有单于,各自为政。离中原最近的乌珊单于,盘踞漠北,与大汉相善,并与大汉和亲。但此人野心勃勃,不甘枯守漠北,多年来不断往四周蚕食,扩张土地,中原生乱时亦曾经想趁机捞一把。对於这样一个人,阏氏早已看透,在徽妍代笔的书信中,不仅详述匈奴各部间的形势变化,亦曾暗示朝廷提防乌珊。 徽妍从容答道:「禀陛下,以妾身所见,当今匈奴,势力最盛者,仍是乌珊单于。而单于王庭中的大患,在於诸王子。」 「哦?」皇帝颇有兴致。 「单于有王子十八人,成年者十三人,已封王者八人。还有一位郅师耆王子,不久将封为右日逐王。乌珊单于当年自立为王,与诸单于争锋,乃依托麾下诸部支持。单于所娶阏氏,皆来自强族,已封王的王子,亦皆有外家倚仗。而王庭之内,强族争斗已久,对单于之位虎视眈眈。单于虽已将长子屈浑支立为继任,亦难挡各部野心。」她说罢,停了停,又道:「妾身在匈奴虽居八年,未出漠北,见闻囿於王庭之内,陛下问匈奴之事,妾身愚见只得如此。」 皇帝不置评论,忽而问:「方才你所说的郅师耆,母亲是位汉人?」 徽妍道:「正是。」 「这位王子,今年几岁了?」 「郅师耆王子今年刚满二十二岁。」徽妍道:「其人聪颖过人,单于十分喜欢他。」 皇帝颔首,一笑,「如你所言,朕只消在长安坐等匈奴大乱便好了,是麽?」 「妾身并非此意。」徽妍忙道:「匈奴人逐水草而生,居无定所。王庭生乱,诸部作鸟兽散,若往南流窜为寇,亦是大患。阏氏亦是这般想法,去世前仍常与妾身说起,忧心蒲那王子与从音居次安危。」 「哦?如女史所见,一旦大乱,朕当派兵攻入王庭了?」 徽妍面色一变,她没想到皇帝竟会跟自己说这些,忍不住抬眼,看了看他的脸色。只见那张脸上,神色平静,看不出什麽,那双眼眸却是直勾勾盯着自己,目光中有些许似笑非笑的意味,让她忽然想起从前。 心蓦地紧张了一下,徽妍忙收回目光。 她想了想,收起心思,伏拜在地,「陛下,妾身不过女史,军国大事,未敢置评。」 沉默片刻,前方传来一声低低的笑。 「女史不必过谦。」只听皇帝的言语和缓,「知乌珊王庭之人,莫过阏氏。女史为阏氏左右,朝廷之中已无人可比。女史之意,朕已知晓,你不愿战事危及王子与居次,是麽?」 徽妍听得这话,心底纠结了一下,还是开口道:「陛下,自公主嫁入王庭,两国之间已休战八年,王子与从音是公主儿女,年幼丧母,妾身所愿者,惟二人平安,望陛下怜悯。」 「女史不必多虑,」皇帝道:「他二人也是朕的外甥。」 徽妍心底舒一口气,向皇帝拜谢。 皇帝不再继续说这些,却也没让徽妍退下,他向徐恩招招手。 徽妍惊讶地看到仆人端着食盘进来,放在她面前的案上,里面是一些精细的长安小食。 「说了这麽许久,你也该饿了。」皇帝道:「用些膳再回去。」 徽妍忙道:「妾身方才已经用过膳……」 「不必推却,」皇帝不紧不慢道:「你方才未吃许多。」 「妾身不饿……」 「是麽?从前在宫学,你不是每隔两个时辰就要去御膳房讨小食?」皇帝悠然道。 徽妍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就像一个被捉了现行的小贼,耳根隐隐发热。腹中却十分适时地骨碌了一下,似乎在提醒她,皇帝说的一点也没有错。她没说话,看了看盘中,只见那些小食的模样十分诱人,颇有宫中的品相。 再看看皇帝,只见他倚在凭几上,瞅着自己,唇角带起的弧形有一丝玩味,似乎万事都在他意料之中。 徽妍终於想起来,他这模样像什麽了。 就像一只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