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包满满 卷一》 第一章 【正文开始】 「姑娘,你骨骼清奇,应当——不是这世间之人啊!」 叶知秋,啊不,如今她是叶秋,闻言心头一跳,忙抓了串铜钱递过去,「那道长说说,我此生际遇如何?」 盲道人适才得她一扶,免了摔倒,暗念也算是段善缘,便摸着她的手骨,细算了一回。 「虽有外来功德傍身,却至多保你一年性命……若肯舍了家业,随我修行,或可避此劫数。」 叶秋眼睛眨了眨,把那串钱又收了回来,「多谢道长好意,告辞。」 「嗳!」盲道人急急挥舞着双手,「姑娘,贫道真的没有骗你。你——」 未尽的话,在无意中抓住一只软嫩小手时,戛然而止了。 可随即一物戳来,心神大震的盲道人不觉回手握住。那小手趁机滑脱,只留下半只油饼。 似乎,还带着几只小牙印? 西秦永兴二年,九月十五,晴好无云。 日头从鳞比栉次的灰黑屋檐上照下来,晒得人身上暖意融融,来八角镇赶集的百姓也格外的多。 赶紧售卖了才打下来的粮食,还有积存了大半年的山货,换上几个银钱,也要预备过年了。 如今虽是天下大乱,大大小小十几个朝廷,但只要不打过来,百姓的日子还要照常过下去。 叶秋拿个干净帕子,替身边年仅三岁的小儿,擦了擦油汪汪的小嘴和小手,又拿出刚买来的面脂,不顾那紧皱的小眉头,硬是在那粉嫩小脸小嘴上都抹了些。 才要起身,冷不防小东西扑上来,嘟着刚抹了面脂的小嘴,在她唇上胡乱蹭了一气,这才象圈了地盘的小狗般,心满意足放开她的脖子。 叶秋冷睃他一眼,把不住往上翘的嘴角使劲往下压了压。收好东西,牵牢儿子,这才走进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唔,这是她的长期投资,养老金,可不能给人拐了去。为此,她特意和儿子都穿上一样,用靓蓝土布做成的袄裤。 只不过,她头上包着的是蓝色碎花头巾,儿子却戴着顶蓝色的小虎头帽。帽子上还竖着一对用旧羊羔皮缝的大白耳朵,远远瞧着,那毛茸茸的两团就打眼得紧。 有人瞧了有趣,未免就多看两眼。 随后,窃窃私语。 只不管旁人是怎样的指指点点,倒没影响母子俩的好兴致。 说来,这还是她们娘儿俩第一次出门逛街,不说小不点两只黑骨碌碌的大眼睛不够瞧,就连她,也格外透着股兴奋劲儿。 一口气添置了早算计着要买的零碎物件,把身后的小筐塞得几乎要满出来,母子俩走走逛逛,到了城中最大的一间杂货铺前。 和城中大半店铺一样,这家杂货铺的门外,也高高挂着个蓝布幌子,同样趾高气昂的写着一个字—— 「陶。」 竖着两只大白耳朵的小人儿指着那幌子,认出了这个字。 叶秋低头望儿子笑得有几分狡黠,「咱们进去瞧瞧。」 这间杂货铺生意做得很大,足足五间临街大铺面,全是通的,里面光是伙计就十好几个,一派热闹忙碌。 可叶秋一进来,整间铺子却瞬间静了静。她也不惊,也不恼,唇角依旧带着两分笑,大大方方走到掌柜跟前,拿出一朵棉花。 「掌柜的,你给估个价吧。我有一千斤,要是价钱合适,一次就给你们了。」 陶家杂货铺的新任掌柜,才三十出头的陶七,装模作样的伏在柜台上,又扒拉了一会儿算盘珠子,这才挑着眼皮,斜睨了一眼叶秋递到面前的棉花,不冷不热的道,「老规矩,二十五文一斤,不过秤得按我们店里的斤两来。」 跟谁过不去,谁都不会跟钱过不去。不管她的棉花打哪儿来,赚钱的生意谁都不会往外推。 叶秋轻轻一笑,又取出一朵棉花,「掌柜的,麻烦你看好了。我的棉花,全比这些大了近三成,再按这个价钱,似乎不大合适吧?」 陶七微怔,她手上的棉花,个头饱满,棉絮洁白柔长,明显比最好的货色还要高出一大截。这女子,怎么悄没声息窝在仙人村三年,就种出这样好的棉花? 莫非她爹,还给她留着什么好东西?那—— 才自琢磨着,后面有个面相刻薄的婆子,挑开门帘冲了出来,「什么合不合适?就这个价,你爱卖不卖!」 冷哼一声,那婆子抱臂斜睨着叶秋,和她身边的瘦小男孩,拉长了下嘴唇,一脸的鄙夷。 「一个没出嫁的姐儿,未婚夫前脚刚去当兵,后脚就跟人搞大了肚子,如今还好意思牵着小野种四处乱逛。我们陶家肯赏你一口饭吃,那是我们厚道。可别给脸不要脸,小心遭雷劈!」 陶七略皱眉,可对老娘这一闹,到底半句话也没多说。 扫一眼儿子瞬间绷紧的小脸,还有大眼睛里迅速泛起的,恼怒又委屈的水光,叶秋目光沉了沉。 抬眼望着陶七他娘,挑眉道,「我该不该遭雷劈,自有天知道。横竖我既当着龙王爷的面,沉过一次塘,就不怕再下去一次。婶子若是不服,不妨下去告我一状,我接着就是。」 陶七他娘没料到她竟敢还嘴,噎得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沉塘一柱香时间而不死,她能有那个命么? 可看着铺子里外的那些目光,陶七他娘又梗着脖子,越发大声的道,「龙王爷不收你,那是你爹积了德,咱们陶大老爷开恩。也不是我说,你离我这店,到十里八乡问问,看谁还会收你的棉花?真个有的话,我就任你砸了陶家招牌!」 说完这话,她又觑着叶秋手上的棉花,补了几句,「豆芽菜任长得天高,也不过是盘小菜。棉花再大,填进衣被里不是一样的穿?我们老陶家可是童叟无欺,从不做那仗势欺人的事,哪有为你一家涨价的道理?」 有些老实的乡民觉得有理,可陶七心中却是明白。 这样好的棉花,做棉衣一定更加轻巧暖和,少说也能卖出七八十文一斤。乡下人是穿不起,可要是运到大城镇,那些太太小姐们能不喜欢?眼下入秋,可正是用棉花的时节。 陶家有家训,钱要赚,名声也得要。陶七觉得自家娘虽是妇人,却比寻常妇人有见识。 可叶秋瞅着他娘,只待她说完,才应了一个字。 「好。」 然后牵着儿子,转身就走。 陶七脸色一变,她竟这么大的气性?赶紧给老娘递个眼色,一千斤的棉花呢,赶紧兜回来! 陶七他娘也有些着忙,眼看进锅的鸭子又要飞,谁舍得?八角镇是没人敢跟陶家抢生意,可过往的客商呢? 「你站住!」陶七他娘追上去,不悦的瞥了叶秋一眼,「我们陶家这些年,对各村各庄的乡亲们,可从来都是有照应的。要是有些不知廉耻的人,坏了规矩,连累的可是各位乡亲。」 这是威胁? 叶秋停下了脚,似是颇有几分好笑,「婶子比我年长,教训我几句也无妨。可你开口闭口不知廉耻,难道不怕带累旁人?」 她也不惧,当着众人的面便朗声道,「想想当年,我是在哪做出不知廉耻的事,又是怎么沉的塘?」 第二章 「你这不要脸的小贱货,竟还好意思……」 陶七他娘还想接着骂下去,忽地脸色变了。再看看周遭,众人变得古怪的脸色,她心中一阵发紧,只觉后背上的冷汗唰地就下来了。 幸而陶七机灵,抢上前道,「叶姑娘,我娘年纪大了,难免嘴碎,你好歹宽和些。咱们接着谈生意,要不这样吧,你这棉花就按三十文一斤,我全收了。」 他想着叶家闺女无非是想涨价,给她点甜头就是。只没想到,她听着却只眯了眯眼,并没应承。 陶七还想敲打她几句做人不要太贪心,忽地,有个老汉一路喊着「秋儿秋儿」,喜气洋洋找了来。 细看,正是仙人村的村长,朱长富。 「秋儿,那边验过货了,很满意,出到五十五文一斤呢,给他不?」 这是哪个不长眼的,竟敢来他们的地盘抢生意?陶七脸一沉,「朱老叔,您是老糊涂了么?以后你们仙人村的东西,还想不想送来了?」 可朱长富望他一眼,憨厚却不失底气的道,「陶家阿七,你可别恼。这棉花是衙门里的军爷要的,可不是乱卖哩。」 陶七一哽,如今时局不稳,哪个朝廷的军爷不是给人敬着端着?他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跟军里抢生意啊。 忽地,他回过味来,望着叶秋恨恨道,「既然叶姑娘早谈好了下家,这是特意来消遣我们的么?」 叶秋眼现嘲弄之意,貌却甚是无辜,「做买卖哪有不货比三家的?我来问问价,这也有错?」 你!陶七哑巴吃黄连,憋得有苦说不出。忿忿然抬脚,正算计着来日方长。却不知叶秋望着他的背影,目光微凛。 在一个当娘的跟前,欺负了她的崽,这事,可没有那么多的来日方长! 「小地瓜,你还记得方才人家说的话么?」 小家伙正鼓着粉嫩的两颊生着气,得了娘的暗示,小东西顿时跟撒欢的小狗似的,丢丢丢跑到对面包子摊前,抱上一个满脸纠结的青年大腿,奶声奶气的说,「大个子,你帮我把那家牌匾砸了,好不好?」 看人家低头,小不点高高踮起脚尖,热情的送出一串红绳系着的压岁钱,亮晶晶的双眼眨啊眨着,跟他娘甚是相像。 「我有钱!我给你买包子。」 咝—— 陶七倒吸一口凉气,这屁大点的小子,倒是睚眦必报。 可买凶行凶什么的,他要不要做得这么嚣张? 「我看今天谁敢砸?」陶七他娘明显急了。 她虽也姓陶,却不是陶家的正经主子。不过是拖赖着儿子在陶家杂货铺里做个掌柜,她才能在此管些杂事,领份工钱而已。 如若今天让人把店铺的招牌给砸了,别说是她,只怕就连她儿子,她们一家子的饭碗都得砸! 可是,她话音才落,还来不及冲出去,逮着那个意图买凶的小兔崽子好生教训一番,就听得咣当一声巨响。 陶家杂货铺。 那写着五个烫金大字的黑漆牌匾,从店门口掉了下来,干脆利落的摔成了两截。 一片静寂。 连惊呼声都被死死憋在嘴里。 陶家杂货铺的招牌就这么给人砸了? 八角镇最有钱有势的陶大老爷,他家最大的店铺,就这么给人砸了? 那是,怎么砸的? 齐唰唰的目光,看向那个高大魁梧的青年男子,震惊中又夹杂了几分敬畏。 青年淡定的弯腰,在小不点越发亮晶晶的目光中,接过那串铜钱,递给包子铺老板。 「包子。」 看傻了的包子铺老板,跟提线木偶般接了钱,都没来得及细数,就拣起五只肉包递上。 叶秋斜眼瞥过那九文钱,还有包子两文的字样,到底什么也没说。 而青年显是饿极,也不怕烫的抓起一只热腾腾的包子就塞进嘴里,大步离开了。 陶七和他娘瞪着地上那块牌匾,眼神从震惊、错愕,逐渐变得慌张、恐惧。 「杀千刀的,我跟你拼了!」 等陶七他娘拖着长长哭腔,红着眼睛要找人算账时,却发现人没了。 大个子走了, 小兔崽子和他娘走了, 连那仙人村的老村长,都没了踪影。 陶七他娘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转头再看着儿子青白交错的脸,忽地两眼一闭,直挺挺的往后栽了下去。 可眼下,却不是她想晕就能晕的。 时候不长,八角镇东头,那几乎占据了半个镇中心的陶家大宅院里,跪下了陶七和他娘。 堂屋里,陶家大老爷,陶宗名恨恨摔了一地的茶杯还没来得及收拾,丫鬟就从后门那儿扶进一位头发灰白的老太太。 老人家到了这般年纪,大半面相都会随着性情有所不同,就是再厚的脂粉,也掩饰不得。 而这位陶老夫人,明显是不招小孩儿待见的那一种。 陶宗名见母亲来了,忙去搀扶,又不悦的瞪向下人,「怎么就惊动了老太太?」 「你骂她们也没用。」陶老夫人坐下,径直道,「这件事,你不好管,我来。」 陶宗名故作不在意的道,「这样小事,怎好劳烦母亲?还是让儿子办吧。」 陶老夫人却冷笑起来,「你若当成小事,那才是要出大事!」 陶宗名微哽,他何尝不知厉害?这么说的本意不过是想宽慰母亲,可眼看母亲这样,那就表示她已决意要插手此事了。陶宗名倒是无所谓,事实上,他还略松了口气。 若有母亲出手,就算办得有所偏差,回头他也能用一句「老人家难免糊涂」,把场子圆过去。当然,如果可以,最好还是在母亲手上干干净净的解决掉。 陶老夫人也不废话,「下人们说得不清不楚的,你先说说,那小蹄子怎么就突然进城了?」 陶宗名道,「那陶七还不算太蠢,知道闯了祸,赶紧去查了一下。这叶家丫头进城,倒也不单是卖棉花,她已年满二十,按律若未婚嫁,就得上税。是以才带了那小孽障,去衙门里立了个女户。」 陶老夫人目光微冷,「她倒是想在咱们这儿扎根啊。」 陶宗名道,「可不是?原以为她家应有些根基,可三年不挪窝,只怕就算有些什么,也是过眼云烟了。」 陶老夫人却是笑了,「那不正好?咱们要收拾起来,也没那么多的顾忌。只是怎么听说,她手上还有些好棉花?」 陶宗名正色起来,「这个不仅陶七,衙门里也是有人亲眼见到的。这叶家丫头当年应还瞒着咱们,私藏了些好东西。听说她这回那一千斤棉花,是朱长富家,那五亩地里种出来的。」 什么?陶老夫人瞳仁微缩,着实惊了一把。 寻常一亩地,能产出一百斤棉花,就算是丰收了。可她这亩产足有两百斤,如若自家能有这种子…… 陶老夫人眼珠子转了转,问起件要紧事,「她这次的棉花,是卖给了哪一路军?」 「这个母亲放心,不是什么要紧人。是驻守同州那边,虎威将军的部下。他们那边不产棉花,年年入秋都要来潞州采办。这次是有点事,偶然路过咱们这儿,让叶家丫头撞上,就顺手收了她这一千斤。一锤子买卖而已。」 第三章 陶老夫人放心了,忽地嗤笑起来,「这丫头既想留下,那咱们就帮她一把,让她……」 话音未落,忽地听到管家急急来报,「老太太,老爷,府外来人了!」 陶家母子一怔,来人就来人,何至于如此慌张? 可再一凝神,他们就听到越来越近的敲锣打鼓声。这是——好事? 可怜的管家咽了咽唾沫,没敢点头,也不敢摇头,只嗫嚅道,「是……是叶家那闺女……来了。」 等陶家母子赶到大门外,不禁傻了眼。 来到家门前的队伍敲锣打鼓,披红挂彩。前方三人拿着鸡、鸭、鱼,后方四人捧着柑桔、香梨、蜜瓜和大红枣。 再后面,是两个汉子用裹了红纸的杠子,抬着一块新做的黑漆大匾,匾上提着五个洒金大字——陶家杂货铺。 跟之前砸掉那个,一模一样。 陶家母子对视一眼,却都有些笑不出来。 此时人群一分,就见仙人村的老村长,朱长富走上前来。憨厚和气的望着陶家,也是对围观的数百乡亲们解释道,「今儿我带叶家母子头次进城来卖棉花,没成想,她们母子年轻不懂事,在陶家杂货铺跟人口角了几句。小孩子也是胡闹,买了几只包子,就要哄人砸了陶家招牌。 当时也不知怎地,老汉我一错眼,那陶家招牌果真就掉了下来。这可就是她们母子的大大不是了,咱们乡里乡亲这么多年,不管听了什么闲话,哪有一言不合就砸人招牌的? 所以老汉我就赶紧骂了她们一顿,地瓜他娘也知道错了,立马去备了三牲四果,并新做了牌匾,求我带着来赔罪。过来!当着众位乡亲的面,你也说两句。」 朱长富说着话,退开半步,把跟在身后的母子俩让了出来。 围观百姓就见一身朴素蓝衣的纤细女子,牵着个软萌娇弱的小不点,怯生生的走上前来,对着陶家人就是深深一拜。 「陶大老爷,陶老太太,请你们大人有大量,原谅我们母子,更别恼了仙人村的乡亲们。可以么?」 这让人还怎么说? 砸人招牌是不厚道,可人家已经用乡下人最隆重的方式,敲锣打鼓,拿着三牲四果来赔罪了。 尤其看那「凶手」,脑袋上还顶着一对无辜的大白耳朵。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老实巴交的看着众人,你就算真把他拿下,得怎么法办? 陶宗名暗吸口气,把翻涌上来的一口老血咽下,才能挤出两分笑意。才要上前说话,却是老娘更快一步。 「好闺女,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快起来,这一别三年不见,看你过得还好,我也就放心了。这孩子几岁了,起名儿了没?」 到底姜是老的辣。陶宗名瞧老娘边说,还边哽咽着含起了热泪,心中暗舒了口气。 哼,演戏谁不会? 这叶家丫头故意装出个赔罪样儿,跑上门来打陶家的脸,可不是这么容易的! 说破天,这小贱人未婚先孕是事实。不寻根绳子吊死,竟还有脸活过这几年,如今更是带着个小杂种闹上门来,就算是同情,也有限得很了。 未料这叶家闺女也是个奇葩,被陶老夫人那一问,不羞愧得去寻思着要怎么自尽,反倒就着这话,也吧嗒吧嗒掉起眼泪。 啧啧,那小可怜样儿,就别提了。 见她一哭,「凶手」哇地一声也哭了,扑过去抱着他娘,还不忘对陶家人怒目而视,「你们欺负我娘,你们是坏人!」 陶宗名心里咯噔一下,就见朱长富抹着眼泪站出来道,「这话,论理三年前我就该来说道说道,可当时秋儿怀着孩子,几乎没命……不过今日,陶老太太您既这样厚道,我就大胆替叶家母子说上一句了。」 陶宗名暗道不妙,「朱老叔,有什么话,咱们进屋讲!」 未料此时,那叶家闺女却悲悲切切张口了,「多谢陶大老爷的好意,可我还有脸面可言么?我们娘儿俩是死是活不足为惜,可若是不能把当年害我之人找出来,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陶宗名只觉脑袋嗡地一声,眼前有些发黑。 而这陶家前准儿媳,众目睽睽之下,扑通一声就跪在了陶老夫人跟前,「老太太心慈,还请给我们母子主持公道!」 话里的那份凄楚幽怨,听得陶家人从脑仁一直疼到心肝儿。 时隔三年,叶家闺女,再次成为八角镇热议的焦点。 头一回,算来还是五年前。 那年,她跟她爹,叶清叶大官人初初来到此处,着实让小小的山城激动了一把。毕竟在这样的穷山沟里,难得见到一对活生生,长得象画里神仙似的父女。 不过很快,比外貌更让山里人关注的,是这对父女的善良。 为给缺水少雨的小镇兴修水渠,叶大官人甚至还赔上性命,这让叶家父女在此地百姓心目中,几同半神。 就算是本地最大的富户,陶家表示要为二儿子迎娶叶家孤女,也没一个人认为是叶家高攀。反倒觉得是陶家交到好运,才娶到这样的好女子。 可半年后,叶家闺女第二次名扬全镇。 只这一回,任谁也想不到的是,竟是她未婚先孕。 八角镇民风保守,素有「男不为盗,女不为娼」的祖训。虽然陶大老爷舍不得,可还是把没过门的准儿媳,押到龙王庙的水塘前,当着全镇百姓的面,沉了塘。 许是苍天有眼,这丫头竟然没死。 再后来,她便被仙人村的村长朱长富带了回去。到今日,她是第三次成为全镇的话题人物。 就为她在众目睽睽下那一跪,还有那一句,求陶家作主。 果然,就说叶家这么好的人,闺女怎么可能会做出苟且之事? 一定是有人陷害她,绝对是! 而此时,陶家大门前,被当作青天大老爷的陶老夫人,实在不怎么愉快。 和儿子迅速交换一个眼神,陶老夫人硬挤出一抹泛着牙疼的温柔,扶起叶秋,「好孩子,当年你既受了这样大的委屈,为何不早说?这件事我老婆子记下了,一定会查清此事,给你一个说法。」 陶宗名怕这丫头再说出什么对自家不利的话,忙道,「叶姑娘,你也不必心急。真要追查起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今儿闹了大半日,就是你不累,孩子也累了,不如进屋休息一下。老朱啊,也一起来吧。」 叶秋抹了抹眼角的泪,这才低眉敛目道,「不麻烦陶大老爷了,我信你们一定会为我讨回公道的。只是天色已晚,我们就不多打扰了。长富叔,我们也该回去了吧?」 「是啊,再不回去,你婶子可要担心了。」朱长富赔着笑脸憨厚道,「陶大老爷说得对,这事不是一天两天能弄清楚的。不过既然连陶家都信你是清白的,也不怪你了,将来就不怕人说闲话了。大伙儿说,是不是?」 陶宗名又是一老血堵了回去,他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了? 可底下乡亲们高声应了声,「是!」 这几年拖赖着水渠的福,无论是种田烧饭,大家都得了便利,心里一直记得叶家的好,哪里会应个不是? 第四章 朱长富见此,脸上笑容也真心了几分。客客气气道声告辞,拉着叶家母子,赶上他的大青骡子,上车走了。 只有围观百姓,还在议论着,当年到底是哪个王八蛋,祸害了叶家闺女。 陶老夫人闭目掐了掐手中的佛珠,转身就往里走。 陶宗名赶紧去追,可老太太虽柱着龙头拐,却是健步如飞,这又快又急的,一时竟没追上。等进了前院,瞅见还跪在那儿的陶七母子,老太太忽地一口浓痰,又狠又急的吐了过去。 母子俩又不敢躲,又不敢避,生生的任这口浓痰吐到了陶七他娘脸上。然后老太太一拐杖带着风声就挥舞下来,打得陶七嘴角顿时见了血。 陶七他娘再如何混账,疼爱孩子的心却与寻常妇人无异。当下不敢阻拦,只能把头磕得山响,没两下额上便红肿起来,「老太太,全是我的错,求您饶过阿七这一遭吧!」 「该死的蠢货,你还有脸求饶?」 陶宗名赶上前来,提起大脚丫子,踹得人满地打滚。横竖关了门,他还要形象做什么? 「老爷,求老爷开恩!」 陶七看陶宗名正在气头上,毫不留情,只得膝行过去,替娘求饶。却一样被陶大老爷不讲情面的狠踢了一回,这才作罢。 直等施暴的这对母子离去,那一对受虐的母子也没被允许起身。 所以他们,只能相视一眼,然后继续顶着一头一身的伤,跪在冷硬的青砖上。 入了秋的天,太阳一落山,天就凉了。 呼呼的西北风,刮得人脸上生疼,将那些伤处的痛,也放大了十倍。 饭菜的温热香气一波波聚拢,又一波波散去,灯火次第亮起,又渐渐熄灭。 在陶七母子以为自己要跪死在这里,终于,一盏灯笼靠近了。 陶七他娘心神一松,又晕了过去。 只是这一回,她可以多晕一会儿了。 只陶七却不能晕,在给搀扶进书房时,陶宗名脸上的戾气总算散去,道,「你也不要怪我狠心,你们母子闯下这么大的祸,连老太太都气倒了,我若不当着人面狠狠责罚,只怕你们母子更要受罪。」 陶七艰难的再度跪下,从牙缝里艰涩的挤出话来,「是我们的错,多谢大老爷。」 陶宗名满意的瞟他一眼,「可今日之事闹成这样,非得有个说法不可。你也别心急,先回去好好养伤吧。」 陶七默了默,又重重磕了个头,这才给人搀扶着走了。 又过片刻,陶宗名来到母亲房中,道,「此事,真能指望他们?」 陶老夫人嗤笑,「若那陶七瞧我明日举动,还不知该怎么办,这样的蠢材,也不必再让他回来了。」 陶宗名露出点笑模样,「还是母亲有见地。」 陶老夫人微露得意,冷不防门外传来一声幽幽冷笑。 母子二人神色俱是一变,陶宗名显是怒了,想出去骂人,却被陶老夫人沉声拦下,「由着她去!」 可无端端的好心情被这样打断,母子二人也觉晦气。再没了炫耀的心情,各自歇下,心中还是怄着气。 而此时远在大山的一处窑洞中,吃过热乎乎的肉汤面,叶秋正喜笑颜开的就着半明半昏的小油灯,坐在炕上数银子。 「叔,这些钱归你,这子可归我了哈。」 昏黄的灯光虽只照出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却不难映出小炕桌上,明晃晃一堆多,一堆少的银子。 只是,灯下女子那温暖甜美的笑颜,竟是比那难得的银子,更让人愉悦。 朱长富笑眯眯坐在炕下,拿着锋利的小刀,手不停歇的劈着芦苇。 随着蝉鸣般好听的嘶嘶声,一根根长长的芦苇在他灵巧的手指下,被劈成均匀的两半。这是回头要给她们母子编新炕席的,劈得不好,老伴可是要骂的。 「这些棉花种子是你的,银子大头归你,叔不要。」 叶秋嗔道,「我就出了那么几颗种子,要不是叔你辛辛苦苦倒腾了三年,能种出这些棉花么?别说了啊,大头归你。我有这些,尽够我们娘俩花了。」 朱长富不满道,「够什么呀?地瓜可是个男娃娃,日后要读书进学娶媳妇的。你多给他攒着些,才能说上好人家。我们老两口,要那么多钱干吗?」 叶秋噗哧笑了,「他娶媳妇,这还得多少年的事情啊。再说了,若他日后找个有钱媳妇,谁在乎这点钱?叔你就别跟我争了,这几年我跟地瓜白吃白住,那便宜都占得没边儿了。这银子你要是不收,我可没脸住下去了。」 「说什么傻话呢?就冲你爹给咱村打的井,你们在我家住一辈子都不为过。还有地瓜,就算找了有钱媳妇,那咱能不出聘礼的么?快把银子收好了。」 见说不通这老顽固,叶秋也板起脸来,「我不管,你要不收。我明儿就带着地瓜,离家出走去!眼下天都冷了,等到茫茫大雪落下来,我们孤儿寡母流落在外,凄风苦雨都是你害的。搞不好遇到山里头的狼啊虎的,嗷呜一口,就把小地瓜叼了去,到时你有钱也娶不着媳妇了。」 「你这丫头!有你这么咒儿子的么?」朱长富气得听不下去,操起一根软趴趴的芦苇就抽向叶秋。 叶秋咯咯笑着往旁边躲,却不防碰到了旁边的小人儿,顿时传来哼哼唧唧的稚嫩哭声。 「怎么了,怎么了?娃娃怎么哭了?」 哭声一响,跟太上老君下了令似的。门帘一掀,手上还沾着水的朱长富之妻,朱方氏已经急吼吼的冲了进来。 朱长富悄悄瞪叶秋一眼,却是赔笑跟老伴解释,「是我不小心,这芦苇杆子戳到娃娃了。」 「你这老头怎么做事一点不当心?」身高体壮的朱方氏顿时生气的拍了老伴一记,又一迭声的问,「戳到哪儿了?要不要紧?」 叶秋干笑着,把儿子抱起拍哄着,「没事没事,就碰了被子一下。他也该醒了,这回来就睡了一路,晚饭都没正经吃。这会子醒了正好喝点面汤,否则半夜闹起来,又不得安宁。」 朱方氏成功被转移注意力,连连点头,「好地瓜,乖哦,不哭不哭,阿奶马上给你煮有肉肉的面汤,我们地瓜要吃不?」 小人儿还呜呜着顾不上说话,就先点了点头。 老人放心的笑了,「咱们地瓜真是好娃娃,一点也不爱哭,以后准是个男子汉!」 「我现在就是小男子汉!」脸上还挂着金豆豆的小人儿,还揉揉迷糊的睡眼,不忘重重说了一句。 本想捧下小臭脚,只是小男子汉又很大声的吸了下鼻涕。 于是,一屋子人全都笑了。什么钱不钱的,也没什么要紧了。 孩子,才是所有人的希望。 只没想到,陶家的报复来得如此之快。 才歇了一夜,第二日中午,天空还飘着毛毛细雨,陶家便来人,找上了仙人村。 乡村人家,等忙过秋收,没有了繁重的体力劳动,一般就只吃早晚两餐,中午随便垫一口也就是了。 是以当晌午时分,陶管家奉命赶着三辆大车来到仙人村,来围观的人就多了。对此,陶管家还是很满意的。 第五章 从车上口袋里取了瓜子糖果,分与围观众人,也不等旁人来问,就主动告诉大家,「我们今儿来,是给叶家姑娘送嫁妆的……」 「她又没成亲,你这送的是哪门子嫁妆?」 陶管家眉头皱了皱,看向人群之中,打断他的胖嫂子一眼,尽力笑道,「这是我家老太太当年给她备的嫁妆……」 「那她当年也是要嫁你们陶家的,这接媳妇怎地还要给嫁妆?」 见还是那个胖嫂子,陶管家略有几分不悦了。皱起眉头,又勉力舒展开来,「这嫁妆是给叶姑娘长脸,做私房的。」 那胖嫂子哈地一声笑了,嘴快的道,「婆家要给媳妇长脸,有的是法子。怎么偏要当着众人的面给什么嫁妆?那不是给媳妇长脸,是给自家长脸吧?」 眼看众人哄笑,陶管家面皮再厚,也编不下去了。忿然一甩袖,「总之不是给你的。叶姑娘住哪儿,指个道吧!」 他不想恋战,可那胖嫂子却还要再打一耙,「这话怪了,又不是我们拦着不让走,是你自己停下来说东说西的。眼看没道理的还要吹胡子瞪眼睛,可见不是真心来送礼的。兴哥儿,咱们家去!」 陶管家胸口一窒,再看那胖嫂,说是要走,却走到车边,多抓了满满两大把瓜子糖果,塞给一个六七岁的男孩,让他撩起衣襟兜着,这才趾高气昂的走了。 「干嘛呢?这干嘛呢!」 就在陶管家气得要上前去理论一番时,仙人村的老村长,朱长富背着两手过来了。此时的他,可不似昨天在镇上的忠厚老实。回到自己的地盘,老汉也抖起了威风。 黑着脸,横眉冷目瞪着满村的村民,「都闲得蛋疼还是怎地?看热闹管饱吗?」 几十年的老村长,还是很有威信的。被他这一吼,围观村民顿时作鸟兽散。 不过那一句「管饱」,也让不少机灵的,走前有样学样的在陶家马车前绕了一绕,迅速就把车上那两袋瓜子糖果,连同车夫准备的干粮什么的,一抢而空了。 见此,朱长富才冲陶管家抱了抱拳,「不好意思,乡下人眼皮子浅,让你见笑了。走,回屋说话。」 陶管家强自绷着额上跳了又跳的青筋,深吐口气,重挤出笑脸,跟他寒喧起来。不一时,到了朱家窑洞,能干的朱方氏已经烧好了待客的热水。 「乡下没什么好玩意,将就喝碗糖水润润嗓子吧。」 粗瓷大碗盛着滚烫的糖水,对于山里人来说,是很有礼貌的待客。可对于习惯精致饮食的陶管家来说,那微微浑浊,还泛着几点油星的甜水,实在瞧不上眼。 虚应着把糖水搁到一边,寻思着沉一会儿再凑合着喝两口。可朱方氏瞅瞅,却立即把碗端走了,「不好意思,家里碗少,你要不喝,就先给旁人吧。」 陶管家吞吞唾沫,润润跑半日的干渴喉咙,寻思着快点说完离开拉倒。 横竖正主儿叶秋也在,他赶紧长话短说,「叶姑娘,昨儿自你走之后,我们老太太心里难受,可一宿没合眼。把这些从前给你准备的东西收拾出来,一早就命我们送来了。」 叶秋早看见外面披红挂彩的三辆大车了,此时垂眸笑了笑,「有心了。」 看她接了话,陶管家按着预定的脚本,迅速说下去,「我们老太太最是心慈,怜惜叶姑娘孤苦无依,如今送份嫁妆来,也是盼着你早些有个好归宿。」 听闻这话,朱方氏的脸顿时就沉了下来。啪地把打水的勺子重重一放,才想张嘴,却是老伴暗扯了她一把,先张了嘴。 「陶管家,多谢你家老太太的好意了。不过秋儿这事——」 「我这事啊,就请你们家老太太多费心了。」冷不丁,叶秋插了一句进来。 朱长富一愣,朱方氏更是诧异,「秋儿你……」 陶家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这不是拿着嫁妆堵众人的嘴,也间接的逼着她赶紧嫁人吗? 可陶管家大喜,当即就着这话道,「叶姑娘真是明白事理,不枉我们老太太称赞。」 叶秋望着他,一派楚楚可怜,「蒙老太太怜爱,知道我没了长辈,如此替我着想,实在让我感激不尽。请回去告诉老太太,挑好了日子,告诉我一声就行。」 挑好了日子?告诉她? 陶管家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就在此时,一个小小的身影跑了进来,委屈得两眼泛红,「我不要后爹!也不要娘嫁人!」 「哟,小地瓜这是怎么了?」虽不是亲生,可朱方氏把孩子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赶紧去迎。 可小东西明显是被某些可怕的流言打击到了,也不要她,径直扑进母亲怀里要求证,呜呜的再次重复,「娘,不要后爹嘛,他会打我的!」 叶秋心疼得把儿子一把捞进怀里,「谁跟你说这些了?」 「是,是小天哥哥他娘……」 叶秋眼一冷,朱方氏更是咬起了牙。但朱长富的一句话,让她们暂时熄了火,「这些事,回头再说!」 先收拾外头的,再收拾家里的。有他在,一个都跑不了。 叶秋安心了,附在儿子耳边悄悄说了句话,成功的让满脸泪花的小东西不哭了,还瞪大眼睛看着他娘。 叶秋柔柔一笑,替他擦了小脸上的泪,又瞟了一眼陶管家,「傻孩子,你放心,娘就嫁了,那也不是后爹。那陶家二公子本就与我订了亲,他家肯认下你,也是理所应当。」 什么? 他他他,他耳朵没听错吧?陶管家惊得差点从炕上摔下去,连话都结巴了,「叶……叶叶姑娘,你说什么?」 朱方氏也是目瞪口呆,要不是今天一天叶秋都没出过门,她甚至开始怀疑这丫头是不是给人调包了。只朱长富沉稳,素知这丫头是个有主意的,静听她说下去。 叶秋一面拍哄着儿子,一面故作不懂道,「难道不是么?老太太命你送来这些嫁妆,难道不是准备接我们母子过门?想当年,我虽被沉了塘,但好象没退亲吧?」 陶管家脸上青红交错,叶秋怀里的小不点都看住了。小脸上还挂着泪痕,就呆呆的问,「这个伯伯是在变戏法吗?」 童言无忌,却问得陶管家更加难堪,那面皮一下子又紫涨起来,倒是更加变化多端起来。 朱长富总算是明白了过来,忍笑干咳了两声。才想说两句什么,也替人解个围,偏生那小东西忽地傻笑起来,还拍了两下小巴掌,欢喜赞道,「变得真好!」 陶管家:…… 掌灯时分,陶家大宅。 刚刚迎回陶管家一行的正屋里,刚摆上饭菜连同盘碗一起,摔了一地。 陶宗名这回比他娘知道得晚,一路小跑着赶过来,不可置信的听完了汇报,也觉耳朵出了问题。 「你是说,那丫头居然还要我们家去迎亲?」 陶管家硬着头皮,趴在地上作答,「我略说两句,她就说……说陶家既不为把她们母子迎回去,干嘛给她送那些嫁妆?莫非……莫非是心虚?」 「她好厚的脸皮!」 陶宗名气得暴跳如雷,那丫头她到底是哪来的自信?就算陶家心虚,可她一个未婚失贞的小贱人,怎么还好意思开口,让未婚夫家迎娶回去? 第六章 陶宗名忽地想起一事,「她既这么说,你有没有把那些东西带回来?」 既然脸已撕破,凭什么还送她那么些好东西?要是给那丫头添油加醋说出去,岂不是更让乡亲们误会? 陶管家哭丧着脸,身子更伏低了两分,「我……小的本来是要把嫁妆拉回来的……可她,她说……」 「她说什么了?」 「她说山路难行,不能辜负了家里的好意,就把东西全……全都扣下了。」 陶宗名眼前金星直冒,只觉得他的脑仁又开始疼了。 可这还没完,陶管家还有话讲。 「连车……那三辆大车,她也……说一并收下了。」 若不是带去的几人皆为雇工,并非陶家奴仆,只怕那丫头连人都不会放过。 陶管家一想着自己又饥又渴的走了几十里山路才得以回来,就觉得往后再有跟叶家母子相关的差使,打死他也不去了。 太凶残了! 当娘的心狠手黑,当儿子的也专往人心口戳刀子。 还拿糖给他,让他再变几个戏法。呜呜,他一好好的良民,什么时候成走江湖卖艺的了? 自尊心啊,碎了一地。 陶宗名犹自运着气,陶老夫人已经气得坐不住,跳起来骂了,「不要脸的小贱人,她既这么着,咱们还客气什么?便是杀人放火,我也非出了这口气不可!」 若说老太太骂就骂了,可她还气得走来走去,一个不查,踩到饭菜凝结的油花,顿时人就往后滑去。眼见陶宗名离得近,本能的伸手一抓,母子双双扑通摔个屁墩。 陶管家见此,知道报仇大计得暂缓执行,还是先去请大夫来看二位的尾巴骨吧。并在心中再次确认,叶家母子煞气太重,不能招惹。 陶家人摔了尾巴骨,还不忘琢磨要怎么杀人放火,而几十里山路外的叶秋,正忙着分赃攒人品。 小山村里藏不住事。 棉花卖了高价,又劫了陶家那么大一把,要是不赶紧表示表示,在这个宗族同乡都要被株连砍头的时代,还能不能愉快的相处了? 老村长朱长富红光满面,声若洪钟的当众宣布,为了表示对正式落户仙人村的喜悦之情,叶家母子给村里人送了两份大礼。 第一份,是一辆马车。 哗!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不过显然,是欢乐的锅。 仙人村地处偏远,行路艰难,土地又不肥厚,自然是穷的。全村二十多户人家,有牛的也才两三户,大青骡子更是只有村长家才有一头。那简直是全村的吉祥物,比人还精贵。 而陶家昨天为着意显摆,拖东西到村里来的,用的是三匹好马。 要知道,如今因为打仗,马匹多被军方征用。民间能拥有一匹马,不仅得有钱,还得相当的有势力。 但如果光捐一匹马,大家也没那么激动,可叶家母子给的,是一整辆车。 昨天大伙儿都瞧见了,陶家的车都是有七八成新,做得结实牢固的大马车。这以后能帮着干多少活?更别提,往后逢年过节,初一十五,赶着车去走动亲戚,赶集办事,这得是多大的体面了。 只怕村里的大姑娘小伙子,往后坐着车出去相亲,都能攀户好点的人家。 就算是公用,可这也是近百两银子的家当,摊到每户头上,能让每个人的腰杆子都硬上几分。 而这还不算完。 朱长富底气十足的告诉众人,叶秋还要送他们一份大礼。 「……明年,若有想种棉花的,回头上我家来分种子!」 炸了锅的人群,瞬间又静了。 不是不高兴,而是被突如其来的幸福砸晕了。 说真的,朱长富当初顶着世俗的眼光,硬是把未婚先孕的叶秋带回仙人村,村里人不是没想法的。 尤其叶秋来的这三年,除了在家带带孩子,干点简单的家务,简直跟个菩萨似的,坐那儿什么都不动。就是村里最懒的婆娘,也比她要强些。 乡下人实在,若是不能干活,再长得象仙女儿,也会被嫌弃。 可今年,等到村长家的棉花喜获丰年,村里人才突然想起。 叶秋来的头一年,就在朱家院里弄了巴掌大的一块地,种出几棵长得特别精神的大棉花。当时,还给人打趣是不是在养花。 第二年,那些棉籽种到朱家地里,给他们全家收了一身厚实棉衣。 而今年,当瞧见老村长连一棵粮食都不种,全种上棉花时,村里有不少老把式是摇头的。 这样孤注一掷,万一没收成咋办? 可等到朱家那五亩地里,全都结出汉子拳头大的棉桃,又绽出雪白得跟云朵般的丝絮时,村里人全都闭嘴了。 不过那时的他们,也只敢估摸着朱家今年能赚点小钱而已。 却没想到,三年没出山的叶秋,带着孩子头一次跟着朱长富进了回城,就带回了五十五两银子。 当兵的没欺负人,给了足秤的银两和铜钱。而这门生意,听说是叶秋主动找那军爷搭话,才做成的。 在那日叶秋他们回来的当晚,仙人村的男女老少,基本一宿都没合眼。 五十五两银子,那几乎是他们十年的收益啊!还得是光景最好的年成。 原本,还不知要怎么张嘴,去管那个被瞧不起了三年的懒菩萨要棉种,可眼下人家主动说会分给大家,这是怎样的情意? 都是土里刨食的人家,比起马车的体面,种地才是真正能给大家带来最大的实惠。 所以,此刻,全村人对于叶秋落户仙人村,是发自内心的接受。 当然,对于老村长当年力排众议,把叶秋带回来的举动,他们除了佩服,也只剩佩服了。 他哪是请回来一尊懒菩萨,分明是金娃娃! 叶秋坐在屋里,一面做着针线,一面听着外头对她几乎一边倒的赞美之辞,颇为得意的翘起了嘴角。 不怪乡亲们太现实? 绝不。 无论何时何地,人都得体现出自己的价值,才会赢得地位和尊重。 她用她的方式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为什么不能接受别人羡慕妒忌恨? 咝! 得意太过,不小心扎手指头了。吮去小血珠,叶秋接着专心缝手上的一件棉布肚兜。 这是她昨天在镇上买的,现在要在里面加两个棉片内垫,再略作修整,就比光穿肚兜舒服多了。 这种烦恼,没奶过孩子的不会明了。叶秋每回想起,都觉得她将来得多要点养老金,否则就亏大了。 才记挂起那小东西,他倒是心有灵犀般,唰地一下撩开门帘跑进来了,「娘,娘,要喝水!」 小人儿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子,同样满头大汗,绯红的脸,咧嘴傻笑。 叶秋淡定的把肚兜迅速塞进针线筐里,起身给两个孩子各倒了一碗水,「小天哥哥带你上哪儿玩了?」 「我们去坐车了!」朱孝天,没错,就是跟某个如花美男同名的山里小孩,抬袖抹一把汗污的小脸,抢着跟叶秋汇报。 虽然叶秋表面总是清清淡淡,可村里的孩子们却都最喜欢她。 孩子不懂事,却本能的知道,这个婶婶跟他们全村人都是不一样的。能跟她说上几回话,可是回头显摆的重要资本,务必好好表现。 第七章 「刚才是,是连升哥哥赶的车。看他能走得稳了,富大爷才让我和地瓜上去坐一会儿。我一路都抱着地瓜,没撒手,一点没摔着。不象连升哥哥,之前不是把车赶到沟里,就是跌下车来。嘿嘿。」 听他说得热闹,叶秋眼中也有了两分笑意。 给村里的马车是三辆马车中最好的一辆,原本叶秋有些舍不得,可朱长富却比她想得通透。 那匹大公马虽好,却性子太烈,就算留下,他们一家老的老,小的小,没人控得住。不如送出去做人情,留下那两匹温驯的母马。日后若配种,生下小马驹来,他们还可多赚一道钱。 如今看来,还是老人家有见识。 连升今年正十八,个大力沉,算是村里年轻人中拔头筹的。连他初学都吃了亏,可见那马送得好。 叶秋暗下决心,晚上要好好再拍拍长富叔的马屁。当然眼下,她也要去拿麦芽糖,奖赏一下勇敢坐了车的孩子们。 朱孝天羞答答道了谢,才兴奋不已的拈了最小的一颗含在嘴里。才想着还有什么能向这个神仙婶婶汇报的,不防有人气势汹汹的冲了进来。 「叶丫头,你怎么回事?凭什么给全村人都分了东西,偏不给我们家?」 看那容长脸,眉梢有颗黑痣,长得颇有几分风情的妇人闯进来,朱孝天先吓了一跳。一颗糖差点噎进气管里,呛得他咳咳咔咔喊了声,「娘。」 朱孝天的娘,朱德贵家的媳妇横一眼自家儿子,没空跟他啰嗦,只质问着叶秋,「你今儿要不给个交待,我可不依!」 叶秋的脸,微微沉了下来。 昨儿陶家送来的东西当中,除了几件大件家具和布匹首饰,还有不少用来占地方的糕点糖果茶叶盐巴。 这些东西不经放,叶秋就说给村里人分了得了。可这回,轮到朱长富老两口舍不得了。不过想想,叶秋得的东西实在是太扎眼,所以合计之后便替她出了个头。 跟众人说清,因不知陶家安的什么心,布匹首饰那些贵重之物就不动了,只把吃食捡给村里人尝尝。 叶秋也投桃报李,索性把这事交由朱方氏,有什么情面就算是她的。 只是想着地瓜昨天被小天他娘,也就是朱德贵家的吓得大哭,到底心里不爽,所以这份礼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给她。 朱长福老两口一听,举双手赞成。朱方氏更加表示,这个坏人就由她去做。 要说这朱德贵家的,原是朱长福的侄媳妇,理应更加亲近,可他们两口子一个比一个小气爱计较。前些在叔叔家占去的好处就不说了,这几年,叶秋母子吃住在此,没少听他两口子的闲话。 总觉得叶秋占了他叔叔家的便宜,就是抢了他们的好处,有事没事总要挑个茬来唧歪几句。若不是看在死去哥哥的份上,他们老两口早就不跟他们来往了。 方才在外头,朱方氏已经冷着脸打发了朱德贵家的。她是不敢找婶娘闹,却悄悄跑来找叶秋闹了。 叶秋原本还想叫孩子们出去,给她留点脸面,可没想到,朱德贵家的竟如此嚣张,那她也没必客气了。 「贵嫂子这话可蹊跷得很,东西是我的。我爱给谁给谁,你凭什么来要交待?」 朱德贵家的一听这话,更加炸毛了,「就凭我也姓朱,我还是这个家的侄媳妇!你吃我们家的,住我们家的,凭什么欺负人?没良心的小……」 「你胡咧咧什么呢?」听她要骂出难听话,听着动静追过来的董二嫂,赶紧从背后拍一巴掌,将她打断了,「你是成心要叫你叔婶来骂你么?」 要是陶掌柜在,他就认得,这妇人正是之前在村口挤兑他的那位胖嫂。 朱德贵家的给打了一巴掌,虽然怄火,可想及朱长富夫妇,到底把小娼妇那话咽了回去,只忿忿道,「就是叔婶在,也见不得这样欺负人的吧?」 叶秋嗤笑起来,「我就欺负你,怎么了?」 朱德贵家的没想到叶秋竟会明目张胆的跟她把脸撕破,脸气得通红,连眉梢的那颗黑痣都不住跳动。 叶秋横她一眼,伸手一招,「儿子,过来!昨天,是不是她欺负你,把你吓哭的?」 小不点抱着娘的大腿,就天不怕地不怕了。同仇敌忾的用力点头,含着糖的小嘴大声的说,「就是她!」 朱德贵家的一哽,随即道,「跟个小屁孩儿开开玩笑,有什么了不得,值得你这么大的气性?就为了这个,把我们老朱家待你的好处全忘了?」 呸! 亏她好意思说。 「我们母子是在这里吃,在这里住了。可住的不是你朱德贵家的房子,吃的也不是你朱德贵家的粮食!早八百年前就分家了,亏你好意思往自己脸上贴金。长富叔婶是对我们母子有恩,可你呢,连根鸡毛都没给过我吧?」 她这么一说,董二嫂想起件典故来。 也就是两三月前,夏天日长,村里的孩子淘气,突然兴起一股拔公鸡尾羽,做键子的风潮。 地瓜年纪小,家里又没有哥哥姐姐给他弄,眼看别人都有,独自己没有,委屈得要哭。 要说朱孝天,是个善心孩子,可比他那对小气爹娘大方多了。眼见小地瓜可怜巴巴的小样儿,顿时自告奋勇的去拔了自家公鸡的尾羽,做了个键子送他。 可这事被朱德贵家的知道之后,可就不得了。 趁老两口不在家,揪着孩子就冲到叶秋跟前吵闹,硬要她赔一只鸡给她。 叶秋懒得跟她掰扯,更不想为了这点小事,就害得朱孝天挨打。便捉了自家一只鸡,客客气气跟她换。 可这朱德贵家的不愿意,还振振有词的说,叶秋赔她的,算是赔她的,可她家的鸡是她打小养大的,所以还是她的。 这不摆明了不讲道理么? 就为几根鸡毛,硬要人家一只鸡,哪有这样占人便宜的? 叶秋也生气了,把那毽子扔回朱德贵家的脸上,并递上一根棍子,「键子底下有一文钱,是我给的,你要乐意就拿着滚蛋。否则就去揍你儿子吧,反正他是你生的,打死了我也不心疼!」 朱德贵家的虽不服气,到底嘟囔嘟囔拿了键子走了。 回头给朱方氏知道,气得找上门去,硬从她家抢了两只鸡蛋回来。又让朱长富去寻了公鸡尾羽,给小地瓜一口气做了三个毽子,随他踢。 村里人看了这么一场笑话,至今都有人拿这事打趣。 董二嫂想起这事,本想劝叶秋的话,到嘴边就换了。 「德贵家的,你别怪我多嘴。这从来送礼,给你是情份,不给是本份,哪有跑来管人家要的?你若不高兴,往后对人家好点,不就有来有往了?」 她是一片好心,也想给她个台阶下,可朱德贵家的却不领情。 「那我不管!你要做好人,把你的东西给我呀。」 董二嫂张大嘴巴,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别人都欠她的吗?她凭什么这么理直气壮的要东西? 朱德贵家的确实是眼红了,今儿叶秋分给大家的一份礼里有一小包盐,一小包茶叶,一包糖和一包红枣桂圆等干货。这要拿钱买可得好几十文,她凭什么不要? 「全村人都给了,独不给我,我丢不起这人!」 第八章 见叶秋摆明了说不通,朱德贵家的干脆自己动手抢了。她已经眼尖的瞧见,炕橱没关严门里,露出的麦芽糖了。 看她走过来就要上炕,叶秋的脸彻底黑了。 真以为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没门儿! 当理论解决不了问题时,她也可以是实干派。 可就在叶秋的眼睛瞟向针线筐里做鞋的锥子,朱德贵家的手摸到那一包麦芽糖时,谁也想不到的意外发生了。 连朱德贵家的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半跪在炕上的身子一歪,人就摔了下来。 窑洞人家,为了省点炭火,盘的炕是连着火灶的。 叶秋等弄完早饭,便在那儿煲上前儿从镇上买回来的猪大骨,预备回头下点萝卜丸子,也好打个边炉。 朱德贵家的这一摔下来,好巧不好就往汤煲上撞去。她心知不好,慌乱中身子一侧,避过了那只大瓦煲,可右手却贴着烧得滚烫的灶台滑下去。 更倒霉的是,当她落到地上时,还压翻了放在灶口的一只粗大木柴,反弹起来打到她的身上。 眼看那一截黑中带红的木头落到身上,迅速烤融了衣服,往底下塌去,朱德贵家吓得只会闭上眼尖叫了。 叶秋也吓了一跳,她是讨厌朱德贵家的,可还没到杀人放火的地步。尤其这还是在她家,这要真出点事情,不又得赖上她? 而一旁,朱孝天已经扑上来了,「娘,娘你怎么了?」 这孩子是真孝顺,想都没想就用手去拨那木柴。叶秋一把将他拽住,手急眼快的抄起旁边的水壶,哗啦泼了朱德贵家的一身。 然后才抬脚把那根熄了大半的木柴踢开,把孩子往外一推,「快,去叫你爹来!」 而朱德贵家的,此时痛得已经在地上打起了滚。 她胸口那块因叶秋反应及时,堪堪烧到里衣,并没有大碍。麻烦的是她的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鼓起一溜大水泡,那份痛楚,有她受的了。 董二嫂上前帮着叶秋扶人,而朱孝天得了吩咐撒腿就往外跑,可闷头闷脑的也没留意,刚出门,就把一人撞倒了。 「哎哟!这,这是干嘛呢?」 看着被撞倒在地,似扭伤脚踝的朱长富,叶秋抚额。 再瞅一眼那缩在角落,不敢与她对视,不安的捏着衣角的儿子,叶秋心中微叹口气,开始收拾残局。 村里没有大夫,最近的也要走上一个时辰才能寻到。可眼下伤的两个,都得赶紧处理。就算再不待见朱德贵家的,略通医术的她也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更何况,她这个伤,跟自家也有点关系。 等处理完朱德贵家的伤回来,早过了午饭的点。可家里明显还没吃,都在等着叶秋。 朱方氏迎上来问,「怎样了?」 看一眼那个躲得远远的,不自觉又啃起手指头的小东西,叶秋努力放松表情,温和的笑了笑,「没事。痛是要痛上几天的,幸好如今天冷,没那么遭罪,养上几天就好了。都没吃饭吧,先来吃饭。」 朱方氏这才松了口气,又拉长了脸骂道,「活该!她就是手爪子欠揍,哪有上人家家里抢东西的?还害得咱老汉崴了脚,回头我还得去骂她!」 「算啦。」 叶秋这话一出口,倒是跟朱长富异口同声了。 朱长富道,「撞我的是小天,那娃娃也不是有心的。你要去闹,岂不又要害他挨骂?德贵媳妇这回吃了亏,也算是受了教训,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叔说得是哩。」叶秋过去洗了手,过来给众人添汤,「叔怎样了?」 「我没事。」朱长富歪在炕上呵呵笑,「你婶子已经拿药酒给我揉过了,疼都不疼,歇几日就好。倒是小地瓜,受了惊吓,自你出去,一直没说话呢。」 他抬起粗糙的大手朝角落里的小不点招了招,「地瓜,快过来,没事了。现在你娘也回来了,不怕了啊?」 小东西丢丢丢跑过来,扑到他的怀里,却还是不吭声,小心翼翼跟叶秋保持着距离。 叶秋心一软,到底揉了揉儿子脑袋,「行啦,你不是小男子汉么?哪有这样经不起事的?快上来吃饭吧。」 她撕了块烙饼,泡在骨头汤里,推到小东西面前。 看她真的不象在生气,小东西大大松了口气,终于活泛过来,开始大口吃饭。 表现极好,一口也没让人喂。 这让让朱方氏有些稀奇,还专门表扬了几句。 叶秋没吱声,等到饭后,带小地瓜回房午睡时也没发作。 可瞄瞄她那一直皱着的眉头,神游天外的神情,就算她的手一直在好温柔的拍哄着他,小东西也有些良心不安了。 想来想去,小东西在被窝里翻了个身,把叶秋的手拉到他的小屁股上,埋着头闷闷的说,「你打我吧。」 叶秋微征,反应过来倒有几分心疼,「娘不怪你,娘知道,你是气不过德贵婶子来欺负咱们,想帮娘出气,对不对?」 被这样体贴的小东西,越发自责的垂了眼,「可娘说过,不许我咒人家的。那个,那个小天的娘会摔下来,是我咒的……」 果然。 是他干的。 叶秋这一刻的心情,颇有点复杂。 那感觉不太好说,大概就是你原本只打算养只猫,却发现不小心抱回一只哆啦a梦。而这只哆啦a梦,既没有百宝袋,也没有任意门,却有一个瞪谁谁倒霉,咒谁谁悲催的暗黑能力,身为他的亲娘,你是该犯愁呢,还是特别犯愁? 一般来说,那些打卦算命的,会因为泄露天机太多,往往命运多舛。 不是瞎眼,就是无儿无女。好比那天遇到的盲道人。 那她儿子拥有的,还是专门诅咒人倒霉的能力。这个,这个怎么想都跟功德无量,福寿绵长沾不上边吧? 如果这种能力在叶秋身上,她不会在乎。 按照一般穿越或重生定律,这叫金手指。 可这坑爹的老天,为什么不给她开,却开给她这么娇小柔弱的儿子了? 这完全是在坑娘,她承受不来啊啊啊! 当叶秋还是叶知秋的时候,她也有个相依为命的爸爸。 同样的,那个爸爸也叫叶清。 虽然,她爸爸不象这个爹,会兴修水渠,却也是一辈子走在农田乡间,醉心于研究庄稼的大好人。他这一生,所有的研究都是为了造福于民。 最后到死,也是为了救一个普通老乡。 叶秋不知道为什么爸爸这样的好人却没有好报,她甚至因此怨恨过老天不公。 直到,她从龙王庙前的水塘里爬出来,爬到这个不知名的年代,爬进这个活生生的人间。 她突然泪流满面。 她终于知道,爸爸的好报在哪儿了。 如果爸爸在天有灵,这应该是他最希望看到的画面。 自己的女儿好端端的活着,而不是跟那个混蛋一起去死。 所以叶知秋没有半分犹豫,就接受了自己新的身份。并且坚定的相信,这一世叶清,应该就是爸爸某一世的前生。 所以,他还是自己的爸爸。 而那个在水塘中死去的原身,是这一世爸爸的女儿,就是她至亲的姐妹。 第九章 否则,她俩不会有那么相似的脸。这个身体,也不会完全没有抵抗的就迎接了她的进入。 甚至,允许她的脖子上,带来了那只小银盒。 这只小银盒,是她用人生第一笔打工赚到的钱,送给爸爸的生日礼物。 当时,在那个古玩店里看到这只朴素的小银盒时,她一眼就喜欢上了。而且这样的大小,正好给爸爸装他那些宝贝种子。 叶知秋至今记得,她把这只盒子拿出来时,爸爸激动得眼里泛起的毫不掩饰的泪光。 「真傻!」 当时叶知秋是这么说的,「我警告你,不许哭哦。你要哭,我就不喜欢爸爸了。」 「你这丫头!」爸爸跟小时候一样,又犯规的使劲揉了揉她的头,却到底把眼泪咽了回去。只说,「以后别去打工了,你还小呢,爸爸有钱,能养活你。瞧你都晒黑了,爸爸看着心疼。」 叶知秋也哭了,悄悄躲在房间里哭。 她的傻爸爸呀,把心窝子都掏出来给了她。却只要女儿回报那么一点点,就觉得无比幸福而满足。 后来叶知秋真的再也没有打过工,她暗暗对自己发过了誓。等她大学毕业工作了,要给爸爸送更多的礼物。 新年、生日,每一个节庆都不要错过。象爸爸从小这么宠爱她一样,她也要把爸爸宠成世界上最幸福的傻爸爸。 只是最后,她没有想到,这个小银盒,成了她送给爸爸,也是爸爸留给她的最后一份礼物。 …… 叶秋不自觉的伸手摸了摸脖子上那只熟悉的小银盒,似乎又感觉到了爸爸的温暖,心就莫名的安定了几分。 小地瓜无辜的看着她,顺着她的手,也小心翼翼的摸向那只小银盒,「种子,外祖父给我们的。」 看着儿子一派天真,又带着不安和歉意的小脸,叶秋微叹了口气,把儿子瘦小温软的身子搂进了怀里,「地瓜,今天的事,娘不怪你,真的。」 他还太小了,根本不懂得他的诅咒会带来怎样的伤害。 更不会懂,这样的能力要是被人发现,又将意味着怎样的灾难。 虽然有她宽慰,可小不点分明不信。 从她的怀抱挣扎起来,小手认真的按上她的眉间,「可你这里,一直皱着。」 叶秋微怔,突然不加掩饰的苦笑起来,「娘皱着眉,不是生你的气,而是在担心。」 「担心?」孩子太小,还不太明白。 叶秋想了想,索性抱着儿子坐了起来,认真问他,「地瓜,你是小男子汉不?」 必须是。小不点绷着小脸,严肃点头。 「那娘就跟你讲讲,小男子汉才能听的道理。」叶秋努力跟他讲得明白些。 「这世上,一个人越有本事,那就越是要做大事的。咱们小地瓜会咒人家,这是很厉害的本事,所以你将来肯定会做个很厉害的男子汉。但是现在,这些事你就不能做了。就好象一块大饼,你小时候吃完了,长大了吃什么?」 小地瓜似懂非懂的小小声问,「那我现在不咒人,留着长大了再去咒?」 这,是不是有点歪了? 可眼下叶秋没法更好的纠正,只能点了头,「你现在还太小了,有些事控制不好。好比今天,你是咒了德贵婶子,可小天哥哥要去救他娘,差点被烫到,后来还害得爷爷崴了脚,他脚都肿了你看到了吧?那会很痛的。」 这个小地瓜听懂了,他也知道自己闯祸了。只是还有一点疑问,「那我长大了再咒人,就不会这样了?」 「是……吧。」叶秋咬牙,不太肯定的画了一张空头支票,「所以,你现在就要藏好这个本事,不要让人发现。以后呀,只要不是很着急很着急,就不要用,好吗?」 嗯!小不点重重点头。 叶秋趁机伸手,「小男子汉,得说话算话。咱们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小指头勾上来,说开了的小男子汉安心了,很快呼呼大睡。 叶秋却无法入睡。 如果说儿子拥有天生能诅咒人的乌鸦嘴,是悬在她心头的一把刀。那么,他的爹是谁,就是第二把。 原身的那位姐妹,走得实在太干脆。 那些说好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的记忆,或者见到某人时,身体会自发涌动的某种情绪,叶秋没有一样感受过。 所以,她完全不知道这个孩子的爹是谁。 不过,她心里其实一直有个猜想,只是不好说,甚至都不愿去想。 咳咳,如果,假设她儿子的铁口直断,来自于某种强大的遗传基因,那一定跟女方无关。从叶秋两世的爹再到她,都没这个功能。 那这功能只能来自男方。 可通此道,那除了打卦算命的,不就是念经作法的? 想想那日在街上遇到的盲道人,叶秋忽地一阵牙酸。真要是摊上那样的,她还是别去找回忆了。 万一找回些不太美好的玩意,她可没有好高贵好仁慈的胸怀,去体谅谁,接受谁,她估计唯一会做的,是把那个「回忆」大卸八块,再把相关人等拍进十八层地狱。 可她如今想要好好活着,就不可能不去洗涮自己身上的污名。而她的儿子,也不能总背着一个野种的名声。否则,将来连个好媳妇也说不到的。 而她要证明这一切,就必须从陶家打开口子。说不得,就是她不想查,那个「回忆」也会冒出来。 叶秋有点纠结了。 她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当然不会怕一个「回忆」。可她现在更是一个母亲,就不能不顾及到儿子的想法。 万一找到了那个「回忆」,叶秋想灭了他,可儿子却如狗血剧里父子天性发作,哭着喊着要在一起,她怎么办? 是她含泪放弃报仇,还是狠心灭了「回忆」,从此母子离心? 算了,不太美好的未来,还是不要去脑补了。 叶秋觉得,她还是多想点正能量吧。 比如儿子跟她一样,齐心协力干掉「回忆」,又或者在儿子发现真相之前,她已经悄无声息的抹去「回忆」。 貌似最后一种,更优。 心里虽然有了最佳方案,但在情况尚未明朗之前,叶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有一点毋庸置疑的是,陶家欠她的。或者说,欠了原身的。 叶秋虽然没有得到半点记忆,但有些事实却是明摆着的。 叶秋怀上小地瓜的时候,还在陶家住着。而陶家把事情闹出来,却是在她有了五六月个身孕,肚子大得再也没法遮掩之时。 如果真是叶秋这位原身与人私通,陶家那么多人都发现不了? 就算私通时没发现,可她肚子都挺起来好几个月了,陶家人还没一个看得出来? 别逗了。 村里朱德明家的媳妇,是去年冬天带着一个多月的身孕进门的。就算穿着那样厚的衣服,没三天就给村里火眼金睛的三姑六婆们发现了,整整笑话了一个冬天。 如果不是叶秋这个原身进化出了隐身功能,那就是陶家的人集体瞎了。 可就算他们全瞎了,有哪个女孩会傻到明知自己有了身孕,还要住在未婚夫家等发现? 有一个会兴修水利的爹,女儿的生理常识应该不至于弱智到这种地步。 第十章 所以,叶秋敢赌上一车黄瓜,这件事陶家绝对隐藏着什么秘密。 否则他们不会白养着一个失贞的未婚妻,等到那时,才突然要当众杀人灭口。 而在叶秋那日要求陶家为她主持公道,又这么急吼吼的送来嫁妆,劝说她嫁人。 以上种种,无非是想快点解决掉叶秋这个大麻烦,最好跟他们陶家没有半点关系。 叶秋自问,她不是个坏人。 可她绝不允许,有人欺负了她们老叶家的人还啥事没有,更不允许有叶家人的血会白流。 不管这件事叶秋的原身有没有过错,可只要她是叶清的女儿,叶秋就拿她当姐妹,叶秋就要替她讨回这个公道。不管用怎样的手段,她总会让害她的人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 八角镇,陶家杂货铺。 就算心里再膈应,陶家人也只能捏着鼻子,挂上叶秋送的那块匾。好在店里的生意没受影响,依旧热闹忙碌。只是如今站在柜台前的那一位,换了面孔。 陶七看了一会儿穿着新衣服,意气风发站在那儿的同族兄弟,把窗子关上,神色冷峻。 「老七啊,你看这可怎么办啊?」 头上还包着裹布的陶七他娘,头更疼了。有些话不用说明,大家心里都有数。 陶七默了默,握拳说了一个字,「查!」 陶七他娘一愣,而陶七眼中掠过一抹毒辣,「上回叶家那贱人进城来,干了什么,还有她在仙人村这几年怎样过的,咱们一样一样的查。总会找到破绽!」 而只有找到破绽,把她彻底扳倒了,才会如陶家的意,他们才能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天一黑,仙人村家家户户都要洗洗睡了。 顶着昏黄的小油灯做针线? 呵呵,画面很美好,现实很傲娇。 先不说点灯要花灯油钱,就是有钱,那样豆大点的小油灯,还没有爪机屏幕亮,油烟子又大,做上半个小时的针线,眼睛都要熏得受不了了。 当然,有钱人家有好灯油好蜡烛的自然不怕,可眼下是在哪儿? 所以叶秋来这里三年,一直老老实实跟着太阳公公作息,健康得令人发指。就算是刚刚大赚了一笔,晋升为村中首富,她也没半点搞搞特殊化的打算。 至于她本来就不喜欢做针线,那一定只是次要原因。 若嫌冬夜漫漫太无聊,她不是还可以进被窝捏儿子么?等待收取养老金的日子那么漫长,她先收点利息也不算过分吧。 「你脱不脱?」叶秋虎着脸,开始她最喜欢的睡前运动了。 小人儿一脸苦大仇深的护着衣服,看她提来的热水,知道摆脱不了魔爪,只好妥协,「那你转过去,我自己脱。」 「嘁,有什么呀,你全身上下我哪里没看过?」叶秋抱臂,努力扮演着小民女的恶霸,「反正一会儿下了水桶,还是我给你洗。」 小东西脸都红了,又急又气,「那我,我自己会洗!」 他是男的,他娘是女的,他要做男子汉,他不想要他娘给他洗澡。 可他娘就是不听。 小地瓜想不明白,为什么他都没要给他娘洗澡,他娘非要给他洗澡呢? 「你再这么磨磨蹭蹭的,水都凉了。」言语过了,叶秋开始伸出魔爪了。一把将儿子捞过来,三两下就先扒了他的裤子。 「你你你,你不要看!」小地瓜急坏了,紧紧捂着小小鸟,羞得没处躲没处藏的。 做恶霸的感觉不要太好。叶秋心中狞笑,全然不知面上也多少带了些出来,让小地瓜更想跑了。 可在他娘眼里,没长毛的小崽子就没有人权。不顾儿子男女大防的目光,一把将他抱起,放进倒了一半的热水桶里。 「站好,等脱了衣服再坐下去。」 小孩子生长发育快,又好动爱出汗,每天洗个澡会健康很多。当然,这也能给家长增加娱乐,打发无聊的事,就不必说了。 「秋儿,你给地瓜洗好了,就过来大炕上睡吧,我留着火呢。正好这新炕席也编好了,现在晚上凉,省得把孩子冻着了。」 「嗳,就来。」叶秋一面应着朱方氏,一面快手把儿子上身也剥了个精光,把他按进水桶里。 被揉搓的小崽子心中大恨,可面对武力值明显高过自己的亲娘,他也只能瘪着小嘴,敢怒不敢言。 「哟,洗澡啊?」忽地,一个妇人也不打招呼,就推门探进头来,却是董二嫂。 「出去,出去!不许看!」 被娘看是没办法,可被外人看,小东西可不干了。 叶秋也不喜欢这样,转身把儿子挡住,「董二嫂,麻烦你到隔壁坐坐,等我给他洗好了就来。」 儿子先天底子差,瘦得跟个小豆芽似的,特别爱生病。叶秋虽爱逗儿子,可冬天给他洗澡还是要很小心的,连朱家老两口都不会随便推门进来。 董二嫂张了张嘴,到底不好意思的退了出去。原本她这话是想私下说的,可如今却无法了。 等叶秋收拾好儿子,给他包进小被子,抱了过来,董二嫂这才掩饰性的伸手抚了抚鬓边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道出来意。 「明儿我娘家兄弟相亲,原本是没打算回去的。可这不是有了车么?所以我想借一辆,明儿回去,也给我兄弟长长脸。」 叶秋听着奇怪,她捐的车,村里人早商议好了。依旧养在村长家,只要用的人家按次数出十文钱或草料就行。董二嫂要用车,跟朱长富说就是,找她做甚? 正欲开口,却是朱方氏暗捻了她一把,爽快道,「你这是手头不方便吧?没事儿,婶儿借给你。」 董二嫂一听,脸上的尴尬之意愈浓,只拿眼瞟着叶秋,却不好开口。 叶秋再一想,明白了。 她捐了一辆,可手上还有两辆呢。董二嫂不想借那花钱的车,想借她的车。但这个口子,她不能开。这要一开,她捐给村里的车还有什么意义? 可想想董二嫂平素为人还不错,只因家境不好,有时难免多些算计。 因不忍看她这样为难,叶秋装糊涂道,「二嫂,你要回娘家,光借了马车还不行,还得把连升叫上吧?否则,谁给你赶呢?长富叔脚还肿了,村里除了他,还有谁能赶车不?」 她这一解围,朱长富顿时会意的接了过来,「那么好的马和车交给连家小子,我还真有些舍不得。不过咱家那两匹马虽脾气好些,他更没摸过,说不得只好先试试了。到时你一路提醒着他走稳些,别老抽鞭子。那马虽烈,却是通人性的。对了,你去镇上的时候,记得替我去客栈老陈家问一回,我上回要的粮种有了没。」 董二嫂一听这话,就知免费车是借不到了。心中难免沮丧,才想着说那就算了。叶秋忽地笑道,「不知二嫂愿不愿出把子力气,挣几个小钱?」 董二嫂一怔,「什么事?」 叶秋道,「咱家今年棉花种得不错,明年我还想接着种。所以这个冬天,我想种一季冬小麦。可我们家老的老,小的小,叔的脚又伤了,二嫂子愿意来搭个伙么?」 这话董二嫂是听得一半明白,一半糊涂。 第十一章 她知道种地是不能连着种一种作物,那样再好的田也会越种越薄。可冬小麦在她们这里极难存活,叶秋就是想种这个来间隔,恐怕也是无用功吧? 看她脸上明明白白的困惑,叶秋也不多解释,只道,「嫂子若信我,就帮我这一把。我家那五亩田,就以每亩三十文的价钱请你来收拾。」 朱方氏忙道,「要不了那么多。就你叔不能动,我一人也能种二亩。」 董二嫂心中暗忖,眼下农闲,这倒是个好差使。她家人多,干这点子活倒是没啥,只是有些替叶秋担心。 「大妹子,我要挣了你的钱。回头到了明年春上,你家不出苗怎么办?」 叶秋一笑,「那就是我的事了。你若答应,我就先给你五十文的订金,回头等你忙完了,我再给剩下的一百文。」 她又望着不解的朱方氏,抿嘴一笑,「婶子别怪我自作主张,我知道你是最能干的。只这冬小麦不是不好种么,恐怕到时连我都得跟着忙起来,那时地瓜谁管呢?」 朱方氏明显犹豫了,看向被窝里的小不点。 叶秋丢一个眼神,小东西顿时机灵的在被窝里蹬着小腿儿,撒起了娇,「我要阿奶管我,阿奶管地瓜嘛!」 眼看他就要把被子蹬下来了,朱方氏慌得赶紧上前把他捂住,「别出来。阿奶管你,阿奶管地瓜!」 搞定。 叶秋笑吟吟拿出五十文递给董二嫂,算是把这五亩地全包给她了。这样一来,别说是给车钱,就算她明儿回娘家,要帮衬着兄弟买点小礼物也尽够了。 等把第二天的行程谈妥,董二嫂揣着那四十文钱往回走时,心里还是暖融融的。 叶家丫头真是个好的,帮人也帮得这么给面子。回头她一定把那几亩地伺候好了,否则对得起谁? 可一进门,她的好心情就被家里的景象败坏了。 「我都说了,这些糖果点心,我要留着办礼的,你们怎么就吃上了?」 董二呵呵笑着,抹一把嘴角的点心渣,「这不是孩子们嘴馋,没忍住么?」 董二嫂更是气结,「孩子嘴馋,你个大人跟着吃什么?」 婆婆董老太顿时沉了脸,「你这话是怎么说的?孩子能吃,咱们咋就不能吃了?你娘没教过你孝敬老人啊?哼,留着这些,你八成是想明儿带回娘家吧?」 见婆婆这样猜忌,还刮扯上她老娘,董二嫂气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着转了。 「我娘要没教过我孝敬,这些年家里的吃穿,靠的是谁?再说这些东西,那不是你说,要给老三寻个门路,给人做学徒,那我能空着手去求人么?再说我娘家,这些年纵是送些东西过去,可哪一回我娘我哥哥没翻了几倍的还回来?」 董老太不能反驳,只得瞪向儿子,「你瞧瞧,都是你没用,害得你娘一把年纪,还要挨你媳妇的骂。哎哟喂,我不活了!」 她干嚎着,转身回屋,遁了。 董二只觉面子下不来,老着脸跟媳妇犟道,「看看看看,都是你惹的好事,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弄得鸡飞狗跳。这没读过书的人,就是没见识!走走走,都回屋去。」 说着话,一屋子老的小的都散了。 董二嫂气得眼泪直流,她怎么这么命苦,偏摊上这样一家人? 对董二嫂的遭遇,叶秋总结过一句话: 渣爹害人。 这董二嫂本姓周,本是八角镇上的人。虽然她家属于镇子边缘,但比起仙人村来,家境还是好上许多。 奈何她爹是个好酒的,跟同样好酒的董老爷子原是对交情不深的酒肉朋友。奈何一次酒后失言,说要把女儿许给人家。等醒来想要反悔,又抹不开面子,只得认下这门糟心的婚事。 「……要说这董家,从前也曾经风光过,配她也不算太亏。不过那种风光,不提也罢。」 「怎么呢?」 叶秋钻进被窝,在铺了新炕席的温热大炕躺好,跟朱方氏开起小卧谈会。小地瓜在她身边已然熟睡,只给只手他扒着,小东西就老实不已。 朱方氏叹了口气,小声讲起过往之事,「那董老头曾有两个兄弟,当兵没几年,先后都死了。他们家把两个嫂子发嫁出去,很收了些彩礼。也就是如此,那董二小时才进了几年学堂,成日家的说嘴。」 叶秋听得心头一沉,再嫁,还能发财,多半不是什么好去处吧? 「那,他嫂子也能乐意?」 朱方氏道,「不愿意又能怎样?几乎家家都是如此。除非娘家有靠山,愿意把女儿接回去,否则谁养得起这么一大家子?」 叶秋心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只是忽然想起件事,「那他家兄弟的孩子呢?」 不可能一个都没有吧?人呢? 这回,朱方氏沉默得有点久。 叶秋自悔失言,睡在大炕最外头的朱长富突然道,「这些年打来打去,谁家没出过几个兵,有点糟心的事?行啦,别说了,睡吧,省得把地瓜又吵醒了。」 叶秋不说话了,只是贴紧了儿子的小脸,又紧了紧抱着他的手臂。 第二天一早,不管董二嫂昨晚怄了多少气,可还是早早拉了董二过来帮忙套车。 虽说这车钱是交到村长家,可总不能指着长辈替他们干活吧? 她这样明白事理,别人自然也心里舒服。 董二嫂说,因今天算是她家包车,所以一家子都想过过坐车的瘾,进城去逛逛。 可朱长富却摇头道,「这是连升头一回赶车,那么多人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还是少去几个吧。」 董二是个惜命的,一听这话,顿时连车也不套,表示他不去了,「既坐不下这么些人,车钱应该少给些吧?」 朱长富觑他一眼,「那你紧着些,跑半日可好?」 董二呛得不敢言语了。 这要不是在别人家,董二嫂气得都想捶人了。 丢不丢人的? 一趟车只给十文,不仅得管马的草料,还得管着车子往后刷油做篷。全村人都知道这是个赔本买卖,没人肯接。只有老村长厚道,接了这活。这样的价钱还怎么砍?她是想占便宜来借免费的车,可也没想过要砍这个价啊? 叶秋瞧她脸色不好,劝了一句,「算了,今儿是你娘家兄弟的好日子,可别触了霉头。先回去商量下到底是谁去,等车套好了,赶紧走吧。」 董二嫂勉强压下心头怒火,跟她说了句悄悄话,这才走了。 后头朱方氏叹道,「这家里一个男人立不起来,女人再能干也没用。」 叶秋严肃点头,「象咱们家就好了。叔是个顶顶厉害的,所以婶子和我再能干一点也不怕,对不对呀,小地瓜?」 小地瓜从粟米粥里抬起头来,嘴角还挂着一圈黄色的糊糊,就坚定的点头,捧老妈的臭脚。 看她们母子如此,朱家二老全都噗哧笑了,从昨晚到今早的那些许压抑心情,也随之淡去了。 董家最后商量的结果,是董二嫂带着婆婆,还有小叔子出了门。 等到傍晚回来,董二嫂很是高兴的来还车,还送了好些从娘家带来的礼物。 有了马车撑腰,带婆婆和小叔子去找那木匠师傅拜师,都得了些好脸,虽说要试用之后才能最后决定,但毕竟已经允了。 第十二章 至于她兄弟的亲事,更加顺利的谈成了。 原本因是续弦,彩礼要得高些。可董二嫂说办喜事的时候,一定把马车借来接娘子,那家人一听,觉得脸上有光,便万事好商量了。 这个是喜事,叶秋也愿意帮忙。连忙表示,就算到时村里的车有用,她也可以把自家的马车借给周家用两天。 一辆不够,她家还有两辆。绝对的财大气粗! 董二嫂忙谢了又谢,又从袖里取出一个小布包,「这是村长你要的种子,陈掌柜寻了好几样,托我都带给你瞅瞅。」 这是正经事,朱长富忙坐过来了。 八角镇虽说大半生意被陶家垄断,但也并非铁桶一个。象是开客栈的老陈家,也是做了好几辈子,颇有些南来北往的门道。 朱长富跟老陈家交情不错,叶秋想买些耐寒抗冻的冬小麦种子,朱长富上回进城,就寻上了他。 这陈掌柜做事认真,寻了个相熟的粮商,弄了有两三种冬小麦的种子来。 董二嫂也不敢做主,便把每样都包了一小纸包,让陈掌柜写上价钱,给带了回来。 叶秋她爸是专家,可也没把她也遗传成专家。对于怎么挑选种子,完全不会。 倒是朱长富种过地的有经验,拿这几样种子,每个都认真看了一回,还嚼了嚼,然后指着最贵的那个问,「这个怕是最扛冻的吧?」 董二嫂点头,「是哩。陈掌柜的也说,这种是最扛冻,也是最不吃水的,要种咱们这山沟子里,怕是这种要强些。但有一点不好,就是产量低。但它的麦穗结出来,最是香甜,好些有钱人家就好这一口,所以反卖得最贵。」 朱长富点头,却有些犹豫。这种子太贵,万一赔了本可怎么办? 可叶秋已经心动了,两眼放光的鼓动着,「叔,就种这个,种这个。到时收点好麦子,咱也不卖,就留着自己吃,省得成天吃那些粟米粗面的硌得慌。」 其实她那小银盒里还有更好的冬小麦,只不过在没靠山的时候,做人还是要低调些的好。她弄出一个新棉花就已经够打眼的了,至于其他,慢慢来。 董二嫂心情好,见她如此,说笑起来,「我说大妹子,全村就数你家吃得最好了,一到做饭的点,哪家不是在闻你家的饭香?你要还嫌硌得慌,那我们可怎么活?」 叶秋察觉失态,有点不好意思了。 一把年纪,还跟个馋猫似的,你的形象咧? 幸好儿子没白养,扑到朱长富跟前道,「爷爷,就种这个,种好吃的嘛。小地瓜太瘦了,要多补补。」 看三头身奶声奶气的拉着自己的粗糙大手撒娇,还拼命扑闪着大眼睛,朱长富那颗老心肝哦,都快化成一滩水了。 「好好好,爷爷给买,给买。唉,管它多贵,咱就种这个!」 朱方氏也心疼钱,可看着孩子这样,也狠下心帮忙说好话,「要是种那些便宜的,到时扛不住冻,也是白搭。不如种个扛冻的,便少收些,也是好的。」 瞧这话说得大方,可您老能不这么咬牙切齿的么?董二嫂到底心存厚道,没打趣老人家。带完了话,就回家了。 却不想在门前,就从门缝里瞧见婆婆在那儿给一家子分茶叶蛋。 董二嫂心里冒火,砰地一声把门踢开,一屋子人都吓着了。尤其是她男人,生怕她瞧见,一口将半个鸡蛋吞下去,噎得直翻白眼。 看着一屋子人的惶恐不安,董二嫂忽地一阵心酸。明明不想流泪的她,那眼泪却是止不住的往上涌。 难道她就不是这个家的人,没为这个家做事么?可看看眼前,家里无论大小,人手一个茶叶蛋,怎么就偏偏短了她这一个? 满腹的委屈憋得太狠,反而不想问,也不想说什么了。只是闷在肚子里,一点一点,把人的心都怄凉了。 「既都吃好了,明早……都早点起来,跟我下地去!」 生生从牙缝里挤出句话,董二嫂扭头回了屋。自她进门这么久,头一回没去烧晚饭。 当然,也没有吃。 等到次日天一亮,她主动找到朱家,说今日就去那五亩地里干活,问有什么要求。 叶秋看她的脸颊泛白,眼窝发青,扯着她冰凉的手,坐到炕上,「急什么?先吃了饭再说。你昨儿不还说我家饭菜香么?也尝一下。」 搁了红枣的粟米粥,热腾腾的递到了董二嫂的手里,光闻着那味儿,都丝丝缕缕甜到人心里。 然后是朱方氏烙的饼,不同寻常的厚重,里面竟是薄薄的分了层,还裹了芝麻香葱咸菜,咬一口,喷香酥脆。 再一人发一只夏天腌的咸鸡蛋,筷子一戳,只只红心冒油。最后还有一大盘子氽了水,拿香油盐巴拌的青菜,摆在桌子中间。 董二嫂冰冷的心,被温暖了。 同样,也被震惊了。 「你们一大早的,就吃这个?」 这也吃得太好了吧?谁家不是随便煮点面糊糊,对付点咸菜就混过去了? 朱方氏慈爱的给她碗里挟了一大筷子青菜,「这些呀,都是秋儿折腾出来的。她老说什么一大早的吃饭最要紧……」 叶秋正得意的想显摆一下她的养生之道,不想她儿子比她更快的出声了…… 「一饭之计在于晨,一家之计在于唇。」 三头身摇头晃脑,一本正经的给人讲解他娘教给他的圣人言论,「意思就是说,一天的三顿饭里,早上这顿最要紧。一家人过日子,吃饱吃好最要紧。」 朱方氏喜得亲了他一口,「对对对!还是我们小地瓜脑子最好,什么都记得清楚。」 董二嫂更加敬佩的看着叶秋,果然是读过书的,比她男人那个半桶水可强多了,反正她是从来没听她男人说出过这么有学问的话。 咳咳,带歪自家小幼苗没有半点心理负担的叶秋,眼瞅着董二嫂那无比仰视的目光,脸皮顶得住,耳朵也顶不住的微红了起来。 「别光顾着说话,吃饭,赶紧吃饭。」 她却不知,董二嫂暗暗留了心。回头还专门找了三头身,专门把她那两句名言生生背了下来。打算下回董二再说她不识字,就甩出去打他的耳光! 朱家五亩田里的棉花早已采摘完毕,那些棉花杆子几天不浇水,也就干透了。把这些杆子收割,烧成草木灰来肥地,再把地翻一遍,就可以种冬小麦了。 这些事有朱家二老镇守,叶秋没什么可操心的。 她带上银子,叫上连升,打算驾上自家马车,进城一趟。 头一件事,当然是去买粮种。再有就是既打算种小麦,还得去弄些肥来。 朱长富觉得奇怪,沤肥不在乡下收集人畜粪便,她跑城里去干什么?可叶秋却不肯多说,只说到时就知道了。 这妮子! 朱长富一面瞪眼睛,一面跟宠溺女儿的老爹一样,帮她算好了要用的粮种,又交待她去扯几尺搭车篷的油布回来。 不仅是村里那车,自家的马车也要搭一个棚。不仅体面,往后要是刮风下雨的出门,也更方便些。 董二嫂听说,忙把自家小叔要拜的木匠师傅家地址,也告诉了叶秋一声,「我昨儿在他那里,就看见做好的车棚子,你去问问价钱,要是合适也可以找他。」 第十三章 就算是婆家人再让她寒心,可外头的场面事,能照应的,她还是要照应到了。 真贤惠。 可叶秋虽是笑笑应下,却也没表示一定会去。她也要货比三家的是不是? 因怕孤男寡女不好看,又邀了连升的妹子连蔓儿跟她同去。因说好了要给工钱,连家无不愿意。 朱方氏又想着要她带桶桐油和颜料回来,「今年挣了些钱,咱把那炕围子也重新涮遍油,再画一画。省得你叔这些天闲在家里,也闷得慌。」 这话一说,董二嫂也有些意动。 刷了桐油,画了炕围子的墙面一个好看,二个还不会掉土,弄脏衣裳。她家还是她成亲时刷过一回,如今早该换了。 只她知自己家境,眼下还刷不起。却给她们提个醒,让去问下村里还有没有人想画的,有就索性多买些,既能便宜,也能帮朱长富挣点小钱。 这个倒是可以,朱方氏在村里打听了一圈,说好工钱,倒是有好几家想画的。朱长富重又算了所需的东西,叶秋拿纸笔记下,这就要跟连升出发。 只没想到,原本说好的小地瓜突然闹腾起来,非要一起去。 若是平时也就算了,可今天要买的东西太多,再带个小孩就很不方便了。尤其叶秋跟陶家的脸已撕破,叶秋也不想带着孩子去镇上冒险。 可小东西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犯上了倔劲。怎么解释他也不听,还满地撒泼打滚,哇哇大哭的闹着要去要去。 叶秋见此,本来想带上他的,也不带了。 一哭二闹三上吊,这样的泼妇毛病能惯么? 虎妈表示,坚决不行。 毫不留情的转头就走,被强行留下的小地瓜又着急又生气又伤心,瘪着一张又是泪又是泥又是汗,糊成的小花猫脸,指着叶秋愤怒的大叫,「你不带我去,就要被坏人抢走!」 叶秋听得又好气又好笑,这是他升级出了新咒语? 这都上哪儿学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啊,等她回来,非好好教训他不可。 并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的叶秋,和连升兄妹一起,离仙人村渐渐远去了。 八角镇,陶家大宅。 还在家养着尾巴骨的陶宗名,歪在软榻上,半信半疑的问,「你说的当真?」 半跪在榻前的陶七垂着眉眼,声音低沉,「昨日遇到一个仙人村的婆子,都打听得明明白白了。」 陶宗名挑眉扫了他一眼,道,「把事情办牢靠了,再回来上工吧。」 陶七点头起身又行了一礼,这才恭敬的退了出去。 眼中,掠过一抹狠厉。 别怪他狠心,要怪就只能怪那丫头,不给他们一家活路。 他大步走开,却浑然忘了。最早在人家找上门时,是谁先欺压价钱,出口伤人。 叶秋今天办事颇为顺利,先去客栈买了粮种,谈定肥料。 其实说穿了也没啥,种冬小麦最需要的是磷肥,所以叶秋叫陈掌柜帮忙收集些客人吃剩的鱼刺骨渣给她。如果他能把城中酒楼的都谈下来,她也可以长期接收,一并付钱。 然后又去扯了油布,订了车棚。 比较一番后,叶秋还是选定了董二嫂介绍的那一家。 价钱手工都合适,就是叶秋说要把车篷做成可伸缩式的,那位谭师傅琢磨了一会儿,就拿几根小木头搭了个样子出来,比叶秋之前的设想还要简便好用。 果然谭家有木匠传统。 叶秋很满意,给了订金,还替董二嫂说了几句好话。 不过现成的人情,为什么不做? 当然,跟她出来的连家兄妹也收获颇丰。 原本村里人说好,帮忙赶车是不收钱的,只管饭就行。但叶秋约人出门前,就悄悄跟连大娘说好了,她不包饭,给钱。 其实算来,这跟包饭也差不多,但乡下人节俭,明显更愿意拿钱。自家收拾几张大饼,怎么不能混个肚圆? 连升赶车辛苦些,给十文。连蔓儿只管作伴,就给五文。 连家大娘早交待了一双儿女,让兄妹俩拿这钱去扯两尺布,回头也好替家里人都做一双新鞋面,过年好穿。而作为赚钱的奖励,要有的话,兄妹俩可以多做一双。 到了布铺,看着才到自己肩膀高的小连蔓儿,跟她翻拣挑拣着布面,让叶秋心中大是感叹,觉得还是养闺女有意思。 象她家小地瓜,就是第一次进城,也特别不爱看这些布匹针线。想来日后想要他陪自己逛街,多半就跟连升似的,去门口蹲了。 要不,她去抱个童养媳回来养着? 抱一个软软的,白白的,胖乎乎的小丫头,天天给她扎小辫,穿小花衣…… 叶秋正在这里流着哈喇子遐想连篇,冷不防连蔓儿叫了她一声,「叶家姐姐,你能帮我叫一下我哥么?」 怎么了? 连蔓儿不太好意思的看了旁边伙计一眼,「我看中这两尺布,可一共要十七文呢。我想问问我哥,能不能买。」 不就两文钱吗?叶秋很大方,「买吧,我借你就是。」 其实送也可以,不过为免以后村里人都养成这毛病,叶秋还是理智了一把。 连蔓儿却摇了摇头,「算了,我还是去问问我哥吧。」 小丫头小跑了出去,又小跑了回来。 如叶秋所料,一般男人在买东西上,就一个意见—— 随便! 所以连蔓儿还得请叶秋帮忙,看是买块差点的料子,还是贵上两文钱? 看小丫头有心要那好料子,又怕擅自作主回去挨骂。叶秋想了想,问那伙计有没有相似的料子,卖剩下的布头子。 伙计倒是好说话,真给她们翻了几块布头出来。虽然颜色差了些,还有些脏,但尺寸却还更宽裕些。 连蔓儿比了比,最后挑了一块旧布头,又买了一块新的,正好凑够十五文。满意的付了钱,欢欢喜喜跟叶秋走了。 出门见到他哥就拿出新料子显摆,「哥,你瞧这个好看吧?可是全新的,到时给你和爹做新鞋,穿出去也体面。」 年轻人没有不爱俏的,连升虽不耐烦逛街,可瞧见给自己买的新鞋面还是欢喜的。 见这小姑娘懂事,叶秋帮她道了句,「你妹子为了省钱给你们买新的,给自己拿的可是旧布头子呢。」 连蔓儿小脸一红,「我和娘还有妹妹,又不用怎么出去见人,穿旧一点不要紧的。」 连升脸上笑容收了几分,但眼中暖意却添了几分。 也不说话,只抬手粗鲁的揉了揉妹妹的头。兄妹俩对视的那一眼,忽地刺得叶秋想养童养媳的心,更热切了。 就是日后不能给儿子当媳妇,做兄妹也好啊。 多有爱啊! 要不,回去问问那小东西? 把要买的东西买齐,载着满满的收获,叶秋和连家兄妹踏上了回家的路。 出了镇子,寻个宽敞地儿停下,叶秋啃着刚买的肉包,连家兄妹啃着自带的大饼。 本来叶秋是要请他们的,可他们因收了钱,死活不肯。 连蔓儿说得认真,「叶家姐姐,你快别客气了。若娘知道了,肯定要打死我们的。」 村里有朱德贵家的那样不讲理的,但更多的还是象连家大娘这样管教孩子的。 第十四章 别说乡下人不识字,可他们讲究起脸面来,不比读书人差。叶秋肯付工钱,就已经是给他们占便宜了,要是还顺杆子爬,那就会让人看轻了。 所以叶秋让过一回,也不再勉强。 只她的肉包子才啃了一只,正要向第二个进军,忽地,从旁边冲出来几个牛高马大的汉子,把她从车上拉下来,麻袋套头,抢了就跑! 这,这是干什么? 连家兄妹到底年轻,面对突发状况一下子给吓懵了,等回过神来,连蔓儿急得跳着脚大叫,「抢东西……抢人哪!快来人呀!哥,快点!快追呀!」 可她那话还没说完,连升早已经跳下车追出去了。 连蔓儿看到哥哥跑了一段,才突然想起他们是有车的。可此时再叫连升回来,那就更来不及了。 而那伙人显是知道他们有车,所以专拣小路跑。山里人,脚力都好,三蹿两跳的,眼看就要没影了。 连蔓儿急得也要去追,可看看堆着一车东西的马车,又不敢走。指望叫几声能有人帮忙,可因为别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看热闹的更多。 连蔓儿买东西时再老道,也就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片子,被一堆陌生人围着,她又敢说什么? 她指望着哥哥能把人救回来,可连升显然要辜负她的希望了。 这不是连升不卖力,事实上他身高腿长又年轻,倒是很快追上那个扛人跑的。可他架不住别人还有帮手啊。 眼看快跑不掉了,又扑过来两人把他抱住。 连升直到此时,才终于又气又急的问出话来,「你们,你们究竟是要干什么?不怕王法吗?」 干这件事,他们还真不怕。 日落西山,倦鸟归巢。 仙人村村口,那刻着斑驳村名的大青石上,手脚并用的爬上一个小不点。戴着那顶竖着两只大白耳朵的虎头帽,眼巴巴的往底下的路上瞅。 朱长富拄着拐棍,带着几分好笑,从后面慢慢的跟上来。 叶秋出门时,小东西发了那么大的脾气。可结果呢,午睡刚起,就要跑出来接人了。因为今天家里收拾地,没人跟着不放心,最娇惯孩子的朱方氏也舍不得放他出来喝西北风。 这会子算着差不多了,要忙着做饭的朱方氏,才打发他陪着小东西出来接人。可这小子一听,跑得比兔子还快。 这母子连心,可不是假的。 「小地瓜,你站在上面可小心些。别摔了,知道吗?」 小东西点头,不说话。生怕眨一下眼睛,就错过底下的来人。 朱长富摇摇头,慢悠悠走到大青石边,找个避风的土墩处坐下。可没一会儿,就起风了,因小东西站得高,帽子上那两只毛耳朵更是给吹得不住晃动。 朱长富老眼眯了眯,忽地又拉起话匣子,「地瓜呀,你知道咱这仙人村是怎么来的吗?」 小不点瞧瞧他,接着看路。 朱长富继续开讲,「你可别小瞧了咱们这儿,爷爷告诉你啊,咱们这村子可是有年头的,当年还出过仙人呢。」 真的?小东西明显给吸引住了,扭头看了过来。 朱长富一本正经道,「你可别不信。瞧那边的山崖,就是他上天做神仙时,一剑给劈开的。要不是有这道山崖挡着,咱们仙人村也不能过得这么安宁。不信你到爷爷这儿来看看,你娘要进村,在这儿也看得见的。」 小东西到底好哄,将信将疑的从大青石上爬了下来,听老头半真半假的讲古。 等老村长自己都觉讲到精彩处,忽地就听马蹄声响。 朱长富当即停下,往下一瞧,那不正是早上出门的马车,回来了么? 不用他招呼,小地瓜已经迅速的把神仙抛到九霄云外,丢丢丢的迎上去,原本要记的仇,要生的气也统统忘了,只一个劲的大喊着,「娘!娘!」 可, 没有人回答。 朱长富脸色变了,再看那马车上,只有连升兄妹。 连升是明显跟人打过架了,鼻青脸肿的,衣裳都被撕破了好几处,而连蔓儿原本就泪痕未干的脸,在看到他们的时候,又涌出新的泪痕。 这是出了什么事? 连升觉得自己真是没脸见人了,停车下来,望着一脸严肃的老村长,简直想从那绝壁上跳下去。 朱长富急得拿拐棍敲了敲地,「别傻愣着,说!出什么事了?」 …… 不一时,急促的钟声响彻整个仙人村。 村民们不知出了何事,一个个跑出门来,面面相觑。 但钟声就是召唤,时候不长,各家各户,除了灶台上走不开的婆娘,能动的全跑到钟声响起的小祠堂跟前来了。 只见老村长站在那儿,面沉似水,而旁边,站着挂着眼泪的小地瓜,还有连家兄妹。 这是,出了什么事? 等着人差不多到齐了,朱长富环顾着全村老老少少上百号人,说话了。 「咱们仙人村,从前有没有给人骑在头上拉过屎?」 这话问得蹊跷啊? 村民对视一眼,有那脾气冲的就答,「没有!村长你这话什么意思?」 朱长富不答,只是又问,「那往后,你们想不想有人骑在咱们头上拉屎?」 当然不想!有些机灵的已经反应过来了,「村长,是不是有人欺负到咱们村上来了?谁呀?」 朱长富往旁边一扫,连升顿时大声的道,「那吴家沟的吴老四,他把地瓜他娘,给抢了!」 抢了? 有人还没反应过来,可有些人却惊呼起来,「吴老四那个夯货,别是抢亲吧?」 哗! 人群就象是倒了水的热油锅,瞬间就炸了。 西秦民风彪悍,历来就有抢亲的风俗。 但这种事,一般是结了仇的人家,或者是欠钱不还,又或者是两人相好了,但家里不同意才会行此下策。 可叶秋跟那吴老四无冤无仇,说来这个吴老四前些时还托了村中亲戚,来帮朱长富家收过一回棉花,给了工钱的,他凭什么抢人? 尤其不平的,是村里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他奶奶的,那吴老四也真是胆儿肥。就地瓜他娘,长得跟画里的仙女儿似的,他们全村干看了三年,愣没一个敢动心思。偏他小子敢下手,这肥水就是要流,也不能便宜外人田! 「那还想啥呀?赶紧把人抢回来!村长,算我一个!」 「就是,叶家丫头人不错,她才入村,就给咱们分了那么些好东西,咱们不能不讲仁义!」 「娘的,跟他们干了!操家伙,走!」 就在大家怒火高涨,一片义愤之中,有个尖利的女声突兀的道,「兴许是叶家丫头跟姓吴的有什么首尾了吧,要不人家怎么偏偏就抢她?兴许人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们跟着掺合个什么劲儿?」 这番风凉话,象是火上浇了瓢冷水,人群一下又静了静。 有些看见自家男人摩拳擦掌要抱不平的小媳妇们,更是不高兴的在他们身后扯了扯后腿。 朱长富年纪虽大,眼却不瞎,已经瞧见那个拼命低着头,躲在人后说话的人是谁了。 可还没等他张嘴,老伴朱方氏蓦地从人群后头挤上来。她连围裙都没摘,还沾着满手的面粉,就挥舞着手里的擀面杖,狠揍了那说话的妇人一下。 第十五章 「谁和谁有首尾?有本事你拿出凭据来,否则闭上你的狗嘴!」 那不是别人,正是朱德贵家的。 她的手虽是叶秋给治了,却记恨着叶秋害她受了伤。因叔叔也因此崴了,她又没脸来要赔偿。眼下听说叶秋出了事,她倒是比谁都幸灾乐祸。 却没想到话音才落,就给朱方氏逮到,还挨了打,朱德贵家的又气又疼,因手上带伤,又不敢上前撕打,只能躲开来道,「我不过那么一说,难道还不许人说话的?就算是那吴老四抢了亲,可咱们当中还有姓叶的吗?凭什么要去替她出这个头?她是光身子一个,可咱们都是有儿有女的,就不怕那吴家沟的来报复?」 这番话一说,人群中的愤怒又熄了几分。 抢亲这事,在乡下真是可大可小。 仙人村是只有一百来人的小山村,但吴家沟可是当地大庄,至少有两三百人。他们硬要去做对,那不是鸡蛋碰石头吗? 人群中,有老人就悄悄的问,「那这吴家抢人抢了多久了?咱们这要赶过去,天都要黑了吧?」 听出那言下之意,朱长富的眼更冷了几分。 叶秋是中午被劫,到眼下已经有两三个时辰了。等他们再赶过去,搞不好那吴老四已经强按着叶秋已经拜了堂,入了洞房了。 若真是这样,按乡下说法,宁拆一座庙,不毁一门亲。就算叶秋再委屈再不甘再愤怒,她也只能认下这门婚事。 依着那丫头的性子,只怕是要杀人的! 朱方氏显然也想到了这些,脸唰地一下就白了。 就在人群越发的静寂之中,一个稚嫩的童声响起了。 「爷爷,我是姓叶的,我要去救我娘,给我指个路吧。」 看着小地瓜望向他的小脸上,那一片坚决之色,朱长富的心都似被扯疼了。 他深吸了口气,忽地抬起拐棍,似是发泄心中郁愤般,往地下重重打去。 喀喇一声,坚硬的枣木棍给生生打折了! 人群惊得鸦雀无声。 朱长富抬起断棍,挣红着脸,指向众人怒吼道,「老子真是瞧不起你们!你们有儿有女,你们怕人报复,可你们日日吃着那水时,亏心不亏心?」 顺着断棍的方向,全村人目光,投向不远处的一口井。 看着那口大井,村民们集体低了头。 有些人,比如董二嫂动了动嘴,想说些什么,可瞧见老村长还有话说,便没打岔。 朱长富眼中,又是生气,又是失望,「咱们仙人村,祖祖辈辈缺水,想要吃口干净的水,得到十里外的山头去挑。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大半辈子,你们也过了大半辈子。大伙儿说说,容易么?但如今,都不用了。这是为的什么?是因为秋儿她爹,叶大官人那年过来,替咱们又出钱又出力的打了这口大水井!可你们呢?这才过了几年呀,就一个个全都忘了叶家的恩德,只想着自己!」 老人家摇着头,满面悲怆,「心寒哪,真是心寒!你们不想去救人,我也勉强不了你们。地瓜,你别怕,就是爷爷瘸了腿,断了手,也要陪你去!」 朱方氏是个性如烈火的,顿时就牵了小地瓜转身道,「咱们走,不跟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说话!」 「你先回去牵马准备着。」朱长富等老伴走了,才道,「走之前,身为村长,有几句话,我还要说一说。」 他冷笑着,环看着一村低着头的人,「刚才有人问,为什么那吴老四偏偏找上秋儿?这个话,我也请大伙自己想一想。秋儿刚到仙人村来落户,不管这里有几个姓叶的,可在外人看来,她就是仙人村的人。可那吴老四是个什么东西?一个穷极了的夯货,论起聪明劲儿,只怕十几岁的娃娃都比他强些,可他怎么就敢对咱们村的人下手了?」 这话说得村里人心里不太平了。 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吴老四这么做,这分明是在打整个仙人村的脸啊! 有那血性汉子就说了,「村长,你别说了,这吴老四也太欺负人了!咱要是不管,那还是个爷们吗?」 「对,咱跟他讲理去!」 董二嫂此时才插嘴道,「有什么理好讲的?那吴老四要是个讲理的人,能干出这事来?要依我说,咱们去了就把人直接抢回来。要是不给放,咱们也抢一个吴家的闺女回来!看他还放不放人?」 那这,不就是要跟吴家沟彻底干上了? 董二不高兴的把媳妇往后扯,骂道,「大老爷们的事,你插什么嘴?」 董二嫂近日本就心头有火,也不顾在众人面前,顿时就借题发作了,「我不该插嘴,那你们这些大老爷们别让咱们村的女人给人欺负呀?那吴家沟今天能抢了叶家妹妹,明天谁知道他们还要来干什么?我虽是个妇道人家,也是咽不下这口气的。村长,你要去的话,算我一个!」 这话,说得全村的大老爷们都抬不起头来。 真要让一帮老人孩子女人出头,那他们往后真不用出去见人了。 见还有些人面露犹豫之色,董二嫂为人精明,转转眼珠子又补了几句,「我还指望着明年,能种叶家妹妹的好棉种呢。反正咱们家穷,便是真跟吴家沟结仇,我也不怕受连累。总比穷死好!」 这话一出,就是村里最小心谨慎的人家也不能沉默了。 「村长,别扯了。各自回家带上家伙,赶紧走吧,迟了可就了不得了!」 此时不出头,若等叶秋回来,你还有脸要人家的好粮种么? 说来,那吴老四也是这回收棉花,才第一次见到叶秋。有些心思复杂的还在想,他早不抢人晚不抢人,偏偏等到叶秋的棉花卖了高价才抢,会不会是得了风声,想抢她的好棉种? 可他们的脑补有些太抬举吴老四了,他抢亲的理由无比简单。 被人挑唆。 吴老四本是个夯人,脑子还有些缺根筋。要不是如此,也不至于牛高马大一个汉子,混到三十大几,还没人愿意把闺女嫁给他。 他想老婆。 越是讨不着,就越想。 所以,当有位自称是他远房姨娘的王婆子找到他,说可以帮他抢一个老婆回来时,吴老四顿时心动了。 可他也知道,自己一没钱,二脑子笨,人家干嘛愿意帮他? 王婆子跟他说,「好歹我从前跟你死去老娘姐妹一场,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这一脉断了根。你若疑心,我也不操这个心了。」 吴老四想想也有道理,反正他是一个钱没有,人家若是要骗他,图什么呢? 而且,王婆子给他介绍的人是真好。 那可是仙人村的叶家闺女。 吴老四见过,那样仙女儿般的姑娘,要是真能做他老婆,只怕他睡着都要笑醒了。 可他真能娶到? 王婆子说行,「那姑娘无亲无故,还带个拖油瓶,你便是抢了,也没人来跟你计较。回头还要说你做了件好事,收留了这对孤儿寡母。」 「真这么好,那别人怎不抢了去?」吴老四有些不信。 王婆子又说,「因为那丫头名声不好。别人都嫌她没嫁人就生了个小野种,瞧不上,但你是不会挑的对不对?」 第十六章 确实。吴老四心想,反正自己的名声也不好,哪里还有嫌弃别人的道理? 要笑话就给人笑话去吧,他长这么大,被笑话得还少吗?再说,这样天仙似的老婆,就算再给人笑话,他也认了! 吴老四觉得自己想明白了,就开始行动了。 反正有王婆子替他出钱谋划,他不过是费把子力气,把人抢回来便罢,又有什么不可以? 于是,在听说今儿叶秋进了城后,吴老四埋伏在了城外,还带上王婆子替他雇的帮手,趁叶秋出城那会子,干净利落的把人给抢了。 等回了吴家沟,依王婆子的意思,直接把人往炕上一压,先把生米煮成熟饭再说。 可吴老四虽当了一辈子的夯货,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讲起礼来了。 他想着他是要跟叶秋过一辈子的,万一把人欺负狠了,她跑了怎么办?他总不能成天什么都不做的盯着她吧?所以这吴老四在绑人成功后,就先办喜事再洞房。 「婶子你好人做到底,再给我几个钱,买些红纸酒菜回来,多的人不请,起码要把我两个哥哥接来,看着我拜了天地才行。」 他这会子倒还挺会算计的。 王婆子心里憋着气,劝道,「你要拜天地,也可以先跟她睡了再说。这女人呀,只要你破了她的身子,毁了她的清白……」 吴老四不高兴了,「婶子这话什么意思?我是抢她来做老婆,又不是抢来毁人清白的。若是专为了睡她,我上窑子里找一个不就得了?」 见这夯货发起了犟驴脾气,王婆子也是无法,只得随了他的意思,拿钱张罗着去买酒买菜。 吴老四还专门交待,「给我媳妇买身大红衣服,还要一个红盖头,总不能太委屈了她。」 王婆子真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她紧咬着牙根去张罗此事,那头吴老四检查一下,他的天仙媳妇依旧被好好的绑着,锁在屋里,这才咧嘴傻笑着跑去请他哥了。 而那一头,仙人村的老少爷们也收拾停当,扛着锄头门闩,上了马车。 这还多亏了叶秋当日把陶家马车扣下的举动,三辆马车,刚好就把村里的能打架的老少爷们装下了。 各自揣上家里婆娘做的烙饼蒸馍,又有马车代步,可以以逸待劳,跟吴家沟好好的干上一场。 身为村长,这样大事,朱长富就是崴着脚,也是一定要去的。况且,他还可以赶车,这在村里的新手还没有完全培养起来时,这样的老人可是太有用了。 只不过,全村唯二姓叶的小地瓜却不能去了。 不是没位置,而是打架这样的场合,带个娇小软萌的小毛孩子也太不合适了吧? 在再三跟小东西保证了一定会把他娘带回来之后,朱长富揣上干粮,赶车离开了。 可他不知道的是,在他们离开不久,朱方氏就发现,小地瓜不见了! 再想起自己怕叶秋晚上回来会冷,收拾了一套她的棉衣裳,包了些吃食装筐里放在车上。朱方氏估摸着,那孩子肯定是趁着那会子乱烘烘的,没人注意,躲进去了。 朱方氏赶到村口,马车早已远去,她再着急也法子了,只希望朱长富早点发现,别弄出事来。 可朱长富一心赶路,哪里留心到这些? 一路心急火燎的赶到吴家沟时,正好听到有人家放起办喜事的爆竹声。这下都不用打听了,朱长富果断挥鞭,「肯定是那家,下车,走!」 村路狭窄,天色又黑,贸贸然赶着马车进去,不熟悉地形的话,极易把车赶到旁边的沟垄里。不如就拴在村口的树上,留个人守着也就罢了。 至于剩下的人,朱长富给分成了两拨。 身强力壮,长相凶恶的往吴老四家去,也不必讲道理了,直接抢人。如遇反抗,就尽管打砸,只要对人下手时留着分寸,一切好说。 另一边,便由他带队,叫了几个嘴皮子利索,会吵架的,去找吴家沟的村长了。 老村长一辈子没读过书,却从生活中总结了一条很有用的真理。 遇到事情,该动拳头的时候得动拳头,但该讲道理的时候也要有人去讲这个理,如此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所以他一边安排人去动拳头,一边就去找人讲理了。 只是一片兵慌马乱之中,没人留意到,有一个小不点趁人不备,从竹筐里悄悄冒出头来,又顺着车轮小心翼翼的爬下车,然后对那匹看到他的大公马,严肃的在唇间竖起了食指。 嘘! 大公马歪着脑袋,似是在沉思,可在小不点从兜里掏出颗糖来之后,它欢快的伸舌卷了去,就低头不言也不语了。 小不点很满意,摸摸听话的大公马,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悄跟上了去打架的小分队。 反正他人小腿短跑得慢,就算是给这群大人发现,可黑灯瞎火的看不清,也只会认为是本村的孩子,万万不会想到是自家村里的小熟人。 于是,就带着他一起来到了吴家。 吴老四很高兴。 这可以从他一直笑得舍不得合拢的嘴上得知,也可以他出生至今,第一回拿盐涮过的牙上得知。 虽然牙齿还是那么黄,上面还沾着些盐粒,但那样的咸,尝到吴老四的嘴里,也是格外的喜气。 正一正胸前的大红花,吴老四尽量昂首挺胸的走向他带锁的新房,如果忽略掉他同手同脚的怪模样,倒是甚有几分男儿气概。 只是,当他掏出钥匙,刚拧开锁头的时候,咣地一声,家中那不太结实的大门就给人踹开了,还径直倒了。 而一伙凶神恶煞的家伙冲进他家,上来就掀翻了屋中那唯一一桌酒席,提着他的衣领就问,「你抢来的人呢?」 吴老四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可眼神却不自觉的瞟向屋里。 可这一看,他却是大惊失色! …… 吴家沟以姓得名,吴是绝对的大姓。 现任村长吴长生,去年才接了老爹的班。他倒是年轻,不过四十开外,正是年富力强能干事的时候。 吴老四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抢了人回来,这么大的事情,要说他不知道,那他这个村长就白当了。尤其,那抢的还是对本地百姓有恩的叶家官人的闺女。 原本,按他的意思,是要把吴老四狠抽一顿,然后把人送回去的。 可他爹,前任村长吴大发却想得更多。 「吴老四那样一样蠢货,他怎么生得出胆子,做这样的事情?这件事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咱们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吴长生不是笨人,顿时就明白过来,「即便是叶家丫头跟陶家有仇,可也不能拿咱们村的人当刀子。回头这要闹起来,人家不得戳咱们吴家沟的脊梁骨?」 吴大发却道,「天真!那陶家财大势大,当年叶大官人走了还不到一年,陶家就能把他女儿押到水塘里去。当时这么多乡亲,有谁敢出来说话了?让吴老四做成了这件事,说不定还是救了叶家丫头一命。只要她安安生生跟着吴老四过日子,那陶家未必就容不下她。咱们到时再帮衬着些,也就完了。」 第十七章 吴长生不悦道,「爹您怎么越老越怕事了?这样欺负人,你让人家丫头怎么安生过日子?」 吴大发不高兴了,「怎么?你还跟你爹吹胡子瞪眼睛了?哼,别看你如今是村长,可这件事我说不能管,就不能管!」 父子二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回过头,吴大发怕大儿出去惹事,亲自拿了锁,把他锁在屋里了。 等到吴老四给两个哥哥带着,来喝村长爷俩去喝喜酒,吴大发便派新过门的孙媳妇,翠姑出面拒绝了。只说是吴长生出门办事去了,他身子不好,也不能走动。 吴老四没多想,但他两个哥哥却是心里明白,只怕村长不想管这件糟心事。 但毕竟弟弟已经做成了此事,他们又没本事帮他讨媳妇,故此也不好十分相劝,只能回去帮忙,只望那叶家丫头是个认命的,肯听话才好。 而这头,等到吴老四家的鞭炮一响,吴大发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不安宁。 又见朱长富带人找上门来,翠姑不认得,还拿着之前的话去堵人,却是忽悠不住了。 朱长富冷哼道,「我记得吴大发那小子比我还小一岁,往日见了我,还管我叫一声哥。我如今这么大岁数,还瘸着条腿,大半夜的灌了一肚子冷风,找到你家门上来。别说他睡了,他就是死了,也没有拦着不让我见的道理!」 吴大发在后屋听得惭愧,赶紧出来打圆场,「哟,老哥哥怎么来了?快进屋坐,倒好茶来!」 朱长富给他面子,随他进了屋,却是不肯与他虚扯。 「你甭跟我套近乎,我又不是来喝茶吃点心的。说吧,放不放人,给个准话!」 看朱长富如此态度,吴大发也装不下去了。 「老哥哥是个明白人,我也不跟你扯虚的。有件事不知道你晓不晓得?」他略顿了顿,吩咐来上茶的翠姑去把门关上,这才透出一个消息,「朝廷,又要征兵了。」 什么? 朱长富心中一沉,「难道又要打仗了?」 西秦民间分为农户和军户,平时虽一样种田,但若是征兵,却多从那些分了好田的军户里征。除非是要打仗,人手不够,才会从朱长富他们这些农户里征。 吴大发苦笑,「要不要打仗我是不知,但要征兵的消息却有五六分。如若不是出了这档子事,我难道就老到连个吴老四也不敢管了?」 朱长富明白了。 因还要兼顾种粮,所以从农户里征兵,历来是给出一定名额,由各村摊派。 而这样一来,每个村子跟县衙的关系,就至关重要了。 陶家是本地大户,有钱有势,自然跟县衙交好。而叶秋得罪了陶家,这个时候谁如果出面保她,岂不就是跟陶家作对? 所以不管吴老四抢亲之举,是谁在后头撺掇,吴大发都不能让儿子去淌这趟浑水。否则上头的笔一勾,给他们村多摊上几个,又或者干脆硬派到他家来,那不是生生要让自家子弟去送死吗? 「爹,如果是为了这个,那咱们更不能不管了!」 不知何时,被放了出来,又听到大半的吴长生走了进来,一脸的义愤,「如果让乡亲们知道,咱们因为怕当兵,就眼看着一个弱女子,在咱们家门口被人欺负也不吭声,这有意思么?」 吴大发又气又急,还有几分窘,说话也急了,「那眼睁睁的看着自家兄弟去死,就有意思了?上一回征兵,陶家那么能耐,也因为不知怎么得罪了那征兵的头领,硬是连自家亲儿也没保住。那陶家二少都走了三年多了,至今也没个信儿回来。他们家还算是有门道的都这样,咱们的人去了,还能有个囫囵回来的?」 再横儿子一眼,吴大发半是骂他,半是说给朱长富听,「你脑子一热就要当英雄,可你想过没有,真等到征兵的事情派下来,你要派谁去?谁家没个难处,没有父母妻儿?一个顶梁柱倒了,祸害的不止一个,还有身后的一大家子!」 吴长生噎住了。 连朱长富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军户子弟从军,家中多半有祖辈传下来的兵器铠甲,还有家传的武艺绝学,军中也会将他们精编,做为精锐之师。 而他们这些农户子弟从军,却只有一身布衣,赤手空拳,送到战场上,基本都是做炮灰的命。想要等到服完兵役回来,那几乎是万中无一的幸运。 吴大发叹了口气,「老哥哥,你怪我吧。我是真的老了,不想再惹那么多的是非,只想着能多保住一家人,就保住一家人。那吴老四的事,我既没帮他,也就不会管他。你们若是要人,就自去找他吧。」 话已至此,朱长富也无话可说。 正要带人离开,却见之前派出去的打架小分队,横眉怒目的押着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吴老四过来了。 这是怎么了? 一进门,吴老四就哭丧着脸道,「你们如今打我也没用,我真不知道人上哪儿去了。我明明把她绑在屋子里的,可谁知道她就跑了?」 「你哄谁呢?」连升明显不信,人是在他手上丢的,他比谁都想把人找回来,「你都说了,把她绑了,那她一个弱女子,能怎么解开绳索跑掉的?」 「我真的不知道啊!那锁是我当着你们面打开的,我要知道能这样么?」 吴老四只觉倒霉透顶,现在有些后悔,没有早听王婆子之言,把生米煮成熟饭了。 方才欢欢喜喜的点上爆竹,想要拜堂,没想到仙人村的人就赶来了。把他辛辛苦苦布置的喜堂砸个稀烂不说,最要命的是,那新娘子也不翼而飞了。 他们管他要人,他该管谁要去? 朱长富和吴大发对视一眼,几乎同时吼出句话。 「快去找啊!」 如果叶秋被吴老四抢亲,还可以说是他们两个村子之间的内部矛盾,管不管还有得一说。但如果叶秋因此,出了更大的意外,那就是他们两个村子永远洗不掉的污点了。 叶秋的爹对当地有大恩。 吴家沟害了人是该骂,可仙人村护不住人,也一样的脸上无光。 要是陶家想借由此事,借机害掉叶秋的性命,那可真是害死他们两村人了! 不顾自己的瘸脚走进夜色里,这样的冷天,朱长富却是生生急出满头大汗。 而此时,没有人知道,有个小小的人儿,已经跑到吴老四家向阳的后山上,也在找人。 山脚下的屋子,他也跟去看过了,可只一眼,他就知道那里没有人。 那他娘呢?他娘在哪儿? 八角镇,陶家。 明晃晃的灯火下,映着两张得意的脸。 陶老夫人那满是阴沉皱纹的脸,此刻写满了舒心畅意,「等把今晚过了,我看那丫头往后还怎么翻腾!」 陶宗名衷心竖了竖大拇指,「还是娘的主意好。陶七那小子到底年轻,办事不牢靠。光指望一个吴老四,能干成什么?倒是咱们这样神不知鬼不觉……」 母子二人对视一眼,再度齐齐放声大笑。 只笑声里那份阴险狠毒,听得人不寒而栗。 夜色沉沉,山风萧萧。 看不见的黑暗里,好象埋伏着无数的妖魔鬼怪。或许还有娘说过,专吃小孩的狼外婆。 第十八章 小地瓜有点怕了。 可随即,他又挺起瘦弱的小胸膛,抿着小嘴,勇敢的往前走。 他是小男子汉,他娘说,他是长大了会很厉害的小男子汉。所以,他才不要怕。 他娘被抓了,他要去救她! 小小的人儿还不能完全明白,如果失去叶秋,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只本能的知道,他不能失去他的娘。 他能感觉得到,他娘跑掉了,可她到底跑哪儿去了? 「娘,娘你在哪儿?你快出来!」 「你出来我以后都让你给我洗澡,还让你挠我痒痒。」 …… 稚嫩的声音由小变大,不知是在喊人,还是在给自己壮胆。 崎岖的山路上,看着那么个小崽子迈着两条小短腿儿,费劲的爬过来,树上的人撇了撇嘴。 还要人洗澡挠痒痒的家伙,大半夜的跑出来作甚? 啪嗒。 一枚松果突然落到了小地瓜跟前,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 小崽子明显被吓坏了,惊惶失措的左右张望,象只受惊的小兔子,呆在那里不知该拖后腿办。 看他扁着小嘴,眼睛里泛起害怕的水光,树上的人恶劣的挑了挑眉,又弹出一枚松果。这一次,直接打到了孩子的身上。 而因这两声,这片山林的不远处,响起两道凌厉的劲风声,带着兵刃的寒光,向他的方向扑来。 树上的人勾起一抹冷笑,如豹子般迅猛的往后一闪,准备出击。 可让他想不到的是,那小崽子是被他吓坏了,却不是扭头往山下跑,反而拖着长长的哭腔,闯进这个伏击圈。 「娘,娘你快出来!呜呜——」 树上的人略一分神,就见伏击自己的人中,有一个竟然出手攻向这个小孩。 该死! 树上的人一咬牙,顾不得暴露行踪,从暗处跃出,长臂一捞,提着那孩子的后颈,把他拎起往后一扔,便把这个轻飘飘的小东西扔出了伏击圈。 小地瓜本来是很害怕的,可突然之间被人扔出去,让他连怕也忘了。只觉自己跟只小皮球似的,骨碌骨碌连接也不知滚了多少圈,才停在一处厚厚的枯叶上。 天旋地转,目不能视。 视线晃得实在太厉害了,让小家伙差点以为自己的眼睛也滚丢了。 他试图拿手去摸摸自己的小脑袋,却一下失了平衡,好不容易坐起来的他,又扑通歪倒下来。 不过幸好这一回,他倒是摔结实了。虽然视线歪了九十度,可到底还是看见了。 一群妖怪在打架。 黑灯瞎火,飞来飞去,那不是会法术的妖怪是什么? 小地瓜张大小嘴,半天才想起把脑袋掰正,看着这难得的一幕。 他有点震惊,甚至瞬间忘了自己还要解救他娘的重任。满脑子都在想,原来妖怪也会人多欺负人少吗?那么多打一个,那个妖怪真倒霉。 可是,有个人多的妖怪看到他了,提着把刀,往他这里扑来。 认错了,我不是妖怪! 小地瓜很想说,打你们的就好,不用管我。可那个被打的妖怪突然冲上来,拦住了那个要打他的妖怪。 刀锋闪过,有一抹热血溅到了他的小脸上。小地瓜抬手一抹,恶,好臭。 他不喜欢,非常不喜欢! 然后再看那个被打的妖怪,眼看快要打输了,小地瓜有点不高兴了。他又没叫他帮他打架,万一打输了怎么办? 他娘说过,不能和小朋友打架。但要是打了,就要打赢,输了要挨打。 麻烦! 小地瓜紧紧皱着小眉头,但还是问了一句,「那个,现在,是不是很着急很着急的时候?」 被打得憋屈不已的妖怪听得火冒三丈,要不是为了护着这个小崽子,他至于这么狼狈吗?偏他还这么多废话! 「滚!没看死到临头了吗?」 可他一个死字刚出口,小崽子突然捏着小拳头,大叫了一声,「摔!」 没等被打的妖怪听明白,就见那几个围攻自己的家伙,象是突然集体踩了西瓜皮一般,颠三倒四,摔了个人仰马翻。 这是怎么一回事? 被打的妖怪来不及多想,赶紧飞身上去,左踢右踹,狠打了一回落水狗,然后挟起小崽子,迅速离开。 杀人得管埋,他没那闲工夫。 可没想到,有个家伙居然不领情,从背后暗施冷箭。 听着那弓弩劲风,不愿杀生的妖怪冷眼一眯,将手中暗扣的松果一分为二,一左一右,正中那人双眼。 然后,他挟着小崽子,凌空潇洒的往旁边一跃。 咦? 好象有什么不对劲? 哇呀呀呀—— 小地瓜尖叫起来,高速坠落的失重感,让他终于体验到了一把,他娘说过的坐云霄飞车的感觉。 远远的,大公马竖起耳朵,听着那个熟悉的小声音,在短促的尖叫过后,又发出砰地一声巨响。 然后,了无动静。 大公马不安的抖了抖耳朵,这是怎么了?它的糖摔了? 咣咣咣。 夜深人静,好梦正酣的时候,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任谁也要吓得不轻。但这并不包括开客栈的,做这一行,就得防着半夜有人来投宿。故此一听到敲门声,守在一楼打旽的伙计,顿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来了来了!」 一边应着,一边开了门上的小窗,看是一个形容狼狈的女子,伙计倒是有几分诧异,没急着开门。这半夜三更的,不会是什么来历不正的女子吧? 可那女子却道,「大哥,我叶秋啊,早上还来找你们掌柜,买了粮种的。」 她一面说,一面撩起汗湿凌乱的头发,露出娟秀狼狈的脸庞。 伙计再不迟疑,赶紧拆下一块门板,放人进来,「叶姑娘,你不是早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还弄成这副模样?」 真是一言难尽。 叶秋进屋坐下,整个人都快累瘫了,「大哥,你行行好,先给我倒碗水来吧。」 伙计关了门,看她这形容,把茶碗连同茶壶一起提了过来。叶秋也不客气,连喝了三大碗,才长出口气,觉得总算活过来了。 伙计一瞧这样,就知遇到事儿了,「饿了吧?不过这会子炉子封了,做不得饭,我去厨房给你拿几个馒头烤烤,你看行么?」 叶秋早饿过了,灌一肚子水之后根本不想吃东西,可人家一片好心,她也怕一会儿会饿,便点了点头,「那劳烦大哥看看还有没有空房间,让我歇一晚。」 她低头摸了摸荷包,松了口气,「幸好钱还在,我明儿一起结账。」 伙计反倒嗔怪起来,「瞧你说的,就是没钱,咱乡里乡亲,遇着点事的时候,能不搭把手么?先别管这些了,我把馒头给你烤上,再给你烧壶热水洗洗。要叫我们掌柜的起来么?」 叶秋摇了摇头,「这么晚了,别打扰了。横竖已经没事了,我明儿再跟他解释。其实,眼下说给人听也无妨。」 她喘了一口气,看那伙计明显八卦起来的双眼,抚着胸口道,「那个吴家沟的吴老四,也不知是被谁点了把邪火,居然把我绑去成亲,幸好给我逃掉了。」 什么?伙计的眼珠子都快瞪得都快掉下来了。 第十九章 那个出了名没脑子的吴老四?他居然敢做这种事?那叶秋,吃了亏没有? 不过才冒出这个念头,伙计自己就否决了。 真要吃了亏,怎么可能会跑?就算是跑掉,也没脸来见人了。 看他不加掩饰的脸色变化,叶秋心中暗松口气,知道自己回来,是赌对了。 在此处三年,叶秋已经学到一个乖。 在这种小地方,是没有隐私的。吴老四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这事迟早会传开。与其被人传得不知道变得什么样,不如一开始就由她自己,把正确的消息传播出去。 吴老四抢了她的亲,但被她逃了,虽然会惹人笑话,可终究只是笑话一场。 可若是她因为怕人笑话,不敢解释,那只会越传越离谱。她好不容易才洗白的名声,一下子又全毁了。 别怪这个世道不公,就算是自诩现代文明的社会。一旦发生猥琐案,不少人还是会带着桃色眼镜,尽在受害者身上打转。没同情心的,说不定还会讥讽一句,若不是无缝的蛋,怎会引来苍蝇叮? 叶秋可以不在乎,但为了儿子,她不能不在乎。 所以在逃离之后,收回了原本要赶回村里的脚步,转而来了八角镇。 拿热水洗了把脸,又逼自己吃了一个烤馒头,叶秋进客栈房间歇下时,身体疲惫得恨不得马上入睡,可脑子偏偏象吃了炫迈,根本停不下来。 挑唆吴老四的人是谁,放走她的人,又是谁? 睡不着的叶秋,在客栈里想起今天的遭遇,只觉犹如狗血剧般,十分的跌宕起伏。 莫名其妙的被抢亲,又莫名其妙的被救,如果这是在看电视,她一定会大骂编剧脑残,可发生在自己身上,就由不得她多加几分思量。 狗血也是来源于生活。 吴老四会抢亲,一定有人调唆。而主谋应该就是那个他叫做「婶子」的婆娘。 拜吴家那扇不太隔音的小门板所赐,叶秋虽然被捆了手,堵了嘴,可她的耳朵还是能听得见的。自然也就把到了吴家之后,发生一幕一幕完全听到了耳朵里。 所以,就算吴老四是抢亲的人,可叶秋不恨他。 要不是这个夯货关键时刻还知道讲礼,一定要先拜堂,恐怕自己的清白早就毁了。 而那个「婶子」这样处心积虑的害她,除了陶家,叶秋实在想不出自己还得罪了什么人。 唔——她儿子也算一个。 想起那小东西出门时的话,叶秋不禁磨起了后槽牙。 小混蛋,不许他对老娘施诅咒,他居然升级了新版本,玩借刀杀人这一套了。回去一定要揍他屁股,没说的! 可那个在吴老四走后,打开窗户偷偷扔了小刀进来,让她割开绳索逃离的人又是谁? 还一路扔小石子,指点她逃离吴家沟,这到底是哪个高人在暗中相助? 叶秋突然想起,自己刚来到八角镇的那一夜。 她刚刚稀里糊涂的从水塘里爬出来,什么事还没搞清楚,陶老夫人就叫着「妖孽妖孽」,举起拐棍劈头盖脸的打了过来。 出于求生的本能,叶秋抓着拐棍,把那老婆子给拽到了水塘里,而自己也筋疲力尽的差点又掉了下去。当时,有人在混乱中拉了她一把,把她提到了岸上,朱长富这才护住了她。 事后她问过朱长富,是不是他拉的她,可朱长富说不是。 那个人是谁,叶秋一直没搞明白,却记住了那人手腕上的一道疤。 而刚刚,那个给她扔小刀的人,手腕上也有一道疤。 虽然时隔三年,可叶秋不会认错。 那分明,是双男人的手。 叶秋心里有点打鼓了,难道,那就是她儿子的爹? 要不他干嘛要这么三番五次的救自己? 带着疑问,叶秋直折腾了半夜,到凌晨才朦胧睡去,可睡不到一个时辰,感觉只是闭了闭眼的工夫,又被人叫起来了。 连升真不是故意的,可没看到人,他心里不安宁啊。 「叶……叶姐你,你没事就好。」看着安然无恙的叶秋,连升终于肯信伙计的话了。只是挺大的小伙子,自己也没想到居然激动得差点哭了。 看他两眼通红,叶秋再多的起床气也发不成了,还得揉着头痛不已的太阳穴,宽慰着他,「让大伙儿担心了,你们这是去找我了?」 「可不是?找了整整一夜呢。都快把吴家沟翻过来了,到天亮也没寻见。还是村长有见识,说让人来镇上寻寻看,可巧这一来就遇上了。」 叶秋心头一暖,忙打起精神,谢过村人仗义,又拿钱给伙计,让去买上一大筐肉包子,扛着就去跟朱长富会合了。 朱长富忙活了一夜,嗓子都喊哑了。两眼通红,尽是血丝。叶秋到的时候,他正在跟吴家沟的老村长吴大发谈判,要安排几个人在吴家沟住下来。 一应吃喝拉撒都由吴家沟负担,直到找到叶秋为止。反正这件事是吴家沟的人理亏,老村长可没给他们好脸色。 那吴大发正头痛不已,不知怎么安置这些精壮汉子,可巧叶秋回来了。瞬间解了围不说,还十分通情达理,并没有追究之意。 「……吴老四是什么人,十里八乡都知道。借他个胆子,也不敢做这样的事。我被绑来时,隐约听到有个婶子一直在挑唆。倒不知我得罪了哪位,要这样害人。」 那吴老四因闯下大祸,早被捆了关在这里。听到这话,他倒也不傻,连忙嚷道,「是王婶子,说是认得我娘的。都是她叫我去抓人,还拿钱给我办的事!」 叶秋微微一笑,「那好,咱们也算乡亲一场,我信四哥一回。但那婆娘找不到,我总是不安心。麻烦四哥跟我上衙门走一趟,报个官才好。你放心,我不告你,只让你做个人证,告那王婶子。」 想欺负她,可没这么容易善了的。 「行!」吴老四能洗净自己,自然是无所谓。 可吴大发分明犹豫了,「叶姑娘,既然你已经平安无事回来了,那此事不如就这么算了吧。那婆子也不过多嘴些,往后不理她也就是了。这阎王好见,官门难进,何必要花钱破费的去报官呢?」 叶秋淡淡瞥了他一眼,「吴老爷子,你是大人有大量,我却是个弱女子。气量小,胆小更小。那婆子这回害我不可,谁知她还有没有第二回?我就算不为自己出口气,也得去衙门告上一状,求个心安才好。」 吴大发年老怕事,看人姑娘说话客气,还想再劝,他儿子吴长生,吴家沟的正牌村长却是早听得气闷不已,豁地站出来道,「叶姑娘说得对!那婆子一张嘴,就差点害得咱们两个村子干起来。这样的人,岂可轻易放过?这回叶姑娘是好运的逃了,可下回她要是再盯上谁,万一人家没这么好运的跑掉,到时要找谁说理去?」 吴大发给儿子说得脸上无光,索性撒手不管了。吴长生倒觉得轻松,很是仗义表示愿意带着吴老四去一起去投案,还召来他们村一个会写状子的读书人,以叶秋的口气,把事情经过写清楚,一起进城了。 那头朱长富也把叶秋买的肉包子,给本村人分吃完毕,抹抹油嘴,走,打官司去! 第二十章 八角镇因级别不够,并没有设立县衙。百姓口中俗称的衙门,其实是个亭舍。 此处不仅掌管着一处的户籍报税,治安维护,还有收发官发邮件消息,给往来官兵提供住宿等等职责。 这样多的职能,就不会太讲究规矩。尤其亭长还算武职,多由退役军人担任,许多地方马马虎虎,当地人也都习惯了。可偏偏今日叶秋来告状,那位郑姓的亭长大人,就讲究起规矩来。 「……既要告状,须得专职状师,或有功名之人来写这状纸,这样草率,本官不受理!」 吴长生一愣,「大人,可上回我们村来打官司,不也是一样人写的状纸,您也没说什么呀?」 郑亭长瞥他一眼,「此一时彼一时,上回就是给你们通融了,哪能回回如此?」 众人无法,叶秋看一眼这位面相威严,略显富态的亭长大人,心中猜测更坐实了几分。 如若不是看出事情蹊跷,他何必如此偏袒?说不得等把她打发走,就要立即找上陶家卖人情,要好处了吧? 「大人这儿既有规矩,那我们也不能不懂事。」叶秋上前把状纸自揭了收起,态度谦恭的问,「请问大人,您这里受理能什么案子?」 郑亭长眯眼想了想,「本官的职责除了日常管辖,多为缉捕盗匪窃贼等等。若有什么男女之间,有伤风化的案子,恐怕还得上县衙去告。」 这是就着状纸内容,想把她往外推?那她还偏不能让他如愿。 「那我就告有人光天化日抢东西。」 郑亭长脸一沉,「叶姑娘,你可不要无事生非。你那状纸上明明写的是状告王氏挑唆抢亲,又怎么成抢东西了?你难道是个东西吗?」 这样明显骂人的话,听得大伙儿脸色都变了。有些胆小的,比如朱德贵就觉得叶秋这样强出头,实在有惹祸的嫌疑,开始想往外溜。 可朱长富回眼一瞪,朱德贵不敢动了,给盯在那里讪讪的摸鼻子。 只听叶秋一脸委屈的道,「大人,我状纸上写的是状告王氏挑唆抢亲,可她抢了我的玉佩也是事实。只是民女第一次打官司,也不知道规矩。只想着找到王氏,就能找到我的玉佩,故此才漏了此处。」 郑亭长脸一沉,好个狡猾丫头,到底被她绕进去了。可话已出口,怎生改得? 那边吴老四听得吓一大跳,「她还抢了你玉佩?」 「是啊。」叶秋应得面不改色,说得活灵活现,「就在你走之后,她悄悄的回来了,也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钥匙,开了锁就管我要我爹留下的东西。我说没有,她不信,结果就让她把我脖子上一块价值千金的祖传美玉抢走了。如果不是这样,我也不能伺机挣脱了绳索,在她走后悄悄跑掉。」 「狗娘养的!我说她怎么对我这么好?原来是早有预谋!」吴老四气得跺足捶胸。 朱长富暗自摇头,叶秋除了一只小银盒,哪里又多了块玉? 幸好小地瓜不在,否则非把孩子教坏不可。 不过这回郑亭长非受理不可了吧?却见他目光微闪,沉吟片刻道,「就算她抢了你的玉,可那王氏是谁,家住何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本官要怎么缉捕?」 叶秋轻轻一笑,「大人,这个请勿担心,民女还有法子……」 或许每个当爹的心目中,都想有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女儿,只是闺女们若执意要长歪,他们也拦不住。 郑亭长就见叶秋要了纸墨,就在堂上运指如飞,按照吴老四所说,在纸上一一描摹出眉毛脸型,然后挑出组合,一张人脸很快栩栩如生的跃然纸上。 「是她,就是她!」吴老四激动得大叫,「叶姑娘,你可真神了,画得真像!」 郑亭长不语,而他手下专管抓贼的金求盗上前一看,暗自咋舌。 这叶家丫头还真不是凡人,看她用手指随意勾勒出来的人像,简直跟真人站在眼前一样。要是官府里画师能有这一半水平,他们抓起贼来可得省多少力? 叶秋得意一笑,当年老爸花了大价钱送她去学油画,可惜她半点没学会,倒是在公园里跟个退休的老刑警学了这一手,想不到如今却派上了用场。 她倒要看看,郑亭长还要怎么推掉这场官司。 郑亭长默了默,一副牙疼的表情松了口,「既如此,叶姑娘你就把图纸留下,本官自会查证。」 叶秋垂眼行了个礼,「多谢大人主持公道。不过小女子心中胆怯,想早点捉拿凶手。又知大人公务繁忙,故此想略尽绵力,悬赏拿人,不知可好?」 郑亭长微哽,心想这丫头当真凶残。 这是半点不给他拖拉推诿的机会,一定要将此事速战速决。就算到时他不想查,却哪里管得住旁人不会见财起意,通风报信? 八角镇就这么大个地方,就算吴家沟、仙人村的人不认识那王氏,可镇上怎么可能没一个认识?就算不认识,可只要照过面,提出点线索,又如何查不出来? 郑亭长再看叶秋一眼,心里多了几分忌惮。 说来自己跟她并无深仇大恨,不过看在陶家银子的面子上,不愿管她这闲事而已。但这丫头既有叶清那样老子,又这样敢惹事,说不定还有什么厉害后手。既如此,他又何必赶尽杀绝?苦苦相逼? 郑亭长想及此,便应承下来,「那就依你所言。本官事务繁忙,就不多陪了。」 他从后堂换了身衣服,去给陶家通风报信了。 这边叶秋很快就画出七八张画像来,交给那位金求盗。并且言明,她愿给提供有效线索者,赏钱五百,若能帮忙抓到人,再加五百。至于他手下的兄弟们,她一样给五百辛苦钱,至于金求盗怎么分,就随他了。 这时候的物价低,就是金求盗这样的公务员,一月也只有三百文的月薪。叶秋一口气给钱五百,他就是自己拿两百,分三百,底下兄弟也会乐开了花。 虽说都知道那个王婆子查下来,可能没啥好事,但那又如何?他们不过是在镇上贴贴图像,把这份悬赏报出去。若有老百姓愿意来举报,那可就不关他们的事了。 所以,当叶秋离开亭舍的时候,金求盗就带着一帮兄弟们开始行动了。 镇上最繁华热闹的地方在哪里? 陶家杂货铺。 图像贴起,铜锣敲起,大嗓门的吆喝起。 「嗳!大伙儿都来看看,认不认得画像上这妇人?此人自称姓王,目前已经犯下一桩调唆绑架抢劫的要案,如有知情者,赏钱五百,抓到此人,再加五百!」 「看一看,瞧一瞧,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 对差役们的卖力表现,叶秋表示十分满意,至于他们无意选取的位置,她就更满意了。 这样的锣声震天,不一时,整个市集都轰动了。布告栏前,很快围了个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这年头可什么稀罕事都有,怎么一个糟老婆子也胆大包天的敢绑架抢劫了? 还居然是教唆人去抢叶家闺女的亲,这婆子也太恶毒了吧? 还抢了叶家闺女一块价值千金的祖传玉佩?这也太无耻了! 这婆子是谁?把她揪出来,一定要她好看! 第二十一章 不得不说,叶清当年刷下的名声十分之好,再经过叶秋前段时间的努力洗白,乡亲们对她还是抱着更多的同情与尊敬。所以听差役们大致说了下案情,大家几乎是一边倒的相信,她说的全是事实。 这倒让站在人群之中的叶秋有点良心不安了。好吧,为了不辜负大家的信任,她以后努力少说些谎。 而陶家杂货铺后头的小院里,陶七已然脸色铁青。就算是紧闭了门窗,可仍然挡不住外面汹涌的声浪。 「七郎,你快想想办法吧!这样下去,迟早会给人认出来的。」一个年轻妇人哭哭啼啼,哭得陶七越发的心烦意乱。 「够了!」 可他这一吼,妻子只止了一瞬,却转身拉扯着陶七他娘的衣袖,更加大声啼哭起来,「婆婆,是你叫我娘……」 「我的姑奶奶,你这是生怕人家不知道么?」陶七他娘恨不得把媳妇的嘴给撕了! 「我们有说不管么?你这样哭闹,有什么用?跟你娘一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滚回去!」 陶七他娘骂退了媳妇,伤脑筋的看向儿子,「阿七,眼下可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陶七重重一拳砸在桌上,恨得都想杀人了。 枉他神机妙算,布下这么好的一个局,却是让吴老四那个夯货生生做砸了。 要说砸了也就砸了,大不了再来一次。可谁知道叶秋竟然能告到亭舍去? 她告也就告了,反正他妻子娘家离得远,丈母娘也从没到八角镇露过面,根本没人认得,所以陶七原本是不担心的。可他万万想不到的是,叶秋居然把他丈母娘给画下来了,还他娘的画得那么像! 丈母娘这几日虽除了办事,一向深居简出,可她总来家中看望过女儿外孙,总有几个左邻右舍瞧见的。万一他们举报出来,可如此是好? 虽说昨晚看情形不对,丈母娘跑来之时,他已经把人送走了,可要追究起来,不也是迟早的事? 陶七怕了,是真的怕了。 冷汗一阵一阵的从后背往外冒。他不是怕岳母被举报会怎么办,而是怕陶大老爷知道了,会生吞活剥了他! 他不能这么坐以待毙。 几乎是瞬间,他就做出决断。 「娘,把家里钱全拿出来,越多越好!」 「你要干什么?」 「买命!」 …… 叶秋眼看镇上搜寻王婆子的热闹已起,也就要跟朱长富他们一道回村了。 忙活一夜,大家都累了,还有小地瓜,不知怎么哭闹着要她吧? 只是没想到,才出城,就遇到人了。 陶七什么也没说,把她叫到一边,就家里的钱匣子递了出去。 他虽然想得通透,知道比起钱财,还是性命要紧。可真等这么做时,眼睛还是不自觉的闭上了。 心疼啊! 这里可装着他大半个家当,得多久才能再攒起来? 叶秋接了,打开瞅瞅,「陶掌柜的,什么意思?」 陶七缩了手,犹不甘心的看一眼自家的旧钱匣子,冷着脸道,「叶姑娘何必明知故问?你既收了钱,也该去撤诉了吧?」 叶秋挑了挑眉,「陶掌柜既这么说,那个婆子是你派去的?」 陶七梗着脖子,态度生硬,「管她是不是,总之你去撤诉就对了。叶姑娘,我也奉劝你一句,有些事,不要做得太绝。你真以为没人敢动你?」 叶秋啧啧了两声,似笑非笑,「陶掌柜,我真不知你哪来的自信。明明你是来求我高抬贵手,放你一条生路的。却摆着个臭脸,端着个架子,好象我欠你的一般。你真以为,就凭你这副尊容,我会答应么?」 陶七猛地瞳仁一缩,狠狠瞪向她,「你可收了我的钱!」 叶秋嗤笑起来,秀美的手指头轻快的拍打着那只钱匣子,「那又怎样?你害我一场,就不该给点压惊费?」 「你!」陶七勃然大怒,才想上前抢钱,可叶秋已经高喊一声,「叔!」 然后把钱匣子高高的冲朱长富抛了过去。 别看朱长富年纪不小,身手却还不老,两只大手一捞,稳稳的把钱匣子接住了。听那里头银钱一响,老头就知道是什么了,笑眯眯的冲叶秋道,「收着了,放心吧。」 他身后还有三车的壮汉,就算是累了一夜,眼下都在车上横七竖八的补眠,也不是三车小花猫。 陶七没那个自信可以冲过去再把钱匣子抢回来,只怄得想吐血,「你们!」 叶秋拍了拍手,脸上的笑容更加愉悦了几分,「陶掌柜的,你刚才说,做人不能做得太绝,这话我是同意的。可我想不通的是,你既然这么明白事理,为何在我第一次到你们店里来的时候,和你娘那样对我。后头又在吴老四的事上,这样算计我。你做这些事的时候,有给自己留后路了吗?」 她上前半步,看着陶七的眼神就象看着一只死狗,「甚至直到如今,你还想狗仗人势的威胁我,逼我撤诉。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不接受,你会怎样?」 陶七强撑的气势象是被根小针轻轻一扎,瞬间破了。 他的脸色开始发白,目光开始闪躲。 他当然知道,他要是不知道,就不会拿着大半家财来换叶秋高抬贵手了。 一旦丈母娘的事情被揭穿,陶家一定会拿他出来顶罪,他到时恐怕就是生不如死了! 在叶秋作势离开时,陶七终于低头了。 虽然还有些甘心,可他仍是在叶秋身后单膝跪下,低下他一直傲慢的头颅,「叶姑娘,求你高抬贵手,放过我们一家吧。」 叶秋想了想,到底停下了脚步,「只要你愿意放过自己,没人能逼你去死。起来吧,男儿膝下有黄金,有诚意的话,也不必老是跪来跪去的,当心把骨头都跪软了。」 陶七愣住了,眼中有难堪,有猜疑,却也有着一抹不容错失的感动。 叶秋望他笑了笑,「陶掌柜是聪明人,应该懂的。这样吧,我既收了你的钱,就再问你最后一件事,你若答得好,我允你从你家匣子里带走部分东西。」 …… 可最后,当叶秋把钱匣子还回来时,陶七犹豫再三,还是收了手。 「叶姑娘说得对,我那样害你,这钱就当我给你赔罪吧。日后我若有什么事,求到姑娘头上时,还请姑娘不要记着从前的种种。」 这倒真是个聪明人。 叶秋干脆利落的收了钱,再不停留,上车回家。 她觉得自己还是蛮善良的,花点钱就能被收买,啧啧,这真是太经不起考验了。 而此时的陶家,刚刚拿钱打发走了郑亭长的陶宗名,脸黑如锅底。 原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是怎么出的问题?他交待去办事的人呢? 直到天黑,那些人才借着夜色的掩护,哭丧着脸回来,「……我们原一直跟着的,也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人,把我们打晕了。又怕被人发现,一直躲到现在……」 居然会有人在暗中帮那丫头? 陶宗名盛怒之余,更加震惊。但也同时想到,要谁来背这口黑锅。 可他没想到的是,次日一早,陶七就留下封书信,借口走亲戚,带着一家人悄悄离开了八角镇,就此沓无音信。 第二十二章 这口黑锅,陶老爷眼下想甩出去,还得多动些脑筋了。 而当叶秋一行,筋疲力尽的赶回仙人村时,却惊闻一个噩耗。 「地瓜?我们没瞧见啊!」 「怎么会没瞧见?他不是偷着跟你们一起走了吗?」 「可没瞧见他啊!天哪,这孩子到底跑哪儿去了!」 …… 叶秋抚着额上突突直跳的青筋,想揍人屁股的心思是前所未有的强烈。 知道那小子是个不省心的,不知道他居然这么让人不省心! 这么个小不点,竟敢不声不响的跟着大人们跑去打群架。他是随身带着乌鸦嘴,不是带着大力金刚! 朱方氏急得号啕大哭,自责的都要给叶秋跪下了。 「是我!全是我没用,我没看住孩子……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给他抵命!」 「你抵命有什么用?赶紧去找啊!」朱长富又急又气,不顾自己还肿着的瘸脚,又要去赶车。 「叔,你不能去了。」叶秋把他拦住,勉强控制着自己的声线不那么颤抖,「大伙儿都太累了,赶紧歇歇吧。他应该走不远,说不定给吴家沟的人捡到了,正在人家家里呢,我去找找就是。」 可朱长富哪里肯听? 「你又不会赶车,还是得我去。」 「我也去!」朱方氏哭着就往车上爬。 叶秋正焦头烂额着,董二嫂噙着眼泪也站出来了,「婶子你就别去了,我陪叶家妹子去。让我家老二帮忙赶车,老三也跟上!」 董二不乐意。 昨晚他可是随着村里出了壮丁的,这会子正困得慌,想睡觉,哪里愿意去? 可董二嫂却下死劲掐了他一把,低喝道,「今儿你必须去!」 这是怎么了? 董二见婆娘气色不同往日,有些糊涂。 可叶秋瞟他一眼,却是求起旁人,「长富叔实在是走不了了,劳烦哪位会赶车的叔伯兄弟帮个忙吧,我记您一辈子的好。」 这话说得好几个疲倦之极的汉子又站出来了,连大娘却道,「你们不能去。」 她转头看向叶秋,「叶家丫头,你容婶子说句公道话。我知道你急,大伙儿也愿意帮你。可他们都熬一宿加半日了,再赶车就太危险了。芳嫂,让你家裙子帮帮她吧。」 众人微顿,随即目光齐唰唰落在一个身形瘦小的中年妇人,和她身后高个闺女的身上。 这位芳嫂是连家媳妇,可她薄命,嫁了两任丈夫,都不长命。但幸运的是,她给第二任丈夫生了个儿子,这才得以守着家中薄产,留在了仙人村。 至于她身后那个女儿,是前夫的。本姓花,小名裙子。已经快二十了,还没嫁人。原因无他,这姑娘跟她亲爹一样,是天生的哑巴,左半边脸上,又长着一块硕大的青黑色胎记,让人不喜。 但这闺女,却有一把子力气,连发脾气的犟牛都拉得住,是以连大娘才会推荐她。 朱方氏听得眼睛也亮了,「是啊,芳嫂,让你家裙子来帮帮忙吧。她力气大,一定能行的!」 芳嫂明显有些为难,「可我,我这闺女不会说话,万一把马车赶坏了……」 「不让她赔!」叶秋上前道,「好嫂子,求你让裙子妹妹帮帮我吧。我就地瓜这么一个孩子,他要是……」 半天没掉眼泪的她,在她面前,却落泪了。 再气那个小东西,她心里何尝不心疼,不着急?那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那是她的命啊! 那样黑的天,小东西是怎么有胆子跑出来找她的?叶秋不能想,一想就心疼得要死,甚至无法呼吸。 看叶秋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直掉,裙子看得不忍心,冲她娘拍拍胸口,表示愿意试一试。 芳嫂自然能体谅叶秋对孩子的心,「那好,我让裙子跟你去试试!」 她看着手边的儿子,犹豫了一下,到底没舍得让他跟去当翻译,只拜托连大娘照看,自己跟着去当翻译了。 只要上车前,叶秋强拉着朱方氏的手,把她留了下来,「婶,我知道你急,也不是不让你去。可若我们都去了,等寻了地瓜回来,他吃什么喝什么呢?」 朱方氏眼泪直流,董二嫂也上前劝道,「秋儿说的是,家里不能没个人看着。婶子放心,外头有我们呢。你甭着急了,我们必把孩子给你带回来。这人去得多,车也跑不快的不是?」 朱方氏终于含泪放手了,「那你们一定得把地瓜带回来!」 叶秋点着头,再次坐上了马车。 朱长富手把手教裙子赶起了车,却是不肯下去,「我不赶车,我就在旁边盯着。秋儿你别再劝了,走吧。孩子他娘,你在家烧了热水热饭,等我们带孩子回来。赶紧应一声!」 嗳—— 知他要讨个好兆头,朱方氏哽咽着,拖着长长哭腔应了。 朱长富一甩鞭子,马车又调头出村了。 这裙子虽瘦,却是力气极大,就算是头一次驾车,也把马儿拉得稳稳的。 可叶秋眼下心急如焚,恨不得插了翅膀飞起来,但她又不好催,只能按下脾气,盯着前路。 只走出村口没一柱香的工夫,就见对面山梁上,翻过来一大一小两个人。 小人骑在大人的脖子上,那大人的肩头还扛着个巨大的猎物。 要不是青天白日,这远远看着,几乎让人疑心有什么山峭鬼魅跑出来了。 否则怎么会这么高的个子,这么大力气的人? 叶秋眼里还被泪水模糊着,看不真切。董二嫂眯了眯眼,也没瞧清。 只有赶车的裙子,已经眼尖的瞧见了。可她苦于说不出来,只能呜呜啊啊的拍打着身边的朱长富,不停的往前伸手。 朱长富眯起老花眼,仔细瞅了瞅那人脖子上的小孩子,忽地惊掉了,「嗳,那个,那个是地瓜?」 什么? 叶秋哭肿的眼睛立时瞪圆了。 她一骨碌就从车上站起,再一看那孩子头上两只熟悉的,灰扑扑的大圆耳朵,原本焦急无措,慌乱恐惧的心间,似是突然涌起一股滚烫的热流,又似是从每根头发丝,每个毛孔里突然就涌进无穷的力量! 扛着猎物和孩子,走了许久,已经疲惫之极,就见对面马车上,站起一个身形纤秀的蓝衣女子。 正巧,一阵风儿吹过,把厚厚的云层吹开,把遮着的太阳露了出来,洒下一地金光。 那样耀眼的金光,给她身后那些层层叠叠的黄土高原,泼上一层好看的颜色。也似让那女人周身,忽地升腾起无数金色的烈焰。 华丽之极,炫目之极。 甚至,让人无法去注意她的眉目,只看得到她站在那里,似乎就踩在层层叠叠的山岭之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喝。 「叶、小、答!」 男人察觉到脖子上的小不点,瞬间绷紧了小屁股,狠狠打了个哆嗦。 那是,他的名字? 可男人无睱他顾,因为他的心神,也被这石破天惊般的三个字给震慑住了。 心,莫名的悸动着。 浑身的疲惫,心烦意乱,似乎瞬间都被这三个字给吞没了。 那感觉,象是正式进军营受训时,第一次被将官鞭子抽中的激灵。 第二十三章 又象是在第一次举刀冲向敌人阵营时,砍下第一抹鲜血,溅在脸上时的颤栗。 还象…… 那瞬间涌起的感觉太复杂,他有点想不清,也想不明白。 但这一刻的景象,却无比鲜明,又无比清晰的刻在他的心上,在以后的若干年里,无论何时回想,总能清晰的记起这一幕。 记得那个仿佛踏在天地之间的女人; 记起被她踩在脚下的,层层叠叠的金色山峦;更记得她身后,那些大片大片,干瘪枯褐,却直直硬挺着的庄稼杆子,在呼啸的西北风,和她几乎让天地为之颤抖的呼喝中,东摇西摆的低下了头。 真是奇怪。 明明那么纤秀的一个女人,可在那一刻,却似诡异的跟漫天呼啸的风声合为一体。 以致于他每每一想起来,全身的血流都为之停滞,心更是莫名的抽紧。 当日后有人问起男人,叶秋是个怎样的女人时。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 西北风。 小地瓜知道,自己做错事了。 所以挨了打也不敢撒娇,端来面汤时,也不敢要人喂,自己一勺一勺全给扒拉着吃光光了,再给拎去洗澡时,也只敢象征性的捂了下小小鸟。 然后现在,他很乖觉的窝在热乎乎的炕上,裹着厚厚的大被子,等搁炕桌上的姜汤放凉一些,就赶紧喝下去。 唔,不时挪动一下,是因为挨过打的小屁股还在隐隐作痛,不是他不老实。 小东西昨晚在外呆了一夜,不喝点姜汤,只怕是要生病的。 朱长富板着脸,半盘着腿坐在热炕的另一边。眼里熬夜的红血丝虽然仍在,但已经没有了那些担忧,人看着也精神了些。 粗糙大手摸摸那盛着姜汤的碗,老人家觉着差不多,沉着脸发号施令了,「喝!」 小地瓜赶紧裹着被子,蠕动蠕动着拱过来,小嘴巴凑到碗沿,吹吹热气,才吸了一小口,顿时就被那又辣又烫的姜糖水激起满眼的泪。 「不许哭!就要趁热喝才好。」朱长富话音未落,朱方氏推门进来端姜汤。 瞧那小东西含着两包泪,可怜巴巴的看着她,顿时心软了。可朱长富再瞪她一眼,朱方氏便只上前从柜子里拿出红糖罐子,又给他加了一勺糖,又搅了搅,然后什么也不说的端着两碗姜汤出去了。 被集体冷落的小地瓜瘪了瘪嘴,抬袖自己抹了把眼泪,抱着姜汤小口小口的喝起来。 朱长富硬着心肠,瞥一眼那顶着微湿的柔软头发,卖力表现的小东西,硬是没给他好脸子。 不管不行,小东西的胆子委实太大了! 半声招呼不打,就敢深更半夜的跑下山,到了地方也不吭声,弄得自己丢了一夜不说,还把他们的心都快吓掉了。 朱长富只要想起这个,都恨得牙痒痒。要不是已经亲眼见着小东西的屁股都快被他娘打肿了,他都有再挥一顿巴掌的冲动。 这熊孩子他就不知道怕吗? 大晚上的走丢了怎么办?遇到坏人,或者狼啊野狗的叼去怎么了?就算什么事都没有,他就不知道家里人得有多担心吗? 瞧瞧他这身上摔的,虽不至于伤筋动骨,但有好几处青淤紫痕。还有那小脸上,也不知在哪儿铲了一块,都渗着血了,也不知落不落疤。这要还不给他个教训,他能反上天去! 朱长富忿忿下了决心,这回谁护着也没有,全家都不许理他!起码,起码得等到睡觉那会儿再说。 「喝完了。」哑着嗓子,地瓜吸着辣出来的鼻涕,把空碗往前一推。 朱长富脸色好了些,拿了块干净帕子给他,「自己擦擦。」 起身收了碗,原想就手在门口洗一洗。没料到门一开,一只还带着出生不久的新鲜粉嫩,圆滚滚胖乎乎,白底黑褐条纹的小野猪也不知埋伏多久了,明显撒着欢就想往里钻。 「不许进来,出去出去!」 朱长富皱着眉头想把小猪往外赶,可他毕竟伤了脚,虽把小猪拨得翻了个跟头,可趁他一收脚的工夫,小野猪一扭一钻,又身手灵活的进了门。 准确无误的扑往火炕方向,趴在温热的灶前,哼哼唧唧的甩着小尾巴,不肯挪窝了。 朱长富老眼怒瞪,他还没老到收拾不了一只小猪崽子吧? 就算是野生的,也不成! 看他黑着脸去拿扫把,小地瓜开口求情了,「爷爷,别赶它。外面冷,天黑了,小猪没有娘,它会害怕的。」 听着那带着哽咽的稚嫩童音,还有将掉不掉的大颗泪珠,朱长富觉得有点撑不下去了。 横过去一眼,冷着脸道,「你就在那儿看着!不许下炕,你娘才给你洗干净的。」 小地瓜又老老实实缩回去了,朱长富皱眉瞅他两眼,再瞅那明显赖着不走的小猪两眼,柱着拐,一瘸一拐出门了。 叶丫头最爱干净,要是回头让她看到屋里进了小猪,肯定要嫌弃。到时小地瓜争不过,肯定要哭。他还是提前找个筐,给那小猪崽子安个窝吧。 唉,人老了真是不中用了。嘴上说不管不管,可怎么又管上了? 朱长富一面嫌弃着心慈手软的自己,一面去弄猪窝了。还收了几件破烂不要的衣服垫上,弄得有模有样。 这小猪说来跟孩子也算是缘份。 听地瓜说,他跟那大个子掉下山崖时,正砸在头母猪身上。 结果,当然是母猪死了,跟着它的小崽子全跑光了。只有一只被压在母猪肚子底下,差点没憋死。直到第二天大个子醒来,才被发现。 然后,这小猪仔就被地瓜当成同生共死过的患难兄弟给抱回来了。 正要把筐拿进屋里去,隔壁的门开了。 朱方氏和叶秋一前一后捧了药碗和水盆出来,并小心的把门带上了。 朱长富轻声问,「还没醒?」 叶秋疲惫的摇了摇头,抚了抚额,「药是灌下去了,也不知有没有用。要是明早烧不退,还得送到镇子上去。」 这个大个子,在刚见到叶秋时,一句话没说,就晕了过去。 叶秋还以为是自己太吓人了,结果一瞧,此人身上却是伤痕累累,还早就发起了高烧。 当然,扒人衣服,看人伤痕之事,是朱长富做的,灌药之时才交给叶秋。而他的外伤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后脑勺的一处磕伤。没有破皮,却是鼓起小孩拳头大小的一个包。万一里头淤血不散,那是说不好会落下什么后遗症。 朱方氏半是赞叹半是咋舌道,「亏他能扛。伤成这样,还能走到咱们这儿来,真是条好汉。」 这话半点不恭维。 大个子扛了小地瓜,小地瓜又抱着小猪仔。然后再加一头几百斤的大野猪,就是条好汉,也怪吃力的。 可他还伤着,却硬是靠着两条腿,走了十几里的山路才倒下,这可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 「八成是个当兵的。」朱长富早在给人脱衣验伤时,就查看过了。 那人肩宽背厚,肌肉紧实。两手虎口处有长期使用兵刃磨出来的老茧,身上更是不知多少次刀枪留下的新老伤疤,只不知这是个退伍的,还是出门办事的。 第二十四章 据地瓜交待,这个好妖怪,啊不,叔叔救下他时,正被一群人追杀,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惹下什么祸事。 不过担心归担心,百姓们还是很讲情义。 比起那人身上的伤,再看看小地瓜身上轻得可以忽略不计的皮肉伤,就知这大个子是有认真在保护他们孩子的。 知恩就要报。 所以就算明知有风险,他们还是一定要救下这个男人。 只是, 报人恩也就算了,报猪恩算是怎么回事? 叶秋无力再讲什么道理,只指着搁在炕头地上的猪筐道,「要么我,要么它,你选一个吧。」 开什么玩笑! 就是亲生儿子,在乱拉乱撒的年纪,她也是有点嫌弃的。但小孩总还可以把屎把尿,猪能吗?谁能谁牵去! 小地瓜无法了,只能眼泪汪汪的看着他的生死之交被送走。 不过叶秋倒也不是狠心之人,瞧瞧外面确实天寒地冻,小猪仔那身粉嫩薄皮给风儿一吹,顿时打起了哆嗦。她想想把隔壁门推开了,给大个子的炕下添了把火,才把小猪仔放下。 小猪仔倒是不挑,有火有屋子,它就安逸了,还讨好的冲叶秋哼哼两声,想蹭蹭她。 有眼力。 知道这家谁是老大就好,叶秋避开小猪蹭她的脑袋,瞧炕上那人睡得安稳,她也回去睡了。 折腾了两天,这会子给她个枕头,她都得立即睡着。 可才躺进被窝里,急于立功表现,结束冷落期的小地瓜又想起一事,赶紧汇报,「娘,叔叔是上回吃我包子的叔叔呢,就是砸牌牌的那个。」 叶秋才闭上的眼睛,又瞬间睁开了,「你肯定?」 小地瓜趴她身边,大眼睛一派惊奇,「难道你不记得了吗?」 …… 好吧,叶秋不得不承认,儿子的记性比她强多了。 举例来说,她是路痴,上辈子是,这辈子还是。就是在仙人村住了三年,有时换个方位,她都有些摸不着家门。 可儿子不过跟她出了一次门,却能在丢到吴家沟,打听到回仙人村的大路后,就一路准确无误的指明方向,带着大个子找回了自己家。 所以儿子说大个子是包子叔叔,那就是吧。 这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算了,叶秋不管了,睡觉睡觉。 可儿子又偷偷咬着耳朵跟她说,在那些坏叔叔打包子叔叔的时候,因为实在太危急了,他就小小的诅咒了一回。 不过这一回,是群发…… 那就是说,这世上又多了几个,可能会知道她儿子秘密的人。 也许那些人并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只要有一个产生了疑心,她儿子的秘密要怎么守得住? 叶秋觉得自己已经没法好好睡觉了,索性问了另一个她打算明天才打算来清算的问题。 「那天出门前,你为什么咒我?我不是说过,不许咒自己家人吗?」 小地瓜很惊奇,很无辜,也很认真,很小小声的说,「娘,我没有咒你。我就是知道你会被抢,所以才说的。」 看着儿子忠心耿耿,没半点撒谎的小眼神,叶秋头更疼了。 这算什么? 单个,群发,如今还开启了倒霉预约功能? 眼看小东西又要伸手抚上她的眉头,叶秋生生挤出抹慈爱的笑脸,「没事,娘信你,也不怪你了。」 呼,小东西明显的松一口气,倒她怀里就安心睡去了。 可叶秋睡不着了。 转头看看,儿子睡得跟苹果一样绯红好看的小脸,又摸摸被子下,那没三两肉的小身子,忧心不已。 她儿子的这张乌鸦嘴,到底还要逆天到哪一步?他这样泄露天机,不会遭报应吧? 八角镇,亭舍。 早上才开门办公不久,有些晚起的衙役还在躲着偷吃刚买回的包子,忽地就见本地最大的财主,陶家大爷陶宗名匆匆来访。等他一张口,更是吓了大家一跳。 「快请你们大人出来,就说我要投案自首!」 …… 消息传到内堂,别说大人不信,就连大人跟前的小夫人,也是不信的。 郑二夫人一面整理着头上的簪子,一面把要出去看看的郑大人叫住,「且慢,那老狐狸岂是这么容易就认输之人?说不得还另有文章,你不如先把金求盗叫来问问,心里先有个底再说。」 看小夫人媚眼一抛,郑亭长顿悟。只怕陶宗名此来,是为叶秋告状一事,难道那画像上的妇人已经被人认出来了?陶家眼看瞒不下去,索性先站出来做个好人? 还不等去召,能干的金求盗自己来了,「大人,那王氏有人指认了,说是曾出入陶家杂货铺,象是陶七的家人。只那陶七一家,昨儿就跑了。」 哈!老狐狸这肯定是来推黑锅了。 郑亭长眼珠一转,迎了出去。等见到陶宗名,果然就见他把事情全推到陶七头上,然后痛心疾首的道,「家门不幸,万没想到出此败类,只因与那叶氏口角几句,就挟私报复。实在是可恨之极!只那陶七虽已潜逃,但我已传令下去,不许任何族人收容包庇,一有他的消息,定然及时上报,绝不隐瞒。」 不管郑亭长心里怎么想,此刻面上也是信了十分,「这等事,也着实令人意想不到。不过陶老爷,你还是晚来了一步。眼下已有百姓举报那王氏跟陶七有干系,他们一家又跑了,此事只好着落到你的身上了。」 陶宗名面容一僵,「大人这是何意?那陶七就算是我同族,可并非至亲,况且他已不在我家铺子里管事,如何着落到我的身上?」 郑亭长故作为难,「陶老爷,我也知道你的难处。可那陶七跟叶氏女结怨之时,是在你的铺子里,也是你的管事,按照律法,你这主家,也有牵扯不开的干系。当然,本官自是信你,可若是一日那陶七找不回来,咱们要如何向百姓交待?大伙儿会不会以为是你主使,又让陶七躲起来,好推得一干二净?」 被点出真相的陶宗名嘴角暗抽,脸色有些不好看了。心想这姓郑的,一年也不知吃自己多少好处,怎么这时候偏不肯装糊涂?定是想索要好处! 他勉强拉下脸,作虚心求教状,「那大人说,此事要如何善了?」 郑亭长微微一笑,「陶老爷怎地糊涂了?象这种事,历来是民不举,官不究。如若陶老爷想快些息事宁人,倒不如去找那苦主商量商量。」 他若有所指的瞟一眼过去,「若有什么为难之处,本官也可以替你们调停调停。毕竟年下了,这压着案子,谁都过不好年。」 这是要吃了原告吃被告吧?不,叶家那个穷丫头有什么吃的?还是想来讹他一笔! 陶宗名恨得牙痒痒,偏偏还得挤出一副感恩模样道,「还是大人想得周到,那就请大人辛苦一趟,替我们分说分说。」 郑亭长满意一笑,「好说,好说。」 他算计着这回又要敲陶家多少钱,那陶宗名却忽地问起一事,「等大人忙完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去忙征兵之事了吧?将几时开始?」 他问这个干什么?郑亭长思忖一阵,却是如实答了,「此事虽有风声,却还没有正式下文。咱们八角镇又皆是农户,不一定会征到这边来。」 第二十五章 可陶宗名却道,「征兵是大事,就算咱们这儿皆是农户,也很该为国效力。尤其那些种不出什么好庄稼的村子,养那么多闲汉在家也是生事,不如送去当兵,倒也算是为国尽忠了。我家大儿前几日从潞州捎了信来,他与王将军帐下的徐校尉交好。说来眼下朝廷,也还是希望多些大好男儿从军的。要不是我那大儿身子孱弱,想必也是要去的。」 看他故意提起这些,郑亭长端起茶杯,微抿了一口,「那依陶老爷所言,咱们这兵还是要征?」 当然要征!陶宗名心中冷哼,他不介意被这姓郑的敲些银子去,可若不替他出了这口气,他的银子也是会咬人的。 因折腾了两日,仙人村这天算是集体睡了个懒觉。就算叶秋直睡到天光大亮,倒也不算太迟。 睁眼就瞧见朱方氏慈爱的面容,在灶头烧水,压低了声音说,「你和地瓜再多睡一会儿,早上想吃什么说一声,我来弄。」 叶秋虽有些眷恋温暖的被窝,但还是笑着爬起来了,「既醒了,就起来吧。那大个子好些了没?」 「好多了,烧都退了。你叔去瞧了,说到底是年轻,底子好,应该没什么大事的。」 叶秋点头,小心的避开儿子,穿衣起来,「婶子你别烧那么多水了,我让叔去割了猪肝来,咱们早上煮猪肝疙瘩汤喝。那么大一头野猪,今天无论如何得收拾出来了。」 朱方氏听着笑了,「我这烧水就是你叔要收拾猪呢。说来还是咱们地瓜有心眼,知道叫人把那么大头猪给扛回来。你叔一早起来就在外头忙活这事呢,你要管早饭,我可去帮他了啊。」 去吧去吧。叶秋急急忙忙洗漱过后,也到后院去帮忙了。 专做下崽的母猪肉是不能吃的,但大高个扛回来的可是纯天然的野生母猪。乡下人如果不是赶集,难得吃到口肉,这样一整只猪,可以让全村人好好的打一回牙祭了。 只是村里没有杀猪匠,又没有松香,要取猪毛有些麻烦。 只能拿开水烫后,用刀简单的刮一刮,再拿点燃的柴火燎一下,这样猪毛去不断根,但总比不去要好。 知道叶秋等着做早饭,朱长富几下弄完,另拿了个大盆来,就将这只倒霉的野猪开膛破肚,先取了猪肝猪肚等等内脏。 只可惜,这猪因受内伤而死,猪血大半是没法要了,否则灌个血肠,也是一道好菜。 剩下要怎么分解叶秋就不看了,她只等取了猪肝就回去做早饭了。 因整个猪肝太大,她只切了一小块下来,洗净切成薄片,拿少许酒、盐和生粉腌腌,再调些面糊做疙瘩,水烧开时,先下疙瘩,再下青菜,最后放下猪肝,旺火煮到猪肝嫩嫩的刚熟时,就撤了明火。然后洒一把葱花,炕上睡着的小地瓜都给香醒了。 「好香!娘,肚子饿。」 看小不点还迷迷瞪瞪的,就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叶秋很是好笑。 她儿子饭量不大,但挺爱吃的,这点倒是跟她如出一辙。 「来,先给阿爷阿奶的盛了。跟娘赶紧去洗洗,地瓜也赶紧过来吃,好不?」 「好。」看着儿子顶着个鸡窝头,用力点着小脑袋的傻样,叶秋也笑了。 这两日的担忧、害怕、惊恐仿佛成了上辈子的事情,再没什么可怕的。 只抱上儿子一转身,差点撞到一堵墙。 唔,肉墙。 叶秋吃一惊,再一抬头,哗,真高! 昨天拖回来时不觉得,这会子走到跟前,她才发现这大个子是真高。 叶秋估计自己总也该有一米六了,可这男人至少一米八五以上。 朱长富给他换上的旧衣,明晃晃的都短了一大截,可这大高个却似浑然未觉,自进门起,专注的目光就锁定了灶台上的大锅。 「妖怪叔叔早。」地瓜在叶秋怀里揉着眼睛,打了个招呼。再仰脖看一眼叔叔的头顶,小眼神里不是一点半点的羡慕妒忌恨。 他什么时候也能长这么高?到时他娘就没办法再给他洗澡了吧? 叶秋显然不知儿子的心声,只对那大高个笑笑,主人般客气友好的说,「饿了吧?那你先吃,不够自己盛。」 男人似乎对这句话很满意,嗯了一声,径直进屋端起炕桌上的一碗疙瘩汤,唏里呼噜吃起来。 那是给二老盛的,可叶秋想想还是没说,抱着儿子去上茅房,顺便就喊了老两口回去吃饭。 可他们说,「不急,等你和地瓜洗好了,一起去吃。」 可等小孩子总是麻烦的。 拉臭臭,洗手洗脸漱口刷牙,等把小家伙收拾好了,再等二老洗了手,四人一起回到屋中,却见大高个端着碗,颇为苦恼的站在灶台前。 这是怎么了? 叶秋上前一步,下巴瞬间落地了。 整整一锅猪肝疙瘩汤,没了。 「是锅破了吗?」 朱方氏首先怀疑的是这个,战争年月,铁器紧俏,一般老百姓家里可没有铁锅,用的全是陶土大罐。有时烧着烧着,罐子就炸了,整锅饭都毁了的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可眼下,锅底犹有余汤,灶里仍有火苗。显然,不是这个原因。 再看向大高个,朱方氏的眼珠子也快瞪出来了。 「你……都吃完了?」 大高个闻言转头,淡定指了指炕桌,「那儿还有一碗。」 那是叶秋之前添的。 所以,这是要谢谢他嘴下留情? 叶秋忽地觉得,她儿子似乎招了一个了不得的麻烦回来了。 所谓麻烦,就是永远比你预期还要更加糟糕。 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吃掉她一锅猪肝疙瘩汤,并两个大烙饼的家伙,叶秋已经无力去吐槽这到底是饭桶还是饭缸,因为,有一个更加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 大个子略有些不自在的瞟了她一眼,对着这个家里,唯一还没对他流露出嫌弃之色的朱长富,又说了一遍,「就是这样,我早上醒来,只觉脑子里特别乱。然后,什么事情都记不得了。」 记不得了, 真记不得了? 他居然说记不得了! 叶秋的脸彻底黑了。 不记得这种借口,明明是她的专用好不好?那是版权专用,盗版必究的! 「别装了,说实话。信不信把你当疯子关起来?」 叶秋眯着眼,气场全开。 就算这小子也是穿的,也得分个先来后到。本地盘已经被叶大小姐圈占,后来的滚远些! 大个子皱眉淡淡睨了她一眼,叶秋忽觉莫名心惊。 只见这家伙一脸正直的对朱长富说,「我不是要借口忘记前尘往事,赖在你们家。只是想请大叔行个方便,容我多住几日,好生想想。或许,等我头上这个包消下去了,我就想起来了。」 叶秋急了,「那你要是这个包消下去,还想不起来呢?」 她才不承让是被这大个子刚才那一眼给震住了,眼下急着找场子。 「那我也不至于赖在你家!」大个子眸光微沉,声音不重,却又有股更加凝重的煞气扑面而来。 叶秋猛地一惊,突然想起这个大个子可是当兵的,他的身上有杀气。 第二十六章 朱长富先是嗔了叶秋一眼,才望那大个子温言道,「小伙子,你别见怪,我们家不是不愿收留你。说来你带回了小地瓜,就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根本就不该说什么收不收留,而是应将你当贵客招待的。只是你也看到了,我们家老的老,小的小,就秋儿一个年轻女子,要是留你住得久了,只怕要惹人闲话。要不你这些天先在我家安心养伤,等伤好之后,你要是还想不起来,我们就送你进城瞧瞧大夫,再帮你往衙门报个信,打听着有没有寻你的人。怎么着也得给你有个着落,你看可好?」 到底是当了多年村长,朱长富这番话,不仅说得大个子心服,叶秋也觉得自己方才太小鸡肚肠。 这人可是救了她家小地瓜的,她怎么能嫌弃他吃得多,又嫌弃他「失忆」了呢? 阿米豆腐,罪过罪过。 就算感觉跟此人的气场还是有些不合,叶秋也很诚恳的向人表示了歉意,「对不起啊,我刚刚一着急,语气重了些,还请不要见怪。」 大个子又睨了她一眼,勉强嗯了一声,似是原谅她了。 只小地瓜,不知脑子抽的什么风,见气氛缓和了,便一脸同情且操心的对大个子说,「叔叔,你别怕。到时要是你娘找来,我帮你说,你不是故意不回家的。」 大个子面露困惑。 叶秋忽地顿悟,只是还没等她阻拦,她儿子那张小乌鸦嘴,就很认真说了,「这样你娘就不会打你屁股了。」 打屁股很痛的。 他是年纪小,他娘还手下留情了。叔叔这么大,那得打得多痛? 小地瓜自觉是很好心的,却不知这画面,已经让他娘不忍心看了。 趁着大个子依旧沉默,朱长富憋笑,虎着脸训小地瓜道,「你娘打你,那不是为了你好?话这么多,外头玩去!」 小地瓜一脸莫名,他哪里又说错话了? 可看到大人们那怪异的表情,他还是很老实的下炕出门了。只是在他离开前,大个子突然冒出一句,「我娘不打我。」 为什么呀?有秘方吗? 看着小地瓜突然亮起来,且一脸羡慕的小脸,叶秋赶紧把这娃轰出去了,朱长富也赶紧招呼上老伴去分猪肉了。 不然再呆下去,他都快忍不住要笑场了! 只是那大高个却似被那一问勾起些回忆,皱眉陷入了沉思。 叶秋走到门边,眼珠子转转,忽地转头不轻不重的喊了声,「志玲姐姐?」 大个子纹丝不动,挺直的脊背好似什么也没听到一般。 连女神都没反应,应该不是穿的吧?叶秋放心了,去收拾碗筷了。 只是等她转过身,大高个才皱眉淡淡丢了个眼神过来。 还说他是疯子,其实疯的是她吧?志玲姐姐,什么玩意儿! 而他,又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 屋里的人愁眉不展的在找回忆,屋外,仙人村的乡亲们听说村长家有野猪肉分,倒是一派欢欣。 不过吃肉之前,朱方氏却是有几句话要说,「你们拿了这肉,也别谢我。我们老两口无非出了把子力气,可这头大野猪,却是托小地瓜和他娘的福才进的村。人家虽是姓叶的,却记得跟咱们朱连董三家都是一个村的,说要谢谢大伙儿寻她们母子都出了力,便拿了这么大头猪来分。这份情义,还请大伙吃着肉时,也琢磨琢磨吧。」 这番话,说得许多村人都有些讪讪了,原本,他们中的大多数在最初要不要救叶秋时,是犹豫过的。 可等着人家母子平安回来了,都没要他们出什么力,可人家还是把得来的野猪分给大家,这样的胸怀,让他们还有什么话可说? 叶秋站在人后,扫一眼大伙儿略带尴尬的表情,再看朱方氏那略带几分孩子气,得理不饶人的模样,心中有几分好笑,可更多的是温暖。 老人家的用意再明显不过,故意挑着头做坏人,说些刺心的话,就是要给她们母子做人情树声望,让人记着她们母子的好。二回再有个什么事,也有人肯出手相帮。否则就凭她这孤儿寡母的,要在一个地方立足得有多难? 眼看朱长富悄悄给自己递了个眼色,叶秋自然不能辜负二老的一番好意,上前接起朱方氏的话道,「婶子快别这么说,我都不好意思了。大家待我们母子自然也是有情分的,咱远的不说,嗳,孝平兄弟,我家地瓜小时候可没少吃你打的枣子呢。快过来,你媳妇才生了娃娃,拿个猪脚去吧。」 给叶秋点名的年轻人闻言不好意思的把手里的镰刀往背后藏了藏,他也姓朱,是朱长富的本家侄孙。家里媳妇刚生产,正是要吃猪脚发奶的时候。可这东西上外头买可不便宜,家里一直没舍得。 从昨儿瞧见那大高个扛着野猪进了村,他就惦记上了。今儿就是叶秋不分,他原也是想来要只猪蹄的。可刚刚给朱方氏这么一说,他倒不好意思了。 这小伙子人不错,没成亲前常常带着地瓜玩,叶秋便先给他这副体面。 看他不好意思上前,叶秋不好拉扯,朱方氏却是无妨,「你还害个什么臊啊?快过来,自己把这只前蹄割去,带点蹄膀。回去搁点红枣花生,给你家的炖上补补,可不许你偷吃!说来你也真是的,媳妇生娃娃这么大事,也舍不得给她买只猪蹄,日后还想要你儿子孝敬么?」 朱孝平红着脸对叶秋道了谢,这才拿着镰刀过来割猪蹄。 也不是不想用刀,而是乡下铁器紧张,根本没什么好菜刀,甚至连斧头基本都是石斧,还就是镰刀快一点了。 可就是这样,也费了差不多一柱香的工夫,才割了一只猪蹄下来,刀口还割得乱七八糟的。 再看着剩下的那么大头猪,叶秋开始发愁。 她想要的排骨和五花肉还能不能漂漂亮亮的出现了? 「叶家妹子,要不要我来帮忙?」忽地,朱德贵拎着个石斧,殷勤的上来了。 叶秋往他身后瞅瞅,倒是没见到他家那个糟心的媳妇,于是客气了三分,「你问叔婶要怎么弄吧。」 朱方氏瞅一眼他手上的石斧,在猪后腿处比划了下,让他先把两条后腿砍了下来。 这个朱德贵干得倒是起劲,嘿嘿哈哈运起斧子斩了半天,把那两条猪后腿砍下来了。可砍下之后,朱方氏指挥着让他再分,他不干了。 「那还分个什么呀。这两条后腿你们一只,我拿一只不正好么?腌火腿挺好,斩了倒可惜了。」 哈!叶秋睨过去一眼,还以为他媳妇不来,这朱德贵总得要些脸面。可眼下看来,倒真是一床被不盖两样人,俩公婆一样的货色! 两条后腿,基本就去了快一半的猪了,剩下的还有二十多户,让人怎么分? 她要真这么分了,就不是做人情,而是拉仇恨了。 看她脸色,朱德贵还赔着笑说,「叶家妹子,你嫂子上回不在你跟前伤了手么?她也得补补。这猪后蹄没前蹄好,都是骨头,咱们就多拿点肉了,就这样吧?」 第二十七章 这样你个头! 她伤了手是她自己活该,就算是被地瓜诅咒所致,叶秋也不觉得她们母子就欠他家的。 「德贵大哥,你也说嫂子伤的是手,又不是脚。你这样吃,也不怕补错地方?」 哈哈,这话说得围观众人哄堂大笑。有那促狭的还说,「这要吃错了,手长成蹄子怎么办?」 朱德贵脸上挂不住了。 这样的嘈杂,也让屋里的人不高兴了。 叽叽喳喳,嘤嘤嗡嗡。 屋外的动静,吵得大个子很心烦。 他是忘了许多事,可又似乎没有。脑子里依旧保有记忆的碎片,只是跟顽皮的萤火虫似的,明明灭灭,每当他要抓住一个时,却又飞快的隐入黑暗里。 大个子很焦躁。 那感觉,就好象是守在自家窗外,不时看着屋里的动静,却偏偏丢了钥匙,不得其门而入那般恼火。 可他越是想集中精神去想,耳朵却偏偏总是留意到窗外的动静。 尤其那个小气女人的声音,格外清晰。 此时,屋外的叶秋正笑眯眯的对朱德贵说,「你既说前蹄比后蹄好,那就割个前蹄去呗,别客气。」 啧,听听这明晃晃的嘲讽,当谁不知道么?大个子都不用去看,就能想象出那张虚伪的笑脸,就跟早上问他有没有吃饱一样。 哼,就算再好看,他也不会上当。 有得吃就一定得吃饱。否则到了战场上,可能就因为少了那一口,撑不到最后。 唔……这话是谁说的?怎么这么耳熟? 大个人又陷入新一轮苦思里。 而屋外,看朱德贵还想争执,朱长富不高兴了,「你是拿钱来买东西的大爷,还是怎样?你婶子刚都说了,这猪是地瓜带回来的,要怎么分,怎由得了你说了算?白给你不要钱还这样挑三拣四,既如此,索性不用拿了,爱吃什么,自己拿钱上外头买去!」 朱德贵给这一番抢白,讨个没趣不说,连那只猪蹄眼看也拿不上了。不由得心中暗悔,更加埋怨家里的媳妇出的主意简直是蠢透了。 说什么她不来,叔叔未必好意思在外人跟前打他的脸,不如就多要些。这样贪心,果然又碰钉子了吧? 可真要空手而归,他又不甘心。只得放下身段,转而哀求叶秋。 「大妹子,你看,这猪蹄要不我就不拿了,换块肉可以不?你看着给就行。」 猪蹄再好吃,也就一顿饭的工夫。对于农家人来说,还不如要些有油水的大肥肉,可以多吃几日。 他若不是朱长富的亲侄,叶秋连根猪毛都不给他。可谁叫他是呢?故此叶秋亲自跟朱方氏说,「婶儿,给他块肉吧,从我的份上扣。」 可朱方氏却是不肯,割下那只不带半点蹄膀的前蹄交给朱德贵,「你要就拿着,不要就等着别人分了,你再去跟人换。」 朱德贵无法,只得拎了这只猪前蹄,站一旁等着。 接下来再也没人好意思挑肥拣瘦了,可要把头野猪肉分开,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里,应该从这里下刀!」 「这里不行,全是油,根本没法砍,打滑。」 「那是你没使对力气。」 「那你行你来啊。光说不练谁不会啊?瞧瞧,这不一样的吗?」 …… 一村身强力壮的汉子,闹哄哄提了菜刀石斧轮番上阵,却硬是拿这油乎乎,滑腻腻的野猪肉没法子。 再让他们这么乱七八糟砍下去,叶秋估计就不要想什么排骨五花肉了,干脆全剁了馅包饺子拉倒。 正头疼着,忽地身后有片阴影袭来。 回头,抬眼,正对上男人不悦的脸。 「走开!」 叶秋一惊,才要腾地方,却见大个子长腿一迈,冲着那堆分猪肉的汉子们去了。 仿佛随身带着避水决一般,那饭桶所到之处,众人纷纷两边退散。 大个子随手就拎起案板上的菜刀,瞅了朱方氏一眼,「怎么分?」 声音低沉,明显透着十分不耐。 幸好老人家早上投喂过一次,对这煞气十足的大个子,多少有几分底气,伸手便在猪上一比划。 唰! 暗沉的菜刀硬是亮出一抹闪瞎人眼的刀锋,稳稳的顺着朱方氏指过的地方,干脆利落的割下一块肉来。 看着那整齐的连着厚厚猪皮的刀口,原本吵成菜市场的分肉现场静得象学堂。 围观的村民们全都瞪大了眼睛,忘记了说话。 这,这还是刚才那把菜刀吗? 怎么在他们手里就跟睡着了似的,到他手里,却变得这么生猛? 大个子不说话,只再度挑眉看向朱方氏。 了解。 朱方氏会意的一路指下去,众人也就眼睁睁的看着。 原本油腻难切的野猪肉,在那大个子的手下,竟是变得跟豆腐一样听话。直如吹枯拉朽般,瞬间化为一堆堆骨头和肉。 朱方氏眼中暗含赞叹,觉得可以收手了。 可叶秋赶了上来,伸出一根白皙纤秀的食指,在猪颈背那儿虚指了指,还略带讨好的笑了笑。 善变又爱乱眨眼的女人。 大个子皱眉在心底默默记下一笔,可到底还是按她手指的方向,割了一条梅头肉下来。 果断的再出指,又出指。 五花肉,排骨,大腿骨,全弄下来了。 村里人就是看着,也没有半点意见。且不说猪本就是人家的,当然要由着她先挑,叶秋挑的不是瘦肉就是骨头,属于做菜精细,但穷人不爱的。所以看她拿走这些,大家还觉得挺好,嘿嘿,留下更多大肥肉,他们可以多分点了。 只在叶秋转身之时,男人不知突然想起什么,果断一刀斩下猪尾巴,也扔了进去。 这倒是让村里人心疼了。 猪尾巴可是好东西呀,能治小孩遗尿,还能益骨髓补腰力。是男人,都懂的。 叶家丫头一看就是不会过日子的,还是这大个子会吃。 不知道被乡亲们暗中鄙夷的叶秋,对那饭桶微撇了撇嘴,提着肉篮走了。 没良心的女人。大个子眸光沉了沉,又对着那纤秀的背影贴上一个标签。 瞧瞧,这才刚替她办完事,就翻脸不认人了。要不是瞧她早上那锅猪肝疙瘩汤煮得还不错,他才懒得搭理她。 扔刀正想离开,可朱方氏却把他叫住,「你等等!」 这么好的劳动力,不利用利用实在太可惜了。 原本她还担心肉分得不均,末了要给叶秋招骂,如今却是不必担心了。指挥着大个子,把猪肉分成更加精细的小块,然后一份份搭配着骨头什么的,分赠众人。 等到村中二十几户人家都高高兴兴,领了一份有肥有瘦有骨头的肉回去,甚至朱德贵都找人换好了猪蹄,大高个也终于可以扔下菜刀,清静一会儿了。 看看他切完这么大一只猪,都没沾到多少油的手,朱方氏心中越发赞叹。就是瞧着大个子的债主面孔,依旧生出几分欢喜。 「辛苦你啦。要不要到那边坐坐,晒晒太阳?总比闷在屋里强。」 瞧着老人家目光所指的那片山坡上,正牵着脖上套绳的小野猪,玩得不亦乐乎的小地瓜,大个子的眉头不觉皱了皱。 他是出来找清静的,不是想赶走了一群苍蝇,又得给人看孩子的。 第二十八章 可转头看看,老两口明显要收拾分肉弄脏的案板院子了,他要回屋坐着也委实不大好,可要让他去帮忙—— 男子汉大丈夫,是该干家务的吗? 大个子脑子里莫名又闪出一句话,然后目光微闪了闪,微嗯了一声,转身往山坡上走了。 不过是一个孩子,不听话就打他屁股! 看他答应了,朱方氏还远远的喊了一声,「地瓜,我们都在忙。你好好的跟着叔叔,要听话,知道吗?」 嗳!小地瓜很乖巧的答应了。然后,牵着他的猪,迎着大个子叔叔跑过来。 男人微有些满意,算他识相。 只是,他刚寻个地方坐下,打算接着找记忆,那小崽子干嘛牵着猪,围着他转起了圈圈? 他不晕,他眼晕。 「站住!」 呃? 小地瓜莫名停下,无辜的看着男人。 继续保持。男人眼不晕了,目光里也多了两分难得的嘉奖之意。 继续眺望着层层叠叠的黄土高原,心下却在狐疑,这是什么鬼地方,他怎么一点也不熟悉?却跑过来,还救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孩,这此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一只柔软的小指头,在他背后戳了戳。 迟迟等不来下一个指令的小地瓜,很是莫名其妙,叔叔叫他站住干嘛? 再次陷进思绪里的男人想也不想,几乎是本能的一个反手擒拿,身后偷袭他的小人儿,就被整个翻了个个儿,提到了跟前。 本来还要随手扔出去,可在感应到那并不陌生的稚软触觉时,多看了一眼,这也才看到,偷袭他的并不是什么危险品。但要把他扔出去,可就危险了。 男人正暗自庆幸,却在见到那小崽子整个完全呆掉时,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不会哭吧? 小崽子哭什么的,很讨厌的。 本能的伸手往腰间摸去,那里长年有给阿雪准备的糖,分这小崽子一块也没什么。可是,在摸到完全不同的衣裳时,男人的手突然顿住了。 等等!谁是阿雪?他又为什么要给他带糖? 可在男人就快抓住那点记忆时,呆掉的小崽子却又活了过来,趁他出神,兴奋的一把甩开他的手,又跑到他的背后,戳向他背上同一个地方。 「再来!」 看他不动,小崽子还拍着他的背,催促,「快点!」 被戳掉记忆的男人,眯眼拧过脖子。 忽地一把拎起小崽子,高高的把他往天上抛去。 啊—— 听到小崽子在半空中吓得失声尖叫,男人眼中掠过一抹恶劣。 从没人敢随意打断他。 就是小崽子,也不应该例外。适当的教训,是帮助新兵成长的第一步。 咦?他怎么又想到新兵去了? 可等他把小崽子接住,放到地上,被过度惊吓的小崽子没去成长,反而不知死活的抱着他的大腿,再度打断他的记忆。 「还要!」 小崽子小脸涨得红通通的,紧贴着男人的小短腿儿还打着颤,一双大眼睛却望着他,亮得象夜晚的星星,坚定且无比期待的说。 深秋的时节,暖阳下的黄土高原上。 就算没有繁花似锦,绿树如荫,可有只小小的三头身,亲密的依偎在高大男人身前,喁喁私话,远看也是一帧动人的风景。只是靠近—— …… 「你娘真的不打你吗?她为什么不打你?」 …… 「她真的一次也没打过你吗?」 …… 「那——你叫什么?今年几岁了?」 …… 「你怎么不说话?那我先告诉你吧。我叫叶答,今年三岁,我还有个小名叫地瓜。」 期待再次抛高高的小不点努力跟某人搞好关系。他娘说,熟人好办事,兴许多说说话,叔叔就肯再把他抛高高了呢?要不,翻个跟头他也不嫌弃的… 一直保持高冷状态的男人忽地开了口,「你叫叶答?你娘怎么叫你叶小答?」 那天,他听到的三个字,他想他可能再被砸次脑子都很难忘记。 小地瓜怔了怔,一脸的理所当然,「因为她是我娘呀。」 然后,小崽子又很好心的解释跟他听,「她有时候还叫我小豆芽、小臭虫、小坏蛋、小笨蛋……其实我一点也不臭虫,也不坏蛋,也不笨蛋的对不对?我就是有点瘦。」 看小崽子遗憾的摸摸自己小豆芽般的胳膊,重又趴在他的膝盖上,自顾自玩起他的大手,大高个眼角抽了抽。他娘怎么就没叫他小讨厌? 「你怎么知道?」 察觉到自己失言男人很不爽,可小地瓜却越发兴奋了,「你娘是不是也这么叫过你?那她为什么不打你?假装也会打的吧?我有时假装跟我娘吵架,她就会假装来打我,还挠我痒痒,咬我脖子。有时候,还咬我屁股。喏,就这儿。」 男人抬眼望天。 他开始觉得,也许一群苍蝇也没有一个孩子来得可怕。 这小子都在这唠唠叨叨多久了,怎么就不累的?还睁着那样一双黑白分明的清澈大眼,在他身上蹭啊蹭的,他果然是太仁慈了,让人都不知道怕了吗? 大高个想不起来,可总觉得别人都是怕他的。不怕的,也都被他打怕了。 可要打这么个小崽子,也太胜之不武了吧? 所以即使男人内心万分纠结,也没办法真的把手伸向小不点的屁股。 他又没干啥,就是话多了点,毛手毛脚的小动作多了点,为这个打人,实在师出无名。 所以被缠得受不了的大个子,只好努力的搜索了一下脑子里乱七八糟的记忆,回答他的问题。可不知道为什么,怎么也搜索不出关于「娘」的记忆。 所以,他只能说,「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会不知道?」三头身在他膝上撑着小胳膊肘,托着小脸,契而不舍的继续问,「难道你不会做错事?」 「我为什么要做错事?」 「那你让你娘给你洗澡吗?」 大高个脸黑了,调门也高了,「我怎么会让她洗!」 三头身顿时不信道,「那她为什么不打你?我要是不让我娘洗澡,她非得打我不可,说我不爱干净,其实我可以自己洗的。」 男人的眉头皱得可以夹死一只苍蝇。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蠢,他为什么要一直陷在打屁股洗澡的话题里? 眸光微动间,不着痕迹踢出一粒小石子,打在那块系着小野猪绳索的大石头上。然后,抽出被小崽子玩着的手指,淡定的往后一指,「猪跑了。」 小崽子的注意力总算被转移了,「小猪,不要跑!」 正撒开四蹄,火速奔向自由天地的小猪跑得越发欢快,可脖子上的长长绳索被小东西抓住之后,它跑不动了。 眼看小崽子费力的跟执着逃跑的小猪吭哧吭哧的拔起了河,男人微松了口气。 终于清静了。 他可以好好想想了。 唔,为什么他会觉得他娘没有打过他? 刚想及此的男人又瞬间黑了脸,他为什么还要想这种问题? 教子无方!那女人绝对的教子无方。 浑然不知又被贴上黑标签的叶秋,抬头望望山坡上玩得正起劲的儿子,放心的哼着小曲儿,把手上的大骨头扔进罐子里煲汤。 第二十九章 中午就着这个汤,放点洗好的粉肠青菜来下面,滋味一定不错。晚上就把那块梅头瘦肉剁了蒸水蛋,再配几个烙饼,抗饿又管饱。 排骨可以留着明天跟芋头一道清蒸,五花肉自然和猪尾巴一起红烧。 虽然条件简陋,可为了好吃的,叶秋觉得自己还是蛮拼的。 只是没想到,那么个大高个居然还要吃猪尾巴。啧啧,他是不是缺哪儿啊? 叶秋一面收拾着食材,一面欢乐的脑补。 朱长富早收拾完了院子,趁人少正在墙上刷桐油,回头好画炕围子。忽一打眼见她笑成这样,不由摇头失笑。 这丫头也不知是性格太好还是天生心宽,自三年前把她带回来,就总这么成天傻乐着。所以养个儿子就算没了爹,也不见半分阴郁。 这样开朗的母子俩,他们老两口自然是喜欢的。可一想起这母子俩没个依靠,心里还是忍不住着急上火。 从前怕这丫头想不开,也不好提,可如今都三年过去了,是不是也该替她寻个好人家了?最好能来仙人村落户,有他们老两口看着,也没人敢欺负了去。 上回吴老四的事,可给老村长提了个醒。他已经老啦,护不了她们母子一辈子,家里还是得有个男人,替她们担着风雨才行。 老村长心里开始过人选了,手上一分神,就刷过了界。 「你个老汉,瞎想什么呢?这是往哪儿刷?」 叶秋一抬眼,乐了,是朱方氏回来了。 虽然那猪明面上是均分给全村人了,可私底下,象连升、董二嫂等几家在叶秋出事时,格外卖力的人家,还是要多关照些的。 可一头野猪就那么多肉,只好在他们提前收着的猪下水里做文章了。 连升爷爷胃不好,正适合吃猪肚。董二嫂和几户跟朱方氏关系好的婶子家,就给了猪肝猪心什么的。猪大肠油厚,是乡下人爱吃的,分给了几个卖力的汉子。还有一副猪腰子,叶秋让给芳嫂家送去了。 朱方氏刚刚出门,就是去送礼了。一回来瞧见朱长富失了手,自然要唠叨他几句,「这也幸好是在自己家,要是在旁人家,人家不得嫌你?」 叶秋笑着打趣,「到旁人家叔肯定是不会的,这不是在自己家,才想你了么?」 话音才落,老两口跟二重奏似的瞪了过来,「胡说什么呢?」 可再转过头,朱方氏却望着急着否认的老伴,有些不高兴了,「一把年纪了,你还想惦记着谁呀?」 这小心眼的!朱长富不悦嘟囔,「都多大年纪了,还一身的醋劲。」 多大年纪也是女人,都得哄着。 叶秋笑着打了岔,「婶子吃醋不也是在意你么?叔你就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对了婶子,你去了他们几家怎么说?」 朱方氏回老伴一个白眼,却也不再闹腾了,就着叶秋的话道,「自然都是谢谢你的。连升他娘还说,你上回带蔓儿买的鞋面极好,料子也有多的,说要回头给你和地瓜都做双鞋子穿。」 「那怎么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家里不有我给你们纳的鞋底子么?无非图她手巧,做的鞋面子花样好看。你回头把鞋底子给她拿去,挑个花样子就得。」 「还是婶子疼我。那我也去连大娘那儿学学怎么做鞋面子,回头也给你们二老做双好看的。」 「好。」朱方氏慈爱的应了,又不放心的道,「只学做鞋面就得了,别拉鞋底子。那个太伤手,我还做得动,不要你弄。」 叶秋心中一热,眼中都有了潮意,「婶子这么疼我,小心把我惯坏了。」 朱长富扭头插话进来,「你是好孩子,惯不坏的。」 朱方氏也笑了,拉着叶秋另说起一事,「要说那董二嫂倒有些奇怪,她今儿没来拿东西,我给她送去,她竟也不肯收。推了半天,还是我硬塞了块肥肉给她。我瞧她似是有什么心事,可问她也不肯说。」 「莫不是她怕我连累,不想帮咱们收拾地了?」 「那倒也不是。她还问我,什么时候要干活呢。」 听了此话,叶秋心中有了数,「那就回头再说吧。」 朱方氏也不多谈,复又带着狡黠笑意道,「我看她没拿,去芳嫂家时,就把原给她骨头和猪肝都给她了,这副猪腰子我就没动。你还象上回那样在石板上爆炒,地瓜都爱吃……」 「我也爱吃!」朱长富忙忙道,「再把那酿的那小米酒拿出来,也能喝了。」 朱方氏瞪道,「你还想着酒啊,也不怕你那脚肿成猪蹄。别想了,没你的份,全地瓜的!」 「你这人怎么这样?」 …… 看俩老小孩又斗起了嘴,叶秋握嘴直笑。 外头金求盗瞧着,这样好的气氛,他进来应该不那么招人嫌吧? 咳咳。 这一下,屋里人都注意到他了。 「哟,金求盗来了?快请屋里坐。可是案子有消息?」 案子是有消息了,不过金求盗这回来,还带来了些别的消息。 金求盗本名不叫金求盗,只因在亭舍里担任求盗一职,才给人尊称成金求盗。 后来大伙儿发现这个名儿甚是有趣,反倒把他的本名忘了,只爱叫这个,弄得金求盗也很无奈。 他今日前来仙人村,带来一个好消息,和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 「……好消息便是,叶姑娘你状告之人已经查到了。那是陶家杂货铺七掌柜家的老丈母娘。也不姓王,夫家是姓赵来着。想来是这陶七丢了差使,怀恨在心,才调唆着丈母娘,故意报复。只是眼下他们全家已经畏罪潜逃,只怕这案子没那么快了结。如今陶家倒是愿意协商,请你撤诉,你看可有什么条件?」 果然是把陶七推出来当替罪羊了。此事也算意料之中,叶秋并不意外,也知道自己再闹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便顺水推舟道,「既然查出来人来,我也能安心了。只是陶家虽愿意协商,可到底没见到陶七本人,也不知事情究竟如何。眼下既不知他上哪儿去了,万一我撤了诉,他又出来生事,可怎么办?」 金求盗道,「这个不必担心。你虽撤了诉,可陶家也是要作担保的。万一陶七再敢生事,连累的可是陶家。所以如今那陶七是万万不敢露面的,陶家也不会窝藏包庇。当然,你受了这样一番惊吓,也可以让陶家给些补偿。」 这是要花钱消灾? 可这钱却不太好拿。少了,自己吃亏不说,还枉担个名声。可要得多了,说不好又得给人说成讹诈,让人轻贱。 这陶家如今也是学乖了,并不主动送礼,只上门询问,想来不管要多要少,回头他们都有话说。 叶秋有些拿不定主意,犹豫着看了朱长富一眼,老村长立即态度坚定的道,「钱我们是不要的。要是陶家真的有诚意,请依方才所言,请陶老爷在衙门里立个文书。以后就算不是陶七,是陶家别的人来祸害他们娘俩,陶老爷都要承担连带之责,如此我们才可安心。」 瞧瞧这姿态,这应对,叶秋瞬间觉得自己还是太青葱粉嫩了。 第三十章 只见朱长富又赔一笑,态度谦和的道,「金求盗你别怪老汉我多心,实在是陶家家大业大,亲戚又多。这陶七为了几句口角,就能干出这事,谁敢保证他没有些交好的亲戚朋友,回头心里不忿,又要来报复?到底陶老爷身份贵重,与寻常不同,若有他担保,想来这八角镇再不敢有人轻举妄动了。」 金求盗一哽,这样一来,算是把陶家彻底绑上贼船了。 八角镇就这么屁大个地方,陶家可以掌控一大半,也相当于就跟大半人绑上关系。除非他们是被驴踢了脑子,否则陶家绝不敢再动叶秋母子,否则怎么都能绕到陶家头上。 这样的提议,叶秋当即表示同意。 金求盗也不能表示不同意,「那等我回去问下陶家,要是可以就这样办吧。」 这一件事情谈妥,第二件事金求盗也就开口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请老村长帮忙,这两天在村里张罗下,把税收一收,从明儿起,就可以去交了。」 朱长富顿时脸色一变,「这是又要征兵了?」 …… 山坡上的大个子,看着两个骑马的官差进了朱长富家,不久又离开了。 然后叶秋在院门前摇响了铃铛,然后各家各户探头瞧瞧,见不是祠堂门口,便派了个家主过来,似是开了个短会,又都散了。 再然后,村里人三三两两,分别聚集到朱长富等三户人家中,又分别开起了会。只这一回的时间有点长,大个子皱眉有些不耐烦了。 没看到日影渐短,已到晌午了么?还赖在别人家里干嘛?想混饭吗? 「叔叔,要喝水。」等小地瓜都玩得没劲,小猪也死活赖在地上装死,那些人还不出来。 男人抿了抿唇,不高兴的打了个手势。 如果有士兵在,就会明白这是撤退回营的意思。可小地瓜就算没当过兵,也从男人的眼神中瞬间领会了这意思,牵着男人的手,迈着小腿往家走了,连一直赖在地上装死的小猪也瞬间机智的爬了起来,唯恐被落下。 男人低头瞄瞄被柔软小手抓着的手指头,虽然有些不耐烦那一手的汗,却是难得的没有甩开。 唔,小孩子也是有用处的。起码他也会知道饿,还知道要回家。 走到屋外的时候,正好听到屋里有个男人在说。 「叔,这事你可不能不管我。家里就我一个顶梁柱,我怎么走得开?你上回卖棉花不是赚了好些钱吗?你就替我赎了这回的兵役吧,我念你一辈子的好。」 男人认得这个声音,被叶秋之前嘲讽过的男人。 不过这人很不讨喜,之前还想要大猪腿,这会子又不想当兵,懦夫! 而门内,朱方氏已经冷笑起来。 「你倒打得好算盘。只咱们卖棉花的钱,难道就不用交税吗?况且这也不是他一人的,你这算计,未免也太狮子大开口了些!」 刚刚走了的金求盗,通知交税之事虽属正常,但这时间却是比往年足足提前了一个多月。这要是按从前的惯例,只怕吴家沟提到那征兵之事,就是真的了。 可无论朱长富怎么打听,甚至叶秋拿了钱出来,那金求盗却是既不肯收钱,也不肯给句准话。 可越是如此,朱长富越觉得此事应该是真的。 送走来人,他就赶紧把村里人召集起来开了个会,通知了此事,让大家有个心理准备。又让朱董连三姓各自开会,商量各家征兵之事。 按照常规,农户征兵例来是五户出一人。分在村子里,都是轮流制。除非这家没有男丁,才会轮到旁人。但相应的,这个没派男丁的家庭,要给去的那家一些补助。同姓没有,才由异姓顶替。 因着多少年来,大家都按着这样约定俗成的规矩,才相互扶持着渡过最艰难的岁月,而一个村子,才得以延续生存。 只是征兵虽然无法避免,但农户也允许拿钱赎役。 官府常例,三十两银子一人。这要是买一条性命,真不算多。但一般人家还真的承受不起,是以大半百姓还是得去。 朱家在本村共有十户,那就得出两个名额。其中一个,就是朱德贵。 他当然不愿意去,又出不起这份钱,所以便找上了亲叔叔。眼下给朱方氏这么一说,他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可仍是觍着脸道,「是我不会说话。不过叶家妹子,你也是同意的对吧?要不这个钱,算我借的。我慢慢还,行不?」 叶秋还没吭声,朱方氏听了这话,却是新仇旧恨一并涌上心头,「你还?旧年你爹还欠我们家的钱呢,你打算什么时候还?」 朱德贵嘟囔道,「婶子你也别算得这么清。我爹的事,也是叔点头的。怎么说,我也是老朱家独一条根,您二老百年之后,还不得指望我送您二老上山?」 「你独一条根?」朱方氏气得浑身直抖,却死死憋着泪道,「你是在咒我们家阿虎么?」 叶秋听得一愣,她在此三年,从未听老两口说起过子女之事。 她想着应该是二老心中的伤,从来不敢打听,没想到今日却听到了点消息。明显,是不太好的。 朱德贵看朱长富没言语,还大着胆子道,「谁咒他了?这不明摆着……」 「够了!」忽地,朱长富也吼了出来,「你如今有了孝天,也算是有后了。我把话放在这里,你要有钱就自个儿赎去。找我借个五六两银子,行。再多,没有!这也不光你一个人的事,还有你们几家,谁去?」 他这一发火,朱德贵不敢吭声了。 旁边那一向憨厚少言朱孝平想了想,却是主动站了起来,「村长爷爷,我去。我媳妇才生了儿子,我也算留下条根了。只我若去的话,想求村长爷爷给我做个主,我若有个好歹,能不能别把我媳妇孩子卖了。好歹给我媳妇另寻户好人家嫁了,至于我儿,还请叔伯兄弟们帮忙看顾着些。」 这回不等旁人吭声,朱长富就一口应承了,还道,「这些臭规矩也是该改一改了,只要不遇着天灾人祸,往后不管谁家的男人出了事,也没有随便卖人家媳妇孩子的。」 他着重的看了叶秋一眼,有些话暂时没说出口,可叶秋却察觉到了,心里沉甸甸的。 对于乡下人来说,想要不被艰难的生活打倒,就只能指望着种好地。 可她有这个能力,带领好大家吗? 可她要是没这个能力,那远的不说,这些人的今天,就将是小地瓜的明天。 来此三年,叶秋已经意识到,这不是一个能独善其身的年代。她既生活在这个村庄,就得跟这个村庄共兴衰。否则就是天上掉下万贯家财,她们这孤儿寡母的,也绝对保不住。 屋子里的气氛就这么沉寂下来,人人心事重重,象堵着块石头。 此时,门口忽地一阵冷风袭来,是大个子牵着小地瓜进了屋。 先把孩子往叶秋面前一推,「去给他弄点水来。」 然后,冷冷扫了面色沉重的众男人一眼,「你们觉得,坐在这里害怕,就能不死的吗?」 他这是……要开解人?想想他的刀法,兴许还能教大伙点什么。 第三十一章 可男人接下来,却是大马金刀,往叶秋离开的炕上一坐,「有这工夫,还不如回去多吃两碗,把自己养肥点,上了战场也能多挨两刀。」 叶秋瞬间反省,觉得自己岂止青葱粉嫩啊,还有眼无珠。 这位是刀法好,可人家修的是插刀教! 插刀教主捅完刀,整个屋子冻成冰碴,再没人好意思留下了。 就是皮厚如朱德厚,也明显感觉这男人不好惹,闷头连个屁也不敢放的走了。 男人脸色终于和缓了些,再闻闻灶上一直煲着的大骨汤的香气,甚至都肯赏脸冲叶秋多说一句,「我不要水,盛汤就行。」 他……这是还有心情吃饭? 叶秋眼角抽了抽,回身看老两口。 朱方氏早转身去外头剁鸡食了,听那木盆被剁得咣咣咣震天山响,明显是不想说话。 而朱长富到隔壁去继续刷墙,那沉默认真的架式也明显不想被打扰。 可一回身,那大高个就跟失明似的,依旧杵在炕上,意图明确的盯着那窝汤,大有刚跟人家结了仇,不吃完就绝不罢休的架式。 正左右为难,小地瓜喝完水,扯了扯他娘的衣袖,怯怯的说,「小猪也饿了。」 人都没得吃,还管猪? 叶秋无力翻了个白眼,到底认命的去和面了。 时间不长,两碗骨头汤打底的酸菜粉肠面疙瘩汤就摆上了桌。 大碗摆到大个子面前,小碗放到地瓜面前,叶秋给儿子拿了小勺,「自己吃。」 知道家里气氛不对,小地瓜很乖巧的一声不吭。瞄瞄他的猪兄弟,正在地上唏里呼噜吃着猪食,他也拿起小勺大口大口的吃起来。 叶秋又添了两碗,给老两口分别送了过去。 「……好歹赏脸吃一口吧,我都做好了,一放就糊了。你们要不吃,我也吃不下。」 赔着笑脸,做小伏低,总算哄得老两口接了碗,动手吃了。 等到叶秋回屋,打算自盛一碗,就见男人守着面前吃空的碗,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什么毛病?锅里还有,又不是没长手,就不会自己盛吗?叶秋撇嘴,不想搭理他。 可男人见她端着碗过来坐下,那眉头开始皱起来了。 不看,不理,埋头苦吃。 男人眼中的不满愈发强烈,终于开口了,「你菜没炒。」 呃? 叶秋抬头,顺着男人的眼光,看到炕台上那盘切花腌好的猪腰子。 然后,无语凝噎。 这小子不仅是失忆,还失明了吧?家里都这样了,他究竟是怎样粗壮的神经,还能惦记着那盘猪腰子? 或许是叶秋目光里的不合作意愿太强烈了些,男人想想,菜没炒好前,到底不能得罪厨子,于是拉来了一个同盟军。 「他说要吃的。」 看着在男人手指下,完全呆怔,却又不敢反抗,被推出来背黑锅的弱小儿子,叶秋斜睨男人一眼,果断继续埋头吃。 直到她这一碗吃完,才起身下炕。 炒腰花。 哼,她也是蛮有骨气的。 男人那么重的煞气又怎样,她还不是坚持了一碗疙瘩汤的时间? 当然,有骨气的叶秋随后有意识忽略了男人一个腰花也没留给她的残酷现实,反正她炒菜的时候尝了一个,该给儿子的,老两口的也分给他们了,至于剩下的,全当喂猪了! 反正她是厨子,要战,后面有的是机会。 好比晚上,她的梅头瘦肉蒸鸡蛋,她就捞到了两大勺。 只那个吃了半盆的男人,不悦的望着空碗道,「你除了做这个,还会做点别的吗?」 叶秋瞬间怒了。 她早上煮的是稀面疙瘩汤,中午是稠的面疙瘩汤,晚上是炒面疙瘩。这已经是三种花样了,他居然还敢嫌弃? 朱方氏倒是听着有了几分笑意,「秋儿原就不是乡下姑娘,当然不会做面食。倒是做菜好手艺,你家里从前应是吃白米饭的吧?」 给揭了老底,又变相捧了捧的叶秋有火也不好发了,含糊笑笑,狠瞪那男人一眼,明天继续吃面疙瘩,有本事你别吃! 可小地瓜见家中气氛有缓和的趋势,已经顺势倒在了朱方氏怀里撒娇卖萌,「什么是白米饭呀?阿奶,地瓜没吃过。」 朱方氏听得心疼,「这倒是阿奶忘了,下次进城,给地瓜买两斤白米,煮给我们地瓜也尝一尝。」 「您别惯着他了。」叶秋一面收拾碗筷,一面也放下私人恩怨,活跃起气氛,「回头他要是想吃天上的月亮,莫非也得摘去?」 「我才不吃天上的月亮呢!我就吃月饼。」 看小崽子摆出一副你休想哄我的架式,跟他娘「假装」吵起了架。男人忽地也觉得牙根发痒,想找个什么磨磨牙了。 而叶秋没他含蓄,直接把儿子小手抓起来,就在他的手背上啃了一口,「中秋都过完了,还想吃月饼,小馋猫。」 「啊啊,阿奶救命!娘要吃我,救命!」 小地瓜夸张的笑滚到朱方氏怀里,叶秋放下碗筷,作势扮起吃人的老虎,跟儿子疯了起来。 朱方氏给逗得哈哈大笑,护着孩子打老虎,连一旁不言不语的朱长富瞧着闹成一团的老少三人,也露出了笑脸。 唔……只有男人没有笑,绷着脸瞟瞟那个只会做面疙瘩的女人,嫌弃的回了隔壁,这扮的哪象个老虎,跟只笨猫一样。 可又忍不住竖着耳朵,听着隔壁的笑声,并在他不自觉照到镜子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嘴角诡异的往上弯了弯。 男人想都不想,一把将镜子拍倒,不去回想自己刚才的异,而是留意到一件奇怪的事情。 这间房里塞着不少大红新家具,明显是为嫁人做的准备,可这家里又没男人,女人要嫁谁? 啧,就这样只会做面疙瘩的女人,应该是嫁不出去的吧? 男人撇撇嘴,拉起被子睡大觉。 兴许再歇一晚,他就能想起什么来了。 男人对自己很有自信。 就算是掉了钥匙,可他也一定会打开记忆的门。翻窗拆墙,这世上可没什么难得倒他的。 不过话说回来,那女人不会做面食,菜倒是烧得不错。 晚上的鸡蛋蒸得很嫩,肉也很嫩,简直入口即化,他都没吃好,一盆子就没了。真是的! 这女人就是太小气了,下回让她多做点,省得她老是跟自己抢。 哼,要不是他让着她,她一勺都捞不着,还有两勺么? 真是不知感恩。 长夜过去,第二天一早醒来,男人精神更好了些,可还是没想起来。 不过昨晚心情好起来的朱方氏,一早就挽袖下厨了。蒸了一大笼屉大馒头,终于摆脱了继续吃面疙瘩的厄运。 再加上叶秋做的豆豉芋头蒸排骨,男人吃得很满意。 只是他还没吃完,就有人陆陆续续到家里来捣乱了。 一张口,全都是借车。 从前仙人村没有马车,大家要缴纳税粮十分不便。几乎得全家出动,扛着大包小包的往衙门送。有时家中人手不济,跑上几天也是常事。耽误事不说,人也实在是受罪的很。 如今村里有了车,大家都愿意出几个小钱跑一趟,省得麻烦。 第三十二章 叶秋也不小气,主动表示愿意把自家的两辆车也借出来,帮着大家快点完税。朱长富便替她做了个主,将她的车跟村中公用之车一样收费,也省得有什么扯皮拉筋。 这边很快有几户手脚利索的人家,已经收拾好了税粮,套上三辆马车走了。 那边朱长富让叶秋拿了纸笔,简单记下其余各家要交的税粮,明后天好一一安排,朱方氏自要收拾家务。 看他们都忙着,大个子扔一块正中的排骨给地瓜,把剩下的全啃完,也拿着桶去挑水了。 村里的井打得挺好,不过让男人感兴趣的是井台上的井架。 更确切的说,是井架上辘轱。 男人想不起来,但他知道,这个辘轱跟寻常的不太一样。 寻常的辘轳,不过是改个用力的方向,其实并不省力。可这个辘轱,不过是在绳索的走向和缠绕上改动了一下,就能让小孩都能轻松摇起比他们还重的一大桶水了。 这样的辘轱,要是用在别的地方,应该也很有用吧。 可这样的东西,他怎么觉得挺眼熟呢? 似乎在某个地方见过,却绝没有见过绳索的走向。努力的回想回想,心头却冒出不太愉快的回忆,很不愿意去想。 那是为什么呢? 正好有来打水的村民看他有兴趣的样子,对他多解释了几句,「这个井是叶大官人打的,就是地瓜他外祖。这个井架子也是他弄的,可省力呢。他给咱们这儿还修了个水渠,也是特别管用的。」 是么?男人突然来了兴趣。他觉得,他有必要下一次山,好好看看那个水渠了。 只是等他挑了两大桶水回家,却见有个熊孩子在挨骂。 本来就长得跟个豆芽菜一样,再耷拉下肩膀和小脑袋,就更象了。 再看看熊孩子脚边假装无辜的小猪仔,还有他背在身后的小手上,那啃得参差不齐的排骨,男人基本猜出真相了。 然后,眼也沉了下来。 他从牙缝里省下来的排骨,被这小崽子拿去喂了猪? 欠揍! 「……你就不知道脏吗?还是觉得它的口水很香?非要跟它去吃一根排骨?」 就在叶秋生气的教训着儿子之时,旁边突然凉飕飕的飘来一句,「喂儿子吃娘?」 五个字,瞬间终结了叶秋的说教。更让熊孩子深刻反省,铭记终生。 插刀教教主出手,就是这么功力非凡。 受到教训的小地瓜,就此埋下了对插刀教主的敬畏之情,老实牵着小猪,蹲一边反省去了。 估计小东西这半天工夫都不会再捣乱了,叶秋也安心的去忙她的事了。 整个仙人村都在为纳税的事情忙碌,她实在没精力看着孩子,更加没精力去管那位教主大人,再次兴致盎然的去挑水。 快到晌午那会子,叶秋见空闲了些,就想找老两口算算自家要交的税,也给二老一个说话和解的机会。 老人家闹起别扭,就跟小孩儿一样。朱方氏脸上虽有了笑模样,却就是不肯跟朱长富说话。 可这边她还没张口,院门一响,董二嫂来了。 「……看你们家人来人往的事情多,想是没工夫做饭。正好我家蒸窝头,就拿了几个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别嫌弃。」 说着客气话,董二嫂揭开篮布,拿出一篮子滚圆澄黄的大窝头。 这窝头一看就是特意用磨细的玉米面做的,每一个的顶上还放了一颗红枣,闻着就很是香甜。 这样的吃食在乡下算是很精致了,董二嫂家境又不是很好,这大中午的特意蒸了这个送来,示好的意味不要太明显哦。 叶秋没吭声,由着朱方氏客气几句,把窝头收下。动手准备起泡菜青菜,打算一会儿再烤几个馒头片,熬锅小米粥来配着吃。 没法子,谁叫她家现在有个大肚汉呢?就这几个窝头,估计也就能塞一人肚子。 董二嫂见她忙着,露出几分为难之色。 坐下,难免让人多准备自己的一份吃食。不坐,那她的话还没说呢。 朱方氏瞧出她似是有事,宽厚的接了一句,「二嫂子这是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董二嫂掩饰性的抚了抚鬓角,赔笑扯了个由头,「你家的地也该施底肥了吧?这眼瞅着就要冷了,等上了冻,翻地可就不容易了。」 她说话时的眼神,一直瞧着叶秋。 可叶秋不答,倒是朱长富忍不住道,「可不是?我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事呢。要不是官府说要提前交税,昨儿我就准备说的。」 董二嫂笑着奉承了句,「您老是老把式,肯定想得周全。既要做,不如早做。要不明儿就让我家老二老三,把家里的肥挑过去吧。」 朱长富一愣,这时候农家要积点肥可不容易,全仗着人畜粪便。有些家里人口少的,还得四处去捡牛粪,董二嫂这意思是要白送他们? 「那怎么好意思?你家也不是没地,明年不要用肥的?」 董二嫂赔笑又看了叶秋一眼,「我这不收了叶家妹子的钱么?若不出点子力,还真有些过意不去。不过是些肥料,没事。」 叶秋这回不装傻了,笑笑道,「真不用。嫂子难道忘了,我还管镇上订了肥的?家里现还养着三匹马呢,尽够了。」 董二嫂有些笑不出来了。 拍马屁拍不到正点子,献殷勤又拿不出好东西。这尴尬,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 瞧她这副模样,老两口又不瞎,都看出有事了。 朱长富外表威严,心却厚道,起身道,「这冬小麦的事是秋儿张罗的,要怎么弄你们商量吧。孩子他娘,你给我打个下手,咱去隔壁把墙刷了。」 当着外人面前,朱方氏还是很给自家老汉面子的。帮不帮是一回事,但还是起身随他离开,把地方留给二人说话。 董二嫂略松口气,可再瞧一眼叶秋,她是真没脸开这个口。 叶秋也不催,依旧在那儿慢条斯理的准备着午饭。 直到董二嫂实在扛不下去,狠狠心开了口,「叶家妹子,有件事,我……我家对不住你!」 董二嫂得知的时候,都快气晕了。 她就说上回婆婆进城,她怎么舍得买三文钱一个的茶叶蛋给家里人吃,原来竟是跟人说叶秋的八卦换来的。 可人家这样摆明了打听叶秋的底细,可不是别有居心? 那天,在叶秋下山之后,董二嫂在朱家地里干活时,无意听小叔子说漏了嘴,知道婆婆是这么换的茶叶蛋,当即就觉得有问题了。 后来听说那吴老四来抢亲,她就更怕是婆婆惹下的祸。所以后头村长家里分野猪肉,她都没好意思拿。 家里人怪她杞人忧天,有便宜不占是傻瓜。可眼下看着叶秋的神色,董二嫂却觉得他们才是傻子,还想拿别人当傻子。 「……叶家妹子,这事,我真不知该怎么说了……要不,我把上回的钱还给你,那活还是我们家替你干吧。」 无比艰难的把此事说清,董二嫂简直羞愧得想钻地缝里去。 自那金求盗进村,证实了背后指使之人是陶七,她就再也不敢心存侥幸了。因为那天跟她婆婆打听的,就是一个面生的外地婆子。除了王氏,还会有谁? 第三十三章 村里人平常嚼嚼舌根并没什么,可要到外头去乱说别人家的事,却是要招人嫌的。 尤其,还吃了人家的茶叶蛋。这性质,跟出卖有什么两样? 看董二嫂一张胖脸窘得通红,甚至窘得几乎快落下泪来,叶秋心里的火气,不觉消了大半。 这件事,她是早就知道了。 那天她最后问起陶七,就是问他怎么想到挑拔吴老四来抢亲。 陶七没有隐瞒,说是那天董二嫂一家进城,他看到马车,就认出是陶家的东西了。想着必跟叶秋有关联,就派了丈母娘过去,套出那董老太的话,这才想到借刀杀人。 听说只是为了几个茶叶蛋,自己就被卖了,叶秋当时的气,可想而知。 如果是随口说漏嘴也就罢了,可董老太又不是三岁小孩儿,明明察觉出不对了,还管人家讨了茶叶蛋才肯说,那她真要因此出了事,她岂不就是十足的帮凶? 可叶秋当时没说,就是想再给董家一个机会。 毕竟住在一个村子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真的把脸撕破,也没什么意思。董二嫂不肯拿肉的那天,叶秋就想着她应该是知道了,只看她要怎么做。是想装糊涂混过去,还是怎样。自己也才好应对。 说真的,要是董二嫂再晚两天来,叶秋宁肯不要那五十文,都不会再要董家帮她种地,往后就算住一个村里,也不会有什么交情了。可她来了,还这样诚恳的道歉,叶秋也不藏着掖着了。 「嫂子既然今日来了,我也索性把话挑明了吧。这件事,我是早就知道了。如果不是念着同村这么多年的交情,又看在嫂子你素日为人的份上,我是绝对要上门讨个说法的。这不过分吧?」 董二嫂点头。这要是换自己身上,谁不得讨个说法? 「妹子,对不起。这件事……」 叶秋摆了摆手,打断了她,「这件事与你无关,你也不必跟我道歉。现如今,我既没事,你又上了门,那此事咱们就算揭过,大家往后还是乡亲。」 董二嫂心中一暖,可还来不得谢过叶秋的大人大量,就见她看着自己,一双眸子竟是清冷之极。 「不过你婆婆既做出这样的事情,也别怪我翻脸无情。明年的棉花种子,你就别管我要了。」 要了她也不给! 几个窝窝头,就想了事?那她的命也未免太贱了些。 叶秋不欺负人,可也不能被人欺负了不还手。否则,她一个弱女子拖着儿子,还怎么在仙人村立足?往后再有人把她们母子拿去卖了,她怎么办? 叶秋不能保证自己次次都好运的逃过一劫,所以她也做不了大肚子圣母。 董二嫂一颗心如坠冰窖。 叶秋不是赌气,而是很平静的说出这个话。那就证明,这件事她早想好了,也是没得商量的。 可那棉花种子关系着一年的生计,就这么没了? 董二嫂想要求情。可她又拿什么脸求情?叶秋是她救的吗?小地瓜差点因此出事,是她带回来的吗? 董二嫂干张着嘴,偏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婆婆差点害死她们母子,凭什么还要人家不计前嫌的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叶秋这么做,甚至都谈不上报复。 种子是她的。她愿意给,是念着乡亲情份。不愿意给,谁能说什么? 董二嫂没脸再留,低着头回去了。 临走前,叶秋还把自家早上蒸的大馒头给她装了几个。 意思很明显,不白吃她的窝头,也不受她家的这份情。 董二嫂无话可说。 可一进家门,婆婆反倒抱怨起她,「才做好的窝窝头,你怎么把那几个有红枣的全挑走了?正经婆婆也不留一个,你眼里还有没有家里长辈?」 她还敢说? 董二嫂气得手脚冰凉,把一篮子馒头往她身上大力摔去,「您也知道自己是长辈,那怎么就不干点长辈该干的事?乱吃人孝敬还当是占便宜,如今可是祸害了全家!」 董老太吓着了,抱着篮子退后一步,「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董二嫂冷哼一声,「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为了你那几个破茶叶蛋,刚刚叶家妹子说了,明年的棉花种子,没咱家的份了!」 什么?董老太瞪大眼睛,本能的就顶了一句,「她凭什么?」 嘁,董二嫂气得笑了,「她凭什么?就凭那种子是她的,就凭您老得罪了人!她现在就是不乐意给了,怎样?」 董老太噎得一口气不上不下,「我,我找她去!」 等大个子玩够了井台上的辘轱,挑水回家时,就遇到一个又哭又闹的董老太了。 还是,在吃饭的时候。 八角镇,亭舍。 刚刚收到军部公文的郑亭长静了一会儿,才吩吩下人将送信来的官差带到客房去休息,转身进了后堂。 虽然离家就几步路,可郑夫人瞧着他还没到平常的点就回来了,觉得有些诧异,再看他那脸色,「老爷可是有事?」 郑亭长挥了挥手,示意姬妾下人退下,才从袖中将信取出。 郑夫人反倒笑了,「老爷又不是不知,妾身并不识字,这是要考我么?」 郑亭长道,「夫人休要说笑,为夫有件正经事要与你商议。」 他压低了声音捏着信道,「陶家果然有些手段,竟是要来了征兵公文。」 郑夫人一愣,多年夫妻到底非比寻常,顿时从他脸上看出不同,「这份公文,有诈?」 郑亭长摇了摇头,「官差亲自送来,岂会有诈?不过这里头的文章,却是……」 他笑了笑,轻哼了一声。 郑夫人不解。等他解释完之后,才明白他为何要回来一趟了。 「这回的事,要是咱们帮着陶家干了,只怕你这亭长也不好当了。」 郑亭长就是这个意思。 他家夫人虽然姿色平平,但胜在很有一番见识。当年跟他一起当兵的那么多同袍,不是死了,就是混得不尽如人意。 唯独他平平安安的从军队出来,还当上亭长,置下一份不错的家业,这其中,夫人实在功不可没。所以郑亭长遇着事的时候,还是很愿意听听夫人的意见。 郑夫人犹豫再三,半生都求一份安稳的她,最后露出抹狠色,「老爷年纪已经不小了,再在这里干下去,也没什么升迁的机会。若是这回帮了陶家这么大忙,回头咱们换个地方,也不是不行。」 郑亭长明白她的意思了,「那,我去找陶家说说?」 「不!」郑夫人果断摇了头,「我去。就算日后有什么骂名,也让我来背就是。」 郑亭长不说话了。 眼看着夫人很快换了衣裳出门,他重又回到前堂坐下,却是半点无心办公。今日之事若是谈妥,可是关系到全家命运的又一次转折。 偏那金求盗不识趣,到他面前嘀咕,「怎么上回同州来买棉花的兵,又跟着潞州的官差一起跑来了?」 郑亭长半点没走心,反斥责了他一句,「人家自有人家的军务,你乱打听什么?不过是出几个饭钱,又没吃到你身上,怪话这么多。」 金求盗给训得不敢多言,原还让手下兄弟们盯着那两个大头兵的,也都撤了。 第三十四章 其实金求盗的疑心还是有道理的,那两个兵,真是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往外探了探头,兵甲说,「那几个衙役撤了。可是咱们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打眼?」 兵乙面无表情的说,「因为咱们没有钱。」 兵甲,「不会吧?出门时,军师的盘缠明明给的很足的。」 兵乙,「可他忘了给……,那天买包子都没有钱,回来就把钱都拿走了。」 兵甲,「那万一回头……要怪我们暴露行踪怎么办?」 兵乙,「蠢货!过了约定的时间人没出现,咱们出来找找怎么了?这是忠心!」 兵甲吃痛的揉揉被敲的头,「那咱们要上哪儿找?」 兵乙手痒的又敲了一记,「要是知道在哪儿,那还叫找人吗?」 兵甲,…… 仙人村。 偷眼看着围观村民越来越多,董老太坐在朱长富家的院门口,拍打着地面,嚎得越发起劲了。 「……好狠的心哪!我老婆子就算是说错了话,可都这样来赔罪了,怎么就还死犟着不肯给句话?这么多年的乡亲,总也有点交情,怎么说好的棉花种子,说不给就不给了?」 朱方氏气得不轻,「你这说得叫什么话?仗着一把年纪,就不许人讲理是不是?你只是说错了话吗?你差点害了秋儿母子两条命!哦,你这会子哭哭就要让人家算了,要是她俩真出了什么事,你拿什么赔?」 董老太蛮不讲理道,「那她不是没出事吗,凭什么还要我赔?村长,村长你来评评理!」 叶秋在屋里搂着吓坏了的小地瓜,气得额角直抽抽。 见过耍赖的,没见过这么会耍赖的! 明明是董老太贪图小便宜,出卖了自己,可眼下弄得,倒象是她得理不饶人一样。 她要出去解释,那死老太婆就拉着她哭哭啼啼,鼻涕眼泪都往她身上抹,反正就是装可怜,一味歪缠,根本不让她好好说话。可她要是不出去,这屋里也实在没法呆! 看她气得霍地起身,显然要撕了脸面出去跟人争执,朱长富皱眉道,「站住。」 他为难的再看叶秋一眼,「丫头,今儿这事,要不你就大度一点,算了吧。」 「凭什么呀?」朱方氏在外头被气得头疼,转身回来了。刚好在门口听到这话,顿时勾起心中的陈年往事,火冒三丈。 「我说朱长富,你愿意吃一辈子亏就算了,凭什么让旁人也跟着你一起吃亏?」 朱长富也有点火了,「那怎么办?就这么吵下去?日子还过不过了?」 「不过了!」朱方氏也是个暴烈性子,忽地就把门帘大力一摔,也不怕人听见,就大声的说,「这样的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意思?你别给我讲那套什么退一步退两步的,秋儿和地瓜那天出那么大的事,她们母子能好端端的回来,那是她们自己有福气。可这个老东西呢!」 她伸手往外头地上的董老太一指,胸脯剧烈的起伏着,「就为了几个茶叶蛋就把人卖了,这样的人,别说秋儿不肯给她棉花种子,就是跟他们家绝交,谁又能说什么?」 这外头还当着那么多人面呢,朱长富脸上有些下不来。 偏董老太看他们老两口吵了起来,还要火上浇油的道,「我说村长,你这么多的村长白当了么?连自家的婆娘都管不住,是不是都不敢出来评理了?」 朱长富激得毛了,到底是个男人,在外头也是要面子的,冲朱方氏就吼,「你瞎嚷嚷什么,快进屋!」 他伸手作势就要把朱方氏往屋里拉,可不妨朱方氏也在气头上,伸手去推,二人两下里手一错,劲都使大了些。 朱方氏到底想着朱长富脚上有伤,怕伤着老伴,临时收了手,自己却一个站立不稳,后脚跟在门槛上一磕,人就结结实实的摔坐了下去。 呜呜—— 本就给大人吵架吓得不轻的小地瓜,见最疼爱自己的奶奶被爷爷推倒了,还以为是大人打架,终于绷不住,放声大哭。 一面哭,一面从炕上爬下来,跌跌撞撞的就去拉朱方氏。 「阿奶,阿奶……」 朱方氏又疼又气,再看孩子一哭,她心里头多年的委屈也瞬间涌了上来,眼泪跟断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 「朱长富,你有本事,你会打老婆。可你今儿要不把我打死,我就是不让秋儿吃这个亏!」 朱长富早后悔了,只见老伴哭得伤心,他心里也不好受。才要去扶人,老伴却肝肠寸断的说,「我这辈子最错的事,就是听你的话,大度了两回,结果把我的一儿一女全给害了,临了,如今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 这话,跟刀子似的,一下戳中了朱长富的心窝。他如遭雷击,站在那儿,脸色灰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看着这一屋子伤心的老老小小,叶秋的脸都气白了,径直冲到董老太跟前,「你走不走?你再不走,我就拿棍子打你了!」 董老太给她那样子吓着了,可看看围观的村民,还是犟着脖子道,「我就不走!你还讲不讲理的?」 「我就不讲理了!怎样?」叶秋二话不说,真的上手拖着董老太往外赶。 可她身形纤秀,那董老太却死沉死沉的,又抠着地大闹起来,就是赖着不走。 叶秋脑门上的火都快冒出来了,正要咬牙发狠,忽地身后一阵阴影袭来,然后有只大手斜刺里伸出来,往她腰上一拨。 叶秋不由自主退开一步,再看那董老太,就跟被老鹰拎小鸡似的,给人抓着后衣领,轻轻松松的就拖了出去。 「嗳嗳嗳!」董老太怪叫连连,还企图把身子往下坠,手脚往地上拖。 无奈身后的力量实在太强大了,她那一点小小的反抗,除了在地上拖出几道深深的划痕,完全没有起到作用。 「你们这是干嘛?怎么能对老人动手?村长,你管不管的?」 见老娘被生拖硬拽出了院子,躲在后头的董二站不住了,上前讲理。 可大个子男人连表情也欠送,把董老太往他脚下一扔,抬手就是一拳。 砰! 董二捂着下巴,痛得连叫都叫不出来,两管鼻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了下来。 围观的村民都惊呆了,只见男人冷冷的扫了他们一眼,「滚!再看,下场就跟他家一样。」 不过是眨了两下眼的工夫,所有人都转身走了。 热闹虽好看,性命价更高。 要是叶秋因此回头迁怒上他们,也不肯给种子他们了,那岂不亏大了? 而更关键的是,这男人实在不好招惹。 说打就打,真不含糊。 董二嫂听说婆婆闹得太不象话,此时也赶了过来。见此情形,虽有些心疼自家人,却更加被男人强大的气场压得连问都不敢问,只抬手又打了董二一下,「叫你来是来劝架的,你惹的什么事?还在这儿这丢人现眼做什么,跟我回去!」 她这一开口,董家母子也有台阶下,灰头土脸的跟着走了。 叶秋转头看着面无表情的男人,垂下视线,到他两手。 果然,拳头才是硬道理么? 就算赶走了不讲理的董老太,可今天这顿中饭,还是吃得不太愉快。 第三十五章 朱长富是索性不吃就出去了,朱方氏抹了眼泪,倒是比平常还赌气多吃了一碗。叶秋和儿子最正常,比平常略少些。只那个最不应该生气的,却是脸色最难看。 不住的拿眼剜着叶秋,要是眼光能实质化的话,估计她已经挨很多刀了。 可这是为什么呀? 叶秋真心不懂。 她烤的馒头片、窝窝头又没糊,炒的青菜,拌的小凉菜也没多放盐,煮的小米粥也是稀稠刚刚好,这位仁兄到底是发的什么脾气? 最后,还是朱方氏的一句话让叶秋顿悟了。 「别给那老东西留饭,晚上的肉也照炖。他要不回来,咱们自己吃!」 看着男人突然和缓起来的脸色,叶秋脑子里有个灯泡突然亮了。 没肉! 他在生气,中午没有肉。 眼珠子闪闪,叶秋刻意瞟着男人的脸色,跟朱方氏回话,「那晚上把猪尾巴和五花肉,还有剩下的肉皮一起炖上红烧,婶儿你看可好?」 「好!」朱方氏坚决的语气,明显甚得男人欢心。 看他瞧着朱方氏,一脸欣慰的表情,叶秋突然觉得,自己知道该怎么抱这条大腿,啊不,是拳头了。 所以饭后,她迅速割了一小块五花肉,斩成肉沫,和些酸菜一炒,拌成馅料,再烙两张薄饼一卷,做成酸菜猪肉卷,包给男人。 「家里柴火不多了,劳烦你去后山砍一些回来吧。这个带在路中,饿了烤烤就能吃。」 叶秋做饼的时候,男人的视线就没离开过她。及至看到这两张饼,全都包好递到自己面前来,男人眉毛微挑,露出几分满意之色。 这个没用的女人,总算不太笨。 不过瞟一眼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小地瓜,他想想,然后大度的说,「给他一个。」 可小地瓜并不是来要饼的,他望着男人,犹豫了一下,才怯生生的问,「那,我能跟着你去砍柴么?我保证很乖,我都没有去过。」 说到最后,小不点的语气里都含着一丝委屈了。 因为家里没有年轻男人,烧柴都是捡不远处的柴火,再就是托村里的年轻人去山里砍柴时,捎带些回来。所以小地瓜一直很羡慕别人家的小孩子,可以跟着父兄进山砍柴,顺便「寻宝」。哪怕是一片好看的树叶,一块有特殊花纹的石头,都足够让小孩子显摆很久。 今天家里气氛不好,小地瓜也不想在家呆。听说「他家的」叔叔要去砍柴,顿时就动起小心思。 看着儿子那充满期待,亮晶晶的小眼神,叶秋犹豫了一下。 这事她再能干也做不了,那要不要求下「拳头」? 男人眸光里似是掠过一抹笑意,将两张猪肉饼往怀里一揣,「走。」 哦哦!小地瓜兴奋的跑出去,牵起他的小兄弟。 那画面太美,叶秋有点不敢看了。 要不,还是养条狗吧。 别人进山都牵狗,她儿子牵头猪。还是头那么粉嫩的小猪仔,这算是怎么回事? 不过出门前,指挥人家干活的叶秋又良心发现,在递上绳子和石斧时,对男人说,「不用砍太多,你伤还没好呢,砍点小树枝就行。」 大个子斜眼睨了睨她,带着一小人一小猪,走了。 叶秋站原地想半天,也没明白男人那小眼神是对她的关心表示满意,还是觉得他砍不了大树的不满。 算了,不管了。叶秋赶紧回身,打发走了他们,她才好去跟朱方氏说话。 今儿事情闹得这么大,老人心里肯定不好受。趁着没人她想去好生劝劝。若是可以,最好能让老人说说当年的旧事,也好让她替他们想想法子。 老两口是真心拿自己当亲闺女疼的,才会为了她不平,为了她吵架。叶秋也想好好的疼疼他们,她在这个世界已经没有爹了,她也想把他们当亲爹亲娘。 之前朱方氏那话,不仅戳疼了朱长富,也戳疼了叶秋。 原来老两口是有儿有女的,瞧那意思,儿女应该都在,只是不在身边。那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叶秋想替二老找回他们的儿女。 可朱方氏一瞧见她转头进屋的脸色,就道,「过去的事你甭问了,是我没用,护不住自己的孩儿。你可千万别象我那样,事事都听你叔的。他是个好人,可有时做人真不能太好了。」 叶秋挨在她身边坐下,柔柔的扯着她的胳膊,跟寻常女儿一样撒娇,「那你就跟我再说说叔的坏话呗,他今天推了你一把,可摔疼了?有没有伤到哪儿,给我瞧瞧,再帮你一起骂他。」 朱方氏转头,瞧着她脸上纯良真挚的笑容,忽地心头一酸,那眼泪唰地就掉下来了。 叶秋伸手把她揽住,轻轻拍着她的背,「好婶子,你心里委屈就哭吧,没事儿。哭完了,咱再一起想办法,把哥哥姐姐都寻回来啊。」 朱方氏靠着她的肩,老泪纵横,「都这么多年了,上哪儿去找啊?青儿,阿虎,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呀……」 …… 朱长富离了家,却是无处可去。 他心里憋得难受,又不知要怎么跟人说,只能拄着拐棍,一瘸一拐的走上村西一条小道。一个多时辰后,来到村中的祖坟山。 这是当年老祖宗请了风水先生来看过的地方,几百年下来,已经密密麻麻,埋着无数仙人村的村民。 看着那一山的坟头,走到自家爹娘的墓前,朱长富一屁股坐下,打从心窝里一阵阵发紧发酸,却是疼得流不出半滴泪来。 他何尝愿意落到如今这样无儿送终的地步?还要给侄儿挤兑得说只能由他背自己上山,他听了心里不难过么? 他明明也是有儿子的啊。 儿子生下来时,还给算命先生说过,是个有福气,可成大器的好孩子。 可如今呢,如今他的儿子在哪里? 朱长富再往那墓穴看一眼,脸上的苦涩浓得化都化不开,「爹,娘,你们可瞧见了?我对大哥家够好了的吧?把我亲儿子的命都豁上了。你们要是在天有灵,能替我看顾着点他么?让他平平安安的,别出事……」 …… 家里。 朱方氏抹了一把怎么也擦不干的眼泪,低声跟叶秋说,「……那一年,村里又要征兵,轮到他大伯家。那时德贵他爹,连你长富叔他娘都在……按说,大伯那边也是有儿有女的,便是去了,也没什么。可我那婆婆,非说大哥身子不好,人又老实,去不得。可他要不去,谁去呢?」 「你是不知道,那时婆婆天天来我家哭,成天说那边的艰难,求我们想办法。可我们能有什么办法?便是砸锅卖铁,也凑不起三十两银子啊。最后,你叔也是实在没办法了,便说他去。可他那时已经当上村长了,全村人都指着他管事。那些走的人家,更是托了他照看。他若一走,让人再托谁去?」 「后来,我那阿虎……阿虎就说他去。」朱方氏说及此,声音再度颤抖起来,眼泪汹涌不止。 …… 当年的那一幕,朱长富也永远不会忘记。 第三十六章 才十五岁的儿子,还没有枪高的儿子,站在他的亲娘,儿子的亲祖母面前,红着眼睛说,「我这回去,不是替爹去,是替大伯家去的。您别哄我这个艰难,那个艰难的。德贵比我还大一岁,大伯再老实,他吃的盐总比我吃的米多。您心疼那边的儿子孙子,怎么就不心疼心疼我?今儿我这一去,算是替爹娘尽过孝了,您以后不要再来为难我家了。」 朱长富重重的抹了一把脸,痛苦得不能再想下去了。 …… 那一头,朱方氏无声的淌着眼泪说,「……阿虎那时拉着我的手,说‘娘,我走了。往后您好好保重,多心疼心疼自个儿,别太顺着我爹了。’」 说及此,她用力捶打起胸口,却不能缓解那里的半分疼痛,「我当时就快疯了。我哭着,跪下来,给我婆婆,给大伯,给大嫂,给他们一个一个的磕头……我磕得头都破了,满脸的血,我求他们,求他们放过我儿子。他还是个孩子,是个孩子呀!」 …… 可到底,他们的儿子,还是在一片沉默里,无声的给带走了。 朱长富又想起当年儿子离开时的样子。 他看着他娘满脸鲜血的磕头,看着大伯一家无动于衷,再看着自己也什么也没能说,什么都没能做的蹲下,他猛地转过头去,大步走了。 可个背影,朱长富永远无法忘记。每回一想起来,就痛得象万剑攒心。 山风萧萧。 他孤独的在这荒凉的坟山上,就象是一只老迈而悲伤的兽。连舔舐自己伤口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其鲜血淋漓。 …… 家中,叶秋搂紧了泪流不止的朱方氏,眼睛跟她一样,早哭得红肿。 可她还得挺直了脊梁说,「既然这么些年都没有消息,说不定反而是好消息。婶儿,你可千万不能垮,你得好好活着,活着等我阿虎哥回来,否则等他回来了,见不到你,该怎么伤心?」 「我的阿虎,还能回来?」 「能!一定能。想想看,如果他哪天回来了,家没了,你们都不在了。万一他还伤了,病了,要人照顾了,谁来管他?」 象是濒临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木,朱方氏抹了眼泪,重又坐直了起来。 「好,我听你的,我要等着我的阿虎回来。」 叶秋心酸得直想哭。 其实老人家一直知道的,她要挺住,她要为她的孩子挺住。否则,这样揪心的痛,他们这些年,到底要怎样才能撑得过来? 他们只是,也会在长久的等待中陷入绝望,在绝望的时候,需要人安慰几句而已。 可光是安慰,还能让他们撑多久? 老两口都不年轻了,也许哪天就闭了眼。叶秋想帮帮他们,可她得怎样做,才能帮到他们? 朱方氏忽又紧紧拉住她,力气大得在叶秋手腕上留下五个红指痕都不自觉。 「秋儿,听婶子一句话,董家那事你不能软。否则你要是软了一回,回回都得软。就算跟你叔似的,人人都赞你好,又值什么?到时等你把地瓜赔出去,再后悔就晚了!」 叶秋不会。 老两口不知道,她会来到这个世界,其实是因为她杀了人,那些害死她爸爸的人。 所以,她不允许任何人动她的儿子。 所以,她才会那么坚决要给董家一个教训。 黄昏的时候,第一拨下山去交税的人回来了。 说起征兵之事,倒是每个村子都在打听,可谁都没有问到准话。 有些乐观的就说,这事也不一定作数,不如放宽心,少在那里自己吓自己。 这样的话,当然是大家都乐于听到的,于是村中那凝重的气氛消散了不少,讲起今日董家八卦的就多了。 尤其忙完了一天的劳作,几乎家家户户的晚饭桌上,都在谈论这件事。 大半年轻人倒是觉得董家活该,叶秋做得没错。可年纪大一点的,就觉得叶秋太过心狠手辣,不念旧情了。 于是就开始争执,到底是道理重要,还是人情重要。 至于争论的结果,当然是后者占上风。 没办法,年轻人能有几个当家作主的?最后不少老人家都言之凿凿的下了定论,「这事,村长不会不管。」 大家都觉得,村长是个最讲人情的人,叶秋既住在他家里,能不听他的话? 只是这回,叶秋注定要让大家失望了。 「……叔,你不用劝我了。我若不给他们明年的棉花种子,把这冬小麦的种子给他家,那成什么事了?若一定要我退一步,可以。他家自花钱来买,我不赚他的钱,可好?」 朱长富看着叶秋态度坚决,头一回觉得这丫头倔强得让人头疼。 他下午伤心过了,还是想着要帮叶秋解决事情的。 想来想去,便想了个折衷的主意。 不给董家棉花种子,就分他些冬小麦种子。这就既不必要叶秋食言,也能圆过董家的面子了。可谁知,叶秋还是不听。 「秋儿,你听我一句,这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一定要跟董家结仇,又有什么意思?」 这根本不是一回事好吧? 叶秋才要说话,大个子忽地出声了。 今天的晚饭不错,叶秋拿八角桂皮,把五花肉、肉皮、猪尾巴和干笋香菇一起,炖了一锅香喷喷的大肉。吃得男人满嘴流油,拿馒头把锅里的汤汁都擦得干干净净,心满意足无比。 本斜睨着吃撑了的小地瓜,在那里摸着小肚皮犯困。眼瞅着那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往下歪去,眼看快垂到炕上了,他就伸指一戳。 然后就见小家伙迅速惊醒坐直起来,然后又开始瞌睡。如此循环往复,让男人戳得正欢乐,忽地听到朱长富又提起这个不开心的话题,颇觉不满。 这老头要啰嗦什么他是没兴趣的,只万一又吵起来,吓哭这小崽子,他戳谁去? 大个子一张口,就训斥得毫不留情,「亏你还是个村长,怎么连赏罚分明的道理也不知?那董家既犯错在先,罚她棉种在后,本是合情合理。你非又要节外生枝,给人弄什么小麦。这样不清不楚,何以正军纪,服人心?」 朱长富给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道,「那这又不是军里,是……」 男人冷笑,「那我且问你,你这样滥做好人,这些年在村里可能言出必行,令行禁止?」 朱长富一噎,想起叶秋出事时,他召集全村人去营救,却被人几句话就挑拔得无人响应。要不是他最后发了狠,又软硬兼施的激着大家,可会有人去? 男人不问,只看他那脸色就猜出究竟了,「治军治村,虽有不同,但有功当奖,有过当罚总是不错的。你这样优柔寡断,事事求全,实在不是做村长的料子。」 朱方氏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 她是对老伴的滥好人有意见,可说得这样直截了当,未必也太不给面子了吧? 可男人还要继续不给面子,「你方才说,若是不依你言,便是要结仇。那我且问你,你很怕他家吗?若是不怕,何必怕跟他家结仇?若是那理亏的都不怕跟你结仇,你这有理的又为何怕跟他结仇?那才是笑话了!」 第三十七章 看朱长富那样尴尬的脸色,叶秋赶紧给男人倒了碗水,够了,别再说了。 没想到男人挑眉,略带赞赏的看了她一眼,似是说得兴起,还道,「你这会子就算说动了她,碍着你的情面,依你所言行事。但她心中难道就真的服气,不会留下疙瘩?日后再有个什么事,你还要她让么?如此这般,你当你们的情份,经得起几番折腾?」 他端起水吹吹,喝一口润润喉咙,再最后补上一把刀,「只怕到时,你才是真的结仇了。」 朱方氏再望向老伴,朱长富脸色已经难看之极,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叶秋忽地觉得,比起这位,她儿子的小乌鸦嘴都不算什么了。这位才是乌鸦中的战斗机! 战斗机把水喝了,碗放下,最后伸手戳了小地瓜一把,「带他去洗洗,都撑不住了。」 然后从炕上起身,走人。 叶秋抱着迷迷糊糊的儿子,不安的看着朱长富解释,「叔,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怎么都不会怪你的。」 可朱长富站了起来,只说,「先顾好地瓜」,便出去了。 朱方氏按了按叶秋的肩膀,看着老伴的背影,眼中涌动着莫名的光。 虽然有着担心,但也有着微薄的希翼。 如果,老伴这回能想明白,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吧? 次日起,朱长富再不提董家之事了。 只沉默的把家里应交的税算出来,准备好东西,就去画炕围了。 叶秋想想,当着朱长富的面,叫小地瓜去把董二嫂家的小儿子叫来,让他回去问问他娘,董家还给不给她种地了。 过后董二嫂亲自来了一趟,给叶秋赔不是,「……家里想不通,我也实在没法子。按说那钱也该退回来的,可婆婆非说老二他受了伤,就不肯了。」 叶秋看着越发沉默的朱长富一眼,大方的道,「那钱就算了,你们也是干了活的。嫂子也不必道歉,我也知道你难做。回吧,我家自己也做得来的。」 等董二嫂一走,朱长富把调料搅搅半天,终于说了句话,「你把给村里帮忙的马车收一辆回来,我明儿去借套农具,带着骡子一起把家里的地翻了。」 叶秋听这话里的意思,知道老叔如何想通,也不怕得罪人了,忙带了三分喜气道,「我原想着明儿进城把税缴了,要依叔这么说,不如先把地里的活干了,后儿再去。」 朱长富点头,「等我把墙面画完,去连家说一说。明儿叫连升来帮帮忙,再把大个子也带去,有他们两个,再加上咱们,尽够了。后儿你下山,把大个子也带去瞧瞧大夫。」 他的眼光往旁边一瞟,「要是你婶儿想去,也带她去。」 叶秋转头一笑,朱方氏眼里已经闪着激动的泪花,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多少年了。 她嫁给这男人都多少年了,这还是他头一回不理会发生在自家的矛盾,也不再要求自己家人委曲求全。 就为了这个,朱方氏一口气给大个子煮了三个荷包蛋。 可大个子还是不太满意,因为—— 没有肉。 瞄瞄呼哧呼哧吃猪食吃得正欢的小猪仔,又瞄瞄蹲一边满脸爱心的小地瓜,男人颇为纠结的收回目光,然后不满的看向叶秋。 为什么要把那么大只猪给分了?她就不知道多留一点吗?败家女人! 被盯得通体恶寒的败家女人,不明所以的眨了眨眼,然后看看自己碗里唯一的一只荷包蛋,犹豫再三,还是咬了下去。 就算没吃,也沾了她的口水了,他好意思要,她还不好意思给呢。 大不了明儿再给他多煮一个。 到了明日,男人一早对着又是唯一带荦的鸡蛋,更加不满了。 再不满叶秋也变不出来肉,赶紧躲开去连家了。 连大娘很爽快的答应她的价钱,借出农具和儿子帮朱家翻地,还额外买一送一,派了女儿来帮叶秋做饭。 只村里人得知叶秋收回原借出的一辆车去翻地,又是一阵议论纷纷。 朱长富冷眼听着大伙儿抱怨,最后才来了一句,「从前没车也没看你们抱怨,如今有了车,倒还不许人收回了?合着别人家的东西,就该由着你们先用才是?哼,连我们自家的税还没交呢,我们都不慌,你们催什么?」 听他这话,大家都不好再说什么了。 有些明眼人便发现,今日的村长跟从前有所不同了。但哪里不同,还须慢慢体会。只是董家,首先就觉得不好了。 村长怎么不管他家的事了?连提都不提,还去找了连家来干活。这让想要拿矫,回头好生说道一番的董老太完全没了用武之地,连董二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 大个子打他那一拳,当时虽疼,但下手并不重,不过流些鼻血也就没事了。 如果为了这个,连剩下的一百文都没赚到,是不是有点亏了? 可路是被自己堵死的,眼下还能怎么办? 叶秋不管旁人纠结,只埋头在家准备午饭。 下地是个辛苦活,中午回不了家,必须做些好拿好带的送过去。 只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叶秋想了半天,也只能做了一笼素菜包,一笼酸菜包,再熬一大锅红枣小米粥而已。 希望那位战斗机,不要太挑剔。否则,她儿子的小猪仔,恐怕就要变成烤乳猪了。 叶秋觉得太过简陋的午餐,在连蔓儿眼里,已经是十足丰富的美味了。她毕竟年纪还小,光是闻着叶秋倒麻油拌素菜馅的香气,就不自觉的咽了咽口水。 叶秋微哂,「香吧?一会儿蒸好了,你也带几个回去尝尝。」 连蔓儿脸一下红了,连连摆手,「不要。谢谢叶家姐姐,我娘会打我的。」 这小姑娘的家教是真好,一早来帮忙洗菜切菜,做得又快又好。半点不啰嗦不多事,实在是听话又省心。这里头虽可能也有叶秋出了钱的关系,但一样是花钱,谁不愿意花钱买个省心? 说句实在话,当初要不是想帮董二嫂一把,叶秋才不会找她家干活。那个家,除了董二嫂,叶秋真没一个看得上眼的。 一时两大盆馅料拌好,叶秋把素菜馅的捏了个普通圆包,又将酸菜馅的捏了个树叶包,免得混淆。 这地方女孩子的面食都做得好,就算是连蔓儿原本不会的树叶包,也只看她做了两回,就学会了。没三五个之后,捏得比叶秋还好。 「我这可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了。」 叶秋随口一句自嘲,没想到却招来蔓儿认真反驳了句,「叶家姐姐你会的东西那么多,我不过是帮着做个包子,实在算不得什么。」 看她不加掩饰的崇拜,叶秋来了几分兴趣,「我有什么本事,值得你羡慕?」 连蔓儿不假思索的道,「你识字啊。你是读过书的人,会的东西可跟咱们不一样。好比你虽不下地不干活,但我娘说你脑子里的本事,是我们一家子捆着也赶不上的。否则村长叔,怎么今年棉花就能卖出这么些钱?」 给人这样直白的吹捧,叶秋有点不好意思了,「其实,我会的也不多。」 第三十八章 「那也比我们强,反正我是没见别人家能种出那么好棉花的。」连蔓儿这话说得毫不虚伪,完全是真心流露。见叶秋还想谦逊,小姑娘神神秘秘的凑近她,说了一个小秘密,「就是你对董家那事,我和我哥都觉得你是对的。」 叶秋心中一动,也想听听村里人的看法,便悄悄问她,「那你实话跟我说,你家是不是也有人觉得我不对?就算不是你家,别家也行。不用你说是谁,讲讲他们觉得我怎么不好就行。」 她虽然不是太在意,但谁喜欢背个骂名?先知道大家的看法,回头也好为自己洗清。 连蔓儿有些自毁失言,不过想想,还是爽直的说,「叶家姐姐你不必放在心上,做人本来就应该讲道理。从小爹娘不就是这么教的么?怎么事到临头,又不许我们讲道理了?那董阿奶最爱嚼舌头,哼,这要是换了咱们干这样事,还不得被打死?凭什么她老了,就得人人让着她?不过你放心,我家还是讲理的,否则我娘也不会让我们来帮你了。」 唔……叶秋大致明白人心向背了。 年轻人有棱有角,正义感强,当然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可老年人大多已被世事打磨得圆滑,顾虑更多,自然不会太赞成她那样激进的处事方式。 「那村里人怎么说村长叔的?」 连蔓儿一顿,昨晚其实她家争论最多的不是叶秋,而是村长。 因为不管是支持叶秋,还是同情董家,大家都觉得朱长富没站出来说话很不应该。毕竟他是村长,村民有了矛盾,怎能不出来调停? 「他也老了,没当年的刚性了。」这是连家爷爷摇着头说的原话,连蔓儿不好学,只含糊道,「大家也没怎么怪村长,多了我也不知。」 没怎么怪,那还是怪了的吧?叶秋心中未免有些自责。若不是为了自己,长富叔怎么会落下话柄,给人议论?那回头能不能想想法子,替长富叔挽回声誉? 一面思量着,一面包完了包子。可和好的面还剩了一团,只好做馒头了。 连蔓儿忽地问她,「叶家姐姐,有剪刀么?」 叶秋还在想心事,也不知她要干什么,随口就道,「就在针线筐里,自己去拿吧。」 连蔓儿过去拿剪刀,却不想翻出一物。 这是什么? 呀!叶秋眼角余光瞟见,脸瞬间涨得通红,赶紧冲上前收起来。 连蔓儿瞧见是什么,脸红得比她还厉害。也不敢吭声,拿着剪刀就去剪馒头了。到底心思还有些荡漾,下刀就失了准头,眼看不成形,索性揉了,重又剪出只小刺猬,倒也可爱。 「叶姐姐,你看这样可以么?」 看小姑娘都说话了,叶秋也掩去尴尬,「挺好的。嗳!」她转身拿了红糖罐子出来,「索性也包个馅儿吧。」 这叶家姐姐吃得真好。乡下红糖可是稀罕物,平常只有做月子或是生病才舍得吃一勺,可她不过是做包子,就舍得拿出来了。 连蔓儿心中赞叹着,原想赞上几句,又怕叶秋又要给她包子,便暗自吞吞口水,什么也不说了。 叶秋看到小姑娘写在脸上的心事,也不多提。 只是看蔓儿剪的小刺猬有趣,忽地童心也起,揪下一小团面,做了些猪耳朵和猪鼻子,再用水粘在包子上,点几粒黑芝麻,几个憨胖小猪头就惟妙惟肖的做出来了。最后上锅蒸出来,倒都不差。 忙活完,刚好日中。 因为下地干活又脏又累,所以午饭并不回来。叶秋拿旧棉被垫在竹筐里,把一罐子滚烫的红枣小米粥和新蒸出来的包子放进去,又严严实实的捂起来,这才跟连蔓儿抬着,去田里送饭。 只是到了地头,叶秋要把事先包好的一兜包子给蔓儿,小丫头却跟有贼追似的,连跟她哥都不打声招呼,放下东西转身就跑了。 叶秋才自摇头,忽地就见自家地里,又跑了一个。 那不是花裙子么?怎么也见了自己转身就跑?叶秋莫名其妙。 朱方氏拎着干净水罐,一面倒水让朱长富洗手,一面过来释疑,「她呀,是芳嫂带来帮忙干活的。我原说了不用,可芳嫂扔下人就走,只好让她干着了。这会子估计是看咱们要吃饭,不好意思留下来吧。」 那是义务劳动还是有偿服务啊? 朱长富挺豁达的,「帮了也就帮了。多一个人也干得快些,裙子还是很能干的。」 这点叶秋绝对相信。都一个村住了三年,谁人怎么样,心里都有数了。 「那我回头去谢谢芳嫂。」 顺便也问问人家什么想法,若是义务劳动那就谢谢请回,若是有偿服务就更得谢谢请回了。 不是叶秋小气,不肯多雇个人,只是要开了这样的先例,往后谁都不打招呼跑来做事,她得给多少钱才够? 朱长富瞧着她,原本是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想想又咽下去了,只问,「你吃了没?没吃跟咱们一块儿吃了再去不迟。」 「没呢,当然要跟你们一块儿吃。」叶秋卖了个乖,转身招手,把牵着小猪在一边玩耍的地瓜叫了回来。 给他洗干净小手,小家伙就自己跑饭筐边去看了。 等揭开棉被,看到里面有几只小猪头,小不点震惊了。象是被毛毛虫突然咬到一般,扔下盖子转头就道,「娘,有猪!」 那又怎样? 冷不丁旁边伸只大手过来,抓起一只小猪头,当着小地瓜的面,就这么送到嘴边,一口咬掉大半。 小地瓜呆呆看着男人嚼巴嚼巴,把那半只小猪包给吞了。不自觉的倒退一步,又退一步。 看儿子似被吓着了,叶秋赶紧上前,「只是个包子,没关系的。」 小地瓜本能的靠向他娘怀里,汲取温暖。然后看看他在树根下蹭痒痒的小猪兄弟,莫名有些不安。 男人瞥他一眼,似是带着抹促狭,面无表情的把那剩下的半只猪头包一口塞到嘴里,看小人儿整个转过身去,坚决不看他,这才微微挑眉,又拿起一只素菜包。然后,是酸菜包。 男人的眉头不觉越皱越紧,最后揭开粥罐的盖子时,整个人看起来都不好了。 转头看向叶秋,眼神中竟似带了抹幽怨。 叶秋目不斜视的背过身去,看她有什么用?她又不是卖肉的。 拿了只小刺猬正喂着儿子,忽地听到啪地一声打到皮肉的脆响。 这是怎么了? 叶秋一抬头,就见自家给卸了农具,正放松休息的马儿,不知给谁拿石头砸到屁股,受了惊吓,一撩蹄子,咴咴的叫着跑开了。 旁边的骡子不知发生何事,就挨了马儿无心的一蹄子,疼得它也昂昂叫着,跟着瞎跑起来。 不过是眨眼的工夫,马儿和骡子都跑出好大一段距离了。 牲畜受惊的这样乱跑,是极易摔伤的,严重些就会死亡。而这样的两头牲畜,对一个乡村人家来说,是多么重要的财产?所以反应过来之后,全家人都本能的追出去了。 尤其是大个子,一马当先的冲了出去,「我追马,你追骡子!」 连升得他交待,迅速分了工。 叶秋眼看朱长富和朱方氏老两口也要跟着跑,忙把人拉住,「你们二老就别去了,小心摔着。地瓜,快来牵着你爷奶。」 第三十九章 小地瓜赶紧听话的跑上来,还认真的对老两口说,「叔叔他们能追得回来的!」 小不点的心是好的,可惜没开启祝福功能,叶秋在心里默求老天保佑,转身往那飞出石头的方向看去。 怎么会无缘无故飞起块石头? 却见她儿子的小猪兄弟,躁动的哼哼着,往田地旁边一人多高的草丛中钻去。 不一会儿,草丛里就哎哟哎哟,赶出一个人来。 叶秋再没想到,那从草丛里爬出来的居然是董老太。 不用再问了,就算是自家小猪,毫不客气的把她拱得狼狈不堪的团团转,就算是小地瓜还要扑上去帮他的小猪兄弟打架,叶秋也不愿多说半个字了。 「不许你踢我们家的小猪!」 「不许你踢!」 而在一旁,比叶秋更加气愤的是朱长富。在看清来捣乱的是董老太后,他震惊得甚至有一瞬说不出话来。 好半天终于找回声音了,可还没开口,董老太却是把扑上来,拦着不许她踢小猪的小地瓜给推倒了。 亏得叶秋给儿子穿得厚实,小地瓜穿着小棉裤一屁股坐在地上,倒是不怎么疼的。只是给人推倒的委屈和愤怒,让小不点哇地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要不是娘说过,不许他诅咒人,他一定要诅咒她也一样摔倒! 可小地瓜就算没有诅咒,他的小兄弟也替他报仇了。 因董老太推倒了小地瓜,小野猪一个扭身,让董老太踩空了脚,踏在一块松动的石头上,脚下一滑,扑通一屁股也坐了下去。 她的个子比地瓜高,年纪又大,体重也大,这一下摔得,可实在不轻。 小野猪眼瞅着机会来了,一下蹿到她身上,四只小蹄子一通乱踩,董老太一时没拦住,连脸上都挨了好几下子。 一只小猪,总有十几斤的份量,再加上地瓜早上没牵住的时候,它还追随着家里的马和骡子,到施肥的地里撒了几回回。 那味道,恶心得董老太直想吐。 可小猪瞅她那表情,还恶劣的翘起一条小后腿儿,在她脸上洒了几滴童猪尿,这才耀武扬威的从她身上下来,跑回地瓜身边去了。特意在叶秋跟前,得瑟的甩着小尾巴,一副功臣嘴脸。 可对面董老太一抹脸,那个恶心哦!气得是破口大骂。连村长也不喊了,直接叫道,「朱长富,你缺德不缺德的?让你家的畜生这样糟贱人,你是怎么当的村长?」 朱长富刚过去看了地瓜,虽说孩子无事,可这样给人欺负得哇哇大哭,哪个家长能忍得下?眼下那个行凶者还要倒打一耙,真是孰可忍,叔叔不能忍! 他一张口,才发现自己声音都气得微微发抖了,「我说老董家的,亏你这一把年纪,竟好意思做出这样事来,还敢说这样的话?我就不当这个村长,也要跟你讲讲这个理!看着她。」 朱长富当即牵上地瓜,转身就往村里走了。 娃娃还一脸的泪呢,就是要让村里人看看,到底是谁欺负谁! 董老太忽地一阵后怕,这才想起是她拿石头打人家牲畜在先,若是真的理论起来,只怕她也占不到多大便宜吧? 想明白了这个,董老太也顾不得吵架,翻身想起跑。可朱方氏上前一把就将她摁住,「眼下想走,可没那么容易了。要是我们家的牲口有个什么事,就得你家赔!」 董老太再往另一边看,却见叶秋冷着眼睨着她。 董老太心头一紧,赶紧想对策。 等到朱长富黑着脸,把村里三家几个辈份大的老人都请来时,董老太离得老远就嚎哭起来。 「可了不得了,把我这老婆子的腿都打断了!这可怎么活啊,是要逼人去死啊!」 叶秋撇了撇嘴,凉飕飕的道,「婶儿,你歇歇吧。干嚎这么半天,也没个眼泪,回头就该喉咙疼了。」 董老太那鬼哭狼嚎跟突然爆了胎似的,嗄地一声,戛然而止了。狠狠瞪着叶秋,心中又气又恨,却偏偏挤不出眼泪来,只能嗳哟嗳哟的假装喊疼。 及到人到跟前,朱长富还没开口,她就先冲着本家一个大伯哭诉,「你可是来了呀,咱们老董家,简直都要给人欺负死了!」 那位董姓大伯很是见不得她这副装死的鬼样子,可到底是一个家门,总得说句好话,「快起来,好好说话。村长最是明白人,有什么事,说清楚就行。」 他先递个高帽子过去,无非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董老太识趣的收了声,不再哭哭啼啼,董三郎便上前把娘扶了起来。 本来应该来的是董二,可董二见朱长富气势汹汹上门叫人,怕回头要吃亏,便装病把弟弟和媳妇推了出来。 董二嫂实在没脸见叶秋,说她个妇道人家,管不了这样大事,也不肯来,最后只好是董三郎来了。他年纪小,这种场合根本说不上话,只能站一边听着。 只见老村长对大伯送出的高帽子,根本不理,只道,「我叫大伙来是为的什么,来的路上我都已经说清楚了。眼下的情形你们也瞧见了,我家两头牲口都跑了,这件事,董家无论如何要给我们个交待吧?」 看他脸色非同往日,知他是动了肝火,那董大伯忙劝道,「这事是董二他娘不懂事,不过这不已经去找了么?兴许只是虚惊一场。要不,让董家帮着你们把剩下的地翻了,就当是赔礼道歉,好吧?」 朱长富憋得冷笑起来,「照你这么说,她这一不懂事就能白打跑了我们家的牲口,还能白打了我们家地瓜。那赶明儿我也不懂事,我也去打了你们董家的人,行不?」 董大伯听得尴尬,旁边有连家长辈,也就是连升爷爷说话了,「这件事确实是董二他娘不对,都一把年纪了,还说不懂事,那真是笑话了。老董家的,你快给村长家道个歉。要是村长家的牲口有个伤着碰着,你们家很该赔几个钱才是。」 董老太听着不服,顿时就道,「我又不是故意的,要不是叶家丫头不肯给我家棉种,我能有这一出么?我扔石头,也只是想出口气。那牲口自己要乱跑,关我什么事?要怪也只能怪主人家没看好。哼,你也别想偏帮她,还叫孙子来做事,是收了钱的吧?」 这话堵得连大爷都噎住了,真是不识好人心! 朱方氏气得想骂人,叶秋把她拉住,示意让朱长富去应付。 看一眼老伴那神色,朱方氏把话咽回去了。 听董老太说得不象话,董大伯先瞪她一眼,「瞎嚷嚷什么,怎么连连大爷也怪上了?你打了人家牲口,还有理不成?」 不过转过头来,他对朱长富道,「村长,别怪我偏袒自家人,这件事说起来,确实你家也有不是。好好的乡亲,为何就是不肯给她家棉种呢?难怪人家有想法。」 这话原本是朱长富劝叶秋的,可如今听董家的人这么说,竟是觉得无比刺耳。 朱长富其实是个很讲道理的人,在他看来,这件事要是叶秋主动选择原谅董家,那是叶秋高风亮节。可要是做坏事的人主动提出来,那成什么了?不是相当于打了人,还理直气壮不许人家还手么?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第四十章 「那要照老哥这么说,这棉种干脆不给全村人才是对的?」 董大伯一哽,旁边连大爷到底心善,还是劝道,「长富啊,你这话就有些赌气了。这种地是咱们庄户人家的大事,谁能不在意?叶丫头,你育出好棉种,愿意给全村人,这是你心善厚道。如今要不老叔觍个脸,帮董家求个人情。你看能不能罚她家点别的,还是把棉种给她吧。省得这成天鸡飞狗跳的,也没什么意思。」 叶秋不答,朱长富已经火冒三丈了。 他此时,终于能够领会大个子说那番话的深意。他往日的仁善,真是一场笑话! 「照你们这么说,若是秋儿不听你们的,不给董家棉种,就是不心善,不厚道了?这董家三天两头来我们家闹得鸡飞狗跳,就是我们活该?既如此,那好。劳你们回去给各家带个话,只要是觉得我们家做的不对的,通通别来拿棉种。既是得罪了,我们也不怕索性都得罪了!」 这话说得众人全都面色变了,唯独叶秋和朱方氏,长出了一口气。 这主意好! 想拿棉种,总得付出点代价。不给钱,就得讲理。省得好事做了,还要说她们是非。 众人没想到逼出朱长富这么一句话来,无不倒吸一口凉气,「长富,你可别使性子。你还是咱们村长……」 「村什么长?」朱长富火大的把手一甩,「从今儿起,我不当这个村长了。你们谁爱当谁当去,别想再拿这个拿捏我!」 他把小地瓜牵到董老太面前,「踢!反正都是一群不懂事的,打人也不用道歉,她推了你,你踢回去又怎样?」 小地瓜给惊着了,不安的回头看他娘亲。 叶秋瞅董老太一眼,不冷不热的道,「叔,既知道是连三岁娃娃都不如的人,还跟她费事讲什么道理?没得惹人笑话。」 朱长富点头,「是我气糊涂了,差点把孩子教坏。地瓜啊,你可记得,长大了可得跟你娘似的,做个讲理的人。可别象有些人似的,白活了一大把年纪,还那么不着调!」 他这是把所有想劝的人都骂回去了,大伙儿面上无光不说,还格外为难。 本是来劝架,结果劝出更大的问题来不说,还劝跑了一个村长,这叫什么事儿? 幸好,过不多时,村长家的骡子和马都找回来了。 等傍晚孙子回了家,连大爷忙问情况如何。 连升道,「牲口都没伤着,幸好那大个子厉害,硬是把马追了回来,下午我们还把地都翻了。不过爷爷,村长真不当村长了啊?」 连大爷一瞪眼,「胡说什么?大人事,小孩少插嘴。」 连升吐吐舌头,拿出一兜包子交给她娘,「这是叶秋姐给我的,说是妹子帮着包了半天,带给咱们尝尝。还让您别打她,说真要打的话,让妹子你就跑她家去躲着。」 连大娘听着又好气又好笑,白他一眼,却是望着女儿一笑,「那咱们晚上就托蔓儿的福,也吃几个你做的包子。」 连蔓儿给说得脸红,有些想打听叶家的事,又看一眼爷爷,不太敢问。 连爷爷瞧着那些包子,倒是脸色和缓不少。还肯给他们家包子,证明交情没断。 估计村长下午那话,只是说了吓唬人的。等回头他找几个老家伙,带些酒菜上村长家喝一顿,好生递个台阶,应该也就没事了。 不想孙子忽地一拍脑袋,「我还差点忘了,走时叶秋姐还交待我,让爷爷跟咱们连家的人通知一声。如果想要棉种的,后日去她家拿。若是有些想法的,那就算了。」 什么?连爷爷愣了,朱长富那老小子说的不是气话,他竟是认真的?否则叶秋怎会这么说? 知子莫若母的连大娘嗔儿子一眼,他是故意把这话留到后头讲的吧? 可连升瞟瞟爷爷脸色,故意问,「娘,咱们还是要棉种的对吧?村长叔家就他一人都种出一千斤,咱家这些汉子,要是明年全种了棉花,得挣多少?到时别说我的彩礼,妹妹的嫁妆都有着落了。」 「不行!」连爷爷猛地一声大喝,可吼完了孙子,他突然也说不下去了。 真的不要吗? 人家五亩地就卖了五十五两,他们家地更多,人也更多,少说也能种出七八十两。这对于一个乡村家庭来说,简直是笔巨款。谁舍得不要? 可人家叶秋说得清楚,要是拿了棉种,就不能再对董家的事多嘴多舌了。 虽说连大爷也不觉得董老太做的就是对的,可真的要做出这样的选择,他也觉得有些不妥。 连大爷的不安,很快传染了整个仙人村。 表面上看,这只是一次小小的选择,但如果这次的选择,关乎到以后呢? 谁都不是傻子,大家都能感觉得到。这回的事,跟从前不一样。 因为事情的关键人物之一,是叶秋。 她不是仙人村土生土长的原住民,她在这里无亲无故。大家不能用那些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要求她让步,也不能用多少辈积攒下的人情去帮董家说情。 而且,她是站在道理那边的。 那么,在道理逼着大家放弃人情的时候,应不应该听她的? 这件事虽小,但对于仙人村的村民来说,却是一个全新且无比艰巨的选择。因为这是违反他们祖祖辈辈的认知,也违反了他们日常行为潜规则的。 虽然人人从小就被要求讲道理,可大多数时候,更多的人还是习惯于让道理服从人情。 不仅是对别人,对自己,他们都是这样做的。 因为要一直坚持正确的路线,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就好比人人都知道占小便宜是不对的,可有机会的时候,大部分人还是想占的。反正又不是杀人放火,做做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这一回,叶秋却要逼着他们改了,还是拿了一份他们无法拒绝的巨大利益。 如果这一回选了,那么下一回再遇到类似的事情,他们还拿什么借口去推脱? 天黑了,一家人吃了饭,正算着明日要交的税款,朱长富忽地冒出一句,「其实咱村的人,大半还是好的。」 众人怔了怔,忽地朱方氏噗哧笑了,「你不说不当村长了吗?还操那么多心干嘛?」 朱长富有些讪讪,叶秋笑着解了围,「叔你就放心吧,大伙儿会来拿棉种的。没听今儿连大爷说么?种地才是根本。没人舍得不要的,我估计回头就要来求你回去当村长了。」 朱长富听到前头,心中好过了些,可听到最后一句,却是摇了摇头,「种子是要给大家的,不过这村长我是真不想当了。」 他看大个子一眼,叹了口气,「你说的对,这个村长,我确实不适合。」 看他似有些心灰意冷,叶秋还待再劝,朱方氏却道,「就算你适合,可如今也老了,村里的事,还是让旁人去操心吧。上回不是说那吴家沟的村长,比你还小一岁,人家都退了。你还赖着干嘛?也该服老,回家过过安稳日子了。」 说得也是。叶秋把话咽了回去,「那往后叔婶你们就安心享我和地瓜的福吧,地瓜,是不是?」 是!小地瓜立马乖巧去给朱长富捶肩膀,「阿爷,地瓜是男子汉了,以后跟娘一起赚钱,养活你们。」 第四十一章 孩子奶声奶气的话,逗得大人开怀不已。 朱长富乐呵呵的道,「小地瓜现在就很有本事了,还能省税钱呢。」 这倒是真的。 因连年征战,朝廷鼓励生育。凡十五岁以下的孩子,每年可以替家长减免二十文的人头税。 听说自己贡献颇大,小地瓜越发勤快的笑得跟朵小花似的,给朱长富捶了肩膀又捶腿。 大个子瞟瞟一脸讨好的小不点,想鄙视,却随即也被那小拳头捶上了背。 叔叔太高了,就是盘坐在炕上,小地瓜也够不上他的肩,「叔叔今天也辛苦了,把大马追回来了,小地瓜也孝敬你。」 呃……男人默默纠结了一会儿,决定还是不点破那小拳头于他,轻得就跟挠痒痒一样,完全没有享受到。 只是一本正经的跟叶秋交待,「明天进城多带点钱。」 买肉,千万别忘了买肉! 知道啦。叶秋瞥他一眼,念着这位把马追回来的功劳,明儿还是给他点肉吃吧。否则看那怨念的小眼神,都快让人觉得她始乱终弃了。 朱方氏瞧着两个年轻人「眉来眼去」的样子,嘴角可疑的弯了弯。心中小小心思一动,转身取出一套干净衣裳,越发慈和的递给男人,「这是你来之前穿的那身衣裳,都补好也洗干净了,明儿换上。等到了城里,再给你扯布做上一身新的。」 全家就这位大娘人最好了。 男人接了衣裳道谢,朱方氏又想着道,「你既伤好了,晚上给你烧水洗个澡吧。」 他那天带小地瓜去砍柴,可是拖了整整一棵树回来。光是枝枝蔓蔓就够烧的了,回头叫这大个子再多去砍几棵几次,全家过冬的柴火都够了。 朱方氏瞅着大个子,是越看越满意。不管是打架还是干重活,他们家真的还就缺这么一个壮劳力。 唔,要不回头跟老头商议商议?要能把这大个子长长远远的留下,倒也不错啊。 只是叶秋还没瞅明白老人家脸上的古怪,儿子忽地来打岔了,「娘,我能跟叔叔一起洗澡吗?」 好歹都是男子汉,总比被娘洗好吧? 而且,叔叔不会嫌弃他的小猪兄弟吧?那能不能一起洗? 可惜叔叔也是嫌弃的,只是比他娘要宽容一点点。 「你跟我一起洗,洗完再给它洗。」 然后,他就把小地瓜拎走了。剩下地瓜他娘,瞠目结舌。她还没同意呢,谁允许他帮她儿子洗澡的? 不过不必叶秋出手,这一个澡洗下来,小地瓜受到教训,蔫巴了。 两只眼睛水汪汪的望着叔叔,忽地觉得比起男子汉的尊严,还是他娘要可爱得多。 「又想哭鼻子?」 大个子斜眼望着被自己粗糙大手,搓得从头到脚都红通通,疼得要哭不哭的小豆芽,凉凉的说,「也是,反正你又不是男子汉,想哭就回你娘怀里哭吧。」 给他这么一说,小男子汉勇敢的把鼻子一吸,小脸一抹,他才不哭呢,他去给小猪洗澡。 于是,叶秋在外头就听着里面杀猪般的鬼哭狼嚎。 幸好是小猪,不是她儿的,应该没事吧? 等到房门终于打开,一团粉嘟嘟,圆滚滚直冲出来,跟小地瓜之前一样,水汪汪的看着叶秋直哼哼。 它今天明明帮忙打架了的,为什么没有奖励,却有惩罚?身上一点味道都没有了,它的猪生还有什么前途,往后出门还怎么混? 为了表示自己的忧伤和不屈不挠的抗争,小猪当着叶秋的面,就地打了几个滚,这才觉得好过点。 小地瓜急了,追出来问,「你怎么能这样?」 叶秋觉得自己不用多费唇舌了,「猪,是一定要搬出去的。你要是舍不得,跟它一起搬。」 小地瓜忧伤了,他是多么想要一个粉嘟嘟,圆滚滚,白白净净,不被嫌弃的兄弟?可是他的小猪,为什么就是这么不争气? 男人望着窗外一脸苦恼的小不点,嘴角不明所以的往上弯了弯。就连收拾浴桶去倒水时,那弧度也没能展平。 只是忽地,他听到牲口棚那边,传来一阵异常的响动。 放下浴桶,男人本能的警觉起来,悄无声息,又迅速的靠近。 夜色里,一只白色的精灵蓦地闯进他的视线。 看着它挤在牲口棚外,嚣张的大块朵颐着刚给马儿添的草料,一个熟悉的名字,象是流星划过天际,照亮了男人浑沌许久的脑子。 阿雪! 天明,叶秋一家吃饱喝足,把家务收拾好,给村里最后一批缴纳税粮的车也送出去,然后赶着一辆车,悠闲自在的进城了。 原本,朱长富是打算不去的。可要出门的时候,给叶秋一鼓捣,老头也觉得留家里实在没什么事,不如全家一起去逛逛。也省得家里没人,村里人到他跟前来啰嗦棉种之事。 只是想起件事,他有些奇怪的问老伴,「昨晚你那草料是添少了么?怎么马儿一早都那么能吃?」 朱方氏顿时不悦道,「听听这话,那草料我不给它们吃,我还能偷吃不成?」 叶秋忙道,「叔也不过是问一声,婶儿你别多心。我寻思着,估计是天冷了,人都不经饿。连我还要多吃半碗饭呢,何况是马?下次多喂些也就是了,反正咱们家也不是吃不起。」 朱方氏听得这才作罢,横一眼老伴,「咱又没喂过马,哪知道马的饭量?我又不是故意的。」 朱长富呵呵赔笑,「是是是,是我错了。回头去镇上买些豆子吧,听说马儿要养膘,可得吃得好。哎,这也幸亏是今年棉花挣了些钱,否则光这三匹马,都要吃穷咱们了。」 看着一家人气氛正好的说笑着,赶车的男人眉头几不可察的微皱了皱。似是有话想讲,却到底咽了下去。 等叶秋转过头来,就见初升的朝阳斜斜照在男人脸上,映出那清晰分明的轮廓,直如出鞘的刀锋般,异样的英气蓬勃,鲜明夺目。 叶秋看得心中一紧,忙别开眼,却又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 这种事果然还是要一回生,二回熟。多看几眼,锻炼锻炼,男人不也没帅得那么让人不敢直视了?至于早上起来,乍然见到洗漱一新的男人时的面红心跳什么的,那绝对是意外,意外! 可被人这么一直锻炼着,叶秋习惯了,男人不习惯了。索性转过脸来,直视着叶秋,「有事?」 唰。 叶秋的脸,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争气的开始发红发烫了。 「没事!」 就不能看看吗? 叶秋气闷羞惭又不甘心的扭过头去,恃帅行凶什么的,太下要脸了! 男人疑惑的转过脸去,在叶秋以为他肯定在暗自得意时,男人突然问,「你是不是忘了带钱?」 要不怎么一看见他,就一副心虚表情?男人很诚恳,也很大度,「眼下走得还不算远,我可以把车赶回去。」 忘了带钱…… 这是生怕没钱买肉吗?叶秋只觉一阵牙疼。再看男人一眼,她脸上的热度迅速退散了。 哼,长得再帅,也掩盖不了这只饭桶的本质!想想他还吃她们家,喝她们家的,她就是看看,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有带钱,继续走!」 第四十二章 她也要继续看! 看这对小年轻又在「眉来眼去」,朱方氏笑眯眯抱着小地瓜,用胳膊肘撞了撞朱长富。 瞧瞧,是不是很登对? 朱长富微皱了皱眉,他没看出来。 不过如果这大个子没成亲,又没有什么负累,再多点笑脸,保证日后老实听话,善待地瓜,他倒是可以考虑勉为其难的接纳他。 一家人下了山,先去衙门那儿交税银。 正好仙人村先下山的乡亲已经排到队了,他们也就跟着插了个队。反正他们给的是现银,这个不费时间,后头的人也没意见。 只是看到朱长富一下拿出将近二十两银子,还是很让大家震惊的。 旁边有人打趣,「老叔您这交的,可比咱们半个村子都多了。」 可谁愿意出这个风头?辛辛苦苦干一年,一下去了这么多,剩下的银钱可是还要再用上一年的。 朱长富没好气的抢白一句,「你若乐意,也来交啊。」 那人倒是个脸皮厚的,「行啊,那您明年也带着我一起种地,我就来交。」 朱长富懒得跟他说了,跟衙门的官差算账。 这时候的税赋主要分为田地税和人头税,田地税是田地出产的十分之三,按当地良中下田标准来收。而人口税是到了十五岁以上,一律每年一百六十文。直到年满六十,方可减免。 而落实到朱家,因他家去年卖了一千斤棉花那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所以必须按照五十五两银的售出价,拿出三成,也就是十六两五来交那五亩地的税。 再加上当初为了给叶秋落户,朱长富替她开垦了一亩荒田。就算种的是全是菜,但头三年也得按照下田的标准,交两石粮食方可。 只叶秋没粮食,朱方氏就拿了自己织的两丈布来代替。其实交两斤棉花也可以,但老人家觉得她那棉花更值钱,所以还是交的布。 然后是人头税,这个没得说,只到了叶秋,却要翻五倍。 朝廷有明文规定,男子不算,但女子二十以上未嫁者,皆要翻五倍纳税,即是八百文。就算地瓜能省二十,也要七百八。 叶秋在心里吐槽,看来不管哪个朝代,剩女都不好当。 只是幸好,朱长富已经年满五十五。只要再交五十文的老人钱,就不必再服每年一月的劳役。等到六十岁,他就连这个钱也不用交了。 这样杂七杂八算下来,朱家一共交了将近十八两银子和两丈布,才算完税。 然后,朱方氏他们在外头等,朱长富带叶秋进去找金求盗了。 那陶家的事到底怎么说,保证书还写不写,总得给个说法吧。就算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该拧也得拧,总不能让他们过得太痛快了。 只是衙门外头,男人疑惑的问起,「朝廷律法,田产税不过是十分之一,人头税是一百二十文。若是年过五十的男丁,身子不好,有当地大夫为证,也是能减免服役的,怎么还要收取老人钱?」 朱方氏搂着地瓜,坐在车上,扑嗤一笑,「律法?律法在哪里?咱们这儿的老百姓,祖祖辈辈都是这么交税。眼下这些年还算好的,交多少都有个定数,一年也只折腾这么一回。从前我爷爷那辈时,曾来了个官儿。他倒是按朝廷规定收税,可平时就连老百姓捋把胡子,还有个捋须税呢。杂七杂八的也闹不明白,三天两头的来收税,家家闹得鸡飞狗跳,比这个可多多了。」 就是。旁边有乡亲听到,也点头应和,「宁肯一次多收些,也别成天那么来折腾。别说婶子你爷爷那辈了,就我们家堂嫂娘家那边,新来的官儿就特别事多。好好的粮食不让人种,非让人种果树。说那玩意儿金贵,可再金贵能当饭吃不?卖不出去,一年辛苦就全白费了,前些天还来我们家借钱呢。」 听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着,男人眸光幽沉,脸色也冷了几分。 忽地就见亭舍里出来两人,一人猛地瞧着他,顿时傻了。伸手扯了扯旁边那位,二人才想上前,却给男人一个眼神制止住了。 说声「我去上个茅房」,男人打算离开,可朱方氏忙把小地瓜递出去,「那你也带他去下。」 呃——男人拿眼角瞟瞟小不点,伸手把他拎了起来。 已经被拎过好多回的小地瓜,知道不能指望这位给个舒服的抱姿了。迅速自我调整,攀上男人脖子,给自己找了个合适的地方窝着。还很乖巧的把小脚往外勾起,这样就不会弄脏叔叔的衣服了。 眼下最近的茅房无非是在亭舍里,男人抱着个孩子要借个茅房,也没人会说什么,于是他就大摇大摆的进去了。 那二人中的一人,忽地也低低惊呼起来,「啊呀!忘了带钱,走,赶紧回去拿。」 然后,拖着旁边那位,跟了进去。 不多时,叶秋和朱长富先出来了。 叶秋倒好,朱长富却有些忿忿不平之意。朱方氏忙问,「怎么,是不是衙门不肯帮忙?」 岂止不肯帮忙,连见都不愿意见他们一面。 假装说不在,可朱长富明明听见,郑亭长和金求盗在屋里说话的声音了。 「算了,气坏了身子,还是咱们自个儿吃亏。」叶秋心中虽也不痛快,却是知道,自己无权无势,是很难斗得过陶家的。 而在亭舍里面,郑亭长对金求盗道,「待会儿,你可以把消息放出去了。」 此时,在他的面前,放着一份刚刚新鲜出炉的,仙人村所有村民的缴税统计。 金求盗神色有些犹豫,「大人,这么做,会不会……」 郑亭长脸色一冷,「眼看就快年底了,你先办完此事,再去把你手上积存的几个老案子都结了吧。」 这摆明是难为了人。金求盗只得低了头,「卑职遵命。」 茅房里,给男人扒了小裤裤,要放下蹲坑的小地瓜嫌弃的捏着小鼻子,扒在他身上不肯挨地,「叔叔,我不拉粑粑,我就尿尿。」 怕男人不明白,他还专门解释一句,「你抱着我就好了。」 男人瞪着那双无辜的大眼睛,无声的释放冷气。可小地瓜把头一扭,不跟他对视,但抓着他领口的小手却更紧了。 小地瓜也是很爱干净的,这里的茅厕比他家的差多了,他才不要上。 男人无法,只得抱着小不点尿尿。 小不点于是又交待一句,「你扶着。」 他得抓着自己的衣服下摆,免得滴到,两只小爪都很忙的。 男人低头瞄瞄,半天才面无表情的说,「你要我扶也可以,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小不点抬头,一脸无邪,「是帮你扶吗?」 从公堂出来,金求盗心情不太好,憋着一肚子火,正大步往外走。 忽地就见亭长夫人身边的丫鬟在那里等候,见他过来,把一个油纸包递上,笑吟吟说,「上回尊夫人来,说起我们这里的卤肉做得好。可巧今儿买到好肉,夫人就命人做了,特意留了这么些,给求盗带回家去尝尝。」 伸手不打笑脸人。 金求盗纵是对亭长夫人的相公有一肚子不满,此时也只得堆出笑脸道了谢。等那丫鬟走开,他走下一个心腹差役笑着上前奉承,「头儿,咱们夫人对你真好,这也是你在大人跟前有面子,才……」 第四十三章 金求盗嗤笑着把他打断,看看左右无人,把这心腹带到茅房前的隔墙后道,「你哪里知道夫人的厉害?这一包卤肉才值几个钱,可她用这些小手段,替大人拢络了多少人心?这会子,还要我去上刀山,下油锅呢!」 「不会吧?」 「怎么不会?算了,这包卤肉我送给你,你出去想法子帮我传个话。就说……」 他接下来的声音极小,就算是男人在茅房里屏神细听,也只听到征兵、税几个字。 可征兵跟税能有什么关系? 男人疑惑,小地瓜更加睁大眼睛瞧着他。他保证不说话,叔叔能不能把捂着他嘴巴的大手拿下? 他已经尿完了,不给他提上裤子,他光着的小屁股会很冷咧。 待感觉到粗糙的掌心被什么东西嚅湿,男人才回过神来。赶紧收拾好小崽子出来,外头金求盗和心腹已经走远了。 看来此间事还未能善了。男人想了想,无视那两个一直没能跟他搭上话,干着急的小兵,抱着小地瓜径直出去了。 只是,把小崽子还给他娘的时候,自觉有了靠山的小崽子居然迅速告了他一状。 「叔叔扶我尿的,他没洗手,就捂我嘴巴。」 看小崽子说着,还一脸的嫌弃,男人眼角抽了抽,突然开始理解,为什么同僚每次说起他儿子时,总是咬牙切齿的心情了。 还有那个当娘的,你还好意思嫌弃?你就不会教你儿子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地瓜,这你可不能怪叔叔。这在外头,又不比家里,哪里去寻水来洗?」 朱方氏劝完小的,又来劝大的,「这孩子从小跟他娘一样,爱干净惯了。不过说来这也是好习惯。嗳,你是不是没帕子?回头给你买一块,下回拿干净帕子隔着就好了。」 下回他会坚决的把这小崽子放下! 大小冷冷对视一眼,哼,走。 先去谭木匠那儿,拿回订做好的车棚子,又去陈家客栈取了两大筐子骨头鱼刺。 幸好天冷,那些东西虽搁了几天,却没有太大的臭味。拿麻布袋一装,扛出去也不会太难看。 按之前说好,十文一筐的价钱给算后,叶秋谢过陈掌柜帮忙,陈掌柜也关心了她的官司几句。 听说陶家那边进展不顺利,陈掌柜把她和朱长富带进一旁的耳房,悄悄说起一事,「上回你们从我这儿拿了麦种,又要我收这些鱼刺骨头,回头就有人找伙计打听了。因我跟他们有交待,没人多嘴。只你们回了村里,若有什么要防的,也须得防着人些。」 叶秋和朱长富对视一眼,心说如今这做贼的,怎么比抓贼的还凶? 叶秋再次道了谢,又顺势问道,「陈叔,容我打听个事,这镇上陶家的生意是怎么做得这么大的?」 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算计她,叶秋就是只小软猫,也激起三分真火来了。何况本就有仇,他们算计她,就不兴她算计回去的? 陈掌柜不屑道,「那有什么呀?无非是赶上好时候而已。」 这陶家虽是八角镇的老户,但发迹也就是近二十年间的事。原先也不过是个普通的中等富户,比陈掌柜还不如。 只是二十多年前,陶老太爷战乱时候出去,不知跑了一趟什么生意,回来就发了大财。仗着陶家在本地人多势众,渐渐把镇上的生意都收拢来了,这才有了今日。 这陶家的第一桶金只怕来历不正,叶秋心中有了数,继续追问,「那陶家如今最根本的生意是什么?」 「那当然是杂货铺啊。」 这个连朱长富都知道,别看陶家开着城中大半的酒楼客栈,赌场,但最根本的生意还是陶家杂货铺。 那里几乎垄断了八角镇一带所有的粮食收购和日用杂货,乡亲们过来卖粮食山货要给他赚一道钱,再买东西又得给他赚一道钱。这里外里,全镇百姓加一起,那是多少? 叶秋就奇怪了,「那咱们镇上从前那些商户呢?难道都做不赢他?」 陈掌柜叹了口气,「你这话,可问到大伙的伤心事了。不说旁人,就拿我家来说吧。长富你该记得,从前这儿连着后面的两处宅子,原都是我家客栈店面来着。生意红火时,也是很不差的。可后来陶家发达起来了,在城中也开起客栈。然后我这儿,就成天有些外乡人来捣乱。直逼得我把那边全都关了,租给人住家,只做这么一小块店面,方才作罢。」 那你们就忍了? 陈掌柜这回不等叶秋追问,就主动道,「当初我爹也咽不下这口气,要跟陶家理论。可那陶老太爷是个厉害的,他从我们身上坑了钱,就跑到镇上做好事,收买人心,又把官员打点好好的。唉,说来也是我们镇上的人,心不齐,有些又跟他家交好,这可怎么弄?一来二去,就弄得大半个八角镇,都姓陶了。」 确实好手段。 肯舍小利逐大利,一边收买人心,一边打通关系。跟镇上商户有选择的结交,区别对待,各个击破。 打压本地商户时,也留有三分余地。象陈掌柜这样,让他生意做不好,又留一线生机。真要是为了这个去拼命,似乎又不值得。 于是就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消磨中,八角镇的商业就给陶家逐步蚕食殆尽了。 朱长富听着忽地也想起一事,感慨的道,「说来还真是的。我记得二十年前,咱们镇上老徐家的乌枣酒,乌枣醋可是远近闻名的特产。后来陶家发了,也做起这个,弄得他家就迁到榆林县去了。哎,我恍惚记得,那徐家好象还跟你家有亲的吧?」 陈掌柜忍了几忍,到底没忍住道,「要说起这徐家之事,我本不该多言。我爹在时,我家家境尚可,故此我大姐就是嫁去徐家做长媳的。我若说什么,倒似我偏帮亲家似的。」 朱长富忙道,「你说,我们必是信你的。横竖话到咱这儿就了了,必不会给你外传。」 陈掌柜看看叶秋,心说这个可是一样有仇的,那他有什么不能说的?于是便道,「这话说来也是家丑,我家大姐夫本是徐家传承家业的长子。可我那大姐夫年轻时犯糊涂,就陶家得势那会儿,给个外路来的女人迷得稀里糊涂。后来陶家也开起作坊,卖起枣醋和枣酒,挤兑得姐夫家生意做不下去,只得搬了。几代人的心血啊,就这么毁了。」 这话虽未点明,可人人都能听得明白。 美人计什么的,果然烂俗却最好用。 朱长富不胜唏嘘。 陈掌柜又叹了口气道,「徐家虽是搬了,可镇上的老铺和老宅子,不管陶家出多少钱,一直没卖。每年年初二,我大姐回娘家,都要领着孩子们悄悄回去那边看一眼,让孩子记着,这个教训。」 叶秋想想却问,「那大姑奶奶就没想着再把生意夺回来?」 老公被迷,家产被侵。这样的仇,估计没哪个女人咽得下去。这位大姑奶奶既然每年都带孩子回来进行仇恨教育,应该也不是个能忍气吞声的人。怎肯善罢甘休? 第四十四章 「怎么没想?」陈掌柜的当即道,「可上哪收枣子去?从前也是这样,只要我姐夫家收枣子,陶家一律每斤加五文。没几回就把人家的路全给堵死了,若有法子收到枣子,我大姐早回来做了。这个不是我说,那陶家虽哄去秘方,到底还有些祖祖辈辈相传的手上工夫不知道。他家做的那些玩意儿,也只好哄哄外地人了。」 叶秋低头默默,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先把事情记下,说不准往后就有用得上的时候。 听陈掌柜讲完过去的故事,也该起身告辞了。只是走前,还有件挺难为情的事情,要求人帮忙。 「陈掌柜,您这儿有多的肉么?我们今儿在镇上找了一圈,实在是买不到了。」 快入冬了,百姓谁家舍得杀猪?都等着入了腊月,再卖个好价钱。镇上的酒楼饭馆因是长期客户,提前找屠夫预订才有得拿。叶秋他们这会子进城,可上哪儿买去? 陈掌柜倒好说话,带她进厨房瞧了瞧。幸好今天的肉还剩下一些,叶秋也不好意思挑好的地方拿,只挑那沾肥带瘦的割了一块,还特意多付了些钱。 「耽误你做生意了,你要再推脱,我可不好意思拿了。」 看她做事大方,并不占人便宜,陈掌柜自然也是愉快的,还特意说,「要不你就多拿些,这是村里谁害口吧?」 害口…… 叶秋一出来,男人瞧着那块不过自己巴掌大的肉,有些略嫌不足,只是他也跟着转了半天,知道实在是买不着,便也不计较了。 只那女人,干嘛用那样古怪的表情看着他? 他脸上有花吗?很好笑吧? 莫名其妙的女人! 村长一家下山了,山上的仙人村也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 会议代表有连董朱三家的老人们,至于会议内容,大家一致决定对他家保密。 而在山下的一家子,此时出了陈家客栈,又去了医馆。 本说给男人看看脑子,可大夫把了半天脉,生气的一甩手,「你们闲着没事消遣我是不是?他气血两旺,经脉通畅,哪里象是有病了?这么好的体格要说有病,那咱们都该回家泡药罐子了。」 男人微哽,却见叶秋一脸同情。 脑子里的病,估计这时代的大夫是诊不出来的,只好继续失着忆吧。 只要走时,却被大夫叫住,「给钱!消遣了人就想走是么?诊金留下,二十文。」 「给钱就给钱,凶什么?」叶秋不悦的掏着钱袋时,忽地想起不对了,「往常诊个脉就十文,你怎么要二十文?」 男人倒不在乎贵些,只把小地瓜拎了过来,「你既要收两份钱,就替他也看看。」 「我不看病!我不吃药!」小不点吓坏了,张牙舞爪的跟只小螃蟹似的,想从男人身上挣脱下来。 眼见挣脱不得,小嘴一瘪,两包泪就含在眼眶里了,看着男人满脸的控诉。 可男人面无表情的道,「你要没病怎么会那么瘦?看看他有什么不足,要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就是你没本事。你要是不早点治,将来可长不成男子汉的。」 被一前一后两句话戳中死穴的小不点,要哭不哭的把眼泪憋回去。嘴巴撅得可以挂油瓶了,一脸求助望着他娘。 可他娘心想钱都出了,不看白不看。于是,她很没良心的扔下儿子,袖手旁观了。 小地瓜含恨扭过头去,却被人从背后捉出小爪。 左边按按,右边按按,那大夫似也怕这凶悍男人真砸了招牌,认真思量一番后,倒是说出几句在理的话来。 「……这孩子先天不足,后天又失于调养,是以长得瘦弱。要调养固本培元是一方面,但我以为,调理肠胃才是根本。只有肠胃好了,能进食进补,才能谈及其他。」 男人不喜欢听废话,「那要怎么做?」 大夫看看他们衣饰,说得很是实在,「你们这条件,好的药材也吃不起……」 男人只问,「你说,要吃什么?」 怀里的小不点,弱弱的发出小猫样的声音,「不吃药。」 大夫笑了笑,「药是不必的,其实他这么小,吃太多补品也不好。若是方便,给孩子熬些芡实山药红枣粥来喝就好。若是舌苔黄腻,也可喝些绿豆薏仁汤。若是胀气,给他喝些白萝卜汤即可。」 还好,都不是药。小地瓜听着一直重重点头,末了还说,「前几天,我就吃了萝卜汤的。是不是,娘?」 大夫又望他笑了,「若是有心,不妨以后早晚给孩子揉揉肚子,再按摩足太阴脾经和足阳明胃经,效果也不错。」 他才要告诉他们是哪里,男人已经伸手准确的在小地瓜身上找出这两条筋络,「是这里?」 大夫连连点头,「正是正是,也不可揉久,每次一盏茶时间足矣。」 男人又问,「那他可以习武么?站桩打拳,受得住么?」 大夫点头,「只要不超过半个时辰,应该没问题。」 那就行了。 男人酷酷的将叶秋一瞥,叶秋顿时豪气的把钱往桌上一拍。 自己都想给自己点赞,她是多么善解人意! 眼看不用吃药,小地瓜也不哭了。不过对刚才亲娘「见死不救」的举动颇为不满,于是到了布铺时,宁肯窝在朱长富怀里,也绝不肯下车陪逛。 连这么个小不点都不去,男人更不会去。 在他看来,这种娘们兮兮的地方,就不是大老爷们应该来的地方。至于另一件「老」爷们,更加乐得有孩子绊着手,不必陪逛了。 眼看在车上蹲一排,没一个肯动的三位大老爷们,朱方氏翻着白眼,自跟叶秋下车了。 只还没开始逛,老爷们就催了句,「你们可快着些。」 「有本事,你们都不穿衣裳!」朱方氏忿忿回头抱怨一句,却不觉加快了手上动作。 不多时,挑了几块衣料出来,朱方氏还想着拿给几位大老爷们比划比划,小地瓜已经不耐烦的催促着要回家了。 「小苹果还在家里等着我们,它肚子饿了!」 快走快走。 天大地大,孩子闹起来第一大。不过,小苹果是谁? 小不点一脸的理所当然,「小猪猪啊。」 叶秋额上挂下三条黑线,儿子已经五音不全的唱起来,「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啊,怎么爱你都不嫌多。红红的小脸……接下来是什么?」 小东西还余怒未消,不肯叫娘,只望着叶秋。 那叶秋才不要答。哼唧! 朱长富失笑,「你又教孩子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只猪叫小苹果?真是——」 他都不好形容了。 可小地瓜很坚持,「就叫小苹果嘛,村里都没人叫。等它长大,就是大苹果了。」 「跟个孩子争什么争?」朱方氏一句话,就把事情定性了,「咱地瓜说叫啥就叫啥。」 朱长富摇头。男人皱眉。想想刚刚那曲调,再瞟叶秋一眼,又贴个标签。 乱教孩子的女人! 晚上回了村,终于有肉了。 叶秋依旧拿石板烘热,把那块肉煮了切片,和镇上买的豆干,还有自家腌的萝卜干一起炒了个香喷喷的回锅肉。 要是再撒一把辣子,就更完美了。 第四十五章 叶秋正遗憾着,石板炸了。幸亏她抢救及时,菜都没事,就是浪费了不少油汪汪的汤汁,看得男人心疼不已。 「你就不能弄口好锅?」 叶秋白他一眼,「那你找个师傅给我打口铁锅啊。」 「铁锅?」 「就是士兵头盔那样的,不过打大些,再打薄些。可以做两个把,也可以做一个把。喏,就这样。」 叶秋一面形容着,一面拿根干柴在地上画了个样子。可想想不妥,又伸脚磨去,「算了,铁太贵了,别弄了。」 这时代有铁锅吗?她可别冒失,又被当成妖孽了。 男人这回看着她,很认真的说,「这不是贵不贵的问题,而是如果有这么多铁,就能打好几顶头盔。战场上,就能救好几个将士的性命了。」 气氛一下了荡了下去,叶秋颇有些无语。 可男人顿了顿,忽地道,「但你这个比较省铁,随便把哪家的桌炉融一只,就足够了。」 这…… 应该叫他冷场之后,活跃气氛小能手吗? 但叶秋忍不住无耻的问,「真的可以打只铁锅?」 天知道,这可省事太多了。关键是能拯救多少胃啊,天天不是蒸炖就是水煮,谁受得了? 男人瞟她一眼,似是不满她的质疑。 旁边朱长富听了忽地问道,「你是想起点当兵的事来了么?那可知道征和七年,咱们宁武县的兵,去的是哪支队伍?」 男人心中默算,征和七年不是十三年前么?他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 朱方氏插言道,「十几年前他才几岁?你问他如何晓得?」 朱长富嘴唇动了动,难掩失望之色。 男人有些不忍,想想道,「如若等我恢复了记忆,我回到军里,替你们打听打听。」 「真的?」嘴上说着不在意的朱方氏,忙激动的道,「那你记得,我儿子叫朱德全,小名叫阿虎。他左耳朵下头有个豁口,是五岁那年淘气爬树,给树枝挂的,很是好认。他今年有二十八了,八字是……秋儿,你帮我写下来,写下来给他!」 才要拉人写字,可忽地发现自己手上端着的空碗,朱方氏自觉失态,不好意思的道,「瞧我,怎么就急成这样?还是吃了饭再说吧,不急。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我不急的。」 可叶秋还是去拿了纸笔,替朱方氏写下朱德全的个人简介,慎重交到男人手里。然后,一家人才开始吃饭。 可到底因为想起了多年没有消息的儿子,这顿饭再香,老两口也吃不出味儿来。 饭后男人看天光尚早,主动到后院去劈柴了,并说喂马的事情也交给他。 至于小地瓜,就在他旁边站桩。地上还插了一根草棍子,烧完才允许休息。 叶秋瞅瞅可怜巴巴的儿子,毫无解救的意思。也趁着天光,拿着从今天肉里抠下的几片肥肉,炒的一盘酸豆角出了门。 屋里,老两口不想说话,只想静静的思念一下他们儿子。 有一些安慰,旁人都给不了,只能老两口相互安慰。 …… 叶秋出了门,顺着村路一直往上走,不多时,到了一户人家跟前。 这家本有两口窑洞,但一口窑洞打了一半就没动了,荒废在那儿,只能搁些杂物。 叶秋走过去时,还看见一只耗子从角落里窜了出来,吓了她一跳。幸好手上提了个篮子,否则,菜都要摔了。 「谁呢?」窑洞里已经黑下来了,但仍没点灯。听着外面的低低惊呼声,家主停了筷子,问了一声。 「芳嫂,我叶秋。」听屋主问话,叶秋一面应着,一面笑着进来,「哟,吃饭呢?那正好,给你们加个菜,也尝尝我的手艺。」 她把那碗还温热着的酸豆角炒肉一端出来,芳嫂的小儿子,连拴儿眼睛就亮了,「有肉!」 也不打声招呼,就把含在嘴里的筷子戳进菜里翻找起来。 叶秋微微蹙眉,她家地瓜才三岁,也没惯出这毛病啊。这也太难看了吧? 虽说屋里很黑,看不清叶秋神色,但芳嫂还算懂事的告了个罪,「我家难得吃回肉,你别见怪。」 那前几天分你家的野猪肉是纸糊的不成?叶秋不去戳破,只笑了笑,「没事儿。裙子妹妹,上回谢谢你来我家地里帮忙,你也吃啊。」 听她这话,花裙子却笑着摇了摇头,她是不能说话,但耳朵并不聋。给叶秋倒了碗水来,然后低头吃着自己面前,没有半点油水的咸菜窝头。 这个又太慬事了。 可芳嫂却看得满意,「她一个女孩子,吃那么好干嘛?男孩子要长身子,才要多吃些好的。」 叶秋忽觉膝盖略疼。 她会护着儿子,也心疼老人,可该她吃的,似乎也没客气过。若芳嫂看到,那不得心疼死? 正不知找什么话讲,连拴儿却说了,「这个菜是油炒的,比家里的香。得留着我一人吃,你们不许吃。」 就这短短的工夫,他已经把那菜里不多的几块肉全挑光了,连碗都整个端到了自己跟前,明显要吃独食。 「好好好,都给你留着。」 芳嫂宠溺的看着儿子,吃完了家中仅有的两个玉米面馒头,出去玩了,这才分神跟叶秋说话,「村里人早说了,你炒菜就是香,人人都爱吃,果然是这样。」 可这跟你把菜全偏给儿子,有毛的关系? 叶秋不是没见识过乡下人的重男轻女,可做得这么过分的,这芳嫂也算是首屈一指了。 再瞅瞅旁边骨瘦如柴,却没有流露出半点不满的裙子,依旧费劲的啃着她的粗黑窝头,叶秋有点牙疼。干咳两声,直截了当道出来意。 「我今儿来,一是谢谢你们,二是想说,以后真不必让裙子去我们家帮忙了。我们家人手够了,你们家的活也多,实在不必客气。」 芳嫂脸上笑容一僵,连裙子也愣住了。 叶秋怕她们误会,忙解释道,「这可不是嫌弃裙子,事实上,她的活干得又快又好,连长富叔也是夸的,可我家实在是用不上啊。」 芳嫂再望望女儿,连吃窝头的心情也没有了。犹豫了半天,才讪笑道,「这回你家是请了连家,那下回有事,可以来找我家的吧?」 村里没有秘密。 上次连蔓儿陪叶秋进城,回来得了两块尺头的事,就是连家人不说,可村里人也知道,八成是叶秋给的好处。全村也只有她这个外来户,才这么讲礼。 若说这还不过是小意思,可后头董老太因不忿叶秋找了连家帮忙,四处跟人说,连家如何不仗义,抢了她家的一百文,就很让人动心了。 芳嫂,拖着两个孩子,日子确实比旁人更加艰难。这一百几十文,兴许旁人还好,她却不得不上了心。 上回不过是让女儿在找叶秋时,赶了那么一会儿车,回头朱方氏都特意送了好些猪肝过来,还嘱咐说是叶秋给的。 芳嫂心想,既然叶秋好心,能出钱请连升做事,何不让女儿也去帮忙? 又不吃她家喝她家的,那她回头肯定还得不好意思的送东西送钱过来。到时自己再好生求求,往后不就多条财路? 却没想到,这回叶秋却是拿一碗肥肉炒酸豆角,就把她们家打发了。 第四十六章 虽然这按村里人的规矩来说,不算过份。可想想之前那些猪肝,再想想董老太口中那一百文,芳嫂有点失望了。 听她那一问,叶秋就明白了,这位也是想来挣钱的。不过别说这个口子不能开,就算是能开,叶秋也不能答应。 「你家就指着裙子一人做活,就有事我哪好意思叫她?」 「怎么不好意思?」芳嫂顿时就急了,「你放心,只要你叫她去,随你怎么使唤。行不?」 花裙子也连忙认真的站起来,拍拍自己胸口,表示她有力气,能干的。 可叶秋却瞧着心疼了,伸手拉了这姑娘的手,递到芳嫂跟前,「嫂子你摸摸,这象是个闺女的手吗?我来这村里三年,没一日见过你家裙子是闲着的。天没亮就起来挑水烧饭,然后就劈柴喂鸡,下地干活,得点空子还要纳几双鞋底贴补家用。如今好容易农闲下来,有工夫喘口气了,还要她上我家干活,我于心何忍?」 裙子怔住了,不仅是因为叶秋的话,更加因为叶秋那柔软温暖,还带着淡淡香气的手怜惜的抚过她粗糙的掌心时,她突然迷惘了。 原来这才是女子的手么? 怪不得她前天为交税进了城,路过布庄,想伸手去摸一摸那挂在外面的丝绸,可伙计却是不许。 「这么粗的手,也不怕把我们的好料子摸坏了!」 这是那个伙计的原话,裙子听了很委屈,也有点伤心。她不过是想摸一摸,怎么会把料子摸坏? 可眼下,她叶秋轻抚着她的手时,她突然不敢肯定了。 这样娇嫩的手,只怕她稍一用力,就会搓破皮吧,那她还有什么资格,去摸那么好的料子? 回过神来,自惭形秽的裙子迅速把手收了回去,藏在了背后。 不过却下意识的看了她娘一眼,娘的手是怎样的? 可芳嫂没有摸她,只不解的追问叶秋,「这有什么好不忍心的?你不用心疼她的。一个丫头片子而已,她不干活闲着在家在嘛?」 这话叶秋真不爱听。 「嫂子你什么意思?裙子也是你的亲闺女吧?怎么就不用心疼了?照你这话,你家拴子也有十多岁了,成天在村中闲逛,你怎么就不说他了?」 芳嫂理直气壮道,「那是儿子啊!哪有闺女不干活,叫儿子干的?」 叶秋觉得跟她没法沟通了,索性刺了一句,「那哪有闺女留到快二十了,还不出嫁的?」 芳嫂不知悔改,还要跟她争,「那是没人看上她呀!她要再不勤快些……」 叶秋忍无可忍了,「嫂子你说这话亏心不亏心的?去年明明有人看上裙子,愿意来提亲的,你怎么就不答应了?」 芳嫂终于给噎住了。 裙子是脸上多了块胎记,可五官不丑,她虽不会说话,却能听。力气又大,又能干活,这在乡下,还是很得人看重的。 就在去年过年那会儿,朱长富也是好心,瞧裙子年纪大了,又没个亲爹照应,便在问过芳嫂的意思后,借过年走动之机,在外村替裙子相中一个小伙子。 那家也是穷,小伙子爹娘早逝,依附着兄嫂过日子。人不坏,家里兄嫂也是讲理的人。只是太穷了,才弄得小兄弟二十好几一直娶不上媳妇。 那家兄嫂早就表态了,只要芳嫂不嫌弃他家出不起彩礼,他们愿意分两间房一亩地给弟弟,等成了亲就让他们小两口单独过日子。 按说这样也算不错了,可朱长富回来跟芳嫂一说,她却又犹豫起来。 想了半天,说不要那小伙子家的房和地,让他换成钱带来仙人村。跟裙子一起,替娘家干活,等把弟弟抚养成人,管他娶妻成了亲,就许离开再回自家去。 朱长富当时一听,气得顿时说他没脸说这话,立即甩手走了。 且不说人家过来,会不会给人笑话成上门女婿。就算是人家不怕丢脸的愿意当这个上门女婿,哪个人成了亲不得顾着自己的小家庭? 你拖着一个女儿给儿子卖命不算,现还要拖上一个女婿,甚至还算计着人家的房子和地,这算盘打得未免也太偏心了! 为这事,朱长富好长时间不愿搭理这一家子。芳嫂说来虽然可怜,却也太不懂事了。 拴儿可是姓连,就算裙子嫁了,家里没了劳力,可村里还有那么多连家人呢,能眼看着她家没人管的么?就是朱董两家这么多年的老邻居,也不会啊。 这芳嫂说白了,就是怕。 怕闺女走了,旁人不好使唤,儿子就要吃苦受罪,所以不怎么愿意把闺女嫁出去。宁肯说闺女嫁不出去,也要把人箍在身边做牛做马。 可朱长富气归气,但为着裙子一家的名声着想,老头还是很好心的没把这事宣扬出去。所以芳嫂一直以为没人知道,故此才敢在叶秋说那样的话。 可叶秋能理解芳嫂,也颇为同情,可她不能接受她的做法,更加不能助纣为虐。 「嫂子你好生想想吧,儿子女儿都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将来都能靠得着的。别太厚一个,薄一个的了。万一日后有个靠不住的,你不还有一个么?」 看你家拴儿惯得这样,是个会心疼人的么? 这些重话,叶秋到底没说出口。可只这些,就够芳嫂难堪的了。心里似憋着股火,想要反驳,却又不知怎么开口。 叶秋眼见无话可说,便要起身离开。 冷不丁芳嫂忽地道,「村里今天开了个会,说好了,都不许跟你家说。」 看出芳嫂眼中隐约的威胁之意,叶秋先是一愣,随即眉头轻挑,「那嫂子就别说了,省得你到时不好做人。」 她干脆利落的转身就走,把芳嫂的话全堵在嗓子眼里。 堵得她一颗心,更乱了。 连方才不假思索的说出那话,是想再博一把,还是扳回点什么,她也分不清楚了。 可叶秋根本不怕! 甚至连问都不问,这让她还有什么办法? 心慌意乱的芳嫂有些茫然,有些无助,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的想抱怨老天。 为什么把她的两个男人都夺走了,让她没个依靠? 「都是你这倒霉的死丫——」 芳嫂又习惯的抬手想打女儿,可手才抬起,却在看到裙子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时,顿住了。 芳嫂猛地一惊。 她忘了,裙子有人说亲的事,她从来没有告诉过她。 「裙子……」芳嫂试探着叫了女儿一声,忽地有些心虚,「其实娘不是有意瞒你的,是那个……那家实在太穷了,娘舍不得你嫁!」 裙子没说话,就这么定定的看着她。 好一时,才木木的转身出去,却还不忘习惯性的收拾了碗筷。 等把碗都洗了,她呆呆的坐在院里的木墩上,望着黑漆漆的天上,那朦胧的残月,心里想着叶秋的手,叶秋的话。 叶秋说,她是舍不得让自己太累,才不要她干活。 可她娘说,女人就是干活的命。 叶秋说,她的手,不是闺女的手。 可她娘说,女人的手太细,夫家一看是不干活的,就不会喜欢。 可她的手已经比石头还粗硬了,为什么还是没有夫家? 不不,她原也是有夫家的。只是,她娘不给她。 第四十七章 那她娘为什么不给她? 还一直跟她说,你很丑,你是哑巴,所以你没人要,只能依靠娘和弟弟。你只有听娘的话,好好对弟弟,将来才有好日子过。 她娘是在骗她吧? 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哑巴你干嘛呢?趴下给我骑会儿。」连拴儿忽地跑过来,理所当然的就想推倒姐姐,骑她背上。 可姐姐一反常态的没有听他的话,还握住他的手,不住摩挲。 「放开,快放开!你那粗手,摸得我手疼!」 连拴儿嫌弃的把她的手甩开,找他娘告状,「娘,你快来看啊。姐欺负我,把我手都摸疼了!」 可这一回,一向最护着他的娘却也不去责打姐姐了,只站在门前,不安的望着姐姐那沉默而瘦削的身影,久久无语。 …… 叶秋一回家,就见儿子跌跌撞撞,跟才学会走路一样,跑过来扑大腿了。 嘤嘤,叔叔不是好人! 让他站了一根草,又一根草,阿爷阿奶都不出来救他,他的腿好痛痛。 男人鄙视了一眼,加起来站了连半个时辰都不到,你好意思哭哭看? 小地瓜没敢哭,只紧紧抱着他娘的大腿,再不嫌弃叶秋白天没把他从大夫的魔爪下解救出来了。 人哪,都是要有比较才知道什么更好的。重新赢回儿子爱的叶秋,心情颇为愉悦。 只是村里人,背着她家干什么了?听芳嫂那口气,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难道他们要选新村长了?」 老两口本就心情不好,叶秋不想去烦他二人,只能搂儿子蹲后院,悄悄跟男人吐槽,「真是忘恩负义,亏叔待他们那么好!」 哼哼,小苹果在她脚边讨好的转悠。 你来点赞有个毛用?叶秋嫌弃的直皱眉,去去去。 咔。 清脆的一响,吓了小猪一跳,迅速躲叶秋身后去了。 男人拿石斧将根粗壮的树干劈开,不满的看着略有些歪斜的裂口,再扫一眼在叶秋身后探头探脑的小猪,最后看着叶秋。 他不会想拿这猪出气吧?叶秋虽然嫌弃,但为着儿子,还是替那只小笨猪遮了遮。 又问,「你说呢?」 男人看着她,就跟她看小笨猪的眼光一样。 「这村长又不是什么好差事,给你你愿意干?」 被鄙视的叶秋很是不满,「那你说他们商量什么了?」 男人嗤笑,「明天就要领棉种了,如果他们商量好都不来,你打算怎么办?」 叶秋一愣,「不会吧?白拿都不要,他们不想赚钱了?」 可说完这话,她忽地也明白了。 如果全村都抵制这回的站队行动,她到最后不还得把棉种分给大家?否则全村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 「那怎么办?」 看这女人又紧张起来,男人忽地觉得,那征兵和税的事情还是别告诉她了。 以她这样低级的智慧,除了会害怕得睡不着觉,还能干什么? 咔。 男人心里摇着头,又是一斧落下。直等看到平直的切面,这才满意的说,「敌军若围而攻之,那就寻其一点,分而破之。」 道理好懂,怎么做啊? 叶秋满眼不解,可男人却再不肯理她。只一斧头一斧头的劈起柴,专注得好象叶秋还没几根柴没。 叶秋大怒,老娘明天起就断你的粮,看你还装! 不过蹲那儿细想想,她忽地又想明白了。 村里人要联合,那她寻一点破之,就去拉一户来破了这个联盟呗。 比如连升就不错,他在村里年轻人中有威望,家里也是村中说得上话的人家。只要他家带了头,旁人家能忍得住不要再怪! 叶秋想明白过来,冷哼一声,带儿子回去睡觉了。 同去同去。 小猪哼哼着,甩着小尾巴欢快的跟上,屋里有火灶,它可喜欢睡在灶前了。 只是今天,主人无情的将它阻止了。 小地瓜看着扒在门框上,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圆眼睛,努力向他哼哼唧唧的小苹果。又扭头看看叶秋,到底没敢求情。 他娘说了,再求情,就连他一起赶出去。 好可怕。 不过他的小苹果也确实做错事了。 在屋子里拉了臭臭,居然还叼了件衣裳去盖起来。要不是叶秋刚好看见儿子衣裳掉在地上过去捡,还发现不了这事。 没说的,连猪带筐一起搬出屋子,连老两口都不帮着讲话。 可外头这么冷,天又黑了,真把小苹果关屋外吗?小地瓜想了想,机智的决定帮小猪再找个好去处。 「你在叔叔这里要乖,不要再乱拉粑粑了,知不知道?」 终于又有温暖的屋子可以呆,小猪表示大好。甩着小尾巴,哼唧哼唧的窝回筐里睡觉去了。 等男人喂马回来,就见到炕头有一只打着小呼噜,已经睡熟的猪。 这是怕他晚上没吃饱,给他送宵夜么? 男人伸出大巴掌,在小猪身上比了比,然后拿了个大筐,把猪和小筐一起扣上,睡觉了。 谁知到了半夜,却被某种奇怪的声音惊醒了。 然后,就见某只小猪在黑暗里,睁大一双无辜眼睛看着他。 它不是故意的。 任谁一觉醒来,突然发现自己被关在笼子里,都会挣扎两下,对不? 这笼子要倒,也不是它故意的,对不? 男人不回答,只是给可怜的小猪又找了一个新去处。 …… 等到第二天一早,人人都在忙,偏那只小猪闹得慌。 哼哼,在叶秋面前转两个圈。 唧唧,又拱着刚上完茅房的小地瓜往外走。 「小苹果,我还不能跟你玩,我还没洗脸吃饭。」 叶秋一脚把小猪拨开,皱眉道,「这猪是疯了么?拌好的猪食也不吃,这是要干嘛?」 哼哼唧唧! 小猪叫得更大声了,急得在她跟前跑来跑去,在人眼里,却跟没头苍蝇似的,横冲直撞。 叶秋俯身,笑得很亲切,「着急是不是?慢慢讲,说人话。」 小猪瞬间给秒杀在当地。抬着只小蹄子,望着叶秋,几乎要流下几滴猪泪来。 叶秋继续亲切的给着建议,「要不,写在地上也行。」 小猪两只小耳朵一抖,然后哀嚎着,在地上打起了滚。 叶秋抬脚,淡定的牵着儿子迈过,「看到没?一闹二哭三打滚,就跟你不懂事的时候一样。这样的坏毛病,好吗?」 小地瓜摇头。 不过也真心觉得他的小兄弟连话也不会说,字也不会写,实在太可怜了。回头,让他来教教它吧。 浑然不知被当作反面教材的小猪,还想跟着滚过去,却在瞟见男人迈着长腿,不紧不慢走来时,迅速夹着小尾巴,落荒而逃了。 男人抬抬下眼皮,藐视了小猪一眼,又望着叶秋的背影。贴个二字——虚伪! 连只小猪都欺负,算什么本事? 完全无视小猪更怕他的事实的男人,在早饭后,又带着小地瓜去砍树了。 冬天快来了,再给这家人多砍几棵树,他们过冬的柴火就不用愁了。 至于,小地瓜要牵上那只死活不愿意去的猪,他也没什么意见。 野外活动,还是备点干粮好。 一大两小出了门,家里就清静了。 第四十八章 不过想着今儿是拿棉种的日子,朱长富一早就收拾好了,在家等着。 可奇怪的是,左等没人来,右等也没人来。眼看太阳升起老高了,还没一人上他家来,老头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叶秋此时才信,男人昨天的判断是完全准确的。 跟老两口把事情一说,气得朱方氏顿时道,「不要拉倒!我就拿那棉籽去榨油,也不便宜他们。」 叶秋才说不用着急,她已有办法。却没想到,家里忽地来客人了,还是个让人完全意想不到的客人。 「我叫罗勇,是咱县北田村的人。这是我们村长家的老大魏广海,跟我是打小的兄弟。叔,我上回不是跟你闹着玩,是诚心实意来求棉花种子的。您方便的话,就开个价吧。」 这说话的汉子,正是昨日在亭舍门前,打趣朱长富税交得多的那位。 而他旁边那位稍年轻些,约二十六七,个子略矮,但更显稳重的男子把手中的礼品放下,看向朱长富道,「我这兄弟说话直,但人是实在的。叔,咱们乡下人没那么些个弯弯曲曲的肠子,也都知道要种出好棉花是多不容易的事。您放心,除了钱,条件随您开。只要能接受,我们兄弟就拿了。这钱也绝不欠您的,行不?」 嗬!叶秋心头一喜。 她都不用找连升,这个破发点,就自动送上门来了。 朱长富没回话,倒先问了句,「这事,是你们自己做的主,还是你们家里也知道的?」 魏广海坦然答道,「这事我们跟家里也商量过的,我爹不赞成。说这么好的种子,就算是要分,必也是给仙人村里的人,哪有给外人的道理?只我们哥俩不死心,想来碰碰运气。叔您放心,就是您不答应,我们哥俩也没话可说的。」 朱长富这才点了点头,「你爹我见过,是个讲理的。他教出来的儿子,必不会差。既然如此,那我就实话说了……」 就算村里的人抵制他们,但在事情没挑明之前,也绝不能把种子卖给旁人。否则在世人眼中,就是十足的白眼狼,可是要背一辈子骂名的。往后别说在村子里无法立足,给外人知道,也会瞧不起的。 才想婉拒,可叶秋忽地插了一句,「北田村?是咱县那个出枣子最多的地方吗?」 魏广海略显尴尬,误会叶秋在说他们贪心不足了。 罗勇率直道,「叶姑娘,我们村后是有一大片枣林,比别村都多个副业,日子也好过些。可枣子是有大小年的,再说这些年,那陶……」 魏广海忽地清咳一声,罗勇意识到失言,当即改口,「收枣子的,要求越发的严。要按什么品级,大小来算,实在也是赚不到几个钱。再说我们村里人也多,那么些枣林一分,也只够给家里孩子婆娘挣些零嘴,实在不是个正经的出息之道,所以还是厚着脸皮来了。」 叶秋想说什么,可这回却让朱长富抢在前头了,「你们的难处我也明白,可咱家的棉种已经说好给村里人了,自己分都不够,怎好给外人?也请你们体谅。」 他说着话,还格外给叶秋递了个眼色。 叶秋明白他的意思,才想说话,那魏罗二人难掩失望之色,已提出告辞了。 叶秋再想想,忽地眼珠一转,急中生智,「二位且慢灰心,你们既诚意来了,总也不好意思叫你们白跑一趟。这棉花种子我虽不多,但你们真若有心合作,也不是没有旁的出路。」 罗勇顿时眼睛亮了,「叶姑娘,你是还有什么好种子么?」 虽说种出棉花的是朱长富,可全镇谁不知道这是叶秋的缘故? 叶秋低头抿嘴笑了笑,这些可不是一个外人该乱打听的。 罗勇自知失言,有些讪讪,魏广海打个圆场,「莫怪我兄弟心急,实在是被你家昨日纳的税刺激到了。实不相瞒,我家也算村中大户,共有十几亩地,可一年下来交的税,还不到你家的零头,真是让人不知说什么好。」 叶秋这才抬眼笑道,「其实这也不算什么。今年是没了棉花种子,可明年就不一定啊。」 罗魏二人对视一眼,对啊!今年种子不够分,明年让人多留些不就有了? 「不过是一年工夫,我们等得起!」 可叶秋又抛出记香饵,「可这一年就这么白荒废了,你们不觉得可惜?」 罗勇性急,抓耳挠腮起来,「叶姑娘你有话就直说吧,别吊我们胃口了。」 叶秋一笑,不卖关子了,「你们村有枣林,自然是有养蜂的吧?」 罗勇狂点头,魏广海似有所悟。 叶秋笑着说出重点,「去年我家种的棉花,可没人放蜂,全白喂了野蜂。如若明年,我让你们村来放蜂呢?」 罗勇一拍脑袋,「我这糊涂蛋,怎么没想到这个?」 蜂蜜可是好东西,他们只怕找不着蜂源,哪愁销路? 魏广海却又想一事了,激动的问,「叶姑娘,那明年你们的棉花杆子还要不要?不要就卖我吧!」 这回轮到叶秋疑惑了,「你要那个干什么?」 「造纸啊!」魏广海也不瞒她,「我娘家舅舅家就会造纸的手艺,差不多一百斤棉花杆子能做出二三十斤来呢。这个长富叔应该知道的,咱潞州出潞麻,做麻纸的人也多。我舅舅家就在那边的原平县,种的最多的是潞麻,但棉花杆子也要的。往年舅舅还托我们家帮着收来着,只可惜咱们这儿种的人少,也收不了多少。」 他说得兴奋,叶秋也跟着高兴,全没留意到朱家老两口在听到原平县时,目光几不可查的闪了闪。 叶秋叹道,「真是可惜。我还说棉花杆子没什么用,全烧了肥地了。你要愿意合作,明年一准儿给你。」 罗勇满口应承,可魏广海心细,一下听出关键来,「那叶姑娘说,要怎么合作?」 叶秋眼睛微弯,狡黠的笑了笑,「其实也没啥,你若想跟咱村合作,那从明年起,你们村的枣子,就得卖给我。」 魏广海不解,但朱长富却是明白了几分,「丫头,这事——」 他家丫头好生大胆,这还没问过徐家呢,就敢跟陶家杠上了? 叶秋转头一笑,「叔,放心。我敢说这话,还是有点把握的。」 就算徐家不敢接手,她敢! 她是酿不出枣醋枣酒,可她会做蜜枣,还有红枣酥。 就算什么都不做,她只要能垄断本地的红枣买卖,晒成枣干送城里去卖,也不是没有销路的。 而且叶秋根本没打算花钱来跟北田村买枣子,如果能谈成用棉花蜜、棉种还有棉花杆子来换,到时就算全砸手里,她也不怕。 反正能让陶家挣不到钱,她就爽了。 不过这些暗搓搓的小心思,叶秋还不能明说,只能先绘制一副美好蓝图,把眼前这对弟兄俩先忽悠过来。 目前来看,效果非常好。 罗魏二人跟她越说越投机,从前只觉得叶家闺女长得象仙女儿,如今觉得她比仙女儿还可爱! 不过几句话,简直就是点石成金。 给他们脑袋打开一片新天地,想想就令人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这样愉快的交谈,不知不觉就到晌午了。热情好客的主人家,自然是要留饭的。 第四十九章 只可惜家里没肉,偷偷检视一下这哥俩送来的礼,朱方氏狠心杀了一只老母鸡。 炖上一锅上好鸡汤,下些手擀面,再烙几个萝卜丝咸菜饼,就能非常体面的端出来待客了。 只是看她在院里杀鸡拔毛,忙得不亦乐乎。仙人村的村民,开始坐不住了。 村长怎么不着急?叶秋怎么不来送种子? 这还跟外人攀谈上了,莫非,是有了外心? 有些性急的忍不住了,假装无意到她们家门口,来来回回的经过,等听到屋里的阵阵笑声,悄悄跟朱方氏打听。 「婶儿,家里来客人啦?」 「是啊。」 「哪来的客人?」 「北田村的。」 「来干嘛的?」 「买棉种的。」朱方氏斜睨着套话之人,满脸不在乎的道,「反正村里没人要,搁着也是白搁着,倒不如卖了的好。」 哼,还想孤立她们家?朱方氏这会子就让人知道,她这么多年的村长夫人,也不是白当的。看你们现在怎么办! 消息传开,全村人坐不住了。 要是真逼得老村长火起,索性把种子卖给外村人,那他们就是再怎么骂这家人不仗义,骂得天花乱坠有用吗?什么东西能比装进自家兜里的真金白银更实在? 「我不管你们怎么想?总之这个种子我要去拿的!」 连家,性急的连升已经不顾会触怒爷爷,冲到堂屋,就这么径直说了,「到时你们若还在背后说什么,我也没脸见人,索性就不认我这个孙子吧!」 他说完话,就大踏步的走了。 「这,这象什么话?」连爷爷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可干指着孙子背影,却没操起棍子追出去。 连蔓儿躲窗户那儿偷瞧,不防被连大娘揪着耳朵往后一扯。 连蔓儿被娘一瞪,也不敢呼痛,捂着耳朵无声求饶。 连大娘再横她一眼,却是松了手,又正正衣襟,去堂屋了。 连蔓儿揉揉耳朵,在她身后吐舌扮个鬼脸,人是从窗户边缩回来了,可耳朵却伸得更长了。 连大娘进屋时,婆婆已经在那儿劝老公公了,「算了吧,孙子不也是想家里好么?你发什么脾气?要说最坏的就是董家那老太婆,要不是她干出那事,能惹出这些?别怨村长家,就你,你不生气的?」 连爷爷心里何尝不知这些道理,可想要棉种,非得自家带头么? 看儿媳妇来了,他脸上更没好气,「看看你生的好小子,对老人是什么态度?村长那儿,可以大伙儿好好去说,这样的出头鸟,是好当的么?」 连大娘赶紧赔罪,「爹说的是,都怪我,没把孩子教好。连升这急脾气,也不知随了谁,真是让人犯愁。不过爹,这外村人都逼到家门口了,难怪他年轻人沉不住气。您老面子大,要不赶紧找人去说说吧,省得时候长了,村长跟那外村都谈妥了,那咱们还折腾个什么劲?」 连爷爷心想这话倒是正理。反正他孙子的出头鸟已经当了,不如赶紧找了村中老人去说说,也省得弄巧成拙,断了全村的发财大计。 可老人家的面子还是要的,心中早想去了,嘴上却还不答应。 连大娘又跟婆婆说了些好话,才哄得他起身,拉长着脸道,「臭小子,惹出祸来,还不是要我们这些老东西替他收拾?」 说着话,就背着手,微驼着背,大步走了。 连大娘和婆婆相视一眼,不由自主的噗哧一声,全都笑了。 连奶奶笑骂道,「这老东西!心里都比谁都着急,还死要面子。要说阿升象谁,倒象他年轻时的脾气。」 「可不是?不过这回,也是村长叔太硬气了。」连大娘跟婆婆说着话,半含担忧半着急的在家等着消息了。 作为第一个到村长家拿棉种的人,连升得到了奖赏。 连爷爷约了村中几位老人过来,还被朱方氏借口家里有客,打发走了。连升却是给拖进屋去,陪客人一起说说笑笑,还喝了几杯小酒。 这是什么? 这就是面子! 这就是说,连老村长都不把连升当小孩子了,而是正正经经的让他上桌陪客,谈正经事! 连爷爷走远些,还能听到孙子哈哈哈的大嗓门,心里只觉粗嘎难听又丢脸,却偏偏又涌起一股压制不住的骄傲。 他给打发走了算什么?他孙子在里头给他挣回了面子! 全村这么多年轻人,哪个得村长看重,进屋谈事情的? 也就是他孙子了! 孙子比做爷爷的面子还大,是让人有些不舒服,却也不舒服得让人痛快! 故此,当连爷爷回家时,连大娘和婆婆就瞧见他那一副又似牙疼,又似老怀宽慰的奇特表情。也不说是怎么回事,弄得这婆媳俩心里越发的七上八下,这到底是怎么了? 同样不明白的还有仙人村的乡亲们,这到底是在谈什么?为什么老人都不让进去,偏让连升进去了? 坐卧不安的好容易等到村长家的酒席散去,眼看着老村长把客人送出大门,然后是喝酒喝得脸通红的连升负责送那两客人。 这种时候去打扰可太不礼貌了,所以就算大伙儿再心急,也得等着连升把客人送出村口,又送出半里地去,直等他们上车走远,这才围了上去。勾着连升脖子,连珠炮似的追问,「你去村长家拿棉种了?村长怎么说的?那些人真是来买棉种的?那我们的呢?」 连升带着几分微醺,飘忽忽的想回家睡觉,却给村里的小哥们缠住不放,不由得激上一股子酒劲,说话也不客气了。 「我拿没拿棉种,人家来干什么,关你们什么鸟事?哼,一个二个都这么没良心,好端端的人家白送棉种你们不拿,偏要背地里搞鬼,如今还有脸来问我?那要我说,你们最好死撑到底,一个都别去!等到明年看我们发了财,你们也不眼红!」 「嗳嗳,你把这话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老子不高兴说!」 「哎,我说你这小子还抖起来了?」 「我就抖起来了,怎样?你咬我呀!」 连升昂着脑袋,摆明气死人不偿命。可看着他眼角眉梢那酒醉后的酡红,大家也没法跟个醉鬼计较,只能眼睁睁的放他扬长而去。 哼哼,连升才不要告诉这些人,老村长心地有多好,压根儿没想着把棉种给外人。他就是不告诉他们,就是让他们急!等到他们沉不住气,找去村长家里,就会知道,叶秋姐有多么聪明能干了。 别人连升管不了,可今天这顿酒让他决定了。 往后不管怎样,他就坚决的听叶秋姐的话,跟着她混了! 想想都激动人心哪,如果真的按叶秋姐说的,把整个村子捏在一处,大伙儿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把大家最好的东西,都找到最赚钱的门路…… 不行,不能再想了,想得他脑子都开始发晕了。 他得睡觉,赶紧睡一觉,起来再好生想一想,以后要怎么干。 所以连升回了家,连大娘和婆婆还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小子倒床上就鼾声大作,连爷爷就算拿手使劲掐都掐不起来,「娘,让哥睡会儿吧。」连蔓儿怯生生跟进来,替哥哥说了句好话,「瞧哥哥这样,肯定是好事,好事还急什么?」 第五十章 一语惊醒梦中人。 是啊,如果不是好事,这小子能睡得这么踏实?连爷爷放下一半的心,却又象吊着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的。最后也不等人催了,鞋子一穿,他要再去朱家。 一定要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都快憋死他了。 而这消息,已经开始在村里传开了。 在连升走后,那帮小哥们可顿时炸了。 什么叫看他发财别眼红?都是穷得吃了上顿愁下顿的,他们能不眼红么? 不管老一辈们怎么想,反正他们是全回家各自闹开了。 没二话,管那董家的有什么人情在,反正他们就要去拿棉种! 再说人家叶秋又没做错,那董二家就是欠教训。他们家没棉种是他们活该,要为这个挡了自家财路,那才是脑子被驴踢了! 所以,等连爷爷叫了几个老人家,再次赶到村长家的时候,村里已经有大半人家都由年轻人代表,领了棉种了。 见他们来,朱长富只说,「若还有没拿的,过去按个手印就能领。不过这棉花种出来,将来怎么卖得由我们家说了算。」 这,这怎么还带上条件? 朱长富中午喝多了几杯,也有些上头,「具体的让秋儿跟你们说。若不愿意就不勉强了,我也不是村长,不用找我说。不好意思,我先歪一会儿。」 看他真的倒下去,明显不想谈,一帮老人家也不好拉扯。去隔壁找叶秋,她倒是挺和气的跟大伙讲了讲。 有些新鲜话,老人家也听不太懂,但有件事他们是弄明白了。 想白拿这棉种,一除了得站在叶秋这边,再不偏帮董家。二还得服叶秋的管。 具体表现为,棉花自己种,但卖得全村统一。回头要怎么用棉花养蜂,怎么收棉杆,也全都得听她的。否则,请回吧。 要说,这样的条件,许多老人家是不愿意接受的。 你叶秋又不是村里的大地主,凭什么象佃农一样管着大家? 可朱长富虽睡了,朱方氏还醒着。见有人倚老卖老,顿时跳出来帮忙,「那你就别拿啊,我们家又不求你!哦,现在嫌秋儿年纪小,管不了事。可这棉种就是她这小人种出来的,你倒是活了一大把年纪,你种出过这棉种吗?」 看那人气得无语,叶秋心下暗爽,但表面好人还是要做,「诸位叔伯,别怪我无礼,非要多管闲事。其实你们也想想,咱们这棉花放一处卖,就有了数量,到时是不是好跟人谈价钱?甚至都可以不送到八角镇,直接送到潞州去。果然有了收益,不也是大家的?若怕我有什么私心,到时尽管派了叔伯兄弟跟我一起去。这棉花又不是什么轻巧好藏的东西,我还能私吞不成?」 这话说得倒也在理,连爷爷忙问起件要紧事,「那这样好事,咱们村自己做不行么?象养蜂棉杆什么的,干嘛还要拉上北田村?咱们各家管各家,也不是不能弄。」 叶秋笑了,「要说这养蜂,还真不是一家一户好弄的事。比如咱们村,不就时常有为了你家的鸡,啄了我家的菜,闹起来的事?到时你家养了蜂,我非说来我家采了蜜,要你几罐蜜蜂,这怎么说?再说,养蜂还是要点经验的。咱村现学,哪有北田村养了多少代人手艺好?再说是那棉杆也是北田村长儿子找的门路,到时咱们虽少赚些,但省了多少心?更何况,他们那枣还要给我们呢。算下来咱们也不亏。」 这话说得大家心服口服,连之前倚老卖老的那位也点头称是,「人怕出名猪怕壮。咱村人少,真要日子太红火,我还怕招贼。不如拉上北田村,那可是个大村子,若跟他们交好,往后也算多个助力。」 这一层叶秋早想到,不过此时谦逊一笑,「到底老人家想得周到。所以往后,还得你们多帮着我们这些年轻人些,省得我们走错路。」 这话说得老人心里最舒坦了。 朱方氏又在旁边唱白脸,「算了吧,你叔在这村子里操了半辈子的心,也不见落个好。如今你替他们着想,他们说不定还在背后骂你呢。要我说,这棉种就不该给他们。万一日后有什么事,还得来怪你。不如卖给北田村,多省事?」 「这话就过了。叶丫头认真替我们着想,我们岂有不感激的道理?原先是不明白,如今明白了,自然听她的。」 看一帮子老家伙都心悦臣服的走了,原打着呼的朱长富,一骨碌又从炕上坐了起来,冲叶秋一伸大拇指,「这事办得漂亮!真要能成,日后两个村的人,都得念你的好。」 叶秋故作嫌弃的撇撇嘴,「光念好有什么用?又没实惠。」又促狭笑道,「叔你装睡好本事,还打呼呢。」 朱长富一笑,「那是打给他们听的。不过秋儿,你要真办成这事,叔给你个大好处。」 叶秋奇了,「什么好处?叔你还背着婶子,藏了私房钱?」 朱长富嗔她一眼,「我哪有那玩意儿?我让你当村长,怎样?」 「我不同意!」朱方氏一直竖着耳朵听这爷俩说话,此时叉腰指朱长富怒道,「你祸害了我一辈子就算了,别想再祸害秋儿。那村长又不是什么好差事,给她干嘛?」 朱长富才想讲讲道理,忽地院中响动,然后是小地瓜的声音,「小苹果你别急,我给你打水!」 话题就此打断,三人赶紧迎出去,我的个乖乖!就见男人拖了棵足有脸盆粗的大树,满头大汗的回来了。 小猪跟着跑了大半日,口渴得不耐烦,一进门就挤鸡槽去喝水。鸡群不让,扑扇着翅膀群起而啄之,打得是鸡飞猪跳。 小地瓜舀了水追去劝架,却越劝越乱,泼自己一裤子水不说,还把朱方氏刚喂过的鸡食又打翻了一地。 乱七八糟,兵荒马乱。 「叶小答!」 叶秋忍无可忍,一声狮子吼,先把儿子拎出战局。再一脚踹小猪屁股上,把它赶出鸡舍。 眼看她以武力要挟儿子回房收拾,朱方氏赶紧接下,「我弄他,你给他们弄饭去。肯定都饿坏了,先倒几碗热水来。」 也行。 没看那男人进门的眼光就不太对么?叶秋赶紧烧饭去了。 男人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不开心。 叶秋翻着白眼,把鸡汤面端了上来,心里很想冷艳高贵的走开,嘴上却不听使的解释。 「统共就那么一只鸡,两个客人,还有陪客,怎么留的住?连这点鸡汤还是特意留的。」 连同为陪客的叶秋,都没吃上两块肉,她跟谁说理去? 再说,给男人下的这碗面条已经下足了料好吧? 鸡蛋、麻花、青菜、咸菜,给儿子吃时,她尝了一口,味道很好的。 可这男人横眉冷对,活象她背夫偷汉,啊不,是背人偷吃的表情究竟是哪般?她又为什么见鬼的会觉得心虚? 不对不对,一定是男人不懂事。 没看连地瓜都不挑不拣的吃得香甜么?这么大个人,怎么连个三岁孩子也不如? 可男人就是不如了。 摆出副债主嘴脸,再度拿起筷子,呼噜呼噜把面条吃干抹净,然后筷子碗一扔,出去砍树了。 第五十一章 朱方氏深感抱歉的过来跟叶秋商量,「要不晚上再杀一只,砍那么大棵树,真是累坏了,咱小地瓜也没吃到呢。」 惯不死他!没了迫人的压力,叶秋顿时趾高气昂起来,轻哼一声,居高临下的问对面的小人儿,「叶小答,你要吃吗?」 小地瓜大力摇头,小嘴边还没吸溜进去的半根面条,甩来甩去都不敢停。 好可怕,他娘叫叶小答的时候都好可怕。 叶秋满意的赏了儿子一个眼神,才跟朱方氏道,「咱家就这几只鸡,还指着下蛋呢。哪能天天吃?没事——」 忽地听着外面越发铿锵有力的劈柴声,她略顿一顿,才又撇撇嘴道,「晚上我把他们今儿送来的那块咸鱼泡了,咱蒸个咸鱼南瓜饭,也不算亏待他了。」 有叶秋出马,朱方氏一向盲目信任。只点了点头,又皱眉道,「那俩孩子也是不会办事,送什么咸鱼?弄条腊肉来多好?」 叶秋却笑了,「这时节,谁家还剩旧年的腊肉?也就是咸鱼还能放放了。」 朱方氏也笑,「可是我糊涂了。」 只地瓜吞下口中面条,弱弱的问,「那我不吃鱼,留着换肉肉好吗?」 朱方氏呵呵笑了,抚着他的头顶爱怜道,「好!不用你换,今年家里有了钱,阿奶多多的给地瓜腌些腊肉,让你吃到明年去。」 好耶。 叶秋跟着欢呼的儿子,偷偷在心里点了个赞。不仅是腊肉,还要腊肠,也是要灌上一些的。 不过话说,她家这小子不爱吃鱼的毛病,究竟是跟谁学的? 仙人村,被叶秋那重大利好消息鼓舞起来的村民们,几乎家家户户都在热火朝天的商议着明年的棉花要怎么种。好些被叶秋「委以重任」的老人家,甚至都琢磨起了棉花的深加工问题。 棉衣不知尺码,不太好做。但能不能弹几床棉被去卖?自家大舅子不就会这门手艺么?到时若能做起来,不就又拉拔起一户人家了? 民众的智慧是无穷的。 叶秋暂时还不知道这些,但没关系,这些事,她将来都会知道的。 只是,在一片祥和热闹之中,也有几户人家安静得不象话。 甚至,气氛冷凝得都快结冰了。 董老太犹豫再三,还是狠心从箱子里拿出块暗红色的衣料来。 这还是董二嫂当年进门时,娘家让她送给婆婆的见面礼。十来年了,董老太一直没舍得动用,打算留着日后做寿衣的。可如今看来,却只能舍出去了。 「你哥那婚事也张罗得差不多了吧?」 看婆婆期期艾艾凑到自己跟前没话找话,董二嫂还奇怪了,「家里的事有爹娘操心,用不着我。」 董老太犹豫一下,「你之前不是要借车么?到底要几辆,也得回去问一声吧。」 明白了,这又是让自己去叶家说情吧。董二嫂没好气的低头做针线,「这种求人的事,当然是人家肯出几辆就借几辆呗。」 董老太呛得不轻,索性将衣料和十文钱一起拍到她的面前,「你上村长家走一趟,这料子给那村长家的。再跟他们好生说说咱家的事,把那棉种拿回来!」 好大的口气!董二嫂气得不轻,你把人得罪成那样,这会子还好意思拿着她家当年送来的料子逼她去? 才要再呛上几句,董二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你就再去一趟吧。有了好处不也是全家的?难道你想眼看着别人赚钱,就咱们全家饿死不成?」 「这怎么叫我看着全家饿死了?」 董二嫂想争辩,董老太却撩着衣襟抹起眼泪,「我知道这回的事是我不好,可我不也是心里着急么?咱家境况本就不如人家,过几年老三要成亲。再往后,又是你的一双儿女,你就是不为着我,不为着老二,难道还能不为自己儿女争一争?」 到底是为人父母,这句话打动了董二嫂的心。 眼看着别家那样红红火火,她怎么可能没一点想法?可她就这样去,好吗? 董二嫂想了想,「叫我去也可以,不过得有个条件。」 叶秋这头才把咸鱼收拾出来泡上,那头董二嫂就上门来了。 先拿出十文钱,说要借车,明天回家看看兄弟婚事办得怎么样,叶秋爽快的答应了,并且还道,「如今新车棚也做好了,等你兄弟成亲,提前一天来把马车赶下山去,到时贴个喜字,也更体面些。」 董二嫂看她不计较之前的事,朱家老两口脸上也有笑颜,便略放下些心,「其实我今儿来,还有一事。」 她忽地望着外头道,「你还不进来?」 董二贴着墙根,畏畏缩缩的进来了。 董二嫂白他一眼,拉着他进屋跪下,上前就给朱长富赔礼,「叔,上回我婆婆来,实在是闹得不象话,还害得你跟婶子动了手。这几天在家里想明白了,我婆婆内疚得不行,就让我把这块衣料给婶子送来,再让董二来替她给你们赔个罪。」 这还象句人话。 朱长富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人,闻言向老伴递个眼色。 朱方氏便把董二拉了起来,叫他们坐下,「这么多年的乡亲,既然你婆婆想明白了,那就算了。这衣料你们拿回去,不必客气。」 让董老太那只铁公鸡拔了毛,只怕没什么好事。 见她和气,董二忙赔笑道,「那可不行。婶子要是不收,就是不肯原谅我们,我娘心里必过意不去。」 「那我可真收了啊。」朱方氏老着脸把衣料收下,「行啦,没事了,你们也回去吧。」 董二一哽,看向媳妇。 董二嫂只得看向叶秋,「叶家妹子,论理,咱们也该跟你赔个不是的。」 董二跟着忙也说是啊是啊。 叶秋挑眉,爽直道,「你们得罪了我,我也报复回来了。咱们既是平辈,就不必再客套了。这事过去,大家还是乡亲。」 董二干笑了下,「叶家妹子,就是大气,不愧是读了书的人。」 然后捅捅媳妇,那最难的话,还是示意她说。 可董二嫂听了叶秋那话,已经知道多半没戏了。可为了孩子,还是最后赔起笑脸。 「妹子,那棉种的事,真不能再打个商量么?」 叶秋笑了,「嫂子,我也不是三岁娃娃了,说出去的话,总不能不作数吧?这事咱们就算了。」 她正想说,这事是算了,不过她还有别的法子。说到底,她不肯给董家棉种只是为了立规矩,又不是结仇,何必闹得那么僵? 可没等她说完,董二就急了,怒火攻心的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么毒呢?我们家都这样上门赔礼来了,你还不肯放过我们啊?就算我娘有错,可那害你的又不是她,你老盯着我们家不放干嘛?」 叶秋气得倒仰,原还以为他们家是真有悔意,可如今看来,简直是死不悔改! 「我毒?我若真毒的话,刚才就不会想告诉你,那棉种明年不给你,后年也是会给你的。就算明年不给你,等着咱村和北田村的买卖做起来,你又哪里怕谋不到事做?不过如今,我可以把话撂在这里了。这棉种,就是你捧着金山银山来,我这辈子都不会给你!」 第五十二章 董二哑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叶秋还有这样的打算。那他这样一弄,不是好事变坏事了么? 眼睛眨巴半天,才急吼吼的向朱家老两口求助,「叔婶,你们听听这是什么话?我家什么情况,你们又不是不晓得,你们可不能由着她的性子胡来,见死不救啊!」 听了这话,半晌才顺过气来的董二嫂,差点忍不住一巴掌把他抽死! 她到底是倒了什么霉,才嫁了这么个蠢货。他这哪里是求助,是逼着人结仇啊! 果然,朱方氏气得顿时把刚收的衣料摔在了董二脸上,「滚!你这没良心的东西,站在我家,我都嫌你脏了地方!什么见死不救啊,你家是掉井里,还是掉火里了?凭什么让我家救?」 董二嫂忍着阵阵头晕,上前赔罪,「婶儿,你别怪他。他就是个糊涂人,一时心急说错话了。我们走,我们这就走。」 她简直是没脸再呆了! 「站住!」朱长富就算气得直哆嗦,话也要说清,「董二,你也是读过书的人,好赖总比我们这些不识字的懂道理。那你倒说说看,这做错了事,还不诚心道歉,是个什么道理?既不诚心道歉,还要怪人家不顺着你的意,就是她毒这是什么道理?你告诉我这是哪个先生教的,我找他说理去!」 董二给问得哑口无言,灰溜溜走了。 一直默默劈柴的男人忽地道,「既已结仇,必致生怨。」 出来透气的叶秋闻言翻个白眼,「那还能怎么办?杀了他?」 男人认真看着她,「能杀最好。若杀不了,打服他。」 神经病! 叶秋又翻个白眼,把在一旁学着垒木柴的儿子牵走了。不能跟着这个神经病,学坏了。 虽然昨儿闹得那样不痛快,可一早,董家还是来要车了。 当然,董二和董老太没来,来的是董家小三。 叶秋心中嗤笑,不知道董家还有几张脸面可以消磨。 不过车既给了村里,他家又付了钱,这车还是要借的。只这车却不能给董三带走,得找个村里认可的车把式来才行。 董三道,「我哥说他会赶了,这回就不请人了。」 朱长富脸一沉,心说你哥只会一味的抽打牲口,谁放心给他赶? 叶秋却道,「叔,正好我也有点事,不如叫连升跟他们去吧,车夫的花用就算我的。」 这下朱长富才允了,告诉董三,「回去告诉你家,要下山的赶紧收拾了到村口去等,车一会儿就来。」 打发走了他,才问叶秋,「你是想让连升去镇上找陈掌柜,把那事说了?」 叶秋一笑,「还是叔最聪明。」 朱长富却嗔怪的道,「这事还没定呢,你就先嚷嚷起来,万一不成怎么办?」 叶秋很自信,「就算北田村不跟咱们合作,可他们对陶家收枣子已经有了不满。若我是徐家那位大姑奶奶,说什么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早些告诉她,也算多一份人情。万一将来能合作,不也能高看咱们一眼、」 朱长富听得有理,看她笑得跟个小狐狸似的,不觉跟慈父般,拍打了她一记,「就你个鬼灵精,成天净会算计!」 叶秋正自得意,忽见男人阴沉着脸,从她面前目不斜视的经过。脑子里的灯泡一亮,忙又高声道,「婶儿,你拿些钱,回头让连升到镇上帮忙割些肉回来!」 昨晚,叶秋算是知道了,这世上并不是只有她儿子一个不爱吃鱼的怪胎。 男人也不爱,香喷喷的咸鱼南瓜饭也不爱! 小气巴拉的把脸拉得老长,勉强吃了三大碗,完全不是他平时的饭量,害得煮多了的叶秋和老两口今早只能吃泡饭。 不过听说要去买肉,男人神色好多了。居高临下的瞥了叶秋一眼,拎上石斧,又带着地瓜和小猪去砍树了。 叶秋简直要为自己的机智点赞。 如果一块肉能换那么大棵树,她还是占便宜的。嘿嘿,反正她只说买肉,又没说买几斤。 家里再有两三棵那样的大树,今年过冬的柴火可就不用发愁喽。 八角镇。 这两日忽地生出一个流言,说是今年交税少的人家,就要被征兵。也不知是真是假,弄得人心惶惶。 已经交过税的没办法,但没交税的却打听着行情,略比往年多交了些。就算万一没这回事,也只当是花钱买个心安了。 家境好的还能这么宽慰自己,可有些家境不好的,委实就艰难了。原还想着,今年难得风调雨顺,多打了些粮食,过年也能割两斤肉,给家里婆娘孩子扯件新褂子,好好乐一乐。可如今看来,只怕比往年还要难过。 「吁!」 一辆新篷马车停在陈家客栈门前,伙计还以为有生意来了,仔细一看,「哟,这不是连小哥么?」 连升把车停稳,「你们掌柜的在吗?」 伙计连忙点头,可车篷里钻出个老太太,「我说连升,今儿可是我们家包的车,你这干嘛?」 连升不悦的解释,「我就说几句话,这也不行?」 「不行。你这会子一点事,那会子一点事,不是瞎耽误我们工夫么?」董老太强横的就是不让。 董二也钻出车道,「要不你留下慢慢说,我们自在城里忙活,回头来接你就是。说我在山上车赶不好,这平地上,还赶不了么?」 连升想想无法,叶秋交待之事也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只好把车给了董二,自留下跟陈掌柜说事。 听说叶秋这么快就跟北田村搭上线,有望拿到明年的红枣,陈掌柜可坐不住了。他是生意人,讲究行动迅速,当即就急吼吼的要带连升,上榆林县大姐家去。 「村里头你别担心,我让个伙计跟那董家的回去,也替你报个信。」 可连升却笑着摆摆手,「倒不是担心这个。只出门前,叶秋姐交待了,这事跟北田村还没谈定,也不好贸贸然上门。若真谈定了,少不得她要亲去拜访下大姑奶奶的。这会子先打个招呼,也是让你们心里有个数。」 陈掌柜一听,心里就明白了。 陶家自垄断生意以后,这些年也越发的挑剔,村民也多有不满,想趁虚而入,收复失地,这就是最好的时机。 如此一想,他越发觉得没信错人。 当初把大姐家的往事告诉她,也是看叶秋跟陶家有些说不清的恩怨,看能不能替大姐家寻个帮手。如今看来,他算是做对了。 叶秋这丫头虽年轻,行事却比一般人都大方。这样消息算是商业机密了,可她想都不想,就派人来说。这份人情,陈掌柜记下了。 「那行。麻烦你回去告诉叶姑娘一声,我代我大姐先谢谢她了。」 正叫伙计过来好好招呼,他准备离开两天,连升不好意思的道,「陈掌柜,我倒没啥事,只是我们叶秋姐还有件想求你帮忙。」 「何事?」 连升越发忸怩,「她想叫我来买点肉,行不?」 陈掌柜一愣,随即噗哧笑了,「这算什么?我送她一块都行。」 那可不行,出门时叶秋可给了钱的。 陈掌柜想想,这么大个人情,可不是一块肉能换的,于是也不勉强。只厨房里因近日生意平平,只剩一块前腿肉了,也就四五斤的模样。 第五十三章 陈掌柜索性割了一半卖给连升,安排了店里的事情,匆匆出门了。 连升把肉存在客栈里,自己也出门蹓跶去了。 他可不是闲逛。 昨儿连爷爷也给叶秋的计划鼓舞,心潮澎湃的想了大半宿。 一早起来就悄悄告诉孙子,既然将来想做番大事,光有力气可不行。得上城里看看人家店铺,都是怎么做生意的,回头也好在同龄人中拔个头筹。 不得不说,老爷子还是很有几分见识的。 连升今儿下了山,认真观察起那些店铺伙计的行事,从前只觉得简单无比的几句话,如今细细看来,却是各有名堂。 且不提他在这儿琢磨起生意经,那头董家母子也在忙着做生意。 就连董二嫂都不知道,这母子俩昨天在叶秋那儿受了气,回头不想自己错在哪里,反一味怨恨上叶秋和村长,心想你们不带我们发财,我们就自己发财! 故此这母子俩今儿特意撇下全家,只他二人进了城。 他们原先算计得好,如今交税的人多,就到衙门等着,等着交了税的乡亲买了东西想回家的,就可以用村中马车拉个客。 反正这马车是公用的,他们可不用心疼什么。 只没想到,只收两文钱一位这么便宜,那些乡亲还是摆手说不要不要。 董二觉得奇怪了,负责拉车的董老太同样不解。 这么新的马车,又这么便宜,怎么就没人坐? 董老太心里发急,瞧着一个面善的,就跟人细打听了打听。 可这一打听,吓得她是脸都黄了。抖着手脚小跑回来,跟儿子一说,董二也吓坏了。 「没钱是因为交了税?交税少的就要当兵?」 董老太哪知道啊? 母子俩正一筹莫展,忽地瞧见衙门里出来一辆小驴车,听那丫鬟吩咐车夫,「送夫人去陶家。」 董二眼珠一转,「娘,要不咱们也跟着一块去。」 董老太不解,「去陶家干什么?」 董二道,「快上车,上来我跟你说。」 他刚刚心里忽地生出个念头,这亭长夫人都要去陶家走动,可见陶家在本地是有权有势的。而陶家跟叶秋有仇,自然见不得她好过。 若是他去跟陶老爷说说,叶秋近日在村中所干的事,是不是也能谋个好处,让陶家跟亭长说一声,不让他去当兵?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这话董二总结不出来,却本能的就这么干了。 只是他忘了更重要的一点,叶秋就算是他的敌人,也还是他的同村。他这么干,还有一种说法,叫——吃里爬外。 陶家内堂。 听说郑亭长夫人来访,陶宗名顿时皱眉,「这也太性急了,说好了事成之后才付钱,哪有才放出风声就来要钱的?告诉她,老夫人身子不适,才吃了药睡着了,不见客。看她还好意思来见我不成。」 「慢着。」陶老夫人放下手中的燕窝,道,「这种时候,宁得罪阎王,莫得罪小鬼。姓郑的也要不了几回钱了,自然着急。咱们现在撕破脸,他反悔怎么办?且让你屋里的去支应着吧。」 陶宗名神色一顿,「让她去?」 陶老夫人冷哼,「她既喜欢冷着脸,就让她出去挡人好了。当我们陶家夫人是这么好当的么?成天衣来伸来,饭来张口,还摆着那张臭脸,给谁看哪?」 陶宗名想想也是,「旁人叫她,她未必会应,我去一趟。」 陶老夫人点头,陶宗名前脚刚走,忽地后脚下人再次来报,「仙人村董二,想求见老爷。」 陶老夫人眉头一皱,「怎么什么阿猫阿狗都跑来了?让管事的去问问,这姓董的是怎么回事。」 下人道,「管事已经问过了,那董二不肯说,说有重要的消息,一定要见了老爷才肯说。」 陶老夫人略一思忖,便让人把董家母子带上来了。 及至见了人,却没想到,这董家母子竟是给她带来这么一个重磅消息。 郑亭长夫人已经不知是多少次来到陶家了,却是头一回见到传说中的陶夫人。 跟想象中上不得台面的糟糠之妻不同,这位陶夫人出乎意料的颇为秀美冷艳。一看就是读过书的,甚至清高的连她这位官夫人也不大瞧得上眼。 郑夫人原本见陶老夫人不肯见她,就要告辞,可见了这位陶夫人,却又有心多留一会儿了。 再抿一口杯中香茶,她带笑赞道,「夫人这里真是好茶,茶杯也精致。瞧着竟似乎有些象越窑青瓷,可是也不是?」 陶夫人常年冰雪般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暖意,「没想到亭长夫人倒也见过些世面。」 郑夫人噎得一哽,亭长官再小,总比你男人一介商贾来得高贵吧?不过听她这口气,似乎大有来头。那怎么会嫁给一个商人呢?况且二十年前,陶家可也不是什么大富之家。那她是怎么嫁来的? 好奇之心一起,郑夫人就又试探了几句,「让夫人见笑了。这种瓷器,还是我旧年上县里给县尊夫人拜年时,偶遇她的妹子陪夫上任路过,带来了一套。后来听县尊夫人说,她家妹子可是个有福气的,嫁的可是鼎鼎大名的吕州薛家,故此——」 话音未落,陶夫人讥笑起来,「那才读了几年书的薛家,竟然也敢号称鼎鼎大名了?如果这世道,名声可真是不值钱了!」 郑夫人顺势便问,「夫人这么说,定是出身世家大族,可否告知一二,也让我长长见识?」 陶夫人冷笑,「你别费心打听了,我不会说的,你也不配听。你今日来,无非是来讨钱的,这些铜臭之事我素来不管,你可以走了。」 郑夫人这下可气得非同小可。你就是再尊贵,如今也只是个商人之妇,就是个普通人家,有这么说话的么? 才要说她几句,忽地陶宗名亲自来了,赔着笑脸说母亲醒了,请她去见。又道,「拙荆素来身子不好,少见外人,脾气孤拐,如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郑夫人虽然气恼,可一个大男人亲自来赔罪了,总不好不给面子。于是随意敷衍几句,还是去见陶老夫人了。 只没想到,陶老夫人却是把之前约定的一千两银子,尽数全拿了给她,还说,「夫人早些拿了银子,年下也好安排。」 郑夫人觉得有异,她原想今儿来能拿到一半就算不错的,陶家突然这么大方,定是有事要她办了。 …… 送走了郑夫人,陶宗名又出去了一趟,回来时便跟母亲说,「放心吧娘,都安排好了。」 陶老夫人点了点头,有些轻松,又有些忿恨,「这回我倒要看看,那小贱人还能怎么翻身。」 「她这辈子都翻不了身!」陶宗名冷冷道,「居然敢跟北田村联手,想断咱们家的财路,她简直是自寻死路!」 外人不知,只有陶家知道,这二十年来,在从徐家骗出枣酒枣醋的秘方后,陶家靠着这个,尤其是枣酒,到底赚到了多少暴利。 因为年年征战,朝廷用粮紧张,一直严禁民间拿粮食酿酒。而枣酒刚好不在管辖之列,守着这个财路,那简直是守着个摇钱树。 第五十四章 更何况,在这些年的持续打压下,除了陶家,根本无人收枣,他们又把本地的枣价生生的压低了三成。陶家所赚的,就更是盆满钵满了。 眼下陶宗名的长子全家长驻潞州,就是专为了盯着这门生意。也就是因为他家有这门好生意,他那长子才能跟当地驻军攀上关系,有了交情。 叶秋不知,她无意中的灵机一动,竟是触动了陶家如今的左膀右臂。 当陶宗名从董二口中得知,她想跟北田村联合的一系列动作,震惊之余,岂能不跟她拼老命? 一千两银子痛快之极的送出去,就是为此。 不过如今事情安排妥当,陶老夫人眼中却有了几分惋惜之意,「可惜了那丫头,跟她爹一样,着实是个人材。只可惜,都不肯为我陶家所用。」 否则,你光看她那统一收棉,联合养蜂,卖棉花杆子的主意,哪一个不是绝妙之极?如果真的让她做起来,这八角镇不下三五年,只怕就另是一番天地了。 「所以,这丫头该死。」陶宗名阴寒着脸,没有半点怜悯,「我虽然没有爹的大材,能开拓家业,但总得守好祖产,交到咱们下一代手里。这回,无论如何再不能让这丫头逃脱了。」 陶老夫人默默无语。 确实,有这样一个威胁在,他们陶家始终无法安枕。 好不容易过上的富贵日子,在谁愿意轻易放弃? 挡了他们家财路的,都该死! 仙人村。 正在鸡窝前掏摸鸡蛋的叶秋,莫名的打了个冷战,心绪有些不宁。 才想着这是怎么了,忽地听到有人远远的高声叫起了,「娘,娘!」 探头往外一看,叶秋把心头的那些怪异压下,绽放起最真的笑颜。 午后的暖阳下,她的儿子,正坐在一丛比昨天还大的树杈上,冲她卖力的挥舞着小手。 叶秋大笑着,冲儿子也使劲挥了挥手。便把鸡蛋放下,将手指含在唇间,深吸口气,忽地吹出一声响亮之极的唿哨! 象听到号令一般,小小的人儿从树杈上跳下来,还不忘牵着他的小猪,也不管人家乐意不乐意,就牵着它一起向他娘飞奔。 被彻底无视的男人,拖着大树的颀长身形微顿。 在他身后的树杈上,一个明显受伤的年轻人探出笑脸,带着浅浅爱慕,「咱们全村,就叶姑娘能把口哨吹得这么好。」 拜托,你的脸还肿得跟猪头样呢,想啥呢? 再说一个女人,还是当娘的,象个小姑娘的二流子似的,把口哨吹得那么响,这样真的好吗? 叶秋不管好不好,又吹了一声更响亮的,然后在前面拼命鼓掌,也没说让儿子慢些,小心摔了,反而大声怂恿,「加油啊!奔跑吧,兄弟!」 看小地瓜跑得越发起劲,男人那双眼盯着那两条瘦弱的小短腿,默默数着五、四、三、二、看。 果然,就在那个浅坑处,勇敢奔跑的兄弟坚决的摔倒了。 因速度过快,小身子几乎是平着飞出去。摔得五体投地,当时就眼泪汪汪了。 不过还没等儿子哭出声来,叶秋已经哈哈大笑着跑上前去。把儿子一把从地上抱起来,甩着他就地转了两个圈,然后把小东西贴进怀里,亲昵的顶着他的鼻尖。 「好玩不?」 嘤嘤,噗哧! 眼里还含着泪的小地瓜又破涕为笑了,一下子喷出两管大大的鼻涕泡泡。 「啧啧,瞧这脏的!」终于有点慈母范儿的叶秋立即把儿子扔下地,一脸的嫌弃,拿干净帕子给他自己擤鼻涕。 后头男人看得眼角直抽筋,她自己儿子,她害人摔跤,她还好意思嫌弃? 那小崽子也是不争气,就这,还急不可耐的跟那女人讨好献宝。 「娘,这是叔叔在林子里给我摘的果子,你吃!」 瞧小地瓜把几颗紫红的小野果当宝贝似的拿出来,有人笑道,「小地瓜,你不是说这五梅子都吃完了么?怎么还有?」 小地瓜不好意思的笑了,躲到娘的背后。还抓着她的手,生怕别人看到那几颗五梅子,也就是五味子。 叶秋把儿子的孝心收下,看那人笑道,「孝平兄弟,你这是怎么了?被蜂蛰了?」 朱孝平顶着猪头,看一眼男人,感激又不好意思的道,「全怪我贪心,想去树上摘个野蜂窝。可还没爬到一半就给蜇到摔了下来,幸亏遇到你家大哥,把我救了。否则,死那儿都没人知道。」 叶秋听得也吓一跳,野蜂窝可不是那么好摘的,万一被群蜂叮咬,大量中毒,很有可能会致残,甚至送命。 「你也太大胆了!我知道你心疼媳妇,想给她弄点蜂蜜滋补滋补。可那野蜂窝是好捣的么?要我说,幸好你还没动手就被蜇到掉下来,否则,还不定出什么大事呢!」 朱孝平也早就后怕了,老实认错,「确实是我莽撞了。」 上回叶秋分了他只大猪脚,他拿回去炖媳妇吃了,果然奶水多了很多。可他家小子尝到甜头,天天死命的吮。他媳妇喂孩子喂得下巴都尖了,他看着心疼。今天去林子里砍柴,无意间发现那个蜂窝,就想摘回去给媳妇补补,没想到就出事了。 叶秋不问,也猜得出大概怎么回事。赶紧叫老两口出来,把人扶回屋去,这边自去他家里叫人了。 不一时,朱孝平的爹娘和媳妇都慌慌张张跑了来。 见他没事,就是脑袋上给蜇了个大包,从树上摔下时,又狠狠摔了一跤。不过幸好没伤着骨头,只是得好生将养几天才能动,朱孝平他娘气得顿时就抬手打起了儿子。 「你多大了?不知道你如今也是有儿子的人了么?还做这样事情,你这是存心要吓死我们啊?」 朱孝平也知道错了,老实挨打。又一手拉着掉眼泪的娘,一手拉着呜呜哭的媳妇,保证自己再不犯了。 叶秋瞧着好笑,偷偷教育儿子。 看到没?坏事不能做,否则就是有了儿子,也要挨娘的打! 小地瓜顿时觉得人生无望了。 还是朱长富心地最好,看教训了一时,便站出来劝道,「行啦,他知道错了,我们也骂过他了。如今没事,就早些回去歇着吧。」 朱孝平一家道了谢要搀人离开,男人早把砍回来的一棵小树,用朱孝平的绳索套好了,「你们把这树带回去,树上挂的那些马齿苋,回去掏烂了给他敷上,能清热解毒的。」 然后瞟一眼朱孝平那瘦不拉几的媳妇,不情不愿的把一只藏在大树杈里的死兔子挂上,「这个,就给你媳妇拿回去补补。」 咦?叔叔什么时候抓的兔子?小地瓜眼睛亮了,他居然一路都不知道! 叶秋眼睛也亮了,这男人还会抓兔子?他居然还会把兔子送出去? 「等等!」朱方氏赶着从屋里也收拾了东西出来,「喏,这些鸡蛋红糖,你们也带回去,下回有不够的来我家拿,可千万再别再做这些危险的事了。」 朱孝平他爹忙道,「这怎么行?你们家还有这么些老老小小呢。」 「拿去吧!」叶秋帮忙,硬把篮子塞进朱孝平媳妇手里,「二回我们家若不好过时,也来找你家讨个人情就是。」 第五十五章 朱孝平一家千恩万谢的走了。 小地瓜小大人般叹了口气。 「怎么了?」朱方氏不解。 小地瓜很忧伤,「兔兔没有了。」 啊?朱方氏回过味来,一拍大腿,「早知道给了只兔子,我还给什么红糖鸡蛋啊?」 男人顿时一眼瞟了过来。 叶秋自动翻译,早知道你要给红糖鸡蛋,他还给什么兔子? 亏了。 「算啦。」叶秋哈哈大笑着拍拍老人家,也有意无意的看着男人,「只当日行一善,积点福吧。孝平那媳妇真是瘦得吓人,给她补补也没错。我做月子那会子,他家还送了两只鸡呢。」 想想也是,朱方氏心疼那一会子,也就好了。 等到夕阳西下,村里的第一缕炊烟升起的时候,连升也赶着马车回来了。 不过刚进村,又跟董家母子吵了起来。 「当这车真是你们家的啊,还要送到家门口。又没见你们买了什么东西,走两步脚会大啊?」 董二欲要争吵,董老太怕坏了自家好事,忙把儿子拉开,「算了,他也神气不了几天了。」 「你说什么?」 「说你神气行不行?」 董二母子下了车,拍拍屁股就走,连马车也不帮着卸一下。连升忿忿不平,赶了车自去了村长家。 叶秋早听见他们争吵了,「这是怎么了?」 「没事。」那些个小龌龊,连升还不愿意说。无非是董家母子到客栈时,发现他不在,就唠叨了一路。 把肉拿给叶秋,说了话已带到,连升又特意提起一事。 「我今儿在镇上看了看旁人如何做生意,叶秋姐,我觉得咱们现在最要紧的,不是想怎么赚钱,而是赶紧学会算账记数,否则做起买卖也只有上当受骗的。」 啊哟,叶秋惊奇的睁大眼,「连升你不错啊,居然都想到这一层了。」 连升红了脸,挠了挠头,一不小心把大实话说出来了,「这也是我爷爷提到,我下山才留意看到的。」 不错不错。叶秋极力夸奖,顺手就把自家那两斤肉又割下半斤送他,「有这想法就是好的,这事回头我来教你们。」 忽地,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如果你们愿意,我也可以教你们几招拳法。」 真的?连升的脸,这下因为兴奋涨得彻底通红了,对于男人来说,明显这位老师比叶秋更有力,直接甩下叶秋就奔人去了,「大哥你愿意教我们?」 男人高傲的仰起下巴,「你去通知愿意学的,晚饭后到那片山坡上集合,带上家里的石斧。」 没问题!连升拔腿就跑,叶秋气急败坏的正在想,要是这小子回头,她也绝不教他了! 可连升到底还没傻到底,关键时刻终于想起还有一位师傅,所以他回头了。 「那晚上我们学了功夫再来学认字!」 读书不比认字重要吗?一群莽夫。 叶秋还没傲娇一回,说她晚上没空。 男人望她说,「若几个简单数字,我先替你教了。」 心塞。 叶秋不想说话了,拎着肉回屋,一气之下,就连皮带肉剁了个乱七八糟。 朱方氏瞧着忍不住问,「丫头你这要是做什么?」 呃—— 狂暴中的某人收手,看着被她剁得乱七八糟,既不成馅,又不成形的可怜肉块,淡定的又剁了一轮。 晚上,蘑菇干笋雪菜焖卤肉,带着浓郁的汤汁,浇在煮得颗颗开花的糙米饭上,端上桌。 滋味一流。 至于卖相,卤肉饭不就是这么零零碎碎的么?关键要好吃。 这个不是吹,看一家人吃得头也不抬就知道了。 朱长富放下碗时,特别感慨了句,「秋儿做饭的手艺,真是没得说。」 那是。叶秋点头,也对自己的厨艺表示很满意。 小时候,总有些别有居心的阿姨,打着她跟她爸「没人照顾,没人做饭」的幌子,企图登堂入室。 叶秋从不反对她爸找后妈,却也不想因为一顿饭就把自己和她爸卖了,索性就跟着老保姆学了做饭。初中那会子,就可以独立做出一大桌子菜了,着实吓跑了不少人。 她爸倒是挺开心,就是被女儿惯得越发挑嘴,还总说什么「教不了你琴棋书画,总得会门手艺,将来才好把你嫁出去。」 只不知老爸若知道自家闺女没嫁出去,却生了个儿子,会作何感想。 想起老爸,叶秋就觉得要对朱长富好一点。 把他的饭碗接过,俨俨添了碗米饭,又舀了一大勺菜盖在上面,还压了压。 「多了多了!」 眼看今天煮的一锅糙米饭已经不多了,朱长富急得连连摆手,接了碗就要往埋头吃得极香的小地瓜碗里拨。 叶秋忙把儿子的小碗抢过,「别给他,当心吃撑了。你要吃不了,给婶子。」 「我不要!」朱方氏立即护着碗端离了桌,「你爱吃米的,多吃点。」 叶秋一个不察,给朱长富拨了半碗下来,急得直嚷,「我真吃不了,你们跟我客气什么?」 朱长富嘿嘿一笑,「谁叫你添这么多?你年轻,多吃点没事。」 「可我真的嚼不动了。」 叶秋没撒谎,糙米饭香,但很难煮,煮好之后嚼劲也大。叶秋吃了几年的馒头面条,再嚼起米饭来,是各种腮帮子酸。 看她是真的吃不下了,老两口又舍不得吃,想想伸手把男人一指,「那给他。年轻小伙子多吃点,没事。」 他没事,叶秋有事。 「算了吧,留着明天热了给地瓜吃。」 就算她的口水,也不是随便给人吃的。 男人斜眼瞄了瞄她,看他们都不吃了,把锅里的剩饭剩菜全拨到自己碗里,干掉了。 摸摸肚子,似乎还有点没吃饱。 趁着天黑前最后一个时辰亮光,连升带人来上课了。 基本上村里的年轻人都到了,尤其那几户要派去当兵的,也都来了。 朱孝平原也想来着,家里不让,把他爹派来的,打算跟男人学几招,回去好教儿子。 叶秋假装牵儿子,凑过去看热闹,却见男人不知何时,已经在那片山坡上,就着地形,垒起了三个土台。 最高处到人胸口,最低处只过,只有一个到腰那里的位置比较舒服,不过垫着块石头。 大伙儿看得不明白,就见男人拎了根才从树下截下的圆木,安置在高台上。 还没开始,就有人笑了,「大个子,你不会让我们来劈柴吧,这谁不会呀?」 男人面无表情的睨他一眼,忽地拎起石斧,高高跳起,将最高处的圆木劈成整整齐齐的两半。 「你会?」 那人不敢作声了。 看男人矫健身姿,连升有些跃跃欲试了,「那高处的我不会,这两处矮的应该可以吧?」 男人冲他勾了勾手指头,「你来。」 连升也不客气,捡了男人劈开的一半木头,去第二个土台上劈。 可用力下去的时候,他感觉到不对了。这个位置看似容易,其实让人很不舒服。而土台上垫着的石头,也非常容易打滑。 所以连升这一斧子下去,柴是劈到了,却没断,只和石头一起滚到地上去了。 连升脸红了,旁边有人叫道,「这根本不可能,做不到的。」 第五十六章 男人睨他一眼,把那根木头和石头又捡上去摆正,唰地只一斧,圆木又平平整整的被劈成两半了。 众人哑了。 「好!」只有小地瓜,卖力的拍起小巴掌,望着男人一双大眼睛,亮闪闪的。 不给旁人再废话的机会,男人到第三个最矮的土台前,扎了个稳稳的马步,再次把柴劈开。 然后,他指着今天拖回的大树道,「不求你们劈得跟我一样好,只要你们今天能在这三个土台上,用一斧头劈出一根柴来,就算过关。劈累了,过来数数这堆柴共有多少根,数清楚了,告诉我。只不许拆开,也不许作记号。」 叶秋瞅瞅那捆还没收拾,几乎堆到屋檐上的柴,默默的在心里替今日前来的诸位点了个蜡。 此时人群中有人忸怩的问,「那,那我就会数到三十……」 这是朱孝平的爹,一把年纪的人,老脸涨得通红。 叶秋没笑,对于完全没有文化基础的人,能数到三十已经很不错了。 拍拍小地瓜,跟他说了两句,小地瓜眨眨大眼睛,跑到朱孝平他爹跟前,拉着他的手,清脆的道,「伯伯别怕,我教你,你跟着我数。一而二,二而三,三而四,四而五……」 人群很快自动分成两堆,一堆以连升为首,在那里研究起如何劈木柴。一堆就围着小地瓜坐下,看着他扳着小指头,从一数到十,然后又怎样从十进位到百,到千。 山坡底下,不知道什么时候,聚集了许多老人妇人和孩子。 默默的跟着人劈柴来比划,又默默的跟着那清脆的童音扳起手指头。 天色渐渐昏暗,起了风的山村已经开始冷了。 可没有人离开,那劈柴声,数数声反而越发热闹。 忽地一阵山风打了个旋,钻进叶秋脖子里,她打个冷战,打算回家了。 却瞧见花裙子躲在最远的角落那儿,一时跟着小地瓜数数,一时又替人家劈柴的着急,忙得不亦乐乎。 叶秋本想叫她过来,可想想却又笑了,转身回了屋。 暗想有这群人帮忙,她家的柴火应该可以很快就劈好了。唔,男人明天又可以去砍树了,还可以多砍几棵回来。 当然,要是他愿意顺便再打两只兔子,那就更好了。 是夜,仙人村第一次公开授课,没有一个合格的考生。 不过这并不妨碍大家的热情。 几乎家家户户睡前都在议论,那个柴到底要怎么劈,才是正确的用力。 那四十数完,到底是五还是六?这个也要好好的算一算。手指头脚指头都不够用了,有些聪明的主妇就抓了把豆子出来,不信数不清楚。 黑灯瞎火里,小苹果又被无情的赶到马棚子里去了。 然后,那只地瓜曾见过的白毛怪兽又来了。 一蹄子把忠心护家的小猪踢回干草垛里,挤到马槽边,大嚼特嚼。 悲愤的小猪跺跺小蹄子,这回却聪明的不再跟它正面对抗,而是趁着怪兽大吃大嚼之际,企图悄没声息的从马棚边上溜出去。 它要去搬救兵,搬救兵。 怪兽诧异抬头,小笨蛋学聪明了,才要把它再踢回去,忽地嗅到熟悉的气息。 趁它这一晃神,小猪逃脱生天,撒开四蹄就跑了。 「布谷、布谷。」 两声鸟叫低低响起,炕上的男人一跃而起。披衣穿鞋,转瞬间就到了屋外。 马棚暗处走出两人,正是他熟悉的士兵。一脸端正肃然,就连旁边的白马,也不再吃半口草料,摆出十足的战斗姿势。 「将军,接到紧急军情,令你即刻回营!」 男人神色一凛,才想发话,却从对面士兵的眼睛里看到什么,蓦地回头,却见叶秋披衣站在那里。脚边跟着一只哼哼唧唧,满眼控制的小野猪。 「你果然早就想起来了。」 无星无月的夜色中,最闪亮处便是女子的眼睛。 男人其实早就留意到,这女子有一双跟她儿子一样好看的眼睛。只不过,远比她儿子神秘,也复杂得多。 师父说,太复杂的东西不要碰。万一着迷,就拔不出来了。 所以男人一直留意着不去看她的眼睛,就算明知再好看,他也不看。 但是现在,他却不得不迎着女子的眼睛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叶秋笑了笑,眼睛也随之弯了弯,掩去大半光彩,轻轻的说,「在你去包子铺还钱的时候。」 上次下山,因小地瓜不放心小猪,闹着要回村,他们在山下没吃饭,就买了一袋包子当干粮。多给了一文钱不算什么,可这钱是男人给的,叶秋就留意到了。 男人装傻,她就没说。 男人默然,那就是说,他刚刚唤起回忆的第二天,这女人就知道了。 怪不得师父说,聪明女人没意思,要笨一点才可爱。 静默间,叶秋冲他行了一礼,「谢谢你这些天替我们家砍的树,还有教乡亲们劈柴。」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很诚恳,所以男人又觉得她聪明得没那么讨厌了,于是也抱了抱拳,「我也要谢谢你们这些天的收留。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叶秋又福了一福还礼,「你救了我儿子,这是我们应该做的。用不着客气。珍重。」 她这么干脆就要再见?这么黑的天,也不说留他们到天明?最起码,也要送点干粮吧? 男人不知为何。有股莫名的气恼。再看女人一眼,忽地什么也不想说的翻身上了马。 只是在走之前,又停下居高临下的望着女人说,「告诉朱家二老,我叫李雍,驻扎在同州清水营。若我没记错,征和七年宁武县征的兵。很有可能进了清水营。若我打听到朱德全的消息,必使人回报。」 「多谢!」叶秋喜出望外。深深行了个蹲礼。 可看着她比方才更加真诚,更加明亮的眼睛,男人只觉更加气闷。 甩一甩鞭,疾驰而去。 身后两个小兵看叶秋一眼。迅速跟上走了。 叶秋起身,抬脚轻拍了拍小猪,一脸勉励,「干得不错,回马棚睡觉去吧。」 啥? 小猪震惊了。 赶走了大怪兽,它还是要睡马棚? 「人走了?」屋里,亮起了灯。朱长富披衣起来,站在门口问。 叶秋忙跟进屋去,「走了。不过那当兵的算是讲义气。临走前说,我虎子哥可能在他们军里,他回去就打听。」 「真的?」朱方氏也醒了。当即翻身跪在炕上,就拜了起来,「老天保护,我家虎子平平安安,早些给家里送个信来。」 「会的,我虎子哥肯定会吉人天相的。」 叶秋笑着闩了门。爬回炕上睡好,幸好儿子没惊动。仍睡得跟只小猪似的。 朱方氏拜完,又有些可惜,「原还想把大个子留下,撮合下你们,如今看来,却是没戏。」 「谁稀罕他啊?吃那么多,还顿顿要吃肉。一顿不见那脸就拉得八丈长,跟属狼似的。」人走了,叶秋吐槽得毫不留情。 老两口也呵呵笑了,朱长富道,「男人么?哪有不吃肉的?尤其当兵,就更离不得了。说来倒真是有些可惜,他才教了咱们村年轻人一回就走了,连个正经招式都没教呢。」 第五十七章 叶秋眼珠一转,「叔,你要信得过,我倒有几个训练人的法子。你若是信得过,就带着人练练,就算不能对敌,却能把身手训练得好些。」 今天男人让人劈柴也给了叶秋启发,要是用从前电视上看到训练士兵的那一套,应该可行吧? 可朱长富却摇了摇头,「就算我信得过你,咱们村人能信得过你?算了吧。我看大家学数数,都得学好一阵子了。」 叶秋听着也泄了气,她就是有再好的法子,可自身武力值不强,谁信服她?朱长富也不行。 男人劈了三根柴,就把全村老少爷们迷得找不着北了。连小地瓜睡前都说,明天他也要试试去。 接受吧,这就是一个胸肌大过脑的时代。 叶秋安慰了自己,就搂着儿子会周公去了。 至于那个大个子?谁耐烦记他?一听名字,就知道不会是他们这样乡村里的人,这样的偶遇,也只是偶遇。 将来?他们应该没有将来了。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 虽然天气有些阴沉沉的象是要下雨,可八角镇上的金求盗心情却是不错,连近来公事上的不顺也短暂的抛开了。 说来还是媳妇懂事,看他最近心情不好,一早起来背着家人,悄悄给他炖了碗他最爱喝的鸡蛋羹,还是甜的。 虽说一个大男人好这一口说出去挺丢人,可在自己家里,自己媳妇关了门,炖好端到床头上来,那是多美的一件事? 金求盗美滋滋的喝了鸡蛋羹,吃了两只大馍,身上热乎乎,心里暖融融的就去衙门了。就算公事再不顺,上官的脸色再难看,可想想贤惠的妻子,听话的儿女,又有什么忍不下去的? 可无论他心理建设得再好,可一进公堂,还是被又一次打击到了。 「你速去仙人村,送上这份公文!」 仙人村。 昨晚山上下了一场雨,朱长富早起到地里看了看,觉得那施了几天底肥的地,可以把那些冬小麦种子播下去了。 只是这个活比较有技术含量。一般人干的老头瞧不中。 尤其那些种子可金贵着呢,朱长富盘算着得在村里找几个老伙计来帮忙才行。当然,要请他们。还得做顿好吃的。 这个任务自然是交给叶秋的了,她也表示没问题。 其实要不是附近没有铁匠,叶秋还挺想造辆耧车出来的。 别以为古人没智慧,早在汉代,就有人设计出这种很具实用性的半自动播种机了。只要一个人在前面赶牲口,一个人在后面扶犁,就可以一次完成翻地、播种和回填。省时又省力。 想起没铁,叶秋忽地就想起大个子了。 想起他还曾经答应给自己一口铁锅的。怎么走时也不提? 过份! 叶秋忿忿怨念着,她儿子也不太高兴。 捏着一块石头,闷闷不乐的坐在那里,「叔叔走了。那以后不是都没有人带我去砍柴,也抓不了兔兔了?」 叶秋原本只怨念的,如今又给兔子勾起三分惆怅。 可怜啊,来这三年,还没吃过一只野兔子呢。 不过想想男人走了,她能多吃两口肉,很快又调整好心态,给儿子鼓劲,「小地瓜可以努力长大。等你长大,不就可以自己去了?」 咦,听起来似乎是个好办法呀!小不点被哄住了。立马打起精神,爬到桌前,「我要吃饭,我要跟叔叔一样吃多多的饭,好快快长大!」 长大就好,跟那饭桶吃一样的饭就算了。当娘的亚力山大啊! 叶秋把热好的剩饭端给地瓜。无意瞟见儿子放在手边的小石头。 那是一块红褐色又夹着土黄色花纹的石头,很好看。还有些莫名眼熟。 「这石头好看吧?象不象小苹果?」小地瓜看她对自己在山里捡的石头有兴趣,笑嘻嘻的问。 「还真有点象。」朱方氏刚喂了猪,进屋凑近一瞧,也觉得那花纹跟小猪身上的很象,可叶秋却觉得有点不对,但肯定自己觉得眼熟,绝不是因为这个。 可还没等她想清楚,就有人高喊着「村长村长」,找了过来。 是好事。 北田村村长魏正英,带着儿子,还有村中的几位族老,亲自来到仙人村,商讨合作事宜了。 看得出,魏广海确实是个能干的人。前日和叶秋商讨完,昨日就把他爹,还有村中几位老人全都说服了。今天来到仙人村,就想把明年的合作事宜订下。 这样的雷厉风行,叶秋很喜欢。 同样请来仙人村的老人们,还有连升等几个年轻能挑头的人也叫了来,共同商讨合作大计。 不得不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别看这些老头子大多没读过书,但脑子不笨,相反很是精明,叶秋原先还想占个便宜,拿放蜂棉杆换枣子,这可糊弄不了北田村的老人们。 那枣子价钱可比蜂蜜棉杆高多了,他们就算同意把枣子给叶秋,也要问清楚她拿去干嘛,能不能赚钱。叶秋原先想的,砸在手上都不怕,根本都没敢说。 她要真敢说,相信都不用外村人动手,朱家老两口就能拿鸡毛掸子抽她。在勤劳俭朴了一辈子的老人们眼里,没有任何东西是允许被浪费的,他们每年打的枣子,自家小孙子都舍不得多给几颗,哪能由着她糟蹋? 于是叶秋只好老实说出,自己会做蜜枣和枣酥的事。 这些老人倒也信她,只是提出,「你们允我们放蜂,这个我们应该按售价的三成给你们也分给些。至于那棉杆,我们不过跑个路,这钱就我们拿三,你们拿七。到时我们把枣子拿来给你加工,也会按三成付你工费。」 叶秋觉得还算公平,可仙人村的老人们不干。 连爷爷带着头,在那儿争,「放蜂这手艺得看天时吃饭,三七不算什么。可不过是卖个棉杆,怎么也就三七了?我们要自己去找,难道就找不着人?还有那枣子加工,你们知道啥叫蜜枣,啥叫枣酥不?这样的好手艺,全八角镇都没人会,凭什么还跟你们三七?没说的,我们只给收枣子的钱,之后卖的钱,全归我们。再说。你们还管我们要棉种呢!」 叶秋额上掉下三条黑线,好险,差点就上当了。 别看这些老人们一辈子没做过生意。但对价值的估量,远比她这个自以为聪明伯人更有见识。 所以叶秋也不吭声了,老实坐那儿装鹌鹑,看这些老头子一个个脸红脖子粗的,吵得天昏地暗。 最后连魏广海连升这帮子年轻人也按捺不住,加入战局,性格直爽的罗勇还差点跟仙人村的朱德明打起来。 在吵到午晌过后。终于由两个村子的村长发话,明里暗里交手数回。最后勉勉强强各退一步,达成共识。 叶秋暗抹一把冷汗,真是不容易。 不过这样还不算最后谈定。 按习俗,这样关系到全村的大事。还要各自回村告知村民,然后祭祀先祖,卜个吉凶,再挑个好日子,两个村子正式摆酒,把这事白纸黑字落成文契,才算最后落定。 不过现在的人讲信义,就跟说亲似的,就算还没正式写下文契。但如今已经算有了口头约定,那么大家就算是合作伙计了。 第五十八章 看刚刚还吵得一塌糊涂,恨不得拼拳头刀子的两村人。转瞬间就握手言和,称兄道弟,亲热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叶秋觉得,自己对这时代的人,又多了一层认识。 这时候。朱方氏带着村里能干妇人端上一碗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还有大筐大筐的花式馒头。 浮着金黄鸡油的面汤里是洁白劲道的面条。上面还放着大块的鸡肉,卧着白里透红的荷包蛋。馒头个个都有小孩脑袋大,用剪子剪出漂亮的花型,又好看又扛饿。 叶秋捧着这一大海碗面条,心里却有些打鼓。 朱方氏恐怕是把全村人的精面都收罗出来,才做出这样一顿丰盛的饭食。还有她家的鸡,还有剩么? 「吃你的吧。」朱方氏嗔怪的斜了她一眼,山里人待客就是这么热情。 别说今天事情谈成了,值得庆祝。就是谈不成,光看这么多老人上门,就值得拿出最好的东西来招待。 这是全村人的面子,谁在这时候含糊,那可是一辈子都要被十里八乡都瞧不起的。 所以就算是董老太再不甘心,也只得拿了三个蛋,把家里的精面交了出去。 董二有些不满,「交东西可以,凭什么不让我去?」 董二嫂不想跟他吵,拿着东西去帮忙干活了。 董老太把儿子拉一边低语,「你怕什么?横竖咱们都收了十两银子了,这买卖,不亏。」 想起亮闪闪的银子,董二心里也高兴了。 吃饱喝足,客人也要走了。 走前魏正英代表北田村一众爷们,正式对仙人村下次去他们村结盟发出邀请,并且特意对朱方氏道,「谢谢嫂子招待,辛苦你们村的婆姨们了。饭菜做得真好,各位都是好当家啊。」 这是客人对她们最大的赞美了,朱方氏满面放光的表示谦虚,跟在她身后的一众妇人无不觉得脸上有光。 为了表示感谢,仙人村的三辆马车都套好新棚子出动了。 朱长富亲自带队,要送送这些客人。 北田村那么多人来,自然是有车回去的,但仍要把本村的好车赶出来,是对客人的尊重和礼貌。 当然,连升那帮小年轻脸上的骄傲就可以忽视了。 显摆都显摆得这么肤浅,没看到朱长富连爷爷他们低调的骄傲么? 只是这样好车,真是让人眼热,连罗勇都忍不住跟着连升上了车,想试驾一把。 看来,无论哪个年代,男人对车的向往,总是一样的。 叶秋忍着笑,跟着朱方氏,把客人送到村口 她虽然是此次计划的主创人员,但毕竟是个女子,跟一水的男人挤车子,实在是不太象样。 只是才说完告别的话,准备扬鞭启程,却见有两匹马,从山路那头过来,很快就迎头跑来。 等近前下马,来人也是一脸的无奈。 这是怎么了? 所有人都停下了,就连北田村的人也不走了。 因为来人他们太熟悉了,可以说十里八乡没有不认得的。 这一身官差服饰。这一张脸,除了金求盗,还会是谁?可他来仙人村。为的是什么? 如果可以,金求盗真的想掉走离开。看着大家脸上残余的酡红和笑意,明显是很开心的吧,可要是知道接下来,他们要面对什么,大家还笑得出来吗? 可他不能走。 非但不能,还必须从怀中取出公文。念给众人听。可嘴唇张了好几回,到底没念出一个字。 最后。他把公文递到了朱长富手里。 可朱长富又不识字,往旁边一抬眼,叶秋就站过来了。待看清公文上的内容,她的脸瞬间就白了。 「这到底是怎么了?」朱长富严厉的声音。让叶秋醒过神来。 定了定神,她用最明白不过的话,告诉大家,「官府下令,要征兵了。」 人群瞬间静了下来。 方才的笑容,脸上的酡红,都半分不见。 征兵,无论何时,对于普遍庄户人家来说。都是一次伤筋动骨的疼痛。有些老人家,比如朱方氏,眼中已经涌上了泪。 而更加可怕的。还在后头。 「因为仙人村年年赋税最低,所以这回征兵,会优先从仙人村征。也就是说,」叶秋看了朱长富一眼,声音压得极低,「除了我们两家交税高的。其余人家,每户出一丁。」 人群彻底沉默了。 叶秋的声音压得再低。可这一瞬间,连针掉到地上都都听见。所以,大家全听见了。 仙人村一共二十七户人家,除去他们两家,那就是要征二十五人?如果他们村走了二十五个壮劳力,那会变成怎样? 天,阴沉沉的,又夹杂着细雨飘下,更显得那西北刮来的风,吹得人钻心透骨的凉。 看着眼前震惊、悲恸、愤怒而又绝望的老人、孩子、男人、女人,金求盗只觉得胸口象压着整整一块乌云,又冷又沉。 终于,他慢慢低下了头。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自己这身官服带来的消息,给这些无辜的百姓们低了头,「抱歉,职责所在,请大伙儿谅解。」 谅解不了! 所有在场的人都快炸了。 不管是仙人村,还有北田村的村民们,都谅解不了。 仙人村是穷,可北田村难道就能富到哪里去?无非是占着地好的优势,每亩多收个三五斗。可谁敢保证,下回不是自家遭灾?那时如果还这么征兵,他们怎么办?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今年征兵上头就是这么下的令。说交税少的人家地也薄,留那么多人在家也用。倒不是如去当兵,混口饭吃。活着的人,不也多剩些粮食?」 金求盗带来的衙役,面对着群情激愤的村民们费劲的解释着。可这样的解释,就跟火上浇油般,激起更大的怒火。 「放他娘的狗屁!」连升捏着拳头站了出来,额上青筋爆起,明显想打人了,「是哪个放狗屁的说这样话,让他站出来!」 衙役不由吓得后退一步,连爷爷拦在了孙子前头,「我这孙子说话不中听,可方才差大哥的话,确实是不讲理。我们山上田地薄,种粮本就不易。能得这些粮食,那也是一家老小流汗流血刨出来的。若是让这些年轻汉子都走了,靠我们老人孩子,你让我们怎么种地?」 叶秋忙道,「再说那税,好地税高,差地税少,这也是官府定的。若说我们村地不好,交的税少就活该去当兵,那不是逼着我们扔了山上田地,全去山下跟人抢好地么?难道官府竟是这个意思?」 「就是!那要这样,咱们还种个屁的地呀,全挤到城里去讨饭拉倒。等到了时候就去当兵,人还不知快活多少。」 「说得是。今天你们要不把这个理说清,这事我们不依!」 …… 说话的官差吓黄了脸,要是这么多人涌到镇上去讨饭,那才真是要大乱了。 金求盗心中大骂,恨不得踹这蠢货两脚。郑亭长生怕他敷衍了事,硬把此人塞给他作伴,瞧瞧这话说的,不是自己作死么? 可真要激得大伙闹起事来,也不是什么好事。正在想要怎么让大家先冷静下来。人群中忽地传来尖利哭声。 「这要是不依,会不会惹来官兵?到时真打起来,那可怎么办?」 第五十九章 说话的是董老太。虽然她不讨人喜欢。可这话却有几分道理。直如兜头泼了一盆冷水,让大家都激灵灵打个冷战,暂时消停了几分。 官兵,这对于善良的老百姓来说,是多么可怕的存在? 他们有锋利的刀枪,他们有战马和铠甲,他们杀人都不用偿命。他们就算两个村子加一起才多少人,能经得起几个官兵讨伐? 有些老人。已经绝望的开始抹起了眼泪。 官兵是他们无法反抗的,就算他们人能跑,可家里的田地怎么办?真要扔下这一切,这天大地大。他们又有何处可以安生? 这时候,两个原本同仇敌忾的村子悄然分开了。毕竟这是仙人村的事,又不是北田村的,值得为了这个,得罪官兵么? 魏正英深吸一口气,走到金求盗跟前问,「若这次征兵都按交税的数额来,那咱们北田村得出多少名额?」 金求盗一哽,目光不自觉的就落到了叶秋身上。 他能说这当中就是陶家搞的鬼吗?然后。也连累了全镇的乡亲。 也不知郑亭长收了多少好处,竟做出这样让人戳脊梁骨的缺德事。可他没有证据,就算有。他又能说么? 「其他村子的征兵情况我还不清楚,仙人村是我第一个接到的通知。」 第一个,为什么仙人村会成为第一个? 仙人村的百姓不明白,但北田村却暂时松了口气。 但叶秋却从金求盗方才的眼神里意识到了什么,也顾不得引火烧身,她便大声的问。「如果我不告陶家了,是不是我们村就可以不用被征兵?」 傻丫头!朱长富神色一紧。而围观之人,再看着叶秋的表情就有些怪异。 金求盗倒是好心的解释了几句,「叶姑娘,你别想太多。征兵的公文是从潞州送到亭舍的,这与你无关。」 真的?大伙儿有些不信。 这回的征兵实在来得蹊跷,而那陶家虽不当官,却是本地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如果这回仙人村一次征这么多兵,确实是陶家在暗中捣鬼,那倒真有可能是被叶秋连累的。 趁着短暂的冷场,魏正英对朱长富施了一礼,道,「老哥,既出了这样大事,就不劳你们相送了。我们也得赶紧回村接通知,后头才好应付。」 他又看了叶秋一眼,带了几分抱歉,「至于合作之事,等这次征兵之事闹完再说吧。」 朱长富心中长叹,这么好的一次合作机会,就这么给断送了。 拱手送别北田村的人,又一个攻击叶秋的人跳了出来。 「都是你,就是你这个扫把星!」 朱德贵家的从人群后面冲出来,指着叶秋厉声叫骂,「要不是你来了,怎么会这样征兵?咱仙人村几百年都没出过这事,只有你来了才会这样!」 朱长富气得脑门发晕,「这关她什么事?征兵难道是她下的令?朱德贵,把你婆娘看好。」 「我媳妇哪里说错了?」眼看已经绝无可能逃脱征兵的噩运,朱德贵也破罐子破摔的闹腾起来,反指责起朱长富,「就是你把这个不清不白的女人招回来,才坏了全村的风水,摊上这样祸事!」 看好些人看叶秋的眼神里都开始带着怀疑,朱长富气得手脚直哆嗦,索性直言道,「那你们想怎样?把她们母子俩赶出村么?可如今就算是把她们赶走了,这兵役你们能不去?」 朱德贵终于给噎住了,全村人也噎住了。 是啊,就算把叶秋赶走了,又有什么用? 可要真的有用,那是不是就能把她们母子赶走? 朱德贵对叶秋的人身攻击,在朱长富的驳斥下,消沉了。 可董二又忽地站出来,阴阳怪气道,「村长叔,别怪我问句不中听的话。这税年年交,怎么你家今年就交得特别多?莫不是有人早料到这一出,故意交得多多的,好衬得我们交的少,好被罚么?」 看他故意把目光往自己身上看过来,叶秋冷着脸道,「我们税交的多,是因为棉花卖的价钱就在那里。我们就是想少交,官府会依么?再有,董二你如果想说谁,麻烦象个爷们,指名道姓的行不行?别叫我个妇人都瞧不起你!」 董二给呛得脸青紫,董老太见势却给叶秋跪下了,哭哭啼啼装可怜,「我知道我儿子嘴笨,不会说话。我之前又得罪了你,可你就看在这么多年乡亲的份上,给大家想个主意吧。我给你磕头了,行不?」 可这让叶秋有什么办法? 眼看董老太当真不顾脸面的磕起了头,朱方氏忙将叶秋拉开,「你为难她做什么?这事又不是她干的,你逼她,她有什么法子?」 可朱德贵给媳妇拉着耳语几句,迅速眼珠一转,又上前指着叶秋,冲朱方氏道,「她要不心虚,就让她把我的份子钱出了!否则我要是去当了兵,有个好歹,那就是你们害的。等到了地底下,我还要跟爷爷奶奶告你们的状,就说是你们老两口害的我!」 朱方氏一口气哽在胸前。好玄没气晕过去。 叶秋紧紧扶着她,脸色铁青。 朱长富也抖着手,似是想说什么。却半天喘不上气。 金求盗比他更快的带来一个更坏的消息,「如果要拿钱赎役的话,今年得要六十两。」 什么? 全村人再一次震惊了。 「往年不都只三十两么?今年怎么翻了一倍?」问话的是芳嫂。 她原已经想好了,要是真的每户都要征兵,她就把女儿卖了,保住儿子。可就这,凑三十两银子估计还不太容易。如果要六十两,她可怎么办? 金求盗也无能为力。「上头就是这么说的,我也没有办法。」 全村的希望几乎都破灭了。 如果三十两银子,还可以拼一拼。六十两,绝无可能。 一片凉透人心的死寂中。叶秋站出来了,年轻美丽的脸上带着不符合这个年龄的沉着,「金求盗,都是这么多年的乡亲,麻烦你说句实话,此次征兵到底还有没有转寰的余地?」 金求盗苦笑着道,「叶姑娘如想知道更多,不如去问我们大人吧。」 他只是奉命行事,一只小胳膊根本就拧不过大腿。 好。叶秋点了点头。「那我们也不难为你,你可以走了。」 金求盗感激的抱了抱拳,要是仙人村这些汉子们真的怒了。要把他暴打一顿,他能怪谁去? 转过身来,叶秋面对着仙人村的父老乡亲,一字一句的告诉他们,「我现在就下山,去找郑大人问个究竟!如果真是因为我的缘故。才害得村子被这样征兵,那我即刻带着儿子离开。再不敢拖累大家。但如果不是,我跟大家还是一个村里的人。就算我家侥幸因为这次交的税多,不用出人丁,但我也会和大家一起同舟共济,渡过这次难关。但是,如果你们实在是嫌我坏了风水,那我也没什么话可说,我们母子会立即离开这里。」 「什么坏了风水,简直胡说八道!」 连爷爷这回压着孙子,亲自站了出来,「叶家丫头来了三年,她是什么样人,大家心里难道没个数?上回她遭了难,咱们没管,就已经够对不起人家的,难道还要再伤她一次心?若是这样,咱们还有脸做人吗?」 第六十章 众人默了默,然后几个老人家站了出来,「连老哥说得对。陶家再本事,想来也管不到皇上征兵。这事要说跟叶丫头得罪陶家有关,实在是冤枉。不如这样,咱们商量一下,赶紧派几个人跟叶丫头下山去问问清楚。再怎样,她也比咱们读过书,有见识。」 朱长富一时之间,心中感慨万千。 自己村的人自己了解,除了那些年轻人,这些老家伙,哪一个不是胆小怕事,掉下片树叶子都想躲? 可自己做了半辈子好事,也没换他们长些见识,反倒是听叶秋和大个子的话,硬气的一回,却让这些老家伙在出这么大事时,愿意讲道理了。实在是让人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什么。 「叔,咱们一起下山吧。」叶秋没他那么多感慨,只觉得好歹村里人还没那么白眼狼,也让她多了几分愿意为之争取的心。 可朱长富想了想,却推开了她的手,「我就不去了,让连升他们几个年轻人跟着你去。叔相信你,办得好。」 他不是不想管事,而是想给叶秋一份信任,也给她一份责任。 叶秋方才的话,他听得仔细。 这丫头到底还是气着了,如果征兵之事真的是陶家在为难仙人村,说不好她真会牵着小地瓜,甩手离去。 可是这么好的一个孩子,朱长富怎么舍得让她走掉?而且,她就算走了,外头的风风雨雨又岂是那么容易躲得过? 所以他不去。他要守在这里,等叶秋回来。 不知道是不是有类似的想法,连爷爷也不去。 只把孙子叫到一边,仔细的嘱咐他,到了山下不要急躁,不要任性,要有礼貌,要帮着叶秋,好好说话。 很快,要下山的人公推出来了,一共六个,年轻人倒有三个。 只叶秋想了想。忽地回头道,「裙子,你也跟我去。」 就她一个女子。再带一个也很合理。况且裙子力气大,关键时刻更顶得上事。 芳嫂还想拽着女儿,可裙子已经大步走过去了。听叶秋点到她名,眼睛都比平日格外亮些。 芳嫂想叫女儿的话,就噎在嗓子眼里,说不出来了。 叶秋跟对普通女伴一样,也不嫌弃裙子补丁摞补丁的旧衣服。挽着她的胳膊就上了车。然后对全村老少说,「你们放心。回去吧。总会把事情弄明白,给大家一个交待的。」 她的语气并不重,声音也不大,不象男子般低沉有力。但那平静的面容,话语里的镇定,却无形中有一股力量,让全村人都提起了几分底气。 或许,她真的会带来好消息吧? 眼看车轮滚动,辘辘而行。小地瓜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冲他娘大声的喊,「娘,加油!」 然后似突然想起一般。伸出小手,弯弯的竖起食中二指。 叶秋笑了,也冲儿子竖起食中二指。然后勾了勾。 小地瓜笑得很甜,也很骄傲。 他还太小,说不好这一刻的感受,只觉得被全村人寄予厚望的他娘好厉害,比全村人都厉害! 董老太忽地想起自己的重任,忙从人群中追出来。还特意跪下叫嚷,「叶家丫头。我们全村可全靠你了!你无论如何,一定要救救我们哪!」 朱方氏原本还红着的眼圈,眼下更红了。 只不过刚才是听到村中老人替叶秋正名的感动,这会子却是愤怒。 「你个老夯货说什么呢?什么叫救救我们?你掉井里还是掉火坑里了,这么大的事,秋儿帮着想办法是她仁义,你凭什么还栽上她了?」 董老太看她样子吓人,连忙一骨碌爬起来躲一边去,「那那……那不是她仁义,我求她好事做到底呗。」 啊呸! 朱方氏重重啐了一口,「你当她是观世音啊,她有那本事肯定会救。可没那本事,你是想逼死她么?」 董老太脸色一变,眼神也闪躲起来。 旁人不明就里,反来劝朱方氏,「她也是心里发急,不是有意的,你就别跟她一个夯人计较了。」 朱方氏也知全村人都心情不好,忿忿作罢,拉着地瓜转身回家。 雨越发大了,铅灰色的阴云沉沉的压着天空。 村中刚刚跟北田村谈成合作的喜悦荡然无存,反而凝结了一层化不开的愁云。 在这片山头的另一边,已经有细小的雪珠子落下,打着路边的茶棚劈啪作响。 开茶棚里的老爷爷端着三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送来,殷勤的道,「三位军爷,请慢用。」 旁边的两位军爷都很好说话,端起面汤就往嘴里倒,吃得很是香甜。唯有坐在上首的那一位,皱眉瞪了那碗闻着就没有半点食欲的面汤,半晌才勉为其难的挑了一筷子。 可一口下肚,他就吐了出来。然后忿忿吐出一个字,「猪!」 旁边两个吃得唏里呼噜的亲兵浑然不觉,只等吃干抹净,才望着他吃惊,「将军,您怎么不吃?从昨晚赶路到现在,您不饿么?」 饿也吃不下猪食! 男人觉得这俩是没救了,冲那老爷爷道,「把你店里的馒头烤两个来,再来碟咸菜。」 面条实在忍无可忍,馒头应该差不到哪去吧? 可事实残酷的教育了他,馒头和馒头的差别,也还是蛮大的。 费劲嚼着粗砺得难以下咽的烤馒头,不觉想起山上女人烤的馒头片。 每一个都会切得手指头厚薄,再烤得两面金黄微焦,抹上她自制的酱料,一口下去,咸香酥脆。有时,她还会用这样两片馒头,夹上切碎的小菜和炒鸡蛋喂她儿子。 去砍柴时,男人曾和她儿子交换过一回干粮,当时就觉大恨。 凭什么这女人看他抹酱也不吱声,给她儿子就偷偷包得那么好?还格外拌了香油,别以为他吃不出来! 两小兵瞠目结舌的看着自家将军,把一个粗糙的烤馒头嚼得咬牙切齿,实在是觉得这世界有点玄幻。 热乎乎的面条不吃,反啃起干馍,将军的吃苦精神,果然是高山仰止,让人望尘莫及。 不过李雍很快回过神来,突兀的问,「这回急找我回去,是不是为了征兵之事?」 征兵?征什么兵? 俩小兵摇头摇得很整齐,然后一个发现有点傻,赶紧在将军发怒之前,停了下来,「咱们倒没听说要征兵,只是营里紧急召您,好象是京里的消息。」 李雍微顿,「那八角镇征的什么兵?」 哈!这事可算问对人了。 小兵甲也停了下来,抢着道,「那是因为陶家给八角镇的亭长送了礼!足有一千两呢,亏他夫人还想跟我们躲躲藏藏,可看她那天从陶家回来的车轮印就知道,哪里瞒得过我们?」 看他还洋洋得意,浑然不知将军已在发怒边缘,小兵乙忙讲起件要务,「那天我们在衙门,还看到有人跟着郑夫人去了陶家。那个拉车的大公马,好象就是我们找到将军时,那个马棚中的马。」 小兵甲傻傻的问,「那就是说,跟去陶家的那对母子,是将军借宿那家的人?可你不跟我说,那对母子尖耳猴腮的,看着就不象好人。」 他犹自滔滔不绝,对面的小兵乙忍无可忍,敲他一记。没想到将军都起身走了么? 付了账,赶紧拉着他追赶上去。 第六十一章 可走着走着,小兵甲憨憨的问,「这路不对啊。这是上潞州的路,可咱们要回同州。将军是不是走错了?」 小兵乙气得连蠢货都不想骂了,要不是这家伙总爱打破砂锅问到底,他才不告诉他,「咱们回同州,也能路过潞州。」 「那是一条道么?」 「你跟着走就是,废话这么多!」 一鞭子抽过去,打得小兵甲的马儿一路飞奔,他没了机会说话,小兵乙的世界终于清静了。 八角镇,亭舍。 郑亭长想到了仙人村会来人,没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 不过这也没什么,他既然收人钱财,就会替人消灾。敞开大门放人进来,一应官府文书列得明明白白。 「你们可以自己看,这二十年来,仙人村的税赋是八角镇附近六个村庄当中最低的。而今年,你们村交的税赋,除了朱长富和叶氏两家,其余跟往年并无多大区别,所以这回选你们村,来推行这新的征兵制,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他状似无奈又诚恳的道,「我也知道,这对于你们来说,是很吃亏。但怎么办呢?上头就是这样吩咐下来的,我们也只能照章办事。」 听得他这话,连升等人心中一凉。唯有叶秋,上前拿起账簿,细细看过之后,方才问道,「大人的账簿果然清楚,不过我想问一句,上官这样做的意思到底是什么?」 郑亭长道,「自然是想让更多的人,都能发挥所长。贫瘠的土地需要的人少,而出产高的土地,自然需要的人更多。」 叶秋听及此,才微微一笑,把面前的账簿递还过去,「那么依大人所言,调我们村的人,却是大有不妥了。」 郑亭长心中一紧,再看一眼那账簿上的数字,确认没有问题,才道,「我知道你想为村里人说话,却不能信口胡说。这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你们仙人村的税赋最低,凭什么说官府定的不妥?」 他把脸一沉。摆出几分官威,「如你说不出原委,今日可要治你一个不敬之罪!」 花裙子吓得连忙把叶秋往身后拉,叶秋却拍拍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害怕,而是走到郑亭长面前,指着几处数字道。「我们村的税赋虽然最低,但那也是因为我们村田地最少。人最少的关系。不信你看这下河子村,甚至北田村,如果按人均纳税额来算,只怕比我们还要低。」 什么? 郑亭长神色一凛。怎么竟叫她钻了这个空子? 连升等人却是眼睛亮了,他们虽不懂算法,却知道肯定是好事,便追问叶秋,「什么叫人均纳税额?」 叶秋不介意跟大家科普科普,「意思就是摊到每个人身上,缴纳的税额。」 连升当即就明白了,「那就是说,我们村虽然总共交的税少。但是摊到每个人的头上,却不是最低的。那就证明我们村的人更勤快,吃亏就吃在没人没地上。如果给我们更多的土地。我们就能种出更多的粮,缴纳更多的税赋,是也不是?」 叶秋赞赏的一笑,却又摇了摇头,「你这理解是对的,但有句话却错了。」 她转头看着郑亭长。「我们村前二十年的总纳税额是低了些,可今年的却不低。因为这里。没有加上我和村长两家。如果加上的话,相信今年我们仙人村就算排不到第一,也绝不至于垫底了。」 花裙子听得着急,顿时呜呜咽咽叫嚷过来。 一起跟来的董大伯,顿时喊出她,也是众人的心声,「那凭什么?他们也是我们村的人,为什么不加?」 「放肆!」郑亭长沉下脸的一声吼,还是颇有几分官威。董大伯不敢言语了,但不服之意显而易见。 郑亭长放在桌下的手已攥成拳头,心中却把叶秋大骂了千百遍。 该死!本来准备得万无一失,怎么给这个女人一看,处处是毛病? 微吸口气,他动了动脑筋,才谨慎的道,「不把你们两家的税算进来,是因为你们交的银钱是做买卖得来。这个只能算商税,算不得田地税赋。」 叶秋低头微微冷笑,她能说幸好上回大个子因为交税之事,跟他们家探讨过一回吗? 「大人这话就有些牵强了,我们户籍定的是农户,所卖的棉花,也是自家田地出产。而这些棉花,我们卖的是军方,如按照西秦律法,不仅属于田地税赋,而且还应该退还农户一成的税款,当作是卖给军方的奖励。大人,不知我有没有说错?」 当时交完税后,男人就问她有没有这个退税。朱长富和叶秋想了想,都决定不去捅破这层窗户纸。毕竟县官不如现管,只没想到郑亭长敢欺她不懂律法,拿这条来歪掰,那叶秋还跟他客气什么? 郑亭长掌心有汗出来了,他当然知道这条律法! 事实上,如果这个税不退,农户还有越级向军方投诉的权利。不必担心官官相护,相反,军方一直很喜欢接这种投诉。 因为,有油水可捞。 但在八角镇,从来就没人有机会用过这条法律。可叶秋怎么就知道呢? 如果一旦她向军方投诉,于他的性命倒是无碍,但不狠狠的放一回血,怕是过不了这一关。 郑亭长眼睛一眯,迅速做出决断,故作生气的道,「什么?经手的税吏居然没有退你的税?来人呀,去把金求盗叫来,把人拿下。查证之后,如果属实,立即退还叶氏的税款,再将那经手之人痛打二十大板,革出亭舍,永不录用!」 好狠的心。 叶秋收起脸上戏谑的笑容,谨慎起来。此人一下手就不给回头路,只怕他是铁了心要把仙人村坑到底啊! 果然,在发威处理完手下之后,郑亭长故作诚恳的道,「叶姑娘,如果你这回交的是棉花,或许我还能帮你们村说一说。可你交的是钱,我们也早已入库,报上县衙。你们村只交了这么多的粮食布匹,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所以这回,恐怕你们村的征兵之事,是改不了了。」 董大伯听得懊恼得直捶胸口。如果朱长富在,他还不太好说。可朱长富不在,他仗着长辈身份。就指着叶秋道,「你说你们也是的,卖的什么棉花?要是留着,今日哪有此事?」 「董大伯你这话就不对了。」连升站出来道,「棉花价钱好,谁家不是拿去卖钱完税?旧年你们家闺女出嫁,还特意种了两亩棉花给她弹被子做嫁妆。后来交税时不凑手,还是找我们家借的钱呢。」 董大伯无话可说了。 郑亭长挑了挑眉。趁机和起稀泥,「这事也是无法,谁叫你们村赶上了呢?行了,都回去吧。当兵也是好事。象本官,不也是军伍出身?说不定你们将来也有人能做到我这位置,到那时,只怕你们还要谢谢我今日之举呢。」 这样给自己贴金?太不要脸! 叶秋睨他一眼,「可惜我们没大人的好福份,听说大人可是兵家出身,哪是我们这些普通农户能比的?」 郑亭长脸又黑了黑,明显不悦的道,「妇人家就是这么头发长见识短。贪生怕死的没出息!莫非,你们仙人村的男人也一样?」 第六十二章 听他这样讥讽,董大伯他们反不好说话了。 山里汉子。个个骨头硬。都是宁可站着死,不愿跪着生的,要是给人当成贪生怕死的软蛋,他们往后还怎么做人? 董大伯和那几个老人心一冷,就想这么算了。 可谁知连升气得脸红脖子粗,却是努力克制着脾气。回了话,「妇人头发长。却不一定见识短。叶秋姐就是我除了我娘之外,极敬重的一个女子。我想大人的娘亲应该也是有见识的好妇人,才能教出您这样有出息的好大人。我是没出息,时常想着要能学到我娘的一半就好了,如今还有叶秋姐。至于旁人要不要笑话,我是不怕的。」 说得好!叶秋心头痛快。 郑亭长给噎得脸色发青,这话让他怎么答? 如果连升只提叶秋,他尽可以嘲讽,可他把他娘也搬出来了。如果他说一句,跟着老娘没学头,那就是不孝,会给世人唾骂死。可他要承认,那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郑亭长无话可说,讲不了理,便开始不讲理了,「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就会逞口舌之利,全都滚出去!」 对明显不讲理的人,叶秋也没什么好客气的了,「大人命我等退下,那我等就退下了。不过还请大人把这回要征兵的人家做个公示,让乡亲们心中有数。否则让大家以为这里头有什么污秽之事,那就不好了。」 郑亭长怒目圆睁,「你敢威胁本官?」 叶秋半点无惧,「岂敢?只不过民女天生记性还好,准备待会出去,就将那账薄上的数字一一默下来,贴在床头日日看着。如果全镇六个村的乡亲都是这么被征兵的,民女自然无话可说,可若不是,那民女就要再来找大人问个明白了。」 连升也道,「我也会记着我家的税。到时要有比我家低的却不抽丁,我也要来讨个公道。」 他家可是仙人村交税第三名,如果以他家的标准,那真说不好会有多少人要征兵。 看着郑亭长铁青的脸,叶秋微微一笑,上前一步,低低的道,「便是在同州清水营,民女也是有些旧相识的。」 处在暴怒边缘的郑亭长,在听到清水营三字时,瞬间脸色变了。 叶秋清楚的看到,他深吸口气,硬是把气得发抖的手生生按下了。 那清水营啥地方,居然这么好使? 叶秋觉得亏了。 早知道应该多打听点底细,往后没事也好扯大旗啊。 远处,有人猛地打了个喷嚏。 咦?这是谁在念他?怎么有种不太妙的感觉? 亭舍之中,郑亭长黑着脸,让人把叶秋等人赶了出去。可他也知道,这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那一千两银子,他赚得实在有些烫手。 等叶秋等人走了,郑亭长转身就回了后宅,「夫人,你赶紧收拾细软,就说家里老人生了病,立即带着孩子离开这里。」 郑夫人一怔,「这是出了什么事?」 郑亭长神色凝重,「眼下我也不知,但我总觉得,叶家那丫头不会这么容易罢休。搞不好,还要反咬我们一口。」 郑夫人惊道,「那丫头难道如此大胆,连军令都敢违抗不成?」 郑亭长苦笑,「她不是违抗,而是挑理。这回征兵,你我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万一给她抓住什么把柄,只怕谁都脱不了干系。」 郑夫人思忖片刻,当即做了决定,「既然如此,那我在这个时候离开,岂不更加惹人疑心?幸好咱们大儿二儿都在那里,不如让芜娘把细软送去。老爷以为如何?」 说来郑夫人这次不惜毁了名节,想要贪图陶家重礼,也是为了两个儿子计议。 郑家虽是军户,但她两个儿子,却是难得的聪明懂事,都是读书的好材料。可如今这世道名师难求,想要进学,所费甚巨。 郑夫人计划得了这笔银子,就举家搬迁到儿子读书之处。一来求学方便,二来也能避过风头,便是有什么流言蜚语,也传不到那里去。 想想自己几个妾室,郑亭长也觉得芜娘最为稳重老实。如果一定要挑个能交托家财之人,恐怕也只有她了。 事不宜迟。夫妻俩商议定下,即刻收拾行李,叫芜娘出门。 可老实的芜娘听说此事。却一定要叫上郑亭长的宠婢蕊儿,「……这么多的钱财,万一途中有个什么差池,贱妾就是跳进江河也洗不清。不多带个姐妹,贱妾委实不敢去。」 这话倒也有理。那蕊儿新近得宠,郑亭长正爱她年轻貌美,当下就应了。「正好蕊儿才有了身孕,让她离开。避过这些是非,也是好事。」 郑夫人明显有些不乐意,可眼下大事当前,她也不便多说。打点好行装之后。趁还有些天光,便送了二人悄悄上路。 只她却不知,另有二人也跟了上去。 郑亭长回了前堂,想想还有些不放心,派人去查叶秋下落。得知她和村里人赶着马车出了镇子,这才略安了些心。 但叶秋确实离了八角镇,却没回仙人村。 董大伯很是不解,「叶丫头,你这不回村。跑北田村去干嘛?难道还想跟他们谈买卖?」 叶秋一脸正直,「买卖不成仁义在。咱们既在亭舍得了准信,总要去跟乡亲们打声招呼。也好让他们提前有个准备才是。」 董大伯很是不解,这种事不应该是官府的事吗?他们何必要去多这个嘴? 「那连升他们去干嘛了?」 叶秋依然正直,「我派他们去办更重要的事。」 他们办得了啥重要的事? 董大伯觉得叶秋没说实话,却也知道自己问不出来究竟,只得随着叶秋乱跑。横竖又不用他走路,路上还有免费肉包子招待。他也不多话了。 只是董大伯也勤快了一辈子,坐了一时就觉无聊。对着叶秋那张正气凛然的脸,更加无聊。便到外头赶车,把花裙子换了回来。 花裙子今天一直两眼放光的看着叶秋,觉得她人又仗义又大方,而这样人居然还瞧得上自己,让自己来帮忙,真是太—— 「裙子,你是不是还藏着包子?」叶秋都不用鼻子闻,只看裙子怀里明显鼓起的那一块就知道了。 花裙子有点不好意思的按按胸口,点了点头。 叶秋给她买了四只大肉包,她吃了两个,还藏了两个,打算带回山上给娘和弟弟。 他们就算再不好,也是她的亲人。家里穷,可有好长时候没吃过肉包子了。要不是实在肚子饿得忍不住,她只会吃一只,把三只都存下来的。 可叶秋面无表情伸出手,「我买包子不是请你藏起来的,你要是吃不下,还我。」 啊?花裙子半张着嘴,又震惊又迷惘。 叶秋理所当然道,「拿出来啊。我买的东西,难道不是我的吗?」 裙子尽管很是委屈,也很难堪,但还是把那两只还温热的包子交了出来。 叶秋拿着包子,却叹了口气,「这么好的肉包子,居然没人吃。这会子要是给了旁人,说是你剩下的,只怕人家也要嫌弃。算了算了,扔到外头,看哪只野狗捡到,就便宜它吧。」 啥?! 看叶秋真把包子往车外扔,裙子一下猛扑上去,抢过包子就往嘴里送。她自己剩的自己不嫌,她吃! 第六十三章 还忿忿瞪着叶秋,这么好的包子,人都吃不起,居然拿去喂狗,这样糟蹋粮食,她也不怕遭雷劈。 直到裙子把两只包子迅速吞得干干净净,叶秋这才笑了,「这就对了嘛。以后记住,自己挣来的好东西,先顾着自己,要是连你自己都不顾惜着自己,还有谁会顾惜你?」 裙子呆了。 叶秋不是要收她的包子,而是要给她吃?可这样的言论显然是她从没听说过,甚至跟她所受的教育完全是背道而驰的。她怎么有些听不懂? 幸好,叶秋是个好老师。 她问,「如果你听你娘的话,把包子留给你弟弟。等你弟弟有包子的时候,会不会留给你?」 裙子有些难过,但还是诚实的摇了摇头。 就算弟弟吃不了,他也会放着,不许别人碰。 「你看你弟弟这样对你,证明他不喜欢你,那就是你这个姐姐做得不好。所以你以后吃包子。也不要给他留。等他哪天学会吃包子给你留了,你再给他留。」 啥?裙子眼睛又瞪圆了。 叶秋笑着问,「如果他能这么做的话。你会不会开心?」 当然。 裙子想起在弟弟一岁多的时候,其实还没这么霸道。他那时吃一个鸡蛋,还会塞给姐姐咬一口。可在被芳嫂严厉呵斥过几回之后,弟弟再也不会分给她了。 有时裙子也会馋,希望弟弟哪怕能分一口馒头给她,而不是总让她啃那割喉咙的窝窝头。如果那样,她一定会很开心。可惜。总是失望。 那如果,她听叶秋的。以后弟弟就会改么? 似是看出她的心声,叶秋很肯定的说,「你信我,如果你弟弟改不好。我负责。」 ——揍他! 一次不行揍两次,揍得多了,就不信灭不下那小子的坏毛病。 如果地瓜在此,就会发现,他娘跟那个大个子叔叔,有些时候还蛮象的。 叶秋描绘的前景太美好,裙子有点不敢相信。 叶秋也不需要她马上就信,只正色告诉她,「我买包子给你。是想请你办事,而且是关系到全村的大事。如果你不吃饱,办事时没力气。回头误了事,是包子值钱,还是征兵那六十两银子值钱?」 这话让裙子羞愧了,她连忙摆了摆手,又拍拍胸脯,表示再不会了。 马车狭小。叶秋在车棚里跟裙子说的话,坐在车辕上的董大伯也听见了。将手摸向怀中暗藏的一个肉包子。他犹豫一下,到底也拿出来悄悄吃了。 裙子心性单纯,有些话叶秋没讲透。可董大伯要说自己也不明白,那就是装糊涂了。 她明知自己可能听得到这个话,却还要故意说来听,就是想告诉他,她请了大伙来办事,又不是为她自己,说来也是为了仙人村的兵役之事。大伙不把力气养足,等办砸了事情,还藏着这几个肉包子有什么用?莫非真拿去打狗么? 自己这一把年纪,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就算叶秋不肯告诉他到底要做什么,但肯定是为了村里人好。那他好好听着就是了,何必追问那么多? 相信她也不是故意不说,只怕是有些事没办成,不大好说。既然跟她出来,做人还是要多些信任。 这叶家丫头也确实有这能力。就象之前在公堂上跟郑亭长的一番争执,难道他有本事说出什么均税额? 董大伯此时终于想通,为什么朱长富放心叫叶秋来,连老头也只叫孙子跟下山了。 他们这一辈,到底是老了,脑子比不上年轻人灵活。象是连升,听叶秋说了那些话,马上就知道怎么帮衬她。 当时董大伯也想说来着,可还没想好,连升都说完了。细细一想,还挺有道理。 董大伯暗下决心,若有下回,就把自家小儿子也叫出来跟着叶秋办事,就算跟裙子似的要挨些骂,总会多长些见识。 天色,渐渐的暗了。 这一夜,注定好多人都无法安眠。 就连郑亭长都没闲着,难得的抓着亭舍的税吏一起加了个班。 可经过仔细的核算,按叶秋所说,不说人均,只拿总数比较,如果真的在仙人村征那么多兵,也是完全说不过去的。 税吏最后擦着汗,得出一个结论,「大人,如果按仙人村缴税第三的连家那样都要征兵,那咱们整个八角镇,估计得有六成人家都得征兵了。」 什么?郑亭长也被这数字吓到了。如果两户人家就要去一个,那非激起民愤不可! 「那要是再除掉他家呢?」 「刚刚卑职已经仔细的算过了,这仙人村税少,实在不是因为他们地里出产少。相反,山上人家因为地薄,会比山下人更加爱惜土地,所以他们每户的总出产量实际上是不少的。只因为村中人少,所以才在总数上吃了亏。如果一定要拿仙人村的出产作比,那最多只能在他们村征到三户,才能保证其他村子不受波及。」 什么?郑亭长再一次被吓到了。 仙人村总共只有二十七户,若只征三户,便连五抽一都不到。这对于仙人村来说,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恐怕他们只会欢天喜地,又能多留下两户壮丁吧? 「你有没有算错?」 税吏苦笑,「大人,我这算的还只是按每家每户的出产,若是按人均,那整个仙人村都没法征兵了。」 郑亭长无法可想了,「行了,你先回去吧。不过这些数字,全都给我烂在肚子里,一个字也不许往外说。」 税吏唯唯诺诺的退下,郑亭长回了后宅。不多时,郑夫人又去了陶家。 看着她从驴车下来,从大门底下的红灯笼下走进去,在陶家不远的荒草垛里,另有二人目光闪闪。 陶府后院。 本欲安寝的陶老夫人接待了郑夫人,听她源源本本说完事情经过。陶老夫人原本闭目养神的一双老眼猛地睁开了,嘿嘿冷笑,「区区几个小数字居然就难倒了亭长大人?你们也是太过小心了。放心,她如要敢提,我就让她在这上头翻下船去!」 等郑夫人离开陶家的时候,因天黑看不清,有人扶着老人家冒冒失失的闯出来,在她要上马车时,撞了她一下。 要不是那人又赶紧将她扶住,郑夫人差点被撞得摔一跤。 本是要发脾气,可听说那小年轻是要扶着爷爷去看病,又一个劲的赔不是,郑夫人也就算了。只是回家之后才发现,头上一根银簪子不见了。 可那不过是根家常戴的夹银簪子,除了花式好看,并不怎么值钱。故此郑夫人也没怎么留意,只顾督促着丫鬟准备了宵夜,给前头办事的人送去。 这一夜,亭舍前堂的灯,直亮了一宿。 等到天光大亮,陶老夫人也起身了。 呷一口在炉上已经炖了半夜的参鸡汤,嫌弃的瞟一眼丫头挟到面前的金丝卷儿,然后看看满桌子的点心,竟是觉得没什么胃口。只让丫头从汤里把那两只鸡大腿捞出来啃了,勉强算个早餐了。 「娘起得好早。」陶宗名满脸春风的进来请安,一看就心情不错。 陶老夫人知道是为了什么,也是笑了,「你不也起得早么?怎样,亭舍有人来回话了?」 第六十四章 陶宗名脸上的春风更为和熙,荡漾得皱纹全都如同水波般漫开了,「才来回话,说一夜的工夫,都已经弄好了。哼,一个丫头片子,会记几个数就以为了不起么?我看全镇那么多的数字她要怎么记。咱家说来也是做了几辈子的老帐房了。要连这点子本事都比不过她,那也是没天理了。」 陶老夫人得意的笑了,「你也莫大意。回头还是去亭舍瞧瞧。那姓郑的蠢得跟猪似的,我只怕咱们好好弄的一笔账,到他手里,又给糟蹋了。」 陶宗名点头应下,陶老夫人这才抱怨起来,「家里的厨子越发不中用了,做个早饭都做不好。真不知养着他们还有什么用。」 陶宗名深有同感,「我也觉得家里的厨子该换一换了。老做这么些东西,腻不腻的。回头我就写信给老大,让他在潞州找个好的回来。」 陶老夫人忙道,「那就把咱家的厨子也带到潞州去发卖。也能得个好价钱。」 旁边摆盘的丫头一听,猛地跪下了,泪如雨下,「求老太太开恩,老爷开恩。如要发卖,把我们全家一起发卖了吧。我爹在府上做了十几年的厨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陶老夫人不等她说完便大怒,「贱婢!命都卖到我家来了,哪里还有你挑挑拣拣的份儿?拉下去。打她二十个耳光,今晚就配个小厮,看还敢不敢生出二心!」 丫头哭着被拖下去了。陶老夫人气色不好,还想找点什么事情发作,忽地有人匆匆来报,「老爷,老太太,不好了!」 陶宗名顿时吼道。「一大早的你报什么丧?」 小厮哭丧着脸跪下道,「不是小的说话不中听。是衙门那边真的出事了。」 等陶宗名匆匆赶到八角镇亭舍门口时,愣是没敢进去。 整个亭舍,或者说整个八角镇,都快变成愤怒的海洋了! 几百个乡亲把不大的亭舍围得水泄不通,就是再借陶宗名十个胆子,他也绝不敢靠近半步。 可这,究竟是怎么了? 董大伯同样张大嘴巴瞧着,满脸震惊。再看向身边那个美丽女子素净光洁的脸庞,头一次带上几分敬畏。 昨天,这丫头不过是带他们走了几个村子,怎么今天就把人煽动起来了? 人声鼎沸里,陶宗名派去打探消息的小厮,好不容易才从亭舍后门的狗洞里钻了进去,等了半天,才又满头大汗的跑回来。 「老爷,可了不得了!那衙门里也全是人,连大门都被挤坏了。都是听说了仙人村征兵之事,各个村子跑来的人。郑大人说,您让帐房先生昨晚赶着做的假账本根本没用!那叶家姑娘昨天已经往各村跑了一遍,把他们村的事说了,眼下来的,全是交税跟他们一样低的!」 陶宗名身形一震,这丫头怎么动作如此之快?她昨天没回村,还跑到别的村去通风报信了?那衙门的人呢? 衙门没人。 准确的说,是没有报信的人。 金求盗或许做不了拯救众生的大英雄,但他也不想做郑亭长的帮凶。在通知了仙人村征兵之事之后,就借口淋雨生了病,告假回了家。他这一撒手,手下几个心腹也不管事了。 郑亭长只顾着提防叶秋再来找数字上漏洞,却没想到她干脆自己跑去周边摸了个底。 当然,她一人能力有限,只摸了北田村和吴家沟的底。 但这两个都是大村,谁家没几门附近的亲戚?于是一来二去,整个八角镇周边的六个村,全都得到了消息。而一听说,整个仙人村,除了两户人家,全都被征了兵,老百姓都慌了。 再打听到那仙人村第三纳税大户,连升家交的税,跟自家一比,凡是在这条线以下的,更坐不住了。 根本都不用人发动,天一亮,几个村子的老百姓全都自发的推举了人,跑到亭舍来,要问个究竟。 这时候,任凭郑亭长拿出怎样花团锦簇的帐簿来,还有用吗? 叶秋根本就不用再来跟他谈什么帐簿,她只要随便抓一个乡亲,问一声人家交了多少税,要不要征兵。再问她们村也交这么多的税的人,要不要征兵,就能把郑亭长逼死在那里。 这也得感谢这时代的老百姓,都那么善良淳朴,没人会想在这种事上说大话。 他们觉得,自家交了多少税。那就是多少税,如果别人交这么多要征兵,那自家肯定也是要去的。 这时如果再说不用他们去。他们不会觉得庆幸,只会觉得你是骗他。想把他哄得不闹事了,再拉去当兵。 老百姓没钱没势,唯一能仰仗的,就是人多势众了。 所以他们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拼一拼,可这种方式,显然是所有上位者都不愿意看到的。 陶宗名心中再恨。却也知道,眼下这个局面。不再是自家能够控制的了。但如果撒手放弃,之前的心血白费不说,只怕日后还要生出无穷无尽的祸端,所以他只想了片刻。就做出决定。 「快,去潞州请大少爷回来!」 当然,还得赶紧去县衙报个信。陶宗名目光阴沉的吩咐下去,眼中带着算计。 闹出这样大事,就算不酿成民变,可身为罪魁祸首的叶秋,相信在县尊大人面前,也绝对会落个刁民的头衔,日后想要再对付她。也容易许多。 可陶宗名的如意算盘才打了一半,却见到一队县里的衙役簇拥着县丞大人,匆匆赶来了。 他还以为是郑亭长派人去求的援。却在见到上前去迎接的,那张熟悉娟秀的脸时,再一次错愕了。 这丫头,她脑子被驴踢了?她闹出这么大的事,怎么还敢把官府中人叫来?她就不怕引火烧身吗? 显然,有些话要看你怎么说。 叶秋自认。她身为一个良民,还是弱弱的女性良民。当看到本地百姓有哗变的迹象时,理应火速报官。 所以,当孙县丞被县尊大人派来,到八角镇处理局势时,对叶秋是充满感激的。 「多谢叶姑娘禀明实情,否则我等都不知,那狗才竟然如此胆大妄为,擅改法令。还请稍安勿躁,本官既然前来,自会禀公处理。」 「大人英明!」叶秋觉得按剧本,自己应该跪下,三呼叩首,才能表达她的拳拳之心。可到底来此才三年,膝盖还有点硬,不太习惯跟董老太似的说跪就跪,所以她只能深深一福到地,表示她的拥护之情。 孙县丞冷冷瞟一眼焦头烂额的郑亭长,半句话都不想跟他多说,就站在人群高处,对百姓们说,「大家不要担心,今年的征兵跟往年无异。仍是五户抽一丁,绝不会按什么税收来算。」 「真的吗?」被吓着的老百姓还不放心的要多问一声。 孙县丞拿出一张盖着大红印的公文,展示给众人看,「本官此来,便带着宁武县县尊大人的公文,上面清清楚楚写明了,今年的征兵之事依往年惯例执行。郑亭长不过是你们一地的亭长,难道他还能违抗县尊大人的命令?」 听完这番话,往日在乡间总是高高在上,威严凌人的郑亭长,此刻已是面若死灰。 第六十五章 他知道,不管此事最后如何了结,他的亭长是真真切切做到头了。虽然亭长一职算武职,不属文官体系。但却属县衙管辖,如今自己在县尊大人底下捅了这么大个篓子,怎么可能还被留用? 啪啪啪,有人带着鼓起了掌。 很快,一个连着一片,底下的掌声热烈而汹涌,象是沸腾的海洋,差点把孙县丞给震晕。 领掌的叶秋却已经悄然停下,暗想乡亲们可真是良善。再怎样按旧例,也是要征兵,又要伤筋动骨一回。却被这样三言两语就安抚下来,甚至还心存感激。 唉,说来自己这一闹,倒是做了官府的帮凶。 不过怎么办呢? 征兵之事既下了公文,想来就难有回旋的余地,她只能借力打力,争取到最好的结果。至于往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等大家鼓够了掌,孙县丞才微笑着抬手示意,「既然无事,大家都先回去吧。不必惊慌,等新的征兵通知就行。」 得了准信的百姓开始陆续散去,叶秋也要回仙人村了。 可还有人没回来呢,这就走么? 因叶秋要走,董大伯便问,「不等连升他们了?」 叶秋派出去办重要事的人,回来了两个,还差两个。 叶秋道,「之前就跟他们说好了,如果办完了事,这边不见我们,就直接回村子里去。咱们走前去跟陈掌柜打个招呼,到时他们去一问就行了。」 董大伯也安了心。忽见叶秋又拿钱给他,「这是干嘛?」 叶秋答得天经地义,「劳烦您去买些东西,回头分给办事的人。」 董大伯老脸红了,「那怎么行?这是给全村人办事,怎好要你出钱?」 叶秋却是笑了,「放心,这钱算我垫的。回头咱们村还要一起种棉花呢,到时公中挣了钱,再拿钱来还我就是。大伙既操劳了这么几天,总不能白吃了辛苦。」 这话好象有些道理,别说董大伯,人人都有些意动。 他们又不是白占村里人的便宜,替全村人办了事,那收几个辛苦钱又怎地? 董大伯想了想,终于厚着脸皮做了一回决定,「若如此的话,不如一人给几文钱,谁爱买什么买什么去。回头村里做个公账,再有替村里办事的,也一样拿钱,料来大家也没话好说。对了,还有这回你给大家买包子吃食的钱,也得入进去。」 叶秋笑了,「还是您老想得周全,就这么办吧。」 只董大伯想了半天。最后决定一人发五文钱。叶秋是这回领头的,出力最多,她十文。这话一说。在场除叶秋外的四人都没有意见。 叶秋看给出去的铜板又回到自己手里,淡淡的笑了。 她知道,这钱虽不,却意味着一种全新的改变。她也不是要把村里人的关系都用金钱笼络起来,但有时候,有共同的利益,才能把大家更好的捆绑在一起。 如果在为村里办事的同时。可以得到少许奖励,不也是激励大家的积极性么? 好比董大伯。不过拿了五文钱,就想着以后要建个章程,哪些事算公事应该收钱,哪些事只能算义务不能收钱。万一村里公中的钱多了。是不是还能给村里修修祠堂,种几棵树? 看老头子这么操心,叶秋索性越发不管了,还说将来要把账交给他管。 「这些事,我们年轻人毛躁,未必管得好,还得说你们老人家心细。」 董大伯一听,更着急了。那他真得赶紧学会算账,否则怎么弄? 只是要走的时候。吴家沟的村长吴长生找了来,「叶姑娘,别怪我厚脸。你若能把你家的棉花种子分给北田村,能不能也匀些给我们?到时你若看上我们村什么,咱们都好商量。」 这个憨直正气的大叔,叶秋还是挺喜欢的,这回上县衙请人,就是拜托的他。 「吴大叔你先别急。我们跟北田村的合作还不一定呢。」 「谁说不一定了?是一定,一定的。」话音未落。北田村的魏广海赶了上来,「叶姑娘你别多心,回头我就跟我爹说说,咱们的合作还是要的。」 那样美好的前景,只要是听说过的人,就不会愿意放弃。尤其是热情的年轻人,哪个不想着做出些改变? 其实,魏广海对他爹这么容易就对跟仙人村的合作表示疑虑,同样心存不满。 在他看来,不管这兵征不征,跟叶秋的合作都是可以进行,而且对全村人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为什么要因为那些无法证实的流言,就畏首畏尾? 眼下好了吧,你不想跟叶秋合作,多的是人想跟她交好。这吴村长看着憨厚,实则也是个精明人,知道这时候卖人一个好,可比没事时卖十个乖都强。 可魏广海气归气,为了自家,也是全村人的利益,还是赶紧上前说话了。 只叶秋脸上笑容不变,话却委婉,「魏大哥说的哪里话,只要你们村同意,咱们的合作当然要继续。不过吴村长也是一番诚意,要不这样吧,等到征兵的事弄完,我再上你们村来好生看看,到时再商议。」 吴长生得了准话,欢喜得直搓手,「好好好,到时让你婶子做几个好菜。对了,把长富叔和婶子,还有地瓜都带来。那孩子上回在我们村受了惊,很该给他喝杯酒压压惊。你放心,我让你婶子酿些甜米酒,跟糖水似的,小孩子喝一点,不会有事。」 没有家长不喜欢别人惦记自家子女,叶秋笑容也真诚了三分,「那我们可就不客气了。」 「客气什么呀,要是回头有什么事,只管打发人来寻我就是。其实你按辈份,叫我一声吴大哥就行。如今管我叫了一声叔,是给我面子,往后我可把你当侄女,你也别跟我客气。」 叶秋笑着应下,吴长生这才喜孜孜的走了。 他年岁足可以做魏广海的爹,行事自然比他沉稳许多。 在他看来,只要能达成意向,回头叶秋在遇着事时多想着他,就是莫大的好处。 好比这回去县衙请人,在别人看来是风险,可办得好却是荣耀。能在县太爷面前挂个号,露个脸,回头说出去不也有面子? 所以吴长生有耐心,愿意慢慢等。 但魏广海不行,他毕竟年轻,还是性急,所以干脆的告诉叶秋,「叶姑娘,我是个爽快人,也不跟你兜圈子。不管我爹怎么想,但我,还有罗勇他们一帮哥们,是打心眼里愿意跟你们村合作的。万一此事我爹有些什么想法,咱们私下还能再谈么?我们这帮哥们,养蜂干农活,都是能吃苦,也有手艺的。」 这样的诚意,叶秋再不能敷衍。她也正色道。「我也希望能跟你们北田村合作,但如果你爹始终存有顾虑,那有些事也实在难做。不过魏大哥你这样坦诚。就是交个朋友,我也愿意跟你合作。这样吧,你回去问问你爹,他如果还愿意跟我们仙人村合作,那三天之内给个准信,我们来把事情敲定。如果有些想法,那我们之前两村谈的就算作废。往后再有什么。咱们自己谈。」 叶秋转身问董大伯,和另一位朱姓大伯。「你们二位都是村中老人,觉得如何?」 「听你的!」 第六十六章 董大伯果断赞成,这不是两家人的事情,而是事关两个村子。该硬气时就得硬气。可不能软了骨头,让人瞧不起。朱大伯当然也没意见。 魏广海知道人家也有道理,攥着拳头走了。 叶秋不管他能不能说服他爹,她只想告诉他们,这世上没什么好事是会永远等着你。你不努力,机会就跑了。就算再有合作的机会,但一定不会有现在这样优渥的条件。 但愿那魏正英能明白,但他若不明白,说实话。对叶秋来说损失并不算大。 鱼路不通走虾路,哪里找不到合作的人? 转头到了客栈,跟陈掌柜打了招呼。拜托他在连升找来时,说她们已回村,就要回村了。 陈掌柜还不忘把这些时又收集的骨头渣子给她,并私下告诉她,已经跟他大姐说了收枣子的事。 「我大姐说,不管事情成不成。都要谢谢你这番情意。等她回头安排好了家里的事情,必来亲自谢你。」 听这话就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叶秋忙道客气,这才带着人走了。 等到天黑,陈掌柜悄悄去了镇上的徐家老宅。 从后面角门进去,熟门熟路进到后院,就见一个年过四旬的妇人正挽着袖子,在亲自打扫房屋。衣衫朴素,布裙荆钗,若不是双目中自有一股富贵威严,看起来就跟寻常乡下妇人无异。 「哟,大姐你怎么又亲自动手了?仔细手上的冻疮又发了。」 陈家的大姑奶奶,徐家的长房媳妇徐陈氏微微一笑,「如果连自己家的屋子都不好好收拾,那人也快没用了。我手没事,叶家姑娘回去了?」 「是。」陈掌柜才答应一声,却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同样挽着袖子,从隔壁端着盆脏水走了出来,听他们说话,在那儿站着不动了。 这是徐陈氏的独子徐三思,也是她的幼子。 徐陈氏嫁进门后,头三胎生的全是闺女,这也是后来徐家老大给自己招那狐狸精进门,闹得几乎家破人亡找的唯一象样的借口。 不过徐陈氏后来虽得了幼子,却并不娇惯,相反十分严厉,从小就不许太多人服侍。象这次回来虽是小住,但他的书房和卧室,还是要他自己打扫出来,徐陈氏检查合格才行。 看外甥站那儿想听,陈掌柜笑了,才要叫他进来,徐陈氏先开了口,「你今儿不是一直惦记着为什么我来了,却不去见叶姑娘么?让你舅舅跟你说说。」 她转身去洗抹布了,陈掌柜笑着嗔了外甥一眼,「又被你娘骂了吧?不过这个骂得应该。你想想,做人是锦上添花好,还是雪中送炭好?」 徐三思看他娘背影一眼,还是如实的答出自己的心里话,「雪中送炭虽比锦上添花更让人感动,但繁花似锦时无人捧场,那便如锦衣夜行,又有何益?所以两者都好。这也是先生所教,人要在合适的时候做合适的事情,这便是君子须谋时而动,顺势而为。」 陈掌柜笑着摆摆手,「你别掉书袋子,舅舅听不懂。不过舅舅问你,眼下叶姑娘既不要人雪中送炭,也不要人锦上添花。她已经解决完了事情,让你娘去,跟她谈什么?」 徐三思一怔,此时就见娘亲转过头,教训他道,「我给你起名三思,正是要你做事记得三思而后行。可你连眼下状况都没搞清楚,就急吼吼的要去见人,你这见人能有什么意义?」 陈掌柜点头,「况且陶家既下这么大的本钱闹这么大事,也未必会就此收手,咱们一动不如一静,看看情形再说。你娘这次悄悄带你来,不也是想让你也长长见识?且不说别的,你先想想叶姑娘在此事中的应对和作为,等你真正想明白了,再去见人也不迟。」 徐三思受教,收拾干净回房去琢磨了。 陈掌柜才道,「大姐你也别总是那么严厉,外甥是个好的,你好好教,他会明白的。」 徐陈氏却面露悲戚,涌上泪来,「旁人不知,难道你还不知我那些年受的苦楚?三思是我养的,我自然知道是个好孩子。可我真的怕了,我怕他跟他爹似的,犯一回糊涂,就差点要了全家的命啊!」 陈掌柜劝道,「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姐你也想开点吧,姐夫如今也算是老实了。」 徐陈氏冷哼一声,收了泪道,「他敢不老实么?算了,不说那些糟心的事了。你快跟我好生说说,这叶姑娘的事。」 陈掌柜迟疑了一下,才道,「大姐,你别怪我多嘴说一句,你这回就算是要跟叶姑娘联手,却也不能急于一时,省得又吃陶家的亏。」 「可我都等了二十年了,还能不急?」徐陈氏悲愤的又红了眼圈,「这话不用问,定是你姐夫说的。他这些年泡在酒坛子里,人早没了志气。可我却忘不了,当年公公走的时候,他死不瞑目啊!他那时一直拉着三思,把这所老宅和铺子的钥匙交到我手上,我就知道,他是要我带着他孙子,替他报仇啊!」 她静了静,才道,「你不必劝我了,我心里有数。如果这次没机会也就罢了,如若有机会,就是拼得家财散尽,我也要把陶家弄垮!」 潞州,一条清幽的小胡同。 已经快要入冬,四处都光秃秃的甚是难看,可这条胡同里的人家门前,却都摆着各式各样的绿色盆景与鲜花。在看得人眼前一亮的同时,却又忍不住好奇,这到底是怎样的大富人家,才会这样讲究? 只是,那挂在门前招摇的红灯笼,还有掩饰不住的浓重脂米分气,却又明明白白的昭示了想要进入小巷一探究竟的人们,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在一户门前挂着七只红灯笼的人家里,虽已日上三竿,但有个小院里的主人还没有起来。不是她不想起来,而是给人缠着不放。 是真的缠,手脚并用的缠。 低垂的红帐早已被扯乱,有纤白细柔的玉臂伸出,要去够那床帐。 「行了行了,起来吧。」 「起来作甚?岂不闻秀色可餐,唔……让我咬一口,再咬一口。」男人的声音略显惫懒又无赖,却并不让人讨厌,反而让人有种坏小子般的欢喜。 银铃般的笑声响起,如花佳人顽皮的觑了个空,赤着两只洁白玉足跳下床来,拿着件半男衫,裹着身子娇笑,「你可餐了,妾身还饿着肚子呢。」 男子哈哈大笑着,一撩帐帘也坐了起来。 他大概二十来岁,光是坐着,就知道这男人身形不矮,容貌也甚是俊秀,只被那股子痞气带歪了,显得吊儿啷当。漫不经心。 「辛苦我的窈娘了。白伺候我不说,还得饿着肚子。真是罪过,罪过。」 名唤窈娘的女子一听。顿时啐了他一口,「我私慕彦郎,才愿自荐枕席,郎君若说这样话,以后休想再来!」 男子笑得越发畅快,「好好好,没想到我秦某人。还能得人垂青。虽是女子,吾心快哉!」 外头小厮听见。知已醒来,忙高声道,「郎君郎君,可是醒来?」 叫秦彦的男子皱眉笑骂。「若没醒来,你嚎给谁听?」 小厮急道,「不是小的不识趣,是有人找上门来了!」 第六十七章 「什么人?」 「就是,清水营的那一位。」后半句,他还刻意压低了声音,似是怕人听见。 秦彦脸色一变,「不好!你个蠢才,没说我在哪儿吧?」 「没有。小的说您去押送粮草了。得过几天才回。」 「算你聪明。」秦彦一面说,一面迅速拣起散落一地的衣裳套上。 窈娘问,「可是债主上门?」 秦彦苦笑。「他比债主还可怕。对不住,我今儿先走了啊。改天再来陪你。」 看他想翻窗而逃,窈娘掩嘴轻笑,「只要不是女人,我就帮你逃过这一劫,随我来。」 她们这些做娼妓的地方。为了防着大老婆打上门来,总是留有几处暗道的。可在窈娘打开夹墙时。秦彦却停下脚步,「算了,我还是别逃了。」 「为何?」 「因为我那小厮太蠢。若我去押运粮草了,他一人在这干嘛?搞不好,人家已经跟来了。」 外面小厮不忿高叫,「怎么可能?我来时很小心的,连只狗都没上跟上!」 话音未落,便有一片小小树叶不知从何处飞来,正正的打在小厮的脑门上,痛得他嗳哟直叫。 秦彦重重叹了口气,老老实实转身出了屋,还把那笨小厮踹了一脚,才道,「行了行了,我出来了。这就回家,你去等着吧。」 可哪里有人? 窈娘好奇的也从屋中探出头来,却只见到半张英俊的侧脸,在墙头一闪而过,随即和着马蹄声走远了。 饶是在风月场中见多了形形色色的男人,窈娘还是怔住了。 这还只是半张脸,若是露了全脸,不知得让多少闺阁女子魂牵梦绕。 「别想了,想也想不来的。那就是个有名的石头人,你打动不了他的。」秦彦不高兴的嘟囔着,走了,可这话却把窈娘的好奇心勾得更盛。 她听说秦彦是落魄的西秦贵族子弟,那位英俊的公子呢,会是什么人? …… 时已正午,潞州府衙不远处一个破落的小院子里。 家徒四壁,显出主人的贫困,偏那破了一角的小桌上却架着一只长方形,形如小柜的鬲。柜底可以打开放上炭火,保持上面锅中的温度。而鬲的四面,还有精美的兽面纹。 这不是普通人家会有的食器,偏对坐的两人,对这只鬲没有半点兴趣,只对锅中的食物比较有兴趣。 小厮在一旁感慨,真正是贵族子弟,食不言,饭不语。 他掏出娶媳妇的老本,足足炖了五斤羊肉,可这两人在吃完之前,都没有吭一声! 当最后一根骨头也被捞出来吮了个干干净净,秦彦满不在乎的将油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才问,「说吧,来干嘛?要命没有,要钱更没有。我俸禄少,还得不时吃点软饭才能填饱肚子。唔……如今,连我的仆人都比我有钱。你不会是来要钱的吧?」 小厮闻言泪流满面,「那是我爹给我攒的娶媳妇钱!呜呜,你们怎么也不给我留一口啊?」 对面的男人,李雍淡定的丢出一块银饼子。 小厮转瞬就眉花眼笑的跑了。 幸亏他聪明,厨房里还给自己留了一点,赶紧吃去! 秦彦很是心疼,「有钱你怎么不给我,给他任甚?」 李雍从不爱说废话,只问,「潞州征兵,是怎么回事?」 秦彦惊奇的瞪大眼,「你没发烧吧?潞州征不征兵,关你什么鸟事?」 李雍面无表情的道。「没有朝廷旨意,私自征兵,按圣上喜好。你们很有可能被施以宫刑。到时,就关你的鸟事了。」 秦彦脸皮抽了抽,下意识的伸手往裆部遮了遮,「也不算私自征兵吧?这也是圣上许可的。」 李雍眉头轻皱,忽地明白过来,「你是说——」 秦彦点头,摊手。「这个不算违法吧?」 李雍眉头越发皱起,似是自言自语。「那为何八角镇接到的通知不是这样?哦,我知道了。」 他再度望向秦彦,「有一户姓陶的商人,攀附上了潞州军中的谁?」 秦彦一撇嘴。「这我哪知道?我就一管文书的小小主薄。你要问潞州城里最貌美多情的姐儿在哪儿,我立即带你去。此等军国大事,我不清楚。」 李雍目光明澈,「不清楚,就是不太要紧。去吧,不要让人欺负到仙人村。」 秦彦怪叫,「不太要紧就是我这小小主簿能得罪的吗?」他忽地上前,满脸八卦,「仙人村里有你老相好吗?」 李雍看他一眼。道,「你猜。」 秦彦如遭雷劈,定定看着他。大叫,「称心,称心你快来!看看这家伙,真是我堂弟吗?」 小厮称心端着只大海碗,从门外探进头来,嘴里还叼着根骨头。含糊不清的道,「瞧着倒象是真的。横竖主子您一没钱二没色,就算人家假冒了来,也骗不了什么东西去。」 秦彦大怒,「谁说你主子没色?我要没色,能吃得到软饭吗?你这小子居然还敢藏着肉?快端过来!」 李雍不理这对主仆胡闹,只指着桌上的锅问,「这是铁的吗?」 「是!」秦彦没回答,倒是称心答得很是殷勤,「听我爹说,这还是老太夫人当年的陪嫁,可是用上好的精铁打制而成的。可惜还有几个铜的早都没了,这铁的原本是用来招待穷亲戚和下人的,少爷您要看得上眼,就再给块银饼子拿去吧。上回您手下送来的两包棉花,还没钱扯布做冬衣呢。」 李雍点头,又扔了块银饼子过去,「拿去洗干净了,捶扁了给我包上。」 「喂喂喂,你们这是干嘛?」看自家小厮果断进屋拎了鬲就走,主人不乐意了,扑上去抓了条腿,抱着不放。 「抢东西是不是?我就这一口锅了,你还让不让我吃饭的?要拿,至少再给一块银饼子。」 李雍不语,只冲他伸出一根手指,又握成拳头。 秦彦瞬间失声,撒手。 小厮得意的把鬲抱走,拿去洗净,真拿大石头捶扁,拿块破布一包,体贴的挂在了那匹白马身上。还顺手从兜里摸了块糖,塞马嘴里。 李雍走了。 称心这才安慰秦彦,「爷你别心疼,不就是个锅么?咱们先拿银子做身冬衣。吃软饭,也是要打扮的。」 秦彦阴惨惨的附小厮耳边道,「等把你打扮好了,也能卖个好价钱。」 称心大喜,「记得挑户殷实人家,最好丫鬟多点,长得美点。实在不行,小姐多点的人家也凑合了!」 秦彦黑着脸又踹他一脚,扭头出门。 仙人村!仙人村肯定有那混蛋的老相好! 等他找到了,一定要把这件事捅出去。到时候,嘿嘿嘿…… 【卷一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禾包满满 卷一》作者:微甜 2、《禾包满满 卷二》作者:微甜 3、《禾包满满 卷三》作者:微甜 4、《禾包满满 卷四》作者:微甜 5、《禾包满满 卷五》作者:微甜 6、《禾包满满 卷六》作者:微甜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