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两女捕快 中》 第一章 【第十一章】 莫研进了东角门,本来想回房去,记起早间马大嫂说起午时自己还得再喝一次药。此时日已近中,为免麻烦马大嫂特地再端来,她索性自己往厨房去。 小灶上正煎着汤药,厨房间里满是药香,马大嫂见莫研进来,忙拉着她坐下,「病还未好,不在房里歇着,乱跑什麽。」 莫研笑吟吟地乖乖坐下,「我正好无事,过来喝药。」 「再等一小会就好了。」马大嫂放下药盖子,回身瞅见莫研身上穿的灰鼠披风甚是眼熟,偏偏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这披风好像见谁穿过似的?」 「是展大哥的。」莫研笑道。 马大嫂用手扣扣脑门,笑道:「瞧我这记性,可不就是展大人常穿的。展大人送给你了?」 莫研点点头,「反正他没说要还。」 马大嫂噗嗤一笑,「他还真是把你当自家妹子,想得这般周全。」 「自家妹子?」莫研听得一怔,这已是她今日第二次听别人说这样的话,「他拿我当妹妹吗?」 「自然是,要不哪会待你这般好。」马大嫂笑道:「我还记得展大人以前说过,他若有妹,必定爱若珍宝,视同掌上明珠。这麽好的大哥,你不认的话,那可就是发傻了。」炉上药已煎好,她忙起身端起药罐子缓缓将药汁倒在碗中。 莫研犹在愣神,半晌才迟疑道:「可是……我有好几个哥哥了。」这话她说得极低极轻,马大嫂顾着拿药与她喝,并未听清楚。 喝罢药,莫研本想留在厨房帮忙打下手,马大嫂却紧催着她回屋休息,将她赶了出去。 雪虽已停,倒似比前几日更冷些,她独自一人慢吞吞地走在回屋的路上,没来由心情低落,拢紧披风,却怎麽也挡不住丝丝渗入的寒意。 方才喝下的药,苦涩犹在舌根处徘徊不去,身体的不适却又绵绵密密地爬上来,她拖着脚步走回自己的小院中,拉开房门进去,连眼皮都未抬就和衣躺上床去。 突听耳边有人笑道:「听人说当了官就会目中无人,看来果真如此。」 声音亲切非常,熟悉之至,莫研腾地一下从床上跳起来,朝那人直扑过去,口中喜得嚷嚷道:「姐,怎麽是你,什麽时候来的?」 宁望舒笑着轻拍她的背,「昨晚刚到的京城,想先来看看你这捕快当得可否惬意。」 看她已梳起妇人发髻,莫研搂着她的脖颈不松手,又笑又跳道:「你成亲了!怎的也不叫我去吃喜酒?是那位南宫家的大少爷吗?他的病可好些了?」她连珠般地问问题,宁望舒只是笑,并不急着回答。 「姐,你倒是说话呀,别笑傻了。」莫研是个急性子。 宁望舒先拉她坐下,看她面色不好,说话间隐约能闻到药味,问道:「你可是病了?怎的脸色这麽差?」 莫研大剌剌地摆摆手,「没事、没事,昨日发了点烧,吃过药已经好了。」 「怎的会发烧?」 「哎……说来麻烦,就是运气不好,正撞见有人上吊。」 宁望舒一凛,知道莫研向来见不得这些,定然是吓着了。捕快一职遇上这种事却是难免,她心中不忍,看莫研的目光不由得带上几分心疼。 莫研不想再提那事,忙把话岔开,笑道:「你成亲却不请我吃酒,看我怎麽罚你。」 「你成亲时,我也不来吃酒就是了。」宁望舒笑道。她夫君南宫若虚身有沉疴,为免他劳累,故而成亲之事她只禀报了师父,并未告知其他师兄妹。好在师兄妹们大多不在意世俗繁文缛节,也不至於因此而怪她。 「我成亲?」莫研听话向来只听字面,愣了愣,「我何时要成亲?」 「我怎麽知道。」宁望舒逗她,「这就要问我妹夫了。」 「你妹夫?谁啊?」 宁望舒笑看她,「谁啊?」 莫研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噗嗤一笑,道:「我怎麽知道。」 两人嬉闹了半日,莫研也顾不得病还未痊癒,拉着宁望舒便去醉仙楼吃饭。幸而之前展昭所给的银票还剩了不少,好不容易见一次宁望舒,自然要好好招待她。 拗不过莫研盛情,宁望舒只得随她前往,叫菜时却只拣了几样精致的清淡菜点,且不许莫研吃油腻荤腥,只替她点了粥。 「姐,我身上带了银子。」莫研只道她是替自己节省银两。 宁望舒笑道:「你那点小俸禄,还是留着吧。」 「对了,你此次上京,是为了什麽事?」莫研咬着筷子问道:「可莫说是特地来瞧我的,说了我也不信。」 宁望舒挟了笋丝给她,笑而不语。 「到底什麽事?」莫研追问道。 「说与你听,你也不懂。」 「你不说,我当然不懂。」莫研好奇心大起,「快说、快说!」 沉吟半晌,宁望舒才无奈道:「你可听说过七叶槐花一物?」 「七叶槐花?」莫研摇摇头,「能吃吗?」 「能吃,据说是大理境内的一种奇花,可入药。」 莫研一听可入药三字,立即明白,「是姐夫要用的药?」 宁望舒点点头。 莫研奇道:「那你应该去大理才对,怎的又来京城?」 「南宫世家派人在大理找了几年,都未曾找到。听闻之前大理曾进贡此花,我想也许在大内能找到。」宁望舒慢慢道。 闻言,莫研骇然一惊,眼睛瞪得浑圆,将声音压得极低道:「你要去大内偷东西?」 宁望舒轻轻点头。 「姐……那可是大内。」莫研连连摇头,想劝阻她,「要是被人发现了,可就是……」她用手往脖子上虚拉了一道。 宁望舒浅浅一笑,言语坚定,「如今,我也顾不了这许多了。」 生怕宁望舒贸然犯险,莫研沉吟半晌,「就算要偷,也得先弄清楚此物究竟存於宫中何处,还得摸清宫里侍卫巡查的路线、换班时辰,总之急不来,此事我们还得从长计议。」 宁望舒微别开脸,声音很轻却很清晰,「小七,我只怕没有时间从长计议了。」 「怎麽,姐夫的病不好了吗?」莫研一惊。 「我瞧他……吃力得很……」宁望舒双目泛起水光,雾气蒙蒙,「薛大夫说,就算能撑过冬天,身子也会损耗过度。」 莫研赶紧往她碗中挟菜,胡乱道:「你别急,先吃饭,回头我们再想法子,肯定会有法子的,说不定皇帝老儿就随随便便把那什麽花摆在桌上供着玩,你一进去就能撞见……」 不欲莫研替自己担心,宁望舒低头紧吃了几口饭菜,才抬头勉强笑道:「说得是,师父说你是福星天降,承你的金口玉言了。」 莫研欢喜地拍拍她肩膀,又盛了碗汤给她,笑道:「总之你莫着急,这事,我先帮你打听着,好歹我现在也算是朝廷中人,职位虽然低些,不过多多少少总会管些用。」 宁望舒笑笑,心中知道莫研不过是开封府衙里小小捕快,就算识得宫里的人,却哪里有人卖她的面子,顶多与她说两句话应付场面罢了。而此时莫研心思早已滴溜溜地转了一大圈,想来想去,宫里头与自己算得上有交情的好像仅有宁晋一人。 两人吃罢饭,莫研生怕宁望舒独自贸然入宫,撒娇耍赖地逼着她把行装从客栈中再拎出来,硬是让她同自己住到开封府里去,只说开封府中人脉广,消息怎麽也灵通些。宁望舒苦笑,自己是来当贼的,倒被个捕快先堂而皇之地拖入开封府。 安顿好宁望舒,莫研就开始满府乱转,上上下下地想找人带话进宫给宁晋。无奈平日里与她打交道的都是捕快、捕头,便连公孙策也不得随意出入宫城。包拯倒是想什麽时侯进去就什麽时侯进去,可惜此时还在宫里未曾回来,况且她还真是不敢去求包拯办事。开封府里转了一溜,毫无收获,倒是闹了个满头大汗,她回屋後紧着找水喝。 第二章 「瞧你这头汗……」宁望舒替她抹了抹汗,看她领口处直冒热气,关切道:「里面也都汗湿了,你赶紧换套衣裳,仔细别再吹着风。」 莫研应了,遂取了热水,到屏风後将身上汗水拭乾,复换了套衣裳。待收拾衣物时,看见那件灰鼠披风,她怔了怔,抬眼看宁望舒,「姐,我问你件事。」 见莫研少有的认真,宁望舒点点头,「你问。」 「你还记不记得,今年中秋夜,那时姐夫说要认你做妹妹,你便气得从船上跳下去。」 想起那时情形,宁望舒不由心中苦涩,「自然记得。」 「你气恼是因为那时你就很喜欢他吗?」 「嗯。」宁望舒淡淡一笑,「我喜欢他是真,但也因我知道他心中亦有我,却硬要违背心意。」 莫研皱眉道:「那就是说,如果喜欢上一个人,一旦这个人想认你做妹妹,心中就会气恼。」 「那是当然。」 莫研眉头皱得更紧了,「那反之,如果这个人想认你做妹妹,而你因此心中气恼,就表示你喜欢他,是吗?」 宁望舒笑道:「那倒也不一定……」 闻言,莫研明显地松了口气。 「那也许是你瞧不起他,觉得他不配当你哥哥,又或者是你本来就厌恶此人,根本不愿与他有关联。」宁望舒接着道。 莫研呆住,「假如都不是呢?我既没瞧不起他,也不厌恶他。」 「他是谁?」宁望舒笑看莫研。 「是展大哥。」莫研懊恼地趴到桌上,手托着腮,犯愁地看向宁望舒,「怎麽办,我觉得自己好生喜欢他。」 宁望舒噗嗤一笑,摸摸她的头发,「喜欢就喜欢了,有什麽关系,咱们家的小七又不是配不上那猫儿。」 莫研语气低落,「可是他只把我当妹妹待。」 宁望舒在姑苏时曾见过展昭,只觉此人甚是沉稳,看得出他对莫研诸多包容,但也许就如莫研所说,多半是将她当妹妹待。而莫研正值情窦初开之时便遇见此人,武功高强、江湖闻名自不必说,偏偏又生得丰神俊朗、温文儒雅,莫研倾心於他,自己原就该想到才是。 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莫研,宁望舒只好拍拍她的脑袋,静静地望着她。 静默了半晌,突然听有人推了院门进来,莫研拉门一看,见是东角门的差役老李。 「莫姑娘,外头有人找你,火急火燎的。」 莫研奇道:「谁啊?」 「说是从姑苏过来的,南宫……」 只听得前半截话,宁望舒已经跳起来,箭一般冲出去,莫研见状也忙紧跟上前。 东角门外,一辆马车静静停在近处,南宫礼平立於车旁,皱眉焦急地望来,一看见宁望舒自门内出来,顿时长松口气,急声唤道:「大嫂,大哥在这里!」 几乎同时,车帘被人掀开,帘後一人面容憔悴、气喘吁吁,勉力想下车来。宁望舒飞奔上前,抢在南宫礼平之前扶住他,急得要落下泪来,道:「你怎麽来了?」 南宫若虚缓了口气,「你先告诉我,为何来京城?」 「我……」宁望舒犹豫片刻,疑道:「你怎麽知道我来京城?」 「你所用银票都是南宫家的字号,你在江宁一兑银子,江宁票号的掌柜就飞鸽传书与我。」 莫研探头过来,笑道:「姐夫,你这招可真高明。」 「大嫂,还好你没出什麽事。」南宫礼平不动声色地把莫研挤到一旁去,「大哥一接到信就猜到你是上京来,连夜就往这里赶,这一路上光马就换了十几匹。」 「你……」宁望舒又是心疼又是愧疚,「我不过进京来瞧瞧小七,你又何必着急。」 南宫若虚深深盯住她的双目,沉声问道:「既然是来看师妹,为何要瞒我说是回蜀中去?」 从来未曾骗过他,这次却不知该如何解释,宁望舒把头一低,不说话了,眼泪终於控制不住地落下来,大滴大滴地打在他的月白夹袍上。南宫若虚见状,轻叹口气,用衣袖替她拭泪,转而柔声道:「莫哭了,我知道,都是我不好……」 莫研站在旁边,怔怔地看着。她原是小孩心性,对於男女之情一直懵懵懂懂,而今初识情愁,见着面前的情形,一时间竟感同身受,不知不觉间也跟着伤心落泪。 怕旁人看了笑话,宁望舒忙抹乾泪,扭头看见莫研已是满面泪痕,忙拉过她到身边,「傻丫头,你又哭什麽?」 莫研抽抽泣泣道:「我也不知道,就是看见姐夫待你这般好,心里好生代你欢喜。」 「既是欢喜,就快别哭了。」宁望舒替她拭乾泪珠,又好气又好笑道。 莫研脸上泪痕犹在,抬眼勉强一笑。 南宫若虚也还记得莫研,朝她温颜笑道:「你师姐在家时常提起你,说你就快升任捕头了,可对?」 因捕快当得颇为憋屈,莫研心中也盼着快些当上捕头,听他这麽问,笑吟吟地点点头,「姐夫,我师姐不请我吃喜酒,怎的你也不请我?」 不待南宫若虚说话,宁望舒就轻轻敲了一记她脑袋,嗔道:「还惦着这事!明日我就在醉仙楼摆十桌酒席,就你一个人吃,吃不完可不许出来。」 莫研歪头瞧她,促狭笑道:「就知道你会护着他,有了姐夫就不要妹妹了。」 宁望舒不理她打趣,转而望向南宫若虚,关切问道:「你又坐不惯马车,一路上都未歇息,定是累坏了吧?」 「不累,礼平把车里头安置得很妥当。」南宫若虚微笑道。 看他面色便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宁望舒也不与他争辩,温柔笑道:「我倒有些累了,我们先找地方歇息吧。」 「好。」南宫若虚挽了她的手,「咱们家在京里有处别院,离这也不远,东西又齐全。咱们就去那里,可好?」 宁望舒嫣然一笑,点点头,「你说好,自然就好。」 莫研本还想夜里头可以像从前一般,与宁望舒并头而卧,絮絮叨叨地谈天说地,眼下看来是不成了,如今南宫若虚一来,宁望舒定是要时时陪着他。莫研不等宁望舒说话,便蔫蔫道:「你还是陪着姐夫吧,我去替你拿包袱。」 原也想好好陪陪莫研,但眼下……宁望舒歉然看着她。 南宫若虚看出妻子心意,提议道:「小七若不嫌别院简陋,不妨过来小住。」 「好啊!」莫研闻言喜道:「姐夫你替我留好屋子,说不定我哪天就过去。」 「一定。」南宫若虚微笑道。 莫研随即回屋将宁望舒的行装重新收拾好,拿出来交与她,南宫若虚又把别院的详细地址告诉她,方才与宁望舒上马车。 站在角门边上,一直看到马车消失在拐角处,莫研仍立在原地,脑中的画面仍旧是方才宁望舒夫妻二人立在马车旁的景象,只觉得心里倦倦的,一时也不想回屋去,随意在门廊下的石阶上坐着,怔怔出神…… 「小七,怎麽坐在这里?」有人同她说话。 莫研心不在焉地抬头,一双剑眉星目映入眼中,却是展昭。她此刻脑中正想着他,冷不防地看见他在自己面前骤然出现,有些反应不过来,结结巴巴道:「展、展大哥,你怎麽回来了?」 展昭怕她冻坏,将她拉起来,「我们进去说话。」 莫研方才出去得急,忘记将镂花铜熏笼内的炭火灭了,此时屋内暖气升腾,她从外间冻了半日,乍进屋来,冷暖交替,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忙取绢帕捂住口鼻。 「公主……呢?」她瓮声瓮气地问,倒不是真的关心赵渝,只不过此刻见着展昭她心中别扭,也不知该说些什麽,只好没话找话。 「公主已经回去休息。」 第三章 「哦。」她似听非听,随口应道。正好一眼瞥见翻毛灰鼠披风搭在屏风上,她取下来,放在榻上细叠,心中却是百转千回,终於暗下决心,猛地转身看向展昭,「展大哥,我想问你……」 看她咬咬嘴唇,似有迟疑,展昭含笑道:「但说无妨。」 「你,可愿认我做妹妹?」她冲口而出。 展昭闻言愣了愣,也未细想,只能应道:「若能得此贤妹,展昭之幸。」 虽然早已料到,莫研还是心中一沉,转回身接着叠披风,头垂得比方才更低了些。 展昭见她没头没脑问这麽一句,却又没了下文,不由问道:「小七,你不是想与我结拜兄妹吗?」 「以後再说吧。」莫研连头都不回,懊恼地敷衍道。 饶得展昭再聪明,对这女儿家的心事又如何能懂,一时不明就里,被她弄得满头雾水,也不知该说什麽。 慢吞吞地叠好披风,她起身双手递与展昭,「展大哥,多谢你的披风。」 甚少见她如此有礼,展昭微怔,并不伸手来接,微笑道:「你若不嫌弃,留着穿便是。」 「我不要。」莫研很乾脆地摇头。 「你嫌旧是吗?」展昭笑问,「我那里还有件未曾穿过的白狐……」 他话还未说完,莫研又摇了摇头,「我不要。」 她心中自有一番计较,你对我好,只因将我当妹妹般待,非我所想。既然如此,你便是待我再好上十分,我也不要。 展昭怔在当地,也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她,让她对自己这般生疏客套起来。又见莫研直直望着他,目光中似有苦楚之意,自己竟是从未见过,忙关切道:「你可是遇上了为难之事?不妨说出来与我听听。」 听他这麽说,莫研更恼,恨不能大嚷大叫才能发泄出心中郁郁,刚想摇头,忽想起宁望舒所提的事情。大事当前,她也顾不得自己的别扭,忙点了点头,急道:「有事,有很要紧的事!我想见宁王,你能不能帮我进宫去?」 「是何要事?」 「见了宁王再与你说,你先帮我进宫去,好不好?」 展昭思量片刻,点点头,「好,你随我去,剑要留下,不可带入宫中。」 莫研忙解了腰中软剑,转身间,展昭已替她复把翻毛灰鼠披风披起来。 「外间冷,莫冻着了。」他柔声道。 莫研微垂下头,心中翻江倒海般地难受,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得乖乖站在那里由他替自己结好系带。 展昭、莫研两人策马来到宫城宣德楼的右掖门,展昭上前说明求见宁王,守门侍卫告知宁王午後便出了宫城,据说是去了城郊皇家清韵山庄小住散心。 「清韵山庄?」莫研愣一下,「远吗?」 「城郊北面三十里地。」展昭略想了想,清韵山庄是皇家狩猎时用以休息的地方,因而距离京城颇有些路。幸而公主今日已然回去休息,身遭又有大内侍卫保护,应该不会有事。 「走,我与你同去。」他翻身上马,策缰掉转马头。 「我自己去便可,展大哥你公务繁忙……」莫研想推辞。 展昭微微一笑,看得她不由微别开脸,「不妨事,山庄虽不比宫城,但我若不陪着去去,只怕他们不让进。」说罢,催马前行。 莫研只好上马。 出了城北的封丘门,天地间尽是苍苍茫茫的白色,人烟稀少。莫研心中郁气难发,此刻便让马匹放开步子,纵性奔驰,似乎这样方能使呼吸顺畅些。展昭只道她着急,叱马紧随在她身边。 见莫研一路上皆沉默不语,与平常判若两人,展昭侧头瞧了她几次,看着她目光郁郁寡欢地落在未可知的远处,表情怅然若失,也不知究竟何事引得她这般模样,他怎麽也想不到全因自己方才的一句话所致。 行了许久,终於看见清韵山庄那积着雪飞翘的屋檐,还未到近处,便能隐隐听到山庄内有人抚琴,琴声低扬,似有愁绪在其中。莫研对音律仅是半知半解,若在平日,这琴音於她不过是清风拂耳,今日却不知为何,放慢缰绳,徐徐而听,只觉抚琴之人与自己同病相怜。 待到山庄门口,请人通传,又等了半晌,方才有人前来引他们入内。 山庄颇大,侍卫带着他们循着琴声而行,直至穿过里处的内堂,一片梅林乍然出现在眼前,满目尽是朵朵的小花,风过处落英缤纷,煞是好看。 沿着扫净积雪的卵石小道蜿蜒前行,可看见梅林深处坐落着一方小小的亭子,琴音正是从那里传来。 侍卫停下脚步,同时示意他们噤声,「宁王抚琴时,不喜人打扰。」他道。 尽管不以为然,莫研还是依言停下脚步,在距离小亭五、六丈远的地方倚树而立。展昭立在她身旁。 从这里已能看见亭中景象,抚琴的人自然是宁晋,身旁候着吴子楚,案边小炉水雾蒸腾,酒香四溢。若在平日,莫研定要感慨皇家中人懂得享受,此时却全然无此心思,目光从梅树枝桠缝隙望去,落在宁晋身上,怔怔听琴。 展昭亦静静欣赏,不经意间瞥见莫研痴痴望着宁晋,愣了愣,微垂下眼,转而不自在地调开目光。 一曲罢,侍卫带他们上前。 宁晋抬眼,见到莫研,也是一愣。方才侍卫禀报时并未提及莫研,只说是展昭求见,他却未承想到莫研会与展昭同来。 「本王躲到这里,你们都能大老远地追了来。」他长长叹口气,挥手让他们坐下,无奈道:「说吧,是何事?」 「是我姐夫病了,病得很厉害,怕是过不了这个冬。」莫研皱眉朝他道。 原以为他二人是为公务而来,莫研这一开口,宁晋不由奇道:「那不赶紧找大夫,找我做什麽?」 「已请极好的大夫看过,就是这麽说的。」 宁晋凑近她,好笑道:「难不成你想找我做法事?」 莫研瞪他一眼,大事在前,也顾不得与他玩笑,「那大夫说七叶槐花可救他的命,可是此物在大内才有。」 「七叶槐花?」宁晋凝眉细想,「我倒有些印象,这好像是大理进贡的,说是什麽百年难得一见的奇花,有解沉疴、疗绝症之效。」 「对对对,您可有法子拿到它?」 宁晋却又不语,慢悠悠地自斟了杯酒,把在手中玩弄,看着杯中水光荡漾。 莫研不明其意,在旁急问道:「怎麽?很难办吗?」 「你怎麽突然冒出个姐夫来?」宁晋反问她。 「我师姐上个月刚成的亲。」 宁晋点头,「哦……刚成亲,夫君就快病死了,你师姐还真是走霉运。」 看他故意东拉西扯的,莫研言语间也带上几成火气,但还是解释道:「成亲前,我姐夫就有这个病。」 「那你师姐还嫁给他,这不是等着守寡吗。」宁晋连连摇头,扭头瞧向吴子楚,「子楚,你说对吧?」 莫研腾地站起来,这下是真恼了,「您若不愿帮忙就算了,何苦咒我师姐!」 展昭忙起身拦住她,本应责她在宁王面前不得无礼,却留意到她眼眶微微泛红,只得暗叹口气,想来她们姐妹情深,她心中焦急亦是情理之中。他原先在姑苏时便知道南宫若虚身有沉疴,却不知需要七叶槐花来救治。 「殿下,展昭在姑苏查案时,也幸得她姐夫南宫若虚相助。说来,此人对朝廷亦是有功。」展昭拉着莫研,朝宁晋道。 见展昭帮自己说话,莫研投去感激一瞥,手不自觉地就拉住他衣袖。 「丫头,坐下。」宁晋亦看见她眼底的泪光,心中一软,似笑非笑道:「你道求人是件容易的事?我若是去求我皇兄,这麽矜贵的东西,难道他什麽都不问就能给我吗?」 第四章 莫研听出一线希望,喜道:「那他问完之後就会给吗?」 「想得美。」宁晋毫不留情地一瓢冷水兜头泼下。 莫研闻言,急得又要跳脚,道:「那到底怎麽样,才能把七叶槐花拿出来呢?」 「此事只怕不易。」宁晋摇摇头,「丫头,你想,就算是寻常百姓家里有救命之药,谁不愿留着以备将来不时之需,又怎麽可能随随便便拿出来去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莫研沉默一瞬,不满道:「圣上不是老说自己爱民如子吗,既是这样,儿子病了,哪有老子不着急的道理。」 听得她的话,展昭不由暗自摇头苦笑,圣上这话若是有人偏偏较真起来,倒真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子了。 宁晋哈哈一笑,不置可否,「那全天下那麽多儿子病了,这老子如何忙得过来,这话也就是听听罢了,如何当得了真。」 「那就是没法子了?」莫研急道。 宁晋劝道:「你师姐既然成亲前便知道他有此病,那也应是早该料到必有今日,寿缘天定,又何必强求呢。」 莫研默然,尚拉着展昭衣袖的手也慢慢松开,良久才低低道:「我原本也以为如此,觉得只要能在一起,有一日欢喜一日便是。可现下才明白,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本是极容易的事,可若要那人也喜欢自己,却是极难极难的。师姐和姐夫他们能在一起不容易,就该长长久久的才是,我……说什麽也要帮他们。」 这话她缓缓道来,语气中不由自主地透出凄楚之意,莫说展昭与宁晋,便是已过不惑的吴子楚亦是呆呆出了一会神。 寒风卷过,些许落花被吹入亭中,其中一瓣正落在莫研鬓边,展昭看着她,心中暗自想道,她这般烦愁,无论如何,他还须得想个法子帮她的忙才好。 此时宁晋所想,也与展昭一样,只是他虽贵为宁王,却是身分累人,一举一动皆要顾虑皇上的感受,若让皇上对他起了戒备之心,疑心於他,反倒是有害无利。 之前并未想到宁晋也这麽为难,莫研支肘托腮,皱眉自言自语道:「看来,只有圣上关心的人生病,圣上才会拿出此药。」脑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大圈,猛然想到一事,她抬头问道:「若是包大人生了病,想必圣上就肯拿此花来救他吧?」 众人皆是一愣。 展昭迟疑地点点头,提醒她道:「可现下生病的并非包大人。」 「那有何妨。」她喜孜孜道:「只要给包大人下毒,让他装着生病,等完事了再吃解药不就行了吗。」 没人吭声。 半晌,展昭才慢吞吞道:「包大人年纪大了,怕是禁不起折腾。」 「也是。」莫研挠挠耳根,转而看向宁晋,目光透着热切,「您可是圣上的弟弟,亲弟弟呀!」 宁晋被她看得浑身发毛,「我年纪还轻。」 「你这法子不行。」展昭叹口气,「这可是欺君之罪。」 「就是、就是。」宁晋忙连连点头。 莫研白他一眼,鄙夷道:「就是怕死。」 宁晋不和她计较,正色道:「也不是全然没有法子,眼前就有一人,若她肯出言相求,我皇兄大概不会驳回。」 莫研喜道:「谁?」 展昭却已经明白,「殿下说的是豫国公主吗?」 「不错。」宁晋点头,「赵渝自小就受皇兄宠爱,她去要此物,皇兄也不至於疑心於她,更不会心存忌惮。加上此次要她远嫁辽国,皇兄更是对她心怀歉疚,我想……她若开口,十成不敢说,但起码有八成把握。」 「那个公主……」莫研扼腕,连连叹息,懊恼道:「早知有今日,当初我就把钱袋还给她了,也给她留个好印象,如今我只怕她不肯帮这个忙。」 「小渝儿虽然行事任性些,但本性单纯又极是善良的,只是我们还须想个好法子,看怎麽才能打动她,让她也能同情你姐夫,愿意伸出援手。」 莫研犹豫道:「您的意思是,明着和她说不行?」 这下轮到宁晋白她一眼,「全天下病得快死的人多了去,她凭什麽只救你姐夫一人。」 「是啊,那该怎麽办?」莫研一点都不恼,接着问道。 宁晋伸手去拿小炉上的酒壶,边慢悠悠道:「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您快计议,没时间从长了。」莫研性急,伸手替他拿了酒壶,又一气替他倒满,乾脆送到他口边,「快喝、快喝,喝完快计议!」 在宁晋被呛到之前,吴子楚欲出手之际,展昭及时把莫研拉着坐回去。 「急什麽……」慢条斯理地拿帕子抹抹唇边酒渍,宁晋懒懒地抬眼瞧了瞧亭外,已近黄昏,淡淡的雾气在梅林中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远处的梅花半掩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倒有几分仙境之意,忽的幽幽长叹口气。 莫研还想说什麽,被展昭用眼神挡了回去,急得她两只手在桌子底下掐来扭去,平添了些许青紫。 「殿下,天色不早了,不如进去用饭?」吴子楚在旁恭敬道。 宁晋想了想,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彷佛吃饭对他而言是什麽遭罪的事一般。待要起步出亭时,看见莫研和展昭虽站起身,但仍在原地不动,挑眉道:「怎麽,本王用的饭菜看不上眼,还得我求着你们不成?」说罢,便抬脚走出去了。 心中记挂着事情,莫研如何还吃得下饭,待要开口谢绝,却听吴子楚微俯下身子,极轻极快道:「今日是王爷寿辰。」 「啊?」展昭与莫研同时微愣,对视一眼,皆有些愧疚。未想到今日竟然是宁晋生辰,他二人空手而来,不仅未带贺寿之礼,来了之後连句恭贺之词也没有,倒真是失礼之至。 莫研试探地看向展昭,小声道:「我们是不是得陪他吃饭?」 「这还用说。」不待展昭回答,吴子楚已然作答,边说边将他二人撵出亭子,追着宁晋同往内堂而去。 宁晋虽然身分尊贵,但娘亲去得早,兄弟又都是皇族,若说亲厚,却始终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猜忌在其中。今日虽是他寿辰,仁宗也不过是赏赐了些东西,看他形单影只地一人躲到这僻静的山庄来,吴子楚又怎麽会不知道他心中的苦闷。偏巧展昭、莫研撞了来,莫研又是个古怪性子,他只希望她东拉西扯、插科打诨,解了宁晋的心思才好。 酒菜都布置在暖阁内,四尺高的镂空九龙腾云铜塑熏笼散发出淡淡的香味,与酒香、菜香混杂在一起。莫研一进门就皱眉,道:「上好的降真香怎麽点在这里,真是暴殄天物。」 宁晋早就习惯莫研的口没遮拦,也不恼,犹自摇头晃脑道:「本王就喜欢糟蹋东西,越贵的糟蹋起来越过瘾……来来来,都坐下,子楚,你也坐下。倒酒、倒酒!」 几名侍女上前斟酒,偏偏宁晋又不满意了,「你们且都退下,今天不要你们伺候。再拿四个酒壶上来,一人一个,今儿咱们都自斟自饮,这才有趣。丫头……」他看向莫研,笑问道:「你会喝酒吗?」 「会一点。」莫研如实道。 「那……你可愿陪我喝几杯?」宁晋问这话时,表情却有些古怪。 莫研笑容可掬,「当然,自当舍命陪君子。」 闻言,宁晋大笑开怀,自斟了杯酒,朝众人一举,便仰脖喝下,「我作东,先自饮三杯为敬。」说罢,又斟了两杯,连连喝下。 吴子楚与展昭均看出他举止间微露狂态,料他心存郁闷,故而都不敢出言相劝。莫研却不知晓,忙自顾也斟了一杯酒饮下,抬手又斟,又饮下…… 展昭忙抬手拦住她,「你……」 第五章 「我五哥哥说……」她推开展昭的手,斟满杯子,笑嘻嘻道:「行走江湖,功夫可以不如人,可酒胆万万不可输人,否则会为人所耻笑。」 「说得好。」宁晋笑道:「你那位五哥哥虽然人不走运,不过这话倒是说得十分有理。」 拿她没办法,展昭眼睁睁地看着她也连饮三杯下肚,暗自叹气。 莫研如此爽气,引得宁晋大乐。吴子楚见状也端起酒杯助兴,笑道:「殿下,我也敬您。」 宁晋眯起眼睛斜睇他,「你若喝得比这丫头还少,我可要瞧不起你了。」 「成!」吴子楚笑着斟满酒,「我的酒量殿下是知道的,今日就算是豁出去了。」说罢,亦是连饮三杯。 然後,三人都看向展昭。 展昭无奈,也不多言,认命地自饮三杯。 宁晋见状,哈哈大笑,举筷招呼众人吃菜,一时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吴子楚为博宁晋开心,尽拣些旧日里在江湖间的笑话乐事说来,不仅逗乐宁晋,便是连莫研也听得咯咯直笑。 「早知江湖上这麽好玩,我当初就不该回来当捕快。」莫研听得羡慕,无限遗憾道。 「对了,你当初明明走了,怎麽又回来了?」展昭笑问道,此事他倒真是有几分好奇,只是从未听莫研说过。 「就是觉得当捕快好像还挺有趣的,忍不住就偷跑回来了。」莫研笑道:「怕二哥哥发现,我是趁半夜的时候偷偷溜走的。」 宁晋本欲斟酒,却发现酒壶已空,只得唤侍女上前注酒,候酒的空隙间转头朝莫研,似笑非笑道:「走都走了,怎的突然又想起当捕快的好处来?」 「当捕快哪里有什麽好处可言。」莫研拿起自己的酒壶晃晃,发现已是空荡荡,忙也唤人注酒。对於自己当初心血来潮突然又想回来,她似乎也弄不太明白,挠挠耳根,回想道:「那时候,我们都已经到了京兆府的李家铺子……」 闻言,展昭和宁晋不经意地交换了下眼神,过洛水再往西正是京兆府,此路并非往蜀中之路,莫研一行人走这条道,断然与白盈玉脱不了关系。 并未留意他们俩,不知不觉间饮下一整壶酒的莫研已然有些醉意,却越发认真地硬要回想起那时情景,「我们住的小客栈连店名都没有,房钱虽然便宜,可饭菜味道却不好,二哥哥只吃了一口就撂下筷子。客栈边上有五六株桂花树,到了夜里,香气渗进房来,让人怎麽都睡不着觉,就想着、想着……」 说到此处,她突然停口,怔怔地盯着展昭,突然明白自己为何想回来了,那夜,也是那般若有似无的桂花香,有一个人听说她要离去,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个人,是她怎麽都不愿让他伤心的人。 「想着什麽?」展昭瞧她模样古怪,也不知她究竟想起什麽。 莫研对上他的目光,老老实实道:「想着你,所以我就回来了。」 这句大白话说出口,众人皆是一呆,展昭尤甚,也定定看着莫研。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宁晋,不愿看他二人,扭头朝门外不满喊道:「酒怎的还不端上来?」 侍女匆忙进来禀道:「酒尚未温好,还请殿下稍候片刻。」本来预备酒菜时就只预备了宁晋、吴子楚二人的,并未料到展昭、莫研会凭空冒出来,更没想得众人喝酒如此之快、之多,厨房匆匆忙忙准备,却还是耽误了。 不待宁晋说话,莫研已道:「冷酒好,我就爱喝冷的酒,先端上一壶给我,可好?」她也不管方才那话展昭听後会如何想,他喜不喜欢自己,她自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但自己喜欢他,却非不可告人之事。眼下说出来,又想到偏偏他只当自己是妹妹,她心中却是郁郁更甚。 「冷酒有什麽好喝的,冷的喝下去,冻得全身都要打起抖来。」宁晋斜眼瞧她。 莫研摇摇头,长叹口气道:「所谓热肠喝冷酒,点滴在心头,这种江湖豪情您是不会懂的。」 宁晋被她呛住,不满道:「你这架势哪里是什麽江湖豪情,倒是一副借酒消愁的模样。」 莫研被他说得一呆,转瞬想来,古人云举杯消愁,愁更愁,原来是这般道理,待细想其中滋味,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李太白可真聪明,人生在世,还是不称意的时候多。」 「丫头,你平白地捡了个捕快当,眼下又要升任捕头,你有何不称意的?」宁晋奇道,他向来见莫研都是没心没肺的样子,倒未曾想过她会有什麽愁结。 「捕快、捕头有什麽稀奇的。」莫研瘪瘪嘴,眼圈红了红,委屈道:「他只把我当妹妹待,便是给我个龙图阁大学士也没什麽好的。」 宁晋和吴子楚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展昭。 展昭终於明白这一路上来莫研的异态为何而起。 你,可愿认我做妹妹? 若能得此贤妹,展昭之幸。 此时扪心自问,对莫研自然是十分喜爱,可究竟是否将她当妹妹般待,他却是从未承想过。当时,她突然那麽问,他并未多想,仅仅是下意识习惯性地回答。 「我……」心中百转千回,展昭一时竟也不知该说什麽。 恰好侍女将温热的酒送来,莫研端起酒壶刚想倒,却又停下手,朝展昭认认真真道:「反正,你若当真想认我做妹妹,我是一定不肯的。所以日後,你莫与我提这话,便是别人提,你也莫接话。」她心中想,若这哥哥、妹妹的名分坐实了,日後再无希望不提,自己还得天天管喜欢的人喊哥哥,这份委屈她是无论如何也受不了的。 「你可答应?」她费劲地盯着展昭,因为醉意,双目已有些迷离。 展昭哭笑不得,可看她又认真又紧张的模样,让人说不出的怜惜,他点了点头,「我自然答应。」 她显然是松了口气,方垂头斟酒。 展昭伸手拦住,柔声劝道:「莫再喝了,女儿家酒喝多了不好。」 莫研柔顺地放下酒壶,连一句反驳都没有。 「多吃些菜吧。」展昭又道。 她乖乖地挟菜吃。 宁晋看得直摇头叹气,转向吴子楚,没头没脑地问道:「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展昭?」 吴子楚不知该如何回答。 宁晋却又转向展昭,依旧问道:「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你?」 展昭苦笑,目光却仍在莫研身上。後者挟了菜在碗中,还未吃,便已挡不住醉意睡着了。 「丫头、丫头……」宁晋唤她,见莫研不应便用筷子敲敲碗,叮叮咚咚,後者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真的睡着了?」他眯起眼睛,不满道:「才喝了这麽点就倒了。」他只好唤来侍女将莫研先行扶下去歇息。 展昭起身,歉然道:「殿下,时辰已不早,恕展昭公务在身,不能久留。」考虑到公主赵渝尚在宫城外,恐时间太长会有变,他不敢离城过久。 宁晋点点头,展昭向来以公务为重,酒也未曾多喝,他是知道的。 「展昭,那丫头……」他停了一瞬,似乎有些艰难地笑道:「她伤心的样子让人看了还真有些不习惯。你若不为难的话,还是莫让她伤心的好。」 展昭只能苦笑,转而朝吴子楚道:「她若醒了,还请告诉她我因公务已先行回城。」提剑略一拱手,转身出门而去。 次日清晨,莫研醒来,只觉得口渴难耐、头痛欲裂,艰难起床。侍女端了水进来与她梳洗,告知宁王正在梅林等着她。 莫研皱紧眉头,敲敲脑袋,方想起七叶槐花一事尚未有着落,匆匆梳洗,要赶去听听宁晋究竟有何主意。 到了梅林,仅看见宁晋和吴子楚二人,她奇道:「展大哥呢?」 第六章 「展昭昨夜里就走了。」宁晋慢条斯理地搅动面前的粥,故意抬眼看她,「怎麽,你不记得了?」 莫研被他说得愣住,颦眉想了想,然後摇摇头,旁边已有侍女替她盛罢粥再退出去。 「他怎麽不等着我一块走?」她边吹着粥,边问道。 「我怎麽知道。」宁晋淡淡一笑,「大概,是被你吓跑了吧。」 莫研停下手,奇道:「我几时曾吓他?」 宁晋斜斜瞥她,语气怪异道:「昨夜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都记得啊。」莫研喝了口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您是不是喝多了,都忘了?」 「那你可记得对展昭说了什麽?」 莫研闻言,面容顿时染上一层淡淡的忧郁,显然是想起,「我自然记得。」 「那你可记得我说了什麽?」 「您说什麽了?关於我师姐的事吗?」 宁晋盯了她半晌,终於还是幽幽长长地叹了口气,别开脸。 莫研呆了一瞬,不明白他究竟何意,紧张问道:「怎麽,我师姐的事您想不出法子?」 懒得理她,宁晋埋头吃粥,也不管烫不烫,硬是把一碗热气腾腾的粥三口两口地吞下去,看得身旁的吴子楚直咂巴嘴,倒像烫的人是他一般。 莫研只好看着他吃,待他吃完便把自己跟前的碗也推过去,讨好笑道:「不够的话吃我这碗。」 宁晋气结,瞪着她不说话。 「吃吧,我还没动过呢……我师姐的事,您到底有没有法子啊?」尽管看出他心情似乎不太好的样子,但心中记挂着宁望舒的事情,她还是不能不问。 宁晋不说话,依然瞪着她。 「嗯?」 宁晋还是不说话。 莫研终於忍不住,「那我还是自己想法子吧,您慢慢用,我先走了。」她跳起来转身就走。 「丫头,急什麽,坐下来慢慢听我说。」莫研愣头愣脑的,这一去也不知要闯出什麽祸来,宁晋拿她无法,终於还是开口叫住她。转头又命吴子楚屏退旁人,方才道:「此事说来也不难,只须天时、地利、人和,让公主动了同情之意,就成功一半了。」 「天时、地利、人和?」莫研犯难地挠挠耳根,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宁晋耐着性子教导她,「直接告诉她恐怕效力有限,最好的法子就是让她自然而然地同情他们,从而想要帮他们。」 莫研还是听不明白,「怎样才叫让她自然而然地同情他们?」 「平时看着挺聪明,怎麽这时候就犯傻。」宁晋连连摇头,「说白了吧,就是演一出半真半假的戏,让小渝儿同情上你姐夫。这事倒是用得上展昭,只是这猫儿迂腐得很,不知道他肯不肯。」 「展大哥才不迂腐呢。」莫研飞快道。 宁晋用鼻子哼了一声:「他不迂腐,怎麽会拿你当妹妹看。」 「他……」莫研明明心中难受,却还是要替展昭说话,「我想,他自然有他喜欢的人,他若遇上,就不会如此。」 「你怎麽就知道他不喜欢你?」 「我……」莫研不愿再说,索性埋头喝粥。 宁晋也不逼她,转开目光,落落寡欢地看着满园飘落的花瓣。 良久,莫研缓缓抬头,咬咬嘴唇,低声问道:「那您说,我该如何才能知道他的心意呢?」 宁晋拾起地上一朵残花,淡淡笑道:「知道京城里的小姐都如何做吗?」 她摇头。 於是他开始扯下残花上的花瓣,第一瓣,「她喜欢我。」又扯下第二瓣,「她不喜欢我。」第三瓣,「她喜欢我。」第四瓣,「她不喜欢我。」第五瓣花瓣飘落在地,手心中仅剩下光秃秃的花梗,他展颜一笑,抬眼看向莫研,「她喜欢我。」 莫研莫名其妙地盯着他,「他喜欢我?这法子太没道理了,京城里的小姐难道都是傻子不成。」 宁晋不理她,复看着花梗,唇边始终带着浅浅笑意,笑道:「要不你就直接去问他。」 「直接问?」莫研一愣。 「就像这样……」他突然极认真地盯着她,「你可喜欢我?」 莫研本能地摇摇头,「不喜欢。」 一阵寒风卷过来,宁晋连连咳了好几声,用袖子掩着嘴,转向一旁。吴子楚忙拿起旁边的貂裘替他披上,却又被宁晋挡落,苦笑道:「我还没那麽娇弱。」 莫研反应过来,忙往回找补,嘻嘻笑道:「其实您人挺好的,也挺招人喜欢,是个好人。」 宁晋咳得越发厉害。 「是不是呛着了?」莫研奇道,跳起来要帮他捶背,被宁晋躲开。 「丫头,你、你还是莫要这麽去问了。」他缓过来说道。 「为什麽?」 宁晋淡淡道:「他若说不喜欢,你又如何受得了。」 【第十二章】 细细小小的雪花飘飘洒洒地落下,刚刚落到地上转瞬即化。赵渝身着银鼠斗篷,缓步走在京城大街上。生怕赵渝受寒,展昭再三请她上轿而行,而她就是执意不肯。 「将来我要去的蛮荒苦寒之地,严冬之酷胜过京城百倍,到时哪里又会有人管我冷不冷。」她轻声叹气道。 展昭只好不语。 赵渝偷偷瞥了眼他,忍下心中笑意,就知道这只猫儿心最软,只要一扯上契丹人、辽国,他就不忍心逼迫於她。展昭就行在她旁边,无形中散发着令人安心的气息。若她不是公主,他亦不是四品带刀护卫,两人只是一对行走江湖的侠侣,那该有多好……赵渝朦朦胧胧地遐想着,不知不觉间双颊泛出粉粉的潮红来。 「公主,前面便是司马琴舍。」 展昭的话将她惊醒,抬头看去,确是到了琴舍。因昨日间无意中说起自己喜琴,想亲自在民间寻找一张上好古琴带去辽国,故而今日展昭便带她来到京城远近闻名的司马琴舍。 琴舍内布置得十分雅致,淡淡的檀香萦绕着屋内大大小小数十张样式各异的古琴。赵渝自幼习琴,见到这麽多古琴自是欢喜,遂挑了一张桐木伏羲式蛇腹断纹的古琴,命琴舍主人调了音让自己试奏。 展昭对音律仅是粗通,加上心中有事,故只抱剑立在门边,静静看着无声落雪。 幽幽檀香,隐隐定人心神,赵渝轻挑几下琴弦,听得琴音醇厚而不失亮透,心知是张好琴,当即奏了首汉宫秋月,琴音高洁清虚,幽奇古淡,煞是好听。 弹罢,琴舍主人啧啧称赞。赵渝琴艺乃受宫中琴师教习,又学习多年,自是精湛,听得琴舍主人赞叹,她便搁下手,瞧向展昭,眼底眉梢不禁略带得意之色。只见後者微垂双目,凝神专注,全然未受琴音所扰,却不知在想何事…… 此时此刻,司马琴舍对面的茶楼里,正有三人隔帘听琴。 「她弹得很好吗?」莫研不懂琴艺,「我怎麽觉得还及不上您那日在梅林里弹的好听呢?」 宁晋懒懒瞥她一眼,倨傲地不愿回答。吴子楚代他答道:「殿下三岁学琴,又曾专程拜在马氏门下潜心习艺三年,琴艺自不可与旁人同日而语。」 莫研笑道:「您还真够闲的。」 闻言,宁晋忍不住张了张口,但觉得与她解释也是白费劲,乾脆还是闭上嘴,懒得理她。 取了块梅花糕,莫研边吃边撩开竹帘盯着琴舍门口,自言自语道:「展大哥好像不心情不太好……」 「帮着你去骗人,他当然心情不好。」宁晋凉凉道。 「不能叫骗吧……」莫研搜肠刮肚地想出一个词来,「这顶多算蒙。」 「有区别吗?」 「当然了。」莫研其实也说不清楚有什麽区别,只好狠狠咬了口梅花糕,又看展昭已回琴舍内,遂随口道:「说了您也不会懂。」 第七章 宁晋还待取笑她,只听莫研急急小声道:「我师姐和姐夫来了。」 街面上,一辆马车冒着小雪驶来,马蹄踢踢踏踏地击打着石版路,平稳而轻巧地朝琴舍方向驶来。宁晋隔帘在间隙间瞥了眼,不在意道:「寻常马车而已,不见得是你师姐。」 说话间,马车恰恰在琴舍门口停下,车夫取了高凳安放好,才掀开车帘请内中人下车。一个妇人打扮的美貌女子先行下来,却不急着进琴舍,小心翼翼地拦住车帘,另一只手扶着一位苍白清俊的年轻人下车。待下得车来,两人相视一笑,方一起步入琴舍。 宁晋曾在姑苏匆匆见过宁望舒一次,仅记得是名清秀绝俗的绝代佳人,眼下看见他夫妇二人,不由叹道:「难得如此貌美的女子竟还如此多情。」 莫研也不接话,双目紧紧盯着琴舍门口,看着他们进入琴舍之中,後面的情形便是一点都瞧不见了,急得她心里直痒痒。 此时在司马琴舍内,宁望舒生怕南宫若虚累着,一入琴舍,便先扶他在椅子上坐了,幸而琴舍内甚是讲究,椅子上都铺了织锦绣垫,不至於太过冰冷。待他坐好,她复回车上取了手炉,放到他手中暖着。 「莫忙了。」南宫若虚拉住她,暖暖笑道:「替我瞧瞧哪张琴好。」 宁望舒笑道:「我怎麽会懂,你若让我挑,不如把琴排排放好,我闭着眼睛点,点到哪个算哪个。」 「不观其貌,随缘而行,是个好法子。」南宫若虚居然赞成地点点头。 「你就会取笑我。」 两人自入得琴舍便说说笑笑,旁若无人。宋人守礼,便是夫妻,在外间如此亲密亦不常见,莫说琴舍主人不知是否该上前招呼,便是赵渝也对他们侧目。 「展护卫。」赵渝小声对身旁俯身看琴的展昭道:「你瞧那女人腰间别着一把弯刀,是否是江湖中人?」 展昭此时方才转身,目光对上南宫若虚。 「展大人。」 「南宫公子。」 两人同时见礼,心中皆暗道惭愧,可戏方开场,不得不演下去。 赵渝见展昭识得他们,上前奇道:「展护卫,你们认得?」 「展昭在姑苏办案时,曾得南宫公子相助,一直铭感於心。」展昭答道。 南宫若虚忙道:「展大人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能为朝廷略尽绵薄之力,实乃南宫之幸。这位是……」 展昭略一迟疑,望向赵渝,後者朝他点点头,他才道:「实不相瞒,这位乃当朝豫国公主,今日微服出巡,体察民情。」 南宫若虚闻言,立时与宁望舒齐齐施礼,「民妇参见公主殿下。」 「免礼、免礼,我微服出巡,就是不愿大家太过拘泥。」赵渝忙道。方才听得他曾为朝廷尽心,对他夫妇徒生出几分好感来,笑道:「既然是展大人的朋友,自然也就是我的朋友。」 「公主厚爱,草民惭愧。」 看他们这对夫妻恩爱异常,赵渝笑问道:「你看着是富家公子,可我瞧你夫人腰间别着弯刀,她是江湖中人?」 宁望舒上前回道:「公主好眼力,民妇未嫁前漂泊江湖,而今已修身养性,不涉江湖之事。」 「你当真是江湖中人。」赵渝眼睛一亮,忙拉她过来,喜道:「那你快与我讲讲,这女儿家闯荡江湖是如何一番光景,好玩吗?」 闻言,展昭轻咳一声,小声道:「公主。」 赵渝知道自己略有些失态,只好松了手,做端庄姿态,「只因我常听宫中侍卫说起江湖之事,不拘礼法、快意恩仇,故而很是好奇。」 「民妇明白。」宁望舒含笑道。 看她腰间那柄弯刀并不寻常,赵渝好奇道:「你这弯刀有趣,可否借我一观?」 宁望舒焉有不答应之理,随即解下弯刀,向她递去。赵渝接过弯刀,细细端详,弯刀作工极其精致,刀鞘上的造型雕花与镶嵌宝石皆不似中原之物。抽刀出鞘,刀身光华流转、银芒耀眼,灵气摄人心魄。 她伸手欲抚刀身,展昭在旁道:「刀锋尖锐,公主小心。」 赵渝无奈,只好缩回手,又爱不释手地把玩一番,方还给宁望舒。宁望舒笑着接过,挂回腰间时,略抽刀身,看似不经意地在手心中划了一道,血渗出来,刀刃见血,暗光闪过,方才入鞘。 这动作,她做得极为隐蔽,却未逃过南宫若虚的双目。他自怀中取出绢帕,拉过她的手细细包紮,眼底透着无奈与心疼。 此时赵渝方看见,不由惊道:「你的手……这是……」 「因此刀魔性未除,出鞘须得见血,饮血方能收敛魔性。」宁望舒顾不得手伤,跪下施礼,「民妇万死,害公主受惊。」 赵渝忙将她扶起,歉疚道:「你方才怎麽不早说,早知道我不拔出来瞧了。」 宁望舒微笑道:「公主言重,区区小伤何足挂齿。」 看她生得如此貌美,性子却又如此温婉近人,赵渝不由淂对她生出几分亲近之意,当下笑道:「我既是公主,怎麽也不能在外落个仗势欺人的名声。你们可是来挑琴的?看中哪张琴,我买下赐予你们,权当我的赔礼便是。」 「民妇怎敢当。」 「不妨事,这些天我都在宫外住着,你若有空,就来说些江湖上的趣事与我听听,可好?」 宁望舒笑道:「公主想听,民妇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听她说罢,赵渝转头朝展昭笑道:「展护卫,南宫夫人来找我,你不会拦着吧?」 「展昭不敢。」展昭垂目低首答道,暗中与南宫若虚交换下眼神。赵渝借刀一事并非在他们预料之中,却无形间令他们往前迈进了一大步,看得出赵渝对他夫妇二人颇有好感。 待挑好琴,琴舍主人换过新弦,又调好音,方请南宫若虚试奏。 「我久已不弹,琴艺生疏,若荒音走调,还请公主包涵。」南宫若虚朝赵渝有礼道。 赵渝微笑,抬手示意,「请公子奏琴。」 南宫若虚先要过水盥了手,方才坐下,略正衣冠,手指轻轻抚上琴弦…… 茶楼之上,莫研伏栏而听,听着琴声发愁道:「怎麽还弹?这公主老是这麽弹来弹去的,我师姐和姐夫哪里有时间说话。」 「这琴音非小渝儿所奏。」宁晋淡淡道,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那是谁?」 「此曲山居行应该是男子所奏,要嘛是琴舍主人,要嘛就是你姐夫了。」 「为何不是展大哥?」 宁晋斜眼睇她,反问道:「展昭会抚琴吗?」 「展大哥不会吗?」莫研奇道。 「你现在终於发现他也有缺点了?」宁晋淡淡笑道。 莫研瘪瘪嘴,不屑道:「不会抚琴算什麽缺点,我也不会。」 「丫头。」宁晋放下茶碗,往她跟前凑了凑,似乎极认真地看着她,「你说说看,展昭究竟哪里好?把你喜欢得这麽五迷三道的。」 莫研侧头想了半日,皱眉越皱越紧,好似也未想出他的好处来。 「怎麽,想不出他有何好处吧。」宁晋轻轻叹道:「你呀,就是个傻丫头,才会看上那只猫儿。」 莫研摇头,「我是在想他究竟有何不好,可想来想去……」她无比惆怅道:「怎麽都觉得展大哥样样都好。」 这下,连吴子楚都跟着摇头叹气了。 宁晋苦笑道:「要不怎麽说你缺心眼呢。」 说话间,猛然传来碎金裂玉之声,刺耳之极,随後琴声乍停,众人心中皆是一凛。 「弦断了。」宁晋沉声道。 莫研紧张地盯着琴舍方向,无奈内中究竟发生何事,却是一点都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