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两女捕快 上》 楔子 【楔子】 皇佑二年,八月初三,开封。 油纸糊的灯笼在风雨中飘来摇去,火光闪烁不定,映得官家驿站的门口忽明忽暗。隔着雨声,一顶很不起眼的蓝布小轿拐过街角,停在驿站的门口。 从轿里钻出来的人,一身青袍,面色冷漠,径直上前扣门。 不一会工夫,官役满脸不耐地从里面开了门,看见来人,慌忙换上笑脸,腰也顿时躬了下去,「大人。」 「姑苏织造白大人在何处?」 「就在後面的厢房里,小的来领路。」 见这位大人身边并无小厮,官役忙又是打伞又是提灯,将他引至後面厢房。 「就是这了,要不要小的给您冲壶好茶送来?」 「不必,我若有事自会唤你,没有我的吩咐,你不用过来了。」 看官役退下,他方抬手敲门。 「大人!快请进,小人已等候大人多时。」一位不惑之年,身材微圆的男子开了门,见是青袍人,慌忙往里让去,「这两日小人递了封信进府,大人可看见了?」 「看见了。」青袍人不耐烦道:「谁让你进京来的?」 姑苏织造白宝震见他一脸冷然,顿时愣住,「小人、小人以为此事事关重大,应该和大人相商才是。」 「相商……」他冷笑,「宝震啊宝震,你让我说你什麽好呢?你是想看着我死在那虎头铡下你才甘心啊!」 「小人不敢!」白宝震双膝一软,已然跪在地上,语气间隐隐的哭腔,「大人何出此言?小人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这样想啊!」 见他如此,青袍人语气又软了下来,伸手扶住他,叹道:「我也知道你还不至於如此,你比不得他们,都是些懦弱无能之辈,有了事便只知道躲着、藏着。」 「大人明鉴。」白宝震却不敢起来,「只是现在那包拯已经开始疑心我,下官惶恐,故进京请大人示下。」 「你可将帐册带来了?」 「没有,此物兹事体大,小人怎敢随身携带。」 「你做得很对。」青袍人点头赞许,不经意地将食指在墨漆桌面上轻轻扣两下。身後凉风掠过,白宝震只觉背心一凉,低头惊诧望去,一柄利剑已穿胸而过,剑尖上的鲜血犹自滴落。 「我也是没办法,你好好去吧。」青袍人淡淡道:「你的家人我自会安置,不会亏了她们的。」 白宝震艰难地张张嘴,想说些什麽,不防那剑猛地一抽,鲜血喷涌而出,一口气还未来得及喘上来,便断了气。 「大人。」握剑的赫然是方才抬轿的大汉,抬手收剑行云流水,显见是一名用剑高手。 青袍人嫌恶地看着衣襟上的污血,「你到里面看看,看他都带了什麽来,务必搜仔细了。」 「是。」 倒在地上的白宝震气息已断,双目犹自圆瞪,青袍人看了不耐,踢了踢,让屍身翻过去。 「禀大人,仔细搜过了,只有些银票、衣物,并无其他。」大汉从里面转出来,将搜出来的东西摊在桌上。 青袍人清点一番,果然没有其他,点头道:「做得乾净些,莫让开封府找到什麽把柄。」 「小人明白。」 风急雨骤,小轿很快隐没在黑暗之中,就像不曾出现过一样。 第一章 【第一章】 晌午时分,锦丰酒楼内宾客满堂,笑语喧譁。 这酒楼是开封府数一数二的大客栈,生意兴隆,宾来客往,直把伙计们忙得团团转,饶是在凉爽秋日里,也汗湿了一层里衫。 「就是这里了。」莫研牵着马匹,俏生生地立在灯笼底下,仰着头望着招牌上面的字。 从蜀中到京城,在路上走了那麽多天,总算是到了,这还是她长这麽大,第一次自己出这麽远的门。 「姑娘,快请进来,当心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店小二满脸笑容地迎出来。 她笑吟吟地将缰绳交到店小二手中,吩咐道:「这匹马的後腿受了伤,麻烦你好生照料,找个大夫给牠看看。」 「受伤了?」店小二探头望去,枣红马的後腿下部用白色丝绢包紮着,隐隐能看到血色透出。 「当心点,牠脾气不大好。」莫研提醒道,下意识地揉揉肩膀处的青肿。 「您放心,一定给您照顾得妥妥当当。您是打尖还是住店?」店小二将马匹交给客栈的马夫,往里让去。 莫研除下鹿皮手套往里走,「住店,要间上房。对了,你替我打听下,有没有一位来自蜀中的李栩住这里?」 「李栩、蜀中……」店小二愣住,表情怪异,忽压低嗓音,「是不是四方脸,留着八字胡?」 莫研喜道:「对啊,就是他!你见过他?」 店小二无语,默默低头,低头擦桌子。 「喂,怎麽回事?你倒是说话啊!」莫研催促他。 「嘘!」店小二连忙叫她噤声,这才低低朝她道:「这个人,姑娘还是不要打听了。」 「怎麽了?」莫研莫名其妙,「你快说,这个人我非得找到他不可。」 「您和他有过节?」店小二小心翼翼问道。 「嗯……算是吧。」她含含糊糊地点点头。 「那您放心吧,我听说昨夜里这个人就被逮起来了,现在八成在开封府的大牢里。」 莫研吓一跳,「不会吧,他怎麽会被逮住?犯了什麽事?」 店小二摇头,「犯什麽事我不大清楚,不过听说那人武功高得很,是展大人出手才制住了他。」 「展大人?」 「就是开封府的展昭大人,御前四品带刀护卫,那身功夫……」店小二挑起大拇指,啧啧称赞,却没留意身边客人的脸色。 「不就是只猫。」莫研低声嘀咕,快步返回客栈内。 客栈里的饭菜味道虽好,却不甚合她的胃口,莫研草草扒了几口饭,就回房休息。只在房中坐了片刻,终是不放心,还是决定到开封府探探风声才好。 此时正是午後,开封府的大门口两名衙役发着秋乏,呵欠一个接一个地打,又不敢太明显,嘴微微张了小口子,呼出的气倒都从鼻子出得多些。 莫研远远地站着看了半晌,还是决定绕到角门去。 角门只有一个衙役守着,看上去倒也还和气。 「这位大哥,请问昨儿抓进来的李栩可是关在这里头?」 衙役抬眼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才道:「你……是他什麽人?」 「他是我师兄。」 「姑娘姓甚?」衙役抬眼,忽看见她身後的人,一下子变得恭敬起来,「展大人。」 莫研回头,身後一人,蓝布长袍,儒雅俊秀,手中青锋三尺有三,柄长七寸,光华流转,正是巨阙……展昭!在开封府手持巨阙的自然不会再有别人。 「这位姑娘有何事?」展昭见莫研一身风尘仆仆的打扮,不似京城中人。 「她说李栩是她师兄。」 展昭闻言,眉峰微颦,「你是李栩的师妹?」 「是你抓了我师兄?」莫研挑眉望他道:「不知我师兄所犯何罪?可否探望?」 「令师兄……」他略一沉吟,「姑娘请随我来。」又朝衙役微微颔首,示意无妨,便领着莫研进开封府内。 一路曲曲折折,绕过几处院落,展昭径直将她带到包拯外书房,让她暂在外面等候,遂撩袍入内。 莫研展目望去,此处院落比方才经过的几处更加清雅,不远处一株桂花树,上面花儿初开,细细小小的淡黄花瓣舒展开来,香气四溢,给这沉静肃穆的开封府添了几分柔软的雅致。 不一会儿,展昭掀帘,唤她入内。 除展昭外,屋内已有二人。一人坐於桌後,面色微黑,不怒而威,显是包拯;另一人在旁,却是位白面师爷,想来应是公孙策了。 「姑娘请坐。」 莫研自拣旁边椅子坐下,有礼道:「包大人,在下初到京城,便听闻师兄为展大人所擒,不知我师兄究竟所犯何事?」 「本月初三,姑苏织造白宝震白大人被人一剑穿心,另外还有一名官役,都死於官驿之中,姑娘可知道?」 她自是一惊,摇摇头,「我不知道。」又飞快补上一句,「不是我!」 包拯仍正色道:「从令师兄李栩包袱中搜出银票两千两,另有白大人随身玉佩。」 「您是说……我师兄杀了他?」莫研皱眉,急道:「我师兄不会杀人。」 「罪证确凿。」 莫研不以为然,摇头道:「什麽叫罪证确凿,难道你们有亲眼看见我师兄杀人?东西也许是有人故意栽赃嫁祸。」 包拯默然不语,微微有些失望。他本奉旨彻查江南贪没一案,查到姑苏织造府时便发现疑点重重,刚有了些眉目,偏偏这白宝震便不明不白地死了。若说是凑巧,他实在难以信服。 他原就疑心李栩是被人栽赃嫁祸,本希望他师妹也许有什麽凭证可供参详,但看面前这姑娘年纪不过十五六岁,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看来是帮不上什麽忙。 「包大人素有青天之誉,想来不会冤杀好人。」莫研站起身来,目光直视着包拯道:「我师兄不会杀人,还请您放了我师兄才好。」 包拯缓缓摇头,沉声道:「姑娘要知,若无证据,本府难以放人。」 莫研咬咬嘴唇,显是不满,却又无法可施,思量半晌後道:「包大人,可否让我到案发所在看看?还有,我想见见我师兄。」 「我很明白姑娘的心情,但姑娘非我公门中人……何况,本府也已经派展护卫细细看过案发所在。」 「展大人看过了……」她轻笑一声,转头望向一旁抱剑而立的展昭,眉峰微挑,「展大人,你出入这间屋子一定不下上百次了吧?」 展昭微怔,颔首道:「不错。」 「那好,你可知这院中有几棵树、有几种花草,此时开花又是哪几株?」 众人皆是一愣,莫说展昭,便是包拯与公孙策每日出入此间数次,也不敢说对这些日常所见之物记得清楚。 展昭仔细想了想,才道:「有三棵树,一棵桂花树和两棵松树。花草有白芷、美人蕉、紫藤萝……开花的好像是桂花和美人蕉。」 莫研笑吟吟地点点头,「差不多,不过你少说了几项,还有金灯笼草、晚香玉,墙根底下还有两株绿荑,只是照顾得不好,怕是要枯了。开花的还有青芸藤,它的花小,又绕在松树上,想是你没瞧见。」 她寥寥数语,众人皆在心里直道惭愧,没想到她只在外间待了一会,便将景致尽收眼底。 「姑娘好记性,展某惭愧。」展昭望着她,微笑道。此时才留意到这位姑娘虽然其貌不扬,眼睛却如点漆一般,明亮之极。 第二章 「展大人此言差矣,这并非是记性,不过是看你留不留心罢了。比如……」她自信满满,眉梢眼角皆透着些许得意之色,「我还知道你刚从八贤王府中回来,未曾用过饭。你心中一直在想这个案子,回来时又特地去案发所在的周围瞧过。我说的可对?」 展昭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姑娘莫非一直跟在展某身後?」 她侧头笑道:「我跟着你做什麽,再说我也是午时才到的京城。」 公孙策拈须笑道:「姑娘不妨说来听听,是如何看出展护卫行踪?」公孙策向来自认才智过人,只是连他也想不明白这位姑娘究竟是如何看出的,不禁十分好奇。 「说出来就一点也不稀奇了。」她道:「展大人衣衫上沾有极淡的龙涎香味,龙涎香千金难求,市面上根本买不到,只有王公贵胄才点得起这种香。况且展大人并未骑马,说明所到之处并不远,就在京城之内。住在京城之中的就只有八贤王,又听闻包大人素来与八贤王亲厚,那麽展大人自然多半是去了八贤王府中。」 「怎知他不是进宫去?」公孙策故意问道。 「他没穿官服啊。」莫研理所当然地回答,接着继续道:「龙涎香最娇贵,若沾染了其他香气,便不似这般清雅。展大人若是用过饭,被这饭菜的味道一熏,我闻到的就不是现在这个香味了。」 展昭含笑,他确是去过八贤王府,只是没留意身上会残留有龙涎香。 「姑娘怎知我又去过案发所在?」 「这也简单。习武之人若是心中有事,脚下便不免会有滞累。展大人既有御猫的名号,轻功自然是绝佳的,鞋尖有泥不稀奇,可鞋跟处仍旧有几处泥点,说明你心中惦念此案。 而你衣角下摆微湿,隐约可见青苔痕迹。此时是大白日,在京城内行走,又不与人动手,根本不必飞檐走壁,那麽只有可能是在探查案发所在时不小心沾染上的,多半是屋顶瓦上的青苔。」 包拯点头,又问道:「可姑娘怎知展护卫想的就是这个案子呢?」 「我原也不知道。」她望向他们,目光流转,光芒闪动,「是你们告诉我的。」 「我们?」 「我虽未来过开封,但我也知道堂堂开封府衙岂是随便人说进就进的。展大人在门口遇见我,不过才知道我是李栩师妹便将我带进来,那时我便知道此案必定非同小可,因此你们不愿放过任何一丝线索。 进来後,包大人又说了姑苏织造大人遇害之事。朝廷三品大员遇刺身亡,自然是大事,也难怪展大人惦在心中。」 公孙策听完,与包拯相视一笑,道:「听姑娘这麽一说,好像真的一点也不稀奇了。」 「姑娘确是冰雪聪明。」包拯笑叹道。 听此赞赏之言,莫研安然受之,彷佛天经地义,又朝包拯道:「我师兄之事,大人务必细细查明,万不可冤杀好人。我师兄他天性桀骜不驯,但心地却是极好的,从不伤及人命。」 包拯闻言不语,半晌才叹道:「此案确实疑点重重。」他抬头望向展昭,「展护卫,你带这位姑娘去见见李栩。」 「多谢大人。」莫研朝包拯拱手施礼,方随展昭步出。 「还未请教姑娘芳名。」带莫研往大牢的路上,展昭道。 「我姓莫,单名一个研字,研墨的研。」 莫研、研墨……展昭微微一笑,道:「莫姑娘,我衣衫上青苔并不是在屋顶沾染,而是在八贤王府的花园中不留心沾上的。」 莫研挠挠耳根,笑道:「这我倒没想到,你方才怎麽没说?」 「瑕不掩瑜,姑娘说对九成,已是不易。」 「对了,展大人。」她担忧问道:「是你擒的我师兄,你……没伤他吧?」 「没有。」 说话间,转过拐角,又穿过一扇铁门,开封大牢便在眼前了。 虽然称作大牢,但事实上这个牢房并不大,不过才四、五个牢室而已,只暂时关押些未过堂的犯人,过了堂的犯人都会押送到大理寺。 展昭上前与看守狱卒寥寥数语,狱卒便很爽快地开了牢门,让他们进去。 「五哥哥!」莫研几乎一进门就看见了李栩。他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牢室那方日光照得到的地方,用手指细细地梳理头发。 「小七!」李栩见到莫研自是欢喜,从地上跳起来,奇道:「你怎麽跑这里来了?」 「我不来,谁来救你啊。」莫研嘻嘻地笑。 「你不会是来劫牢吧?」李栩明明瞥见她身後的展昭,却故意装作没看见。 她晃晃脑袋,笑道:「劫牢不好,还是劫法场风光些。」说完,隔着牢室的木头空隙,她脑袋被李栩用力敲了一记,「哎哟!」 「要不是为了等你,我何至於跑到这里来坐牢。」 「怎麽是我的错,我不过晚了几日到嘛。」 「几日?」李栩咬牙切齿,「我等了你整整二十多天,钱都花光了。」 「我也是没办法,马伤了腿,又不能骑,走半日还得歇半日。」莫研委屈地揉揉脑袋,「对了,这事究竟是怎麽回事?那个什麽姑苏织造的家伙怎麽死的?」 「我哪知道他怎麽死的,反正不是我杀的!现在这些朝廷阿猫阿狗……」李栩特别将猫、狗二字读得特别重,边说边拿眼斜看展昭,「简直是草菅人命,随便逮个人就交差,喀嚓我之後,他们才好领赏。」 展昭在旁静静抱剑而立,眼帘低垂,神色间波澜不惊。 「那你被人栽赃了,你都没发现?」莫研奇道。 「我昨天刚睡醒,才发现桌上多了包东西,还没来得及看什麽东西呢,这位英明神武的展大人就进来了,我还想知道究竟怎麽回事呢!」 莫研摇头叹气道:「五哥哥,我早就说你睡觉睡得死,你还不承认,有人进来都不知道……展大人,你怎麽会知道东西在我师兄这里?」 「有人报信。」展昭道。 「谁?」 他微颦了眉,「不知道,他只留下一封信。」 「这麽说,我师兄一定之前就被人盯上了。」她皱眉想了半晌,又问李栩,「你来了京城之後,有没有偷过东西?」 李栩冷哼一声,不吭声了。 「快说啊!」莫研从空隙中伸出手,扯扯他的头发,「这时候你还装什麽风流侠士。」 「哼……」李栩头发被她揪得生疼,硬撑着就是不做声。其实他倒不是不想说,只是展昭在场,他怎麽能当着这只猫儿的面招认自己偷过什麽东西。 展昭自然明白他心中所思,并不看他,只淡淡道:「偷盗、杀人,孰轻孰重,相信李兄心中自有权衡。」 闻言,李栩又是冷哼一声。 莫研不耐地又扯扯他头发,「别哼了,快说!难不成你当真指望我去劫法场?」 「我就前夜去了趟张尧佐的府邸。」他总算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可我也没拿什麽东西啊,就随便拿了那麽三、四、五、六件……」後面的话越发小声,只是含含糊糊一带而过。 「没人发现?」 他昂昂头,「你师兄我的轻功是白练的吗,都被我甩掉了。」 那就是说,还是被人发现了……莫研想了想,「张尧佐,他不是那个三司使吗?」 「你到朝廷一品大员府邸偷盗?」展昭转头望他,心中似若有所思。 第三章 不等李栩开口,莫研便已不满道:「这张尧佐不过仗着自已侄女是皇上宠爱的贵妃,把持朝政,这大宋倒有一大半的家当都在他手里捏着。皇上美人当前,祖宗不任外戚的规矩也忘了,竟然弄了这三司使的差事给张尧佐。」她不以为然道:「这样的人,偷便偷了,也没什麽大不了的。」 她说的虽是实情,但话语间毫不忌讳,对皇上也颇有微词,展昭不由微皱了眉。 「除了那里,你还去过别的地方吗?」 「没有。」他斜眼看她,「京城这鬼地方,一点都不好玩,要不是为了等你这丫头,我早走了。」 莫研盯着脚尖,原地转了两个圈,还是想不明白,抬头道:「那……这些天,你周遭有什麽稀奇事没有?」 李栩摇了摇头,将方才莫研扯过的头发掠到胸前,细细梳理好。 「五哥哥,你在这牢里再待几日,我想想法子。」莫研转头问道:「展大人,我师兄几时过堂?」 「此案疑点甚多,近日内应该不会过堂。」 「小七,你万不可逞能。」李栩正色道:「自己当心才是。」 莫研笑道:「放心吧,我就这麽点能耐,横竖也闯不出什麽大祸。」 两人出了牢室,到了外间,她抬头望向展昭,轻声问道:「若是抓不到那栽赃之人,是不是我师兄就非死不可?」看展昭默然不语,莫研便已明白答案,咬牙道:「那就说什麽也得把那个人给揪出来!」 「莫姑娘,这是朝廷之事,包大人自会尽力办理,姑娘还是莫插手为好。」展昭沉声道。 「事关我师兄生死,我怎的能不理。」莫研急道:「包大人纵然三头六臂,也不可能事事周全啊。我若查出那人,既救了我师兄,不也是帮了你们吗。」 「查案并非江湖儿戏,自有公门规矩,姑娘并非公门中人,不方便插手。」 「你……」莫研咬咬嘴唇,没再说话。 命衙役送莫研出角门,展昭复回到外书房中,细细禀明。 「李栩在前夜去过张尧佐的府邸……」包拯皱眉望向公孙策,「这其中会不会有关联?」 公孙策点头道:「大人是说张尧佐和白宝震之间……学生以为,白宝震此次上京十分蹊跷,皇上无召,他突然进京很可能就是来找某人。若说这个人是张尧佐,这许多事情便说得通了。」 「这也不过是本府的猜测。」包拯眉头皱得越发紧。 张尧佐总管大宋财政,在京城结交不少朝臣,势力颇大,上又有皇上庇护,此事若与他有牵扯,确是麻烦非常。 公孙策知道包拯心中所思,知他不免烦闷,遂岔开话题,朝展昭笑道:「那姑娘可回去了?」 「已经回去了。」 「那姑娘倒真是冰雪聪明。」公孙策笑道:「可惜年纪尚轻,又是个女儿家,要不然我倒真想请大人将她召入衙内,定是个得力助手。」 包拯闻言,淡淡一笑,「难怪说江山代有才人出,这话确是不错。可惜,又有多少人可以真正为朝廷所用。」 朝中诸大臣,凭着真才实学获得皇上赏识的不过寥寥数人,而那些位高权重者,又有几人是真心为这大宋的江山社稷?想到此层,他只觉得胸中郁郁,不由长叹口气。 「大人……」公孙策未想到自己一句话倒勾起包拯这番心事,笑道:「大人这麽说,学生和展护卫都无地自容了。」 展昭笑道:「展某不过一介武夫,委屈了先生倒是真。」 听他二人一唱一搭,包拯不由失笑,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们两个别给我下套子。展护卫,你先去用饭是正经,只怕晚些时候还有事。」 展昭提剑施礼,微笑道:「属下先行告退。」 看他出门而去,包拯叹道:「此次江南贪没才开了个头,便死了个三品大员,想到来日将要发生之事,实在令本府心惊。」 「世间之事,有因才有果,大人又何必为此伤神。」公孙策道:「皇上好不容易才下了彻查江南贪没的决心,大人万不可手软。」 「先生所言极是。」包拯站起身来,一方阳光自窗口透入,落在书桌的纸墨之上,微微眩目。 夜深时分,开封府内一片寂静,唯包拯外书房内灯烛依旧。巡夜的官差两人一组,共六组人交叉巡夜,两个时辰换一班,个个神情肃然,并没有丝毫的怠慢。 远远的,能听见梆子敲过三声。 「大人,已是三更天了,早些歇息才是。」王朝恭敬道。 包拯搁下笔,捏捏了眉心,淡淡笑道:「已三更了……我说怎麽觉得眼睛酸疼呢。」 「您这几日,每日里都没歇几个时辰。」王朝道:「夫人方才悄悄来探过几次,都不敢惊扰大人,想是心里担心得紧。」 包拯闻言一怔,缓缓起身,方才过於专注,竟不知夫人来过。他步出外书房,王朝锁好门,随身在後,往後院府邸行去。才行至院中,身後便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声,王朝身形一凝,飞快回头望去,却没发现任何异状。 「怎麽了?」包拯停步问道。 王朝复细细扫过周遭,回道:「无事,大概是猫吧。」 待两人离去,一个黑影轻轻巧巧地自屋檐上翻落而下,落地时悄然无声,显然轻功不弱。 外书房的门已上了锁,黑衣人也不动锁,只从怀中掏出支小小的银簪子,从旁边窗户的缝伸进去,轻轻一拨,窗户已开。 黑衣人从窗户跃入书房,随即阖好窗户,轻轻行至书桌旁翻阅起来。窗外虽月光如水,但因门户全闭,室内颇为昏暗,那人眼神却甚好,伏身翻翻拣拣,有条有理,并不弄乱东西。 庆历详定编敕、皇佑编敕令格式、盐税总要修正、刑统大义……难怪包拯这麽晚还不去睡觉,原来除了案子,还有这麽多事情要办,黑衣人在心中暗道。一一阅过後复将这些册子放好。 待黑衣人想打开抽屉时,忽听门砰的一声被打开,一道剑光如水银流注,直刺过来!黑衣人慌忙躲闪,身子一矮,从桌子下滑出,反手从腰际抽出一柄软剑,两剑相交,火星四溅。 来人一袭红衣官服,黑色官帽,剑光映在他脸上,越发衬得眉目俊秀,正是展昭! 黑衣人看清来人面目,心中暗叫不好,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是这只猫的对手,还是得赶快溜才行。黑衣人用力格开剑,使了招白蛇吐信,直取展昭咽喉,将之逼开,方趁空跃出屋外。 外间,刀刃如雪,王朝、马汉等诸人个个持刀而立,不知何时已候在当地。 只是一瞬迟疑,後面展昭已紧随跃出,巨阙如电,直奔门面而来,蒙面黑巾飘然落地…… 「莫姑娘!」展昭撤剑收回,星目含怒,「你夜闯开封府,所欲为何?」 莫研立在当地,看周遭都是兵刃相向,真是半分办法也没有,只好苦着脸道:「我若说是误会,你信是不信?」 展昭自然是不信,「方才姑娘在书房中找什麽?」 「你白日里说,有人留了封信让你去擒我师兄,所以……我想瞧瞧那信是否有线索可寻。」莫研一脸无辜道:「我就是打算瞧瞧,又不是来偷东西的,你们大可不必如此。」 「先将她押入大牢,待明日包大人提审。」展昭示意马汉,沉声道。 忽有一声音自众人身後响起,「不必等明日了,把她带到书房吧。」正是包拯的声音,原来他行至中途,听见这边的动静,故去而复返。 第四章 「大人……」展昭本欲劝他先行休息,但想到包拯的脾气,还是生生把话咽了回去。上前缴了莫研手中的软剑,将她带至书房。 「包大人,我是冤枉的。」包拯才刚刚坐定,莫研就飞快道。 「那麽姑娘倒说说看,他们冤枉你什麽呢?」包拯微微一笑,问道。 「冤枉我偷东西啊,可我没偷。」莫研委屈道:「我都说了,我只是想看看那封信。这开封府里头的东西,还没有几样……」她眼角溜过展昭手中的巨阙,「是我看得上的。」 「莫姑娘,展某并未说你偷东西。」展昭道。 「你虽然没说出口,可你的眼神就是那个意思。」映着烛火,她的眼睛亮得出奇,理直气壮地看着他。 展昭一时语塞,虽然此言颇有些强词夺理,但自己当时倒确实是这麽想的。 「姑娘想看信,可以对本府直言,为何要夜探开封府呢?」 「这个……展大人再三地说你们衙门的事不让我插手其中,我想,你们大概也未必肯给我看信。再说……」她笑嘻嘻道:「包大人日理万机、劳心劳力,为这点小事打扰您,我也不忍心,所以乾脆就自己来了。」 包拯方才已看过桌上东西,竟还是自己方才离开时的情形,并未缺少物件。他阅人无数,看这姑娘虽然天真烂漫,但眸正神清,不似奸佞之辈,想来所言非虚。 「姑娘,那封信在这里,你看吧。」包拯从旁取了信,示意王朝拿给她。 莫研接了信,并不急着拆开,将信封对着烛光端详了片刻,又凑到鼻尖闻了闻。接下来,取出信笺,同信封一般端详半晌,方展开来细看。 欲擒凶犯,锦丰天字二号。 「姑娘可有何发现?」包拯问道。 莫研皱眉摇摇头,道:「从这信上看,我也猜不出这人究竟是谁。」 一旁的王朝、马汉心中不禁好笑,这信无提名、无落款,也无地址,根本没有由来可寻,她自然是不会知道。 包拯并不以为忤,仍问道:「那有何线索吗?」 「这纸是浙东的竹纸,无加粉、加蜡,也不印花,市面上随处可见,普通得紧,并无特别之处。」她凝眉道:「墨是松烟墨,并不加龙麝助香,也是寻常,可见这写信之人并非什麽风雅之士。」 闻言,包拯点点头。 「上面的字是小篆,墨迹透纸而出,按提间力道有余而轻灵不足,居然还学人金错刀,写出这样的字……」她看着直摇头,「我若是他,羞也羞死了。此人必然是个粗通文墨的习武之人。」 「何以见得是习武之人?」王朝忍不住问道。 「非但是习武之人,而且还是个使剑的。」莫研微微笑道:「这字虽然丑,但笔势劲挺流畅,运腕颇为乾脆,只是护尾却时有时无。东汉蔡邕的九势有言,护尾,点画势尽力收之。此人不会护尾,多半是被习剑所误,可见他所习的剑招必是一去无回,没有余地。」 「姑娘所言确有几分道理。」 包拯与展昭相视微笑,目光中满是赞许之意。其实,此信他早已与公孙策、展昭二人细细探究过,得出的推论与她所说相差无几。不期然,公孙策日间说的话浮上心头,我倒真想请大人将她召入衙内,定是个得力助手。 「姑娘有这般本事,有没有想过为朝廷效力?」包拯问道。 旁边的王朝等人听他如此问话,便知他意,都是一怔,心中皆道,纵然这姑娘聪明伶俐,但终是年纪尚幼的女儿家,又是江湖中人,如何能让她入公门做事? 独展昭一人,嘴角隐隐含笑,心下却是赞同。他对江湖中人本无偏见,何况这姑娘论才智、见识,并不在自己之下。 莫研很乾脆地摇头,「我师父说这官府里头没什麽好事,我不入公门。」 话音刚落,展昭眉宇微颦,心中暗道,这姑娘倒真是口无遮拦,如此一句话就把这满屋子人都得罪光了。 包拯却不恼,只微微笑道:「姑娘既然这麽说,那本府也无话可说了。展护卫所言不错,朝廷之事,确容不得外人插手,姑娘好自为之,若是妨碍了公务,莫怪本府不留情面。」 莫研不满道:「不入公门,我一样可以查清楚。」 「姑娘所言差矣,死的是朝廷三品大员,这官场上的事错综复杂,既不足以为你们外人道,也非你们局外人能明白的。」 听包拯说得有理,莫研一时间也犹豫起来,咬着嘴唇想了半晌,五师兄之事才是当前要务,等师兄的事了结之後再离开公门,岂非两全其美。 如此一想,她便抬头,满脸堆笑道:「包大人,你们开封府可还有缺吗?我近日横竖无事,不如替你们打打下手。」 包拯微微一笑,「这开封是京城,开封府要进一个人,岂是件容易事。」 闻言,展昭与公孙策相视一笑,包大人也玩起欲擒故纵的把戏来了。 「您是开封府尹,难道您说了都不算?」莫研奇道。 包拯摇头,「京城之地,天子脚下,自然是圣上说了算。」 「还得找圣上?」莫研挠挠耳根,转身抬脚就往外走,「麻烦是麻烦了点,那我到宫里走一趟就是了。」 这下,倒是包拯急了,生怕她会真去私闯皇宫,连声唤住她道:「莫姑娘,你且等等。」 「还有事?」莫研停住脚步,回首道。 包拯颔首,「如此便先委屈姑娘,在开封府当个捕快吧。」 「捕快?」莫研歪头想了想,「小是小了点,不过管用就行。」 包拯遂起身,朝王朝道:「明日到制事取个牌给她,此时也晚了,大家也都早些歇着吧。」 看他点了莫研当捕快,王朝、马汉虽心中颇有疑虑,但仍依言退出书房。 「莫姑娘,你的剑。」既然莫研已是捕快,那自然不能再扣着她的剑。展昭看莫研也跟着施施然地往外走,浑然忘了她的剑还在他手中,只好赶上去递给她。 莫研接了剑,随手往後腰间一插,那剑嗖的一声从她腰间穿进去。展昭定睛望去,这才看清原来此剑的剑鞘便是她身上的绞银丝腰带,软剑轻巧,正好盘在她腰间,倒也方便。 「这捕快,月俸有多少银子?」她抬头问他。 「月俸三两。」 她皱眉,「才三两银子……」 前面包拯刚步下台阶,听见他们说话,转头道:「对了,姑娘夜闯开封,此罪若饶,难以服众,就先扣三个月的月俸吧。」 莫研瞠目结舌,连银子响还没听到呢,怎麽就没了! 清晨,开封府衙的後街已颇为热闹,从卖早食的小铺里升腾出团团的雾气,一家一家的,豆汁、馒头、包子、汤面等等,林林总总,热气中夹杂着香气扑面而来,直引得人食指大动。 王朝又叫了碗豆汁,然後望向坐在他对面的人。莫研正在吃她的第三个包子,一脸的乖巧模样,却不知马汉絮絮叨叨说的那些衙门里头的规矩,她究竟听进去多少。 「莫姑娘,你初入公门,一时半会也记不清那麽多规矩,好在来日方长,你自己多加留心谨慎才是。」马汉热心地讲了这半日,自己连一个包子都未吃,「待会我领着你去见梁捕头,你先和他从巡街开始吧。」 「我不……街……」这话含含糊糊的,莫研费劲地咽下口中的包子,又饮了一大口豆汁,方清脆道:「我不巡街。我是为了我师兄的案子才当的捕快,我去巡街,那我师兄怎麽办?」 「你……当捕快都得从巡街开始。」马汉急道。 莫研奇道:「都去巡街了,谁来查案?」 第五章 王朝拍拍马汉的肩膀,示意他莫要着急,才缓声道:「莫姑娘,你初入公门,不懂规矩。这新来的捕快都要巡三个月的大街才有资格开始查案。」 「三个月?那我师兄早就过堂了!」莫研不由有些着急,「你们这规矩实在不好,应该改改了。巡街和查案又没有什麽关系,难道巡街巡多了,就越发能查案了?实在是没道理啊!」 不远处还有几个正在用早食的捕快,听见她的话,都往这边望来,王朝、马汉顿时大为尴尬,一时也不知该拿她如何才好。 「这个……就稍後再说吧。」王朝硬着头皮接着道:「待会你和我先去领牌,领了牌你便算是走马上任了。这个衣裳嘛……虽然还有几套现成的,只怕尺寸都大,还得请裁缝量了重新再做。」 「不做也没事,这个衣裳又是黑又是灰,我瞅着实在不好看。」她皱皱眉。 马汉是个粗直的汉子,日里打交道的不是同行就是犯人,说话间自然不懂含蓄。此时看她诸多挑剔,他不满道:「你又不是什麽天仙下凡,还挑什麽衣裳。」 这话语气颇冲,莫研却也不恼,笑吟吟道:「正因为不是天仙下凡,所以才更得留意衣着装扮。难道长不得好看,还越发把自己往丑里打扮不成。」 王朝、马汉相视无奈,心中皆道,这姑娘怎的事事都有理! 两人正在为难,抬头见展昭朝这里步来,忙起身让道:「展兄,过来坐。」 展昭依言过来,看王朝、马汉皆是一脸郁郁,莫研则满不在乎地在吃包子,两相对比,不由让人觉得有几分滑稽。 王朝见展昭眼圈隐隐发青,遂叹道:「昨夜里直闹到三更多,展兄回去也没落下觉吧?」 展昭笑道:「我历来睡得浅,早就习惯了。你待会可是要带莫姑娘去领牌?」 「正是。」王朝颔首,无奈地扫了莫研一眼,後者已开始吃第五个包子了,「我原说让她跟着梁捕头巡街,梁捕头是出了名的好性,不会欺负新人,谁知这姑娘她就是不肯。」 「你让我先巡三个月街,那我师兄怎麽办?我自然是不肯。」莫研抬头没好气道。 展昭闻言微微一怔,他倒是忘了这规矩,新捕快都得先巡街三个月,想来包大人也未曾考虑到。她一心是想为师兄脱罪才勉强入的公门,此刻让她去巡街,想来也知她定是不肯。 「规矩不可废。」他缓缓道,装作没看见莫研瞪他,然後又道:「不过莫姑娘关心师兄,也是情有可原。不如让她先查此案,待此案结束後,再去巡街,二位以为如何?」 论起官阶,展昭比他们要高出不少,但他与王朝、马汉相识甚早,又同在包拯门下多时,故对他们一直兄弟相称,并不端架子,说话间也甚是柔和。 「如此也好。」王朝见展昭肯打这个圆场,自然再好不过,「既是这样,那案子展兄最为熟悉,不如就让她跟着你吧。」他顺手就把这个烫手山芋抛给展昭。 展昭倒也不介怀,点点头。自昨日看她聪明过人,他心中也存了几分好奇,若是她能发现自己未曾发现的破绽,也是好事。 王朝、马汉见展昭点头,顿时都松了口气。马汉忙又叫一屉包子,将刚才未吃的都补上。 王朝唤了莫研起来,先带她去领牌,再到巡捕房里转了一圈,不过是认认脸,免得日後有什麽误会。不一会儿,两人仍旧回来,莫研手上多了块小铜牌,随随便便地拿着晃荡,很不当回事。 「姑娘收好,这牌子虽小,但若弄丢了,让别人捡了去冒充捕快,那罪可不小。」马汉看她拿制牌浑不在意,忍不住道。 「哦。」她老老实实地依言收入怀中,没再冒出什麽话,倒让马汉有些错愕。 王朝笑道:「方才领她去巡捕房,里面的兄弟直说,包大人莫非是想效仿杨门女将,也弄个开封女巡捕来给咱们衙门增增色。」 闻言,展昭和马汉都笑。 其实这话虽是玩笑,但那些人说时语气口吻却颇有些瞧不起莫研的意思在里头。王朝自己心中也对莫研不以为然,自然不会替她说话,不过是大家笑一阵罢了。 展昭用完早食起身,放了几个铜板在桌上,朝王朝、马汉略一拱手,「两位慢用,小弟有事先行。」又对莫研道:「我今早正好要去案发官驿一趟,你就随我来吧。」 莫研点点头,也跟着起身,似乎又想起一事,转头认认真真对王朝道:「以後给嫂夫人买胭脂,别买那些二三钱银子的便宜货,味道实在太刺鼻,上好的也越不过二两银子,质地、味道都要胜出许多,你又不是拿不出银子,下回可记着别抠门了。」 王朝愣在当地,一时也不知该说什麽,待他回过神来,莫研已随展昭走远。 「嫂夫人用的胭脂,她怎麽知道?难道你身上有味道?」马汉凑过来,在他身上一通乱嗅,奇道:「我怎麽没闻出来?」 「去去去!」王朝忙把他推开,心中直犯嘀咕,她怎知道我买的是二三钱银子的胭脂? 展昭看莫研在自己身边安安静静地走着,也不说话,一双眼睛只在大街两旁的铺子溜来溜去,目光中透着股新鲜劲,活脱脱还是个孩子模样。 她倒真是观察入微,王朝脖颈处衣领沾上的一小点胭脂膏脂也没逃过她的眼睛,想是他刚涂了胭脂的夫人为他整理衣领时不小心沾上去的。展昭不由微微一笑,可以想见,方才莫研的寥寥几句话足以让王朝犯上一天的嘀咕。 「莫姑娘。」他忽想起,略住了住脚步,「我们还是先去验过白宝震和那名官役的屍身,再去案发所在吧。」 「屍身!」她的脸刷得一下变得煞白,结结巴巴道:「那个、那个不是有仵作吗?」 「虽说有仵作,但只怕难免会有疏忽,此案事关重大,我想,应当再细细验过。」 「展大人说得是,不过……我们还是先去那家官驿瞧瞧,我一般习惯最後再看那个……」 莫非她怕见屍首?展昭心中奇道。姑娘家见了屍首,胆小怯懦原也是常事,只是他原以为莫研是江湖中人,胆子怎麽说也应该比寻常姑娘家大些才对。 「可好?」她拿眼偷溜他的神情,试探问道。 「也好。」展昭不欲为难她,便应允了。 官驿距离开封府衙颇有些路,两人沿着大街走了很长一段,又拐了几个弯,一处挂着官字灯笼的黑漆大门出现在眼前。 「就是这里。」 莫研略看了看四周,奇道:「京城有几处官驿?怎的这处如此偏僻?」 「此处官驿最小,所以偏僻。」 「白宝震好歹是三品大员,上京怎麽会住到这麽小的官驿来?」她微皱了眉,「除非……」 後面的话虽然没有说出口,但两人心中想的却都是一样。白宝震偷偷上京,为避人耳目,普通客栈人多嘴杂,难免走漏风声,还不如官驿来得清静。 展昭上前扣门,过了好半日,才有位瘦瘦小小的老官役来开了门。 「展大人,是您啊。」老官役看上去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 展昭扫了他一眼,淡道:「这几日除了我,可还有别人来过?」 「就来了些官差把屍首搬走了,除此外,再无别人。」 「他是这里的官役?」莫研探入头来,奇道:「不是说你死了吗?」 那老官役与她大眼瞪小眼,直到她掏出小铜牌在他眼前晃悠,方道:「小人没死,死的是宋离。小人那晚酒喝多了,什麽都不知道。」 第六章 「哦!」莫研笑嘻嘻道:「酒是好东西,也亏得你喝多了,要不然只怕你也……」她伸手往自己脖子上一架一划,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说罢,也不理呆愣在当地的老官役,自顾自地跨进里面。 展昭看她也不问出事地点在何处,只在驿中转悠,他也不急,立在一旁静静等候。 莫研来回踱了两三趟,方抬头问老官役道:「这院子的花草多久浇一次水?」 「四五天浇一次,有时下雨就不浇。」老官役顿了顿,「前两日的秋雨直下了一天一夜,所以小人也一直没浇水。」 「出事那夜也下着雨?」 「是。」 莫研面露喜色,又在这官驿来来回回转了几圈,时而俯身细看,时而又跃上墙头,大概过了一盏茶工夫,她蹲在墙头朝展昭招手,「展大人,你来看看这个!」 展昭依言跃上,循着她的手指望去,墙头上有几处青苔被压扁的痕迹。 「脚印?」展昭嘴角微扬,眼底有一丝赞许之意。其实他那日来的时候就已经发现墙头的脚印,闭口不言,不过是想看看她能不能发现而已。 伸手顺着痕迹虚划了一下,莫研颦眉道:「有两个人,都是男人,身长七尺……」她用手掌在脚印处比了比,「另一个矮些,大概是六尺有八。只有进的脚印,想是事後从门口出去的。」 展昭点点头,她的推测与他的一般无异。从脚印来推测一个人的身高,这还是他初入公门之时,在办案中从包拯身上学到的,她竟不知从何学来,或是无师自通? 「这里也有。」莫研轻轻旋身跃下,示意展昭也下来,指着院中几处地方给他看,「虽然只有足尖的痕迹,但也可以看出一个朝东面而去,另一个朝西北面而去。」 「西北面是厢房,白宝震就死在那里;东面是厨房,死的是官役。」展昭淡道。 老官役在旁惊道:「不是说已经抓住凶手了吗,难道这凶手还有两个不成?」 莫研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抓住的那个可不是凶……」 「莫姑娘!」展昭沉声喝住她,目中有威镇之意,示意她莫要乱说话。 冷哼一声,她颇不为然,别开脸去,却没再说什麽,「去厢房看看吧。」 展昭越过她率先往後面厢房走去,心道,这姑娘既入了公门,怎的说话还是如此口没遮拦。来日方长,她这性子自己要吃亏不说,只怕还会连累开封府。 推开那间厢房的门,便见地上乾乾净净,与之前来时的狼藉模样大相径庭。他一怔,刚要问话,那老官役已赶上前来,陪着笑道:「我昨儿才把这屋子给打扫俐落了。」 「谁让你打扫的?」展昭面色一沉。 「这个……」老官役忙道:「小人是想这厢房还得住人,一地的血迹总留着,怪渗人的。」 「那麽,厨房你也一定打扫过了?」莫研探头问道。 「是,小人日常做饭做菜,若是不打扫,这实在是……」老官役苦着脸,「不瞒二位,自我那兄弟宋离死後,小人独自一人住在此处,说不害怕是骗人的。」 莫研不耐听他罗嗦,进得门去,四下打量,发觉不仅地上清洗过,一并连桌椅、床柜也都抹洗过,不由冷笑道:「看不出,你这麽个人,打扫的工夫倒还真细致。」 听她语气有异,老官役讪讪不敢接话。 「你的月俸是多少?」她宛然一笑,又问道。 「月俸一两银子。」 「才一两银子?这家里头上上下下的吃穿用度怎麽够用呢?」莫研侧头看他,道:「想必是平日里客人里的打赏不少吧。」 「姑娘这是说笑话呢。我们这官驿小,又偏僻,来的人自然也少,有时一两个月也未必有人来,谁曾想,这一来了人就出事了……」老官役愁眉苦脸道:「就是有人打赏也不过三瓜两枣地打发我们罢了,这些年真是越发艰难了。」 莫研扫了展昭一眼,後者盯着老官役的脸,似乎正在思量他的话。 「越发艰难了?」她转头望向老官役,仍是笑嘻嘻的模样,目光却骤然锐利起来,「怎的这麽艰难,你还喝得起小阳春?」 小阳春是闻名京城的好酒,一两二钱银子方能打半斤酒。展昭不知莫研从何处得知这官役喝的是小阳春,但看老官役一脸慌张,便知被她一语言中。 「小人、小人喝的不是小阳春,是自家酿的米酒。」老官役强自镇定道。 「自家酿的米酒能飘出小阳春的味。」莫研冷笑道:「那你家真应该开酒坊,想必一定是客似云来。不如先把你床底下藏的米酒拿来给我嚐嚐。」 老官役被她说得心头大慌,不知该如何是好。 展昭淡道:「还不快去拿来。」 「展、展大人……」老官役咚的一声跪下,怎麽也不敢去拿酒,「这酒确是小阳春,可是、可是……此事确实与小人无关啊,这钱是白大人赏给小人的!」 「他赏钱给你做什麽?」 「他说他此事上京甚为隐密,就赏了小人些银子,让小人不可走了风声。」 「你可知,他上京所为何事?」 「小人不知……」他飞快道,忽又听见莫研在旁轻轻一笑,慌忙补道:「不过他曾让宋离替他送信给三司使大人。」 展昭与莫研相视一惊,同时道:「信中写些什麽?」 「这个小人确实不知,那信小人并不曾见过,只是听宋离说要出门送信。何况,小人也不识字啊!」 莫研蹲下身子,拍拍他肩膀,笑道:「起来吧,怕什麽,你不过是拿了点银子而已,又不是杀人放火,我们自然不会吃了你。」 看这老官役模样不似撒谎,也再问不出什麽,展昭遂与莫研出了官驿。相比起她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他却只是皱眉思量。 行了一会,他忽问道:「对了,你怎知道他喝的是小阳春?」 「那是个老酒鬼,他一开口我就闻到味了。」她皱皱鼻子,不舒服道。 「我怎麽没闻到?」 「你的鼻子怎麽能和我的比。」她理所当然地道,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过,这种味道还是闻不到的好。」 「那你怎知他将酒坛藏在床底下?」 她嘻嘻一笑,「我不知道,我瞎猜的。我师父就老把酒坛子藏在床底下。」 展昭不禁莞尔,她的运气还不错。 「对了,展大人,这下是不是可以把我师兄放了?」她喜孜孜地问道,心下想此事既然与张尧佐有关,那麽就是与李栩无关了。 展昭摇摇头,却不吭声。 莫研看他如此,急道:「此事已经很清楚了啊,凶手有两人,不会是我师兄……」 「莫姑娘。」展昭喝住她,「此间是闹市!」 她奇道:「那又怎麽样?」 他望着她,正色道:「姑娘既已是公门中人,就该明白轻重,此案关系朝廷命官,勿在人前谈论案情。」 「哼……」莫研虽知道他所说也有些道理,但却不喜这只猫如此说教,故意道:「难怪说你们这些当官的总看人不像好人。这满大街的人难道不是大宋子民吗?天下人管天下事,官府朝廷若是清明,又有何不足为人所道。」 展昭看她强词夺理,心中虽然微微恼怒,但并不欲与她争辩,只淡道:「现下我们去府中屍房。」 听到屍房二字,莫研不由得就先软了腿,偷偷瞥一眼他,看他神色冷然,只好默不作声地跟着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