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富何求 上》 楔子 【楔子】 钦天监,官署名,掌管天象、历法、节气变动。监正为主事,下首副监正、并保章正、漏刻监侯、灵台郎等。 看着是挺排场的一个机构,实际上官职最高的也只是个正四品的官,以此类推,到了灵台郎这里,也就混到个正八品。 不过这也不算最低的,因为灵台大人手底下还有五官正,春、夏、中、秋、冬,皆是九品,算是个比下还能有的官职。 这就是处混吃等死的地方,年轻的有志之士鲜少会愿意待在这里。 当然也有个例外,就比如子承父业的宁大人。 第一章 【第一章】 钦天监观星台。 「辰时三刻,东向紫微飘来祥云,颜色深红伴五彩之色,祥瑞。」灵台郎宁初二盘腿坐在蒲团上,淡声吩咐着手底下的星官作着记录。 下首的冬官却有些摸不着头脑,抬眼望着头顶上稀稀拉拉的云彩道:「大人,这紫微方向并无祥云飘过啊,您怎麽……」 「新来的?」宁初二转头,浅倦的眉眼微微皱起,颇有几分英气,只是五官生得太过秀气了些。 「下官已经来了月余了。」 宁初二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脖子,没再说什麽,倒是一旁候命的春官连忙将纸笔拿过去,一面记录,一面小声对冬官说:「喻贵妃临盆在即,不论这天象有无祥瑞,往好了写都是不会出错的。」 冬官听後颇有些不认同,轻声嘟囔了句,「那也不能有的、没有的乱写啊。」 宁初二侧头,倒是认真打量了他两眼,「观你眉宇命宫偏暗,恐几日之内会有口舌之灾。」 他说得笃定,引得冬官大惊,「那大人可有破解之法?」 「三钱桂花顶於头上,招蜜蜂六只,蛰出青包九颗即可化解,此话你可信?」 冬官呐呐地看着宁初二,「此法虽怪僻,但大人精通天象,下官自然是信的。」话落後才如醍醐灌顶,明白过来宁初二的意思。 钦天监身兼观星看月之职,说出来的话即便是胡诌的,世人也会信上七分。为官之道在於变通,有时候实话未见得就是上头愿意听的。 「多谢大人指点,下官受教了。」冬官肃穆拱手,又想到平日读书总不得其法,遂虚心道:「可否请教大人,平日该读些什麽书?」 宁初二以手托腮,「大致就是,骗术奇谈、神鬼野史、坑人三千问这些。」 钦天监也不过是皇家御用的,不用翻白眼装瞎子的算命先生罢了,连蒙带骗,信口胡诌,都是口头上的本事,还真说不上谁更技高一筹。 自观星台上下来,已经是傍晚时分。 宁初二走进屋内,刚啜了一口茶水便听到近侍来传,府上有家眷来探。宁初二不解地将眼睛抬起来,看到对方便不觉笑了。 来人一身蝠纹直裰,端的一本正经儒生样,身量却还不及凳子腿高,正是宁初二六岁的幼弟宁中秋。 「你怎麽跑来了?我还没到回去的时辰。」 宁初二蹲身将宁中秋抱起来,小家伙却只是盯着看,而後伸手用力在宁初二胸前抓了一把,确定软绵绵之後才张口唤了声:「二姊姊。」 对於这事,宁小公子也觉得满无辜。 宁家二老一共育有三子,本来做灵台郎的人是宁大公子宁初一,奈何这位爷是个坐不住的,这厢刚在衙门里打了个照面,转脸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宁大人担心出什麽纰漏,只得在找不见宁初一的时候让宁初二来替。 兄妹二人本就是孪生,穿上官服稍作修饰,就连唯一的胞弟宁中秋,分辨这两个人的唯一方式也只能是……袭胸。 宁初二将这臭小孩不规矩的手扒拉到一边,「你都快七岁了,这毛病还是改改的好。」 宁中秋连忙挤出一个乖巧的笑容,「秋儿还小呢,还能涎着脸皮跟姊姊亲厚两年。」 宁初二面对这样的表情却多少有些却步,「你这是……又闯祸了?」 宁中秋微垂着脑袋,「确实是有点小麻烦,想请二姊姊帮忙。」 「我记得你上次这麽说的时候,是让我将狗屎丢到别人脸上。」 「那都是秋儿年幼时犯的糊涂事了。」宁中秋将小脑袋往她近前蹭了蹭,「这次的事比上次简单得多,不过是打碎了上善居的一方笔洗,须……赔一点银子。」 「一点是多少?」 宁中秋没敢抬头,讪讪地伸出五个指头。 「五十两?」宁初二的心肝颤了颤。 摇头。 「五百两?」拔高的音色。 继续摇头。 五千……宁初二直接提着他的领口丢出门去,「自己想法子去!」 这叫一点吗?她一个月的俸禄才二十两! 宁家小三坚强地爬起来抱住宁初二的大腿,小小声地说:「可是二姊姊,秋儿将你的官印押在铺子里了,你不去赔钱,人家不肯给的。」 冬官一直觉得,他家大人是个沉得住气的,至少自己跟在他身边的这几个月,看见的都是他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抬眼望天的悠闲样子。如现在这般趴在人家柜台上,指着脑袋顶上的乌纱帽咆哮真的是头一遭。 「本官是钦天监正八品的灵台郎,这点薄面也不给?五千两银子一块的笔洗,你怎麽不去抢啊!」 真不是她要拿官帽压人,实在是这家店铺的管事难缠得很,好话说尽却还是半点不肯让步。 管事的则笑得一脸恭顺,「大人的面子,小的自然不敢不给,只是方才也说过了,前明的笔洗罕有,雪瓷更是难寻,五千两银子已经算是卖您个人情了。」 卖人情?宁初二一把扯住他手里的进货单子,「进价四千八百两的东西,你让我赔五千两,这卖的是哪家的人情?」 被看到帐本,管事的也毫不惊慌,「这是咱们掌柜的订下的规矩,但凡货物被朝中大人打碎的,都要在进价上多收一百两银子。官职越高,收得越多,您这正八品,算是极便宜的了。」 这叫什麽话?宁初二瞪圆了眼珠,「朝廷命官的银子你们也敢坑,当本官是个傻的。」 「大人不肯给,也是无妨的。」管事的低头,自柜台里拿出宁初二的官印,「那这件东西,小的便着人送到尚宝司去了。官印乃是官员印信,小的自然不敢藏私。」 大堰律例,丢失官印者,视情节轻重都要处以刑罚的。如她这种大剌剌地将官印押在店铺中的,那就是对圣上的不恭,充军发配算是轻的。 宁初二深吸一口气,怒道:「你以为这样就能威胁到本官了……冬官!」 「下官在。」 「去把其余几名官正都叫来,凑凑银子。」 自家大人有难,手底下的人自然要卯足了气力去帮衬……可是有些时候,总有些事情是爱莫能助的。 「大人,这个月我妹妹出嫁,银子半数都给了她作嫁妆了。」 「大人,您知道我那婆娘是个厉害的,银子都归她管的。」 「大人,下官这里有五两。」 「这里三两……」 更有甚者。 「大人,您若是被充军了,灵台郎的位置会不会轮到下官?」 宁初二气得手抖啊抖,刚端起的茶盏就这麽砸在了地上,「轮到你孙子还差不多!」 不料刚听到一声响,便看到管事的拿着小算盘笑咪咪地走上前来,「大人才刚打碎的这只茶碗是汝窖的古瓷。年头和花样都不算顶好,便算作两千五两银子好了。」 宁初二闻言大惊,「你们店是金子做的,招待客人的茶盏居然用古瓷?」 管事的微笑躬身,「回大人,只有来赔银子的咱们才用古瓷。咱们掌柜的说了,人被坑了之後心情都不会太好,砸个茶碗、摔个茶壶都是极平常的事。咱们店里,每年都会留一批茶盏等着人砸的。您要是还不解气,可以打小人两巴掌,打脸三百,抓头发五十,拽耳朵……」 「叫你们掌柜的出来!」宁初二的情绪在这一瞬间彻底爆发了,甩着袍袖就往里间冲。她倒是要看看,这位满肚子弯弯绕的黑心掌柜到底是谁! 管事的一看宁初二气势汹汹也吓了一跳,赶忙叫了伙计来拦,一时之间推推搡搡,实在有些砸场子的意味。 正闹得不可开交之际,里间的帘子却被掀开了。一名身穿连珠纹过肩缎衣,外披狐裘大氅的男子倚门而立,略微清瘦,五官却生得极好,只是一双眸子还带着未醒的倦意,打着呵欠就这麽出来了,「叫我?」 屋内的声音全部戛然而止,几名官正看清来人之後,赶忙上前行礼,不光是因为上善居的掌柜如此清俊,更重要的是…… 「连、连大人。」 第二章 户部尚书的嫡子,官拜正三品的户部侍郎连十九,京城脚下可没几个会不识得这位公子爷。 一年前,这位小爷突然请调元洲,竟然回来了吗? 「在外不拘这些。」连十九看热闹一般随意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接过侍从送来的茶盏,「在聊什麽?」 他虽然摆出极温润的姿态,在场的却没有人敢接话。须知连家在朝中的势力,可远不仅是重臣这般简单。 没人知道,宁初二袍袖之下的手掌已经紧张得紧握成拳了,也没人知道,在听到那人的声音之後,她的表情有多麽震惊。 她早该想到的,有着这样的店铺,又订下这许多刁钻规矩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独属於那个人的浅淡眸光自她脸上一扫而过,宁初二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来,「下官拜见连大人。」她僵硬地行了个官礼,尽量让脸上的笑容自然一些。 他却不再看她,低头刮着碗盖,「倒是难得见宁大人。」 一年又三个月,确是许久不见了。 整个屋内都陷入一种难言的寂静。 管事的站在一旁,低声回禀着事情的缘由,只余下那个人偶尔的一两声应和。 「宁大人打算何时还钱?」良久之後,他如是说。 公事公办的语气,没有过多苛责,宁初二却尴尬得无以复加。 她曾经设想过无数次两人再见面时的场景,或形同陌路,或装作不甚相熟地寒暄,绝不是如现在这样,欠了他的银子,直愣愣地立在他的面前。 「下官、下官……」 官袍的一角突然被人拉了一下,宁初二看见一直默不作声的冬官,自衣领中拽出一块玉佩。 「大人,这块家传老玉还值些银子,拿去当了吧,剩下的咱们再凑一凑。」那模样,很有些仗义。 她差异地看向他,「可这是你娘拿给你娶媳妇用的。」 「等有了银子再赎回来就是了。」 宁初二承认,自己不喜冬官的呆傻,但是在这一刻,她真的觉得他傻得她心里特别没缝,「拿什麽去赎?」就靠钦天监的那点俸禄,十年也赚不回来。 「可是我娘说,该巴结大人的时候就该有所取舍,不然大人会给我小鞋穿的。」 她的官声是有多…… 「你就是舍了,我也不敢保证以後不给你小鞋穿,快些收起来吧。」 宁初二是个窝里横,也没多善良,但是这种拿着下属压箱底的东西来典当的事,她做不来。冬官偏生又是个直肠子,两人难免一阵推拒。 最後宁初二急了,直接抬手将玉佩塞回他衣服里按住,「哪那麽多废话。」 伴随最後一句话的尾音,是一声茶盏坠地的轻响。 连十九神色淡淡地收回手,看着地上的碎瓷,「宁大人想要表现同僚之情,烦请移步钦天监。在这,怕是选错了地方。」 宁初二连忙将手收回去,「我……连大人,银子下官一定会还的,只是现下真的没有那麽多,还望大人能宽限几日。」 「这话倒是客气了。」连十九缓步走到宁初二近前,侧头耳语,「不论如何,本官也同宁大人……的妹妹同床共枕过,这点薄面还是要给的。」 颀长的身影,透过午後的阳光笼罩在宁初二的头顶,像是瞬间织成的蛛网,让人寸步难行。 「官印我先带走了,有银子的时候,再过来赎吧。」 那个下午,被宁初二定义成人生中最荒唐的过往。歪戴着官帽、欠钱不还的前妻;神色淡然,一掷千金的前夫,还会有比这更糟糕的重逢吗? 答案是,有。 而且今後的日子,会比这份重逢更加荒唐。 宁中秋背着两只小木棍跪进来的时候,宁初二正坐在桌上数银子。 八角桌前,铜子一堆,碎银子寥寥可数,若是没有宁中秋闹出来的这档子事,姑且还能算是吃穿不愁,但是跟那七千多两银子相比,便渺如沙砾了。 宁中秋眼见着宁初二一脸肉疼的表情,不由往前蹭了两步,「二姊姊,秋儿知道错了,不要生气。」 她和蔼可亲地摸着他背上光滑的小木棍,「这可是负荆请罪的意思?好歹也换根带刺的吧。」 「秋儿这不是怕二姊姊心疼我吗。」 宁初二现在除了心,倒是浑身都疼。 面对坐吃山空的新任君主,大堰皇朝的风气向来是上官们卯足了劲地中饱私囊,下官们竭尽全力地苟延残喘。如她这样的小官,要不是有着满嘴跑马,摇签算卦的一技之长,连桌上这点小钱都赚不来。 宁中秋见宁初二不说话,小心翼翼地又挪了两步,「二姊姊,秋儿听说……那上善居,是姊夫开的?」如果是那样的话,事情不就简单得多了吗? 宁初二摆弄银子的手略微一滞,「是他开的没错,但是宁中秋,你是非要我将和离书顶在脸上才会记得你已经没有姊夫这件事了吗?」 「可是姊夫每次遇见我都会叫小舅子。」 那是因为他记不住你的名字……宁初二仰天长叹,脑海中却不经意划过今日他浅淡疏离的眉眼。 宁中秋皱巴着一张小脸抱上宁初二的大腿,「二姊姊,为什麽要和离?」 她淡淡垂下眼帘,良久之後才轻声回了句,「你已经没什麽节操,就别那麽八卦了,人总是要留些优点给人夸赞的。」 宁中秋走了以後,房内又归於了宁静。 宁初二伸手剪断过长的烛芯,却没了数银子的心思。 为什麽要和离?如果可以,她也不想那样做。 还记得那年连府桃花树下,身着白衣的女子紧握着绳索,满眼去意已决,「连十九,我们和离吧。」 树下的男子却没多大反应,神色淡淡地说:「我不会和离的,把我娘从树上放下来吧。」 不是前两天上吊的戏码,也没有踩脚用的矮凳。树的另一头,正结结实实地绑着一名中年妇人,是她丈夫的亲娘,略微发福的身姿,挣扎间还不忘用手扶一扶散乱的发髻。 「儿子,救我!」 不顺爹娘,为其逆德也,这样的行为,就算是休妻也足够了。 「不行,你先答应我!」她婆婆可是好不容易才愿意配合她一次。 他似是有些疲惫,抬手松了松朝服的领口,「那就那麽吊着吧。我还有事,你们玩一会儿便散了吧。」 之後很长的一段时间,连十九都不肯见她,像是在容忍着一个孩子的无理取闹,又像是在逼迫她向他说明什麽。 总之,不论宁初二在家乱成什麽样,他都视而不见。 「连十九,我们谈一谈吧。」时隔数日的午後,她搬着凳子艰难爬上他特意命人加高的窗棂。 他扫了眼她手中紧攥的和离书,看也不看,「我在忙。」 「我是认真的。」 他当然知道她是认真的,从她的爹爹离世以後,她就很认真地在对他隐瞒着什麽。 「十九,我们和离吧。」 「除了这个,你似乎丧失了所有谈话的能力。」 「你知道的,我是真的想要离开你。或者,你直接休了我。」 连十九神色温润地看向她,「初二,我觉得等你会说人话的时候再来找我,会比较好。」 她知道他动怒了,可是她必须要坚持,「连十九,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如今我想要离开,过更适合我的生活,难道这样也不行吗?」 「你是有选择,但是你当初选择了我,现在就没有回头的余地。」 「为什麽没有?即便我不爱你了,你还要强留我在你身边吗?」 连十九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我知道宁初一离京了,宁府到底……」 「封涔回来了。」她强行打断他的话,「跟他在一起,我会觉得自在。跟你和离,同宁府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厌倦了这里,厌倦了……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宁初二的声音都在颤抖,却拚命让自己坦然地同他对视。 他静默了很久,突然笑了一声,带着疲倦的自嘲,「这就是你给我的理由?」 第二日的清晨,她在房门外看到了平放的和离书。 第三章 盖说夫妻之缘,伉俪情深。论谈共被之因,幽怀合卺之欢。双载结缘,三年有怨,既以二心不同,物色书之,各还本道,退回本宗,连氏宗谱除名。後解怨释结,更莫相憎。 落款处,盖着鲜红的朱砂,是他的小印。像是用了很大力气,红得刺眼。 屋内的烛火突然爆出一个烛花,宁初二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坐在桌前这麽久了。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他跟她的结,还能解得开吗? 钦天监的俸禄很低,想要凑足银子赎回官印,实在难於登天。宁初二本着不为前夫添堵的精神,已经很努力地去借银子了。 令人始料未及的却是,官印有大用了。 「眼见年关将至,也是时候推算明年的新历法了。你忙完了手头上的事,拿着文书去藏书阁走一趟,拿几本天象书回来。记得印上官印,那边的人可是只认印不认人的。」 这是昨天监正大人对宁初二说的话。 放在平时,这是极寻常的一件事。但是在某人丢了官印,欠了前夫银子之後,这件事情便显得艰难得多。 「大人,咱们钦天监不是也有藏书吗?」 刘监正捋了捋山羊胡,「藏书阁内的天象书乃是我大堰三百余年的观星记录,胡编乱造也须造些声势,你爹在的时候,每年都要抱回来一堆放着的。」 可是我没有官印啊,您找旁的人去堆吧……宁初二是想这麽说的,但是前提是,她得有这个胆子。 所以在一个适宜出殡奔丧的清晨,她扯着冬官,垂头丧气地候在了东直门一侧。 「等下我会在路过轩花台时摔倒,你看见户部侍郎的轿子经过时,就喊一嗓子。」宁初二一面整理着官袍,一面对冬官说。 她是八品灵台,钦天监内,除四五品监正之外,其余的人是连早朝都不能参加的,所以她想要见连十九一面,只能用这个法子。 「大人,您这是打算碰瓷吗?下官怎麽就没想到呢!」他见过市集之中迳自往车上撞的,遇上好说话的主,赚得不比寻常人少。 讹连十九?宁初二「赞赏」地迎向冬官钦佩不已的眼神。有生之年她是不打算做这种蠢事的。 「此事不好张扬,照我说的做便是了。」 她只是想同连十九打个商量,将官印先租过来用一下,毕竟七千多两银子,她就是有心砸锅卖铁,也凑不上个零头。 「是,下官定不负您的信任。」 宁初二一直深信不疑地觉得,老实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所以当冬官说请她放心的时候,她真的安下心去摔了。 连十九那顶清秀得有些骚包的小轿出现时,她摔得正是时候。 枯枝树下,砖瓦之旁,这本是个不甚起眼的角落,只消一声低呼,多半是不会引起太大的注意的。哪里知晓,她这边前脚刚刚坠地,冬官便几步上前拦住连十九的轿子,大声嚷道:「喊一嗓子!」 宁初二见过缺心眼的,没见过缺得这麽没有余地的…… 「你老家是哪儿的啊?」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宁初二倒是当真好奇,是什麽样的水土能养出这麽一朵风姿卓绝的奇葩了。 昨日的场景仍历历在目,那充斥在耳边的「喊一嗓子」一直余音绕梁。 「下官是陵城人,算起来,同大人还是同乡。」冬官吸着鼻涕,文弱的脸上颇有几分倔强,「昨儿的事,也实在不知哪里惹得大人不满意了。大人说,让下官看见户部侍郎的轿子便喊一嗓子,下官喊了,而且喊了好几声,大人却还是不满意,回来之後又给下官脸色看。可这事分明是您吩咐的,怎的回来之後便不待见下官了?」 宁初二听後只觉一阵双眼发黑,「我让你喊一嗓子,是为了让你引了他的注意,轻声将人请过来,不是闹得众人皆知的……」 解释到最後,宁大人自己都放弃了。 因为冬官又小声说了句:「那您摔的时候,连大人不是还扔了几个铜子的吗,也不算一分钱也没讹着啊。而且後来,动手打人的分明是您……」 「春官,今天你来执笔!」宁初二额头的青筋都爆出来了,迳自拿着乌纱帽上了观星台。 她实是想寻个错处把冬官给革职了的,昨天那一嗓子引来了多少朝中同僚的侧目。 连十九单手撩了帘子,脸上还带着将醒未醒的困倦,却是习惯性地丢了几枚铜子在地上。好端端的藉故叙旧,就这麽生生被当成了拦路讨饭。 她当时心无杂念地只求速死,刚巧在轿帘扬起时看到了他手中铜印黄绶的官印。近在咫尺的距离,不抢都对不起自己丢出去的脸了,於是果断伸手,拉扯,用力一拽! 结果…… 「宁大人,你方才是打我了吧?」连十九面上的表情极其愕然,引得一众朝臣都看了过来。 「我、我没有。」她发誓,她真的只是拉了一把。 「那宁大人的意思,是本官在冤枉你吗?」 「下官也不是这个意思……」宁初二急得冷汗直冒,待要解释,便看见冬官火急火燎地冲上前来。 「大人不是说想讹钱吗,怎麽能动手打人呢!」 「我没……」 「可是连大人的脸色看起来很差呢。」 「是啊。」 「怎麽能做这样的事?」 从头至尾,连十九都只说了两句话,但是宁初二却几欲被在朝朝臣斥责的目光吞没。 之後的事情,因着不好耽误了应卯的时辰,倒是没再出什麽乱子。宁初二除了收获了朝臣们一众鄙夷的眼神,便是被监正大人拎着耳朵骂了一通。 「活腻歪了是不是,尚书大人的嫡子你也敢打!就算你妹妹同他和离了,那也都是两厢情愿的事,都过去一年了,你这又抽的是哪门子的疯?」 朝臣们喜欢用出身和家世去衡量一个婚姻的价值,连十九娶宁初二,无疑是没有任何好处捞的,所以当她离开连府时,许多人都很笃定地认为,是连小爷厌倦这个小门小户的贫妻。 「大人,下官真的没有……」 「你给我闭嘴!还是想想怎麽去跟连大人赔罪吧。」说完了这句话,监正大人就拂袖而去了,徒留下宁初二一个人百口莫辩。 观星台上的风吹得有些大了。宁初二紧了紧身上的官袍,随手拿了手边的茶盏饮了一口。 还愣在这儿做什麽,还不赶紧送药去?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刘监正低哑的咆哮。 宁初二不甚痛快地翻了个白眼,喃喃自语,「送什麽送,他是纸做的,我是屎做的不成?轻轻碰一下就说我打他了,没这麽冤屈人的。」 「你再说一遍,你现下是要造反了不成!」 愣愣地看着面前那个吹胡子瞪眼的老头,宁初二险些咬掉自己的舌头,「您、您什麽时候爬上来的?」观星台可不矮呢。 没多久宁初二便背着刘监正从观星台上下来,九十九层石阶,累得两人都上气不接下气。但是刘监正尚且能厚颜无耻地拄着拐棍回里间歇着,宁初二就没那麽幸运了。 「白色这瓶外敷,红色这瓶内服。麻利点给人送过去,还有脸上的笑扯大一点,没让你哭,是笑。笑,懂吗?」 「懂。」 户部的衙门离钦天监有些距离,宁初二咧着大嘴走了一路,门牙都快冻掉了。 门口传信的小官瞪着眼珠瞅了她半晌,特意找了懂医术的人为她号了个脉,才将信将疑地将人让进去了。毕竟冷不丁看见一个嘴唇发青,面目狰狞的人抱着一堆药瓶求见,是个人都会觉得须吃药的是她。 整个过程,宁初二都表现得满配合的。 过了朱漆大门,走在雕花回廊上,宁初二就想不明白了,同样都是衙门,凭什麽只有户部侍郎的长廊上刻着小花? 及至见到拿着参茶漱口的连十九,她悟了,只要有银子,长廊上镶金条也是没人管得着的。 「连大人,歇着呢。」她咧着嘴上前,笑容僵硬得连眼角都跟着抽了抽。 连十九似乎早料到她会来,眼睛一眨算是打过招呼了。转脸翻着桌上的文书,挺日理万机的样子。 第四章 宁初二用手拍了拍冻僵的脸,尽量让自己像个正常人似的走过去,「昨日的事,是下官不对。今日特意拿了些药膏,给大人赔罪。」 连十九的视线在药瓶上一扫而过,「你要帮我擦吗?」 宁初二一脸傻愣,他说什麽? 「不是来帮我擦药的吗?」 宁初二愣愣地点头,如果真的有伤口的话……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麽,连十九迳自掀开衣袖露出手臂,「那便擦吧。」 连十九是大家公子,平日出门不是小轿就是马车,骑马的次数寥寥可数,所以小臂虽然精壮,却显得比旁人白皙得多。 宁初二傻子似的站在一旁,半天没有动作,「往……哪擦?」这上面乾净得连颗红点都没有,也亏得他能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打他了。 「昨天这里是有个爪子印的。」连十九很认真地找了一会儿,指着手腕处微微掀起的一块小皮儿,「在这儿呢。你那指甲也该剪剪了,都快疼死我了。」 这人恶劣的本质,还真是……宁初二嘴角掀了掀,最终还是选择了老老实实地蹲下来给他上药,反正她不论说什麽,都会被他噎回来的。 冬日的午後,因着紧闭的窗棂显得极其安静。刻着龟寿同年的铜炉中,袅袅婷婷地升起几缕白烟。 「我们看起来,好像真的不像一起睡过的人。」他突然开口,随意的语气吓得宁初二险些握不住手中的药瓶。 「每、每日涂抹三次,伤口处不要碰水,过几天便好了。」她极快地站起身,回得答非所问。 他嗤笑一声歪回椅子上,「还有呢?」 「红瓶子里的药早晚一次,温水送服。」 「没有旁的跟我说了?」 「官印……能不能先借我用一下?我可以付租金的。」 连十九笑了,定定看着宁初二的眼睛。 「招财,替我送宁大人。」 宁初二就这麽被赶出来了。 回钦天监的路上,她不知怎麽就想到了「扫地出门」这四个大字。 连十九的归来,确实是她始料未思及的,如果他当初离开的原因是不想再见她,那麽他回来,又是为了什麽呢? 有些事情,深究下来就会变成可笑的自以为是。 之後的几天,宁初二又去找了连十九几次,但都被对方用各种各样搪塞的藉口给回绝了。 她以为连十九不想在人前同她再有牵扯,还特意写了张字条,约他酉时三刻钦天监竹林相见,情真意切地表示,租官印的银子,自己还可以再加一点。 因着不好让人发现,宁初二还将文字以象形书写,行数之间按五行八卦之理排列,自认为颇有几分学问。 字条很快就有了回音,洋洋洒洒的行书,是他的笔迹,内容也是用五行八卦之理排列的……而且比她所用的更为高明。 宁初二连夜查看古书,得到言简意赅的一个大字,呵。 身为钦天监首屈一指的灵台郎,偶尔旷工也是为官之道的另一种学问。 穿着一身藏蓝道袍,手持一柄拂尘的宁初二宁大人,摇身一变就蹲到了天桥底下摆起了摊子。 身边翻着白眼的同行说:「讲究先来後到啊,别挡了大爷的生意,不然有你好看的。」 她用手扒拉了两下桶里的竹签,很快便有两名男子冲上来将人架走了。当她是个没背景的?好歹也是个官儿呢! 天桥是四九城里贵人们的必经之路,连通着官道上的几大商号,许多都是连家的产业。连十九官当得吊儿郎当,生意却做得门清,每逢月底都要来商号查帐,等在这里准不会错。 果然没过多久,她便看到连府的小轿朝着这边行了过来。宁初二攥紧手中的小狼毫,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贵人且等等!」 然,抬轿的轿夫却是半点也没有停下的意思,走得倒是越发快了。 说起来,她同这几位也是老相识了。招财、进宝、日进、斗金,都是点墨水阁里数一数二的高手。连小爷白道、黑道的生意通吃,所以自来便有这种觉悟。 走在後面的招财见她跟得辛苦,颇有些无耐地说:「少夫人,大人平素最厌烦的就是算命的,您怎的非要触这个霉头?」 她抓着腰间的八宝铜镜自照,「都这样了你也能认出来?」 招财低头瞅了瞅她脚上的云靴,「这鞋还是大人买的呢。」 放眼整个大堰,用蕾丝缎子做鞋面的也只这一双了。 宁初二闻言脚下微顿,也说不清心里是个什麽滋味,转脸抓了几枚铜钱塞到他们手里,「走慢点,跟不上了。」像是不敢触了心底那份道不明的东西,她又紧走了两步。 「贵人,观您轿顶华贵有红光飘过,多半是有偏财将至,不知可愿下轿摇上一卦,算算运势?」 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轿内也只淡淡传来四个字,「借您吉言。」温润中带着些许懒散。 宁初二不想他就这麽把自己打发了,焦急道:「财运倒还在其次,主要此间还伴着一团黑气,似有阻拦之意。」 轿子依旧四平八稳地前行。 「虽说财会找人,但是依小人拙见,还是算上一算为好……贵人?贵人!」宁初二喊得嗓子都冒烟了,轿子里的人却半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贵人,给个机会吧……」她迳自瘫倒在轿子前。 终於看见轿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指掀开了。连十九将脸微侧了侧,漫不经心地说:「如此,便听你唠叨一会儿。」 他自轿上下来,半隐在狐裘大氅之下的容颜七分温润,三分倦怠,带着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疏离。 成亲三年,她熟悉他脸上的每一个神情,再见时这份往日的熟悉,却总是苍白得让人望而却步。 犹记得荷花池畔,两人初见时那句似笑非笑的调侃。 「你是个蠢的啊,这样也能睡着。」 荷叶轻摇,她朦胧记得自己是来找她哥哥的,却不小心在停靠在岸边的小舟上睡着了。 少年公子,气韵如莲,眉目生得那样好看,屈腿半坐在舟旁。一袭淡蓝直裰,颇有些儒生气息,却手持酒壶,几分自在随意。 她下意识地垂头,倔强地盯着不远处的一朵睡莲,「男女授受不亲,公子既然看见我睡着,便应该自行离去。」 连十九好笑地看着她,抬起酒壶饮了一口,回得答非所问,「这地界,是临近点红楼最近的莲湖,喝醉的人,多会来此处醒酒。」 她吓得不轻,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在这种地方睡着有多麽危险。 耳边是一声低沉的轻笑,「怕了?」 她坐直身子环顾四周,惊讶地发现来往之人皆在丈许便绕路而行,不敢朝这里踏足一分。是因为……他的关系吗? 宁初二不知道面前的这个男子是谁,只隐隐觉得那通身的气派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公子。 「多谢。」她小声地说了一句。 他竟然朝她更近了些,呼出来的热气若有似无地打在她的脸上,「不担心我是坏人?」 宁初二的反应却再次让他失笑了,「你不是来躲清闲的吗?」他身上隐约带着酒气,靠过来时口中却只有淡淡的茶香,「这放的应该是庐山云雾吧?」 他大笑着摇了两下酒壶,「是个识趣的,不枉我陪你吹了这半天风……下次别再这麽睡着了,外面比你想像的要危险得多。」 她不知怎麽就有些不自在,胡乱福身行了一礼就跑掉了。 再见面时,她人五人六地穿着宁初一的朝服在钦天监顶班,看见连十九在一众朝臣的簇拥下缓步经过。 她被唬了一跳,将头埋得很低地对他行礼,他极温润地回礼,全然没有那日的惫懒样子。她以为他没有认出她,却在众人不经意间听到他的低语,「果然是个蠢的。」 她慌乱抬眼,他却早已别过了头,「假凤虚凰,你将来,怕是要找个聪明的嫁掉才好。」 此去经年,依旧是他和她,那份过往仍旧历历在目,却只能化作嘴角苦涩的笑意,没有勇气拿起,又无力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