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香识美人 上》 第一章 【第一章】 宝相庄严的佛像前,蒲团上跪坐的姑娘摇摇欲坠,蝉鬓鬅鬙。头上簪花如意步摇随着她的动作相互碰撞,璎珞跳荡飘拂,灵动轻盈。 差不多跪满了半个时辰,宋瑜睁开惺忪睡眼,水眸潋灩。她缓缓抬起头,这才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脸来,杏眼桃腮,螓首蛾眉,气质清绝无双。 左右两个丫鬟上来搀她,细心地给她揉着膝头,「姑娘累了,不如回厢房歇会子吧。」 宋瑜懒洋洋地扶着澹衫,抿了抿头上沉重的低鬟髻,下意识觑了觑大殿门口,生怕方才偷懒的模样被她阿母身边的人瞧见。她此番来是为宋家和谢家祈福的,哪知昨日沐浴折腾得太晚,今早醒来仍有些怏怏,这才在佛祖面前失礼。 宋瑜心怀惕惕地朝前头拜了一拜,低喃了两句:「罪过罪过。」 天靖元年一月初,孟春的天气阴晴不定。早上出来时还阳光普照,暖意融融,一路人马才到山顶便落起了大雨,瓢泼缠绵,将人困在这寺庙之中。 雨幕倾盆,远山飘渺地笼在一层薄雾之间,今晚大抵要在山上过夜了。 山路湿滑难行,车马行走很是不便,稍有不慎,人仰马翻,得不偿失。宋夫人跟寺里的主持沟通罢,腾出几间空房来,几位主子各一间,下人们凑合着住在通铺。 宋瑜斜倚着熏笼昏昏欲睡,一到这天气就睡不醒似的,蔫蔫的浑身打不起精神。 来时路上免不了受凉,澹衫上前给她递了碗姜汤,「这是借了寺里灶房煮的,姑娘喝点儿,省得染上风寒。」 屋外雨水打在檐上叮咚作响,一阵比一阵急切,打落了一地银杏嫩叶。 薄罗放下支起的窗牖,笑嘻嘻地道:「这雨下得真及时,谢家郎君估计还在山脚下候着呢,可惜咱们姑娘却不能下去了。」 话音刚落便被宋瑜一个白角梳砸中了脑袋,「谁说我要去见他了?」 纤指前儿才染的蔻丹,十个指甲盖儿如桃花瓣瓣,嵌在细嫩葱削的玉指上,视之心驰神往。她眼睑微抬,樱唇抿起略带了些愠意,粉颊含香,妆脸如花。她是养在深闺的可人儿,哪能跟底下丫鬟随意谈论男人,是以才恼羞成怒地斥了一句。 薄罗揉了揉被砸疼的脑门,吐了吐舌头古灵精怪,「是是是,姑娘才不跟那些个臭男人一样,心急火燎的。」 姜汤喝完,身上果真暖和不少,饶是如此,澹衫仍旧不放心,又准备了一桶香汤为宋瑜净身。她手臂搭着巾栉,走到薄罗身旁点了点她的额头,「少说两句,休得编排姑娘的不是。」 她比薄罗大一岁,做事较为稳重,是照顾宋瑜起居的一把好手。 这谢家郎君说的便是谢昌,此番宋瑜来山上祈福烧香也有他一半原因。谢家与宋家早年关系密切,生意上时常走动,两家为了巩固关系,便联了一门娃娃亲。宋瑜是宋家大妇宋夫人所出,谢昌是谢家唯一的嫡子,再合适不过的亲事,门当户对,两家都甚为满意。 宋瑜今年才刚及笄,再有一年便要嫁到谢家去。宋夫人为了两家婚姻顺利,特意挑了个日子来山上礼佛,向佛祖祈福。 一同前往的还有谭家三姑娘谭绮兰,就安顿在宋瑜斜对面房间里。不过两人素来不对盘,不提也罢。 宋家门禁颇严,等闲不得出去,更何况宋瑜这样冰肌玉骨的美人儿,但凡一出门,翌日必定惹来无数登门求亲的人家,简直要将宋府的门槛儿踏破。是以宋瑜鲜少见外人,与谢昌也只见过三面,对他印象仅停留在爽朗清举、玉树临风的外表上。 薄罗那番话不是无凭无据,盖因今早上山一直是谢昌在前头开路,宋瑜坐在车舆中只能觑见一个英挺笔直的背影。下车时他便在一旁立着,目光落在宋瑜身上,其中倾慕意味不言而喻。 丫鬟掩唇轻笑,一直到宋夫人咳嗽一声,他才收回视线,道了句:「懋声告辞。」 懋声是他的字,宋瑜是第一次知道。 宋瑜趴在浴桶边沿,歪着脑袋努力想谢昌的模样。确实是个龙章凤姿的人才,如同阿耶时常称赞的那般。 浴汤是用兰草、泽兰煮的,带着浓郁香味晕染了整个内室。 薄罗伺候到一半被宋夫人身边的人叫了出去,宋瑜乐得一人安静,倚倒在浴桶中眯眼小憩。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阵凉风吹醒,掀开眼帘一看竟见窗户大敞。这麽下去非得受寒不可,奈何喊了两声都没人进来,左右洗得差不多,她便披上衣服亲自去关窗。 脚下是现铺的羊绒毯子,屋里地龙烤得室内温暖,宋瑜赤脚踩上也不觉得冷。 不知是否打盹儿冻着了,目下头脑昏昏胀胀,浑身泛起不正常的热度。她按捏了两下额角,毫无见效,手扶在窗户上半天未能放下。她试着又唤了两声薄罗,可惜依旧没人应答,这丫头,关键时候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关上窗後非但不见好,反而越加头昏脑胀,甚至脚下绵软,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无。她勉力撑着墙壁,恍惚间似乎听到屋外有人的谈话,声音既不是薄罗也不是澹衫,而是谭绮兰。她正在同另一人说话,「里面两个丫鬟都支开了,你只须按照我说的做,事成之後少不了你的好处。」 回应她的是一道陌生的男音,森然一笑,猥亵无礼。 两人脚步声越加靠近,方向正是她的房间无疑。宋瑜只觉从头到脚无一不冷,编贝紧咬,柔荑不由自主捏握成拳。 谭绮兰与宋瑜从小一块儿长大,按理说应当顺理成章地成为闺中密友、金兰之交。可惜并不,谭绮兰对她厌恶到了骨子里,两人私底下见面必要阴阳怪气地挑刺,从不对盘。 起初宋瑜很是纳罕,她并未做过什麽人神共愤的事情,何至於两人关系就成了这般? 後来一次宋老爷宋邺寿宴,宴请了平常生意往来较为密切的商人,其中有谭家和谢家。那时她才知道谭绮兰是谢昌姨母的女儿,两人青梅竹马。谭绮兰对她和对谢昌可谓天壤之别,原来这姑娘思慕谢昌已久,求而不得,却被宋瑜轻而易举地得到。 难怪今次上山非要跟着来,原来打的是这样龌龊主意。 思及此,宋瑜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下午喝的那碗姜汤,想必正是被人下了手脚,否则她身体也不会如此。 悄然无声地退到门边,趁着两人没转到正门时,宋瑜快速打开房门闪身而出。她不能走太远,否则便会被察觉,走投无路之时见隔壁房间门窗紧闭,屋内昏昧。她料定无人,咬牙推门而入,迅速地阖上直棂门。 门一开一阖之间,有馥馥香气随着傍晚晚风吹入屋中,沁人心脾,为这昏沉死寂的房间添了一抹生机。 地板分明是暖的,然而屋里寂静过了头,死气沉沉,让人毛骨悚然。 宋瑜顾不上这些,才一会儿的工夫头脑便混沌不清,整个人彷佛燃烧了起来。她才从浴桶出来,身上仅着了一件轻薄罗衫,被薄汗浸湿。脚下蹬着绣鞋,连袜子都没来得及穿,模样颇有些狼狈。 眼睛适应了周遭环境後,只能大约看到房间的轮廓,布局与她的房间相同,只不过左右对称罢了。她轻车熟路地穿过落地罩走入内室,身子一软便倒在朱漆罗汉床上,冷热交叠更替,难受非常。 一室昏暗,隔绝了外界的雨水嘈杂,是以云头履缓慢踩在地板的声音分外清晰。 「女人?」一道压低的嗓音疑惑出声。 无人应答,却能听见短促清浅的呼吸,鼻息间尽是馥郁芬芳。 宋瑜听闻此声,她仍旧保留一点薄弱的意识,身子僵硬,下意识地便要逃开,然而手脚却不听使唤。她虚软得不像话,使不上丁点儿力气。这屋里有男人,她不能刚出龙潭便入虎穴。 打从房间进人开始,霍川便已察觉。他没有出声,浅淡幽香越离越近,她从他身前走过,旁若无人地爬到了床上。 霍川逼近床头,眼睛落在她缩在角落的身影,毫无感情地说:「出去。」 床上的人没有动静,他正欲伸手将对方提起,触手所及的正是一处绵软肌肤。 他能感觉到手下人猛地一缩,那处明显比别的地方不同,待反应过来时室内已然寂静许久。霍川的声音更阴冷了些,「哪来的女人!」 宋瑜恍若未闻,她现在根本动弹不得,双目紧阖,口中不住地喃喃道:「叫阿母来,我要阿母……」 第二章 天知道她阿母是谁,又怎的出现在这里! 霍川拽住她胳膊,透过薄衫依稀能感觉到灼热的温度。他始知不对劲,抬起手背碰了碰她额头,果真烫得惊人。况且她口中还语无伦次地念叨着,一听便是神智不清。 霍川正欲转身唤人,被宋瑜霍地握住了手。他的手冰凉,放在额头上分外舒服,虽是隔靴搔痒,但聊胜於无。 握着他的双手柔软馨香,霍川有一刹那的愣怔。 正是这一下的迟疑,他胸膛便贴上一具婀娜温软的娇躯,耳畔是她呼出的灼热温度,呵气如兰。一袭淡香将他包围,有别於一般女子的香味,幽似玉蕊,更胜丁香。 眼前是氤氤氲氲的薄雾,彷若置身於虚无梦境之中,她不受控制地前行,触不及尽头。燥热感并未消退,灼烧得人口乾舌燥,她痛苦地嘤咛一声,黛眉蹙起,身体蜷缩,无助得像一头迷失的羔羊。 彷佛被一头巨大的野兽压着,动一动手指都成困难,酸疼疲乏。宋瑜缓缓抬了抬眼睑,映着窗外初露的熹微,水眸迷迷瞪瞪不知所措。定睛一看,面前是一堵月白的墙,敞露的领口中能觑见麦色的胸膛,昨晚光景鱼贯而入,一幕幕清晰无比地在脑海重播。 她匆忙躲入了一间房,本以为房内无人,谁曾想……记忆到男人出现後戛然而止,彼时宋瑜脑子不断告诫自己要逃离,偏偏手脚不听使唤。那眼下,他们该不是……她紧紧盯着面前的寸肌寸理,精致面庞煞白,禁不住栗栗颤抖。 半个身子都被他严严实实地压在身下,更可怕的是宋瑜的双手竟然环着他脖颈。稍一抬头便能看见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五官深邃,剑眉低压,纤长浓密的睫毛打下一圈阴影,长久处在黑暗中皮肤较白,唇极薄,鼻梁高挺,一看便知不是好对付的人。 宋瑜连忙收回手臂,慌忙要从他怀中逃出,後退时才觉察他的手臂横在自己腰上。顿时脸上一热,又羞又恼欲给他一巴掌,又怕把人惊醒届时更不好收场。她强忍着将人推翻的冲动,小心翼翼地退至角落,踉踉跄跄地翻到床下。 越是惶惶越是手忙脚乱,宋瑜半天没能穿上鞋子。脚腕一截莹润似玉的肌肤裸露在外,她胡乱整理了两下衣裳,好在都规规矩矩地穿在身上。趁着屋外一片青黛,她趿着绣鞋便要往外走。 没走两步心犹不甘,折身紧紧盯着床上熟睡的人。这人坏了她的清白,即便昨晚她被人下了药,他也不该趁人之危。宋瑜心中已将他与小人划上等号,纤长十指不受控制地放在他脖颈上,隔空甚至能感觉到他的体温。最终没能下得去手,宋瑜气急败坏地扯下床上帷幔,揉成团扔在他脸上,方才解气。 直棂门阖上的声音微弱,在寂寂清晨微不可闻。那恬淡幽香也随之消逝,房中恢复平静。 罗汉床上身姿颀长的男人抬手拿下脸上薄纱,缓缓坐起身倚靠在床头,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脖子。 这时候宋瑜自然不敢回房间,薄罗和澹衫下落不明,她怕谭绮兰与那男人在房里等候。若真到了那时候,即便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她的名声便就此毁了。 别说嫁人,恐怕整个陇州的人都拿她指指点点。宋瑜冷得打了个颤,绝不能让这等事发生。 这时候天色尚早,山顶晨曦微露,後院客房里没人起床。 宋夫人的房间在东南边,距离她不远,宋瑜紧了紧身上罗衫,快步走去。山上清晨很有些凉意,才到门口便狠狠地打了个喷嚏。她揉了揉通红的鼻子推开门,反身关上门,桌上只有一盏快要燃尽的油灯,露华、百英还未起床伺候。 宋夫人躺在床榻上熟睡,一看到她,宋瑜满腔委屈涌上心头。泪花儿泛上眼睫,宋瑜瘪瘪嘴,踢掉鞋子钻进她怀中,双手紧紧地环着她的腰,「阿母、阿母……」 宋夫人被她的动静吵醒,睁开眼便对上宋瑜的盈盈泪眼,心中一抽,忙坐起来问道:「这是怎的了?大清早的,澹衫、薄罗没在身旁?」说着便要唤人,被宋瑜拦了下来,任凭宋夫人怎麽问就是不开口,真个急坏了人。 「莫不是作恶梦了?」宋夫人将她的鬓发别在耳後,哄孩子般抚了抚她的後背,放柔了声音。 宋瑜这才瓮声瓮气地嗯了声,始终抱着她不肯撒手,涕泪蹭了她一身。 宋夫人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末了又觉好笑,拿绢帕给她拭去脸上泪花,宠溺地一点她鼻尖,「多大的人了,作个梦也能吓成这模样,不怕人笑话。」 她从小就爱撒娇,宋夫人对此见怪不怪,只暗暗有些忧愁。这般娇气,若是嫁到了谢家,不知对方家庭能否像宋家这样惯着她。所幸谢昌看模样对她委实上心,大抵不会委屈她,宋夫人这才稍稍放心。 在宋夫人怀里腻歪了一会儿,窗外已天光大亮,宋瑜哭得眼眶红红,好不可怜。她孩子气般地道:「女儿想马上回家。」 也不知道那男人醒了没,她可不想再见面,最好下山之後天南海北再无瓜葛。 露华端了铜盂进来,百英手执巾栉、胰子,见到宋瑜面露异色,欠身行了个礼,「姑娘也在。」 两人将东西放在一旁架子上,露华弯腰给宋夫人套上鞋袜,百英举起湖色梅兰竹菊暗纹比甲服侍她穿上。宋夫人回头看了宋瑜一眼,她纤细的身板斜倚在床头眼巴巴地觑着人,直直看到人心坎儿里去。 「待会儿我去同主持辞别,用罢早饭就回去。」宋夫人安抚她。 宋瑜跪坐在床沿揪住她衣缘不放,神情带了点急切,「我说现在回,阿母我们现在回家好不好?」 宋夫人只当她是在闹脾气,「你这孩子怎的恁不懂事,人家留咱们过夜,怎能不告而别?」说罢便去梳洗打理了,得空才觑一眼宋瑜,见她仍旧保持刚才的姿势一动也不动,眼睛也不知看向何处。想着许是语气太重,便柔声哄道:「你先回自个儿房间,阿母去见慧静主持一面就好,早点可以再马车上吃,都及笄了,不可再使小性子。」 闻言宋瑜回神,大眼睛汇聚了千万星芒,「那阿母要快去快回。」 宋夫人颔首,临到门口仍旧不放心,嘱托露华亲自送她回房。宋瑜只好不情不愿地跟在露华身後出门,各朝一个方向走去。 有露华在,一切就好解决得多了,转过廊庑远远望去,有几个身影聚在她房间门口。 澹衫和薄罗面带焦虑,尤其薄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踱步绕得人心烦。她俩身旁还有一人,谭绮兰虽陪着一块儿着急,但脸上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涂了口脂的朱唇不着痕迹地挑起,目光往房内一扫而过,别有深意。 「姑娘!」 薄罗惊喜的声音将她唤醒,打眼望去廊庑尽头款款走来的,不是宋瑜是谁? 她穿着净面妆花罗衫,低鬟髻已有些松散,懒懒地绾在脑後,耳畔几缕碎发随着晨风拂动。分明是该狼狈窘迫的,但她却走得无比从容,秋波入鬓,嫋娜娉婷,确实对得起陇州第一美人的称号。 说起这第一美人,宋瑜真是哭笑不得。 那些纨裤公子哥儿日子过得太清闲,突发奇想要将城里大家闺秀挨个排序。其中不乏见过宋瑜模样的,一致认为首位她当之无愧。一传十,十传百,久而久之大家也就默认了这回事,以致於有些人没见过她,想当然地猜忌这是一种噱头,宋家女郎其实丑陋不堪,貌似无盐。 起初宋瑜听罢心头赌气,这些人可真无聊,拿人容貌说三道四!再後来就不当回事了,爱怎麽传怎麽传,反正那些人都没她好看。如此一想,甚为平衡。 目下谭绮兰直勾勾地睃向宋瑜,试图从她身上探寻一星半点的异样,可惜没能如愿。 宋瑜在几步外停下,面带愠色地指责两人,「昨儿一晚上没见人,也不知道去哪儿偷闲了!害得我跟前没人伺候,唯有到阿母房里打扰。」 谭绮兰惊异出声,「你去了伯母房间?」说罢看一眼她身边的露华,这是宋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看来她说的不假,心中虽不甘心,唯有讪讪住口。 澹衫和薄罗忙欠身认错,「是婢子不该,疏忽了姑娘。」 薄罗生怕宋瑜怪罪,忙不迭补上一句解释道:「昨日傍晚婢子和澹衫被夫人身旁的人叫去,途中被人冲撞了下,醒来便已天光大亮了。」这丫头缺心眼儿,感激地觑了谭绮兰一眼,「若不是谭女郎到来,恐怕要到日上三竿才见醒。」 第三章 闻言谭绮兰面色稍变,僵硬地扯了扯唇角,「我房中丫鬟睡迟了,去时见她俩也在呼呼大睡,便一道叫醒了。」 宋瑜露出恍然,示意两人起来。 薄罗手中提着食盒,时候长了胳膊泛酸,便推门而入,将东西一碟碟摆放在圆桌上。 寺里早饭都清淡,但花样挺多。有素包子和馒头,小米南瓜粥熬得稠浓,颜色金黄鲜艳。另有玉米饼、萝卜糕和豆腐脑,一看便是香火旺盛,这里和尚伙食都不错。 宋瑜停在门槛边,偏头朝谭绮兰嫣然一笑,「绮兰也进来吧,难为你大清早去叫唤丫鬟,身旁却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既然早早地来了我这儿,想必定是有什麽要紧事说,你我相识多年,何必客气。」 谭绮兰藏在广袖下的手捏握成拳,面上却一派淡定,冷哼一声很是不屑,「我不过顺路罢了,少往自个儿脸上贴金!」说罢,恨恨地剜了她一眼,三步并作两步地往自己屋里走回。 宋瑜目送着她远去,虽然恼恨她昨日所作所为,但目前没有确凿证据,暂时不能拿她如何。这姑娘从小骄纵任性,以为旁人都该顺着她颜色行事,做事越加没有分寸,不教训教训,行事只会更过分。 经此一事,宋瑜对她不得不多长了个心眼儿。 宋瑜心里装着事,匆匆吃完早点、洗净双手,命薄罗、澹衫收拾东西准备下山。 那厢阿母大概已经回来,她片刻不想耽误,奈何穿的是昨晚那身衣裳,头发也没打理,这样回家还不得把宋家老小吓坏。宋瑜唯有耐着性子让澹衫绾了个翻荷髻,戴上青虫簪。许是没休息好,眼底有层薄薄的青色,便以珍珠粉掩盖之。 她平常少上妆粉,反而不如她本来的颜色,好在澹衫有随时携带的习惯。 换了湖蓝捻金织花缎褙子,下穿葱白综裙,宋瑜迫不及待地往外走。行至门边陡然停下,只听隔壁房间传出开门声,声音虽小,但落在她耳中格外清晰。宋瑜头皮一紧,顿时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杵在门边一动也不动。 「姑娘怎麽不走了?」方才还催得紧,这会儿怎麽跟定住了似的? 宋瑜被薄罗唤回神,赶忙退回来要关门。手才扶上直棂门,一抬头便见门边透出个鸦青云纹衣摆。脚步沉稳,缓缓走入宋瑜的视线。 颀长挺拔的身姿,冷峻阴沉的面容,是宋瑜刻在脑海里,唯恐避之不及的一个人。她慌忙低头,因为恐惧,甚至没看见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後的仆从。 他目不斜视,宋瑜心中祈祷就这样不要回头地大步往前走吧…… 天不如人愿,他彷佛听见了宋瑜心中所想,堪堪停在门口。偏头往屋里看了一眼,乌黑瞳仁深邃无光,直直落在宋瑜身上。 云头履在眼前停住,不再动作。宋瑜紧盯着脚底下的一寸光阴,朝阳映下的影子打在脚尖,半晌都没从门前掠过。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门板,连澹衫都察觉到她的异样。 「姑娘是否哪里不舒服?婢子瞧着您脸色不大好。」 她声音轻柔关怀,只字不差地落进了霍川耳中。 霍川的表情并无太大变化,他眼里连一丝光彩也无,死气沉沉的,可惜了一双乾乾朗目。 他的仆从亦对他忽然停步不解,试探着唤了句:「郎君?」 与此同时,宋瑜鼓起勇气,拿出破罐子破摔的架势朝他看去,在对上他双目时猛然一怔。脑子里盘桓的说辞烟消云散,近乎失礼地盯着他的眼睛,屏息凝神。直到对方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才恍然大悟。 那一眼平静无澜,连眼珠子都未曾转动一下。没有摄魂夺魄的力量,却能将人卷入深渊。 待人走得远了,她身子一软,跌坐在绣墩上,这才惊觉後背出了薄薄一层细汗。他、他的眼睛…… 澹衫在一旁不断唤她,已有隐隐焦急之色。宋瑜从极度紧张中回神,霍地站起身走到门外,「快走,这地方与我相冲,半刻也待不下去了。」 澹衫与薄罗面面相觑,不明白姑娘怎的忽然变了个人。来不及多想,快步跟上宋瑜脚步。 途中路过霍川房间,宋瑜脚下生风快步走过,里面似乎关着魑魅魍魉。 经过一天雨水洗礼,山间青松翠柏呈现勃勃生机,道路两旁花草青翠欲滴,露珠晶莹,春意盎然。 一众人等已在寺庙门口候着,宋瑜大老远便觑见了宋夫人,没到跟前就欢喜地唤:「阿母。」 为此,宋夫人不只一次嫌她没规矩,总是这般冒冒失失,哪有点闺秀的样子,话到嘴边囫囵吞了下去,念在她今早可怜巴巴的分上,就不在人前给她难堪了。 嗔了她一眼,旋即往身後道:「懋声带了人接应,咱们一行多为女眷,携着东西路上多有不便,难为他有这份心思。」言语里不无赞赏欣慰。 循着宋夫人的目光看去,宋瑜这才觑见几步开外的柏树下立着一个高挺身影。打眼望去,他穿一袭玄青实地纱金补行衣,腰绶玉青带,气宇轩昂,丰神飘洒。 谢昌朝她微微抱拳,礼节周到。搁在平常,宋瑜或许会心驰神往,但眼下心绪正乱,只低头应了个礼就朝宋夫人走去。 谢昌眼里掠过一抹失望,旋即面色如常地指挥谢家仆从接应。男人脚程快,有他们帮忙委实轻松许多,薄罗一股脑儿地将行李全压在了对方仆从身上。原本也没多少东西,他们打的不是长住主意,被迫才在此逗留一夜。 雨水足足下了整夜,山路湿滑难行,坐轿子是万万不能的,唯有徒步下山。 宋瑜提着综裙走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摔个大马趴。澹衫扶着她的手臂绕过泥潭,前後逡巡一遍,疑惑问道:「怎麽不见谭家女郎?」 一路上都没见着谭绮兰,难怪觉得安静许多。 宋瑜摇了摇头,「大抵提前回去了,有阿母安顿,不愁她会出事。」 说着她也往後看了看,恰好对上谢昌凝视的目光。宋瑜微愣,尚未做出反应,对方已回以浅笑,坦荡从容,好像偷看的人不是他似的。 十五岁正是情事关窍将开未开的年纪,宋瑜还当被他冒犯了,这回倒是毫不客气地转头,心里暗暗骂了句登徒子。转念一想,这人是她日後夫君,朝夕相对的体己人……宋瑜脚下踉跄,脑海里一闪而过的竟是那个男人俊朗阴翳的面容。 「姑娘没事吧?」澹衫忙将她扶稳,细细查看一番并无大碍。 宋瑜怔怔,心慌意乱地摒除脑内画面,步伐不由得加快了些。她得赶紧回家查证一件事,出嫁的大姊偶尔会说些夫妻相处之道与她听,耳濡目染多少有所了解。可她早晨起来除了酸痛并无其他,身子乾爽,衣裳完整。 露华在前头等候,「姑娘,夫人让澹衫过去一趟,有要事叮嘱她听。」 宋瑜并未放在心上,点点头就放她去了。阿母教导她的丫鬟是常有的事,只是在山间让人有些意外罢了。 哪知不多时薄罗也被一同叫去,她身边连个照应的丫鬟都没,宋瑜欲阻止时已来不及。 眼睁睁地瞅着薄罗朝她嬉笑,暧昧眼神不断在她和谢昌之间偷瞟。这丫头比宋瑜大一岁,成日里机灵古怪,该知道的一点不少。 宋夫人有意让两人独处,左右一年後就要嫁去谢家,不如趁此机会好好相与。 不知何时,两人竟走在了最後,宋瑜埋怨地睇向前方人影,举步便要追上前去。饶是她不清楚宋夫人的打算,薄罗的眼神也足以让她明白透澈,她不是不待见谢昌,只不过姑娘家总归面子薄。统共没见过几次面的人,又是与她指腹为婚的夫婿,说要独处起来哪是那样容易? 步子走得急难免磕磕绊绊,她打小娇生惯养,何曾走过山路,眼看要栽倒在地,被身後一只手臂稳稳地捞住。 手下玉臂纤细玲珑,隔着衣料散发出浅淡馨香,这是她独有的香味。谢昌敛眸看她,长眉连娟,微睇绵藐。强忍下心中悸动,松手退至一旁,「懋声冒犯了。」 宋瑜嗯了一声算作答应,没走两步折身道了句:「谢谢。」眉眼间尽是委屈不愿,宋夫人将她一人留在最末,虽知晓此事与他无关,仍旧忍不住对他撒气。 谢昌如何看不懂她情绪,凡事强求不得,他还有的是时间,「三娘仔细脚下,我送你到前面去。」 宋瑜在宋家排行数三,上有一兄一姊,亲属见了都亲昵地唤一声三娘。只不过从他口中道出便别有一番滋味,宋瑜顿时红透了耳根,没敢再看他一眼,只顾闷着头往前走。 第四章 宋夫人既然有意撮合两人,便是作足了万全准备。片刻的工夫前头已看不见人,未料想他们走得这样快。宋瑜追了一会儿未能如愿,只得悻悻放弃,她不熟悉下山的路,唯有一路默默无声地跟在谢昌身後。 没走多远谢昌便会回头看她,直到她跟上才继续前行,逐渐放缓速度迁就她。 两人行至半山腰,道路越加狭隘有如羊肠,零星铺着几块碎石头,上面生满苔藓,稍有不慎便会滑到跌落。山坡下面是一弯小溪,溪流湍急,水面上涨不少,掉进去很有几分危险。 谢昌紧了紧眉,回头见宋瑜已经跟上,正思忖如何让她平安走过,「我去前面叫人来……」 「我能走。」宋瑜从路上收回目光,抿唇一脸倔强,「阿母把我一人留下,定是对我极放心的。」 说到底还在生气,谢昌好笑地挑起唇角,这姑娘心眼儿可真小。 谁知她才踏出第一步,便被脚下的青苔滑了一跤,若不是谢昌及时扶稳,恐怕目下已经被溪水冲走了。宋瑜心有余悸地後退半步,微微喘息,不知所措地看向谢昌,这会儿倒像个收起浑身倒刺的小绵羊,真心诚意地道了声谢。 谢昌情不自禁地想要碰她的脑袋,最终抑制下这股冲动,在她跟前蹲下身,「上来吧,我背你。」 宋瑜仍旧不从,为难地看了看前方,「你叫阿母身边的人来,我在这儿等着。」 谢昌笑出声来,索性蹲在地上仰头看她,「这里处於山腰,时常有野兽、毒蛇出没,三娘确定要一人留下?」 他是故意吓唬宋瑜的,山下就是一座村庄,村民时常上山打猎,即便有猛兽也已被捕捉乾净。况且山上有人烧香,僧人怎会不管,这座山再安全不过。偏偏遇上宋瑜这个没心眼儿的,她竟然信了。 两人从山里出来时已是申末,山顶一片霞蔚云蒸,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 山脚下停着宋府的马车,早早便来此地等候。宋夫人被露华扶着,远远觑见一前一後两个身影,她微微蹙眉,怎的一点进展也无?白瞎了她特意安排的天时地利人和。 待走到跟前才看清宋瑜衣摆被露水浸湿,额前几缕碎发,白璧无瑕的脸上花猫般印了一道泥浆。可把宋夫人吓一大跳,连忙带到跟前仔细打量,「这是逃难来的不成,怎麽半天的工夫就成了这副模样?」一边说一边朝谢昌看去,其中责备意味不言而喻,「懋声告诉伯母,这是怎麽回事?」 谢昌目光落在宋瑜身上,歉疚中带着无可奈何,「是懋声无用,没能照顾好三娘,路上滑了一跤。」 他撒谎了,事情分明不是这样。宋瑜扭头对上他星眸,不满地皱了皱眉。 澹衫拿绢帕细心地拭去宋瑜脸上污痕,这才看到除了脸上,她手背也有一处明显划伤,像是被利器碎石蹭破了皮,莹白肌肤上红红一片,澹衫心疼地执起她腕子查看,被宋瑜眼疾手快地背到身後。 宋瑜眨着大眼左顾右盼,状似无意地警告道:「不许告诉阿母。」 倒不是特意隐瞒,只是宋夫人知道必定小题大作,宋瑜不想让她忧心罢了。 不远处的谢昌自然捕捉到这一幕,眼里愧疚更盛。若是能够,他宁愿替她受伤。 他们在那条小径上确实差点出事,宋瑜的手碰在了石壁上,当时她一声不吭,事後才知道伤得不轻。谢昌要替她查看,宋瑜红着一双眼睛端是不肯,她心中大约仍在赌气,脱口而出,「男女有别,谢郎君请自重。」 谢昌被她气笑,语气难免有些重,「我跟你早已定亲,明年你就要嫁到我家来,难道如今连看一眼伤口都不行?」 宋瑜半天没能说出一句反驳的话,反而耳朵率先红了,敛下长睫转身就走,「我知道了。」 她没仔细路下,一脚踩进泥潭里,溅了一裙摆的泥水,脸上也不能幸免。运气差到极致,宋瑜反倒不生气了,她胡乱抹一把脸侧的泥,噗嗤一声啼笑皆非地看向谢昌,伸手到他跟前,「不是什麽大伤,回去上点药就好了,小时候我跟大兄偷偷爬墙摔下来一次,彼时躺在床上三天没能动弹,可比这严重得多。」 她总算打开了话匣子,谢昌心中欢愉,嘴角弧度上扬,勾出个爽朗笑意,「我家中有专治跌打擦伤的药膏,明日就送到宋府去。」说罢怕她出言拒绝,走到溪边掬了捧水给她洗净伤口,动作是从未有过的温柔。若是给他的友人看到,定要好好戏弄一番。 谢家大郎弱冠之年,早早地便要踏入婚姻坟墓,从此为家庭生计奔波操劳,断送了自己的红颜路,成为若干人种最稀疏平常的那一类。 那又如何?谢昌挑唇如是想,若是能将她娶回家,粗茶淡饭也甘之如饴。他希望与她平平淡淡地白头偕老,成为阿母、阿耶那样共度一生的夫妇。更何况有他在,决计不会让她吃半点苦头。 马车共两辆,宋瑜跟两个丫鬟坐在後面,粗布帘子一放下她便倒在了妆花引枕上,一不留神碰到手背的伤口,疼得龇牙倒吸一口气。 「累死人了,阿母可真放心把我跟谢昌留在最後,万一他欲对我行不轨之事,我连逃跑都没去处。」宋瑜抱怨着。 薄罗正在给她清理伤口,车上没准备,只有先拿绢帕凑合着包紮了下。闻声眉头舒展,弯起眸子揶揄,「夫人是放心谢郎君的品行才会如此,依我看,夫人实在明智得很,姑娘没瞧见方才谢郎君的眼睛一直没从您身上移开,帘子都放下了还……」 话音未落便被宋瑜捂住了嘴,她已经臊得脸颊通红,水眸泛起粼粼微波,「谁教你的乱嚼舌根?」 薄罗吐了吐舌头,「府里三不五时有婆子、丫鬟围聚,婢子好奇就上前凑了回热闹。」 说得如此委婉,恐怕不只一回。宋瑜也不戳穿,嗔了她一眼重新倚在引枕上,「日後不可再这麽说了,否则就罚你对院里的杏花树说话,没我允许不能停。」 薄罗脑子里迅速过了一下画面,顿时脸色一变,膝行上前讨好地给宋瑜捏手捶腿,「姑娘行行好,婢子可不想被全府上的人当傻子。」 这下不只宋瑜,连澹衫也笑出声来,以自作孽不可活的眼神乜她一眼,摇了摇头。 夜幕低垂,一行人总算赶在关城门前回来,远远便能觑见宋琛站在府门口。 身旁仆从不知跟他说了什麽,被他拿拳头狠狠砸了两下。宋琛与宋瑜是一母同胞的嫡子,只比宋瑜小了一岁,仗着比宋瑜高了半个头便得瑟不已,终日以兄长自居,为此被阿耶打了好几回。 他虽然爱欺负宋瑜,但心底里对她是真正亲近,半大的少年了,还总腆着脸对她撒娇,幼稚得要命。宋瑜有时招架不住便叫他「宋撑撑快滚」说他吃饱了撑的,每当此时,宋琛便拿脸狠狠地蹭她,像一只未被驯服的山猫。 目下那张清隽俊秀的脸就在前方,他正笑咪咪地同谢昌说话,老远就能听见他在邀对方留下吃饭。可惜晚间有宵禁,谢昌不能久留,同宋琛和宋夫人辞别後便勒马离去,临了忍不住往宋瑜所在看了一眼。那含笑一眼如沐春风,清朗俊逸,转瞬即逝。 宋瑜抽回思绪,踩着脚凳下车,一抬头,宋琛已经站在她跟前,兴趣盎然地问:「山上好玩吗?烧香拜佛时可有替我祈福?」 宋瑜理了理裙摆才抬头,故意笑得明媚,「你在想什麽呢,当然没有了。」 他两人的相处之道与旁的姊弟不同,旁人都是相亲相爱、相互扶持的,她和宋琛却以互相打击为乐趣。十几年来如此成为习惯,稀罕的是感情甚笃。 宋琛痛心疾首地叹了口气,「真个不孝女。」 此话正好落入宋夫人耳中,少不了又是一顿骂,耳提面命道:「胡闹,不得对你阿姊无礼。」 宋琛眼疾手快地逃开,顽劣一笑,「阿母快进府吧,阿耶和大兄在正堂里候着,特意等你们回来一起用饭。」 宋府长子宋珏是姨娘秦氏所出,今年二十有三。宋老爷再不服老,也得承认身体大不如前,是以泰半家业都交予宋珏接管。宋珏是个头脑聪明、精明果敢的後辈,将宋家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为此,秦氏在府里走路腰杆子都直了不少。 宋琛年纪小,玩性又大,对那些算数、帐本丝毫不感兴趣。即便宋老爷有心培养他,最後也以他闯祸收场,只能安慰自己时候未到,强求不来。 第五章 宋夫人较宋老爷严厉得多,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宋珏独占家业,届时想从他手中收回可不容易,那孩子心机深沉,根本不是宋琛能比拟的。她目下对宋琛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限制了他出府的次数,不许他同往日结交的狐朋狗友来往。 宋琛反抗过几次,均被府里仆从扛着回来了。他在家里闷了三五天,得知宋夫人和宋瑜要回来後,便迫不及待地到门口接应。不能出去,看看外面的蓝天白云也好啊。 翌日,谢府果然送来了药膏,是宋琛大大方方地拿给她的,「听说你手上磕伤了?姊夫差人送来了药膏,他对你可真上心。」 宋瑜正在房间试香,屋里月季、蔷薇、兰花各种香料混杂,香得呛人。她却恍若未觉,从小闻着也已习惯,偏头见宋琛在窗外站着探头探脑,还当他有什麽要紧事,便招呼薄罗把人唤了进来。 白瓷罐儿在桌上搁着分外惹眼,眼前浮现谢昌专注的眼睛,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宋瑜打开涂在手背上,清凉止疼,果真比她用过的药都好。待澹衫将药膏收起,她才想起来问:「谁是你姊夫?」 「容我想想。」谢琛斜倚在桌旁装模作样地思考起来,「似乎是谢家的嫡长子,名为谢昌,容貌、风采都稍逊我一筹,不过已是人中龙凤。哦,昨儿个还送你跟阿母回来的……」 话没说完便被宋瑜拿软香糕堵住了嘴,本想让他住口,哪知他话越来越多,「你快闭嘴。」 宋琛嚼了两口吞下,还想要说什麽,被房中香味呛得打了个大喷嚏。他揉揉鼻子一脸嫌弃,「你这儿还是十年如一日地难闻,试香在香坊里做不就好了,非弄得家里乌烟瘴气。」 他可真烦,宋瑜亲自把人哄到门边,末了还不忘嘱咐一句:「你记得捎信给大姊,让她抽空回家一趟。」 大姊前阵子才嫁去邻城,对方家庭是做瓷器生意的,日子虽不如宋家锦衣玉食,但也算衣食无忧。并且她是大妇,听阿母讲男方待她极好,几乎不让她干重活,如此说来不算委屈她。 从山上回来当晚,宋瑜坐在浴桶里仔细查看了身上,并无丝毫异样。她知道的不多,都是大姊宋璎给普及的。大姊说圆房後身上会疼,还会有瘀痕,可她既不疼也不瘀,这又该如何解释?难道那男人什麽也没做,搂着她睡了一夜? 宋瑜百思不得其解,好不容易把宋璎盼来,已是七八天之後的事了。 待宋璎跟宋家二老见罢礼,她便命薄罗请人过来。 姑娘家时常聚在一起说私房话,不足为奇,薄罗甚至体贴地为两人阖上菱花门。 宋璎生得漂亮温婉,性子柔和,虽跟宋瑜不是一母所出,但待她一直亲昵。这会儿见她巴巴地瞅来,不由一笑,「这是怎麽了?」 要说真相,宋瑜可开不了口,她乾脆采取迂回婉转策略,「前天我跟阿母一道去大隆寺上香了。」见她没反应,便瘪瘪嘴补充一句,「说是要为宋谢两家祈福,非要把我拉上,是谢昌为我们开的路。」 宋璎总算明白了她的意思,抿唇一笑捏了捏她手心,「你跟谢家的婚事是早就定下来的,再有不久便要完婚了,日後万不可再说这种话。」 「可是阿姊……」宋瑜反握住她,神情苦恼,「我没成过亲,自然害怕。听人说洞房之夜要、要做那事……她们说疼得很,是真的吗?」 她前半句惹人发笑,後半句便让人难以回答了。饶是两人关系好,宋璎也免不了脸上一热,「这、这教人怎麽说!」 「那阿姊当时呢?」宋瑜眨了眨盈盈水眸,满含希冀,眼睛漂亮得像点缀了千万星辉,「疼不疼?」 宋璎脸如火烧,得知她是真烦恼,不好拂了她的意。环顾一圈见四下无人,才敢贴在她耳边喁喁细语道:「这得看男人的本事,彼时我在床上躺了两天,连路都走不成……」 宋瑜没料到得来这麽个答案。她非但走路好好的,而且一口气下青武山毫不费劲。宋璎又说若两人真的圆房,私处会有感觉。宋瑜将她的话来回斟酌思考,如此说来,她还是清白身子? 思及此,心境陡然开阔,情不自禁绽出轻松笑意。只还没高兴多时,又想到那个男人沉睡的面容……如果他对她什麽都没做,那、那她的药性是如何解的? 她虽养在深闺,但从宋琛那儿多少了解一些。那种药出自平康坊,须要男女行房才能纾解,谭绮兰既然有这药,便与那地方脱不了关系。宋瑜并不打算善罢甘休,她险些害得自己身败名裂,这口气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 至於那个男人,只消一想起他平静冰冷的眼睛,她便惶惶不安。没发生关系最好,最好再也不相见。 宋璎家中有生意须要照拂,跟前离不开人,是以当日就得回去。饶是宋瑜想留她住下,软磨硬泡一番依然得送她离开。依依不舍地望着走远的车舆,青石台阶下,宋瑜立在石狮旁,远眺头顶穹隆,一时惘惘。 春风拂面,吹散了她身上淡雅清香,身後传来宋琛懒洋洋的声音,「自打从大隆寺回来你便不大对劲,莫不是被佛祖洗了脑子?」 正门是他近来走动最多的地方,跟守门的仆从打成一片,真像个被困在金丝笼里无能为力的雀鸟。 宋琛并非不爱读书,他脑子灵活得紧,晦涩深奥的文章一读便懂,融会贯通,很有领悟能力。可惜幼时被宋夫人逼得紧了,教他读书的夫子严厉苛刻,非打即骂,旁人做的坏事却冤枉到他头上。 彼时他心高气傲,哪能忍受这般侮辱,一怒之下冲撞了夫子。宋老爷得知後泼天大怒,将他狠训一通,宋琛心中不甘,从此学业便不大上心,渐次荒废。他被外边结交的纨裤子弟带坏了,终日不务正业。 宋瑜皱了皱眉,「你这样对佛祖不敬,小心死後下阿鼻大地狱。」 年关将过便说死啊活的,她可真下得去口。宋琛连连呸了两声,将她拉到卷杀斗拱下来,避开风口,「後日阿耶有意让我跟大兄出一趟门,去年冬天制作香料的成本准备不足,损失不少生意。这才入春便要到人家花圃里去,若是能谈成这笔交易,往後新鲜花瓣都不用愁了。」 宋瑜点点头,这事儿她是知道的,整个冬天阿耶都一脸愁容,过年那几日才露出笑颜,「你是该跟着一块儿去,家里生意总要开始着手打理的,总不能日日蹲在院门口过活。」 宋琛跳脚,「我都半个月没出门了!」简直快要憋死人了!他看门外来来往往的人流,再看一眼门口杵着的两个仆从,烦躁地拂了拂袖襴,大步往正院走去。立在垂花门前踅身看她,「我同阿耶说了,到时你陪我一块儿去。」 宋瑜拾阶而上,仰头面露不解,「我去做什麽?」 两人之间相隔一个台阶,宋琛又比她高出一截,他满意地拍了拍宋瑜头顶,「你对香料天生敏感,能分清种类良莠。再说了,女人对女人最为了解,姑娘家最爱什麽香味儿,你可比我和大兄了解得多。」 合着她那天没什麽要紧事,出去散散心也好,宋瑜思量片刻便颔首应下。 【第二章】 让薄罗调查的事隐约有了眉目,谭绮兰确实跟平康坊的人有接触。 宋瑜将那晚的事粗略跟她们提了,只不过隐瞒了进错房间一事,她只说在宋夫人那躲避一夜。薄罗和澹衫从她八岁起便在跟前伺候,她对两人较为信任,叮嘱二人对此守口如瓶。薄罗听罢义愤填膺,狠啐一口,「婢子一直就觉得谭女郎心眼狭隘,爱找咱们姑娘麻烦,未料想是这般阴狠毒辣之人!」 就连澹衫都忍不住嗟叹道:「人心难测。」 薄罗手段多,是个能言善道的人,出府一趟都能打听出近来陇州发生的大事。眼下她拿了一封信递到跟前,「那平康坊的老妈子是个守财奴,起初矢口否认,後来拿点钱贿赂便什麽都说了,这封信便是谭女郎同她暗通的。」 信上火漆已被拆封,宋瑜打开细读了一遍,挑唇一笑,眼里不无讥诮,「这信里的内容若是公诸於世,谭绮兰大抵会身败名裂。」 她命澹衫将信放在妆奁底下,时候不早,收拾一番便要跟宋琛前往花圃。 澹衫心怀疑惑,藏得不露痕迹後抬眸问道:「姑娘为何不把信中内容流传出去?她上次事情没成功,定不会善罢甘休,咱们不如先发制人。」 第六章 宋瑜正在挑出门的衣裳,「正是因为她不会善罢甘休,我才须要拿捏住她的命脉,若她再生是非,这封信的内容可就不只咱们三人知道了。」 宋瑜从未想过要饶恕谭绮兰,女子名节尤其重要,她竟当儿戏一般害人。旁的或许还好说,偏偏这回踩着了宋瑜的七寸,别看她平时娇娇弱弱,在宋夫人那样睿智强势的女人身边长大,总归不会太懦弱。 天气仍有些凉,宋瑜穿杏色大袖轻罗衫,束高腰,她本就是个纤细长条子,如此打扮更显得亭亭玉立。石榴红披帛衬着莹然如玉的瓜子脸,颜色举世无双,碧青妙目光华流转,顾盼生辉。 薄罗给她略修眉毛,对着鸾凤和鸣镜由衷称赞道:「将来谁能跟咱们姑娘作配,可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数她最油嘴滑舌,赞美的话宋瑜从小听得多了,目下多少有些麻木。 宝髻松松挽就,头戴勾云金翠花钿,看一眼时候差不多,便往大门走去。他们是去谈生意的,人多了反而添麻烦,况且有宋珏和宋琛在场不怕出事,宋瑜便将薄罗、澹衫留在家中,独自坐上前往花圃的车辇。 花圃位於城外向西三四里的地方,共有十来亩,举目望去一片汪洋花海。孟春时节百花盛开,美不胜收,簇拥成团煞是喜人。 宋瑜立在辇车上望向前方,被眼前美景震慑,从不知道城外还有如此境地。 「还不下来?」宋琛行到她跟前伸手相迎。 宋瑜呐呐地扶稳他手臂,踩着脚垫下车,「我怎麽从没来过这地方?」 宋琛笑她傻,「这是前年才培育的花圃,别说是你,连我都第一回来。」 她环顾一圈不见宋珏,门口有两三仆从伫立,看模样是打理园子的人。前头有一个而立之年面目慈祥的管事引路,宋瑜一边走一边低头看月季,这花圃打理得有条不紊,分门别类,难怪远远看来花枝繁盛。 几人走了一段路她才想起来问:「大兄呢?」 管事笑容亲切,「宋郎君与我家园主是旧识,方才已前往小院叙旧了。女郎莫着急,他们议完事後便到。」 宋瑜循着他视线看去,果见花圃东南角另僻了一间院落,门前清冷,与园里争奇斗艳的光景截然不同,看着甚为孤僻。宋珏常年出外,广交各路友人,两人相识并未引起注意。管事领他们到前方堂屋小坐,面前各放一盏花茶,茶味清冽飘香,是此处的特色。 宋瑜端起豆彩绘花枝茶杯小啜,果真与平常喝的不同,忍不住又多喝了两口。 昨晚大风,吹落不少花骨朵儿,管事急着去打理,便让一名仆从陪伴在堂屋门口,愧疚连连地退了出去。宋琛对此不以为意,挥手让他忙自己的。 「这地方看着挺奇怪。」宋琛环顾屋内一周,负手立於八仙桌前一脸凝重。 宋瑜偏头,一门心思全在茶上,随口敷衍了句,「哪里奇怪?」 宋琛向前两步,摸了摸桌子,「这屋里桌角弧度圆滑,像是刻意磨平的样子,不仅桌椅,几乎所有尖锐的角落都如此。而且既然种花,屋中大都会摆放盆栽,可惜我找了一圈也没见着。」他顺手敲了敲条案,「桌上没有烛台,这就更奇怪了,谁家夜里不点灯?所以我猜测……」 宋瑜端着茶杯的手一颤,茶水洒在襦裙几许。 「我出去收拾。」她连忙起身,顾不得宋琛疑惑的目光,匆匆步出屋内。 她立於廊下,举起袖襴碰了碰额角才发现惊出一身冷汗。不会这样巧的,一定是她想得多了,宋瑜如是安慰自己。 她低头掸去身上水珠,平复罢心情正欲踅身进屋,一抬眸便看见远处行来的二人。 一个风姿清举,俊逸英武,正是她的大兄宋珏无疑。而宋珏身旁……那人穿墨色圆领袍,隔得太远看不清面容,但给人感觉阴霾冷鸷,他手中持一紫檀拐杖,正缓缓往堂屋走来。 宋瑜心坠谷底,宋珏已经看见她,她无处躲避。 原野惠风畅畅,天朗气清,宋瑜雕塑般杵在檐下,风吹得手脚冰凉。 披帛从她粉颈前轻柔拂过,搔得脸颊酥酥麻麻,她蹙眉按下锦帛战战兢兢地立於一旁,声如蚊蚋,「大兄。」 她对宋珏虽不亲昵,但也从未如此忐忑过。宋瑜尽量维持镇定,不去看他身旁的人,低眉敛眸,可惜紧紧交握的双手出卖了她。 宋珏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她手上,颔首应下,侧身向她举荐身边霍川,「这是成淮兄,先前於永安因缘结识,不日前才到陇州,是花圃的园主。」说罢又向霍川介绍她,「这是家中三妹,对各类香料过目不忘,今日带她一同出来是为此事。」 宋瑜长睫毛微颤,掩住了灵动水眸中的慌乱。她不敢说话,生怕对方认出自己来。他是个瞎子,理应认不出才是,也不知那晚她发出声音没,万一听出了她的声音可不得了……宋瑜悄悄抬眸觑他,近看五官更为精细,融融日光下冷意彻骨,他黝黑深沉的眸子凝聚一处,听闻宋珏所言薄唇微挑。 正是这一笑让宋瑜头皮发麻,但闻他问:「令妹家中排行第三?」 宋珏笑着解释道:「确实数三,不过三妹称呼与此无关,是幼时叫惯了的乳名。」 姑娘家乳名大都娇娇俏俏,鲜少有人叫三妹,娇憨之中别有一番旖旎滋味,这是宋瑜最亲近的人才能叫的名字。 她不知霍川是否想起什麽,唯恐他出言刁难,万幸他只问了这一句,便淡声有礼道:「幸会。」 宋瑜抿唇含糊应了声,搁在平时是极无礼的,可她真个怕极了。他们那样亲密无间地贴着睡了一夜,饶是什麽都没做,她也是被玷污了清白……霍川大抵没认出她,对她的无礼不以为意,与宋珏并行走入堂屋。 她在门边愣愣地站了许久,直到手脚的僵硬缓和了些,头顶着青天白日,才长长吁一口气。总算活过来了,他没认出自己,果真如他所说的一般,幸甚至哉。 他们谈生意宋瑜是插不上话的,她藉衣裳泼湿为由留在廊外。 花圃里的小院很别致,称不上雕梁画栋,却彩绘精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宋瑜碰了碰廊下圆柱,指腹不见丝毫灰尘,想来园主是个颇乾净洁癖的人。她目所能及是一片茫茫花海,颜色艳丽,争相绽放,不由得心神往之。若是能住在这地方,不知该多麽妙趣。 然一想到霍川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她便浑身一抖,连忙摒除这荒唐想法。 衣裳早已阴乾,宋瑜却不想进屋。里面不时传来宋珏沉稳的声音和宋琛难听的鸭嗓子,间或夹杂着一两句平静淡漠的嗓音,声音不大,姿态十足。 宋瑜在大隆寺没听过他说话,如今细听之下觉得他音色十分特别,低沉悦耳,彷若潺潺淌过溪石的流水,最终汇入心扉。相比之下宋琛逊色不少,他最近处於变声期,一开口便犹如一把杀猪刀,听得人心肝俱颤。 胡思乱想之际,管事推着把木雕轮椅走来,到她跟前笑问道:「女郎因何不入屋中?」 宋瑜手背在身後紧紧捏着绣金衣缘,随意扯谎,「方才有些气闷,便出来透透气。」 「可是身子不舒服?」这位管事对人很是关怀,闻言便要招人去请郎中,被宋瑜赶忙制止,他便又道:「稍後园主与令兄弟要一同前往花圃,女郎正好一起跟着,院中花开正盛,看一眼想必便会忘了身体不适。」 宋瑜想拒绝,奈何招架不住对方盛情邀请,管事不待她开口便笑呵呵地入了堂屋。 她这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真疼。 堂屋条案旁,霍川端坐在八仙椅上,正与宋珏商议花瓣供应数量与价格。宋珏有意长期来往,日後宋家所需鲜花都由此地负责,给的价格亦算公道,只不过开的条件略精明了些,他要求花圃日後只做宋家生意,互往互利。唇亡齿寒的道理谁都懂,可霍川凭什麽答应他,他价钱确实比旁人高,难道仅凭这一点,便想拉拢他为宋家卖命? 霍川细细摩挲云纹扶手,「林翡欲拿什麽来说服我?」林翡是宋珏的字。 宋珏料定他不会轻易同意,两人认识多年,他依然是这副清冷模样,凡事以自身利益为先,从不情感用事。正因为如此,才是生意场上最理想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