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与羊皮纸:狼与辛香料新说》 第一幕 启程的日子,是个冬季难得的艳阳天。天蓝得宛如有种吸力,反映阳光的积雪亮得眼睛都疼了。位处北境的温泉乡纽希拉,在冬天很少有这么晴朗的日子,以启程日来说简直是美梦成真,但这反倒让我担心自己会不会在这里就用光了运气。 不过低头所见的厚重旅行风衣,十足是远行中的圣职人员装扮。我便厚起脸皮,当这天气肯定是上天在祝福我的前程。 纽希拉村有河流过,设了码头。在季节交接的日子,码头边总满是正想来或正要走的温泉客,而今天只停了一艘货船。正在上货的船夫是个胖得令人担心会不会把船弄沉的中年胡子男,然而他的动作却出奇地轻快,两三下就完工了。 「马上就能出航喽!」 他往我这里喊,我也挥手答应,接著大吸口气背起肩背包。会这么重,是因为里头装满了众人给我的援助。 「寇尔,东西都带了吗?」 我往唤我名字的人转头。这位不安地反覆检视我行李的人,是照顾了我十多年的温泉旅馆老板──克拉福.罗伦斯。 「盘缠、地图、粮食、御寒用品、药草、短剑、火种那些都带齐了吧?」 曾为知名旅行商人的罗伦斯分毫也不敢松懈地检查,比我自己还要仔细,最后都交给他来处理了。 「先生,没必要检查成那样啦。再说已经没地方放了呢。」 候在罗伦斯身旁的女性无奈地笑著这么说。她是汉娜,掌管罗伦斯所经营的「狼与辛香料亭」厨房大小事。 「啊,也对。呃,可是……」 「您放心,罗伦斯先生。以前我可是只带两条鱼乾和几个快磨平的铜币就离家了呢。」 遇见罗伦斯那时,我还只是个不知有没有满十岁的孩子。美其名是个周游大学城求学的流浪学生,实际上过的却是形同乞丐的漂泊生活。当我不知何去何从、盘缠用尽,在无依无靠的异国土地为明天发愁时,很幸运地,他对我伸出了援手。 一转眼,那已经是十年──不,说不定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我常自问相比于当时是否有所成长,但答案总是问号。眼前的罗伦斯看起来依然年轻,和当时没什么变,让我误以为自己还是那个懵懂少年的错觉。 不过这双抓著肩背包背带的手,在旅馆的粗重工作训练下强壮了不少。孩提时瘦小的身躯已经长得很高,原本近银色的头发也逐渐转为金色。 无论好坏,时间似乎都确实在我身上产生了作用。 「这个,也是啦,没错……而且,你现在也是个任何圣职人员都会留意的年轻学者了。除了自豪之外,你经常念书到深夜的求学态度也是我的榜样呢。」 「先生,爱念书是件好事,但要是像寇尔先生那样念,我就得花力气弄一堆洋葱、大蒜起来放了。还是别折腾我了吧。」 心里一下为罗伦斯的赞许难为情,一下为汉娜的话尴尬。 我总是在白天工作结束后才开始念书。抄写或诵读神学书籍,基本上是一场与睡魔的战斗,我总得啃点生洋葱或大蒜提神,害汉娜时常为了食材不够用而对我发火。 「哎呀,一转眼就十多年啦。谢谢你替我分担了那么多工作。要是没有你,这间温泉旅馆也不会有今天,真是多亏你了。」 罗伦斯展开双手,像父亲似的用力拥抱我。假如当初没遇见他,我现在还不晓得会是什么样呢,该道谢的是我才对。 「我才该谢您呢……旺季还没过就下山,真的很不好意思。」 「哪里,我已经把你留在这间温泉旅馆够久了。要是在南方闯出了名堂,记得替我们打个广告喔。」 模范商人罗伦斯总是会这样开玩笑,减轻别人心里的负担。 「还有就是……我们家那两个女的都不来送你,真的很不好意思。」 罗伦斯忽然沉下脸这么说。 「赫萝小姐她一星期前就跟我道别过了,因为她觉得自己来送行的话一定会想留住我。」 赫萝是罗伦斯的妻子,有时像姊姊、有时像母亲一样照顾我。 「那倒是,她那个人真的可能让你走不掉,这样或许比较好吧。」 苦笑之后,罗伦斯吐出的是叹息。 「缪里那孩子也让你费了不少心呢。」 「没什么……」 原想否定,但我想起了这几天她闹出的大骚动,尤其是昨晚的事。 「好像真的是喔……她气得一副想咬人的样子,最后还真的咬下去了。」 「真受不了。」 罗伦斯不堪头痛地扶额。缪里是罗伦斯与赫萝的独生女,没事就嚷嚷著想离开这个边境中的偏僻温泉乡闯荡世界。 在这种时候提起自己就要下山游历,结果实在是可想而知。 「虽然缪里和赫萝一样倔强,但赫萝好歹也是个大人,知道轻重缓急,而缪里却还是个仲夏的太阳。」 即使将缪里当作心头上的宝,那个调皮的野丫头仍是罗伦斯的头痛制造机。小时候,跑上山玩而弄得满头是血回家的事不晓得发生过多少次,幸好最近安分了很多。 可能是长大了自然就懂分寸吧,毕竟她也到了有人来提亲也不奇怪的年纪。 「从早上就没看见她,该不会是闹脾气,上山找熊哭诉了吧?」 想像有熊在窝里被她咬住,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我也忍不住笑了。 「等我安顿下来,马上就会寄信给您。到时候,大家再来找我玩吧。」 「那有什么问题。只是可以的话,麻烦你尽量找个美食多的地方。要是一路上都要靠我自己讨他们开心,我恐怕会累死。」 「一定一定。」 罗伦斯对笑著答话的我直直地伸出了右手。那动作并不属于雇主,甚至不是十多年前收留我的恩人。 那是温泉旅馆老板送客人离开之际的握手送别。 「路上保重。」 也许是发现我鼻子红了吧,罗伦斯笑得更用力,手也握得更紧了。 「不要乱喝生水,东西也别乱吃喔。」 「汉娜小姐……您也保重。」 我拚命掩饰鼻音,也与她握手后重新背好肩背包。 「喂~可以走了没!」 船夫似乎是好心给我们时间告别,看对话差不多了才出声。 「我马上过去!」 应声后,我再次注视他们。上了这条船,我可能要过好几年才能再见到他们,和这个四处蒸烟袅袅的纽希拉村。 看著看著,我的脚居然怎么也不肯动了。这时,罗伦斯拍拍我的肩。 「好了,该走了。年轻人,向新世界出航吧!」 若说我无言以对,我就是在欺骗自己。 「别叫我年轻人了啦,我现在已经和您收留我那时同年了耶!」 于是我踏出第一步,紧接著补上第二步。自第三步起,已不需要特别注意。 回头一看,罗伦斯背著手淡淡微笑,汉娜则是轻轻挥手。对这纽希拉村的不舍,以及想看看会不会见到缪里的念头,使我的视线稍微投向远处。以为她说不定会躲在哪棵树后面嘟嘴,结果没找到人。耍起倔的缪里,真的和她母亲一个样。我轻笑一声,转向码头。 「话都说完了吗?」 「抱歉让您久等了。」 「没什么,那在我这行是常有的事。不过有句话叫做『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有眷恋也不是什么坏事。」 或许每天都在平静的河面上摆渡,思虑自然就深了吧。 我对船夫深深颔首,从码头跳上船。 「今天就你一个客人,尽管在毛皮堆里睡吧。」 船夫边解开系船索边说。 毛皮堆一词令我忽然想起以前听说的故事。 故事是关于一个旅行商人。有天他来到一个村庄,想照常在自己的货运马车上过夜而钻进毛皮堆里,结果发现里面有个外表俏丽的少女,还要商人送她回故乡。少女拥有在月光照耀下显得闪耀动人的亚麻色长发,头顶上长了人类不会有的大兽耳,腰际还有比远胜于任何毛皮好几阶的美丽尾巴。她自称贤狼,是寄宿村中麦田的丰收之神,也是活了数百年的狼之化身。商人接受了少女的请求,和他一同旅行。后来两人甘苦与共、心意相通,最后一起过著幸福的生活。多么美好的故事。 于是我忐忑地将手伸进毛皮堆探了探。没问题,里头没躲人。 船上除了毛皮,还到处堆放著塞满了炭的麻袋和木桶等货物。木桶里多半是炼炭时馏出的焦油吧。那是可用来防腐或防水的涂料,不时传来阵阵强烈焦臭。毛皮是比纽希拉更深山的零星聚落提供的。冬季时,一般山中居民会转以打猎维生,将毛皮运至城镇贩售,换取生活必需品。对他们而言,背到山下的城镇卖太辛苦,大多会直接卖给纽希拉,在这里藉水运送下山卖。木炭与焦油也是同理。 「今年毛皮还真多。」 「是啊。大家生意兴旺,我也多赚了一笔。纽希拉从以前就很旺,没什么变,不过现在到处都很热闹。你看,这个俗称北方的地方,和南方的教会不是在几年前停战了吗?虽然战争早就只剩下形式,两边爱打不打的,可是真正结束以后还是有差。」 船夫感慨地这么说,将粗大的绳索丢上船,自己也跳了过来。 很神奇地,船几乎没摇晃。 「好啦。船推出去以后,旅行就开始啦。」 船夫走到船尾撑起长篙,使船缓缓推进,滑过河面。这天和纽希拉漫长冬季的任何一天没什么差别,但从船上望见的却与应已见惯的村景极为不同。说不定是因为,那是我以旅人身分第一次见到的纽希拉,又或许是最后一次。这样的想法使我立刻按捺不住内心激动,在船上跪下,向河边目送我离开的罗伦斯和汉娜挥手。 「谢谢你们的照顾!」 罗伦斯笑著轻扬一手,汉娜露出烧出一桌好菜的表情。 而他们很快就消失在我的视野中。深山的河川流速就是这么快。 「行了,道别就到这里,再来该往前看了。」 船夫对恋恋不舍地望著村子的我说。不是教训的口气,温柔得像在鼓励我振作。我僵硬地对他腼腆一笑,转向船头。 啊,我踏上旅程了。一种寂寥却又亢奋的奇妙感觉困住了我。 「话说,你刚刚在皮草堆里摸来摸去,是在抓老鼠吗?」 「咦?喔……其实是因为以前听过一个故事。」 随后,我说了旅行商人邂逅狼精灵的故事。明明只是随处都有的奇谭,船夫却听得津津有味。 「我们撑船的为了帮客人打发时间,常有机会说那种故事。所以谢啦,我又多一则故事能说了。不过你年纪轻轻就因为想到这种故事就去皮草堆里翻,也太迷信了吧?」 别说他应该不会相信这是真实故事了,要是告诉他那只狼的女儿说不定就躲在毛皮堆里,搞不好还会吓破他的胆呢。毕竟故事里的旅行商人就是罗伦斯,而躲在货堆里的狼就是他妻子赫萝。 我也是他们奇迹般旅程中的一分子,在目眩神迷的大冒险里出过一点力,留下好多光是回想就让人心跳加速或手汗直流的经历。 然而,在他们两人的故事中掺一脚之后,最神奇的并不是那类令人热血翻腾的事,而是在他们「从此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的后续生活中种种亲眼所见。 他们的婚姻实在维持得太幸福,让我惊讶得只能笑了。 「对了,你要去哪里啊?之前好像是说斯威奈尔嘛?」 船夫所说的是向西顺流而下,途中转陆路往南即可抵达的城镇。那里自古以来就以毛皮与琥珀贸易闻名,相当繁荣。 「在那里搜集够交通资讯之后,我想到雷诺斯去。」 「喔,雷诺斯!记得那里靠著一条大河,有很多大船来来去去。听说也因为这个缘故,税关特别多。」 我也知道。我就是在那条河上的税关之一遇见罗伦斯他们的。 因此我十分怀念雷诺斯,很想看看它现在成了什么样。 「这样啊,那你想在那做什么?你看起来……不像工匠,所以是作买卖吗?」 「不。」 我轻轻摇头,而仰首是因为我对就在天上的某个人立过誓。 「我想成为圣职人员。」 「什么,原来是教士啊。失敬失敬。」 「可是我就连见习生都算不上,还不晓得行不行呢。」 「哈哈哈,怎么能不相信神会保佑你呢?」 真是一点也没错。 「不过现在啊,教会不是和温菲尔王国闹翻了,弄得鸡飞狗跳吗?」 船夫的篙往河底一顶,船头就轻巧地转向避开大石。纽希拉是深山中的村落,四周没有视野广阔的冲积平原。险峻的崖头上积了满满的雪,还有鹿好奇地往这里俯瞰。 「您消息真灵通。」 「河里不只有水,消息也会到处流通呢。」 他是故意说得这么得意吧,真是个爽朗的人。 顺著河流往西出海后再往西方过去的大岛就是温菲尔王国了。这个岛国盛产羊毛,最近更兴起一股造船风。 他们与统率世界宗教的教宗正面对立后,一晃眼就好几个年头了。 「再说,他们也是因为税收吵起来的吧?这种事对我们这些靠载货赚钱的人有直接影响,不想听也会知道。」 顺流而下的路上,船经过了许多领主的土地。每个土地之间都有税关,会有人在那徵税。大河上的税关可能超过五十座,据说甚至有河高达上百座。 领主只能在自己的领地徵税,然而教会却是分布到哪里就徵到哪里。而事实上,也有种税真的遍布了世界各地,叫做「什一税」。 「要是教会不收这个什一税,我们日子可就好过多喽。再说你想想,这个税本来就是他们为了和异教徒打仗才徵的不是吗?那战争结束以后哪里还有要我们继续缴的道理。所以英勇的温菲尔王便独排众议,跳出来说话了。」 无论何时何地任何名目,税金都是惹人厌的东西。替人民争取减税的国王,没有遭人唾弃的道理。 「然后呢,教宗就开始想办法教训这个实话实说的国王了。哎,真希望温菲尔国王能多加把劲啊……」 说到这里,船夫突然闭上了嘴。 似乎是想起船上乘客是立志投入圣职的人。 「真不好意思,我不是想数落你的志向。」 「没关系。」 我简短回答,轻笑一声。 「其实我也是那么想。」 「咦?」 并背向错愕的船夫,迎著下游吹来的清澄寒风眯起双眼说: 「我也不敢相信教宗居然不好好沟通,以禁行圣事作威胁强徵税金。」 呼出的气变得更白,是因为掺了愤慨吧。禁行圣事是一种教宗命令,禁止该地区所有教会人员进行任何圣职工作。 「温菲尔王国的新生儿无法受洗、有情人办不了婚礼、不能替珍爱的家人举行葬礼。那都是人生中的重大仪式,是圣职人员的义务所在,教宗却把它给剥夺了。我怎么也不认为,拿神的恩宠威胁他人缴税是合乎神之所欲的行为。只可惜我才疏学浅,一点力量也没有……」 我抬起头,用力紧握总是悬在我胸前的木雕教会徽记。 「我想贡献自己的棉薄之力,导正遭人扭曲的神谕。」 要从弃无辜灵魂于不顾长达三年的傲慢教宗手中拯救温菲尔王国,为导正神谕而战。这就是我下山的目的。 路途必定艰险,苦难重重。我至今学了很多,也直接碰触过罗伦斯与妻子赫萝童话故事般的奇迹,所以我相信自己办得到,一定有成功的一天。 为了替这个蛮横残忍的世界多少带来点笑容与幸福。 我注视河流去向重新立誓。 神啊,指引我、给我勇气吧。 强风彷佛天使的手,在我闭眼时抚过双颊。 「哎呀呀……」 背后船夫的叹息声使我回过神来。 脸红得发烫,是因为自己就连见习教士都算不上。 「呃,总之这就是,我的志向……」 「真抱歉,我还以为你一定是工作得很辛苦,很羡慕那些圣职人员可以在温泉里大吃大喝才立那种志的呢。」 船夫说得毫不掩饰,但那也是事实。来这种深山度假需要一笔可观的旅费,以及拋下工作个把月也无所谓的地位。能同时达成这两者的人,不是业已退休的大商行领袖或领土国泰民安的贵族,就属高阶圣职人员了。 「的确,为了享福而希望成为圣职人员的是真的很多吧。真是太悲哀了……」 「有一堆『甥侄』的圣职人员也不少呢。」 而这里暗喻的说法,并不是船夫个人有所保留,纯粹是公开的秘密。圣职人员终身不得嫁娶,没有妻子当然就没有儿女。因此,他们会有「甥侄」,就连教宗都不例外,还把其中一个嫁给了温菲尔国王,完全是常态化的恶习。 「真希望这个世界能够更诚实、更正直。就是因为放纵恶习,才会连教宗都因为贪图金钱而仗势欺人吧。」 我叹著气这么说之后,船夫以质疑口吻问: 「这么说来,纽希拉那么多舞娘,你一根手指头也没碰过?」 他一副「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吧」的样子,而我则挺起胸膛回答: 「那当然。」 「喔喔,这真是……」 船夫都说不出话了。 我已习惯那样的反应。就连真正的圣职人员也没几个会遵守禁欲之誓,顶多只有位置偏僻的修道院那些无论怎么努力也接触不了女性的修士而已吧。 「不过我大概是想破禁欲之誓也破不了的那种。」 听我苦笑著这么说,船夫才有点不知所措地笑了笑。 舞娘和女乐师是对我搭过讪没错,但那仅仅是调侃的延伸。因此,我不算是努力坚持过。 「不过我认为,戒律定出来就是要遵守才对。」 我挺直背杆说。 「嗯嗯,说得没错。」 船夫低声感叹,再次灵巧地调转船头。 「话说,这人世就像河流一样,不太可能直线到底。」 回头看见的船夫表情,并不是倚老卖老或嘲笑年轻人谈论理想。 而是逆来顺受过许多事,将它们放水流的隐者脸孔。 「就是要偶尔转个弯,鱼才活得下去。」 或许是船夫这工作有很多时间可供沉思,这话寓意颇深。事实上,由于几乎破了所有戒而悟出真理的知名神学家也真的存在。 「我大概明白您的意思。」 「当然,我不想批评你的理想,更何况你是想干圣职的人。只是啊,这世上也有些直线走到底所遇不到的事吧,例如绕点路才能学到的经验之类。」 话是这么说没错。我直率地这么想。 但是,我对船夫接下来想说什么摸不著头绪。 「呃……所以呢?」 船夫不知为何过意不去地搔起鼻头。 「嗯,就是那个,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要旅行,也知道你有可贵的情操,只是……哎呀,我实在没想到你那么看重戒律,说不定我是多管闲事了……」 「咦?」 就在我反问之后── 「无论如何,现在都回不了头了。喂,可以出来喽。」 船夫看著货物这么说,但视线不是指向毛皮堆,而是那前方的木桶。随后,木桶盖「碰!」一声弹上天空。 「喔!」 船夫漂亮地接住盖子,一条穿上厚重旅靴的细长人腿直直伸出木桶。笑得尴尬的船夫身旁,我吓得嘴都阖不上了。 「唔~!唔唔~!」 一双手伴著那呻吟抓上桶口,木桶跟著喀哒喀哒摇晃起来。 就在它即将倒下的那一瞬间,一个女孩跳了出来。 「臭死我啦啊啊啊!」 「缪里?」 跳出木桶的女孩就这么踏散毛皮堆,扑进我怀里。她有头掺了银粉般的奇妙灰色长发,身材纤瘦,年纪才十多岁,称作少女都嫌早。这个缪里就是精力特别旺盛,一口气扑倒了我,弄得船左摇右晃。没翻过去是因为船夫技术好吧。 「唔,缪、缪里,你、你为什么──」 「会在这里」跟「全身一股焦臭味」在咽喉相撞,出不了口。 「哪有什么为什么!」 女孩──缪里奋力大叫,不知是因为木桶里太臭还是其他缘由,眼睛堆满了泪俯视我。 「也带我一起去旅行嘛!」 比涌出大地的温泉更热的泪水滴在脸上。我暂且将缪里突然从木桶跳出来、怎么看都跟船夫串通好、船已经回不了头等问题都拋了开。眼前的缪里情绪随时会爆炸,灰发已经在阵阵蠢动。 没其他法子的我只好赶紧抱住她,用手臂藏住她的小脑袋瓜。 「好啦!知道了啦!」 冷静一点! 缪里随即挣脱我的手,猛然抬头。 「真的?真的吗!」 「真的、真的啦!你先冷静下来──」 耳朵和尾巴都跑出来了啦! 缪里无视我心中吶喊,眼睛睁圆笑口大开,像头突袭猎物的狼扑了上来。 「大哥哥我爱你!谢谢!」 她是真的非常高兴吧,与头发同色的兽耳和兽尾都啪啪沙沙猛摇不停。 我青著脸窥探船夫,他不知是总算吐出秘密解了闷,还是自觉对我们投注了多余的顾虑,只见他坐在船尾开他的小酒桶,没看我们。 总之我得先设法处理这个状况才行。那个旅行商人与狼的故事都是事实,而这个女孩就是他们的独生女。平时耳朵尾巴收放自如,样子和正常人无异;但情绪激动或遭受惊吓时,藏起的耳朵尾巴就会不自禁地冒出来,很伤脑筋。 「缪里、缪里……!」 「呵呵、嗯呵呵……嗯?」 眼泪都还没乾,她就能笑得这么灿烂。 感情丰富是件好事。 但是,希望她能多用点脑袋。 「跑出来了、跑出来了啦……!」 直到我压低声音提醒,她才终于发现,急忙以猫洗脸般的动作摸了摸头。尾巴也在这时候消失,看来是平安躲过了船夫的眼。我释然放松脖子,后脑勺「叩!」地一声撞上船底。 接著立刻抬头说: 「缪里。」 「嗯?」 缪里那张不知几时学会的女性笑靥,摆明是因为听见我的声音里有怒气而装出来的。 「给我起来。」 「……好啦。」 可能是船上空间小无处可躲,或是因为我已经答应要求,她比平常更老实地收起笑容。 「真是的……」 我叹息著坐起身,缪里也伸手来扶我。 然后一起收拾她踢散的毛皮,将她躲藏的木桶摆回原位。 那口木桶原本装的应是焦油,满满都是焦臭味,熏得缪里全身好比跌进炉灰那么臭。继承狼的血统,嗅觉灵敏的缪里在里头躲了那么久,可见决心之高。 再说她可是罗伦斯与赫萝的女儿,当然不会因为我不带她同行就跑进熊窝哭哭啼啼。 「现在是什么情况?」 待一切恢复原状后,我问。 「嘿嘿……我离家出走了。」 缪里也不晓得知不知错,仍以那副野丫头的样子缩缩脖子这么说。 船已回不了头。划开险峻山岭的河川,两侧大多是高耸崖壁,好一点也是大块石堆;就算有地方能靠岸,当然也不会刚好有像样的路能走。领主在河上设置的税关是有可供旅人行走的山路,但若拐错了弯,说不定会愈走离纽希拉愈远。而且,这里依然是严冬时节,到处都积雪极深,天气看起来也快刮起大风雪了,腿那么细的女孩子怎么可能走得回家。现在显然无法赶她回去,所以我面对她坐下,张口就是重重的叹息。 「想跟就算了,你怎么穿那样?」 乖乖坐著的缪里顿时眉飞色舞起来。 「很可爱吧?这是我请海伦姊做的喔。听说现在南方人都穿这样呢。」 缪里提起目前经常往来各温泉旅馆的知名舞娘,天真地说出这种话。她围著兔皮披肩,上衣是肩部造型略为膨起的衬衫,还戴了熊皮之类做的束腰。就我所知,那的确很接近几十年前宫廷贵族间流行的样式。 不过,真正让我头痛的还在下面。 「我没有海伦姊那么丰满,有点可惜就是了……嘿嘿,好看吗?」 缪里细长的腿,包著缝成筒状的贴身亚麻布;而套在那上头的裤子部分,管口开在相当大胆的位置,非常地短,完全是为了展示腿部的设计。就连那双厚重旅靴也似乎没有实际用途,单纯为了突显那双细腿而穿。 「你喔,真不晓得该从哪里说起。总之年轻女孩子把腿露那么多出来不太好。」 「我哪有露出来。你看,到脚尖都包得紧紧地耶。」 缪里拉起裹覆细腿的刺绣亚麻布如此自辩。那姿势异样地煽情,使我不禁咳两声打断她。 「并不是没露出皮肤就没关系。」 那与绑起辫子,穿麻布长裙与围巾的朴素村妇装扮实在相差太远。 「再说,穿那样根本不适合长途旅行。很冷吧?」 「我不怕。海伦姊她们都说,爱美就不怕流鼻水喔!」 她虽笑容满面地这么说,但仔细打量后,我发现她嘴唇有点发紫,脚也抖得像小鹿一样。 我又长叹一口气,往毛皮堆伸手,一条条往缪里腿上挂。 「看你不会把冬眠的青蛙挖出来丢进浴池、设陷阱把兔子老鼠一网打尽之后,我还以为总算能放心了,结果……」 缪里原本是玩得比村里男孩还疯上一大截,后来不晓得怎么搞的,女孩子的样突然就出来了。但安心没多久,现在却要人往另一种方向替她头痛。 毕竟温泉旅馆做的是娱乐客人的工作,愈花俏热闹愈好。再加上客人也都是拋下了各种束缚,在那种地方要她禁欲或节制根本没有说服力。 父亲罗伦斯虽也骂过她,可是被她看出只要暂时装乖就不会捱太多骂,实在无法期待。更糟的是她最近还学会拿「我以为爸爸会喜欢……」装可怜,效力是愈来愈弱。 不过缪里很清楚要是踩到母亲赫萝的尾巴,会比罗伦斯不知道恐怖多少倍,所以会看赫萝的脸色。可是活了好几百年的赫萝并不是会为了那一、两块布花心思的人,反而会为了图方便而透过缪里接收华服资讯。 到头来,我只能亲自负起教育她的责任。 「明明就是你自己要我穿得像女生一点。」 缪里在毛皮堆中生起闷气。 「你这样太极端了。我是看你像蛮族一样,只围个缠腰布就上山才那么说的。凡事都是中庸最好,懂吗?」 「……好啦。」 缪里没趣地回答,并就此向后一倒,躺进毛皮堆里。 「嘿嘿,反正怎样都好。总算离开那个小不拉几的村子了。」 并两手大大一摊,望著清澈的蓝天这么说。 我不想泼她冷水,但总得有人接下这个任务。 「到了斯威奈尔,我就替你安排人马送你回去。」 在斯威奈尔,有很多因温泉旅馆营业需要而认识的生意伙伴,几乎都很可靠,可以放心把缪里交给他们。 然而,我都已经绷紧肚子等她抓狂发飙了,她却一点别扭也没闹。 「缪里?」 我再问一次,只见望著天的缪里慢慢闭眼,叹口气说。 「好啦。」 听话成这样,反倒让我有不祥的预感。难道她只是想离开村子一下下就好?不过这点理由不足以让她下定决心躲进臭到鼻子会歪掉的木桶里一早上吧?而且启程前这一个星期,她天天都真的咬著我不放,求我带她走。 我怀疑地窥探缪里,而她只是在毛皮堆中打个呵欠。 「呼啊~……啊呼。我天还没亮就开始准备,开始想睡了……」 缪里一丁点儿也不懂我有多担心她。对自由奔放的缪里而言,想做的事以外全都是烦恼吧。从她决定要睡就能马上睡著这个特技来看,她的脸皮明显不是一般地厚。毛皮缝隙间很快就传出阵阵鼻息。 我无奈地叹口气,再往缪里身上盖毛皮。看她睡得很闷,又帮她头上拨出点空间。她乖乖睡觉的样子满是生气,相当可爱,但就是那份可爱害我劳心劳力地忙个没完。 为了不让她著凉而替她盖好毛皮时,船夫用长长的篙灵巧地勾起木啤酒杯把手,伸到我面前。酸甜的香气,告诉我那是醋栗酒。 「天还没亮,她就跑来村里的集会所叫醒正在小睡的我。」 想都不用想,我马上就知道他在说缪里。当然,我不会因为船夫帮助缪里就怪罪他。 「她死命地要我让她上船,不然就会死什么的。我不晓得那是不是月光的关系,总之我看到那双在黑暗里发亮的金色眼睛,就觉得她是认真的了。」 我啜饮著酸胜于甜的酒僵硬地笑。吵著要旅行的缪里是多么吓人,我这一星期可是天天都在领教。 「干我这行的,本来就是经常会遇到想云游四海,或是惹了麻烦想跑路的人。经验多了,自然就分得出该不该帮了。」 「所以您是决定应该帮她吗?」 「主要是因为,她路上的伴是一个很守规矩的青年嘛。只是你比我想像中更硬,所以刚才还在担心你会不会发脾气呢。」 船夫笑呵呵的话实在令人唏嘘不已。吞下一口酸甜的酒之后,我垂下肩膀。 无论如何,到了斯威奈尔就一定要赶缪里回去。不管她在打什么主意,我的态度都必须坚决才行。缪里讨厌拘束,我行我素;一被客人鼓吹,就会用让人紧张得不得了的动作和舞娘一起跳得昏天暗地,然而心里总有著一块冷静的地方。长得愈大,她就和母亲赫萝愈像,像得吓人。而真正像的并不是外表,而是与称作贤狼受人尊崇的母亲相同,不时闪现于胡闹之间,彷佛能看透命运的理智眼神。 「没想到你们是兄妹,我还以为一定是情侣呢,真是错得远喽。」 「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她是照顾我很久了的温泉旅馆老板的独生女。我还听过她刚出生的哭声、替她换过山一样多的尿布呢。」 缪里自己最近也似乎把我当成了真正的哥哥,这也表示赫萝和罗伦斯待我如家人一般,而不只是个工人。实在是感激不尽。 「总之,有这么一个聒噪的女孩作伴,旅途再长也不会无聊吧。」 虽然我是打算尽快送缪里回村,但不难想像,至少在那之前的旅途不会太安静单调。 「热闹固然好,但凡事都该适可而止。」 「那也很重要,就像河水一样。」 船夫笑著轻举酒杯,我也对他敬酒,并向神祈求旅途平安。 每过一次税关,船就要停下来让人查货,支付税金。 从午睡中醒来的缪里看什么都很新鲜,乐此不疲地到处张望,意外地安静。 到了太阳转红的时候,周围景色也变了很多。尽管山景仍占了大部分,但雪少了,碎石多的河岸多了,有时岸边还有道路。 在流速减缓不少的河面上拐个大弯绕过山丘,与过去截然不同,又大又热闹的税关便呈现于眼前。 「哇!好大喔!」 宽广河岸上堆放了许多货物,多半是从上游载下来,或是等著送往下一座税关吧。码头入口有持枪的盔甲士兵看守,一旁还有供夜巡用的篝火盆。有的人正在绑船,准备在此结束今天的航行,有的还已经在船上喝开了。 「这是赫比里希大人的税关,这条河第二大的。」 船夫将船停靠码头后,几个看似和他有点交情的船夫纷纷向他打招呼。 「第二大?这样还是第二大?」 河岸彼端能看见一、两间旅舍,而屋檐下已经摆出长桌和座椅,提早开起夜宴。这里没有城墙压迫,各种事物看起来都很豪气。 笑声与不知谁在弹奏乐器的旋律,让缪里雀跃得蠢蠢欲动。 「最大的,还要继续顺河走两晚才会到。税关不是那种小木屋,而是用石头堆起来的雄伟要塞,还有钟楼呢。对岸也有一样大的石塔,两边用巨大的锁链串起来。从锁链底下过去就好像在接受地狱的审判一样,紧张死人了呢。」 「锁链?」 缪里脸上冒出问号。 「拉了锁链,船不就过不去了吗?」 见到船夫下了谜题似的笑,想不通的缪里向我求助。 「那就是目的呀。」 「没错。因为从那里再过去,一口气就会到海边了。为了防止大海上那些从四面八方来的坏海盗入侵内陆,一有必要就要把锁链砸下来,守住关口。或是用来吓唬海盗,告诉他们敢来攻打我们的城市,就准备被这些锁链栓起来当奴隶做牛做马。」 缪里听得瞪大了眼,彷佛现在就有锁链在她头上。 「海……盗……?海盗?你说的海盗是那个海盗?」 缪里所出生的纽希拉村,是个就算爬上山顶也只能看见更多山的地方,那个词跟她的生活实在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她兴奋得眼睛睁得更大,并抓得我的手都痛了。 「天啊!大哥哥,海盗耶!海盗!要用锁练?打败他们?」 缪里在船上又叫又跳,引来周围群众好奇的目光。知道这个女孩是第一次离开深山之后,粗犷得随时都能转行当海盗的船夫们全都笑得像看见孙子的老爷爷一样和蔼。 「好厉害!好厉害喔!大哥哥也要出海吗?会出海对不对?」 「并不会。」 可是我却加倍冷淡地这么说。再让她兴奋下去,耳朵尾巴说不定就要跑出来了。 而更重要的是,让她对外面的世界太感兴趣,届时会很难送她回纽希拉。 「再说海盗很少会想跑进内陆,我也从来没听说过。」 「是啦,只是吓吓他们……或是炫耀说这块土地很重要,连海盗都想要。要是下到海口,或是从海口上来的时候看到头上挂了那么巨大的锁链,谁都会捏把冷汗吧。」 缪里对这番说明频频用力点头,赞叹不已。 「外面的世界真的好复杂喔。」 似乎要接「神啊,保佑我」的严肃口吻让我差点笑了出来。 但我不能松懈。必须尽可能地对她冷淡,用理性压住感情才行。 「走喽,缪里。今天要在这过夜。」 「啊,嗯、嗯!」 表情肃穆地望著河流远端的缪里骤然回神,慌慌张张从她躲藏的木桶拖出行李。看来她还是有准备的嘛,只是不晓得里头都装了什么就是了。 「谢谢您载我们过来。」 「哪里。」 缪里注意到我们要在此与船夫告别,便仔细背正和我那个差不多的肩背包,笑嘻嘻地挥手说道: 「船夫大哥,谢谢喔!」 「再见喽!」 船夫也带著爽朗笑容摇摇操船用的篙。缪里笑著点点头,在船夫离去之际再度转身挥手。 我侧眼看著她,喀喀喀地踏过栈桥,下到清开河岸碎石而成的道路,为踏实的地面松了口气。搭船很有趣,但总是有些紧张。不知道缪里有没有晕船。往身旁一看,见到的是一张阴郁的脸。 「晕船啦?」 缪里抬起头,无力地微笑。 「没有,只是才刚聊起来就要走了……有点舍不得。」 或许她又瘦又小还穿得这么少多少影响了我的感觉,不过她强颜欢笑这么说的模样真的很惹人怜。 不过我现在不能心软,于是绷起脸说: 「温泉旅馆不也都是这样送往迎来的吗?」 「是没错……可是客人是客人啊。」 「对船夫来说,你也是其中一个客人而已。」 「……」 走在身旁的缪里抬头看我,表情有些受伤。 「这样啊……」 旅行就是一连串的别离,不可能从头开心到尾。 懂了这点之后,她说不定就能乖乖返回纽希拉了。 话虽如此,缪里那么沮丧的样子还是让人怎么看都不舍。 「别难过,那个船夫一直都在这条河上上下下,到村里码头就会再遇见他了。」 缪里抬头朝我看来。 一对上眼,她就得救了似的笑了笑。 「谢谢喔,大哥哥。」 差点就要被缪里的笑脸绑架了。 尔后,我带著她前往河边的旅舍订一间房。原本只是想睡最便宜的通铺,但有缪里在就不行了。这里多花的钱就靠日后省回来吧。 无奈地放下行李后,缪里打开木窗向下望,并精神奕奕地转回来。 「大哥哥!外面在烤肉耶!」 缪里在纽希拉长大,从小就非常喜欢宴会,且加倍喜欢美食。要是她喝了酒,我恐怕就管不住了。 我被她揪著袖子来到窗边往外看,的确有几个人用石头围成的炉豪迈地烤著全猪。 「你看你看?烤全猪耶,很厉害对不对?今天是不是有祭典呀?」 论热闹,纽希拉也不遑多让,只是深山里物资流通有限。相较于天天都抓得到的野兔野鹿,猪可就非常稀有了,所以缪里对猪的印象多半是高级外来货吧。况且是整头拿去烤,在纽希拉根本见不到。 我没回答大为兴奋的缪里,思考该怎么让她接受晚餐只吃肉乾和炒豆时,感到有视线射向我们。你一杯我一杯的旅人与商人们之中,有个独坐一角的人浅浅地抬望著我们,稍微扬手。 「去嘛,大哥哥?一下下就好了啦,去嘛?」 缪里如此央求,而我只是从钱包拿几个铜币交到她掌心里。 「请你去买我们两个人的晚餐。虽然不多,但应该能买些烤猪肉吧。」 「咦……啊,嗯。」 缪里手握这地区流通的迪普铜币,略为错愕地回答。 「大、哥哥,你不去呀?」 「我每天这时候都要祈祷和默读圣经,还是你也想加入?」 缪里整张脸立刻皱了起来,深怕遭殃似的远远绕开我到门边去。 「那我去买喽!」 「不可以买酒喔。」 「咦……」 「不行就是不行。」 缪里没再应声,嘟著嘴离开房间。 真是的。我叹口气,一会后再向外瞧,见到缪里小跑步到烤猪前并突然转过来朝我挥手。能在人群中立刻发现她,并不是因为她有舞娘直传的新奇装扮,而是她在人群中就是那么醒目。彷佛有把刀沿著轮廓将她切离周遭,只有她散发微光的感觉。 会是我当她亲妹妹一样地疼,认为她比别人特别的缘故吗? 当我苦笑时,门敲响了。 「请进。」 我收起笑容,关上木窗。 开门进来的,是先前在广场仰望我们的旅人。 他个子不算高,不过也不至于很矮;体格不算壮硕,但也称不上瘦。会让人留不下印象,或许是因为不时会作些谍报工作的缘故。 戴起兜帽像个年轻少年的寡默男子,实际上已是渐有皱纹的年纪。 「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您。」 我请他坐下,他却摇头婉拒。 「我不会久留。不好意思,还让你特地把人支开。」 「啊……那孩子是从纽希拉就躲在木桶里,硬跟我过来的。而且还是装过焦油,臭到以为不会有人躲的木桶。」 「咦?」 男子先是一惊,然后笑得肩膀阵阵抖动。 「那种木桶真的很臭,我也躲过好几次。」 看来他也做过很多危险的事,人果然不可貌相。他是在德堡商行──势力遍布这北方地区的强力大商行作联络员。德堡商行和与教宗闹翻的温菲尔王国是同一阵线,多半是想藉由纾解王国的困境,以换取商业上的特权吧。 因此,才会有人接下重务,替我这样愿意贡献己力的人与温菲尔王国牵线。 「那实在不好笑啊……言归正传,您怎么会在这里?不是约好在斯威奈尔见吗?」 「是没错,只是去雷诺斯的行程取消了,所以我留在这里通知你。现在要改去阿蒂夫。」 「阿蒂夫?」 那就是我们白天那条船的船夫所说,在税关挂起巨大锁链抵御海盗的城市。 「离雷诺斯有很长一段距离耶……是怎么了吗?」 流经纽希拉的河川稍微南下一段后会拐向正西,苦闷地蜿蜒钻过山峦夹缝,来到名为多兰平原的平地并就此入海,而雷洛斯是位在此处西南方的地方乡镇,中间还隔了好几座山头。 「我们和雷诺斯主教座大主教的谈判,开始没多久就破局了。」 「咦……」 「海兰殿下原想亲自说服大主教,不过雷诺斯是联络南北两地的交通重镇,最后由勒福克伯爵自己请命代为谈判。」 在我小时候,雷诺斯还没有教会,而如今规模已壮大到堪称北方一大信仰中心。设置主教座后,握有其他教会主教任命大权的大主教,在这里挥舞权杖至今也将近十年光景。 可是,我难过并不是因为在雷诺斯这个重要城市谈判受阻。 「海兰殿下一定很遗憾吧。」 而是因为在乎这个人的感受。 「别担心,殿下的优点就是从不轻言放弃。」 海兰是温菲尔王国的王家血脉,身分高贵,但这名联络员说起他的口吻却像朋友一样。这原是大不敬的事,但我明白他为何如此。海兰从不摆架子,待人真诚,很容易当他是亲朋好友。 我会决心提供温菲尔王国一臂之力,除了认为这才是正道之外,有很大一部分是由于海兰来到纽希拉进行泉疗时那番真挚的言语深深打动了我。 「那么,接下来要去阿蒂夫谈判?在雷诺斯之后去阿蒂夫,好像……」 「觉得接在雷诺斯谈判失败之后,像是退而求其次吗?」 被男子说中的我老实点头。 「阿蒂夫教会虽也设了主教座,但新人就是新人,没什么力量。而这几年阿蒂夫藉由买卖赚了一大笔,整个镇是日益繁荣。只要能说服他们,就能确保北海三分之一的领域。」 既然势力深达北方各角落的德堡商行这么说,应该假不了。 阿蒂夫不知不觉变成了一个大城镇,而我却什么都没听说。看来在纽希拉这种深山里过活,想不与外界疏离也难。 「此外,那也是不受任何王权控管的自治都市,拉拢起来也不坏。只要阿蒂夫愿意协助我们,其他自治都市也会跟进吧。而且从阿蒂夫出航,以现代船只的速度到温菲尔王国甚至不用两天。那里只是地图上看起来远,事实上相当重要。」 尽管我对地理知识还有点自信,可是世局瞬息万变,将自己的记忆全当作过去才是明智之举。 「不管怎么说,海兰殿下和温菲尔王国真的是需要拿出点魄力出来才行,不然我们这些做小弟的可就没钱赚了。」 对于男子商人般的言论,我也只能苦笑,但那是事实没错。 「寇尔先生,您应该是以未来王家的御用主教为目标吧?」 「我……」 我原想辩解,但说不出话。最后出来的,是承认自身欲望的腼腆笑声。 「我不敢说自己不想出人头地,可是我当前的目标还是放在打倒教宗这些只有蛮横可言的政策,以及滥用神谕的现况。最重要的是海兰殿下高洁的信仰深深感动了我,我很希望他能为百姓带来幸福安乐的生活。假如我能为导正信仰尽一份力,那我当然是乐意之至。而且……」 「而且什么?」 「要是什一税加重下去,纽希拉从外地进的各种物资都会涨价吧?反过来说,只要能废止什一税,就能守住纽希拉所有温泉旅馆的荷包了。」 男子表情略显惊讶,然后拍额而笑。 「你真的跟那些关在修道院里读死书的学僧很不一样,感觉很可靠。这就是右手天平,左手圣经吧。」 「说不定会变得不伦不类呢。」 「让时间去慢慢证明就行了。」 若能成功,各方都能获得期望中的利益。尽管我也是那行列中的其中一人,但依然是出自一片赤诚,绝非贪图利益。说得夸张一点,就算毫无回报,我也甘之如饴。 在仅提供贵客使用的宁静岩窟浴池中,海兰找我进行教理问答时的种种,我仍记忆犹新。海兰的信仰与热忱是千真万确,且真心为家国遭到教宗的欲望蹂躏而心痛。自古以来,站在位高权重者身旁的圣职人员往往也是他们的好友。倘若我自身所学能成为伟人的支柱,那实在是再荣幸不过的事。 「另外,海兰殿下的远大计画实在教人期待啊。」 男子歪唇一笑,说道: 「制作《万民神典》,可是到了这年纪也一样会血脉贲张的大事业。这表示海兰殿下也很看好寇尔先生您喔。」 「不敢当。」 那是真心话,并非谦虚,男子却咯咯笑个不停。 「总之呢,两位这段时间的吃住,将由我们德堡商行全程包办。需要的器具也都能够立刻备齐吧。」 「有劳了。」 「那么,我也该到下个地方了,现在还有船能载我到下个城镇去。海兰殿下也已经从海路抵达阿蒂夫了吧。再见,愿神保佑你。」 男子浅浅一笑就离开了房间。 在「喀碰」一声关上的门前,我松了一大口气。看来我比想像中紧张多了。 我很清楚自己只是众多帮手的其中之一,也明白这是关乎信仰的严肃问题;可是无论我怎么劝戒自己,都依然会感到胸中有团火在烧。忘却本分的教宗,与反抗教宗的温菲尔王国── 我从没想过自己心中也会有面临巨大浪潮的兴奋,以及对冒险的憧憬。 首先要到阿蒂夫辅助海兰。尽管自知太过自负,我仍加深打定协助海兰的决心。就在这个时候── 「啊~大哥哥~!」 门后传来缪里的滑稽喊声,打破我的严肃思虑。 「快点开门!」 这「铿铿铿」的声响,是用脚踢门的声音吧。 我叹息著开了门。 「要跟你讲几次不要踢门才会懂啊?」 「哇!哇!等一下,让开让开!」 缪里听也不听我抱怨,跌跌撞撞地推开我进房,好不容易将手上的东西平安放到床上。 「手、手烫死了!有没有烫伤啊……」 缪里对著手呼呼地吹,我则是看傻了眼。 「缪里?你怎么能买那么多回来?」 我给她的迪普铜币是这一带最小单位的货币,那两、三枚了不起只能换一份餐,买几片猪肉配上放了几天的乾面包就很不错了。 而她却抱回了用大叶片打包,琳琅满目的食物,以及三条有她大腿那么粗的新鲜面包,怎么看都不是那些钱够买的东西。更夸张的是,居然还有个小酒桶。 「我不是说不准买酒吗?」 大概是不理我也嫌烦吧,缪里淡淡地说: 「那又不是买的。」 「不是买的?」 「人家给我的。」 「照你这么说──该不会,那些全都是吧?」 一听我这么问,缪里的脸立刻换上得意的笑。 「在等猪烤好的时候有人找我跳舞,我就跟著音乐跳了一下,结果他们都超开心的,就送我这么多了!」 缪里捧起双颊,乐呵呵地扭身一转,耳朵和尾巴跟著甩了出来。这女孩就是喜欢玩闹,在纽希拉的温泉旅馆也时常和舞娘一起跳舞。 见缪里乐得摇起毛茸茸的尾巴哼歌跳舞,我不禁扶额叹息,并用力按住她脑袋。 「缪里,以后不要随便那样。」 「喔咦?」 一双不解的眼从掌下望来。 然后想起什么似的开口: 「啊……呃,我自己也觉得,那个,没脱鞋就到桌子上跳舞不太好啦……」 耳朵塌下,尾巴无力下垂。 你还干了那种事啊?我头都晕了。 「可是可是,我有先看过有没有舞娘喔?我知道不能跟她们抢生意。」 缪里强调「至少这规矩我懂」般高挺胸膛。 在纽希拉,天真可爱又活泼的缪里跳起舞来总是最耀眼的一个。 只不过这么一来,客人的想法就不同了。与其给一身风尘味的舞娘几个赏钱买笑,倒不如陪看到肉和面包就开心地咬上去的缪里玩还比较有趣。舞娘们的收入将因此受到严重侵害,而缪里也实际与她们起过好几次争执,所以她指的是这回事吧。我放开缪里的头,握拳轻推一下。 「问题不在那里。」 「……?」 缪里按住头装痛,样子很不服气。 以前她都会乖乖听话呢。在令人疲劳的顿挫中,我打开木窗向外望去。 「这里不是纽希拉。一个女孩子家在醉汉面前跳舞,是很危险的事。」 烤全猪已经吃到剩骨,酒客们闹哄哄地比著腕力。 聚在这税关的人,全都是买卖毛皮或木材等货物的商人、搬运工或船夫。虽然没佣兵那么可怕,但基本上多是粗人。 「很危险?」 然而,缪里却疑惑地这么问。 「我的意思是,不是每个男人被美丽的舞蹈迷倒以后都会下跪献花。」 就算没那么危险,她看起来也太没戒心。 「喔,你说那个啊,没问题的啦。」 缪里伸手拿取搁在床上的食物。拆开仔细包裹的大叶片后,现出肉汁横流,令人垂涎的猪肉。 「海伦姊教过我很多,而且娘也说过女人甩过愈多男人就愈有价值喔?」 并捏一片猪肉塞进嘴里,舔著指头上的油脂说出这种话。 上纽希拉泡温泉的贵族,有时也会带上年轻子弟。这些子弟大多是以山林狩猎作消遣,一旦腻了就几乎没有其他娱乐,所以曾试图亲近缪里的其实也不少,是真心还是一时玩玩就不得而知了。 男性追求女性是理所当然。跟她说那样跳舞会嫁不出去,她根本不会听。 「真是的……」 不过话说回来,或许这年纪的女孩就是天不怕地不怕吧。 彷佛瞬间憔悴了十几二十岁的我无奈地说: 「不是每个人都会在你说不要的时候乖乖收手。」 缪里嚼著第二片肉,察觉我要开始长篇大论般一脸不耐。 「等到事情发生就来不及了。听好了,缪里。你年纪还小,不知道人心险恶。我要你谨言慎行不是在欺负你,而是只有那样才能保护你自己。」 开口之前,缪里已经将那包肉放到床上,掰开面包夹起了肉。 姿势是向前弯腰,所以她是用小小的屁股对著我。毛茸茸的灰色尾巴摇来摇去,彷佛在对我说「别在意、别在意」。 「你有在听吗?」 「有在听啊~来,这是你的份。」 缪里笑著递出果然有她大腿那么粗的大面包。里头夹了满满的肉,也塞了满满的起司。 「……这么多,我吃不完啦。」 「咦~?大哥哥就是吃太少才会一副弱鸡样啦。」 「弱、弱鸡……」 虽然比不上佣兵或猎人,我仍自认有点肌肉,心里颇受伤。 而缪里另外抓起的面包比她交给我的还要大,看到就饱了。 「开动喽~!」 缪里的嘴大大张开,「嚓!」地咬在面包上。真不晓得那么瘦的身体怎么装得下,只见她吃得满面喜色,耳朵尾巴摇个不停。 「真是的……」 我叹出今天不知第几次的气,望著吃得正起劲的缪里,自己也咬了一口。她那彷佛确信世上只有快乐、美景、欢笑与幸福的模样,若说没有某方面的羡慕,那就是自欺了。 再说,我也不愿见到缪里学会以猜疑眼光视人而失去这份天真。只要她能继续这样平平安安,不受一点伤害地长大就好了。 因此,我很希望她永远都不必认识外面的世界,在纽希拉那样的地方平静过活。 「现在,该说说你要怎么回纽希拉了。」 一听,面包嚼个不停的缪里戛然而止,摆出听不懂的脸歪起脑袋。 「请不要装傻。」 缪里也应该没傻到以为我会那么乾脆就让她同行。 果不其然,她一被我点破就变张脸咬下一块面包。先前乖顺的态度,似乎只限于船上。 「不要。我才不想回去。」 「不可以。」 断然拒绝后,缪里的尾巴膨成一大把。 「我原本打算是到了斯威奈尔之后,拜托信得过的人送你回家,可是现在计画有变。明天我一早就会请快马送信上去,找人下来接你。」 若考虑这时期纽希拉长期住客甚多,到处都非常忙碌,是该由我送她回去;但带著缪里走积雪难行的山路,恐怕要花上两、三天。 既然堪称我目前的直属雇主海兰可能业已抵达阿蒂夫镇,我也必须尽快和他会合才行。 「再说,罗伦斯先生和赫萝小姐现在应该急死了吧。」 若是罗伦斯,说不定都几乎要抓狂了。具贤狼之名,真面目是足以生吞活人的巨狼,也是缪里之母的赫萝,也可能今晚就乘著夜色跑来接她。 而缪里只对赫萝绝对服从,真的那样就省事多了。 然而才刚这么想── 「她才不会担心咧。」 缪里摆起臭脸。这时期的孩子就是特别讨厌父母拘束吧,面对面讲道理都会顶嘴,真不晓得该怎么教才好。当我在脑里翻找圣经中的教示时,缪里叼住面包空出手来,窸窸窣窣地从胸前抽出某样东西。 「啊喔,咿喔哈咿喔嘿喔。」 「咦?你说什么?」 几乎在反问的同时,我看出了缪里从胸前抽出的是什么东西。 「咦?啊……那不是……!」 原来缪里不是摆臭脸,而是觉得我在说蠢话。 她手里的东西,不过是个以细绳系起的小布袋,一般人看来没什么特别,但那已十二分地足以让我闭嘴。 「喔啊喔……嗯咕、嗯咕。我怎么有办法瞒著娘离家出走呢?」 那个小布袋,是她母亲赫萝的东西。小得可以轻易握在手里,赫萝总是挂在脖子上,里头装了一把麦谷。那是因为赫萝能寄宿于麦子,受人崇为丰收之神的缘故。 「跟娘谈过你的事之后,娘就分一点麦子到这个袋子里面给我,还要我好好照顾你呢。因为只要有这个,就能在紧要关头保护你。」 这番话,听得我天旋地转。 不是我来保护缪里,而是缪里保护我? 在我脑袋一片混乱时,缪里仍直挺挺地盯著我瞧。 「话说回来,你刚才在讲什么?」 眼神冷得让人发毛。 「刚、刚才?」 我不是回敬她,只是单纯尽可能地装蒜,结果缪里气得尾巴毛都倒竖了。 「你不是在房间跟不认识的人说话吗!」 「你在偷听啊……」 「我只是你们讲太久,在外面等而已!」 说是这么说啦,我相信她当时一定是把兽耳贴在门板上。 「不管怎样啦!总之大哥哥就是想到很远很远的国家去当圣职人员嘛!大骗子!」 或许因为有狼的血统,缪里咧出比常人更明显一点的虎牙,从喉咙深处发出低吼。尾巴的毛也竖得像使用多年的旧毛刷一样。 我对温泉旅馆主人罗伦斯与赫萝说明过此行的目的,而至于缪里,我认为说了她也不会懂,又可能把事情复杂化,所以只告诉她要去有点远的地方帮忙就回来。 「告诉你啦,你一定是被那个金毛的骗了!」 海兰就像各种故事中的王家血脉,有一头醒目的金发。 不知为何,缪里特别敌视他。可能是对自己掺了银粉似的奇妙灰发引以为傲,视他为竞争对手了吧。 「他才没骗我。海兰殿下正在计画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才怪,他在骗你。大哥哥人太好了,人家说什么就傻傻信什么!」 说我人好的部分,我就当作夸奖,虚心接受了。 「那你说,他哪里在骗我?」 我往缪里替我做的面包再咬一口。缪里现在像颗火球,硬是反驳她只会吵得累死我自己,想说服也是一样。只能让她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等她累到脑袋不清楚再一口气扳倒。 我就是这样熬过她这一周来的猛攻。 不过用了那么多次,她可能也隐约察觉我的战略,听我那么问也只是瞪著我大口啃面包,怎么看都是在恢复体力。 「啊咕、哈咕……嗯咕。那个金毛就是在骗你啦,你都不觉得奇怪吗?人家是一个王国的大人物耶?那种人为什么偏偏要找大哥哥帮忙?」 我知道自己生来就是自律的人,也对谦虚感到自豪。就这点来看,我是该默默承受缪里的质疑,但我也有不愿退让的部分。 「别看我这样,来纽希拉度假的那些专家学者或高阶圣职人员都很赏识我呢。我啊,可是比你想像中……」 尽管自卖自夸很难为情,我还是非说不可。 「我就是够资格受他的托。」 「哈!」 结果,缪里不敢恭维地冷眼看著我哼笑一声。完全不是从前那个天真地摇著尾巴,大哥哥长大哥哥短的妹妹眼神。 而是对男人要求甚高的舞娘,见到客人三杯下肚就开始大吹大擂时的表情。 「拜托喔,大哥哥,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圣职人员基本上都是很了不起的人,而了不起的人就是要有威严、受人尊敬,跟你这种人实在差太多了。」 果然是从没出过山村的小孩,说话就是那德性。 「唉……你听好了,圣经里有个故事是这样的。有个受过神谕的预言家回到自己出生的村庄时,预言家的亲戚对他说『你怎么敢说神降下神谕给你,以后不要再招摇撞骗了。我从以前就知道,你只是一个平凡的孩子。』后来,预言家要他的跟随者们拿个东西贴在眼睛前面看,并告诉他们离得愈近,就愈看不清事物真正的全貌。」 从这个故事,可以感受到圣经真的很深奥。在我如此感慨时,缪里回嘴了。 「也有东西是靠近才看得清楚的呀。」 「……比方说呢?」 我带著叹息反问。 只见缪里的眼冷冷一闪。 「海伦姊那些舞娘逗你的时候,你每次都会马上脸红啊。」 「咦!」 那句话有如一把冰剑,从意想不到的方向刺来。 「你那个样子啊,实在是丢脸到家喽。大哥哥你不是圣经读得很熟吗,圣经都没有教人怎么和女生相处啊?」 短剑钻进我的胸膛,一点一点往里头挖。 在我羞得喘不过气时,缪里啃一口剩下的面包,以挖苦我的表情嚼。 「相比起来,来泡温泉的叔叔伯伯都很懂怎么讨女生开心,有时候还像是明知会害羞还要那样做,感觉反而有点帅。那样才是了不起的人吧?」 那些神学造诣高深的人,在纽希拉泡温泉时也只是色咪咪地看著半裸舞娘的糟老头。而这些应该都必须立下禁欲之誓的人,还不晓得究竟有多少「甥侄」,只可惜我无法当面指责他们的不是。 因此我曾偷偷想过,贯彻禁欲之誓的自己或许能得到比他们更高的地位。然而,缪里的评价却似乎完全相反。 「娘还常常这样跟爹说喔。」 缪里先咳个两声,模仿母亲赫萝的口吻说: 「汝啊,好像自以为全世界的事汝都懂一样;可是不懂女人啊,就等于不懂半个世界。因为这个世界不是男人就是女人!懂吗?」 在我胸口痛得头昏眼花时,缪里斩下了最后一剑。 「你自己说,是不是除了我以外,就连其他女生的手都没牵过?」 只不过是牵手……我原想反驳,但最先想到的却是缪里她娘。而赫萝不只是缪里的母亲,我也将她当母亲一样敬重。要是拿牵过赫萝的手反驳缪里,她恐怕不会笑得满地打滚,而是忧心忡忡地问我是不是有什么障碍。 不过,我可不能一味挨打。我以「这样一个小丫头才不会懂我要干的是何等伟业」振奋自己,辩解道: 「没、没牵过又怎么样,我是认为海兰殿下,甚至整个温菲尔王国才是站在正义这边,才决心下山尽一份力。不懂异性对我反而有帮助呢,禁欲之誓会让我的信仰更加坚定!」 我不再忍耐,直接摆出「反正你不会懂这份矜持」的态度。事实上,禁欲之誓一直是种笑柄,几乎没有圣职人员会守。 但那又如何。无法为自己的信仰牺牲,又怎会有力量向前进呢? 「所以说啦。」 就在我对缪里开口之际,她将剩下的面包迅速塞进嘴里,舔舔手指插嘴说: 「我觉得我有必要陪在身边看住你。」 「咦……啊?」 「娘也很担心你喔。说你看起来很懂事,可是对女人特别没辙,搞不好会被怪女人缠上。要是事情办完回纽希拉的时候身边带了个一脸得意的怪女人回来,我们可就头痛喽。」 「……」 「娘怕爹被骗,不能离开纽希拉,所以要我陪你下来,当你的保镳喔。」 缪里堆起大大的微笑这么说。 那笑容异常恐怖,想一想,原来是跟她母亲赫萝一模一样。当赫萝将罗伦斯这样在十年前促使北方结构改头换面的大风波中扮演要角的一流商人当小孩耍时,经常会露出这种笑容。 缪里的尾巴啪哒啪哒地摇,彷佛阻挡慌乱猎物的狼。 我紧张地吞吞口水,缪里紧接著向我迅速逼来。 「而且呀,我自己也很担心大哥哥,这是真的喔?」 我跟她身高差了一个头以上,站在一起时只到我胸口。 而她就在那里抬望著我。 即使那具有使我脑中建构的言词崩溃的魔力,但我仍勉强留在了现实。因为她犯了个愚蠢的错误──嘴边沾了一堆面包屑和起司渣。 「……先把嘴擦乾净。」 「咦?啊!」 缪里连忙用袖子擦嘴。瞥眼窥探我时,脸上已是用来掩饰恶作剧失败的假笑。 「你怎么净学些奇奇怪怪的啊……」 我脑袋重重一垂,缪里挺起腰摸摸我的头。 「乖喔乖喔。既然娘要我好好照顾你,包在我身上就对了啦。」 「……」 年纪只有我一半,我还听过她出生时第一道哭声,替她换过一堆尿布。说冬天会冻伤就钻进我的被子里睡,结果半夜尿床嚎啕大哭,害得我得一边哄她一边善后的事不晓得发生过多少次。 这样的缪里,不知不觉变成了现在这个丫头。 她母亲赫萝是使用女性武器的一流高手,该说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吗。 好想跟罗伦斯好好聊一聊。 「那么,我可以跟你一起旅行了吧?」 虽不知她是在「那么」什么,不过当她搬出赫萝作靠山的那一刻,我就注定败北了。 况且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她也不是不懂。 「我当然不会妨碍大哥哥啦。神说的那些东西,我根本就不懂。」 虽然那也是个问题,然而缪里身上有古代精灵的血统,说不定有权轻视根本不晓得是否存在的神。 「不过,我还是会帮粗心的大哥哥把漏看的事实狠狠揪出来喔。」 真想知道她是哪来的自信,继承了狼这森林霸主血统的人就是会这样吗? 「啊,对了,大哥哥。」 「……什么事?」 我万般疲惫地问,而缪里扭扭捏捏地指著某一点说: 「那个面包,你还要吃吗?」 看著咬了两口的面包,我不禁叹息。 「拿去。」 缪里见到面包来到面前,尽管才刚吃完一大块面包也照样开心地咬下去。见到她那样子,一股死了心似的笑意汩汩涌上。 而且,笑了就输了。 「喔喔啊?」 怎么啦?嘴巴被面包塞得圆鼓鼓的缪里问。我摸摸她的头,往椅子伸手一指。 「坐著吃。」 缪里乖乖听话,规规矩矩地坐下。 专挑这种时候卖乖实在很诈。真是个鬼灵精。 「神啊,请赐我力量……」 我呼喊著自己永世的伴侣,长叹一声。 第二幕 隔天,我天没亮就醒了。假如适逢月亮出来,应该是月光闪耀,山里空气最冷冽的时候。 身边的人常说我很勤劳,不以早起为苦,但我还是会困。别人看见的一切,或许是我爱面子装出来的。当我在脑中依序确认温泉旅馆的每日工作时,发现了不太对劲的事。 外头有人声,和踏过沙石的脚步声。 以及陌生的天花板和卧感不同以往的床。 「……啊。」 我想起自己已在旅程当中。 然后在起身之际,又发觉被子里有另一个人──只有睡觉时安分的缪里。原本明明是分床睡,半夜偷溜进来的吧。 看来睡得那么热,就是多了缪里体温与那条毛茸茸尾巴的缘故。 即使昨晚扯了一大堆,缪里跟我出来旅行的原因八成只是村里太无聊罢了。不过,虽然在意想不到的部分惹来了她的担忧,那担忧本身应是货真价实。缪里的银色发丝没沾水也没抹油,却随时有种不可思议的湿润感,手一撩就滑溜溜地流过指缝。赫萝对自己美丽的尾毛十分自豪,而这头色彩承自父亲罗伦斯的银发则似乎是缪里的骄傲。 我摸摸她露出兽耳的头,兽耳跟著抽动几下,可是人迟迟没有起床的样子。我看摇她肩膀也不会醒,笑笑就下了床。 木窗一开,要让呼吸也结冻的室外空气就流进房间,但没有风,看来也没有下雪。 昨晚闹到深夜的广场,与其彼端的河岸已有人影走动。是准备要参加河边城镇的早市吧。 我关上木窗,拿起上衣与圣经下到一楼。屋后的井已经破冰,我便直接汲桶水洗洗脸,压碎树枝头刷刷牙,默读圣经作每日早课。途中,其他来洗脸的住客都庆幸地在我面前垂首闭目,当作旅途的祝祷就像刚好下了雨就拿桶子来接一样。我对于商人这种利益至上的直率态度,其实并不感到厌恶。 问题是,读了比平常更久天也不亮,接下来也没有该做的事。无事可做的状况让人有些不知所措。 浪费时间也不是办法,最后我跑到河岸边帮人上下货,直到天边发白才回房。 「大哥哥,你也太勤劳了吧……」 好不容易将怎么摇怎么拍也叫不醒的缪里挖起来,对闹脾气的她说自己做了多少事之后,她回我这样的话。 她起是起来了,但睡太久的眼睁不太开,窝在床上把尾巴当怀炉抱,打了个大呵欠。 「和我旅行就是要天天这样,想放弃了吗?」 缪里的耳朵立刻竖起来,急忙睁大眼睛。 「很、很坏耶你!」 「我才不坏。好了,耳朵尾巴收起来,脸洗一洗。不快点准备好,我就把你丢在这里。」 「讨厌啦!」 缪里鼓起脸颊和尾巴,从肩背包中掏出手帕等清洁用品。仔细一看,她竟然有两把梳子和三把毛刷,真不晓得用处有哪里不同。当我思考这个更甚于神学中任何问题的难题时,缪里停在房门边说出奇怪的话。 「那我去浴池弄一下头发喔。」 还来不及转身,门已经关上了。 没多久,她就冲了回来。 「大、大哥哥,热、热水呢?」 「热水?」 「这、这里只有井,还、还可以看到冰在水上漂……没热水不就不能洗头了吗!」 我就像个听了深长诉愿的圣职人员般,对哭丧著脸的缪里抬高下巴,随后深表同意般徐徐颔首。 纽希拉一年到头都有用不完的烫人热水可以挥霍,而缪里就是在那样的环境下出生长大。常有故事描述贵族少女首度离家后才晓得自己过得多优渥,但我没想到会有目睹的一天。 若说我没有半点逗弄她的念头,就是在骗人了。 「哪有什么热水,这里又不是纽希拉。」 「咦,啊……」 「受不了吗?那就不要跟我──」 「我不放弃!我绝对不会放弃!」 缪里这么说完就咚咚咚地大步踏过走廊。 不过好歹,她还有不轻易气馁的优点。 舞娘海伦教她的护发术,是一早就要洗头,用梳子稍作整理后再用马鬃做的长毛刷、短刷和猪毛刷仔细梳整,可是刷那么久不会反而伤头发吗?无论如何,在这种冷天中用冷水洗头简直是自残行为。 回房时,她冻得嘴唇发紫,抖个不停。 「……真是的。」 我脱下风衣,给缪里披上。 「话说,你在外面净身的时候,有一封信送到了。」 为了保养头发,水再冰也要洗头的毅力使我带著若干敬意使用「净身」一词。不过那当然也是挖苦,让她怨恨地死瞪著我。 「有有……有信……哈啾!吸吸……有、有信?」 「好像是从纽希拉专程找船送过来的。」 只是昨晚来不及,先在上游一点的税关过夜,天刚亮就赶来。而且付了相当高的运费,船夫还以为是贵族的重要密文。 「是罗伦斯先生……和赫萝小姐寄的。」 我打开信封看看内容,不禁苦笑。在明显过大而松垮垮的风衣中缩成一团的缪里见状,小猫似的歪起头。信交给她之后,她露出难以言喻的笑容。不枉我费了一番苦心教导,缪里的读写能力总算是到达了一定水准。 看得出来这封信写得很急,有不少字拼错。罗伦斯询问缪里是否安好,并写到会尽快来接她,可是那部分被狠狠地画了一个大叉。 而余白处有一段字迹特别的字是这么写的── 「大、哥哥就、拜托、你了……哈噗咻!」 「『缪里就拜托你了』才对吧?」 我唏嘘地反驳后,吸著鼻子且颤得牙齿喀喀响的缪里还回了信。 「我还期待他们来接你或阻止你呢。」 罗伦斯这老板的意思被赫萝硬生生打了回票。这个家以后会发展成女性主导的家族吧。 「可爱的孩子,就是要让……呜咻!」 我转头往缪里一看,她吸吸鼻涕后咧开嘴,露出虎牙嘻嘻笑。 「我看是傻孩子吧才对吧。」 缪里才想回嘴,马上又打了个大喷嚏。 尔后,我拿昨晚剩下的食物解决早餐,给罗伦斯写封回信交给旅舍老板,收拾妥当就来到岸边。缪里用那里的火堆烘乾头发,经过的船夫们还笑她是不是摔进井里。 经过一番询问,我顺利找到愿意载我们到阿蒂夫的船。船夫只是临时赚点外快,船上堆满准备拿到沿途城镇卖的柴薪或鸡鸭,没多少空隙给人坐,搭起来肯定与愉快一词相去甚远。 尽管如此,太阳升起后身体一样会暖。缪里原先还在一旁,像只整理羽毛的小鸟忙著梳头,现在也腻得躺了下来,十分悠哉。 温泉旅馆那边,现在应该正在忙了吧。我可以身历其境地想像。离开十多年来日复一日的生活,就是这么回事吧。虽然我哄缪里时口头承诺过以后会回旅馆,不过留下定居的可能其实非常高,罗伦斯和赫萝也是在心里有数的情况下送我离开的。能遇见这么多好人,使我心中满怀感激。 无论是站是卧,船都会不断往下游走。流速渐缓,河面渐宽。多了不速之客的旅程无惊无险地结束,第三天亦同。 顺道一提,缪里第三天一早想洗头时已有进步,知道先借旅舍厨房烧水了,但是被柴和木炭也要钱买吓了一跳。她应该从来没有为热水付钱的想法吧。 到最后,她还是用飘著冰块的井水洗头了。不过这次在姿势上多下了点功夫,没抖得像上次那么厉害,让我有点期待下次会有何改变。 不久,河岸的草地开始比石头多,和缓的平原一直延续到远处依稀可见的山,看来是进入多兰平原了。即使是勾人睡意的无趣景色,看在深山长大的缪里眼里仍新鲜得不得了。兴致勃勃地观景之余,不时会对河边街道的旅人挥手。 挥著挥著,建于高丘上的阿蒂夫镇以及著名的阿蒂夫税关,总算出现在那平淡景色的另一头。 「……!……!……!」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拉住缪里,不让她在船上猛然站起,心里也为她耳朵尾巴是否跑出来而忧心忡忡。这个兴奋得叫不出声的孩子抓得我手好痛,设法让她自然松手也很累人。 「大哥哥!这个城!好大!河!真的!锁链!」 看来她兴奋到连话都忘记怎么说了。 不过船夫所说的吊挂于河上的巨大锁链,比我想像中更加震撼,我也看得目瞪口呆。那不是一般人用来捆金库的锁链,每一个环都大到缪里的手可以穿过去。这些大环一个串起一个,吊挂在我们头顶。 「船、船夫大哥!那真的不会掉下来吗?」 缪里稍微镇静下来后这么问,而鼻下留了撮胡子的斜肩船夫脸上不带一丝笑意地回答: 「一年会放下来一次,船要是被砸中就沉了。今年还没放下来过,感觉愈来愈危险了。你们会游泳吗?」 缪里青起脸抓在我身上,抬头看锁链。 「不要闹她嘛,她真的会信。」 「咦!」 船夫对惊讶的缪里笑道: 「你看,锁环上是不是有很多候鸟筑巢的痕迹啊?」 伸手出去时,锁链正好经过头顶。缪里头抬到最高,嘴也张到最大。 「要是每年都会放下来让水冲,就不会有那么多痕迹了。」 「锁是不会掉下来啦,不过鸟大便就常有了。仰著头张著嘴很危险喔。」 船夫的忠告使缪里急忙闭嘴。 随后,我们的船与其他许多船只成群结队地往码头前进。由于靠港的船很多所以需要排队。只见每艘船都在卸货,然后再将小山一样高的鲱鱼乾和腌飞鱼搬上船。等我们的船终于停靠栈桥时,缪里看著高堆的鱼不禁没劲地说: 「幸好不是跟鱼一起坐船,我再也不想看到腌鱼了。」 鲱鱼是到处都有的低价食品。在冬季,它会天天出现在从沿海到深山每户人家的餐桌上,让人哀号不断。每年冬天成为我们养分的鲱鱼,说不定都是在这里上岸的。 「是啊,现在就已经够臭的了……」 有一半狼血的缪里嗅觉灵敏,或许特别难受。就连我这个普通人,都能清楚闻到港边随处堆积的木桶散发的阵阵鱼腥了。 不过,我的想法也只停留在「好像很好吃」而已。 「今晚就吃盐烤鱼吧。和腌的完全不一样,很好吃喔。」 「咦……我想吃红肉……」 缪里对这段旅途的餐点总是像这样啰唆个没完,可是钻过栈桥人潮下到港边后,她突然不说话了。 「你怎么啦?」 转头一看,发现她张大嘴望著天空。视线彼端,是停满海鸟的石造要塞。这就是只认识纽希拉的缪里,有生以来头一次见到的其他城镇。 「缪里,站在这边会挡到路喔。」 我拉了她的手,她才终于移动,接著又被其他东西夺去目光。 「大哥哥你看,那个人带著好多狗喔!」 手指之处,有一群狗跟著搬木桶的工人慢慢前进。 「那该不会是牧狗人吧?」 「牧狗人?」 「不是有很多人在养山羊或绵羊吗?」 同理而论,养了很多狗的人也可能存在。 「我对牧狗人不太了解,不过那个木桶里应是腌鲱鱼之类的吧。狗就是在等盐洒出来。」 「是喔~」 海鸟在赞叹的缪里头上嘈杂盘旋,高堆的木箱顶有猫蜷成一团。港口的每种喧嚣对缪里来说都是那么地稀奇,每走一步就「那是什么?这是什么?」地问,一刻也不得闲。而每当我说明时,她总会两眼闪闪发亮、兴致勃勃地听。虽然她最近变得任性很多,那模样仍让我想起以前那个乖巧可爱的缪里。 问题是,这样不断回答下来,我们几乎没在前进,进城前还有东西要准备呢。首先得找个兑换商换取零钱,以便在镇上购物。当我找个机会,想硬拉她的手往前进时,我回头抓缪里而没有看路,不小心撞上了人。 「啊,对不起。」 我赶紧道歉,对方是个缠著头巾的年轻姑娘。个子相对地高,豪气地高卷的袖子底下是双细长的手。看她穿著围裙,应该是某间船宿的人吧。眼睛与因湿咸海风褪色的头发同样是红褐色,非常美丽。 少女一和我对上眼就眯眼而笑,紧接著突然挽著我的手。 「没什么好道歉的,我最欢迎像哥哥这样英俊的人了。」 「咦?」 「你正在旅行吧?第一次来阿蒂夫?今晚决定住哪了吗?在这种地方闲晃,小心被拉进黑店喔?」 「呃、咦?那个──」 我支支吾吾不仅是因为她拋出一堆问题,主要是因为她的胸部紧紧贴在我的手臂上。那是在有鱼有肉的港口热闹气氛中发育成长,很有弹性的丰满胸部。 「我们的旅馆很乾净,有刚进货的葡萄酒,床也是用上好的亚麻布铺成的,没有虱子跳蚤,还有很多女孩子随便你挑喔。别担心,我们那也很欢迎像您这样的主教喔,每个女孩子都是虔诚的羔羊,神一定会宽恕你的啦。真的怕的话就先结婚,过了一晚再离婚就好了呀。」 「这、这个嘛,我……」 一听就知道那是可以付钱找女人陪睡的店。在这个充满著个性以狂放出名的水手,与贸易商、富豪聚集的港都,当然会有那样的旅舍。少女更把胸部往我手上挤,要在我耳畔说话般凑近了脸。不知衣服薰了什么香,有种刚出炉面包似的香甜气息扑鼻而来,让我怎么样都无法直视这个拉客的少女。 「呵呵,脸红了耶,好可爱喔。这位小哥,你从哪来的呀?坐船从南边来的吗?在房间跟我聊聊旅途上的事嘛。」 少女这么说完,拉著我的手就向前走。慢著,我不是主教,也预定住其他旅舍了。这些话凄惨地在我脑中空转,说不出口。 当我好不容易踩住脚时,换另一条手被拉了。 「好了小哥,我们的旅舍在这边……呃,哎哟?」 逮到的羊不肯走,让少女疑惑地回头。 「搞什么,有伴啦?」 转头一看,是缪里挽著我另一条手,并目光狰狞地瞪著少女。 「话说,我从来没见过你呢。混哪里的?」 少女拉客用的营业笑脸也霎时凶狠起来。她恐怕以为缪里是同业,才问她「混哪里」吧。那身服装的确不像纯朴的烘焙坊小妹。 「不、不是的,这位是我老板的女儿,有事出来和我一起旅行。」 于是我赶在事情变复杂前这么说。少女仔细端详了我和缪里三轮,终于放开我的手。 「这位小哥,你身上硫磺味这么浓,是在纽希拉刚逍遥完要回去了吧,对不对?」 少女了然于胸般点起头。她果然是误会了,不过我也懒得订正。 「那个,住店就算了。可以帮我换个钱吗?」 「换钱?」 「既然是坐船下来,身上总该有些碎铜币吧?」 拉客的少女这话让我有点惊讶。 「我现在找不了零钱,很头痛呢。当然,我会给你一点好处,不会让你白换的啦。例如亲脸颊还是躺大腿什么的……」 缪里见她又贴上了我,真的低吼了起来。 「开玩笑的啦。总之,能帮我换钱吗,一点点就好?我是真的在伤脑筋呢。」 那八成是想用较差的汇率,向人生地不熟的旅客拐几个小钱吧。 「对不起,我们也是正要去找兑换商。」 听我这么说,少女毫不恋栈地放手了。 「这样啊。那么,最好不要在城墙外面换喔。没摆摊的都是地下钱庄,会在手续费上狠狠敲一笔。像小哥你这样的老实人,最好小心点……不过呢,既然有个小保镳在就没问题了吧。」 少女悠然一笑,对缪里摇摇手就转身离去。她对我不再感兴趣般四处张望,马上找到另一个路过的年轻男性自己撞上去。那青年像是邻近农村的庄稼汉,样貌善良勤奋。 接下来的过程和刚才一样,青年随即道歉,少女把胸部贴上去,嘴附到他耳边。换成第三者角度,能明显看出那纯朴青年羞得全身都僵了。 少女做的虽然不是值得鼓励的事,但我仍为她坚韧的商魂所折服。 「受不了你耶。」 这时,身旁响起尖酸冰冷的声音。 「大哥哥真的不能没有我。」 回头见到的,是缪里不敢置信的脸。再往青年看,少女全然不管他咿咿唔唔地说了什么,就这么紧紧揪住手把他给拖走了。弱肉强食,是这社会的铁则。 「而且还一副乐在心里的样子。」 「我、我才没有乐在心里。」 我赶紧辩驳,而缪里依然用轻蔑目光瞪著我,哼了一声。 「那种女人只是稍微大一点而已嘛。」 「咦?」 缪里退开身体,不再挽著我的手,改用牵的。她的手很小,身高、肩宽、腰围等所有地方也都是那么娇小。她不继续紧贴著我的手,是觉得假如我拿她跟少女作比较是种屈辱吧。我当然是装蒜,没说出口。 相反地,我这么说: 「话说回来,幸好有你在。我必须向你道谢。」 缪里皱著眉抬望我一会儿后,像翻书一样变成笑脸。 继续愣在这里,恐怕又会被找猎物的人盯上,我俩便快步离开。缪里似乎已经赏够了港湾景致,问道: 「对了大哥哥,所以你来镇上是要做什么呀?在路口传道吗?」 「并不是。基本上是来帮海兰殿下的忙。」 「那个万民什么来著的?」 看来她真的有偷听,但现在也没必要瞒她了。 「《万民神典》。」 「那是什么东西?」 「我们计画制作圣经的俗文译本。」 「喔,这样啊。」 话虽这么说,缪里就是一副有听没有懂的脸。 被我白一眼之后,她嘻嘻嘻地傻笑。 「圣经是用教会文字写成的。在古代,能记录预言家说的话原本是一件好事,可是随著教会遍及世界各地,看不懂原典的圣职人员也愈来愈多。这时,所谓神赐给人的语言──教会文字就诞生了。」 「哼~古代是多久以前啊,比娘小时候还久吗?」 我不禁左右查看,随即想到不会有人认真听而放松。 「我也不晓得,说不定就是那么久吧。」 「是喔~」 缪里赞叹起奇怪的部分。见话题偏了,我清咳一声回到正题。 「总之,圣经就是用那个教会文字写成的,可是那不是普通人用的语言。就连所谓俗文这种普通人用的语言,也不是每个人都会读写。」 或许是想起自己被麻绳硬绑在椅子上读书的时候吧,缪里露出不悦表情。 「因为这个缘故,只有一小部分的人看得懂圣经。不过普通人只要到教堂去,圣职人员就会帮忙讲解圣经上的教诲,所以这个状况一直持续著。然而这样实在不太好,圣经不应该只有教会的圣职人员看得懂,让他们单方面解释神的教诲是如何正义;要让所有人都能直接阅读,自己去判断怎么样是正确的才对。我们就是在计画这件事。」 「所以要做《万民神典》?」 「对,这名字取得很棒吧?」 缪里美丽的双眸盯了我一会儿,然后说: 「大哥哥都当我是小孩,可是自己更像小孩呢。」 「啊?」 她没回答,只是意有所指地贼笑。 不管她怎么想,制作《万民神典》的确是一个会让人兴奋地鼻孔放大,充满冒险与挑战的计画。 「也就是说,大哥哥要作一本书喽?」 「大体是这样没错。」 不过,制作圣经译本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应该是困难重重。圣经充满寓意不清的故事和比喻,每个知名神学家都有自己的一套见解,而且字里行间充斥许多艰涩的特殊字词,翻译起来肯定十分棘手。 且就现实面而言,我也明白这不是只靠赤诚的信仰就做得下去的事。这纯粹是与教宗陷入长期对立的温菲尔王国,藉以主张错在教宗而破坏其势力根基的作战计画。毕竟手持圣典呼吁节制的主教背后,大多是具有高大钟楼的庄严教堂,任谁都看得出他们说一套做一套。但由于百姓看不懂圣经,难以或根本无法指责他们哪里有错。 可以想见,这计画当然会遭到教会方的强烈反对。他们应该会想藉由禁止圣经翻译成俗文本,限制能接触圣经的人数,让无知民众继续保持无知。《万民神典》计画将会是教会的眼中钉、肉中刺。 另外,温菲尔王国也是基于具迫切性的实务目的才会采取如此非常手段。目前国内所有教会皆因教宗之命紧闭大门,人民无法自力进行新生儿洗礼、见证婚礼及下葬前的祝祷。 海兰能想到这《万民神典》计画,只能说他实在是慧眼独具。德堡商行会决定与王国联手,多半是海兰的聪明所致。 只不过,那其实也是一群走投无路的人所想出的苦肉计。禁行圣事是种可怕的手段。当自己重视的人临终前想祈求天国为他开一扇门,圣职人员却不理不睬;婚礼这么一个关乎往后幸福的人生大事,却得不到神的祝福。再说婚礼仪式需由教会主持,人民想办正式婚礼都办不了。而教宗居然只为了税金而扼杀了这一切,他究竟把人的一生当成什么了?神的爱应该是无偿的奉献,神的教诲不该是徵税的工具啊。 无论怎么想,我都认为错在教宗,他的作为毫无正义可言。假如认同了这样的蛮横之举,那么使我们判别善恶对错的根基──神本身的权威,都会遭到质疑。 「大哥哥?」 如此自问自答在我脑中转了一阵子之后,缪里拉了拉我的袖子。 「你表情好恐怖喔。」 「……我在想事情。怎么了?」 「港口快走完了耶?我们要去哪里?那条坡上的城?」 港边发展得比一般城镇更为繁荣,到处是大型建筑,例如兼作仓库用的商行或船宿。再往深处走也都是楼房,后街恐怕满满都是刚刚那种少女在拉客的不纯店家吧。少女说得没错,有几个人连席子都没摆,站在路边就做起兑币生意。周围还有铁铺和木工坊,看来这个港也俨然是一座城镇。 不过,沿铺出港区的石地往山丘上望去,能看见一道城墙,即使隔了这么远也能看出城墙相当高大。墙边到处架了鹰架,似乎正在扩建。 德堡商行的会馆也应该在那里才对。 「到镇上去吧。」 「好耶!」 「好什么?」 我疑惑地往缪里一看,她跟著转向一边去,但我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 「不可以买零嘴喔。」 「咦……人家才刚把你从毒牙底下救出来耶。」 「那、那个……我自己也甩得掉她。」 我咳个两声,缪里不屑地耸耸肩。 「要知道,我们的盘缠并不是用不完的。」 「我可以在酒馆跳舞赚钱喔?」 被我一瞪,缪里缩起脖子后退一步。就是因为她真的能靠跳舞赚钱,我才头痛。 「奢侈是我们的毕生大敌。」 「我倒觉得节制才是享受人生的敌人。」 这次她不怕我瞪,给我一张大笑脸。 从港口通往城镇的整条路边,早已排满摊商。 如同神赐与预言家的考验之路,每一步都充满了恶魔的诱惑。 神啊,请保佑我。 我打起精神,复诵禁欲之誓。 虽然纽希拉也是个热闹的聚落,但阿蒂夫热闹的程度完全不同。 热闹到每个人都在大声叫嚷,全力奔跑。 「喂,让开让开!」 「谁在这里堆的木箱啊!」 「买鲱鱼喔!鲱鱼!没腌过的生鲜鲱鱼喔!」 「这位小哥!买把短剑在旅途上防身怎么样!这把不错,连牛都能宰得轻轻松松喔!」 自以为知道外面世界是圆是方的我,此刻深切感受到那全是十年前的陈年旧事。这里吵得我都晕了。 「缪里,你还好吗?」 人群多到快把我挤扁,酿出浓浓的热气,且混杂鱼腥味、在路边屠宰的猪羊血腥味,以及油炸味和炭火的烟味。 我回头问问状况,只见缪里刚把手上那串炸鳗鱼吃完。 「唔咦?」 她跟著翩然转圈,轻巧避开满载鸡笼的货车,并顺手往路过的狗头上摸一把。没一会儿功夫,她已习惯了城市的熙攘。 「哇!我再来想吃那个!」 缪里指的店家,门口摆了一排排塞满肉的派。 「……你已经吃了河口捕的炸鳗鱼、猪血肠、卤牛肚,还有什么?」 「盐酥小螃蟹真的很香很好吃耶,盐烤生鲱鱼也比我想像中的好吃。真的不能小看鲱鱼呢。」 我真为拗不过缪里的自己感到丢脸。 「贪食可是七宗罪之一啊。再说,你晓不晓得自己吃掉了多少钱?从纽希拉带来的零钱已经全部用光了耶……」 这时期似乎到处都缺零钱用,拿大面额银币给摊贩找时,他直接摆一张遇上瘟神的脸给我看。拉客的少女想找我换零钱,或许不是想赚点外快,而是真的缺零钱用。 「用银币买东西就好啦。一次买一大堆不就不用找了吗?」 「缪里!」 被我一骂,缪里就手插耳朵转一边去。 「是怎样,爹不是给你很多钱当饯别礼吗,还这么小气做什么?如果贪吃是罪,吝啬就不是吗?」 「唔……」 她看起来把我讲的经都当作耳边风,事实上却记得很清楚,很难应付。尽管吝啬不在暴怒、贪食、色欲、贪婪、嫉妒、骄傲、懒惰等七大罪之列,一样是很重的罪。 「……这不是吝啬,是节制。」 「哪里不一样?」 她不是真的不懂,而是明知我难以招架才问的。要是耳朵和尾巴都露在外头,一定是开心地摇来摇去。 立志成为圣职人员的人无法解释这种问题实在可耻,只好使出杀手锏了。 「不行就是不行。」 缪里「噗~」地弹著唇转向一边去,不过大概是觉得闹够了,没有继续争辩。 我看机不可失,便说: 「还有,我觉得你还是换一套衣服比较好。」 「咦?」 缪里似乎并非无故沉默,只是在物色明天要拗什么来吃。听我突然这么说,她有点错愕。 「为什么,不可爱吗?」 还露出颇为受伤的表情。 「……不是可不可爱的问题。」 「讨厌,吓我一跳。所以就是可爱吧?那就好。」 她开心地嘿嘿笑的样子,差点就让我著了她的道。 「或许是很好看没错。」 我换个方向出发,总算把话接了下去。 「可是穿那样真的很引人注意。要跟我旅行就穿别的吧,我再另外买衣服给你穿。」 虽然缪里很爱顶嘴,但我严肃说话的时候还是会乖乖地听。 于是她看了看自己的打扮,歪起头说: 「既然大哥哥都那样说了,那我就换吧……可是为什么?大家都说很好看呀?」 「问题就出在那里。」 正如同先前导致拉客少女误解那样,缪里每次向摊贩买点心时,他们看我的眼神都令人很难为情。在他们看来,我只是带著一个年轻得甚至能说幼小,经过精心打扮的少女到处走来走去买东西吃。若是衣著华丽的年轻贵族就算了,我请罗伦斯准备的旅装,穿起来怎么看都是个长途旅行当中的圣职人员,观感肯定不好。 我尽量简明且委婉地如此解释后,缪里尽管一脸无趣,但似乎还是接受了。 「我是不怕人家怎么想啦……可是害大哥哥很难受就不好了。」 缪里叹口气说: 「那我要穿怎样才行?」 「女性长途旅行的时候,大致上有两种服装。一种是修女服,一种是男装。」 「修女服就是娘偶尔会穿的那个吧。有轻飘飘的长裙,全身都包满布的那个。」 「以前旅行的时候,赫萝小姐也会穿修女服,很好看喔。」 「那我穿起来也会很好看吧。」 已在世数百年的狼之化身赫萝从以前就是少女的样貌,毫无改变。而缪里长到那个年纪,也和母亲一模一样。 「怎么说呢,赫萝小姐和你不一样,有优雅跟威严的感觉。」 「是怎样!」 差就差在你现在这种反应。这句话,我就只留在心中了。 「我不喜欢不好活动的衣服,而且……也不想跟娘比。」 看来她也有女性特有的爱美天性与自尊。 「那我请德堡商行的人帮你准备一套小伙计的衣服好了。」 我只能苦笑。缪里有来自母亲的端正面容,一定很适合男装。 而且女扮男装远远不及男扮女装那么容易看破。 「好,我们走吧。」 「好~」 阿蒂夫镇位在这条东西向河川的南侧丘陵上。丘陵最高处辟了一座广场,场边有教会或官厅等重要设施,那也是南方的典型都市结构。可能是由于贸易繁盛,政商高干大多是南方人的关系吧。 据摊贩所言,德堡商行不愧是北方第一商行,会馆就位在横亘广场的中央大道边。熟门熟路的人或许会走人少的巷道,不过我们是头一次来,便选择沿大道到广场逛逛。而且,路上应该会有兑换商。 「哇……」 缪里抬高了头,目瞪口呆地低声惊叹的对象,是一座雄伟的大教堂。 应该是石造建筑本身就很稀有的缘故吧,在港边见到石砌要塞时,她也是如此震撼。纽希拉的房子最高也只有三层楼,且全是木造。这座教堂少说有五层楼,钟塔擎天矗立,令人叹为观止。 「大哥哥……这真的是用石头一块一块堆起来的吗?」 「是啊。虽然盖起来非常费力,可是愿意花费愈多苦心,也就表示信仰愈深。把沉重的石头凿出来拿来盖教堂,是一件很光荣的事。你可以到墙边找找看,石块上会有捐献者刻的署名喔。」 「是喔~」 「要在这参观一下吗?我先去补充某人用光的零钱。」 仰望教堂的缪里缓缓降下视线,堆出满脸笑容。 「要换多一点喔?」 还一点也不惭愧地这么说。 「开玩笑的啦。要是大哥哥迷路就糟了,我陪你去。」 「……」 身旁的缪里一副玩得很开心的样子。对那无拘无束的模样,我的无奈已跨越叹息的境界,甚至变成乾笑。也可说是「只能笑了」。 接下来,我们前往围绕广场中心的圣母像摆摊的兑换商圈。看来不只是旅人,镇上居民也会来这里购物,人潮络绎不绝,兑换商们都摆著一张苦瓜脸在天平放砝码和货币。其中正好有一摊客人刚走完,我便上前开口。 「您好,我要换点零钱。」 「好,要换什么钱多少?」 老板没有任何寒暄,单刀直入地说。我急忙取出钱包。取出一枚白晃晃的银币。 「这个全换成迪普铜币。」 「太阳银币是吧,能换三十枚迪普铜币。」 「咦!」 我错愕得不禁叫出声。迪普铜币是流通于这一带的低面额货币,一枚顶多只能买一片面包或一杯啤酒;而有太阳浮雕的银币则是此地最有力的货币,远地贸易亦可通用。一枚可抵四口家庭一星期的伙食费还有找,在安息日还能买点像样的大餐。 出发前,我向温泉旅馆老板罗伦斯打听过主要货币汇率,当时他说一枚太阳银币至少可换四十枚迪普铜币,走运还能换到五十枚呢。 原以为兑换商看我是旅人想诓我,但他在我开口之前先摊开了手边的羊皮纸,诵出内容。 「市政参议会公告:鉴于近期零钱严重匮乏,本议院于此公定太阳银币与迪普铜币之汇率为一比三十,即日生效。」 看来他已经被旅人抱怨习惯了。 「景气好是很好没错,可是那也让货币不够换了。其他城镇也都是这样。」 兑换商卷起羊皮纸,收到天平台底下。 「你看,这个镇不是有间那么大的教堂吗,每个人的零钱都被吸进那里的捐献箱了。」 他头也不回地用拇指指向背后的教堂。 「平常拿了那么多税还屯那么多零钱,不晓得要用来干什么……小哥,你是出来游历的圣职人员吗?」 兑换商的表情没有他的话那么委屈,歪唇浅笑著。 「所以你换是不换?」 「啊……那好吧,麻烦你了。」 「谢谢惠顾。」 他收下我的银币并检查正反面,用银砝码在天平秤重后才终于交出一叠铜币,整整三十枚。拉客少女是真的在为零钱发愁吧,也难怪摊贩找钱的表情会那么难看。 照这情况看来,缪里的零嘴每一口都很贵重。 「小哥也帮我劝个两句吧,至少别把捐献箱的零钱堆在那里不管。现在的教会整天都是钱钱钱,真希望温菲尔王国多加点油啊。」 只能苦笑的我将铜币收进钱包,告别兑换商。 他对教会的批评,尤其是对温菲尔王国的期许,让我心跳加速。像这样不时听闻镇民的怨言,总能让我对自己的使命更加坚定。 压迫人民生活的人算什么灵魂的救赎者? 「大哥哥,再来去哪?」 我鼓起力气回答: 「德堡商行。」 必须尽快和海兰殿下会合。 在使命感的驱动下,我牵起不太懂我是怎么了的缪里,踏上中央大道。 从延伸自广场的大道往南走一段后,我们来到路旁有一整排相似建筑的区域。一楼是卸货场,二到三楼墙上高挂著大面旗帜,它们都是主导这城镇经济命脉的商行会馆。没多久,我们就找到了熟悉的德堡商行旗帜与招牌。 「咦……我好像在哪里看过那个图案耶。」 缪里稍歪起头问。 「刚刚换掉的银币上就有。」 「啊!」 德堡商行不仅是商行,还独立发行了成为德堡银币的高面额货币,币面有太阳浮雕,俗称太阳银币。 「那是多亏有你父母大力相助才得以发行的货币。」 据说那场风波,为旅行商人与狼之化身的冒险画下了轰轰烈烈的句点。我是非常钦佩他们,不过他们的女儿缪里似乎没什么感觉。 德堡商行会馆门面广阔,正对大道。一楼是卸货场,许多背上货物比自己还大的商人和堆得像小山的载货马车不断进出。 有个乞丐样的人蜷缩在卸货场角落。行乞之余,可能也会顺便监视有无宵小趁场面忙乱顺手牵羊吧。镇上不只有窃贼,还有很多野猫野狗,以及不知从哪家跑来被放养的鸡猪到处找东西吃。我在作流浪学生时也做过类似的事,有点怀念。 「喂喂喂,少站在那边挡路!想募款就到别间去!」 全身皮肤冒著热气的搬运工当我们是猫狗似的过来赶人。 缪里急忙躲到我背后去。 「不是的,能请您替我通报会馆主人一声吗?」 「啊?」 「我叫托特.寇尔,麻烦您告诉他,我是原本要去雷诺斯而临时改到这里来的人,这样就行了。」 「嗯?」 搬运工怀疑地朝我瞧了两眼,耸耸宽厚的肩就进屋里去。 不一会儿,他回来说: 「老板请你进去。搞什么,你是那位大人的随从吗?」 看来海兰殿下是真的到了。 我向搬运工道谢,往卸货场后头走。 屋里有各种堆积如山的商品,架高处有个大到可以铺上毛毯当床睡的帐本台。那张大桌如今也堆满了货币和羊皮纸,有个人几乎是埋在里头振笔疾书。他背后墙上挂了面大画布,画中的天使比人还高,以安详眼神注视商人们的一举一动。 如此堂皇巨绘立刻就夺去了缪里的目光,不过她不是深受感动或震慑,而是不解地歪著头看。 「天使也会数钱啊。不过剑是用来干么的,叫人快去工作不然砍你吗?」 天使右手持剑,左手拿天平。缪里的想法令人不禁发笑。 「剑代表正义,天平代表公正。不过……你会有那种联想也满正常的就是了。」 更何况,现在这里的每个人都像背后有人催赶般忙得焦头烂额,简直像进了火舌乱窜的暖炉。原以为在纽希拉温泉旅馆工作就已经忙到独树一格了,没想到跟这里比起来还算不上什么。原来世界推进的速度就是这么快。 有种在深山生活十年而沾染一身的泉垢渐渐剥落的感觉。 「啊,您是寇尔先生吗?」 更往到处都挤满了人的会馆里头走时,有个身穿华服的商人喊住我们。不知以何染成的绿色上衣穿在他身上宛如贵族,显示他多半是个只做大买卖的商人。整齐的长山羊胡尾端像牛角那么尖,也许是每天起床梳洗时都会用蛋白固定吧。 「我就是托特.寇尔。接到消息之后就马上赶过来了。」 「总店的大掌柜要我好好招待您。我是本会馆的负责人史帝芬。」 握手致意后,年纪应比我大两轮的史帝芬理所当然地往缪里看。 「这位小姐是……?」 「你好,因为某些缘故,我要和大哥哥一起旅行。我叫缪里。」 缪里也笑嘻嘻地作起自我介绍。由于她答得也是那么理所当然,史帝芬没多问就接受了缪里的说词。 「房间已经准备好了,需要另一间吗?」 「不必麻烦。真不好意思,劳您费心了……」 「哪里的话。上面交待要好好款待您,这是应该的事。」 衣著气派的史帝芬向我敬最高级的礼,让一旁的缪里惊讶得瞪圆了眼。但其实罗伦斯和赫萝才是德堡商行的大恩人,我只是沾了点光而已。 「海兰殿下到了吗?」 「是的,殿下的船前两天就到了,现在刚从商人公会的会议上回来──」 好巧不巧,说人人到。 通往卸货区更深处的走廊传来大批脚步声,周围人群紧接著有如大海两分般左右退开,一名身分高贵,领著数名随从的人从中现身。能一眼就看出他身分高贵,是由于衣著格调明显精致,以及其气质的缘故。又或许是显示其王家血脉,男性也会多看一眼的俊美脸庞与醒目金发所致。温菲尔王国会有黄金羊传说留世,或许不是没有原因。 他就是海兰殿下本人。 「恭迎海兰殿下。」 史帝芬深深鞠躬敬礼,海兰摊掌请他平身。 转向我时,脸上则是重逢故友般的笑容。 我急忙模仿史帝芬行礼。 「海兰殿下别来无恙,草民深感欣喜。」 「寇尔博士也都没变呢。」 比我年轻几岁的海兰刻意以他独特的沙哑嗓音称我为博士。博士是需经教会颁授的头衔,权威极高,甚至有「博士到哪里,哪里就是大学」之说。一般而言,当然没人认为我这样一个小伙子会是博士,但出自海兰之口可就让人在心里打个问号了。随从和史帝芬都诧异地往我看来,我也羞得脸颊发烫。 「殿下就别开这玩笑了,草民担不起博士这称号。」 「那么,你说话也不要那么拘礼了,好吗?」 海兰带著戏谑的笑容这么说。 「寇尔,你的学识在我之上,所以我需要你的长才,可是你的工作不是谄媚我吧?」 在温泉旅馆答辩时,他也说过类似的话。不过那也代表他平易近人不摆架子,同时也或许有几分请求的意思在。 对于「你的工作不是谄媚我」这句话,至今总是作足礼节的史帝芬,表情平淡得甚至有点不自然。 「我明白了。可是,我原本说话就是那样。」 「那好吧。」 海兰宛如少年般纯真的笑容混入一抹苦笑。 「对了,那个女孩怎么会在这里?」 「噫~!」 缪里从我背后探出头,对海兰咧出牙齿。 「哈哈,她还是一样活泼。史帝芬阁下,你这有砂糖和越橘做的甜点吧?请她吃一点。」 史帝芬先愣了一下,但毕竟是个干练商人,随即恭敬颔首。 「那我先失陪了,晚餐上再见。」 海兰留下这句话就潇洒地走了。 随从一并随他离去也多少有些影响吧,有种空气密度霎时舒缓的感觉。 那就是所谓的贵族风范吗? 「缪里,不可以那么没礼貌。」 彷佛要把海兰瞪出会馆的缪里听我这么说,不满地转向一边,并更加不满地说: 「可是我甜点还是要吃。」 我轻捶一下缪里的脑袋,无奈地叹口气。 德堡商行替我们准备的房间在会馆三楼,平时应该是供商行生意伙伴住宿所用。房里只有一张床,带路的小伙计原想替我们加床,不过我不好意思这么麻烦人家。况且缪里睡相不差,我又当然不当她是异性看,不介意和她同睡一床。 因此,我最后是请小伙计准备给缪里变装用的服装。 「大哥哥。」 我从肩背包取出惯用的笔和写满注释的圣经时,缪里向我问话。 「我们现在在哪边啊?在这个世界地图的哪里?」 缪里站在钉在墙上的大地图前。 地图画在一整张皮革上,皮革大到可以轻易包起缪里整个人。那用的应该不是羊皮纸那种羊皮,而是一整头小牛的皮吧。 「大概在这边吧。」 地图是以教宗坐镇的南方大都市为中心绘制而成。若以此为基准,阿蒂夫应该位在相当靠左上角的位置。 「那纽希拉呢?」 「要从阿蒂夫沿河流往回走,在这个地方。」 地图边缘上缘画了有张人脸的太阳作装饰,而我指的位置正好就在胡须底下。 「哈哈,在世界的尽头耶。」 「不过还是有很多人住在那边,努力地讨生活。」 「大哥哥以前有旅行过一段时间吧?那是在哪里?」 「这个嘛──」我同样照实回答,但缪里的好奇心简直是无底洞。途中有人敲门,我便趁机打住。 「缪里,不要只顾看地图,衣服先换好。」 送到的是一套小伙计的衣服,以及海兰吩咐史帝芬准备,用砂糖和越橘做的甜点。 「哇,好棒喔!」 当然,缪里不是为小伙计也能穿那么好的衣服而感动。她的耳朵尾巴几乎要「砰」地一声冒出来,整个人也往我这里扑,差点没吓坏我。 「要吃等换完再吃。」 我们身高有段差距,只要我把装甜点的盘子举过头顶,她就构不著了。她以哀伤的表情看了我一会儿,最后摇摇头又拉下脸来。表情变化多端的缪里,就这么一把抢走衣服。 「讨厌,麻烦死了……」 缪里嘴理念念有词,但没多想就脱起了衣服,我只好先出房间避一避。 「咦咦?在浴池不都看过很多次了吗?」 缪里无法理解地这么问,但问题不在那里。我背靠著门叹口气。 该说她不愧有个狼化身的母亲吗,对于当著别人的面袒露肌肤一点踌躇也没有。 这么一来,我过剩的反应反而像是表示我心中有邪念,教人汗颜。喔不,是她自己太不淑女,是她不好。我对自己这么说。 话说回来,那和我印象中,在纽希拉隔著朦胧泉烟所见到的体态略有不同。当时她瘦巴巴的,甚至感觉肌肉很结实,但曾几何时那些棱角也都开始一个个地消了。尽管仍称不上圆润,但还是有那种徵兆。 感到她确实一年比一年成长而欣喜的同时,也有种莫名的寂寥。 「害羞的大哥哥~我换好喽~」 我吃著甜点茫然地等,最后房里传来如此失礼的话。 开门进去,见到的是一个俊俏的美少年。 「嘿嘿,怎么样?」 「……我好惊讶。服装的影响真的很大。」 或许是剪裁好自然就好看吧,笔挺长裤配上宽筒袖上衣,外头加一件薄皮背心,再系上一条长长的腰带,就活脱脱是伴随大老板任凭差遣的精明跟班。 「可是头发要怎么办?可以像大哥哥那样只是绑起来吗?」 我们都是懒得自己剪才长那么长,不过缪里的头发可不是一般长度。 「还是扎成辫子比较好吧。」 「知道了。」 缪里从书桌拉椅子过来,伸手抢走甜点盘之后背对我坐上椅子。 「嗯。」 是叫我帮她扎吧。我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 我从缪里的包包里拿出梳子,替开心吃甜点的缪里梳头。摸起来好柔软,但有点冰凉,真是不可思议的触感。她发量丰沛,于是我打算先扎成两条辫子,再将它们盘在一起。 「弄这么多……感觉还真是麻烦。」 「你是说照顾你很费工夫的意思吗?」 「并~不~是~」 缪里这么说之后向后仰首,上下颠倒地看我。 「我是说不只要藏耳朵跟尾巴,连自己是女人也要藏啦。」 「这世界就是这样。好了,把头转回去。」 我戳戳她的头,她便乖乖回到原位。好久没替那把柔软的头发绑辫子了,想不倒还挺有趣的。以前她没事就吵著要我帮她绑呢。当我回想这何时成了义务时,缪里又开口了。 「大哥哥,我问你喔。」 「什么事?」 扎完一条,换另外一边。拿梳子重新整理过后,发现缪里没再说下去。 「怎么了吗?」 我再问一声。手已不再拿甜点的缪里,以听不出情绪的声音问: 「那张地图上,有没有不用藏耳朵跟尾巴的地方啊?」 我不禁停了手。抬头一看,坐在椅子上的缪里面前,就是那张雄伟的世界地图。纵然是阿蒂夫这样的大城镇,在地图上也只占了一个小角落,而纽希拉连在不在图上都不晓得。世界就是如此地广阔,充满无限可能。 这时,我脑中闪过一个想法。 缪里渴望离开纽希拉的最大原因,会不会就是这个问题呢? 「这……」 不过,我答不出口。 缪里懂事之前,都关在温泉旅馆的房间里,鲜少外出。外出时,全身要包上层层的布,只露出脸来。对外是用她体质虚弱,不耐泉烟来解释,但那当然是为了掩藏耳朵和尾巴。 等到听得懂人话,母亲赫萝就把缪里身上留著什么血、恶魔附身的概念、假如被人看见耳朵和尾巴,全家就无法继续待在纽希拉等等都告诉了她。 缪里听了那些事而向我哭求解答的那一刻,鲜明得就像昨天才发生一样。 别人都讨厌我吗? 既然是梦想投身圣职的人,这时明显该告诉她,感到痛苦、悲伤、孤单的时候就望向天空吧,那里有她永远的伙伴。可是,我是这么回答的。 ──不管发生什么事,至少我会永远站在你这边。 当时的缪里是首度得知这世界阴暗冰冷的一面,拚命想找一个依靠。直觉告诉我,必须抱持比磐石更坚实的信念,说出自己在这世上最深信不疑、百分之百肯定的一句话,才能稳住她的心。所以我将「你父亲罗伦斯」换成了「我」,至今仍未对我微笑的神就更别提了。但是我,我最能确定的我,绝对有自信许下那样的承诺。 听我那么说之后,缪里笑了。说「那就好」,破涕为笑了。 自那天起,缪里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学习掩藏耳朵尾巴的方法,以普通……不知道算不算,总之是以人类少女的方式在纽希拉生活。原以为她早就释怀了,但看样子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这……」 扎辫子的手,已然停下。 无论是骗是哄,缪里似乎都能立刻从那双手感觉得到。 再说,把她当成可以随便敷衍的人,也未免太瞧不起她。 「恐怕很难吧。」 正如教宗宝座位在此地图中央所示,教会势力遍及天下。即使是重视当地传说的地方,能否接纳非人之人也很难说。 「可是缪里──」 「没关系。」 缪里又向后一仰,反著脑袋看我。 「就像娘有爹一样,我有大哥哥。对吧?」 现在的笑脸比当时成熟多了。看得出来,她是为了不让气氛太凝重才刻意用这种怪姿势。 「……对啊。你平常都不听我的话,怎么就记得那个啊。」 因此,我也用那种语气说话。世上一定还有像我跟罗伦斯那样能理解他们的人,找出来就行了。 缪里闭眼皱眉,「噫~」地咧出牙齿,不过重心一歪,人也向后倒下。我急忙接住,而她也似乎确定我不会失手。 闭著眼睛,表情十分平静。 「所以没关系,我们到哪里都要在一起。」 缪里睁眼后腼腆一笑,坐了回去。 「好了大哥哥,快点绑好头发吧,我想上街逛一逛。」 「逛什么逛,我们又不是来这里玩的。」 听我这么说,缪里笑得细瘦肩膀频频颤动,不过背影却隐约有种寂寥。缪里和母亲赫萝不同,没有数百年的人生经历。尽管吵起架来连大人都压得倒,但内心依然是外表那样的年轻女孩,未来将会尝到各式各样的酸楚和痛苦吧。我虽无法一一保护她,但我想尽可能替她降低伤害。 而我也要将这份心扎进辫子里似的仔细地编。 两人都没再说话。 彼此之间,只有宁静的时光。 替缪里整好行装后,我为询问《万民神典》制作事宜而拜访史帝芬,结果他的办公室前也挤了不亚于卸货场的人。 「大哥哥,怎么会这样啊?」 史帝芬的办公室位在一楼最深处,而排在门前的人从服装体面到不怎么称头的,全是一个样地苦著脸。他们各自带了不少随从,再加上会馆自己的小伙计也穿插其中嘘寒问暖,密度实在高得可以。 听他们交谈的内容,似乎多是为陈情而来。 「大概是快要换季了,有很多东西要补吧。」 有人是为了补充冬季用尽的储备物,从邻近村落跑来借款;有的是来自工匠公会,请求调升春季购材限额;还有搭远地贸易船千里迢迢带家乡货来卖的商人。 在南方,冬季早已结束,停滞的时间开始转动。水陆交通遭冰封的北方城镇和村落,都必须为填满耗尽的仓库、播春种和各种节庆作准备。 然而季节虽是一视同仁地转变,物资的分配就没那么公平了。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来到大商行,试图多少争取点有利配额吧。 「他们都是来见那个人的吗?那么有地位的人竟然跟大哥哥敬礼耶。」 「是不是刮目相看啦?」 「嗯。这下我知道爹跟娘帮了人家多大的忙了。」 缪里对我笑咪咪地说,我也笑回去。 隔了一会儿,缪里又很开心地补一句:「不要难过喔,大哥哥。」 如此抬杠之余,我拦了个小伙计请他替我们通报。原本应该是得排队,但我怎么看都看不出等在走廊的人有顺序可言。有团一身异国风情,头上缠一大团布条,穿金戴银皮肤略黑的人后来才到,可是马上就被叫进办公室了。 取决条件大概是金额、权威或急迫性吧。 借用一下海兰的威光和罗伦斯跟赫萝的门路也无可厚非。 小伙计钻过人缝进入办公室,不一会儿回来说: 「由于两位是临时来访,馆主需要先作一些准备。」 现在忙成这样,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那么,我们先自己找些人和器具过来。」 这么说之后,我再问道: 「钱的部分,是由我先垫吗?」 「馆主有交代,寇尔先生的一切开销都由本商行承担。」 「感激不尽。」 说完,我对缪里使个眼色,离开人满为患的会馆。 外面也是一样吵,但天空没加盖,感觉空气充沛很多。 「好棒喔,大哥哥。有听清楚吗?」 缪里到了门外,头一句就这么说。 「会承担我们一切开销的话,大哥哥就不用节制了吧?」 「我不会拿来买零嘴。」 「咦~?」 「人家替我们出钱,是一种敬意的表现,所以我们做事也得对得起人家的敬意。你自己想,要是我们一直拿钱到路边摊买零嘴,人家会怎么想?」 「呃……会觉得我们……肚子很饿?」 「……」 我忍下近似头痛的感觉,姑且先往前走再说。 「所谓的节制,不单纯只是份量少一点就好。而是不要想吃什么、喝什么,或是想要什么就去弄来,必须克制自己的欲望,是一种精神的训练。」 说到这里,我忽而发现吝啬与节制的分别。 「然后呢,吝啬和自我克制不一样,是一种花费心思想占便宜的行为,以现在来说就是钱。这样懂了吗?」 我曾听说讲道能启迪民智也能够砥砺自己,果然是这样没错呢。 「好像有点懂啦,可是……」 跟在我身旁的缪里还是有些不满。 「一直节制的话,不就什么都得不到了吗?这样又是为了什么啊?」 「咦?」 我从口吻立刻感受到她不是像平时那样刻意找碴,而是纯粹有此疑问。而这一个极为直接的疑问,简直是个无底深渊。 为什么?有何收获? 我一时给不出像样的答案,怎么想都不对劲。 边走边想的我,差点就被擦身而过的载货马车撞上。抓住我的袖子,用全身重量拉我回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缪里。 「讨厌,大哥哥笨死了。」 「对不起。」 我不是为她救我免于沦为车下亡魂道歉,而是因为我无法回答缪里的单纯问题。 会认为节制重要,当然是因为圣经述及节制是值得鼓励的一种美德,不过圣经上没写的善行也很多。那么,节制为什么会是正确的事呢?想到这个问题后,我觉得那其实没什么理由。 假如有,也只有一个。 「因为人就是会觉得那样才对。」 缪里露出一脸要喊出「啊?」的疑惑表情。 「或许有人讨厌节制,不过经过开导之后,那个人说不定也能了解节制的益处吧。」 「……」 缪里的表情已不只是疑惑,开始担心起来了。我没理会她,再度自问。 单纯追求自己认为自然的事,会是错的吗? 古代好像也有个疾呼善即自然的思想家。 「可是这么一来,会不会跟禁欲之誓起冲突呢……」 结婚是应该获得神祝福的事,但一方面却又要求圣职人员压抑那自然的欲望。 无欲算是自然吗? 究竟谁会同意禁欲是自然之举呢? 「嗯嗯嗯……」 开始对自己过去认为理所当然而接受的事产生疑问后,我发现前方出现巨大无比的阻碍,最后伫立路旁沉思起来。途中,有人拉动我的袖子。 转头一看,缪里的表情急得都快哭了。 「大哥哥……我不会再任性了啦,不要这样……」 「咦?」 即使她紧紧抓了上来,我也一时搞不懂她为何那么说。仔细想想,她大概是以为我在生她讨零嘴的气才停下来不动。我低头看著孩子般紧抓不放的缪里,心里有个念头。 下次就用这招好了。 「不好意思,不小心想太深了。」 我把手按在缪里头上摸几下安抚她。不过那个意想不到的问题仍像只找不到枝头休息的小鸟,在我脑里打转。 即使有团近似郁闷的淤塞感梗在心中,我依然期待这只鸟最后落脚的地方。 阿蒂夫镇以广场为中心划分成几块区域,一旦迷了路,只要往镇上任何地方都看得见的广场钟塔走,就能回到起点重新出发。这样的设计实在方便,令人钦佩。 我带著不再讨食的缪里走过镇上,前往位在东侧的工匠区。不愧是港都,木工类的工坊非常多,而这些切切削削进行加工的工坊门前,还有人在进行往木材抹上黑漆漆焦油的作业。原以为前几天才躲过焦油桶的缪里会想起那个味道而一脸厌恶地闪避,没想到她却看得很专心。 「原来是那样用的啊。」 「好像是涂在木头上以后,可以防水跟防腐。搭远地贸易船或战船的时候,会把肉泡进那里面,肉就不会腐坏了。」 「哼~会沾上熏肉的味道,说不定很好吃喔。」 原来如此。果然事情好坏全看观点呢。 我们再走一段,来到加工毛皮的区域。门户敞开而通风良好的一楼工坊,有人正在进行鞣皮等工序,有人在制作皮绳。 那一排排看似十分暖和的白貂皮,不晓得会是哪个贵族买去。 走著走著,我们在一间店铺前停下。一块巨大牛皮傲然挂在面路的墙上,可能是拿来当招牌用的吧。 「不晓得是不是跟地图一样。」 缪里闻牛皮味道时,工坊里调整剃刀柄的男子注意到我们,问: 「有什么事吗?」 缪里小声说:「这个人身上也有毛皮耶。」害我费了好大的劲憋笑。这位皮匠的体毛就是那么浓,且人高马大,活像一头熊。 「年轻的圣职人员带了个德堡商行的小伙计,是来买文具的吗?」 我往老爱乱开玩笑的缪里脑袋轻轻一点,清清喉咙说: 「我要买稿纸、墨水、羊皮纸和滑石。」 滑石磨成粉以后抹在凹凸不平的羊皮纸上,能方便书写。 「我是很想说『没问题,马上来!』,不过昨天有人订了一大堆纸,我现在正在忙著弄新的。」 熊皮匠耸耸他宽厚的肩,从工作台上拿张羊皮抖了抖。 「这么一张羊皮,我要削成五张羊皮纸才行。一般皮匠了不起只能削出三张呢。」 他顺口就卖弄了一下,不过五张是真的厉害。羊皮纸纯粹是由动物皮革制成,和以破布制造的纸不同,技术愈好就能削出愈多张。 「其他工坊的生意也那么好吗?」 听我这么问,熊皮匠先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 「看来你是从很大的城镇来的嘛。这里没那么多官员,不会一天到晚有人要买纸。做羊皮纸和文具的店,只有我这间铺子和几个下游而已。」 「这样啊……」 那怎么会有人突然买那么多呢? 这时,熊皮匠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 「对了,话说昨天下单的人好像也说送到德堡商行耶。」 「咦?」 「啊,没错,我想起来了。有一群行头特别高档的人说有多少买多少……我削得太高兴,不小心就忘了。」 行头高档、一次卖下所有羊皮纸、指名送德堡商行?想得到的就只有一个。 想到这里,工坊后头走来一个和熊皮匠正好相反,身材乾瘦的白发老人。 「喔?有客人啊。」 「喔喔,老爸,昨天那个下大单的客人是什么来头来著?」 「啊?你真的是一个只会削皮的人耶,连大客户都记不住要怎么做生意?人家是温菲尔王国的贵族啊。」 果然是海兰没错。 「咦?岛国的贵族跑来阿蒂夫做什么?」 「受不了……我叫你没事去听公会在开些什么会都白叫了。那个王国不是认为什一税太不合理,和教会闹翻了吗?那个贵族就是王国的代表,好像是来说服阿蒂夫的大主教和他们合作的。而在那之前,他可能是想先拉拢这个镇本身,到处和每个公会开会。今天我也是一大早就去听了。」 「啊,是喔……」 熊皮匠显然不感兴趣,不时往手上的剃刀瞥。看得他们俩一冷一热,我不禁对老人心生同病相怜之情。 「喔什么喔啊,傻蛋。要是那个贵族成功说服大主教,我们就不用缴税给教会了耶。」 「喔喔,那真是太棒啦!听说大主教每天晚餐都是山珍海味啊,总算可以不用付钱给他们享受了吗。」 尽管熊皮匠用词夸张,但那也正是镇民的感受吧。 「可是,那和我们的订单有啥关系?」 白发老人毫不客气地往抚摸剃刀刃的熊皮匠脑袋敲下去,铿地一声很是痛快。 接著,老人转向我们,见到光芒般眯起了眼。 「既然你带德堡商行的小伙计来,应该是来帮那个贵族做事的吧?」 「啊,对。」 「哎呀,这个温菲尔王国的事,其实我很早以前就听说了。今天在会议上深入了解以后,我真是大吃一惊啊。尤其是那个海兰殿下,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还说了很多我们想都没想过的想法。」 老人边说边跟我握手,最后连缪里的手都一起握了,深深低头说: 「原以为教会和王国正处于那种状况,我们这种小老百姓根本什么忙也帮不上,结果他居然要做圣经的俗文译本,让我们能直接见到神的教诲。哎呀,真是天大的恩典啊。」 老人话说得都开始哽咽了。 「抱歉……毕竟我们就算对主教或教会的奢侈和霸道行为看不下去,却没有能力反抗他们。这里是港都,海上会不会出事只有神晓得。禁行圣事令一下来,简直就是掐住了这个镇的命根子。在冷风又急又猛的冬天出航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海上,需要的可不只是一般的勇气,而且船难永远不会少。住在这镇上的人,家里至少都会有一个靠海吃饭的。」 看来海兰在雷诺斯劝说大主教失败后选择阿蒂夫,并不是没有根据。这里的船会以圣人取名,并在船头架设圣母或天使像以求航程平安。从港边堆积如山的新鲜鳕鱼和鲱鱼来看,这里的渔夫也相当多。而且这里的海域不像南方那样温暖平静,海港外可是一整片摔下船就没命的极寒灰海。 「可以提供这么直接的协助,真是光宗耀祖的事。别看我年纪一大把不中用了,那头熊的技术可是没话说的。」 果然每个人看见他都会想到熊。缪里在一旁低头憋笑。 「我去跟我认识的誊写师傅说一声,写复本的工作也交给我们办吧。每多翻译一页,我们就多抄写一份,让大家都知道教会干了什么好事!」 老人和镇民并不怀疑神的护佑,单纯是不满于教会这神在地上的代理人内部积恶过深与蛮横态度罢了。 我再次体认到温菲尔王国的行动果真不是蛮行,而是必要的义举。 我所相信的世界就在前方。 神真正的教诲,就在海兰所指之处。 「让我们一起奋斗吧。」 我也紧握老人的手,热切地这么说。 「缪里,这下你多少能体会海兰殿下做的是多伟大的事了吧?」 我在从工坊回来的路上这么说,缪里不甘不愿地点头。 接下来,我们在镇上稍微绕了绕,参观建设中的城墙,在看得见海的坡道望著灰蒙蒙的海打发时间后回到商行会馆。 晚餐是以史帝芬作东,海兰为主宾的形式开席,基本上都是些无关利害的对话。只是从席间的互动看来,史帝芬的多礼不全是为了谄媚海兰,还有点别的原因在。 「那也是当然的吧。跟镇上的人谈过之后,我发现他们对于我住在德堡商行会馆都很惊讶。听说这会馆的主人史帝芬和大主教是同乡,跟这里捐给教会的物品关系匪浅。所以我在想,他会不会是想从与教会敌对的我这里占点便宜。其实史帝芬他啊,是受到上司命令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让我住在这呢。像他这样的商人,一定是把眼前的利益摆在大义之上。即使不用再缴什一税,他也只会认为教会的财力一旦遭到削减,当前的交易量也会跟著下降了呢。」 晚餐后,海兰找我到房间一叙。我用餐时都只顾保持微笑,几乎不记得吃了些什么;大而化之的缪里则是将整桌美食一个劲地往肚子里塞,刚才还说吃太饱不想动,结果听到有点心就厚著脸皮跟来了。 「德堡商行也不是铁板一块呢。」 「规模那么大的商行,其实就像国家一样吧,不可能上下团结一致。更何况他们是商人,比屋顶上的风向鸡更会转。」 由于我最尊敬的罗伦斯以前也是旅行商人,所以反应仅止于微笑。 「不过到工坊去买纸,听他们说过以后,我更确定教宗的禁行圣事令摆明是错误。」 「和镇上各公会开过会,发现他们的反应和雷诺斯完全相反也让我很讶异。好像自己变成了救世主一样。」 海兰沙哑地笑著,同时饮一口葡萄酒。 「尽管这里原本是异教徒的土地,但也是坐船上来的南方人定居之处。他们对城墙外有所恐惧,且相信海上有妖魔栖息,人类根本拿他们没办法,对神恩的仰赖应该比其他地方都重吧。然而──」 海兰将肘拄在椅子扶手上以手托腮,亲切微笑著注视缪里。缪里对神有何教诲根本不感兴趣,自己抱起糖渍苹果乾大嚼特嚼。会有那么多用砂糖腌渍的水果,多半是因为长途航行的船上有很多有钱人用钱排解烦闷的缘故吧。 「大部分人的动机都是现实利益。他们受不了继续这样抽税下去。」 海兰往听说有甜点吃就傻傻跟来的缪里看一眼,是玩心使然吧。 「你有看到城墙正在施工吗?从港口通往城门的石板地也铺得很漂亮。」 「真是个优秀的城镇呢。」 「正确而言,是正为了成为优秀城镇而挣扎当中,被教会巧立名目徵的税压得喘不过气。别看这镇上的人生意做得不错,其实没赚多少钱。」 这消息是从德堡商行来的吧。 「而且这个镇的主教座才设置没几年,在教会内权威颇低。而且大主教好像还没待过景气这么好的城镇呢。」 高贵人士脸上的笑容,有时极为刻薄。 「所以马上就得意忘形,以为进了教会的钱全是自己的东西。不过相对的,镇上的人一致认为他做事很认真呢。」 贪图钱财却又热心于教会事务?两件事在我脑中连不太起来。 海兰见到我的表情,嗤嗤笑著说: 「寇尔,你应该多看点书以外的东西。」 「……见笑了。」 「长剑有长剑的优势,可是挥起来就没有短剑那么灵活了。」 海兰斟满葡萄酒,说道: 「他是把教会当成自己家了吧,所以一方面替自己赚钱一样倾力于教会职务,一方面将教会视为己有而为所欲为。我想他多半不觉得自己有哪里逾矩,可是旁观者清啊。如果问这镇上最有钱的女人是谁,大家都会说是大主教的妻子呢。」 「妻子……」 「当然没有正式结婚,不过每个人都心里有数。然而──」 海兰耸了耸肩。 「由庶妾所生的我也没有立场责怪这一点就是了。」 贵族或王家取了妻还对其他女人出手的事履见不鲜,而本该终生不婚的圣职人员也是如此,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外人只能眼看它们发生。 「可是,谈到这里的大主教是不是个成功的主教呢,那也未必。父王是受迫娶了所谓教宗的侄女为妻,可是每个人都看得出来母后才是他的真爱。就我自己看来,父王也很疼她。」 海兰话说得略为隐晦,但我明白他的意思。 「而大主教呢,由于对职务认真过头,常给人专横不讲理的感觉,大概是还不懂权力用起来必须恩威并济的道理吧。他对外遇或通奸罪罚得很重,所以人们会埋怨他到底哪来的脸那样罚;被他要求节制,也只能乾笑著点头。」 熊皮匠也说过,主教的晚餐总是山珍海味。 「尽管如此,人死了、结婚了、生了孩子的时候他都会流泪。在这个层面上,人们也认同他的认真态度。正因如此,人们很希望自己对教会的扭曲感情可以有拉直的一天。不想看他课重税却拿那些钱吃喝玩乐,需要教会服务时又觉得他很可靠,这种矛盾实在麻烦啊。」 「所以也不是完全不敬重他。」 「用神的话来说,就是希望能心无芥蒂地爱他。」 海兰随即笑著补一句:「或许说敬爱比较好吧。」 倘若信仰之河能够畅通地流,世界就会加倍清净了。 「于是乎,人们很乐见《万民神典》计画的出现,甚至希望能翻译好多少看多少呢。」 「我去工坊买纸墨的时候,一个像是老板的人也那样激励我呢。」 海兰笑了笑,对候在房间角落的随从打个手势,一名文官气质且年纪与我相仿的青年便将一叠羊皮纸交到我手上。 「父王也是听了这个计画就马上予以赞同,动员国内闲得发慌的圣职人员来协助,名目主要是讲释神的教诲。他们都是不工作就没饭吃的人,对父王也颇有好感,所以进行得很顺利。可是这群住在象牙塔里的人在俗话方面可就不怎么样了,很渴望听听乡野学者的意见。」 虽然被称为学者总比博士好得多,但还是让人不太好意思。 海兰或许是看出了我的心情,嗤嗤地笑。 「寇尔,我也认同谦虚是种美德。不过在旁人眼中,其实是勇于自荐的人才会受到倚重喔。」 是要我有点自信吧。 「我会努力的。」 「真是的。」海兰无奈一笑。「那份译文后面的部分应该也在翻译了,不过我要请你也译一份。送回国以后,对他们应该会是很有用的参考。」 尽管不胜惶恐,但是做大事就是这么回事吧。于是我绷紧肚皮,收下了羊皮纸。圣经的俗文译本,堪称是以启迪人民性灵、揭露教会歪风为目的的一场大战。一想到这叠羊皮纸将会是一把剑、一面盾,我就觉得它好沉好沉。 「我自当竭诚以赴。」 听我鼓起力量如此答覆,海兰显得很满意。 「另外,我也很期待这位吃了那么多糖的小姐能提供同等的助力喔。」 海兰满怀亲切的眼中,缪里已经把整盘苹果乾吃完,正在用指头沾剩下的砂糖起来舔。在含著手指的时候受众人瞩目,就连缪里也觉得有点尴尬。 「会在我面前那么自在的,除了受许可证保护的弄臣之外,就只有这个女孩了。」 「真是不好意思……缪里!」 缪里被我吼得脖子一缩,但眼神很不服气。 「没关系,随她去吧。我们现在投入了一场对抗权威的战斗,而权威会使人盲目,剥夺思考能力,更别说是见到不公不义的事而诚实说出来的勇气。我是真的期待她能够有所作为,只不过……她识字吗?」 这问题让缪里愣了一下。 「就是普通的字,教会文字先不提。」 「她会,多少会一点。」 我代缪里回答后,海兰欣喜地说: 「这样啊。那么,虽然对你这样的女孩来说可能有点无聊,但我还是想请你看看圣经。我想你一定能找出我们都看不见的真理。」 缪里欲拒还迎地露出得意表情,不过我看海兰是太高估她了。 「海兰殿下,请恕我直言──」 就在我尝试谏言时,海兰插嘴道: 「那不是客套话喔?其实她给我一种很特别的感觉,我住的温泉旅馆的老板娘也是如此……是哪个名家的后代吗?」 海兰的眼光令我深感诧异。若将赫萝和缪里的血统称作名家,那还真是如字面般超乎人识的名家。在全世界众多王家当中,传说家族创始者超乎常人的也只有少数特别显赫的几个。 「看吧大哥哥,识货的人就是识货啦。」 然而缪里完全不懂我在担心什么,高高挺起了胸膛,一点谦虚的样子也没有。 「哈哈哈,看来这位小姐还比较懂世界是怎么运作的呢。」 如果尾巴露出来,一定是摇得沙沙作响吧。 「开个玩笑,别放在心上。」 海兰随即添上这么一句。听起来,他是没探出些什么。 「好啦,我不会多问她的私事。圣经上也这么说。」 纸终究包不住火。 在这种时候,我无法断定此话有何含意。 「而且,我相信你们两位。」 我姑且将那视为上位者抚慰臣子的政治语言。没有贬低海兰的意思,只是提醒自己海兰是贵族,和我们不同,不然可能会被拉进那种世界。他是极富魅力的人物,若能成为他属地的主教,也是有如美梦成真的事。 但是,我想尽可能地屏除私欲,诚心协助他。这一项计画为的是成就大义,远在个人私利之上。 「敬我们导正世界的第一步。」 海兰以此预祝我们的前程,高举葡萄酒杯。 第三幕 海兰拿给我写有圣经译文的羊皮纸叠那天夜里,我几乎没什么睡,都巴在书桌边目不转睛地读,脑中满满地是「原来还能这样解释、原来有这种寓意」等新知的刺激。 缪里好像为蜡烛太亮睡不著发了点脾气,但最后还是不知不觉静下来了。 当我赫然回神时,窗外街道传来载货马车的声音。明明感觉上,我到刚才为止都在读译文,实际上却似乎是睡著了,肩上盖了条被子。回头看向床上,缪里睡得缩成一团,很受不了我的样子。 我慢慢活动在寒冬中保持同样姿势太久而变得像枯木的身体,上床稍微补个眠。被子里充满缪里较高的体温,使我的紧张霎时溶解,一下子就坠入梦乡。 下次睁眼时,我在闯了大祸的惊恐中跳了起来。 「早上的准备……!」 太阳已经完全升空,从阳光色泽就能一眼看出温泉旅馆的早餐时间已经结束,开始准备午餐了。全身冷汗直流,心里满是对罗伦斯替我四处奔波的歉意。我已经好几年没睡过头了啊。懊恼地下床时,我才终于想起那全是穷紧张。 「……早安?」 在桌前梳头的缪里不明所以地道早。 「喔……对喔,这里不是温泉旅馆……」 敞开的木窗外,是热闹城镇的喧嚣。 还有微微的海潮香。 「大哥哥,你真的很勤劳耶。」 缪里傻眼地笑著说。 「啊,对了。在贪睡的大哥哥打呼打得正过瘾的时候,有东西送过来。」 平常都是我骂缪里赖床,所以她喜孜孜地跑过来轻咬我。是我对缪里期待太高,才会希望她叫醒我。她一定是看我比她更晚起床,在旁边贼头贼脑地偷笑。 脸和衣服有没有被她恶作剧,都得仔细检查。 看向她所说的货物之后,我的睡意全飞了。 「缪里,你先让开。」 「喔咦?」 我抱起摆在门边的一整组货物重重放在桌上。被我赶跑的缪里噘著嘴到床上坐。 「有这么多的话……」 破布制成的纸和羊皮纸多到要用抱的才拿得动,墨汁也满满都是,羽毛笔则多到好像要飞走了似的。 「大哥哥,你一个人要用那么多啊?」 缪里盘腿坐在床上忙碌地保养头发之余,有点不敢置信地问。 「没有,应该还会有几个誊写师傅来帮忙……缪里,还有其他人来过吗?」 「嗯?啊,有人来问大哥哥在不在,我说你在睡觉以后他们就出去等了。」 「就是他们啦!」 就在我三步并作两步要出去找人时,被缪里叫住了。 「啊,等等啦大哥哥!早餐呢?」 「随便就好!」 我留下这句话就出了房间。 德堡商行早已开始今日的业务,人和昨天一样多。我向路过的小伙计说明后,他就带我来到一楼卸货场角落,那里有几个闲得发慌的男子。他们一见到我就以很适合加声「嘿咻」的缓慢动作站起来,全都有驼背,右手指头缠著绷带。肩背包坑坑洞洞,衣服像在泥水里拖过般满是污渍。再多看一眼,发现他们脸和手也是一样斑斑点点,不输衣服。 不懂的人看来,或许只会以为他们是贫穷的旅人或逃离重税村落的农奴吧。不过,那其实就像强如鬼神的佣兵被敌人的血喷了一身一样,优秀的誊写师傅当然全身都是墨迹。 这几个男人看起来全身上下都疲惫不堪,只有眼睛仍闪闪发光。 「我们也能帮神传授正确的教诲吗?」 「那当然,欢迎三位。」 我与三名男子握手,感谢他们特地来一趟。 「可是,这时节不是很忙吗?」 「哈哈哈,当然很忙,不过我那个公证人老板叫我先来帮你。」 「我是从港口的税吏公会来的。」 「我来自市政参议会的资料库。」 能读能写的人总是受人视为珍宝,而能够确实完成文书腾写工作的人更是宝中之宝。誊写文书远比一般人想像中艰辛,在修道院甚至是一种苦修方式。能做这种工作的人相当有限,而能够贯彻始终且正确无误的人实在少之又少。 这几位师傅应该都是海兰透过那名制纸专家徵召来的,能力肯定优秀。少了他们的地方,现在恐怕是忙得晕头转向吧。 「但是呢,我们老板都认为协助海兰殿下,甚至是温菲尔王国,以后赚回来的肯定比现在缺了我们而损失的更多,毕竟什一税和什么都扯得上关系。要是可以免除那种税,出借一、两个我这样的人手也在所不惜。」 「而且,其他大型的工匠公会似乎在计画让底下的工匠宣传海兰殿下的想法,要在紧要关头把人召集到教会门前去呢。问题是,我们家老板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没多少人手。要是什么忙也没帮就白白享受免除什一税的甜头,到时候在镇上可就抬不起头了。」 「再加上大家都单纯对圣经上写了什么很有兴趣,想知道神实际上到底是怎么说的,不然教会的说词实在是太难接受了。」 从师傅们的反应看来,海兰的计画是进行得相当顺利。 世界或许真会就此改变的预感,给我无法言喻的兴奋。 「听海兰殿下说,您是一个学识渊博的神学者呢。」 「请务必替咱们指点指点。」 「咦?啊,快别这么说。我没那么大本事,实在不敢当。」 海兰似乎每到一处就会吹捧我几句,也许是认为适度的夸大比较容易煽动人吧。海兰可不只是个亲切爱民的贵族。 「喔喔,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谦逊这种美德的圣职人员呢。」 「不愧是殿下介绍的,货真价实啊。」 总觉得海兰连这一步都算到了,我只能在睁圆了眼的师傅们面前一个劲地苦笑。 至于怎么找地方让他们誊写,也是件头痛的事。德堡商行会馆的构造可说是在不同楼房之间搭走廊强行串成,又大又复杂,没人向导恐怕会迷路。 但尽管如此,会馆里依然没有空房间,于是我只好把商行配给我们的房间借他们用了。 「缪里,你抬那边。」 我们协力将床铺等家具全移到墙边,再从其他房间搬桌子过来。 在气氛顿时变成工坊或教会抄写室的房间中,只有缪里一个抱著腿窝在床上。 「那么,要我们腾的书在哪啊?」 「就这一叠,请三位分摊来写。」 「错字订正过了吗?我不识字,帮不上这个忙。」 不识字的誊写师傅并不少见。说穿了,写字也是类似画图的行为,只要能照描就能胜任;而且这样比较能忠实呈现原有文字,反而更好。问题是,会连错字一起抄下来。 「我已经把我看得出的都挑出来了,不过……」 既然不识字,也不晓得要订正哪里吧,直接标注在写译文的羊皮纸上也不太好。在我思考该怎么办时,男子说声:「敬请放心。」从背包拿出针山。 「请把针插在拼错的字上,我们会自己参考这边作订正。」 「太好了。」 师傅巧妙的智慧令人感佩。我立刻著手,往他那份羊皮纸一一插针。 其余两人在手腕缠布,还装设了小型肘架,可能是他们工作时都是那样吧。那模样酷似准备上战场的骑士,十分可靠。不一会儿,他们就准备好开工了。 「那么,我们来给教会一点颜色瞧瞧吧。」 一名师傅这么说之后,三人各自开始作业。 我也想继续翻译时,忽然发现缪里不见了。对了,她好像说过早餐什么的。说不定她一直在等我起床,什么也没吃。 我赶紧离开房间找人,发现她就倚在走廊窗台边,望著中庭喂小鸟。 「缪里?」 我一喊她名字,小鸟就全飞走了。 「大哥哥还满惹动物讨厌的嘛。」 身上流著狼血的缪里这么说,往刚才小鸟啄个不停的面包大咬一口。 「吃早餐吧……面包哪来的?」 「我在路上跳跳舞换来的。」 还扭著屁股这么说。 看来她有点生气。 「开玩笑的啦。」 「我知道,可是──」 「爹娘当然也有给我一些盘缠啊。来,大哥哥的份。」 缪里打断我的话,从手提袋掏出乾巴巴的面包和肉乾塞给我。 「人家说那个面包是水手在吃的,烤过两次,硬得会咬断牙齿喔。」 还笑出两颗尖尖的虎牙。面包的确是很硬,不过我在意的不是面包。 「呃,缪里,我现在要工作……」 「我知道啦。我也觉得自己待在那个房间很奇怪。」 缪里是自己硬要跟来,假如知道这里难以容纳她而乖乖返回纽希拉,实在是再好不过。 然而,实际处在她完全帮不上忙的状况之后,反而过意不去。 「而且你都写在脸上了。」 「……」 「哼,求我也不回去喔。」 缪里使坏地贼笑,戳戳动不了的我胸口。 「我好像开始能体会海伦姊她们想捉弄大哥哥的心情了耶。」 说那什么话啊?当我瞪过去,她已轻飘飘地退开。 「这里到处都很忙,我会找工作来做啦。幸好穿了这个。」 缪里和昨天一样,穿上了商行小伙计的服装。 只是头发依然如同以往,配上那身衣服感觉很不像样。 「那要先把头发弄好才行。」 接著,我说: 「我帮你扎。」 她八成是故意不扎的。 「呵呵,好~」 她笑嘻嘻地缩短刚拉开的间距。虽有种受她摆布的感觉,不过我稍微改变心态,只要她开心就好了。 途中,有好几次小伙计打扫或商行人员搬货经过我们时,以为客人在帮小伙计扎头发而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那的确是有点难为情,唯独不怕他人眼光的缪里毫不介意,样子乐得很。 接下来一连好几天,我都埋首于翻译工作中。 海兰交给我的译文不仅几乎无须修改,反而还让我学到不少。既然温菲尔王国那边已在翻译后续部分,我的翻译等于是在挑战既有的翻译,教人惶恐至极,然而那也有愉快的部分。反正我是没什么好损失的自由之身,便决定照自己的意思放手去做。 而誊写师傅的技术也真是没话说,海兰给我的原稿愈来愈厚。若不请雕花匠绘制花边,一天约能誊写五张。圣经共有十三章,海兰给我的原稿是前四章,而这四章很快就倍增了。 每腾完一份就会先呈送海兰,再由他交给阿蒂夫的士绅或城外有领地的贵族。此外镇民也有需求,约在交出第二部的隔天,各公会负责人也都争先恐后地杀来会馆想讨一份。 那或许是海兰游说的效果,不过这个镇原本就有那种背景也占了一部分吧。就在一旁的海冷得要命,顺河而上是深雪皑皑的高山。听师傅们说,最近几天海盗从波涛汹涌的北海下来打劫。城墙外根本不是可以悠哉生活的环境,整个镇都渴于神的护佑。 由于这样的需求,师傅们连日赶工至深夜也不嫌累。那样的工作过去从来都派不上任何大用场,只能不断磨练自己,而现在他们终于等到能够一展长才的一天,当然吃再多苦都甘之如饴。但也因为我每次蜡烛都点到很晚,有一天缪里终于受不了而把我赶出去。迫于无奈,我只好在走廊摆大木箱和椅子,裹著被子继续翻译,结果发现这样更专心,缪里还因此找藉口跟我发脾气。大概是因为一个人睡比较冷吧。 从眼睛睁开到再也睁不开,有时连梦中也都在想圣经的这段时光真是幸福极了。尽管在纽希拉能获得罗伦斯的谅解,可是温泉旅馆的工作可不会因此减少,现在的生活实在令人向往。 但是,唯一会扰乱这生活的不是纽希拉也不是阿蒂夫,就是缪里。例如她忙完商行的工作后,会回到房间逐一向我报告今天发生的事。听我都是随便应一应,她就不再说下去,结果搬椅子过来读起了圣经。或许是因为她读圣经时,遇到不懂的地方我就一定会仔细回答的缘故吧。 不过我可能是真的太投入了,缪里开始会担心我的健康。经常回到房间却发现早上出门前替我准备的早餐都没少,担心也当然的吧。 过去每次都是我在纠正缪里的生活态度,如今角色却颠倒了。现在她半夜不会赶我出房间,而是等蜡烛烧完就硬拖我上床。我却事不关己似的觉得这样的变化很有趣,甚至会想假如缪里有了弟弟妹妹,一定会是个好姊姊。 但话说回来,我想缪里还是不太能理解我的热忱。某天,缪里又硬把我拉离书桌拖到床上时,她说: 「大哥哥,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可能是太久没说话吧,才想张口回答就咳个不停,好不容易才说出:「什么事?」 「你为什么会那么投入在神的教诲上啊?」 缪里可能只是在抱怨,不过那也是个相当根本的问题。 「咳……咳哼!我没跟你说过?」 「没有。所以……我有点怕。」 缪里会在被子底下挽著我的手,一部分也是提防我会趁她睡著溜回书桌。事实上,我有好几次在床上想通之前怎么翻都翻不顺的特殊词汇而跳起来过。 不过仔细想想,我的确没印象对缪里说过那件事。她明明从小就经常跟我聊东聊西,感觉有点妙。 「这样啊……可是这个问题有点难,实在一言难尽。」 「说嘛。要是我可以接受,就准你用掉两根蜡烛再睡觉。」 能延长一根蜡烛的时间倒也不错。况且,要是能让她明白我为何对神的教诲如此执著,说不定会是一个带领她信教的契机。 慢慢整理思绪后,我望著阴暗的天花板开口说: 「其实一开始,我根本就不信教会的神。」 「咦!」 缪里诧异地在我耳边大叫。那惊讶可以和知道烧水也要付钱时相比。 「是真的。我出生的村子都是所谓的异教徒。会对清澈的泉水或高大的巨木祈祷,神则是传说会保护村子的大青蛙。」 「青蛙?」 「传说就是那样。说不定以前真的有那种青蛙吧。」 毕竟缪里的母亲就是巨狼的化身嘛。 「所以呢,既然我出生在那种村子,当然不会想学教会在教些什么东西。然而很讽刺的是,我下定决心信教是在那个村子差点被教会的军队毁灭以后的事。」 我想起自己为何不曾对缪里提起这件事了,因为一点也不有趣。 「和我们有往来的村子一个个被他们消灭,而我们当然是束手无策。无论对村里的神怎么祈祷,也没有人来帮我们。于是男人都下定决心和他们战到最后,女人和小孩也准备逃走,再也不回来了。」 相同的事,或许也正在世界某个角落上演吧,只是当时频繁得多了。缪里沉默不语,更用力地挽著我的手,脖子也缩了起来,彷佛有点后悔要我说这件事。 「不过就结果来说嘛,经过一连串巧合之后,村子没有毁灭,现在也好好的。」 缪里明显松了口气。 「可是那时候,我那个村子所在的北方地区被称为异教徒的土地,处于战争状态。」 「……是不是只有纽希拉没事啊?」 纽希拉历史悠久,当时有个别名叫异教徒领地的正教徒乐园。 「对。所以在不晓得教会什么时候会再攻过来的情况下,我认为只有一种方法能保护村子,那就是自己成为教会高层干部。」 听我这么说,缪里一脸的疑惑。 我也知道那个想法就是这么单纯。 「当时我……只是个小孩子,比现在更不认识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那个想法非常单纯,也是从利益的角度出发,算是耍某种小聪明吧。因为这个缘故,我虽然学了神的教诲,但心里相信的却是教会这个组织的恐怖和强大。周遭钻研神学的人,也都是为了方便将来讨一个有特权的工作,没有一个是认真想遵从神的教诲。」 那年,我在俗称大学城,有许多由教会认定为博士的能人贤士聚集的热闹城镇求学。 念书需要花钱,而有钱的地方就会引来骗子。我在那里被骗走所有的钱还背了一屁股债,最后苟延残喘地逃了出去。 那是段凄惨的过去,但没有它也不会有现在的我。 「尽管如此,可能是神学刚好合我的个性吧,我念得很愉快。不知不觉地,它已成了我的血肉,学习也变得愈来愈快乐。可是不管我怎么念,心里都培养不出所谓的信仰。因为这个世界实在太蛮横无常,让我怀不起坚定的信仰。」 村子突然就要毁灭、单纯走运而幸免、发现信青蛙为神的只有我们这一村……经过这一切,我觉得这世上每件事都是那么虚幻不实,不值得我相信。 认为世界上唯一的真理,就是弱肉强食这么几个字。 「不过遇见两个特别的旅人后,他们颠覆了我的观念。」 「……就是爹娘吗?」 「答对了。」 即使那称赞根本没什么,缪里似乎还是很高兴。睡觉时露出来当暖炉的尾巴,在我们共用的被子下摇来摇去,搔得我好痒。 「可是……为什么呢?认识娘以后,应该反而会认为神的教诲都在瞎扯淡吧?」 恐怕没有事物比她更适合作为神不存在的证据吧。 然而信仰这种事完全是不同层面。 「我也觉得你那样想没错,不过怎么说呢……总之不是那样。天上究竟有没有神这种存在论固然重要,但我想说的不是这种事。他们让我知道,这个世界还有值得我打从心里坚信的东西。」 「……我不懂。」 被窝里的尾巴不满地摇了摇。 「假如这世上真的有永恒不变的事,那么他们的感情不就是一个例子吗?」 这问题让缪里有点惊讶。 然后稍微想了想,不知为何不太高兴地说: 「可能吧。爹跟娘感情好到有点恶心了。」 在亲生女儿眼中或许真是那样吧。 「可是,那跟神的教诲有什么关系?」 「那是因为……」 在这里闭上眼,是由于我想起自己邂逅赫萝和罗伦斯之后,体验了许多有时慌乱有时惊险,也因此反而好笑的大冒险。 「他们无论遭遇任何困难,状况再绝望,也绝对不会放开彼此的手。因为他们坚信,他们的爱才是这世上绝对可靠的东西。」 「……」 缪里是因为听别人那样说自己的父母所以有点难为情吧,什么也没说。 「见到他们那样,我得到一个启示──只要信念坚定,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然后我发现,值得坚信的信念的确就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以此为出发点放眼世界万物后我明白到,人若想在这冰冷的世界生存下来,信念是无比地重要。」 那或许是对自己珍视之人的爱、对所属集团或领主的忠诚,甚至是「我只相信钱」这样不太值得鼓励的信念。 然而共通点是,人皆因怀抱信念而坚强。 「同时,我也深切感受到那些无所依靠的人是多可悲和无助,因为我曾经是他们之一。」 如今我已无法真正体会当时是如何绝望,也不想体会。无依无靠的孤寂,形同将人活生生拖进死亡深渊的病魔。 「在这一刻,神的教诲才真正在我体内流动。」 神与你同在。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感到茅塞顿开。 「当我明白『神绝不会弃我们于不顾』这句话的意思时,有一种温泉像瀑布那样迎头浇下的感觉。」 原以为缪里会笑我太夸张,想不到她不仅没笑,还更用力地挽著我的手,嘴也像想啃我般凑到肩上。 「我知道那种感觉。大哥哥说永远会站在我这边的时候,我也有那种感觉。」 语气不太情愿,或许是害羞的缘故吧。那是缪里的母亲赫萝告诉她关于体内狼血统各种相关须知时的事。 「成为圣职人员以后,我就能将这份温暖分给世上因孤寂而冷得颤抖的人了。我在失去希望,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很幸运地遇见了赫萝小姐和罗伦斯先生,可是世上大多数人就没那么幸运了。然而我发现,我可以散播这份幸运。因为神的爱无远弗届,没有任何偏颇。」 为此,我必须尽可能地理解神,让自己有能力对抗任何疑念。我念书念到啃生洋葱抵挡睡意也要念,就是因为有这样的信念。 「呃……」 缪里的反应有点错愕,使我为自己话说得太过激动而反省。 「对不起,我太夸张了。不过,我想那跟事实应该没差多少。」 「不是啦,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知道大哥哥念书原来有这种原因,有点惊讶而已。我还以为我们家的大哥哥是一个怪胎呢。」 「咦?」 我以有点受伤的眼神往缪里看,见到在黑暗中反而明显的坏心眼贼笑。 「不过我现在知道了。会想得那么认真的大哥哥真的有点怪,才会被海伦姊那些舞娘勾引也不为所动吧。」 「缪里。」 即使压低声音,缪里还是笑得那么高兴。 「而且,我也知道大哥哥为什么突然要离开村子了。我一直都不晓得你为什么对那个叫教宗的收不收税那么生气……原来是因为他伤害了很重要的东西。」 正是如此。那一针见血的说法使我差点为她喝采。 神的教诲原本是为了救赎人的灵魂而存在,教宗却将它当成了敛财工具,我说什么都咽不下这口气。 「我真的很高兴你能理解,可惜没办法表达我有多高兴。」 「咦?那就用力抱我一下吧,像小时候那样。」 在她长得和母亲赫萝一模一样,不再那么喜欢上山追逐野兽,开始注重打扮之后,我有种岁月不饶人的落寞,可是她心灵深处依然还是那个小孩吧。 我无奈苦笑著拥抱缪里,缪里也嗤嗤笑起来。 「可是大哥哥啊。」 「什么事?」 「既然神那么重要,我听娘说耳朵和尾巴的事以后哇哇大哭那时候,你为什么没拿出来说呀?」 照语脉来说,是该那么做没错。 而实际原因,我实在不方便说。 「这个嘛……」 「嗯。」 要是在这里含糊,缪里反而会故意追问,于是我放弃挣扎,直说: 「因为就连我也没看过神。」 「咦?」 「可是,我自己就在你面前,看得见摸得到,会跟你说话,所以我才那样说。我知道自己志愿成为神的仆从……那样想……是有点矛盾,可是……」 真是窝囊死了。就是因为有这样的矛盾,教会才会产生那么多欺瞒吧。原以为缪里一定很不齿,结果她说: 「再抱我一次。」 「咦咦?」 「你不是看得见摸得到,会跟我说话吗?快点,不然我的信仰要不见喽!」 距离缪里对神怀抱信仰的日子应该还很遥远,不过就某方面而言,那或许是件好事。 我便照著公主的吩咐做了。 不知是缪里真的很认真工作,还是平时的特技使然,一不留神,怀中就传来阵阵鼻息。她还是这么随兴自由。不过她虽然身材娇小,终究是没小时候那么小,抱久了手会压得很难过。于是我轻轻地抽开手,呼地吐口气。 然后再看一次她的睡脸,不自禁地绽开笑容。 或许这世上值得相信的事,还能再加上这张天真睡脸呢。 一张让我明天也能努力不懈的睡脸。 经过日复一日的祈祷与思索,到海兰那份原稿的二次抄本在镇上流传时,我的翻译也追上了缪里开始读的圣经译文。缪里一直想挑我译文的毛病,整天故意「快点!快点啦!」地催,不过我自己其实也是那么急。当第七章终于完工,甚至有种窒息时吸得一大口新鲜空气的感觉。 圣经的主要教诲到第七章为止,其余是描述获降神谕的预言家旅途,及其追随者们的言行录。当然,目前的译文只是底稿,还有堆积如山的校润工作等著我,不过大意应该都说清楚了。 同时,我也有总算跟上脚步之感。四处为斡旋奔波的海兰,终于在昨天开始和大主教正式对话。 就我所知,这个镇的氛围完全是倾向温菲尔王国。既然教堂是由镇民的敬意和捐献才得以建成,教会也不能漠视镇民的意愿吧。 截至第七章这段神的基本教诲译文,应该能帮他们推上一把。 此外,知道镇民对神的教诲这么感兴趣,使我心中充满喜乐。 果然救赎人民灵魂是圣职人员的毕生大业。正义永远是正义,正道必然通往真理。 在师傅们皆已归返,仍能在对面屋顶上依稀感到阳光余晖的黄昏时分。 「大哥哥~做完了没~?」 会没敲门就闯进来的也只有缪里一个。 转头见到的那张脸,似乎已经很久不见了。 「你不是说今天会做完吗?」 「刚好完成了。」 「很好很好。」 老板般的口气令人不禁莞尔。 「你现在,对工作也有更多认识了吧?」 「那当然。我可是厉害得很,每天都被抢来抢去的呢。不过我感受最深的,应该是这世上的工作真的有好多好多种吧。」 检查羊皮纸上的译文墨水是否全乾的同时,我也为缪里的愉快神情感到宽慰。 「因为商行是转动世界的水车嘛。」 「无聊又麻烦的工作也很多就是了。」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我也知道啦……可是啊,我有一次要帮忙数钱,总共有塞满一整个木箱那么多喔?明明有那么钱,一天数下来整只手都黑掉了,结果拿到的只有那整箱的一点点的一点点的一点点!」 这么说来,有一晚缪里特别在意自己手的味道。原以为那是碰过鱼的关系,结果是因为货币的铜臭味啊。 「不过,有件事我就是想不通。」 「想不通?什么事?」 「我经常帮人家跑腿,到兑换商那边换钱,可是都没用过那些钱,那是为什么啊?」 「因为那可能是人家放在那边的钱、准备要在大买卖用的货款,或是输出用的吧。」 「输出?要卖到其他地方的意思吗?这里已经为了缺零钱在头痛了耶?」 「因为如果有其他地方比这里更缺零钱,卖给他们会比较赚吧。这是常有的事。」 「哼~真奇怪。」 我曾经因为货币输出而发现一个巨大的诡计喔。我很想跟缪里炫耀一下,不过那样太孩子气便自重了。 「总之我不喜欢做那种事,还是到港口做事最好玩。」 「港口?」 听我这么问,缪里的目光更闪耀了。 「有好大的船,船上也堆了好高的货物。我可以爬到那上面去,把货物丢给在地上的人搬。有船靠港就会有浪推过来,整天都摇来摇去,真的超难站的!尤其是今天快傍晚的时候,有一艘蜻蜓那样细细长长的船不知道港口的规矩硬要挤进来,我还跟大家一起骂他们喔!」 缪里哼地一声挺起胸膛,完全把自己当成了德堡商行的小伙计。毕竟她是个直爽的活泼姑娘,应该很容易受到港口那种气氛感染吧。 如蜻蜓般的船,应该是不扬风帆,纯靠人力划动两旁几十枝巨桨的快船。或许是有急货要送吧。 言归正传。我试著想像了缪里在吵吵闹闹的港口爬上货物山顶工作的模样。 「那样……不是很危险吗?」 「是啊,有好几个人摔到海里去了,就只有我一个站得好好的。」 缪里得意洋洋地说。她在纽希拉就经常在旁边就是冰冷急流的湿草地之间跳来跳去,一点也不费功夫,当然泳技也很高超。 不过问题不在那里。 「罗伦斯先生和赫萝小姐把你托付给我照顾,万一受伤了,我要怎么跟他们交代啊?」 「啊,这我知道。要是受伤了,你就要负责任了对不对?」 「……」 我长叹一声。八成是听了海伦那些舞娘说的话,连意思都不懂就直接拿来用。 「有点不太一样……不过意思很接近。」 「是喔?」 缪里这么说之后,周围响起牛鸣似的「咕~」声。 「对了,我肚子好饿喔。大哥哥,既然做完了就可以出去逛一逛了吧?」 开工以来每天都是在房间吃饭。缪里很想在外头那些热闹的地方吃些纽希拉吃不到的东西,不过知道我一步也不愿踏出房间后,她就请商行的人买面包回房吃了。 「好好好,出去吃就行了吧?我也好久没有活动筋骨,再窝下去恐怕会变成石头。」 「我有好几次都以为你死在书桌上了呢。」 这时,原本咯咯笑的缪里忽然想起什么般猛抬起头。 「啊,大哥哥!」 「什么事?」 「你现在这个样子不能出门。」 我跟著低头查看全身。我现在的服装和离开纽希拉时一模一样,什么也没换。 会是脸上沾了什么吗?然而缪里在我摸起脸颊时大力摇头。 「把你那件一副圣职人员样的风衣脱掉。」 「咦?」 「少废话!」 照吩咐脱下风衣后,缪里嗯嗯有声地将我从上到下端详一遍。 「感觉还是很像那种人……」 「缪里,到底怎么了?」 「大哥哥,头低下来一点。」 我懒得问原因,直接就低头了,结果缪里马上就把我的头发弄得一团乱。 「……缪里。」 「然后,啊,这或许不错。」 缪里左右张望,打开墨壶盖用纤细的小指尖沾一点,刷地在我脸上画出一条线,并在另一边抹一抹,退后几步看看成果。 「嗯,还不错。」 「缪里。」 我声音中带了点怒气,但缪里不为所动,两手叉腰挺胸说。 「现在穿成圣职人员的样子在外面走动很危险喔。」 「……咦?」 「会惹作粗活的人生气。」 夜幕逐渐笼罩夕阳,缪里的眼在阴影中发出诡谲的光。 「我在工作空闲的时候,也在镇上打听了很多消息。我可是很忙的呢。」 「打听……」 「这叫分工合作啦!大哥哥在房间里面是很努力没错,可是对房间外的事就完全不懂了,所以需要我来代替你的耳朵跟眼睛啦!这不是冒险的基本吗?」 见我瞠目结舌,缪里表情显然垮下。 「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我工作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吧?」 「呃……」 我以为完全就是那样。 「讨厌!所以我才说你不能都是那样嘛!现在还不知道那个金毛到底在打什么主意耶!」 我当然不认为海兰那样地位崇高的人动机会有多单纯。 可是缪里疑心更重,根本不相信他。 「大哥哥果然只看得见四分之一个世界。」 「连一半都没有啊?」 这世界分成男女两边,而我看样子是完全不懂女人,所以只了解一半。这种评价我还能虚心接受,可是现在又砍了一半,我就弄不懂了。 这时,缪里以有点烦恼又有点悲哀的表情对我说: 「大哥哥都只看人家好的一面。」 这个天真烂漫的少女说起话来,有时真是一针见血。 「人心里不会只有善意,对吧?」 好冰冷的事实。既然缪里年纪只有我一半,说不定我看见的还只有那四分之一的一半呢。 在我哑口无言时,缪里温暖的手叠上我的手。 「可是啊,我实在没办法想像大哥哥搞鬼的样子。」 我低头看看缪里,老爱搞鬼的她嗤嗤笑著。 「所以我要保护大哥哥,看你看不到的地方,免得你倒栽葱摔到悬崖下面去。」 说什么大话。不过回头想想,她真的曾经在我太专心思考,差点被载货马车撞上时救过我一次。 我一句话也反驳不了,但若什么也不说就有损颜面了。 「那么,视野狭窄的我该看哪里好呢?」 缪里斜眼抬望过来,不敢置信地摇摇头。 「这里不就有一个让你眼睛离不开的人吗?」 用法明显不对,而缪里的自信却又那么地高。 这样的落差实在太滑稽,让我忍不住笑了。 「真的耶。」 「真的呀。」 缪里笑出一口白牙,额头贴上我的手臂说: 「所以喽……」 「咦?」 声音含糊得听不清,反问时缪里已经放开我的手。 「不说了,我肚子好饿!」 她说的好像是很重要的事,但也有只是想拿我的手搔鼻子的感觉。无论如何,我的眼是离不开她没错。 「不可以吃太多喔。」 「好~」 回答还是一样散漫。 我跟上快步离开房间的缪里,无奈地笑了笑。 阿蒂夫夜晚的嘈杂,和白天大不相同。 说起来,感觉很接近纽希拉,也就是到处都在设宴,有酒有肉的气氛。 不同点是,店里坐不下而在路边长椅大喝大笑的人,每个都是结实的彪形大汉。他们白天可能都在港边扛货、拿大锯子加工木材,或是编造专系大型船只那种粗得吓人的缆绳吧。晒得通红,脸也被酒醺得红通通的他们欢笑吼叫的乾裂声音里,有种独特的气魄。 很快地,我明白了缪里的忠告确实不假。 「大主教到底想怎样?」 「今早的礼拜还只派助理主教出来,我们的温菲尔殿下居然让他怕成这样。」 「不是不是,大主教和温菲尔殿下都在里面开会。」 每个人聊的不是教会和温菲尔王国,不然就是海兰。有的像在观望情势走向,有的将出面反对恶税的海兰当救世主般颂扬。 我望著这样的人群慢慢地走,在太阳下山也未歇业的摊子买块炸鳕鱼夹面包吃。缪里好像在白天工作时赚了不少小费,自掏腰包多加条猪肉香肠。 「如果穿原先那样出门,真的恐怕不能好好吃一顿呢。」 遭醉汉纠缠,逼问我支持哪边的情境清楚得彷佛就在眼前。 「看场合穿衣服可是很重要的喔?」 缪里还歪起头,像在问我究竟懂是不懂。我笑著点头,往她脑袋一戳。 我们就这么站在路口啃面包,看著来来往往的人,听著形形色色的话。 不晓得他们平时对什么感兴趣,都聊些什么。其中有个人说,只要能拿到圣经的俗文译本就会拿出来让大家看一看。那呼声充满敬畏,彷佛只要一书在手就能将教会弊病一扫而空。 那当然是他的醉言醉语,囫囵相信恐怕只会招致失望,不过那也表示人们对译本是多么企盼。有如此雄厚的民意作后盾,距离海兰实现愿望肯定不远。即使贵为大主教,应也不能任意忽视民意。必然会端正陋习,和我们一起指出教宗的不是。 「照这个速度进展下去,正义的曙光很快就会到来了吧。」 而阿蒂夫的教会或许将就此成为带动改革的哨箭,串起一个又一个城镇响应。一想到自己做的事能推助这场改革,心里就激动万分。 我以这般充满希望的眼光观望街角风情时,背倚著墙啃面包,完全融入了这城镇似的缪里叹口气问: 「正义……你说正义?」 「有什么问题吗?大家不都是朝海兰殿下指示的正确方向走吗?」 缪里面无表情地看著我,并以正牌商行小伙计的架式用下巴往旁边指。 我不解地看过去,见到几个男子在酒馆外沿路放置的长椅上哄闹。 「哈哈哈!」 「来喔~来喔~看这边、看这边~」 在煽动什么似的喧哗声中,搀杂著几声狗吠,原来是醉汉手拿肉乾在逗野狗。这件事本身并不稀罕,城墙内到处都是动物。 「来吃啊,十分之一的肉喔!捡去吃啦!」 男子扔出肉乾,狗也立刻拔腿追上去捡食,其他人看得哈哈大笑。随后,我发现狗的模样不太寻常。 脖子吊著形似主教服的围兜。 「狗主教!吃我们的十分之一面包啦!」 狗每次吃下他们扔出的东西,都让他们笑得人仰马翻。 缪里乾笑著,我则是根本笑不出来。 因为他们是以极其露骨的方式冒渎权威。 「大概从昨天开始就有人这样。我虽然在纽希拉早就看惯发酒疯的人,可是这种的跟那边完全不一样。有点……可怕。」 缪里吃完面包,用衣服擦擦手说: 「今天上午,有个主教从附近岛上的教会来到这边,那时候也很夸张。」 「……怎么个夸张法?」 有东西吃的狗高兴极了。尾巴摇得愈猛,男子们也笑得愈大声。 「教会高层搭的船,好像一定都会挂漆上教会徽记的帆嘛?所以呢,大家马上就知道船上有什么人,拍手跟欢呼的声音大到我耳朵都要聋了呢。」 回头往缪里看时,见到一张阴暗的脸。表情和她说的话对不上。 难道缪里是不希望主教受到热烈欢迎吗? 才这么想,就听见年轻貌美的小伙计叹了口气。 「根本就没人在欢迎他啦。商行的人告诉我说,因为镇上一面倒是敌视教会的气氛,于是大主教找他来助阵,对抗那个金毛。而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故意用超大声的拍手跟欢呼迎接他,毕竟不能直接把人家的船掀翻嘛。结果主教下船以后完全搞不懂状况,知道自己来到很恐怖的地方,脸都发青了。」 恶意。 港边全是不满权威,滚滚沸腾的恶意。 「明明每个都讨厌你,却争著来握手拥抱的感觉真的怪恐怖的耶。那个人看起来不错的主教就这么夹著尾巴跑出港口了。」 也不是每个人都仗著权势作威作福吧,即使是这个镇的大主教也是如此。既然他对圣事十分认真,骨子里一定不是个坏人。 「经过这几天工作下来,我发现大家都不太注重细节。该怎么说呢,我想想,大概是只要有对象可以崇拜就好的感觉吧。不管哪个人,都会因为自己已经很穷了还要被人抢走钱财而生气,可是我问他们什一税是不是真的那么重,他们却笑嘻嘻地说从来没被收过。」 的确,教会不会向那些终日搬送货物才能赚取微薄收入的人一一徵税,当然是找大商行、税关或地主。不可否认地,成本一层一层叠起来,终究会影响市井小民的支出,但实际感觉恐怕不怎么明显。 「大哥哥我跟你说喔,我大概知道你相信的是怎么样的东西,也看得出来你翻译圣经的样子是真的很热情、很快乐,所以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缪里抬望而来的眼神,是前所未有地严肃。 「大哥哥翻译的东西,现在外面也有抄本了嘛,可是现在却变成大家只是觉得有那个就能痛骂教会而已。」 「我的翻译不是用来──」 「你怎么想或是译本上写了什么,他们好像不怎么在意。」 神有何教诲都是无所谓的小事。曾有几个商人在我作日课而默读圣经时,像捡到便宜般没打声招呼就凑过来低下头,当作真有保佑就算赚到,而这种事遍地都是。 「所以啦,你真的需要小心一点。那个金毛搞不好是明知会这样才做的。」 「这……」 「那个人都只说好的不说坏的。」 世事一半的一半。 我回视缪里的眼,但无言以对。别开视线,却又见到受人嘲弄的狗。是我太天真了吗?可是信仰本来就该天真。假如天真是种罪恶,那我该怎么办才好? 我也没傻到以为海兰的动机纯如圣人,只是直觉告诉我,他的目的地也许有正义存在。 如此心无所从的感觉。 令人不禁想翻翻圣经。 「缪里。」 「嗯?」 我看著耍著狗哈哈大笑的人们,说: 「要不要回商行?」 我翻译圣经,为的不是成就那样的恶意或嘲笑教会权威。单纯只是指出不当之处,要他们改进而已。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和那些醉汉一样,我也不认为海兰会鼓吹那样的行为。但经缪里一提,我真的有自己顶多只看见这世界四分之一的感觉。 「好哇。」 还以为她会吵著多买点零嘴,结果回答得十分乾脆。 接著离开墙壁,快速前进几步后回过头问: 「需要牵我的手吗?」 可能是我为了理想而奋斗,却见到镇上的人表现出意想不到的恶意,失望都写在脸上了吧。那虽是调侃,但也是很贴心的举动。 这叫我这作哥哥的情何以堪呢。 「……好吧,要是走丢就麻烦了。」 「你才会走丢!」 我就这么让缪里拉著踏上归途。 脚步有点快,是因为她想尽快将我拉出这团龌龊暴力的街头氛围吧。尽管她又吵又任性,不时还会说些吓死人的话,不过基本上还是个好孩子。 于是,我有这样的想法。 既然缪里是个这么好的女孩,有更多像她这样的好人也不是什么怪事吧。 我知道猜疑只会招来没完没了的猜疑,当然也知道到处都有坏人。毕竟我就是被人骗惨了之后才认识罗伦斯他们。 因此,这世上既然有人只是为了泄愤而嘲笑教会权威,那么应该也有很多人愿意阅读圣经译本,确实理解教会是非之处。至少我希望如此。 和缪里一起回到商行后,我们钻过加班到这么晚的人群前往三楼房间。 「今天就好好睡一觉,其他都不要管!知道吗?」 「知道知道。」 我对嘎嘎吼的缪里陪笑,打开房门。墨香随即迎面扑来,滋润我受外界喧嚣而荒芜的心。 吸进一口,就彷佛吸进智慧与静谧。 「上床前,我想洗一下脸。对了缪里,你身上也有点尘土味,请人家烧点热水──」 我边点蜡烛边说了那么长才发现缪里仍站在门口。 「缪里?」 缪里没回答我,猛一颤似的甩动身体,露出耳朵尾巴。接著进房关门,嗅得鼻子滋滋响。 还以为她想开玩笑,不过她彷佛抓著看不见的绳索直线前进,停在桌前。 「缪里。」 这次不是问句,单纯是喊她。刚翻译完成的原稿整齐叠在桌上,看起来和我们出门前没有任何不同。 「有人趁我们不在的时候进来过,不只一个。」 我没怀疑,是因为她耳朵尾巴的毛都直挺挺地竖了起来。 而且房间并未上锁,谁都能自由出入。 「遭小偷了吗?」 我卷起羊皮纸叠,在烛光下快速清点。可是张数没错,且都是我的笔迹。 「也没有涂改的痕迹……难道是有人单纯好奇进来看一看吗?」 商行也有热情的信徒。说不定是听说译本就快完成,想来尝鲜人却不在,忍不住就溜进来偷看了。 于此同时,依然在桌边弯著腰到处嗅的缪里站起来擦擦鼻子说: 「不晓得,我只知道有人来过这里。要是能像娘那样变成狼,搞不好就能找出是谁了。」 缪里不甘地这么说之后打了个喷嚏。 她可以自由自在收放耳朵尾巴,却无法像母亲赫萝那样化为巨狼。应该是人类血统占了一半的关系吧。 「总之,你要多小心一点喔?」 「知道了,可是你也不要太疑神疑鬼喔。」 听我这么说,抱著胸的缪里尾巴缓慢大幅摇动,不满地盯著我。 最后我重叹一声,投降似的耸耸肩。 「那我去讨热水喽……为安全起见,你先把短剑立在地上,用柄这样抵住门。」 「与其这样,不如我一起去。」 她语气不太高兴,不过回头想想,那的确有理。 在我将蜡烛换上提把烛台,正要离开房间时── 「啊,刚好有人上三楼来了。谁啊,脚步声听起来像路易斯。」 缪里耳朵阵阵抽动地说。可能是她工作时认识的小伙计吧,直接请他烧桶热水上来好了。突然间,缪里藏起耳朵尾巴,门也在片刻后敲响了。 「抱歉打扰您休息。」 礼仪做得很周到。趁我们不在时溜进房间不知做了什么的那些人应该不包含他吧。 「来了。」 我应声后开门,见到的是约比缪里小上两、三岁的男孩。 「不好意思,海兰殿下有请。」 这句话让我猜想那个人说不定是海兰。既然我的工作是他给的,他当然有权自由检视工作进度,随意进入平民房间也不会遭受任何苛责吧。 「知道了,马上过去。」 小伙计恭敬鞠躬之后往房里瞥了一眼,平板的表情笑了起来,还挥动小小的手。 当然绅士如我,自然是装作没看见。 关上门后,发现缪里靠在誊写师傅们用的桌边,脸上笑咪咪的。 「他就是路易斯啊?」 「嗯,他和我在港边一起做事,摔过两次海。」 我一时分不出缪里的笑容是出于亲昵,还是笑他笨手笨脚才会落海,大概两者皆是。 「那我就去海兰殿下那走一趟──」 缪里是刻意打断我的话。 「怎么能少得了我呢。」 「这次可能没有甜点喔?」 「吃人家太多东西反而会影响判断,没有刚好。」 其实,海兰给缪里吃甜点或许是因为那就像驯服满怀戒心的野兽,很有趣的缘故。 「不可以没礼貌喔。」 「好~」 缪里离开书桌,先一步出了房。 我也随后跟上,途中忽而回头。 译稿就这么留在那没问题吗? 「大哥哥?」 走廊上的喊声使我稍有犹豫,最后还是决定带走了。 无论带或不带,我都得向他报告前七章完成的消息。 「久等了。」 「嗯。不说那个了,既然越橘之后是苹果,再来应该是水梨了吧?」 还猜起甜点来了。缪里的贪吃个性让我笑了笑,迈步启程。 长长走廊的彼端,手边烛光不及之处,是一片浑厚的黑暗。 多小心点也不吃亏。 换个角度想之后,我们向海兰的住处前进。 海兰在如此夜深之时召见我们,而且他从昨天就开始劝说大主教。 一定有很多事想谈。 「啊,你们来啦。」 获准进房后,见到海兰独自一人坐在铺上耀眼白布的桌边,桌上摆著各式菜肴,但每样看起来都早就凉掉了。 「不好意思,您在用餐吗?」 「不。」 海兰苦笑著轻摇餐刀。 「我没什么食欲。」 最后他扔下刀子,全身往椅背一瘫。 「是协商让您太紧张了吧,请别太操劳了。」 「紧张吗……好像也不是那样。我现在很气愤,也很失望。」 失望,即表示交涉不顺吧。 「有那么多镇民在支持您,大主教也不肯让步吗?」 海兰笑了笑。 「镇民的支持是吧。」 我能感到身边的缪里心情不太好。海兰的笑声带了嘲讽的味道,但对象似乎是自己。 「我原本也是那么想,不过看样子,声音大的都是些低层的人。」 搬运工、渔夫、作日工的人。 「而且,那样的人只知道用暴力手段胡闹。今天,大主教好像找来了一个手下的主教替他壮胆。那个主教刚进教堂就直接瘫在地上,怕得好像刚穿过战场。」 就是缪里说的那个来到这个完全没人欢迎的土地,却受到热烈鼓掌和欢呼迎接的主教吧。 「结果你猜,他怎么看我?」 海兰一脸憔悴地坐在冷飕飕的餐点前,哀伤地说: 「他怀疑我想煽动内乱,好将这个镇纳入王国版图。」 「咦!」 那和温菲尔王国与教宗的争执完全是两回事。 「镇上不是能看见某些人把圣经译本高举著挥舞吗?因此,大主教痛批我根本是假藉翻译圣经的名义,里面写的其实是鼓吹人民发动内乱的文宣。」 「岂有此理。」 「当然,这是翻翻圣经就能证明的事,所以我也送了一本给大主教。但由于这个镇的权威象徵怀疑我们带头叛乱,各界大老的态度也变得保守起来。万一大主教真的说对了,和我合作就等于赞助反贼啊。」 自虐般这么说的海兰嘴上带著浅浅的笑,心里却似乎十分痛苦。 而且他也说过,负责管理这德堡商行会馆的史帝芬那副毕恭毕敬的模样不太像是出自敬意,比较接近敬而远之。他们是这个镇的生意人,肯定是认为顺从权势才有利益可图。 这么说来,我大概能猜到是谁在我们外出时进房偷看译稿了。他们八成是德堡商行的人,来看我们究竟是不是在那个房间里制造煽动造反的文宣吧。 海兰深深吸气,慢慢地、长长地吐出。 「在我国,有千千万万的民众因为教宗命令而在人生的各种大日子上得不到神的祝福。我们并非不信神,更遑论藉机侵占他国领土,就只是不满于教宗将神的护佑和金钱放在天平两端衡量罢了。我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道理……大主教就是不懂。」 他紧握的拳在桌上颤抖。我也用力握起自己的拳,以体验他的愤恨。 然而他忽然放松了手,难为情地对我笑。 「或许他就是为了激怒我吧。动怒就输了,尤其是在谈判桌上。」 海兰端起酒杯,啜饮一口说: 「和大主教谈判亦是如此。他找来了所有能找的人,拿石头扔我一样围著我大肆抨击。在那种状况下,想说乌鸦是黑的都很难。」 他们是无法用武力驱逐,就利用多数暴力吧。 「所以寇尔,我有事想拜托你。」 「我?」 「我想尽可能多找点帮手。不知道对方明天还会不会采取同样战术,总之我希望你来陪我一起谈。」 在我为这出乎意料的要求作任何表示之前,海兰先以笑容制止了我。 「我可能会求助于你在神学方面的造诣,但不会要你积极发言,抬头挺胸站在那里就好。我跟他们说过,你是与许多大神学家有过交流的优秀年轻学者,只要表情肃穆地站在我身边,应该就能达到效果。大主教基本上不会拿教理要你跟他答辩,因为他不是透过遵从神的教诲而获任大主教一职,只是走世俗管道坐上那张椅子。」 那不是海兰的偏见,而是有事实根据的感想吧。 「再说,即使大主教从未好好读过圣经,这里总归是港都。每年往来纽希拉的知名圣职人员,一定有不少会顺道来这里走走,他不会不记得他们的长相和名字。只要你举得出名字、说得出特徵,把话说得好像曾经跟他们来往甚密一样,那些主教对你的态度一定不会亚于那些大神学家。」 这岂不是成了田里防止小鸟啄食嫩芽的稻草人吗。只要能帮得上忙,我是无所谓啦。 「我也很不想用这么窝囊的伎俩。可是,阐明事实就能让对手明白自己愚蠢的美好世界,似乎只存在于书里。」 看来海兰已在现实与理想的夹缝间耗费了不少心神。 说到书,我想起自己手上就有彷佛以那般理想堆砌而成的书。 「对了,关于我的翻译,目前翻到了第七章。」 「喔喔!」 海兰脸上重现光彩,我也受到鼓舞。 「当然还需要一些校润,但大意应该都写清楚了。」 「哎呀,你做得真是太好了。」 我交出羊皮纸叠,海兰立刻以温暖眼神眯眼浏览。 「嗯……啊,文笔真不错。」 那当然只是客套话,不过拿这点光荣当报酬也不过分吧。 「很可惜,我没时间全部看完。复本写到到哪里了?」 「已经到第七章中段了。剩下的部分今天刚完成,应该明天早上就会抄好。交给师傅以后,即使带这部分去教会也能继续抄复本出来。」 「很高兴你这么精明,就那样做吧。」 「遵命。」 我从海兰手中接过羊皮纸叠,心中为确实的迈进萌生希望。 「这将是历史性的第一步。每个人都能读到圣经,发现怎么做才是正道。拜托你了,寇尔。」 得到海兰的鼓励后,我便离开了房间。 后来,这天夜里依然又是烛火通明。不过缪里没赶我出去也没生气,只是在卖力抄写的我身边静静读我的译文。我一定是痴人说梦,才会觉得她终于开始对神的教诲感兴趣。她可能只是在气我将她丢在一旁,或是因为看海兰不顺眼,不满他又派工作给我。 途中头靠上我的肩膀,也是情绪的表现吧。 当抚摸她的手指沉入银色发丛时,耳朵尾巴发出了点声音。 平常话很多的缪里,似乎是一句话也没说就读完了译文。 头离开我肩膀后,她伸了个大懒腰再补个大呵欠,并查看我的工作。也许是看出还剩很多,她没说什么就站起来,直接上床了。 觉得她实在很随兴之余,我也感到那些举动真的带了点怒气。明天以后要多找时间陪陪她才行。 对于又忍不住替她操这种心,我也觉得自己没出息,不过那已是根深柢固的习惯,改不掉了吧。 要是离开缪里,我心里的洞一定会比再也不能在温泉旅馆做事更大。 剩余译文的复写工作不至于耗到早上,在城镇完全静默的深夜就结束了。 明天要陪同海兰参与谈判,半途上打呵欠就不好了,我便感恩地接受缪里尾巴的温暖尽速就寝,结果天刚开始亮就醒了。缪里直到太阳完全升起才起床,知道这件事之后摆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但我也知道,那是太过兴奋的缘故。 誊写师傅一个个上门,我也将剩余的译文抄本交给他们,并交代一有成品就分给想要译本的人。至于译文正本,我会和海兰一起带到教会。 「话说,你怎么穿成那样?」 缪里换上了她从纽希拉穿来的衣服,围起披肩。明明才住了没几天,现在穿起少女服装感觉又比先前更成熟了些。 可能是在镇上工作的影响吧。 「你说呢,当然是因为穿这商行小伙计的衣服到教会去,会给商行添麻烦啊?你们昨天不是有说到吗?」 德堡商行即使援助海兰,掌管阿蒂夫商行会馆的史帝芬也肯定不想与教会正面对立。况且人们的粗野行径,还让教会怀疑海兰想藉内乱窃占领土。 由此说来,缪里的判断的确没错,不过前提却让人打个问号。 「就没有乖乖留在房里的选项吗?」 「不~要!我圣经都看完了,再继续工作下去也打听不到有用的新消息了吧。」 「而且我只看见这世界的四分之一?」 缪里愣了一下,接著嗤嗤地笑。 「对对对。」 「真是的……要是海兰殿下不让你跟,我可不管喔。」 我这时还抱著某种程度的希望。总之结果如何,等进了海兰房间就知道。 「穿那样不太好。把马甲脱掉,换上小伙计的裤子,腰带缠厚一点……嗯,看起来就像宫廷的见习行政官吧。再戴一顶插羽毛的帽子好了。你长相清秀,只要表情严肃一点,扮什么都能像什么。」 原以为那有一半是玩笑话,不过实际穿起来之后,今天头发只有简单盘在后颈的缪里的确很有贵族跟班的架式。 「服装的影响力很大嘛。」 「一点也没错。」 缪里得到海兰的认同,得意地哼了一声。 「那么,我们走吧。早祷的时间已经结束,人们都要从教堂到工坊或店里了。」 海兰和随从上了马车,我和缪里只是跟在后面走。这里的路原本就很乱,说不定走路还比较快。况且,走在路上较能体会镇上气氛。 昨晚的乱象已不复见,阿蒂夫镇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这样的画面,让我有点希望昨晚全是黑夜制造的恶梦。 若非公务在身,搭马车到教堂门口是种失礼之举。 于是我们绕到后门,见到几个年轻的助理主教卷起了袖子正在打扫。 他们用破旧的布奋力擦拭教堂的墙,手都冻得发红了。 「各位早,大主教在吗?」 海兰下了马车就向他们出声,一个比缪里稍长,没长几根胡须的助理主教擦乾手,默默开启后门。那钢铁制的厚重门板,有抵御敌人入侵的效用。 「打扰了。」 带头的海兰经过之际,助理主教还会垂下视线,但轮到随从和我时就露骨地瞪了过来。进了阴暗的教堂,后门发出沉重声响关上后,缪里悄悄对我说: 「完全不欢迎我们耶。」 「一大早就得作额外工作,所以在生气吧。」 是海兰答的话。 「可是,打扫不也是修行之一吗?」 「那得看是什么弄脏的啊。」 见我听得一头雾水,缪里凑到耳边说: 「都是臭鸡蛋啦。」 我不禁盯著缪里瞧。教堂后边的路没有商店,夜里也鲜少有人经过,不难想像是一群不满于教会的人专程拿臭鸡蛋来砸的。从教会的角度来看,海兰就是煽动他们的人,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一行人在偌大的教堂内阔步前进。那不是因为嚣张或目中无人,而是因为不那么做就可能被逼出去,又或者按一般规矩请人代路,只会被带进某个小房间等到天荒地老吧。 教堂内部感觉比外观更大,由石砖堆砌的建筑煞是庄严。墙上有大得能压死人的绯红挂布,或是天使造型石雕烛台依等距放置,极尽奢华之能事。而夜灯用的恐怕也不是兽脂,而是蜜蜡吧。 到了大主教办公室前,海兰毫不避讳地一把敞开那双开的门。 接著向前一步,说道: 「大主教您早,感谢神今天让我也能顺利拜会您。」 这办公室又高又宽广,前后两端较长。一张长得令我开了眼界,似乎能坐上二十人的长桌傲然摆在中央。两侧墙边是一整排精雕细琢的木柜和大木箱,上头的天使画像比德堡商行那幅更大,且共有十二幅,就连大商行的接待室都没这么豪华。 长桌边坐了七名主教,每个都穿著刺绣华丽的紫色圣袍,另有两名手边全是羊皮纸的书记。长桌顶点,悬于墙上的大型教会徽记下,是圣袍绣上金色花样的大主教。 所有主教背后各有二至三名年轻侍从,应该是分担教会杂务并研读神谕的助理主教,或是管理教堂的圣堂参事会所雇用的俗人秘书。在如此集团的包围下,的确是纵有再多正义之词也会被他们压下。 「愿神荣光永存。」 大主教如此应和,但表情极为不悦。 「你这次带了不少人嘛。」 接著头一句就是满满的尖酸味,但海兰只是心平气和地在文官们拉出的椅子就座,微笑以对。 「人多一点,这么大的办公室就不会那么冷了嘛。」 大主教不改紧绷脸色,用鼻子呼出一大口气。 「对了,我们翻译的圣经已经进展到第七章,原稿就在这里,想请您过目过目。」 海兰使个眼色,候在一旁的文官便将羊皮纸叠送到主教阵地。 即使成列的主教们没一个表示友善,后方侍从依然小心接过羊皮纸叠,呈给大主教。 「我自己说破了嘴也没用,相信您看过以后自然就会明白这是不是鼓吹叛乱的文宣了。当然,神不喜争执,以和为贵。」 大主教翻动眼前一页羊皮纸,抬起头问: 「那我就看喽?」 「请便。」 海兰的语调显得有点亢奋,我也略感意外,原以为大主教会只收不看呢。他很快就读起第一页,仔细地逐字检视,然后是第二页,极其慎重地慢慢默读。 其间,这宽广办公室里的三十多个人没有一个说过话,顶多只有碎动和咳嗽声。大主教目不转睛地盯著羊皮纸,头抬也不抬。 会开始觉得奇怪,是因为第二页看得特别久。 「请问怎么了吗?」 海兰这么问之后,大主教紧接著翻过第二页,读起第三页,反应平淡得彷佛是正好读完一样。接下来,读第三页的时间也是久得夸张。 我转头看看海兰,他的侧脸因愤怒而紧绷。 这时我才发现,那是大主教的圈套。 我们是为了洗清假借翻译圣经名义散布叛乱思想文宣的嫌疑,才请大主教直接检视译本,而且需要他从头到尾全部看过一遍,可是他根本就没有那个必要。会因为双方无法沟通而受罪的,是海兰这一边。 催他看快点没有用,嫌他慢而发火更是正中下怀。 要是待不下去愤而离席,他们可就额手称庆了。这并不是交涉,因为大主教连听都不想听。海兰曾说他坐上那张椅子靠的不是奉行神的教诲,而是世俗管道,可真是一点也没错。 原本就很安静的办公室,现在四处弥漫著沉重的气氛。海兰仍保持贵族风范,一手放在桌上注视大主教,有如紧盯稍微闪神就会溜走的野鼠。 该怎么才能打破这胶著状态呢。我不认为大主教会真的读完译文,但此刻催他或走人都也没用,完全动弹不得。 我忽然想起雷诺斯的失败。雷诺斯的大主教会不会也是用这招击败海兰的呢?在神学上,他是十足能和我来一场激烈的论战,可是对于这世间的人心险恶,他其实也和我一样不善于应付吧? 话虽如此,我也为同样是什么忙也帮不上而愤恨得焦躁难耐。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办公室外传来钟声。那是教堂钟楼打的午钟吧。我因此注意到无论办公室里多么胶著,外头的人一样是过著普通的生活,时间依然流动。海兰会不会就是把机会赌在时间之流上呢。 假如到了深夜,那段粗鄙的暴力时间就会再度到来。酒醉男子给狗套上主教服冒渎权威,看似知书达礼的商人也手里拿著圣经译本的一部分,嘴里啃著鸡腿咒骂教会。 即使没有那些暴行,誊写师傅依然在德堡商行会馆抄写译文复本并发送出去。有良知的人读过以后,马上就会明白教会的蛮横要求毫无根据,人们砸臭鸡蛋的目标或许也会从后门换成正门。当人们为端正教会弊病而奋起时,海兰就会十拿九稳地亮出武器谈条件吧。 想到这里,我也看出大主教那边的企图了。他或许打的是正好相反的主意。 根据缪里替商行打杂时得来的消息,那些胡闹的底层民众单纯是为吵而吵。别说毫不关心信仰正当与否,甚至从来没被什一税压榨过,胡闹只是一时的流行。不难想像再没有更大的争端出现,他们的注意力就会转移到其他事情上。 现在正步入乍暖还寒,一年中最忙碌的季节,从来到德堡商行陈情的民众人数也能明显看出这点。接下来有一连串春季庆典和教会仪式,而大主教身为管理那一切的宗教权威,多得是藉口把海兰的谈判往后延。 圣事就像盐一样,在季节变换、人生大事或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倘若海兰为谈判而干扰了圣事,恐怕会惹来反感。温菲尔王国的人民会叫苦连天,就是因为那些圣事遭到全面停止长达三年,可见圣事在人们心中有多重要。 人民究竟会先发出抗议的怒吼,还是先回去关心眼前的生活呢。 在令人屏息的紧张气氛中,我静静地想。这是攸关我未来如何看待这世界的战役。至少我相信人们会认为对就是对,为正义挺身而出,海兰应该也是。 于是,我向神祈祷。 然而祈祷侍奉神的大主教那边想法才是错误,是一件正当的事吗?彷佛天地倒转的构图使我略感晕眩。船夫说得没错,河不会一直线地流。 若说世道即是如此,那便是如此吧。突然感觉生活单纯的纽希拉离我好远。 就这样,彷佛一刻刻消磨众人身躯的时间,以慢得教人发痛的速度逐渐流逝。海兰和大主教都不开口,所以也没人提议午餐。再过一段时间,照进办公室高高的天花板边采光窗的阳光方向,已经和刚进门时相反了。 相信在场所有人的腰腿都痛得快受不了了吧。别说站著难受,坐著也一样。在椅子上坐著不动对身体的负担也相当大。年事已高的主教们都明显疲惫不堪,而海兰这边含我在内则大多是年轻人。尽管守在主教背后的侍从也很年轻,但比起毅力应该是我们占上风。 缪里比较让我放心不下,不过她的体力好到可以在山里东奔西跑,看来还撑得住。一想到她说不定明天就不来了,就让人有点想笑。 到了采光窗光线斜射、颜色渐浓,大家脑袋里八成只想著「再撑一下,今天就快结束了」的时候,房中爆出一声巨响──一位高龄主教扑倒在长桌上。 「主教大人!」 侍从们立刻冲过去扶走主教。办公室门一开,满房间的紧张也如河川溃堤般流了出去。 见状,大主教从羊皮纸叠中抬起头说: 「这样就开不了会了。既然译本我也还没看完,明天再继续吧。」 不仅是主教们为这话感到解脱,海兰的随从和我也明显吐出郁结在胸中的气。 就在这时── 「不必。夜还很长,就等您看完吧。」 海兰毅然决然地这么说,使大主教脸色一僵,哑口无言。替他助阵的主教们也是一脸错愕,纷纷对他投出求救的眼神。 海兰这一步让我相当佩服。他和其他娇生惯养的贵族绝不一样。 他一直在等待对方放松戒心的那一刻。 注视大主教的眼,也彷佛在告诉他「如果你想玩,我可以陪你玩到地狱去」,毫不退让,大主教也是知道他的想法才会说不出话。 可是,底下那些主教们的体力和精神都确实濒临极限,更糟的是他们还一度以为今天终于结束了而放松,重新绷紧可是件困难至极的事。情势明显逆转了。 说不定大主教是真的太小看海兰,以为他不过是温室里长大的软脚虾。说起来,线条如女性般纤细的海兰身上的确嗅不出一丝泥土味。然而他却具有猎人般的耐性,以及商人般能够算计对手的心机。 「唔……呃……」 尽管大主教冷汗涔涔地呻吟,不过他说不定也是适合挥舞权杖的人。 「说……说得也是。做事本来……就该有始有终。」 他以想咬人似的眼神瞪视海兰,替自己圆场。准备同归于尽的表情就是如此吧。主教们脸上充满绝望,却不敢忤逆大主教。 仔细打量过他们之后,海兰说道: 「不过,先简单吃点东西怎么样?」 那不是等于给对方恢复体力的机会吗?但见到主教们的表情后,我便明白了他的用意。 他们的心情都显然已倾向海兰,而且像看见救世主一样。 大主教发现自己中招之后不甘地点点头。 「唔……那么,就弄点面包和饮料来吧。镇上的摊子应该还没收完。」 侍从们低头领命,接连离开办公室。海兰转向我并风凉地笑著说: 「你们也去帮忙。」 那摆明不是使唤,而是要我们舒展筋骨休息一下。 然而和他一起比体力的护卫们却说:「恕属下留下。」大概是因为主人正在咬牙挨鞭子,作属下的岂有退缩的道理吧。 「那么,留下的人就替大家准备餐具吧。」 从早就站在同一个地方没动过,腰和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缪里也站得四肢无力,用手撑著她细瘦的身体。 「你还好吗?」 「……好想泡温泉。」 「我也是。」 缪里的玩笑令人会心一笑。到了办公室外,每个人不是甩腿就是扭腰,共通的动作中没有敌我之分。侍从和海兰的随从之间气氛有些尴尬,但隐约也有种相怜之情。 然而双方也不能就此勾肩搭背上街去,于是侍从走后门,海兰的随从走前侧门,各自出外购物。我们也该买点自己的东西,不过缪里脚似乎很痛,便暂且到走廊角落休息片刻。 「真厉害。」 缪里坐在堆放于走廊边的木箱上笑著说: 「那个金毛的个性真的很差。」 我不禁左右张望,幸好没有任何人,在教堂里忙碌干活的助理主教们大概都到礼拜堂那作晚祷了。从缪里的语气里,能感到些许敬意。 好像在说「很行嘛你」一样。 「如果坐在那里的人是大哥哥,恐怕在那个老头翻到第三张的时候就投降了吧。」 更别说是拉拢对方旗下主教们的心了,我根本没那种能耐。 「真不晓得他们想搞什么鬼。」 引起我注意的不是她尖酸的口吻,而是「他们」这用词。 「他们?」 「老头跟金毛两边啊。两边都有胜算嘛。」 「我也想过这件事。」 海兰也许是在等待民众群情激愤,而大主教则是等他们失去兴趣吧。 听我这么说,缪里的白眼都快翻了两圈。 「大哥哥就是这样才不行啦。」 「不、不行是什么意思啊?」 缪里一脚踩著木箱,下巴放在膝盖上,像孩子王准备教训隔壁村的小孩而解释作战计画似的说: 「大哥哥弓术不错又很固执,很适合在山里走来走去,用弓箭猎鹿,可是比狩猎数目或设陷阱就不行了。」 还想说她怎么乱扯别的,不过话倒是说得没错。我不时会拿弓上山猎鹿回来加菜,成效好到就连认识的猎人都会为我鼓掌。可是缪里上山打猎时,猎人却会骂她破坏猎场,因为她抓的松鼠和兔子多到可以靠贩卖毛皮过活。 「靠陷阱打猎,就是在比谁心机重啦。」 「比谁……心机重?」 「要设下很多陷阱,然后开出一点路,好让猎物尽可能接近陷阱。」 在那方面,缪里高明得简直是天才,我却是差劲透顶,无论松鼠的通道或兔子的返巢路线都看不出来。对于俯瞰全局这种事,我怎么样也拿不出效率。 「因为大哥哥人太好又太老实了。」 缪里笑著说: 「而那个金毛呢,好像知道那个老头完全不理人,所以应该已有所准备。他昨天不是被叫骂战术打败了吗?像他这么有猎人天分的人,一定不会只想走一步算一步,什么都没准备。」 「这么说来……?」 缪里耸耸肩。 「他大概是知道可以彻底颠覆现况,让那个老头不得不让步的状况迟早会来,不会耍什么小手段吧。而且那可能只是今天或明天的事。」 在这瞬间,我的记忆飞到了那个黑暗的夜。 「难道……不会吧?」 那场恶意滚滚的胡闹不是自然产生的吗? 海兰真的会做那种藐视教会权威的事吗? 缪里以哀伤的表情对震愕得说不出话的我说: 「不管大哥哥心肠再怎么好,这个世界也不一定会好心对你喔。」 她这时的氛围,和在世界地图前扎辫子时如出一辙。 缪里当时要藏起兽耳、兽尾以及她的性别。无论她多么兴冲冲地想认识外面的世界,世界也一定会对她做出许多残酷的事。 在许多年前,她还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那个金毛应该就是知道这个镇在几天内会大乱,所以才那么有自信。可是啊,大哥哥。」 缪里直视我的双眼说: 「这样事情就有点怪了。」 「怪?还有什么……问题吗……」 「大哥哥也知道吧?要激怒人很简单,让人冷静下来却非常难。」 缪里突然咧嘴贼笑,我也跟著无力地笑。因为我很清楚一旦缪里发起脾气,要哄她开心有多累人。 「这……是没错。」 「我不认为那个老头会没有准备,他也一定有某些对策,可是完全看不出来。大哥哥的想法实在太悠哉了,就像鱼钩没挂饵就想等鱼自己眼花咬上来一样。所以,他应该有办法处理抓狂的人民。」 这么说来,或许真是如此。 大主教和海兰都背负著重责大任,没时间悠哉度日。因此,虽然我不愿相信海兰真会推波助澜,刻意制造那晚的黑暗气氛,但在道理上说得通。那么大主教呢?他又在等些什么? 「只要知道大主教在打什么主意就能帮上海兰的忙了……」 「别想太多了,这本来就不是大哥哥会懂的事嘛。」 我不平地往缪里看,她随即解释:「我是在说你心肠太好。」但我高兴不起来。就这样挖苦一阵子后,缪里似乎脚已经不痛了而跳下木箱,牵起我的手。 「肚子饿了。」 「好好好。」 于是我们到广场弄了点小吃,但觉得在办公室吃容易噎到呛到,便决定在教堂边草草解决。望著热闹的广场啃面包,彷佛这世界都是如此地安康祥和。时间离黄昏还早,不过天空已红成整片,镇上漫起工作将尽的慵懒欢愉。性子急的摊贩开始收拾,酒馆也在填补门口烛台,准备火盆和长桌。 然而太阳一沉,镇上气氛也将随之摇身一变。温暖热闹的明朗白昼就此落幕,寒冷粗鄙、在篝火下蠢动的黑夜取而代之。 海兰不会只因为天色暗了就撤退吧,胜负到入夜以后才开始。 「吃完了吗?」 舔著拇指腹的缪里点点头。 「要是不舒服,可以先偷溜出去。」 我姑且先这么说,缪里却神气地耸耸她细瘦的肩。 「大哥哥也不要被人家的恶意撂倒喔?」 看这样子,应该是没问题吧。 我们就此返回教堂,助神传达正确的教诲。 也许是休息和进食过后的缘故,办公室的气氛和缓多了。先前昏倒的高龄主教脸色仍不太好,但也已经就座,主教们背后的侍从几乎到齐。发现自己是最后几个,让我有点慌。 但那种情绪,全在注意到大主教继续翻阅羊皮纸后散得一乾二净。真是奇妙的心境变化。 我当然没傻到会以为他是受圣经教诲吸引而停不下手。他多半正在准备进行下一阶段,以免这场毅力之战让那些既是部下又是同伴的主教们继续倒向海兰。 问题是,他究竟会出什么招。 海兰的计画应是利用镇民的不满吧。我不想接受缪里的想法,当作那是海兰直接煽动,但他有十足理由那么作。当夜幕低垂,人们聚在广场痛骂教会恶习的氛围高涨起来,得让步的就是大主教了。 那么,大主教反击的目标会是什么呢? 无论如何,在场所有人肯定都想攻击敌对阵营的不备之处。在墙上俯视这情境的天使们,不知作何感想。会觉得我现在想再多也无济于事吗? 思考当中,主教的侍从环视房间清点人数,最后过来关上办公室的门,彷佛在阻止房内瘴气外泄。 尔后沉默再度笼罩办公室,大主教继续翻阅译文。看得出来他不只是用眼睛扫视,还一字一字仔细地读。身为译者,我看得紧张兮兮。他现在读的是哪部分,对翻译品质有何指教,我至今所学在世间是否管用? 这让我发现,追求功名的想法实在是我心中难以抹灭的一部分。 而我也因此终于能稍微接触到大主教他们不管别人骂得再难听、行为偏离圣经教诲再远,也要在这庄严的大教堂中死命紧抓特权的心情。 这时,大主教的眼忽然停在羊皮纸上某一点,而那当然不会是因为他听见我的心思。他深感兴趣般回到上一行,重读一遍。 从他将那张纸传给邻座主教来看,那显然不是单纯争取时间的举动。且每个主教见到那部分也都瞠目结舌,传给下一个主教。 到底是什么让他们那么惊讶,让我在意得不得了。 从剩余纸叠的厚度来看,那是我翻译的部分没错。 于是我挺高背杆向前倾,想看清他们传阅的是哪一部分,并在终于见到桌面滑动的羊皮纸上的字时头皮发麻。那的确是我的笔迹。有地位的人正在传阅我文章的事实,让我万分激动。 可能是置身于无法言喻的兴奋使我的脚不知不觉向前挪了吧,缪里拉住衣服制止我,海兰稍微转头过来浅浅一笑。 彷佛在场所有人只有我是小孩。 不久,羊皮纸传了一轮,回到大主教手上。 大主教将它整齐叠上其他羊皮纸,清咳一声说: 「原来这就是街头巷尾都在谈论的圣经俗文译本,真教人吃惊。」 办公室所有人都晓得评语不会只有这么一句。 海兰恭敬地回答: 「这是为了让世人尽可能多了解神的教诲,绝无鼓吹民众造反之意。还望大主教成全。」 听了海兰的话,大主教缓缓点头。 「话说,这是哪位翻译的呀?应该是温菲尔王国的知名神学家吧?」 剎那间,整头未经修剪,只是绑成一束的头发全像缪里的尾巴那样竖了起来。在桌面滑动的羊皮纸上无疑是我的笔迹、我翻译的部分。 而大主教却认为那是出自知名神学家之笔。 「不,大主教手上的部分,是这位年轻学者的作品。」 我随海兰介绍扬起视线,把背挺到不能再直。我怎么也不敢承受那么多主教们的视线,不过悬在墙上的教会徽记正好就在我视线彼端。宛如我自身所学能在这个传播神谕的大家庭中产生些许意义,是受到了神的祝福。 「喔?这么说来,请这位学者翻译圣经的就是你了吧?」 「正是。我们温菲尔王国并不妄图独占神的教诲,神也不乐见那种行为吧。」 如此先发制人的暗讽,却被大主教轻描淡写地卸转。 「嗯。既然是海兰殿下,亦即温菲尔王国国王深思熟虑后的决定,那就没办法了。」 大主教话说得很感慨,但内容令人摸不著头脑。 从斜后方所见的海兰依然不改镇定与从容神情,所以单纯只是我不懂吧。 这时,大主教口中道出一句颇重的话。 「那么海兰殿下以及温菲尔王国,就得为这份文书上的文字负责了,没错吧?」 风向不太对劲。 心里闪过这感觉后,大主教将羊皮纸交给身后侍从,让他送过来。 也许是大主教的行动过于出乎意料吧,海兰表情有些疑惑。 就只有一种可能,会让大主教说出那种话并送来羊皮纸。那份译文纯粹是我以自己的方式解读圣经词句,当然多的是讨论空间。不过海兰认为阿蒂夫的大主教恐怕根本不曾详读圣经,这样的人不可能想找人辩论教理吧? 难道是出了明显谬误?不,我立刻屏弃这念头。每句译文我都反覆推敲了好几次,而且就算我技不如人,也不会有那么容易挑毛病的谬误才对。 侍从终于将羊皮纸送到海兰手上。近看起来,那果真是我熟悉的笔迹;内容也全是预言家赞美神的话语,应该没有寓言或疑似隐喻的词句等解释空间大的部分。 海兰似乎也一眼就看出羊皮纸上的译文在圣经哪一章,没多看就交给我。 「这里怎么了吗?」 我接下羊皮纸,从头逐字检视,但看来看去还是没错。看著自己的译文,书写那部分时的兴奋与喜悦,或是熬夜翻译时的睡意和腰痛都一一浮现脑海。 但是,缪里却突然扯了我衣服一把。 脸还贴近羊皮纸,但注意的不是字,而是纸本身。 「这个……」 几乎就在缪里开口时,大主教也说话了: 「由下数来第四行,在圣经应该是对神再三赞颂,令人感动的一段话吧?」 由下数来第四行? 从上端读起的我开始从下倒溯。 接著,不禁叫出声音。 「咦?」 我感到海兰转过头来,但无法应对。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双腿发软,一股呕意涌上心头。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了,寇尔?」 我连移动视线都做不到。海兰起身离席,抽走羊皮纸自己看。随后全身一颤,猛然抬头。在耗人心神,从早晨延续到傍晚的毅力竞赛中眉也不皱一下的人物,现在竟如此震惊。 然而他看的不是我,而是大主教。 「难道……不,怎么办到的……」 这一句话拯救了我。对,怎么办到的? 这绝不是我译错,因为那赞美神的语句,居然变成了「神是猪,其教诲等同猪叫」。 「什么难道不难道。那是他的笔迹,也就是那个年轻学僧在你的庇护下写出来的。」 听了大主教的话,海兰再度表情懊丧地低头看羊皮纸。笔迹确实一致。 全是完美得可怕的,我的字。 简直是那晚恶魔潜入房间,让我写下这段话。 但就在这时── 「大哥哥,有师傅的味道。」 缪里的低语使我明白了一切。 替我誊写复本的师傅共有三位,而其中一人尽管不识字,与其他人相比却是技术较好的一方。为什么?因为文字也是某种图画,只要能正确照抄就能胜任。 而能够正确照抄的人,只要改变几个字词的排列就能伪造任何文章,把狐狸藏进羊皮底下。有人潜入过我们的房间,设下这一切。缪里的警告应验了。 若有立刻认真检查译文不就没事了吗?我后悔莫及。 「寇尔,真正可恶的是耍骯脏手段的人。」 这时,海兰对我这么说,并在我注视他时用力颔首。 「而且,那可能是趁刚刚休息时调包的,这样就防不了了。」 的确,若是昨天调的包,仍可能被我发现。这么说来,或许海兰的假设才是实情。 尽管胸中仍苦不堪言,经过海兰的安慰,我已有思考的心力。无论如何,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 就事论事吧。我们是中了陷阱没错,可是造这么明显的假有什么用?由于对方十足有伪造的技术,可以想见这将成为各说各话的无谓争论。再说那句话实在是太刻意了。 这会是为了进一步争取时间吗?要是让镇民知道我们为这种事情争论不休该怎么办?民众不会认为海兰和他部下发疯乱写,而是会觉得大主教用了下流手段吧? 怎么想都只有反效果。 假如那能有任何效果,那会是…… 想到那会是什么时,我背脊全凉了。 「写出并持有这种言词的人──」 大主教说道: 「当然就是异端没错了吧?」 「这太武断了!」 海兰大喊的同时,办公室的门猛然掀开。 门外是满满的阿蒂夫士兵。 「不许动!我现在以散布异端文宣,以及制作禁书等罪嫌拘捕你们!」 「岂有此理!」 海兰的护卫们彷佛将这一吼视为号令,手全扶上了剑柄。没有拔剑,是由于在神圣的教堂内拔剑的当下就会成为反贼。 异端嫌疑。 即使大主教掀牌了,这仍有些费解之处。镇上的士兵应该只受命于市政参议会,而阿蒂夫是自治都市,参议院是由当地士绅或大商人组成,他们的想法不是倾向海兰吗? 若不是海兰自己误会,一定有其他原因造成这个状况。 而这个原因大步一跨,从士兵之间现身了。 「你、你是……」 海兰倒抽一口气,我也怀疑起自己的眼睛。主教和大主教同时起立,手按胸口向神致敬。走出士兵行列的是一名壮年男子,身穿纯白圣袍,其上有蜡染的鲜红教会徽记,十分亮眼。穿上这身服装的人享有安全通行各国领地的权力,且不受任何法律约束。 天底下能约束他的就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神的教诲。 因为他是神在人间的代理人,受教宗全权委任行走世界的教宗敕使。 「奉教宗之名在此宣告。」 敕使以沉重且不由分说的独特语调这么说之后,揭开一张羊皮纸。 「温菲尔王国所提倡之思想,是为异端;以非神赐语言所著却冒名圣经之书刊,皆为禁书。第一一七代教宗 艾因梅尔.迪裘十七世亲笔。」 隔著这样的距离,看不清羊皮纸上蜡印是否为真。 然而,大主教若是找人冒充教宗敕使颁布假诏书,该上异端法庭的就换成他了。 所以那是真的。 「奉神之名,将海兰一干人等全都抓起来。」 士兵们立刻涌入办公室。护卫们放低重心准备迎击,却被海兰出手制止。他不得不这么做,毕竟对方人多势众,且一旦战败,还不晓得会被冠上什么样的污名。鲜血比任何证据都更有力。 而且海兰也已经从拿著绳索走近的士兵表情,机警地看出情势没那么糟吧。他们心情上也是站在海兰那边,只是因为教宗敕使的出现而不得不从罢了。 那么事情仍有转机。 为了那一刻,必须保持清白。 「神永远是正义的一方。」 遭拘捕而被带出办公室之际,海兰对大主教留下这句话。大主教神色紧绷地别开眼睛,并旋即换上满脸奉承的笑转向敕使。 我们就这么被带出后门,分别押进马车。 不在正门押人,是因为太过招摇有引发众怒之虞吧。 尔后,马车在这小镇里走了一段相当长的距离。或许是因为缪里一直紧依著我,不掩同情的士兵们好心让我们俩上了同一辆马车。我很想握手道谢,可惜手绑在背后。 马车喀啦喀啦地继续前进,可以感觉到途中离开石板地,驶上夯实过的沙土路。等到终于下车,发现周围是田亩或果园般的农地。 「这里是……城外?」 缪里轻声问道。人被逮后带到杳无人烟的地方,会联想到的只有一件事,而且一旁也印证我想法似的有翻过的土。 不过压下急促心跳左右看看后,我在林子后边发现城墙。再怎么样,也不会没出城就急著处刑吧。 「跟我来。」 士兵拉动绳索,带我们绕过马车后,我才真正松了口气。 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栋常见于田野间,地方士绅会当别墅用的大农庄。 第四幕 「别轻举妄动,乖乖等通知。」 进了农庄,海兰的护卫被带到地下室,我、缪里、海兰和他身边那几个文官则是上了楼,并在路上被各自带开。也许是缪里喊我「大哥哥」被士兵听见的缘故,我们很幸运地关进同一间房,她会是故意的吗? 总之士兵解开缚绳后,带我们进了一间如同旅舍般的简朴房间。里头没有任何装饰,就只有一张床、一式桌椅。开门时,缪里明显觉得扫兴。大概她想像中的是滴著水,有老鼠跑来跑去的石墙地牢。 「他们大概以为我们身分不低,才会有这样的待遇。」 我搓搓重获自由的手腕打开木窗,窗口设了坚固的铁栅,远远可以望见成列的高楼和教堂钟塔。会觉得很远,除了夕阳令人抓不准距离外,多半是因为情绪的缘故。我试著想像镇民得知我们被捕而义愤填膺地大举涌入教堂的情境,可惜现实不太可能那么美好。 我摇摇窗口铁栅,动也不动。房门也不是普通的门,做成栅栏状且以厚实的铁铰炼牢牢固定。那是用来防止开门时遭受偷袭,并降低囚犯在房里搞鬼的可能吧。 我在墙上寻找秘密出口时,发现许多以尖锐物体刻下的字:我团旌旗永远飘扬、英灵啊请为我们呼喊正义、早知道就杀了那个部下……可以看出这间房间是专门用来囚禁身分较高的人,而且很多年了。 「有师傅背叛我们了吧。」 缪里也搓著手腕说。 「对不起,白费了你的警告。」 「我是很想说『你看吧』,可是那个金毛讲的也有道理,我们根本拿他没办法。」 刚好倒楣的是自己而已。 「大哥哥,我们以后会怎么样?」 缪里表情不安地低声问道,但口气听起来像在演戏。说不定是想起了以前听过的冒险故事某个桥段。 「即使教宗下了宣告异端的敕令,应该也不会马上就被抓去砍头,得先让异端审讯官问过话。」 「啊,我有听过。就是会把人说成魔女,拿去放火烧的人对不对?」 是跟温泉旅馆的客人听来的吧。 「他们没有街头巷尾流传的那么野蛮啦。再说,那牵扯到海兰殿下呢。」 现在冷静想想,我实在不太能相信教宗会下那种敕令。我印象中,遭定为异端的集团都是更为巨大,足堪一方之霸的势力,而且拒绝接受教会的交涉或劝服,到处胡作非为才有可能。在历史上,认定及讨伐异端也大多是用来压制农民起义的藉口。今天这件事,是源自于温菲尔王国与教宗持续谈判三年未果,各方王侯都在关注情势将如何发展。假如动作太大,教宗方遭受同等反弹的危险想必也一样地大。 海兰只是代表王国来阿蒂夫交涉,若以异端之嫌逮捕他,等于是和温菲尔王国正面宣战。 因此,这依然有可能是大主教所策划的极度危险闹剧。 「只是无论如何,我们都得设法改变这个情势。如果教宗敕使是真的,海兰殿下的计画就泡汤了。噢,神啊……」 我开始满房间地来回踱步想办法,而坐在床上的缪里很受不了地开口了。 「大哥哥,要先顾好自己才有办法救人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所以你想怎么逃出去?趁夜摸黑?还是把士兵都打趴?」 缪里兴奋得耳朵尾巴都跑出来晃来晃去。虽然那或许是不安的反动,不过我想她多半是在温泉旅馆听太多故事,把现实跟虚构搞混了。 然而,我们的确是必须突破目前的困境。眼下的有力管道只有德堡商行一个,那么该如何与他们取得联系呢。想到这里,走廊传来某扇栅门开启的声响,接著是几组脚步声,且愈来愈近。应该是其他牢房里的人被带出来了吧。 我盯著走廊屏息以待,最后是海兰在前后士兵看守下经过我门前。那双绑在身前的手看得我也疼了。 「嗯?喂,先等等。」 海兰也发现我,对士兵们那么说。 而士兵们竟也就此稍停,若无其事地走了。 「我们还有很多同伴,别放弃得太早。」 海兰隔著栅门笑,但那笑容相当短暂。 「连累了你,真的很抱歉。」 「别这么说。先谈正事吧,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太相信那是真的敕令,会是大主教在演戏吧?」 「我也很希望是这样,可是听士兵们的说法,那恐怕是真的。敕使是在我们休息的不久之前搭船抵达,并紧急召开市议会,后来就是那样了。大主教应该事先就知道教宗敕使会送敕令过来,所以用那种方式争取时间吧。」 「可、可是,教宗逮捕您不就等于……」 「对,看来他真的想和我国开战。接下来,他会设法逼我说出我在大陆这边找了哪些帮手吧。」 海兰在表情茫然的我面前闭上双眼。会是我多心吗,那看起来不像害怕拷问,而是惭愧不堪、受良心苛责的表现。 「其实我没有全然对你坦白。」 说完这句话时,他凝视著我的眼。不知是出于贵族的原则,抑或海兰本身个性就是如此。 「我们的最终目的,是创立新教会。」 「这是在胡说什么」的想法,只存在于我脑中一瞬间。温菲尔王国已遭禁行圣事长达三年,这期间不晓得有多少人盼不到圣职人员替他们接引神的怜爱。 同时这一句话,也让我明白教宗为何会那样行动。假如放任温菲尔王国那么大的国家创立自己的教会,不难想像会有地方跟进。 以教宗角度而言,只能先发制人。 「不知道这件事是从哪里泄漏给教宗知道。目前不幸中的大幸是对方先动手,给了我们正当理由全面反抗。」 海兰这么说之后,徐徐跪下一膝垂首说道: 「对不起,我一直瞒著你。教宗派来交涉的几个枢机主教现在都还在我国,所以我们以为他们离开之前绝对不会有动作,这件事还要再一阵子才会浮上台面。现在想想,那说不定就是为了要让我们掉以轻心……」 王国是被蜘蛛般蠢动的谋略给网住了吧。 「而且,我们也不确定你究竟会对我们的理念赞同多少,实在不敢说出口。弄得好像在骗你一样,我在此向你郑重道歉。」 如果此刻在门外的是温泉旅馆老板,前旅行商人罗伦斯,心里想的可能是假如下跪道歉就能了事,要几次我都跪,这是商人的矜持。可是海兰是有王室血脉的人,那样的人不可能为演戏下跪低头。 「快请起啊,海兰殿下。我也知道帮这种忙本来就有风险,所以先别自责,快来想想怎么扭转局势吧。」 海兰依然无动于衷,好一会儿后才抬头。 「关于这点,我有一个请求。」 「请求?」 「对。不过说出来,恐怕真的会被旁边那位小姐咬一口。」 我随海兰疲惫的笑容转头,发现缪里正恶狠狠地瞪著他,就像瞪那个想带我开房间的少女那么凶。 缪里自始至终都不信任海兰,认为他一定有所隐瞒。 但虽然事实验证了缪里的想法,就海兰的立场而言,那也不是无法谅解的事。我终究只是个在纽希拉温泉旅馆做事的男工,不可能刚认识就什么秘密都告诉我。 「可是在那之前,我必须跟你确认清楚。现在事情已经和我在纽希拉讲的不同,不只是不满于教宗的行为而已。你帮助我,就等于是帮助温菲尔王国,你懂这代表什么吗?」 也就是并非批评教宗那么简单,而是实际与教宗权威敌对。 教宗是神在人间的代言人,教宗所统领的教会,目的在于教导人民何谓人世的正义基准;但其中也的确藏污纳垢,有明显的矛盾、腐败和恶弊。尽管如此,人们依然日复一日地上教堂礼拜、捐献、尊敬圣职人员。而这样的情形,已经绵延了千年之久。 如此坚牢的教会世界不断扩张,在数十年前与北方异教徒爆发长期的剧烈抗争。虽然最后是不了了之,仍是以堪称教会得胜的结局落幕了。 过程中,有许多国家灭亡,无数地方大老遭到放逐。 而温菲尔王国要和这么巨大的机构抗战。 「这场战斗不仅危险,时间恐怕会拖得很长,战况也更加激烈。可是,我希望你试著想像一下。」 「想……像?」 「对。我们要亲手成立新的教会,圣职人员会以译为俗文、大多数人都看得懂的圣经为规范治理的教会。如此一来,不法情事和陋习都会大幅减少吧。过去我们视而不见的事,可以就此一扫而空。这就是我为什么选择了你,而不找温泉里那些像煮过头的芜菁的高阶圣职人员。因为我们要建立一个新世界,没有欺瞒或虚假的世界。」 旁人听了,或许会说他根本在说梦话。 可是,圣经上已有先例。创立现在这个教会的预言家,也是在规模更甚当今教会,充满歪曲教义的异教之地兴起的。 「而且,这不单纯只是理想。一旦开战,我们有很高的胜算。」 海兰看看左右,凑近栅门窃声说道: 「温菲尔王国是岛国,而教会就连派军到没隔海的北方都有问题了,更何况我们还有丰富的渔场和造船技术。教宗会这么快就行动,就是怕我们做好万全准备吧。」 光是见到堆在阿蒂夫港边的鱼山就能明白他的意思。那些北海捕得的鱼,就算送上深远内陆每张餐桌都还有剩,表示这不是被逼急了才做的困兽之斗,他的话的确有说服力。 万事俱备。 只待奋起之时。 「寇尔,我需要你的力量。」 海兰接著说: 「而我是有恩必报的人。相信新的教会里,会有你的一席之地。」 也就是想在新教会创立之际替我留个位子吧。即使嘴裂了,我也不敢说自己完全不想要。若能跻身于司牧之列,就会有力量拯救更多的人。 再者,海兰──或者说温菲尔王国想创立新教会这件事本身比地位更具魅力。假如真能实现,必定能将神正确的教诲散播给更多人。 只是有一点让我很挂意。 「海兰殿下,有件事我想先知道。」 「什么事?」 就某方面而言,这问题也许会辜负海兰对我的好意。 可是教会存在了那么久时间,要单纯翻转人们对它的观感可没那么容易。 「新教会会以打倒既有教会为目标吗?」 教会是积恶已久没错,但也有好的一面。我不想打垮教会,只想扶正歪曲的梁柱而已。 「我不想那么做。假如我们创立了新教会,现在这教会的想法也会有所改变吧。若不这么做,恐怕教会永远是一成不变。」 海兰眼中的种种情绪里,就连一丝愤怒也没有。 在这一刻,我脑中浮现大主教奉承教宗敕使的笑脸。 世界没有那么容易改变。 「当然,我希望这个变化可以造就一个人民能依自身喜好选择新旧教会的社会。」 「……听起来,好像您认为现实不太可能自然那样发展。」 「毕竟那本质还是政治,不完全是信仰问题。因此,我们必须尽全力让局势往我们期盼的方向走,非得有人挺身而出不可。」 海兰的目光笔直射穿了我。 路途必然艰险。 但我是曾经不顾艰险离乡背井的人。 我想起自己感到这世界确实有些事物值得相信的那当下。 「那么,我能帮些什么忙?」 就在我这么说之后。 「不行。」 在一旁默默听我们说话的缪里突然开口。 接著挤进我和海兰之间,用力把我往后推。 「不行,我们不帮。大哥哥才不要帮你咧。」 「缪、缪里?」 我慌忙踏稳脚步,好不容易才抱住她。 好大的力气,她是认真的。 「你不要太过分……」 「没关系,这位小姐也有权表达意见。」 有那么一瞬,我居然没听出是谁说的话。缪里背后,海兰微笑著说: 「我不想再用欺瞒或威胁的方式要求别人和我结盟了。那种事,我在宫廷已尝过太多。」 那笑容温柔得宛如女性,眼神却冷得像玻璃。 「和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多得不计其数,但其中和我交好,或是懂得为他人著想的人不是死了就是遭到放逐,剩下的全是比蟑螂还耐打的人。」 据说贵族社会中,从出生就得面临以血洗血的骨肉相争,永无宁日。若牵扯到王位继承权,那更是腥风血雨。从海兰眼中感受到那全是事实时,我似乎能够明白海兰为何会拥有那般深厚的神学知识。那绝不是临时所学,他平时就需要神的教诲来治疗灵魂的伤痛和饥渴。 同时,我也发现他为何一再用甜点且好声好气地安抚态度差劲的缪里。 「我寻求神的抚慰,有我自己的理由。就像你阻止兄长一样。」 「……」 缪里不再推我,沉默如冰。难道海兰看出她为什么会有这些举动了吗? 海兰大概是觉得时间差不多了,看看走廊并起身匆匆说道: 「寇尔,德堡商行应该会来救你们,麻烦到时候也想想怎么救我出去。教会肯定会拿我作人质,使温菲尔王国战况陷入不利;而且少了我这边把关,新教会创立时恐怕会有些不肖分子趁虚而入而走偏。」 奇怪了,海兰好歹也是具有王室血统的人,利用权势的管道应该多得是才对。 再说德堡商行怎么会先救我们,而不是海兰呢?才刚有此疑问,海兰就回答了。 「德堡商行不会无条件帮助我,他们的眼无时无刻都盯著利益的天平。」 连结海兰和德堡商行的,是利益。当温菲尔王国和教宗的纷争获得有利结果,德堡商行就能得到交易特权,所以是有利可图才选择协助,仅止于利益关系。反过来说,一旦被教宗视为异端,遭市议会逮捕,想请商行救人就得付出代价。 「那、那么王国那边──」 海兰柔柔一笑,制止我继续说下去。 「我那些亲戚更不能靠。让他们知道了,反而会被暗杀。」 竟然有这种事。 「与其跟教宗谈条件救回我这个人质,他们一定宁愿把我塑造成新教会第一个殉教徒,并为这个能让宫廷里少一个敌人,又能兼得人民支持的一石二鸟之计而雀跃。所以,我只能把保险放在你们身上。你们和德堡商行的关系不只是深,还超越了利益的天平。」 在这一刻,我终于察觉海兰拉我离开纽希拉的最大原因。 海兰与德堡商行是以利益相连结,但我们可说是德堡商行大功臣的家人,且受到相应的礼遇。因此敏锐的海兰就是看出一旦出了事,商行很可能愿意不计成本帮助我们,在纽希拉就盘算好了吧。而且自己遭遇危险时也能透过我们搬救兵。 对他算计之深,我并不愤怒,也不为自己遭到利用而失望。 因为海兰的面容愁苦,甚至带点懊丧。 海兰说,亲戚全不能靠。他明明是在这个近到天气晴朗时登上教堂钟塔,还能隐约望见故乡的滨海城镇为故乡而战。 他似乎没有更多话要说,断却某些念头般迅速站起,我还来不及道别他就走了,士兵们也急忙跟上。 太多思绪涌进我脑中,胀得头都要裂了。待在纽希拉时作梦也想不到的难题堆在眼前,老实说,我实在不晓得该从哪著手才行。 然而,我好歹也在能够果敢面对任何难题的旅行商人身边跟了十多年。 于是开始思考罗伦斯会怎么做。 无论如何,我都得处理眼前的问题。 「缪里。」 她不知被海兰看穿了什么,中了魔法般闷不吭声。想必她也和海兰一样,有事情瞒著我。 缪里经我一喊才回神,仓皇后退。她像是吓了一大跳,失去平衡而跌跤,背撞上栅门发出好大声响。 我连忙上前扶人,却被她的眼睛瞪住。 假如那是充满敌意的尖锐眼神,我还能面对。 但那双眼却红得彷佛随时要哭。 「你、你真的要帮那个金毛吗?」 第一眼以为她在假哭,是因为不晓得被她骗过多少次。但我毕竟也是从她呱呱坠地就陪伴到此时此刻的人,看得出她是否认真。 现在头痛,就是因为她非常认真。 「缪里。」 我再一次唤她名字,叹口气蹲下。好久没把视线降得和她一样高了。以前她哭闹不休时,我都是这样安抚她。 「虽然你顽皮得不得了,可是赫萝小姐给你生了一个好头脑,也懂得察言观色。我也知道,你是一个很好心的女孩子。你是知道海兰现在是什么立场才说不想帮他的吗?还是你觉得他刚说的那些也是在骗我?」 平时的好胜不知藏哪去了,缪里显得十分慌张。感觉再推一把就要掉泪,连头发都沙沙蠢动起来。 「缪里,耳朵。」 她不只急忙按住头,还弯下了腰,想就此躲到没人看见的地方般蜷成一团。我知道她激动成这样不会没有理由,但完全想像不来。 不过,我也早就习惯应付这个不回我问题,也不晓得为何不理我的麻烦鬼。而且,缪里和无法捉摸的神不同,人就在这里。 「你从海兰殿下到我们温泉旅馆来之后,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嘛。」 缪里像是受了家法伺候,缩得更小。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我忙著招呼海兰殿下而冷落了你,所以在生我的气。」 缪里的脸已经缩得完全看不见了。 「可是到这种时候还在生气,可就不是一时不高兴了,对不对?」 背后一定有树根那样深入的原因。 「那是值得你见死不救,甚至把崇高理想一脚踢开的事吗?」 从缪里的神情看来,她心里也很难受、迷惘。尽管如此,她依然不愿让我协助海兰。 于是,虽然我不愿意对缪里这么说,但也没其他办法了。 「你为什么要妨碍我的梦想呢?」 缪里的表情,有如我从她抱头的手臂缝隙间用矛刺下去一样。 她瞪大眼睛,身体绷得像无路可逃的猎物,嘴抿成一线。直到身体缩到快要消失不见,才终于卸下最后的防备。 随之出现的,是一双恼怒的眼。 「既然你……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我真的要说喽……可以吗?」 我没想到会遭受反击,有点不知所措。缪里抱头保护自己的手一反前态,彷佛在压抑心中涌出的情绪。 我可以理解缪里最后会哭著解释,告诉我为何那么做,也能想像自己静静地听,柔声劝导的模样。但万万想不到,她放下矜持后竟然是威胁我。 我脑子发白地傻了一会儿后,缪里继续强调: 「说了以后你绝对绝对会很烦恼,可以吗?」 缪里那么古灵精怪,会是在耍小聪明吗?用龇牙咧嘴的样子吓退我? 现在处境已经够窘迫了,还会有更令我烦恼的事吗?海兰被逮为人质,教宗将圣经译本列为禁书,我们人在牢里。若不设法转圜,神的教诲会被继续扭曲下去,就连能否活著回纽希拉都成问题。 不过,我看不出缪里与我对峙的表情有任何虚假,她很确定自己在说些什么。且放下了抱头的手,喘得肩膀上下摆动;纹风不动瞪著我的眼里全是怒火,彷佛在说「全都是你的错」。 在办公室里尝了一整天的沉默流过我俩。 最后是缪里的牙撕裂了它。 「我不想……让大哥哥……更烦恼。」 缪里的语气,僵硬到似乎不说得那么慢就不晓得会有什么东西从喉咙里溜出来。 「可是就算是我……也有不想退让的事。」 平时算不上谦虚的缪里都刻意这么说了,绝对就是如此吧。 可是我也不能一直和她这样瞪下去。无论是为了我的梦想还是海兰,以及渴求神助的人们,我都必须尽快解救海兰。 于是我深深吸气,说道: 「你就说吧。」 接下来补充的,是我以缪里兄长角度所说的自负之词。 「让我烦恼也没关系,我一样会设法解决。」 沙沙沙,缪里的头发晃动起来。 出声之前,我仅由口部动作就看出她在说「笨蛋」。 「帮了那个金毛的话,你就会变成圣职人员吧?」 「没错。你先前也为这件事生过气,这到底……不会吧?」 我赫然察觉。 「难道你认为我成为圣职人员以后,就会变成『恶魔附身者』的敌人吗?」 圣经中有许多预言家对抗恶魔的故事。可是我不是说过了吗,不管发生什么事,至少我会永远站在她那边。 「我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人。况且世界万物都是由神所创造,那么所有生命都应该是在神的爱──」 「不对,完全不对,我才不管那种东西咧。要是、要是大哥哥变成圣职人员以后……」 缪里气得眼角泛泪,耳朵尾巴也都跑出来,说: 「不就不能……了吗?」 「咦?」 「结婚啦!那样不就不能结婚了吗!」 这一喊把我脑里的一切都喊飞了。 「……呃……咦?」 我错愕得不能自已,慌乱地问: 「我?……跟谁?」 我找不到任何言词能描述缪里这一刻的表情。 大概缪里自己也不晓得怎么办吧。 不过她比我还冷静,往门外看两眼后用力擦了擦脸,彷佛把热和不满一起搓上脸后对我大骂: 「看吧!所以我才不想说嘛!」 这回她不是抱头,而是抱起腿转向一边。噘唇嘟嘴,尾巴啪啪啪地拍响地板。然而,我依然发现她满脸通红不只是因为生气,更是因为羞到极点的缘故。同时,也发现自己有多蠢。 「那个……」 「怎样啦!」 她现在就像烧红的石头,碰都碰不得。 我知道自己用词得非常小心,但就是完全不晓得该从哪里开口。 「你、你真……喔不。那个,已经……多久了?」 本能告诉我,要是问「真的吗?」,她搞不好会咬断我的喉管。 于是在酿成大错之前改了口。 「……不知道。」 她好像还把嘴压在膝头上补声「谁会记得啊,白痴。」 我当然知道缪里喜欢我,亲到连父亲罗伦斯都不时会抗议。我也觉得她很可爱,有目共睹地疼她,但我从来不曾将她视为对象。 然而这倒是解释了很多事──为何她那么爱拿我的禁欲之誓挖苦做文章、为何肯忍耐刺鼻臭味躲在木桶里,以及她为何这么坚持要和我出来旅行。难怪她会那么敌视海兰,因为海兰是来自外界,要把我带到遥远世界的人。 缪里的警告也没错。若要成就梦想,就无法接受缪里的感情,同时我也不愿伤害缪里。夹在这两个事实间,我实在动弹不得。 亏我还说了那种自以为是的话,真是丢脸到家了。现在遇上这种私人问题,我实在不能一句儿女私情岂能与国家大事相比就置之不理。缪里是拿自己的恋情对抗海兰的大义,我能理解她的心情,也认为两边显然对等。 那我该如何在这对等的天平间作选择呢?回到这个问题时,我发现心中毫无头绪。神学的议论中,甚至有针头上有几个天使在跳舞之类形而上的问题,会让人想到发晕。可是谁喜欢谁这种平庸至极的问题,却比那要难得多了。缪里说我只看见世界的四分之一,还真是中肯得可怕。 但光是知道这些也没用。对于如何回答,我顶多只能想到请她去找更好的人,快把我这窝囊废忘了。 而我自己也晓得,说这种话到底有多窝囊。 「唉。」 缪里似乎看透了我胸中的烦闷,大大地叹气。 接著,这个年纪约只有我一半的女孩侧眼瞪了过来。 「不用想了啦。我知道我对你来说就跟山上钻来钻去的貂差不多。」 长相可爱动作机敏,还会溜进粮仓大搬家的貂的确和缪里很像。 「不过要是不说出来,你恐怕永远不会发现,所以也没白说吧。如果要帮那个金毛,你应该会说战争很危险什么什么的就留下我,自己一个人跑去温菲尔王国吧?」 缪里迅速摸摸摸头藏起耳朵尾巴,站起身来。 我可敷衍不了她。照理来说,我是不该带她去温菲尔王国。一旦开战,大陆海岸线就会遭到封锁,无法想像战败的下场有多糟。 「是、是没错啦。」 聪明的缪里斜眼看著我,哼了一声。 「反正我就是喜欢大哥哥啦!笨蛋!」 就只有这句话有与她年龄相符的稚气,特别可爱。 「所以咧,你想怎么办?」 缪里不只睡得快,情绪也变得很快。可能是知道这样僵持下去也得不到任何结论吧。如同我从她还是个小宝宝就认识她,她也是打从出生就天天看著我。 可是,我感到我俩之间多了一道薄膜般的东西。 她的声音、动作甚至体温等真正重要的事物,全都隔了一层膜。 为此觉得悲哀,是种自私的想法。 人生就是旅程,而旅程是接连不断的邂逅与别离。 「那个……海兰殿下说,德堡商行的史帝芬先生会来找我们。到时候,我们只能想办法和他谈条件了吧。」 「你有自信啊?」 缪里冷冷地问,但说不定比含著热泪好。 「没有。德堡商行是商人集团,如果我们拿不出好处,他们也不会想谈吧。」 「如果说不帮那个金毛就死给他看呢?」 「我也只能想出这种办法,可是真的死得了吗?我听说咬舌能自尽只是迷信耶。」 身上也没有短剑等利器。 「……话说回来,我也不想为了那个金毛自杀。」 「可想而知,史帝芬先生也猜得到我们会想救海兰殿下吧。就算我们顽强抵抗,他们也会把我们塞进麻袋搬回纽希拉,而这样也够仁至义尽了。所以一定要、一定要想个他拒绝不了的方法才行。」 德堡商行是追求利益的组织,想也知道跟他们谈信仰和良心不具意义。 相反地,谈起得失就一定会上钩。他们就只有这点老实。 问题是,我当然没有生意可谈,也没有财产。 不像有计可施。 「神啊……」 我紧握悬于颈下的教会徽记,呻吟似的祈祷,缪里面无表情地注视著我。要是在这里埋怨神,以后可就没资格谈什么信仰了。 于是我大口换气清新脑袋,重新检讨所有可能。就在这时── 「只是救那个金毛出去的话,我是可以救啦。」 缪里面无表情地这么说。 「……怎么救?」 她叹口气,伸手进领口掏了几下,拉出系上细绳的小袋子。 那是她母亲赫萝交给她的,里头装的是麦子。 「我不是说过只要有这个,就能在紧要关头保护你吗?」 「难道……」 缪里的母亲赫萝是寄宿于麦子的狼之化身,能在少女与巨狼两种姿态间自由变换。但就我所知,缪里变不了狼。 见到我诧异的眼神,缪里极为不愿地说: 「我练到都快吐了……要是变不好,娘都会臭骂我一顿。」 据说狮子为了磨练幼狮,会把幼狮推下千仞之谷。 说不定狼亦是如此。 「可是,我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了保护你,不是为了那个金毛。记住喔?我是为了实现你的梦想才做的。像你这种人,一旦梦想破灭了绝对会沮丧憔悴到让人看不下去。纽希拉那么小,要是有一个那么阴沉的人到处晃来晃去,谁也受不了。倒不如让你去追梦,眼不见为净比较好。懂吗?」 缪里虽然说得一口卖人情的话,在我看来却是拚命在说服自己。我想,爱作梦的缪里一定很不愿意在这种事情上使出秘密武器吧。在她的想像里,肯定是用在我们性命更加垂危,或是屠龙骑士救出受困公主的那一刻赶到他们身边之类的场面上。 尽管如此,道具就在她手里。只要能为我开一扇门,她就会倾力相助。 没有其他事物,比这更让我感受到缪里多年来的感情。 缪里坚强地鼓起力气,彷佛在忍耐些什么。我注视她的红眼睛,说: 「我知道。缪里,真的……真的很感谢你。」 她听了表情更加苦涩,甩头转向一边。 「现在爱上我……还来得及喔?」 但还是偷瞄了我几眼,不晓得是认真还是玩笑话。大概两者皆是,而我也只能当玩笑话。 「我倒是刮目相看了。虽然你那么任性,但仍是个热心助人的好孩子!」 「是怎样!」 缪里的表情明显恼怒,哀伤也全写在脸上,可是耳朵尾巴没有露出来。 表示她心里已经看开了。 而我也非得放下不可。 「可是,变身成狼逃出去之后该怎么办?大家一起用跑的吗?我不像娘那样可以背著人跑喔。」 看来她不能变成足以生吞人的巨狼。最安全的是走海路逃到温菲尔王国,可是船不好找。能够安全渡过海峡的大船,需要不少人手才出得了航。 我知道这世上所谓恶魔附身者或精灵之类的人物多得超乎我想像,可是他们都为了某些不得已的理由拚命融入人类社会低调生活。人类创造的社会非常复杂,靠蛮力解决不了的事数不胜数。 「可以的话,我想找艘船到温菲尔王国去。」 「那要找那个老板……喔不,找那个叫史帝芬的人,咬他屁股吗?应该是可以咬到他替我们弄一艘船啦。」 「老板」大概是小伙计们对史帝芬的称呼吧。 「问题是……就算那样弄得到船,大主教或教宗敕使不可能没发现;一旦发现,事情会更严重。史帝芬先生是无辜的,而且说不定还会拖垮德堡商行本身。载我们来的马车还在这里,就搭马车逃走吧。海兰是有管道的人,应该能在其他城镇找到方法回王国去。至于你,可以寄信到纽希拉,请罗伦斯先生和赫萝小姐来接你。」 「……好吧。总之就是先把关在这里的那个金毛跟其他人都救出去吧。刚好天色也开始暗了。」 向嵌上铁栅的木窗外望去,能见到泛著微光的镇中心以及皮影戏般的高楼轮廓。 「万事拜托了。」 「嗯。」 缪里打开赫萝过继给她的小布囊,拿出一撮麦含进嘴里。 并如苦涩药丸般咽下,往我看来。 「大哥哥。」 「什么事?」 「……转过去。」 表情好害羞。看来比起赤身裸体,她更不想让我见到变狼的过程。我当然没理由拒绝,转过身去并老实遮起眼睛。 接著想起缪里还穿著借来的衣服而急忙又转回去,见到的已是一头银色的狼。 『……我还没说好耶。想先理一下毛……』 讲究装扮的缪里,用她的红眼睛直勾勾瞪著我。她体型确实比赫萝小,但仍比森林出没的狼大上一圈,用后脚一站就能轻易高过我。 「我是想提醒你……衣服还没脱。」 『都破掉了耶。』 可怜的衣服碎片在缪里周围散成一地。 赫萝给她的麦谷袋也掉了,我便捡起来挂上脖子。 『幸好大哥哥不会怕。』 「因为我看过赫萝小姐变狼好几次了嘛。」 『我知道,听说你还很喜欢娘的尾巴。』 我不由得害羞起来,咳两声说: 「说到狼,圣职人员本来就不怕狼。古代的圣人希叶隆曾为凶暴的狼拔除掌中的刺而驯服了它,后来变成畜牧与狩猎的守护圣人。画里的他,身边都会有一头狼。」 『大哥哥美中不足就是这种爱掉书袋的个性。』 狼尾扑了扑我的脸。 『我留在商行的衣服怎么办?』 「咳咳……你说衣服?以后我再寄信请他们处理。」 『唉,不用麻烦了啦。反正现在没人值得我穿给他看了。』 缪里怨恨地往我瞪来,真教人惶恐不已。 『开玩笑的啦。这也不是大哥哥的错。』 不然是谁的错? 缪里抖了抖身子,彷佛要弹开那疑问。 然后泄恨般咬住栅门。 『唔唔唔唔……』 蛇爬似的独特低吼与木柱弯折声接连响起,只见栅门像起司片一样扭曲变形。 『哼!』 最后头向横一甩,铰炼带著类似喀滋或啪叽的声响弹了出去,栅门应声垮落。 『不夸我两句吗?』 「你好厉害。」 『就这样?』 缪里的高大身躯一步又一步向我逼近,用乾硬的颈毛蹭我。是要我摸她的意思吧。即使外观是可怕的大狼,心里还是原来的缪里。而且大也只是不至于超乎现实那种大,好像还能带上街溜给人看。剎那间,我想像了自己一手捧著圣经讲道,且缪里陪在身旁的画面。 随后抹去那幻想般刷刷刷地摸狼毛。 「你的毛好漂亮喔。」 我自然而然地这么说,缪里的红眼睛跟著转过来,咧出一大排牙齿。 看得出那是开心的笑容。 「其他房间也拜托你喽。」 『包在我身上。』 即使体型那么大,缪里也尾巴一甩就窜过走廊,连个脚步声都听不见。在日落时分的昏暗走廊,使那模样加倍奇幻。 缪里嗅著走廊地板的气味,毫不犹豫地前进。 突然间拔腿疾奔,拐弯后紧接著是一声短短的哀号。 四周很快就平静下来,当缪里回来,嘴上叼了一串钥匙。 「……他怎么了?」 『很好吃。』 我不禁看看她嘴边有没有血。 『只是一见面就舔他的脸而已啦。好像是听到刚刚开门的声音跑来看的。』 突然在阴影里撞上这么大的狼还被舔脸,再强悍的佣兵都会当场昏倒吧。 『房子里几乎没有守卫耶,都跑去哪里啦?』 缪里抬起头,抽抽她的大鼻子。 『那个金毛在楼上房间吧。』 没说在地下让我松了口气。在我印象中,地下都是用来拷问的。 「那么,走那边。」 缪里压低头快速安静前进,我紧跟在后。看她走得那么大胆,让我心里七上八下,不过走廊的确没有任何人,屋里鸦雀无声。爬楼梯时,楼上传来近似惨叫或呻吟的模糊声响,接著又是一片寂静。到了楼上一看,有个翻白眼的士兵倒在走廊上,仍未熄灭的蜡烛和烛台分别摔在一旁,我便将蜡烛插回烛台带上。 缪里已经坐在走廊远端某室门口了。 在烛火照明下,看起来更像储藏室。 ──这里吗? 我指指门窃声闻道。她尾巴大幅一提又放下,大概是肯定的意思。我把耳朵贴上门就立刻听见了房内的对话声,大概在问话吧。 ──我敲门引人出来,然后靠你了。 她以迅速起身代替回答,摆出随时能飞扑的前倾姿势。但我敲门之际突然停手,使她疑惑地抬眼看来。 ──海兰看到你可能会吓一跳。 缪里静静等我下一句话。 ──可是,我一定会守住你的名誉。 红眼睛缓缓闭上,恢复姿势。 我大吸一口气,敲门喊道: 「不好了!出事了!」 我更急促地敲门,装作有要事禀报。片刻,我感到门后散发出犹疑的气息,当我再敲一次门,门后传来挪开椅子起身的声音。在门闩拉开的瞬间,我使尽全力往门撞上去。 「!」 一切发生得好快,缪里才刚一阵烟似的钻进房里,士兵已经被踩在她的大脚掌下。 「海兰殿下。」 我穿过缪里身旁进房,一脸茫然的海兰才终于回神。 「寇、寇尔?」 「您没事吧,我来救您了。」 这房间极为单调,就只是在房中央摆了一张桌子和几张椅子。海兰手脚都没捆绑,桌上有一个酒瓮和两个杯子。 「我是看见幻觉了吗?」 缪里静静地镇坐门边。也许是烛光的影响吧,影子特别深,犹如一幅精细的画。 「是神派我来的。」 我堂而皇之地这么说,不过这是事实。海兰也暂且接受般点点头,不知所措地慢慢站起。但他终究是个聪明勇敢的人,待惊愕退去,已能镇定地注视缪里,并似乎发现了什么。 「那双红眼睛……」 我心里一怔,所幸海兰摇头又说: 「算了,我不多问。我们温菲尔王国当初也是在黄金羊的指引下建国的。」 盛行牧羊的温菲尔王国,有个关于金毛巨羊的传说。 假如告诉他,自己以前在旅途中见过那头羊,不知他是否笑得出来。 「再说,我是在一群小人里头长大的。是好是坏,从眼睛就能看出八成。」 海兰毫不畏惧地接近缪里伸出手。 「好美的眼睛。」 缪里有点害羞似的低下头,允许海兰摸她的毛。 「现在,奇迹降临在我们身上,神要我们完成使命了。」 「钥匙您拿去,赶快带部下出城吧。然后到其他城镇找一艘船……」 海兰的表情,使我话没说完就闭上了嘴。 他脸上没有见到奇迹发生,重获自由的喜悦。 只有一抹悲壮的决心。 「我离不开这个城。你们先带我的部下逃走吧,他们都是为我家族鞠躬尽瘁,忠肝义胆的人。」 「我们走了的话,那海兰殿下您怎么办?」 「从先前那间房到这里的路上,你们遇过几个士兵?」 突来的疑问让我傻在当场。看来海兰有我们所不知的消息。 「房子里士兵这么少,是因为人都调到镇中心去了。德堡商行的人还没来吧?因为根本不能来。倒在那边的人,刚要我为了无辜百姓好,供出有谁在赞助温菲尔王国。」 我转头看去,缪里也往倒在门边的士兵瞥一眼。 「镇上好像有一大群人手拿圣经译本涌上广场,痛骂教会的不是。应该是我到处斡旋的工匠公会或商业公会的人照预定计画行动了吧。虽然他们底下那些工匠大多是粗人,煽动的方式让人看了很难受,不过那片红红的火光一样是人民的怒火。」 从这房间也能清楚看见,山丘上的城镇正熊熊燃烧。 同时,我也为那些人让狗穿上主教袍亵渎教会并非海兰所指使而松了口气。我没有看走眼,海兰的确是能带领群众踏上正道的人上之人。 「人数上是镇民比较多,所以起初会占优势吧。但是,只会仗势鼓噪的镇民绝对赢不了有人指挥且训练有素的士兵。只要状况胶著,发现没有什么大进展,镇民就会开始倦怠。农民和日雇工只因为明天要工作这种理由,暴动到一半就丢下其他人走掉的事,我不晓得看过多少次。只要在紧张情势崩解时派出主力部队,就能一口气瓦解他们。然后再抓几个明天送上绞刑台杀鸡儆猴就解决了。事情都是这么办的。」 海兰是贵族,有领地的人,想必很清楚人民暴动的过程和结果是怎么回事。 「虽然大多数都是乘著酒意和气氛瞎起哄的人,不过真心抗议的一定也不少,大义在我们这边。他们都在渴求值得义无反顾,不抱任何怀疑去信仰的神的教诲。但是一旦遭到镇压,见到邻居吊在绞刑台上腐烂时,心里都会认为要是我这些温菲尔王国的人没来过就没事了。」 然后回去过自己的生活,什么也没改变,继续让教会恶习一天天累积。 「恐怕镇民们还认为我依然在教堂里和大主教争执,高举著拳头想助我一臂之力。要是他们发现我不在里面,而且早就逃出去了,以后谁还会相信我的话呢?」 「可是──」 「你要知道,假如我走了,大主教和教宗敕使就能说民众全是上了我的当。大主教和镇民对话时,应该也会想极力避免强烈措辞,否则他就不能再继续作这个镇的头脸了。所以,我得出面。」 海兰说道: 「我必须赶到那里,指责他所犯的错误,让人们看见我是这场暴动的首谋。你救了我出来,我却要回去,真的很抱歉。」 海兰最后虽半开玩笑地那么说,但我当然完全笑不出来。 「下次被抓,就会没命了。」 教宗那边已发出异端敕令,宣布开战。海兰在如此状况下立于民众之首,双方绝不会再有暧昧的暗中较劲。大主教不是接受海兰的要求与教宗对立,就是得杀了海兰,昭告世人教会绝不让步。 海兰出面后,民众的怒火若得不到满足,绝不会就此罢休。 「你认为我说不倒他吗?」 海兰笑著这么说,我却除了摇头外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彷佛在祈祷他那果敢的行动力能够帮助他收回那个想法。 「的确,现在大主教有教宗敕使作后盾,我也很希望有一、两个人替我撑腰……不过无所谓,总比继续让人拷问、继续受罪好得多了,至少我可以凭自己的意志决定如何结束生命。虽然我的兄弟都是些讨厌鬼,但制造机会的能力倒是十分可靠,以后就看他们的了。应该会极其夸张地为我哭泣、哀悼,彻底利用我的死吧。」 竟然能若无其事地说这种话。一想到海兰究竟过的是怎样的宫廷生活,怀抱何种心情翻阅圣经,我的心就好痛。 海兰看著这样的我,欣慰地微笑道: 「好,快行动吧,别耽搁了。反正教会那边一定在说我已经逃走了吧。」 「那我也──」 我不禁向前挺身,海兰却用他的长手往我胸口一推。 这始料未及的举动使我踉跄地向后倒,撞上一片柔软坚韧的毛。 接住我的缪里,隔著我的肩对海兰低吼。 「你有问过神的使者能不能去了吗?」 缪里的大红眼往我一转。 「如果你带著那头狼过去,只会给群众火上加油吧。再来可就不能像那个士兵一样只是打晕了,要有杀人或被杀的觉悟,而且能不能保住性命,就只有五成机会。寇尔,我不想见到你染上血腥。」 也不忍见到那身美丽的毛受到玷污。 缪里一语不发,也没有任何动作,就只是静静注视海兰。 让我痛切地感受到,没人希望我继续说下去。 海兰无奈地笑了笑,说道: 「寇尔,抱歉让你受罪了。」 「别这么说……对、对了,我立刻去求德堡商行的史帝芬先生来帮您──」 「寇尔。」 简直是我对缪里训话的口气。 「很遗憾,史帝芬是大主教那边的。躺在那边的人告诉我,大主教会事先知道有敕令下来,就是德堡商行用快船报的信,藉此威吓我说别以为会有人来帮我。」 我脑中浮现昨天的事。缪里告诉我,她在港边见到一艘蜻蜓般细长的船在傍晚强行入港,被港口工作的人骂了一顿。 「德堡商行多半和大主教签了密约,享有某些特权吧。镇上几乎每个人都敌视教会,就只有他愿意协助,其中一定有利益挂勾。所以别说不可能帮我了,派手下向各公会领导施压,要他们撤退也不奇怪。他大可编出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解释为何该帮助教会,再说不听话就别想做生意,工匠就不得不从了,愿意放过你就很不错了吧。啊,对了,千万别做傻事。他们知道你是打哪来的,一个不小心,很可能会殃及纽希拉喔?」 「……」 说到这里,海兰深深吸气,对缪里微笑。 「如此纯真的神的仆人现在已经很难见到了,就交给你喽。」 『嗥。』 缪里狼里狼气地吠了一声,逗笑了海兰。 「感谢神的眷顾,让我认识你们。」 那是一张十分爽朗、温柔的笑脸。 由于最好别让太多人见到缪里,便由我和海兰分头巡视房间,释放海兰的随从。这样聚起来一看,更是清楚感到他们势单力薄。 尽管海兰不是会带著大批随从到处走的人,他信得过的人也实在太少了。 他们当然请求与海兰生死与共,却被他一口回绝,大概只会留下几个护卫吧。我想他们也知道自己绝对说不动海兰。 载我们来的马车还在马厩里,若连驾座也坐满,挤一挤是可以全部上车。将昏倒的士兵脱光捆起来以后,衣服全拿去给驾座的人变装了。这么一来,在这时候出城也不会被看穿吧。况且缪里已经前往城门,现在大概正把守卫打得落花流水。 位在丘顶的镇中心,耀眼火光业已通红。 所谓蜡烛熄灭前会放出最大的光芒,没有时间了。 「那么海兰殿下……我们有缘再见……」 「好,乐意之至。」 马厩前,海兰笑著送部下们搭乘的马车离去。 接著牵出另一匹马,带到房门口。 「你也该走了。」 没理由拒绝,让我心如刀割。 「圣经译本应该都在你脑子里了,给教宗那边一点颜色瞧瞧吧。」 只要有足够笔墨,要多少译本都写得出来,延续海兰的意志。 海兰抓住我的手,硬把缰绳塞进我手里,转身离去。他与穿上阿蒂夫兵服的护卫们对话几句后,一个轻巧地跃上马背,头回也不回。接著轻踢马腹,随护卫策马而去。 不留一丝余韵,断然消失在道路彼端。 那是海兰所留给我最后的帮助吧,为了让我断念。 『大哥哥。』 银色猛兽从阴影中幽然现身,吓得马试图逃跑。直到缰绳扯动手,我才回神。 刚在城门口完成任务的缪里用她的大鼻子凑近我的脸,蹭蹭脖子。见我没有反应,缪里语重心长地说: 『我们也回纽希拉吧?』 转头一看,缪里的红眼睛满是伤悲。 告诉我没有任何办法能帮助海兰继续走下去。 神没有对那样的忠仆伸出援手。 「我……为什么这么无力呢。」 我紧握胸前的教会徽记,按进掌中般用力,强忍几乎满溢的泪水。我拥有的就只是书里的知识,没有缪里的力量,没有海兰的崇高理想,也没有过去我亲眼所见的大冒险主角──赫萝和罗伦斯那样的才干。 就只是一个满脑子理想世界的追梦人。 「为什么、为什么……!」 在我不禁呻吟呜咽的那一刻。 肚子捱了一记猛撞,摔得我四脚朝天。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让我错愕得不觉得痛。睁开眼睛时,一口白牙窜入眼中。 『你现在是想要当神吗!』 只见低头看我的缪里身影,因我眼中有泪水而糊成一团。 『海兰都一直都很感谢你。虽然你好像不太喜欢他动不动就夸你,可是我看那应该是真心话。在你关在房间翻译的时候,他没事就跟我打听你状况怎么样,还笑著说自己也要多加把劲,能认识像你这样的人得感谢神的恩典呢。』 我都不知道。 『所以你对我说的那些事,你自己全部都做到了,给在这世上找不到依靠的人带来希望了。这样就已经是实实在在的圣职人员了吧?』 这还是缪里第一次以名字称呼海兰。她一边说,一边以鼻尖顶顶我的脸颊,彷佛要把话直接塞进我的脑袋里。 『而且无力的不是只有你一个。像娘也跟我说过,就算有那么大的獠牙跟爪子,无能为力的事还是很多,所以要找到一个值得爱的人,然后我也找到了。』 缪里右前脚在我胸口用力一踩。 「呃呼!」 『结果我却被那人甩掉了。』 且左转右转地压,真的让人喘不过气,直到我抓住她的脚才肯放开。 『纽希拉比外面的世界单纯很多,还有热呼呼的温泉喔。』 在纽希拉出生长大的缪里这么说,说服力实在不是一般高。 『大哥哥。』 这最后几个字,并不是轻声细语。 我也十分明白,不听劝会伤缪里的心。拒绝缪里这么好的女孩示爱的人,怎么可以是个婆婆妈妈优柔寡断的人呢。 于是我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尘土。到这一刻,我才发现手里徽记项炼的细绳已经被我扯断了。 『……』 缪里的视线使我不禁苦笑。 「我不会丢掉喔。」 『什么嘛,真可惜。』 若舍弃神的教诲,就不必再守禁欲之誓了。 然而,假如我真的就此丢下教会徽记,缪里不是发火就是哀痛吧。 「回去吧。我有义务保护你平安回到纽希拉。」 『嘿~保护我啊?』 缪里开心地用她的大鼻子顶我的腰。 应付她之余,我上下摸索衣服口袋,找出钱包好收起徽记。 「不知道跟钱放一起会不会遭天谴……」 『才不会咧,神还会很高兴吧。』 「你又开那种玩笑……」 『哪有?你没看到教会收了那么多钱吗?我有到教堂跑腿过,捐献箱满满都是零钱耶。商行那幅画的天使手上也有天平啊。』 和德堡商行的联络员见面时,他也说过右手天平左手圣经之类的话。说不定那个题材特别讨德堡商行的人喜欢。 「之前我也说过了,天平代表公平,剑代表正义。」 『哼~?我还以为是跟人榨取税金用的咧。』 也就是用剑要胁,以天平秤钱。虽然是大不敬的想法,但也不难理解,实在教人不知从何说起。只能说同一幅画看在不同人眼里,本来就会有不同见解吧。 况且,教会的捐献箱堆满钱的样子,或许真的不怎么好看。不过我相信,教会还是会将那些钱用在各种慈善公益或圣事上,汇集到教会的钱又会回流到人民身上。因此,不能单从表象下判断……想到这里,我忽然有个疑问。 汇集的钱会回流到镇上吗? 我好像在哪听过完全相反的事。 『大哥哥?』 大概是又想得变成木头人了吧,缪里唤回了我。 同时,我想起来了。是天平。 「兑换商……」 『咦?』 察觉一个疑点,其他大大小小的问题也成串地蹦出来。从头说来,我离开纽希拉本来就是因为无法忍受教宗以不当手段敛财。 眼前忽然一晃。发现自己腿软摔倒时,缪里已经顶住了我。 『大哥哥?对不起喔,刚才有打伤你吗?』 缪里以腹侧垫著我的背,尾巴和颈子的毛担心地围过来。 不过我一时间无法回答。脑中思绪沸腾,几乎让我窒息。 「捐献……天使和天平……德堡商行……」 一张画面,在脑中逐渐成形。 德堡商行与教会有利益挂勾,所以支持教会。假如他们干的是会引来强烈抨击的勾当,情况会如何呢?用不同角度来看,原本清清白白的交易也会完全走样。譬如缪里所说,画中天使也能变成贪婪的恶魔。 要是拿这点去暗示史帝芬,他的脸色一定会很难看。在镇上这种氛围下,人们的矛头肯定会全部指向他,别说失去所有客户,搞不好会馆还会被暴徒放火烧个精光。这样他还要支持大主教吗? 而且失去德堡商行的支持,大主教就要垮台了吧。纵然教宗敕使有敕令在手,羊皮纸终究是挡不了剑锋。而且这里距离教宗的宝座有一段难以想像的距离,倘若救兵无法在他吊上绞刑台之前赶到,教宗再有权威也没用。 手持剑与天平的天使图,出现了第三种意义。 性命或利益。 我得赌它一把。 尽管海兰说了那么多,我还是无法见死不救。都差点忘了,比起固执,圣职人员可是更在商人之上。毕竟我们是一群能为了接触谁也没见过的神而情愿苦修终生的人。 『大哥哥。』 我看过去,见到一双无奈皱眉的红眼睛。 『你表情好可怕喔。』 「抱歉,我在想事情。」 『大哥哥慌张的表情很可爱,不过那种像在生气的脸,我也很喜欢喔。』 即使缪里是以狼的面貌这么说,还是让人有点难为情。接著,我忽然有个想法。 「缪里,你该不会都是在故意惹我生气吧?」 她只是用尾巴拍拍我后脑勺,没有回答。 「真是的……不过呢,你的任性偶尔还是有点用处的样子。」 『咦?』 「要是那天没给你买零食,说不定就没有现在的发现了。也对,我是真的应该少看点书,多到镇上看一看。」 缪里傻眼的样子,告诉我原来狼的表情也很丰富。 「更何况这里还是你到处见识过的镇呢。看来出外旅行真的是有伴比没伴强,尤其是我这种只看见世界一半的一半的人。」 我起身说道: 「现在还有机会拯救海兰殿下,让我们继续为理想奋斗。」 『咦……』 虽然缪里的语气很不情愿,全身的毛却活力充沛地澎了起来,连马都看不下去而转头了。 「时间不多了。你说你不能像赫萝小姐那样载人,是真的吗?」 缪里眯眼如弓,咧嘴而笑。 冰冷的空气化作刀刃,一把把削过耳朵,与强韧银毛相贴的部分却热得发汗。我紧抓著缪里的背,一转眼就穿过田园,毫不减速地冲进破旧屋宅间的巷弄。在到处有木箱、野狗、晒衣绳、可能用来工作的推车阻挡的狭道中,以不敢置信的速度飞窜。转弯时似乎不只会用力跳,还会在墙上跑几步,但我决定别想太多,因为我相信缪里一定没问题。 当速度终于放缓,我们距离德堡商行会馆只剩一个区间。广场已经不远,喧噪宛如雷火地鸣,声声震天。既然人民还在广场抗议,就表示海兰平安无事吧。 缪里放我下来,嘴巴张得大大地,吐出比泉烟更白的气。 「你还好吗?」 『我还想再多跑一点。』 「……从这里到纽希拉,应该能跑个过瘾吧?」 她瞪眼咧嘴的样子实在很有魄力。 「你就先躲在这附近吧。」 『咦?』 当然,那不是真的惊讶。红眼冷冷地斜视我,彷佛在说:「没想到你会讲那种话。」 「开玩笑的。」 缪里用鼻尖顶顶我。 『大哥哥好像想做坏事耶,你在打什么主意?』 「没什么,只是在想该怎么让史帝芬先生认为自己真的在做坏事而已。」 『所以要怎么办?』 我往横看竖看都十足是圣职人员样的风衣拨两下,说道: 「你和海兰都说过,我只要抬头挺胸大声说话,就很像正牌的圣职人员嘛?」 『嗯?』 我在歪起头的缪里耳边说出我的计画。 缪里立刻咧开嘴,摇起尾巴。 「你觉得怎么样?」 『老实的大哥哥很适合说这种谎。』 什么话,那才不是说谎。 只是演演戏,让他自己胡思乱想而已。 想到这里,我才发觉自己被缪里偷损了一下,但我并不反感。 我敲敲德堡商行后门,很快就有人应声。 「我是在贵行叨扰的托特.寇尔。」 窥视窗滑开,露出面熟的脸。是路易斯。他原先是紧张兮兮地窥看,但表情随即放松。大概是吵成一团的广场离这很近,害怕有人想趁乱打劫或放火吧。 「能见到您平安回来真是太好了,快请进。」 看来路易斯完全没听说我们遭到拘捕、关进牢房又脱逃的事,马上就开了门。 并在恭敬地鞠躬迎我进门后,被随后跟来的东西吓呆了。 「史帝芬先生呢?」 听我这么问,路易斯保持奇怪姿势动也不动,只有眼睛转过来。大概是以为稍微动一下就会被生吞活剥吧。 「你不用怕她。」 我柔柔一笑,往变成大狼的缪里头上摸。她的喉管发出咕噜噜的可怕低吼声,像狗一样摇著尾巴低下头。 那不可思议的画面,让路易斯完全看呆了。 「老、老板在办公室……」 「谢谢。」 等我们一走开,路易斯就当场瘫了下来。 『我有那么恐怖吗?』 缪里好像有点受创,但我还是推推她的头说:「别说话。」 宽敞的会馆内一点声音也没有。不知是因为一场暴动就发生在眼前,还是我不想让他们想起自己与教会有深厚的交易关系而蹑手蹑脚的缘故。 「到了,就在这里吧。」 直到昨天都还挤满了人的办公室门前走廊,此时也是空空荡荡。门两旁各有放置石制烛台用的凹洞,点著奢侈的蜜蜡。 深吸口气后,我敲响房门。 「史帝芬先生?」 没人回答。看看缪里,她不屑地哼了一声。看来人的确在房里。 「史帝芬先生,是我。托特.寇尔。」 假如他真与大主教有私通,应该知道我现在不该出现在这里。我彷佛能感受到门后流出的困惑与仿徨。当我觉得乾脆主动开门时,门后有声音了。 「进来吧。」 不愧是统领这会馆的人,话说得很镇定。 「打扰了。」 我随即开门进房。 办公室和我房间一样,有道墙挂了一整面的巨幅世界地图,而不同的是对面墙边堆积著无数羊皮纸,有的成卷放置。里头写的都是些数量庞大、种类繁多的交易明细,或是令人眼花撩乱的各种特权或利权吧。指导人如何过圣善生活的圣经没有多厚,而大商行赚钱所需的文字却是这么地多。 史帝芬就坐在房间最深处的大桌后方。 「没想到真的是您……那么海兰殿下出现在广场的消息也是真的……?」 史帝芬见到缪里穿过我身旁进房时,吓得比小伙计还夸张。 「您相信这世上有神迹吗?」 我让化为狼的缪里停在一旁如此说道。史帝芬看得嘴一张一合,但没出半点声音。应该在牢里的人,带著这么大的狼出现在自己的办公室里。 除了奇迹以外,看起还会像什么呢? 「放心吧,我不是来惩罚违背神教诲的人。」 若忠实遵守神的教诲,我不能说谎。 所以我没有那么做。 单纯让缪里在一旁露齿低吼而已。 「只是想散播神正确的教诲。」 话才刚说完── 「温、温菲尔王国已经被认定为异端了!你们做的圣经译本也都变成禁书了!哪边教诲才正确已经是一目了然了吧!」 可能是自觉理亏才这么气急败坏吧。 「镇上的人知道吗?」 史帝芬一时语塞,不过他毕竟是干练的商人,很快就找到话回嘴。 「是啊,当然知道!所以才会闹成那个样子啊!吵著要教会学学温菲尔王国!我真不敢相信!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不懂教宗有多伟大跟教会的好!」 史帝芬吼出的空言虚语,彷佛只是拚命想安自己的心。说不定,史帝芬是下了某种赌注。他以商行的情报网得知敕使的出现,于是选择舍弃海兰,进一步协助大主教。然而事情却往反方向发展,镇民对教宗敕令毫不畏惧。 海兰想得没错,人们已经受够蛮横的教会了。 可是史帝芬似乎还不死心,盼望大主教获得最终胜利,继续维持双方的互利关系。 「对了,我听说你和大主教是同乡。」 刚还在大呼小叫的史帝芬,现在突然不说话了。 表情比缪里进房时更加惊愕。 「和教会也有很多生意往来的样子。」 「那、那又……那又怎么样?镇上的人全、全、全、全都知道啊。」 他吓得十分滑稽。史帝芬也不是傻子,知道自己可能会有何种下场吧。 要是教会被逼急了,自己和教会的密切交易关系很可能会惹火上身。 「大家真的都知道吗?他们应该都没看过吧。」 「……看、看过?看过什么?」 海兰曾要我多看看书以外的东西,说得真是对极了。 「教会收的捐款,应该都会送到这会馆来清点吧。依我看,后来都拿去卖给缺零钱的城镇了,对不对?」 缪里数的零钱,八成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说不定,教会收的什一税款也都是那么处理。」 「你这、您、您、您在说什么──」 「从商人角度来看,那也许都是正当生意吧。很好,假如您真的打从心底认为自己没做错事,不如直接让大家看一看怎么样?」 「咦……」 「教会里堆满一箱又一箱货币的样子,究竟是否合乎他们倡导的简朴。」 「啊……」 「人们日常生活所需的零钱都缺成这个样子了,要是知道教会把那么多零钱卖到其他城镇牟利,怎么会相信教会会帮助人民呢?大家都认为大主教的餐桌全是山珍海味了,不是吗?」 圣经译本亦是如此。假如人人都能直接阅读,即可轻易明白个中道理。 「凡事都要节制啊,史帝芬先生。教会或许的确会因此失去很多,但那原本就不是他们应得的东西。教会有很多行为是说什么也无法正当化的,史帝芬先生。」 我复诵他的名字,清咳一声说: 「您读过圣经译本了吗?」 黏腻的汗水,从史帝芬颚尖低落。 但表情并未放弃思考,正竭尽所能地计算。史帝芬得知教宗下了敕令的消息时,也做过同样的计算,决定出卖海兰。而尽管我们逃狱之后状况出现变数,但还是缺少决定性的武器,海兰也因此做好赴死的准备。 所以我才愿意冒著危险,带缪里来到这里。 「善用天平精打细算是无所谓。」 缪里像是察觉我的意图,倏然站起。 虽然我是真心不懂如何面对女性,但在神的面前装模作样倒是熟得很。 于是,我演了一场世纪大戏。 「您可曾想过,为何统御北方经济的德堡商行堂堂大掌柜会这么礼遇我?」 在街上看到我,一定只会认为我是旅行中的普通圣职人员吧。但是,如今应该受到幽禁的我却逃出牢房,身旁还跟了一头银色的狼。 这样的情境肯定会让不知情的人,对德堡商行的大掌柜为何力挺温菲尔王国,且下令厚待我这样的小伙子做出各种想像。 手持剑与天平的天使图,就挂在商行墙上。 神的教诲并不是无稽之谈。 「史帝芬先生。」 年纪比我长上两轮的史帝芬弹起来似的挺直了背。 面临末日审判的人,或许也是这种表情吧。 「您愿意说服大主教吧?」 但是他的嘴比想像中硬很多,仍在犹豫。这时我想起史帝芬和大主教是同乡,现在考量的可能不只是利益。 「我们并不打算摧毁教会,况且我听说大主教尽管私德不佳,执行圣事的态度却比其他人还要热切。因此他应能继续主持这个镇的圣事,人们也希望如此吧。」 他是会在洗礼上或祝福新人时落泪的人。虽然没问过海兰,但大主教应该能继续留下。史帝芬拉成一线的唇抖了一会儿,最后断线似的虚脱一瘫,还以为他昏倒了呢。 「……我、明白了。」 他果然是在顾虑大主教的去留。史帝芬也不是没血没泪,只懂数钱的人。 「那就请立刻派人,或您亲自去说服大主教吧。倘若镇上士兵伤了海兰殿下,神一定会悲痛万分!」 史帝芬随即跳开椅子似的站起。 并尽可能远离缪里,几乎背贴著墙地蹭到门边。开门之际,我不忘对他的背影叮咛一声: 「我们的事,请您务必保密。神随时都在注视我们。」 史帝芬转回快哭出来的脸,一连点了好几个头后仓皇冲出房间。半开的门后,还阵阵传来凄厉的喊人声。 假如史帝芬这个大后盾都改变主意,大主教也不得不从了吧。 况且大主教是靠世俗管道攀上那位置的人,应该看得出来这将是推动新时代的大势。 这样想,会太一厢情愿吗? 在静下来的房里,我实在无法就此放心。 「……你觉得这样真的行吗?」 缪里的红眼睛先看看史帝芬逃出的门,再转向我。 『我还比较怕你就这样变成坏人呢。』 那是没问题的意思吧。 『担心的话,自己去教会看看不就知道了?有危险再叼著你逃走就好。』 我是很想去,可是海兰应该不想见到我出现在那里,此外也有实际上的问题。 我能唬倒史帝芬就很了不起了,没有能耐向大批群众解释缪里的来历。要是让他们认为海兰真的是借妖狼之力脱逃的异端,那可就完了。 于是,我决定做我能做的事。 「为他祈祷吧。」 不管怎么说,海兰到教堂赴义是出于他高洁的精神,我这平民非得尊重不可。然而我心情这么严肃,缪里却理都不理,在一旁用后脚搔脖子。 那悠哉的模样,简直是一条狗。 『对了,我们快趁现在去拿衣服吧。』 「咦?啊,对喔。」 比起在这里穷著急,像缪里这样泰然自若或许才是正确的态度。毕竟我们已经尽一切所能了。 尔后,或许是确定没人吧,缪里依然大步穿过走廊,一溜烟上了楼,前往我们的房间。 在墨水与羊皮纸气味的迎接下,明明上午才离开这里,却有时隔三秋的感觉。我果然不太适合那种紧张的世界,纵使只看得见四分之一个世界,这样的环境还是比较合我的个性。 苦笑之余,我发现缪里静静坐在叠放于房间角落的衣服前,没有动作。 「怎么了吗?」 『……嗯。』 缪里尾巴瘫在地上,垂著头说: 『我在想是不是乾脆把衣服丢掉算了。』 「咦?」 那套衣服相当花俏,若以神的教诲为基准,甚至堪称伤风败俗,但缪里穿起来好看也是事实。这时,我想起缪里其实花了很多心思为我准备这套服装,那落寞背影也算是我造成的。 『啊,那不是因为大哥哥喔。』 缪里似乎看透我的心思,转头这么说。 『真的不是啦……只是因为,我这样不能穿。』 「咦?」 『拿出麦子的时候,我不是说紧要关头才能用吗?那是有原因的。』 缪里转身过来,并起前脚坐下。 只有眼睛依然低垂。 『我跟娘不一样,娘很难藏住耳朵和尾巴,变狼很轻松,我刚好相反。所以喽,只能用在紧要关头。』 「难道你……」 变狼很轻松,可是变不回去吗?明白她的暗示,使我血液倒流。 狼形的她就算能回纽希拉,也回不了温泉旅馆。喔不,只要是有人住的地方,她都不能待了吧。 缪里居然为我下了那么重大的抉择! 「真、真的没办法变回去吗!」 我冲上前去,只见银狼郁闷地眯起眼,头深深垂下。 彷佛我心里每一个自责的念头,都会让缪里跟著难受。 『大哥哥,不要那样看我嘛。能在最后体验爹娘说的那种大冒险,我已经很高兴了。』 她每一字都锥在我心头上。缪里是个善良的好女孩,隐瞒那么重要的事,默默为我付出。而我却满脑子都是自己的梦想,完全没考虑过她的感受。 我没能回报缪里的感情,缪里却为我牺牲。在如此情操面前,就连道歉或自我厌恶都不过是种自我陶醉。 我无法用言语表达此刻的心情,只能拥抱她的颈子。 『大哥哥……』 缪里轻声说道: 『那个,听我说喔?其实,我还是可以变回人。』 我抬起头,直视缪里的脸。 「怎么做!快告诉我!」 『可是,我不想继续让大哥哥难过了。』 「缪里!我不认为还有什么事能让我更难过!」 缪里闭上眼,微微咧出牙齿,像是无奈的笑容。 『你有这种心意,我就心满意足了。』 「缪里!」 我急得大喊。经过片刻沉默,缪里睁开眼睛注视我说: 『真的,可以吗?』 「那当然。」 缪里更加踌躇般垂下眼,徐徐抬起。 「想想我那天对你承诺了什么。」 我会永远站在缪里这一边。这是绝对不会改变的事,比我对神的追求更坚定不移。 缪里为了我,开启了一扇后果不堪设想的门。 而现在,轮到我为她牺牲了。无论是多大的苦难,我都会欣然接受。 缪里的红眼睛凝视著我。幼时知道自己不是普通人而嚎啕大哭那一晚,就是这样的眼神。 最后,红眼睛坠入梦乡般闭上了。 『故事里,不是常有那种事吗?』 「故事?」 『嗯。很多古老的传说里……像大哥哥不是也说过,你那个村子以前说不定真的有一只大青蛙才会有那种传说吗?同样道理,可能有很多故事都曾经实际发生过。』 的确如此。再怎么说,缪里的母亲赫萝就是一个典型的活案例。 『所以……就是那个……』 缪里睁开眼后低下头,深怕受伤似的抬眼看来。 『王子帮公主解开诅咒的时候,不是都会做一件事吗?』 「这……」 我当然不会不懂。那是种神圣,却与禁欲之誓相违背的行为。 缪里说完就别开了头。 『还是算了,大哥哥的梦想是成为圣职人员,我实在不能让你做那种事。』 「缪里。」 我直视那张脸。虽然毛发浓密,比我的头还大,嘴里长满利牙,但她仍是打从出生就在我身旁打转到现在的缪里。 只要能让缪里恢复人形,作点愧对神的事也无所谓。 「只要那样,你就能变回去了吗?」 『……嗯,可是──』 「我知道了。」 『大哥哥?』 若有犹豫,缪里一定不会再相信我的话。更糟的是,还可能不愿再相信任何人。我一点也不想见到缪里认为不会有人真的信守承诺而冷眼猜疑的模样,不希望她怀疑这世上有些事物真的值得相信、永恒不变。因为那才是使人生充满美妙体验的黄金羁绊。 我懂了。海兰抱著必死决心前往教会的当下,就是这种心境吧。信仰必须以行动来证明。 缪里从我脸上看出了决心,说: 『大哥哥……谢谢你。』 即使腼腆的脸上有张长满獠牙的嘴,缪里仍是缪里、我可爱的妹妹,不会改变。 接著,我扶上缪里宽厚的狼吻,将脸凑近。但途中── 『啊,可是、那个,大哥哥……』 「怎么了?」 『呃……我有点害羞,想请你闭上眼睛。你手扶著我的脸也让我好紧张……可以,放开吗?』 缪里抬著眼,垂著耳朵尾巴。她终究也是花样年华的女孩子。 而且听她这么说,我也突然害羞起来。 于是咳个两声,放手闭眼。 「这样可以吗?」 「嗯。」 只要能让缪里恢复少女身,在纽希拉过以往的生活,要我离神的足下再远也无妨。而且,我并没有违背禁欲之誓。我这么作并非屈于欲望,而是为了助人。况且,预言家不也曾为了拯救遭恶魔附身的人而亲吻了对方的额头和手吗?所以这也没什么……想到这里,我心里突然有个问号。 亲吻额头和手?那么亲嘴是必要的吗?王子的吻破解公主身上诅咒的故事是有很多没错,可是缪里现在这样子算是诅咒吗? 好像哪里不太对劲。缪里原先是怎么说的? 还是可以变回人。 回想这句话之后,我发现一件事。 缪里根本没说过那种故事情节能让她变回人啊! 「啊!」 睁眼时,面前已是缪里人形的脸。她手按著头发缩著脚,以免被我碰到而露馅,用奇怪的姿势,把脸往我脸上凑。 四只眼睛一对上,缪里装傻地笑了笑就冷不防整个人扑过来。我在千钧一发之际侧身躲开,背后随即传来脑袋撞到地板的「叩!」声。 「好痛喔……」 现在想想,刚闭上眼睛问她行不行那时,缪里的声音就已经恢复了。 再说她自己也说过赫萝替她训练过,当然能从狼变回人。 「哎呀呀,失败了。」 一点也不惭愧,也不遮掩她赤裸的身体。 真不晓得该从哪骂起。 总之我站起来,先喊一声: 「缪里!」 缪里立刻缩起脖子举手遮头,但手底下却在偷笑。 「我只是和大哥哥做一样的事啊。」 没有实际说谎,只是让对方胡思乱想。 她说的并没有错,使我无言以对。 「唔、呃……」 「可是啊,这也让我知道大哥哥好像是真的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站在我这边耶。感动得快哭了。」 见她笑容满面地这么说,我再有火也发不出来。 因为没有什么能比她感受到我的决心更让我高兴。 「话说大哥哥,广场那边好像在欢呼耶。」 「啊、咦?喂,缪里!」 缪里站起来,摇著熟悉的尾巴跑到木窗边,一把推开。 也许是广场火光的关系吧,缪里纤细的肢体泛起微微光晕。 「这边好像很顺利呢。对不对呀,大哥嘎?」 我拿风衣往她头上罩下去。 「耳朵、尾巴。还有,不要忘了你是女孩子,多少自重一点!」 缪里从风衣下探出头来,不耐地披上。 不知是气得太过火,还是连日疲劳的关系,突然好晕。 「讨厌啦,大哥哥爱生气。」 「到底是谁害的啊……」 「啊,好像真的成功了耶,有金毛的声音。」 缪里毫不在乎我的怨言,身子挺出窗口,兽耳高高竖起。 不过,以后也不会闹成这样了。缪里将就此返回纽希拉,我则随海兰前往温菲尔王国。不必在哀愁气氛中告别,已经不错了吧。 「大哥哥大哥哥,现在还来得及跟他邀个大功吧?」 居然还说这种话。 没有这个必要。海兰是个高风亮节的人物,能够成功真是太好了。 「喂,大哥哥……大哥哥?」 真是太好了…… 「大哥哥,喂,你没事吧?」 缪里抱住了体力用尽而瘫软的我。这个老爱捣蛋的皮丫头,在危急时倒还挺可靠的。 意识逐渐朦胧,但我并不害怕,还觉得像泡在温泉里那么舒服。 让她撒了那么多娇,换我一次也不为过吧。 想著想著,我在缪里怀中微微硫磺味的牵引下,松开最后一缕紧张。 终幕 为了圣经的俗文翻译,我已经几乎连日未眠,好不容易收完尾之后还跟教会来一段实在令人喘不过气的耐力竞赛,关进牢里以后又马上逃跑,再紧接著演了一场堪称今生今世空前绝后的大戏。 最后被缪里的特大恶作剧气得脑充血时,紧绷的心情又为海兰反击成功而彻底放松。像这样乱来,再怎么坚韧的皮绳都会断,更别说是我这种本来就不粗的线了,完全不堪一击。 听说我从那一晚就发高烧倒下,在床上呻吟了三天才醒来,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还以为你永远醒不过来了咧。」 枕边,缪里红著眼对我发脾气。我朦胧的意识里,还留有她为我看护的印象。我将手伸出被子,抓住她的小手。 缪里表情腼腆,但还是很高兴。 「海兰殿下呢?」 可是一听我这么问,她的表情就全没了。 「不知道啦。啊,现在有一件事比较重要。我在你昏迷的时候翻了一下圣经,发现一件很棒的事喔。就是就是,那个啊……」 我先将急著想分享心得的缪里搁在一旁,环视房间,没有其他人。 「等等,现在海兰殿下的事比较重要。」 我想先听听后续发展。既然我们平安无事,他应该也没事,不过我很在意教宗敕使的部分。而且接下来是准备开战的局面,没时间听缪里胡闹。 「听我说嘛,大哥哥!」 缪里扯了扯我的手,同时房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与呼喊。 「海兰殿下!还未束发更衣啊!」 「哪还管得了那么多!」 海兰的声音让我想坐起,缪里却按住我的肩膀,还拉被子盖住我的头。 「缪里,你做什么?」 「不可以看,不要看比较好。」 「啊?」 在我反抗得手忙脚乱的时候,开门声响起了。 「寇尔!」 被海兰一喊,我立刻掀开被子。 见到海兰笑容满面地跑来,我还以为自己仍在梦境呢。 「喔喔,气色好了不少。有食欲吗?要吃什么,我都请人上街帮你弄。你对我恩重如山啊!」 海兰头发没梳理,连衣服都没穿戴整齐就赶来看我,果真是个不拘小节的人。 真实的海兰。 或者乾脆说,展现本性的海兰。 「抱歉,我太邋遢了吧。一听说你醒来,我就等不及跑过来了。」 海兰撩起金色的美丽长发,笑著这么说。 那动作就已经够明显了,不过更明显的,是胸部。 「大哥哥,你在看什么?」 我吓得赶紧别开眼睛。而海兰似乎这才注意到我在慌什么。 然而,脸上却是露出尴尬的笑。 「你是真的现在才发现吗?」 我们在纽希拉谈论神学时,是在洞窟式的温泉里头。窟泉不单纯是泡水,功能更接近蒸气室。我当时看海兰包得很紧,以为是贵族的礼貌习惯就没多想了。 服装的影响力很大。 而且我自己也对缪里说过,女性的远行服装基本上就两种──修女服或男装。 「看吧,我不都说过了?大哥哥你的眼睛真的是长好看的耶。」 海兰看看缪里再对我说: 「你……算了,就这样吧。你是神的好忠仆。」 海兰见到我不知该不该把这句话当作夸奖的犹豫表情,机灵地咳了两声改变话题。 「言归正传,我们总算是成功得到阿蒂夫的支持了,大主教屈服了。虽然算不上是值得信赖的伙伴,不过至少可以确定他不会逆民意而行。」 「真的吗!」 「真的。可能是因为史帝芬反悔,让他觉得只有教宗敕使一个帮手根本无力回天吧。而且镇民们根本不怕教宗敕令,也让大主教十分震惊。最后就以需要教宗驰援为由,暂时把敕使打发走了。敕使也没其他选择了吧,都那种状况了再不走,恐怕真的会没命。后来大主教声明会倾听人民的愤怒,而他自己应该很清楚失约会有什么结果。像蝙蝠一样摇摆不定的史帝芬,也安分地卷起了尾巴。」 海兰的笑容难得多了点奸相。 「无论如何,这个消息一定很快就会传遍世界各地。可以想见,教宗也将因此开始认真布局,任由我们宰割。」 「战斗现在才开始呢。」 「是啊。从今以后,我们要把错误一一导正。」 见到海兰说话的雀跃神情,我似乎明白自己怎么会没注意到海兰的性别了。谈论梦想的她,纯真得像个不懂男女之分的小孩。 「接下来这件事,就可能有点对不起大病初愈的你了。我想尽快动身到下一站,一鼓作气把温菲尔王国看得见的沿岸城镇都拉到我们这边。」 这是为了战争作准备吧。 「我当然会与您同行。」 「谢谢,那么──」 「对了,关于这件事啊。」 胆敢打断海兰说话的无礼之徒,就只有缪里一个。 「我在大哥哥昏迷的时候翻了一下圣经,也打听了很多有关圣职人员的事,同时也问过这个金……海兰殿下了,结果是完全没问题。」 她在说什么?我交互看看缪里和海兰。 海兰有如看著妹妹捣蛋的姊姊,无奈又想笑。 「我不要回纽希拉喔。」 「缪里,这件事我们不是……」 我是立志成为圣职人员的人,不能给予缪里她想要的爱。这是不能更改的事情,而她不是也接受了吗? 可是缪里不仅不为所动,还贼兮兮地笑起来。 「要节制喔,你最在行的。」 「节制?」 「对,我也不想破坏大哥哥的梦想。不过呢,圣经上其实也没写啊。」 「……没写什么?」 「嗯,圣经上只有说『从圣职者,不可受俗世之欲、肉体之欲所惑,当励行节制』。可是啊,一个字都没有说到俗世的人不能喜欢圣职人员。」 「……啊?」 海兰在床边嗤嗤窃笑。 缪里将圣经译本推到我脸上说。 「怀疑的话就自己翻一翻吧。所以喽,大哥哥,要节制。」 有什么好所以的? 缪里叉起手,得意地说: 「只要大哥哥不对我出手,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 我听得一片茫然,出不了声。原来还能这样解释吗? 「这样可以考验大哥哥的信仰喔。」 缪里的笑容充满必胜的把握。 我有的,是记载神谕的羊皮纸。 没有的,是身为兄长的威严。 我将记载神谕的羊皮盖在脸上,闭上眼睛。我成了披著羊皮的羊。 「噢,神啊……」 「叫我吗?」 我说什么也不回她。况且我也绝不能让她发现现在这莫名的安心感。 闭上的眼皮另一边,有条银色尾巴淘气地摇来摇去。 既然生为羊,就注定要盯著狼尾巴过日子了。 后记 我很想要一本不管哪一页都有可爱生物,适合睡前翻翻,让人放松心情睡个好觉的书,所以就自己写出来了。大家好,我是支仓冻砂。 虽然前面有一半是玩笑,不过以活泼女孩为主角,写起来是真的非常有趣。 当初决定这系列女主角缪里的这个形象时,我自己也很讶异。事实上,与本书同月上市,形同前传的《狼与辛香料x viii spring log》第一段短篇,在编写时还没有直接替缪里写过任何东西,也完全没有作设定。然而在收到寇尔和缪里写的信,以间接方式描写缪里那一刻,她整个人就突然成形了。该怎么说呢,感觉好像缪里早就完整存在于那封信背后一样。 真是奇妙的体验。我就是在这样的心情下开始写这本书的。 对了,在这里向首度接触《狼与辛香料》世界的读者作点说明。如本书标题中《新说 狼与辛香料》所示,男主角寇尔是《狼与辛香料》系列中段出现的人物,当时年纪比现在小很多,而女主角缪里则是《狼与辛香料》男女主角的女儿。 毕竟这是沿用前作世界观,属于下一个世代的故事,搬出「没读过前作也不会影响阅读乐趣」这种老掉牙的标语也没什么意思,我就直接请各位也一并看看前作,因为这样一定会更有趣!此外,我希望在这部系列里,能把世界往前作所不能的方向大幅延展。一想到可以这样写、那样写,我自己也很迫不及待。届时恳请各位读者多多捧场。 开启新系列,似乎总会让人怀有雄心壮志,而且我本来就很想写点完全不同的故事。于是就像缪里设计恶作剧一样,动起很多歪脑筋。假如各位在哪里见到我,就请给我一个浅笑吧。 那么,我们下集再见。 支仓冻砂 插图 第五幕 突来的窒息感逼得我猛咳不止。 然而咳出喉中的不是气,全都是水。经过剧烈的呕吐而终于能呼吸后,我蜷著身体又是一阵咳。 「咳咳!……咳咳!……呃啊……」 无论吸气呼气都只会引来痛苦的咳嗽,等到呼吸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喉咙已热得像火烧。 而我的脑袋是满满的雾水。 死后的世界是这么活生生的吗?难道我上不了天国,坠入地狱了? 我疑惑地环顾四周,发现人在牢狱般的狭窄石堆房间中,一旁有个火堆。只是在墙上留空的窗口外,有如世界边境的狂风,不断将雪片吹进房里。看到这里,我不禁寒毛倒竖。 这里是修道院。我人在欧塔姆的修道院里。 与寒冷不同的寒意顿时窜遍全身。难道至今遭遇的一切都是梦?都是我在修道院作的梦?我们从船上跳上栈桥时,就已经脚底打滑落海了吗? 不然我无法接受。因为我落了海,然后── 「缪里!」 我终于注意到眼前的她。 缪里就侧躺在那里,整张脸苍白得了无生气,全身湿濡。 「缪里!缪里!」 不管我怎么叫怎么摇,她就是不醒。不仅如此,她的头还瘫软地倒向一旁,水流出唇间。 令人作恶的绝望使我用手指撬开她的嘴,让她平躺。水虽流出来了,却没有呼吸。 神啊!向神祈祷前,继承缪里之名的佣兵团所说的战斗逸事在脑里响起。心脏停了不一定就会死,既然它不动,我们让它动就好。 我叫她起床般用力拍打缪里的背,一次又一次。直到嘴里再也不出水,她全身忽然一震,开始咳嗽。 「缪里!」 再叫唤她,她还是没睁眼。耳朵凑到她嘴边,能听见游丝般的吸气声,但她的身体冷得像冰。得要让她暖起来才行。 我求救般看向火堆,但那里只有几根沾上微弱火苗的细小漂流木。 「喔?运气真好。」 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我几乎跳起来。 转头一看,见到欧塔姆从邻房现身。 「您、您为什么会……」 「这里是我的修道院。」 欧塔姆轻声这么说,扔来一条破毯子。 「没别的了。」 接著他转身又走回去。 尽管毯子湿气很重又充满霉味,但总比没有好。我解开缪里湿淋淋的缠腰并拧乾头发,脱去上衣裹上毯子。 缪里的唇已经不只是发紫,颜色淡得和脸上皮肤难以区别。 我用毯子尽其所能摩擦她的身体,但始终不见效。 「等我一下。」 留下这句话后,我站了起来。 一阵强烈晕眩使我双腿一软,狠狠撞上了墙,当场又是一阵呕吐,吐出的全是咸呼呼的海水。在我边吐边怀疑哪来这么多水时,我才确定自己真的是从船上落海而沉入水中。 可是,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也无法想像怎么会有这种事。 吐完之后,我不等调息就爬向邻房,见到欧塔姆坐在里头,雕刻黑圣母像。 「有什么、有什么东西可以烧吗?」 我哀求似的问。 欧塔姆以凿尖削削圣母像,在烛光下端详几眼。 「这里是信仰之家,你就燃烧信仰吧。」 直到我先因心中燃起怒火而站起,欧塔姆才终于转头看我。 「人难免一死,她能多活这么久,你应该为她高兴才对。唉,如果不逃出礼拜堂的藏宝库,她就能安稳地度过余生了吧。」 第二次的晕眩,是愤怒的缘故。 然而欧塔姆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动。 「当我从筵席回来,就发现你们被冲上岸了。是黑圣母显灵了吧。」 那双沉静的眼,怎么看都像在陈述事实。 「你们不是想破坏我的决定吗?」 说得一副给条毯子就该感激他的样子。 喔不。我告诫自己,有这想法纯粹是因为我敌视他。这里真的什么也没有,欧塔姆自己穿的也是破布。其他就只有黑圣母像,其原料黑玉原石,少量蜡烛以及赤裸裸地摆在地上的食物。漂流木构成的火堆已是他最大的体恤。 那细小的火苗,就是这座修道院。 「我所做的,是为了保护黑圣母曾经保护的这座岛。你们想阻止我,黑圣母也一视同仁地降示奇迹。相形之下,你的信仰又是如何呢?」 我无从反驳。 「要是救不活你的同伴,就表示天意如此,莫可奈何,而这里到处是莫可奈何的事。光是你能幸运得救,我就要感谢神与圣母的恩赐了。」 不得不承认,他的话十分合理。 可是,缪里就在我身旁垂死,现在或许还来得及救她。 我非常想表达这件事却说不出口,是因为明知说再多也没用。这里什么也没有,只能祈祷。 欧塔姆静静别开眼睛。看似有点内疚,会是错觉吗? 「祈祷吧。我也会为你们祈祷。」 他转过身去,紧握黑圣母这么说。 最后一丝希望也断了,使我落魄地回到缪里身旁,像个断线傀儡垮坐下来。平时蹦蹦跳跳,老爱调皮捣蛋的小女孩,现在却像将要沉睡百年的公主。 我再也听不到她的嬉笑、哭泣或怒骂了。即使我做了那么过分的事,她也一定是毫不犹豫地追著我跳海。在海中见到的笑容和当时的体温,我都记忆犹新。 难道我就只能眼睁睁看著她的生命之火逐渐熄灭吗? 我读了那么多遍圣经,和那么多研习神学的人对话,朝朝夕夕一心祷告,最后却落得这种结果,岂不是太过分了吗? 承认自己过去所作所为全是错误,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可是,再痛也痛不过失去缪里。 要埋怨神,以后时间多得是。寻找可燃物的途中,我恍然想起衣服也能烧,便急忙脱下上衣尽可能拧乾,提在火上。焦急的我将衣服尽可能贴近火焰,反而快把火逼熄了。 心想烤乾衣服就能烧的同时,我也开始担心细枝会在那之前烧完。缪里的生命也是。 我拚命忍耐因绝望而嘶吼的冲动,手也好脸颊也好,一个劲地搓。 虽然我的手也相当冰冷,很害怕自己是白费时间,但现在别无他法。 好希望她能醒来再看看我。问我:「大哥哥,为什么你表情这么难过?」 现在,此时此刻,就是我需要神帮助的时候。可是缪里说得没错,神没有从圣经里跳出来救她。我也在心中对黑圣母大喊,为什么要做这么残酷的事。何不让我和她一起沉入海底,这算什么奇迹? 黑圣母的真实身分不是人类,而是古代精灵。她的雕像,结果也只是和泥炭跟煤一起出土的废物,毫无价值。人们崇拜的不过是个伪神罢了。 这时,我忆起一件事。 「……毫无……价值……?」 记忆回溯到港都阿蒂夫。在那坐满渔夫的餐馆,海兰所说的话重返耳畔。黑圣母是用黑玉雕成,性质类似琥珀,摩擦后能吸起沙砾或羊毛,然后呢?她还说了什么? 「还有……一个办法。」 我喃喃低语,并倒抽一口气。噗通、噗通。血液开始奔流,脑袋发烫。 没错,这里还有东西能烧。 烧黑圣母像就行了。 欧塔姆那时内疚的视线,就是因为隐瞒这件事吧。岛民们当命一样珍惜地随身携带的黑圣母像,据说是来自日渐枯竭的煤矿坑,相当贵重。 在港口送我们来此的渔夫虽说日后可能只能向外地买黑玉,而岛民不会有那种钱。 但是,人命应该重过黑玉。既然欧塔姆身为修士,应该也能明白这道理。 我站起身,深深呼吸。 这次没有发晕。 「欧塔姆先生。」 欧塔姆没有回头,也没停手。 「您的黑圣母像,能分给我吗?」 他这才愿意看我。 「用来祈祷吗?」 这蒜装得也太明显。 「我现在只能燃烧信仰了。」 欧塔姆的眼稍微瞪大又眯起。那是见到不愿发生的事成真时的表情。 「不行。」 他简短回答,看得出握著凿子的手多使了点力。 「圣母像所剩不多,不能浪费在有没有救都不知道的人身上。死了这条心吧。」 欧塔姆又转回原位。 「我已经对很多人说过同样的话了。」 欧塔姆的每一字都像铅块那么重,压退了我。他的话背负著多少包袱,我已经亲眼见识过。这地区就是建立在这样的根基上,要维持如此危险的平衡,只能依靠对黑圣母的祷告。 这么一来,为了一个不知能否得救的人焚烧黑圣母像并不合理。天平两端并不均衡。这是倡导博爱的圣职人员很容易遇到的典型恶魔问题。 若杀一人能救百人,你如何选择? 欧塔姆没有逃避这个问题,并做好遭人怨恨的准备,毫无扳曲原则的意思。他以沉默来强调自己是接受了过去的一切,一次又一次地拯救百人,如今才会留在这里。 本能告诉我,不可能说服他。 我逃跑似的转向背后。 我们在那一刻的确死了一次,缪里也是抱著赴死的决心跳海的吧,而最后却奇迹性地漂到修道院。欧塔姆的话是千真万确,人终要一死,哪怕只是稍微延长也值得高兴,感谢神的恩赐。 道理上无懈可击,连蚂蚁都钻不过。 可是能否接受,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无法眼睁睁看著缪里死去,绝对不行。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有这种事。 自从来到这座岛,我遭遇了一连串难以置信的事,目睹了自己心中的空虚。但我依然肯定,就只有一件事我无论如何都不会退让。 那就是── 「我不会拋下缪里。」 世上唯有缪里真心相信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能成为圣职人员拯救他人。 我不知道神会不会听见我的祈祷,但我听得见缪里的祈祷。能不能实现,全看我怎么做。缪里信仰的对象,就是我。 若无法实现她的祈祷,又如何能向神祈求同样的事呢。 火堆的光芒,照在生命之火犹如风中残烛的缪里侧脸上。 不该是这么平静的表情。就连睡觉,缪里的表情也很丰富。 我不会拋下缪里。就算她要为拯救百人而牺牲,我也非得陪著她不可。 因为我曾向她承诺,会永远站在她这边。 「你可以尽管恨我。」 我体格虽不强壮,但欧塔姆是明显瘦弱。或许平日几乎不进食,都窝在这里雕刻吧。 不过他手上有凿子。看起来又钝又破,只能勉强削动黑玉,似乎用尽全身力气,还不知道能不能刺破皮肤。 若是把利剑,胜负一瞬间就能决定。 这样打起来,双方肯定遍体鳞伤,凄惨无比。 那又如何。 神始终是那么残酷。 「缪里。」 就在我低喃她的名字,准备攻击欧塔姆的那一刻。 「人类总是这样。」 欧塔姆开口了。 「转眼就忘却恩情,惑于私欲。」 脚动不了,不是决心因这些话而动摇。理性外的部分,制住了我的双腿。 欧塔姆注视著我大口吸气,长至腹部的须发随之膨胀。原以为是眼花,但我真的没看错,欧塔姆体型顿时大了一圈。 「展现奇迹还不够,非得降示惩罚,人类才会想起为何信仰。所以我才需要在这里不断雕刻,提醒是谁救了他们,有什么不能遗忘。」 仍然坐著的他,身体却大到我必须仰望。彷佛某种玩笑,他用非常困苦的姿势俯视著我。 欧塔姆也是非人之人。 这时,我发觉自己的短虑。问缪里怎么看欧塔姆时,她说他身上没有野兽的气味。 我故乡拜的是什么神? 「恨我吧。我会怀著你们对牛猪的罪恶感,请求神的宽恕。」 一双乌黑的大手,要将我捏碎般伸来。 我无路可逃,就算能逃,缪里就在背后。 神啊! 剎那间,有东西从旁窜过。 一团银色曳著尾巴扑向欧塔姆。 「野兽?怎么会!」 缪里化成狼形,扑向欧塔姆。 正要站起的欧塔姆大叫著失去平衡,轰隆一声跌在地上。震裂屋顶,倚墙放置的黑圣母像纷纷倒下。 但他仍拚命甩手要赶走缪里。不一会儿,他发现了。 银狼并不在他面前。 经过异样的沉默,我毛骨悚然地转身查看。 缪里静静地躺在那里。 嘴边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笑意。 「缪里!缪里!」 那该不会是她的灵魂吧? 我摸摸她的脸颊和脖子,全都冷得吓人。于是不敢相信地抱起那虚弱得似乎要崩散的身体,耳朵凑到她嘴边,还有细微的呼吸。 但恐怕撑不了多久了。我知道缪里是用尽最后的力气,为我唤起了奇迹。 我掀开毯子紧抱她。现在只能祈祷,她能像我在海中那样感受到我的体温。告诉她,我就在这里。如同她直到最后也舍身救我,我也会陪伴她直到最后。 我很快就感到背后有人接近,可是没有回头。我不想为他浪费时间。 要杀就杀吧。反正我活下去也没意义了。 还想咒骂自己如此无力地活著。 「拿去吧。」 喀、叩隆。几块黑色物体伴著清脆响声滚了过来。有的像石头,有的刻到一半,有些甚至已有精美雕饰。 转过头,见到身形依然膨大的欧塔姆凝视著我怀中的缪里。 他表情苦涩,似乎有满腹疑问。 不知道那是否因为非人之人间的某种情怀,现在也不是想那种事的时候。 我立刻拾起黑玉,在墙上砸碎,拿到火堆上烧。 火又缩小了一下子。这东西没那么易燃。 急得想哭的我头上,有声音落下。 「把枝条压住,别让它散了。」 不等我多想,背后已传来长长的吸气声。我连忙伸手抓住漂流木没有著火的部分,按住余烬。 一团船上甲板那么大的风紧接著吹过石室。 火堆的火经这一吹,随即延烧上黑玉碎片。 「要出烟了。」 欧塔姆这么说,并用大得夸张的手扶上窗口,将石墙当陶坯一样挖开,黑烟跟著全流出扩大的窗外。 接著,他退进邻房又马上回来,伸手越过我头顶,在火堆上捏碎黑玉,再次吹气。 火堆瞬时烈火熊熊,热得似乎能烤焦皮肤。 「我……」 欧塔姆的声音传来,接著是重重的坐地声。 「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回头见到的欧塔姆体型不变,但显得相当沮丧。 他困顿地缩成一团,看著倒在地上的圣母像。 「人类总是不断繁殖,不顾后果地繁殖,明知会导致毁灭也要繁殖。这么多年了,我始终不懂『这东西』为何要为如此愚蠢的人类牺牲性命。」 欧塔姆的指尖怜惜地碰触圣母像。 「……您……」 我紧张地吞吞口水。 「您不是人类吧,和那位圣母一样。」 他缓缓看来的眼,彷佛放弃了些什么。那几乎全黑的怪异眼珠明显不属于人类,但其实渴望说出事实的眼神却比人更像人。 「……在古代,人类把我们当海龙崇拜。」 欧塔姆像个亡国的王,蜷著背说: 「管我们叫鲸鱼。」 足以抵挡岩浆的巨大躯体、约瑟夫所说的海上奇迹、扑灭船上火灾的怪浪、不可思议的丰渔。 全都连成一串了。 也难怪缪里没闻出他的身分,毕竟是第一次出海。 「我已记不得这东西是我的家人还是同伴了。应该也有过名字,可是我完全想不起。就是在那么久以前,她独自离群旅行了。我原本并不挂意,但有一天忽然想见见她,就到处去寻找她的踪迹。等我找到,她已经是焦炭了。」 黑圣母现身拯救港埠后出现的丰渔,是因为吃鱼的鲸鱼不在了吧。渔夫所言不假,从前这片海里真的有龙。 「我怎么也想不通。人类是种愚蠢的生物,放著不管也很快就会自我毁灭。于是我猜想,她愿意舍命救人一定有她的原因。」 「所以你才维持这些人的生活?」 欧塔姆原想点头,却中途打住。 「不对。如果人都离开了,他们就会淡忘她,所以我决定饲养这些人。要他们传承这段过去,永志于心。」 饲养人类。 尽管觉得刺耳,欧塔姆仍继续说: 「大海是那么地宽广,那么地深。我能在海里漂流近乎永恒的时光,是因为知道她就在路上某个地方,总有一天会见到她。」 欧塔姆的孤寂就是来自于此吧。 「假如只有我记得她,我迟早会以为那只是一场梦,以为我打从一开始就是孤单一人。那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海底世界无边无际,而且真的安静无声。」 我虽不敢说自己能理解寿命长久的苦恼,但仍见过几个为此而苦的人。 「可是,那似乎不是我真正的希望。是她让我注意到的。」 欧塔姆看著我怀中说: 「那头狼即使性命垂危,也为了救你而现出真身。那么……那么,为什么她死的时候,没有出现在我面前呢?」 孤独的修士手握黑圣母像,泪水似乎就要决堤。 「我知道维护那座岛,等于是延长岛上居民的磨难。而我依然这么做,并不是因为要他们传颂她。若只为如此,应该还有其他方法才对。但我选择继续看他们受苦,说穿了……」 欧塔姆长叹一声。 「就只是因为嫉妒而迁怒他们罢了。她临死前想的多半不是我,而是岛上这些人,让我嫉妒起他们……」 我无法嘲笑,也无法责备他。 欧塔姆在无限宽广的深邃海洋中,已经找不到黑圣母以外的同伴了吧。我完全无法体会那是怎样的孤寂。 尽管如此,缪里注视世界地图的落寞神情,我依然记得清晰。知道在这广大世界找不到容身之地的人是如何寒心。 而欧塔姆的愿望更是微小,就只是在这世上求一个伴罢了。 不过我最近也学到,同一件事会有各种角度的看法。 「……就算您真是嫉妒,您长年维护这地区的均衡仍是事实,也有人因此获救,感谢您的人还是很多才对。」 欧塔姆首次露出笑容。 「想不到你会安慰我。真是没药医。」 看来他是笑我傻。 「有句话,我想先对您说。」 我抱著缪里转向欧塔姆。 「非常感谢您救了我们。」 我们绝不是碰巧漂到这里,是欧塔姆出手搭救。从许多年前,他就是像这样当人们在这海域发生意外而将黑圣母像投入海中时,顺著气味或某种讯号赶去救人吧。 我怎么也不认为那单纯是出于他口中的嫉妒。 若允许我擅自妄想,欧塔姆也是以他的方式,尽最大的力量守护昔日同伴曾经守护的这里吧。 「我只是一时昏了头罢了。」 欧塔姆小声说道,并咳嗽似的苦笑。 「虽说如此,我还是很高兴救了你们。我完全没注意到她不是人类。或许这一切都是神的指引吧。」 即使是稀世的大神学家,听了欧塔姆这句话也会苦恼该作何反应吧。 「多亏了那头狼,我才明白自己该怎么做。」 同时,他将手上的黑圣母像扔进火堆。 宛如某种诀别。 「我要回到深海,忘了这一切,人类也很快就会忘了这一切。人类真是种奇妙的生物,能够吞下远比自己巨大的辛酸和哀愁。」 说完,他十足修士样地颔首。 「这就是所谓的信仰吧,我们没那种东西。」 欧塔姆徐徐站起。 彷佛只是出门散个步。 「爱拿多少去烧都随你。等风雪停了,一定会有人过来这里,你就搭他们的船走吧。」 「……您要离开这里吗?」 「留下来做什么?我终究是救不了这里,黑圣母也无法真正拯救他们。说不定当初她没牺牲,这里的苦难早就结束了。」 一点也没错。 可是,究竟怎么做算对,怎么做又算错呢? 人各有各的理由,各有各的判断。 即使分开来看都正当,全部集合起来却很容易成了错误。 一旦欧塔姆离去,这地区就会再也维持不下去,落得自然荒废的下场。 相对地,再也不会有人在此受苦,这或许堪称是一种救赎。 「我那个和你们利害关系相对的交易,应该能维持这里一段时间吧。假如人类够聪明,他们应该趁机离开这里才对。如果做不到,也只能由他们去。」 我不禁猜想,也许欧塔姆是为了逼岛民离开这个地区,才想从奴隶交易中找出一条活路。 因为他相信,就算被迫与家人分离,远赴他乡,也好过留在这里。 我不认为这是激进的想法。毕竟我也曾想对莱赫做同样的事。 「没了我,交易就进行不下去。这么一来,情势就会往你所协助的温菲尔那边倾吧。」 不知为何,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如果这岛上挖得出黄金……就或许能拯救所有人了。」 我们都心知肚明,不会有那种皆大欢喜的奇迹。即使是黑圣母,能创造的奇迹也有限。非人之人虽然比人长寿,且大多拥有一大群人也无法抗衡的力量。然而,这样的力量能阻止的事并不多。 缪里的母亲赫萝,也曾警告她非人之人能作的事有限,别高估自己的獠牙与利爪。就此而言,欧塔姆将自身力量融入社会以维持此地长久运作,是相当不容易的事。换言之,他治理得很好。 可是到头来,谁也没真正得救,就连哪里有一点点好转也找不到。这样的结局实在太残酷了。 「啊,对了。」 欧塔姆刚从垂吊鲨鱼皮的门口探头出去又折返。 「我拿一个走好了。就算我忘了一切,看见这东西以后,或许还能想起自己心中曾有一件重要的事。」 拾起一尊黑圣母像后,他唏嘘地歪起头。 「真是奇怪。在这里,这东西比黄金还贵重啊。」 就这样,鲸鱼的化身离去了。烧出滚滚黑烟的火堆火力惊人,衣服早已乾透,缪里的体温也恢复了些。 欧塔姆的话耐人寻味。 此时此地,黑玉对我们而言确实比黄金更贵重。它救了缪里的命,让我好想将这当作黑圣母的奇迹大肆宣扬,高喊:「黑圣母真的存在!」它是不是从前鲸鱼化身烧成的产物并不重要,也与能够化为人类的鲸鱼能否与圣经上的教诲相容无关。 重要的是,世人是否能相信这是奇迹,以及它的确拯救了我们── 「然后呢?」 我注视手里的黑圣母像。火堆的光在那安详面孔上晃荡。在强光照射下,黑玉亮得有如黄金。 不,不对。 事实上,它不就在我手里成了黄金吗? 那么,说不定还有办法拯救这里的居民。这么想的我忘我地站起,差点摔了缪里的脑袋。我吓得回神,满嘴苦涩地囓咬下唇。 我是个在温泉乡纽希拉读过几本书,浅尝神学就自以为明白信仰真谛的肤浅小卒。不知天高地厚的我拚命思考而采取的行动,全都是徒劳无功。一想到恐怕又会因为自以为是而学到惨痛教训,我就怕得无法前进。 这里是受到欧塔姆这样的人物治理,才能勉强维持均衡的土地,会因为外地人的一个念头就扭转乾坤吗,别开玩笑了。我很想装作什么都没想到,继续温暖缪里,然后将她的清醒当作自己的功劳,庆祝她平安生还。 「可是……」 我低喃著凝视缪里。 缪里的生命之火几乎燃烧殆尽的那一刻,她让我见到了奇迹。即使我年岁徒长却依然呆头呆脑,这孩子还是希望我能够追逐梦想。 倘若此时连那么一点点勇气都拿不出来,等她醒来我也没脸见她。就算缪里不在意,我也不会原谅自己吧。 总觉得不试著一搏,会辜负她跳进那冰冷黑海的一番心意。 我这窝囊的兄长就算会弄得灰头土脸,还是能完成一些事才对。应该找得到不会被缪里嘲笑的生活方式才对。 无论我再怎么傻,也有义务继续相信这个世界将慢慢改善。 我摸摸缪里的头,梳整头发,小心地让她躺在地上。 「我马上回来。」 接著起身跑进邻房,跨过散落一地的黑圣母像,推开风雪不断钻过缝隙的鲨鱼皮。 寒冷瞬即迎面扑来。 我眯起眼,不畏强风地奔向栈桥。 「欧塔姆先生!」 向大海尽全力呼唤他的名字。 但风立刻抹灭我的声音,黑暗接管大海。 『什么事?』 原来那不是黑暗。 我完全听不出声音是从何而来。不管左右张望还是抬头望天,都分不清边际究竟在哪里的庞然巨物就在我面前。 在我惊讶得目瞪口呆时,黑暗说话了。 『没事的话,我就走了。』 「请、请等一下!」 我先这么说,并拚命整理思绪。 「岛上有黄金。」 『什么?』 「真的有黄金。不。」 我举起握在手里的黑圣母像这么说: 「我要把它变成黄金。」 只要发生奇迹,就能办得到。 没错 只要发生「奇迹」。 不过,光是这样还不够也是事实。借用非人之人的力量,制造只能以奇迹形容的情况是不难,但草率使用只能换取短暂的喘息。非人之人的巨大爪牙,不过是远古神话时代的力量,能在这人类的新时代缔造的成就极为有限。要彻底拯救有许多人居住的土地,就必须构筑一套源自人类社会的社会机制。 因此在这层意义上,欧塔姆可说是巧妙地利用奇迹来治理这个地区。 问题就出在,欧塔姆的奇迹是用在抵抗苦难上吧。那肯定是欧塔姆极尽苦思才得出的最佳手段。而在我看来,它运作得也非常好。 但是在我的信念中,奇迹应该是为人们带来欢笑而存在,而社会的运作方式可以有更多可能。这是我在跟随某卓越旅行商人的途中所学到的事,也是与从圣经字里行间得出各种结论的神学者们讨论而来的感想。 若懂得组合手边一切资源,应该能创造新的光芒。 「只要有您的力量,就一定能实现。」 『……』 「只要利用这地区每个人的力量,这里一定能重拾欢笑。」 经过一段沉默,欧塔姆慢慢地问: 『真的吗?』 我无法保证事情肯定顺利,而我要做的还是制造假奇迹,藉此构筑可以长久运作的机制。无论说得再好听,也算不上圣经中善良信徒应有的行为。 然而,我在那座熔岩边的祠堂感受到,信仰本身没有对错,只有结果有对错之分。不过我能挺起胸膛说,让就要被卖作奴隶的人回家,绝对没有错。 就算全世界的圣职人员都指责我,我相信缪里也会笑著说我做得好。 「真的。」 假如失败了,也许会被欧塔姆吃掉或拖进海底吧。但我已经死过一次,不必畏惧那种事。 「真的。」 在我重复的瞬间,岸边掀起一阵特别大的浪,同时欧塔姆出现在栈桥彼端。 以表露感情的强力眼神瞪视著我。 「我就信你一次。」 真是十足修士样的回答。 插图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论坛:ritdon ---------------- 书名:新说 狼与辛香料 狼与羊皮纸 卷号:02 作者:支仓冻砂 插画:文仓十 简介: ★立志成为圣职人员的寇尔,将与贤狼赫萝及旅行商人罗伦斯的独生女缪里踏上旅程! 度过港都阿蒂夫的圣经风波后, 贤狼之女缪里直接表白对青年寇尔的爱意,厚起脸皮天天猛烈求爱。 这当中,海兰王子下一次任务委托也来了。 温菲尔王国与大陆之间的海峡战略地位日益重要, 需要寇尔调查占据北方群岛的海盗是否可能协助镇守。 新的冒险使缪里满心雀跃,但据说海盗信仰黑圣母,有异端嫌疑, 让寇尔是一脸藏不住的忧心。 目标住满海盗的神秘岛,出发! ---------------- 后记 感谢各位的爱护,我是支仓冻砂。第二集了,一不小心就让各位等了半年,真对不起。自出道起,我几乎是谨守四个月一本的速度写书,现在已经完全搞不懂当初是怎么维持的了……然而丧气话说着说着,《狼与辛香料》的短篇集也写出来了。本系列《狼与羊皮纸》也请各位多多支持。 这一次,我也是以每一页都有可爱毛毛,适合睡前阅读的目标来写,不过后半气氛好像变得很凝重,也偏离大纲不少。我写小说还是一样像瞎子摸象,无法预测全局呢。但由于路途艰辛,我反而很喜欢本集的最后一幕,希望各位也能喜欢。 呼~一下就写了好多后记——这么想着回头一看,才发现只写了两页篇幅的三分之一……前面那些就写了我一个小时耶。 该再写些什么好呢……话说,我从去年就深深栽进了vr的世界,就聊这个好了。vr就是类似电击文库大家都很熟悉的什么刀剑什么神域的那个。虽然只有视觉进入二次元世界,代入感就猛到玩恐怖游戏就真的超恐怖,迟早会闹出人命(心脏麻痹之类)而东禁西禁的程度。光是看着女性角色在自己眼前,脑子就快要炸掉一样。或许会有人觉得我在唬烂,不过当角色伸手摸我脸的位置时,我甚至能感到温暖。起先我还很感慨自己的妄想力居然已经达到那种地步,不过那似乎是在学理上证实过的正常心理现象,不知道该遗憾还是放心。 vr技术毕竟仍处于黎明期,目前能玩的游戏并不多,萌系游戏更是几乎没有,令人十分扼腕。于是我自己搞了个企划,借用很多人的力量自己做一个。想起来了,我去年夏天到冬天就是因为它忙得团团转……人说不定上了年纪,就很容易忘记告一段落的事呢。若有兴趣,请上网搜寻「project lux」,这是一部长篇vr动画作品,充满「好想赶快进入二次元世界」的热情。探索未知的领域,有很多东西得从零学起,制作起来很有挑战性,甚至让我想写一篇以此为题的小说。 卯起来写游戏的事,篇幅一下子就用完了耶。 恳请各位继续支持指教,我们下集再见。 支仓冻砂 感谢各位的爱护,我是支仓冻砂。第二集了,一不小心就让各位等了半年,真对不起。自出道起,我几乎是谨守四个月一本的速度写书,现在已经完全搞不懂当初是怎么维持的了……然而丧气话说着说着,《狼与辛香料》的短篇集也写出来了。本系列《狼与羊皮纸》也请各位多多支持。 这一次,我也是以每一页都有可爱毛毛,适合睡前阅读的目标来写,不过后半气氛好像变得很凝重,也偏离大纲不少。我写小说还是一样像瞎子摸象,无法预测全局呢。但由于路途艰辛,我反而很喜欢本集的最后一幕,希望各位也能喜欢。 呼~一下就写了好多后记——这么想着回头一看,才发现只写了两页篇幅的三分之一……前面那些就写了我一个小时耶。 该再写些什么好呢……话说,我从去年就深深栽进了vr的世界,就聊这个好了。vr就是类似电击文库大家都很熟悉的什么刀剑什么神域的那个。虽然只有视觉进入二次元世界,代入感就猛到玩恐怖游戏就真的超恐怖,迟早会闹出人命(心脏麻痹之类)而东禁西禁的程度。光是看着女性角色在自己眼前,脑子就快要炸掉一样。或许会有人觉得我在唬烂,不过当角色伸手摸我脸的位置时,我甚至能感到温暖。起先我还很感慨自己的妄想力居然已经达到那种地步,不过那似乎是在学理上证实过的正常心理现象,不知道该遗憾还是放心。 vr技术毕竟仍处于黎明期,目前能玩的游戏并不多,萌系游戏更是几乎没有,令人十分扼腕。于是我自己搞了个企划,借用很多人的力量自己做一个。想起来了,我去年夏天到冬天就是因为它忙得团团转……人说不定上了年纪,就很容易忘记告一段落的事呢。若有兴趣,请上网搜寻「project lux」,这是一部长篇vr动画作品,充满「好想赶快进入二次元世界」的热情。探索未知的领域,有很多东西得从零学起,制作起来很有挑战性,甚至让我想写一篇以此为题的小说。 卯起来写游戏的事,篇幅一下子就用完了耶。 恳请各位继续支持指教,我们下集再见。 支仓冻砂 感谢各位的爱护,我是支仓冻砂。第二集了,一不小心就让各位等了半年,真对不起。自出道起,我几乎是谨守四个月一本的速度写书,现在已经完全搞不懂当初是怎么维持的了……然而丧气话说着说着,《狼与辛香料》的短篇集也写出来了。本系列《狼与羊皮纸》也请各位多多支持。 这一次,我也是以每一页都有可爱毛毛,适合睡前阅读的目标来写,不过后半气氛好像变得很凝重,也偏离大纲不少。我写小说还是一样像瞎子摸象,无法预测全局呢。但由于路途艰辛,我反而很喜欢本集的最后一幕,希望各位也能喜欢。 呼~一下就写了好多后记——这么想着回头一看,才发现只写了两页篇幅的三分之一……前面那些就写了我一个小时耶。 该再写些什么好呢……话说,我从去年就深深栽进了vr的世界,就聊这个好了。vr就是类似电击文库大家都很熟悉的什么刀剑什么神域的那个。虽然只有视觉进入二次元世界,代入感就猛到玩恐怖游戏就真的超恐怖,迟早会闹出人命(心脏麻痹之类)而东禁西禁的程度。光是看着女性角色在自己眼前,脑子就快要炸掉一样。或许会有人觉得我在唬烂,不过当角色伸手摸我脸的位置时,我甚至能感到温暖。起先我还很感慨自己的妄想力居然已经达到那种地步,不过那似乎是在学理上证实过的正常心理现象,不知道该遗憾还是放心。 vr技术毕竟仍处于黎明期,目前能玩的游戏并不多,萌系游戏更是几乎没有,令人十分扼腕。于是我自己搞了个企划,借用很多人的力量自己做一个。想起来了,我去年夏天到冬天就是因为它忙得团团转……人说不定上了年纪,就很容易忘记告一段落的事呢。若有兴趣,请上网搜寻「project lux」,这是一部长篇vr动画作品,充满「好想赶快进入二次元世界」的热情。探索未知的领域,有很多东西得从零学起,制作起来很有挑战性,甚至让我想写一篇以此为题的小说。 卯起来写游戏的事,篇幅一下子就用完了耶。 恳请各位继续支持指教,我们下集再见。 支仓冻砂 感谢各位的爱护,我是支仓冻砂。第二集了,一不小心就让各位等了半年,真对不起。自出道起,我几乎是谨守四个月一本的速度写书,现在已经完全搞不懂当初是怎么维持的了……然而丧气话说着说着,《狼与辛香料》的短篇集也写出来了。本系列《狼与羊皮纸》也请各位多多支持。 这一次,我也是以每一页都有可爱毛毛,适合睡前阅读的目标来写,不过后半气氛好像变得很凝重,也偏离大纲不少。我写小说还是一样像瞎子摸象,无法预测全局呢。但由于路途艰辛,我反而很喜欢本集的最后一幕,希望各位也能喜欢。 呼~一下就写了好多后记——这么想着回头一看,才发现只写了两页篇幅的三分之一……前面那些就写了我一个小时耶。 该再写些什么好呢……话说,我从去年就深深栽进了vr的世界,就聊这个好了。vr就是类似电击文库大家都很熟悉的什么刀剑什么神域的那个。虽然只有视觉进入二次元世界,代入感就猛到玩恐怖游戏就真的超恐怖,迟早会闹出人命(心脏麻痹之类)而东禁西禁的程度。光是看着女性角色在自己眼前,脑子就快要炸掉一样。或许会有人觉得我在唬烂,不过当角色伸手摸我脸的位置时,我甚至能感到温暖。起先我还很感慨自己的妄想力居然已经达到那种地步,不过那似乎是在学理上证实过的正常心理现象,不知道该遗憾还是放心。 vr技术毕竟仍处于黎明期,目前能玩的游戏并不多,萌系游戏更是几乎没有,令人十分扼腕。于是我自己搞了个企划,借用很多人的力量自己做一个。想起来了,我去年夏天到冬天就是因为它忙得团团转……人说不定上了年纪,就很容易忘记告一段落的事呢。若有兴趣,请上网搜寻「project lux」,这是一部长篇vr动画作品,充满「好想赶快进入二次元世界」的热情。探索未知的领域,有很多东西得从零学起,制作起来很有挑战性,甚至让我想写一篇以此为题的小说。 卯起来写游戏的事,篇幅一下子就用完了耶。 恳请各位继续支持指教,我们下集再见。 支仓冻砂 感谢各位的爱护,我是支仓冻砂。第二集了,一不小心就让各位等了半年,真对不起。自出道起,我几乎是谨守四个月一本的速度写书,现在已经完全搞不懂当初是怎么维持的了……然而丧气话说着说着,《狼与辛香料》的短篇集也写出来了。本系列《狼与羊皮纸》也请各位多多支持。 这一次,我也是以每一页都有可爱毛毛,适合睡前阅读的目标来写,不过后半气氛好像变得很凝重,也偏离大纲不少。我写小说还是一样像瞎子摸象,无法预测全局呢。但由于路途艰辛,我反而很喜欢本集的最后一幕,希望各位也能喜欢。 呼~一下就写了好多后记——这么想着回头一看,才发现只写了两页篇幅的三分之一……前面那些就写了我一个小时耶。 该再写些什么好呢……话说,我从去年就深深栽进了vr的世界,就聊这个好了。vr就是类似电击文库大家都很熟悉的什么刀剑什么神域的那个。虽然只有视觉进入二次元世界,代入感就猛到玩恐怖游戏就真的超恐怖,迟早会闹出人命(心脏麻痹之类)而东禁西禁的程度。光是看着女性角色在自己眼前,脑子就快要炸掉一样。或许会有人觉得我在唬烂,不过当角色伸手摸我脸的位置时,我甚至能感到温暖。起先我还很感慨自己的妄想力居然已经达到那种地步,不过那似乎是在学理上证实过的正常心理现象,不知道该遗憾还是放心。 vr技术毕竟仍处于黎明期,目前能玩的游戏并不多,萌系游戏更是几乎没有,令人十分扼腕。于是我自己搞了个企划,借用很多人的力量自己做一个。想起来了,我去年夏天到冬天就是因为它忙得团团转……人说不定上了年纪,就很容易忘记告一段落的事呢。若有兴趣,请上网搜寻「project lux」,这是一部长篇vr动画作品,充满「好想赶快进入二次元世界」的热情。探索未知的领域,有很多东西得从零学起,制作起来很有挑战性,甚至让我想写一篇以此为题的小说。 卯起来写游戏的事,篇幅一下子就用完了耶。 恳请各位继续支持指教,我们下集再见。 支仓冻砂 感谢各位的爱护,我是支仓冻砂。第二集了,一不小心就让各位等了半年,真对不起。自出道起,我几乎是谨守四个月一本的速度写书,现在已经完全搞不懂当初是怎么维持的了……然而丧气话说着说着,《狼与辛香料》的短篇集也写出来了。本系列《狼与羊皮纸》也请各位多多支持。 这一次,我也是以每一页都有可爱毛毛,适合睡前阅读的目标来写,不过后半气氛好像变得很凝重,也偏离大纲不少。我写小说还是一样像瞎子摸象,无法预测全局呢。但由于路途艰辛,我反而很喜欢本集的最后一幕,希望各位也能喜欢。 呼~一下就写了好多后记——这么想着回头一看,才发现只写了两页篇幅的三分之一……前面那些就写了我一个小时耶。 该再写些什么好呢……话说,我从去年就深深栽进了vr的世界,就聊这个好了。vr就是类似电击文库大家都很熟悉的什么刀剑什么神域的那个。虽然只有视觉进入二次元世界,代入感就猛到玩恐怖游戏就真的超恐怖,迟早会闹出人命(心脏麻痹之类)而东禁西禁的程度。光是看着女性角色在自己眼前,脑子就快要炸掉一样。或许会有人觉得我在唬烂,不过当角色伸手摸我脸的位置时,我甚至能感到温暖。起先我还很感慨自己的妄想力居然已经达到那种地步,不过那似乎是在学理上证实过的正常心理现象,不知道该遗憾还是放心。 vr技术毕竟仍处于黎明期,目前能玩的游戏并不多,萌系游戏更是几乎没有,令人十分扼腕。于是我自己搞了个企划,借用很多人的力量自己做一个。想起来了,我去年夏天到冬天就是因为它忙得团团转……人说不定上了年纪,就很容易忘记告一段落的事呢。若有兴趣,请上网搜寻「project lux」,这是一部长篇vr动画作品,充满「好想赶快进入二次元世界」的热情。探索未知的领域,有很多东西得从零学起,制作起来很有挑战性,甚至让我想写一篇以此为题的小说。 卯起来写游戏的事,篇幅一下子就用完了耶。 恳请各位继续支持指教,我们下集再见。 支仓冻砂 感谢各位的爱护,我是支仓冻砂。第二集了,一不小心就让各位等了半年,真对不起。自出道起,我几乎是谨守四个月一本的速度写书,现在已经完全搞不懂当初是怎么维持的了……然而丧气话说着说着,《狼与辛香料》的短篇集也写出来了。本系列《狼与羊皮纸》也请各位多多支持。 这一次,我也是以每一页都有可爱毛毛,适合睡前阅读的目标来写,不过后半气氛好像变得很凝重,也偏离大纲不少。我写小说还是一样像瞎子摸象,无法预测全局呢。但由于路途艰辛,我反而很喜欢本集的最后一幕,希望各位也能喜欢。 呼~一下就写了好多后记——这么想着回头一看,才发现只写了两页篇幅的三分之一……前面那些就写了我一个小时耶。 该再写些什么好呢……话说,我从去年就深深栽进了vr的世界,就聊这个好了。vr就是类似电击文库大家都很熟悉的什么刀剑什么神域的那个。虽然只有视觉进入二次元世界,代入感就猛到玩恐怖游戏就真的超恐怖,迟早会闹出人命(心脏麻痹之类)而东禁西禁的程度。光是看着女性角色在自己眼前,脑子就快要炸掉一样。或许会有人觉得我在唬烂,不过当角色伸手摸我脸的位置时,我甚至能感到温暖。起先我还很感慨自己的妄想力居然已经达到那种地步,不过那似乎是在学理上证实过的正常心理现象,不知道该遗憾还是放心。 vr技术毕竟仍处于黎明期,目前能玩的游戏并不多,萌系游戏更是几乎没有,令人十分扼腕。于是我自己搞了个企划,借用很多人的力量自己做一个。想起来了,我去年夏天到冬天就是因为它忙得团团转……人说不定上了年纪,就很容易忘记告一段落的事呢。若有兴趣,请上网搜寻「project lux」,这是一部长篇vr动画作品,充满「好想赶快进入二次元世界」的热情。探索未知的领域,有很多东西得从零学起,制作起来很有挑战性,甚至让我想写一篇以此为题的小说。 卯起来写游戏的事,篇幅一下子就用完了耶。 恳请各位继续支持指教,我们下集再见。 支仓冻砂 感谢各位的爱护,我是支仓冻砂。第二集了,一不小心就让各位等了半年,真对不起。自出道起,我几乎是谨守四个月一本的速度写书,现在已经完全搞不懂当初是怎么维持的了……然而丧气话说着说着,《狼与辛香料》的短篇集也写出来了。本系列《狼与羊皮纸》也请各位多多支持。 这一次,我也是以每一页都有可爱毛毛,适合睡前阅读的目标来写,不过后半气氛好像变得很凝重,也偏离大纲不少。我写小说还是一样像瞎子摸象,无法预测全局呢。但由于路途艰辛,我反而很喜欢本集的最后一幕,希望各位也能喜欢。 呼~一下就写了好多后记——这么想着回头一看,才发现只写了两页篇幅的三分之一……前面那些就写了我一个小时耶。 该再写些什么好呢……话说,我从去年就深深栽进了vr的世界,就聊这个好了。vr就是类似电击文库大家都很熟悉的什么刀剑什么神域的那个。虽然只有视觉进入二次元世界,代入感就猛到玩恐怖游戏就真的超恐怖,迟早会闹出人命(心脏麻痹之类)而东禁西禁的程度。光是看着女性角色在自己眼前,脑子就快要炸掉一样。或许会有人觉得我在唬烂,不过当角色伸手摸我脸的位置时,我甚至能感到温暖。起先我还很感慨自己的妄想力居然已经达到那种地步,不过那似乎是在学理上证实过的正常心理现象,不知道该遗憾还是放心。 vr技术毕竟仍处于黎明期,目前能玩的游戏并不多,萌系游戏更是几乎没有,令人十分扼腕。于是我自己搞了个企划,借用很多人的力量自己做一个。想起来了,我去年夏天到冬天就是因为它忙得团团转……人说不定上了年纪,就很容易忘记告一段落的事呢。若有兴趣,请上网搜寻「project lux」,这是一部长篇vr动画作品,充满「好想赶快进入二次元世界」的热情。探索未知的领域,有很多东西得从零学起,制作起来很有挑战性,甚至让我想写一篇以此为题的小说。 卯起来写游戏的事,篇幅一下子就用完了耶。 恳请各位继续支持指教,我们下集再见。 支仓冻砂 感谢各位的爱护,我是支仓冻砂。第二集了,一不小心就让各位等了半年,真对不起。自出道起,我几乎是谨守四个月一本的速度写书,现在已经完全搞不懂当初是怎么维持的了……然而丧气话说着说着,《狼与辛香料》的短篇集也写出来了。本系列《狼与羊皮纸》也请各位多多支持。 这一次,我也是以每一页都有可爱毛毛,适合睡前阅读的目标来写,不过后半气氛好像变得很凝重,也偏离大纲不少。我写小说还是一样像瞎子摸象,无法预测全局呢。但由于路途艰辛,我反而很喜欢本集的最后一幕,希望各位也能喜欢。 呼~一下就写了好多后记——这么想着回头一看,才发现只写了两页篇幅的三分之一……前面那些就写了我一个小时耶。 该再写些什么好呢……话说,我从去年就深深栽进了vr的世界,就聊这个好了。vr就是类似电击文库大家都很熟悉的什么刀剑什么神域的那个。虽然只有视觉进入二次元世界,代入感就猛到玩恐怖游戏就真的超恐怖,迟早会闹出人命(心脏麻痹之类)而东禁西禁的程度。光是看着女性角色在自己眼前,脑子就快要炸掉一样。或许会有人觉得我在唬烂,不过当角色伸手摸我脸的位置时,我甚至能感到温暖。起先我还很感慨自己的妄想力居然已经达到那种地步,不过那似乎是在学理上证实过的正常心理现象,不知道该遗憾还是放心。 vr技术毕竟仍处于黎明期,目前能玩的游戏并不多,萌系游戏更是几乎没有,令人十分扼腕。于是我自己搞了个企划,借用很多人的力量自己做一个。想起来了,我去年夏天到冬天就是因为它忙得团团转……人说不定上了年纪,就很容易忘记告一段落的事呢。若有兴趣,请上网搜寻「project lux」,这是一部长篇vr动画作品,充满「好想赶快进入二次元世界」的热情。探索未知的领域,有很多东西得从零学起,制作起来很有挑战性,甚至让我想写一篇以此为题的小说。 卯起来写游戏的事,篇幅一下子就用完了耶。 恳请各位继续支持指教,我们下集再见。 支仓冻砂 插图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论坛:ritdon ---------------- 书名:新说 狼与辛香料 狼与羊皮纸 卷号:03 作者:支仓冻砂 插画:文仓十 简介: ★港都人民赞颂寇尔为「黎明枢机」,视为救世主般爱戴!? 矢志成为圣职人员的青年寇尔,带着吵着要做他新娘的贤狼之女缪里展开旅程。 离开海盗之岛后,两人在海上遭遇暴风雨,好不容易安然抵达温菲尔王国的港都迪萨列夫。 在这个不受教会影响的城镇,人民赞颂寇尔为「黎明枢机」,视为救世主般爱戴。 而寇尔也开始面对缪里的求爱,要求别再叫他「大哥哥」,想让关系有所改变。 这当中,一名自称是商人的女儿、名叫伊蕾妮雅的女子出现在他们面前。 其实为羊的化身的她,请他们协助一项「重大计划」——? ---------------- 后记 j先生,我擅自临时取消,真很对不起。 这次原稿拖了太久,让我非得头一句就是这样的私事不可。在这也向各相关处所说声抱歉。 我在写《狼与羊皮纸》的前一系列《狼与辛香料》第三集时,也是完全不能照着草案写,出场角色的年龄和立场也有大幅变更,最后从头重写,折腾死人了。可是当时好像照样能准时交稿……因而想到的,大概是「老了」吧……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在截稿前夕咬牙苦撑了。从《狼》系列初期一路跟随到现在的读者,有同样感受的应该不少吧!最近才接触这系列的年轻读者们,请于十年后再翻一次,相信你们也能体会这种感觉。而我也会继续努力,让各位十年后依然愿意从书架拿下本系列。 这样的结尾应该还不错吧。 话说前阵子,我买了生平第一台电视。我从十几岁就相信不看电视比较酷,原本一直都没买电视的念头。不过最近的主机游戏看起来很好玩,最后败给了诱惑(过去玩的都是电脑游戏)。 现在的电视画面好大好漂亮喔。而且有机el面板电视终于问世,说不定再过不久,美少女就能从萤幕跑出来了。不过画面太细致,眼睛容易累,价格又颇高,结果选择了普通电视。然而普通电视也有让我吃惊的地方——可以直接看youtubeflix耶。在配备项目上见到这些词时,我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毕竟那都是只要接上网路就能开浏览器看的嘛。可是这样用遥控操作起来很累,是不是要接个滑鼠,接键盘打字,再开各种app来用就万事ok了吧?好像可以卖很多周边喔!总觉得在哪里也见过类似的机器。 总而言之,每隔一段时日逛逛电器行,都会让我为科技的进步惊叹连连。最近ai的话题炒得很热,听说还有作家用ai写作,使此时此刻的我,不禁担心自己是否与时代脱节。喔不,跟上时代之前,先跟上截稿日比较重要吧。 就这样,后记到此为止。 我们下集再见。 支仓冻砂 j先生,我擅自临时取消,真很对不起。 这次原稿拖了太久,让我非得头一句就是这样的私事不可。在这也向各相关处所说声抱歉。 我在写《狼与羊皮纸》的前一系列《狼与辛香料》第三集时,也是完全不能照着草案写,出场角色的年龄和立场也有大幅变更,最后从头重写,折腾死人了。可是当时好像照样能准时交稿……因而想到的,大概是「老了」吧……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在截稿前夕咬牙苦撑了。从《狼》系列初期一路跟随到现在的读者,有同样感受的应该不少吧!最近才接触这系列的年轻读者们,请于十年后再翻一次,相信你们也能体会这种感觉。而我也会继续努力,让各位十年后依然愿意从书架拿下本系列。 这样的结尾应该还不错吧。 话说前阵子,我买了生平第一台电视。我从十几岁就相信不看电视比较酷,原本一直都没买电视的念头。不过最近的主机游戏看起来很好玩,最后败给了诱惑(过去玩的都是电脑游戏)。 现在的电视画面好大好漂亮喔。而且有机el面板电视终于问世,说不定再过不久,美少女就能从萤幕跑出来了。不过画面太细致,眼睛容易累,价格又颇高,结果选择了普通电视。然而普通电视也有让我吃惊的地方——可以直接看youtubeflix耶。在配备项目上见到这些词时,我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毕竟那都是只要接上网路就能开浏览器看的嘛。可是这样用遥控操作起来很累,是不是要接个滑鼠,接键盘打字,再开各种app来用就万事ok了吧?好像可以卖很多周边喔!总觉得在哪里也见过类似的机器。 总而言之,每隔一段时日逛逛电器行,都会让我为科技的进步惊叹连连。最近ai的话题炒得很热,听说还有作家用ai写作,使此时此刻的我,不禁担心自己是否与时代脱节。喔不,跟上时代之前,先跟上截稿日比较重要吧。 就这样,后记到此为止。 我们下集再见。 支仓冻砂 j先生,我擅自临时取消,真很对不起。 这次原稿拖了太久,让我非得头一句就是这样的私事不可。在这也向各相关处所说声抱歉。 我在写《狼与羊皮纸》的前一系列《狼与辛香料》第三集时,也是完全不能照着草案写,出场角色的年龄和立场也有大幅变更,最后从头重写,折腾死人了。可是当时好像照样能准时交稿……因而想到的,大概是「老了」吧……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在截稿前夕咬牙苦撑了。从《狼》系列初期一路跟随到现在的读者,有同样感受的应该不少吧!最近才接触这系列的年轻读者们,请于十年后再翻一次,相信你们也能体会这种感觉。而我也会继续努力,让各位十年后依然愿意从书架拿下本系列。 这样的结尾应该还不错吧。 话说前阵子,我买了生平第一台电视。我从十几岁就相信不看电视比较酷,原本一直都没买电视的念头。不过最近的主机游戏看起来很好玩,最后败给了诱惑(过去玩的都是电脑游戏)。 现在的电视画面好大好漂亮喔。而且有机el面板电视终于问世,说不定再过不久,美少女就能从萤幕跑出来了。不过画面太细致,眼睛容易累,价格又颇高,结果选择了普通电视。然而普通电视也有让我吃惊的地方——可以直接看youtubeflix耶。在配备项目上见到这些词时,我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毕竟那都是只要接上网路就能开浏览器看的嘛。可是这样用遥控操作起来很累,是不是要接个滑鼠,接键盘打字,再开各种app来用就万事ok了吧?好像可以卖很多周边喔!总觉得在哪里也见过类似的机器。 总而言之,每隔一段时日逛逛电器行,都会让我为科技的进步惊叹连连。最近ai的话题炒得很热,听说还有作家用ai写作,使此时此刻的我,不禁担心自己是否与时代脱节。喔不,跟上时代之前,先跟上截稿日比较重要吧。 就这样,后记到此为止。 我们下集再见。 支仓冻砂 j先生,我擅自临时取消,真很对不起。 这次原稿拖了太久,让我非得头一句就是这样的私事不可。在这也向各相关处所说声抱歉。 我在写《狼与羊皮纸》的前一系列《狼与辛香料》第三集时,也是完全不能照着草案写,出场角色的年龄和立场也有大幅变更,最后从头重写,折腾死人了。可是当时好像照样能准时交稿……因而想到的,大概是「老了」吧……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在截稿前夕咬牙苦撑了。从《狼》系列初期一路跟随到现在的读者,有同样感受的应该不少吧!最近才接触这系列的年轻读者们,请于十年后再翻一次,相信你们也能体会这种感觉。而我也会继续努力,让各位十年后依然愿意从书架拿下本系列。 这样的结尾应该还不错吧。 话说前阵子,我买了生平第一台电视。我从十几岁就相信不看电视比较酷,原本一直都没买电视的念头。不过最近的主机游戏看起来很好玩,最后败给了诱惑(过去玩的都是电脑游戏)。 现在的电视画面好大好漂亮喔。而且有机el面板电视终于问世,说不定再过不久,美少女就能从萤幕跑出来了。不过画面太细致,眼睛容易累,价格又颇高,结果选择了普通电视。然而普通电视也有让我吃惊的地方——可以直接看youtubeflix耶。在配备项目上见到这些词时,我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毕竟那都是只要接上网路就能开浏览器看的嘛。可是这样用遥控操作起来很累,是不是要接个滑鼠,接键盘打字,再开各种app来用就万事ok了吧?好像可以卖很多周边喔!总觉得在哪里也见过类似的机器。 总而言之,每隔一段时日逛逛电器行,都会让我为科技的进步惊叹连连。最近ai的话题炒得很热,听说还有作家用ai写作,使此时此刻的我,不禁担心自己是否与时代脱节。喔不,跟上时代之前,先跟上截稿日比较重要吧。 就这样,后记到此为止。 我们下集再见。 支仓冻砂 j先生,我擅自临时取消,真很对不起。 这次原稿拖了太久,让我非得头一句就是这样的私事不可。在这也向各相关处所说声抱歉。 我在写《狼与羊皮纸》的前一系列《狼与辛香料》第三集时,也是完全不能照着草案写,出场角色的年龄和立场也有大幅变更,最后从头重写,折腾死人了。可是当时好像照样能准时交稿……因而想到的,大概是「老了」吧……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在截稿前夕咬牙苦撑了。从《狼》系列初期一路跟随到现在的读者,有同样感受的应该不少吧!最近才接触这系列的年轻读者们,请于十年后再翻一次,相信你们也能体会这种感觉。而我也会继续努力,让各位十年后依然愿意从书架拿下本系列。 这样的结尾应该还不错吧。 话说前阵子,我买了生平第一台电视。我从十几岁就相信不看电视比较酷,原本一直都没买电视的念头。不过最近的主机游戏看起来很好玩,最后败给了诱惑(过去玩的都是电脑游戏)。 现在的电视画面好大好漂亮喔。而且有机el面板电视终于问世,说不定再过不久,美少女就能从萤幕跑出来了。不过画面太细致,眼睛容易累,价格又颇高,结果选择了普通电视。然而普通电视也有让我吃惊的地方——可以直接看youtubeflix耶。在配备项目上见到这些词时,我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毕竟那都是只要接上网路就能开浏览器看的嘛。可是这样用遥控操作起来很累,是不是要接个滑鼠,接键盘打字,再开各种app来用就万事ok了吧?好像可以卖很多周边喔!总觉得在哪里也见过类似的机器。 总而言之,每隔一段时日逛逛电器行,都会让我为科技的进步惊叹连连。最近ai的话题炒得很热,听说还有作家用ai写作,使此时此刻的我,不禁担心自己是否与时代脱节。喔不,跟上时代之前,先跟上截稿日比较重要吧。 就这样,后记到此为止。 我们下集再见。 支仓冻砂 j先生,我擅自临时取消,真很对不起。 这次原稿拖了太久,让我非得头一句就是这样的私事不可。在这也向各相关处所说声抱歉。 我在写《狼与羊皮纸》的前一系列《狼与辛香料》第三集时,也是完全不能照着草案写,出场角色的年龄和立场也有大幅变更,最后从头重写,折腾死人了。可是当时好像照样能准时交稿……因而想到的,大概是「老了」吧……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在截稿前夕咬牙苦撑了。从《狼》系列初期一路跟随到现在的读者,有同样感受的应该不少吧!最近才接触这系列的年轻读者们,请于十年后再翻一次,相信你们也能体会这种感觉。而我也会继续努力,让各位十年后依然愿意从书架拿下本系列。 这样的结尾应该还不错吧。 话说前阵子,我买了生平第一台电视。我从十几岁就相信不看电视比较酷,原本一直都没买电视的念头。不过最近的主机游戏看起来很好玩,最后败给了诱惑(过去玩的都是电脑游戏)。 现在的电视画面好大好漂亮喔。而且有机el面板电视终于问世,说不定再过不久,美少女就能从萤幕跑出来了。不过画面太细致,眼睛容易累,价格又颇高,结果选择了普通电视。然而普通电视也有让我吃惊的地方——可以直接看youtubeflix耶。在配备项目上见到这些词时,我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毕竟那都是只要接上网路就能开浏览器看的嘛。可是这样用遥控操作起来很累,是不是要接个滑鼠,接键盘打字,再开各种app来用就万事ok了吧?好像可以卖很多周边喔!总觉得在哪里也见过类似的机器。 总而言之,每隔一段时日逛逛电器行,都会让我为科技的进步惊叹连连。最近ai的话题炒得很热,听说还有作家用ai写作,使此时此刻的我,不禁担心自己是否与时代脱节。喔不,跟上时代之前,先跟上截稿日比较重要吧。 就这样,后记到此为止。 我们下集再见。 支仓冻砂 j先生,我擅自临时取消,真很对不起。 这次原稿拖了太久,让我非得头一句就是这样的私事不可。在这也向各相关处所说声抱歉。 我在写《狼与羊皮纸》的前一系列《狼与辛香料》第三集时,也是完全不能照着草案写,出场角色的年龄和立场也有大幅变更,最后从头重写,折腾死人了。可是当时好像照样能准时交稿……因而想到的,大概是「老了」吧……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在截稿前夕咬牙苦撑了。从《狼》系列初期一路跟随到现在的读者,有同样感受的应该不少吧!最近才接触这系列的年轻读者们,请于十年后再翻一次,相信你们也能体会这种感觉。而我也会继续努力,让各位十年后依然愿意从书架拿下本系列。 这样的结尾应该还不错吧。 话说前阵子,我买了生平第一台电视。我从十几岁就相信不看电视比较酷,原本一直都没买电视的念头。不过最近的主机游戏看起来很好玩,最后败给了诱惑(过去玩的都是电脑游戏)。 现在的电视画面好大好漂亮喔。而且有机el面板电视终于问世,说不定再过不久,美少女就能从萤幕跑出来了。不过画面太细致,眼睛容易累,价格又颇高,结果选择了普通电视。然而普通电视也有让我吃惊的地方——可以直接看youtubeflix耶。在配备项目上见到这些词时,我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毕竟那都是只要接上网路就能开浏览器看的嘛。可是这样用遥控操作起来很累,是不是要接个滑鼠,接键盘打字,再开各种app来用就万事ok了吧?好像可以卖很多周边喔!总觉得在哪里也见过类似的机器。 总而言之,每隔一段时日逛逛电器行,都会让我为科技的进步惊叹连连。最近ai的话题炒得很热,听说还有作家用ai写作,使此时此刻的我,不禁担心自己是否与时代脱节。喔不,跟上时代之前,先跟上截稿日比较重要吧。 就这样,后记到此为止。 我们下集再见。 支仓冻砂 j先生,我擅自临时取消,真很对不起。 这次原稿拖了太久,让我非得头一句就是这样的私事不可。在这也向各相关处所说声抱歉。 我在写《狼与羊皮纸》的前一系列《狼与辛香料》第三集时,也是完全不能照着草案写,出场角色的年龄和立场也有大幅变更,最后从头重写,折腾死人了。可是当时好像照样能准时交稿……因而想到的,大概是「老了」吧……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在截稿前夕咬牙苦撑了。从《狼》系列初期一路跟随到现在的读者,有同样感受的应该不少吧!最近才接触这系列的年轻读者们,请于十年后再翻一次,相信你们也能体会这种感觉。而我也会继续努力,让各位十年后依然愿意从书架拿下本系列。 这样的结尾应该还不错吧。 话说前阵子,我买了生平第一台电视。我从十几岁就相信不看电视比较酷,原本一直都没买电视的念头。不过最近的主机游戏看起来很好玩,最后败给了诱惑(过去玩的都是电脑游戏)。 现在的电视画面好大好漂亮喔。而且有机el面板电视终于问世,说不定再过不久,美少女就能从萤幕跑出来了。不过画面太细致,眼睛容易累,价格又颇高,结果选择了普通电视。然而普通电视也有让我吃惊的地方——可以直接看youtubeflix耶。在配备项目上见到这些词时,我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毕竟那都是只要接上网路就能开浏览器看的嘛。可是这样用遥控操作起来很累,是不是要接个滑鼠,接键盘打字,再开各种app来用就万事ok了吧?好像可以卖很多周边喔!总觉得在哪里也见过类似的机器。 总而言之,每隔一段时日逛逛电器行,都会让我为科技的进步惊叹连连。最近ai的话题炒得很热,听说还有作家用ai写作,使此时此刻的我,不禁担心自己是否与时代脱节。喔不,跟上时代之前,先跟上截稿日比较重要吧。 就这样,后记到此为止。 我们下集再见。 支仓冻砂 j先生,我擅自临时取消,真很对不起。 这次原稿拖了太久,让我非得头一句就是这样的私事不可。在这也向各相关处所说声抱歉。 我在写《狼与羊皮纸》的前一系列《狼与辛香料》第三集时,也是完全不能照着草案写,出场角色的年龄和立场也有大幅变更,最后从头重写,折腾死人了。可是当时好像照样能准时交稿……因而想到的,大概是「老了」吧……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在截稿前夕咬牙苦撑了。从《狼》系列初期一路跟随到现在的读者,有同样感受的应该不少吧!最近才接触这系列的年轻读者们,请于十年后再翻一次,相信你们也能体会这种感觉。而我也会继续努力,让各位十年后依然愿意从书架拿下本系列。 这样的结尾应该还不错吧。 话说前阵子,我买了生平第一台电视。我从十几岁就相信不看电视比较酷,原本一直都没买电视的念头。不过最近的主机游戏看起来很好玩,最后败给了诱惑(过去玩的都是电脑游戏)。 现在的电视画面好大好漂亮喔。而且有机el面板电视终于问世,说不定再过不久,美少女就能从萤幕跑出来了。不过画面太细致,眼睛容易累,价格又颇高,结果选择了普通电视。然而普通电视也有让我吃惊的地方——可以直接看youtubeflix耶。在配备项目上见到这些词时,我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毕竟那都是只要接上网路就能开浏览器看的嘛。可是这样用遥控操作起来很累,是不是要接个滑鼠,接键盘打字,再开各种app来用就万事ok了吧?好像可以卖很多周边喔!总觉得在哪里也见过类似的机器。 总而言之,每隔一段时日逛逛电器行,都会让我为科技的进步惊叹连连。最近ai的话题炒得很热,听说还有作家用ai写作,使此时此刻的我,不禁担心自己是否与时代脱节。喔不,跟上时代之前,先跟上截稿日比较重要吧。 就这样,后记到此为止。 我们下集再见。 支仓冻砂 插图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论坛:ritdon ---------------- 书名:新说 狼与辛香料 狼与羊皮纸 卷号:04 作者:支仓冻砂 插画:文仓十 简介: ★寇尔就此纵身跃入教会、王国与商人的三角纠纷之中——! 寇尔与缪里来到温菲尔王国第二大城港都劳兹本。 这是离开纽希拉后的头一个大城市,让贤狼之女缪里雀跃不已, 也使得改革教会的使命感在寇尔心中熊熊燃烧。 然而等待他们来到的,却是一群武装的征税员。 借海兰的机智脱离窘境后,两人才知道那是因为寇尔的事迹虽让百姓称颂他为「黎明枢机」, 却也加剧了王国与教会的对立。 再这样下去,战争势不可免。 寇尔苦无对策时,伸出援手的竟是罗伦斯从前的劲敌——女商人伊弗。 这个连神也不怕的守财奴究竟是敌是友? 寇尔就此纵身跃入教会、王国与商人的三角纠纷之中——! ---------------- 后记 传说中稍微拉一下就会无限延长的截稿日,又被我打破记录了。感谢各位关照,我是支仓。 其实原本是打算在《狼与辛香料》二十一集之前推出《狼与羊皮纸》第四集,可是觉得原稿有点差强人意,结果几乎整个改写。改写又没那么快,就搞点小动作,先把第二十一集的增写部分生出来交给出版社拖时间了。 虽然因此成功获得一段时间,但改写很不容易,眼看又快要开天窗,后记还是在编辑部写出来的。给各位相关人士添了麻烦,真的很抱歉。 不过我对改写的结果很满意!情节明明没什么变化,却只因为调换几个要素就有这么大的改变,让我真的很惊讶。说不定把弃稿传到网路上给大家比较,也挺有意思。 尽管原稿是这种状况,《狼与辛香料vr》也依然在制作当中(还在做喔!)。《狼与羊皮纸》的缪里和寇尔没有出场,纯粹是以缪里的父母罗伦斯和赫萝为主的vr动画。去年底(二○一八)到今年初这段时间还尝试募资,获得热情支持,真是太感谢了!程式作业和周边商品的制作还需要一点时间,但我对目前品质感到很满意,我也非常期待。(注:本vr动画已在二○一九年六月四日上市) 然而我也无法否认这边的事务压迫到写小说的时间而造成拖稿,令人伤透脑筋。而且我还有其他想做的事,真是有够难搞啊…… 看在平成就要结束的份上,我也要拿出斗志加把劲了! 希望能顺利加快《羊皮纸》和《狼辛》出版的脚步,恳请各位继续支持。 我们下集再见! 支仓冻砂 传说中稍微拉一下就会无限延长的截稿日,又被我打破记录了。感谢各位关照,我是支仓。 其实原本是打算在《狼与辛香料》二十一集之前推出《狼与羊皮纸》第四集,可是觉得原稿有点差强人意,结果几乎整个改写。改写又没那么快,就搞点小动作,先把第二十一集的增写部分生出来交给出版社拖时间了。 虽然因此成功获得一段时间,但改写很不容易,眼看又快要开天窗,后记还是在编辑部写出来的。给各位相关人士添了麻烦,真的很抱歉。 不过我对改写的结果很满意!情节明明没什么变化,却只因为调换几个要素就有这么大的改变,让我真的很惊讶。说不定把弃稿传到网路上给大家比较,也挺有意思。 尽管原稿是这种状况,《狼与辛香料vr》也依然在制作当中(还在做喔!)。《狼与羊皮纸》的缪里和寇尔没有出场,纯粹是以缪里的父母罗伦斯和赫萝为主的vr动画。去年底(二○一八)到今年初这段时间还尝试募资,获得热情支持,真是太感谢了!程式作业和周边商品的制作还需要一点时间,但我对目前品质感到很满意,我也非常期待。(注:本vr动画已在二○一九年六月四日上市) 然而我也无法否认这边的事务压迫到写小说的时间而造成拖稿,令人伤透脑筋。而且我还有其他想做的事,真是有够难搞啊…… 看在平成就要结束的份上,我也要拿出斗志加把劲了! 希望能顺利加快《羊皮纸》和《狼辛》出版的脚步,恳请各位继续支持。 我们下集再见! 支仓冻砂 传说中稍微拉一下就会无限延长的截稿日,又被我打破记录了。感谢各位关照,我是支仓。 其实原本是打算在《狼与辛香料》二十一集之前推出《狼与羊皮纸》第四集,可是觉得原稿有点差强人意,结果几乎整个改写。改写又没那么快,就搞点小动作,先把第二十一集的增写部分生出来交给出版社拖时间了。 虽然因此成功获得一段时间,但改写很不容易,眼看又快要开天窗,后记还是在编辑部写出来的。给各位相关人士添了麻烦,真的很抱歉。 不过我对改写的结果很满意!情节明明没什么变化,却只因为调换几个要素就有这么大的改变,让我真的很惊讶。说不定把弃稿传到网路上给大家比较,也挺有意思。 尽管原稿是这种状况,《狼与辛香料vr》也依然在制作当中(还在做喔!)。《狼与羊皮纸》的缪里和寇尔没有出场,纯粹是以缪里的父母罗伦斯和赫萝为主的vr动画。去年底(二○一八)到今年初这段时间还尝试募资,获得热情支持,真是太感谢了!程式作业和周边商品的制作还需要一点时间,但我对目前品质感到很满意,我也非常期待。(注:本vr动画已在二○一九年六月四日上市) 然而我也无法否认这边的事务压迫到写小说的时间而造成拖稿,令人伤透脑筋。而且我还有其他想做的事,真是有够难搞啊…… 看在平成就要结束的份上,我也要拿出斗志加把劲了! 希望能顺利加快《羊皮纸》和《狼辛》出版的脚步,恳请各位继续支持。 我们下集再见! 支仓冻砂 传说中稍微拉一下就会无限延长的截稿日,又被我打破记录了。感谢各位关照,我是支仓。 其实原本是打算在《狼与辛香料》二十一集之前推出《狼与羊皮纸》第四集,可是觉得原稿有点差强人意,结果几乎整个改写。改写又没那么快,就搞点小动作,先把第二十一集的增写部分生出来交给出版社拖时间了。 虽然因此成功获得一段时间,但改写很不容易,眼看又快要开天窗,后记还是在编辑部写出来的。给各位相关人士添了麻烦,真的很抱歉。 不过我对改写的结果很满意!情节明明没什么变化,却只因为调换几个要素就有这么大的改变,让我真的很惊讶。说不定把弃稿传到网路上给大家比较,也挺有意思。 尽管原稿是这种状况,《狼与辛香料vr》也依然在制作当中(还在做喔!)。《狼与羊皮纸》的缪里和寇尔没有出场,纯粹是以缪里的父母罗伦斯和赫萝为主的vr动画。去年底(二○一八)到今年初这段时间还尝试募资,获得热情支持,真是太感谢了!程式作业和周边商品的制作还需要一点时间,但我对目前品质感到很满意,我也非常期待。(注:本vr动画已在二○一九年六月四日上市) 然而我也无法否认这边的事务压迫到写小说的时间而造成拖稿,令人伤透脑筋。而且我还有其他想做的事,真是有够难搞啊…… 看在平成就要结束的份上,我也要拿出斗志加把劲了! 希望能顺利加快《羊皮纸》和《狼辛》出版的脚步,恳请各位继续支持。 我们下集再见! 支仓冻砂 传说中稍微拉一下就会无限延长的截稿日,又被我打破记录了。感谢各位关照,我是支仓。 其实原本是打算在《狼与辛香料》二十一集之前推出《狼与羊皮纸》第四集,可是觉得原稿有点差强人意,结果几乎整个改写。改写又没那么快,就搞点小动作,先把第二十一集的增写部分生出来交给出版社拖时间了。 虽然因此成功获得一段时间,但改写很不容易,眼看又快要开天窗,后记还是在编辑部写出来的。给各位相关人士添了麻烦,真的很抱歉。 不过我对改写的结果很满意!情节明明没什么变化,却只因为调换几个要素就有这么大的改变,让我真的很惊讶。说不定把弃稿传到网路上给大家比较,也挺有意思。 尽管原稿是这种状况,《狼与辛香料vr》也依然在制作当中(还在做喔!)。《狼与羊皮纸》的缪里和寇尔没有出场,纯粹是以缪里的父母罗伦斯和赫萝为主的vr动画。去年底(二○一八)到今年初这段时间还尝试募资,获得热情支持,真是太感谢了!程式作业和周边商品的制作还需要一点时间,但我对目前品质感到很满意,我也非常期待。(注:本vr动画已在二○一九年六月四日上市) 然而我也无法否认这边的事务压迫到写小说的时间而造成拖稿,令人伤透脑筋。而且我还有其他想做的事,真是有够难搞啊…… 看在平成就要结束的份上,我也要拿出斗志加把劲了! 希望能顺利加快《羊皮纸》和《狼辛》出版的脚步,恳请各位继续支持。 我们下集再见! 支仓冻砂 传说中稍微拉一下就会无限延长的截稿日,又被我打破记录了。感谢各位关照,我是支仓。 其实原本是打算在《狼与辛香料》二十一集之前推出《狼与羊皮纸》第四集,可是觉得原稿有点差强人意,结果几乎整个改写。改写又没那么快,就搞点小动作,先把第二十一集的增写部分生出来交给出版社拖时间了。 虽然因此成功获得一段时间,但改写很不容易,眼看又快要开天窗,后记还是在编辑部写出来的。给各位相关人士添了麻烦,真的很抱歉。 不过我对改写的结果很满意!情节明明没什么变化,却只因为调换几个要素就有这么大的改变,让我真的很惊讶。说不定把弃稿传到网路上给大家比较,也挺有意思。 尽管原稿是这种状况,《狼与辛香料vr》也依然在制作当中(还在做喔!)。《狼与羊皮纸》的缪里和寇尔没有出场,纯粹是以缪里的父母罗伦斯和赫萝为主的vr动画。去年底(二○一八)到今年初这段时间还尝试募资,获得热情支持,真是太感谢了!程式作业和周边商品的制作还需要一点时间,但我对目前品质感到很满意,我也非常期待。(注:本vr动画已在二○一九年六月四日上市) 然而我也无法否认这边的事务压迫到写小说的时间而造成拖稿,令人伤透脑筋。而且我还有其他想做的事,真是有够难搞啊…… 看在平成就要结束的份上,我也要拿出斗志加把劲了! 希望能顺利加快《羊皮纸》和《狼辛》出版的脚步,恳请各位继续支持。 我们下集再见! 支仓冻砂 传说中稍微拉一下就会无限延长的截稿日,又被我打破记录了。感谢各位关照,我是支仓。 其实原本是打算在《狼与辛香料》二十一集之前推出《狼与羊皮纸》第四集,可是觉得原稿有点差强人意,结果几乎整个改写。改写又没那么快,就搞点小动作,先把第二十一集的增写部分生出来交给出版社拖时间了。 虽然因此成功获得一段时间,但改写很不容易,眼看又快要开天窗,后记还是在编辑部写出来的。给各位相关人士添了麻烦,真的很抱歉。 不过我对改写的结果很满意!情节明明没什么变化,却只因为调换几个要素就有这么大的改变,让我真的很惊讶。说不定把弃稿传到网路上给大家比较,也挺有意思。 尽管原稿是这种状况,《狼与辛香料vr》也依然在制作当中(还在做喔!)。《狼与羊皮纸》的缪里和寇尔没有出场,纯粹是以缪里的父母罗伦斯和赫萝为主的vr动画。去年底(二○一八)到今年初这段时间还尝试募资,获得热情支持,真是太感谢了!程式作业和周边商品的制作还需要一点时间,但我对目前品质感到很满意,我也非常期待。(注:本vr动画已在二○一九年六月四日上市) 然而我也无法否认这边的事务压迫到写小说的时间而造成拖稿,令人伤透脑筋。而且我还有其他想做的事,真是有够难搞啊…… 看在平成就要结束的份上,我也要拿出斗志加把劲了! 希望能顺利加快《羊皮纸》和《狼辛》出版的脚步,恳请各位继续支持。 我们下集再见! 支仓冻砂 传说中稍微拉一下就会无限延长的截稿日,又被我打破记录了。感谢各位关照,我是支仓。 其实原本是打算在《狼与辛香料》二十一集之前推出《狼与羊皮纸》第四集,可是觉得原稿有点差强人意,结果几乎整个改写。改写又没那么快,就搞点小动作,先把第二十一集的增写部分生出来交给出版社拖时间了。 虽然因此成功获得一段时间,但改写很不容易,眼看又快要开天窗,后记还是在编辑部写出来的。给各位相关人士添了麻烦,真的很抱歉。 不过我对改写的结果很满意!情节明明没什么变化,却只因为调换几个要素就有这么大的改变,让我真的很惊讶。说不定把弃稿传到网路上给大家比较,也挺有意思。 尽管原稿是这种状况,《狼与辛香料vr》也依然在制作当中(还在做喔!)。《狼与羊皮纸》的缪里和寇尔没有出场,纯粹是以缪里的父母罗伦斯和赫萝为主的vr动画。去年底(二○一八)到今年初这段时间还尝试募资,获得热情支持,真是太感谢了!程式作业和周边商品的制作还需要一点时间,但我对目前品质感到很满意,我也非常期待。(注:本vr动画已在二○一九年六月四日上市) 然而我也无法否认这边的事务压迫到写小说的时间而造成拖稿,令人伤透脑筋。而且我还有其他想做的事,真是有够难搞啊…… 看在平成就要结束的份上,我也要拿出斗志加把劲了! 希望能顺利加快《羊皮纸》和《狼辛》出版的脚步,恳请各位继续支持。 我们下集再见! 支仓冻砂 传说中稍微拉一下就会无限延长的截稿日,又被我打破记录了。感谢各位关照,我是支仓。 其实原本是打算在《狼与辛香料》二十一集之前推出《狼与羊皮纸》第四集,可是觉得原稿有点差强人意,结果几乎整个改写。改写又没那么快,就搞点小动作,先把第二十一集的增写部分生出来交给出版社拖时间了。 虽然因此成功获得一段时间,但改写很不容易,眼看又快要开天窗,后记还是在编辑部写出来的。给各位相关人士添了麻烦,真的很抱歉。 不过我对改写的结果很满意!情节明明没什么变化,却只因为调换几个要素就有这么大的改变,让我真的很惊讶。说不定把弃稿传到网路上给大家比较,也挺有意思。 尽管原稿是这种状况,《狼与辛香料vr》也依然在制作当中(还在做喔!)。《狼与羊皮纸》的缪里和寇尔没有出场,纯粹是以缪里的父母罗伦斯和赫萝为主的vr动画。去年底(二○一八)到今年初这段时间还尝试募资,获得热情支持,真是太感谢了!程式作业和周边商品的制作还需要一点时间,但我对目前品质感到很满意,我也非常期待。(注:本vr动画已在二○一九年六月四日上市) 然而我也无法否认这边的事务压迫到写小说的时间而造成拖稿,令人伤透脑筋。而且我还有其他想做的事,真是有够难搞啊…… 看在平成就要结束的份上,我也要拿出斗志加把劲了! 希望能顺利加快《羊皮纸》和《狼辛》出版的脚步,恳请各位继续支持。 我们下集再见! 支仓冻砂 插图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 作者:支仓冻砂 插画:文仓十 译者:吴松谚 图源:绯夜 录入:会灰的鸟弹 天使动漫: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tsdm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尊重翻译、扫图、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 转载请保留完整的资讯,否则往后一律禁止 —————————————— 内容简介 日前,寇尔和缪里成功识破连神也不怕的女商人伊弗的诡计,化解王国与教会开战的危机。 事情平息得差不多以后,如何导正缪里的爱慕让寇尔伤透脑筋,最后终于想到一个方法。 为调查是否可行而前往曾经造访的布琅德大修道院路上,两人发现一名少年倒在路边。 这位名叫罗兹的少年是个见习骑士,隶属于举世闻名到缪里的尾巴也会跳出来的圣库尔泽骑士团。 而罗兹居然说,这个世界最强的骑士团被恶名昭彰的「黎明枢机」害得濒临毁灭──? 想暂时休个假,却又掀起大浪的第五集开幕! 序幕 午餐后较为慵懒的时段,有个豆蔻少女趴在房间床上哼着歌,脚丫摆来摆去。 手上拿着木笔,在抹蜡的板子上画得正起劲。 之前从城里捡来的小狗,也在她脸旁边好奇地看她画。 木窗外的宽广蓝天宣告寒冬将尽,早春的和风将街上的活力与喧嚣一起带进房里。 不知何时,少女的脚不动了。不久传来傻呼呼的鼾声,小狗歪头看看睡着的少女,自己也趴下来一起睡。 真是段闲适恬淡,惬意祥和的时光。 我拨开少女脸颊上的发丝,再摸摸她的头,头上三角形的大耳朵跟着抽动几下。她不只有形状和小狗一样的兽耳,腰际还长了条柔亮丰沛的毛尾巴,任春风轻轻吹拂。 拿着的木刷缠上狼少女的冬毛,挑得我不禁打起呵欠,苦笑着硬吞回去。 午餐后较为慵懒的时段,有个豆蔻少女趴在房间床上哼着歌,脚丫摆来摆去。 手上拿着木笔,在抹蜡的板子上画得正起劲。 之前从城里捡来的小狗,也在她脸旁边好奇地看她画。 木窗外的宽广蓝天宣告寒冬将尽,早春的和风将街上的活力与喧嚣一起带进房里。 不知何时,少女的脚不动了。不久传来傻呼呼的鼾声,小狗歪头看看睡着的少女,自己也趴下来一起睡。 真是段闲适恬淡,惬意祥和的时光。 我拨开少女脸颊上的发丝,再摸摸她的头,头上三角形的大耳朵跟着抽动几下。她不只有形状和小狗一样的兽耳,腰际还长了条柔亮丰沛的毛尾巴,任春风轻轻吹拂。 拿着的木刷缠上狼少女的冬毛,挑得我不禁打起呵欠,苦笑着硬吞回去。 午餐后较为慵懒的时段,有个豆蔻少女趴在房间床上哼着歌,脚丫摆来摆去。 手上拿着木笔,在抹蜡的板子上画得正起劲。 之前从城里捡来的小狗,也在她脸旁边好奇地看她画。 木窗外的宽广蓝天宣告寒冬将尽,早春的和风将街上的活力与喧嚣一起带进房里。 不知何时,少女的脚不动了。不久传来傻呼呼的鼾声,小狗歪头看看睡着的少女,自己也趴下来一起睡。 真是段闲适恬淡,惬意祥和的时光。 我拨开少女脸颊上的发丝,再摸摸她的头,头上三角形的大耳朵跟着抽动几下。她不只有形状和小狗一样的兽耳,腰际还长了条柔亮丰沛的毛尾巴,任春风轻轻吹拂。 拿着的木刷缠上狼少女的冬毛,挑得我不禁打起呵欠,苦笑着硬吞回去。 午餐后较为慵懒的时段,有个豆蔻少女趴在房间床上哼着歌,脚丫摆来摆去。 手上拿着木笔,在抹蜡的板子上画得正起劲。 之前从城里捡来的小狗,也在她脸旁边好奇地看她画。 木窗外的宽广蓝天宣告寒冬将尽,早春的和风将街上的活力与喧嚣一起带进房里。 不知何时,少女的脚不动了。不久传来傻呼呼的鼾声,小狗歪头看看睡着的少女,自己也趴下来一起睡。 真是段闲适恬淡,惬意祥和的时光。 我拨开少女脸颊上的发丝,再摸摸她的头,头上三角形的大耳朵跟着抽动几下。她不只有形状和小狗一样的兽耳,腰际还长了条柔亮丰沛的毛尾巴,任春风轻轻吹拂。 拿着的木刷缠上狼少女的冬毛,挑得我不禁打起呵欠,苦笑着硬吞回去。 午餐后较为慵懒的时段,有个豆蔻少女趴在房间床上哼着歌,脚丫摆来摆去。 手上拿着木笔,在抹蜡的板子上画得正起劲。 之前从城里捡来的小狗,也在她脸旁边好奇地看她画。 木窗外的宽广蓝天宣告寒冬将尽,早春的和风将街上的活力与喧嚣一起带进房里。 不知何时,少女的脚不动了。不久传来傻呼呼的鼾声,小狗歪头看看睡着的少女,自己也趴下来一起睡。 真是段闲适恬淡,惬意祥和的时光。 我拨开少女脸颊上的发丝,再摸摸她的头,头上三角形的大耳朵跟着抽动几下。她不只有形状和小狗一样的兽耳,腰际还长了条柔亮丰沛的毛尾巴,任春风轻轻吹拂。 拿着的木刷缠上狼少女的冬毛,挑得我不禁打起呵欠,苦笑着硬吞回去。 午餐后较为慵懒的时段,有个豆蔻少女趴在房间床上哼着歌,脚丫摆来摆去。 手上拿着木笔,在抹蜡的板子上画得正起劲。 之前从城里捡来的小狗,也在她脸旁边好奇地看她画。 木窗外的宽广蓝天宣告寒冬将尽,早春的和风将街上的活力与喧嚣一起带进房里。 不知何时,少女的脚不动了。不久传来傻呼呼的鼾声,小狗歪头看看睡着的少女,自己也趴下来一起睡。 真是段闲适恬淡,惬意祥和的时光。 我拨开少女脸颊上的发丝,再摸摸她的头,头上三角形的大耳朵跟着抽动几下。她不只有形状和小狗一样的兽耳,腰际还长了条柔亮丰沛的毛尾巴,任春风轻轻吹拂。 拿着的木刷缠上狼少女的冬毛,挑得我不禁打起呵欠,苦笑着硬吞回去。 午餐后较为慵懒的时段,有个豆蔻少女趴在房间床上哼着歌,脚丫摆来摆去。 手上拿着木笔,在抹蜡的板子上画得正起劲。 之前从城里捡来的小狗,也在她脸旁边好奇地看她画。 木窗外的宽广蓝天宣告寒冬将尽,早春的和风将街上的活力与喧嚣一起带进房里。 不知何时,少女的脚不动了。不久传来傻呼呼的鼾声,小狗歪头看看睡着的少女,自己也趴下来一起睡。 真是段闲适恬淡,惬意祥和的时光。 我拨开少女脸颊上的发丝,再摸摸她的头,头上三角形的大耳朵跟着抽动几下。她不只有形状和小狗一样的兽耳,腰际还长了条柔亮丰沛的毛尾巴,任春风轻轻吹拂。 拿着的木刷缠上狼少女的冬毛,挑得我不禁打起呵欠,苦笑着硬吞回去。 午餐后较为慵懒的时段,有个豆蔻少女趴在房间床上哼着歌,脚丫摆来摆去。 手上拿着木笔,在抹蜡的板子上画得正起劲。 之前从城里捡来的小狗,也在她脸旁边好奇地看她画。 木窗外的宽广蓝天宣告寒冬将尽,早春的和风将街上的活力与喧嚣一起带进房里。 不知何时,少女的脚不动了。不久传来傻呼呼的鼾声,小狗歪头看看睡着的少女,自己也趴下来一起睡。 真是段闲适恬淡,惬意祥和的时光。 我拨开少女脸颊上的发丝,再摸摸她的头,头上三角形的大耳朵跟着抽动几下。她不只有形状和小狗一样的兽耳,腰际还长了条柔亮丰沛的毛尾巴,任春风轻轻吹拂。 拿着的木刷缠上狼少女的冬毛,挑得我不禁打起呵欠,苦笑着硬吞回去。 午餐后较为慵懒的时段,有个豆蔻少女趴在房间床上哼着歌,脚丫摆来摆去。 手上拿着木笔,在抹蜡的板子上画得正起劲。 之前从城里捡来的小狗,也在她脸旁边好奇地看她画。 木窗外的宽广蓝天宣告寒冬将尽,早春的和风将街上的活力与喧嚣一起带进房里。 不知何时,少女的脚不动了。不久传来傻呼呼的鼾声,小狗歪头看看睡着的少女,自己也趴下来一起睡。 真是段闲适恬淡,惬意祥和的时光。 我拨开少女脸颊上的发丝,再摸摸她的头,头上三角形的大耳朵跟着抽动几下。她不只有形状和小狗一样的兽耳,腰际还长了条柔亮丰沛的毛尾巴,任春风轻轻吹拂。 拿着的木刷缠上狼少女的冬毛,挑得我不禁打起呵欠,苦笑着硬吞回去。 第一幕 「大哥哥──!这边这边!」 缪里用不输港边喧嚣的音量大喊,同时人潮另一边有只手勉强往上伸出来。当我绕过载满活鱼的货车,跨越用绳子拴成一排的鸡而好不容易来到缪里身边时,她已经在和商人们讲价了。 「我要这款亚麻布三十匹,萨瓦羊毛的毛线布二十匹。约德布怎么样?拿得出十五匹吗?」 缪里面前是三个肥嘟嘟的壮年商人,手上都挽着好几种布料。 她一一查看布料,不停下订。 「然后还要二十匹没加工过的白毛线布……买这么多,可以送我十匹麻布吗?」 商人们听得是瞪大眼睛抱怨连连。而即使体重和年纪都是她好几倍的大人围在面前,缪里也毫不退却地回嘴: 「啊~?那算啦。绯红跟紫色的染布我去别的地方买。」 说完就把手里的契约书卷起来。 「大哥哥,我们去下一家看。」 接着她牵起我的手就走,商人们错愕地往我瞧。我现在装扮近似商人的外出服,或许像是缪里的上司。可是商人们懂得看人,一眼就看出主导权是握在缪里手上。他们互相使使眼色,开始向缪里求情。 背对他们的缪里露出只有我看得见的贼笑,转过身去。 「那我还要买绯红和紫色的染布,再加几卷金线银线,送我十五匹麻布!」 商人们的嘴都顿时绷成一线,不过用贝类内脏染出来的紫布贵得吓人,利润应该也高。用远方树皮染成的绯红布匹也价值不斐,这门生意放过可惜。 三名布商都快要跪在缪里面前求她别讨那么多麻布,可是缪里肯定他们还是有赚,轻描淡写地闪躲,最后折衷于十三匹麻布。 缪里满意地要商人们在契约上签名,完成订单。 「话说再来是要买什么?」 轻易打倒理应身经百战的商人们后,缪里将羽毛笔夹在耳朵上这么说。她身上穿的不是平常那套,而是与商行小伙计一个样,十足有商人的架势。 跟在这样的缪里后头在港边绕来绕去,劳兹本洋溢的活力转得我头都晕了。大概是温菲尔王国第二大港都人流庞大,我也很久没外出,春天的阳光又在寒冬过后逐渐升温的缘故。 不过大街上热闹不只是因为日照和人多,我发现路上的人个个眉开眼笑,笑声不断使得港边一定有的大吼听起来都像喜剧,很难想像前阵子才发生过征税员和贸易商公会手拿武器互相叫嚣的事。 后来还演变成征税员武装起来聚集在大教堂门前,负责远地贸易的大商人在酒馆包厢里策划阴谋,温菲尔国王派出军队的大事,差点就要有成千上万的百姓无辜受累。 见到街上现在这模样,我真的很庆幸当时能解决那种状况。要为如此现实负一部分责任的我,有那么点骄傲也不为过吧。 真希望世界能永保和平。 望着晴朗天空和活络的街景,我不禁交扣十指感谢神的恩宠。 「喂,大哥哥!」 缪里将刚签完名的契约书,按在面海祷告的我胸口上。 「拿去!锡制餐具也订好了!」 「啊,好、好的。辛苦了。」 契约上列出了几十组餐具,全是以破格价购得。 「真是的,难得出来走动,怎么一直发呆啊。」 虽自觉并没有一直发呆,可是相较于在人挤人的港边活蹦乱跳的缪里,或许差不了多少。 「再说,我杀价杀得这么好,你应该要多夸我多奖励我一点,给我一个抱抱吧?我本来是没有义务替你做这种事的喔。」 缪里双手扠腰,用责怪的眼神说。 关于这点,我真的是对缪里既感谢又愧疚。 我和缪里上街购买各种物资,不是替旅程作准备,也不是替商行做事。之前那场大骚动是以兴建修道院收场,这都是那里要用的。 劳兹本的征税员公会是由一群遭圣职人员父亲抛弃的私生子组成,围攻大教堂是为了泄恨。但即使他们的怨恨值得同情,在教宗眼里那仍是对其组织的明确敌对行为。且由于征税员凭恃的是王国发行的征税权,征税员的暴行使得王国与教会开战的可能急速升高。 为避免开战,只能想个法子掩饰他们的行为,最后想到的就是主张那只是比较激动的请愿,并非围攻。 征税员有自费经营一所孤儿院,但由于财务根基薄弱,亟需帮助。扶养孤儿是一件崇高的事情,所以来请求大教堂拨款协助他们兴建附设孤儿院的修道院,只是态度激动了点。 这或许是欺骗没错,不过征税员公会会长夏珑,和扶持她的小教区祭司克拉克是真的有自费经营孤儿院,孤儿又都是圣职人员的私生子,有实际根据,大教堂这边也知道他们有错。 紧抓小小的事实并尽可能放大,最后成功掩盖了那场暴动。 至此风波平息,只剩修道院有待建设。 修道院长一职将交由克拉克担任,夏珑则会成为孤儿院院长,两人要合力帮助无依无靠的孤儿,或有类似际遇的人。 「那只臭鸡跟做坏的大哥哥,都要在修道院过幸福快乐的生活了耶!」 缪里很故意地这么说,然后直盯着我看。 忍不住别开眼睛,自然有我自己的理由。 「如果大哥哥也来盖修道院就好喽~这样我就跟大哥哥一起住喽~」 缪里那根本不是自言自语的音量,整个人还一直往我身上挤。 她说她把我当异性来喜欢就跟着我下山,可是我怎么都只把她当妹妹看待,况且立志成为圣职人员的我根本就不该结婚。缪里看似接受了这点,但马上又打起修道院的主意。 她的想法是假如我成为修道院院长,我的圣职梦就实现了,而她也能过上近乎想像的结婚生活。 在我看来,那怎么想都只是防止羊跑走的围栏。不过无论如何,我也不会为了这种不纯动机申请兴建修道院,更何况我还有很多事想做,不打算这么早就把自己关在石墙里。 现在我人称黎明枢机,无论是好是坏,都对世界造成了巨大的影响。若是想从这一切抽身退出,我有责任彻底了解造成哪些影响以后才能退。 这种话我不晓得说了多少次,无奈缪里一有机会就会偷咬我几口,痛得我哇哇叫。 对她强硬不起来,是因为我也要对没能厘清关系负责。在这段旅途中,她好几次为我出生入死,足见对我是真心真意。不管接不接受她的爱,我都有责任厘清关系,让她知道这样不对,这才是对得起她的回答。 不过一思考该怎么办,就让我陷入无底泥淖。 「修道院的问题就是,进去以后就不能来这么大的城市玩了吧?」 缪里松口这么说。她从不认真往这方向钻,说不定这就是主因。 「是可以偶尔出去走走啦,但修道院基本上都故意建在比较偏远的地方。」 「好像会憋死。」 缪里缩起脖子。 「不过你好像根本不在意。老是关在房间里会发霉啦。」 还用手在我背上拍了又拍。我身上这件海兰借我的衣服像是商行小少爷的行头,当然不可能发霉。 然而我已经一星期没出门了也是事实。 结束劳兹本的大骚动,决定以兴建修道院解决问题后,我每天都为了收拾残局而四处奔走。兴建修道院需要准备一些修道规范与创办理念等体制上的东西,我在资金与施工这部分的斡旋上又帮不上忙,只好往那方面努力了。 原本那些做完就能休息片刻,没想到大教堂的亚基涅大主教直接跑来,问我能否在逗留劳兹本的期间将翻译工作还没到,但非常想先一步翻出来给人看的部分圣经译成俗文。 我已经有一阵子没能翻译圣经,离开这里以后可能好几天找不到机会动笔。况且海兰借来的宅邸是极佳的文书环境,劳兹本又大又热闹,放缪里自己去玩不会那么快就喊腻。 就是这些条件,让我这几天都埋首于翻译工作中。 到了昨晚,翻译终于完成。正确来说,是在草木具寂的深夜里,我正好和起床如厕的缪里一进一出,好久没在书桌以外的地方睡觉了。 醒来以后,缪里就威胁我说不陪她上街就要大哭大闹,我现在才会在这里。 「话说还有什么东西没买?」 「嗯,清单在这边,几乎买完了。」 我看看缪里手上的纸叠,上面写了一大堆物资。 还以为修道院只需要石砌楼房、圣经和蜡烛就够了,但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光是修士的穿着就会因位阶而异,包括圣带的颜色布料,甚至线材都会不同。有多少种就得买多少种;而且家具类也不能少,单论插蜡烛的烛台或祝祷时用的香炉等必需品,种类就多得令人咋舌。 修道院本身已经是由伊弗出资了,这些杂七杂八的必需品总不能让她自己来买,于是缪里接下了这个工作。 已订购的东西都画了横线删掉,一旁记录着数量、价格与商人或工匠的名字。 「……妳完全是个商人了呢。」 我的感叹使缪里稍稍扬起一眉,骄傲地笑。 「嘿嘿嘿。」 许久不在太阳底下见到的缪里,看起来成熟了点。 「可是某某人害我每天中午都要一个人吃饭喔。」 缪里隔着衣服轻捏我一把。 平时爱耍任性的她,还是会在我投注于某件事时避免打扰我。 那双满腹怨气的眼神让我苦笑投降,牵起她的手。 「从今天开始又是两个人一起吃啦。」 她宝石般的红眼睛睁得好大,脸上也堆起大大的笑容。 「有一个东西我好想吃吃看喔!」 「好好好。」 缪里拉起我的手,走过海鸟鸣啭的港口蓝天下。 缪里带我来到的是港边很常见的那种什么都炸的小吃摊。他们会收购港边买气差的鱼和餐厅不要的鱼碎拿来炸,价格非常实惠。 没有节省观念的缪里,选这里当然不是因为便宜。 摊子上用铁钩吊着一副有一整抱那么大的鲽鱼骨,用滚烫热油淋炸。像是故意炸给人看,吸引人潮用的。 而缪里竟然指名要买它,老板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要人群为这位勇敢的小姑娘鼓掌,客人和看热闹的人跟着起哄。 「我一个人应该吃不完吧,可以跟大哥哥一起挑战吗?」 我没法拒绝满面笑容的她,即使觉得自己一点战力也没有,也仍付了两枚铜币收下鲽鱼骨。果不其然,我吃了胸鳍和几条肋骨就要火烧心了,可是那粗大骨头的口感、油水的香甜和略重的咸味,似乎让她欲罢不能。 我们来到人较少的栈桥面海坐下。缪里吃得很开心,摆着脚丫将有她脸三倍大的鲽鱼骨从头嚼碎。 「光看妳吃,我胸口就闷起来了……」 「嗯~?」 经过长时间从头淋油的鱼骨吸满了油脂,缪里吃得双唇油亮,对肠胃没什么自信的我看得肃然起敬。 「来,我帮妳买了点面包。」 「谢谢!」 缪里接过我路上买的面包,顺便擦油似的大口咬下。还真是狼的女儿呢。我怀起这罕见的感慨,也站在她身旁啃面包。 天空晴得过分,港口春风徐徐,非常和平。海面上挤满扬起大帆的船只,大批舢舨在一旁上下货。 从海上那些大船每艘都是历经了苦难与危险才航行到这里来看,这个世界一定是超乎想像地广大。 「大哥哥大哥哥。」 当鲽鱼骨只剩下尾巴和一点点脊骨时,缪里拿水袋痛快地灌几口说: 「下次要去怎样的城市?会往南走吗?」 最后还打了个大嗝。即使我板起脸说女生这样很粗鲁,她也是笑笑混过去。 看样子,她还要很久才学得会淑女仪态。 「不知道耶。说不定海兰回来以后就会有新的指示。」 「哼~屋子里的人说她可能这两天就会回来,到时候问问看吧。」 「咦,真的吗?」 我的讶异让缪里不敢置信地耸起肩。 「要是没有我,你真的会活不下去!」 事实上,我真的有很多事情都必须麻烦她来办,无法反驳。 觉得自己的确需要多努力一点时,缪里蜷起身来卡滋卡滋地啃骨头,嚼得脸都变形了,最后大口咽下。 「啊。对了,大哥哥。」 「……什么事。」 那吃相看得我摸摸发闷的胸口,而她又问: 「我听师傅说,今天大教堂前面会摆很多摊子耶。」 「是啊,这天终于到了。」 这件事我倒是知道。 温菲尔王国拒绝向教宗赋税,于是教宗以命令所有圣职人员停止对王国执行圣务为报复。劳兹本当然无法例外,大教堂已经关闭好几年,与圣务相关的任何工作都遭到弃置。 这扇门直到日前的骚动才重新开启,我也参加了这场睽违多年的礼拜。城里的人欢天喜地地庆祝礼拜重启,大教堂顿时人满为患。 因此,门前市场也要跟着复活了。 今天就是重新开市的日子。 「不可以乱花钱喔。」 说穿了,市场都是摊贩,摊贩就等于小吃。 灌着水的缪里拿开水袋,往我看来。 「好~」 她用袖子擦擦嘴,给出难以信任的答覆。 劳兹本大教堂正门敞开,进出民众络绎不绝。日前的礼拜也有这样的热络光景,整个心也跟着热起来,但我很快就发现这只是前菜而已。 包含知名羊肉餐厅的大排摊贩,让原本就挤满了人的大教堂前大广场更是人山人海。 「好多人喔,大哥哥!」 看到小吃摊并不多,让我即使见到缪里又叫又跳也安了点心。 卖的几乎是礼拜用的蜡烛、祷告用的小石像等教会相关物品。王国与教会对立,旅途上很难见到这些东西,看得缪里津津有味。 根本不信神的她对绣上教会徽记的壁毯、手套、风衣、头巾等饰品特别感兴趣。戴戴缝上很多穗的头巾,试试蜡染红色教会徽记的披肩,好不高兴。 虽然她圣经内容听都不想听,但说不定服饰能吸引她信教,于是我试着问:「要不要买一条回去。」可是她摇摇头,将披肩还给老板。 「不用了,不可以给大哥哥的钱包太多负担,以后再说。」 老板听到缪里这么懂事显得很赞叹,而我却只能苦笑。 「如果妳在小吃摊前面也能这样说就好喽。」 左手牵着的贪吃鬼耸了耸肩。 「这样就没意义啦,省钱是为了吃好吃的东西耶!」 虽然我早就不会为这种话吃惊,但还是会叹气。 「妳真的是喔……」 「嘿嘿嘿。」 缪里贼笑着靠过来,又说: 「其实我真正想看的是别摊啦,师傅说他们也会来大圣堂前摆摊……」 「吃的我不买喔。」 明知是无谓的抵抗,我还是如此叮嘱。缪里咧开嘴巴作鬼脸,突然跳了起来。 「找到了!」 然后用力拉着我的手往前走。 来到的是卖布的摊子,布块大小只有拇指大到巴掌大。 「这里是……」 她将脸凑近摊子上无数布块来看,兴奋得耳朵尾巴都好像要跳出来了。有织得厚厚的毛线布,也有轻薄但坚韧的麻布。布上除了少不了的教会徽记以外,还有男人女人的脸,动物图案的也很多,有的是画,有的是绣上去的。 那为的都是同一个目的。 「护身符吗?妳怎么想看这个?」 缪里一点也不信神,不是会倚赖守护圣人的人。 她热切地看了一会儿,将一块护身符拿到我面前。 「你看你看,大哥哥你看,是乌龟耶!」 上面画了一只叼着船帆的乌龟,让我很讶异竟然也有这种护身符。崇拜自然物会有异教徒嫌疑,教会恐怕不会有好脸色看……这么想时,看顾摊子的年轻商人对我说: 「那是尤兰骑士团的团徽。据说他们擅长海战,在王国已经有很长一段历史,非常适合保佑出海的人,拿来躲海盗也没问题喔!」 骑士团徽。 想不到这种东西也能成为护身符,而缪里整个上钩了。 「就是这个!我是来看团徽的!还有哪种的?」 「喔喔,这边还有很多喔,随便选随便看!」 老板像是看到商机,从后头搬出木箱来。里头装满各式各样的布块,染上的图徽样式多得令人说不出话。 「咦~好棒喔!老板老板,这全都是骑士团徽吗?」 老板清咳一声,回答眼睛闪闪发光的缪里。 「以前王国里有很多骑士团,妳知道为什么吗?」 他说故事的语调让缪里兴奋地摇摇头。 「那真是太好了。这个温菲尔王国啊,其实在很久很久以前是个被蛮族掌控的黑暗之岛。后来一个统治古代帝国的大王,和教会的士兵组成骑士团杀到岛上扫荡蛮族以后,王国的千百年的故事才正式开始。」 「是喔~!大哥哥,你知道吗!」 对于王国的历史,我也只是略知一二。于是我按按缪里的头要她别太激动,对老板使个眼色 。他立刻领会,用说书人的架势开了口。 「咳哼!统治古代帝国的大王,和来自教会的精锐骑士这场驱赶蛮族的战斗可说是惨烈得不得了。因为王国环境差异巨大,甚至有四个世界之称。当时每块土地都有好几个王,处于群雄割据的状态。像北方诸王擅长在冰天雪地里打仗,东方诸王擅长海战,南方诸王擅长原野战,西方诸王擅长利用险峻的岩山击退敌人。每一个战法都不一样,拿手的也不同,大帝国与教会的骑士也因应这点分散开来。这些团徽呢,就是当时那些骑士团所用的。」 我也不晓得的王国历史,听得缪里尾巴都要冒出来了。 「后来各地的骑士团又被当今国王的祖先统一起来,如今只剩下团徽了。」 「这样啊……咦~每个都好帅喔~」 缪里惊奇的样子让老板春风满面,会对游客赞颂自己国家的人也是如此吧。 「老板老板,听说每个团徽都有意义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像这个盾牌前面有鹿的,就是属于在王国西方驻守山中要塞的骑士团。盾牌表示保卫疆土,而鹿则是擅行山路。顶端这条带子上写的是信条,四边的小东西表示身分或家系。右下有个圣杯,表示与教会有关。然后这边……」 缪里竖直了耳朵,听得好不起劲。看她老是为这种事勾起兴趣而觉得好笑之余,我也发现了她专程找这摊子为的是什么。 「我也想画图徽,要怎么画啊?」 事情发生在几天前,当我还为了制作修道院规范等工作每天往返大教堂与宅邸,连睡觉都觉得可惜那时。夏珑他们的修道院是新建,需要起草新图徽。一谈到起草新图徽,热爱冒险故事的缪里就像看到肉骨头的野狗一样。不过做图徽跟做招牌不同,跟她认真恐怕只会给自己找罪受。于是我给她一块蜡板和木笔,随她乱画来打发。 「怎么,以后想开自己的店啊?」 是缪里一身商行小伙计的装扮让他这么想的吧。 「可以这样说啦,所以我想拿各种图徽来参考一下。」 「嗯……我是觉得要凭空自己画的话还满难的喔。」 「是喔?这种事还是找专门的比较好吗,我也不太会画图……」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商人搔搔头,拿起一块布。 「比如说,这是王国最有名的图徽。」 「羊咩咩?」 「对。这是王国的黄金羊骑士团的团徽,要是乱用这个图案,那就……」 商人用手刀抵抵脖子。 「因为图徽是用来表示身分的东西。随便用王家的图徽,被满门抄斩也不奇怪。这个护身符,其实形式也跟真正的图徽不太一样,是专门给人当护身符用的。像是信条不同,四周小东西也不一样。右下不是有劳兹本的城徽吗,这表示光是卖这个图徽,就要取得劳兹本的许可。」 「是喔……」 「乱画图徽还得意地到处现宝的话,要是不小心跟哪个贵族重复了,就要倒大楣喽。」 「真的会被人发现吗?」 「那当然啊。大城市里都会有徽记官到处走到处看,另外给自己弄图徽有种自以为贵族的感觉,很容易被看不顺眼的人密告喔。」 复杂的社会结构让缪里揪起了脸。 「其实顾这样一个摊子就很累人了,如果有招牌还不够,想要一间可以挂图徽的商行,真的是作梦比较快啊。不过作梦是每个人的自由,要不要买一块回去作参考啊?」 听了老板的推销,缪里略显沮丧地挑起图徽来。 明明才刚吃完那么大的鲽鱼骨和面包,缪里现在又坐在大教堂前的大石阶上,啃沾满蜂蜜的硬面包。 不过她这次没吃得眉开眼笑,咬一口就叹口气,再咬一口。虽然认为不能太宠她,但见到她这么消沉的样子,我就忍不住买点甜的来帮她打气。 缪里变成这样子,有两个原因。 一个是认识到在这个世界上,使用图徽有相当麻烦的规范要遵守。 另一个则是在贩卖那么多护身符的摊子里,她居然找不到想要的图徽。 「有那么多老鹰……明明有那么多老鹰……」 她念念有词,眼神空洞地盯着石阶底下。那个护身符摊看起来是想得到的都有卖,除了鹿和乌龟,还有绝对少不了的狮子和比较奇特的兔子和鱼。就连据说是最近才出炉的百合、橄榄或月桂树等植物型图徽也不少。 缪里从头到尾每个角落翻过一次,问道: 「怎么没有狼?」 老板愣了一下后大笑起来。这温菲尔王国可是举世闻名的羊只产地,直属于国王的骑士团还叫做黄金羊骑士团,当然不会用狼这种天敌作图徽。 在远古的帝国时代,那充满神秘感的强大野兽虽令人崇敬,但如今却成了袭击家畜和人的害兽,只有以勇猛为卖点的佣兵团会用。用狼作家徽的贵族,只剩下族谱与古代帝国相连的极少部分古老家族而已。 至于缪里称为臭鸡,没事就斗嘴的夏珑那样的鹰鹫却是种类繁多,现在又很受欢迎,让她加倍郁闷。 「图徽也有流行跟过气呢。」 以为是一句无伤大雅的话,结果缪里大口吸气,重重地叹出来。 我苦笑着继续说: 「狼的图徽少是少,可是招牌就不是这样了吧?」 尤其在温泉乡纽希拉,还有人说挂着狼招牌的旅馆人气力压众老店呢。 但是对缪里而言,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我才不要招牌……」 她干哑地嘟哝。 「那个图徽的形式很好看耶……」 如护身符摊老板所说,图徽有既定的形式。通常由象征其组织由来的动植物、使用者们的信条、和表示来历的各种小器具。 具有一定形式的事,的确会有种难以言喻的力量,不拘泥于形式的招牌和图徽之间,是明显不同。 「而且我都不知道不能随便乱用。」 用来表示身分的图徽,能让人任意使用就不具意义了。 呕气的缪里泄恨似的咬得面包沙沙响。 她热爱冒险故事,有骑士登场的更过瘾。 这样的她对图徽的憧憬比谁都强烈。 人说小孩总会有些难懂的执着,还真是一点也没错。挪动身子时,胸口有个东西在晃动。是教会的徽记。 我将这个虔诚信徒都会佩戴的徽记握在手里,向旁边抬头。 石砌的大教堂耸立在我眼前,正门正上方的屋檐也竖立着那个徽记。人们总是仰望着它,也将自己的徽记握在手里,感受神与人的联系,加深信仰。 那么── 「大哥哥?」 缪里的呼唤使我回过神来。 「怎么了?」 我老是动不动就陷入沉思,而缪里似乎觉得我这个坏习惯有点恐怖。她曾告诉我,那跟猫盯着空无一物的地方看而使人感到的不安是同一种。 我对仍有点缩着脖子的缪里放松表情,手伸向她的脸。 「嘴巴沾到蜂蜜喽。」 用食指替她擦,她不耐地闭起一眼。 「我们来画图徽吧。」 「咦?」 我对错愕的缪里展露的,不是单纯的笑脸。 「图徽呀,妳不是很想要吗?」 缪里一时高兴得话都哽住了喉咙,但动作忽然停止。 「……为、为什么突然又要画了?」 我连一串烤羊肉都会唠叨说不要乱花钱,妳吃太多了。 制作有一大堆麻烦规定的图徽,说不定要付出可怕的代价。 我对警戒起来的缪里苦笑,解释道: 「我不是没有答覆妳的心意吗?」 「咦……嗯……咦?」 「虽然妳在我心里还是妹妹,可是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妳也不想只当我妹妹吧?」 缪里快哭出来的样子,是因为我突然这么说吧。 说不定还以为旅程要结束了。 可是反过来说,那表示这问题在她心里就是这么难解决。 缪里的心意极为真挚,要我当那是小孩一时固执也太对不起她了,搁置这个问题一定让她非常难受。 就在我眼前的缪里,一定是以死心掩盖着她的心意。 「图徽会受到法律的保护。一旦经过认可,其他人就不能拿来用。」 我进一步补充老板的说明,缪里缩着身子抬眼看我。 「图徽的使用权,会以特权的方式来维护。例如由贵族或城镇议会,对使用这个图徽的人给予特别许可。所以只要做出给我们自己用的图徽,全世界能用这个图徽的就只有我们而已。」 这段话让缪里睁 大眼睛。 当人错愕而愣住时,人们常说那是魔女打了喷嚏。 缪里的动作就是静止得那么夸张,简直像雕像一样。 「怎么样。我不是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站在妳这边吗?虽然我不能用结婚的方式来保证,但图徽可以当作是一种信物。我还想继续跟妳旅行,就当这是告一段落──」 缪里突然扑上来,让我没能说下去。 就像狼一样,一点前兆也没有,发现时我已经天旋地转地倒下来了。 她抱住我的脖子,啃肩膀似的紧贴着脸。可能是因为太感动,也可能是为了不让耳朵尾巴跑出来而拚命忍耐。 当我好不容易爬起来,发现有个路过的商人好奇地看着我们,不过在洒满阳光的大教堂前广场卿卿我我的年轻男女并不稀罕。 再说能让缪里这么高兴,哪怕是被全世界取笑我也不在意。 我也抱起缪里娇小的身躯,在她耳边说: 「这会是只有我们能用的图徽,这样等妳嫁出去以后,还可以当作有特权的嫁妆带过去。」 缪里用她快融化的红眼睛瞪我。 「我才不会跟大哥哥以外的人结婚。」 诉说这点绝对不会变的眼睛渐渐放松力气,最后低下头,用两只袖子擦擦脸。 重新抬头时,脸上已是笑容。 「可是我还是很高兴!谢谢大哥哥!」 我对她微微笑,她又扑了上来。 要是尾巴露出来,一定是摇得乱七八糟。抱了一会儿后,她像个换气的水鸟般抬起头。 「话说,要怎么做?」 「嗯?」 「图徽需要贵族许可之类的吧?」 缪里不是开玩笑,而是真的有此疑问,让我有点不敢相信。 而那也是她平时完全不在乎权威的表现。 「说什么傻话,妳以为我们在劳兹本住那么漂亮的房子靠的是谁的面子?」 「……啊!金毛!」 海兰可是货真价实的王族。 只要拜托她,图徽使用权这种东西应该是轻而易举。 话说回来,还得捏一把缪里的脸颊。 第二幕 是海兰提到的关系让我心里很乱吧,我回不了图徽库,在走廊上来回踱步到最后,人跑到广场上去了。一不注意,手上已多了包缪里应该会喜欢的葡萄干。直到午课的预备铃响起,我才终于回神。 办理图徽使用权时需要说明关系这件事,缪里还不知道。海兰说得没错,这本来应该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其中不该有欺瞒。然而我想不透缪里知道这件事以后会有什么反应,说来丢脸,我需要鼓起很大的勇气才敢回图徽库。 推开像我心情一样沉重的图徽库门,往里头走。 缪里在阅览台前专注地看图徽册。 「其实……」我对着她的背说明这件事。 为了不让边看图徽册边听的缪里太难过,我再三强调一定会为了她做出图徽。明白接下来必须多加把劲而为自己打气时,缪里给了我叹息、怨怼和狼耳狼尾。 「现在还说这个?」 然后耸着肩阖上书站起来。 「我以前是有为那种事难过很久啦。」 我拚命强忍「以前」这用词带给我的苦笑时,缪里的手忽然一把伸过来抢走葡萄干的袋子,并勾住我的手。 「可是你不是说过吗,你和神不一样,就在我身边。摸起来其实还满结实的,不过有点墨水的怪怪酸臭味就是了。」 「咦,会臭吗?」 以为自己向来很小心的我紧张了一下,缪里跟着露出胜利的笑容。 「哼哼,这就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黎明枢机。写在纸上到路口宣传也不会有人信吧。」 「……」 我说不出话不是因为她笑我,而是因为她的聪明。 缪里的意思是,写在纸上的事并不可靠。 「关系是吧?怎样都好啦。」 她背着手轻轻一转,跳舞似的后退着钻进我怀中。 「只要能做出只有我跟大哥哥能用的图徽就够了。」 缪里稍稍回头并顺势转身,抓在我身上。 狼尾巴摇得啪啪响。 说她成熟嘛,有时就这么孩子气;说她孩子气嘛,有时却比我还成熟。 手伸到缪里背后,或许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是个待缚的罪人。 「可是师徒的话,我就是师父了吧?」 缪里在我怀里抬起头这么说。没能立刻否认,让我都替自己丢脸。 「妳自己提出来,我反而轻松。」 缪里就像一只没教养的狗趴在我身上,我松口气抱住她。一碰到她背后的肋骨一带,她就痒得扭动。 「可是,我还是想再找一下其他用词。」 「新娘子。」 「不行。」 被我迅速否定,缪里反而笑得更开心。 「好啦,既然大哥哥念过那么多书,迟早会找到。到时候──」 缪里钻出我怀中,面对我说: 「我对大哥哥的叫法也会变吧。」 这是件令人欣慰却也落寞的事。 但就像缪里说的那样,她依然是她,在我的身边。 「我很期待。」 缪里咧出一口白牙,说: 「好啦,我也要继续调查了。」 「时间还很多,慢慢来。」 说完,我才觉得有点奇怪。 摊在阅览台上的书册,并不是狼的图徽册。 「调查?妳不是在找图徽吗?」 我从缪里后头窥视,发现书上的插图绘有黄金羊和持剑的人,还以庄严的字体叙述着像是王国的建国故事。 「虽然图案很有意思,不过这里还有几本书讲到几个知名家族图徽的由来。」 缪里像是知道我想问为什么变成找这种书,接着说: 「同一种动物图案,会有正面或侧面,嘴巴里叼旗子,身上揹的宝剑之类的不同。有的狼还画成两个头,甚至跟双胞胎小婴儿画在一起,而且这好像都有意义喔。」 图徽背后总是有一大篇故事,好在后世晚辈为了该如何自处而迷惘时给予指引。 「妳是想调查那些图徽的意义,也给自己的图徽赋予意义吗?」 「嗯。还有就是,我想尽可能听他们自己说。」 「这不太──」 原想说不可能,但临时打住。 至少见黄金羊一面并不是不可能。 缪里也像是发现我注意到这点,问: 「大哥哥,你很闲吧?」 「也没有很闲啦……」 我很想多翻点圣经,但主体部分已有不少进展。 况且我之前才在房间里关了一星期,缪里想把我从神身边抢回来了吧。 想着想着,缪里淡淡地说: 「我想跟实际知道书上这些故事是怎么回事的人聊一聊之后,再决定用什么样的图徽。」 肯跟循先人的智慧是件好事。 不过,缪里似乎还有些歪脑筋。 「还有,说不定这个国家的狼图徽这么少,就是那只羊咩咩害的。」 露出挑衅笑容的缪里使我感到耀眼的年轻光辉,不禁叹息。 「虽然伊蕾妮雅小姐很厉害,可是哈斯金斯先生他啊,甚至能让赫萝小姐抬不起头喔。」 「咦,娘吗!」 对缪里而言,她母亲是世上最强的贤狼赫萝。要是知道赫萝曾被他当小孩看待,一定会更吃惊吧。 「话说回来,像护身符老板说的那些建国前的故事我就从来没听过,说不定会很有意思。」 「是吧?那只羊咩咩搞不好知道很多现在已经不在了的骑士团的故事耶!」 说不定那才是她真正的目的。其实离开纽希拉到今天,过的都是冒险犯难的旅程,偶尔这样悠闲一下也不坏,又能帮助缪里增广见闻。 「那就去找他吧。」 「嗯!」 缪里应声时,门外正好传来摇钟声。 「在那之前,得先填饱肚子。海兰殿下好像已经去帮我们留位子了。」 「看过羊咩咩的图徽以后,肚子都饿了!」 我将书收回柜上,向图徽官告辞后离开市政厅。 初春的太阳,平等地照亮了广场上每一个人。 黄金羊哈斯金斯,居住在王国数一数二的布琅德大修道院领地内。从地图看来不近也不远,骑马大概要用上四五天。 海兰不太了解我们为何要到那里去,我告诉她布琅德大修道院领地那有个我在早年旅途中认识的老牧羊人,学识非常渊博。 这个老牧羊人平时鲜少与城里人接触,颇为神秘,日子久了甚至有人说他会魔法。海兰似乎也是往这里猜,觉得是个不世出的大学者。 另外,由于布琅德大修道院比王国历史还要古老,拥有庞大财富,以态度高傲闻名。为了避免让我们吃闭门羹,海兰还特地写了封介绍函。不过就算修道院愿意开门,被哈斯金斯本人拒绝了也没用,于是缪里偷偷请夏珑的鸟同伴送信过去。 安排路线时,海兰想给我们派几个护卫,可是缪里不喜欢有人打扰这趟两人旅程,后来是以请护卫先到中途住宿的城镇以备万一的方式妥协。这么一来,即使是和追个蝴蝶说不定就会改变路线的缪里一起旅行,也算是有迹可寻,比较放心一点。 准备马匹、打听路上状况和等待哈斯金斯的回信,就先花了三天时间。这当中,缪里都泡在图徽库里。夜里她钻进我的被子时,会一并带来装订用的老旧皮革气味,以及墨水的酸味,提醒我说不定自己真有那种味道。 最后在留下的海兰目送下,我和缪里离开劳兹本展开旅程。 到中途城镇的路上,由于出入海兰宅邸的商人也要组成商队过去,我们便搭了便车。坐马车旅行很是悠哉,中午还一起生火弄了顿热饭吃,傍晚准时按照预定行程,抵达中途城镇。 和海兰安排的护卫会合后,开始觉得这趟旅途会一路顺风。 「之前都是坐船,我还有点怕这样会很累,结果还满简单的嘛。」 过程居然优雅到让缪里这么说。到了隔天,商队中的一名商人说会与我们往同个方向走一段路,我们就搭他的车了。虽然没昨天的气派,但货台上堆满了毛织品,让缪里想起父母告诉过她的行旅情境,玩得不亦乐乎。 第二天也是顺利结束,旅程一转眼就过了一半。接下来,我和缪里的两人之旅总算正式开始。护卫已经替我们探过路,缪里还是狼的女儿,不用担心强盗方面的问题,非常惬意。 但尽管认为不会有问题,傍晚时分抵达小镇时,我注意到房子隐蔽处有些积雪。 「明天以后说不定会很累喔。」 然而缪里却认为第三天会延续前两天的好风光,一早就兴高采烈地下床,迫不及待想上路。 没过多久,她就不说话了。 「屁股好痛… …」 骑马有一个俗称「垫屁股」的必要动作,惯于骑马的海兰已经贴心地在行李中准备了羊毛垫,但缪里还是坐得很难受。 若路况好,还有走路的选项,不过正在消融的春雪使得道路一片泥泞。身上穿的衣服是跟海兰借的,爱漂亮的缪里不愿意弄脏。到头来还是哀哀叫地骑着马,等到吃完中餐再上路时,她都骑到快哭了。 要不是等在第三天旅舍的护卫看不下去,替我们弄了辆货车,搞不好要在这多待上几天。对于只是听说过众多冒险故事的缪里而言,相信这会是场有点辛苦的体验。 不过行程本身仍是相当顺畅,尽管融雪泥泞使得速度快不起来,路上都有旅舍能住,不必露宿野外。 还以为可以就这样平安无事到最后,但是只持续到第四天中午。 「怎么了吗?」 货车急停在空荡荡的草原中央,周围只有平缓的丘陵。我想多半是车轮陷在泥里,便拿起在前个小镇买的耐脏衣物,准备帮忙。 结果驾座上的护卫说: 「说不定有埋伏。」 好吓人的话。 「您先让马车回去,我自己去看看。」 嚷着屁股疼而趴着,到处在货台木板上画图徽的缪里也坐起来,和我对看。 「埋伏?有山贼?」 「我们不在山上,有也是半路打劫吧。可是……」 从货台往前方路上看,凭我的眼是看不到任何人。周围到处是和缓的小丘,看起来没地方能躲。眼力没多好的缪里也没看到,不过她吸吸鼻子,从融雪时期的略湿空气里掌握到了些什么。 「有一种……哀伤的味道。」 我用妳在开什么玩笑的眼神看她,她马上就不高兴了。 「如果是生气的味道,我马上就闻得出来。真的有那种味道啦。」 其实赫萝好像也说过类似的事。 「那埋伏是怎么回事?」 护卫已经离开驾座,拉着马辔要马掉头。我姑且压低声音对缪里问,而她耸耸肩说: 「应该只有一个人吧。要是他没说,我也没发现前面路上有人,好厉害喔。」 原来海兰派给我们的这位护卫只是看起来年纪轻,事实上很有本事。 他将货车拉回比较安全的位置后,拿起弓往山丘后方走。 身影消失在和缓曲线另一边。 一会儿,肩上扛了个少年回来了。 在城镇间泥泞的融雪路上掉了条手帕,隔了一天才捡回来。 护卫扛回来的少年即是给我这种印象。 「他受伤了吗?还醒着吗?」 我急忙跳下货台,跑到护卫身边。 护卫先让少年躺在一旁草丛边,回答: 「他没事,就只是饿到不能动而已,是吧?」 满脸是泥的少年听了护卫的话稍微睁开眼睛,无力地点点头。仔细一看,那些污泥底下有着与海兰相仿的金黄短发,眼睛也是漂亮的浅蓝色,长相端正得有如贵族。 肚子饿又一身泥,多半是贫血昏倒,摔进泥坑里之类。 「有的人会设这种陷阱,专门抢好心的旅人,不过嘛──」 我多少也能理解护卫为何是难以置信的语气。原因出在少年的服装。 他穿着一件薄大衣,鞋子也完全不是用来走泥泞路的软皮靴。背包像是不剩半点行粮,扁得可以,而且很小。 因此,摆在少年身旁的剑看起来特别粗重。而且因躺下而掀起的衣服底下,竟然还穿了锁子甲。穿着这种东西旅行不仅很重,在仍有寒意的早春又只会夺去体温,一点用也没有吧。 以一个路倒的少年来说,这身装束太奇怪了。 「如果只是流浪儿,我就当作没看见了。」 护卫从海兰接下的任务,是保护我们的安全。 为顾全任务,有时下冷血的判断也是难免,但他还是把少年扛过来了。 应该有特殊原因。 「这条路过去就只有布琅德大修道院领地吧?会是修道院的人吗?」 如果是修道院雇用的守卫,那么这身武装就合理了。然而那样的人应该不会傻到穿这种显然不适合旅行的服装,甚至饿倒路边。 「不。我也很惊讶,他是见习骑士。」 「咦!」 出声的是远远在货台上看状况的缪里。她急得很想跳下车,但泥泞的路使她迟疑,最后换上前一个小镇买的便宜鞋子,小心翼翼地爬下来。 少年注意到女孩接近,咬紧牙关坐起来。 那模样让护卫莞尔一笑,缪里将手上的食物和饮水递给少年。 「生个火烤一下比较好吧?」 这一句话,决定了我们得照顾他。 「那我来代劳吧。」 护卫说完,往接下水袋和略干面包的少年看。 「小子,想跟我们一起走的话,就跟这两位把你发生的事解释清楚。」 并且对他表明这三人中谁才有决定权。 少年有点卑屈地抬眼看看护卫,然后慢慢大幅点头。 他应该很想把手上东西立刻塞进肚子里吧,但他仍很有骨气地挺直腰杆,将水袋和面包摆在大腿上说: 「我的名字是卡尔?罗兹。」 声音沙哑,嘴唇也裂得很厉害。 第三幕 哈斯金斯当然一眼就看出那只鹫不寻常,也从我的反应发现我们认识。 然而这里有他人耳目在,不能随便和她说话。哈斯金斯若无其事地对她吹吹手哨并举起一只手,夏珑显得不太情愿,但还是跳下来停在他手上。 第四幕 大圣堂钟声敲响,中午的礼拜开始了。光是午时暖阳伴着钟声,从开在石墙上的窗口投入房里,就让人觉得今天又能平安地度过。 这间贵族专用的礼拜堂里总共不到十个人,其中有个身穿便甲的老骑士。 「幸会。我是率领圣库尔泽骑士团温菲尔分队的克劳德?温特夏分队长。」 「我是托特?寇尔,目前受海兰殿下的感召四处巡访。」 由于我和海兰没有正式的主仆或雇佣关系,所以我没说服侍于她之类的话。 这是为了尽可能在骑士团真的敌视我的状况下,避免连累她。 「光听那些传闻,想像不到你这么年轻啊。」 他柔和的笑容没有一丝敌意,而我背后有人正躁动不安。 「温特夏阁下,抱歉打扰一下。」 海兰看不下去,插话说: 「这位是寇尔阁下的妹妹,非常喜欢骑士。她心思慧黠,在过去的旅途上提供了不少贡献,所以我就让她参加了。」 缪里睁大眼睛看看海兰,然后望向温特夏。 「噢,真是荣幸之至。」 老骑士大动作拨开他深红色的披风,单膝跪下挽起缪里的手。 「我是圣库尔泽骑士团正规骑士,克劳德?温特夏。」 「啊……哇……啊!」 缪里满脸发红,用耳朵尾巴随时会冒出来的表情看我。 「舍妹名叫缪里。」 「喔喔,名字跟人一样美呢。」 见到老骑士对她微笑,缪里只能恍惚地猛点头。 我开始在想,她之前说不想送花冠给骑士,该不会只是害羞而已。 「谢谢你,温特夏阁下。」 海兰这么说之后,温特夏对缪里再度微笑才起身。 缪里极其宝贝地将他所握过的右手收在胸前,掩藏宝物般靠到我背后。 「首先,我要感谢各位应我请求前来。」 温特夏开口道谢。 「各位其实大有理由可以怀疑,这场请求是我们策划的诡计。」 事实上,这里有三名海兰的护卫,两名从伊弗那里借来的护卫,走廊上还有护送我们去布琅德大修道院的那个护卫,总共有六个人在防范突袭。 相对地,温特夏却是单枪匹马。 「正确说来,我的部下大多对各位没有好感,所以我才会利用这段唯一能与他们分开的礼拜时间。」 这点我已透过罗兹明白。 「我们并不想毁灭教会,也不想散布异端信仰,希望您可以了解这点。」 尽管现在提这没什么帮助,但我不得不说。 温特夏深深颔首回答: 「教会和钱的问题,自古以来就是我们烦恼的根源。为了歼灭异教徒,让世人了解正确的信仰,我们需要资金。这是光凭信仰与祷告所无法解决的现实,我们也不会为此感到羞耻。可是对于教会出现用这些钱沉溺于酒色的圣职人员,我们没有任何辩解的余地。」 光是他强而有力的语气,就具有仿佛能驱魔的魄力。 「我对于各位在王国的行动,有一定程度的谅解。」 会是先礼后兵吗?海兰暂且以注目礼接受这句话。 「但有些势力不这么想。他们视王国为邪恶之邦,异端信仰的大本营。而我们是王国出身,在黄金羊图徽的送别下前往库尔泽岛的人,所以他们认为我们的信仰也不再虔诚。」 推动这股大潮流的两个元凶就在这里,他却只字不提。 「我们的信仰未曾有半分动摇,神应该也比谁都清楚这件事。然而这也是其中一个光凭祷告所无法解决的现实,我们无法继续在这种情况下维持部队。」 温特夏说得语重心长,而海兰为难地回答: 「我也询问父王是否有意恢复捐助,可是……要捐钱给教会的骑士团,恐怕非常困难。」 温特夏点点头。 「我明白王国的苦衷。一旦开战,我们将站上最前线,用王国的钱买来的武器盾牌对付王国的士兵。战场上,会有我们从前的朋友、兄弟甚至父亲。就算避不参战……对我们也是非常重大的决定,而我们的立场会继续模糊下去。」 要彻底化为教宗的打手征讨王国,还是回归王国的子民,认清自己是靠王国资助才得以维持,不对主公拔剑呢? 当然,或许也能选择顺从神的指引,不倾向任何一边,但他们依然会困在这窘境里。 四面八方都会对他们投以白眼,质疑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那么……」 我的发言吸引了所有视线。 「我能帮上各位什么忙呢?」 说穿了,骑士团只是缺钱。 那是与我关系最遥远的东西,或许应该请伊弗一并来才对。 「抱歉,我扯远了。骑士干久了,话很容易愈说愈长。」 温特夏清咳一声说: 「黎明枢机阁下,你拥有巨大的影响力。能利用这个影响力帮助我们存续下去吗?」 「影响力?等等,就算我真的有点影响力……那个,该怎么说才好呢,那不是反而会妨碍你们吗?」 黎明枢机这个称呼,是王国需要一个明确的象征来对抗教会而炒起来的。 那对圣库尔泽骑士团而言无非是敌人。 「一般来说,或许是这样没错,可是我们现在遭到各方阵营的孤立,再也没有人需要我们的力量。」 他说得并不卑屈,但斩钉截铁,听得令人心痛。 温特夏看着这样的我,温柔微笑道: 「如果这时候,那位黎明枢机忽然一反常态,赞叹起我们的话会怎么样?譬如,说我们是值得敬佩的对手。」 那模样完全是个畅谈理想,内心充满信仰的廉洁骑士。开始了解温特夏想说什么之后,我心里有一部分逐渐发僵。 「圣座视你们为眼中钉,是因为教会这边没有跑出一个在信仰上信誉高到能震惊世间的人。假如这时你公开认同我们是与你对等的可敬对手,那么圣座和诸位枢机主教会怎么想?」 我慢慢吸气,仿佛试图让空气流入僵硬的心。 「……认为你们是与敌人旗鼓相当的战力。」 「正是。神赋予我们的使命就是战斗,对我们而言没有比这更重要的存在意义。」 他们是一群不知站在哪条阵线,同时遭双方阵营敌视的骑士。 只要他们能与黎明枢机相抗衡,或是系住逐渐远离教会的民心,就会有利用价值。而这个利用价值,能让温特夏等骑士存活下去。 他说的就是这么回事。 这群日夜祷告,早晚挥剑训练,战争号角一响就要带头冲锋陷阵的骑士,竟需要敌人的赞赏才能存续。不是斩杀敌人,而是讨好敌人。 他应该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多么丢骑士的脸,多么窝囊吧。全写在那过分开朗,有如面具的笑容上了。 可是他有义务带领部下,往能使部队存活的方向走。即使对方是个来路不明,还将他们逼入这等困境的小伙子,也在所不惜。 温特夏,一个为达成目的愿意承担任何屈辱的老练战士。 我只能使尽全力,强忍在他面前跪下的冲动。 「当然,我们身为圣座的剑,也可以选择当场斩杀你。但那等于直接向王国宣战,而且我在这所大教堂听到的全是对你的赞赏,那么做并不正当。」 我不知那有几分是客套话,但至少不愿与祖国开战应该是真心话。 「我想……我明白您的意思,也知道您要我扮演的角色。」 温特夏点点头,极其友善地说: 「从各位的角度来看,我等于是请求各位帮助敌人壮大,听起来非常荒唐。可是,恳请各位务必谅解。」 这位仿佛生来就是骑士的男子对着我说: 「我们圣库尔泽骑士团温菲尔分队,曾是骑士团史诗中无数战役的主角。拜托各位别让这支部队的光荣历史,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几乎就在温特夏说这段话的同时,大教堂摇响了那口巨大的钟。 他没有因为受到干扰而重述,而是在连绵的钟声中凝视着我。 他们的旅途眼看就要终结。 为了继续前进,不惜向敌人求救。 「我等待你的答覆。」 温特夏说完就向海兰赴会道谢,匆匆离开房间。 礼拜结束了,其他骑士即将归来。要是这可耻的请求被他们发现,他们说不定就要拔剑了。 一片沉默中,我往海兰看。 这心地善良的王族没有随便用笑容安慰我,只是将手搭在我肩上。 「我想这个计划,有禀告父王的必要。」 我为这意外的发言抬起头,海兰放开我的肩,望向墙上的 教会徽记。 「圣库尔泽骑士团目前是风中残烛,失去往日的自信。他们返回温菲尔王国,是为了重拾希望,因为这里有愿意祝福他们的人。」 伊弗也有相同见解。 不过海兰绝不像伊弗所说,只是善良正直而已。 海兰也会从另一个角度,注视关乎骑士的种种现实。 「不过就某方面来说,这也算是他们的示威行为,展示他们是多么受到民众爱戴。」 示威给谁看这种问题就不必问了。 当然是国王。 「一旦温菲尔分队解散,消息立刻就会传遍全国,造成巨大反响,一定会有非常多人开始怀疑王家的判断。但真正麻烦的,是这种影响非常久远。」 海兰眼中所见,是更远大的未来。 「例如往后说不定还会发生大规模的异端动乱,又要与异教徒发生战争。这时若没有温菲尔分队,就等于只有我国派不出圣库尔泽骑士团的人手,在维护信仰的战争中落于人后,从世界历史上除名。我们现在,说不定就站在左右王国未来的岔路上。」 如同与教会抗争无法将教会彻底赶出王国,人民无法与教会彻底断绝关系,我也不认为这是正确的事。 ──你们当年解散骑士团,还敢说自己信仰虔诚? 只要想像当教会与异教徒的战火再度燃起时,会有人这样质疑未来的国王就行了。 「况且停止资助骑士团,是为了向大贵族们展现对抗教会的决心,在抗争初期就已经开始。我想父王当初也没想到会持续这么久吧。当然……这场抗争也是。」 王国与教会已经隔海对峙了三年之久。 初期或许曾经打算速战速决吧。 「如果想保持王国对圣库尔泽骑士团的影响力,父王肯定会接受这个方法。问题是……」 海兰往我看来。 「这恐怕等于是要你说谎。」 「这──」 才一开口,话就说不下去了。即使算不上说谎,那确实是摆脱不了欺瞒的味道。 然而假如我接受了温特夏的提议,骑士团将顺着人民的赞誉,成功获得教宗的看重。 何况在这个提议里真正说谎的不是我。 正是温特夏自己。 「有件事,我想听听殿下的意见。」 「什么事?」 海兰贵为王族,与我有天壤之别。 她要我做什么,我就只得做什么。哪怕是移山,我也得试试再说。 可是海兰却用相同的高度与我对话。 对于这样的她,我问: 「倘若这个计划成功了,温特夏阁下还会继续当骑士吗?」 我完全不这么觉得。 海兰也抿起了唇。 那就是她的答案吧。 石墙上的窗口,再度传来大教堂的钟声。 牺牲一人,使全体继续前进。 即使那对战士而言理所当然,我仍无法那么肯定。 「请给我一点时间。」 海兰不发一语地点了头。 温特夏不惜提出本该为骑士所不齿的想法,也要拯救他的部队。 假如事情按计划进行,即使有大部分骑士觉得奇怪,必须听从长官命令的他们也只能乖乖服从。而既然部队能够得救,大多数人也会将疑问咽下去吧。 可是要让人觉得这之中没有欺瞒,是不太可能的事,真相也多半会以流言的形式散布出去。只要冷静想想,就会知道这有多么不自然。 尽管如此,大部分民众并不会计较这种小事,再说这么做对王国和教宗双方都有利益。既然都有利,八成能顺利进行。 想到这里,我也能轻易想像该怎么处理部队中产生的扭曲。 那名老骑士会独自承担这一切吧。 「还有救吗?」 从大教堂归返的路上,缪里无精打采地问。 受温特夏以淑女之道相待,让缪里满脸通红。 她才刚见到最憧憬的骑士,却又在同时见到他们背后的现实。心怀信仰而挥舞利剑的高洁骑士们,事实上也不过是同样会遭到世事残忍摆布,需要拚命抓住一线生机的凡人罢了。 那光辉灿烂的行为举止全都是纸糊的盔甲,被世间冰冷的雨滴一淋就要稀烂。 「妳是说谁?」 救温特夏,还是整个部队呢。 与我牵手的缪里,手上稍微使劲。 「两边。」 那是唯有小孩才允许的一厢情愿。 不过,其实谁都希望两边都得救吧。 搬出做不到的理由很简单,现在状况也不急迫。 哈斯金斯要我大步前进,因为有人替我看顾脚下。 「我会尽量去想。」 缪里或许是以为我会更消极吧。 她抬起头眨眨眼睛,眼里透露着些许讶异。 「他们什么坏事也没做,神一定会给他们一条生路。」 毕竟无论怎么说,我都不认为让温特夏扛下所有罪过,借欺瞒维持骑士团存续是正义之举。 缪里谈到图徽时,她也说过这样的话。 既然那有重大意义,就不该掺杂谎言或欺瞒。 在象征自己身分的事物上更应该如此。 圣库尔泽骑士团这名字,塑造了罗兹和温特夏他们的人生。 「我们来救救那些骑士吧。」 缪里眼灿星光,大声答应。 骑士团欠缺的不仅是存在意义,主要还是金钱。他们选择劳兹本,多半是因为大教堂已经开启门户,能收容他们,供给当前生活起居的缘故。 而既然当前的活动经费有着落,说不定还能找出不利用我影响力也能解救部队的方法。 因此,我得先找个人谈谈。 「卖他们人情,一点好处也没有。」 在海兰宅邸看家的伊弗一边做自己的事,一边冷冷地回答。 她似乎是在写信建议伊蕾妮雅订购布琅德大修道院的羊毛。 可以瞥见几句在抱怨她为什么从没买过品质这么好的羊毛。想到伊蕾妮雅没买那里的羊毛,应该是因为她和哈斯金斯关系不好,就有点觉得自己好像害她捱骂一样。 「你们去的那个布琅德大修道院,以前也有陷入困境的时候吧?记得当时有一群商人装作想帮忙的样子,结果是想收购他们的资产。」 「对。」 「而那是因为他们的资产值得收购,或手上权力有利可图。可是那群骑士不一样,他们就只有工具的价值而已。」 将心脏置于天平,用金币测重的冷血商人说起话来,连一丝慈悲也没有。 「找些慈善家募款,应该能凑到一笔钱吧。那些钱多到没处花的大富商,可是认为金钱也买得到信仰。可是那么做,和你用那招帮他们都会遇上相同的问题。」 「用什么名义,是吗?」 「不只是名义。难道他们只是需要可以供他们过活的金钱吗,没那么简单吧?」 罗兹曾说,贫穷其实是源自信仰不足。 王国不肯照顾他们,教宗不肯相信他们。他们因而无法维持部队,到处游说人出钱,再用这笔资金买面包磨剑。 但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我刚说了,他们是工具。没有用处的工具就是个问题。在这一点上,温特夏做得很好。他对于自己的地位不抱一丝希望,把心思全放在如何提高自己的利用价值上,甚至不惜压低姿态求助于你,美得教人动容啊。」 伊弗冰冷的评论使缪里瞪得都快咬上去了,但现在怪罪她也无济于事。 「不过,假如温特夏真的打算那么做──」 伊弗写完信,抖落吸墨用的沙,从举伞少女手中抽取下一张纸。 「就等于是有一群没人牵的猎犬到处游荡,这也是个问题。」 她曾猜想这是教宗的计谋,想利用温特夏他们作乱。 这种状况固然棘手,但若非如此时,也同样是问题。 「因为克里凡多王子吗?」 「海兰也是眼光够远,知道要把我留在这里。买卖工具可是商人的本能呢。」 「拜托妳别乱来。」 我知道她是故意那么说,但仍姑且劝阻一声,她便给了我很刻意的笑容。 「狗这种生物,还是有主人比较好。」 「咦?」 「他们那群人,现在满脑子都是接受民众的吹捧。名为赞许的热葡萄酒,注入了他们冻结的心。但是这份激昂不会永远持续,餐餐大鱼大肉只有起初几天会开心而已。他们迟早会腻,清醒过来。到时候,他们会重新注意到现实,想起他们被服侍至今的主人抛弃,再也没有任何挥剑的理由。不要小看空虚的感觉,那可是深不见底的大洞啊。」 她的羽毛笔尖指了指我,再指指缪里。 「假如你哪天突然被马车撞死了,你觉得这只狼会变成怎样?」 我愣了一下,往缪里看。 随这问题而想起的,是我掉进雪夜冰海的那段记忆。 缪里毫不犹豫地跳下那片死亡之海,随我而来。 「发觉自己生无可恋的骑士,到底会做出什么事呢,我实在不愿想像。没有意义的混乱,只会妨碍人作生意而已。」 这些自暴自弃的骑士,都拥有世人所歌颂的一骑当千的勇猛。 而且他们深受人民喜爱,一定会有人愿意提供他们兵粮。 悲剧中的反抗军就因此诞生了。 「所以我在想,不如就想个好方法,把他们卖给第二王子算了。」 想说我绝不许她这么做时,缪里先插嘴了。 「这可能吗,我很怀疑。」 伊弗抬抬下巴,要缪里说下去。 「妳说的二号王子,不是王家的背叛者吗?」 「这个嘛,既然他想篡位,可以这么说。」 「那高洁的骑士会乖乖站在他这边吗?弑君可是大罪耶,做这种事还算正义,就只有国王暴虐无道的时候。」 尽管缪里的知识都是来自战争史诗,其中仍有几分真实。 「这着眼点很好,赏妳葡萄吃。」 伊弗用沙漠地区的语言对举伞少女下指示,少女点点头,对缪里嫣然一笑后离开房间。 「自然状况下是不会,所以有劝说的必要。」 「妳是说骑士还是有可能跟随他?」 「把钥匙和锁放进同一个箱子里摇一摇,锁几乎不可能就这样打开。但如果事先对好方向,那可就不一定了。」 举伞少女捧着一大篮绿葡萄回来。 伊弗拿一串下来这么说: 「我说过会邀请你们加入我下一个阴谋,怎么样啊?」 以为有葡萄能拿的缪里停下刚伸出的手。 伊弗终究是个商人。 「缪里。」 一叫她名字,她就故意露出耳朵尾巴,神经质地拍动。然后伸长了手,抓一大把回来。 「总之我先拿这些话的份走。」 缪里像是故意对伊弗展露尖尖的犬齿,张大嘴巴咬碎葡萄。 「真想把妳拉去我那工作呢。」 伊弗愉快地笑。 「既然得不到你们的赞同,我就不主动行动了。要是又翻船,可要吃不完兜着走。」 伊弗擅长在背地里作战。现在大概是觉得被海兰逮住而拖到亮处,轻举妄动有害无益吧。 「话说回来,我也没多少选择就是了。」 这个天天把重于人命的金币操之在手的商人这么说之后,摇摇羽毛笔。 是要我们别打扰她工作吧。 缪里临走前再抓一把葡萄,与我离开房间。 返回我们的房间后,缪里趴在床上画图徽,我则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发呆。 去布琅德大修道院的这段时间,小狗都是托给厨房养。几天不见缪里的小狗乐得不得了,但缪里却不怎么理牠。 图徽的图案也变得软趴趴,很没精神。 「伊弗小姐好像知道些什么呢。」 钥匙和锁的比喻。 伊弗知道什么能让两者契合。 「正义的骑士不会跟坏人联手啦。」 我往缪里看,见到蜡板上画了丑丑的骑士。 「伊弗小姐说过,有劝说的必要。」 缪里不屑地哼一声,用脚跟拨弄玩她银色尾巴的小狗。 「不过,她能想到骑士发现这些赞赏很空虚之后的事,我觉得很厉害。」 这就叫作预判下一步吧,而最可怕的,是她冰冷的看法。没有人比她更适合「尘归尘,土归土」这句话了。 「大哥哥。」 缪里忽然开口。仍是趴着的她放下木笔,两手用力抱住压在身体底下的枕头说: 「你认为骑士跟坏王子联手会幸福吗?」 我不敢冒然回答,耍小聪明的回答也只会让缪里失望。 「我想这要看他们多相信自己的大义。」 伊弗说,骑士团是工具。 「如果是教宗在背后操控,要他们在一个阴暗的密室和第二王子合作,温特夏阁下还比较轻松吧。对战士而言,那说不定还适得其所。」 为了攻击与教会敌对的王国,必须清浊并济──这点借口好找得很。毕竟他们都是战士,主公一下令,烂泥也乐意爬过去。 但若他们没有教宗作后盾,单纯为了替自己续命而与第二王子联手,其中意义将大幅转变。 即使做的都是一样的事,毒性也将悄悄变质,折磨他们自己。 做事需要名与实。 只要缺了其中一项,人就会感到煎熬。 「所以说,伊弗小姐是认为自己有办法搬出一套大义。」 「我想像不到,毕竟我也不知道国王有没有做过坏事。」 缪里没好气地这么说,但她的话语很正确。 国王当然并非完美,但也不是值得引起群众暴怒,要将他拖上绞刑台的昏君。与教会抗争,也是以撤除不合理税赋为目的,有人民一定程度的支持。我实在无法想像骑士团会为这种事愤而投靠第二王子,认为这样才是正义。 坐着叹气的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话说,在第二王子身边的人是以什么为信念?」 「嗯咦?」 缪里翻过身,双手举高玩不腻的小狗看过来。 「不就跟那只坏狐狸一样吗?」 「妳是说篡位成功以后的庞大回报?」 伊弗支援第二王子,图的应该是特权之类的商业利益。 「再来就单纯是讨厌国王的贵族会帮他吧。」 「有这个机会就干脆帮他一把吗?」 这样感觉太马虎了。就连第二王子都是在走不知何时会遭处叛乱罪刑的险路上了,贵族应该更危险才对。目前篡位一说仅止于谣言的范围,即使他有明显意图,也没有明确证据的程度。 我愈想愈难以接受,而缪里也像在思索什么般转动眼珠子。 小狗已经放在胸上,舔着她的下巴。 「……那只很会算计的狐狸选他这边,表示他比较有胜算吧?」 小狗想把鼻尖塞进她嘴里,被她揪着后颈抓起来。 「他真的有胜算吗?」 缪里提出一个根本性的疑问,我随即回答: 「我想应该是有吧。所以再加上骑士,胜算会更大。」 缪里坐起来,小狗从她身上滚下来。 小狗以为那是在跟牠玩,摇着尾巴轻咬缪里手腕。 「我说大哥哥啊。」 缪里揪着小狗脖子提到面前低吼两声,并问: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这种话神也说过吧?」 「……我想祂绝对没说过这么可怕的话。」 但还是有道理。 「话说,那只狐狸好像都知道我们会怎么做,像赶羊一样弄我们,感觉很不舒服。」 缪里将小狗放下床,而牠仍然摇着尾巴趴在缪里旁边。 「妳能替我顾好背后吗?」 我们很可能已经处在伊弗计谋的一部分,不能疏于注意周遭的危险。 听我那么问,缪里笑嘻嘻地盘起腿。 「我帮你注意会不会踩到野狗尾巴。」 为缪里的说法苦笑之余,我决定鼓起勇气大步踏出去。 我离开椅子站起来,缪里也跟着站起。 告知伊弗我们要外出时,看不出有没有正中她下怀的样子,她也没问我们上哪去。 「要是她派人跟踪的话,我应该会发现。」 缪里在森林打猎时,技术能与猎户媲美。甚至还能在鹿提高警觉注意背后时,绕过去碰碰牠的鼻子。 她就是这么令人信赖,而继承狼血的她还有另一个强项。 「城里的野狗都是我们的同伴喔。」 缪里跟伊蕾妮雅学到非人之人的惯用伎俩──笼络城镇中四处游荡的动物。就连伊弗都无法收买野狗,这方面我们占上风。 「现在有吗?」 「没有吧。不是知道会被我发现,就是早猜到我们会去哪了。」 两者皆是吧。 我们的目的地,是位在劳兹本宁静的密集住宅区,曲折巷弄中的一栋老旧建筑。 「臭~鸡~!」 缪里一这么叫,停在屋顶上的鸟便尖声一啼,从缝隙跳进屋里。我戳戳缪里的头,门上的窥视窗也在这时不悦地打开。 「肚子饿就到市场去,笨狗。」 「咿~!」 后记 好久不见,我是支仓冻砂。唏哩呼噜又过一年了。 原本是预定去年底出书,可是写得很不顺,最后拖到这个时候,好像写了快半年……大纲排得很完美,可是写起来又是老样子,卡在迷宫里出不来。这次虽然有特别注意不要把情况写得太严重,著重于让缪里耍可爱上,可是动不动就会往世界末日的方向歪。然而辛苦没有白费,有种缪里比前四集都可爱的感觉。已经看完的读者,您觉得呢? 不过,能写出自己满意的东西好是好,电脑资料夹里仍留下了苦战的爪痕。每次大改,我都会保留路线分歧前的档案,久而久之档名就变成「狼与羊皮纸第五集第四稿复制复制(1)12月最新版复制(3)复制.docx」之类的。吐血…… 最后大概写到文库本两百页左右时,我突然觉得「这编排不行!」。而这时距离已经延过一个月的截稿期只剩下两星期了。出书预定表都已经发出去,无路可退了。之前第四集也是类似情况,但这次真的特别严重。纠结也没用,只好从头来过。记得是《梦沉抹大拉》第五集那时吧,也有过一次只用十天左右全部重写的经验。最近都觉得那是当时年轻才做得到,结果我好像还行呢。其实我也很不想这样,而且都出道超过十年了,好歹也要按照大纲坚定写完个一次吧……!《狼与辛香料》那边的短篇是写得比较顺,但也是删掉了等同完稿甚至一倍以上的篇幅。写短篇单纯就只是苦恼的时间比长篇少,可是每一页的分量感觉其实差不多…… 续集让各位等了一年,真的很抱歉。下次我一定要三个月就交稿!应该!大概!请多关照! 我私生活这边就没什么好写的,不过在交稿之后股市变得很刺激,每天早上都紧盯著大盘叫喊:「起来!道琼你给我起来!」超好玩的。最近都是一点一点小赚起来,然后一次大笔赔光,简直是在铁轨上啄食的鸡,肥了就被辗死。像今天就是融资买进日经double inverse……刚一看跌了耶!搞不好会得救喔!每一天,我都是这样过的。期待下集再见。 支仓冻砂 插图 序幕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发布:深夜读书会 论坛:ritdon 这是个只有祭坛和几个座位的小小礼拜堂。 墙上没开窗,只有高处有个天窗,白天也相当昏暗。 可是有那么一小段时间,天窗探入的光明会洗净祭坛,而此刻正有个人跪在那片阳光的帷幕之中。 那是个银发在金色光芒下更显白灿美丽的少女。她的面前挂了一面鲜红旗帜,旗上用金线绣了一头狼。 狼以似乎望向远方又像看着一旁的姿势坐着,右手抓本圣经,左手边有条麦穗。 一名发色如阳光的女子,走到旗帜与少女之间站定。 她转向祭坛行礼再面对少女时,手已扶上腰际的剑柄。 接着一气呵成地拔剑,阳光在剑身上迸射,扫开礼拜堂的黑暗。 「汝可发誓永远效忠此旗?」 剑尖带着短短的一句话指向少女头顶。 「我发誓。」 女子稍稍颔首,竖起剑转换角度,以剑脊碰触少女的肩。 「那么,我在此以王国赋予我的权力代行神职,封汝为骑士。」 剑又在少女肩上敲了一下。 「骑士缪里,而今而后,汝当与共事此旗者同生共死。」 银发少女缪里抬起头,从海兰手中接下旗帜。 从这一刻起,缪里成了必须守护这面旗,为名誉而战的骑士。 凡聚于此旗之下者,都是家人、手足、战友。 海兰替缪里将旗帜绑在肩上,彷佛着了火一样。 缪里捧起旗帜贴在脸上,大口吸气。 然后头一转,往我看来。 「大哥哥!」 全世界只属于我俩的小小骑士团就此诞生。 在阳光下,缪里的笑容反而比阳光还要耀眼。 第二幕 诺德斯通家的领地是小麦的主要产地,但领地首都并不位于内陆,而是用来储藏与运输小麦的港都拉波涅尔。 既然是小麦的着名产地,自然需要许多船只来运输大量谷物,带来搬运工、盘商与为了与这些人作生意的商人。每个人的生活所需,都必须由其他人来满足,城镇就这么愈来愈大了。 远在船上,也能看出拉波涅尔是个相当大的港都。栈桥长长短短一大排,即使没有劳兹本那么壮观也能容纳好几艘大船。 听了西蒙斯略感阴森的描述,还以为这里是个有点灰暗、有点颓废的地方,实际上完全没有这种感觉。 我们的船是在傍晚时分入港,剽悍船员云集的港都这才要真正热闹起来。 缪里在甲板上看着渐染烛光的港都,期待得雀跃不已,下船时却多花了点时间向西蒙斯互道珍重。我们回程多半会搭另一艘船,不会再见到西蒙斯了。旅行就是不断的邂逅与分别,且恐怕再也无缘见面。对重感情的缪里而言,这部分或许比野宿或粗食更难受。 一踏上栈桥,才刚笑着挥手的她表情就蒙上暮影。 「难过的时候,骑士也要笑着面对喔。」 听我在耳边这么说,缪里做了个浏海盖到眼睛般的动作,腼腆一笑。 后来,我们随亚兹来到的不是旅舍,而是有个大卸货场的港边商行。听说拉波涅尔到前不久都还处于庆典期间,还有很多旅客在,旅舍一房难求。我是只要能遮风挡雨就无所谓,而啰唆的缪里见到那五层楼高的豪华商行也狼心大悦。在商行也容易打听消息,无从挑剔。 在亚兹的介绍下会见商行老板,为这几天的照顾道谢后,我们就被带到房间里去了。 即使是临时来访,对方也派三楼的房间给我们,让我有些惊讶。一般五层楼的商行,顶层都是给佣人使用,四楼是大通铺等简朴房间,二到三楼则都是贵客和老板的房间。这大概是沾了伊弗的光,但我实在不敢去想怎么还这笔人情债。如此思索的我才刚踏进那气派的房间,缪里劈头就说: 「大哥哥,我们出去看看吧!这座城很大喔!」 应该庆幸吗,这时期似乎很忙碌,商行出入频繁,不是能和老板悠闲晚餐联络感情的气氛。再加上行李还没放妥,缪里就死拉着我衣角不放,我便对亚兹知会一声就外出了。 「啊~陆地真的好多了。」 缪里啪啪啪地直踏脚,很畅快的样子。她母亲贤狼赫萝只要有酒,在船上打滚一整天也无所谓,可是船舱对缪里来说就太窄了。说不定,她是迫不及待想早点调查西蒙斯那些话的真伪呢。 我就此追着健步如飞的缪里,一路往城中央去。 然而进了最大的街道后,我们的野丫头就泄气了。 「奇怪……已经要打烊了?」 路上行人多归多,街上一大排的摊贩却都开始匆匆收拾,路上酒馆也纷纷关窗。她或许是在深夜也仍灯火通明的劳兹本住得太习惯了,我倒是颇乐见于此。 「这才是正常的生活规律。」 一般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白天到夜晚一整天都很热闹的劳兹本才是异类,不过缪里毕竟是出生在经常举办宴会的纽希拉。她在还没熄火的烧烤店买了三串羊肉,愤恨地大嚼特嚼。 继续走了一会儿,我们来到广场。周围是一整圈大商行大旅舍,还有座雄伟的教堂,有如受众臣子拥戴的王。广场中央有座精致的雕像,表示这里的人丰衣足食。 虽然远远就能望见那雕像,可是走近一瞧,别说是缪里,连我都睁大眼睛赞叹。 「哇~好美喔~」 拉波涅尔的教堂没有劳兹本大教堂那么大,却有座不成比例的巨大献烛台,人们接二连三地献上手中蜡烛。 受无数烛光照亮的,是头戴麦草冠冕,手持牧羊杖的女性雕像。 「圣乌苏拉像耶,好难得喔。」 「她是谁?」 「丰收与畜产的守护圣人之一,比较没那么有名……对了,人家不是说这里因为盛产小麦,有感谢丰收的祭典吗?」 在圣乌苏拉像的俯视下,教堂敞开门扉,挤不进去的人便就地祝祷。尽管如此,参拜者仍络绎不绝,关了店的商人和工匠都态度庄重地聚到广场来。 俯视着这一切的圣乌苏拉像脖子上,还挂了条可窥见祭典余韵的花圈。 「可是她脚下的我就不知道了,没看过那样的装饰……」 制作圣人图画或雕像时,必定会随其负责领域或传说加上装饰。以圣乌苏拉而言,就一定会加上麦冠与牧羊杖,不是骑猪就是骑羊。 可是拉波涅尔的圣乌苏拉,却是坐在椭圆形的不明物体上。 「那是水瓶啦。」 一个路过的商人对我说。 「你没参加拉波涅尔的祭典吗?」 蓄胡的商人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我的装扮。 看来不是会警戒外地人的当地商人,比较像想找猎物推销商品的外地商人。 「啊,是啊。我是搭刚到的那艘船来的。」 「那真是太可惜了,已经好几年没有这么热闹的祭典了呢。」 「祭典?」 这是以前照顾过我的高明旅行商人教的秘诀,要是对方爱说话,就装无知让他说。 「怎么,没听说啊?听着,迪萨列夫和劳兹本的教堂不是在黎明枢机大人的努力下重新开门了吗?于是这座城的教堂也跟着开门,办了一场暌违好几年的盛大祭典。小哥,你错过了一次大好的赚钱机会啊。」 他作梦也没想到自己就是在和黎明枢机对话吧。这让我再次体会到我们的冒险对世界各地所造成的影响。 接着,缪里对笑出一口黄牙的商人问: 「那是什么样的祭典呀?」 「嗯?」 我和缪里穿的都是向海兰借的服装,大概是让人以为善加对待就有机会得到回报吧。 他装模作样地缓慢点头,替我们解释: 「祭典是来自这块土地的传说,主旨是重现圣乌苏拉来到了这个因古代战乱而荒废的土地之后的事。人家说,是圣乌苏拉将水瓶赐给了前任领主,让他往田里洒水就能结出麦穗。为了感谢圣乌苏拉,主教要带队行进,同时从奇迹的水瓶洒出圣水。后面是领主等达官贵人,要捧着自制的篮子或瓮,把食物甜点装进去边走边发。年轻领主史蒂芬大人继任之后,东西给得更加慷慨,而这次又好几年没办了,真是豪气到一个不行。而且还是突然决定要办的,才会找我们这些外地商人来帮忙。哎呀,赚了个口袋叮当响啊。」 缪里都快哭出来了,应该是在怨我们怎么没早来几天吧。 但我关注的当然不是祭典的欢乐气氛,而是盛产小麦是来自圣乌苏拉保佑这部分。说不定与炼金术师或与恶魔勾结这类负面传闻,只有领地外在传而已。 「那我走啦。这座城不大,改天又会在哪里碰面吧。有好赚的事要告诉我喔。」 「谢谢您的说明。」 我与商人握手告别,缪里也笑嘻嘻地握手,之后商人便消失在人群里。 「会分甜点的祭典耶。」 现实的缪里似乎已经爱上这座城了。 「即使是祭典刚结束也有这么多人来继续祝祷,真是太棒了。」 献烛并不便宜,而且更让我感动还不只是那挤满教堂的人群。 若问我觉得这座城哪里最好,我应该会回答人们做完礼拜带着经过洗涤的心灵返家时,路上的摊贩和酒馆都已经打烊了这点。劳兹本的晚礼拜同样也是人潮汹涌,但有很大一部分是人们会相约在礼拜之后一起去喝酒,让我心里不太舒服。 所以见到拉波涅尔的人们肃穆地来到又安静地归返,使我发现这里和事前打听的传闻截然不同,到处都是非常虔诚的信徒。相信管理教堂的主教,也是个热心圣务的杰出人士。真希望能见他一面,请他在信仰上替我指点一二……然而让人知道我黎明枢机的身分,造成对方的麻烦就不好了。真希望王国与教会的纷争早点结束,这样就没有那么多顾虑了。 想着想着,缪里拉扯我的衣摆说: 「大哥哥,我们回商行请人弄晚餐吧?」 听了发甜点祭典的事以后,三根串烧就垫不了她的肚子了吧。太阳也已低沉,光明就快从这城中消逝。像劳兹本那样晚了还在街上溜达,恐将遭遇诸多不便也是事实。 「可是不晓得突然回去有没有得吃耶。」 早知道就早点请人留晚餐了。在远离教堂而人潮骤减的路上,缪里耸耸肩说: 「应该是完全没问题啦。」 「真、真的吗?」 商行看起来很忙,帐台上还摆了好几颗用来醒脑的生洋葱,想必有不少人需要熬夜。 但推开商行早早就关上的门进去以后,我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 「再上葡萄酒!」 「我要啤酒!我听说你们刚到一批喔!」 卸货场如今是满满的桌椅和满满的人,不只有旅装商人和搬运工,连看似一般居民的都在。在浓厚的酒香肉味中,女服务生在桌椅间忙碌穿梭。她们一手抓五六个啤酒杯,不时在客人怂恿下一口气乾杯,赢来满堂彩。 与作礼拜的肃穆人群和随日落迅速沉静的街景落差之大,让我以为自己见了一场戏。 「啊哈哈,比想像中还夸张耶。」 缪里说完拦下女服务生,问她能否送餐到房里来。然后对我使个眼色就快步往房间走,可见是谈妥了。不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我,被临时酒馆的喧嚣轰走似的追上缪里。 「你早就知道这里会变成酒馆了吗?」 有些人像是挤不进卸货场,径自站在一楼走廊吃喝起来,简直是大型宴会的气氛。 上了二楼就看不到那种人了,但还是会不时与抓着一大堆空酒杯的女孩错身而过,表示有很多人在房里大喝特喝。 「是不知道啦,只是在路上闻到有房子里传来很香的味道,还有嘻嘻哈哈的声音。」 缪里一进三楼我们的房间就点烛开窗。窗下道路悄然无声,但在屋里走廊往楼梯口探,应能听见阵阵欢笑。 「城里的人,会不会是故意装乖的啊?」 缪里所俯视的拉波涅尔街道似乎已经陷入沉眠,若换作劳兹本,夜晚才要刚要开始。 「故意的……你是说,大家都是把门关起来以后在里面像这样大吃大喝吗?」 「至少比较大的地方都是这种感觉。连去祈祷的人也──」 话还没说完,门敲响了。 敲门声从很低的位置传来,不太寻常。对方是个年轻的红发女孩,右手拿两只啤酒杯,左手端着装了四碟菜的木盘,大概是跟缪里之前一样用脚踢门吧。 粗鲁得很有港都的味道,引人苦笑。缪里很爱这种氛围,抓起一只炸小鱼丢进嘴里,满意地秀出尾巴耳朵。 「对了,我刚在说什么?」 「嗯?」 见到缪里迫不急待地把嘴往酒杯上凑,我一伸手就抓住她手腕。 抢过酒杯一闻,里头果然是葡萄酒。 「不可以喝酒。」 「为什么!我已经是骑士了耶!」 「跟那没关系。赫萝小姐交待过我,不准你碰火跟酒。」 搬出贤狼的名字,缪里再赖皮也得放下尾巴。 她嘟着嘴转向一边,泄恨似的往面包里猛塞羊肉。 「就是你还没说完的那个。你说人家规规矩矩是装出来的,那祈祷的人呢?」 尽可能塞满羊肉再大口咬下去以后,缪里扭动整张脸仔细咀嚼一遍才总算开口。 「去祈祷的那些人都只是外表看起来认真而已。全都是做给别人看,嘴里唏哩呼噜根本乱念一通。」 或许是缪里很讨厌作礼拜那种需要动也不动的事,特别容易注意到别人在做些什么。而城里的淳朴扒去一层皮之后,自然就是这场喧噪了。 「如果真的是你说的那样……那就是被人逼出来的吧。」 我将缪里不碰的煮豆盛上面包,作出当然至极的结论。 「而这个人就是领主了。」 街上偶遇的商人也说过,城里的祭典在新领主上任后变热闹了。 「新领主应该是真的想驱除领地里的不实谣言吧。」 伊弗和海兰都认为,诺德斯通家的谣言是有人嫉妒他靠种麦致富而起,但那无疑是源自前任领主的存在。所以想藉改朝换代的机会,将那些谣言一次清空。 「这样说来,感觉太极端了点……」 「是吗?要去除人们心里的既定印象很困难喔,那就像大哥哥老是把我当小孩看一样。」 虽然缪里不平地啃着面包,但她动不动就说要赶快长大喝酒,又沉醉在神秘幽灵船的幻想里,多得是让人当小孩看的依据。 想当个人人景仰的骑士,还有得等呢。 「不过还有另一种可能喔。」 坐在床上晃脚嚼面包的缪里,用拇指腹抹去唇上的油说: 「因为他们真的有跟恶魔交易,所以怕人发现,想找人掩饰之类的。」 这样的想法,当然也很合理。想想纽希拉温泉旅馆的蜂蜜瓮不见那时候。尽管他多半不是真的和恶魔有交易,但仍有可能是崇拜恶魔的异端。 「又或者──」 缪里爽快吃完被羊肉塞得鼓鼓的面包,舔着手指说: 「到麦田去以后,可能会比较好解释吧。」 贪吃的少女长着狼耳狼尾,胸前垂挂着装有麦谷的小囊。在旅行路上昏倒的我能够活下来,就是因为有个掌管小麦丰收的奇妙巨狼救了我一命。 可是指出其他可能的缪里,脸上阴影仍未散去,也不打算拿下一块面包。 世上非人之人绝不算多,狼族同胞又是少之又少。缪里的母亲赫萝在多年旅途中一个也没遇过,该告诫自己别抱太大期待才是。 明明会深信不疑地说传说之剑必定存在于某个地方,就只有这种时候像个多愁善感的女孩。就在我希望成为她内心支柱而往她肩膀伸手时── 「可是狼到那边去的话,搞不好会跟人家吵起来。」 「呃,咦?」 还没来得及弄懂,缪里已郑重推回我伸出的手站了起来。 「你忘记这里的领主用羊当徽记吗?不管怎么想都应该用狼吧!」 徽记也有流行与没落,而狼纹是属于旧时代的东西。先不论缪里有没有狼是森林之王的想法,但至少是认为既然他们藉狼的力量丰收小麦,当然该以狼作徽记。 「每个人都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即使这样劝说,缪里仍然嘟着一张嘴,抓起第二块面包就把羊肉当怒气一样塞进去。虽令人哭笑不得,但那总比心灵受创而垂头丧气好多了。 于是我先放下生闷气的缪里,开门探头出去,请路过的女孩拿点葡萄汁和淋满芥末酱的肉肠上来。 这晚缪里饱餐一顿之后,心情才总算好起来。 隔天,那场大宴彷佛只是梦境一场,商行又变成不管怎么看都很常见的正常商行。不过往卸货场多看两眼,一样能找到昨天没注意到的桌椅酒桶堆积在角落,几只共飨昨晚残羹的老鼠在缝隙间钻动。 在忙碌的商人与搬运工之中,亚兹谈妥生意并与对方告别后,注意到我们而过来问候。很会使唤人的伊弗,不只是派他来保障我们的安全,生意是一样要作。 既然遇上了,就顺便问问他昨天在城里看到的那些事吧。 「我也是很久没来了,真的吓了一跳。听说是新领主上任以后,尤其是酒馆的经营备受限制。不过酒毕竟是人人每天都少不了的东西,所以人们会用『来到商行谈生意,结果人家拿酒请我喝』作藉口。商行本来就经常款待各地旅人,教会也就不会啰唆了。」 当时忙着送餐的人当然也是酒馆的人。亚兹补充道。 于是乎,不是酒馆却能享受到酒馆服务的地方就此完备。 这种瞒天过海的方式在城里多得是。 「那些限制,同样也是因为谣言吗?」 「我想是这样没错。您去教堂看过了吗?」 「看过了,好可怕的人潮。」 亚兹点点头,往四下瞄几眼后压低声音说: 「听说那是领主对工匠公会跟商业公会授命,要他们派人去作礼拜的。」 我不禁想起昨晚与缪里的对话。 「这座城的教堂会开门也不是受到您努力的影响,主要是领主塞了很多钱给主教。」 王国与教会的纷争开始后,教宗便下令全国教会组织停止圣务。此后人们别说日常礼拜,就连婴儿洗礼、婚礼和葬礼等重要仪式都得不到神的保佑,使得人们的心灵十分枯渴。在教宗以神的教诲为人质的状况下,教堂开启门户原本可说是违命之举。 所以想说服他们开门,得花上不少心思,但花钱买通并不是正当的行为。 亚兹似乎看出我怎么想,轻点头说: 「既然这里原本就是很容易遭人怀疑信仰不纯的地方,那么年轻领主该看的就不只是国王的脸色了。」 既然有谣言说前任领主与恶魔打交道,相信教会派出异端审讯官的事不只是一两次而已。重金贿赂门户紧闭的教堂,表现出这座城无论如何都需要信仰的恭顺态度,说不定是为保日后安康的重要保险。 「那大哥哥就是天平上的另一个砝码了吧?」 「大概是吧。」 诺德斯通家需要对王国和教会两面讨好。现在对教会表示恭顺,接着就要对王国陪笑了。而且盛产小麦带来的财富又使他们备受敌视,这年轻的新领主经营起这块土地是不得不加倍费心。 「顺便问一下,这里的前任领主还活着吗?」 缪里不时很感兴趣地偷瞄亚兹腰间的佩剑,并且这么问。 「应该是还活着,但与现任领主的关系当然很差。我从昨晚酒席上打听到,他卸任之后就被幽禁在城楼的地下,也有人说他出外云游了。」 争权夺利下的落败者遭到幽禁或放逐的晦暗故事,的确是屡见不鲜。 但这么说来,就有个疑问了。 「这表示……传位的过程并不和平吗?」 「不,我想那部分并没有问题。说起来,那八成都是城里人认为前任领主不会乖乖让位而传出的谣言。」 连城里的人都不把他当领主看呢。 「炼金术师那边呢?」 「几乎没人听说过这件事,知道的好像好几年前就过世得差不多了。除了城中耆老以外,说不定都只当那是传说故事。」 「原来如此……这样综合起来看,至少继任的这位新领主跟过去的谣言是没什么关系。」 「表面上是这样没错。」 不枉是在笑里藏刀的伊弗.波伦手下办事,话说得很谨慎。 「还有什么要我打听的吗?」 「我想想……」 往身旁缪里一看,她耸个肩说: 「目前没有。」 「这样啊。那么,我们就送信通知新领主史蒂芬说您已经抵达,请求会面吧?」 听海兰说,这种访问一般都会在事先通知抵达日程,以正式客人身分请对方迎接。但我还有些事想调查,例如新大陆的消息和小麦培育是否与非人之人有关等,需要保留行动自由,所以没通知就来了。 而且将亚兹的话统整起来,新领主请我来似乎不单纯是想否定谣言。所以我想多在拉波涅尔看几天状况,彻底整理思绪。 听我这么说,亚兹当然没有异议,还恭敬地鞠躬。 「若有必要,请您尽管吩咐。老板有命,要我在您造访拉波涅尔的期间尽量协助。」 果不其然,亚兹不只是商人,更像是佣兵或从事那方面战斗的人,但值得信任。向他道谢后他没说话,只以眼神致意。 接着,有个商人像是看我们结束对话而向亚兹搭话。亚兹又恭敬地对我再行一礼,随商人走进商行。这是个热闹的城市,商人自然忙碌。无论是这块卸货场,还是从这也能见到的拉波涅尔港口都不逊于劳兹本,一丝阴郁的气息也没有。 即使在映照月光的船上听了那些绘声绘影的故事,一想到幽灵船会来到这个地方,感觉就非常虚幻。 听过亚兹那些话,又眼见港口的热闹模样,我忍不住喃喃自语。 「都是些在梦幻与现实之间来回交错的事呢。」 有荒诞无稽的幻想,也有大意不得的现实。为此叹气时,一直在看卸货场墙上拉波涅尔近郊地图的缪里拉拉我的衣袖说: 「总之先去麦田看看吧。」 说不定那里也会有爱喝酒的狼的化身,这么一来关于谣言的诸多疑点就能获得解答。而且那名非人之人说不定也有伊蕾妮雅那样的坚强意志,曾试图独自寻找位在西方尽头的国度。 也难怪缪里等不及想过去调查。见到她的表情,我想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句话。 「不可以跟人家吵架喔。」 我多叮嘱一句以防万一,缪里神气地耸耸肩,握起腰间的剑柄。 向商行询问前往参观诺德斯通家的麦田该怎么走,得到的回答是沿着往内陆去的道路走就行了。听说距离不远,我们便决定步行前往。 港都拉波涅尔的联外干道有三条,两条是沿海的南北向,一条往西北内陆的闲静草原延伸。这城镇虽大,却没有像样的城墙,过了木篱很快就是草原地带,到处有羊群在吃草。 路上有不少行人,烘焙坊和小餐馆沿路错落,给人城镇零星扩张到城墙外的感觉。 后来我发现这并不是错觉,因为午后不久来到的村落同样也叫拉波涅尔。 「有两个同名的地方?」 「其实这里才是原本的拉波涅尔吧。你看,到处都有古城墙的痕迹。」 历经风霜而发黑崩塌的及腰石墙,仍断断续续地留在路边。原本看似路旁围栏,但沿路看过去,能发现石墙被屋舍截成好几段,可见是先有墙才有屋。 「那是圈羊的石墙吧。我想这边看得到的部分,原本都是用来牧羊的。」 起初只是个小聚落,后来随村子扩大渐渐拆除石墙。所以有茅草铺顶,像熊缩成一团的老房子,也有宏伟华美不逊港口,看似商行的四楼建筑。 其中还有少见的石砌楼房,设置了令人不禁昂首的巨大酿造锅和蒸馏器,显然是酿酒坊。这些比人还高的器具造型有的像扭曲的苹果,有的则像从高处滴垂的蜂蜜。 没尝过酒味的缪里单纯只是对蒸馏器外观感兴趣,若是在过去的旅途上,爱喝酒的贤狼肯定早就受不了了吧。 光是想像那画面,我就忍不住想笑,可是一想像缪里长大以后的模样,嘴就僵住了。 她撒娇的手法和威力,肯定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 我用微笑对歪头的缪里表示没事,心里祈祷她尽快成为能独当一面的骑士。 如此漫步走过蜿蜒道路,往热闹处前进一会儿后,我们来到一处广场,周围有个小教堂,和能够尽览农村的亭子。 「啊,甜点壶!」 缪里指着圣乌苏拉像叫道。不同于港都的水瓶放在脚边,而这里的却是抱在身侧。 「这里的花圈比较新耶。」 「既然祭典是为了祈祷小麦丰收,这里前不久也是舞台之一吧。」 圣乌苏拉像颈部挂了花圈,脚下堆满鲜花。还有人供奉大面包,足见是象征农耕、畜牧与丰饶的守护圣人。 雕像配件是随处可见,而圣乌苏拉本身则是古典美女的感觉。 假如圣乌苏拉其实是掌管小麦丰收的非人之人,会不会隐藏着某些特征呢。例如长相神似贤狼之类。 如此仔细观察的途中,有人拉扯我腹侧的衣服。 「……你在看什么东西?」 [ritimg]p127 表情既不满又难过,让人有点意外。 我花了一点时间才发现那是在吃醋。 「我只是在看祂是不是长得像赫萝小姐。」 我想她应该了解我的意思,但她仍不太放心地拉着我衣服向前走。 「又不像,不要一直看啦。」 她很快就放手迈开大步,是因为不想让我看见现在的表情吧。尽管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大人、是骑士,却仍像不习惯飞翔的蝴蝶一样笨拙,于是我轻笑着牵手拉住她。 「那边有人在烤面包,要不要提早一点吃午餐呀?」 这里不愧是小麦产地,店里摆的全是小麦面包。有球形大面包、细长面包,还有编成麻花卷再围成一圈的费工面包。缪里停下来看看面包,再看看我牵着的手,最后对我眯起眼。 「这么快就想用食物拐我啊?我不是说过我是富有荣誉感的骑士吗?」 她手一甩,扠腰表示不满。 「那真是抱歉,我们就直接往麦田走吧。」 「慢着,我没说不吃喔。」 缪里说完浅浅一笑,匆匆跑向烘焙坊。 「大哥哥!快点来啦!」 彷佛能看见尾巴开心地摇呢。 「好好好。」 我如此回答,往香喷喷的烘焙坊走去。 我挑的是巴掌大的圆面包,缪里则是抹上蜂蜜的麻花面包。也许是我们怎么看都是散步兼购物的外地商人,烘焙坊老板向我力荐村里的小麦。 他请我务必到商行订购小麦,说不定是有亲戚在里头。 虽不知这里小麦贵还便宜,至少面包相当好吃。 「这里小麦品质真的不错耶。」 距离烘焙坊一段距离的空地有几段孤伶伶的石墙,我们在那坐着吃面包时,缪里这么说。 「不是因为刚出炉吗?」 「一样是刚出炉,劣质小麦就是难吃啦,松垮垮的又不甜,这个就超好吃的。一定是土壤很肥沃。」 缪里闻得出混掺大麦的面粉,所以这里面包的滋味和品质是真的好吧。我对满足地啃蜂蜜面包的缪里微笑,也撕一块面包,但在送进嘴里前发现一件事。 「你也想吃吗?」 不远处有只褐色的小老鼠。我将面包撕得更小放在一边,小老鼠害怕地后退。不时窥探的不是我,应该是身旁的缪里。但它仍挡不住香味的诱惑,战战兢兢地接近后叼起碎块蹦跳逃走。 这让我想起过去无依无靠地单独旅行时经常溜进农家仓库过夜,拿硬梆梆的面包分老鼠吃。有对象能分享食物,是一件很美好的事。这时,我注意到缪里的视线。 「怎么啦?」 缪里这才回神,装蒜说:「没事。」虽说尾巴若放出来会比较好懂,但我一样知道她在想什么。 没有嚷嚷着:「为什么只喂老鼠!我也要!」并张大嘴巴逼过来,就算大有长进了。 于是我撕一大块面包犒赏她。 「同伴就是要有食同享。」 缪里眨眨眼睛,开心地吃下那块面包,难得也撕一块给我。 「对了,在劳兹本很少看到老鼠耶。」 「嗯?小老鼠?」 「人家借给我们上好的房间,在屋里看不到是理所当然,可是街上也没有。」 在亚兹介绍的商行,卸货场里也会有老鼠来捡夜间酒馆的残渣。 「街上也看不到,会不会是因为臭鸡的关系?」 缪里说的臭鸡当然不是普通的鸡,而是鹫的化身夏珑。 鹫是老鼠的天敌,可能是惧怕她而不敢在出现在街上。 可是说到恐怖,这世上三大可怕的狼就在我身旁呢。 「其实整趟旅途上都很少看到,会是因为你吗?」 船上总少不了老鼠和苍蝇,但我们渡海时从未被这两者所困。要是不注意,被它们爬进行李麻袋里,宝贵的食物和绳索都要不保。 「我是不会欺负弱小啦,大概是人家自己会跑走吧。」 她挺高胸膛,彷佛在说狼有其威严。 「是这样就太好了。以前我单独旅行的时候,不晓得有多少次脚趾头被老鼠咬,痛到跳起来呢。」 缪里愣了一下,联想到什么似的往我的脚看。 「我还没咬过你的脚耶。」 为她说得像零嘴苦笑时,我也想起聊传说之剑时,她盯着我的手看说想要骨头。一想到这只银狼开心地摇着尾巴啃骨头的样子,我就忍不住摸摸脚。 「可是也没看到猫耶。」 缪里将最后一块面包扔进嘴里并这么说。 「是因为港边太热闹吗?」 「嗯~?」 她似乎不太能接受这说法,但面包已经吃完,便跳下石墙往麦田走。路已经向烘焙坊师傅打听过,我们没迷路就出了村子。愈往西走,房屋愈显稀疏,不过一间比一间大。 混杂于放养的猪鸡之间,趴在屋边的野狗一见到缪里就跳起来吠一声。 完全离开村子以后,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遮挡视野。 除了遥远彼方那一点点低矮山丘的棱线外,到处是一望无际的麦田。 「好大喔!」 即使我们在王国也见过不少辽阔景色,这么大的麦田却很少见。 缪里以前顶多只见过纽希拉山谷间的小丛野生小麦,说不定这景象比大海还要震撼。 「哇……哇!」 缪里想一眼望尽浩瀚的麦田,整个人转得都快向后倒下去了。 我赶紧扶住,听见她咯咯笑起来。 「田里面好像也有几个小聚落耶……这麦田真的好大喔。」 脚下道路一直延伸到麦田里,途中有个十字路口,每条路远端都有小型聚落。这是将过去只用来放牧的草原,为了生产小麦而进行开辟,等扩张到一定程度就建立新的聚落开垦周围,如此一再反覆而形成的吧。 不过这景象的厉害之处不单纯是辽阔,而是那震撼到令人肃然起敬的整齐田园构图。 「你仔细看,不光是小麦耶。」 没那么亢奋之后,缪里当然也很快就察觉这点。田的结构并不是只有小麦,还特地组合颜色似的更换其他作物,且区域按一定规则排列,实在教人惊叹。 先是翠绿的麦,然后是看似芜菁的蔬菜,应是给畜生吃的牧草,最后是空地。 如此整齐划分的田地一直反覆到看不见为止。 轻柔的风充满了翠绿植物的香气。 「你觉得怎么样,有同伴的感觉吗?」 我问同样深呼吸的缪里,而她无力地吐气。 「……应该是没有。」 这是突然盛产起小麦的神奇土地。 或许受到狼族护佑的猜想,看来是落空了。 「会是养好麦子以后就踏上旅程了吗?」 我对以平静眼神望着麦田的缪里提出这种可能,继承狼血的少女慢慢摇头。 「应该不是。而且就算她待过,也应该是被赶出去的。」 「咦?」 「我想这里麦子的种法,跟当年逼走娘所用的方法很类似。我也只是听爹说过而已,今天第一次见。」 罗伦斯告诉她的,是麦田的有效经营方式。 眼前麦田分为四色,是藉由每年改种不同植物来回复地力。且采取这种方式,可以在小麦歉收时仍保有其他作物,以此降低每年丰歉的波动,将能利用的土地扩张到最大限度。 缪里的母亲贤狼赫萝仍在掌管麦田丰收时,田顶多只能以聚落为中心分为三色,称为三圃制。如此单纯的人类智慧结晶,在当时就大幅改善了收获量。 若是发生在古代,肯定会被人们奉为丰收之神。 「这里好厉害喔。」 有古代精灵血统的女孩叹息着说: 「很规律,很完美……把效率提升到极限的感觉。好像都不是农田了,完全没有像娘那样、我们那样的人能待的地方,比寒冷的雪山还要冷。」 贤狼赫萝的故事,是掌管作物丰收的古代精灵输给人类技术的故事。 身为人类的我,为缪里失去表情的脸孔感到十分难堪。 「可是大哥哥。」 「……怎样?」 我稍微绷起身子,但结果显示我实在太小看缪里了。 「人家说这里以前的领主,是一个很有行动力但是会相信怪力乱神的老顽固是吧?」 话题突然拉回现实,使我脑袋一时混乱。 「那、那个,嗯,是没错。」 然而缪里全然不理会我的反应,再度大幅环视麦田,斩钉截铁地说: 「才没有那种事呢,他绝对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不然开辟不出这么厉害的田。」 这里是王国少有的小麦主要产地,但并不是从过去就盛产,而且领地周围也种不好小麦,于是一些管不住嘴的人,开始谣传老领主一定是用些见不得人的方式种植小麦,而我们猜想这之中有狼的化身存在。 但这里小麦长得好,显然是来自努力耕耘这个实际的原因。 「……那么,现在该怎么看呢。」 缪里的看法颠覆了我们起初的印象。我设法整理完全不像眼前麦田那么整齐的思路,梳理出一句话来。 「看到这片麦田,我们会想到一个讲道理的领主,也就是说他应该跟那种差劲谣言沾不上边才对,是吧。」 如同活泼热闹的拉波涅尔,和幽灵船传说极不相称一样。 「这么一来……新大陆那方面的事也让人觉得很奇怪。那种事,就是比较爱作梦,容易听什么就信什么的人才会去挖掘。一个讲条理又脚踏实地的人做起那种事,感觉很奇怪。」 难道是「正确又异常」,像个理智的异端那样。 「嗯……」 但是,缪里对我的说法存疑。 「自己说是有点那个啦,可是我觉得那两件事是可以并存的。」 「是吗?」 「嗯。因为我也知道一个做事认真有条理的人,可是他一直在追寻这世上根本没人见过,不晓得到底存不存在的人嘛。」 我一时还以为缪里是在说恋爱故事的主角,赶紧抗辩。 「神是真的存在。」 「那传说之剑也该存在吧?」 「唔,呃……」 被问倒而支吾时,缪里忽而望向远方,轻笑着说: 「啊,我好像看出这块土地的秘密了。」 「咦?」 「就是炼金术师啦。」 诺德斯通领地遭谣言缠身,除前任领主的特异行径外,也是因为藏于这片土地的炼金术师。原先还猜想炼金术师只是非人之人的掩护,但就这片田野看来是机会不大。 这也难怪,以目前所知而言,哪里有炼金术师出场的空间呢。 动脑筋到一半,缪里觉得若有炼金术师会很有趣似的笑着说: 「如果炼金术师是跟我一样的可爱女生怎么办?」 「……啊?」 缪里带着充满自信的笑容抬头看来。 「愈是做事认真有条理的人,不是拿女生愈没办法吗?」 那一副我就是实例的笑脸让我拉长了脸,不过我了解她实际上想说些什么。 「你是说,那些谣言可能是源自于领主爱上炼金术师?」 缪里点点头,以出奇认真的视线望向麦田。 「因为他能开辟出这么厉害的麦田嘛。虽然跟金毛还有那个叫西蒙斯什么的叔叔说的好像不太一样,但如果炼金术师就是原因,那不就都说得通了吗?」 爱情的确能凌驾任何道理。 假如前任领主爱上了炼金术师,说不定就拥有能将不毛之地改造成小麦主要产地的毅力,同时陪炼金术师作天马行空的大梦。 海兰说国王也赞赏诺德斯通家前任领主的行动力超乎常人。若谈起恋爱,想必是特别执着,甚至到盲目的地步吧。而这份盲目,驱动他为了原本都是炼金术师在追逐的新大陆向宫廷募资,并大量收购不知作何用途的愚人金。 「那的确能解释不少事情,但幽灵船的部分呢?」 缪里想了想再开口说: 「那会不会根本就不是幽灵船,而是想变成幽灵船的船?」 「嗯……嗯?」 想变成幽灵船的船?我完全不懂这是什么意思,而缪里却很喜欢自己这假设的样子。 「嗯,说不定喔。很有炼金术师的感觉。」 自鸣得意的缪里注意到我表情茫然,大发慈悲似的替我解释: 「炼金术师不是想把铅变成黄金,得到永恒的生命吗?」 「是啊,一般是这么说没错。」 「那不就不难想像他们在暴风雨的夜里,用没人的船满载白骨,朝着雷声隆隆的黑暗念咒的样子吗?」 「这……」 缪里丰富的想像力总是教人咋舌。 「而且这样就能解释,领主为什么能脸不红气不喘地在西蒙斯他们面前说那种话了吧。」 我努力回想西蒙斯的话。 「你是说以前也有发生过那些……?」 「对,脸皮可厚了。」 一个动不动就因为恶作剧而捱骂的女孩说起这种话,实在很有说服力。这样白骨为何忽然消失就说得通了。假如有个做事一板一眼的领主在替炼金术师擦屁股,能在不为人知的状况下收拾完毕也很合理。说不定村里的老祭司也知道这件事,暗地里配合他呢。 突然能想像这个未曾谋面的老领主的辛劳,感觉很亲切。 「这么说来……拿当年的事来责怪新领主的治理,实在很不公平。」 有句话叫父债子偿,但这其实不符合正义。 能够鼓起勇气反抗的史蒂芬,应该是个信仰虔诚的人吧。 这么想时,缪里又说: 「不过炼金术师这部分也可能不是恋爱,而是像伊弗姊姊那样就是了。」 往缪里一看,发现她正蹲着拨弄田里的土。 「我不太了解炼金术师是怎样的一群人,所以调查了一下。」 接受海兰的请托调查诺德斯通,见过伊弗之后,缪里到了劳兹本市政厅的书库去。因此,她经常唠叨着要我也去看看有关新大陆的书。 「战乱时期,领主雇用炼金术师是常有的事。」 「这样啊?」 「他们偶尔会成为冒险故事的配角,做做药、制造古代兵器维持战线什么的,不过那好像算是真的,把铅变成金子这种事反而很少。」 若这么说,自然也就会想起伊弗的话了。 如果那是为了早年战乱时期的领地功臣── 「说不定还是个很重道义的人呢。」 这句话与眼前这一大片整齐划一的麦田一致。 虽然这一切不过是种假设,但在询问新领主史蒂芬时还是得放在心上吧。 「那事前调查这样就差不多了吧。」 「是啊。」 缪里或许会对田里没有狼族同伴感到遗憾,却也不是那么在乎的样子。 「我是很想也见见老领主啦,问问他这片麦田的事。」 「不是问新大陆啊?」 我意外反问,她耸肩回答: 「恐怕问不到什么我和伊蕾妮雅姊姊也不知道的事吧。」 「这个……大概吧。」 他们能掌握来自鲸鱼和候鸟的消息,人类根本没得比。 然而我不认为那样的人会在没有根据的状况下航向西方尽头。 话说回来,假如他真的握有关于新大陆的重大线索,说不定能够和平解决王国与教会之间的纷争。 这时我感到自己好像比缪里还期待新大陆,跟过去颠倒过来,便甩甩头调整回来。 「无论如何,略过现任领主而去找退休的领主是一件无礼的事。我们先请亚兹先生替我们介绍,去拜见史蒂芬阁下吧。」 思考该问些什么时,蹲着拨土的缪里眯起眼扫视四周。 「怎么啦?」 该不会是在结满青翠麦穗的田里发现鸟窝了吧。 结果缪里头也不回地哼一声说: 「我刚刚一来就有这种感觉了,是因为田里的土吧。每次风一吹就有股怪怪的味道。」 「味道?」 继承狼血的缪里,能靠鼻子在森林中追踪鹿的脚步。 不过一个外人蹲在田边可不好。虽然现在不是收割期,不会被当成贼看,但是在田里发现害虫而围殴路过旅人的事并不罕见。 「缪里。」 远方工作的农夫开始往我们看,于是我往缪里背后喊一声。 「嗯……是什么啊?」 缪里站起来,拍拍手歪头思考。 后来我们回到港都,找到亚兹请他帮我们联络史蒂芬。由于现在城里是忙碌时节,又没有事先通知,还以为要多等几天。但晚餐前就获得回音,说明天就来接我们过去。 「看来这个领主是真的觉得这样下去有危险。」 并不是为了以防万一,在经营领地的空档请黎明枢机过来看看而已。 「责任重大呢。」 缪里很故意地对我堆起满脸的笑。 我前不久还是个在温泉旅馆打杂的书生,这世界还真是不可思议。说到不可思议,一个野丫头莫名其妙成为骑士也够不可思议的了。这世界或许就是充满意外。 「如果能平安结束就好了。」 亚兹点点头,缪里嫌无趣似的耸肩。 隔天,拉波涅尔天色灰暗,还刮起了风。据说是前几天大陆那边有暴风雨,云流到这来了。 缪里嫌风大,难得将头发编成辫子。这模样特别有神,再加上修女般朴素的袍子和细剑,宛如与异教徒相战时鼓舞着正教徒的战场圣女。 「好看吗?」 她注意到我的视线,刻意摆姿势问。那模样真的是适合到令人惊讶。 「比平常更像个大姊姊了。」 缪里才刚露出高兴的脸色就发现我是在说她平常看起来年纪小,噘起了嘴。但最后她还是很高兴,用手指绕着辫子,像个头一次注意到自己尾巴的小狗没事就往后看。 不久我们搭乘史蒂芬派来商行的马车,穿过在乌云下也依然活络的拉波涅尔,来到位在小丘上的屋宅。那外墙抹泥,外廊纵横的单层建筑构造比较不像领主府邸,比较像大商人的别墅。 经过了随风摇曳的果树园和圣乌苏拉像,一名穿着绯红大衣的青年带着一批佣人在正门迎接我们。 「黎明枢机大人,感谢您大驾光临。」 可能是史蒂芬瘦高又斜肩吧,看起来弱不禁风。那双看似待人亲切的垂眼,在老了以后也许能给人和蔼领主的印象,但现在却像是快被重责压垮而要哭出来了。 不,或许真的是这样。会这么想,是因为我们握完手,他就郑重地脱下大衣铺在地上,跪下对我说: 「来,请先让我替您洗脚吧。」 [ritimg]p145 一旁待命的佣人放下水桶,史蒂芬跟着卷起袖子,看得缪里眼睛都圆了。我很快就察觉那是什么意思,吞下苦笑一起跪下。 「我只是个普通人,离圣人还差得远呢。不过您的心意让我很感动,感激不尽。」 曾有某大帝国皇帝为了替自己的不检点忏悔,替来到下城的圣人洗涤手脚,他是在模仿这个故事。从周围佣人的紧张神情来看,大概是某个谁爱主心切而乱出主意了吧。 「呃,这……」 而且史蒂芬似乎完全没想到我会拒绝,舌头打结得我都替他可怜了。 「史蒂芬阁下,故事上也说,圣人会和那位皇帝在庭园和睦闲谈呢。」 听我打圆场,他用力点个头站起来。 「您、您说得是。那就,请往这边走。」 无奈起身的我拍拍膝盖,而缪里依然瞪圆眼睛,彷佛见到一场神奇的舞蹈。 我们没有进屋而直往庭院走,显然不是史蒂芬排练过的行动,能从门缝窥见屋里的佣人一团慌乱。 缪里逐渐了解现在是什么状况,摆出一张神气的表情看戏。 史蒂芬如此过剩的侍奉反而使我过意不去。毕竟那些让他伤脑筋的谣言是来自前任领主,并不是他。 天气一点也不热,史蒂芬却是满头大汗,拼命对远处佣人使眼色,同时带我到位在菜园边,设有石椅的亭子里坐。 冰凉的石椅上铺了毛毯,而几步外之处有几个女佣喘得很厉害。 「这庭院真漂亮。」 我是想为对话起个头,但史蒂芬的表情却紧绷得像是遭受指责。 「这、这宅子原本是城里商人的别墅……所以,我、我也知道这里稍微气派了点,当初是直接用免除迟缴税金跟对方换来的……我、我们诺德斯通领地的城镇在王国和教会对立之后,也受到了一些影响……」 大概是以为我在暗讽他住得太奢侈了。一旁的缪里用膝盖顶我一下,骂我说话不经大脑。看来我还是别乱说话,以免把气氛弄得更僵,便咳两声切入主题。 「领主阁下,我接到海兰殿下的命令,来到这里了解一下状况。」 「是、是的。」 与我年纪相仿的史蒂芬坐得像背脊打了铁棍那么挺。在他看来,这块领地的生杀大权就握在我手里吧。 「听说这块领地被一些不好的谣言缠上,像是幽灵船、与炼金术师有牵扯,还有追寻西方大陆的事。」 我尽可能注意语气,不让他听起来有责难的意思。而他似乎对此已有准备,尽管不时深呼吸也仍适时应声,像个听师父考出预习题的徒弟。 紧张的他目光不时游移,另一头是担心地搓揉双手的老执事。说不定他们为了这一天,已经做过很多次模拟问答。 让我都不禁在心中替他打气。 「自我从前任领主手中接下当家职务以后──」 史蒂芬说话比想像中沉着多了,起头就很顺畅。 「领地上那些谣言让我非常担忧。身为遵从神之教诲的人,真的很难接受。」 他愈说愈沉稳,已经能直视着我说下去。 「请容我花点时间说明详情。」 「请说。」 在纽希拉的旅馆,我听了很多来泡温泉的高龄领主们无法说给家臣听的陈年往事。我微笑着请史蒂芬说下去之后,他像个久旱逢甘霖的农夫般说道: 「追根究柢,所有谣言的开头都有个炼金术师。」 缪里原本是对距离菜园一小段路的果树园比较感兴趣,现在注意力也回到史蒂芬身上。 「这个炼金术师,是前任领主,也就是我祖姨父他原家的家臣。」 这句话出现了令人意外的讯息。祖姨父和原家这两个词,让我猜想传位过程恐怕有不少曲折。 「不好意思……原来前任领主不是令尊吗?」 「不是。他是我祖母的姊夫,一个继承我家名的外人。」 外人这样的字眼,能感到史蒂芬带刺的情绪。 但我姑且点点头,请他说下去。 「虽说是前任领主,但上次传位已经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当时的当家和子嗣全死在战争里,只留下还在喝奶的祖母和祖姨母,急需男性继承人。」 「好几十年前,也就是前任领主当时还小?」 「是的。祖姨父是旁支,原姓葛雷西亚。葛雷西亚家也因为战争而失去领土,只剩他一个活下来。」 爱听战争故事的缪里喃喃覆诵葛雷西亚家,对史蒂芬问: 「他们家之前是大陆那边的人吗?」 「您听说过吗?」 史蒂芬的反应与其说惊讶,倒不如说是错愕。 「因为他们是骑士嘛。」 说不定是缪里自若的态度让史蒂芬以为她是大贵族的子女,立刻就手按胸口笨拙地敬礼。 「没错。在那段战乱时期,葛雷西亚家在大陆那边也曾有过领土。」 「可是隔着大海,最后还是没能守住……的样子。」 缪里热爱战争故事,还听传说的黄金羊本人说过他曾经参与的温菲尔王国建国之战,这方面的知识可比编年史作家。 「不仅是葛雷西亚家,我们诺德斯通家也饱受战火的摧残。一下少了块领土,一下又失去继承人。于是当时的国王搓合两家,保留我诺德斯通家的家名,和葛雷西亚家的血脉。」 看来他提起前任领主就有那么点不悦,是来自于他继承诺德斯通家的血脉,但前任领主却是别家的人。 「至于在战火连天中,带葛雷西亚家唯一幸存者逃出生天的,就是那位炼金术师。」 身旁缪里露出终于明白的表情,几乎都能实际听见她咽下状况的声音。所以炼金术师不只是葛雷西亚家的功臣,根本就是救命恩人。无论提出怎样的要求,前任领主都会接受吧。 「而且诺德斯通家现在能靠小麦如此壮大,也是那位炼金术师的功劳。」 这就教人意外了。 「是炼金术师教前任领主怎么种麦的吗?」 「资深佣人和前任领主是这样说没错。他使用搜集自全世界的各种耕法和麦种,经过无数次试误之后终于种出强韧的小麦,规划出效率非常高的种植结构,非常非常辛苦。」 见过那片田野的我,很容易就能想像那是多么累人的事。 「不过在过程中,该说因为他是炼金术师吗,那个,他们无所不用其极,什么方法都愿意尝试……」 史蒂芬支吾起来,向我窥探。 「请放心,这里的对话只有我和神知道。」 于是他点点头,开口说道: 「要是有所隐瞒,让您日后从别处听说而招来不必要的疑惑也不好。黎明枢机大人,我是相信您是个公正严明的人物才对您说的。」 随后的吐实,的确配得上如此夸张的前言。 「前任领主他们,为了促进小麦生长,甚至试过在月圆之夜里献祭山羊。」 「这……」 虽然我说不出话,但从史蒂芬的口吻听来不像是异端信仰。 「那种祈求丰收的仪式,好像是某个遥远地区自古相传下来的。听目击的农夫说,年轻的前任领主在田里到处洒山羊血,炼金术师在一边念咒。然而似乎是没有效果,做几次就放弃了。」 但还是试过几次。想到咽喉被划开的山羊,我就忍不住摸摸自己的喉咙。 「相反地,如果听说让虔诚的圣职人员到田里鼓励小麦就能长得好,他就每天请人到田里唱赞歌呢。」 那显然是在祈求神的护佑,但从目前田里并没有见习的圣职人员四处闲晃来看,想必是没有好消息。 「总而言之,那种常人想不到的方法,他们试过了不晓得多少种。最后他们终于找出正确方法,让小麦能够深深扎根,结出饱满的穗子。」 「那城里的雕像和祭典里会出来的那个就是炼金术师?」 史蒂芬眨眨眼睛后回答缪里的问题。 「您是说圣乌苏拉吗?如您所说,那是前任领主为赞扬炼金术师的功绩而选的守护圣人。因为小麦是靠炼金术师才种起来的事,传出去不太好听。」 尽管炼金术师不等于异端,却可说是无限接近异端的职业第一名。即使是救了他一命,使领地变成金黄小麦产地的大恩人,也不能公然尊崇。 话说回来,既然从那么多农耕守护圣人挑了个女性,那炼金术师想必也是女性了。猜想前任领主可能爱上炼金术师的缪里和我,忍不住互瞄一眼。 「应该是经过了这样的事,在前任领主的妻子也就是我的祖姨母没有留下孩子就过世后,炼金术师就渐渐地为所欲为了。小麦的培育安定以后,她终日埋首于自己喜欢的研究,前任领主也对她有求必应。于是从那时候,开始有人怀疑她是异端,导致前任领主被召进宫里澄清。」 这与海兰的说法相符。知道背景以后,也能理解为何最后没有受罚了。 同时,还理解了身边人为此所苦的心情。 「那么幽灵船……和新大陆的事也都是这样来的?」 我尽可能自然地说出我们最想知道的事。 「是的。前任领主说,炼金术师是透过占星术,认为西边一定有大陆存在。」 好像听见了缪里的叹息,但我装作不知道。 「幽灵船是来自他们为航向新大陆而拿船作的实验。为了让船经得起瞬息万变的航海,他们都刻意挑选风浪大的日子出海,让船承受大浪的翻搅来寻找哪里需要改善,因此让很多人误以为那是幽灵船。」 对于西蒙斯的故事真相,缪里曾提出那或许是炼金术师想造出幽灵船的假设,其实也说中了七八成。 「然而这位炼金术师也在很久以前过世了,记得是我出生以前的事。但前任领主似乎还没放弃航向西方尽头的事……」 史蒂芬眼见风暴散去般叹气,忧虑地在腿上搭起手。 在随后而至的沉默中,缪里问道: 「我们还听说以前的领主买了很多叫愚人金的东西,那是用来做什么的呀?」 史蒂芬大口深呼吸后,无力到极点似的回答: 「前任领主好像到现在都会拿去供奉在炼金术师墓前,因为冶金才是她的专门领域。」 「冶金。」 记得黄铁矿不适合用来炼铁才对。 「是的。因为能从黄铁矿提炼出一种酸,是她做实验需要用的东西。」 「您说酸吗?」 「对。因为一般人几乎都不懂那背后的道理,难免会有人猜想他们买愚人金是用来做些见不得人的事。但也因为有这种事,前任领主才开始供奉黄铁矿,以告慰炼金术师在天之灵。」 「原来如此。」 在麦田边,缪里说前任领主可能是很重道义的人。 我如此一道答覆当时的缪里后,史蒂芬叹了口特别重的气,用恳求的表情向我看来。 「黎明枢机大人,您也听见了,我们这块领地经历了许多波折,而前任领主也确实为那个被当成异端也难以辩解的炼金术师种种行为,给予了非比寻常的倾力支持。但那一切都没有背离神的教诲,全是为了让小麦结实累累,拯救百姓于饥苦之中。求求您体谅前任领主与炼金术师的关系,施舍我们一丝丝慈悲吧。」 在领土战火遍野,家族覆灭的危机中,是炼金术师牵着前任领主的手逃了出来。长久以来种不出作物的贫瘠领地,也被她一手打造成收获丰硕的小麦重要产地。 前任领主怎能狠心拒绝如此大恩人大功臣的要求呢。 「一些爱道人长短的人,动不动就会把我的家族、我的领地说得像是被神遗弃,受了诅咒一样,但那全都是胡说八道,还请大人明鉴。」 史蒂芬的神情是那么真切,不像是在演戏,他的说法也相当合情合理。 「神一定也知道您是个虔诚的信徒。我一定将自己所见所闻汇报给海兰殿下,应该是没什么好担心的。」 海兰还想保护诺德斯通家呢。 史蒂芬不胜感激地挽起我的手,还将额头靠了上去。先前的恭迎也好,他似乎很喜欢这种夸张的动作。忽然间,他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看向他,见到的是简直以死相求的真切眼神。 「我知道在您了解我这领地的问题之后还提出这种要求,实在是厚颜无耻之举,但您一定要帮帮我。」 「帮……帮什么?」 他求得像是快没命了一样,但从他方才所言,这块领地应该没有那么严重的问题,究竟是怎么了呢。想到这里,史蒂芬如此说道: 「为了展现诺德斯通家,以及居住于这拉波涅尔与其周围的百姓,都正确奉行神的教诲在生活,我尽全力采取了各种行动。让教堂很早就开放大门,要求人们前往礼拜,并且克制天黑后的娱乐行为。」 先不论实际上如何,表面上的确让这里像是个信仰虔诚的城镇,史蒂芬也不像是另有所图。 「我也觉得拉波涅尔的氛围很不错,所以问题是……?」 「是的。我之所以做到这种地步,一半是我真的认为信徒就该如此,另一半则是因为本地教堂的主教拉库罗大人。拉库罗大人也是在我继任的那时候升为主教,非常热心于圣务,对神当然也是十分忠贞,但是……」 从史蒂芬强忍胃痛般的表情,可以猜想他说不出的是什么话。 「他将诺德斯通家视为异端吗?」 史蒂芬慢慢点了头。 「只要不解决根本问题,恐怕无论我如何费尽唇舌,再怎么向神祷告,都无法化解拉库罗主教的误解。我祖姨父这位前任领主,是绝对不会向教会下跪的人。别说从不理会教会的召唤,送了质询书过去都装作没看见。」 从一旁动静,能感到缪里端正了姿势。 是因为她觉得那已经是异端的行为吧。 然而史蒂芬却用身心彷佛被两个大轮磨灭过的脸庞这么说: 「我祖姨父并不是异端,就只是个像熊一样的人罢了。」 如此短短一句话,让我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如同「像狼一样狡猾,像羊一样温顺」等比喻所示,每种动物都会和某种独特的意义相连结。 这里所提到的熊,具有相当强烈的意思。 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极为顽固倔强的老人。 「但我相信,就算是祖姨父那样的人,也不得不听解决国内诸多问题的黎明枢机大人说几句话吧。拜托您设法说服他,请他化解拉库罗主教的误解。不然的话,我相信拉库罗主教很快就会带异端审讯官过来正式举发,把事情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在这个王国与教会之争愈演愈烈的状况下,那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在史蒂芬看来,一定是自己的领地恐将加剧王国与教会之争而害怕得不得了。 而且就现况而言,实在没有人能够断言这种事不会发生。 诺德斯通家掌握王国重要的小麦产地,海兰希望这里能常保安康。 我也想向前任领主请教新大陆的事。 就算没有背后这些缘故,眼前史蒂芬的表情也急切得足以让我答应了。 「即使能力微薄,我一定全力以赴。」 史蒂芬露出听见天降福音的脸,向我深深鞠躬。 史蒂芬没那么激动以后,怯生生地邀我们共进午餐。不过我们是临时来访,佣人们又始终手足无措的样子,我就不忍心害他们忙昏头了。见我郑重婉谢,远处似乎有几个女佣松了口气。 「前任领主在拉波涅尔郊外的森林里盖了栋小屋,一个人住在那里。说好听是隐居,说难听就是拒绝与人来往,让乖僻的毛病更加恶化。」 史蒂芬在告别之际留下这句话。他最担心的,就是黎明枢机到访小屋时,正好撞见他在割开祭羊喉管之类的吧。 「其实我是真的很想与您同行……可是我答应过前任领主,绝对不会踏进他的森林。」 看来亚兹听说的他们关系恶劣,甚至把老领主幽禁起来的事并不正确,但也不是毫无根据。 「启程前请通知我一声,我会派人为您带路。」 「感谢您如此费心。」 听我这么说,史蒂芬就像是用完了最后的力气,原本就很斜的肩垂得更厉害了。 「史蒂芬阁下,愿神保佑您。」 这句话,让他烧完的烛芯彷佛有那么一瞬间又燃起了火光。 我们搭乘来时的马车离开领主宅邸,史蒂芬在大门口目送了我们好长一段时间。那应该不只是礼仪周到,而是他单纯就是那样的个性。 路途并不远,马车很快就抵达港口,回到商行。目送刻有诺德斯通家徽的马车消失在街道杂沓的喧嚣中,缪里喃喃地说: 「领主也有很多种呢。」 在缪里常听的故事里,领主不是使得一手好剑的智将,就是葡萄酒不离手,行径歹毒又脑满肠肥的大坏人。 「其中也有古道热肠,心地善良的人。这块领地在他的经营下,应该会风调雨顺吧。」 「另一个照他来说,像只熊一样呢。」 如同佣兵团常用象征强悍的狼作旗徽,以熊作比喻也有其独特的意涵。 「大哥哥,现在怎么办?」 缪里手扶在剑柄上,泛红的眼睛灿烂发光。 大概是把乖僻的老领主当成冒险故事的反派了。 「……中午都还没过呢。」 「那就决定喽!」 我们找到亚兹说明原委,他便为我们备妥马车。为防不测,这次他也要同行。 才刚坐车回来,又请亚兹派人到诺德斯通家请人带路到前任领主的住处,最后赶来的是一个气喘吁吁的青年园丁。 忽然掉下来的重责大任,让青年一时慌了手脚。缪里微笑着请他镇定,他脸都红了,但不是为了先前的紧张。爱捣蛋的缪里会过圣库尔泽骑士团的罗兹以后,似乎掌握了些什么。 我告诫她骑士不能做这种事,她却给我装糊涂。 就只有这种时候特别世故。 「我们出发吧。」 随亚兹一呼,马车开始往西北行进。 我们从港都前往拉波涅尔较旧的区域,由此再向北行。 以为是一片平坦的麦田,实际上是连绵的平缓起伏。行进一段时间后,能看见一片座落于低洼处,有如小池子的森林。 麦田和森林离得很近,还以为是这里还没开垦,结果林子口有座小工坊,带路的青年在那停下马车。 「顺着路走就会到老领主的屋子了。史蒂芬大人有吩咐,我们不能进这座森林……」 「知道了,我们自己走过去。」 青年立刻松了口气。 于是我们三人将货马车交给青年看顾,就此走入森林。 「这森林真不错。」 据说温菲尔王国在很久以前有大片森林,但随着城市扩张而逐渐减少,因此像这样的森林很稀有了。 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径前进,再从感觉不太稳固的木桥渡过小溪之后,我们在森林深处发现一处豁然开朗的地方。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栋爬满青苔,让人怀疑有魔法师居住的黝黑屋舍。 「这里很适合有怪谣言的怪人住呢。」 我懂缪里的意思,但仔细看看周遭之后,我有些发现。 「窗户有镶玻璃耶。而且你看,木柴在墙壁边堆得很整齐,烟囱是石头砌成的,周围的草也除得很乾净。那些看起来像杂草的植物,其实全都是药草喔。」 「真的耶,鸡都吃得胖嘟嘟的。」 不仅是鸡,放养在房子后头的猪和羊也悠哉地吃着草。 与第一印象不同,主人花了不少工夫在维持环境。 就算他是个天天钻研诡异魔法的异端,也是个会在白天辛勤挥汗工作的人。 「而且……这个味道……」 缪里仰高鼻子到处嗅。 「有大哥哥的味道。」 「我的?」 还没来得及问清楚,屋里已传来声音,门猛然敞开。 「古拉托!结果怎么样了!」 一边抚摸着稀疏白发一边走出来的,是个长了大把白须的鹰钩鼻老人。 「古拉托……嗯?」 屋檐深长的古式房屋内,在白天也相当阴暗。 他又出来得很匆忙,大概还没习惯光线吧。 这位老人眯着眼看了我一会儿后说: 「你是古拉托派来的吗?」 正想自我介绍时,老人的眼睛眯得更细了。 「不对。这位小哥,你就是黎明枢机吧?」 我被他指得倒抽一口气。 「哼……史蒂芬派你来的?那个蠢蛋进来森林了?」 老人伸长脖子,往通往小屋的林道张望。 傻住的我这才总算回神。 「请问您是──」 「诺德斯通。」 在那双老人特有的透彻浅色眼睛注视下,我一时说不出话。 「你已经跟史蒂芬打听得差不多了吧。」 这句话让我明白他在试探我,以退休领地名自称也是故意的吧。 见我被对方牵着鼻子走,缪里似乎很不满意,摇头叹气。 「你就进来吧,反正我非见你不可。」 「我?」 自称诺德斯通的前任领主没回答,径自进屋去了。 「这个老爷子很有意思嘛。」 缪里用接受挑战的眼神注视诺德斯通的去向。有绑上绣金腰带,穿修女风格长袍,扎了辫子的缪里在身边,让人感觉格外安心。 「我就留在外头吧,有多余的人在场不方便。」 亚兹似乎一眼就了解了诺德斯通的为人。 「知道了。如果有什么万一,就靠您帮忙了。」 我说得很认真,亚兹却只是耸肩轻笑。 跟着战场圣女进屋后,脱口而出的是赞叹的叹息。 「好像住了三个大哥哥呢。」 里面简直是书海,缪里说有我的味道就是来自于此吧。 「真的好厉害。」 随处可见龟裂的书皮,锈迹斑斑又根本没挂上的防盗锁,因纸张膨胀而失去效用的书扣。保存状态都说不上完好,但购置这么多书仍需要一定的资本。史蒂芬说他为了炼金术师倾注了不少领地收入,看来是一点也不夸张。 「好像没有其他人在耶。」 缪里仔细环视周围,连书间暗处也凝目注视。我则是很想知道高高堆起的书里都写了些什么,忍不住就拿一本翻起来。 「这个房间……哇啊。」 缪里往门口左侧的房间探头,并吃了一惊。 房间右侧的墙整面都是橱柜,陈列着各种岩石。有水晶那样叫得出名字的,也有长满紫色宝石的石块,美丽的绿色矿石,甚至像地上长出闪电的自然金矿。 该说理所当然吗,有如石中骰的黄铁矿标本也包含在内。 「哇……好多喔。大哥哥,这里会不会有那个啊?」 「哪个?」 「石头布的那种石头。」 是说我们在迪萨列夫发现的圣遗物,圣涅克斯之布吧。 这块传说中绝不会燃烧的布,其实是由岩石构成的。 「你说石棉吗?」 诺德斯通的声音先从更深处的房间传来,接着现身。 「难得有人知道那种东西。你对石头有兴趣吗?」 「我是之前刚好看到那种不是植物不是虫丝也不是金属的怪布,结果人家说它是石头构成的,真的吓了我一跳。」 「记得那是火蜥蜴的鳞片。我这没有,不过我对那种稀奇的东西很感兴趣。」 缪里眼睛忽然亮起来,是因为那充满冒险气氛的称呼吧。 「火蜥蜴的鳞片耶。」缪里笑呵呵地抬头看我。 「我说得没错吧,这帮人才不是普通的狂热信徒。」 「咦?」 当缪里闻言转头时,诺德斯通早已背对了她。 她狐疑地四处查看,咿唔一会儿后往我看。 「自言自语吧。」 我对她耳语。故事里离群索居的隐士,常有这样的描写。如此对心中另一个自己说话,可说是年迈智者的特征,但由于对象别人看不见,容易惹来麻烦的误会。 我想关于诺德斯通的种种谣言,一部分或许是来自这样的行为。 缪里回头看看陈列矿石的柜子,再跟上诺德斯通的脚步。 隔壁房间里同样也堆满了东西,但给人彷佛商行的感觉。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分隔成小方格的板子,像是药材行会有的东西,每一格都装满了不同种类的麦谷。 「好多麦子喔……每种形状都不太一样耶。有好多种长相。」 「是从世界各地找来作研究的吗?」 据说每块地结出的小麦都有不同特征,而其中自然有些人人追求的共通点。例如茎短、耐寒、结穗丰硕等。罗伦斯曾告诉我,具备这些特征的小麦会有各地的人想拿去培育,价值很高,不会用粮食的价格去卖。可是赫萝也说,小麦换了土地就很难扎根,往往以失败收场。 人们即是反覆跨越如此的困难,培育出更强壮的小麦,努力使其扎根。有时是为了赚钱,有时是为了在贫瘠的土地种出谷物,脱离饥饿与穷困。 贴满墙的陈旧纸张,以优美笔迹记载着各种小麦的成长过程与特征。在过去麦田没这么广大时,他们都是对着这些纸为小麦的育种大伤脑筋吧。 在诺德斯通天天脑力激荡的书桌上,摆了堆积如山的纸叠。墨已乾涸的墨壶满满像火山一样,写坏的羽毛笔到处乱丢,宛如啃食过知识之鸟的残迹。 还能见到醒脑用的生洋葱,让人感觉很亲近。 「嗯?大哥哥,那是什么?」 缪里指的是像藏在房间窗边的大型金属装置。 「会是蒸馏器吗?」 要两个大人才能环抱的装置,在这摆满东西的房间里显得很局促,只看得见顶部。 说不定是想藉着小麦育种之便开发容易卖钱的商品,也对如何制造啤酒做了番研究。 不过这蒸馏器作工精细,看得见的部分近乎完美球体。表面上层层交叠的曲线,或许是某种魔法图纹,用来与酒的精灵对话之类。 又或者是从黄铁矿提炼酸的器具也不一定。想到这里,里头的房间传来诺德斯通的声音。 「还不快过来?」 看好奇的缪里仍对这房间依依不舍,我揪起她的衣服更往里头走。 房里有灶有水桶,还有张餐桌。敞开的后门外,有只猪故意挡路似的躺在那里。 「这里没那么多东西,比较能放松呢。」 这里的确和其他房间不同,经过妥善整理,有突然安静下来的感觉。 诺德斯通坐在椅子上,以手势要我们坐下。 「因为只有这里不是我的地盘。」 这句话让我想起他先前急着叫人的样子。 「这里是那位古拉托管的吗?」 诺德斯通看着我耸耸肩。 「你们今天早上去见史蒂芬了吗?」 他掌握了我的行动,又能一见面就认出我是黎明枢机。 若不是透过魔法,那显然只有一种可能。 「城里有您的眼线吗?」 「在那个笨蛋接到消息以前,我就知道你们来到拉波涅尔了。」 往缪里一看,她也模仿诺德斯通似的对我耸肩。 诺德斯通领地,就是在眼前这老人的经营下成为富足之地的。 想必往日权势依然是深植城中,有很多人在替他传递消息。 「但没想到你们会先去看田,你们不是来抓异端的吗?」 「我并不是圣职人员,此行的目的也不是审问异端。」 听见这样的回答,诺德斯通稍微挑起一边眉毛。 「那你这个在王国家喻户晓的黎明枢机跑来我的领地做什么?」 说「我的领地」或许是某种文字游戏吧。 那指的可能是拉波涅尔的港口,也可能是这栋林中小屋。 「主要是新领主为了保护领地不受谣言侵害,想证明自己的清白,所以我就来调查了。」 「哼。」 虽然诺德斯通似乎不好相处,但这种顽固的退休领主我在温泉旅馆就见过很多个了。于是我回想着当时说: 「再来就是,我想多了解一点新大陆。」 「什么?」 见到诺德斯通出乎意料而瞪圆了眼,我再加把劲追击。 「我在想,新大陆的存在说不定能成为和平解决王国与教会之争的秘密武器。」 「……」 错愕的诺德斯通露出本来的面目,隐约能看见一个好奇心旺盛的少年的影子。看似乖僻的严肃脸孔,或许是领主专用。 「诺德斯通阁下,能助我一臂之力吗?」 我刻意用原来的领主名称呼他。 因退休而更为乖僻的前领主,清一色都很害怕孤独与丧失。 听见有人说他依然位在世界中心,希望借助其力量时的表情,基本上都是一样的。 「……看来你不是个普通的年轻人。」 「不敢当。」 耍这种手段也许不怎么正当,但目的是为了救人,神也会原谅我吧。 「既然这样,事情就好说了。」 诺德斯通这句话给了我一点想法。 「您先前说,您有必要和我见上一面,跟这有关吗?」 「一点也没错。既然你知道新大陆的事,应该也知道过我向宫廷募过资吧?」 「是的。很遗憾事情不太顺利。」 我委婉的说法让诺德斯通晃动他的鹰钩鼻笑起来。 「岂止不太顺利,根本就是把我当成了骗子,害我吃尽了苦头。想到就有气,那些人明明听见根本不存在的金山就会口水流满地,真的是什么都不懂。」 不知情的人或许会觉得是五十步笑百步,但对我或缪里而言,新大陆比金山重要得多了。 「可是加上你的威信以后,事情就不一样了。你背后有王族撑腰没错吧?」 意思是说若凭诺德斯通之名筹不到资金,换上黎明枢机的招牌就行。 即使我可能是想揭他领地疮疤的敌人,也依然打起非常实际的算盘。虽然与伊弗那样的商人不太一样,但骨子里应该是同样理性的人物。这老人身上有某些宛如那广大麦田,能使人折服的东西。 「你刚刚说的那个,和平解决王国与教会之争的秘密武器是吧?那是王族的计策吗?宫廷想找新大陆了吗?」 现在要一举进攻。话说得含糊了,反而会有反效果。 「不,那纯粹是我的想法,还在构思当中。所以,还请诺德斯通阁下替我指点迷津。」 我也画下防线,同时紧抓机会跟上。 「……哼嗯。」 诺德斯通忽然摆出品头论足的表情,往缪里瞄一眼再往我看。 「至少你不像是从史蒂芬那接了无聊工作的蠢蛋。」 「啊,也不尽然……史蒂芬阁下还是希望我来说服您向教会的拉库罗大人解释一切。」 「哈!」 诺德斯通发出个正适合用嗤之以鼻来形容的笑,厌恶地皱起眉头。 「向神下跪就算了,凭什么要我跟那些蠢猪低头?如果他们还有点脑袋,我探索西方大陆的计画就能有所进展了。」 前半我还算有点共鸣,可以略过不管,但后半就不能装作没听见了。 「探索西方大陆的计画?」 「对,没错。教会的人从当时就不知道找了我多少麻烦。」 「那是因为……炼金术师的存在?」 史蒂芬曾说新大陆是炼金术师藉占星术算出的结果。 「奢侈的教会也不想想他们吃的面包是从哪来的。让麦子结穗的可是我家的炼金术师,可是那些人却只是因为她是炼金术师就想迫害她。想当年教会自己还是靠炼金术师打胜仗的,简直岂有此理!」 诺德斯通将多年怨恨一口气宣泄出来后,大口吸气又轻哼一声。这时,缪里小声问他: 「选圣乌苏拉当祭祀的对象,就是为了出一口气吧?」 诺德斯通打量了缪里一会儿。论起笼络乖僻的前领主,在纽希拉可没人赢得过她。 「爷爷是个不会忘恩负义的人呢。」 「……没错。那些开始讨好教会就变脸的人实在太可恶,我也好恨只能用那种小手段出气的自己。」 缪里深深点头,将海兰赐给她的细剑连鞘一起从腰带抽出来。 「我也不想看到任何人污蔑大哥哥,把他的功劳说成是别人的。」 鞘上有狼徽,我的腰带上也绣了个小的。若是一般情况,听见缪里这样的少女说这种话,只会笑她懂什么吧。 可是诺德斯通却在嗤笑前短短地问: 「我注意很久了,你们怎么会有同样的徽记?」 「因为我是大哥哥的骑士啊。」 缪里答得不假思索。 诺德斯通的眉毛当场就垂了下来。 那表情让我意外到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发现他在笑,而他接着说出的话更教人吃惊。 「哼……好像看见以前的自己……」 但缪里似乎已经有相当的把握,就等他这么说似的回答: 「爷爷你也跟我一样,想保护炼金术师吧?」 缪里的想像力令人咋舌。诺德斯通和炼金术师也有段年龄差距,想必她也在这块领地见到了一个获救的少年为保护遭人歧视的炼金术师,拼命挺直背杆挥剑的情景。 「只是我……没能保护她到最后。」 「但你依然继承着她的遗志。」 诺德斯通对缪里柔柔一笑,撑着桌子费劲地站起。 「都忘了弄点东西给你们喝了,平常这种事都是交给古拉托来做。」 说不定不是缪里口才好,而是她一开始就察觉他们的共通之处了。又或者单纯是她在四处打听之中,发现诺德斯通这个人和她会合得来而已。 缪里看着诺德斯通生疏地准备饮料的背影,并往我瞥一眼。我低头表示佩服,她便满意地点点头。然而没能保护重要之人的话题,也会指向她自己。 诺德斯通家受尽了大时代的颠沛流离。 建立起一个时代的前任领主,一次将三大杯葡萄酒摆在桌上。 「如果是没见过世面,只懂拜神的笨僧侣,我还打算骗起来替我做事呢。」 诺德斯通这句话逗笑了缪里。 「要是骗你们这样的人,我就没脸去见炼金术师和我过世的妻子了。」 听了这段彷佛自呓的话,我和缪里不禁互看,而诺德斯通喝一口葡萄酒后继续说: 「拿一些假证据出来,请你们帮忙去宫廷募资这种事简直轻而易举。证明新大陆就有机会调停王国与教会之争这种话,真亏你说得出来。」 虽然目前都只是假设,不过我认为那的确有追寻的魅力。要是拿得出像样的线索,说不定就会扑上去抢了。 「王国和教会正在争夺什一税这些为数有限的金币。要是出现了新大陆这个全新的战场,很可能会让他们放下眼前的争执。」 「喔?事实上,国王和教宗也没想到这场纠纷会拖得这么久吧,如今双方都应该很想收手才对……但这样面子就挂不住了。所以一旦发现新大陆,就有藉口放下馊骨头冲过去抢肉。这想法倒是不坏。」 或许是他和伊弗有所类似,很快就明白了个中道理。 「可是听诺德斯通阁下的语气……」 我试探性地问,只见这位年迈的前领主很不甘地叹息。 「是啊,我根本就没有可靠线索证明新大陆存在,要是你们去宫廷说情,也只会弄臭自己的名声而已。」 扑了个空啊。 我尽可能不在脸上表现出失望,但不知是我本来就藏不住,还是诺德斯通眼尖,他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听过了我那些谣言,也难怪你会以为我是有把握才去找的。」 「这个……是的。」 「我家的炼金术师倒是很肯定就是了。」 史蒂芬曾提过占星术。 即使不是异端,炼金术师的目光也仍是投往不切实际的方向。 「开端好像是我们在收集各地耕法和麦种的途中,发现文献里有这方面的纪录。」 诺德斯通如此开头之后,将葡萄酒中的葡萄残渣当酸涩回忆般取出口中。 「在小麦的生产方式这方面,有很多模仿古帝国范本的文献。这个帝国大到东西两端是不同季节,所以一般是认为世界上还有我们没发现的大陆。甚至有人提议开发在船上种麦的技术,好熬过遥遥无期的航海。」 缪里非常喜欢这类故事,不过她这次听得很安分。 「就某方面而言,我家的炼金术师也许是为了我妻子才相信新大陆存在的吧。」 「您的妻子?」 诺德斯通对缪里点点头。 「这块土地原本是种不出多少食物的荒地。当家的大人死光之后,像她那种小女孩生活顿时陷入困境,长期三餐不继。因为这个缘故,她长大以后也经常卧病在床。我之所以没有放弃这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种得起来的麦子,就是为了从小就和我立下婚约的妻子。那时候我还是个连胡子都没长的小鬼头呢,一心只想着要让她吃香甜的面包而已。」 史蒂芬说他会割开山羊的咽喉,在田里洒血。 彷佛能看见年少的诺德斯通在月光下焦急的神情。 「我家的炼金术师虽然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可是和我妻子很合得来,经常一起幻想一些有的没的,其中之一就是新大陆。」 对卧病在床的少女,说西方大海尽头的事。 既然诺德斯通如今依然在追寻这件事,意义就大不相同了。 「我没有孩子,也没有诺德斯通家的血脉。虽然养出了能种在这里的麦子,在这块土地上,我却始终觉得自己像个外人。」 缪里吸气似的挺直背脊,是因为她深有共鸣吧。 这位少女也是在地图前感受到,这世界没有任何一处能真正容得下她。 「所以我虽然都装作没听见那些闲言闲语,却一直走不出来。其实,我妻子大概也注意到了吧。」 诺德斯通望向敞开的窗外说: 「我妻子曾笑咪咪地说,总有一天要替她把新大陆找出来。说不定,那是要我在她过世以后不要再管家里的事,去过我想过的生活。」 他们都是在时代的洪流翻搅下,在这块土地相遇的人。 而且诺德斯通说,他遇见妻子时年纪还很小。 两人的感情或许超越了夫妻,甚至是兄妹、一起熬过艰辛时期的战友。 「我家炼金术师虽然总是面带微笑,但也有异常顽固的一面。不晓得是跟我妻子说久了,自己也认真起来,还是她原本就有这个意思,总之一转眼,她就一头栽进了新大陆里。」 「结果壮志未酬?」 缪里轻声发问,诺德斯通点了头。 「我非得继承她们的遗志不可。喔不。」 前领主又露出少年的脸庞。 「都听了那么多,我也好想亲眼看看。」 要是缪里的耳朵尾巴露在外面,会膨得像开花一样吧。 「史蒂芬拿我的研究经费发飙就算了,可是教会却把炼金术师搬出来,逼我为过去的过错忏悔,我说什么也不会低头。这下你明白为什么了吗?」 由于主教对神非常忠贞,对话中恐怕没有体谅,而是单方面定他的罪,要在他忏悔后居高临下地赦免他的罪。在主教看来,这或许都是为了维护正确信仰而不可免的过程,但诺德斯通也不是无端抵抗。 而缪里当然是站在诺德斯通这边。 「大哥哥。」 她直接就拿出质问的口吻,投来「不会不懂吧?」的眼神。 「事情我明白了。」 我想,史蒂芬对这部分也是清楚得很。 然而这不会改变拉库罗这位主教存在的事实,王国与教会之争造成的危险状况也是千真万确。迫于现实,史蒂芬不得不为保护领地而咬牙掌舵。 思考该怎么表达后,我认为只能诚实以告。 「为了领地的安宁,能请您再一次拿出领主的脸孔吗?」 我知道这是强人所难,但是当了领主大半辈子的他,这种事不会只遇过一两次。依我看,他的乖僻态度,在森林里盖出这样的小屋独自生活,还不准史蒂芬进森林,全都是因为明理才做的决定。 由于了解这是怎么回事却不想顺从,乾脆就躲起来了。 「……你是要我向教会下跪吗?」 「不是为了名,是为了实。」 诺德斯通的脸一半在笑,是因为诺德斯通家领主这个「名」,早就让出去了。 而这位辟出惊人田地的人物如此反问: 「实是什么意思?」 「虽然我无法保证……但我能和海兰殿下商量探索新大陆的事。」 诺德斯通另一半的脸也笑起来,是因为我到了关键之处却无法果断,话说得很保留。 「你身边的骑士脸色很难看喔。」 傻眼的缪里在说「你再这么丢人,我就要喝酒喽」似的将手伸向装葡萄酒的带把大杯子。 「人在紧要关头,就算是做不到的事也要说得很简单一样。」 「……我会铭记在心。」 诺德斯通又一次愉快地摇肩而笑,说道: 「那么在实这方面,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什、什么事?」 诺德斯通用平静的眼注视赶紧坐正的我,继续说下去。 「想去新大陆是一件花钱的事。可是我让位之后,就失去了可以自由运用的领地资金,所以只好靠自己来赚,用我要拿来航向新大陆的船搞起了走私。」 是要我帮他走私吗? 然而诺德斯通接下来说的是── 「那艘船在前几天遇上暴风雨,在大陆那边搁浅了。虽然已经在当地领主的保护之下,一旦被他们知道那是走私船,除了会把船没收之外,船员都要上绞刑台。」 我想起西蒙斯的话。船只遇难处的领主有责任保护该船,但若是走私船,则会造成反效果。 「船上也载了些这城市几个商行的货。自从王国和教会翻脸以后,贸易网变得很混乱,出现很多难处。要是那些货没了,有些商行就会面临倒店的危险。古拉托已经到港边去设法善后了,可是到目前都还没有联络,恐怕是没什么门路可走。」 看来他是正在为这件事着急,才会一听见人声就冲出来。 「不过你们给了我一个主意。你们跟波伦商行有交情是吧?」 既然他知道史蒂芬找来黎明枢机,也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到港,自然不会不知道我们是在亚兹介绍的商行下榻。 「是这样没错……」 「虽然那个商行不怎么规矩,但在这方面就很有门路了。」 听不出那是夸奖还是暗贬。从缪里笑嘻嘻地来看,应该是前者。 「那个商行应该有办法把我的走私船弄回来吧?例如装成正牌商船之类的,这种事他们做得出来吧?」 听他这么说,我也觉得伊弗真的会那么做。 「只要你们弄回走私船,我就尽可能顺史蒂芬的意去做。不晓得分点船舱给那个贪心的商行送货,能不能说动他们。」 只要诺德斯通向教会下跪,就能去除史蒂芬的忧虑。 诺德斯通家将从此安泰,王国麦价也不会遭受冲击。 而这位老人也能继续追寻他的新大陆梦。 说不定我和缪里也能往新大陆踏出新的一步。 这样算是皆大欢喜吗? 往身旁缪里看了看,她坚定不移的红眼睛已经做出结论。 尽管走私二字让我不太舒服,但我告诉自己他一定会去向主教悔改,并这么说: 「我没办法保证,可是我能替你们牵线。」 诺德斯通对我注视片刻,然后垂下双眼。 「麻烦了。那艘船对我来说很重要,要用它航向新大陆呢。」 那或许是场可笑的梦。 但是听过原委后,我实在不能一笑置之。 出了屋子,我和缪里回到站在树荫下的亚兹身边。缪里似乎早就知道他在哪,我却完全看不出来,当他现身时我还吓得鬼叫。 待平静下来,我对亚兹说出诺德斯通的要求,而他望着天空思索了一会儿后说: 「应该没问题吧。以前我们也用过类似的方法弄回走私船。」 虽然不是值得夸赞的事,但至少确定是靠得住。 「那就找只鸟送信给伊弗姊姊吧。」 缪里在林间小路上这么说。即使平常都叫夏珑臭鸡,毛病挑个没完,需要其力量时还是会开口的。 「这样就能解决这块土地的问题了吗?」 「他说只要我们弄回走私船,他就愿意向教会下跪。不过,新大陆那边大概没什么希望。」 亚兹稍稍颔首。 「本来还打算要是压不下来,就要赶快去买小麦等它涨,现在好像没这个必要了。」 不愧是伊弗的部下,算盘打得很精,我只有乾笑的份。 和在森林出口闲得发慌的青年园丁会合,返抵港都拉波涅尔时,天色已经昏黄。我们回到商行房间后,亚兹便着手写信,我也一并署名,绑在缪里叫来的海鸟身上送出去。 「要连夜飞回去,让它不太高兴的样子。」 「我在信上请老板多给它打点赏了。」 亚兹和缪里望着鸟儿飞去的天空这么说。 「明天早上会到的话,回信最快是明天傍晚吧。」 缪里这句话让我有点讶异。 「这么快就能来回一趟啊?」 「如果我认真起来也一样快,顶多只输一点点喔。」 我对不知在计较什么的缪里苦笑,关上木窗。 「话说大哥哥啊。」 亚兹离开房间打点晚餐时,缪里忽然问: 「你办完这件事以后,还会继续帮那个爷爷吗?」 我将被风吹得喀喀响的木窗在窗框里摆正,咀嚼缪里的话。 「你是在问我想不想找新大陆吧?」 坐在床上的缪里用耸肩来回答。 「我会信守承诺,安排诺德斯通阁下和海兰殿下一叙。可是对于新大陆的展望,我不能说谎骗她。更何况向宫廷募资这种事……难度太高。」 线索就只有古代帝国文献中好比传说的只字片语,以及炼金术师的占星术而已。以此说来,诺德斯通想前往西方大海的尽头并不是出于理性。 或许是因为他说起妻子和炼金术师时样子特别愉快,抑或是他觉得自己不该死在这块土地。 「不过就现状而言,能造船去西方大海尽头的也只有他一个,所以我还是想帮他的。」 缪里似乎很想接受这句话,但到头来还是咽不下去。 「那个爷爷自己都说没有线索了耶。」 意想不到的回答使我挑起了眉。那就像是在说,协助诺德斯通寻找新大陆很没道理一样。 但从缪里焦虑的样子,我大概能了解她想说什么。 缪里很聪明。 因此,会注意到很多事。 「是这样没错。就诺德斯通阁下的话听来,他寻找新大陆的依据比我们还要薄弱。」 缪里一定是在想,为什么脑袋顽固的我会去追那么模糊的目标。 「可是不管有没有线索,你都想帮诺德斯通阁下的忙,没错吧?」 缪里嘴拉成一线,厌恶地缩起下巴。 她当然是很想协助诺德斯通,然而她更怀疑我这个滥好人的哥哥,是为了她才接下诺德斯通的请求吧。 而缪里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 「我……不是处处都要人保护的女生喔。」 缪里一定是在诺德斯通背后见到了愣在世界地图前的自己。而且诺德斯通还是迫不得已地怀抱未竟之志独留人世,眼前只剩下虚幻的大海尽头。 对本来就很重感情的缪里来说,这种故事想必是残酷得难以忍受。 愿意挺身面对而不是哭丧着脸,已堪称是有所成长了。但说起来,也有种她太在乎骑士这块招牌的感觉。 然而一天到晚老是当她是个弱女子,也不是好事。 为了不伤及她的自尊,我想了想后说: 「你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 表示我不是想保护她,而是要一起战斗。 我看缪里好像把这种骑士道故事常见的经典台词当成我在打马虎眼,赶紧再补一句自己的话。 「再说,长大成人并不代表什么事都要自己解决。」 我在缪里身旁轻轻坐下。 「这点你看我就知道了吧?」 「……我看是你特别不可靠而已吧。」 赌气的缪里看着我这么说,我也觉得真的是这样,便沉着应对。 「那你爹娘怎么样呢?」 缪里的双亲都是知名的大人物,但他们是互相扶持,才能走到原本单独一人到不了的境地。 不管怎么说,缪里最喜欢的还是他们的冒险故事。 尽管如此,在当时还小的我看来,他们也有许多让人看不下去的地方。 对焦急的缪里微笑,是为了告诉她没那个必要。 「你想成为理想中的骑士,我当然会支持你。只是,骑士一样需要休息。」 「……」 缪里用力鼓圆了脸,很故意地粗鲁扯开绑辫子的细绳,往我抱上来。 「……那今天骑士放假!」 她紧抱着我,声音模糊不清地说。 我也将手抱在倔强的缪里背上,膨胀的狼尾巴开心地左右大甩。 无奈的我苦笑之余,忽然想到少年时期生活艰苦的诺德斯通,会不会偶尔也会像这样投入他人怀中。 缪里将脸挤在我身上蹭了几下才换气似的抬起头。 「帮我梳头头。」 还一副想把当骑士时没撒的娇全补回来的样子。 「遵命。」 梳整被她拆散的辫子时,亚兹双手抱着一大堆食物回来了。 「需要我回避吗?」 问得很故意,是亚兹式的玩笑吧。缪里闻到烤牛肩和面包的味道,当然是忍也忍不住。 隔天是阴天,没什么风,空气略凉。 缪里一早就开了窗,摆张椅子在窗边看着天空发呆。 昨天还说飞往劳兹本的鸟最快傍晚会到,现在就等成这个样子。 而海鸟竟也应了她的期待,过中午就飞进房了。 「辛苦啦!」 昨天丰润的羽毛变得有点毛躁。缪里摸摸它的头和翅膀,把昨天特地留下来犒赏的面包给它叼住,它便骄傲地挺胸飞走。 摊开海鸟送来的蜡封信笺一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流利的字迹。 「上面写什么?」 「要把走私船装成正规船,需要事先做点准备,这次来不及。所以弄回这艘船的难度会比较高。」 「咦……可是被人发现是走私船不就糟了吗?」 诺德斯通是说货品会遭没收,船员全部绞死。 缪里不解地歪头往我看,但我也没头绪。 「总之先给亚兹先生看看吧。」 我们来到商行卸货场,将信交给亚兹,他马上就看懂了。 「老板是说,要藉口说那是劳兹本缉私官在追的船,把它拿回来。」 「啊,这样啊。利用裁判权是吧。」 有个聪明脑袋却还不懂社会结构的缪里,听得皱起眉头。 裁判权是掌权者统治人民的根据,极其重要。能制裁罪人的人,就是那块土地的统治者,同时也关系到罚款与财产充公等金钱利益。想从裁判权下手就必须有充足理由,不然是争不赢的。 因此,伊弗要把诺德斯通的走私船伪装成在劳兹本走私的船,直接纳入劳兹本的管辖之下。只要给捕获这艘船的领主足够的谢礼,就能连人带船平平安安送到劳兹本。 只要船到了劳兹本的缉私官手上,靠伊弗的手腕或海兰的权威,不愁没办法弄回船和船员。 然而缪里对于这一连串有如利用河水带动齿轮磨面粉的流程,似乎不太感兴趣。 「只要救得回来怎样都好啦!然后咧?」 「好的。老板也已经派干员搭快船到大陆那边的港都凯尔贝去谈这件事了。」 凯尔贝,令人怀念的地名,但吸引缪里注意的是另一个词。 「快船?」 缪里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拉长了背,按着我的肩对亚兹问。 而信上还有更多值得注意的地方。 「信上还说,希望我们也到现场去看看。」 「因为不能完全相信诺德斯通吧。说不定是个陷阱,要把我们波伦商行骗过去。」 亚兹说得平静,我却不禁倒抽了一口气。我太想帮助诺德斯通,都忘了那是在帮他进行非法交易。 还以为又会被缪里讥笑,结果她表情也不高兴。 「以防万一而已。」 缪里不满亚兹怀疑诺德斯通,而亚兹只是淡淡这么说就折起信纸。 「那么,我们是要在凯尔贝和干员会合?」 「没错,会合以后再一起前往搁浅地点。」 「知道了。那我们就得赶快弄艘船前往凯尔贝吧。」 我看看缪里,互点个头。紧接着── 「我已经猜到会是这样,事先准备好了。」 不愧是伊弗派来与我们同行的人,手脚真够迅速。 亚兹需要通知史蒂芬我们出城的事,也得向诺德斯通报告进度,便决定留在拉波涅尔。 他替我们准备的船,载满了王国内陆商人带来买小麦的羊毛,现在要由另一个商人输出到大陆去。 缪里才刚赞叹如此跨越许多疆界的大型商业通路,马上又为离港不久就看得见的对岸感到吃惊。 「据说以前还有战士能把标枪丢到对岸去喔。」 「是喔~」 船满载货物,风势又大,摇得很厉害,待在船舱反而危险,于是我们都来到甲板上。 所幸看得到对岸,船再摇也不至于晕船。 「你就是在凯尔贝遇见爹他们的?」 「说得精确点,是流经凯尔贝的河流上游。当时我盘缠用尽,不晓得该怎么办,结果他们收留了我。」 「啊~也就是为了长生不老的灵药跟伊弗姊姊大吵一架的时候嘛。」 有种会在寒冷海域回游的海兽名叫一角鲸,人们将它那只奇妙的角视为长寿秘药的材料。当时凯尔贝捕到了一只,整座城抢得是天翻地覆。 和缪里的双亲一起在城里到处奔波的回忆又回来了。 「听说那里用贝类做的菜很好吃,会是什么味道咧。」 「我们不是去玩的喔?」 「唔……我、我知道啦!」 稍一放松,野丫头的脸就会跑出来。 船顺利地抓住风向,船头由南转北,往稍显颠簸的海面前进。 最后在桨板猛力拍击大海下,我们在太阳还相当高的时候就到港了。 「哇,这里也很大耶!」 缪里说得没错,暌违十几年的凯尔贝比当年繁荣多了。教会与异教徒开战后,北边的异教徒与南边的正教徒长年以来隔岸对立,而北边在我小时候已经相当萧条。但如今从船上看来,北边也大有发展,南边就是更加热闹。 即使没晕船,船体的摇晃仍留在缪里身上,让她走得摇摇晃晃。我扶着她,往凯尔贝某栋建筑走去。 最后抵达的气派建筑看似商行,却不是商行。 「罗恩……商业公会?」 没有多余装饰,感觉颇具威严的公会入口挂了块历史悠久的漆黑铁牌。缪里费解地念出招牌上的文字,往我看来。 「你爹以前是这里的职员喔。」 即使听过一角鲸的故事,出生在深山里的缪里仍对所谓商业公会没有概念,有听没有懂。 一开会馆的门,视线就全聚了过来。面对那些几乎不带善意的眼神,好胜的缪里直接就瞪回去,但很快地帐台那有人出声了。 「喔,那该不会是……」 我对那手握羽毛笔,长相斯文白净的人物仍有印象。 [ritimg]p193 「会长的朋友啊?」 近处一个蓄胡的商人晃着沾上葡萄酒的胡子问道。 黎明枢机这名号应也传到了他们耳里,说出来恐怕惹上麻烦。还在打算怎么应付时,在帐台翻动厚厚帐簿的鲁德.基曼放下羽毛笔站了起来。 「那就是上宾了。喂,把后面房间打开。」 听见基曼下指示,一名像是见习商人的年轻人连忙往里头跑。 「呵呵,幸会幸会。」 蓄胡商人在说「请多关照」似的轻轻举帽,其他商人也变了一张脸,纷纷亲切问候。让我想起以前旅途中跟这类人打交道的不愉快,不禁苦笑。 我们就这么在好奇的视线中跟着基曼走。 等门关上,背上那些能清楚感受到的视线消失后,我总算松一口气。 「好久不见,还怕您不记得了呢。」 据说缪里的父母准备在纽希拉开温泉旅馆时,曾向基曼讨论过借贷事宜。尽管后来进货都是透过这个商业公会,但已经很多年没见了。 「你……喔不,我对您只是有点印象,真正认出来的是这位小姐。」 「我?」 面对愣住的缪里,基曼脸上浮现近似苦笑的表情。 「你跟令堂长得一模一样呢。让人想起当时烙进心里的那种感觉。」 那是场为争夺一角鲸,而得将生命与金币放在天平上衡量的大骚动呢。 基曼请我们在房中的豪华椅子坐下,从小伙计手中接过待客用的银杯和葡萄酒瓮。 「……大哥哥大哥哥,这个人以前暗恋娘吗?」 缪里偷偷这样问,害我忍不住笑出来。 「所以有何贵干?轰动世界的黎明枢机不会无缘无故跑过来吧?」 基曼当年就是个像把利刃的人,对世界情势自然有一定程度的掌握。再经过这几年的历练,还多了份柴刀般的厚重。 「其实这附近有艘王国的船搁浅了,我是来把它带回去的。」 「喔?」 「我们会在这座港找拖船和人手,想拜托您提供一点协助。」 关于这部分事宜,伊弗也都写在信上了。或许是我的错觉,伊弗写这些指示时的笔迹显得十分愉快。 「船的部分,伊弗小姐说她会替我们打点,还要我向您问候一声。」 「……」 和基曼为一角鲸争得你死我活的对手不是别人,正是伊弗。 基曼的笑容顿时变得像狼一样,头发似乎还竖了起来。 「能……能请您帮这个忙吗?」 还以为伊弗的意思是与其隐瞒而遭到拆穿,不如一开始就讲明,但从基曼的反应来看,多半是另有用意。 「那只母狐狸……」 缪里像是从基曼的咒骂中闻到有趣的争吵,眼睛亮了起来。 「能,我当然会帮。」 基曼抹抹头发,夸张地交换交叠的腿。 「就让我们罗恩商业公会来保证两位在王国与普罗亚尼之间往来时的人身安全吧。这种事怎么能交给其他乱七八糟的商人呢。」 看来他还在为周边海域的事跟伊弗较劲呢。 伊弗大概是想透过这封信说她拿下了劳兹本,故意逗基曼生气。我只能尽可能维持笑容,隐藏希望他们别把我拖下水的心情。 「那么,船是在哪搁浅的?」 「那个,对,凯尔贝北方不远处,一个叫凯勒科的村庄那里。」 「哎呀,那里就不好办了。流过这座城的大河带来很多泥沙,随洋流在北边形成了巨大的沙滩。这个浅滩又深又广,每次暴风雨过后沙洲的位置都会变,船很难走。要是天气差的时候想靠近岸边躲一躲,就完了。」 基曼看着墙上的近郊地图说。 「不过搁浅总比触礁而四分五裂好得多了。船本身怎么样?」 据诺德斯通说,船只是搁浅在沙洲上,并无大碍。 「好像没事,船员也是。」 「那就不必挖渠修船了。既然这样,我就去市议会打点一下。现在还不晓得王国和教会最后是谁会吵赢,有很多人想卖人情给王国呢。」 基曼说这些话时,已完全恢复商人的待客笑容。 「对了,这艘船的背景,是最好不要多问那种吗?」 若是合法船只,就不需要我这样的人来替伊弗传话了。 我回以暧昧的笑容,基曼便轻哼一声点点头。 「那么,沉闷话题就说到这里,来尝点我们城里的名产吧。」 缪里的脸立刻放出光采,我拍拍她的腿。 同样是沿海城镇,地点不同,鱼种自然不同,料理手法也会随之改变。 凯尔贝有很多来自内陆的人,口味较重。现在上的腌鱼卵是种少见的菜式,缪里在面包上盛了一大匙咸咸的黑色鱼卵,吃得不亦乐乎。 基曼给我们准备了会馆里的上房,墙上还居然挂着一角鲸的角片。缪里好奇地盯了它一会儿还闻一闻味道,结果不太喜欢的样子。 明明牵扯到长生不老的传说,实际摆在眼前一看,感觉就只是平淡现实的一部分。 一夜过后,早晨的风减轻很多,天气晴朗。 「最近天气一直很不稳定,难得出太阳。到凯勒科的这趟船能搭得很愉快吧。」 早餐上,基曼从鸡蛋中挖出蛋黄来吃。 「对了,希尔德先生近来可好?」 「希尔德叔叔?」 缪里一边吃用上五颗蛋和大量奶油的煎蛋一边问。 「我们前不久才见过面。你们认识吗?」 「德堡商行如今在这也是呼风唤雨,有很多他们的矿物会送到这座城来,最近还想在这里开分行呢。」 「是喔~」 在那么远的地方也有朋友的奇妙感受使缪里发出赞叹。帮她擦去沾在脸上的煎蛋屑,她却一脸嫌烦的样子。 「跟那方面有关的人,前不久跟我提到了你们的名字。忍不住想起从前的时候,你们正好就来了。」 「咦~谁啊?」 缪里大口嚼着煎蛋问。 「对方说不定还在城里,晚点我派人去问问吧?」 「您太客气了。」 话虽如此,其实我也有点好奇。首先想到的是将神的教诲从基础为我重新打起的女助祭,不过她的住处离这很远,也不清楚她与德堡商行有怎么样的关系。 在缪里的大煎蛋只剩一小块时,有人敲响房门。 待命的佣人替来人传话,来到基曼身旁耳语。 基曼表情略显讶异,并往我看来。 「劳兹本缉私官的船已经到这了。居然用上桨帆船,那只母狐狸也真舍得花。」 缪里将剩余煎蛋全塞进嘴里,跳下椅子。 「我们去看船!」 既然是快船,那就不是我们那种胖胖的商船,而是瘦得像蜻蜓的船了。左右船桨两大排,靠人力破海而行,在海战中极为抢眼。 在北方群岛那时,我们就是被这种船追上,差点就没命了。 「大哥哥,快点啦!」 缪里快步往房门走。右手还紧抓面包的背影,教人不禁叹息。大概是早上没练剑,精力过分旺盛了吧。 「她和她母亲风格很不一样呢。」 基曼也打趣地这么说,离开座椅,与我们一同离开商行。 或许是昨晚的风仍饱含水气,夜露未乾的港都闪闪发光。海浪也平缓下来,有许多船准备出航,搬运货物的人们和捕鱼归来的渔船挤满港口。 还担心会跟丢缪里,但是到了码头边,我很快就发现一艘雄赳赳的船停在那,缪里在一旁栈桥上入迷地仰望着它。 桨帆船不同于以积载量为重的商船,造型利于破浪前行,帅气的模样能轻易触动每个人心中的小男孩。 缪里看也不看来到她身旁的我,目光如朝阳下的大海一般闪烁。 「大哥哥大哥哥,我们坐这艘船回去好不好!」 「好好好。」 我随口应付一声,等待甲板架起登船板,而基曼趁这时告诉我接下来会有些什么事。 首先,我们要随同劳兹本的使者前往凯勒科,与当地领主说明原委。万一有船员遭逮,就要求他放人,然后派来应该随后就到的拖船连人带船一起返航。倘若船体破损到无法拖曳,或出现紧急伤患,再视情况讨论如何处置。 说着说着,几个穿着体面的人走下栈桥,都是劳兹本议会派来的官员吧。他们很快就注意到我们的存在,纷纷行礼。 在我慰问这群天还没亮就出航的帮手时,缪里忽然大叫。 「咦!」 「怎么了?」 缪里对着船张大嘴巴,彷佛根本没听见我的疑问。 然后脱兔般冲出去,一个箭步越过登船板。 「喂,缪里……」 我的斥责揉碎在港口的杂沓里,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惊叹。 「伊蕾妮雅小姐?」 因为缪里正与有头醒目黑发的伊蕾妮雅抱在一起。 伊蕾妮雅对我投以微笑,对缪里说些话之后一起走下栈桥。 「伊弗小姐写信告诉我说,你们去见一个痴迷于寻找新大陆的贵族。」 我不禁想像伊弗在寄给伊蕾妮雅的信中写下诺德斯通那些事,等着看戏的模样。 「听说那位贵族遇上了一些问题?既然他和我们有相同目标,那就得帮帮他才行了。」 也就是要藉这个机会取得联系。 这么懂得见机行事,说不定是来自于老板伊弗的影响。 「有伊蕾妮雅姊姊在,就抵过一百个人了啦!」 缪里早已将伊蕾妮雅当亲姊姊看,只要能再见到她,理由什么都好,现在只管抱着软绵绵的伊蕾妮雅又叫又跳。 「我们不是去打仗的喔。」 即使这么说,她还是看也不看我一眼。 见到我垂头无奈的样子,伊蕾妮雅笑着说: 「说到在人世间的战力,这里还有个比我更可靠的人喔。」 「咦?」 应声的不是我,而是缪里。她抬起埋在伊蕾妮雅头发里的脸,皱眉歪嘴到处闻来闻去。 「唔呃呃……该不会……」 最后她以千百个不情愿的脸往船望去,见到一道熟悉的人影。 「臭鸡!」 缪里咧嘴低吼,而夏珑只是耸个肩就下船来了。 「夏珑小姐你也来了?」 还以为她对新大陆也感兴趣,结果换来一声叹。 「我又不是那只有怪癖的羊,是人家把工作推给我我才来的。抓走私船是吧?像我这种刚退休的征税员,正适合干这种事。」 这差事有内情,让现任官差过来会有后顾之忧吧。所以找来当过征税员,知道程序怎么走,又不会留下隐患的夏珑来办。 「那就赶快处理掉赶快回去吧,我也不是闲着没事。」 「哼,忙就不要来嘛。」 缪里哼鼻子挑衅,我戳戳她脑袋说: 「骑士可是对敌人也要抱持敬意的。」 「唔~~……」 「我也听说喽,缪里你当上骑士啦?」 「对呀对呀!」 听伊蕾妮雅这么问,对骑士一词没辙的缪里立刻就开心了,夏珑受不了地耸耸肩。 「呵呵,那我们走吧。」 见到缪里和夏珑这模样,伊蕾妮雅愉快地笑。 形如蜻蜓的快船需要很多人力划桨,费用高得吓人。无论缪里用如何期待的眼神看桨帆船,我们最后还是搭一般的小船前往凯勒科。船上,缪里将诺德斯通的话转述给伊蕾妮雅听,说到幽灵船时被夏珑讥笑,气得牙痒痒。 船在闲聊当中驶离凯尔贝,沙滩当着我们眼前迅速扩张,一直延续到视线的尽头,滩头上有许多渔民在木杆做的台子上晒网。基曼说得没错,这浅滩又深又广,海浪离岸很远就破碎,在沙滩上进行长长的推洗。 缪里说完之后,几乎要摔下去似的将身子探出船缘窥视水面。很惊人地,即使已经离岸很远,海底却仍近得伸手可及一样。 途中,我们从一处小河口逆流而上,在专为沿海旅人而设的旅舍小憩。享用基曼送的小麦面包等豪华中餐之余,也趁机打听关于凯勒科海域搁浅船只的消息。 听老板说,船是大约在一周前因遭遇暴风雨而搁浅。但他支吾其词,还猜想那会不会是有问题的船,说不定当地人也已经怀疑那是走私船了。 而后我们离开旅舍再度北上,遇见往大海深深突出的海角。漆黑嶙峋的岩壁与平滑的沙滩形成强烈对比,看得缪里赞叹不已。 海角尖端还设了座圣人像,为众人祈祷航海安全。和缪里一起张着嘴望到一半,一名官员发出指示航向的呼喊。 低头一看,只见远处有个船影,船首以不自然的角度指向天际。 「就是它吗?」 夏珑轻哼一声。 「这船挺不错的嘛,船舱也很大的样子。」 「希望船上的东西不会太值钱。」 伊蕾妮雅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担心对方知道船上若有宝贝,会不愿意交出来吧。 「岸上有人喔。在朝我们挥手耶。」 缪里指着海滩说。几名围坐火堆,闲着没事的男子,见到我们就站起来挥手。 「是附近村子派来顾船的吧。搁浅或沉没的船很容易引来盗贼的。」 听了伊蕾妮雅的解释,缪里明白地点点头。 我们的船滑过浅海,暂且远远地离开搁浅船。接着见到拉到岸上停放的小船、渔夫小屋,更往陆地去还有许多人家,那里就是凯勒科村吧。我们在村边的小栈桥停船,围过来看船的村人劈头就问: 「你们从凯尔贝带祭司过来了吗!」 这句话是十二分地够我们几个面面相觑了。 「那是什么意思?」 夏珑恢复征税员的脸,带头发问。 凯勒科是个简朴的渔村,大多都到凯尔贝打工赚钱了,村里只有二十几个人。 由于来自劳兹本的夏珑几个显然是官员的穿着,村人自然不敢怠慢,一行人在全村围观下送进了村长家。 在这个木板墙、茅草顶、夯土地的小屋里,即使风不时会从墙上的缝隙吹进来,也被满客厅的人挤得又闷又热。 「我们是来自温菲尔王国劳兹本的征税员,要找领主谈谈搁浅船的事,想请各位带个路。」 夏珑作主持人,对村长展开公文。 「我们只是要把那艘走私的船带回王国审判而已,能替我知会一声吗?」 彷佛在海滩上晒了几十年的村长看似瘦弱,动作却意外地灵敏,行礼之后对候在一旁的魁梧男子使个眼色。 「相信领主大人很快就会接到通知。」 「感谢村长协助。」 夏珑以习以为常的动作在村长面前放下一个小布囊。 从里头细小的声音听来,装的是金子或银子的碎块。 男子为联络而离开的同时,村长没有伸手碰布囊,只是看着它说: 「有件事,我想请教一下。」 夏珑默默颔首,要他说下去。 「各位真的是来带那艘船走吗?」 那不是「船应该归我们」的意思。 而是替我们顾虑的担忧语气。 「正是如此。」 完全摆出征税员脸孔的夏珑轻咳一声问: 「话说你们先前提到祭司,这是为什么?」 村长摸摸斑白胡须,对周围村民投出不知如何是好的眼神。 他们全都是一副见到渔网缠成一团的脸。 「我们都只是可怜的羔羊,有时也会被大海的瘴气所惑,请别怪罪我们。」 夏珑轻抬下巴,是表示接受村长的求情吧。 村长慢慢吸气,受够了似的说: 「那艘船,是一艘被诅咒的船。」 夏珑如盯死猎物的猛禽般面无表情,往我瞥了一眼。 接着,村长说出这样的话: 「搁浅那晚,那艘船上的汤都还在冒烟,可是一个人也没有。」 似曾相识的情形,使缪里往前倾身。 「领主还要一段时间才会到吧。」 见夏珑表示愿意听下去,彷佛终于找到人诉苦的村长掏心掏肺地说明事情的经过。 村长的描述,就像是前些日子西蒙斯的故事和诺德斯通那些传闻的混制品。 他说按照惯例,村子派人在暴风雨的夜里站岗。 而这天真的发现了一艘在强风推挤中拼命抵抗的船。 最后徒劳无功,船很快就在沙洲上搁浅了。 于是村子派出渔船,好不容易接近搁浅船,可是怎么喊也没人回答,一片寂静。 即使架了绳梯,在船舱绕了一遍也没有发现任何人。 周围一整片都是浅滩,有人跳船避难一定看得见,但那样的人一个也没有。 隔天天亮以后,领主为保护搁浅船而正式派船。然而船上还是没有半个人,只留下明显有人居住的痕迹。 「幽灵船传说的要素都凑齐了呢。」 村长说完后,来自劳兹本的官员拿出纸张记录村长的话。夏珑和伊蕾妮雅将记录的事交给他们,和我跟缪里到海边走走,整理现状。 「可是发现的那个……村人?不是看到船在拉帆抗风,桨也有在划吗?而且搁浅以后还没有半个人跑出来。」 夏珑耸肩敷衍缪里的反驳。 「他是喝酒喝到眼花,怕被骂才那样说的啦。狗对这种事很熟吧。」 「才没有!」 伊蕾妮雅笑咪咪地看着一碰面就斗嘴的缪里和夏珑。 然后望向踞于海上的船,说道: 「我比较在意的,是船东的领土也有很多幽灵船传说这部分。」 「喂,你该不会也相信幽灵船这种东西吧?」 见到夏珑傻眼的样子,缪里对伊蕾妮雅咯咯笑。 「再说,船东不是要你们把船跟船员一起救回去吗?」 夏珑往我问来。 「是这样没错。」 「那答案应该很明显了吧。」 「咦?」 我愣得眨眨眼睛。不仅是缪里,伊蕾妮雅也傻住了。 接着夏珑抬起头,眯眼观察海鸟的动向后降回视线。 「领主好像到了,回去吧。」 缪里不满地看着我,但我还是不懂夏珑明白了什么。 凯勒科的领主权是握在零星散布于这地域的弱小贵族手里。来人是个骑着瘦马,看似相当软弱的男子。 「你们就是王国的使者吗?」 来自马上的话没有任何威严,简直像个迷路时碰见当地人的旅客。 「我们是从温菲尔王国的劳兹本来的,滩上那艘船是我们劳兹本的官员在追缉的走私船。奉王权之名,需要把船带回去发落。」 领主似乎很久没骑马,让仆从扶着屁股下马。原以为他是被夏珑有礼却无畏的态度吓得不敢说话,但结果并不是这么回事。 他愣了一会儿后,忽然大喜过望地说: 「噢,神啊!感谢你派他们过来!那艘船真的让人伤透脑筋啊!」 夏珑虽有些错愕,但仍稳下来慢慢点头。 「那我想先看看船的状况。这需要您的许可,还有见证我们不是贼匪,可以吗?」 「没问题、没问题。喂,快弄船过来!」 领主一朝村长那下指示,村民便飞也似的冲向海边。 目送其背影离去后,领主转向夏珑问: 「请问他们,那个……把船上的怪事告诉您了吗?」 那压低声音说话的样子,有如祈求赦罪的商人。 「请放心,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劳兹本都会担下所有那艘船的相关责任。」 「噢噢!噢噢!愿温菲尔王国黄金羊纹光耀永存!」 领主夸张地高举双手大喊,但不像是演戏。村人都在引颈期盼凯尔贝的祭司,说不定都在害怕那真的是幽灵船。 当然,比起害怕幽灵,也许更担心的是在这个王国与教会起冲突的状况下,容易起火的信仰问题会殃及村子吧。 不久,村民回报船已备妥,夏珑便带我们几个和两名官员一起上船。领主另搭一艘船,要与村长同行的样子。 用篙推进的船很小,伸手就能触及澄澈的海水。被船吓得跳出海面的鱼和能够清晰看见海底等景象,让没有缪里那么容易兴奋的我也觉得很有趣。 然而这也只到抵达搁浅的船边为止。或许是搭的船比从凯尔贝过来那时小很多,整个骑上沙洲的搁浅船看起来大得吓人,有如痛苦挣扎的巨大生物。 「这附近特别浅耶。都离岸边这么远了,也好像能走回去一样。」 岸上村人的表情已经看不清了,船下的沙却有几处露出水面。 「对了,大哥哥你会爬绳梯吗?」 领主他们先到搁浅的船边,检查从甲板放下来的绳梯。 从底下往上望,甲板像天一样高,可见缪里并不是为了讥笑我才那么说的。 「怕什么,摔下来也有水接着。走了。」 夏珑短短说完就率先爬上绳梯。 「各位先请。」 伊蕾妮雅是服装的关系才这么说吧。 缪里抓住绳梯,当小孩玩意儿般两三下就上了船。我是没什么自信,但是在领主等人面前也不好意思说不行,只好硬着头皮伸手踏脚,抵抗着恐惧好不容易才登船。 还没喘完气,缪里和夏珑就已经看完甲板,开门往船舱走了。 船比下面看来更倾斜,一不小心就会跌倒。甲板上积了不少风沙,开始酝酿出废船的气息。 等伊蕾妮雅也上船之后,官员和领主说他们会在小船上等,我们便赶紧追上缪里和夏珑。 「像空壳一样安静耶。」 如伊蕾妮雅所说,船中的静谧与停泊于港口的船截然不同。在岸头的沙沙浪声陪衬下,脚下的木头嘎吱声更为清晰。 船舱里相当阴暗,但能从到处都有的小窗看见明亮的蓝天与美丽大海,令人彷佛置身于白日梦之中。 另一方面,也许是因为船已经搁浅近一星期了,感觉不到任何前不久有人生活的动静。别说人影,就连游荡的骷髅也没见着。 我们顺着因船体倾斜而变得很难爬的梯子下到第二层甲板,这里是桨手排排坐的地方。 墙上开的洞比别的地方多,显得特别明亮,通风也更好。 「他说要用这艘船航向新大陆?」 缪里说了很多诺德斯通的事给伊蕾妮雅听,伊蕾妮雅也是为了这件事来到这里。 「应该是吧。还因此和船员结伙走私,凑冒险资金。」 「那无论如何都得救他们出来了。」 可是船员如今下落不明。若村人没说谎,他们是直到搁浅前一刻都还在设法力挽狂澜,最后谁也没下船。那么照理来说,人都还在船上才对……思考当中,大概是船底受到海浪的拍打,呼吸般的嘎吱声不时传入耳中。 原以为幽灵船是源自于炼金术师的幻想,结果现在人就在其中。即使暗想幽灵船不可能存在,然而到现在都还没看见应该先下来了的缪里她们,不由得忐忑起来。 「伊蕾妮雅小姐,你──」 「什么?」 伊蕾妮雅在稍远处查看底下能放东西的桨手长凳,慢慢转过来。想问她相不相信幽灵船时,船尾方向传来耳熟的怒骂。 「臭鸡!放手啦!」 伊蕾妮雅也眨眨眼睛,转向声音来处。 「我绝对不去!死都不去!」 「凭什么我一个人下去!你也给我下来!来,我打开喽!」 「不要──!」 我和伊蕾妮雅互看一眼,往声音来处去,发现一道往下的梯子。底下像是堆货用的船舱,稍微看一眼也能在暗处见到木箱和麻袋。 不过争吵的碰撞声和缪里不成声的哀号,感觉是来自更下方。 「好像在船底耶。」 伊蕾妮雅留下这句话就从歪斜的梯子小心地爬下去。货舱窗口少,非常阴暗,空气浑浊苍蝇又多。船员的食物应该也是放在这里,有部分臭了吧。 货舱里又有道往下的梯子,声音就是从那传来。 探头一看,底下很暗,还有股刺鼻的臭气。 「正常航行的话,这里就是吃水线的边缘吧。」 伊蕾妮雅也爬下梯子来到我身旁,边往底下探边说。 「可能是用来堆重的货物,让船只容易稳定。」 「要下去看看吗?很臭就是了……」 看样子不是这里空气浑浊,而是下层的臭气涌上来了。让人想起大城市的小巷里常有的廉价酒馆周边。 「幸好没那个必要了。」 「咦?」 才刚反问,底下就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缪里从黑暗中现身了。 然后火烧屁股似的爬上梯子冲出来。 「啾!哈啾!」 缪里眼泪大颗小颗地掉,想抱住她问出了什么事,却被她按在胸口上一把推开,一股脑冲向小窗把脸伸出去。从尾巴的一膨一收看来,她是在深呼吸。 我担心地观望了一会儿,只见她无力地瘫下来,喷嚏一个接一个打个没完,都快要没时间吸气了。 「哼,这笨狗真没用。」 随后爬上来的夏珑虽然这么说,手也频频抹鼻,拨扫全身。 「到底发生什么事啦?」 我一边抚摸瘫坐着打喷嚏的缪里背后,一边问夏珑。记得她们提到「打开」,看缪里的样子,该不会是打开了地狱的锅炉吧。 「这种船八成都会有个藏货的地方,所以我们连积在船底的脏水都看了。」 「呃……」 伊蕾妮雅看着缪里尴尬陪笑。由于结构问题,船底不能开洞,任何洒在地板上的液体最后都会积到黑漆漆的船底去。喷嚏仍打个不停的缪里之前叫得那么惨,就是因为进到那种地方对拥有狼鼻的她而言根本是酷刑吧。 「够带种的走私业者要躲的时候,还会抱着金银财宝坐在什么也看不到的污水里呢。」 「这……就算找到了,处理起来也很头痛吧。」 缪里似乎终于熬过这波喷嚏大浪,紧抱着我擦眼泪。骑士尊严都被喷嚏给吹跑了。 「不过看样子,下面没有人?」 问的是伊蕾妮雅。 夏珑解开盘起的头发再重新绑回去,并回答: 「对,下面没人。」 这么说来,这艘船是真的没人在。且若真如村人所言没人下船,亦即船员全都凭空消失了。 当我还难以置信会发生这种事时,向伊蕾妮雅拿手帕擤鼻子的缪里说: 「呜呜……船底是没有啦,可是我大概知道……呜呜……可能在哪了。」 「是啊,就是这样。」 「根本就没必要拉我下去嘛……」 缪里怨恨地瞪夏珑,夏珑一副错不在她的样子。 「怎么说?」 我不解地问,夏珑便环视满载货物的船舱,踏踏脚说: 「这艘船里面每层的大小,跟外面看起来不太一样。」 上下比对后,我也终于注意到了。 「有夹层?」 「还做得很精巧。诺德斯通也真够贼的了。」 「那船员就是躲在那里?」 既然家里有人又没人出来,那就是还在家里才合理。 这问题,是由伊蕾妮雅来回答。 「说我们是来帮他们的,他们会愿意出来吗?」 「站在对方的立场想想吧,是你会出来吗?」 伊蕾妮雅拈着下巴想了想,露出苦笑。 「我应该死都不出声音,找机会逃走吧。」 「就是这样,官兵抓人都会连哄带骗的。喂,你这笨狗还不快站起来?」 夏珑用鞋跟敲敲地板,气得缪里尾巴都炸了。 我无奈叹息,用袖子擦去缪里眼角的泪水,她才不情愿地起身。 「入口应该就在这层某个地方……希望没有必要再到下面去找。」 连夏珑都这么说了,可见下面是真的很臭。 既然要找躲人的密室,第一个念头就是请缪里闻出来,但她鼻涕仍吸个没完的样子使我作罢。 「能靠声音找吗?」 伊蕾妮雅看着缪里的狼耳说。她曾在迪萨列夫大教堂用她巨大的蹄往地上一蹬,藉缪里敏锐的听觉找出空洞。 「你认真蹬的话,恐怕会把船蹬散。反正也没多大,先靠眼睛找吧。」 伊蕾妮雅嫌夏珑失礼似的耸个肩,但有点偷笑的感觉。 「基本上,出入口都会用货挡住。像那堆东西底下就很有可能。」 船舱堆积着各种货物,船尾处还堆得跟山一样。 「这些是什么东西啊,石头?」 足有一抱大的厚麻袋叠了好几层,每一个都装满重物。夏珑轻踢一脚,晃都没晃一下。 她再拿出匕首,就近找个袋子割断紧紧绑住的束口绳往里头一看,结果很难得地大叫一声。 「……黄金?」 随后又歪起了头。 「不是吧,是那个吗?」 「愚人金?」 夏珑将一块像是歪曲骰子的矿石丢给我。 「就是黄铁矿吧。」 「诺德斯通是骗子吗?」 「是要供奉在炼金术师坟前的啦。那个炼金术师很厉害。」 「啊?」 即使完全站到诺德斯通那边的缪里这么说,夏珑仍怀疑地看着装满黄铁矿的麻袋。其实,我也怀有一个多半与夏珑不同的疑问。 史蒂芬说,炼金术师主修冶金,黄铁矿是她的研究材料,诺德斯通长久以来都会拿黄铁矿作供品。 这不是不能理解,毕竟每个人各有其凭吊的方式。 但见到实物后,疑点便清晰浮现。 「拿这么多黄铁矿当供品?」 用脚尖踢着地板接缝的缪里抬起头来。 夏珑撩起浏海,皱眉说: 「听你们的口气,他不是只供奉了一两次吧。要长期供奉的东西却靠走私一次买这么多,不是很奇怪吗?再说哪有需要用这么多黄铁矿当供品啊?」 「会堆成一座小山呢。」 如果只有夏珑一个怀疑,缪里大概冲过去咬人了,但连伊蕾妮雅也这么说,她也得乖乖垂下尾巴。 「……因为人家对他来说就是这么重要啦。」 为追报恩情,在棺中放满对方喜欢的东西这种事并不是没有过。 诺德斯通被她救了一命,还在她的帮助下确立了新领主的地位。以怎么谢也谢不完来说,做这么夸张的事倒也不是完全无法理解。实际上,是有些领主会在痛失心爱家人后,使其坟前一年四季都开满花朵。 「哼。走私这种东西做什么,关税又没多少。」 黄铁矿的用途,顶多是伪造成黄金骗人而已,夏珑很快就失去兴趣。安抚不服气的缪里到一半,我意外发现墙与地板的连接处有个不自然的突起。本以为是船构的一部分,不过愈看愈像某种楔子。 「大哥哥,怎么了?」 「我也不是很确定……」 我蹲下来左右推推看,没有丝毫松动。 就在我觉得果真是船构时,缪里也在几步之外发现了相同的东西。 「这里也有耶。这边是……嗯嗯嗯~~~~!」 她用双手捏住,使劲想拔起来,但只有尾巴愈来愈胀,突出物文风不动。 「嗯……啊,那这样呢?」 缪里拔出细剑刺进去,想用杠杆方式拔出来,看得我好紧张,怕她把海兰赏赐的剑弄坏了。 最后缪里整个人往剑柄上压,真的把木片撬起来了。 「啊,会往这边跑?那就,嘿……咻。」 她将剑移回原位,这次只是轻轻压柄就取出木片。 「大哥哥,我过去帮你弄喔。」 一脸得意的缪里以同样方式撬出楔子。 「那就是夹层的锁扣吗?这么说来,还需要搬开这边的货物吧。」 夏珑估测暗门的范围,和伊蕾妮雅一起清除货物。 失去货物的重量后,地板接缝稍微浮起了些。 「哈啾!……擤擤。嗯哼哼,中奖喽。」 大概是船舱的恶臭和推动货物时扬起灰尘,缪里又打起喷嚏,但她的心思已全都放在寻宝上头了。 「喂,不要只顾看,过来帮忙。」 听卷起袖子搬东西的夏珑这么说,我也赶紧帮忙,而缪里却不关己事地双手抱胸。 「我们跟臭鸡不一样,是负责动脑的啦。」 还抓住我的袖子,拉到她身边去。发现楔子的功劳,她一分也不让给其他人。 「狗就是狗……」 伊蕾妮雅笑嘻嘻地看着夏珑发牢骚,两人很快就清空了货物。 「快点快点!」 我一边要迫不及待的缪里别急,一边和伊蕾妮雅一起查看伪装成地板的舱盖。 「是从……这边?啊,这边没错。好像可以往船头那边抬起来。」 「先稍微抬起来一点就好,我从这边把它插进去。」 夏珑肩扛就地找来的木棒这么说。 「寇尔先生,请到缪里小姐旁边去。」 「咦,也让我帮忙吧。」 我连忙这么说,但有人从背后揪住我的衣摆。 「人家是说你碍事啦。」 转头看看再转回来,只见伊蕾妮雅的表情变成了微笑。 差点忘了她的真身是缪里能否打赢都很难说的巨羊。 「这种暗门,本来是要用配套的钩棒之类的东西来开的啦……」 伊蕾妮雅跪下来,将手指伸进墙与地板间的小缝。 「嘿……咻!」 然后用力拉起来,部分地板啪叽一声翘了起来。夏珑再立刻插入木棒,维持空间。 接着伊蕾妮雅用上双手,并调整脚步。 「来,让我看看藏了什么宝物吧!」 「没宝物就算了,要是连人也没有就头痛了。」 「要说船员说不定是抱着宝物躲在里面吧!」 为满脑子寻宝的缪里无奈叹气时,伊蕾妮雅一口气掀起了地板。 「哇~」 紧接在缪里满心期待的欢呼之后── 「咦?」 地板下的黑暗猛然翻腾,一堆像泥水的东西一口气涌上来。 它洪水似的流过脚边,我还以为是海水喷出来了。 然而船是搁浅在沙洲上,水线应该远在船底才对。 那么这堆水究竟是什么……开始思考这问题时,骤然喷涌的水又忽然消失了。 「啊……幻、幻觉?」 不禁如此低语的我,注意到暗门底下的阴影中有东西在蠢动,彷佛黑暗的碎片要爬出洞口。 但在那碎片将手攀上洞口时,探入小窗的光线照出了它的形影。 「老鼠?」 这只逃得不够快的老鼠注意到我们,惨叫似的吱一声后左右张望,又跳进洞里去。看来刚才是一群黑褐色的老鼠一起逃出来,被我误会成泥水了。 为虚惊一场吁口气后,我发现身旁的缪里摔了个四脚朝天。 「还好吧?」 「唔唔……」 难道她不太会应付这种事吗。我帮眼冒金星的缪里起身,而夏珑沉着地说: 「通常船要沉了,老鼠会全部逃走……没有逃走的原因,大概就在这吧。」 不懂的我转头望去,只见她揪着一只大老鼠的后颈,拎在半空中。鹫的化身不愧是老鼠的天敌,连老鼠的奔流也能冷静应对。就在我这么想时── 『喂喂喂!放手!给我放手!』 挥手蹬腿地挣扎的老鼠,居然说起人话来了。 「难怪发现这艘船的人都以为是幽灵船。」 夏珑左右猛甩奋力咒骂的老鼠,要他安静。 老鼠马上就被甩晕了的样子,手脚下垂没了动静。 「这艘船就是他们在操纵的,应该是一出事就变小躲起来这样。对人类来说,算是真正的幽灵船吧。」 纯由非人之人操纵的船。 而且都是老鼠,能在转瞬之间让人影消失无踪。 「其他的都跑光光了。」 伊蕾妮雅像是跑去追老鼠,从另一头回来。 「这只呆瓜就是首领的样子,那其他人丢着不管也不会下船吧。先不管他。」 夏珑又往洞里窥探。 「这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她表情很紧绷,感觉不太对劲。 还有什么比会说话的老鼠更令人意外呢? 缪里总算回神坐起。我扶着她的背,也往洞口瞧。 「!」 并立刻倒抽一口气,且不是比喻。 这口气还半路急停,喉咙不自主地咽下口水。 只因在阴暗船舱里的漆黑大洞中见到了那样的东西。 「……人骨?」 骷髅头黑黑的眼窝,在隐隐浮现轮廓的骨山中看着我们。 第三幕 诺德斯通家的领地,不时有幽灵船现踪。 据说世上谣传的幽灵船,几乎都是遭海盗袭击的船或走私船。 而诺德斯通竟毫不避讳地说自己有艘走私船搁浅了,要我们去救船救人。 不过船舱夹层里头满载的,居然是幽灵船传说中最离奇的大量人骨。 「人骨和能变成人的老鼠啊。」 夏珑用一颗骷髅头罩住她抓到的老鼠,并且用脚踩住。 昏倒的老鼠清醒后,从眼窝后面瞪着我们。 如果有能把老鼠变成人的炼金术,相信能在祭坛上见到这样的画面。 『放我出去!混蛋!』 口出恶言的老鼠啃着眼窝边缘大呼小叫。 「给我闭嘴。」 夏珑用力踩一下骷髅头顶,老鼠马上就乖了。 [ritimg]p233 「现在怎么办?」 夏珑这问题引出我浓如火烟的叹息。 「这笨狗说的,跟实际情况也歪太多了吧。」 这歪字真是用对了。按原来的说法,说得像实际存在的幽灵船,是终日埋首于荒诞研究的炼金术师所造成的。 然而现在,构成幽灵船传说的人骨就在我们眼前,旁边还出现了非人之人。 「总之现在有两个疑问。一个是那堆黄铁矿,一个是这些人骨。」 我本来想问:「老鼠呢?」但临时想到这里还有鹫、羊和狼。 「要老实招来了吗?不然剥你皮喔。」 夏珑往骷髅头里面看,原本安分的老鼠突然暴跳起来。 『我可是骄傲的海盗多多.瓦登团的首领多多.瓦登!绝对不会出卖业主!』 夏珑叹口气,但伊蕾妮雅和缪里倒是觉得这只嚣张的老鼠很有趣。 「那我就把你的同伴一只只抓起来喂鲨鱼好了。」 『喂、喂喂喂,不要乱来喔……』 瓦登从眼窝探出鼻尖畏缩地说。稍远处的货物角落,有几只老鼠部下担心地探头查看。 『再、再说了,你们不是诺德斯通找来帮我们的吗!不管怎样,你们也算是跟我们一国的吧!事情不是皆大欢喜了吗!』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夏珑看着货物说道: 「就当我是征税员,临检了这艘船好了。如果只有黄铁矿,那还可以放行,但船上还有这么多人骨,就得另当别论了。」 鹫的锐利目光朝我射来。 「人家不是叫你黎明枢机吗?你去诺德斯通那里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确定纠缠诺德斯通家的谣言并非事实,都是穿凿附会。 「……我也愈想愈迷糊。」 这么说之后,对暗处老鼠很感兴趣而挥着手的缪里转向了我。 「走私这种东西……我只能想到与神相背的用途。」 站在诺德斯通那边的缪里似乎也察觉状况变得不太妙。 「可、可是,那些骨头又不一定是那个爷爷的东西,说不定是要送去其他地方啊。你想想,走私的事不是其他商行也有份吗?」 夏珑吊起一眉。 「这笨狗还有点脑袋嘛。」 「我才不是狗!」 在斗嘴的缪里和夏珑身旁,伊蕾妮雅并起双腿坐在名叫瓦登的老鼠面前。 「我在寻找新大陆。」 『……』 「这艘船是诺德斯通阁下为航向新大陆而造的实验船,同时也需要用这艘船作买卖筹促资金,所以要把你们跟这艘船都送还给他。」 「我也是!」 瓦登看看补充的缪里,再转向伊蕾妮雅。 『你……叫什么名字?』 「伊蕾妮雅。伊蕾妮雅.吉赛儿。」 『伊蕾妮雅小姐,有你这样的人和我们一起航向新大陆,日子一定会安稳很多。』 如同缪里露出耳朵尾巴,伊蕾妮雅也不知何时露出了羊角。 瓦登眯着眼,是在看她蓬松卷发之后的巨大羊影吧。 『我很感谢你的心意,不过我们是骄傲的海盗,绝对不会出卖恩人。要我说货的事,就得保证我们全都会无罪释放。』 抱胸听他们对话的夏珑哼笑一声,但伊蕾妮雅的目光没有从瓦登身上偏离半分。 「这份恩情就是你们成为海盗的原因吗?也就是说……」 「那个老爷爷知道我们这种人的存在?」 缪里也坐到伊蕾妮雅身边时,骷髅头跳了一下。大概是拥有尖爪獠牙的缪里比较吓人吧。 『不、不是……那个老爷子应该不知道。不过他可能觉得……喔不,应该说他可能希望我们存在。听在他附近监视的人说,他经常对着空气说话,期待某个看不见的人回答他。』 我们也遇过那种场面。当时他对着没人的方向,不知在跟谁说话。我以为那是将生命投注于思辩的智者常见的特征,但诺德斯通其实是相信屋里有疑似精灵的生命存在,才不停与之对话。 可是诺德斯通期待得到非人之人的回音而不停自言自语这件事,实在教人开心不起来。 「我是不打算放过这些老鼠喔。虽然这只是海兰透过波伦商行丢给我们的工作,但最后要是连累到他们,我们的修道院和孤儿院就要遭殃了。我可不想为了一个根本不认识的领主冒那么大的险。」 夏珑脚依然踩在囚禁瓦登的骷髅头上。她对新大陆不是那么感兴趣,且有些人需要她来保护,想明哲保身也是无可厚非。 「再说,你自己也没想到吧?」 我无法否定夏珑的话。 「只是瞒着没说就算了,这搞不好还是陷阱呢。」 说着,夏珑望向小窗外似的眯起眼。 假如教会的异端审讯官在这时候大举杀到,恐怕是百口莫辩。这艘船员凭空消失的诡异船只上载了这么多人骨,正好提供了个大好机会,能以异端罪名逮捕黎明枢机这个阻碍他们扳倒王国的眼中钉。 缪里和夏珑目前都没感觉到有人包围这艘船,但他们说不定是等在岸上。 即使不相信诺德斯通会做这种事,他仍显然隐瞒了人骨的事,这之间极可能还有其他谎言。 我手搭在缪里肩上请她让让,并在瓦登面前跪下。 「我们想帮助诺德斯通阁下完成他追寻西方大陆的梦想,可是以现况而言,想帮你们都做不到。你们是在为诺德斯通办事的吧?」 虽然我说的和伊蕾妮雅差不多,但诺德斯通请托的对象毕竟是我。 而骷髅头底下,瓦登叹气道: 『很抱歉,我们的恩人并不是诺德斯通,而是你们提到的那个炼金术师。』 老鼠外的四人视线交错,伊蕾妮雅带头发问: 「她也是非人之人?」 瓦登将鼻尖靠在骷髅头的眼窝上,长长的胡须阵阵抽动。 『她是猫的化身。那时候拉波涅尔还是荒地,我们都是靠每天从谷仓偷那一点点麦谷过活呢。某天她来到村子里,带领全村的猫包围了谷仓,然后──』 瓦登当时一定吓得魂都飞了,但感觉实在很像童话里的一景。 『要我们立刻放下这种生活,去帮她追逐太阳。』 「太、阳?」 在狭小的骷髅头牢笼中,瓦登耸肩般膨胀起来。 『还问我们是不是要永远过这种躲在阴影下的悲惨日子。竟然对我们老鼠说这种话,还以为是在挖苦我们呢。』 非人之人在这世上没有安身之所,且瓦登他们还是老鼠,不是称霸森林的狼,也不是主宰草原的羊,更不是鹫这种空中猎人。 瓦登扬起他圆滚滚的小黑眼,笔直仰望我们。 『可是她告诉我们,我们弱小是因为在不利的环境战斗,并不是我们弱小。』 「哼。」 出声的是夏珑,表情打从心里不屑。 「原来就是那只笨猫教你们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 缪里和伊蕾妮雅愣了一下,瓦登却很得意的样子。 『我们长得很小,但也因此能钻进各种地方;虽然没有尖牙利爪,但有一对大门牙。正好适合船上的环境,走私根本是我们的天职。』 独自旅行时的艰苦回忆涌上心头。明明布袋都绑紧了,早上醒来一看,里面的面包却仍被咬得稀烂。 『就这样,她带我们进入了新世界,告别残酷的生活,所以现在轮到我们报答她了。就是为了她,我们才会追逐太阳到今天。』 瓦登真诚的话语,伴随着真诚的视线。 先开口的,是夏珑。 「那炼金术师还活着喽?」 我赫然回神。 诺德斯通说她早就死了,但瓦登的语气并不像。 『她……还活着吗,我也不知。她在很久以前就往西方尽头去了,真的就是追着太阳走。』 「咦!」 缪里惊讶的声音引来瓦登的视线。 「可是爷爷说她死掉了耶。」 瓦登眯起眼,露出不知同意与否的表情。 『人家不是说猫会躲起来死吗?』 「……」 瓦登继续对说不出话的缪里无力地说: 『她这个人很神秘,跟诺德斯通认识那么久了也没说出自己的身分。不过呢,老爷子应该多少有注意到不对劲吧……总之我们就是跟那只臭猫联手,帮忙把拉波涅尔变成了小麦的大产地。还驾船到世界各地去,搜集各种耕法和麦种喔。采麦谷这种事,本来就是我们专门的。』 发出感叹,是因为光线照进了零散着线索的不起眼角落。 这是早该想到的事。诺德斯通继承这个家族时,那里还是充满不毛荒野的贫穷领地,哪来的能力凑到足以搜集各地耕法和麦种的资金与管道。 但有了瓦登,这些问题就全部解决了。 「你们第一艘船也是偷来的吧?」 夏珑的冰冷语气,多半是来自她曾是征税员,属于维护港口秩序的一方。 『借来的啦。不仅写了字据,还附上利息还回去呢。』 夏珑百般无奈地叹气。 『后来,炼金术师拜托我们照顾留在拉波涅尔的诺德斯通。』 缪里的表情有如被子抹过还没完全愈合的伤口,是因为既然炼金术师是非人之人,诺德斯通又不知道她的身分,麦田的故事就要大幅改写了。 这让诺德斯通不再是男主角,就只是被故事遗弃的配角罢了。 『那只猫也不想丢下诺德斯通吧,她再三嘱咐我要照顾好他,而这也是我报答她的方法。』 所以他才死也不愿说出会对诺德斯通不利的话。 「那么,你们并没有在找新大陆吗?」 对于伊蕾妮雅这个问题,瓦登猥琐地笑着说: 『这里就是我们的新世界,哪里都不会有比这更好的地方。』 这话使众人心中千头万绪,不禁沉默不语。 这时,有一阵细小的脚步声。低头一看,一群小老鼠跑到了骷髅头前来。 『喂,你们干什么!快回去!』 瓦登急忙赶它们,但小老鼠们不为所动。它们胡须抖个不停,眼睛却瞪着缪里、伊蕾妮雅和夏珑。缪里不禁抬腰,当然不是因为它们刺激到狼的狩猎本能,而是被小老鼠的勇气打动了吧。拥有骑士之名者,自然明白这种时候该怎么做。 然而瓦登船上货物的问题还没解决。要是船到了诺德斯通那,说不定会闹出天大的问题。 夏珑吸一大口气,把话挤出来似的说: 「……那些黄铁矿和人骨是用来做什么的?我不能排除诺德斯通是打算陷害我们,就算不是陷阱,他买这么多怪东西到底是为了什么?是要我们帮疯狂的恶魔崇拜者送货吗?」 诺德斯通向我们承诺,假如走私船平安回到他手上,就会解开拉库罗主教的误会,为过去的罪愆忏悔。如此即能修复诺德斯通家与教会的关系,领地解除危机。这块小麦的主要产地此后将是依然风调雨顺,王国继续和教会对峙。 诺德斯通也能继续往西方大海的尽头前进。 但是这一整串都是以诺德斯通不是异端为大前提。 「如果我是现任的征税员,就会马上叫教会过来,拜托他们把他抓去烧了。遇到这种事,最好是能离得多远就多远。老鼠,你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状况吗?我们虽然不是人,但不是讨厌人,也不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挺你。我们都需要保护自己的生活。所以你给我听清楚了,这些人骨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这番话使骷髅头下的瓦登膨胀起来。 『我、我们是骄傲的海盗!要是背叛臭猫说出来,就要回去过不见天日的悲惨日子了!要抓人回去吊的话,吊我一个就够了吧?够了吧!』 瓦登小小的手,在挡在骷髅头前的小老鼠背上猛推。 可是小老鼠一步也不肯退,就只是仰望着夏珑。 同时再添上伊蕾妮雅和缪里的视线。 「夏珑小姐……」 「臭、臭鸡!」 缪里一副此时不拔剑枉为骑士般硬要发火的脸,手都放到腰间剑柄上了。 我不知道谁才是正义的一方。 即使夏珑要做到在瓦登面前一点点切断小老鼠尾巴这种显然不对的事,我也认为她的论点牢不可破。 然而,我也同样无法不去注视夏珑。 「……喂,怎么连你也这样?」 「夏珑小姐,我看……」 「呃……你们几个干么把我弄得跟坏人一样!好啦好啦!」 夏珑被缪里、伊蕾妮雅和我的视线逼得这么说之后踢开骷髅头。骷髅头叩地一声飞走,小老鼠扑上重获自由的瓦登。 我松了一口气,并祈祷挨踢骷髅头的灵魂能获得神的祝福与安宁。 『……我、我不会说的喔。』 事实上,我也觉得拿那些躲在暗处守望瓦登的老鼠来开刀,瓦登很快就会开口了,可是这里每个人都知道那是大错特错的事。 且由于每个人都知道这点,造成了一个大问题。 「喂,黎明枢机。」 夏珑很无奈地说。 「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我懂。」 我看着堆满暗门底下,不会说话的人骨说。 『……你们这是说可以就这样放过我们吗?』 瓦登抱着小老鼠问。 「要是我们当作搞错船,就这么丢下你们,那个领主肯定会找教会过去。」 到时瓦登就真的成了袋中鼠了。 「运气好一点的话,你们可以在拖去凯尔贝的路上,用你们拿手的战术带船逃掉。但如果带到了诺德斯通那,就换他们有危险了。」 夏珑往我们看。 「……我调查之后发现,诺德斯通家并没有信仰上的问题,也想就这么报告上去。要是在报告之后,被人发现真的有问题……」 别说我的风评会一落千丈,还会影响到海兰的声誉。 教会当然会抓住这点穷追猛打,使双方情势倒向教会。 更糟糕的是,这么做简直是刻意忽略这些不明的迹象。这里明明有造成幽灵船传说的大量白骨,也有当供品显然不合理的大量黄铁矿,我却要视而不见。 考虑到后来有可能发现他的确是异端,实在不能随便纵放。 「所、所以现在要怎么办?」 缪里满腹疑惑地说,而且问得很对。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只能去问诺德斯通阁下了吧。」 瓦登他们不过是因为炼金术师对他们有恩才协助诺德斯通,抓他们到海上钓鲨鱼也没用,要找就找位在问题根源的诺德斯通。 「我再问一次,你们真的不愿意说出这些人骨是做什么用的吗?」 『……』 瓦登的沉默让人还有一丝希望。那不是否定,而是犹豫的现象。表示他无法判断说出实情对诺德斯通是好是坏,只是认为多半会对他不利。 诺德斯通若是彻底的异端,就不必犹豫了。 「说实在的,去问诺德斯通也会有问题。」 夏珑俯视沉默的瓦登说: 「笨狗在船上跟我们说的那些事,诺德斯通也都跟你们说过了吧?我看那八成是编得很像事实的谎。而精心编造的谎,肯定是用来掩饰对他很不利的事,直接去问话也不会说出来吧,只会被他用更巧妙的谎唬住而已。」 即使不是这样,诺德斯通也是眼中只有目的的人,不会屈服于威胁。可以想见使用武力逼他吐实是多么困难的事。 「就算要回去问话,也得先尽可能把他周围的人打点好再去。最好是抓出他的小辫子。」 船上载了大量人骨与黄铁矿。 再加上非人之人炼金术师去寻找西方大陆的事。 那么病死的妻子也是谎话吗?他那么慈祥地对缪里说胡子还没长就拿起剑来保护遭受迫害的炼金术师,难道也是谎话吗? 「现在能确定的,就是那个叫诺德斯通的是真的为了某个目的要去找新大陆吧。」 缪里悲伤地抿直了唇。 「为什么那只猫要丢下爷爷呢……」 诺德斯通应也希望猫带他走吧。既然炼金术师当初能带年幼的他离开原来的葛雷西亚家领地,期望有下一次也是很自然的事。 「说不定诺德斯通也被她骗了。」 「咦?」 「猫真的往西方尽头去了吗?」 这问题使瓦登背上顶端的毛竖了起来。 『……你真的很会问一些讨厌的问题。』 「你们自己也不确定吗?」 『对啦……我们也不太了解她在想什么,就连她到底为什么要往什么也没有的西方大海跑也不知道。追太阳是什么鬼?等一个晚上不就又从东边出来了吗?要是诺德斯通要我们载他去西方大海追猫,我们再不情愿也会去,可是他自己也不信吧。我是说真的喔。』 瓦登说得像是不想被人找藉口剥皮一样。 「猫有时候就是会盯着没东西的地方看呢。」 伊蕾妮雅喃喃地这么说,而我觉得那或许相差不远。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路,对于长寿的非人之人而言,时间愈长,路就会延伸得愈远。 而说到这个神秘的猫的化身,差别就更大了。 「也就是说,就算爷爷真的航向西方了,也可能完全是白忙一场?」 「他这年纪的人来日不多了,能死在梦想里或许算是一件美好的事。你们也是这么想的吧?」 『这个嘛……是啦。他死了以后,我们就功成身退了。』 「怎么这样……」 缪里听得很不服气,但夏珑无非只是提出一种可能罢了。 「缪里,你冷静点。这件事里有太多疑点,哪里是真哪里是假都分不清。可以确定的──」 我站起身,拾起夏珑踢开的骷髅头拍拍灰尘。 「就只有碰得到的东西而已。」 「也就是这艘船、这些骨头和黄铁矿。」 「还有瓦登他们。」 夏珑和伊蕾妮雅各自指着其口中的人和物说。 「……还有爷爷的土地和麦子?呃,所以炼金术师也可能是骗人的?」 「说她是长年以来存在于诺德斯通阁下眼中的幻影也不是不行啦……」 我往瓦登看去,那只骄傲的老鼠海盗用后脚站起来。 『你要把我们的恩人当作是一场妄想吗?』 当炼金术师是确实存在也没问题吧。 「只能一项项调查清楚了……反正最后还有他。」 鼠类天敌,鹫的化身夏珑冷眼望向瓦登。 「把尾巴一小段一小段切掉,马上就会招了吧。」 缪里立刻挡到打起哆嗦的瓦登身前。 「不准你乱来喔!」 「你这笨狗不要动不动就鬼叫好不好。要不了多久又会长出来啦。」 『我们又不是蜥蜴!』 「对呀,笨鸡!」 虽然缪里说得咬牙切齿,但我当然还没忘记传说之剑的事。 她说拿一根骨头走也不会怎样,根本半斤八两。 「哼。所以呢?打算怎么办?」 夏珑的视线又往我射来。 话题一来到诺德斯通身上,她就要我说说自己的想法。为了保护她所管理的孤儿院,她需要海兰在王国建立稳固地位。为此,她不能让黎明枢机这个海兰的得力助手犯下愚蠢失误。 伊蕾妮雅则是将诺德斯通视为能助她航向新大陆的伙伴,即使对方有点盲目疯狂也想把船送回去吧。 而缪里则是想帮助获得船这个小世界的瓦登,以及被妻子和炼金术师遗留人世的诺德斯通。 每个人都有其不可退让之处。 在她们的注视下,我开始有点紧张。 「呃……这……那个,我想想。」 我握拳捂口,整理状况。对于异端,我有一定程度的知识,也知道教会大概会如何行动,怎么刁难。 此外,我还有度过至今种种风波的经验,以及因此得来的管道。 「首先就按照预定计画,开始办拖船到劳兹本的手续吧。」 缪里一听瞪圆了眼。 「咦!没、没关系吗?」 「若只是把船拖回劳兹本,就算船是帮异端走私也不会害到王国。毕竟夏珑小姐他们是以追缉走私船的名义在查这件事的。」 「也就是诺德斯通如果真的是异端,立刻交给教会处置就行了吗?老鼠这边……嗯,只能放他们自己逃了。」 瓦登愁苦地点头,是因为失去了船就等于又要偷偷摸摸地过穷苦日子了吧。 「然后就如夏珑小姐所言,能否相信诺德斯通阁下这件事,只能先晚点定夺。在听他怎么说之前,我们要查明人骨和黄铁矿的用途。」 「那我们要怎么查?」 「现在有几个大方向,先从那查起吧。」 缪里的狼耳直直竖起来。 「首先要查的就是这些骨头。」 除瓦登外,每个人的视线都聚集在我手上的骷髅头。 「死亡在信仰中具有核心地位。无论态度积极与否,教会都一定会涉入。」 如此大量的人骨若是盗掘坟墓而来,不会没人发现。还有就是,这些骨头都不像是长年埋在土里的东西。 既然是未经掩埋的大量人骨,来源就很有限了。只要返回凯尔贝,查查可能性高的几个教会设施即可。想从像这样的地方弄骨头出来,多半是需要内应的帮助。虽不愿这么想,但若真有个对异端思想有共鸣的堕落圣职人员在,真相马上就能水落石出了。 「配合这艘船的来源查起来,就能大幅缩减骨头来源的范围了吧。」 「船从哪里来是看得出来的吗?」 夏珑耸肩回答缪里当即想到的问题。 「船舱里没多少储水,表示没有补给的问题,不是用来作远洋贸易,一定是在晚上有港可靠的地方航行,而且这艘船作工很不错。你们还记得船停过哪些港吧?」 瓦登的头愈听愈低,下巴都快碰到地板了。 「至于黄铁矿的来源,我也知道从哪查起。」 刚出纽希拉就照顾了我们一段时日的大商行德堡商行,天天都有各种矿物在其手中流动,基曼还说他们来到了凯尔贝,准备开分行。这些买卖矿物的专家一定知道些什么。 「好,让我们拨开无知的迷雾,查明真相吧。」 在四人交错的视线正中央,瓦登认栽了似的交叠短短的双手,一屁股坐下来。 我们请瓦登等几只老鼠变成人形,向领主说明情况。 说他们的确是王国在查的走私集团,夏珑要按照预定行程,带他们回劳兹本受审。船员失踪的部分,则以大部分船员早已在暴风雨的夜里跳船逃生,只有三人躲在船底夹层来说明。 尽管这说法仍有些细部瑕疵,例如船员怎么会在暴风雨的夜里丢下干部自己逃生,站岗的村人怎么没看见等,但既然夏珑都绑出了三个实际躲在船上的,领主也只有接受的份。再多的怀疑,都敌不过眼前的事实。 顺道一提,瓦登的人形是平头褐发,体格结实的年轻人。缪里拿我跟一身矫健船员样的瓦登比了比,捏起我的肩头肉不知想说什么,被我无视到底。 「我还得接拖船过来,监视那些老鼠,替鸟同伴传递讯息,要留在村子里才行。」 「船的踪迹就让我来调查吧,走长距离是我拿手的事。」 「那我们呢?」 缪里往我看来,我跟着重新确定待办事项的顺序。 「要去查人骨,还有黄铁矿的用途。」 「黄铁矿不是可以提炼出某种酸吗?」 那纯粹是诺德斯通的说词,而且他依理性做事很可能是过去的事,如今已变了个人。例如当年割山羊喉是死马当活马医,现在却真心相信有其功效。 然而我也不希望缪里太难过,便含糊带过。 「只是以防万一,说不定还有我们想不到的用途。」 「也对。我们都不懂炼金术,要多下点工夫了。」 缪里的意图是倾向于证明诺德斯通的清白。 希望诺德斯通没干傻事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不过我告诫自己不要预设立场,动脑思考。 「然后向海兰殿下报告事情经过,也得联络亚兹先生。我也不希望诺德斯通阁下有阴谋,但是──」 如果在这里大意而使我们陷入危险,我一定后悔莫及。 确定没有遗漏该做的事时,夏珑问道: 「有波伦商行的人留在拉波涅尔吗?」 「有。啊,能麻烦你的同伴帮个忙吗?」 夏珑耸耸肩。鸟可以无视海洋与陆地,实在很可靠。 「话说回来……臭鸡!」 缪里插嘴说: 「要是你敢趁我们不在的时候对老鼠他们乱来,我就把你羽毛拔光烤来吃!」 视线是指向坐在村长家门口的瓦登几个。他们都臭着一张脸,注视广场上加急搭建的牢房。 「那就得看他们乖不乖了。」 「绝对不准乱来喔!」 缪里想帮助瓦登的动机很明确。 但瓦登他们没必要弃船逃跑,也知道在夏珑的监视下,轻举妄动是无益之举吧。 「缪里小姐,不用这么担心。别看夏珑小姐这样,她还是很温柔的。」 「咦~~?」 缪里怀疑得不得了,可是伊蕾妮雅都那么说了,再不情愿也只好接受。 我们就这么搭上返回凯尔贝的船。缪里朝送行的伊蕾妮雅大力挥手,坐在她身旁的我怎么也止不住叹息。 我不想认为诺德斯通是在骗我们,但他肯定有所隐瞒。 实在很难想像他可以一笑置之,说那都是根本没必要说的事。 一方面我为他有异端之嫌而懊恼,一方面又因为尚无确证而想甩开这种念头,但又不得不先为黑暗冰冷的未来做好准备。毕竟一旦发现他真是异端,我就要亲口宣判他的罪行了。 原本晴朗的天空在午后又聚起云朵,冷风随天色变暗而增强。 在伊蕾妮雅和夏珑面前,我一直表现得很坚强。但是到了宁静的海上,又受到小船容易摇晃的影响,不由得不安起来。 叹一口大气后,有人捏着我脸颊。 「干嘛那种脸。」 刚才还在对伊蕾妮雅挥手的缪里很不高兴地看着我。 「你的敌人是谁的敌人来着?」 还把我的话原封不动还回来。 「你是在怕那个爷爷真的是坏人怎么办吧?」 「我……对……」 缪里往态度软弱的我背上拍了一下。手掌虽小,感觉却是那么有力、那么地重。 「放心啦。如果他是坏人,一定会有坏人的样子。」 缪里并不是以幼稚的乐观安慰我。 而是深明诺德斯通可能怀有不可告人秘密的情况下要我放心。 「在你提心吊胆地宣告他是异端之前,他早就闻到味道卷包袱跑路了啦。再说他根本没呆到会被你抓到。」 这评论感觉很正确,却又让人不太能接受。只是那画面太容易想像,我也知道缪里这么说是为了我好。 「但是呢,假如事情演变到需要拔剑,我搞不好会突然不舒服喔。船底的味道害我的狼鼻子塞到现在呢。」 这是说她会在最后关头放走诺德斯通。 即使我根据神的教诲而认为必须逮捕诺德斯通,可是对于只会拿圣经当午睡枕头的缪里而言,一点良心的谴责也没有。 也就是她会继续维持这个样子。 「所以啦,笑一个。」 缪里又捏住我脸颊,把嘴角往上提。 脸好像变得很怪,逗得缪里咯咯笑。 在这样的缪里面前,岂有终日寡欢的道理。 「看来你已经是个合格的骑士了。」 我握起她捏脸颊的手,稍微用点力。 挂在缪里腰间的剑,刻上了只有我们能用的图徽。那虽是为了害怕在世上无处安身的缪里而做,但我总觉得要不了多久,被那图徽安慰的反而是我。 缪里是个坚强又聪明的少女。 长大以后,恐怕我也追不上她的背影。 「对呀,我就是合格的骑士嘛。」 贼笑的缪里在我手上吻一下,靠上肩膀。 「不过我还是需要休息的喔。」 她钻进我怀里的模样,颇有贤狼当年的味道。 「大哥哥,到城里以后,我们先去买点热的喝吧。」 缪里用双手搓着我的手说。海上风冷,云又很多,显示天气又要变坏了。无论如何,在缪里身旁总是温暖。 「我请人帮你弄点蜂蜜牛奶或羊奶吧。」 我是故意举这么一个孩子气的饮品。缪里不出所料地发起牢骚,我笑着听过去。 很多事会在旅途中改变,但不变的也不少。 不如就享受那逐渐转变的余韵吧。我回握缪里小小的手。 回到罗恩商业公会会馆,向基曼报告瓦登身分以外的种种后,他很豪爽地答应协助。 「这没什么,只要你们愿意在一角鲸那种东西又出现的时候帮帮我,我还倒赚呢。」 我笑得很尴尬,而缪里似乎从基曼身上闻出伊弗那种奸巧味,一副有戏看的表情。 「要找可能藏有大量人骨的教会设施是吧。既然是这么大一批,应该不是偷来的,而是教会的人自己盗卖。」 教会人士盗卖自家财产的事,相信他不是第一次遇到。 「这么一来,找主教大人问话反而会出问题呢。」 就算主教不至于崇拜恶魔,也很有可能被等价黄金蒙蔽了双眼。 若盗卖人骨的是他掌理下的教会设施,一定会立刻湮灭证据。 不过我已经有点头绪了。 「我想那些骨头都是从历史悠久的修道院来的。有地下墓穴的地方,才会有那么多状态良好的骨头。」 「地下墓穴啊,很有可能。既然数量那么大,就从发生过瘟疫的地方查起吧。」 虽然话说得有点没血没泪,但基曼就是这点可靠。 「大哥哥大哥哥。」 这时缪里插嘴问: 「我们想去找希尔德先生那边的人问点事,他们现在在这里没错吧?」 「想调查黄铁矿是吗,我马上派人联络。」 「谢谢!」 缪里的笑容让基曼总是略带尖酸的表情都柔和许多。 「堆满人骨和黄铁矿的船,真是让人费疑猜啊……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就连经手商品包罗万象的基曼,都歪头拈着下巴思索用途。 至于可能设有地下墓穴等收容大量遗体的教会设施,基曼也会帮忙问问替教会提供物资的商人。然而我们也不晓得瓦登他们起点是南是北,范围也不明,查起来恐怕得费点时间。接下来的难关,就是得从这几条选项之中找出正解。 如果能够多几条诸如「曾发生瘟疫」的条件就好了。会在一处堆积大量人骨的地方,会不会等于当地人口众多呢? 为会见德堡商行的商人,我们离开罗恩商行沿着港边走,并动员我所有知识拼命地想。能够没迷路、没撞到人、没被货车撞就到达目的地,全是托缪里拉袖子引路的福。 「带小孩不是骑士的工作耶!」 她还这样骂我。 最后,我们来到由德堡商行的商人租下一部分的商行会馆。 「我是德堡商行的雷利克。」 名叫雷利克的商人和我握手。他手掌异常地厚实,还有一腮铁线般的胡须,身材又偏矮小,活像传说中深居矿山的精灵。 「或许,我该向您说声好久不见才对。」 也和他握手的缪里为那粗壮的手掌吃惊时,他对我俏皮地这么说。 「这个,不好意思,请问我们是在哪见过……?」 「其实我送过几次石材和铁制品到您那儿的温泉旅馆去。当时这位小姐还没出生呢。」 「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再次与他握手,并感慨世界真小。 缪里一听那是她出生前的事,显得有点没趣。 「这件事还真是不可思议,居然有人会买黄铁矿和人骨。」 雷利克坐在租借处的卸货场角落。有许多商品在此进进出出,彷佛是天黑前的最后冲刺。 「而且还是大量进货,想不通究竟是拿来做什么。」 「嗯……」 他短短的手满是要撑破袖子的肌肉,抱起胸来就像颗圆石一样,与在船上作粗工的西蒙斯又是另一种氛围。最后他叹口气,展开双手说: 「首先,黄铁矿是谁都不想要的垃圾。顶多只有骗子拿来当黄金卖,或者旅人买来打火而已。」 「有人说可以提炼出酸喔。」 缪里的话使雷利克点了点头。 「在我们的矿山,也会用那种酸检验矿石。但就算提炼得出酸,也不需要那么多吧。然后这个黄铁矿最奇怪的地方,其实是冒险走私这部分。」 夏珑也说过,如果只是黄铁矿就可能直接放行了。一般而言,只有高价物才会课征关税,根本没必要偷偷摸摸输入没什么价值的黄铁矿。 「听别的船员说,他也会用合法管道收购黄铁矿。」 雷利克挑起一边眉毛。 「嗯……我也说了,黄铁矿是垃圾。在我们的商行,只要跟买卖矿物的商人说一声,量不大的话当赠品送你也行。但反过来说,一次搜集那么多是肯定会引人注意。要是可以便宜买的垃圾石头其实很有用的事传开了,商人就要抬价了。走私或许就是因为这点。」 雷利克又交抱双手。 「只是照这么说来,他用的量就是大到会需要担心这种事的地步。最后还是想不透啊。」 「关键是在于用途吗?」 矿物商人长叹一声。 「我们德堡商行有一大堆矿山技师和精炼方面的工匠,但是从来没听他们提过黄铁矿有什么新用途。」 「……搞不好真的只是用来当供品耶……」 缪里喃喃地说。这是最单纯的答案,对她来说,与其发现不正经的用途,倒不如这样还比较好吧。 「这用途实在是一团谜啊。拿锻造来说吧,根本没人想碰黄铁矿。我在作坊的时候,还会咂着嘴把它挑掉呢。」 「咦,你以前是铁匠啊?」 缪里讶异地问。我也觉得雷利克很符合矿山的形象,但看样子他壮硕的躯体是在炽热的作坊里挥着锤子打造出来的。 「我原本是刀剑工匠,所以如果有城里工匠抱怨我们的矿品质太差打不出好剑,我就自己把他们敲到闭嘴。这让我在作起生意来无往不利呢。」 雷利克在胡须底下贼笑。 毕竟只凭沉默寡言的工匠气质,是当不了商人的。 「刀剑工匠啊。」 缪里摸起自己腰间的剑,不知想些什么。 希望她不是在动歪脑筋时,雷利克先开口了。 「小姐那把剑,其实我从一开始就很想看看了。」 「这个?剑身上面的蓝色很帅喔。」 缪里拔出剑,刃部银光荡漾。 然后又收回鞘中,连鞘一起抽出来交给雷利克。 「嗯,失礼了。」 他先以双手掂掂重量与重心,再轻轻拔剑。 「喔喔,好铁。这把剑值不少钱啊,一点也不输剑鞘的精致装饰。」 想到海兰赏赐的这把剑究竟有多少价值,心里就惶恐。 「这徽记也很有品味,最近都看不到狼了呢。」 比起赞赏剑,赞赏徽记让缪里得意多了。 接回剑时,鼻孔都张大了。 「对了,以铸剑来说,只有黄铁矿碍事而已。」 雷利克仰望卸货场高高的天花板说: 「人骨倒是需要一些。」 「用来做柄吗?」 缪里吵着要传说之剑时提过这件事。 「人家跟我说传说之剑要用圣人遗骨,也会用普通人的吗?」 「古老的刀剑是这样没错,但人骨用途可不只是这样。说到大量人骨以后,我才想起这件事。」 「咦?」 不仅是缪里,我也很感兴趣。 「不过……你毕竟是黎明枢机,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雷利克有点玩笑性地这么说之后,缪里迅速绕到我背后。 还以为要做什么,结果是捂住我两只耳朵。 「好了,你放心!」 雷利克豪爽地笑了笑,继续说下去。 「炼铁的时候,会在炉子里加人骨。」 「是为了某种魔法效用?」 我忍不住这么问,而雷利克没否认,歪唇一笑后忽然板起了脸。 「精炼钢铁这种事,往往给人一种神圣的感觉。炉子里光辉眩目,扳也扳不弯的金属会在那里头熔化、混为一体。盯着铁水看,总会让人觉得那里面隐含着生命起源的奥秘。」 我曾听人形容说锻炉里有另一个太阳。所有物质将在那里头互相融合,如新芽破土般以新的形体重生。作坊的工匠们就是因此在炉前不发一语,献上无言的祈祷。 「当然,很早以前就已经没人迷信这种事,现在只剩下形式而已。况且还有教会盯着呢。」 雷利克说这句话时又露出贼笑。 其实铁匠私底下还是会进行类似的仪式吧。 「精炼的程序,完完全全是技术的精华。献祭羊只对铁质没有任何影响这种事,早就经过验证了。但相反地,既然结果不变就想在程序里多加点工夫,也是人之常情。」 我拿开缪里捂也是白捂的手,注视雷利克。 而他看着自己厚实的手说: 「有时候,会有佣兵来到我们的作坊。」 「佣兵?」 「他们放下行囊,要我们用里面的骨头炼铁铸剑。」 打开行囊一看,里头装满了沾有血渍的人骨。 他们的意图显而易见。 「他们是为战而生,为战而死的一群人,要把同伴的灵魂融入剑里。」 缪里最喜欢这种故事,所以现在换我按住她脑袋了。 要是耳朵尾巴冒出来了还得了。 「古代用人骨作剑柄的传统,也助长了这样的想法。」 「不只是传说之剑这样?」 雷利克慢慢地点头回答缪里。 「以前的剑士认为,以人骨作柄可以使剑具有生命,因为骨头上会留有人的生命力嘛。该说是灵魂的碎片吗?」 异端一词朦朦胧胧地浮上脑海。圣经教导我们,肉体不过是灵魂的容器,死后灵魂会迅速前往神的跟前,肉体单纯是回归尘土。 然而我也能理解人们想藉遗物追思他人的心情。夏珑踢开骷髅头时我也慌了一下,压根没想到圣经那些话。 而我心中这些纷乱的纠葛,也都写在脸上了吧。 雷利克看着我轻声说道: 「在黎明枢机面前这样说或许不太好,但我接下来要说的跟迷信和偏执一点关系也没有,是有凭有据的事。」 「……有凭有据?是说……用天平秤灵魂重量那样的吗?」 这是个由一名行动派神学家所进行的知名实验。他打造一座精密的天平,把将死之人摆在其中一边,另一边放置等重砝码,想看看人死后天平是否会倾斜。 结果天平果真往砝码倾斜,需要三颗小豆才能补足遗体失去的重量。从此便出现了灵魂重约三颗豆的说法。 「不不不,这场实验是很有意思没错,但我要说的与这完全无关,纯粹是碰巧发现的事。」 雷利克清咳一声说道: 「炼铁的时候,本来就会加些蛋壳、石灰,甚至是骨头。这是去除金属杂质的必要过程,炼铁也有一样功效,只是量不同而已。这其中骨头最为特别,但不单纯是出于对死者的敬畏。」 雷利克缓缓松开握起铁锤般紧握的拳。 「传说中,最早发现生命力会留在骨头上的是铁匠。这是因为作坊里都会堆放用来作柄或精炼的骨头,而某天有个铁匠发现堆放骨头的地方草长得特别快。」 缪里单纯为这件事感到惊讶,而我也受到了另一方面的震撼。 见到我们这反应,雷利克继续说。 「从此之后,人们就开始在田里埋入猪骨或羊骨了。」 「……当作肥料吗?」 雷利克耸起粗壮的肩。 「因为这个缘故,永远为谁来打剑和匕首的事争个没完的刀剑公会和匕首公会,论起农具总是一团和气。发现用骨头当肥料能养肥麦子这件事,是铁匠共同的骄傲。只要是有炉的地方,两边都愿意打。而见到麦子能长得更好以后,工匠也开始用骨头来炼铁,希望能炼得更好。」 当他说完,缪里已半张着嘴,我也睁大了眼睛。 想想拉波涅尔是块什么样的地方吧。 不就是一望无际的麦田吗? 「虽然我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但看样子是帮上忙了吧。」 雷利克的话使我回神。 「是、是的,帮了我很大的忙。」 即使也有可能是为了打造农具,不过考虑到诺德斯通领地是怎样的土地,我还是认为肥料才是正确答案。要在漫无边际的麦田施肥,需要多少骨头根本无从计算。 有这样的根据却对我们隐瞒这点,以走私方式搜集人骨,会是害怕别人当他是异端吗? 想到这里,我注意到一件事。 「就当是肥料好了……为什么非用人骨不可?」 雷利克说人们早就会用猪羊的骨头当肥料,那么诺德斯通为何甘冒被人视为异端的风险走私人骨呢? 「这样啊?我倒是觉得他满会挑的。」 雷利克抱起胸来,玩味地摸起下巴胡须,并维持姿势往我看来。 「有时候为了打仪式用的东西,我们也会弄些骨头来。只是肉店的猪羊骨通常早就卖给农家了,又有一定程度的价格,想凑齐数量也不简单。不过人骨就不一样了。」 因为谁也不会收购那种东西。 「如果是敢在刀口上赚钱的人,就能把人骨当作免费的肥料,种出一大堆便宜麦子来。」 我觉得解释的材料都凑齐了。以骨头做肥料这点,与拉波涅尔的麦田并不相背,且能说明为何需要大量收集。不用猪羊骨而采用容易招疑的人骨,也能以费用解释。 然而似乎还缺临门一脚。用人骨的事一旦曝光,只会替异端之嫌火上加油,冒这么大的风险感觉不太划算。诺德斯通既然能辟出那么有学问的麦田,多花点钱买猪骨羊骨才合理吧。 还漏了什么吗?还是说肥料本来就是错误方向? 缪里推起理来脑袋比我灵光得多,她会怎么想? 往她望去之后── 缪里挂回腰间的剑映入眼中,深深扎进我的思绪。 「该不会……是这样?」 「咦?」 我没解答缪里的疑问,先捧起了剑。我想起的是雷利克口中不时造访作坊的佣兵。 ──他们要铁匠用那些骨头铸剑。 这句话其实意义深重。 他们想感到死者就在身边。希望死者留在身边。 假如诺德斯通也是那么想,那么骨头会从哪来呢?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话说回来,我找的人怎么还没来啊?」 我回过神来,往雷利克看。 「听说我底下有个人正好是黎明枢机阁下的旧识,所以我就顺道找来了。该不会是迷路了吧,这个人的脑袋跟一般人不太一样。」 基曼似乎也提过这样的人。 然而我一样猜不到那究竟会是谁。 「我去找找好了,这附近的商行都长得差不多。」 雷利克离开所坐的木箱,就此快步离去。我目送其背影的同时感到一阵恍惚,是因为有张图表在我脑袋里成形了。 「大哥哥,你发现什么了?」 也望着雷利克的缪里转向我问。 「是关于拿骨头作肥料的事吧?可是……」 缪里也很在意我注视她剑的举动。 「我大概知道骨头是从哪来的了,应该很快就能找到出处吧。」 「真的?」 「那艘船,还真的是幽灵船呢。」 缪里愣了一下,然后尴尬地笑。 大概是觉得很难笑吧,但我不是在说笑。 「你想想诺德斯通阁下怎么会继承这个姓氏。他的故乡不是在海对面的大陆那边,结果后来被灭了吗?有大型地下墓穴的修道院,往往是因为发生了这种事而兴建的。」 这只会发生在死者多到埋不胜埋的时候,所以基曼先从发生过瘟疫的地方找起。大饥荒也有可能,但还有一种事会更直接地夺走特定地区的大量人命。 那就是大战,足以倾覆一整个领地的大战。往这找就对了。 「那么……那个爷爷是想送他们回家?」 他所出生的葛雷西亚领地,是遭到毁灭的王国领地。 诺德斯通是被炼金术师拉着手,抛下众多同胞逃回来的吧。 当时他太过幼小,什么也做不到,但长大以后却将荒地变成了麦田。 难道他不会觉得与其让从前的领民在异国土地沉睡,不如在丰饶麦田底下长眠吗?难道他不会希望让他们在新的土地孕育新生命吗? 这么想之后,我开始觉得极其诡异的搜集人骨一事不应该以异端定罪了。同时,也了解教会对此绝不会有好脸色看,所以需要藉走私的方式避开麻烦。 而且雷利克也说了,人骨和猪骨羊骨效果相同,却便宜得多。 对诺德斯通而言等于一石二鸟,符合他做事讲方法的领主形象。 「如果诺德斯通阁下的用意真的是这样,那我可以抬头挺胸地为他反抗教会。」 感到案情前进了一大步时,我发现缪里不太对劲。 「缪里?」 应该最乐见诺德斯通洗刷嫌疑的人,脸上却没有笑容。 「唔、嗯?呃……这样是很合理啦,可是好像哪里……怪怪的。」 缪里手抵在鼻子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怪怪的吗?」 会是觉得拿人骨作麦田肥料太附会吗? 还是在意黄铁矿那边呢? 等待沉思的缪里说明时,雷利克又出现在门口。 「我带她来了!还真的是迷路了。」 立于雷利克身旁的是个氛围与商行门口不太相衬的女性。 这位黑袍女子状似服丧的淑女,亦如寄身于严格修道院的修女。在深浓暮色中也依然赫赫醒目的威严身影,让卸货场的男性们都看傻了眼。 我认识这种人吗?而且还是旧识? 那名美女望着我微笑,浅色双唇之间流出比想像中温柔得多的音色。 「我的天啊,那个可爱的小弟弟长这么大啦。」 与海兰截然不同的高雅,是因为她多了份妩媚吧。可是,我小时候见过这样的人吗?探寻记忆的途中,缪里眨着眼说: 「鸟?」 我的记忆终于复苏。 「狄安娜、小姐……」 她是缪里的父母在旅途中结识的非人之人。当时我还没加入他们的行列,但她有来参加他们的婚礼。 「没错,好久不见。你们在聊的事,好像很有意思嘛。」 狄安娜眼眯得细细地说。 这位美女,是由鸟所化成的炼金术师。 想了解诺德斯通为何做那些事,没有比她更好的人选了。 [ritimg]p275 第四幕 雷利克那有货要进来,我们便改到狄安娜的下榻处谈。 路上先到罗恩商业公会,请基曼调查当年葛雷西亚领地周边的大型教会设施。基曼虽没听过葛雷西亚领地,仍答应协助调查。 我们继续在路上说明诺德斯通的事,来到深在凯尔贝旧城区内的一栋民房。周围草木疏于整理,又杂又暗,但狄安娜说这样反而自在。 「我跟婚礼上认识的兔子商人一见如故,而我自己又需要很多石头作研究,只要他们在南方开设分行就会方便很多,所以就来帮忙了。」 狄安娜端出水果酒,另给缪里一杯还没变成酒的蜂蜜葡萄汁。听说那原本要做成实验用的醋之后,连缪里也忐忑地舔舔再喝。 「话说回来,十年的时间,在人世里真的影响很大呢。」 她在桌上放下自己烤的饼乾并这么说。那自若的笑容中,含有被时光之流搁下也能乐在其中的长者余裕。 「连女儿都长这么大了。」 狄安娜难以置信地笑,缪里缩缩脖子。 她含蓄的态度,让我猜想她会不会也是像哈斯金斯那样拥有强大力量的巨鸟时,缪里怯怯地开口问: 「狄安娜……姊姊,你……」 没称她阿姨,是因为她对伊弗那么说之后脸颊被捏到快哭出来过吧。 「你跟爹娘他们一起旅行过吗?」 「正确来说,是在旅途上认识的。就在南边一点的城镇。」 缪里视线左右飘忽了几下,最后鼓起勇气似的问: 「爹娘很少提起你的事……你们该不会是吵架了吧?」 狄安娜显得有些意外,而我也终于了解缪里为何态度一反常态。 她对父母的大冒险当然是再多也听不腻,也几乎全部都记住了吧,可是他们却很少提及狄安娜的样子。 我是听别人说过,知道他们为何闭口不提。对不知情的缪里来说,猜想他们之间有过不愉快也是在所难免。 而这位狄安娜的个性似乎和伊弗一样喜欢捉弄人,只是调性不太一样。 「我是可以告诉你啦……他们现在感情还好吗?」 居然对缪里这么问。 「爹跟娘?好到我都想吐咧。」 在女儿缪里看来,父母如胶似漆的样子很肉麻,但那样的回答已足以逗乐狄安娜了。 「那我要说的事,你应该会觉得很有趣吧。」 「是吗?为什么?」 「因为当时啊,他们光是牵个手就会脸红呢。」 缪里的耳朵和尾巴立刻从头顶腰间蹦出来。 她不只热爱铲奸除恶的故事,罗曼史更是爱得不得了。 「我想听!」 虽然觉得听了会有点对不起赫萝和罗伦斯,但我绝不是替他们顾面子才喊停。 「在那之前,有些事我想请教您。」 缪里噘嘴瞪来也没用,现在不是玩的时候。 「想问黄铁矿和人骨的事是吧?」 缪里嘟圆脸颊,伸手抓一块狄安娜招待的饼乾。被它的硬度吓一跳之后,接受挑战似的龇起牙,啃得咔咔响。 「我已经知道人骨八成是用来作肥料,可是黄铁矿就想不通了。」 「就说是提炼酸嘛!」 缪里喷着饼乾碎屑说。 「我也是先想到这个,可是买一船的矿,搞不好连我死了都用不完吧。」 我不认为答案会一问即出,若连狄安娜都不知道,剩余选项就很有限了。而一人往西方大海去了,一人的嘴比什么都还紧,只能先将矛头指向弱点最明显的瓦登。 「有炼金术师协助他是吗?这么说来,已经过了实验阶段吧。」 听不懂的我,和嘴角沾上饼乾碎片的缪里面面相觑。 「我是说,他们开发了某种新技术,现在已经进入实行阶段,才会用到大量的黄铁矿。不过什么事会用到黄铁矿呢?」 狄安娜说话不想是替我们解释,而是帮助自己深入思考。 我闭上嘴,不去打扰她,缪里却仍在她身边咔咔咔地啃饼乾。 「缪里。」 大概是啃起来真的很痛快,出声制止却被她露齿威吓。 「呵呵。这饼乾也是婚礼上认识的人教我的喔,记得是艾莉莎吧。」 她是真正教懂我何谓信仰的恩人。 「还有啊,那其实是要用饮料泡软再吃的。」 「嗯咕。真的吗?咬起来口感很棒耶。」 我还怕她咬断牙齿呢,该说真不愧是狼吧。 「啊,我还想问姊姊一件事。」 缪里用臼齿咬碎最后的碎片后问: 「从那个叫黄铁矿的东西提炼出酸的具体过程是怎么样啊?他那里会有什么一眼就能看出在提炼酸的东西吗?」 我想起在诺德斯通的屋子里见到的蒸馏器。 「就是放进我在房子里见到的蒸馏器里烘烤吧。」 「烘烤……?」 「以酒来说,是类似酒的精华的东西跟水混合出来的。把酒拿去煮开,就能取出那个精华。」 「酸也是这样?」 觉得应该也是如此的我望向狄安娜,而这位鸟所化成的炼金术师轻点了头。 「基本上是那样没错。只是,你们说在他家看到蒸馏器是吧?很遗憾,那应该不是证据。你们会认为那是蒸馏器,是因为那是金属制的吧?」 「应该吧……感觉像是铜。」 狄安娜想了想,审慎地说: 「那么酸应该是在其他地方提炼的没错。黄铁矿的酸可以溶解多种金属,衣服也溶得掉。」 「咦!」 爱美的缪里赶紧查看衣服有无损伤。 「所以提炼自黄铁矿的酸,会用铅或锡等金属容器保存,最好是玻璃。用铜制蒸馏器去烘烤黄铁矿,马上就会烧得破破烂烂。再说,假如那真的是他使用的蒸馏器……对,你这只狼应该当场就发现了。」 狄安娜对缪里说道: 「黄铁矿是要用火去烧,把那个烟收集起来溶于水中,再将水浓缩以后才得到酸液。那时候的烟啊,实在太可怕了。」 「很臭吗?」 「啊!」 我替缪里问,而缪里忽然大叫。 三角狼耳还高高竖起,手抓得我肩膀都痛了。 「对对对,味道啦,大哥哥!我一直觉得很奇怪!」 「味道?」 缪里说: 「先前那个伯伯说的!就是味道啦!」 完全听不懂。 我望向狄安娜,看她是否懂了些什么,而她却歪头不语。 「吼~!我可是狼耶!大麦小麦都闻得出来,有人骨洒在田里面怎么会没发现!」 在那宽广的麦田边,缪里的确是一脸心旷神怡地大口吸入充满青草香的空气。这么说来,难道以人骨作肥料的假设是错的吗? 刚得到的线索又化为虚无了。 这么想之后,记忆中麦田边的缪里继续动作。 当时她走近麦田,蹲了下来。 「麦田里不是没什么不对劲吗?」 「咦?啊,嗯,有一种怪怪的味道喔。奇怪,那该不会是骨头的味道吧?」 我有种深夜在桌前书写的焦虑。 明明有灯,却被自己手的阴影遮住了字。 要找的东西感觉就在眼前,但怎么也构不着。 这样的我们让狄安娜嗤嗤笑道: 「呵呵,不错喔。真的很不错。」 妩媚的炼金术师望着窗外天色渐暗的巷弄。 转回来时,眼睛眯得像是看着耀眼的东西。 「参加他们的婚礼后,我开始觉得自己躲在阴暗的房间里很傻,又开始尝试接触人世了。」 见过缪里父母那样,也难怪她会这么想。他们纽希拉的温泉旅馆会这么受欢迎,原因八成就在这里。 「虽然与人交流难免会有些不愉快,但也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快乐。有时那会是如此热闹黄昏下的对话,或者是替这个早就看惯了的世界带来新观点的时候。」 缪里也会让我有这样的感受,但我完全不了解狄安娜为何这么说。疑惑之中,她纤白的手伸向桌面。 「炼金术师善于把人们想不到的东西组合在一起,造出新东西。所以我在想,把你们说的话组合起来会怎样。」 是指组合人骨肥料和黄铁矿吗? 「肥料是用来滋养大地吧?而我们的肥料,是没有狼的牙齿就恐怕咬不动的饼乾呢。」 「……呃……」 回答的是缪里。 「所以用什么都能溶化的酸!」 狄安娜轻轻地眯眼微笑。 「人吃坏肚子,不也会吃煮得烂糊糊的麦粥吗,那么其他地方也能运用相同道理吧。」 「土地也是吗?」 「其实作实验的时候,如果想加快反应,会先把材料切碎。」 也就是说坚硬的骨头溶化以后,效果会更快吗。 「这样也能一并解决量的问题。要给那么大的田施肥,骨头再多也不够用,用来溶骨的酸也一样。要弄满一口瓮的量,可是很累人的呢。」 这瞬间,那城镇的景象忽然布满我眼前。 拉波涅尔,以小麦主要产地着称。 在那里掌管丰收的,是谁呢? 「该不会……这就是选圣乌苏拉的原因。」 为拉波涅尔带来奇迹的守护圣人,不是骑普遍的羊或猪,而是坐在大水瓶上。因为圣乌苏拉给了他们会涌出丰饶之水的奇迹水瓶。 「可是……喔不……真的吗?」 种种散乱的证据骤然被坚韧的线联结起来。我真的认为这个假设,甚至可以解释关于诺德斯通家的所有怪异谣言。 原来荒芜的大地突然出现掌管丰饶的守护圣人,在暴风雨中随幽灵船的出现流上岸的大量人骨,多到让人怀疑是用来与恶魔交易的黄铁矿,全都指向了麦田。 原以为是想像的产物,如今却伴着实际形体从天而降,使发麻的感觉从脚底急涌上来。 就快被这兴奋淹没时,我的视野忽然摇晃而回过神。 原来是缪里在摇我的肩。 「大哥哥,不要恍神啦!」 「啊,好、好的。」 在那红眼睛的注视下,我总算恢复冷静。 被老鼠洪水冲得晕头转向的缪里,在这种时候特别可靠。 「狄安娜姊姊,你有办法确定刚说的是真是假吗?」 「黄铁矿的酸我这有,骨头的话去肉铺就能弄到几根猪骨牛骨吧。溶化以后对麦子有没有帮助,就只能靠你这只能寄宿在麦子里的狼的女儿来闻了。」 「那就拜托你啦!」 即使被硬塞工作,狄安娜也反倒有趣似的微笑。 「那么大哥哥!」 缪里站起来看着我说。 表情像在生气,同时也有点不安。 问她表情为何如此,并不是难事。 「那个爷爷是坏人吗?还是怎样?」 缪里想知道的是诺德斯通是不是异端。他是活在疯狂所推动妄想世界里,还是有所苦衷而无法将事实公诸于世。 截至目前,事情就像走在剃刀边缘上般岌岌可危,但我无法断定他是异端,即使利用人骨也一样。 圣经里有个故事,说一名圣人来到一个受旱灾之苦的村子,用自己的血替人们止渴。同样是饮血,在不同状况下就会被人当场论断为异端而判处绞刑了。目的不同,就能使行为正当化。诺德斯通与其炼金术师的行为,是位在合乎神意的界线边缘的神这一边。 「我想……他,不是异端。喔不。」 我摇头重说。 「没错,他不是异端。假如他真的是这么做,那我可以坦荡荡地替他说话。」 若知道人骨出处其实是从前的葛雷西亚领地,王族也很可能愿意替诺德斯通撑腰。我相信只要是经历过战争的人,无论是谁都有一定程度的共鸣。 那我该选择的,就是按照预定计画,经由劳兹本将瓦登他们的船归还诺德斯通。 因为从劳兹本就始终不绝于耳的诡异谣言,全都是有凭有据的事。 「大哥哥,还要赶快跟臭鸡说啦。老鼠他们一定快急死了。」 缪里都拉扯袖子要我动身了。 「呃……」 我看看狄安娜,她愉快地眯眼而笑。 「不用管我。不过──」 这位妩媚美女的笑容,竟意外地纯真。 「两个人的旅行啊,好像也很有意思。」 被缪里拔萝卜似的催成这样,我很难当场同意她说的话。接着缪里又趁隙说道: 「旅伴一定要选好喔!照顾大哥哥这种笨蛋真的累死人了!」 我睁大眼睛往缪里看,被她用「有说错吗?」的眼神瞪回来。 这让狄安娜终于笑出声来了。 「快,拨云见日了!大哥哥!」 得知诺德斯通和瓦登都不是坏人后,缪里开心极了。 虽然吵得我耳朵都痛了,但总比遇上悲剧而闷闷不乐好。 好上太多了。 「想不到,居然一次就把每件事都说通了。」 「这世上的不可思议是无穷无尽,真相亦然如此吧。」 鸟所化身的炼金术师狄安娜,包起剩下的饼乾送我们离开。 缪里将饼乾当贤者之石一样接下,举得高高的。 回到罗恩商业公会后,基曼装模作样地摊开大地图,开口前先指出一块以墨水圈起的地方。那是位在凯勒科北方,约小指尖大的领地。 「从前,这座城的正教徒与异教徒以河为界互相对立。如果王国又从北方侵略,多半会演变成三方混战。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这里以前是王国的领地,大概是后代都已经灭亡,没人传颂他们的故事吧。」 地图上,那小小一圈无足轻重。但从前那里有人居住,与倾覆其人生的历史一同长眠。 「有帮上忙吗?」 「谢谢!」 缪里扑抱基曼,使沉着冷静的商馆之主诧异得睁大了眼。 「爹娘他们把你说得跟坏人一样,害我好担心喔!」 她居然说得这么直接,让我为她的少根筋捏把冷汗,不过基曼本人倒是显得很得意。 「还用说吗,我可是坏商人呢。」 「比伊弗姊姊还坏?」 基曼挺高胸膛,用手拉平上衣。 「那当然。」 那高傲的笑容惹得缪里哈哈大笑。 后来缪里吵着要我快赶到凯勒科去,可是天色已晚,出不了船。没提议骑马走陆路,是因为前往布琅德大修道院那次,屁股被马背颠到痛死了吧。 于是我们返回房间写信。缪里开窗吹声口哨,很快就有海鸟飞来窗边。 「那就拜托你喽。」 缪里将腾上古葛雷西亚领地地图,并记述当地教会设施与事情缘由的信件绑在海鸟脖子上。海鸟查看风势般上下摆喙两三次,一溜烟飞上灰云斑驳的蓝色天空。 「对了,狄安娜小姐是鸟的化身?」 我关窗转身,见到缪里在床上伸展手脚。今天奔波了一整天,又发现如何洗清诺德斯通的嫌疑,她也总算能放松了吧。用力而膨胀的尾巴在卸力时整个塌下来的样子,让我不禁笑出来。 「……呼。对呀,她跟臭鸡不一样,是脖子和脚都很长的大鸟喔。」 她瘦高的形影,使我联想到北方的候鸟。 这时,缪里冷不防跳起来。 「忘记问娘他们的事了!很重要耶!」 她立刻跳下床,匆匆整理行装。 「缪里,天都黑了。」 「不行!今天我就要知道!」 看来缪里还要很久才能习得骑士的沉稳。 「我一个人去就好,你留在房间等我吧。」 她以皮绳绑紧腰间佩剑并这么说。 让女孩子在天黑以后单独上街不太好,但应该比起我独自闲晃安全得多了,可是问题好像不在这里……还没纠结完,缪里已经不见了。 开窗一看,缪里就像是知道我会这么做,在人影变得稀疏的港边挥手。 傻眼叹息的我也仍苦笑着挥挥手,缪里笑嘻嘻地消失在阴暗的城里。 感觉上,我好像被缪里带坏了。 「那我就把握时间,把剩下的工作处理完吧。」 如同修士誊写的宝贵圣经偶尔会沾上猫的脚印,缪里也常在我写东西时来捣乱。尤其是写给海兰的信,她盯得简直像在查验有没有暗藏密码一样。 我趁狼不在坐在桌前打开墨壶。得向海兰报告事情经过,请她计划如何善后才行。除了瓦登的真实身分外,其他都据实以报就好了吧。 斟酌着如何行文并拿起羽毛笔时,有人敲门了。 「请进。」 然而应门之后,门没有任何动静。 听错了吗?我起身开门,结果一个人也没有。 「……?」 也许是现在离商人退兵回窝的时间还早,阴暗的走廊左右两端都是一片空寂。关上门想坐回去时,咚咚咚的声音又来了。 原来敲的不是门,是窗。同时还有霍霍的振翅声。 「回信来了?」 这也太快了吧。一开窗,跳进来的不是海鸟,而是鸽子。 「哇、哇!」 鸽子生气了似的在房里乱飞,绕了三圈左右才总算降落在床上。脖子上绑着书简,是夏珑派来的吧。 但每当我接近,它就张开翅膀想飞,表情也像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啊,因为缪里不在吗?」 如同我无法区分城里的鸽子,鸽子也认不出我是谁。 思考该怎么办时,窗外又传来振翅声,另一只鸽子停在窗框上。第二只鸽子看看我和床上的鸽子,轻拍翅膀飞上我右肩。看来它认得出我。 脚上理所当然地绑了纸条,摊开一看,竟然是缪里丑丑的字,写着:「晚餐我在狄安娜这吃喔!怕孤单也要忍耐喔!」 受不了……我霎时没了力气,但见到肩上鸽子后心生一计,比手画脚地要它替我跟床上的鸽子沟通。而后鸽子鼓起喉咙,叫了一声。 床上的鸽子惊讶地伸长脖子,回应般抖了抖。 看来是讲妥了,床上的鸽子也往我左肩飞来。 「鸟这样看起来也挺可爱的嘛。」 我取下它脖子上的书简,用指尖轻抚它的头,它也满足地咕咕叫。 「呃,那这边是……」 我以为有信就是夏珑寄来的。说不定是她成功说服了瓦登他们而得知谜底,刚好和我的通知交错了。 但在苦笑着猜想缪里肯定会很呕并展开整齐折好的信纸那瞬间,我竟被一股无形的压力赏了一巴掌。信以工整得吓人的字迹写成,言简意赅,力量巨大到一时进不了我脑袋。 信是人在拉波涅尔的亚兹寄来的。 ──请立刻返回拉波涅尔。 ──主教得知走私一事,城里有混乱情形。 ──史蒂芬阁下身为执法者,已下布告捉拿前任领主。 字面是一看便知,但花了一段时间才下咽。 之后几行是简短的说明,表示参与诺德斯通走私船走私的商行因船只搁浅而无法及时交货,导致走私曝光。需要如此铤而走险,可见经营状况真的艰困。史蒂芬那座宅子,不就是王国与教会的对立搅乱了贸易网,逼商人不得不拿来抵税的吗? 无论有何苦衷,对于早已将诺德斯通视为疑犯的主教来说,没有比这更大的动机了。事实上,现任领主史蒂芬也是一副不愿再反抗主教的样子。对史蒂芬而言,与其强行保护怎么看都是异端的诺德斯通,向教会表示恭顺才是真正为领地好。 亚兹认为,主教或许会以调查走私为由,将诺德斯通拖上异端法庭。假如我是主教,我也会这么做,且为防万一,还会先将诺德斯通带到王国权力所不及的大陆那边。 在那之前,必须有人站出来证明诺德斯通的清白。 「可是我……是要怎么回去……」 我没有翅膀,敞开的木窗另一边吹着比黄昏更强的风,湿气还很重。系在港边的船只轧轧作响,其间还有白浪破碎的声音。 在这乾着急也不是办法。 「能帮我送信吗?」 我向替缪里送信的右肩鸽子问,但唯一能寄托的鸽子却看着我歪头。 「……啊啊,可恶,太依赖缪里了!」 亚兹能送信,是因为他懂得未雨绸缪,先问了缪里怎么请鸟送信吧。可是愚蠢的羊却只会跟着狼尾巴走,想都没想过。 肩上的鸽子是无辜的,我便小心翼翼将它们请下肩膀,熄灭蜡烛抓起外套,出了房间又连忙回头关窗再出去。说不定会有暴风雨呢。 穿过一楼大厅时,基曼对我露出疑惑的神情。 「那个,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有船去王国吗?」 我自知不太可能,但不得不问。 「……我姑且找找看。」 「麻烦了。」 我这就离开商行,拍在脸上的风出奇地冷,使我打着哆嗦跑过失去人潮的港边。港边只有零星几堆弱小的篝火,船只都像系在马厩里的马一样安静,彷佛在暗示夜海不是他们的场地。 夜里能否出船,我已经在北方群岛学过教训了。况且天气又转坏,更别说风这么强了。基曼或许能找到几个不要命的船员,但这样我自己也得冒生命危险。 考虑到诺德斯通危在旦夕,我必须尽快返回拉波涅尔。谜团都查清了却绊在这里,岂不是全泡汤了。在黑暗的凯尔贝街道上,我愈跑愈焦虑。 因此迷路了几次,好不容易才找到狄安娜投宿的地方。连敲门的时间都省了,直接拉开面路的窗。 「啊,大、大哥哥!」 往里头一探,只见缪里吓得尾毛倒竖,还仓皇放开木酒杯,内容物自然不言而喻。 「这、这个……」 看她拼命想辩解的样子,我叹个气要她别急,从怀里取出亚兹的信交出去。 缪里疑惑地小心接近,伸手取信。 不等她看完,我先对狄安娜问: 「有件事想拜托您。」 那美丽的炼金术师保持淡淡笑容,优雅地侧首。 「我听说您是鸟的化身,能送我们到王国去吗?」 缪里的惊讶不知是来自我这句话还是信的内容。无论如何,想躲着啰唆兄长偷喝葡萄酒的捣蛋心态已经一哄而散了。 「怎、怎么办!爷爷要被杀掉了!」 这话使狄安娜稍微皱眉,又转向我。 「看来你们有十万火急的事要办,但我无能为力。」 她纤瘦的身躯伴着叹息靠上椅背。 「我虽然是鸟,能送的顶多是婴儿罢了。」 好像有听过送子鸟的民间故事。 平时或许会想多问两句,但此时现实正汹汹而来。 「坐船行吗?只是这阵子天气不太稳定。」 凯尔贝与王国可谓是眼鼻之距,天气好便能看到对岸,据说厉害的人还能把标枪丢过去。但在风强浪高的夜里出航有多危险,我已有过亲身体验。 「我有请人找了……」 「那可以让姊姊代替我们去救人吗?」 缪里整个人倾到桌上问,而狄安娜眉头皱得更深了。 「我是可以飞一趟……可是到时候,恐怕会有更多问题。」 「为、为什么?因为你不认识爷爷?那只要认得出还在拉波涅尔的亚兹就行了!他跟臭鸡那边的鸟很好,姊姊一定认得出来!」 缪里一口气说了一大串。声音那么大,是因为狄安娜表情无动于衷吧。狄安娜静静听到最后,动也没动地回答: 「不是那个问题,你哥哥应该会懂吧。」 狄安娜平静的视线,和缪里火烫的目光都投射过来。 「……现在诺德斯通有异端之嫌。狄安娜小姐在这时候去帮他,会造成不自然的状况。」 「!」 缪里咽下口中的话,表示这伶俐的少女已经懂了。 人们原本就怀疑诺德斯通将灵魂卖给了恶魔,要是再依靠非人之人的奇迹,等于是印证他们的怀疑。 「毕竟不能像鸟飞不留影那样。就算那位老爷爷被幽禁起来,我也能啄破石墙把他带出去,但这也得付出相对的代价。况且我这么大的鸟飞过城镇,想必会有人当我是恶魔的使者吧。」 无论狄安娜的真身是什么样的鸟,一定是非比寻常。光是出现这样的鸟,恐怕就会被人视为凶兆,成为架上火刑台的根据。 别忘了外地旅人经过遭虫害的麦田边时会有什么无妄之灾。 「那、那就找臭鸡!她行吧!」 「这个嘛……你们说的这位夏珑小姐好像很懂得人类社会怎么运作,找她帮忙才是最好吧。而且,你们的同伴不是还有老鼠吗?」 正确说来,瓦登他们不算是同伴,但缪里早就把他们当自己人来介绍了吧。 「这么说来,请夏珑小姐和老鼠在今晚一起到王国去,潜入牢房把人救出来还比较实际呢。」 「就是啊!听到没,大哥哥!」 「可是──」 狄安娜冷静地给予警告。 「这么做会留下他逃狱的事实,也无法改变他与教会为敌的事实,这样前任领主在那里就待不下去了。没关系吗?」 缪里想大叫似的张开嘴,出来的却只有呜咽般的吐息。 诺德斯通曾枯乾地悲叹自己无法在那块土地扎根。 现在还不是自愿求去,而是成为众矢之的而逃亡。 到这地步,诺德斯通能去的就只剩与死亡比邻的西方大海了。 聪明的她很快就理解这点,尽可能压下了感情,但那并不代表她心里也同样成熟。 激情撞上理性的堤堰,几乎要把缪里的心给震破了。我不忍心看她那样,隔着窗口紧抓她双肩。 「缪里,你冷静一点。至少那边还有亚兹先生在,他可是那位伊弗小姐的部下啊。」 一定会有些对策才对。 「唔唔唔唔唔……」 缪里在我掌中低吼,是因为她肯定诺德斯通并非异端。 事情只差一点点就能圆满落幕,一定让她懊恼极了。 「而且我们最晚也会明天就到王国去。」 「在这种天气?」 缪里的狼耳狼尾都似乎有些受潮了。 在纽希拉的山里,这名少女能比其他人都更早察觉天气的变化。 「明天多半会起大浪,你忘记北海的事了吗?」 「先到凯勒科去怎么样?」 狄安娜的声音插了进来。 「我样子太显眼,要到紧要关头才能出手。不如就先通知夏珑小姐他们,请他们到王国去吧?他们应该能在暴风雨来临前赶到王国那。然后……我想想,问问诺德斯通自己怎么想怎么样?他想到西海尽头去没错吧?假如他对故乡没有留恋,还有投靠我们这条路能走。」 狄安娜不愧是在古老城镇当了多年炼金术师。 替我们指引了一条确实的明路。 「以你的脚程,到凯勒科应该用不了多久。不会喝了一点葡萄酒就醉了吧?」 她大概是为了舒缓我们的紧张才这么说的。缪里被雷打中似的绷直,泪汪汪地对狄安娜进行无言的抗议,而我则对缪里摆出「我就知道」的脸。 只有狄安娜一个愉快地拍着手。 「来,赶快行动吧。你们和我不一样,只能活在当下喔。」 她是生命悠长,喜欢林荫的鸟的化身。她成为炼金术师的原因,其实赫萝也曾在无意间提过。 若问炼金术师在研究些什么,答案不外乎是化铅为金的秘法,和永恒的生命。 而狄安娜也曾经爱上人类,经历了无可避免的分离。 「你偷喝葡萄酒的事,我会报告给赫萝小姐知道喔。」 「唔唔唔……」 缪里泪汪汪地看着我,狄安娜温柔地望着她。 狄安娜任自己倘身于时光之流中,缪里却等不及想长大,伸长脖子望向河的上游。 想到这里,我好像明白缪里为何独自跑来这里了。 她一定是想和非人之人单独聊聊不会告诉我,也没有必要说的事。就像赫萝从前和狄安娜聊不能告诉旅伴的事那样。 「缪里,能送我到凯勒科去吗?」 狄安娜无法用脚抓着我们渡海,但骑在恢复狼形的缪里背上,转眼就能到凯勒科了。 「唔……摔下来我可不管喔!」 缪里说完就甩开我的手。 由于凯尔贝这个城里人多,我们便过桥向北,穿过留有昔日风貌的旧城区,找到杂树林再让缪里化为狼。 今晚没有月光,缪里的银毛却似乎仍在黑暗中发出不可思议的光芒。这样明明就很神圣,为何平常都是野丫头的样呢,真教人百思不解。总之我收好她的衣服,和剑一起背起来再骑上去,而银狼没出声让我预备就起跑了。 我知道她是真的很想赶时间,但那多半也是在对我抗议葡萄酒的事吧。 缪里一下子就跑出草原,改沿海边前进。我们在船上确认过海边没有人家,不过她不是怕人看见,单纯只是想在平坦的沙滩上尽情奔跑吧。海浪也会为她抹去足迹。 缪里不停地跑,速度比海风还快。 不晓得紧抱在她背上多久,风削过耳边的声音被她的呼吸与脚步声取代。缪里不知何时离开了沙滩,走在陆地的草原上。 『海边应该有人在看着。』 缪里发觉我在左右张望,大气不喘地说。 「凯勒科快到了吗?」 『就快了。刚才有鸟发现我以后飞走,大概是去联络臭鸡他们。』 她停下来,要甩开跳蚤般浑身一抖,我便爬了下来。缪里用后脚搔搔脖子,再抖一遍才变回人形。 「吼~都是你一直抓同一个地方,头发都翘起来了啦。」 缪里好像还在为葡萄酒的事赌气,但我在道歉之前先把衣服交给她。 「赶快穿起来。」 在我面前这么理所当然地赤身裸体,让人很不自在。 接着我们徒步走向凯勒科,伊蕾妮雅站在村口,见到我们便挥起手来。 「怎么了吗?」 缪里没答话,跑累了似的扑进她怀里,伊蕾妮雅抱得很错愕。 「诺德斯通阁下危险了。」 以蓬松毛发包容缪里的伊蕾妮雅吓得手不禁用力,缪里发出模糊的哀嚎,尾巴难受地甩动。 「而且不是单纯找人去救他就行。」 转述亚兹的信后,伊蕾妮雅也明白大事不妙而牵着缪里的手进村。穿过广场时,瓦登几个在急就章的木牢里盯着我们看。 「先等一下。」 我请伊蕾妮雅稍停后走向牢笼。 「……干嘛?」 且无视青年瓦登十足海盗头子样的凶恶眼神,压低声音说: 「你们变回老鼠听我说。」 想救诺德斯通,少不了瓦登他们的协助。 不过瓦登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我会这么说,表情更怀疑了。 「该不会一出去就是鹫爪在等着我们吧?」 「啊,算是啦。可能要抓着你们飞……」 夏珑化成鹫以后,自然是以这种方式送老鼠瓦登过海吧。刚想他们怎么会知道,我才发现两边想的是不同的事。而瓦登虽然脸色发青,但看在牢里还有其他同伴的份上,没等我订正就挺胸说道: 「怕、怕你啊!」 并霎时变回老鼠爬出来。我觉得现在再解释反而奇怪,乾脆就闭嘴了。然后小心避开瓦登他们,前往缪里她们所在的村长家,往点了灯的房间走去。 「这么晚了做什么?」 夏珑手拿酒杯,脸有点红,村长和领主也都醉醺醺的了。看来是地方上的有力人士为了答谢夏珑他们接收那艘船,摆了场酒宴。 「你喝酒啦?」 不久前才偷喝葡萄酒被逮个正着的缪里不平地说。 「这叫应酬。什么事?」 夏珑轻松撇开缪里的獠牙,往我看来。 「拉波涅尔那有信来了。」 给她看了亚兹的信,她脸上顿时残红全消,出现另一张表情。 「这下麻烦了。」 「出了什么事吗?」 夏珑转身对眼神迷蒙的领主耸肩说: 「走私船的处理上有人来插手,常有的事。」 「喔喔,那就不好了。那艘船可是要交给劳兹本缉私官的啊。」 领主怪腔怪调地说个不停。为了与地方权势打好关系,这类酒席是免不了的吧。 「我到外面说个话。」 「好的好的,我就不送了……」 年迈的村长都打起瞌睡了,领主还在为自己斟酒。 离开酒席时,夏珑还往躲在暗处的瓦登瞥一眼。 「幽灵船之谜我已经全部解开了,可是诺德斯通阁下却在这时候陷入危机。」 走出村长家,我确定周围没人才说。 在脚边读信的瓦登错愕抬头。 『喂,给我等一下!你说什么?』 不知他是指前者后者而答不出话时,瓦登扔下信纸举起双手说: 『谜底你解开了?骗人的吧?』 缪里在瓦登面前蹲下,挽着他双手拉起来。 「人骨是肥料的原料,而黄铁矿是用来溶化骨头的,对不对?」 『……』 没有点头,是他最后一点骨气吧。 在他们看来,诺德斯通究竟是不是异端,根本无从分辨。 犹豫到最后,是因为他们无法排除他只是被人当成异端。 夏珑指着瓦登的鼻子说: 「你们这些老鼠没出卖他才不是为了义气,而是为了钱吧。既然是用来做肥料,就是跟生产小麦有关。」 谁也不曾着眼的人骨,和没有用处的黄铁矿如今组合在一起了。诺德斯通家的拉波涅尔能成为产量巨大的小麦知名产地,就是因为这个全世界恐怕只有这里知道的配方。 不过夏珑此时的讥讽,感觉是在给瓦登他们台阶下。 『为、为了钱错了吗!』 只要这样回答,他们就只是贪婪的海盗,而不是优柔寡断犹豫不决。 「总之诺德斯通阁下现在有生命危险。要是他被带到大陆上异端法庭,想救他就非常困难了。所以,我想请夏珑小姐先带瓦登先生到拉波涅尔,在我们赶到之前争取时间。」 瓦瞪再度惊讶地瞪大眼睛,夏珑则是已经料到的样子。 「在风这么强的夜里渡海也太冒险了吧……」 最后的叹息,是因为别无他法。 她盯着脚边想了一会儿后对我说: 「那情况危急的时候怎么办?我可以救他吗?」 会这样问,表示她和狄安娜有相同见解。 「……总比见死不救好。」 「有老鼠帮忙的话,说不定还是能往西方大海冒险。」 瓦登不太清楚这是什么道理,听缪里解释以后抱起了头。 『可恶,原来是这样……我们去救他,真的只会让他更可疑。』 瓦登和诺德斯通为了掩护走私,或许再加上一点巧合,编出了幽灵船等怪诞的传说。即使会惹来谣言,但做点超乎常理的事也会被视作理所当然。就算有人来调查那些怪异谣言,当然也找不到他崇拜恶魔的证据。 长久以来他都是这样瞒天过海,如今却要翻船了。 『只要撑到你们来就能解决了吧?你不是黎明枢机吗?』 瓦登小小的黑眼睛盯着我看。 「虽然我本身只是想成为圣职人员的弱小人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人们把我当成了呼风唤雨的人物。」 现在不利用这种错觉,更待何时。 「黑暗的海面容易让人搞不清楚方向,掉下去别怪我啊。」 『被鹫爪抓住的时候,我就当自己已经死了啦。』 瓦登泄恨似的这么说,在缪里掌上压低脑袋,维持姿势抬望夏珑。 『不过,还是拜托你了。要是没能保护他,我们又要回去当小偷了。』 原以为那是为了对猫报恩,但瓦登却说: 『我是怕你们拿诺德斯通当人质,才说是为了对猫报恩,其实我们单纯都是帮老爷子做事的。这不是当然的吗?』 小小的黑眼睛伤悲地歪斜。 『我们也很希望猫能带他走啊。』 缪里用双手包住瓦登,遮住了他的脸庞。 「你就祈祷风不要把我们都吹进海里吧。」 也不知夏珑是不是开玩笑,但她显然是为了瓦登他们才这么说。 「总之我先跟他们告辞,等我一下。」 夏珑往村长家走后,缪里手中传来呜咽似的声响。 『要是我们的船没事就好了……』 瓦登望着其背影低声啜泣。从村里往海边看,在船身撞碎的白色浪花烘托出模糊的船影。 「回凯尔贝以后抢一艘呢?老鼠做得到吧?」 缪里对掌中的瓦登提了个可怕的议。 几乎被那双小手盖住全身的瓦登,用双手擦擦眼睛说: 『问做不做得到的话,是做得到。可是这牵涉到很多事,会变得很麻烦。』 倘若有人乘着从凯尔贝偷来的船去救诺德斯通,会令人怀疑主使者与凯尔贝有关,这样想大事化小就更难了。 「无论如何,只要夏珑小姐和你到王国去以后,肯定能替我们争取一点时间。主教应该会去搜查诺德斯通阁下的房子,可以去妨碍他们之类的。」 『好、好的。』 「最需要避免的就是让他们把人送到大陆去,可以妨碍他们出航吗?」 『这个……是可以。不过这样的话,不如就乾脆抢船……可是这样也不行,会遇到一样的问题。』 想让诺德斯通能够继续留在领地,凭自身意愿航向西海,就得趁我们还能挽救前确保他的人身安全。 『啊啊,可恶!到头来我们一样是配角!在关键时刻一点用也没有!』 瓦登在缪里手上大叫。 还用他短短的小手遮住眼睛。 缪里想替他遮挡寒风似的又合起双手,但夏珑阻止了她。夏珑揪住瓦登的后颈,抓到面前来对他说: 「不是只有你,还有我。明天黎明枢机也会来,在那之前要尽可能拖延时间。现在只能这么做了吧?」 听了夏珑的话,被抓着后颈吊在半空的瓦登用短短的手擦擦眼睛,用力挣扎起来。 『没错!我可是海盗头子多多.瓦登大爷呢!』 「哼,那就出发吧。要是那里灯塔的光变成用那个老爷子烧出来的就不好笑了。」 「臭鸡!」 夏珑耸肩弹开缪里的抗议。 瓦登跳出夏珑的手,要向同伴传达接下来的行动。 这时,一团黑影切入我们之间。 「伊蕾妮雅姊姊?」 缪里这么惊讶,是因为伊蕾妮雅跪下俯视瓦登。 「你们……」 现出羊角的伊蕾妮雅注视着脸上毛发被泪水弄乱的瓦登说: 「在风这么强的夜里真的也控得了船吗?」 她柔软蓬松的黑发在冰冷海风吹抚下,宛如夜里的热流。 瓦登抬头回答: 『我们……可是以西海尽头为目标的海盗呢!』 民众目击幽灵船的日子,不是有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就是天气恶劣的黑夜。 「那夏珑小姐就按照计画先过去,我们坐船追吧。」 「咦,哪来的船?到城里偷吗?」 这提议连顽皮的缪里都退却,而且缺点都已经谈过了。 正感不解时,伊蕾妮雅说道: 「要船的话,那里不就有一艘吗?」 冲上沙洲而搁浅的船。 「拖船都还没到凯尔贝吧?」 即使夏珑这么说,伊蕾妮雅手仍指着那艘船。 然后对接不了话的我们淘气地眨动一只眼睛。 ──搁浅船会由劳兹本负责处理,今晚不必看守。 夏珑以此为由,将强风天里看船而瑟瑟发抖的倒楣村人全赶回家。 和她一起来的劳兹本官员都喝了酒而先一步睡着了。 不会有人看见。 会在凯勒科带起新奇谭的,顶多只有出外小便的惺忪孩童吧。 「哇……」 站在甲板上的缪里发出出乎预料,带有敬畏的赞叹。 『有种变成马的感觉呢。』 化成巨大黑羊,羊角上绑了许多缆绳的伊蕾妮雅这么说。在风起云涌,深广浅滩上海水噪动的夜里,那形影宛如有了实体的黑暗。 『不会一拉就散了吧?』 对伊蕾妮雅这问题,以人形立于船头的瓦登只是以紧绷的脸回答。他自己也不确定吧。总之这群老鼠海盗为了将搁浅船拖出沙洲,抱着粗重的缆绳在船与羊角之间来来回回。 「不行的话,就只能去凯尔贝偷一艘了吧。」 这么说的瓦登笑得很僵,缪里的尾巴也因为紧张与期待而膨起。 「看你的啦……伟大的巨羊。」 绑好最后一条缆绳后,瓦登对伊蕾妮雅喊道。 『好的,包在我身上。』 伊蕾妮雅往后看一眼,摆出羊低头冲撞的姿势。 『我的名字是伊蕾妮雅.吉赛儿,波伦商行的黑羊。』 黑暗一挪动,紧绷的缆绳便开始绞紧船上各处,整艘船到处都是恐怖的嘎吱声。伊蕾妮雅的脚逐渐没入沙洲,激出浪花又往下沉。 比缪里腰还粗的缆绳发出磨牙般的声响抵抗拉力。 当伊蕾妮雅的角忽而一沈,船大幅晃动,再绊住似的急停。 「哇……动了耶。」 瓦登从船头往海面看,大口吸气后说: 「拜托,把我们的城堡拖出去!」 『那当然。』 伊蕾妮雅抬起没入沙中的脚,再向前进。 船随之大幅一摇,甲板上有不少人向后跌倒。 他们还没站起来,伊蕾妮雅的脚又抽出沙洲,往海面踏下。 如此反覆几次,船的移动忽然变得滑顺,前进与急停的界线变得模糊。 到了谁也不会跌倒后,船已显然随着浪潮而晃动。 「喔喔!出海了,我们到海上了!」 伊蕾妮雅像是拉出兴致,抑或是为安全起见要拉到更深处,即使瓦登如此大喊也哗啦啦地踏着轻快脚步往大海前进。 到了怀疑她会不会就此拉到王国的地步,她才停下来转身说: 『这样差不多了吧?』 许多老鼠顺着缆绳爬到伊蕾妮雅身上,以解开缆绳。 瓦登在船头不断朝伊蕾妮雅大声道谢。 船顺着拉力绕行伊蕾妮雅般前进。等船过去,她再打闹似的低下头,顶着船尾推进海里。 接下来她还要返回凯勒科善后,向村长与领主说明夏珑等人与走私船消失的经过。 瓦登几个如鱼得水地在船上跑来跑去,高扬的帆转眼涨满了风,将船带往汹涌的大海。 回望伊蕾妮雅,那巨大的身影已经变成小小的了。 她闭眼而笑时,感觉就像完全融入黑暗里。 「啊哈哈!大冒险开始了!」 「不管什么冒险都没有这么荒唐的啦。」 谁也不会相信这艘在沙洲搁浅的船,是被大得像船的巨羊拖出来的吧。而且甲板上除了瓦登这样变成人形的虽然不少,以老鼠形态工作的也很多,简直像童话故事一样。 乱动搞不好会踩到他们,我只好坐在船边看他们忙碌。 「好想给那个爷爷看一看喔。」 坐在我身旁的缪里突然这么说。 「大家都为了救那个爷爷那么卖力。」 说不出话,是因为缪里的笑容实在太耀眼。 「嗯,就是啊。说得没错。」 从诺德斯通独留领地,到在西海尽头看见出路的过程中,应该有过很多苦恼吧。所以才会受到诱惑而走错了路。 但是,最后他悬崖勒马了。 他逃出遭到毁灭的葛雷西亚领地,与卧病的妻子和炼金术师三人携手使领地壮大起来。之后妻子病逝,炼金术师也消失无踪,只留下希望。他应该还有希望。 「大哥哥。」 银发随风飘扬的缪里看着我说: 「要救爷爷喔。」 散乱的浏海底下那双红眼睛正坚定地注视着我。 「我当然要救他,还要让谁都不受伤。」 史蒂芬应该也会为诺德斯通担心,但他现在是领主身分,为了家族百姓着想只能采取最安全的措施。 「基本上我是赞成啦。」 缪里说道: 「不过要是发现了那只猫,我一定要逆向摸她的毛,问她为何不替留下来的人多想一想。」 说得也是。 「又多一个寻找新大陆的理由了呢。」 几乎就在缪里嗤嗤笑的同时,瓦登来喊我们了。 瓦登事先警告我们,登陆时要做好心理准备。 这艘船不能靠港,所以要找一个离城镇够远的合适海岸,以几乎搁浅的方式停船再划小船上岸。假如被海流卷到岩礁地带,浪一拍就要碎了。 再加上天气如缪里所料愈趋恶劣,在黑暗中也能看见白色的浪花。 他还给我们几个用牛膀胱做的浮袋,说只要抓好它们,落海了也能靠风吹上岸,而我当然是安心不起来。尽管在北海糊里糊涂落海过一次,这次我们是主动半夜出海,感觉更恐怖。 当先行前往拉波涅尔的夏珑他们消失在夜空里,我们这也在海中放下了登陆小船。上了小船后,从甲板上看似忍受得了的波浪也变成恐怕要盖过脑袋的大浪。 我们将桨交给瓦登的能干部下,自己只能从头披上抹了油的牛皮大衣,紧抓牛的膀胱祈祷不要出事。 缪里大概也很怕吧,一直在笑。当船滑上浅浅的沙地成功登陆时,她双腿明显抖得很厉害。 『我们走。』 五只老鼠跳下船,其中一只用人话这么说。缪里上岸之际用力甩乾湿答答的尾巴,像个夜间突袭的骑士默默指示城镇的方向。 虽然拉波涅尔没有像样的城墙,但为安全起见,我们还是让老鼠们先走,找个没人的地方再翻过栅栏进城。城中央的嘈杂逐渐随风而来,原来在船上见到的光明,是教会前的大篝火。 「臭鸡呢?她会不会已经找到爷爷了?」 『我叫同伴到广场去了,那边应该有人一直在注意这里的动静。』 在老鼠的带领下,我们在庭院有猪睡觉的民宅前等候。 屋里似乎没人在,大概是与广场的骚动有关。 「该不会是火刑……已经开始了吧?」 「如果我的鼻子没坏掉,这里还没有烤肉的味道。」 这么说来,主教说不定是将诺德斯通关在教堂某处,正在对民众解释其执法的正当性。在这种状况下只能等待回报,让人焦急得胃都快扭断了。 「不要急啦,别看臭鸡那样,她眼睛很尖的。」 远比我更不善等待的缪里拼命地保持笑容。 我多用点力摸摸她被海水打湿的头,深深点头。 不久,在院子角落疑惑地盯着我们看的猪忽然转向巷子里,三只小老鼠跑了过来。 「怎么样?」 『夏珑小姐看来是往西边飞了。』 另一只老鼠听了小老鼠的耳语后对我说。 「往西?出城了的意思?」 小老鼠怕我生气了似的缩起身。 『它们还说,有另一个武装过的人类跟在夏珑小姐后面。』 「是亚兹先生吧。竟然需要武装。」 老鼠继续替我翻译小老鼠的话。 『他们看城里的人举着火把往西走就追过去了。』 缪里看着我,想的是一样的事吧。 「所以他还在家吗?」 人们是要搜集他为异端的证据,还是要放火猎巫呢。 「什么时候的事?」 『前不久。』 城镇离那屋子有段距离,诺德斯通应该还没被抓。既然是一群人手拿火把行军,时间还来得及吧,应该设法抢先跟诺德斯通谈谈才对。 「缪里,我们也过去。」 缪里临时停下点头动作,对老鼠问: 「要骑在我背上吗?」 老鼠们毛都竖了起来,默默点了头。 缪里再度化为狼形,跑得比前往凯勒科那时快上许多。 如箭矢般穿过深夜的麦田。 最后老鼠们是窝在我怀里,缪里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虽觉得她事后会跟我赌气,现在也只好装作没注意到。 我死命抓住全力疾奔的缪里的背,在远处路上见到人群的火光。带头的像是举着染上教会徽记的旗子,显然目的不是为了缉私这种重整城镇秩序的事,而是将揪出异端摆在第一位。 他们的目的地,无疑就是辟出他们眼前这片麦田,使拉波涅尔蓬勃发展之人的住处。低声说出的异端二字,深埋在缪里后颈毛丛间,化为热气。 即使跑进森林,缪里的速度也丝毫不减。害怕被树枝砍头的我只能拼命压低脑袋紧抓着她。 当速度终于减缓,我看见屋前系了一匹还在喘息的马,应该是亚兹骑来的。屋里有些灯光,马因缪里的出现而嘶鸣,穿上皮胸甲的亚兹拿着剑出来看情况。 「寇尔先生。」 亚兹在劳兹本见过缪里的狼形,并不惊讶。 「夏珑小姐呢?」 『我在这,你们还真快。』 大鹫从屋顶上跳下来,停在亚兹肩上。 亚兹说: 「状况是主教藉走私宣告诺德斯通阁下为异端,史蒂芬阁下也几乎要承认了。现在主教带了一批城里的人要来这里搜证,您在路上有看见吗?」 「有,他们还要一段时间才会到森林边上。诺德斯通阁下呢?」 「我有请他暂时躲起来避避风头,可是他执意要留在这里……」 即使他嘴上说在这片土地什么也没留下,到头来这里对他仍然意义深重。藉缪里和瓦登等人的力量,我们是能救他一命,但他也将因此被迫离去,并不是最正确的选择。 于是我下定决心说道: 「我去跟他谈谈。」 使眼色要缪里待在门外后,我走向屋子。 如此风声呼啸又阴暗无光的黑夜,通常会使这种林中小屋格外阴森,但在我看来却像是一只负伤的熊在冷风中瑟缩。 诺德斯通并不是异端。或许任谁听说用酸液溶化人骨作肥料都会觉得恐怖,但那些都是他祖先土地先烈的骨头,且溶化而做成灌溉麦田的肥料后,使当年这荒地上许许多多的人得以存命。 谁能拿这点责怪诺德斯通呢。他不该在阴暗的屋里独自消沉,我要像缪里在瓦登的船上讲的那样告诉他,他还有很多同伴。 我深吸口气,向门板伸手。 握住直接以原木制成的粗犷把手时── 「!」 门忽然打开,撞上我额头。 「寇、寇尔先生!」 亚兹难得叫得这么慌,连缪里都跑来了。 痛得蹲下的我,听见头上有声音传来。 「嗯?怎么,黎明枢机啊?」 「唔唔……诺德斯通阁下……」 还在眼花的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称呼他的名字。 「我、我是来……」 形影总算清晰了的诺德斯通,使我把接下来要说的「保护你的」吞了回去。 「怎么,你是来替史蒂芬抓我的吗?」 诺德斯通以屋前的蜡烛点燃手中火把。 火把上缠的布似乎浇满了油,啪叽啪叽地剧烈燃烧起来,我随之倒抽一口气。 并不是因为火势。 而是火光下诺德斯通那身不输火势的勇猛装扮。 「诺、诺德斯通阁下,您这打扮是……」 「哼。那些忘恩负义的蠢蛋要来这抓我是吧?我就让他们想起来这片土地是谁辟出来的。」 他左手是熊熊燃烧的火把,右手是骑士马战时会用的大型剑。 背了盾和斧,甚至穿上胫甲和头盔。 [ritimg]p327 无论谁看了,那都是要打仗的样子。相较于错愕的我,身旁狼形的缪里则是张大了眼睛猛摇尾巴。 「所以呢?你是我第一个对手吗?」 亚兹曾请诺德斯通在主教的人马赶到之前快逃却遭到拒绝,让我以为他是万念俱灰。 结果却是完全相反。 诺德斯通并不是那么脆弱的人。 「不、不是,我是来保护您的……」 「嗯嗯?」 他怀疑地皱起眉头,从上到下打量我一番。 「你这身材也能挥剑?」 诺德斯通比我矮小,体格偏瘦,又一大把年纪了。 可是背后却像是打了根粗大的铁柱。那就是所谓的铁骨吧。 绝不是钝剑砍得断的,强劲炽热的意念。 「不是靠挥剑,我……」 但我的决心也不遑多让。 我换一口气说道: 「我现在很肯定您不是异端,我想去说服主教。」 诺德斯通表情讶异,剑尖终于指向地面。 「您是拿人骨作肥料没错吧?」 「瓦登说出来了吗?」 我明确地摇头回答: 「不管我的同伴怎么威胁,他都不肯说。那是以前当过刀剑工匠的矿物商人,和我认识的炼金术师替我想出来的。」 诺德斯通眯眼看看我,耸了耸肩。 「跟圣经那句『隐秘的事没有不显露的』一样呢。」 「因为这个缘故,我相信您绝不是异端。」 诺德斯通注视着我。 那透彻的双眼,映照着火把的焰光。 随后受到眼睑的遮盖。 「所以瓦登他们没事了吗?」 「他们……对。他们搭那艘船回到这里了。」 诺德斯通缓缓点头,叹着气睁开双眼。 「那就快把货送给城里的商行吧,有很多人能得救。」 「知道了。但需要救的不只是他们,还有您。放下武器吧,我会替您去和主教好好谈谈。我或许是个不太可靠的年轻人,但民间却把我──」 还没解释完,诺德斯通用握剑的手在我胸口轻捶一下。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每个人听了就只会胡思乱想,只有你找到了真相。我没看走眼,你不是只知道信神的傻瓜。」 他将我推退一步后轻笑道: 「我不是异端,但我仍是教会的敌人。」 「这只是文字游戏吧?」 诺德斯通笑得更厉害了。 那是种不出声,不可思议的笑法。 「不,就是敌人。教会的敌人。」 「不参加礼拜,不等于不信神。」 「不是那种事。」 诺德斯通轻举起剑扛在肩上。 明明是骁勇战士的穿着,却像在扛农具一样。 「我是教会的敌人,史蒂芬也多少察觉到了吧,所以你最好不要跟我扯上关系。我认真警告你,这是答谢你救回瓦登他们。」 「……」 「但是,我也不会乖乖束手就擒。」 不知该如何回话时,候在一旁的缪里抖抖她大大的三角耳,脖子往停在亚兹肩上的夏珑伸。 森林另一边传来草木婆娑声般的嘈杂。 来抓人的人已经到森林入口了吧。 「我会大打一场,扮演一个被恶魔附身的可怜老人,这样史蒂芬就能狠下心来把我跟这块领地切割开来了。我终于──」 诺德斯通转向屋子说: 「我终于下定决心离开这里了。你说你们是搭瓦登他们的船来的吧?很好,我就照你的意思舍名取实吧。」 诺德斯通并不是自暴自弃才这么说。想必他经常在思考怎么利用自己所剩不多的人生,却始终踏不出第一步。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于是他义无反顾地向前进。 他气魄万千,没有丝毫悲怆。甚至和瓦登一起神采亦奕地航向西海的神情都恍如眼前。 「对了,有件事可以拜托你们。可以把屋里的古拉托带到港边去吗?然后帮我联络瓦登他们,说今晚我们终于要去追随炼金术师的脚步了。」 还以为诺德斯通是个被炼金术师抛弃的配角,现在见到他这副模样,让我深感羞愧。诺德斯通才不是什么配角,根本就是缪里最爱的冒险故事主角。 因为那种故事的主角,总是愈挫愈勇。 「这只狼是训练过的吗?」 诺德斯通看着缪里问。 「这……」 『咆呜。』 缪里狼感十足地吠一声,并拢前腿坐下。连我都没听过呢。 「我一个人气势不够,有狼就威风多了。可以借我一下吗?」 「呃……我……」 犹豫是因为缪里的眼光辉灿烂,显然是在为能够大闹一场兴奋不已。 这个臭丫头……尽管心里郁闷,拒绝了搞不好真的会被她咬一口。 只能点头了。 「谢谢你。想在麦田修理这些忘恩负义的人,骑狼正合适。」 缪里站起来靠过去,并以奇妙的眼神望着放下了剑,用力摸着她的诺德斯通。 「我调查怎么培育小麦的时候,看过大陆那边的几个民俗故事。据说那边会用狼奔来形容饱满麦穗随风摇曳的样子。所以在那里,人们将狼视为带来丰收的象征。」 停止动作的缪里,尾巴开始像河中水车一样用力摇起来。 要是不拴住她,恐怕会跟着诺德斯通航向西海尽头吧。 「不过要比作麦穗的话,这毛色是太白了点。」 缪里立刻低吼起来,用鼻尖顶一下诺德斯通。 「呵呵呵。人家说聪明的狼听得懂人话,原来是真的啊。哎呀,抱歉抱歉啊。」 粗鲁摸头的动作显得很习惯。 说到应付动物,放养在屋子周围的猪啊羊的也都过得很自在。 「好啦,去给那些忘恩负义的人一点颜色瞧瞧。」 『咆呜!』 诺德斯通迈开大步,缪里一眼也没回头看就跟上去。 那对背影彷佛是共同征战了几十年的老友。 亚兹看着我,逡巡一会儿后诚实地说: 「我去帮忙。」 「麻烦了。」 那不仅是协助诺德斯通,还包含了不让缪里玩得太过火的意思。 亚兹追上去后,夏珑拍拍翅膀,跳来我肩上。 『太小看他了呢。』 若生对时代,诺德斯通这号人物一定能在厚重的编年史上留下插图。 「他坚持自己是教会的敌人这点,我还是不能接受……」 『那是他的骨气吧。』 害得史蒂芬心力交瘁的,也是这份骨气。令人不由得同情这位年轻的领主。 但看样子,这结局不会有太多泪水,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接下来,我们就把那位古拉托先生带到港边,联络瓦登他们吧。」 『瓦登那边我去通知,那个古拉托就交给你了。』 见夏珑说完就要飞走,我赶紧留住。 「能请你跟着我吗?迷路就糟糕了。」 『……』 夏珑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要是我落单,能否走出森林都很难说。在凯尔贝不知怎么和鸽子说话时,也慌得很可笑。我也只有黎明枢机这么一个别人乱封的称号好听,其他方面差劲得缪里都会傻眼。 『我等着,赶快带人过来。』 夏珑拍拍翅膀,停在屋脊上。 森林另一头的喧嚣突然拉高,也许是诺德斯通对上群众了。 虽有点担心,但缪里也在,事情不会太严重吧。再说不知情的人夜里在森林碰上狼,再勇猛也会吓得腿软。 开门进屋后,点上零星烛光的屋里深处有些声响。 「古拉托先生!您在吗!」 随后,深处有人有气无力地慢慢回答:「请稍等一下。」 既然他们准备离开,可能是在收拾行李吧。从声音听来,古拉托的年纪也很大了,说不定也是葛雷西亚领地的幸存者。 我往里头走,想帮点忙。穿过堆满书的门口,进入陈列矿物标本的房间。那个猫炼金术师都是在这里作研究的吧。 穿过房间,接下来是麦子分类放置,诺德斯通直至今日都在作研究的房间。他的妻子和炼金术师都还在时,他们三人会不会就是在这里为如何种麦绞尽了脑汁呢。上次地上还散落着羽毛笔,有如在诉说当时的情境。 现在已经收拾乾净,清爽了点。直往下个房间走到一半,我的脚忽然停了下来。房间好像变得太空了。 「?」 看看周围,也没看出多大改变。 觉得奇怪时,我总算注意到异处。 「蒸馏器不见了?」 这里是着名小麦产地,当时我猜想是用来研究酒饮用的。那是个出奇精致的球体,上面又布满奇怪的纹路,像是炼金术师会用的东西。 原本被书籍和羊皮纸叠团团包围,显得很窘迫的样子,如今不知上哪去了。 「……」 主教那边的人会来这屋子搜证,也许是不想多受刁难而藏起来了。然而心里确有种奇妙的躁动,使我面对蒸馏器原来的位置动也不动。 ──你还在等什么? 彷佛又要听见里头房间传来这声音。 「蒸馏器……」 起初以为是用来制酒,后来又猜想会不会是用来提炼黄铁矿的酸。不过狄安娜说那不适合用来取酸。 而且露出脸来的浑圆球体表面,刻有奇异的纹路。 那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好像有哪里不对。 「是不是在哪见过……」 我拼命翻找记忆,愈是急着想起来,刻在泛红铜器表面上的纹路愈是像写在海面上的字一样晃动。 这时,房间里传来拖动大型物体的声响。 「咿咿、哈呼……请再稍等一会儿……」 碰一声放下大行李的,是个比个子不高的诺德斯通还要矮小的老人。东西放好以后,他又折回里头房间。 「我来帮忙!」 我这么喊着想赶过去,人却被钩子扯住了似的无法前进。 「啊啊,真是……!」 这样岂不是跟眼睛离不开串烤摊的缪里一样吗?我努力把脚拔离地板,去协助古拉托。 这时一阵强风拍响玻璃窗,彷佛想叫住我。会是错觉吗? 残缺的月从随风飘移的厚重云缝间露出脸来。青白的月光哗地一声探入窗口,照亮整个房间,习惯黑暗的眼都快睁不开了。 蒸馏器原来的位置,真的空得很不自然。那奇异的球体的确曾摆在这里,而诺德斯通特地把它收起来了。洒满月光的房间阴影比白天更浓,地上明显有拖动书堆等重物的痕迹。 「只是蒸馏器的话,城里应该多得是……」 果真是那些怪异纹路的关系吗? 刻的会是亵渎神的祷文吗? 做起如此极端的假设时,呼吸停住了。 「亵渎……神……」 在不成声的呓语彼端。 我见到飘浮在污损玻璃窗另一头的残月。 月亮上看似凹凹凸凸的斑纹是那么地清晰,缺口边缘如影子般模糊。 简直就像球体从侧面受到光照一样。 「啊!」 刹那间,我全都懂了。 ──我不是异端,但我仍是教会的敌人。 这句话,以及从屋子里消失了的刻有奇异纹路,形似蒸馏器的铜制球体。 再加上航向西海尽头的炼金术师,与欲随她而去的前任领主。 炼金术师为什么会认为西海尽头会有大陆呢? 「占星术。」 我喃喃地说出这三个字,再将它吞下。 没有证据。 没有任何实据可以证明。 但炼金术师仍像猫追毛线球一样西行去了。为何她能够踏上这虚无飘渺的旅程呢。瓦登说猫的习性就是会躲起来死。照常理而言,这件事就是这么胡来。 可是,假如她确定自己是对的呢? 确定只要不断往西,就会从东边回来呢? 我几乎能看见转动大铜球,凝目查看其纹路的炼金术师。 上头刻的,一定就是缪里也曾注视的「世界地图」。 「久、久等了。」 被这一声唤回神的我转过头,见到古拉托已经整理好行李,喘得好厉害。 我的头像个空烧的锅子,心脏噗通噗通地跳,不过身体擅自动了起来。 在古拉托恐怕搬不动的大行李绑上绳子,背上我算不上强韧的肩。 「我、我去开厨房的门。」 气还没理顺的古拉托说完就往里头厨房的方向走。我再度环视房间,大概是云又遮住了月光,整间都是黑漆漆、静悄悄的。 彷佛有闪电划过天际,照出了一瞬之间的恶梦。 为了确认自己仍处在现实之中,我踏出背负行李重量的步伐。 搬到外面去,放上亚兹骑来的马,在不敢相信我怎么拖那么久的夏珑带领下走进森林。 屋子静静伫立在森林中。 什么也不说,就只是默默蹲在那里。 有如等候冬天过去的一头熊。 终幕 当晚,我发烧了。 卧床期间,我反覆梦到缪里变成狼,在草原上拖着我到处跑。草原会像墙壁一样高高立起来,甚至天地倒转。 我对那颠倒的世界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是害怕自己会从缪里背上摔下来而不停颤抖。 呼吸困难,全身酸痛,手脚不听使唤的焦躁,使我醒来好几次。 每次都好庆幸自己是在作梦。 于此同时,会发现呼吸、疼痛和手脚动不了等问题,全都是因为我在现实中抓着缪里造成的。 我就这么睡睡醒醒,反反覆覆。 到了第三天早上,烧终于退了。 「旅行铁则第一条,身体不舒服一定要讲。」 缪里伸长了食指,直指我额头这么说。 「吓死我了知不知道!跟教会的人讲到一半翻白眼昏倒耶!」 会生气,表示她就是那么担心我。 于是我握起她的手,用力拉过来抱住。 「对不起。」 「咦!呃,啊……好、好啦……」 缪里抱起我来是拿手得很,换我抱她就不知所措了。缪里的狼尾尴尬地摆动,扭来扭去很不自在。 「……」 是察觉状况不太对劲吧,她不再乱动了。 「……你作恶梦啦?」 终于盼来的这么一句话,使我又一次紧抱她细瘦的身躯再放开。 「就是啊。」 在床上叠着我的缪里露出有话想说的表情,把脸按在我胸上蹭。 「有我在啦。」 这话让人觉得放心,我却忍不住笑出来,是因为我为恶梦所苦时,有八成是缪里看护到睡着,趴在我胸上造成的。 「诺德斯通阁下他们后来怎么了?」 奉行骑士也需要休息的缪里忙着钻进我的被窝,并回答: 「城里的人几乎都是站在爷爷那边这部分,你还记得吧?」 「记得。」 听说缪里和诺德斯通离开森林后,居然见到拉波涅尔的人向教会倒戈了。我进屋前听见的喧嚣,就是城里的人为阻挡教会人马造成的。 「城里面也闹得很大,最后教会的人只好放弃那个异端法庭了。」 然后我与史蒂芬正式会谈时,因发高烧而昏倒。 「不过爷爷也承认他真的有走私,所以那个叫史蒂芬的?就是那个哭哭脸的人请他离开领地来代替罪刑,爷爷也接受了。」 这样主教也不失面子,是个妥善的处置吧。 「哭哭脸的领主虽然决定要赶爷爷走,但不知道是谁准备了山一样多的小麦和一大堆东西,送到老鼠的船上去。离港的时候,都只有城里的人来送,离开城镇范围以后,有一个技术很烂的人骑马一直在海边追呢。」 看来史蒂芬只是一心顾全领地,并不是忘恩负义之徒。 他身为领地的执法者,无法像人民那样光明正大地为诺德斯通送行。 「我听亚兹哥哥说,其实村里管理麦田的干部全都知道肥料的事。因为是商业机密,他们会继续保密,不过以后没船走私了,只好乖乖改用猪骨羊骨。这样成本会提高,麦价就跟着上涨了,亚兹听了头都痛了。金毛也一样吧。」 对于需要向他们收购小麦的伊弗和海兰而言,的确不是个好消息。 「伊蕾妮雅小姐她们呢?」 「臭鸡马上就回劳兹本去了,伊蕾妮雅姊姊想要看看从爷爷家里搬出来的资料,上瓦登的船去了。」 「咦,她也要到西方去?」 已经完全堕落起来,变回野丫头的缪里缠着我手臂打个大呵欠回答: 「爷爷他们好像要到王城去募集往西航行的资金。没有找你,是因为不想靠关系吧。」 教会来抓人时,和诺德斯通一起跑进森林要打垮他们的缪里愉快地这么说。 然而诺德斯通避免和我见面似的匆匆出航,给了我不太一样的看法。 「大哥哥啊。」 这时,缪里有点撒娇地说: 「我们也赶快回去嘛,劳兹本比较热闹,比较好玩啦。」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一副赖床的架势。 「总之整件事,到这里就……啊呼,圆满解决了……」 这句夹个呵欠,已经说得像梦话的话,让我想起诺德斯通那间屋子。我原本就不善于隐瞒,而缪里还是有狼眼狼鼻的少女。 还没告诉她那一夜的事,她也不像是注意到我有心事,是因为我到现在都还在怀疑那只是恶梦一场吧。 那会是我的妄想吗,还是炼金术师的妄想呢? 我认为,假如西海尽头真有新大陆,很可能会化解对世界造成巨大动荡的王国与教会之争。 但若那晚的梦真是现实,那么事态恐怕会带来更复杂、更严重的问题。 「缪里。」 她不知是看护累了,还是在我卧床时和亚兹处理种种善后事宜,一副快睡着的样子,喊她也只是抖抖耳朵要我说下去。 「我……我又作恶梦的话,你会救我吗?」 缪里忽然有点动作,大概是在笑吧。 「大哥哥。」 窝在我被子底下的缪里抬起头,红眼睛很受不了地看着我。 「我是你的骑士耶,你忘啦?」 即使摔进漆黑冰冷的海里,这匹银狼也跳了下来。 这句话自然不会有假。 「那就赶快起来,去向史蒂芬阁下告别吧。」 「咦?」 我掀开被子坐起,冷得缪里缩成一团。 「好了,赶快起来。不是想回劳兹本吗?太阳都爬这么高了,我还得写信向基曼先生和狄安娜小姐几个道谢呢,没时间在这瞎耗。」 「一直睡觉的人是你好不好!」 我不理会缪里的抗议,开窗通风。 放晴的拉波涅尔港边天明海蓝。 相信有许许多多的人,曾经幻想海天的另一边究竟有些什么。 而这世上,还有人比缪里更勇于作梦。 「大哥哥,我们先去吃饭!」 转头一看,缪里已经活力十足地站了起来。 无论情况如何艰苦,只要看到这张天真的笑脸,都会随她而去。 相信再过不久,我就非得和缪里谈谈当时在屋里察觉的事不可。届时她必定是不慌不怕,还会兴奋得整条尾巴都膨起来。光是这么想,让我高烧三天的恐惧就好像从心头散去了。 「对了。」 我拿大衣之余对缪里说: 「你不是和诺德斯通阁下一起出森林去对抗教会带来的人吗?虽然你们没有打起来……可是我隔很远也听得到那边吵得很厉害,真的都没事吗?」 「啊,你听我说喔!那个爷爷真的超帅的啦!」 打开话匣子的缪里已经完全忘记骑士的尊严,牵着我的手出房间。 「后来爷爷大声一喝──」 听她讲述时,我也始终握着她的手。 我作了个世界天翻地覆的梦。 这世上还隐藏着惊天动地的大秘密。 一个王国与教会之争都相形失色的大秘密。 「我也好想跟大哥哥威风一下喔!」 只凭我,怎么也无法面对。 但只要有这位白毛骑士在,我相信我也能勇往直前。 「话说大哥哥,我还是很想要传说之剑耶!」 我对缪里笑一笑,再度开启通往外界的门。 广大的世界,还有许多未知在等着我们。 后记 感谢关照,我是支仓。间隔又拉长到将近一年了呢…… 光看大纲,我满满是「这次一定能写得很轻松!起承转合spectacle tentacles!」的感觉,还写信对责编说:「应该九月底就能交!」,结果写完时十二月都过一半了。 到头来,说不定比那恶梦般的第四集还痛苦。这次又是写好之后拿去给责编k看,听他拐个弯告诉我:「不行喔☆」之后回家,梦到他说:「这次真的很无聊。」而半夜吓到跳起来(善意提醒,只是梦境)。 于是我又把历经无数长吁短叹才好不容易写好的稿子从头写过,这里修那里改而总算成形。遗憾就只有缪里和寇尔的互动放得不够多吧。 然而这次缪里的成长幅度感觉意外地大,似乎开启了一条不同于赫萝与罗伦斯的玩法。 故事到这里,算是来到了一个大节点。希望在《狼与羊皮纸》里,可以彻底去面对在《狼与辛香料》里会膨胀得太大而避开的问题。责编k分析说,我每集都编排得那么辛苦,大概是因为要在故事主轴里一次塞进规模巨大的世界性问题、寇尔和缪里的关系还有每集要解决的事件这三样东西,眼睛真够尖的……话说《狼与辛香料》只有两样的样子,我就已经塞得够辛苦了。 今年适逢我出道十五周年,真的很希望能把产能提升一点。 话说,以「进入动画世界和角色互动!」为概念的vr动画《狼与辛香料vr2》已经上市。这次连缪里都出场了,还会在整个画面里跑来跑去。还有跟赫萝和缪里一起看《狼与辛香料》动画第一集的模式,也就是进入动画和动画角色一起观赏有那些动画角色出演的动画(哲学)。希望各位也能来尝试这个新时代的游戏方式!只要搜寻《狼与辛香料vr2》就找得到了。 就这样,今年也请多多指教。 下次不是赫萝和罗伦斯的故事,就是直接写寇尔和缪里的续集吧。 支仓冻砂 插图 序幕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论坛 轻书架x天使动漫录入组 图源:linpop 录入:会灰的鸟弹 这天我用掌心大小的砥石,磨利惯用的匕首。 出门在外,只能这样将就了。一不小心就会割伤手指的适度紧张,调剂了琐碎枯燥的反覆作业,令人转眼就磨得忘我。 过头了会磨得太薄,城里铁匠见了又要啰唆,便适可而止。 拿块布擦擦泛起寒光的刃口,视线扫过桌上三根羽毛和牛皮小壶。这些浓乳白色的拨风羽有指头到肘边那么长,一只鹅就只有几根而已,线条百看不厌。静思时,我经常不自觉地抚弄起那滑顺的羽毛。 鸟翼有左右之分,羽毛弯曲方向正好相反。右手持笔时究竟是右弯好还是左弯好的争论,到今天都没有结果。对此并无偏好的我只在乎羽根的粗细,细的比较好。 我以左手按住羽毛,右手拿刚磨利的匕首切菜般除去羽根顶端,然后削尖,再摸摸尖端。这动作会持续到角度满意为止,但总会削过头。 喜欢愈尖愈好,是因为我觉得这样能为字迹增添庄严气息,以及字写得愈小,一张纸就能容纳愈多字这么一个经济面的理由。 不过笔头愈尖,容墨力就愈差,且更容易折损,施力重的人根本没法用。对于肩膀施力重到行文都会往右上偏的人更是如此。 我浅浅一笑,在尖端划出一道纵沟收尾。这条沟会吸收墨水,为我在纸上创造新世界。照光查看笔尖状况并抹乾净之后,我将它放进牛皮墨壶里。 一想到现今世上所有书籍,即几乎遗留余世的所有智慧,都是经由这项作业编织而成,我甚至会觉得自己也是这条大江的一部分。 以壶缘刮去多余墨水的笔头,落在纸上。 羽毛笔就此毫无抵抗地在纸上留下优美曲线。 第一幕 在港都拉波涅尔传得沸沸扬扬的幽灵船骚动终获解决的两个星期后,我们走在通往劳兹本的归途上。 夹在温菲尔王国与大陆中间的这道海峡里,有条终年不变的北向洋流,北上航道不太容易受到天气影响。而且上天似乎太照顾我们了,顶著一望无际的蓝天,待在甲板上甚至会热。 拉波涅尔的大骚动里发生过很多事,最后我还发高烧躺了好几天,在这样的暖阳下晒一晒恰恰好。 望著清澈透顶的蓝天,让人觉得满载人骨的幽灵船实际存在的事彷佛远在天边,一切都只是月光底下的林中一梦罢了。 金灿灿的太阳在万里无云的天空大放光芒,我伸手遮挡,眯眼看见它淡淡的圆形轮廓。听说眼力好的水手,在白天都能见到蓝天另一边的银白星月。 自从那场大骚动以来,我望向天空的次数变多了。 因为天空总会让我想起在那场大骚动当中见到的金属球。 围绕老领主诺德斯通的种种风波最后一夜,我在他的林中小屋仰望夜空,见到金珠般灿烂的月。那屋子里,也曾有个似乎以月为本的球体。 从前有个不怕触犯禁忌的炼金术师居住在诺德斯通的屋子里,猜想那球体是最大的禁忌,是很自然的事。 「那颗球刻划的,会不会就是这个世界的真正面貌呢。」 喃喃的我紧握住挂在脖子上的教会徽记。这世上对此有许多异想天开的看法,例如支撑大地的巨龟,海的尽头是断崖,在古书上写得是煞有其事。 而那当然几乎是骗小孩的童话故事,大人不会当真,持不同看法的也大有人在。尽管毫无道理,却又具有异样的说服力。 那个球体多半就是这世界的模型,源于「世界会不会是球形」这么一个自古以来屹立不倒的思想。 住在诺德斯通家的炼金术师据说是长年致力于寻找新大陆,某天就忽然不见了。假如她是去追寻传说中位于西海尽头的新大陆,就非得知道海的尽头,世界的形状究竟是怎么样不可。毕竟要是一路西行却真的掉进了巨大瀑布,那就哭笑不得了。 「可是,要是被教会知道了──」 世上有些绝不能说出口,不能存在的事。 像懂得人话,有时能化为人形的非人之人即是最好的例子。 这已经让我有愧于教会了,在诺德斯通家见到的那个球体又是另一方面的问题。 或许是不幸中的大幸吧,风波平息后重访那屋子时,球体已经不在那里了。此后我也没机会跟诺德斯通问清楚,可以当作是看错了,或是烧得神智不清时作的恶梦。 忘记那一切,是我这神的忠仆该做的事吧。但若我们真有需要追寻新大陆的一天,那恐怕会是非面对不可的问题。届时我到底该怎么做呢,至今我仍没有答案。我甚至无法想像,当摆在眼前的事实恐怕要将我深信不疑的圣经彻底颠覆时,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无论如何,我都得做好面对结果的心理准备,不然紧要关头畏惧不前就糟了。即使我这样激励自己,脑袋仍深陷五里雾中,理不出半点头绪,满肚子近似晕船的苦闷。这天我又白白浪费好天气耍阴郁时,甲板上忽然爆出一大声海鸟惨叫和少女的呼号,将我从思索的深渊捞回来。 「哇!不要闹!没……没事的啦!不要乱动!」 我对这熟悉的吵闹声已经不惊不诧,叹著气转头望去,只见缪里在船员们的注目中抓住了一只海鸟。 「我只是要一点羽毛而已啦!啊,大哥哥大哥哥!羽毛笔是鸟哪里的羽毛做的?」 看来似乎没有表情的鸟类也有怕的要命的脸孔。然而缪里不管海鸟死命挣扎,露出一脸的天真笑容。 「那叫拨风羽……被你拔掉以后,它就不能飞喽。」 「咦,这样啊?」 缪里看了看抱在腋下的海鸟。 「不能飞就糟了吧……又不能把你吃掉。」 船上与港边少不了的海鸟外型优美,个性却相当凶暴。从前的旅途中,它们常常从空中冲下来抢我的食物。能让这样的海鸟吓傻,可见森林的霸主到了海上也是霸主。 「很可怜耶,放它走啦。鸟帮了我们很多次不是吗?」 即使身上还充斥著似乎又要发烧的倦怠感,但多亏了缪里的吵闹,我不至于终日流连在关于炼金术士的种种问题里。 我无奈站起,挺挺腰杆说: 「说到羽毛笔,你已经把之前那枝弄坏了吗?我不是才刚把笔头削好而已?」 缪里纠结了好一会儿才放走可怜的海鸟。平时它们不太拍翅膀,总是悠悠地乘著风,从高处用垂怜的眼神俯瞰不会飞的人类,现在却急得像鸡啪啪啪猛拍。 缪里捡起一根它掉的羽毛,到处打量一番。 「这个能用吗?」 「要用也不是不行,但是对你的手来说也还是太小了吧。」 她以握笔姿势捏住海鸟的羽毛。即使在少女手中,那也小得不堪使用。 「鹅毛就是不会太大也不会太小,才会大家都在用。」 (插图010) 「鹅肉还很好吃呢。」 缪里说完摸摸肚子。 「快中午了吧,不晓得今天吃什么!」 这静不下来的小丫头让我唏嘘地戳戳她的脑袋。 「小心使用你的工具。」 「我有啊!只是一专心起来就顾不了了嘛。」 说得像是笔容易坏的错。 拉波涅尔骚动后的这几天,我们身上出了些变化。 一是我看天空的次数变多了,另一个正好相反,缪里拿笔坐在桌前的时间变长了。 「是你太用力又太粗鲁了。」 「是我太会写了啦!」 倒是没错,这几天她写的字说不定比之前整段人生加起来还要多。当然,她不是个爱写字的人,习字时还得把她绑在椅子上呢。 结果诺德斯通那段冒险之后某一晚,缪里忽然一本正经地抱著整套文具站在我面前,对傻眼的我说她想写一些东西,要我教她怎么把字写好。 教年幼的缪里写字之辛苦,即使这么多年了我仍记忆犹新。坦白说,无论什么样的词句都无法形容我听见那请求时是多么欣慰。 发现这个教会禁止项目中最危险的思想──球形世界模型而高烧卧床的我,也立刻精神百倍,彻底传授正确的写法与文法。 靠印象乱拼的字、错误百出的拼写、乱七八糟的文法,都一一纠正过来。她原本就是个聪明的女孩,将斗志来了就是所向无敌这优点发挥得淋漓尽致。 仅是如此,作哥哥的我已经高兴得不得了了,后面还有更感动的──她居然参考我的圣经俗文译本当行文范本。 缪里默念神的话语抄写下来的样子,我不知想像过多少次。正确的信仰与流丽的书写能力,乃是淑女不可或缺的基本素养。缪里笑咪咪地坐在明窗照耀的桌前轻声朗读使徒信条的模样,肯定能迷倒众生。 对于我这个打从她呱呱坠地就开始照顾她的人来说,不免有种终于将她导上正轨的感慨,眼眶为之一热。 然而感动掩盖所有一切的时间,实在是相当短暂。缪里两三下吸收完我的教学,对「有没有问题」开始嫌烦之际,现实便如海水退潮般渐渐显现。 其实我早该这么问了。 是什么让这个少女突然想练字呢? 缪里连日巴在桌前,脸上还沾了墨痕,手拿没拿过多少次的羽毛笔与文章苦战。而且原本当文章范本努力照搬的兄长手制圣经,也不知不觉被她冷落在房间角落里了。 后来她睡觉时抱在怀里的,换成了一本用软烂破纸串成的小簿子,里头写的也压根不是对神的祷告。 「大哥哥大哥哥,我又有几个字不会拼了。」 如此拉袖子问我怎么拼字的情境,前阵子我连作梦都不敢想。但她愈摇,我就愈没兴致,原因无非是出在她文章的内容上。 「用来把刺在手上的箭拔出来的那个钳子要怎么写?还有,血花这样拼对吗?」 缪里问的单字,每一个都跟待嫁少女应有的素养八竿子打不著关系。这丫头重学这些字是要写些什么东西出来啊?某天我终于问出口,而她是这样回答的: 「拉波涅尔那场大骚动的结局,我真的是愈想愈不满意。」 那把骑士之证,刻有狼徽的长剑就在她身边闪闪发光。 如此像我这种平凡人基本上想都不会去想的事,就是这少女拿起羽毛笔的理由。 「常有人说,人要开创命运。」 拉波涅尔那艘船停靠劳兹本那天,我们刚下船就偶遇在港边谈生意的伊弗。 缪里逮住这个机会,向伊弗订几份用完的羽毛笔和纸。还来不及告诫她别浪费钱,伊弗已经在手上木板飞快写下订单,与银发少女握手立约了。 接著伊弗才总算问她订纸笔的原因,然后笑了。 「想改写命运的倒是很少见,而且还是字面上那样呢。」 看伊弗笑得那么愉快,我只有叹气的份。 大概是看我可怜,伊弗用羽毛笔尾端搔著下巴说: 「纸笔的钱嘛,好,就用诺德斯通家的消息抵掉吧。事先知道那里的麦子会涨价,就能大赚一笔了。」 缪里手小力气倒是不小,拿起羽毛笔来不太像样,伊弗的运笔就十分优美。 「你啊,真的当上朝思暮想的骑士以后,接著还要写理想骑士的冒险故事?真是的,比我还贪心。」 缪里似乎将伊弗的话当作赞美,笑嘻嘻地挺起胸膛。 在诺德斯通那场大骚动之后突然要求重新习字,从此与笔形影不离的缪里,写的是整件事的经过。 当然那不是什么怪事。世人留下了不计其数的冒险故事,大城也有记载当地历史的史册,伟大君王也会也会为其波澜万丈的人生写下自传。 我和缪里一同见闻的拉波涅尔大骚动,是一场包含满载人骨的幽灵船,在月光下献祭山羊祈求麦作丰收的炼金术师,以及遭古代战争翻腾的两名贵族少年少女,是一篇令人感叹造化弄人的故事,精彩程度相信是收录在哪里都不逊色。 若由总是悄然现身于酒馆的走唱吟游诗人来编,或许能让酒客听上十年也听不腻,但执笔的毕竟是缪里。缪里的重点,放在大冒险的最后一节。 这场骚动的开端,是谣传利用幽灵船与恶魔交易的孤僻前领主诺德斯通本身。由于他有许多特立独行的举动,即使拥有将贫瘠领地变成麦子重点产地,使无数子民免于挨饿的伟大功绩,与当地教会的主教却关系交恶。骚动最后一夜,主教终于决心讨伐不信教者,率领武装民众前去抓拿诺德斯通。 在夜里手拿火把穿过麦田的讨伐队,犹如一群誓要夺回圣地的随军祭司与圣战士。诺德斯通这边则孤立无援,而且准备要讨伐他的,竟是他一辈子努力生产小麦,呕心沥血润泽其生活的子民。诺德斯通就要死在他所奉献一生的子民们手里了。 不愿见到这种悲剧的我是无比地心痛,于是我赶往他的屋子,就算只有我们俩也要作他的伙伴。然而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并不是心寒绝望的老领主,而是全副武装,等著教训那些忘恩负义之徒的不屈老战士。而且他一见到我身旁的狼形缪里,就当她是训练有素的猎犬之类,要借她的獠牙就勇往直前地带著她跑出森林。 结果那些民众其实还是将这片土地的大恩人诺德斯通摆在主教之前,免去了领主与子民相残的悲剧。 但有些东西,在缪里心里刻下了另一种鲜烈的痕迹。那就是面临战场的独特紧张与兴奋。 尽管先前缪里也曾以狼形冷不防地偷袭敌人,像这次这样团队合作,包围明确的敌人,奉持信念正面抗敌的场面完全是第一次。在纽希拉山上就憧憬冒险的她手拿树枝挥著挥著,经过这么多事情以后真的得到了骑士头衔。好比得到牛骨的小狗可以啃上一整天那样,有生以来第一次的实战体验让她在白天对哥哥说了又说,晚上又在被窝里不断反刍。 然而,当初由兴奋与荣誉感所支配的事物重复说了几次之后,总能挑出一些毛病。而且缪里还是个连伊弗都咋舌的贪心鬼,很快就有了改写的念头。 幻想那美妙的经验能有更理想的结局,能不能变得再美妙一点。 尤其那是她成为骑士后第一次战斗,意义非凡,自然希望一切能尽善尽美。例如与她一同勇赴敌阵并肩作战的,应该是什么样的人才对。 以战友来说,那个孤僻领主应该还不坏吧。可是缪里腰间的长剑,刻上了全世界只有两个人能用的徽记。 所以缪里摆著懊恼的脸说了这种话。 ──如果第一次是跟大哥哥一起就好了。 不用说,那吓得我赶紧用手捂住她的嘴,四处张望。 接著极力叮嘱她不能在人前说这种话,会惹来可怕的误会。结果缪里傻张著被我捂住的嘴,尾巴快速摇了起来。纽希拉是个充满温泉的享乐之地,热情奔放的舞娘们灌输了这个野丫头一大堆不三不四的东西。在那村子,连神的威光都会被泉烟掩盖,让她的耳朵对不必要的知识阅历特别丰富。 而且她还有四只耳朵,想在眼皮底下的黑暗中听见梦回跫音,并非难事。 听过充满独特紧张的夜战声响以后,她想记录下来。 写下一篇与自己心目中骑士首战相映衬,令人热血沸腾的那一夜的故事。 「其实,她已经把那段故事重写好几遍了。」 我无奈的反应让伊弗显得相当愉快。 「这有什么,我做完大买卖也都会反省缺失啊。当初应该这样那样,早知道怎样怎样就好了什么的。」 听了伊弗的话,缪里觉得英雄所见略同般抱起胸频频点头。 「她不是写什么高尚的东西,根本是通篇瞎扯。就我昨天看的,已经写成我和她两个人对抗一万大军了呢。」 我不敢领教地侧眼瞪缪里,却被她当空气。 「骂她浪费纸也听都不听。现在还能当她在练习写文章,暂时忍一忍,可是以后……」 事实上,她不仅是写了很多字,往右上歪的毛病也矫正了。发现字写太大浪费空间以来,她开始把字写小。再因为字丑看不清,现在是愈写愈漂亮。 虽然用词大多耸动,骑士在战场上向神祈祷的场面倒是不少。还会不时翻开圣经,问这种场面该如何祈祷等。可说是为她的信仰播下了种子吧。 说来也不怕人笑,见到有人如此仰赖我毕生投入的信仰与学识,心里实在很高兴。 鉴于以上种种,算起来应该是利大于弊。我都是这样说给心里发苦的自己听。 「无论如何,我能接到新订单就行了。」 对跨越好几片海洋的伊弗商行来说,那几张连羊皮纸都不是的纸订再多也赚不了钱,所以纯粹是当娱乐来看吧,但对我而言仍是一笔无法忽视的开销。 「要是她背著我乱订东西,我可不付钱喔。」 「怕什么,我直接找海兰要就行了。反正钱都不是你自掏腰包吧?那个好心的贵族特别宠这个小丫头呢。」 我用埋怨她这黑心商人的眼神瞪过去,却换来伊弗一脸若无其事的微笑。 「不可以再跟人家乱订东西喽?」 我对自顾自地看人从船上卸货的缪里这么说,可是她看也不看我。明明在她心目中的故事里,她是个情况再艰难也要保护作圣职人员的兄长,同时忠实依照兄长指挥来战斗的高洁骑士,现实却是这副德性。 在港边吊货用的鹤嘴形装置,让缪里看得目瞪口呆。我戳戳她的头,重新背好行李。 「话说回来,这次我们真的受了亚兹先生很多照顾。」 他是伊弗派给我们的护卫,在缪里的央求下还得训练她剑术和体术,完全成了她的第二号师父。 「他也玩得很开心啦。平常脸都臭臭的,回来以后变得开朗多了。」 即使才刚搭了几天的船回来,亚兹一见到伊弗就立刻找差事来做,不知上哪去了。虽然下次在伊弗那见到他时再打声招呼就好,可是在一场冒险后这样散伙,感觉还是太无情了点。 「他跑那么快,是因为会害羞,不喜欢依依不舍的告别吧。」 还以为他是个缺乏表情,总是默默达成使命的铁汉,人果真是不可貌相。 抑或是缪里天赋异禀,连那种人都能打成一片。 「总之,你们先回宅子休息一下吧。听说那是一场很精彩的冒险。」 缪里听了立刻插嘴。 「啊,对了。我们在大陆遇过一个叫基曼的人。」 「嗯?」 听到意外的名字使伊弗睁大眼睛,缪里笑眯了眼。 「他说他是一个比伊弗姊姊更坏的商人喔。」 「坏」不仅包含狡猾,也具有无所畏惧之类的意思。 伊弗在王国与大陆的跨海贸易中,经常和基曼争抢地盘的样子。一听到缪里带来劲敌的消息,她脸上就浮现啃了咸肉乾的笑容。 「随便他怎么说。这个男生从以前就很关心我的一举一动。」 缪里睁大眼睛,对黑心商人之间孩子气的互斗开心极了。 到了那熟悉的宅邸,年轻的侍女们都神采奕奕地出来迎接。 那当然不是因为她们都是虔诚信徒,衷心期盼我这未来的朴直圣职人员平安归来已久,单纯是缪里的缘故。很会撒娇又吃什么都开心的缪里,被她们当大狗狗一样疼爱。 具有狼耳和狼尾,在春季会掉毛的缪里抱回来的小狗也来了,头一个缠住的也当然是缪里的脚。 我挺直腰杆表示一点也不在乎时,一名年迈男佣替我接下行李。我们经常在宅里的礼拜堂一起晨祷。 「您走了以后,晨祷变得好冷清啊。」 除了神以外,还是有人在注视我的。 受到了他的鼓舞,我立即承诺明天晨祷见。 之后听他说,海兰到议会去了。已经差人去通知,或许会提早回来,建议我们先洗洗尘稍作休息。 回程船旅虽然悠闲,但睡久了硬梆梆的木板地,吹久了海风,疲劳自然会堆积,何况还有在诺德斯通那见到的种种。为了将这些心劳排出体外,我很想连头都泡在热水里放松一下。 而我当然不会奢求,用他们准备的热水洗洗脸擦擦身体,最后把双脚搓乾净。那对在满是温泉的纽希拉过惯了的我来说是有点不够,但光是这样就让我清爽得像脱胎换骨了一样。 缪里则是耍起小孩特权,光溜溜地坐进澡盆里哗啦啦地洗。那天真模样让我既摇头又有些羡慕地整理起行李。 大件行李大半是拉波涅尔领主史蒂芬托我们转交给海兰的书籍和土产。其余是我用来写报告的一系列事件记录,以及被缪里弄坏,丢了可惜的几根羽毛笔,还有她很快就失了兴趣的圣经节译本。 见到缪里抄写它时的感动明明令人泪眼朦胧,可是看著现在这个用海绵擦澡哼歌的她,我只能叹问信仰究竟何时能在她心中萌芽。 「缪里,自己的行李自己整理。」 「嗯?好喔~」 缪里答得漫不经心。她的行李又大又鼓,看起来很重的样子。里面装了她努力编写的理想冒险故事,以及守礼尚义的拉波涅尔青年领主史蒂芬送她的大量蜜饯和糖渍水果。 虽然她以自己已经是骑士为由,走在街上不再与兄长牵手,爱吃甜食这种孩子气的部分依然保留了不少。苦笑著松一口气时,她本人开口说话了: 「大哥哥,帮我冲掉头发的泡泡!」 在船上碍于他人侧目而始终隐藏的狼耳弹出几滴水珠。总是蓬松的狼尾,现在满是泡沫。 「骄傲的骑士是去放假了吗?」 话才说完,我注意到自己已经卷起了袖子。希望她能赶快独立的同时,她撒起娇来又总会自动顺她的意。这可以归咎于长年照顾她所养成的坏习惯。 「骑士精神就是互助精神,你不知道吗?」 像这种时候,缪里当然跟往常一样机灵。 「而且我手很痛,洗头洗不乾净。」 「手痛?」 我在缪里背后跪坐下来时,浑身泡沫的少女如是说: 「手握起来的时候掌心会痛。」 缪里慢慢勾动纤细的手指,我拿桶子捞水,淋在她的长发上。 「我不是说羽毛笔不要握太用力吗。要更放松一点才行。」 「你写久了以后还不是整天都在嫌手痛。」 如同我从缪里出生就时时照顾她,她也从出生就时时看著我。 「可是好奇怪喔,剑比羽毛笔重那么多,我握起来都没事。」 「这就表示笔比剑更重要吧。」 经常听我唠叨说女孩子不该拿剑的缪里稍微转头,露出不满的表情。 「反正你迟早会习惯的啦。像你的字已经漂亮很多了。」 缪里的狼耳和头发不同,很不容易沾湿。 耳朵用力一挺,就有水珠甩到我脸上。 「真的?有变漂亮?」 缪里开心地转过头来,我苦笑著用袖子擦脸。 「写字会往右上偏的毛病也不见了。手会痛的话,你以前帮我揉过那么多次,现在我给你揉回来。」 在温泉旅馆半工半读时,缪里经常替我按摩握笔握到发疼的手。当时她年纪很小,毛茸茸的尾巴跟身体差不多大。踩在手上,那重量是恰恰好。 「再让我踩你的手吧?」 她当然还记得那时候的事,天真地这么说。 「现在踩上来,我会骨折啦。」 缪里立刻皱起眉头,从咽喉发出低吼。 我就这么东聊西聊,替缪里丰盈的头发冲水。洗去旅途尘埃的感觉,就像替水煮蛋剥壳一样。想到未来还能如此照顾多久,那些撒娇的黏腻也终将成为甜蜜的回忆吧。 为希望这天早点到来而自个儿莞尔时,下巴摆在膝盖上的缪里忽然说: 「对了,之前大哥哥不是请人写了很多书的吗,那个工作其实很辛苦吧。」 那是我们刚离开纽希拉,还不太适应两人生活时的事。当时我与教会对立,便请了几个专门誊写的工匠,复制我译为俗文的部分圣经,藉由将神的教诲传授给民众来牵制教会。 「誊写……抄写典籍这种事,其实辛苦到修士会拿来当作苦修的一部分呢。」 心里住了个少年的缪里一听到「苦修」,尾巴就起了强烈反应。右手笨拙地一开一握,深感认同般点起头。 「书库那些上锁的书不是白锁的呢。」 「知道他人的辛苦是一件好事。」 缪里听我好像又要啰唆,稍微嘟起了嘴。 「好,我要冲水了。耳朵按住。」 讨厌狼耳进水的缪里赶紧用双手按住三角耳。我从那上头冲了两、三次水,宣告结束。 「好,冲完了。」 「帮我把头发拧一拧。」 「……」 缪里的小手以特别痛苦的动作又开闭一次,要我帮忙。 我不禁叹息,动手拧头发,善于使唤人的少女便贼笑起来。 「啊,还有喔,大哥哥。」 「尾巴自己弄。不然又嫌我弄得很痒,把水喷得到处都是。」 「才不是咧!我是说那个爷爷的事!」 「诺德斯通先生?好,头发这样就行了吧,剩下的自己擦。」 拧去大部分的水之后,我抓一块洁白的亚麻布盖在她头上。她似乎以为我会帮忙擦,很不满地转过头来,最后不甘不愿沙沙沙地擦。 其实用布盖住她的头,一部分为了遮掩她的视线。一提到诺德斯通,我就不由得想起那颗球,整个人紧张起来。 那颗球的事,我一个字都还不敢跟缪里说呢。 「伊蕾妮雅姊姊跟他搭同一条船走了,好想他们喔。」 不懂我心事的缪里略显寂寞地说。 羊的化身伊蕾妮雅,志在创立非人之人的国家,比缪里更热衷于寻找新大陆。那场骚动后,被逐出领地的诺德斯通也顺势上船出海。他与相信新大陆存在的炼金术师关系密切,伊蕾妮雅为了探听便与他一起上船,先我们一步踏上远征。 伊蕾妮雅可说是缪里离开纽希拉后第一个朋友,难免有遭到遗落的感觉。 「夏珑小姐或许会有消息吧。记得她说回程是走同一条路,就搭同一条船走了。」 「嗯~不晓得耶。感觉她会说工作很忙什么的就自己先飞回去了。」 在劳兹本管理孤儿院的夏珑是鸟的化身,旅行起来比我们自由多了。而她与伊蕾妮雅的交情比我们长,很可能知道伊蕾妮雅的动向。缪里噘起因热水澡而红润的嘴唇,说道: 「大哥哥,你去帮我问啦。」 夏珑和缪里这两个人,一遇上就臭鸡笨狗地斗嘴。只是在我看来她们倒是挺合拍,感情很不错就是了。 「这次她也帮了我们很多,去跟人家道个谢又不会少块肉。对了,顺便帮他们的修道院做点事怎么样?」 「咦~!」 缪里打从心底厌恶地大叫,吓得小狗哭号起来。 「骑士精神也是牺牲奉献的精神喔。」 「唔……」 小狗茫然地抬望低吼的缪里。缪里将盘在浴盆里的腿甩出去,耸起成长期常见的尖瘦双肩望向天花板。 「怎么当上骑士以后完全没有帅气场面啊!」 「真正的骑士,是建立在一步一脚印的行善之上喔。」 听我说教又让缪里嘟起嘴,站起来甩甩尾巴,把水都甩到我脸上。 侍女们送了些掺了蜂蜜的面包,给我们在晚餐前垫垫肚子,缪里吃完就打起了盹。 看来外表活泼的她坐了那么久的船也不是不会累,一下就睡著了。比起终于回到劳兹本而兴奋地到处乱跑弄坏身子,这样乖乖睡觉肯定是好得多。 然而想在回来以后在柔软床上好好睡一觉的我,却似乎是在船上躺了太久,睡意出奇地低。 太阳仍高挂,海兰又是去议会论政,短时间内不会回来吧。要向她报告的事,我都在船上整理好了。 这时,虽然先前跟缪里说了那么多,我却忽然想到去找夏珑问问伊蕾妮雅的动向,说不定能给她个惊喜。再说,我自己也很希望跟缪里以外的人打听诺德斯通在事件后的状况。同时也想弄清楚,他是不是为了避免我追问球体的用途,才趁我卧床时离开的。 我在抓著被子大声打呼的缪里头上轻轻摸了摸,简单逗弄跑来找我玩的小狗,在蜡板留话说我去找夏珑。出门前,路过的男佣听我说要去散步而露出以为听错的表情,最后还是恭敬地送我离去。 夏珑所管理的私立孤儿院,位在劳兹本特别复杂的区域。平时都是靠缪里带路的我,很担心自己的脚究竟走得走不到。幸亏到了孤儿院附近,就有几个当地人像是记得我,亲切地指路。 见到那扇有窥视窗的粗重铁门,心才安下来。 屋顶上有几只鸽子俯视著我。劳兹本一带的鸟,都是鹫的化身夏珑的手下。她八成早就接到我这二楞子单独来访的通知,搞不好连缪里在船上抓海鸟的事都知道了。 还没敲门,窥视窗便刷一声滑开。 「笨狗怎么了?」 问候之前先问缪里的踪影,看来她们感情是真的不错。 「缪里在房间睡死了。我们前不久才下船,这段旅行让她很累了吧。」 「你精神倒是挺好的。」 夏珑轻哼一声,关上窥视窗开了门。 「克拉克那家伙很想见你,但就是遇不上。」 进门就有股奶酸味,是幼儿多的缘故吧。令人想起缪里小时候。 不知现在是孩子们工作的时间,还是和缪里一样在睡午觉,里头十分安静。 「他在忙设立修道院的事?」 我和夏珑是在她所率领的徵税员公会,与远地贸易商的阴谋所造成的大风波之中认识的。当时站在她与教会之间扶持她的就是助理祭司克拉克,一个比我略为年少的青年。 经过一番曲折后,克拉克得以与夏珑他们建立新修道院并将成为院长。而他并没有因此自大,至今仍不辞劳苦地为修道院的种种事宜奔走。 「都在整理要改建成修道院的废墟啦。最近身体变壮很多。」 「我们这阵子应该会比较有空,可以来帮忙。」 夏珑露出意外表情,接著酸溜溜地一笑。 「应该不会比先前的克拉克差吧。」 缪里也说青年克拉克和我很像,一副就是很少碰粗重工作的样子。 「不过要我选的话,我比较想用你的名字解决资金问题。」 「资金?那方面不是……」 他们已经有大教堂的权状和王族海兰这枚后盾,又有伊弗出资,难道还不够吗?这么想时,夏珑叹口气,开导无知小辈似的说: 「资金是再多都不够的东西。海兰虽然给了我们贵族以前住的房子,可是在整理好之前,那根本是不能用的废墟,光是怎么凑装修费就够我头痛的了。你该不会以为修完以后摆一本圣经,修道院就能开门了吧?我之前是收税的,经营不善的事见得可多了,满脑子都是不好的念头。」 夏珑掺杂怒气的冷眼使我不禁缩头。记得缪里到处帮她订购物资时,清单长得令人眼花撩乱。整修形同废墟的房子,加上可供稳定经营的资金究竟需要多少钱,我心里连个底也没有。 仔细一看,夏珑眼眶底下有一抹淡淡的黑,手上也有不少墨痕。 不难想像每天孩子们睡著后,她一人在兽脂蜡烛微弱的烛光下眉头深锁,苦拟修道院与附设孤儿院营运计画的模样。难怪请夏珑出马处理诺德斯通的问题时,她脸上满是打从心底的烦躁。 反过来说,在怀抱如此现实问题的情况下,她还抽空替我们处理那场骚动,实在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啊。 「如果有圣遗物,巡礼客自己就会来个没完,修道院资金就有著落了。」 夏珑说完往我看来。不是用看朋友的眼光,比较像牧羊人查看羊毛生长状况那样。喔不,更接近缪里嚷嚷著想要用圣人遗骨制作传说之剑那时候。 现在大家称我为黎明枢机,就算远称不上圣遗物,或许同样能招揽到不少人。现在只说好会给他们一本手抄圣经,或许再给点有圣遗物之效的东西会比较好。常见的牙齿骨头不太可能,衣服倒是没问题。认真想到这里,夏珑耸肩说: 「算了。要是利用你,我会被那只笨狗嫌到臭头。」 「这个嘛……」 我不敢说不会。 「跟海兰多讨资金也不太好,真的头痛死了。」 这倒是让我有点意外。 「海兰殿下那边,我可以帮你问问看。」 夏珑听了为难地笑。 「我知道,而她也会正经兮兮地答应吧。所以我才不要。」 然后叹口气,抱起胸来。 「她是个好心的贵族。在这个满地自私鬼的世界上,那种正派领主经营的领地会赚钱吗?」 海兰对领民课重税的事,我当然无法想像。 倘若夏珑向这样的她请求补贴修道院资金,结果会是怎样呢。 「她绝对是硬挤也要把钱挤出来吧……」 夏珑高高耸肩。 「大方捐钱给大教堂的事,不要在这个王国和教会起争执的时候做比较保险吧?这样一来,选择就很有限了。」 我也很快就明白剩下什么选择。 「伊弗小姐那边,当然也会愿意跟你谈。」 伊弗也有为夏珑他们的修道院出资。 然而夏珑眉间的皱褶并未消失。 「她当然愿意跟我谈,可是啊,那个人跟专等猎物断气的乌鸦差不多。想到跟她借钱不晓得要还多少倍,我头就痛死了。」 会觉得伊弗没那么差劲,可能是小时候就颇受她疼爱所导致。 「也是能威胁她说,要是修道院撑不住,先前出的钱都等于打水漂啦。要是真有必要,还能调她的交易记录来看。那应该能挖出不少脏东西,有一笔遮口费能拿。」 这徵税员果真不是干假的。 「受不了,神也太爱考验人类了。所以你是怎样,来聊天的吗?」 眼神疲倦的夏珑使我不禁挺直背脊。 「啊,就是……」 听过如此现实的资金问题之后,问那种事情实在蠢得不得了,但不问更奇怪。 「那个,我想知道诺德斯通先生和伊蕾妮雅小姐的动向……」 边聊边从井口打水的夏珑不齿地笑。 「你也太宠那只笨狗了吧。」 我没得辩解。 「话说回来,她怎么那么喜欢伊蕾妮雅。因为羊肉香吗?」 她们每次重逢真的都会热烈拥抱。 「伊蕾妮雅和那个老头子说要从这北上一段,到王宫去募集航向新大陆用的资金。」 「伊蕾妮雅小姐也去?」 夏珑不敢恭维地耸耸肩。她虽是鸟的化身,对伊蕾妮雅在新大陆创立非人之人国度的热情却没什么共鸣。或者说她早就决定要留在人类社会里,和克拉克一起为照顾孤儿而活了。 「光靠大海另一边说不定有块大陆这种不可靠的理想就想出船,实在是太扯了。」 统治劳兹本一带鸟禽的夏珑都这么说了,就表示连能够飞上云霄的鸟儿们都没见过汪洋彼端的大陆吧。 「伊蕾妮雅也有跟候鸟打听就是了。」 「缪里也跟小岛那么大的鲸鱼问过话呢。」 夏珑鼓喉式的咯咯笑声,很快就变成叹息。 「这里就要提到跟诺德斯通有关的那个炼金术师了。我是不管笨狗怎样,只希望伊蕾妮雅赶快醒一醒,结果半路跳出一个麻烦的人物。」 谣传利用幽灵船与恶魔交易的诺德斯通有个同伴,那就是使贫瘠之地变成小麦主产地,追寻新大陆而去的女炼金术师。夏珑的口气把她说得像是害朋友作恶梦的魔女一样,实际受此恶梦折磨的我很明白她的心情。 「那件事以后,你有从瓦登先生或诺德斯通先生那听说什么新消息吗?」 夏珑忽一眯眼,害我以为她看穿了我隐瞒的心事。 「我可不是专门在窗边刺探敌情的猫头鹰喔。」 我缩头表示没这意思,夏珑哼一声说: 「还以为你是不会对新大陆之类话题感兴趣的人……算了。我听说的,就只有那个炼金术师曾为了搜集新大陆的线索,以沙漠国度为中心查了很多资料,还有瓦登他们都听令于她而已。」 瓦登是非人之人,真面目是船上一定有的老鼠,听那位炼金术师的令而协助诺德斯通,现在已是威风的船老大了。 「沙漠国度啊。」 夏珑耸耸肩。 「听说炼金术师得到的知识,包含小麦培育法在内,几乎都是随古代帝国瓦解而失落的技术。在教会的势力范围内,那些古代帝国的知识都失传很久了。」 温菲尔王国所在的这座大岛,原本也是古代帝国与教会兵马一同打下的土地。而帝国在历史的洪流中毁灭,成了羊皮纸上的纪录。 在帝国称霸的时代,教会并不是今天这么大的组织,满天下都是异教神话。帝国毁灭后,教会势力扩张,并藉机以异端名义铲除不符教义的神话与文化。狼徽从贵族旗号上消失不见,就是一个让缪里也很愤慨的例子。 相信在这过程中,除神话与迷信之外,还有许多知识也随之亡佚了。 若寻找新大陆的想法是来自帝国时代的知识,去沙漠地区找资料就说得通了。不仅如此,假如那是教会会当异端查禁的危险知识,那更可能留存于沙漠地区。也就是可以推测,那个球体或许是由得自沙漠的知识所导出的结果。 「话说,瓦登先生他们从沙漠地区搜集了很多抄本回来呢。」 「是喔?那是因为船南下很容易,他们也很擅长偷东西吧。」 非人之人的真面目,有时是人类不太可能与之对抗的巨大野兽,而瓦登他们变回老鼠时,却仍能轻易钻过墙缝的大小。再加上在墙上开洞可是老鼠的拿手好戏,在偷窃方面没人能出其右。 只是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是这样没错,不过我想说的是,找出贵重书籍的位置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嗯……?也对,我不觉得他们有那种知识。可是那个炼金术师是猫的化身没错吧?听说猫原本就是来自沙漠国度的动物,有可能是原本就有那里的知识,搞不好还直接经历过古帝国时代呢。」 「啊,对喔。有道理……」 非人之人的寿命随便就能超出我们的常识。瓦登他们要在沙漠地区找出抄本,必然是需要线人报信,出身沙漠的非人之人十足能胜任这个角色。若是直接经历过那个年代,更是再好不过。 「总之除此之外,没听过什么值得注意的事。伊蕾妮雅听得很专心,可是反应不怎么样。」 诺德斯通自己,似乎也不太明白炼金术师为何那么笃定新大陆存在。说不定炼金术师出海只是为了确定世界是球形,找新大陆只是顺便。 「那么,诺德斯通先生对新大陆知道的其实并不多吧。」 就算猫炼金术师以某种方法确定了新大陆的存在,说不定诺德斯通也无从辨明,就只是相信炼金术师罢了。 「又或者他还不够信任热衷于寻找新大陆的伊蕾妮雅,躲起来了。诺德斯通那个人,是我见过的人类里特别偏执的一个,若无其事地藏了个惊天大秘密也没什么好奇怪。」 知道他实际做了个刻上世界地图的球,让我同意的笑容变得很僵。 夏珑抱胸倚墙,累了似的说: 「要跑去什么都没有的海上变成水泡还是喂鱼都随便你们,少去乱追莫名其妙的事,让海兰替你们操心。」 我明白这并不是因为夏珑仰慕海兰,单纯是因为夏珑庇护的孤儿要住的孤儿院,将附属在海兰作后盾的修道院。一旦海兰失势,修道院也岌岌可危。 「那当然。」 我答得很认真,可是从夏珑的表情看来,那和缪里答应我会少吃点一样不可信。 「好吧,就让你来帮忙清理废墟好了。多点人手,克拉克也能轻松一点。」 「那就说定了。」 「可是──」 夏珑只笑半张脸说: 「笨狗知道这件事吗?」 拿陶土杯的手停在嘴边。 身为神的忠仆,我不能说谎。 「她可是骑士呢。」 帮助有困难的人,是骑士的义务……应该吧。 夏珑耸耸肩,叫一只鸽子带我回去。 无论是以汪洋为家的鲸鱼化身欧塔姆,还是曾向候鸟打听的伊蕾妮雅,都没有新大陆的可靠消息。就目前来看,可以当诺德斯通也是如此。 让本来就喜欢冒险的缪里十分入迷的新大陆── 去认真思考这件事,并不只是因为我对伊蕾妮雅口中非人之人自己的国度有所共鸣。为了身上流著狼血,夹在人世与幽暗森林之间的缪里,我的确是很想帮伊蕾妮雅圆梦。 但我只是一介人类,又是皈依神之教诲的羔羊。 以温菲尔王国为核心的势力与教会已经冲突了好多年。双方都打不出致胜步数,只能眼巴巴盯著正面开战这个选项陷入胶著。而我猜想新大陆的存在说不定能打破僵局,提供一条新棋路。 之所以去帮助诺德斯通,不只是因为海兰委托,更主要的是听说他也在追寻新大陆。 此行的确有所收获,但没有一个是决定性关键,反而让我觉得这世界的谜团更深更大了。现在,夏珑又提到遗留在沙漠中的古代知识。 为多了一件值得缪里大为雀跃的事叹息之余,我不禁问应在天上的神,这世上究竟隐藏著怎样的秘密。 闷著头边想边走,不觉之间又来到了那栋熟悉的宅邸前。 「谢谢你们帮我带路。」 我用指背轻抚停在石围墙上的鸽子喉部,向它们道谢。鸽子涨起胸部,说小事一件般咕咕叫几声就飞走了。跟著往天望去,虽没见到神的身影,却发现有个人从窗口探出了头。 「午觉睡饱啦?」 缪里皱起刚起床的惺忪睡脸,缩回头去。大概是起床后发现我不在,跟我去找夏珑两件事一起惹得她不高兴了。 苦笑著回房后,只见她直接拋开骑士尊严,用力抱上来。 「我不会不见啦。」 又说不定是午睡时作恶梦了。我摸摸她睡到流了点汗的头,尾巴无精打采地慢慢摇晃。 为缪里还这么爱撒娇轻笑时,我也遭到了睡意的扑打。要是海兰备好了晚餐,我却吃得呵欠连连就太对不起人家了,先睡一下比较好。 要把快睡倒在我怀里的缪里送回床上,她却踏住双腿抵抗。 「乖啦,缪里。」 缪里头埋在我胸口,咯咯笑著摇尾巴。小狗似乎也闻到玩闹的气氛,追著尾巴满地打滚。 为其独立的预兆而发的感伤转眼消逝,我还是希望她早点放开我这兄长。 「适可而止吧,不然你的骑士头衔──」 「会哭喔」三个字还没说出口,缪里狼耳的毛先翘了起来。 随后窗外传来马车声,我扭身从窗口探头一看,一辆熟悉的马车驶入院中。 「又想搞破坏是吧……」 她光凭狼耳就能分清楚马车上是谁吧。缪里百般不愿地说: 「大哥哥~陪我睡到吃晚餐嘛~」 那甜滋滋的声音让我想起才刚见过的夏珑。 「夏珑小姐她可是为建立孤儿院忙到长黑眼圈了耶。」 「……」 缪里不吭气,一脚踩在我脚上。 「好了,不要闹。赶快换衣服。」 「……」 「……我帮你绑头发。」 「好~」 于是我一边绑她最近很喜欢的辫子,一边自问宠坏她是不是都是这样让出来的。但见到她这么开心,我也不太想深究了。 如此替野丫头整理仪容时,有女佣来通知海兰归返。 她先叫我去办公室,令人有些意外。缪里满意地将辫子当尾巴摇了摇,转过身说: 「话说回来,马车的声音好像有点重。」 虽然今天懒散成这样,狼耳依旧没错过重要讯息。 「是说车上除了海兰殿下以外还有别人?」 「我猜是一整车的伴手礼啦。」 「这样不会叫我们去办公室吧。」 一定是餐厅。 「说不定是我们出门时出事了。和教会那边谈不拢之类的。」 为现在不该因旅途劳顿而萎靡,重振精神时,缪里塞了个东西给我。 「大哥哥,这你拿去。」 我莫名地接下她塞在胸前的圣经,同时缪里将剑系上腰间。她显得很雀跃,我却相反地垂下肩膀。 「你是睡傻了,以为还在作梦吗?」 「咦?啊,你干么!」 我取走缪里的剑,和圣经一起放在桌上。 「不要随便带著剑走来走去。」 并抢在立刻想回嘴的缪里之前说: 「除了剑以外,你也能智取敌人吧?」 遇上心中别有盘算的对手时,缪里总是比我强得多了。 「靠理智和冷静判断控制场面,也是一个英勇的骑士。」 缪里愣了一下,然后想像了情境吧。尾巴随即用力摇起来,眼睛也亮了。 「看我的!」 「好,麻烦你了。」 即使辩输这野丫头的情况多很多,我仍不能放开缰绳。看来骑士头衔还能箝制她好一阵子。 接著我跟在拿辫子当尾巴摇的缪里一步后,前往办公室。看著趾高气昂的缪里,就让我放心得失笑。那令人除了担心还是担心的背影,曾几何时也变得这么可靠了。 「我说大哥哥啊。」 想著想著,缪里面朝前开口说: 「感觉上,还是带剑来比较好吧?」 缪里压低音量,是因为办公室门前站了两名护卫。一个我们认识,就是教缪里剑术的海兰直属骑士。有悬念的,是他身旁体格经过千锤百炼,警戒目光中甚至带有敌意的壮汉。这表示,门后有个他得守护的人物。 在我们过来的路上,他都毫不客气地盯著我们,害我很担心缪里会对他低吼。 「海兰殿下正在等待二位。」 在教缪里剑术的骑士引导下,我装作没注意到一旁的尖锐视线,慢慢点头。 骑士敲敲门,通报主人: 「寇尔先生到了。」 「开门。」门后传来答覆的同时,门一并开启。 「抱歉打扰你休息。」 「哪里。」 站直后,办公室里的访客站了起来。 这位究竟是何方显贵呢。 我从腹部使力抬头,却有种踏空楼梯的感觉。是因为那人既不是傲慢的贵族,也不是贪婪的富商。 那起身的人物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圣职人员。但仍是见习,年纪只比缪里稍长,与直属教宗的圣库尔泽骑士团进城那时认识的见习骑士罗兹形成强烈对比。他头发柔软明亮,眼睛清澈得像颗蓝宝石,诚可谓是优雅少年的模范形象,与镇守门前的凶悍护卫很不相衬。 「您就是黎明枢机吗?」 (插图011) 少年不懂我的疑惑,面带亲切笑容问道。 不过我当下即感受到那不是出于亲切,单纯只是习惯这类场面的风度。要是被这气场吞噬了,晚点这头狼可不会让我好过。 我用尽全力直视面前这位少年的眼睛,与他握手。 「我是托特寇尔。人们叫我黎明枢机,实在是太高估我了。」 少年微笑答覆: 「我是迦南约罕耶姆,请叫我迦南。」 觉得那姓氏似乎历史悠久时,迦南下一句话使我愣在当场。 「我任职于教廷的书库管理部,目前仍是见习。」 碰了烧铁般想缩手时,迦南露出孩子恶作剧得逞的眼神说: 「我并不是各位的敌人。相反地,教会里还有人叫我叛徒呢。」 身旁缪里不悦叹气的样子,表示我现在浑身是藏不住的紧张,不过海兰的苦笑并不是因为我胆子小。 「放心。刚接到联络时,我也吓了一跳。」 迦南提到了教廷一词。即使只是见习,在圣职世界中仍具有特殊意义。在王国与教会正面对立的现在,迦南来到这里应该是不能曝光的事。 想到这里,我才理解门口护卫的作用。 这场会面是需要强悍护卫保护的。 「你也明白,他来到王国的事被人知道的话会惹来麻烦。不能让你多休息一点,实在很抱歉,但我认为必须在消息走漏以前尽快让你们见面。」 相信海兰原本要替我们从拉波涅尔归来而办的接风宴,以及听缪里说冒险故事都因此延后了。 迦南接著说下去: 「我是为了调停王国与教会的冲突而来到王国的。」 迦南眯起他的蓝眼睛浅浅一笑。 教会是以教宗──最接近神的圣职人员为首的组织。散布于世界各地的教会以严密的阶级关系相系,拜服于教宗的权威之下。教宗底下有许多辅政的枢机主教,在教廷裁决各种关乎教会整体的事象。 教廷即是教会的心脏部位,那里的人尽是以自身体现世界信仰般的人物。在教廷当差的迦南出现在王国,就如他自己所说的一样,堪称是对于整个教会组织的背叛行为。 「说穿了,教会自己也不是完全团结一致。」 迦南以此一言表明了自身立场。 海兰跟著补充迦南那古风姓氏的来历。 「约罕耶姆家是属于古帝国时期教会刚兴起时,为创教贡献良多的教会父老的名门家系。约罕耶姆家本身虽然还没有出过教宗,但整个家系已经有过好几个。神可以保证他的身分。」 连统驭世界的君王都要下跪的教宗也有亲戚。当我还在试图咽下这不太现实的事实,迦南对海兰的说明腼腆地笑著说: 「就只是紧抓著大树不放的一根小树枝而已。在这种时候,这姓氏顶多只能拿来博取诸侯的信赖。」 不感到特别谦卑,是因为这名少年的态度。那是种将事实当事实,不夸大也不贬损,确实看清情况,近似冰冷的沉著。 而事实显示,我并没有看走眼。 「不过身为小树枝也有优点。就算我的背叛曝光了,也能当作无知小鬼一意孤行而走偏来处置。」 迦南似乎把自己当作弃子。可是大概是因为教会这组织的历史中本来就有许多不顾性命远赴异地传教的圣职人员,感觉不出悲壮。 「这就是来自身分有保证的约罕耶姆家的提议。假如王国与教会真的还有和解之途,我们就非得认真检讨不可。假如他们提供的消息属实,更应该如此。」 「消息?」 迦南点头回答: 「教会里不耐僵局,想快点开战的人愈来愈多了。要是什么也不做,等到下次小麦收成就决定宣战也不奇怪。」 「天、天啊。」 我也知道对立再恶化下去将难免一战,所以试图挽救的我才会把缪里幻想的新大陆拿到台面上来说。 说不定,时间比我想像中更紧迫。 「可是这样很奇怪吧?」 所有视线都聚集到身旁的缪里身上。不同于语气,她丝毫不带轻忽的眼睛看也不看诧异的我,而是注视著面带冰冷微笑的迦南。 「你说调停是吧?」 迦南缓缓颔首。 「吵架争的都是面子。如果能说停就停,现在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吧。」 没说小孩别插嘴,是因为缪里更懂得吵架,同时我也想起了伊弗的话。 那个贪心商人不把王国与教会的冲突当信仰之争那么高尚,而是更肤浅庸俗的地盘之斗。 「那叫什么,什一税?原本是用来筹促对抗异教徒的资金,可是战争打完了还是照收,现在拿来奖励那些有战功的人是吧?所以教会认为自己抗战有功,停掉这笔税就等于是停掉奖励,所以不理王国对不对?」 或许是出于狼血统非人之人的轻蔑,缪里平时都是用装可爱的语气说「教会」二字,现在说得特别清晰。 如此扼要地简述伊弗所点破的冲突构图,似乎让迦南颇有好感。 「我还在想这位可爱的小姐是来做什么的呢。」 相较于略显讶异的迦南,海兰显得比缪里还要得意,我就当作没看见了。 「对,您说得没错。所以说,争面子是吧……是啊,真的就是面子问题。」 迦南唏嘘地说。主张战后就该停止徵税的王国,与视什一税为奖励的教会都有一定的道理,想解决冲突就得找个双方都不伤颜面的方式。为此,我打算将他们的注意力从一方得益就有一方亏损的什一税问题,转移到能够增加桌上金币的新大陆上。 让他们不再去争数量有限的税收,打起携手航向新领地的旗号,恢复合作关系。 难道说,迦南也看中了新大陆这条路吗? 这么想时,缪里说道: 「面子问题可是很麻烦的。所以你说可以和解,我很难不去猜想你有什么阴谋。」 缪里想问他是不是想利用我家蠢羊达成他们的阴谋诡计吧。 原本这种话是不该对冒险深入敌境的和平使者说的,然而迦南却收起了原先面具般的笑容,露出少年应有的表情。 「旅行真的能给人意想不到的体验呢。感谢神的恩赐。」 他笑咪咪地继续说: 「我们这当然已经有一套计画。对,为了维护教会的权威,我们当然是不会单方面让步,输给王国。」 嗅到他别有用心的缪里目光如炬,脸愈盯愈斜。有如在森林紧盯猎物,以双耳分辨其脚步。 「不过,我们定义的胜利和教宗等主流派要的胜利并不同。因此,我认为我方派系与王国还有共同作战的余地。」 缪里皱著眉望向我,貌似有话想说。她是不懂教会组织的事才这样吧。 而我却搁下缪里,惊讶地问: 「这件事教宗大人并不知情吗?」 若真是如此,迦南自称叛徒绝不夸张。 「毕竟教会找齐了几个有力的枢机主教,要和王国抗战到底。而教宗大人学识渊博宅心仁厚,能接纳诸位枢机主教的意见,做出公正的判断。」 无论缪里如何笑我懵懂无知,我至少不会把迦南的话照单全收。枢机主教阶级仅次于教宗,而教宗接任者必定从枢机主教中选出,双方不单纯是君臣关系。有时是臣子,有时是同伴,据说某些时候教宗还会沦为枢机主教们的傀儡。 简言之就是类似某种命运共同体,而现任教宗在这群枢机主教面前算是比较弱势。 「那么,迦南先生所指的胜利是……?」 迦南双眼略眯,回答: 「教会获得净化。」 「净、化?」 「对。各位可以把我当成异端审讯官。」 缪里绷起面孔,我倒抽一口气。而他像是对此早有期待,一甩袍袖端正姿势微笑道: 「不过我要纠正的并不是人们对神的错误思想,而是教会本身的风纪。尤其是那些双眼被黄金迷惑之人。」 迦南说他来自教廷的书库管理部。书库收藏著关于教会的各种文件,据说如今形同迷宫,大到有人走不出来而遇难。 那么,那里的书籍或文件底下也藏了不少东西吧。 「迦南先生,会计也是你们管的吗?」 教会广布于世,捐献外的收入也极为庞大。 那黄金的洪流将卷成漩涡,回流到教廷这教会的心脏。 「会计院是书库管理部里面的行政机关,奉神的旨意记录整个教会的一切金流,并导向正途。但金流和现实的河川一样,没那么容易改道。我们并不想眼睁睁看著河流冲垮堤防泛滥成灾,使美丽的大地蒙上污泥。」 迦南手拄办公室大桌向前倾身。 「可是黎明枢机,现在您出现在这里,要匡正教会的弊病。」 被他直盯得说不出话时,海兰说道: 「各位在好几个城镇揭露了教会的舞弊与敛财,但并不是透过贬低教会权威的方式,而是好好面对民众,结果可说是重建了教会扫地的名声。」 「我们从这里面看见了希望。」 迦南脸上不再是那从容的微笑,充满坚决的意志。 随后他察觉自己的激动,不禁清咳一声坐回去。 海兰也要给他时间平复般先开口说: 「我国在反抗教会之前,也曾和教廷里对抗腐败的圣职人员合作过。你也知道,掌握国内贸易以积累不当财富的教会还不少。」 「我们就是因为这点找上海兰殿下的。」 也就是迦南的提案并不是急就章的最后一搏,而是延续教会悠久历史中行之有年的事。 「然而堕落圣职人员积累的财富,往往能制造比神的话语还要真实的假象。黄金的光辉可以蒙蔽多数人的双眼,让他们同流合污。无论我们对正确使用信徒捐献劝诫再多,几乎都被他们当作耳边风。更糟的是,由于我们实践神的教诲秉持正直,黄金这俗世的武器没他们多。手上缺了黄金,说话也没有分量,谁也不愿意听。」 忍不住用力点头,是因为我身边的少女也从来不把我做人要简朴的劝告当一回事。高风亮节这种事,只会被人嘲笑傻正直而已。 即使迦南世故的态度是纯熟交涉伎俩的一部分,我也认为他所透露的愤慨是出于真情。 「战胜异教徒之后,什一税这庞大的收入使贪腐之徒的金币亮到前所未有的地步。而且有许多人更以此为筹码,用些骯脏手段扩大、维持自己的权力。别说要他们放开这笔收入,他们还宁愿点燃王国与教会的战火,把金库照得更亮呢。」 这让我想起想发战争财的黑心商人嘴脸。只要战争有赚钱的机会,就能一而再地吸引恶徒。 说到这里,鲁钝的我也能看见迦南他们的想法了。 「所以你们是打算藉由废止什一税来让这场对立和平收场,同时截断金流,削弱贪腐之徒的势力后一次清理乾净吗?」 计画是让教会在这场冲突大幅让步,形同战败,事实上迦南这方的正义信条却让教会得到了真正的胜利。 接著碰地一声,是撞倒椅子站起的声音。 「就是要切肉断骨吧!对不对!」 爱听战争故事的缪里抗拒不了这类颇负战略意味的事。那兴奋的模样让迦南眨了眨眼睛,愉快轻笑。 「如今,各位的作为使得教会的金流受到巨大的质疑。尽管只是暂时,但依然吓阻了部分想从这条河捞钱的人。若想为这条疯狂之河重建堤防,将水引入正确信仰的田地,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 的确,不仅是由于迦南这一派正直而弱势,对于在这场冲突中欠缺致胜招数的王国而言,这都是一个来得正好的提案。 但是,我还是有不懂的地方。 「我了解您的意思了……」 他究竟要我在这场计画中扮演怎样的角色呢?怎么想也想不通。 「所以您是要我在大陆那边也揭露教会的弊端吗?那个,我十分赞同您的目的,但有人比我更适合这个角色吧?」 扶起椅子的缪里斜眼瞪我,彷佛在嫌我又说那么懦弱的话。但我这么说不只是因为我不够自信,同时也是基于更现实的理由。 「现在王国这边不是有圣库尔泽骑士团他们在处理吗?」 「啊!」 缪里傻叫一声。 不久之前,我们遇上了这个失去寄托的骑士团,经过一番曲折后替骑士们找回了荣誉与使命。而这个使命呢,即是揭露国内民众所厌恶的教会弊病。 「这骑士团有教宗打手之称,交给他们来办,可以将来自教会的反感降到最低吧?」 「就某方面来说的确如此。」 然而迦南的反应不太好。替他开口的,是一屁股坐回椅子的缪里。 「的确是这样没错,那些骑士是会被人写成传说的骑士大人呢。所以这样不行吗?」 还没抓到意思,迦南先对缪里表示赞同了。 「对。一旦教宗下令,他们就不得不从。就算那是要他们立刻停止伸张正义,再没道理也一样。」 说它是白,黑也得是白。忠贞骑士与主人的关系即是如此。 给大陆那边的教会揭弊,大多时候会直接冲击教会高层的荷包。 届时会发生什么事,并不难想像。 「我们必须打破他们将黄金摆在神的教诲之前的恶习,导正教宗大人和诸位枢机主教大人的思想才行。但是光靠我们做不到,还需要外来压力。」 大概是常见的「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吧。 海兰顺著迦南的视线说: 「但压力也不能太强,要是我们王国打著正确信仰的旗帜强硬逼迫教会自清,只会火上加油而已。」 确实如此。而王国并不乐见状况演变成全面开战,才会胶著至今。 「我也认为王国和教会继续这样各执一方,是不可能平息这场冲突的。就像这位小姐说的那样,事情是可悲的面子问题,所以我们想委托第三势力插手。」 第三势力? 我完全想像不来,而海兰与疑惑的我反应很不一样,起身走向占据大块办公室空间的豪华橱柜,取出一本书。还没装订,只是用细绳系起,我也见过它。 「我们要找的帮手,就是学过这里头正确信仰的黎民百姓。」 海兰手中那叠厚厚的羊皮纸,即是在其主导下借助众多显学之智慧,为了让百姓也能读懂圣经而翻译的圣经俗文译本。 「俗文版……也就是说……」 在我能看见海兰想说什么时,迦南开口: 「单凭这一本书,就能将知识传播给许许多多的人,这是单独一名热心布道者所比不上的。事实上,寇尔先生和海兰陛下在港都阿蒂夫发给民众的译文抄本备受推崇,已经抄成好几倍的数量,散布到其他城镇去了。应该能造成教宗大人也无法忽视的影响力。」 译本用的都是人人皆能读懂的平易字句。读过那样的神之教诲以后,受过教会多少欺瞒将是一目瞭然,要求自清的声量势必会提高。 这道理非常简单易懂,毕竟我们就是希望事情如此发展。 但在离开阿蒂夫之后计画没有进展,是有原因的。 「寇尔,对于你完成这本圣经译本,我却没能将它广布于世,我心里一直很惭愧。」 海兰直视著我,道歉似的慢慢闭上眼睛。 「父王认为不能再对教会施压,不得不暂停大陆方面的传播计画。我自己也不希望与教会全面开战,但是无法暗中推动计画,纯粹是因为我在没有宫廷协助的情况下,难以支付复制大量抄本的人事费和材料费。于公于私,我都做不到。」 海兰对自己的无力十分懊悔,悲哀地咬唇微笑。 「所以顶多只能等待热心民众自发性地制作抄本,而且抄的只是在阿蒂夫发的节录版。」 「那么……你是要请迦南他们那边代为制作并散布抄本吗?」 王国和教会都找不到彻底打倒对手或让步的门道。 因此,温菲尔王国认为继续对教会施压会导致战争,便限制自身行动,暂停散布俗文圣经。 但由迦南这些教会内部的人来散布,就能跳脱僵局吗。 这么想时,迦南的表情并非全面同意,而是尴尬的微笑。 「我们也很想这么做,可是也面临了和海兰殿下相同的问题。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 这句话让我想到前不久在港边目睹的事。缪里想写她梦想中的故事,得先向伊弗买纸笔。 「资金不够吗?」 「对。如果要制作足以广布大陆的量,所需人手会多到要请千人队长来管。撇开这不谈,如此大规模的誊写作业,要长时间瞒过教宗和敌对枢机主教的耳目是极为困难。想完成大陆方面的工作,凭我们是做不到的。」 「就算是经验老到的誊写匠,抄写一本这么厚的圣经也要花上几个月,想要精美装订就更花钱了。然后大陆那边的大港都少说有几十个,再算上内陆的主要都市就有一、两百座城要发。」 缪里屈指算到一半就错乱到傻掉了。那数字也的确夸张到超乎我的想像。 而我也不认为单凭海兰能摆平这笔费用,于是忍不住问: 「需要奏请国王吗?」 诺德斯通为完成航向西方大陆的梦想,曾进宫请愿。 这项计画,比诺德斯通那时现实多了吧。 「不……这项计画不能上奏。」 海兰表情紧绷地说。 「宫廷里也有很多与腐败圣职人员勾结的人,这件事必须由我们自己进行。」 迦南说自己是教会的叛徒。同理,海兰也违背了王命。若由迦南这派的手去散布,那就不是王国与教会之间的问题,而是教会内部的问题了。她说不定就是这样说服自己的。 对于海兰宁愿违背王命也想推行计画的心情,我也痛切地感同身受。教廷内部居然会出现盟友,况且同样有一扫教会腐败的决心,怎么想都是神的安排。 「别说父王,整个宫廷里也没有哪个贵族的财力可以依靠。所以我们必须凭自己的力量复制大量圣经。」 在我的想像里,他们会利用黎明枢机的名号广募助力,可是这样会弄得全天下都知道谁在主导圣经的散布。这不会引起教会自清,只会加剧双方对立,造成全面开战。 想来想去又回到原点了,不过迦南他们想必是找到了新的出路才会来到这里。 而且那会通往一条想都想不到的路。 「寇尔先生,这世上有一种遭到教会抹杀,视为异端的技术。掌握了它,就能化不可能为可能,创造奇迹了。」 「技术?」 为此惊讶的不只是我,连只对传说之剑大感兴趣的缪里也闻到了冒险的味道。 「我们来到王国有两个理由。其一是取得制作圣经俗文译本的各位的协助,其二──」 迦南大口吸气说: 「就是重启从前教会抹杀的技术。当初承袭了这项技术的工匠,应该就在贵国。」 若是狼耳裸露在外,现在毛都竖起来了吧。海兰没有多注意兴奋的缪里,说道: 「发明这项技术的工坊原本在大陆,可是被贴上异端的标签而关闭了。后来异端审讯官到处捉捕四散的工匠,几乎都抓光了,只有一个成功逃来这里。」 在缪里充满期待的闪亮目光下,海兰散发出一种不适合这场面的紧张。 「异端审讯官一直在搜捕这条漏网之鱼,据说是接到他从大陆的港都搭船到王国的情报以后,王国和教会的冲突才激烈起来的。后来异端审讯官放弃追捕,至今尘封了好几年,直到迦南阁下他们在书库发现这项记录。」 「是的。从异端审讯官的记录来看,他们至今都还没找到这位最后的工匠。」 大概是当时没想到冲突会拖得这么久,暂时收手就停了这么多年。无论如何,身边这位狼妹妹的好奇心快要爆炸了,我便在她的耳朵和尾巴跳出来之前直捣核心。 「请教一下,这是什么技术?」 说到遭教会抹杀的禁术,使得脑中闪过在诺德斯通屋里见到的金属球。 迦南神经质地短促呼吸,娓娓道来。 第二幕 「现在要查这名工匠的行踪恐怕非常困难,要复活这项危险的技术,也说不定会伴随超乎想像的阻碍。可是我们相信,这是神为我们指引的明路。」 迦南详细说明这项技术后如此总结。 王国与教会的冲突已经胶著好几年,双方都骑虎难下,战争的乌云密布前方。若能和平解决,就能将教会积年累月的腐败问题一扫而空。 若不将那条路视为神的安排,我们还信什么神呢。 迦南所说的技术,真的能化不可能为可能。 「为宣扬正确的信仰。」 最后迦南站起来,来到我面前伸出右手。脸上没有充满自信的从容表情,完全是一名少年自知前途艰难的决心。 迦南背后,海兰微微地向我点头。迦南是从敌境冒险前来,献上这惊人的计策,难度大到甚至会推动世界的命运。为了和平与正确信仰,岂有不握住这只手的道理。 「谨从神意。」 当我握住迦南的手,他的双颊也放松下来。然后将我的手拉近,以圣职人员的方式轻吻手背,抵在额头上说: 「感谢神和海兰殿下将您引荐给我。」 海兰也起身,与迦南用力握手。 「迦南阁下,我相信只要我们团结合作,一定能排除万难。」 「当然。为使神的土地维持和平,让我们一起祈祷吧。」 这种话从其他人口中说出来,或许会有点可笑,但这一刻并没有那种感觉。在我们三人肩并肩时,只有缪里一个臭著脸坐在椅子上。 若有时间,我也很想和迦南多聊些信仰的事,可是在宅里待久了,不晓得会被谁看见。迦南也认为事情告一段落,与来时一样以海兰外出为幌子搭马车离去。 目送他们离开后,缪里和我回到房间就一屁股坐到床上说: 「什么嘛,好无聊喔!」 耳朵和尾巴都跑出来晃动,双手抱起傻傻接近的小狗摇来摇去。 「喂,太可怜了吧。」 「人家很开心啦!」 被丢到床上的小狗眼花了似的蹒跚几步,又摇著尾巴跑回缪里手边要再来一次。 「说什么教会都想毁灭的传奇技术,还以为是超级厉害的大魔法咧!」 迦南当然没夸大成传奇技术,然而对其他事比谁都现实的缪里,却可能用她多达四只的耳朵把它听成自己喜欢的词了。 「那是很厉害的魔法啊。」 窗外依然明亮,但阳光已斜,风有点凉。我关上一半并这么说之后,缪里好像又欺负小狗了,背后传来一声嘹亮的「汪!」。 「能做很多书的技术是哪里厉害啊?」 缪里一定是把它想像成传说之剑那一类的吧。不过在我看来,迦南所说的技术并不逊于那种东西。 「能够快速做出一本书就近乎奇迹了。你自己不也知道写字是很累的事吗?」 就算手痛到不能洗头发是假,会痛应该是真的才对。 「那就是可以把那些辛苦全部免除,在短时间之内制造大量书本的方法,是一种非常可怕的技术。」 迦南说的正是新一代印刷术及其工匠的事。 厚重的圣经译本让熟练的誊写员来抄写,也得花上个把月。若改用迦南所说的技术,只凭几个工匠,甚至只有一个人,一个月就能做出一大堆书。 「用想的就能让字从纸上跑出来才算厉害啦。」 缪里说著这种傻话转向一边。 耍这种脾气,是因为与期待相差太多。 「再说,那小子说的那个我在纽希拉就看过了。」 居然用「那小子」称呼任职于教廷,家族里出过教宗的迦南。我暂不理会这没神经的举动,反驳道: 「你说的是在木板上刻画,抹上墨水压在纸上的木版画?」 「对对对。画里是骑士对抗恶龙的场面吧。」 纽希拉有很多长期居留的客人,会吸引不同方面的艺人上山替客人解闷。 缪里说的是吟游诗人配合其歌曲自印自销的重点场景画面。 「那种东西哪里危险?」 「两个是不一样的东西。」 缪里的肩耸得很不屑,但我们谈的可不只是几十倍,而是甚至能以上百倍速度制造书籍的技术。只要是经常接触书籍的人,都能明白教会为何害怕这项技术。 然而迦南费了那么多唇舌,海兰和我也听得面色凝重,缪里却只是疑惑地看著我们。或许她不满的表情,是来自只有她共鸣不起来,成了局外人的感觉。 「还不都是啪一下把字印在纸上。」 「这……大致上是这样没错……」 再厉害的技术给缪里来解释,都会变得不怎么样,真是神奇。 迦南说的遭禁技术是这样的。 先准备大量铸成文字图案的印章,然后按照欲复制之文章去排列上墨,再按在纸上就完成了。乍看之下与木版画没差多少,但由于版面用的是金属印,能将木板所做不到的细小文字清清楚楚地瞬间印上纸张。若仅是如此,那就真的像缪里说的那样,只是把木板换成金属而已。革命性的地方在于,它将文章拆成字母,藉由组合印章重构,可用同一组工具自由印刷出不同文章,版画就做不到了。最棒的是,印章的部分可以藉铸造匠之手轻易量产。 木版重刷个几十次,就会从细部开始磨损了,换成金属后耐用度获得飞跃性的提升。既然用来在金属块上敲出花纹的货币刻印锤一把都能打出上千枚货币了,对象是纸的铅印可以刷到上万次吧。 迦南说的这项技术的核心,在于将各种众人所知的不同技术,以没人想到的方式组合活用。 「听说只要道具齐备,一个月就能印出一整个房间的书。而且不会抄错写坏,将同样的文字丝毫不差地印在同一个位置。这真是……太可怕了。」 方法很单纯,效果却好得离谱,愈想愈觉得这会带来非常巨大的影响。 然而缪里还是不太能接受的样子。 「我也觉得变得很方便啦,但需要那么夸张吗?」 毛色近似小狗的耳朵和尾巴不满地摇晃。 「就是那么夸张啊。」 缪里用根本不信的眼神,对著小狗很刻意地歪起头。 「你想想看,就算是胡说八道,也能轻易复制一大堆洒出去。」 「咦?」 教会应该是害怕有人拿它复制异端思想的书籍,复制的速度比搜出来烧掉快就处理不完了。 由于长文难以书写,异端思想几乎是靠口传散布,局限在亲朋好友之间,教会才能够根除异端。若能轻易印刷书籍,不难想像这状况将彻底改变。 印著平易文字的书,随随便便就能长期存放在民宅之中,这要如何才能从民众之中根除错误思想呢。况且这样的书还能不断地轻易增殖。 我再举个缪里更能够了解的例子。 「不是有一个冒险故事是说环游世界的大商人吗?」 「咦?啊,嗯。爹在温泉旅馆念过,娘听得表情很难看。」 缪里的父亲罗伦斯,能从过著冒险生活的旅行商人变成温泉旅馆老板安定下来,靠的是母亲贤狼赫萝的手腕。要是听多了那种故事又开始四处旅行,那可就不好了吧。 想像那画面的我稍一苦笑,继续解释。 「要是那个人不巧住得不高兴,把纽希拉的温泉写得很难听,然后那本书又复制、散布得比夸奖纽希拉的客人口耳相传快,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 看来缪里终于察觉迦南所说的技术有多可怕。 「所以那小子要做的是以毒攻毒那样?」 将他们怕人散布异端书籍而封禁的技术,用在迅速传播神的正确信仰上。迦南那派的想法总归来说就是如此。 「那么,继承那种技术的人就在王国里吗?」 鼻子被小狗前脚肉球压住,像被迫闻味道的缪里往我看来。 「要我帮忙找吗?」 她明明什么冒险都喜欢,却显得没什么兴致。 那不只是因为印刷术不符期待吧。和她旅行了这么久,不会怀疑她有多聪明伶俐。真的让这银色猎人不高兴的不是迦南说明技术那当时,而是听他讲工匠行踪的时候。 「王国那么大,要我们上哪去找下落不明的工匠啊?」 王国这岛国一点也不小,也不是汪洋孤岛。 优秀的猎人缪里,看得见现实上的难度。 「还是找得到的吧。」 与小狗鼻子碰鼻子的缪里忽然张大嘴巴,假装要咬小狗,然后往我看。 「我看是没办法吧。」 早就知道她会这么说,我才不会在这时候放弃。 「那你怎么觉得传说之剑找得到?」 简单的讥讽,使缪里狼耳一竖。她眯眼瞪了瞪我,抱著小狗躺到床上去。 「因为那是传说啊。传说就是有人在传,顺源头找回去就找得到了。」 简直是异端言词。 「至少这个工匠是实际存在,相信是好找得多了。」 「传说之剑也真的存在啊!」 我不晓得她对这个传说之剑到底是多认真,但要从广大的王国找出那么一个工匠简直大海捞针的看法,的确非常实际。 「而且传说之剑多半一眼就看得出来,继承奇怪技术的工匠可以吗?如果像狄安娜姊姊那样摆明是炼金术师的打扮还有得说。」 既然有异端审讯官在追捕他,应该不会有这种事。 「而且大哥哥的眼睛都摆好看的,恐怕是找不到喽~」 我回都回不了。 然而卡在这一步就会卡死迦南他们的计画,突破双方僵局的希望也随之破灭。错过这机会,和解的可能就要寄托在痴人说梦般的寻找新大陆上了。剩下的选项,只有面子大战。 迦南那边的提案,会把闭塞的未来奇迹性地一击劈开。能和平解决这场冲突又匡正教会弊病,如此两全其美的事不会再有下一次。 天平衡量之物是那么地巨大,我无法轻言放弃。 为了在茫茫王国中找出这个工匠,需要先点燃缪里的斗志。 「啊,大哥哥那么喜欢书,说不定在街上闻墨水味就能找到他喔。」 大概是在气我质疑传说之剑的存在,缪里一边跟小狗玩,一边吃吃笑著说那种损人的话。 使我不禁为了自己接下来要做的坏事暗自向神祷告。 「你知道去帮迦南他们还代表什么吗?」 「嗯啊?」 缪里将小狗前脚按在脸颊上,做著鬼脸往我看。 应该是不会有没兴趣所以不帮的事,但从逼她习字与自愿习字的成效,就能明显看出有无意欲的差异。 神应该会原谅我使这点小手段吧。 「迦南先生工作的地方,是在管理人称迷宫的教廷书库喔。」 「啊~?大哥哥你该不会是以为迷宫就能骗到我──」 缪里话说到一半愣住,往天花板举高高的小狗都掉了下来。 「所以能进书库?有冒险故事吗!」 上钩了。 「教会跟异教徒抗战了好几百年,到最近才结束。别的不说,奇迹故事肯定不会少。也就是说──」 「可能会有传说之剑的故事……!」 我刻意不回答这句话。缪里除了人耳以外,头顶上还有三角形的大狼耳,不想听就盖起来,想听时连小石子边的妖精呢喃都不会放过。在这种时候,她似乎幻听到我说:「没错。」 我并没有给她肯定答覆,也没说迦南会让我们进入书库,作为协助的奖励。神啊,我一句谎话也没说。在心中如此祷告后,我再度开口: 「说不定新大陆的线索也会藏在那里。听说,在教堂门口公然烧毁的那些禁书,也都会在那里保存一本呢。只是听说而已。」 我对缪里心中的小男孩刻意加重「禁书」的语气。 果不其然,刚洗过的蓬松尾巴胀成了一倍。 看来我成功抓稳了她的缰绳。 仅管觉得无奈,但这个女孩就是这么难以掌握。 「除了书以外──」 这时,缪里牙咬下唇得意地笑。 「那小子是在那个叫教宗的那边工作吧?那就可以看看那边有没有熊了。」 「啊!」 缪里等非人之人的时代,是猎月熊结束的。无比巨大的他彷佛伸手就能摘月,却没有打倒面前所有敌人之后继续统治世界,忽然消失无踪。 在古老传说里,他最后是消失在西方大海中,而海底似乎真的留有状似脚印的地形,与西海尽头有块新大陆的传闻契合得教人无法忽视。 然而缪里的想像力更甚于这些神话故事。 她提出了一个问题──足以统治世界的霸主神秘失踪,那接下来谁统治了世界? 如今活在这世间人,没有一个答不出来。 那就是教会。 「哼哼,找人是吧。」 她像是靠胀大尾巴挺身一样从床上坐起。进书库的事还能拜托迦南看看,但是谒见教宗就很困难了。 不知缪里能否远远看一眼就辨识出其身分。 她再野也不会扑过去扒下头巾看个彻底,应该足以满足缪里的奇异妄想。教宗和那些枢机主教怎么可能是披著圣袍的熊呢。 那么首先该考虑的,是眼前的问题。 「对,要找出那个工匠。目前几乎没有线索,不过──」 接下来的「我有几个头绪」遭到打断。 「好!」 缪里跳下床,身旁的小狗被震得滚了好几圈。 然后她抓起桌上配合她身材的短剑,盗贼似的插在腰间。 「大哥哥!我们去把那个工匠找出来!」 缪里这个人,就像吸饱了油的木柴一样。 不是冰冷无语,就是剧烈燃烧。 「天还很亮,先去广场看看!人那么多,说不定马上就能找出来!把跟大哥哥一样有墨水味的人全部抓来问一遍就好了吧?走走走!」 缪里抓住我的手拉啊拉地。我歪起头,对看著我们的小狗叹口气,握好缪里的手。 「没必要这样抓人,要去的也不是广场。」 「不然去哪?」 在太过热情的灿烂红眼睛注视下,我如此回答: 「先去问伊弗小姐。」 缪里晃著尾巴般的银色辫子,和主张外出就一定要带的剑,快步奔向大门。 年迈男佣一听我们要外出,就著急地表示晚餐即将备妥。多半是海兰要他们准备一顿盛大的晚餐吧。承诺天黑前一定回来后,我便追随野丫头的脚步而去。 追没多久,我就开始后悔没小睡一会儿了。半途想到反正目的地都一样,也不再急著追她。 距离收市钟响还有点时间,但天色已经转红,路上行人表情略显放松。精神特别好的,只有准备开工的酒馆员工、卯起劲要搬完最后一批货的搬运工,以及猎人之火被点燃的小狼女而已。 如此和平的黄昏即景,将在教会与王国开战后全染上焰红。 这想法稍微加快我的脚步,总算是来到了劳兹本旧城区。 到了目标屋舍前,见到的是等得不耐烦而在路边跟人练剑的缪里。 「慢吞吞!」 我也没闲工夫唠叨她待嫁女孩不该在路边挥剑。替她看姿势的,是我们在诺德斯通事件时的护卫亚兹。 他一见到我就以似乎在笑的平板表情简单致意。 「伊弗小姐在吗?」 「在喔!」 缪里抢答道。她以一记横扫收尾,收剑回鞘。 「剑怎么停很重要,下次要注意动作。」 「是!」 缪里以我一次也没见过的认真表情答覆亚兹。 「至少在中庭练吧。」 对她啰唆,也只会被她耸个肩就忘了。就算她这样练得出一手好剑,恐怕也要好多年才能成为严以律己的骑士。在如此缪里与亚兹带领下,我穿过从前是小麦卸货区的一楼部分。 「哇~」 缪里不禁赞叹,是因为先前空荡荡的仓库如今堆满了货物山,而伊弗就在那其中手拿帐簿评点著。 「我现在很忙喔。」 是我们旅行刚结束没多久又露脸,八成让她认为我们又来找她麻烦了。 「这次可能有钱赚,不敢肯定就是了。」 既然需要大量印刷,除了纸墨以外,从系绳与装订用的皮革,到成书的运输,需要打点的事物非常多。再加上需要暗中进行,款项上有很多可以著墨的地方,掩人耳目做买卖也是伊弗擅长的领域,有不少工作可以拜托她。 伊弗用拿羽毛笔那只手的小指搔搔耳后,叹著气看过来。 「又怎么了?」 尽管夏珑对伊弗有著明显的戒心,想到会欠她大人情我也不好受,但我仍认为她基本上是个好人。 大概是心思全写在脸上了,伊弗一脸的不耐。 「我想请你帮我联系一个人。」 「咦?」 这傻愣的问声当然不是来自伊弗。 「大哥哥,你知道工匠在哪喔?」 伊弗听了挑起眉梢,我则是苦笑。 「不是啦。伊弗小姐,我想找鲁罗瓦先生谈点事。」 那名字让伊弗一瞬间瞪大眼睛,又更加不解地眯了起来。 我说的这位鲁罗瓦,是我们相识于十多年前的旅程中,专门买卖书籍的商人。 「如果是在纽希拉那种深山听你提起他,我会以为你想弄一本圣经摆著吧。可是凭现在的你,向王国贵族或大教堂主教拜托一下,大部分的书都看得了不是吗?」 也就是说,她推测我是想找不易取得的书。 尤其是我想找的书,多半和信仰有关。 「这大概不会……给你惹麻烦吧。」 「哈!」 伊弗哼笑一声,以直指我鼻头般的尖锐语气说: 「鲁罗瓦经手的都是比等重黄金还贵重的书,要我替你仲介那种人还说不会给我惹麻烦?根本跟拿蜂箱摆我家门口,还说不打算引熊来一样。」 这比喻有点特殊,但还是能了解她的意思。 「你不帮我们吗?」 缪里的红眼睛盯著伊弗问。 「……」 (插图013) 伊弗露出打从心底厌恶的表情,会是因为在她脸上见到了贤狼的形影吗。 我觉得不是那样。 因为缪里每次来,不知为何屋里都会有好吃的东西。 伊弗用打从心底厌恶的表情呻吟似的说道: 「与其让你们背著我乱找洞钻……不如一开始就摆在视线范围内比较好吗……」 缪里眨眨眼睛,乐得笑起来。 伊弗是把自己与缪里双亲的关系、海兰的交易和今后的财路都一并考虑过了吧。但我想最大的理由,应该是她也多少会担心我们。 「可是啊──」 她换了张脸说: 「我苦口婆心劝你们一句,很多书是见不得光的,不要随便接触那个世界啊。」 那或许是买卖过无数商品的贪心商人过了无数危桥而得来的结论。书中满载思想,思想可以毒害人心,也可以医治世界,所以教会封禁了能够无限增殖思想的技术。 我都明白其危险性了,想必海兰和迦南亦是如此。 这么说来,当伊弗得知我要重启能够无限复制那种书籍的技术后,不知会作何表情。一旁的缪里大概是已经在想像了,而我努力保持镇定回答: 「我想向他请教一些制书的问题。」 「……」 我一点也不觉得这样能瞒过她。相信伊弗也知道,有些事知情不报就等于共犯。而就算是惯于怀疑他人的伊弗,也不会认为我们瞒她是为了做坏事。我是真的不想给伊弗惹麻烦。 衡量过知与不知的危险后,到头来她似乎选择了后者。 「我会替你联络鲁罗瓦。如果他说不危险,我就考虑帮忙,否则我什么也没听过,什么也不知道。可以吗?」 附加这样的条件,也可视为一种信任。 「那……那当然。」 伊弗多注视我一会儿后又用小指搔搔后脑。 「你愈来愈像那个旅行商人了。明明一副羊的样子,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却又大胆得要死。」 我苦笑著将那当作称赞。 「鲁罗瓦很受一些有怪癖的贵族欢迎,应该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很快就联络得上吧。快则三天,长也一星期左右就行。」 「谢谢你。」 伊弗摆出上了贼船的表情重重叹息。 「然后呢,要在这吃晚饭吗?」 「啊,不了,海兰殿下已经……」 「我想也是。听说有人突然到市场找上等羊肉和砂糖甜点,我就猜是她要买的。好多人在传搞不好是有达官显贵要到城里来了,差点没笑死我。」 「要款待表现优异的骑士,不做到这样怎么行。」 从来不知惭愧为何物的缪里挺胸说道。 「就我听说的,你们的确是干得很好嘛。」 看来她身旁的亚兹早已对她详述了拉波涅尔风波的经过。 「可是除了神以外,没人知道幸运会眷顾你们多久。要是你们搞砸了现在这件事──」 伊弗用拿羽毛笔的手托起我的下巴。 「就来替我工作吧?」 缪里委婉地移开伊弗的手。 「如果给我们一大堆蜂蜜和蜜枣,我可以考虑考虑。」 「哼。那我再加一份柠檬冰,现在就来吧?」 「柠檬?那什么,听起来满好吃的。」 「哼哼。没尝过那独特的酸味吗,太可怜了。」 心想别教她多余知识之余,我也为伊弗愿意联系书商鲁罗瓦松口气。若对象是他,有危险性的事也能放心去谈,毕竟他就是伊弗口中那种专卖危险地下书籍的书商。 「大哥哥大哥哥,我也想吃柠檬冰。」 从伊弗那学到美食新讯的缪里揪住我袖子摇来摇去,灌输坏知识的魔女乐得咯咯笑。 「海兰殿下已经替我们准备丰盛晚餐了。」 「可是她没有柠檬吧!人家说它的皮有淡淡的香气,里面装满了酸溜溜的果汁,和蜂蜜拌在一起配刨冰超棒的耶!」 好像曾听过来纽希拉泡温泉的富豪贵族这样说过。不曾见过的食物,这世上还有千千万万种。同理,我所不知的知识,不为人知的技术也是数之不尽吧。而且禁书是连伊弗都会忌惮的世界,光是想像汲取那方面知识会窥见怎样的世界,就令人惶恐。 与诺德斯通一同生活的炼金术师,恐怕就是持续关注著那样的世界。 所以才能发现谁也没用过的小麦肥料,肯定西海尽头有块大陆,甚至── 「大哥哥?」 这声音将我唤回神来。 「啊……对不起。」 「就说跟我睡个午觉比较好嘛。」 她似乎当我是累到打瞌睡了。要是我说世界说不定是一颗球,她会以为我在说梦话吧。 「那么大哥哥,我们回去吃饭!」 脑袋转换得这么快,真教人佩服。 话说回来,我们要在如此广大的王国寻找一个连异端审讯官都躲得过的工匠,或许很需要这份灵敏。 但我还是希望离开伊弗住处之后,她不要一直拉袖子催我。 劳兹本的肉铺和有卖砂糖的药行之间,似乎因为有人突然要买高档货,纷纷猜测是哪个显贵来到城里了。要是知道那都是为了一个来自深山温泉旅馆的少女,八成会更惊讶。 而缪里的反应,也让准备这顿豪奢晚餐的海兰十分满意。 「二位远赴外地达成任务,做得太好了。」 海兰平时贵族举止少得不得了,这时却操著一副领主的口气。当然,这是为了逗主张骑士要正装出席晚餐的缪里。 缪里按照向正牌骑士学来的礼仪卸下剑,下跪表示忠诚。 那的确是非常像样,可是桌上刚烤好的羊肉就在一边香喷喷地滋滋流油。她头一低,口水就快流出来。看她急忙用袖子擦嘴,我不禁叹息。 「在船上不容易吃到热食吧。来,请用。」 玩够骑士游戏的缪里将剑交给女佣,扭扭肩膀就座,握刀用力刺起一块肉。 「你也拜托一点……」 这实在是没规矩到了极点,可是主人海兰看得那么高兴,我也不好意思多嘴。而且缪里多少有种为了海兰特地拋开礼仪的感觉,我便好歹劝她别啃那么大块,赶紧替她切一切。 「诺德斯通家这件事真的处理得很漂亮,辛苦了。」 史蒂芬的信,以及整个事件的报告,都在餐前交出去了。 这场骚动需要隐瞒的事有点多,使我和海兰碰杯喝葡萄酒时觉得喉咙有点紧。 「前领主诺德斯通先生称不上廉洁,还不太好相处。不过继位的史蒂芬先生是个相当虔诚的信徒,以后应该不需要为这块领地多操心了。」 「是啊,从信上就看得出来了。所谓见字如见人嘛。」 海兰回想著信中内容笑道。史蒂芬责任感有点太强,可以想像他写给海兰的信是什么感觉。 「不过那些听似荒诞无稽的谣言,居然有几个并不是无凭无据,倒是让我挺惊讶的。」 「嗯咕,就是啊!看到船上满满都是骨头的时候,还以为我会腿软咧!」 缪里用牛肩肉沾满以蒜泥、松子和整粒胡椒制成的重口味酱料,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开心地这么说。 「前领主是经历过乱世的人啊。他那为达目的可以不顾自身风评的态度,或许有值得我学习的地方。」 「嗯,这个爷爷很帅喔!」 海兰以笑容同意,看缪里捞碗蚕豆汤之后转向我。 「让你那样奔波以后又紧接著要你办迦南阁下的事,还请见谅。」 「哪里,别这么说。」 邻座的缪里,在慌张的我肩上拍了拍。 「既然会拿这么多好吃的犒赏我们,接再多都行啦。」 「缪里!」 我大声也没用,缪里从羊肋排上抽出一根骨头,大咬那滴油的肉。 「吃饭就能抵酬劳,那还算便宜的呢。再说,迦南阁下那件事,真的能对世界造成巨大的影响呢。」 海兰虽是笑著这么说,脸上却透露著忧郁。 她和听令办事就行的我不同,夹在王国与迦南等人中间。无论成败,她肩上的责任都不是普通的重。 「迦南先生是去大教堂?」 「不。大教堂里说不定会有敌对派系的人见过他,所以学伊弗波伦那样,借住在城里的老房子里。」 历史悠久的城镇几乎都经历过几次激烈战斗。那些被战火熏过的古老建筑,都会有地下通道或密室。为防万一,这种地方住起来比较安心。 「为安全起见,原本是根本不希望他们到王国来的。替我们牵线的高阶圣职人员说,迦南阁下坚持除非当面见过你,评定你人品,否则绝对不会推行这个计画。」 我颇为讶异。原来迦南在计画中担任要角,并不是弃子。而且即使是身出名门,他还是极为年轻。海兰接著说: 「他好像是个知名的神童。哪怕是厚重的神学书,也能看一眼就全部记下来。」 我回想起迦南对那种场合习惯到不像那年纪的稳健风度,以及流畅概述封禁技术的聪颖神情。他不仅出身高贵,也具有与之匹配的能力。 说到堂而皇之的态度,身旁这少女也不遑多让。往缪里一看,她正开开心心地将切得厚厚的乳酪放在小麦面包上,几乎都要看见她猛摇尾巴了。 「所以我顺利通过面试了?」 海兰微笑耸肩。 「我相信他是以审查为藉口,来见见未来不一定还有机会见的景仰对象。」 「……」 不知该怎么回答时,海兰对我的反应颇为满意似的稍微点头。 「先前送他离开的路上,他也一副等不及想看你翻译的圣经俗文译本的样子。办公室让他太紧绷了吧。」 我光是努力不让自己被迦南从容不迫的气度淹没就无暇他顾了。听了他的台下形象,发现我们其实都在死撑面子,感觉有点好笑。 「我倒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转眼吃光面包的缪里露出十足狼族儿女样的犬齿,眯眼而笑。 「如果他是女孩子,我搞不好在他亲你手背的时候就把他踢开了。」 喝著葡萄酒的海兰笑得肩膀直晃。 「我也要小心一点喔。」 我对海兰投出「怎么又开这种玩笑」的眼神,缪里则笑嘻嘻地大张嘴巴,啃起另一块肉。 「唔……动不了了……」 会觉得这画面有点熟悉,是因为缪里和母亲贤狼赫萝一个样吧。从前受人尊崇为神的赫萝喝多以后,也经常暴露出这种丑态。 不过就旁人看来,那不像是个性邋遢的问题,显然只是身旁有个时时嘘寒问暖的亲爱丈夫造成的。也就是说,缪里会有现在这德行,太宠她的我要负起一部分责任。 「大哥哥……好难过喔……」 扫平一整堆美食之后,缪里连回房都有困难,直接挺著肚子躺在中庭边回廊里的长石凳上。 「真的不需要找医生来吗?」 海兰担心地问,我叹气回答: 「常有的事。让她躺一下就好了。」 反正明天早上肚子又要咕噜咕噜叫了。 我向急忙拿毛毯来的女佣道谢,盖在缪里身上。 「暴食是大罪之一,等等我要跟你讲这方面的事。」 「唔唔……」 那呻吟刻意得可以,是「我听不见」的意思。 我戳戳这野丫头的贼脑袋,站起身说: 「话说回来,海兰殿下──」 「嗯?」 似乎想照顾缪里一整晚的海兰转头过来。 「关于工匠那件事,我想先问问我认识的书商。」 「你还认识书商啊?」 「以前旅途中受过他的照顾,当时他手边有一本遭到教会列为禁书的技术书籍。不仅是知识和管道,信用方面也是十分可靠。」 「买卖珍奇书籍的书商啊。吃这口饭的人,应该对异端审讯官的风吹草动很敏感,说不定会知道当时的事。」 海兰深深颔首,手扶下巴思索起来。 「请问怎么了吗?」 即使这么问,海兰的表情仍不明朗。 像是有口难开的感觉。 「迦南阁下提的议,对王国来说简直是神的旨意。」 她以有些僵硬,不太像只是将幸运归功于神的口吻说: 「但我想,协助他们推行这计画,会有几个问题。」 「问题吗?」 迦南献的计可说是满满都是问题。需要一头撞进连伊弗都不想扯上关系的书籍世界最深处,在大陆广发圣经俗文译本的计画,也遭到温菲尔国王勒令暂停。 然而接不接受,不是早就决定了吗。 猜想她会不会是和缪里一样,觉得寻找工匠太困难时,海兰揭示了这问题的意外切口。 「造书是需要场地的啊。」 圣经那么厚,还得制造几十几百,甚至上千本。 有了迦南所说的技术,少数工匠就能复制那么多份。以不用羊皮纸、不用牛皮装订的单纯纸本而言,其价格大半取决于写字工的酬劳。 我还以为有了技术就行,看来缪里说得没错,我真的只看得见半个世界。 「场地……对喔……就、就是说啊。」 光是纸张占的空间就很可观了吧,而且还得找人来搬。想暗地里制造大量书籍,就得找远离群众的地方,太偏僻又会妨碍物资运送。再说不时有满载纸墨的货车进出什么也没有的地方,无论如何都会引人侧目。 另外,迦南所说的技术就只是在纸上印刷文字。光是将造纸坊送来的纸裁切、开洞、穿绳、上封面,简单弄成一本堪用的书,就需要不少人手。如果要工人都关在一个地方工作,就得找人来照顾他们的生活起居,也需要频繁添购一切所需物资。当然,这不是瞒得了整个城的事。 才刚为这盲点扼腕,海兰又说出一句更意想不到的话。 「所以,我需要你帮忙说情。」 「我……我吗?」 她究竟想到什么了?只见海兰垂下双肩,叹气道: 「我心里有一个正好适合这项计画的地点……就是我们作后盾的那所新修道院。」 「啊!」 我不禁叫出声来。 为夏珑与克拉克的孤儿成立的修道院,的确很适合造书。 「那里与城市隔了一段合适的距离,也有可供许多人吃住的空间,有人频繁出入也不会引起怀疑。我想不到还有哪里更好的了。」 「在修道院的话,频繁送纸墨进去真的就不会引起怀疑了呢。太棒了。」 说完我才注意到一件事。 「可是,那个,为什么需要我说情?」 「嗯,就是,那个……」 海兰难为情地搔著额头说: 「修道院是我们替克拉克阁下和夏珑女士他们准备的,他们现在天天都在忙著筹备修道院吧。为了自己方便就占用人家的地方,实在是……」 觉得错愕,不是因为海兰支支吾吾。 而是眼前的她与我心中的贵族形象相差太多。 「当然,我们不会占用太久。一旦计画结束,我就会信守承诺,还他们修道院。」 努力辩解的海兰让我忍不住有点想笑。 「海兰殿下,听您这么说,反而加深了我对您的信赖。」 「咦咦?」 我对愣著眨眼的海兰挺直背脊,端正姿势说: 「不管怎么说,您都有直接逼迫克拉克先生他们听命的权力。但您却惮于这样的权力,总是为克拉克先生他们著想。」 面前抬头看著我的海兰忽然变成她这年纪的普通少女,别开眼睛。 「这真的是一件很可贵的事。海兰殿下,我愿与您携手并进──」 「寇、寇尔……」 「不必难为情,我是真的很感动。」 「不是啦,那个,也对。」 海兰那有如诗歌的高贵情操,比什么都更匹配她的王族血统。就在我为了表达这感动,要握起海兰那不知是害羞还是仿徨的手时── 「唔……!」 一旁传来宛如来自地狱深渊的低吼。 「寇尔……」 海兰用「我们都是待审之身」的就范表情,双手举至肩高。要是海兰不够机灵,现在我们手上都已经多出深深的齿印了吧。 「你的骑士真是铜墙铁壁。」 海兰这么说之后,看著缪里后退一步。 到这里,缪里的低吼才终于停止。 「我好像需要再次提醒这个野丫头谁才是主公呢……」 只有我和缪里两个的骑士团,是海兰动用特权赐给我们的,海兰即是我们表面上的主公,但跟从森林法则的小狼女不太理会这件事。 「言归正传。海兰殿下,修道院那边……」 比起缪里对主公失敬,海兰更不想破坏她与缪里的良好关系,缪里臭著脸的样子让她很紧张。试图将话题导回原轨后,她才赫然回神,尴尬地笑了笑。 「克拉克先生和夏珑小姐应该能体谅,我会亲自向他们解释。可以告诉他们计画的事吗?」 「可、可以,他们应该信得过才对。方便的话,开始制书以后,我还想请他们也来帮忙校阅文章。」 「遵命。」 这么说之后,我将较难启齿的部分也说出口: 「可是,既然要借用修道院建地,还有个问题得解决才行。」 「问题?」 忽然换我提出问题,感觉有点好笑,但内容不怎么有趣。 「其实修道院建地荒废得超乎想像。现在是克拉克先生天天过去,打算靠自己多少整修一点,但进度实在快不起来,修缮的资金也迟迟没有著落。」 海兰听得目瞪口呆,忘了缪里的存在逼上前来。 「原来有这种事!」 「呃,是、是的。」 现在换我注意缪里的反应了。她还是躺在石凳上,眉头大皱,嘴巴噘得好尖。 「好像有听过他们说状况比想像中差……是喔,原来这么糟糕……」 自责使海兰扶起了额。 「我没有调查清楚的坏习惯又犯了。好吧,我知道了。既然如此,修缮费就由我来出。我是不想把这当成代价,但能麻烦你请他们把地方借给我们吗?」 凭海兰的身分,即使是单方面下令,克拉克他们也不得不从。 这让我再次感受到,在这场对抗教会弊病的战斗中,没有比海兰更好的战友了。只是在缪里紧盯之下,我不敢握起她的手。 「我明白了,我会好好解释的。」 「嗯,拜托你了。」 海兰退开逼近的身体,动脑盘算下一步。 我趁隙看看缪里,只见她「咿~」地咧嘴作鬼脸。 「真是的,他们怎么不早说……喔不,不是吧。」 自呓的海兰脸上笑容显得有些哀伤。 「夏珑原本是徵税员嘛,大概是知道我口袋有多深吧。」 夏珑曾说好心领主赚不了钱。即使旅费出得起,她和能够自掏腰包盖大教堂的有钱贵族还是差很多。 「让下属担心资金的事,是我们上位者的不是。」 「别这么说。」 不禁安慰自嘲的海兰后,她轻轻耸肩微笑,转向缪里。 「听说令尊是世间少有的高明商人,能请你问他可否指点我几招吗?」 缪里哼一声,竟回答:「等我心情好就问。」 「总之,先把工匠找出来再说。我也会向各港都洽询异端审讯官的来访记录。」 「好、好的。」 「我们可是要用这个计画终止王国与教会的冲突喔。」 海兰这么说著一手拍在我肩上,吓得我赶紧看缪里。 「吼!我不会生气了啦!」 感觉像骗子岛的骗子一样。缪里挺身站起,挤到我和海兰中间,推著两方的胸口拉开距离。 「替我绑辫子就原谅你。」 这是对我说的。 「给我沾蜂蜜的无花果就原谅你。」 这是对海兰说的。 明明刚才才为吃太撑哀嚎,这吃性也太坚强了。海兰一口答应,缪里满意地点了头。 迦南的计画难关重重。 但说不定能进行得很顺利。 以上便是令人如此乐观的静夜一景。 缪里将暂别劳兹本的份一次塞回肚子里的那晚过后,隔天她一早就开始练剑,我到宅里的礼拜堂作晨祷。接著动身拜访夏珑,告知昨天的计画。 「……你蒜味也太重了。」 平常夏珑在缪里面前都故意摆臭脸,这次是真的很难受的样子,连缪里自己都有点害羞。何况她刚醒来就觉得有大蒜味,在房里到处闻来闻去。 「找我做什么?」 大概是遮羞吧,缪里嘎呜嘎咕地低声叫。我按住她的头,向夏珑说明来意。除了迦南与遭禁的技术让她很吃惊之外,她对说不定能和平解决双方冲突这点也颇有兴趣。她并不在乎双方变成什么样,单纯是不希望见到战争制造更多孤儿才期盼和平吧。 「我不管王国和教会争什么,既然能帮我们修筑修道院,那当然是很好。其实克拉克那家伙还挺爱逞强的。」 「逞强?」 夏珑叹气耸肩说: 「整修工作进展得很不理想,但他坚持那是他的工作,甚至在那里住下来了,叫他回来也不听。特别虔诚的人好像都有这种毛病。」 听表情郁闷的夏珑这么说,缪里的头有所共鸣似的点了点,再抬起来看我。 「如果藉这个机会要他休息一下,他大概会听吧。」 「知、知道了。」 答得吞吐,是因为缪里「大哥哥也是这样」的视线刺得我很难受。 「话说回来,居然有能够随意复写文件的技术啊。」 夏珑抱起胸感叹地说: 「要是还在徵税那时候有这东西,不知道能有多轻松。」 「是喔?」 缪里看向夏珑。 「徵税布告有一大堆『奉神与议会之命』什么的定型文要写。能省掉这一步的话,有很多人可以从这个苦差事里头解脱。」 不太明白这技术哪里厉害的缪里,对夏珑所说的现实问题倒是很有共鸣。 「不过假文件也可以量产,有好有坏吧。」 会接触文件的人,很快就能看出技术的优缺点。 夏珑轻哼一声,看看我和缪里说: 「可是,你是认真要找这个下落不明的工匠吗?光是找不想缴税躲起来的工匠,就不知道有多辛苦了耶。」 「放心啦,我们连幽灵船的真面目都破解得了了。」 我不禁苦笑,缪里则是得意地挺高胸膛。 大概是这对比颇有趣,夏珑吊起歪唇冷笑。 「对了,说到这幽灵船嘛。」 夏珑松开双手,笑咪咪地注视缪里。 「你回来的时候,在船上欺负海鸟对不对?」 「咦!我哪有……」 「对不对?」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海鸟急成那样。不说夏珑,被我冷眼一盯,缪里立刻缩起脖子抬眼求饶。 「这笔债就用帮克拉克的忙来抵吧,笨狗。」 「啊?你这只──」 说出「臭鸡」之前,腰间佩剑随身体前倾乍然一晃,让她想起自己的身分。骑士只会保护人民,不会辱骂人民。 尽管她依然不愿信神,骑士精神倒是从小就耳濡目染。 「……我会跟鸟先生说对不起。」 要是能看著夏珑的眼睛说就满分了,但能道歉就已经是长足的进步。 「以后在港边看到海鸟,记得分几块面包给它们。」 「……好啦。」 如果狼耳狼尾露在外头,一定都垂得低低的吧。 我摸摸她的头嘉许她,却被她不耐地拨开,紧抱我的腹侧。抓那只倒楣的海鸟时,她是真的没有恶意吧。 「呵,我们家小孩还比较懂事呢。」 听了夏珑的揶揄,缪里吐出舌头来反抗。 夏珑看我要去修道院建地,就要我送点换洗衣物和食物过去。食物包含烤了两次以利保存的面包、乳酪,和补充重劳动消耗用的培根。克拉克是个虔诚的信徒,平时很克制吃肉吧。 换洗衣物上有许多显眼的修补痕迹,缝工参差不齐,不难想像是夏珑和孩子们合力修补的,眼前随之浮现他们和乐融融坐在一起做针线活的样子。他们将要居住的修道院和孤儿院,肯定会是个非常美好的地方。 回到府邸向海兰报告之后,她立刻拟定了整修计画。首先请园艺师和木工了解现况,列出必要的工作项目。 找这些师傅需要几天时间,身上又有夏珑的请托,我便先带缪里去找克拉克。中间发生了一点小插曲──缪里吵著要把剑留在腰上,打算直接走到修道院建地去,海兰却坚持不准。派马给我们,不仅是考虑我们刚从长途旅行回来,更主要是为了自己准备好建筑物之后没有多了解状况,要送点葡萄酒和新鲜水果给克拉克赔罪。 于是,我们直接借用了宅邸平时使用的货马车和一匹马。 「咦……大哥哥,你真的会驾货马车吗?」 一听要在风和日丽中搭货马车前往,缪里就连忙跑回房间拿纸卷和墨水,结果见到驾座上是我就傻著眼这么说。 「你可能不晓得,我也是在外面旅行过好几年的呢。」 「我好担心喔……」 认为哥哥做什么都不行的缪里笑容僵在脸上,海兰赶紧替我说话。 「我在纽希拉看过他装卸马具,技术很好喔。」 「咦~?他连晚餐吃的鸡都要抓半天耶~?」 拜托不要拿我跟瞪一眼就能吓晕鸡的小狼女比。 「好了,快点上车。」 「……好~」 为跳上货台的缪里叹口气后,我转向海兰。 「那么,车就借我一下吧。大概明天就回来,最晚后天。」 「好,不要太勉强喔。」 我们就此在搬食物上货台的女佣和在驾座铺毛织品的男佣目送下出发了。 虽然对缪里说了那些话,其实我对自己的驾驶技术也不太放心,事先在中庭练习了一会儿。多亏于此,车子在劳兹本的路上并无大碍,但应该不是我技术好,就只是在贵族宅子里受到细心照料的马比较优秀吧。 「呵呵,感觉好奇怪喔。」 「?」 马匹往城墙大门叩叩叩地走的途中,缪里肘靠货台边缘,倾身到驾座这边来说: 「大哥哥除了看书以外,不管做什么都很不搭耶。」 「……」 我穿的既不是从纽希拉穿来的圣职人员风格服饰,也不是经常向宅邸借的商行小开行头,就只是宅邸园艺师徒弟穿的厚麻衣,方便在修道院建地干点活。 「而且我都不知道你会驾货马车,有点不甘心。」 看来她是不满意这点才来抬杠。 「在纽希拉很少有这个必要,而且旅行上赶路的时候有你在嘛。」 我已经骑过狼形缪里好几次了。 每次都骑得我魂不附体。习惯以后,再狂暴的马都没问题吧。 「……哼~」 她或许是想装不在意吧,但窃喜都从嘴角流出来了。 接著缪里坐回去,在货台上翻了翻,轻巧地跳到驾座上并说: 「看你很寂寞的样子,我来陪你了。」 手上还拿著纸张、羽毛笔和墨壶,是要继续写那篇荒诞无稽的骑士故事吧。驾座不大,但想要她回后面写又八成不会听,还会闹脾气,乾脆就算了。 「爹娘他们也是这种感觉吧?」 货马车抵达城门口,卫兵见过海兰给的通行证后放行。 车上堆了不少粮食,没通行证就要缴税了吧。 「娘说过她尾巴不能藏,每次通关都很辛苦呢。」 「听罗伦斯先生也说过,她为这件事发过好几次脾气。」 「娘?为什么。」 「因为她都把尾巴装成防寒皮草,经常被人说成便宜货。」 还以为缪里也会打抱不平,结果笑得颇开心。 「好想看娘恨得牙痒痒的脸喔。」 真是个坏女儿。我不禁苦笑。 「嗯~也可以这样吧。这样也不错。」 「什么不错?」 顺大路走了一会儿,周围尽是田地和原野。 缪里扭扭身子放出耳朵,再把毛茸茸的尾巴摆在腿间,摊纸沾墨。看她那样,很担心她漂亮的银色尾巴会滴到墨水,然而她对尾巴并没有母亲贤狼赫萝那么注重。 「美丽的女骑士结束了雪山的激烈战斗后,其他骑士都用豪华貂皮取暖,只有她一个披著朴素的银色狼皮。」 美丽女骑士这种写法就已经很失败了,但缪里的笔依然写个不停。 「同伴都很好奇她为什么穿那么寒酸的东西,只有指引骑士的圣职人员注意到狼皮的好。」 缪里一边这么说,一边呵呵嘻嘻地窃笑。 原本是不满意想抓诺德斯通的主教结局而改写,怎么会变成和一大堆骑士到雪山战得轰轰烈烈呢,实在搞不懂。 再多看几行,发现缪里把自己写成了比现在高五个拳头,鼻子高挺的英勇女骑士。以她母亲来看,多半是不会变成这样,她自己却相当认真。 「然后大哥哥其实很在意那条尾巴,想摸得不得了,可是怕被人笑就装作不在意。」 原本迂回写成圣职人员的人物,不知不觉变成大哥哥了。 那身为兄长的我,有句话非说不可。 「会在意你的尾巴,是怕你在森林里跑来跑去,沾到一堆泥土。每次都要帮你清尾巴,很累人耶。」 「吵死了!」 我被缪里吼得闭起了嘴,接著无奈叹息。 尽管现在不会吵著要跟我结婚,她那近似爱意的感情太过直接,似乎愈来愈往奇怪的方向歪去。 「你父母旅行的时候,大概也是这种感觉吧。」 我回想起儿时在货台见到的情景。套句缪里的话,感觉真的很奇怪。彷佛和那当时很接近,却又完全不同。 「可是大哥哥真正喜欢的不是尾巴,而是漂亮的头发。头发的光泽……大哥哥大哥哥,泽怎么写?」 被缪里扯袖子的我接过羽毛笔,替她写在纸的角落。旁边的文字,写的是有洁癖又死脑筋的圣职人员,被美丽女骑士的银发弄得心烦意乱,苦恼不已的场面。 我不想多表示意见,握紧缰绳。 缪里用力注视那个字一会儿,写上刚学的单字,显得很满足。 小时候,那两人的旅行看起来真的很愉快。 可是在悠闲这方面,我们应该不输他们才对。 我这么想著,继续驾驶货马车向前进。 夏珑说沿路一直走,有个旅人为祈求旅途平安而堆的小石祠。从那往左拐,不久有条架了小桥的小溪。过桥后再走一段,有座在原野上十分显眼的森林,那栋建筑就藏在森林深处。 然而对深山长大的缪里来说,那只是会问:「森林?」的林子罢了。 「寇尔先生!」 因此,在院地干活的克拉克很快就注意到货马车,认出是我们就乐得几乎要跳起来,立刻奔过杂草丛生的小径。 「怎么突然来啦?夏珑那边又出问题了吗?」 我对他们两人关系的印象,原本是夏珑牵著文弱的克拉克到处跑,但这句话让我觉得有些许订正的必要。至少缪里是一副抓到夏珑小辫子的狼脸。 「那个啊,夏珑小姐请我带这些东西给你。」 平常都叫她臭鸡,现在居然加了小姐,并将她托送的换洗衣物等东西拿出来。 「啊,真不好意思……」 「要跟夏珑小姐说谢谢喔!那么强的人很少了!!」 不仅是克拉克,连我也看傻了眼。克拉克应该想像不到缪里的企图,顶著一张泥泞的脸疲倦地笑。 「呵呵。她在两位面前特别爱面子,所以才会有那种印象吧。」 「咦,真的吗?她看起来真的很强耶。」 嘴上虽这么说,眼睛却亮得有鱼上钩一样,使我不禁戳戳她的头,插嘴说: 「我这次来,也是为了跟你谈整修的事。」 被打断的缪里不甘地踩我的脚。 克拉克不知出了什么事,疑惑之余也仍表现出圣职人员的风度。 「那个,抱歉这里没地方能坐。而且……好像不只是夏珑给我的东西而已?」 「啊,差点忘了。海兰殿下也有很多东西要我带给你。」 知道货台上都是食物之后,克拉克用刚做过粗活的手握起脖子上的教会徽记,感谢上苍。 这里占地颇大,石造建筑不只一栋,座落于主屋的东南西北。每栋之间都有石砖铺成的联络走廊,边上装饰用的石柱藤蔓缠绕,长满了草。通往大道的小径也变成了草丛,之前看似路的部分是克拉克辟出来的。 「这里只靠你一个人啊?」 「这么久了也没什么进展,让您见笑了……」 将货马车停到屋前之后,先一步拨开草丛到处查看庭院的缪里回到车边,耸个肩说: 「一个人绝对清不完啦。」 我也是这么想,克拉克则是露出累到油光全失的乾涸笑容。 「里面就没那么夸张了。」 主屋大门的铰炼已经腐朽,门歪了一半。但地面因铺石的关系,植物没那么茂密。克拉克似乎都在门后的厅室里起居,那里摆了几条粗糙毛毯等用品。要不是枕边有蜡烛和圣经,说是盗匪的野铺我也会信。 「主屋是石造的,状况比较好一点,木造的就坏得就很严重了,北侧离馆好像都变成动物巢穴了……到了晚上,就会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里虽是废墟,接近贵族私地难保不会惹上麻烦,周边村庄的人也不会靠近吧。对周边动物来说,肯定是个不错的避难所。 「人一进来,动物就会自己离开了,问题在庭院吧。大成这个样子。」 以田园屋宅来说,这里其实算不上大,但是对于深山狭村纽希拉出身的缪里而言,已经相当广大了。 「看样子井口也都埋在草底下了,大工程呢。」 说到修道院,想像的都是碎石铺成的步道、细小流水声、药草圃和用来沉思的整齐草地,与现状相差甚远。 「只有一个人除草的话,除完一圈,一开始的地方草又长回来了。这样根本没办法修整房子本身。」 或许克拉克有责任感高于常人的一面,但见过实际情况之后,我也多少明白了一些事。克拉克会不会是将这场苦难当成了神给予他的考验,因而乐在其中呢。肯定没错吧,所以夏珑才会郁闷地说他爱逞强。 优秀的圣职人员,往往都是些喜欢苦难的怪人。我能体会克拉克的心情,也懂夏珑希望他将效率摆在考验云云之前的焦躁。想到他们吵吵闹闹争辩的样子,也会一并想像他们感情多么好,忍不住就微笑起来。 不过要是他真的这样独力弄下去,永远处理不完也是事实。有缪里这个严格监工在,我只好破坏他沉浸在苦难中的愉悦,说明来意。 「我已经跟夏珑小姐谈过了,我们要藉海兰殿下之手,一口气把修道院整修起来。」 「咦?」 他顿时一脸茫然。在小主教区担任助理祭司而看遍人生百态的克拉克,似乎是因为这句话而想像了不好的未来。 「不,你别担心。除了让人们能为了信仰而继续使用这个地方外,迅速整修这里,也是我们自己的目的所需,到时候要借用一部分空间。」 「这、这样啊……」 缪里接著对疑惑仍未散尽的克拉克说: 「我们有个秘密的计画啦!」 我对卖关子的缪里叹口气,将对夏珑说过的那些话再跟克拉克说一遍。 夕阳西沉,围著火堆吃完晚餐后,废墟生活似乎激起了缪里的文思,拿起羽毛笔在火堆前写个不停。若在城里,我会说这样是浪费薪柴,但这里能烧的多得是。 克拉克听了迦南的计画,也和夏珑一样愿意为世界和平付出,积极地接受了,还自愿在制作圣经译本时提供协助。 谈完了工作,这里还剩火堆、时间和海兰给的上等葡萄酒。再加上平时吵闹的缪里格外安静,我便尽情与克拉克享受一段神学论谈。 「原来如此,您的解释真有见地。」 「不敢当。我只是追著文字跑,透过听来的知识用自己的想法重新建构起来而已。倒是克拉克先生你以实地司牧为根基所做的解释才真的是深奥,我受益良多。」 克拉克带来这种地方的圣经当然不是有精美装订的高级品,是他自己用布纸写成的。凭他小城万年助理祭司的圣禄,要买足够纸笔是颇为困难。 想到有信仰如此坚厚之人隐没在市井中,我就不禁猜想比我更适合翻译圣经的人会不会其实是到处都是。说不定在送去大陆散播之前,需要多找几个人检阅检阅。 在对话之中透露出这种想法后,克拉克愣了一下,露出烛火般的笑容。 「说也奇怪。」 并翻开摆在我们之间的手工圣经说: 「用教会文字写成的圣经,我读到都背下来了。只要是讲圣经的事,就算是面对语言完全不通的外国圣职人员,都说不定能用教会文字对话呢。」 或许是因为海兰要我带来的上等葡萄酒,克拉克今天话有点多。 「然而,若是要和不识字,当然也不曾读过整本圣经的平民百姓讲解圣经内容,情况就不一样了。」 砍来的柴大概是不够乾燥,不只烟多,还「啪!」了一下。 「很多原本滚瓜烂熟的东西,一旦要改用平常说的话来讲,舌头就变成石头了。好比一个表示虔敬的教文单字,意思很复杂,不晓得到底该怎么换成俗话来解释才好。就像要把四角形的积木塞进三角形的洞一样,必须有所削减才塞得进去,但问题就在这里。面对如此意涵丰富且复杂的词语,我不晓得该削去哪条枝桠才好。可是──」 克拉克往我看来,用的是略带嫉妒的眼神。 「寇尔先生您翻译的故事准确得惊人,而且很生活化。我第一次拜读时,甚至很久以后才惊觉自己在读俗文译本呢。」 克拉克静静地捧起几乎空了的杯子来喝。 「我实在不懂您是怎么做到的。」 不知是醉意还是累了,克拉克的眼有些发直。 「寇尔先生,神给了您一份稀世之才。散播圣经就是您的天职……不要犹豫。」 他打个酒嗝继续说: 「勇往直前吧。用您的言语,让腐败的教会清醒过来。」 克拉克表情显然是醉了,只有注视著我的目光格外专注。他在劳兹本最穷的教区当助理祭司,应该见多了世上的不公不义,也痛感教会的腐败与圣职人员的无力。然而基层助理祭司的能力微不足道,只能接受命运。 这样的人,想必是多不胜数。剎那间,我发现自己不仅给迦南那样的高阶圣职人员制造了机会,也是克拉克这类人的希望。 然而无法义无反顾地去推行自己翻译的圣经,不完全是缺乏自信,主要是因为我心中有近似愧疚的感情在。这是因为,我能够回答克拉克「如何能翻译得如此准确」的问题。 「如果我的才能是神赐予的,我可能会有足够自信吧。」 「……?」 眼皮半闭,又以怪异姿势倒酒的克拉克往我看来。 我也喝下一口酒,壮壮胆再说: 「如果我真的成功用浅显易懂的文字重述了圣经,那都是她的功劳。」 克拉克朝我所指方向看去,见到写得脸几乎都埋在纸里的缪里。 「受不了……真的是受不了,她对信仰一丁点兴趣都没有,还是个一有空就往山上跑的野丫头。因为我说得再多,她都只听得下两、三句,不准确一点不行。要在她一身泥地对我展示刚抓到的超大青蛙时,简短有力地塞进她耳朵里。」 若狼耳暴露在外,她或许会注意到,但她依然沉浸在她的笔下世界。克拉克看看缪里,小声一笑。 「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然后说: 「是爱呢。」 他以拳掩口,打个酒嗝后又笑了笑,叹气似的说道: 「您的信仰是用爱灌溉出来的呢。」 「……」 答不了话不是因为害羞,而是第一次有人如此评论,而且我不觉得哪里不对。 缪里从不听我说教,却总是竖耳聆听著我自己说的话。更可恶的是她脑筋动得很快,说教时一有瑕疵就会被她反咬一口。 然而眼睛依然盯著她不放,跌跌撞撞地和她来到了这里,还取得了世上只有我俩能用的徽记,都是因为我希望她得到幸福。 在爱之前,没有其他字词更贴切。 「……感觉上,好像不太对耶。」 不知为何,我需要用相反的话才能正确表达自己的心情。 克拉克似乎也明白兄妹的复杂感情,笑得像个普通的城镇青年。 「那些话都不是经过琢磨才说出来的,真的就只是一直在骂人而已。」 「那也是爱的表现吧。那表示您对所爱之人传达信仰之美好的想法,甚至足以改变世界。」 他认真至极地这么说之后爽朗地笑起来。缪里也察觉我们这的气氛变化,但先前似乎没在听,一脸的疑惑。 我跟著笑,是因为克拉克说得一点也没错。 如果迦南的计画顺利进行,我所翻译的圣经传遍大陆,等于是把我在纽希拉对缪里大呼小叫的那些话传遍世界。而且缪里的心动都没动,整个世界却先动起来,真的是只能笑了。就像个有点讽刺意味的童话故事。 缪里是个顽固且贯彻始终的人。一旦决定了目标,怎么撬也撬不动。我不晓得为她伤透脑筋兼胃痛了多少次,却依旧放不开她,这是因为──没错。 因为我爱缪里。 那当然不是缪里所期待的男女之爱。 能让我目光片刻不离,注意她每个举手投足,无论闯了多大的祸都能一笑置之,我找不到比爱更适合的字词。 这样的想法,使我的笑容变得疲惫,最后化成近似放弃的奇妙叹息。缪里只知道自己是话题人物,没听清内容,表情很不高兴。而我继续说下去。不是对缪里,也不是对克拉克。除了这么说以外,我想不到其他话好说。 「看来爱就是这么不如意的东西。」 一脸不知何时会咬过来的缪里,似乎觉得这句话有种魅力,挺挺腰润润眼之后迫不及待地将它写在手里的纸上。 克拉克则是用龟裂大地终逢甘霖的脸深深颔首。 「关于您提到的神奇技术──」 然后忽然这么说。 「希望您能够顺利找到那位工匠。」 我没问他何出此言。教会畏惧印刷术会造成异端思想快速扩散而加以封禁,而这句话使我明白他没有这种想法。克拉克的侧脸,透露出他相信这世界充满了像刚才对话那样,应该伴著笑容推广的故事。 对印刷术的看法,即是对世界的看法。教会不相信世人而封禁了它,克拉克则宁愿相信世人的良善。 黎明枢机与身旁银色少女的故事即是一则实例。 克拉克闭起眼,打了个特大的酒嗝。 「啊啊,好想回夏珑他们那个家……」 大概是工作得累了,上等葡萄酒又太烈了些,抑或是目睹了足以推动世界的爱的关系。 我替晃起脑袋的他盖上毛毯,刚才势要把头塞进纸里面的缪里用纸遮著脸,只露出颇为警戒的眼睛。 这是个四周都是杂树林,只有狐狸等小动物出入的废墟。 我轻笑著张开右臂,缪里用不知道在不开心什么的脸靠过来,窝在臂弯里。闭眼时一并把证明她骑士身分的剑鞘翻过去,盖住上头的狼徽记。 对早起颇有自信的我,醒来时发现克拉克已经在清理环境了。 他从石柱扒下藤蔓,拔除灌木丛,为美丽的修道院奋斗。 哪怕这里如此广大,拔掉最后一根草时,一开始拔的草已经长成草丛也不放弃。 「好啦,缪里,你的剑派得上用场了。」 克拉克正在几株长得拔不太起来的小树前伤脑筋。我往他看一眼,对眼中睡意浓厚的缪里这么说,结果这个野丫头从麻袋里掏出面包,冷冷地瞪我。 「骑士的剑不是用来砍草的。」 「那就用手帮他吧。」 我起身来到克拉克身边,留下的缪里很不情愿地将面包塞进嘴里,跟了过来。 「好,要拔喽!一、二、三!」 尽管嘴上发著牢骚,一旦动起手来,她就会发挥她的本事,做什么都开心。 不只对两头笨手笨脚的羊下指示,还亲自带头。拔除的杂草灌木愈堆愈高,停下来喘气时,周围都是土味。 「照这样看来,再过一星期就能整理得差不多了吧。」 当我们看著失去家园而跳来跳去的蚱蜢吃午餐时,有事发生了。 缪里忽然伸长她细细的脖子,往杂树林的方向望。 「咦,有人来了。有马蹄声。」 骑士游戏还没玩完吧,她还准备拔剑。 「会是海兰殿下吗?」 关心下属的她是挺可能乐意作粗活的,但缪里不这么认为。 理由很快就揭晓了。我们也在杂树林外见到了那个骑马的人物。 「鲁罗瓦先生?」 马背上那面团般圆滚滚的男子,一看见我们就笑容满面地用力挥手。 我小时候和他旅行过一小段时间。不只是我和他,还有几个路上认识的人。与他相处过后,我才明白「博学」一词的真正意义。 同时也想起,我对鲁罗瓦印象最深不是博学,而是他豪放不羁的个性。 「我接到伊弗小姐的联络了!原来大家街头谈到巷尾的黎明枢机,居然就是那个寇尔啊!所以我待也待不住,直接搭夜船过来了!」 剃得短短的头发已经斑驳不少,音量和口吻倒是和以前一样。而且体型变得更大,感觉年岁反倒让他更壮了。 「好久不见了,鲁罗瓦先生。」 「上次见是罗伦斯先生他们的婚礼嘛!哎呀,这就是他们的女儿吗!」 见到羊的化身哈斯金斯时,缪里被那金毛羊震慑得发抖,而现在她心中的可怕人物榜单又多添了一笔。 「跟令堂一个模子呢!」 「……」 缪里愣愣地和他握完手之后,立刻后退,躲到我背后去。 「话说回来,那个,应该是我去拜访您才对吧……」 「怎么这么说!听说您是想问我书的事对吧,人与书的邂逅,每本书就只有一次!光是迟到半刻钟就再也碰不到的书,至今不晓得有多少本啊!」 说到专门买卖价格比等重黄金还高的书商,一般都会想像戴双白手套,如贵族一般的人物,但鲁罗瓦这样的人在书商中似乎并非特例。据说这个要时常为贵重书籍东奔西跑的工作,声音不够大,态度不够强硬还做不来呢。 「啊,失敬失敬。我叫鲁罗瓦,是个四处漂泊的书商。想要神学方面的书,找我就对了!」 鲁罗瓦这才对眼睛瞪得比缪里还大的克拉克自我介绍并握手。 「那么,我们的黎明枢机大人要找的究竟是怎样的书呢?还是说──」 才刚用能够吓跑鼹鼠的音量这么说之后,他忽然压低声音: 「您写了痛批教会的书呢?」 「咦?」 「这种书很好卖喔。有不少贵族没失去信仰,只是对教会怀恨在心呢。对于渴望刺激,想收藏危险书籍的人来说,这种书可以满足他们的复仇心、信仰心和占有欲,简直棒透啦!」 我明明比他高,却有种被他居高临下,快要压扁的感觉。他顶著贪婪得发烫,连伊弗都没有的笑容逼过来,背后缪里慌得握起了剑柄,吓得我鼓起勇气把他推回去。 「不不不,鲁罗瓦先生,我没写那种书。」 「您没写啊?」 我用力点头好几次,鲁罗瓦表情变得像是被放鸽子的少年。 「有准备写吗?」 「也、也没有。」 「真的?」 见我再度点头,他重重叹了口气。 「等您决心要写以后,请务必通知我一声。」 第一次见到他,他就是个能在弥漫火药味的佣兵集团里,扛著一大堆圣经到处兜售,让他们能在战场上祈福的人。随年纪变得圆润的,好像只有身材而已。 然而和迦南他们共谋大计,的确是出于对教会的强烈批判。就这点而言,鲁罗瓦的鼻子倒是挺灵的。 「所以您找我谈什么呢?」 「非常抱歉,跟买书卖书没有关系……」 (插图014) 所以我才希望取得联系以后由我去拜访。结果鲁罗瓦猜想可能会得到一本惊天动地的书,能大赚一笔就连夜赶过来了。既然他搭的是夜船,花费恐怕不小。 「别这么说。您直接找上我,而不是城里商行,就表示有这样的需要。伊弗小姐在信上也透露出她的为难,这件事肯定很有意思。」 伊弗为难这部分,让鲁罗瓦真如字面般捧著肚子咯咯笑。伊弗曾说,这件事根本是在她家门口放蜂箱。 这么说来,这位书商就是被香味引来的熊了。 「我想问的,是书的制法……」 「喔?」 不时暗中买卖危险书籍的书商睁大了眼。 「例如可以轻易复制书本,被教会禁止的方法。」 紧接著,我为人表情原来能这么丰富而开了眼界。 「……我是知道啦。」 鲁罗瓦摆出万般不愿的表情,挤出这样的答覆。 「原来如此……这真的不能问城里的纸行。」 同时猛抓脑袋,歪著嘴巴重重叹息。 这情绪的落差,比心情变得比猫眼还快的缪里更夸张。 「可是,这件事您是从哪里听来的?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由教廷自己的装订工坊研究出来的技术了。后来教廷将其视为异端,还没传开就把工匠抓光,没几个人知道这件事。」 「呃,这个嘛……」 我不确定能否对他说出迦南的事,但他大手一张,说道: 「喔不,失礼了。我不该问这么多。」 这世上确实是有些光是持有就会被教会盯上的书。 专营这种书籍的鲁罗瓦,自然很懂得分寸的样子。 「那寇尔先生您为何想了解这技术,我也就不问了。」 鲁罗瓦对神发誓般手按胸口,接著往我看来。 「不过,我也希望您能发誓。」 表示我无意给他惹麻烦前,鲁罗瓦先说: 「当您要写痛批教会的书,得头一个通知我。」 「呃……这……」 我霎时一片混乱,不知该怎么回答。但鲁罗瓦的眼神表示,在我点头以前他绝不会配合,我照顾缪里时见过很多次。 缪里躲在我背后也依然注视著他,就是因为遇见了比她更强的同类吧。 「……我、我发誓。」 终于挤出口的话,说得跟婚礼宣誓一样。 克拉克察觉我和鲁罗瓦的对话他最好别听,便将我们带到睡觉的主屋去谈,自己到外头除草,缪里也一并跟去。她是把有意思的探索废墟、无聊的技术话题和压迫感惊人但似乎人畜无害的鲁罗瓦摆在一起比较,最后选择了探索废墟吧。 「我们要找的,是唯一从异端审讯官手中溜走的工匠。」 我为鲁罗瓦倒一杯海兰送的葡萄酒,他一口就乾了一半。 「嗯。记得是逃到王国来以后就没消没息了嘛。」 居然连这都知道,让我很讶异,而鲁罗瓦戏谑地抹抹额头说: 「以前我啊,在教廷的书库迷宫里工作过,所以有管道。再说我这样的书商,本来就很注意那方面的消息。」 真想不到,原来博学是源自教廷的经历吗。说不定还见过迦南呢。 「注意那种事,是为了帮助工匠吗?」 能轻易复制书籍的技术,是能让书商口水流满地的诱惑吧,对于工匠的行踪或许心里有数。 怀著如此期待发问的我,却连个微笑也没得到。 「正好相反。其实把四散各地的工匠行踪报给异端审讯官知道的,几乎都是我这种买卖稀有书籍的书商。」 鲁罗瓦默默看著我错愕得嘴绷成一线。 「毕竟,那会让本来只会有一本的书随随便便就变成好几本。」 「啊!」 一方之得,必定是他方之损。 「就连在印刷术还没被视为异端的时候,听到消息的誊写匠公会和羽毛笔工匠就开始骚扰那间工坊了。另一方面,书愈多赚愈多的羊皮纸匠、牧羊人、造纸匠和细密画家就很期待这门新技术。而我们这些买卖稀有书籍的书商,是属于前者。」 也就是制造一本书会牵涉到很多人,而他们的利害关系不尽相同。 「总之结果就是,原本请他们研究便宜又快速的方法来造书的教会,突然反过来把他们打成异端,就此定调了。」 技术是教会请工匠研究的这件事,我还是头一次听说。说不定迦南是不愿提起这件对工匠极其不公的事,而这也是他口中教会内部看法并不统一的一个例子吧。会不会是制作文书的部门为减少庞大工作量而支援了这项技术的研发,异端审讯官却将其视为灾厄呢。 「然后就算这些工匠逃跑了,他们还是非常危险。想吃饭,就得靠自己学成的技术,可是这世上识字的人占少数,会想在家里摆书的不是贵族就是虔诚的圣职人员,顾客数量有限,让他们特别显眼。」 我想起街上光是有人卖出砂糖点心和上等羊肉,商人们就能为是哪个显贵来到城里猜个不停。做出便宜的书,与黑暗中点火无异。 「所以工匠们凄惨落魄地逃出去以后,继续参与制书业的人都被抓光了。有炼金术师或贵族庇护的,能躲比较久一点,但剧情还是一样。手边有工具有技术,即使明知危险也会想赌一睹。就是这种工匠的可悲天性,让他们很快就露出马脚,最后锒铛入狱。」 「……那逃过追捕的工匠是怎么做的?」 「就是特别小心吧,抑或是怕到不敢碰了。」 被异端审讯官追捕这种事,我当然是只有耳闻而已。 传说他们无所不在,如影随形。一旦被形同吊颈索的他们追捕,就再也无法安心入睡。 「不过最大的可能,其实是那个工匠根本就不在这里。」 「咦?」 心想他怎么突然说这种话,但他表情极为认真。 「就算所有工匠都被抓了,他们也可能在逃亡过程中把技术交付给了其他人。只要让相关人士认为异端审讯官还在到处寻找有那种技术的人,就能达到一定的遏阻力。」 执拗且狡猾。 这就是他们对付异端与异教徒的武器,守护教会的正确教章。 「话说回来,我已经有好些年没听过有人在谈这件事,几乎都要从脑袋里消失了。结果现在竟是由您提起。」 简直是恶梦卷土重来了吧。 「您应该不单纯是路边听来的吧?」 那是他出于好意,劝我不要随便玩火的意思吧。 「……很遗憾。」 说不定像鲁罗瓦这样的人,光是如此就能推测出我是从什么人听来的。 「我自认是明白这技术的危险性,但因为某些缘故,我需要找出这位工匠。」 一是为了迦南那边的计画,二是想起了昨晚的克拉克。 「您知道些什么吗?」 那是对书商而言形同恶梦的技术。 就算鲁罗瓦知情,他也没理由告诉我。 然而他摇头时的表情,实在不像说谎。 我没有天真到认为鲁罗瓦一定知道工匠的所在,顶多猜想那领域的人或许握有连异端审讯官都没查到的情报。 但我想都没想到,书商本来就会积极寻找工匠的行踪,向异端审讯官告发。对书商而言,能使用那种技术的工匠不仅是商敌,还有可能把他们这一行连根拔除。 而这群滴水不漏,天天躲避教会耳目买卖危险书籍的书商不管怎么找,这最后的工匠就是不落网。 在夏珑和缪里都说这是个困难的任务,我自己也懂的情况下,没想到自己会结结实实地卡在暗礁上。或许是因为过去的旅程全都船到桥头自然直,使我的信心过度膨胀了。 在这片探索之海上,比我更大更善于航海的船,也会在漫长的航行中触礁。而且船员还觉得,前方根本就没有岛。 与鲁罗瓦对话后,我在主屋门口瘫坐下来,一筹莫展。 而且想来想去,想到的全是迦南。 迦南应该知道书商的动向,距离异端审讯官又近,会不会已经猜到漏网工匠或许是他们为示警而虚构的人物了呢。 如此一来,他们就是明知找不到而献上这个计画,陷阱的疑念闪过脑中。 然而海兰不太可能没查过他的身分就给予如此的信赖,况且我不觉得迦南当时的激昂是装出来的。 难道是迦南这样的虔诚圣职人员,自认能够引发化不可能为可能的奇迹,不需要往坏的方面想,才没有对我们提起这种可能? 但连我也知道,坚强信仰能在俗世化为力量解决问题的事,只有在缪里爱听的童话故事里才会出现。若找不到迦南所说的印刷术工匠,他们的计画也只是纸上谈兵而已。 「迦南先生那边也是,在这种状况下,线索到底要去哪里找呢……」 不知如此呢喃多少次后,缪里忽然一溜烟冲过我面前。 「缪里?什么事这么急……」 才刚这么想,她已经手拉两匹马回来了,克拉克也慌张地跟在马后面。 「啊,大哥哥!你也来!快点!」 「……?」 我在纽希拉常见到她这样子。当恶作剧造成她自己没办法处理的状况时,就是这样求救。 于是我也往庭院中央走,看她究竟闯了什么祸。一路来到草丛灌木长得乱七八糟的地方后,我的脸色也变得跟克拉克一样青。 「鲁罗瓦先生?」 「喔~……寇、寇尔先生~……?」 一时间,我甚至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院里的房子之间都有铺石走廊相连,走廊两侧以等间隔设有装饰用的石柱。这些石柱同样年久失修,倒了好几根。 其中一根以对折方式倒下的石柱之间,倒栽葱地长出了鲁罗瓦的脚。 「大哥哥!用这条绳子捆住柱子!克拉克先生用木棒当杠杆,把柱子抬起来!」 缪里明快下指示,再兔子般轻轻一跳,从倒柱上查看鲁罗瓦的状况。 「还可以再撑一下吧?还是说,能从下面钻过去?」 「地下这条路很窄,钻不出去……墙壁看起来很坚固,应该不会再垮了。可是……我要脑充血了啦!」 看来不是石柱倒在鲁罗瓦身上,而是因为某些缘故,最后卡在了倒柱之间。说不定是想从石柱之间进入地下通道,结果肚子卡住而动弹不得。 无论如何,得挪开石柱才能帮他脱困。 于是我们便按照缪里的指示动工,小心翼翼地让马匹前进,稳稳挪开一根再接一根,总算是搞定了。 「呼……有种变成萝卜的感觉。」 「不是芜菁吗?」 就是啊,芜菁才对。我和克拉克互相点头。 「到底怎么了?」 摔得一脸黑土的鲁罗瓦苦笑回答: 「哎呀,我只要来到这种地方,就忍不住想到处看看。」 「真是吓死我了,有没有受伤?」 「没事没事,肚子有点擦到而已。」 暗叹又多了一个缪里时,鲁罗瓦拍拍肚子上的灰土,急匆匆地环顾四周,像是在看地下通道通往哪里。 「贵族的宅子都有地下室。有的只是拿来酿酒的仓库,有的是用来藏不能放在城里的黄金。有的地下室在屋主换了几次之后就被人忘记,这种地方就有可能摆几本不知道怎么处理的危险书籍。所以在倒柱中间发现像是地下通道的路以后,我就忍不住进去看看了。」 他真的是和我们活在不同世界的人呢。我和克拉克无力地相视而笑。 「的确,古老的修道院也有这种事。」 「啊,对对对,特别是古老的修道院。爱冒险的商人经常用那里避难,骑士也会拿它当对抗异教徒的要塞,造成修道院很容易会有被人遗忘的密室,摆满了有趣又贵重的东西。」 然后引来鲁罗瓦这类人,在这种地方到处寻宝。 结果变得像恶魔仪式的祭牲,实在教人无言,幸好他没事。这时,我发现周围静得出奇。 「那个,缪里人呢?」 最疯这种事的野丫头居然不见了。 不会吧?我立刻在裂开的石板边跪下,头探进黑漆漆的洞里找人。 「缪里!」 洞底下的构造甚至不足以称为通道。就算不是圆滚滚的鲁罗瓦,成人都要用爬的才能勉强通过。不过能在小盆里悠哉泡澡的娇小少女就不在此限了。 黑暗的另一边,出现了缪里的鞋底和她的小屁股。 「快点回来!」 想到通道可能会塌,我就怕得呼吸都有困难。幸好缪里在我开口之前就已经开始后退,不久手脚并用地爬回洞底下。 「你真的是喔!不要乱跑啦!」 也许是地下通道里空气淤陈已久,缪里一抬头就猛搓鼻子,打喷嚏似的咳了几下,然后有一步没一步地想爬出来。我便像抓猫一样双手抱她腋下,从洞里拉出来。 「真是的……衣服弄得这么脏!」 缪里穿的是海兰替我们找来的上等货,去拉波涅尔时也穿过。见习骑士也会穿,一件不知值多少金币,现在满是尘土。 瘫坐的缪里打个大喷嚏后站起来说: 「吼~你很吵耶。」 「……!」 连骂都不知从何骂起时,在周围走动的鲁罗瓦用憋笑的表情说: 「那么,里面有东西吗?」 鲁罗瓦像是要我别骂了,对我眨一只眼睛。那动作十二分地足够我提醒自己别让他们成为好朋友。 「什么都没有,也不是什么密道的样子。动物味道超重的,在最后还跟狐狸宝宝对上眼睛了。现在好像是狐狸母子躲在里面。」 缪里很不耐烦地让我拍她的衣服并这么说。 「哈哈哈,我想也是。要是你们晚点才来救我,鼻子搞不好就要被咬一口了。」 眼前浮现好奇心旺盛的狐狸宝宝被突然闯进底下的大圆脸吓一跳,战战兢兢接近的样子。 「看来这不是通道,而是水道。那边有一座埋在草丛里的露天澡堂。」 「澡堂!」 纽希拉出生的缪里满怀期待地大叫,但想泡澡恐怕还要等好几个月。 「大概水会先在北边那栋烧过,用这条水道送过来。」 听了鲁罗瓦比手画脚的说明,克拉克也明白了一些事。 「那么晚上窸窸窣窣的声音,就是这些狐狸弄的喽。」 显得有些遗憾,或许是这位野宿废墟的圣职人员期待天使出现在他面前吧。 「话说这种在户外盖澡堂的建筑,是很古式的格局了。听伊弗小姐说,这里要整修成修道院是吧?」 「啊,对。您晓得海兰殿下吗?她是个非常虔诚的王族,那就是她促成的。」 鲁罗瓦笑咪咪地对克拉克点点头,慢慢扫视四周。 「这原本可能是非常……非常老的建筑。搞不好还是王国建立前,古帝国士兵攻打这座大岛时盖起来的。」 鲁罗瓦那平静却又隐约有些陶醉的侧脸上,已经看不见先前的嬉戏气息,取而代之的是热爱历史的贤士脸庞。 「要不要调查一下这里的背景?可以当作修道院的卖点喔。」 然而那很快又变回平时熟悉的轻浮样。 「叔叔叔叔,你是说留在王国,后来变成骑士团的那些人吗。」 好奇心比狐狸宝宝还要旺盛的缪里,被她不敢接近的鲁罗瓦钓了过去。 「你对骑士的历史有兴趣啊?」 缪里睁大眼睛,用力点头。 「很好,我就来替你上一课。」 鲁罗瓦阅书无数,能听的故事肯定比大教堂前卖失传骑士团徽的摊贩多上好几倍,连我也颇感兴趣。 但我想再多问一点工匠的事。 「鲁罗瓦先生,我还有些事想问您……」 「喔?」 「不行!又要问那个烂神的事对不对!」 缪里揪著鲁罗瓦的袖子把他拉走,强调那是她的猎物。 夹在我和缪里之间的鲁罗瓦愉快地摸著肚子。 这时,不知在孤儿院见过多少次这种光景的克拉克疲劳地微笑说: 「各位,要不要暂且休息一下?」 小孩和小孩一样的大人,这才总算收敛。 结果我们又在废墟待了一晚,隔天早上,我好不容易劝阻克拉克别留在废墟继续除草,暂时回劳兹本休养几天。 我们在午餐前将他送抵夏珑所等待的孤儿院,克拉克马上就捱夏珑的刮,被开心得蹦蹦跳的孩子们拉进屋里去。 「你偶尔还是有点用的嘛。」 夏珑浅笑著挖苦,缪里「咿~」地作鬼脸顶回去。她们感情真的很不错。 鲁罗瓦似乎想在伊弗那借宿,送他到屋前时,正好与忙著出货的伊弗遇上。能看到鲁罗瓦黏腻得让伊弗频频闪躲的样子,感觉有点赚到。 返回宅邸后,在家的海兰出来迎接,见到缪里脏成那样有点傻住。 「原来书商也会追查工匠的行踪吗。」 在缪里回房洗净土沙时,我在中庭回廊向海兰报告我与鲁罗瓦的对话。从书商为保护饭碗,也协助追捕那些工匠,到最后一个下落不明,会不会是异端审讯官的计谋都说了。 「原来如此……我的确不会把人想得那么坏,实在是很有可能。」 「请问您怎么看呢?」 我当然是打算继续寻找工匠,但老实说线索实在太少。况且鲁罗瓦等书商追了那么多年都找不到,根本就轮不到我来找吧。 再说我也一直在怀疑迦南也明白这点。那明知如此又找我进行这项计画,是作何居心?即使迦南本身清白,他背后人物的动机仍然可疑。想到这里── 「这些问题,迦南阁下说不定也都知道。」 诧异地抬头,是因为海兰脸上带著柔和的微笑。 「然而他还是甘冒被教会指为叛徒的风险来到这里,背后一定有强烈的动机。不太可能是单纯因为坚信神会主持正义,就来告诉我们这个没希望的计画。」 「……」 她对不解其意的我耸个肩说: 「迦南阁下所说的技术是一种奇迹没错,但并不是魔法,凭我们自己的手也能代替。」 海兰像缪里一样戏谑地开开合合右手。 「只要找得到足够誊写员,计画就进行得下去。说不定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我们可是要重启因太过危险而遭封禁的技术。难道是在缪里身边待久了吗,我竟然对这荒唐事一点也不抱怀疑。或许冷静的海兰从一开始就看透了全局。 「这件事没有利益可言,所以不能找商人帮忙。如果迦南阁下他们是一般的高阶圣职人员,可以把他们掌控之下的大教堂和修道院人员一个个找出来,以各种特权为回报凑誊写资金,而迦南阁下他们正是为了扑灭不当利用这种权力的人而努力。就算向民间贵族求助,如今领地与教会的利害关系往往勾结得太紧,敌友难辨。所以他们才直接找上摆明与教会为敌的我们吧。」 海兰虽是庶子,却仍身列王族。这替我们免去了旅费之忧,还能在如此豪华的宅院借宿。 倘若迦南他们认为就算无法重启那传说中的技术,同样能够筹措足以在大陆散播圣经的费用,也无可厚非。 毕竟资金的问题,他们一开始就提出来了。 「再说我们不必要自己弄出那几千本,重点是能否制造会让异端审讯官同样害怕的状况。」 她说得有点像在猜谜,不过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就是要散播得比他们清查还快吗?」 「对。知道俗文圣经有多么宝贵的人,会替我们抄写下一本,拿到抄本的人又会做同样的事,省下我们很多力气。这当然比较花时间,效率也不稳定。有了迦南阁下说的技术,是可以消除这份不稳,但即使这技术比我们通力合作还强,我们依然会是可观的战力吧。他们可能就是这么想。」 用弱小的火苗去烧柴,可能只会烧焦表面,点不起火。想让一整片木柴烧起来,就得准备足够的火种。 只是我差点就说出对王族极为不敬的话。 ──资金没问题吗? 夏珑连修道院的整修费用都不好意思开口了。难道海兰是打算找后盾德堡商行,或向伊弗凑钱吗。 这时海兰似乎是发现我把话吞了回去,有点腼腆地微笑后说: 「准备够多誊写员就行了。地点的话,修道院正合适。这样就没问题了。」 她「包在我身上」似的点头,应该是真的有办法。 尽管不安,过分探究毕竟等于是不信任海兰,我便闭上了嘴。 「呵呵,你表情这么认真,害我紧张一下……不过骑士还在房间洗澡呢。」 会故意说这种话,表示这件事谈完了吧。我也只好无奈一笑,放过这话题。 「工匠这部分就先这样。把圣经译本交给迦南阁下之后,他很快就提出几个翻译上的问题。方便看看吗?」 「这个,好的,当然没问题。只是有点怕怕的……」 「对方写这些问题的时候,也是同样心情吧。」 在办公室与他对话时,我心里都在想怎么不被他的气势压倒,而他似乎也是如此。想起这件事,让我心里好过了些。 「啊,对了。」 正想跟海兰到办公室拿信,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预定整修成修道院的古宅,历史很悠久吗?据说样式古老到可以追溯到王国成立之前。」 「这种事是颇常见……怎么了吗?」 「鲁罗瓦先生,就是我打听的那位书商,说那可以当作修道院的卖点。」 听我这么说,海兰不太舒服地苦笑。 「如果我是个更懂赚钱的领主,就不用麻烦那么多人了。」 但她是个朴实,严以律己的贵族中的贵族。 「至少正因为殿下您是这样的人,我现在才会在这里。」 我以笑容答覆海兰: 「我也应该趁缪里不在的时候说说真心话呢。」 并补了句玩笑,海兰表示不敌般高高耸肩。 「修道院的背景,我会查一下。」 海兰愉快地这么说,转向了我。 「有你们的协助,相信再大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即使那一点根据也没有,海兰的人品仍使我笑著同意。 告别海兰回到房里时,缪里已经洗完了澡,忙著整理头发。我将这少女搁一边,开启迦南的信坐于桌前。虽然收信到房间这段路上,我已经忍不住先开了,现在重看一次还是会脸红。 「情书?」 缪里从旁探来脑袋,眼神莫名有些发直。 「才、才不是。」 答得支吾,或许是因为字里行间充满了热情的夸赞,甚至都要在底下见到迦南的脸了。 「有很开心的味道。」 缪里鼻子凑近迦南的信,没趣地闻了几下。 「真的不是女生写的?」 我苦笑著安抚缪里的疑心。 「能跟我一起神学问答的人很有限,就像在遥远异国的土地遇到故乡老友一样。」 「聊你们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喔?」 缪里甩甩还有点湿的尾巴,表示自己无法参与的话题,不管什么都没意思。 「你自己还不是跟鲁罗瓦先生聊得很热烈。」 在货马车的货台上,他们一路聊个没完。我和克拉克都在讨论如何解释圣经,但怎么也敌不过背后的火热。知道醉心于聊自身所爱的缪里有多么热情的我,充分感受到能把缪里喉咙聊哑的鲁罗瓦是多么伟大。 「我们还约好今天晚点一起去城里的书库咧。要把修道院的背景查清楚才行。」 城里的议会搜藏了各地史册、贵族徽记与主要战役等记录。 和鲁罗瓦一起到那去,对缪里这样的少女来说真的跟天国一样。 「不要给人家添麻烦喔。」 反正叫她别去也不会听,再说海兰口袋并不深,想想能让她多为修道院卖点下点工夫也好。只要她找得出来,也是转个弯帮到海兰。 然而都如此将唠叨压到最底限了,她还是用不满的视线看著我。 而不满的理由,与我想像的差很多。 「没关系吗?我要跟男人出去玩耶?」 「……」 有那么几下子,我还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明白她意思的瞬间,我忍不住笑出来了。平时总是领先两三步,把我耍得团团转的缪里,居然也会说这么直接的少女语言。 想当然耳,把鲁罗瓦和缪里摆在一起,根本没什么好担心。 「如果你是和鲁罗瓦先生去吃饭,我才会怕你吃过头啦。」 这两天我才知道,他吃的东西多到连缪里都听不下去,才维持得了那圆滚滚的体型。要是缪里也养成那种食量,那还得了。 「……才不会有那种事咧。」 我当然知道缪里在不高兴什么。 她的求婚攻势热烈持续到前一阵子,现在只是换个方向而已,并没有消失。 「我们都有这个东西了,这样就够了吧?」 我指的是绣在缪里腰带上,往旁边看的狼徽。 能用这徽记的人,找遍全世界也只有两个。 缪里垂眼看看腰带,叹口气抬起头。 「这次我就不咬你。」 是迦南的信让她吃醋,想跟我玩一下吧。 如果我也有她那种鼻子,肯定也能在缪里写得那么勤的梦想故事里轻易闻到同样的气味。若将那叠纸交给缪里的母亲贤狼,多半会笑说哪有那么厚的情书。 「希望你在羊肉当前的时候,也能这么克制自己。」 补上这句之后,缪里歪起唇,在我肩上甩一巴掌。 「大哥哥你很坏耶。」 为听惯的回答咳嗽似的笑几声,她又拍过来。 「其实你是想从鲁罗瓦先生那套出工匠的消息吧,对不对?」 蠢羊也是有学习能力的。 缪里歪斜的唇噘了起来,鼻孔撑得老开。 说不定是不希望我发现。 「哼……你知道就好。」 我装作没看到那条摇来摇去的尾巴,恭敬地低头说:「谢谢。」 缪里耸个肩,搬另一张椅子到我旁边,碰一声把梳子摆到桌上,背对我说: 「既然他脑袋那么聪明,就算有工匠的线索也没那么容易问得到吧。」 劳动是需要酬劳的。 我唏嘘地拿取梳子,轻轻埋入缪里的发丝,她总算满意地笑了。 「对了,金毛对工匠的事有说什么吗?你不是去讲那个的吗?」 「她也觉得工匠可能并不存在。一开始就考虑过这一点了吧。」 缪里的头发仍有水气,冰冰凉凉,质感很奇妙。有这么漂亮的头发,也难怪她会保养得那么用心。想到这里,她忽然问了个怪问题。 「金毛没有很沮丧吗?」 她还转过头来,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没、没有。不过,我想我知道为什么。」 我戳戳肩膀要她转回去,她颇放心不下地转往前方。 「就算没有那个技术,我们还是能在原理上实现那个计画。」 如果说什么也得重启那失落的技术,感觉会更悲壮吧。别说能和平解决王国与教会的冲突,甚至能净化教会,机会千载难逢,我应该会更拚命才对。 「若问题只是有没有钱雇用造书人手,那前方并不至于是一片黑暗。这笔大钱是个问题没错,但海兰殿下似乎有些想法,可以感觉到她就算找不到那个工匠也要继续前进的决心。」 我动作轻柔地梳理缪里的头发,忽然感到她身体变小了。发现那是因为她在叹气时,她投来的眼光比湿发还要冰冷。 「我看吶,大哥哥没有我真的不行。」 「……怎、怎么突然这样说?」 缪里没有立刻回答,打手势要我继续梳,转回前方。 背影已不见先前的撒娇样。 「有问题挡在想实现的目标前面,那个金毛手上有方法可以解决,所以金毛那样的人当然不会沉著脸啊。还会用解脱了的表情这样说吧──」 缪里耸肩说道: 「如果牺牲我自己就能解决,还算轻松的。」 我停下梳子,看著缪里稍微转头。 「而且还笑笑的,对吧?」 说不出话,是因为那种场面太容易想像。 「我是不知道她会不会真的这样做啦,不过她说不定会用很可怕的方法凑钱,你最好多注意一点喔。」 连夏珑都担心责任感强的海兰会做傻事,不愿意直接找她要钱。我如此信任海兰,正是她的责任感所致。 我不禁想起问她修道院背景,或许能填补营运费用的表情。 她说,如果她是个更懂赚钱的领主就好了。 「我是不喜欢大哥哥担心金毛啦。」 缪里口没遮拦地这么说之后耸个肩。 「但要是她拿不出甜点了,我也伤脑筋。」 背对我的缪里,究竟作何表情呢。 我当然能鲜明地想像出来。缪里虽有逞强的时候,但她毕竟是个善良的女孩子。 「我真的是,太大意了。」 要是哪天海兰突然抱来一大笔钱,说请得起誊写员了,我也不会有丝毫疑问吧。八成会把她的笑脸当成真正的笑脸,连问也不问。 在到处是危险坑洞的森林里,有头狼领先几步查看路况,避免同伴跌进去。原本停下梳子的手以比先前还要轻柔的动作梳理起来。 「你真的很像样喔,我的骑士。」 我梳著那头有如掺了银粉的灰发,并这么说。 缪里没有转头,但她的狼耳和狼尾,比刚才更清楚地说明了她的表情。 梳完头发,吵著要我绑辫子以后,缪里穿上仍有点土味的见习骑士服,急匆匆地跑去赴鲁罗瓦的约。 没要她卸下腰间摇来晃去的剑,并不是因为她才刚点醒我一件重要的事,而是海兰正好要去参加议会厅的午宴。我们的骑士团是海兰利用其特权成立的,她即是我们的主公,那么我们这些骑士自当保护主公的交通安全。海兰当然乐于接受这小骑士的护卫,请她上了马车。 而我只能跟男佣们一起目送她们乘坐的马车叩叩叩地踏著石板路离去。 海兰笑得跟平常一样,和缪里开心嬉闹的样子也不像是装出来的。但若事情真是缪里说的那样,那笑容底下恐怕藏著危险的决心。迦南他们提供的计策,影响大到确实足以左右王国与教会的关系,我能体会他们无论如何都要成功的心情。 不过我还是希望她不要乱来,背著大家牺牲自己。 就算那是出于她磐石般的责任感,与高于他人的王族矜持。 「身分,是神安排的……」 一种枷锁。 胆敢与之正面对抗的,或许只有那发色奇妙,有如灰中掺了银粉的野丫头。 「寇尔先生,怎么了吗?」 年迈男佣问道,表情像在想我要站到什么时候。 「我只是在想点事情。坏习惯。」 年迈男佣以缺了许多牙的脸挤眉一笑,准备关上铁门。 这时他视线忽然移向路上,我也跟著望去,朝我们走来的人不禁愣住。 「咦……罗兹……先生?」 中间的停顿,是因为我有些怀疑。 刚认识他时,他昏倒在路边泥泞里,见习骑士的身分也岌岌可危。 然而路上那略显无措的身影,即使色彩不鲜亮,也仍是个斗蓬飘扬的挺拔骑士。 「是客人吗?」 男佣停上关门的手问我。罗兹是圣库尔泽骑士团的人,应该不是碰巧散步经过。罗兹也鼓起勇气般抬头挺胸,大步走来。 我想他是真的有事拜访,但由于没想到远远地就和熟人对上眼,一时害羞才会愣住。 不过他毕竟是圣库尔泽骑士团的人,知道再害羞也没意义,端端正正地行礼。 「寇尔先生,近来可好。」 然后手按胸口就要下跪,我赶紧扶住。 「好久不见了,请别那么拘谨。」 罗兹披了斗蓬,身穿皮甲腰配长剑,脚穿及膝长筒旅靴,是一整副齐全的旅装,而靴上残留著些许春季融雪。 「旅装都还没换,你是直接赶过来的吧。先进屋里坐坐怎么样?」 「……非常感谢您的关心。」 这应对方式很有骑士的样,但仍有些不太习惯的感觉,单纯是因为年轻吧。 接著男佣带我们到靠街道的房间。日照良好,还有以彩色玻璃拼成的天使画。 「海兰殿下不巧刚出门。」 我在房外接下女佣送来的饮料,自己摆在罗兹面前。他所仰望的天使画,彷佛闪耀得快让他睁不开眼。才几天不见,罗兹的样貌就成熟了许多。要是缪里看见了,说不定会气他变得比自己更像骑士。 说到骑士,罗兹应该还不知道缪里已获赐骑士身分。不禁挣扎究竟该现在就告诉他,还是让缪里亲口说。 感觉罗兹对缪里颇有好感,是不是该替他多制造些跟缪里对话的机会呢……这么想著坐下后,罗兹终于等到时机似的开口: 「请代我问候海兰殿下。今天,我是来送团长的急信给您的。」 「咦,给我?」 为居然是找我而讶异时,罗兹从怀中取出一纸信封。那是以马尾毛发作束绳,有骑士团红蜡捺印的正式信函。 我收得有点紧张,还以视线问罗兹是否真的能开,他跟著点头。 接著见到的内容,使我更惊讶。 (插图015) 「在寇尔先生的协助与神的指引下,我们重新找回了骑士的荣誉。」 罗兹这么说之后,视线垂落到我手中的信纸上,再抬起头来。 「可是我们能力不够,还是遇到好几次怎么样也说不通的时候。每一次,都让我们感受到您的伟大。」 信以骑士中的骑士,那位银须团长的笔迹,述说他们代替惮于加深冲突的王国,到处揭发教会组织的不义之举。 或许是圣库尔泽骑士团在民间受欢迎到甚至会写成童话来歌颂,我不时会听说他们振奋人心的英勇事迹,但似乎不是每次都那么顺利。 「在比较大的城镇都没问题。在那里没人不知道圣库尔泽骑士团,把圣经拿出来,他们就一点辩解的余地也没有。可是换作老一点的小城小村,尤其是主教以世袭方式把持,圣职人员连教会文字都看不懂,神都护佑不到的地方,就不尽然了。」 必须独身的主教居然世袭,这般令人头昏的矛盾,或是圣职人员看不懂以教会文字写成的圣经,内容也没听过多少等听起来像笑话的事,是真的存在。 「像那种时候,他们还会骂我们是一群土匪什么的,满口诅咒地拿水泼我们。不过──」 信上说到,一旦他们表示自己是受命于黎明枢机,他们都会当场就范。 而无一例外地,那样的教堂里都有节录自圣经的俗文译本。 「就算他们不懂神的语言,也一样懂得倾听世情的变化,会从往来商人跟前往大城贩卖作物牲畜的民众听说寇尔先生的大名,并取得译为俗文的圣经节抄本。虽然有些会抄得错字连篇,他们依然是藉此头一次接触到神的教诲。」 我为自己有这样的影响力打从心底震惊,同时也对未来感到强烈的希望。果真行正义之事,就会有人注意到。 「那么罗兹先生,你那一袋是──」 信里的称赞与我翻译圣经的美好,多得我都有点害羞了。信后半写到,为了导正虚有其名的昏昧圣职人员,希望黎明枢机务必与他们同行。当然,那只是一种社交辞令。 就算我不在场,他们还是能转达我的话。 「于是团长下令,要我尽快抄一本您翻译的圣经回去。」 罗兹打开肩上麻袋,露出熟悉的羽毛笔等文具。我曾见过这名少年写的信,字迹确实流畅整齐。 继迦南后,罗兹也来抄俗文圣经了。 我相信这不只是巧合,走在正道的我们开始有收获了。此时此刻,在这场遍地开花的风潮中,人人都企盼著俗文圣经的到来。 「我得先问问海兰殿下才能答覆,不过借宿的部分应该没问题才对。」 毕竟抄写圣经,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 结果罗兹急忙摇头。 「不行,不能给各位添那么多麻烦。我上大教堂叨扰就行了。」 圣库尔泽骑士团有教会打手之称,这样也对。虽然罗兹所属的分队全是王国出身的人,名义上仍是教会之友,王国之敌。略感遗憾之际,罗兹忽然垂下视线,原先的耿直骑士面容淡去,露出少年的表情。 「可是,我有一个请求……」 「请说?」 那不知在烦恼著什么的脸,让我想到缪里。 缪里之前提及罗兹时,曾说罗兹喜欢她。 有些骑士会贯彻独身主义,但没有强制。对兄长角色的我而言,罗兹这样的少年和缪里走得近一点,我也比较放心。 一厢情愿地这么想时,罗兹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我抄的时候,那个,偶尔过来就行了,能请您指导指导我吗?」 「咦?」 在他的注视下,我愣愣地眨了眨眼。不只是完全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主要是因为他的视线十分强烈。 「那个,好啊,是没关系……」 「谢谢!我们骑士团真的是因为您才得救的,而且每到新的地方,都能体会到您的伟大。当时倒在泥巴里的我能被您拯救,绝对是神的指引不会错。如果要说哪里有遗憾──」 罗兹懊恼地说: 「就只有我对自己不懂事,没多多向您讨教深感可耻而已。而且一开始,我也对您多有得罪……坦白说,这次接受抄写圣经的任务,是有想要填补自己书念得少这么一个私人理由在,可是我一定会全心全意认真学的!」 「呃……我……好吧。那个,不敢当。」 我怎么会猜他是为了缪里来的呢,太丢人了。 所谓见字如见人,看来罗兹真的就像他的字一样,端正又坚强。 「只要不嫌我才疏学浅,我当然乐意助你一臂之力。」 罗兹的脸顿时亮得难以直视,并再一次低头道谢。 接著由于海兰外出,罗兹自己又仍是旅装,要暂时告退,到大教堂借宿。我也起身送行,正要开门时── 「寇尔先生。」 转头一看,发现他贴得意外地近。 「团长有个机密要我告诉您。」 「团长大人?」 我回看潜声的罗兹双眼,了解到这才是他旅装换都没换,一进城就赶来这宅邸的真正理由。于是稍微颔首,开门看看左右。 房外弥漫著午后的慵懒气息,回廊另一边的中庭里,那位年迈男佣正在修剪果树,并放任小狗在脚边玩耍。 「外面没人。」 罗兹点点头,再接近一步说: 「王国里有些不肖之徒在策划阴谋,要挑起王国与教会间的事端。」 我没出声,只是看著他。 「有人想夜袭我们,再栽赃给王宫。我们成功反击,还抓到人回来问话,发现他们像是强盗集团,装备不怎么样,身上却有染上黄金羊徽的肩章。八成是要在偷袭成功以后,留在现场当证据的。」 圣库尔泽骑士团是骑士中的骑士,甚至被人写成传说歌颂。这群为钱办事的盗贼,真是鲁莽得教人同情。 「他们是受人雇用,完全查不出背后是谁在指示。可能是教会想陷害王国,又或者是王国这边有人想利用这点,让世人认为这是教会的阴谋……」 罗兹他们属于圣库尔泽骑士团中纯以温菲尔人组成的部队,立场非常尴尬。教会和王国都宁愿视他们为敌人。 但说到强盗打算在现场留下王家徽记,推测目的不单纯是除掉骑士并没有错。 「无论如何,可以确定有一方势力正打算给这场冲突泼油。」 「没错。」 罗兹点个头,略有难色地说: 「王国与教会,甚至第三者之中,都有很多乐于开战的人。」 那可能是藉武器或粮食发财的商人,抑或是像罗兹他们这样以战斗为生存意义的人。对他们而言,对抗异教徒的战争结束,等于是宣告他们失去作用。 新的战争,就是他们的新工作。 「另外,团里有人在离这里一小段距离的港口发现教廷的人。加上夜袭的事,有场阴谋正在进行也不奇怪。」 「教廷的人」四个字,使我担心表情会透露自己的心思。毕竟我想到的第一个就是迦南。 既然他们等同是背叛教会来到这里,或许有必要尽早告诉他们罗兹这边的事。 「我明白了。这件事……能禀告海兰殿下吗?」 「那当然。现在海兰殿下是和您一起站在对抗教会的第一线上。既然有阴谋,下一个找上的说不定就是她。为了各位的安全,我们甚至讨论过该不该乾脆住进来,但这样造成的麻烦也不小……」 王国与教会正僵持不下,让圣库尔泽骑士团担任护卫恐怕会擦出不少火花。不过至少能把这分心意告诉海兰,她一定会很欣慰。 「各位的虔诚,以及对我们的忧心,相信神都有看见。感谢贵团通知我们这些。」 「哪里,还不足以回报您的恩情呢。」 好个坚守礼义的人。见过真正的骑士精神以后,我很难不认为我们家的野丫头在成为合格的骑士之前,还缺了些根本性的要素。 「愿神指引我们。」 听了这句话,罗兹深深一鞠躬。 目送罗兹离开后,我回到房间第一个就是叹息。 不仅是教廷的迦南他们,连圣库尔泽骑士团也了解到圣经俗文译本的威力,实在教人高兴。可是换个角度,敌对势力也会见到相同情形。罗兹的部队在这时候遭人袭击,可以用我们眼中的大好机会,被敌方视为危机来解释。 罗兹提到骑士团有人见到教廷的人,便怀疑教会想搞鬼,只是我很难往那想。 相反地,我倒是能想到一个比教会更可能捣乱双方关系的势力。 那就是海兰最清楚的势力,等她回来以后得详加了解才行。在这场将世界一分为二的冲突中,少不了唯恐天下不乱的角色。 「能像缪里的小说那样诸事顺利就好了。」 一见到桌上那一整叠缪里有空就抓起羽毛笔猛写的幻想骑士故事,我就不禁叹息加絮叨,不过发再多牢骚也没用。 继迦南后,罗兹那边也开始关注圣经俗文译本无疑是个好预兆。只要准备大量俗文圣经广布于大陆,正确的信仰就会如燎原之火般熊熊燃起。 迦南对圣经译文的问题,带有彷佛摸得出来的热情。居然会有人穷尽所有知识,来关心我所翻译的圣经。 为了劝野丫头信神而千锤百炼的言语,如今即将打动许多人的心。 等缪里听到这消息,她也会当自己功劳一样自豪吧。光是想像那嘴脸,我就不禁苦笑。照这样看来,俗文圣经说不定真的能为王国与教会的冲突带来决定性的结果。 那么,我也只有尽最大努力一条路了。 于是我拉椅子坐下,面对迦南热情到缪里误以为是情书的信。 拿起羽毛笔,用更大的热情来回覆。 甫一抬头,发现房里暗了许多。同时有种在池底憋气很久了的感觉,不由得大口吐气。窗外飘送晚礼拜的钟声,告诉我已专注很长一段时间。 就在我挺挺发僵的背,心想海兰他们差不多要回来了时,门后传来熟悉的仓促脚步声。 「大~哥哥~!」 门猛一掀开,迸出缪里活泼的呼喊。还来不及说话,她已大步接近,将怀中物塞在我身上。 「来,赶快穿一穿,准备出去了!」 「……又怎么啦,没头没脑的。」 一身土味出门,却带著古书尘味回来的缪里,塞给我的是商行小老板的服装。而且缪里自己也动手脱去骑士装扮,要换上商行小伙计的衣裳。 「是金毛的命令啦!」 「海兰殿下?」 怀疑她以为搬出海兰的名字就什么都可以之余,考虑到抑止缪里这股劲得花费的力气,还是先顺著她才是上策。况且要和海兰见面,就能顺便告诉她罗兹的事。 不过缪里旧衣脱了一地,把新衣套到头上时忽然停下动作,鼻子吸得嘶嘶响。然后裤子也没穿就赤著脚啪啪啪走过来。 「有一种忘记在哪闻过的味道。」 抬眼的她像个追捕异端的骑士,也像是怀疑恋人偷情的少女。 「罗兹……罗兹先生他来过。」 这名字让缪里的狼耳上下摆了摆。 「他是这种味道喔?感觉上……」 「才几天没见,他已经变成一个颇为精悍的少年骑士了。」 尾巴啪啪啪地晃动。 「可是我现在也是骑士喔。」 缪里得意挺胸,不知道想争什么。这副只穿上衣光著两条腿的样子,简直跟懒惰地赖完床以后随便乱穿没两样。不管怎么看,都一点也没有罗兹那种严肃。 「骑士才不会用这副邋遢样走来走去。」 「啊,赶快换衣服啦!」 我怀疑地注视完全不听我唠叨,赶紧继续换衣的缪里,一并更衣整装。 离房下楼后,见到海兰身穿只在阿蒂夫见过那么一次的民妇服饰,愉快微笑等著我们。 搭满载商品的货船来到劳兹本的年轻商人,邀请走访商行时看对眼的女佣,连同仆人和护卫到街上的酒馆吃喝。 现在八成就是这德行的我,自弃地接受现实。 「偶尔这样挺好玩的呀。」 扮成民妇的海兰这么说,从商行搬运工装扮的护卫骑士手中接过斟了葡萄酒的杯子。 「『黄金羊齿亭』的肉也满棒的啦。」 缪里所说的店位在劳兹本大教堂前广场,常有城中显贵往来。打通各楼层的天井中央挂著几条染上招牌的大布帘,俨如酒肉的大教堂。 而我们所在的位置,是劳兹本中工匠占多数的区块里,一间小不隆咚,菜也算不上好的店。门口有野狗在等残羹剩菜,店里有吵闹的船员叠高了杯子,侍女泼辣得不输醉汉。在如此喧嚣的缝隙间,还有看似觊觎酒客钱包的可疑人物,表情阴沉地独自啜饮。 「怎么约在这种地方?」 附近到处是类似的酒馆,厨房烟囱又似乎堵塞,店里烟多到刺眼。 我很想报告罗兹那些话,尤其是王国内有势力暗中挑事的部分和迦南那边的事,但气氛实在不对。 「我们在书库跟鲁罗瓦叔叔看了很多书。」 略带焦痕且肉汁横流的羊肋排在木盘中堆积如山。也许是这里客人都好这口味,上头涂满浓浓的蒜泥酱,散发强烈香气。海兰直接用手抓一条来秀气地咬,很喜欢这样似的吃得很开心。缪里顾不得烫,大口大口地啃,并说: 「因为知道修道院那间房子的背景了。」 「是喔?」 我是很好奇,但发现前后接不太起来。 想请她说明时,这次换海兰开口了。 「我到议会去以后,遇到了那块土地和古宅的卖家的老朋友,就向他请教背景了。他说很久以前来到这里的阿罗涅骑士团在那住过,可以追溯到古帝国时期。」 海兰不知拿沾满羊油的手指怎么办,最后索性舔乾净。护卫骑士见状,拚命克制自己不要大惊小怪。 「不过那个骑士团很老了,书库里没有正式记录。对吧?」 海兰将话题交给缪里,让我想起他们是去附设于议会的书库。海兰要和城中政要开会,所以约在那里见面吧。 「嗯。鲁罗瓦叔叔也听说过,可是书库里没有他们的团徽,所以猜他们当年是类似佣兵团的骑士团。」 「话说……知道这么多就够了吧?」 解释到现在,还是跟为何需要变装没有关联。 不知该不该纠正缪里的吃相时,侍女粗鲁地放在桌上的鳕鱼乾是那么地诱人,我便拿一条等她说下去。 「啊呼、哈呼!嗯咕。可是啊,那个骑士团其实非常有名,不如利用这个机会多搜集一点故事,整修的时候加入一点故事内容会比较好。你想嘛,整修不是很花钱吗?而且修道院这种地方吸引多一点人来,才能多赚一点。」 身为与财迷心窍的教会对抗的人,实在很难直接点头,但事实就是如此。修道院的收入中,牧羊最稳定,然而藉由巡礼者的捐献购置巨大设备的并不少。如果那古宅真与阿罗涅骑士团有关,用它作宣传词,对营运或许不是坏事。 只是,缪里特别强调这点,多半不是料到海兰恐怕为筹措资金铤而走险的缘故,而是想尽量减轻海兰的重负。虽然平时她对海兰态度那么冷淡,其实还是把她当同伴看的吧。 我不懂的是,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说阿罗涅骑士团的事,有名却没有记录又是什么道理,感觉每件事都兜不上。 这时,满屋子的喧噪忽然像鸟群一样改变方向。 「啊,来了来了!」 就在缪里叫喊的同时,周围客人有的起身有的举酒,朝著店门口齐拍手。 我也伸长脖子张望,原来进门的是一支乐队。温泉旅馆云集的纽希拉当然少不了他们,「黄金羊齿亭」也不例外,不过他们和那些乐队不太一样。 这群乐队似乎是独树一格,专门在城中特别混杂的地区演奏。 「全知全能的主啊!感谢祢今天也让我们有酒能喝!」 一名乐手以喧噪也盖不过的洪声这么说,一撩琴弦。随后骤然开始的歌曲,与疗愈温泉客身心,或掩盖显贵秘密商谈的曲子完全不同。是让人们捧酒踏脚,宣泄一日烦忧的激烈旋律。 门口马上有酒客交臂围圈,转呀转地跳起了舞。那大概是这种店的常客必点歌曲,好几个人自个儿伴唱起来。 缪里当然爱死了这种粗浅的欢腾,海兰也愉快地跟著打拍子。护卫骑士瞪大眼睛,以防扒手趁乱接近。 「在『黄金羊齿亭』听不到这种歌喔!一定要来这间才行!」 海兰略有醉意而发红的脸,凑近被这气氛逼得不知所措的我,大声这么说。 不解她特地来到这么吵闹的地方究竟是为了什么时,我发现缪里在摸索我的腰间。 「大哥哥!给我几个铜币!」 她一边说,一边扒手似的掏我的钱包,并且补充: 「会来这种地方的乐队啊,肯定都知道阿罗涅骑士团的歌!」 快速说完理由后,缪里抓紧手上铜币,奔过火热的喧嚣。目送她背影离去,我才终于想到这世上的史诗或冒险故事并不会全都有文字记录,收藏在经过装订的书籍里。为娱乐大众而润色得引人入胜,在时间长河中传唱下来的故事也是存在的。 看来阿罗涅骑士团即是属于这类。 「有没有适合修道院的就很难说了。」 海兰一边这么说,一边看著缪里跟乐队旁边收赏钱跟点歌,貌非善类的小丑商量事情。 「这个骑士团,是以团长他传奇性的风流韵事出名。这样一来,还留存在院子里的那个室外浴场要不要保留,就不好决定了。」 楼房之间以铺石渡廊连接,廊边有一整列装饰用的石柱。那显然是古帝国的调调,以现代的审美观来说,甚至颇具性暗示。 如果新见的修道院里,有一座城镇当红歌曲中的室外澡堂会怎么样呢? 我好歹也在泉烟之乡纽希拉开温泉旅馆的稀世旅行商人手下干了几年活,由我来看,那满满都是商机。虽然那是风流骑士团长留下的澡堂,然而沐浴在修道院仍是修行重点之一,在信仰上或许不至于造成问题。想到这里,缪里那似乎谈成了。 不久旋律与调性一并改变,骁勇中带了点甜蜜。舞娘随后对乐手又摸又靠,少女歌手唱出的正是骑士与美女的爱情故事。 才刚侧耳聆听歌在唱什么,我就差点被歌词呛到。 在王国内某片闲静田园中的美丽宅第里,水道将玫瑰香的热水送入池中。伟大的骑士团长脚泡著水,在美女服侍下畅饮葡萄酒。歌中的水道,应该就是害鲁罗瓦像献给恶魔的祭牲般头下脚上,通往浴场的那条水道。 而且听她高歌室外浴场光天化日下的男女情事,我没喝醉也脸红了。 「真的有点受不了耶。」 海兰才刚苦笑著说完,曲调忽然变得夸张,少女歌手以手压在胸口卖力高歌。 我上战场杀敌建功,噢,是为了誓言对你的爱。可是我的爱人啊,如同我战功无数,爱也足够分给每一个人。 意思就是,他每打完一场仗,就会换一个永远的恋人。听著这样的歌大唱特唱,有个醉汉起了色心,往侍女腰上搂下去,被狠甩一巴掌而跌个狗吃屎。 这首歌唱的是战斗只属于贵族,男儿志在冒险的时代。当时教会势力没这么庞大,狼纹仍受贵族欢迎。 的确,用文字记录这种歌,装订成皮面书收进书柜里,马上就会遭到教会的责难。只有无根的乐手,能轻飘飘地闪躲教会的缉查,将这种故事传唱下去。搞不好对所有知识皆有涉猎的鲁罗瓦也无法尽揽的世界,就在这里。 当歌曲结束,为驱散煽情词句的余韵而吃的略苦鳕鱼乾只剩一半后,我对世上仍有许多未知领域深深感慨。 同时,叹息不由自主地跑出来。 「先不说歌词怎么样,那个丫头好像已经学到坏东西了,让我很担心。」 视线彼方,缪里随著再度活泼起来的曲调和舞娘一起舞动。 「担心什么,跳得很优雅啊。太厉害了。」 即使觉得海兰实在太宠缪里,她和正牌舞娘手牵手跳舞的模样仍俐落得教人叹服,难以说嘴。说到跳舞,刚离开纽希拉那阵子,缪里曾在途中下榻的税关旅舍用跳舞跟酒客换东西吃。 而且缪里的母亲贤狼赫萝,也在我儿时的旅程中和卖艺的舞娘共舞过,难怪觉得那画面有些熟悉。 血统果真不会说谎,我手扶额头缓和头痛。但见到整间店的视线都集中在那群花样舞娘上,我发现机会来了。 「海兰殿下,趁野丫头不在,有件事要向您报告。」 「嗯?」 已经很习惯舔去指上肉汁的海兰往我看来。 「您外出时,骑士团派了使者过来。还记得罗兹先生吗?」 海兰立刻恢复平时的面孔,侧眼看看四周,打手势要我到耳边说。店里这么吵,正适合说悄悄话。即使趴到桌上耳语被人看见,也只会以为这小子真不会泡妞吧。 罗兹总共告诉我三件事:他受命制作圣经抄本、骑士团里有人见到教廷的人,以及有势力偷袭骑士团并试图制造争端。 说完要点,我以沉默视线询问海兰是否听得清楚。她低垂的长睫毛,透露出民妇装扮也藏不住的威严。 「第一件,我当然是非常欢迎。只是在大教堂抄写,容易被其他圣职人员盯上。到我们那住或许比较好。」 劳兹本大教堂的大主教亚基涅在经过一番迂回之后,可说是站在我们这边。可是大教堂里的圣职人员比一般商行还要多,对两阵营冲突的想法各自不同,说不定有人会排斥罗兹的寄宿。 「第二件……虽然说这也是我们计画在大陆碰头的原因……」 海兰有需要隐匿迦南,一旦他出了事,就得担起这个责任。 然而我想,这不过是摆在天平哪一边的问题。 「如果我们都跑去大陆,也会面对迦南先生现在的问题吧。」 不如就让我们担下这问题,心理上会比起留在对方身上轻松一点。听我这么说,海兰注视我一会儿后无力地笑。 「我好像太依赖你了。」 「哪里。」 海兰微微笑,视线瞥向远方后移回我身上。 「先告诉他们可能有人注意到了吧。那么……既然这样,请他们住进来或许比较能安心。」 「住进来吗?」 「迦南阁下也在抄写圣经,这样有问题能直接找你,想上街购买生活必需品也近,那里可以解决很多问题。虽然那免不了让他们遇上骑士团的罗兹,但认出教廷的人的不是罗兹吧?他更不会认为迦南阁下就是其一。」 很实际的想法。 「就算有个万一,只要详加说明,相信罗兹也能够了解我们的想法。他应该能以大义为重,没有那么冥顽不灵才对。」 他是有点顽固之处,但我对罗兹的印象与海兰差异不大。 「问题在于第三件。」 海兰极其刻意地上下耸动肩膀,叹一口气。伸手拿起葡萄酒杯,却没有喝。 「你心里有数吗?」 在这里避讳也没意思。 「恐怕是二王子殿下。」 这指的是王位继承权第二顺位,为防大王子遭遇不测而生养的克里凡多王子。使大王子顺利继位已是既定路线,且现在异教徒战争已经结束,他几乎没有机会可言。大王子不太可能突然中箭身亡,弟弟也没机会立下战功。在接下来的人生中,他无望扮演主角,只有将家名与领地传给下一世代的份。是个在贵族制度的黑暗中嘶吼,玩世不恭的人物。 据说他仍未放弃继位的可能,笼络了一班同样境遇的贵族子弟,不惜伺机挑起内乱。为了加重王国与教会的冲突,他多得是理由袭击在国内伸张正义的圣库尔泽骑士团。 就连善良到没多少人心胸如此宽大的海兰,也从来不掩饰对克里凡多王子的厌恶。我想这与身世算不上光彩的她依然一心为王有关。 「我头一个想到的也是他们。如果他们那么做是因为教会密令,未免太迂回了点。何况父王或宫廷那边根本没理由那么做。」 海兰终于喝了口酒,视线指向店门。现在演奏的是热情的古代骑士抒情诗,顾客与乐手随著不会伤风派俗的舞曲节拍融为一体,缪里也舞得轻灵。 「我会禀报父王,请他多注意圣库尔泽骑士团周边的动静。只要逮到他们企图作乱的确证,或许父王就下得了决心了。斩断王国祸根的好机会终于来了……」 海兰难得露出如此冰冷的眼神。目光指向只剩骨头的羊肉盘,不知是有意无意。 随后,她像是注意到我的视线而抬起了头。 「我好像喝多了。」 她与克里凡多王子对立已久,没那么容易保持冷静吧。 我无言以对,只能垂下双眼低头表示遗憾。 「我们也去跳个舞,醒醒酒吧?」 海兰这就起身,静候至今的护卫慌张地开了口: 「不行啊,大小姐。」 而海兰似乎就在等他这么说。 「奥兰多,不是说过别叫我大小姐吗。罚你跟我一起跳。」 看来这个护卫和老管家一样,已经在海兰家服务很多年了。海兰对正经八百的奥兰多做一个好比缪里的鬼脸,拍拍他肩膀。总是沉稳冷静,不厌烦地指导缪里练剑,堪称骑士楷模的人物,竟露出少年般的厌恶表情。 「起来起来,走了。」 见到奥兰多不甘不愿地被海兰拖著手起身,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说不定每个大小姐身边,都有一个像我这样的受罪包。 可是,我也不能把事情都推给他。 「我也来。」 我就这么和大感惊喜的海兰,与一副任其宰割的奥兰多加入门前闹哄哄的人环。跳舞是很有趣,不过伤脑筋的是,缪里一发现我也在跳就乐坏了地冲过来。不只是那冲劲可怕,已经跳了好一阵子的她浑身是汗,像刚淋过雨的狗一样。 乐器奏响,热气吹得野狗兴奋吠叫,人们舞动的脚步声麻痹了我的心髓。我向神祈祷,请祂宽恕我乐衷于如此放纵的游戏,但城里的狭小街道连月亮都看不见。 看著缪里的笑容与海兰快乐的脸孔,我给自己找藉口说,就算今晚是满月,祂应该也不会注意到吧。 第三幕 隔天醒来,我动弹不得。 昨天那场舞闹到卫兵过来管制,我和护卫好不容易才把被酒醉、疲劳与大笑弄得路都走不直的两个女孩送回宅里。 当然,一个是缪里,一个是海兰。 各扶一人回到通往彼此卧房的走廊岔路时,我和护卫奥兰多交错的视线中,流露著胜过千言万语的情感。 简言之就是「你辛苦了」这样。 「水……唔唔……我的腰……」 平常不跳舞的我全身酸痛。大概是睡著以后身体依然难受,我发现自己睡成斜的了。那怪姿势似乎又给了身体额外的负担,光是起身就费了好大的劲。 喔不,衣服上到处都是缪里的尾毛,看来我睡相糟糕有其他原因。明明昨晚是把她放在自己床上,想必是半夜偷偷爬上来了。 「真是的……」 大概是没睡枕头的关系,脑袋阵阵作痛。我按著头环顾房间,没看到那个野丫头,连剑也不见了。不是一早就精神饱满地在中庭挥剑,就是又去打扰鲁罗瓦了吧。 总之先弄点水。不知是街坊鄙俗酒馆想掩饰自己用的是劣质食材,还是单纯为了让客人多点些酒,每道菜的大蒜和盐都下得颇重。 不过水瓶想当然是空空如也,可以想像缪里一起床就把它喝光的样子。我叹口气,要拿水瓶去打水时,发现桌上有个陌生的东西。 「……书?」 那只是把品质粗糙又不整齐的皱纸用细绳系起来而已,但的确是一本书。 「某骑士的……故是。」 想写「事」却写错了。封面上不只有像是标题的字,还有练字的痕迹和看似骑士侧脸的涂鸦。不是缪里的笔迹,是在不断易主中写成的吧。翻页看看,立刻闻到劣质纸特有的霉味。 不过里头倒是写得很仔细,读了一下,发现是昨晚在酒馆里听到的古帝国时期风流骑士的故事。歌里描述的是轻佻豪放的骑士故事,这里写的骑士倒是有许多辛苦的段落,让人不自觉就看了下去。 直到令人想起昨日情境的脚步声从门后传来,我才赫然回神。 「啊~好累喔~」 缪里猛一开门回来了。 「咦,大哥哥你终于爬起来啦?」 平常都是我骂她赖床,遇到这种场面让她高兴极了。 「头发都睡乱喽。」 她将腰间佩剑倚墙摆放,露出耳朵尾巴甩了甩,把练剑的余韵都甩掉。 「这是怎么回事?」 书的威严在于大小。圣经总是装订成用两只手才抱得动那么厚重,是因为内容具有权威。而这本古代骑士的故事用的是软趴趴的纸,又只有巴掌大小,称为书都难。 我拿起书问起来由,缪里耸个肩说: 「昨天晚上,我跟乐队他们租来的啦。都不记得了吗?」 「……」 原以为我都在照顾缪里她们,但听她这么说之后,才觉得走不直的好像不只是缪里她们。我不记得自己有喝多,可能真的在气氛推波助澜下多喝了几杯。 那么这头痛就不是缪里抓著我,害我用奇怪姿势睡觉造成,而是酒的缘故了。 「大哥哥也醉得很夸张喔,晚上酒气超重的。」 对于擅自爬到我床上这部分,她当然是一点也不觉得有错。 乱辩解恐怕会惹祸上身,我便回到正题。 「你、你租这本书是为什么?」 「拿来抄啊,他们不会把每个故事都唱出来嘛。如果想给修道院多招点客人,调查详细一点比较好吧。」 修道院是为静思与祷告而设,绝不是游乐场所。但话虽如此,见过昨晚酒客开心成那样,我也不能说她思虑短浅。 「多少填补一点资金,是可以让海兰殿下少操劳一点啦……」 「是吧?而且修道院是真的很有历史,说不定会很受欢迎,最爱赚大钱的伊弗姊姊说不定一个不小心就多出一点钱喽。」 记得伊弗也将修道院的发展纳入考量,以门前市场的权利为条件提供资金。如果人潮川流不息,她就会舔著嘴唇重新计算损益了吧。但是听缪里这么说,即使去掉她原本很聪明这部分,感觉也太世故了点。 「那是鲁罗瓦叔叔教你的对不对?」 缪里装作没听见,不过那确实有道理。 海兰可能用自我牺牲的方式凑钱这点,绝不是缪里想太多。 「好了啦,这本书我今晚就要还回去,要赶快抄一抄。大哥哥也来帮忙喔?」 即使是这种书,写字仍是颇为累人的事,直接买也得花不少钱吧。若只是租来抄,只需要花纸钱和一点租金即可。 我快速翻了几页,概算一下字量,两个人一起抄的确是来得及。从字句间有许多奇怪的记号和看似抑扬顿挫的笔记看来,这对那群乐队来说应该是重要的生财工具。 「乐队就是靠这本书来写歌的吧。」 「嗯。昨天我一直听乐队讲故事到醉得稀巴烂的你站得起来为止,他们讲了很多东西喔。」 有些无法装作没听到的部分,让人很在意。口气不像在揶揄我,替它更添真实了。 昨晚把持分寸到最后,过了一个符合信仰之道的夜晚,说不定只是一场被缪里抱著睡而作的一场梦。 「他们说,城里纸行有的会替乐师把一些故事整理成册来卖钱。因为不同的城市喜欢不同的,每到新的城市,就会把自己知道的歌写在本子上,交换当地热门歌曲的本子。」 我也听说过不少人会用这种方式交换贵重的抄本。因为抄写是件苦差事,抄本的价格怎么也压不下来。况且不直接卖掉,单纯只是给人抄,就能将喜欢的书留在手边,还能拿到新的书。 这件事本身是不足为奇,不过这簿子的存在倒是教人感叹。 伊弗说过,鲁罗瓦这种书商中的中流砥柱,经手的书都比等重黄金还要昂贵。识字的人少,能写的人更少,会买书回家的只限贵族或富商。 然而文字与故事的世界,也存在著如此的小道市场。 「所以呀,大、哥、哥~」 想到一半,缪里背起手凑上前来,抬眼撒娇。缪里这举动对一般人来说应该属于可爱这一边,在我眼里却只有满满的坏预感。 「人家好想去纸行喔~」 不出所料的要求使我叹息。 而且即使是我宿醉的脑袋也知道,叫她自己去也没用。 「听说那里有好多好多种故事耶。」 不是想买就是租来抄吧。 这样就需要帐房了。 「还等什么,说不定能查到那个工匠的线索喔。」 听起来像是硬扯,不过那个世界的确在买卖鲁罗瓦也尚未掌握的故事。现在工匠的去向是一点线索也没有,说不定问问纸行真的会有收获。 很不情愿地点了头之后,缪里胡闹地抱上来大喊:「大哥哥我爱死你了!」 暗叹这马屁精的同时,我把锡水瓶轻轻敲在她头上。 「水喝完要记得装。」 遭压迫的狼耳在水瓶底下挣扎。 她才刚说爱死我,马上就变成满脸的不高兴,一把抢下水瓶对我吐舌头。 被缪里拉去纸行之前,我得先问海兰记不记得迦南和罗兹的事。到了办公室,发现她难受地青著脸给羊皮纸签名。 确定她记得,并告知我和缪里要去纸行后,她回了一个乾到快碎成粉的笑。连缪里也没开她玩笑,乖乖离开办公室,反省昨天玩过火似的喃喃自语。 接著我在缪里的带领下走过劳兹本热闹的街。想说她怎么走得一点也不迟疑,原来是野狗在为她带路。 我们就此来到城北一个较为没落的地区,空气里有种独特的味道,多半是因为鞣皮和制胶的工坊都聚在这里。这些工作需要长时间用火,一刻也不能大意,非常操劳。 的确,这里不是鲁罗瓦等经手书籍比等重黄金更值钱的书商会来的地方。 「这味道,让人想起做兽脂蜡烛那时候呢。」 兽脂蜡烛与蜜蜡不同,有种独特的怪味。缪里以前在温泉旅馆恶作剧时,我经常拿制做这种蜡烛的差事来罚她。 「这边喔。」 跟著瘦巴巴的野狗穿过工匠街后,我们抵达店头堆满旧衣的工坊。这间开放式的工坊没有墙壁,能轻易看见里头是什么样。 那里有群工匠两两合力拿起一个人那么长的大木槌,往巨桶里头敲。工坊角落有群孩子将破旧的衣服撕成碎片,场地中央摆了个或许能放进一整头牛的巨锅,里头煮得噗噗噗直冒泡。 「好厉害喔!」 全身都是好奇心的缪里对造纸工序兴趣浓厚,但这里不像是卖纸的地方。 「有事吗?」 往背后的问声回头一看,见到一名男子正放下肩上扁担。担子两端都装了满满的破布,是在城里到处搜集来的吧。 「打扰了。我听说这边能找到一些写给乐手的本子。」 怀疑陌生人居心的视线,是住满顽固工匠的地区常有的事,而这句话让他的敌意稍微缓和了几分。 「那你找错地方了,前面左转那区才是。到有井的广场以后,角落就是造纸的工坊。」 这里应该是前置处理破布,提供给造纸坊作原料。 「谢谢指教。」 在这地区,这样道谢似乎显得有些做作,男子冷笑一声耸肩答应。我催不舍地看著工坊的缪里继续往指示方向前进。 我们很快就找到造纸坊,那里就有一般店面了。 「纸都卖完喽。」 一往敞开的门口窥探,就有个表情严肃的工匠这么说。 「写给乐手的本子也没了吗?」 见缪里从背后冒出头来,围裙脏兮兮的工匠不禁挑起他粗粗的眉。 「小姐你这么年轻就在唱歌啦?还是跳舞?」 「唱歌跳舞我都会,不过都不是。」 工匠大概是中意不怕生的缪里,哼笑一声擦擦手后对我们招了招。大概是写给乐手的本子内容常被教会盯上,店家会挑客人吧。 店里摆著许多像鱼笼的网箱,穿了围裙的工匠们正拿著四方形的筛子泡水并甩动。墙边也有许多那种筛子,网的部分是以铁线制成。用大石头压住的木箱,是用来让纸浆脱水的器具吧。如果把缪里留在这里,她恐怕要十天以后才会回去。 我轻推到处看来看去的少女,引导她进入旁边房间。这里的墙镶入一整个书架,摆满了各种小簿子。 「买的话两枚王国银币,租的话一晚五枚铜币。」 银币价值依种类各自不同,王国发行的银币价值较低,但一枚好歹能换取工匠一家好几天温饱。这种小簿子没有圣经那样的精神涵养,既不能拿来吃,纸质又粗劣,要卖两枚王国银币未免太贵。 可是那价格大概不是为了卖钱,而是让租借费显得便宜吧。 「如果拿这里没有的故事来换呢?」 「这样租哪本都不用钱,不过抄书用的纸得在这买。但我想,你们手上也不会有这里没有的故事吧。」 他的确有本钱这么说。世上居然有这么多写给乐手用的故事,看得我都傻了。 「大哥哥,可以租几本?」 迫不及待地耳朵和尾巴都快跳出来的缪里对我投来炙热的视线。 我看不管说几本,她都一定会摆出不满意的脸,便稍微动脑这样回答: 「先租一本回去,抄完再来吧。」 相信她知道抄写文章有多么辛苦,和想到什么就写什么不一样以后,很快就会放弃了。她还有跟乐手租来的阿罗涅骑士团故事呢。 而她像是没发现我的用意,说:「那选最厚的比较好。」脸凑到书架前面去。 「喔?年纪这么小就会写字呀?」 都听在耳里的工匠看著缪里赞叹道。 「绑在椅子上教出来的呢。」 工匠大笑一声,点了点头。大概有过类似经历。 「那么你老兄……是哪个贵族底下的文官吗?」 昨天穿的商行小老板风服饰,吸满了烤肉的烟和疯狂跳舞的酒汗,根本不能穿。所以在穿惯的服装加了条有点鲜艳的腰带,让我看起来没那么像圣职人员。 用如此文质彬彬的装扮来找写给乐手的本子,也难怪他会猜我是贵族雇来记录领地收入或代笔信件的文官。 「可以这样说。」 说这种轻描淡写的话也不会噎到,或许是种成长的证明吧。 而他这样的猜想,对有事想问的我反而方便。 「我每天都在祈祷上天多给我几双手呢。」 对咯咯笑的工匠如此铺陈后我问: 「听人家说,有一种印刷术可以一口气把文章印到纸上,不需要用手写字。如果真的有这种事,不知道能有多轻松。」 鲁罗瓦曾说,那个印刷术还没完成就被定为异端,几乎没人知道。 但假如漏网的工匠用过那样的技术,或许会有点风声。然而我抱著一丝希望的问题,却惹来更大的笑声。 「有这种魔法的话,我就要把工坊扩大一倍,准备发财啦!」 那爽朗的笑容不像有任何隐瞒。这方面比我敏锐多的缪里还在物色她的书,对我们一点兴趣也没有。 「话说回来,纸太好卖也是问题。总不能因为缺原料就要街坊别穿衣服吧。」 工匠说完往我看来。 「怎么样,可以跟你家领主进言一下,把领地里的旧衣破布什么的收集起来给我吗?可以的话爱抄多少都行。」 他放我和缪里进来,搞不好就是在打这个主意。 「对了,您说纸都卖完了嘛?」 「前几天有个穿得颇体面的人全都买走了,到现在都补不了货。」 总觉得那就是迦南。他对俗文圣经热情到我都害羞,说不定在计画所需之外,他也想为自己抄一份。 但无论如何,一张也不剩实在是很夸张的事。以破布为原料的纸,大半是用在商行记录每日交易上。怀疑近日景气有好到能把纸行库存清空时,工匠的牢骚传入耳里。 「我看吶,又是哪个贵族的虚荣心犯了,写那种无聊的三流诗歌出来丢脸。」 他伤脑筋地叉起腰,大声叹息。「贵族的虚荣心」这想也没想到的词,让我很是不解,接著缪里插嘴了: 「比如这本吗?」 并举起手上簿子摇了摇。 「骑士达古佛克冒险记。」 缪里念出的标题,使工匠皱著眉笑了。 「对,就像那本。真是无聊透顶。」 往缪里一看,她只是耸肩。 「对抗上千佣兵独守城塞,在神的庇佑下毫发无伤地凯旋归来。天上洒满花瓣,人人对他的统治感恩戴德,教堂敲响钟声。噢,英勇的骑士达古佛克。伟大的战士,慈悲贤明的领主。」 缪里仿照昨晚的歌手,有抑有扬地念出来,工匠赞叹地挑起眉毛。 而我也明白他的意思了。 「跟你每天晚上写的故事满像的耶。」 缪里立刻噘起嘴巴,踩我一脚。 「最近几年啊,这种笑都笑不出来的无耻诗歌多很多。」 工匠踏著重重的脚步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 「当然,英勇骑士或领主面对的敌人从以前就是随便都十万大军。同伴个个勇猛果敢,别说叛徒了,临阵脱逃的也没有。神总是站在主角这边,纪律公正严明,小麦长得比农夫的胡须还快。什么都是神爱的那一套。」 工匠故意抓抓毛茸茸的胡须,逗笑缪里。 「不过呢,那在有本事的诗人手上一样会被编成能听的诗歌,再说领主就算醉了也有羞耻心,很少人会在本人还在世的时候唱那种蠢诗歌。可现在呢,大概是最近景气不错,贵族口袋里有点闲钱,就开始找一些三流诗人到处唱那种诗歌,别说有没有上过战场,连有没有那种战功都不晓得。大概是以为这样,就能让自己家名跟那些诗人传唱的风雅贵族摆在一起吧。」 工匠愤慨不已的样子,不太像是因为差劲的诗歌,而是他辛辛苦苦造的纸被拿去写无聊玩意的样子。 看了缪里写得那么勤的理想骑士冒险谈,他搞不好会昏倒。 「那种东西,我看了头都要爆炸了。而且动笔的不是誊写专家,就只是不识字的细密画见习工吧。到处都是拼错的字,还从头错到尾,真的有够差劲。」 细密画家是给抄本添加插图的画家,大多不识字。不过文字也是图画的一种,只要能照著画就能复抄。因此,动作快或没工作的画家制作抄本的事并不少见,只是不识字的人错字也一样抄下来,不懂得订正。 「这边的烂书,算你们一本三枚铜币就好。」 听工匠这么说,缪里立刻杀价。 「两枚。」 工匠在胸前交抱他粗壮的手臂。 「两本五枚。」 「三本七枚。」 好像都能听见工匠「唔……」地呻吟了。 我一边感叹缪里也真敢杀一边翻页,也觉得这诗歌真的颇差。拿起旁边的簿子一看,发现内容竟然一模一样。 「这两本怎么一样?」 难道内容差归差,还是很受欢迎吗?和缪里杀得你来我往的工匠转过来说: 「喔,那个啊。大概是那个贵族特别好大喜功吧,在很多城镇发了一大堆,搞得来到劳兹本的诗人都拿这个来换新歌。」 「原来如此。」 就算是劣书,制作起来也需要花费不少劳力和金钱。 这实在是太疯狂了,不过我忽然觉得有点奇怪。 需要花费不少劳力和金钱? 盯著手上簿子看到一半,缪里活泼的声音响遍房里。 「那就三本七枚加打扫工坊!」 「你要来扫?嗯……不会给我摸鱼吧?」 「看我的!」 工匠拗不过她满面笑容似的搔搔头,握手成交。 我很希望她少看这种一点用都没有的书,多念点圣经注解,但恐怕是奢望过高了。况且先不论内容,这字体本身还挺工整,可说是不错的范本。 或许是写手的习惯,某个字都写得不太清楚,让人很在意。 「老板老板,你推荐哪本?」 「啊?开始叫我老板啦?你这丫头还真精啊。」 「嗯哼哼哼。」 开心的缪里要和工匠一起挑书,不耐烦地推开发呆的我。 「吼,大哥哥,走开走开。」 只是这一推,我连踉跄也没有。 我全神灌注在手中的簿子上。 「大哥哥?」 我无视缪里的疑问,对工匠说: 「我要这本。」 「嗯?」 工匠觉得奇怪,缪里也立刻吊起了眉。 「喂,不要帮我选啦!」 「另外两本,我要这本跟这本。」 「啊~!」 我继续无视缪里猛拍我的肩和手,数七枚铜币交给工匠。 「嗯……呃,这样好吗?有两本内容一模一样?」 收钱之余,面貌强悍的大胡子工匠这么问。说不定是因为我身旁的缪里变得像捞上岸的章鱼一样。 「没关系。对了──」 在旅途中多多少少赚了点零用钱的缪里在烦恼该不该自掏腰包时,我快速轻拍她肩膀两下。 「您知道这诗歌里的贵族是什么人吗?」 这次不仅是工匠,缪里也抬头看我。 至此,缪里才终于注意到我的手在发抖。 我们在工匠不明就里的视线目送下离开工坊,现在换我走得比缪里还大步。 「鲁罗瓦先生在伊弗小姐那吗?」 我头也不回地问缪里,最近都走在我前面的缪里小跑步跟在后头,回答: 「他说他很久没来温菲尔王国了,要在书库泡个几天。问这做什么?而且──」 「那你可以到书库去,跟鲁罗瓦先生一起调查这个贵族的事吗?」 我将租来的三本书中的一本交给她,缪里支支吾吾地动起嘴巴。 「嗯,好啊。可是大哥哥,那个……」 「我去问伊弗小姐那边。其实这种事,本来是该问海兰殿下才对……」 在这里犹豫,是因为我不够肯定。海兰得知迦南的计画时,就可能已有就算牺牲自己也要完成计画的决心,给她无谓的希望是一种罪过。我应该尽可能调查清楚,有足够把握再告诉她。 「喂,大哥哥!」 被缪里用力拉手的我转头所见的表情,是她恶作剧太过分而关进仓库时的脸。 「怎么突然急成这样?那个,该不会……」 「我有线索了。」 纸坊里乐手拿来交换的差劲故事,用的都是破布制成的便宜纸张,和使用真的以羊皮制成的羊皮纸与硬牛皮封面装订的厚重圣经没得比。但不管怎么做,造书都是一笔可观的开销。 在这样的状况下,那位工匠却说三流诗歌遍及好几个城镇。原本以为又是哪个疯狂贵族有钱没处花,觉得字很漂亮,或许能帮我们抄圣经而已。 可是一个事实,颠覆了我所有想法。 因为书里有部分文字不太清楚,而且几乎如此。 「咦~这又怎么样?」 缪里对我快步前行中的说明仍抱有怀疑。 「你回想一下,迦南先生说的技术是怎样的东西。」 「就是,呃……啊!」 「没错。就是只刻字母的印章。」 缪里一听,赶紧翻找我给她的那本簿子。 「虽然没有全部都是,但不同页的同一个字,经常有不清楚的情况。我想这是相同字母的印章印了很多次的缘故。」 「……」 「然后我再仔细看,发现几个字母笔画很有特徵,而且每页特徵都一样。当然,如果是非常厉害的画家来描字,说不定也能写得全都一样就是了。」 「……」 缪里看得眼眯面绷,或许是因为对文字不熟,看不出差异。 「感觉好像真的是这样没错,可是……」 「而且这些字太端正了。整齐成这样,又要做出好几个城镇都有的量……不太可能是一个誊写员做得到的事。」 仍在习字的缪里似乎也了解字写漂亮有多么难,表情苦闷地点了头。 「当然,有可能只是我想太多,可是你想想看──」 到了工匠街的尽头,正好是三叉路口。 我站在路口对缪里说: 「这个三流诗歌的世界,是鲁罗瓦他们看都不屑看一眼的故事生存的世界。」 她的红眼睛有点呕气地往我望。 「如果那个工匠真的存在,躲在那里不是最好吗?」 缪里闭上像是想说「哪有那么刚好的事」的嘴,看看我认真的脸和手上的簿子。 不管在哪方面,我这哥哥都是个蠢羊,就只有书的事例外。 「说不定这诗歌里的贵族会知道些什么,至少有调查看看的价值。」 缪里已经不打算反驳,无奈地点点头。 「要我帮忙可以,那你也要帮我抄书喔。抄那些三流的书!」 「那当然没问题。那么,晚点在大教堂前见。」 缪里不等我说完,径自往左侧岔路跑掉了。 目送那很快就消失不见的银发后,我也往右侧岔路小步跑去。 喘著气奔过劳兹本的街道后。 我看到缪里坐在大教堂门前的大石阶上,臭著脸啃羊肉串。 「完全没收获。」 那乌云密布的表情与热闹的大教堂前广场很不相称。 「我也是。」 我一路跑到伊弗住处,把簿子给不解何事的她看以后,这位曾是王国贵族,如今与众多国家有生意往来的女商人耸个肩,把簿子也拿给亚兹等护卫看。 答覆是没听过这贵族,战役也多半不曾存在,是一本纯属虚构的武功歌。 「可是鲁罗瓦叔叔脸都绿掉了。」 「咦?」 「他说他从来没想过那个工匠可能会躲到这种书的世界去。」 那一部分或许是因为他没想到工匠居然把教会恐惧到下令消灭的宝贵技术用在这么没意义的地方,但我想更进一步。 「脸色难看,会不会是因为他也发觉那些字的特徵呢?」 鲁罗瓦虽是个世故的商人,他所面对的却是擅长在森林枯叶上找出猎物足迹的银狼。即使缪里认不出字形差异,看穿他人表情变化仍是轻而易举。 「鲁罗瓦不是工匠的敌人吗,你没有叫我不要拿这个可能有工匠线索的书给他看,感觉怪怪的。」 缪里的红眼睛注视著我。 「因为我自己的判断可能出错,所以想借用他的知识。」 我没说谎,但也没完全坦白。要是鲁罗瓦在他所不知的领域发现工匠的踪迹,应该会认为那可能对他的生意造成巨大影响。知道这簿子的存在以后,就会死命想把他找出来。 缪里咧嘴一笑,唇下露出狼牙。 「我有请野狗和臭鸡一伙的鸟监视他,他出去的话马上就会知道了。」 即使鲁罗瓦对工匠的想法与我们不同,我们依然得到了一个强力的搜索帮手。 而在我下指示前就替我把事情办好的银狼讨奖励似的伸脖子过来,我便连声说好,并摸摸她的头。 「话说回来,这篇故事好像真的是乱编的。」 「伊弗小姐他们也是同样结论。」 若能知道书中贵族是何许人,也许就能循线查出工匠的足迹,然而事情果然没这么顺利。 虽因为这本簿子而感到工匠很有可能实际存在,但想藉它追寻工匠,前途仍是雾茫茫一片。 「会是知道有人要抓他,所以虚构一个贵族吗。」 「一般来说大多是这样没错。」 可是回程上,我发现自己的想法有说不通的地方。 「纸坊的工匠都说成那样了,那么如果不是爱慕虚荣的贵族发酒疯,否则谁也不会出钱帮那种三流诗歌出书吧?」 如果缪里露出狼耳,一定会直直竖起来。 「无论印刷文字是多么简单,也不会让纸变成免费。」 「……你是说贵族出钱做没人知道是谁做的书,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吗?」 「就是这样。」 缪里拿著簿子歪起脑袋。 「那做这本书到底是为什么?」 原先是往政治意图猜,但想想也不像。内容是乏味过头的武功歌,文体硬得夸张,遣词用字又不知道在庄严什么意思,就是个每一句都在说「我的诗高人一等!」的粗俗玩意。 若是刻意为之,范围就能缩小到老练的宫廷诗人之流了,但多半并非如此。 「过来之前,我有绕到纸坊姑且问一下这是从哪里来的。」 东西是四处漂泊的乐手提供的,不会知道来源吧。 「我在想,里面会不会有暗号。」 「暗号?」 缪里翻翻簿子,正看倒看,还尝试只看每行第一个字。 「工匠不是被坏人追捕吗?那就有可能把暗号藏进这种簿子里到处发,要找回失散的同伴吧?其他工匠拿到这本簿子以后就会解读暗号,到集合地点碰头!」 我好像也听过战后寻找失散同伴的故事。 再说,猜想这些流通于世的平凡纸片因为平凡而具有特殊意义,也是个不错的思路。 「不然也可能是骗人说里面有暗号,吸引人家来买这样。」 村里鬼脑筋动最快的缪里,发想果真教人咋舌。 尤其我在缪里这个年纪,也上过这样的当。 「让我想起不好的往事了。以前也有个骗子拿这样的话骗我买了一大堆纸。」 当时我还小,是个穷兮兮的流浪学生,结果还遇上这种诈骗。 那骗子说他就是因为知道了秘密,才被砍掉一只手臂。结果那只是商行小伙计受不了虐待,逃跑时顺手带走的商行契约副本或缴税笔记等,但在当时的我眼里,就像全天下的秘密都写在里面一样。 「你就是在抱著那堆纸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被爹娘收留的嘛。」 「一点也没错。就结果来看,我还赚到了呢。」 缪里听了,抱著立起的双膝笑起来。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当时的我正如现在的缪里这样蹲坐在路边,一张一张地拚命看这些纸到底有什么意义。我一个人来到远离故乡,无依无靠的城镇,又把所有盘缠拿去买那堆纸,急得忍著眼泪对天高举,希望那个人没有骗我。现在想来还真是心酸。 想当然耳,那里面根本就没什么秘密,有的就只有对著太阳见到的奇妙纹路而已。 说不定,那都是眼泪的痕迹。 鲜明地忆起往事,笑叹自己老了不少之后,我忽然整个人定住。 「嗯?大哥哥?」 我看著缪里也说不出话。刚那是什么感觉? 回忆之中,我似乎遗漏了些什么。 流浪学生?不。骗子?还是在河边的税关抱著纸堆坐著发愁的那一段? 不不不。我一股脑地拚命想,终于找到了它。 就是把纸举向天空的时候。 「对,就是这个!」 我摊开手里簿子向天举,对著太阳看。 大概是被我突来的大动作吓到了,在附近地上啄食的鸟儿们飞得一只不剩。 但我的视线都钉在纸上,因为当时记忆中的东西真的就在那。 「说不定真的是暗号喔。」 坐在石阶上拄肘托腮,为兄长又有怪举动而担心的少女睁圆了眼。 「不过,呃,这其实是造纸时的那个……」 在纽希拉的温泉旅馆工作时,由于地处深山,各种学习用具大多得自己准备。搜整显贵住客分享的故事,或借书自力抄写,装订成册的事不知道有过多少次,对写字与制书的过程自然有一定程度的了解。然而对于前一阶段的造纸工序,所知就很模糊了。 但是,用泪水在打转的眼仰望天空时浮现纸上的奇妙纹路,我怎么也忘不了。而我长大以后,也调查过那究竟是什么纹路。 「……」 回过神来,发现缪里气冲冲地嘟著嘴站在我旁边。 「说不定查得到簿子是哪来的喔。」 缪里看了看自己的簿子和我手上的簿子,夸张地耸肩。 「所以呢?」 不知在兴奋什么的男子,与冷眼漠视的旅伴。 这样的情境,感觉在以前的旅途中见过好多次。 稍歪著头手叉腰的缪里,像极了亚麻色头发的贤狼。 「纸一定会留下足迹,那也是暗号。」 多亏遇上骗子,我才会遇上缪里的父母。而如今,那个经验再一次给了我光明。 当时卖给我那堆纸的,说不定真的是独臂天使。 「就是说,呃,这个暗号……对、没错。想追查这个足迹的话──」 情绪激昂的我转动脑筋,习惯性地牵起缪里的手。 「我们先到夏珑小姐那去。」 那百般不愿的脸,不知是不想在人前牵手,还是不想跟夏珑笨狗臭鸡地斗嘴。 可是缪里非但没把手甩开,还在我身边开心地跑。 「暗号?你说暗号是吧?」 承自母亲的红眼睛,仍未失去孩子的光辉。 「不是藏宝图那样喔。」 我怕她怀抱无谓期待,不过她好像没在听,被搔痒似的缩缩脖子并加快速度,终于变成她拉著我跑。 「大哥哥快点!去掐臭鸡的脖子!」 虽觉得这样说太恐怖,但我仍笑了回去。 神又给了我们一次考验呢。 不过神给我们的,只会是能够跨越的考验。 前往夏珑家的路上,我一开始跑得很兴奋,结果一下就气喘吁吁。仔细想想,昨晚的宿醉都还没完全退呢。随时都精神饱满的缪里平常都会拿这种事来损我,今天却只顾走路,眼睛几乎要盯穿簿子,翻前翻后地仔细查看。 原本她对所谓藏在纸上的暗号纯真地兴奋不已,但是跑都不能跑的软脚虾哥哥找得到秘密,她却完全看不出个所以然,让她愈看愈生气的样子。 「不是我特别聪明,单纯是知不知道的问题。纸上面──」 「不准说!」 缪里不甘心地大吼,反而更固执地寻找线索。由她去之余,我也从她怀里拿一本簿子来看,以确定自己的假设。 三本簿子的纸似乎都是同一间工坊制作的纸。缪里问过纸坊知不知道簿子来处,但没有好消息,主要是因为问法错了。 如果她问知不知道簿子用的纸是哪间纸坊的东西,就算同样是不知道,工匠也一定会告诉她辨识的方法。 「寇尔先生?」 在复杂的住宅区巷弄拐了几个弯后,和小小朋友一起在门前工作的克拉克注意到我们到来。 「抱歉打扰你工作。」 「啊,不会。」 他们正在洗衣服。在水盆洒了草灰后,克拉克用手搓,孩子们用脚踩。只是孩子们比较像是在玩水,互相泼来泼去,用灰泥在脸上涂鸦,闹得好不开心。 克拉克左脸也画了个漩涡。 「怎么啦?是修道院那边出问题了吗?」 他连忙擦手站起,制止还想跟他玩闹的孩子。 「算是好消息……不过要请夏珑小姐帮点忙才能确定。」 克拉克露出不知该不该真的当那是「好消息」的表情,最后点头说: 「夏珑在里面。」 平时都是夏珑先从窥视窗露出一双眼睛再放我们进去。孩子们最后还是觉得在盆子里蹦蹦跳比较好玩,很快就对我们失去兴趣,跳得嘻嘻哈哈。 「整理修道院,给了我们很多草灰。」 克拉克一进门就这么说。意思是门前的嬉闹,是发生在砍了成堆杂草再烧成洗衣灰之后吧。 「请问,那是什么?」 他不解的视线指向缪里手上的簿子。 当先前那水盆里的衣服破到不能补,连当抹布都不行之后就会脱胎换骨,变成这些书。 「他说这些书说不定是那个神秘工匠做出来的,可以查出他大概在哪。」 「咦!」 「我是根本看不出来啦……」 缪里用责怪的眼神盯著我看。 「可是大哥哥说有线索能查书是从哪来的。」 「有夏珑小姐协助的话,应该是查得出来。」 「夏珑?」 夏珑仍未向克拉克暴露她鹫之化身的真实身分。 不过我们这次要找的不是统管劳兹本飞鸟的鹫之化身夏珑,而是双脚踏在劳兹本石砖上,在人类社会结构中下指挥的夏珑。 「夏珑。」 穿过屋子来到中庭,长长的吊绳晒著刚洗的衣物,量还多得夸张,大概是灰多到顺便帮邻居洗一洗了。 夏珑在忙著挂衣服的孩子身边拿针线缝缝补补。 「怎么三个人一起来啊?」 「寇尔先生说需要你的协助。」 我们找她帮忙,她自然会想到鹫之化身的力量,皱起眉头怪我们怎么在克拉克面前提这种事。我从缪里怀中抽出一本簿子交给夏珑。 「我找到一个线索,说不定有机会解决几个修道院整修的问题。」 「这是那个神秘工匠做的书喔,是我发现的!」 略显兴奋的缪里让夏珑眉头皱得更重,问道: 「……然后?」 「我需要查出这本簿子是从哪来的。」 夏珑看看手上簿子的正反面,耸肩说: 「哼……原来是这样,所以才来找我。真是的,净给我找麻烦。」 「能拜托你吗?」 缪里见到夏珑没要求解释就说下去,瞪大了眼睛。 「咦,臭鸡也看得出来吗!」 被缪里叫臭鸡的夏珑无奈起身,用手上簿子砸缪里的头。 「找迟缴税金的工匠或商人很累人,但不是找不到。方法有很多。」 夏珑曾在港都劳兹本从事部分人士闻之色变的行业──徵税员,而且是在管理徵税员的公会中担任副会长。 「就算是来自各地各国,随便弄个证件就想交差的商人,我们也会追到天涯海角,把税给讨回来。」 她实在很适合这种刻薄的笑,不过没拿簿子的左手上还抓著修补中的布和针,还有个小小孩抱著她的腿,好奇地听我们说话。 美好得很难称她为没血没泪徵税员。 「需要多找一点人手,这几个也能帮上忙吧。」 夏珑对最年长的孩子喊一声,那机灵少女听完吩咐就跑进屋里去。 「话说你不找海兰也不找那个叫伊弗的商人,直接跑来找我,想不到你对社会怎么运作懂得也不少嘛。」 我稍微耸肩回答夏珑。 「这得归功于我小时候旅行的经验。有个卖商行外流帐簿抄页和假权状那些东西的骗子,把我骗得好惨好惨。」 「原来有这种事。」 「但也多亏如此,我才会遇见她的父母,被他们收留,现在也给了我很大的线索。」 我把手放在不满于无法加入话题的缪里头上,被她嫌烦拨开。 「经验一定会成为某种食粮,懂不懂得吃下去就看人了。当笨狗的哥哥太可惜了。」 被夏珑这么一损,用手整理头发的缪里「咿~!」地咧嘴作鬼脸,转一边去。这时候,跑回屋里的年长女孩带了几个年纪相近的孩子回来。 「好,我们到徵税员公会会馆去。」 「好~!」 孩子们活泼地答覆,只有缪里一脸茫然,不太开心。 我们在纸坊发现的簿子,十之八九是以遭到抹杀的技术印出来的。可是歌中贵族是什么人,簿子来自哪里,谁也不晓得。 缪里似乎是想从簿子上的涂鸦等处找线索,但其实是用破布做成的纸具有羊皮纸所没有的特徵,夏珑也知道这件事的样子。 克拉克留下来洗衣兼看家,我们这个大人混小孩的怪异团体,在夏珑的带领下前往距离劳兹本热闹码头相当近的气派建筑。那即是徵税员公会会馆,夏珑这已经离开公会的前副会长一露面就受到现任的徵税权代理人们热烈欢迎。即使想调阅公会里的徵税相关资料,对方也爽快答应。 而且当夏珑表示她要的并不是文件内容,而是纸本身,他们也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一叠接一叠地将地下书库的无数文件搬出来,堆在日照良好的房间窗边。 准备就绪后,夏珑这样说: 「来,找宝藏喽!」 不知是有小孩在还是公会本来就这样,夏珑演戏似的一呼之下,所有人卷起袖子开始动手。 孩子们和现任的徵税权代理人都拿起纸来对著阳光看。 彷佛相信纸上会浮现天使的手印。 「唔……这种的我怎么会知道啦!」 不服气的缪里手上,是某个远地商行向劳兹本申请携带大量水果酒入关的记录。里头当然不会有传达走私路线的秘密暗号,但纸上必然会有另一种痕迹。 破布用手撕破,经过捶打熬煮化为浓浆,铺平后送入冷水就成了纸。那个铺网的筛状物就是最后一步使用的工具,而关键就在网目上。 以细铁丝结成的网目,形状依工坊各自不同。只要仔细看,就能看出造纸时网目留下的独特痕迹。 也就是说,只要从徵税员的资料中找出同样痕迹的纸张,就能向该商行询问纸是从哪来。知道由哪间纸坊所造后,就能知道购置大量纸张制造那些簿子的工匠在哪里了。 据说那工匠印刷的量大到乐队去到哪里都有那些簿子,纸坊应该会记得这样的买家。 想找汇集各地纸张的地方,没有比徵税员公会更合适的了。 「可是几乎每个城市都有纸坊,找起来也不是那么简单喔。」 况且痕迹类似的也多。 但是经过这场单调的比对之后,必定会有答案。 「找到的话,要给我吃肥滋滋的羊肉喔。」 缪里这么说完就一张接一张地对著太阳看。徵税员似乎已经惯于用这一招揪出逃税的不肖业者,动作非常快。 空有知识的我只是想到可以用这种方式找线索,没有实践过。痕迹类似的就无法区别,对著拆去书绳的零散书页比较了好几次。缪里当然很擅长这种事,丢下拖拖拉拉的我一张张地找。 就在我觉得自己不如将查过的资料搬回地下书库,再搬别的资料过来比较有帮助时,状况发生了。 「找到了!」 开心大叫的,是个比缪里小几岁的女孩。 「来,给你!」 女孩将纸交给夏珑,夏珑拿纸与簿子对光比了比,亲切微笑著摸摸她的头。 「找到了。」 夏珑对我这么说之后查看纸上内容。 「找得到是哪座城的纸坊吗?」 一般日常文书,基本上都是用当地纸坊的纸。 「维德商行的羊毛交易记录啊。他们在王国中东部生意做满大的,总部是在一个叫萨连顿的城市……如果纸是在商行网路里到处流用就不好找了。」 「我们港边也有他们的分行,我马上派人过去问问看。」 「要强调只想知道纸坊喔。」 「我顺便去看有没有走私。」 徵税员与夏珑如此对话后,几名男子离开房间。 这当中,大家像是已针对第一张的对应地区作重点调查,有同样痕迹的纸接二连三地摆到桌上。夏珑看了看,松了口气。 「每张地区都有重复,这样很快就能锁定位置。好,可以了。」 还以为至少得花上一整天,运气差点还需要一星期,结果一转眼就找到目标了。 乍到此地时,夏珑等徵税员公会与远地交易的商人是剑拔弩张的氛围,这下可以了解商人为何那么讨厌他们了。因为他们就是如此优秀的猎人。 「唔……人家一点表现都没有!」 缪里懊恼地说。我重绑为调查而拆散的乐手小簿子之余,在缪里背上拍一下。 「是你带我找到这些簿子的呀,根本是幸运女神──应该说幸运之狼吧。」 「……」 缪里还是不太高兴,但抱了我一把之后也来帮忙整理资料。 接下来,徵税员的来访在维德商行闹出了一点小纠纷,但最后还是顺利问出了纸的来源。说是维德商行总部向当地纸坊买的,就在萨连顿。 萨连顿是羊毛集散地之一,王国中部草原的羊毛都会到那去,据说骑马要两天路程。缪里不屑地说她来跑只要半天,但总不能只让她去。 感激夏珑协助,也向发现第一张的少女郑重道谢后,我们回到海兰的宅邸。 正在擦拭走廊墙上精美烛台的女佣告诉我们,海兰在办公室接待客人。 尽管有些不礼貌,我仍想尽快往下一步行动。向门口略显惊讶的奥兰多与几天前也见过的强悍护卫打声招呼,表示有急事相报就开门进去。 结果不仅是坐在羊皮纸堆前的海兰和有事商谈的迦南,连罗兹也在。缪里当场说道: 「抓到猎物的尾巴了!」 不用说,所有人都傻住了。 我制止急著报告收获的缪里时,迦南察觉到我的顾虑,立刻为我说明罗兹怎么在这里。 「我认为有必要让罗兹先生加入我们。」 看来迦南已经说明自己的身分和目的了。 随后罗兹立刻起身,跪地行礼。 「寇尔先生,为完成这项计画,我罗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来不及拦他就下跪的罗兹,甚至夸张地宣誓。 圣库尔泽骑士团的分队长,曾苦笑表示罗兹比队上每个人都更像骑士,可见不假。 「在整个圣库尔泽骑士团里,罗兹先生的确是特别值得信赖。」 「扫荡教会的腐败,就是神给予我们的使命!」 这少年即使饿到一头栽进泥泞,清醒后仍挺直背脊郑重道谢。精神饱满时的热度,恐怕是在缪里之上。 「有你的帮助,我相信我们一定会成功。」 「这是我的荣幸!」 好不容易让彷佛对主公叩首的罗兹站起来之后,他握得我手都疼了,只有在与缪里握手时有些害羞。 「那么,你们这次又引发了怎样的奇迹?」 他们想必是在谈找不到拥有奇迹般技术的工匠时该怎么办吧。海兰略显得救的表情,或许就是出于反弹。 缪里大概是没察觉办公室里残留的凝重气氛,将整件事全都当自己功劳似的对海兰得意洋洋地解释起来。 在纸坊发现的簿子,几乎能确定是由遭到封禁的技术印刷而成。首先得到萨连顿,调查卖纸给维德商行的纸坊。 海兰一句话也没问地听到最后,摇铃唤女佣进来下令备马。 「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各位同意。」 办公室所有人的注意力,从能否找出萨连顿的纸坊转移到追查工匠踪迹时,我出声问道: 「这趟萨连顿之行,可以带书商鲁罗瓦先生一起去吗?」 缪里眨了眨眼睛。即使鲁罗瓦与工匠利害关系相对,看了簿子以后也急著想找工匠,她也不懂我为何想带敌人去吧。 「鲁罗瓦先生是买卖珍奇书籍的商人,因为工匠的缘故,在利害关系上与我们对立。可是说到对书籍的知识,或是世界各地与书有关的知识,绝对是无人能出其右。不只在寻找工匠的过程上,为了以后著想,我认为有必要保留继续与他合作的可能。」 我并没有说谎,但那不是全部。 稍停片刻后,我如此补充: 「鲁罗瓦先生在我小时候的旅程上教了我很多东西,相当于我的恩师。这次寻找工匠,我第一个就是向他打听。请原谅我的自私……」 假如真的找到工人,我想让鲁罗瓦知道。因为工匠说不定有在暗中印刷鲁罗瓦购置的贵重书籍。 「只要你信任他,我是无所谓。」 海兰头一个回答。 「敬爱敌人,相信敌人,也是骑士团不可遗忘的教条之一。」 在以血洗血的战场上,理想中的骑士也仍不失高洁。 罗兹的宣言让缪里深深点头,而迦南微笑著说: 「我知道鲁罗瓦先生,他是我们书库的大学长呢。」 「咦?」 我惊讶地注视迦南,他轻一耸肩说: 「书的世界真的很小。鲁罗瓦先生是很多年前一个替教廷整理书籍的商行派来的贤士,替那个宛如迷宫的地方编列了一本巨大的目录,在我们那边很出名呢。」 他曾说自己在教廷书库工作过,想不到居然还编过目录。 难怪他的知识量会那么异常。 「不过这么一来,当你们谈起印刷术工匠时,他多半已经猜到我的存在了。毕竟知道那门技术的人有限。」 「……」 我想起鲁罗瓦在修道院建地的对话,的确是有这种感觉。 「那么,同行的部分……」 「我也不排斥。对于鲁罗瓦先生这样的人,应该以维持长久的良好关系为优先。」 这像是个讲利益的判断,也像是在迁就我。 海兰说过迦南在我面前总是特别紧张之类的话,不过在应对进退上,就算把我翻过来也赢不了他。 「既然决定带他同行,那就尽早联络比较好。像他这么杰出的人,已经得出同一结论,准备动身前往萨连顿也不奇怪。」 虽觉得夸张,但他连水手也畏惧三分的夜海都不怕,当晚就搭船过来了。先一步察觉纸纹的事,已经在伊弗协助下抵达维德商行并非不可能。 我往缪里使个眼色,她不高兴地耸耸肩,最后拗不过似的起身。 「明早就出发怎么样?只要天气不影响路况,傍晚就能到了。」 我对海兰的建议没有意见。 「愿神保佑你们。」 海兰的祈祷,使我深深颔首。 星光仍在闪烁的凌晨时分,即使到了这个时节,天还是冷得很。 已在中庭备妥的马匹喷著白烟,我等一行身著旅装,全部到齐。 「好久不见了,鲁罗瓦先生。」 「哎呀呀,居然是您来了。」 迦南与鲁罗瓦如此寒暄时,罗兹、奥兰多和迦南的护卫都在对马匹作最后的检查。 我和缪里同骑一匹马,迦南与其护卫、罗兹、鲁罗瓦各一匹,再加上为保障我们安全,海兰坚持要奥兰多随行,场面好不盛大,马匹都把中庭占满了。 缪里似乎能与马直接对话,就算不懂操纵缰绳也能驾马。只是前阵子的旅途上,骑马曾经让她屁股痛到怨个没完。 若驾的是货马车,还能跟著走,纯骑马就不行了。要是她半途痛到抓不住缰绳就糟糕了,我便与她同乘。还以为她会吵著说骑士要自己骑马才行,想不到她答应得十分乾脆。不过从她昨晚特别晚睡,不难看出原因就是了。 这坏丫头得寸进尺,一上马就把头埋进鬃毛呼呼大睡。 无奈叹息的我调整姿势,将她娇小的身体稳稳摆在两臂之间,免得她睡到掉下去。在这种时候,她坚持一定要带的长剑就非常碍事。在梦里,她八成是骑马挥剑驰骋战场吧。 「希望各位搜索顺利,成功说服。」 来送行的海兰对睡著的缪里微微笑后这么说。 「我会在这里继续处理整修修道院的事。就算找不到神秘工匠,也不会白费时间。」 「我一定带好消息回来。」 海兰再度微笑,摸摸马鼻再退开。 「他们就拜托你了。」 这是对海兰的贴身侍卫奥兰多说的。我不觉得路上会有危险,但既然海兰怀疑策划偷袭圣库尔泽骑士团的是克里凡多王子,当然是不敢掉以轻心。 「那么,我们这就出发。」 「愿神保佑你们。」 在海兰与众男佣的目送下,我们一行六马七人启程了。 穿过空无一人的街,跨越通宵站岗的卫兵与早班卫兵交接的城墙,在宽广的大路上加快速度。缪里像是被答答的蹄声与震动吵醒而坐起来,呵欠大得几乎要撞到我下巴。 「呼啊……咦,到城外啦?」 罗兹的马跑在最前头哨戒,随后是忙著看地图的迦南和鲁罗瓦并列,再来是我,殿后的奥兰多和迦南的护卫不停扫视四周。 「嗯哼哼,一整列的骑士呢。」 缪里前看后看,为自己也在这威风队伍中满意地挺高胸膛哼一声,又打个呵欠。 「看吧,叫你早点睡还弄到那么晚,搞得现在一直打呵欠。」 她完全不听我啰唆,问好似的拍拍马脖子。 「知道纸上会藏那种暗号以后,我怎么忍得住嘛。」 缪里找了个成不了藉口的藉口。昨天在海兰的办公室报告近况和希望带鲁罗瓦同行后,缪里才急著要抄跟乐手借的簿子,我当然被她拉来帮忙。唏嘘地看著她跑回酒馆还之后,她又开始醉心于写那本荒诞无稽的骑士故事,加上一段友军求救的故事。为了扰乱包围他们的敌军,信上完全没提到他们在哪个城市,可是能从纸纹分辨这样。 注意到这件事的,并不是正经兮兮的圣职人员,而是银色骑士,可见她对自己没发现纸上秘密颇为不甘。 「工匠他……呼啊啊……啊呼。不晓得是怎样的人。」 这次她不趴马脖子,要背靠著我睡。 「骑士可以这样撒娇吗?」 我不敢恭维地这么说之后,缪里扭身找个好睡的姿势,像只在窝里亮出肚皮的狗一样满足地吁气。 「骑士行军时,不管白天晚上都要保持前进,依靠彼此休息是常有的事,你不知道吗?」 我对满嘴歪理的缪里叹口气,她在下巴底下窃笑的感觉让我叹得更重,往星光依然闪烁的道路彼端望去。 「比起工匠本人,我更想知道他的目的。」 他运用遭到视为异端而抹杀的技术,大量印制了赚不了钱的簿子。 这实在太没道理,于是我猜想会不会真的有暗号,将文章重新看过一遍,想找出隐藏其中的目的。 目前仍是一无所获,但无论那关系到怎样的阴谋,我都不会讶异。 「只要事情顺利就好了。」 「嗯……嗯……」 缪里的应声几乎是梦话了。 我们从这时候就开始工作的牧羊人们旁经过,踏入广大田野时,夜空终于染上鱼肚白。 至少光就这画面来看,这是场充满希望的启程。 离开城镇后又打了一阵子鼾的缪里再能睡,也终究在太阳晒脸颊时睁开了眼睛,为黎明时分的大草原激动不已。 通往萨连顿的路上没有天然障碍,要担心的顶多是融雪泥泞,而那似乎几天前就过去了。骤然被无尽春暖花开包围的草原路,令人心旷神怡到即使不是缪里也会笑。 我们从劳兹本北上,在过午时时抵达的小港都西进,深入王国内陆。途中经过壮如江河的大批羊群,在旅人祈求旅途安全而堆起的石冢边休息,继续赶路。 天候作美,黄昏时的景色实在迷死人了。 最后我们按照预定,正好在日落前抵达目的地萨连顿。这里与其说城市,比较接近大村。没有卫兵严查,闲静得很。 不过相较于还想多骑点马的我,缪里一进旅舍房间就骨架子全散了似的倒在床上。 「屁股……好痛……」 这种事好像和体重无关,才刚过午就连马鞍都快坐不住的缪里抬高屁股趴倒。那虽然可怜,但我仍忍不住说: 「没办法骑得像故事里的骑士那么轻松呢。」 「唔唔……大哥哥很坏耶!」 哭丧著脸的缪里说得像要咬过来一样,可是她屁股痛到腰上的剑塞给我,坐不了又要我背,害我多花那么多力气,这点怨言是正当权利吧。 「总之,也只能习惯了。」 我边脱下旅装边这么说,缪里的尾巴从右到左画个大弧线。 「哼~也就是说,我可以学马术是吧!」 「咦咦?」 「马上的剑术、枪术可是骑士的重头戏!既然大哥哥都点头了,我非得认真练不可!」 她用抬高屁股趴著的蠢姿势,尽全力摆出胜利的表情。 「啊~我也好想参加骑枪比赛喔~不晓得罗兹有没有比过,等等要记得问他。」 「……」 我试著想像缪里戴甲佩剑,骑著马潇洒回到温泉旅馆的模样。母亲贤狼多半会大笑,但父亲罗伦斯应该会头痛得不得了,不能让她再继续野下去。 纵使她有四只耳朵,说女生出嫁前不该骑马她也不会听,所以我选择进攻她爱听骑士故事的弱点。 「骑兵一般都是全身铁甲吧。你这么小一只,哪找得到盔甲穿。」 更别说骑兵用的枪与剑比步兵长上许多,甚至与人同高。即使缪里有剑术天分,臂力怎么也达不到标准吧。 「就算能骑马,顶多也只能当个传令兵吧。」 「是没错啦……」 狼耳和狼尾立刻摊平。身材这种天生的事强求不来。 原以为她这样就会放弃在马背上挥巨剑的妄想,结果她喊声「好」,猛然跳起。 「那我就要多吃一点饭,让身体长大了!」 「啊?」 「好了好了,大哥哥快走!一楼不是酒馆吗?我刚偷看了厨房一下,桶子里有这~么大的鳗鱼耶!」 缪里抓著手臂,硬把我拖出房间。 才以为打败了她,转眼又被她打败。 这滑溜得抓不住的狼,简直跟鳗鱼没两样。 「你真的一年比一年更像赫萝小姐……」 「嗯?娘怎样?」 我只能半死心地祈祷爱喝酒这点不像了。 当晚,大家饱餐了一顿丰盛的鳗鱼料理,隔天火速造访维德商行。 萨连顿主要是以来自内陆的羊毛交换海港送来的货物与海产,维德商行则是最大的羊毛商行。向旅舍老板打听过后,很快就找到了地点。 「所以为什么是大哥哥和迦南啊!不公平!」 到了要到商行打听纸张来源这一步,经过讨论后,决定是由我和迦南假扮劳兹本徵税员最妥当。我们不能直接说明目的,瞒得不好又容易被误认为异端审讯官。会拿字条查线索的,不是徵税员就是异端审讯官了。 而这里面最像徵税员的,就是我和迦南两个。哪里有冒险就往哪钻的缪里自然是吵个没完。 「缪里小姐,要是工匠发现有人在找他,说不定会从商行里偷偷溜出来。我们在惩治败德教堂时就经常发生这种事。跟我一起守后门吧。」 罗兹的话让缪里惊觉原来还有这种冒险,马上就不吵了。向罗兹道谢后,他露出一般少年的腼腆笑容。 「一早就这么有精神。」 往商行大门走的路上,迦南愉快地说。 「受不了,她这粗鲁性格什么时候才改得掉……」 我和笑呵呵的迦南一起站在不停有羊毛货马车进出的维德商行门口。为一定要达成使命而轻轻深呼吸时,迦南忽然说: 「寇尔先生,非常感谢您。」 还以为我听错了。往旁一看,抬头望著商行的羊形招牌的迦南转过来说: 「其实我们都不认为真的找得到这个工匠。」 「这个……」 迦南微笑著低下头,眼神稍微往旁边挪,是因为见到缪里踏著开心的脚步往商行后门绕,以及罗兹有点被她牵著鼻子走的样子。 「我们一直以来都只会躲在书库的暗处,怨叹自己的无力。听说外面的世界有个叫黎明枢机的人正在为了彻底改变教会而奋战,我们才终于鼓起勇气,不愿意再屈就于邪恶之下,抱著必死决心走出教廷。」 海兰曾玩笑性地说,他是以商谈为藉口来见偶像的。 「就连旅费,都是同伴们费尽苦心才凑齐的。感觉见到海兰殿下,说出我们在书库编织的除弊计画以后,就算留下我们曾经对抗过世界的证据了。就只是这样。」 三名壮汉拉著羊毛堆得比人高的货车经过我们身边,进入商行的卸货场。 「我作梦也没想到,您真的能找到工匠的踪迹,前进到这一步。」 这句话透露出,他其实连寻获工匠的期待都没有。迦南他们早已习惯当一个无力对抗世界的小卒了。 彷佛跨出阴影一步,就值得庆贺。 「因此,了解到海兰殿下是超乎想像的明君时,我真的觉得好惭愧。」 说不定和缪里一起到办公室报告说抓到工匠的尾巴时,他们就是在讲这件事。当时办公室凝重到好比堆了一层棉絮,海兰正在和他们讨论不依靠工匠,以人手弥补技术,死凑活凑也要弄到资金复制圣经的计画吧。 迦南看看我,耸肩而笑。 「绝不能让海兰殿下割自己的肉。计画是我提的,该负责的是我才对。就算要和鲁罗瓦先生联手,我也得阻止这种事发生。」 维德商行似乎是只要与羊有关的生意都有做,有个背了好几把大型羊毛剪的旅行商人走出卸货场。等他过去,我对迦南说: 「您是打算盗卖书库的书吗?」 鲁罗瓦卖的是比等重黄金还高价的书,而教廷书库什么书都有。若迦南他们心有邪念,想赚多少钱都行,而他们选择划清界线,维持自己的高洁。 迦南看著我,不承认也不否认。我也知道,对于以说谎为戒的圣职人员而言,那已经是默认了。若是刚离开纽希拉的我,这时候就已经抓住他的肩膀,劝他放弃那自甘堕落的想法了吧。 可是这旅程也给了我一些历练。 「找到工匠就没事了啦。」 我觉得缪里一定会这么说,说不定还模仿了她的语气。这里这么吵,后门听不见吧。 「要是找不到,我们再想其他办法。」 然后经过几许犹豫,我一掌拍在迦南背上,想鼓励他。 迦南没比缪里高多少,很轻易就往前踉跄。 但他的脚却顺势踏出了第二步。 「我还有……我还有信念!」 看著挤出笑容的迦南,我也晚一步跨过商行门口。 在海兰的宅邸初会他时,他从容得甚至能将我压倒,现在却只是个这年纪的紧张少年。为帮助他放松,我耳语说: 「你相信的是神吗?」 迦南睁大眼睛侧眼看我,如少年般缩脖子笑。 「那当然!」 随后他挺起胸膛,往每个人都忙进忙出,化为喧嚣漩涡的商行卸货场喊道: 「打扰了!我们是从劳兹本来的!请问商行老板在吗!」 迦南的声音在这种地方也十分清晰。买羊毛的顾客好奇地伸长脖子,商行的搬运工和检查羊毛的人愣得直眨眼。 「我就是老板……有何贵干。」 小伙计冲进会馆后,不久就有个看起来很亲切的商人略带警戒地走出帐房。是从服装看出我和迦南的并非顾客了吧。 「感谢您抽空接待。我们是奉劳兹本的徵税员公会之命过来的。」 最后一句话,他刻意压到周围听不见的音量。 会卖羊毛到劳兹本的维德商行老板倒抽一口气。 「到、到底怎么了?我们可没有做亏心事喔……」 商人没有完全清白的吧。然而,我们当然不是来抓他给羊毛掺沙增重,或以廉价羊毛混充高级羊毛的。 「我们知道贵行做的是清白生意。就只是要查的线索里有贵行的出货单,想请您帮帮忙而已。」 迦南从怀中取出在公会发现的纸。 「请问这单子用的纸是从哪里买的?」 「失礼了。」商行老板见到目标不是自己,放心地松了口气,接下纸来查看。 「这……嗯,的确是我们的出货单,货也是从这里发的……喂,把那边的记录单拿过来!」 老板往躲在一边偷看的小伙计大喊,取来清点羊毛箱的纸条,两张一起对光看。尽管卸货场在白天也颇为阴暗,熟练的人也能快速辨别。 「对,一模一样。这是西亚托师傅的纸坊做的,就在我们镇上。」 「西亚托师傅……」 迦南覆诵那个名字,往我看一眼。 「能告诉我们怎么走吗?」 「当然当然,师傅的工坊在教堂北边的工匠街上。性质关系,那里有很多间羊皮纸工坊挤在一起,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迦南从老板手上取回出货单,收进怀里。 「感谢您的协助,祝生意兴隆。」 老板露出虚惊一场的疲软笑容,目送我们离开。 从有遮荫的卸货场来到街道上,春天的阳光立刻刺痛我的眼。在对面巷子里窥探我们状况的奥兰多提起一手,像在问状况。 「幸亏寇尔先生表现得很沉稳,很快就问到了。」 我明明什么也没做,就只是站著而已,他是不想让我觉得没帮上忙吧。我也招招手,接著迦南这么说: 「是迦南先生应对得当。」 「不敢当。寇尔先生站在一边就很有震慑力了。」 在海兰面前举止优雅,常保冷静微笑的迦南,其实是很紧张的样子。既然如此,我也就不把那完全当客套话了。 再说迦南话说得非常爽朗,怀疑他用意等于是泼他冷水,还是不要比较好。 迦南带来的计画有如说梦,且表示就算无法圆梦,也要在世局的洪流中留下一石之痕。于是他离开教会组织光辉照不到的暗处,来到王国凝望太阳的尾巴。 迦南较平时更迈开步伐的背影不使我觉得压迫,反而让我更希望他能成功。 与缪里他们会合后,我们按维德商行提供的线索前往教堂北侧。这里不愧是羊毛集散地,街上有一大排的羊皮纸工坊,但我们仍迅速找到了那位西亚托师傅的纸坊。工匠脾气大多火爆,缪里认为现在是她出场的时候,手拿乐师的簿子就冲了进去。迦南的护卫和罗兹绕到工坊后面的巷子守著,以免工匠闻风而逃。 我则与奥兰多等人一起站得远远地,看缪里将簿子拿给长相威严,忙碌工作的师傅瞧。簿子发了那么多出去,师傅肯定记得买纸人的长相,且缪里也的确是特别擅长于突破工匠心防。 因此,转瞬后的画面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 「那个白痴终于闯大祸了吗!」 在吵闹的工匠街也如雷贯耳的怒吼,吓得缪里脖子一缩,脚都踮起来了。 护卫奥兰多搁下错愕的我,穿过街道赶过去。 「这位师傅,请问您知道这簿子是谁写的吗?」 师傅见到骑士,又见到随后而来的我,知道麻烦上门了似的面露苦色。 「你们做什么……听、听好了,我不管那个白痴惹火了哪位贵族,都跟我们工坊无管。这我可要先说清楚!」 师傅背后,还有几个工匠不安地看著我们对话。 看来师傅是将我们当成某贵族派来的官差了。 他是怕工匠触怒贵族,害工坊遭殃倒闭吧。 「这么说来,您知道是谁写的喽?」 奥兰多当然不打算解开师傅的误会,反倒拿出平时在宅邸的举止所想像不到的贵族鹰犬般高傲态度上前逼问。师傅虽比奥兰多略矮,却有粗活练出来的魁梧体格,在气势上一点也不输给他,在后面看状况的工匠也都是如此。而且工坊更深处,已经有工匠抄起手边工具了。 听见怒骂而从巷弄赶来的罗兹和迦南的护卫,也因此摆出准备拔剑的架势。鲁罗瓦气定神闲地环顾全局,思考该怎么做。 我也很想化解这紧绷的气氛,可是我一副贵族手下书生的装扮,话说得不中听反而会弄巧成拙。可是看师傅和奥兰多的情况,现在也不适合我们主动退却。 于是我下定决心,准备出声制止他们时,先有只手制止了我。 转头一看,竟是缪里。 「你们,不要吵架嘛。」 她抱著簿子,垂眉抬眼,还用娇弱的声音这么说。 担心师傅会叫缪里滚一边去而紧张后,接著听见的是低吟。 带点得救了的感觉。 「唔唔、唔唔唔……」 缪里装纯真的眼神,使师傅和奥兰多都别开了脸。 「哼。总不能为这种事吓哭小孩子……」 师傅这么说之后,奥兰多放松肩膀点点头,师傅背后的工匠也都松了口气。 这时我终于意识到,那句话是给自己台阶下。刚才无论谁插嘴都免不了上演全武行,唯独不能狠心拒绝可爱女孩的意思。 「我们只是想找写这本书的人而已,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啦。」 我也配合缪里点头。 师傅叹气搔搔头,说道: 「这家伙我当然晓得,他在这里工作过一阵子。」 终于找到书商和异端审讯官都没发现的决定性足迹了。 「他在哪里?要去哪里找他?」 师傅对缪里耸耸肩。 「他大概是两年前来这里工作,不巧前不久辞掉了。后来他在镇上到处帮人写字……那边也不干了以后,听说他是到附近村子牧羊什么的。喂!有没有人知道上哪去找强!」 远远看状况的工匠里,有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怯怯地开了口。 「找强的话,他在融雪庆的时候就回镇上了。他这么没耐性,根本顾不了羊吧。我有好几次看过他醉倒在便宜的小酒馆里。」 「我也有看过,叫做卷线亭吧。」 「那里啊。听说那里会拿酸掉的啤酒出来卖,的确很像是强会去的地方。」 工匠们纷纷如此议论起来,师傅用下巴往他们比。 「听到了吧。从西北边出城以后一直走,卷线亭就在路上。那酒馆很破旧,又用卷线车当招牌,很好认的……这样行了吗?」 视线是指向奥兰多。 「知道了,抱歉占用各位的时间。」 奥兰多这么说之后往我看。师傅似乎也当我是这一行六人的头领,以不愉快却又隐约带点欣赏的眼神看我。 师傅背后的一众工匠,都有自己的生活要顾。 「我们真的就只是在找这个叫强的人而已,打扰了。」 师傅抱胸叹息,那厌恶表情不只是因为我们的到来,也像是源自那名叫做强的工匠。 离开工坊时,师傅也从门口警戒地盯著我们看,后面还有好几张不掩好奇的脸。 从远处看著师傅赶他们回去工作后,我才总算开得了口: 「幸好没有打起来……」 想不到不仅师傅知道工匠是什么人,他还被整个工坊视为麻烦人物。 「寇尔先生,请您原谅。对上顽固的工匠,那样做效果比较好。」 「啊,请别在意……」 「我出声的时机也很完美吧。」 奥兰多和缪里这么说之后相视而笑。在宅邸,奥兰多向来是尽忠职守的亲切青年形象,但他不是只有亲切而已。 我很不擅面对这种场面,累得浑身发软。 「只要有各位在,感觉什么困难都有办法克服呢。」 迦南都已经沉浸在向前进了一步的喜悦里,兴奋地这么说。 「那么,关于这个工匠。」 开始往所谓「卷线亭」的方向走时,缪里开口: 「好像有点问题耶。」 「师傅说惹火贵族,那是什么意思?」 迦南回答罗兹的问题。 「那本簿子里,写的是很糟糕的诗歌。我想那位师傅和其他工匠都知道强这位工匠写诗歌的事,觉得他总有一天会惹来贵族报复吧。」 「简直跟宫廷弄臣一样。」 鲁罗瓦提出的词使缪里好奇地睁大眼睛。 「那是服侍君王,唯一能当面笑君王傻瓜的小丑。通常都是君王哪天心情不好就把他拖出去斩了。」 我没跟惊讶的缪里多解释,向迦南问: 「话说,贵族会请纸坊的工匠印那种诗歌吗?」 「说不定工匠是想成为贵族包养的诗人,藉此来推销自己。就像流浪的学者不时进宫到处走访,想找人资助他钻研学问那样。」 这说明了一种可能,却无法解释他散布大量簿子的动机,另外又有一个更难懂的问题。 「奇怪,簿子里面的这个贵族不是虚构的吗?」 缪里也指出了这个问题,把手上簿子当扇子般摇来摇去。 这时,掂著下巴思考的罗兹开口了: 「会不会是有人请他讥讽某个贵族?」 「讥讽?」 在五双眼睛注视下,罗兹有点紧张地颔首。 「战场是骑士的舞台,尤其对贵族来说,在战场的功绩关系到整个家族的名誉。诗歌写得很糟的话,等于是丢光他们的脸。也就是说,工匠散布的诗歌会不会只是表面上赞颂,实际上是带有恶意,为毁诋其名誉而做的呢。」 「哎呀,的确很有这种可能。就算贵族的名字是虚构,只要当地人一看就知道是谁,这样就行了吧。」 鲁罗瓦的补充说明让我想起劳兹本纸坊工匠的态度。 他对散布这种诗歌的无耻贵族颇为愤慨。 内容是知者皆知的事,还写成拙劣的诗歌到处散布,的确是一流的讥讽手法。印刷费的问题,只要假设那是另一个贵族的计策就说得通了。 「嗯……不过这样的话,他早就惹火那个贵族,被抓去吊死了吧?」 刚才西亚托师傅说,工匠是在离开纸坊后用他操作文字的技术当了一阵子誊写员。然后又放弃新工作,在镇外牧羊,很可能真的有个大后盾供他衣食无忧。 然而羊没牧多久又回到镇上,天天醉倒在便宜酒馆卷线亭,实在不像是敢冲撞权势,赚杀头钱的风骨之士。 「见到以后就知道了。」 奥兰多指向前方说。在建筑稀少,放养的猪鸡比行人还多的城郊处,一个看似原本是羊舍的楼房门前,正好挂了块恐怕强风一刮就掉,以卷线车为图样的招牌。 「身为护卫,我实在不希望各位接近那样的地方。」 正如奥兰多所言,就算说客套话,那里的气氛也算不上好。墙壁被风雨打得坑坑洞洞,屋顶烂到好像随时会垮。镇上卫兵或许根本不会到这种地方巡逻,白天就有个喝红了脸的老人瘫坐在门口打盹。 「什么酒馆,搞不好是贼窟呢。在我们任务途中,有很多民众请求我们扫荡这种地方。」 罗兹话一说完就解开腰际长剑的剑扣摆出戒备姿态,可是贼窟一词却钓上了缪里,眼睛亮得让我有点慌。 「拜托尽可能和平解决。」 名叫强的工匠躲避了异端审讯官的追踪这么久,又疑似刻意散布那些簿子以污蔑贵族名誉,什么工作都做不长久,天天到偏僻酒馆买醉,很可能一言不合就动粗。奥兰多和迦南的护卫两个应有实战经验的人听我那样说,互看一眼耸耸肩。 「我也希望这样,就看对方怎么出招了。」 奥兰多在宅邸是个很有骑士风范的骑士,但或许还挺喜欢这种场面。在大胆微笑的两名护卫和表情紧绷的罗兹之间,缪里也受感染似的蓄势待发。 我很想跟她说不需要跟他们一起激动,可是迦南和鲁罗瓦都笑咪咪地对她点头,我也就算了。 「直接踹门进去对吧!」 「盗贼才会那样啦!」 我忍不住插嘴,惹笑奥兰多。 「好,我们上。」 奥兰多带头前进,慢慢推开卷线亭的薄弱门板。 卷线亭可说是偏僻酒馆中的偏僻酒馆,地板几乎朽光,露出底土。角落有几个裹著毛毯的人,似乎还是有提供住宿。 让人勉强看得出这里是酒馆的两张长桌边,坐了个死气沉沉,用匕首刮著铜币边缘的商人,一个趴著打鼾的赤膊男子,和四个看来绝非善类,作盗贼装扮的男子。 我和缪里两个绝对不会进这种店。 「老板在吗?」 奥兰多粗声问道,看著我们的男子自知惹不起,挪开了充满敌意的眼神。 「在里面。」 回答的是削著铜币的商人。 「来抓贼的吗?该不会是哪位领主珠宝失窃了吧?」 见到这么多像奥兰多这样看似颇具身分的佩剑人士涌进门来,一般都会往那里想吧。 「是的话就不会这样慢慢问了,先砍了你的右手再说。」 獐头鼠目的商人立刻闭上嘴,保护桌上铜币般用两手捞到胸前。 「我去找老板。」 迦南的护卫对奥兰多耳语后就往后头去。 奥兰多扫视店家时,迦南向前一步说: 「我们在找一名叫做强的工匠。」 说话原本就彬彬有礼的迦南,加强知识分子常见的滑顺发音这么说。 这句话让不想惹麻烦而装睡的那些人有一半从毛毯或草席里抬头查看。 「听说他原本是替西亚托师傅工作,最近去帮忙牧羊。」 这些在萨连顿多半靠乞讨或临时工糊口的人,感到或许有赏金能拿,都兴奋了起来。 然而不知在犹疑些什么,没有一个肯开口。 「说了就有赏,有人知道吗?」 随后,一道很刻意的踏脚声碰地响起。把这当地盘,因敌不过奥兰多几个而发闷的四名混混中,有一个粗鲁地从椅子上放下了脚。 「不是瞎说的话,就先把钱拿出来看看。」 我还在想那是什么意思,只见迦南二话不说就从怀中掏出几枚铜币,毫不畏惧地走近他们摆到桌上。 「够爽快。就是他。」 他指了指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赤膊男,收走铜币。 罗兹用鼻子叹息,奥兰多怀疑地盯著混混看,迦南往赤膊男背后伸出手。就在这时── 「你、你们要带他走吗……」 那声音彷佛是吹响多年没用,满布裂痕的乐器。 「他其实是一个很够朋友的歌手……」 呻吟般的声音再度传来。 「甘愿在这种地方,为我们这种人唱……唱得很烂就是了……」 不知何时,躺在暗处那些人全都盯著我们。 那一张张蓬头垢面之中,只有眼睛格外闪亮。 「……我们只是想问话而已。」 迦南被那视线逼退似的这么说之后,奥兰多代为向前。疑似强的人物依然没有要醒来的样子,怎么摇肩也只是呻吟。于是奥兰多叹口气,蹲下来抬起他瘦巴巴的身躯,一口气扛到肩上。 「这边有井吗?」 一个混混听了咯咯笑。 「这家伙睡著以后很难叫醒喔。」 「后边有一个,只是快乾了。」 奥兰多向提供消息的另一人道谢,抱乾草堆般脚步轻快地将疑似强的人物扛出店外。 鲁罗瓦以及跟老板说完话的迦南的护卫还有罗兹随后跟上,缪里看了我一眼后也随奥兰多离去。 「迦南先生。」 听我一唤,迦南才从店角落那些睡客的束缚中回神。 「对、对不起。」 他或许是第一次涉足这种地方。 让迦南先走之后,我对店里人们敬个礼,跟了出去。 「……为什么我会傻住呢?」 往店后绕的路上,迦南恍惚地这么说。 「我曾经见过有圣人之称的教会法学者权威一眼。」 迦南慢慢往我看来。 「当时我好惊讶,因为他好普通。」 可能跟你有点不一样就是了。我如此补充后,迦南带著僵硬的笑点点头。 「大概是说不定真的找到工匠,让我太激动了。感觉就像成了传奇故事的角色一样。」 好像都能听见缪里骂只知道看书了。 晚一步绕到店后的我,见到奥兰多正对醉汉脑袋泼水,吓得他七手八脚跳起来。 「啊哇!啊!」 然后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不在阴暗的偏僻酒馆里,而是在井边空地被一群陌生人包围。 「你就是强吗?」 奥兰多的问题让男子吞了好大一口口水,喉结动得好像都快掉了。 「……异、异端审讯官……?」 这句话已经说明这个瘦子正是我们要找的人。迦南脸色一整个发青,是因为没想到真的能找到他,太感动了吧。 「所以你就是逃到王国来的最后一个工匠吗?」 沉默至今的鲁罗瓦问道。 「……啊?喔……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最后一个……但没错。你……是书商?书味好浓,这么远都闻得到。」 神色紧绷的强,看来是个比我略为年长的厌世之徒。 「真是的……怎么现在才来……」 这个工匠,学到了教会翻脸抹杀的危险技术。他两手一摊,就此倒在湿淋淋的地面上。 「要抓就抓……把我吊死还是怎样都随便……」 接著打个大酒嗝,眼睛困意浓厚地闭上。 鲁罗瓦看看我,耸了个肩。是问我该怎么办吧。 「我们有工作要交给你处理。」 泼了水的地面一片泥泞,但迦南不顾弄脏衣物,跪下托起强的手。这样的场面,宛如战场上为濒死者祷告的随军祭司。 「……啥?」 「请助我们一臂之力。有了你的技术,我们说不定能改变世界!」 教会察觉到印刷术的威力,企图将其抹杀。有了它,或许就能使圣经俗文译本渗透整个大陆,从根基撼动教会。甚至改变教宗的想法,终止王国与教会的冲突。 迦南激昂的请求,使强睁大了他的睡眼。 可是那双眼逐渐失去力气,还甩开了迦南的手。 「不关我的事。」 然后无视于满地泥泞翻过身去,屈手成枕。那看起来不像是基于某种原则的拒绝,就只是厌世而已。 缪里其实很不善于应付这种场面,奥兰多与迦南的护卫对我使了个不知何意的眼色。至于正义感强烈的罗兹则盯著他的背,似乎想用剑鞘把他的骨气打醒。 耿直的迦南想再多求他几句,却意外遭到鲁罗瓦以手制止,他还说出在场所有人都没想到的话: 「好吧,无论如何,先喝一杯再说吧?」 那是当下我所能想像到最不紧张的邀请。然而比起迦南满怀悲怆决心的请求,那样更能打动强的心。 「……不是三流葡萄酒?」 「没有渣子的乾净葡萄酒。」 强立刻跳起来对奥兰多招手。 「再给我泼一次水。」 抱著胸,像在思考要不要多给他点颜色瞧瞧的奥兰多叹一口气,打桶井水对他临头浇下。 问强为何打赤膊,他说不是被呕吐物弄到不能穿,就是被人扒去抵赌债了。我们在萨连顿中心附近找了间店面还不错的酒馆,在露天桌位坐下。 看样子,萨连顿的酒馆都记住了强的长相,侍女以摆明给他好酒不如喂猪的态度,粗鲁地将酒摆在桌上。 「咕噜、咕噜……唔啊!好酒!」 我往看得直吞口水的缪里脑袋戳了一下。 「好痛快的喝法。」 鲁罗瓦面带亲切笑容说。 「你们不喝吗?」 不久肉乾上桌,强大啃特啃地问。 「那我就来陪您喝吧。小姐,再来一杯葡萄酒!」 在这异样气氛中,鲁罗瓦依然是那么地泰然自若。还记得,伊弗曾说他是在门口摆蜂箱就会来的熊。 「喔,你也很会喝嘛。」 「把客人灌醉可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呢。」 强似乎很欣赏鲁罗瓦。 奥兰多和迦南的护卫大概是认为他俩不会起冲突而放开剑柄,挑较远的位置坐。还把对鲁罗瓦的方式感到不耐而绷著脸的罗兹也叫过去,点些小菜来吃。 强和鲁罗瓦对面而席,我、缪里和迦南坐旁边桌位。 「话说,有件事我不懂。」 强看鲁罗瓦喝得津津有味,还点了羊肉肠和炖羊杂,不像只是陪喝,不禁问道: 「怎么不把我的手绑起来?」 他酸溜溜的笑容,彷佛怀疑这是最后的晚餐。 「您好像误会了。」 迦南插嘴道: 「你被抓的那些同行,并没有送上绞刑台。」 「就是啊。他们只是不能离开教廷底下的城市,现在应该都过得好好的才对。」 即使有鲁罗瓦附和,强依然是绷著脸。 「这样杀的是他们的灵魂啊。」 若不知道强是谁,在卷线亭那样的地方遇到他,我肯定会以为他只是个粗野无知的无赖。但他口中的词汇,能让人扎实地感到他的教养。 「我们需要您的力量。」 听到迦南的话,强原想嗤笑,却被酒嗝打断了。 「你先前好像也是这么说……」 「这真的很重要。我相信您的技术可以改变这个世界。」 迦南手扶桌面,挺身向强喊话。 可是强却不敢恭维地别开脸,喝他的葡萄酒。 「不关我的事,我再也不要碰书了。」 他自暴自弃地这么说之后,吃黏土似的把刚上桌的热腾腾羊肉肠塞进嘴里。 「那么,您大量散布那些簿子是为了什么?」 面对迦南的问题,他眼睛抬也不抬。 「在纸坊工作,是为了弄到便宜纸张吧?」 强粗鲁地咀嚼几口,配葡萄酒咽下去,用灰暗的眼看著迦南。 「不晓得是我勒住你脖子快,还是那边的长剑挥过来快。」 在迦南错愕地抿起嘴时,缪里插嘴了。 「剑我也有啊。」 到这里,强才终于露出注意到缪里的表情。他挑衅地对缪里瞪一眼,但随即变成惊慌。 「……怎么了?」 缪里疑惑地反问,强这才回神咳两声,说道: 「你一个小妹妹哪来的长剑?」 「我是骑士嘛。」 「啊?」 声音大到让坐在稍远处看情况的罗兹站了起来。 不过强看起来不像会对缪里胡来的样子,我便对罗兹使个眼色,点了点头。 「……小妹妹骑士?最近的贵族也真爱玩些怪怪的游戏。」 我还在想该如何在这不同于醉汉劝酒的气氛中应对,纽希拉第一好胜的缪里先把眉毛竖起来了。 「啊~?」 她当场跳起来,一脚踩在椅子上手握剑柄,凶得迦南不禁拉住她的袖子。 「你是看不到这个徽记吗?我可是真正的骑士!」 雕于剑鞘的狼徽,是受到温菲尔王国王族特权保障,全世界只有我俩有权使用的徽记。 「喔……啊?徽记?而且还是狼……」 强错愕的脸孔,简直是玩世不恭的无赖对旅人洒粉,结果洒到微服出巡的贵族一样,但气氛不太对劲。 而且缪里也愣了一下。 「咦,你知道狼徽的事吗?」 缪里发问时,迦南的视线匆忙地左右移动,想跟上话题。 「因为……狼徽在王国……不,就算在大陆那边,也只有在书上看过嘛。那是真的吗?」 徽记也有流行存废问题,尤其狼有负面形象,如今几乎没人使用。大概是因为继承狼血的缪里对这件事很不高兴,现在见到有人知道狼徽的珍贵,让她很开心。 「怎么样,很帅吧?」 强对得意的缪里「呿」了一声,喝口葡萄酒。 然而态度不再是先前的完全抗拒,变成好奇心一发不可收拾的样子。 而最后依然是败给了好奇心。 「所、所以是怎样……你是……从古帝国留存到现在的世家吗?」 语气显得很兴奋,隐约带了点谄媚与崇拜。 这让缪里狼心大悦,以朋友语气说: 「我也希望是那样啦,但实在差太多了。」 缪里把脚从椅子上挪开,一屁股坐下去,手指过来说: 「这个特权啊,是一个很~厉害的贵族为了对我跟大哥哥的大冒险表达敬意送给我们的。」 这样的认知算不上正确,但也不能说全错。 既然找到与强对话的开端,就该往那多聊几句,抓住他的心吧。这么想之后,我发现强的表情认真到了极点。 「冒、险?」 「对呀,冒险!」 (插图017) 笑嘻嘻的缪里对面,罗兹几个也发现气氛有变,表情疑惑地继续看状况。 「我也想听,伊弗小姐告诉我的都很片段。」 鲁罗瓦不知何时已经把碗盘全部清光,且还想加点的样子,朝著店里挥动空酒杯。 不晓得往这讲下去会变成什么样的我,忽然想到强散布的是什么样的簿子。 那是拙劣得可怕的…… 「咦~大哥哥,怎么办?」 比我敏锐得多的缪里已经先一步抓住了强的好奇心。她极其刻意地卖关子,吊强的胃口。转向我眨一只眼睛,是要我配合吧。 要是答错了,晚点会被她骂到天亮。 「强先生,只要您愿意贡献……喔不,分享您的故事,我就把我们惊天动地的旅程也告诉你。」 「想不想听满载人骨的幽灵船呀?虽然没有恶魔,不过是真的喔!」 强眨了眨眼,看看我和缪里。 眼里是强烈的好奇。 但他却绷紧了嘴,用吃了烤焦的肉的表情说: 「……我再也不想碰书了。」 是我说错话了吗,缪里的冰冷视线使我浑身发凉。而强视线垂落桌面,拳头握到发起了抖。 「可是,如果能换到那么棒的故事,就另当别论了……」 强的目光倾注在缪里的剑上。 快想想这个瘦巴巴的厌世男子散布的簿子写了些什么。 不就是虚构贵族在战场上横扫千军,乏味得可以的故事吗。 「所以你真的是……」 强听了移开眼睛,举起酒杯。 那彷佛是对人生举起白旗,也像是求救的信号。 「可恶啊……王八蛋……」 强呜咽著望向缪里。 「小女孩骑士的冒险故事……简直太有意思了吧!」 在卷线亭,那些裹著破布睡觉,形同乞丐的人担心他的安危,为他说了点话。原因是他愿意在那么偏僻的破酒馆替他们唱歌。 可是强的歌连他们都说差劲,恐怕是诗才糟到无可救药。而这一点,正是能解开所有纸坊簿子之谜的关键。 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往罗兹猜测的讥讽贵族,或是为召集四散各地的同伴,甚至帮某人的政治阴谋铺路的方向想。 如果出发点是纯粹的热情,有些怪异行径并不足为奇。除缪里外,诺德斯通一事也告诉了我这一点。 强就只是完全忠于自己的热情行动罢了。 「我实在很没有写诗的才能……」 但不管怎么做,都得不到社会认同。 强道出的,是一名男子为其热爱付出大半辈子的故事。 最初,是几乎每个少年都单纯会怀抱的「上场杀敌,功成名就」。然而他天生体质孱弱,怎么练也练不起来,最后只能以加入锱重队的方式上战场,当一个给骑士或佣兵送物资的小卒,光是走路就快把他走死了。 即使知道战场的现实,拋弃了挥舞刀剑驰骋战场的梦想,他的灵魂依然流连在战场的激烈碰撞上。也就是由于无法亲临,所以整颗心都飞过去了。 于是强努力思考该如何与战争扯上关系,想到歌颂战争世界这种事,不需要力气也做得到。然后就来到跟造书相关,可能会教他读书写字的工坊敲门,而那正是研发了新印刷术的工坊。 此后的部分,便是我从迦南和鲁罗瓦听说的,异端审讯官与书商追踪工匠下落的工匠角度版本。 「你手上那个簿子,我做那么多发出去是因为我……管他去死了。」 「管他去死。」 缪里用「我听得十分认真」的严肃表情覆诵,不过她只是喜欢这种粗鲁的词语吧。在野丫头的视线攻势下,我叹著气用羊油在桌上写下拼法。 「进那个工坊以后,我就常常跑到想找专用诗人的贵族家去献唱诗歌,可是每一次都被人家臭著脸赶出来,我就骂他们是没有眼光的白痴。」 强一边说,一边用令人担心的速度喝光葡萄酒。 「就这样搞了一段时间,教廷的追捕来了,我开始逃亡。幸亏工坊的人都笑我是九流诗人,跟我关系很不好,一点交集也没有才没被抓到。流落到这个城镇,到纸坊工作以后,还不死心的我想让更多人看看我的诗,就忍不住把我从那个工坊带出来的工具拿出来用,做出那些簿子。」 一阵子之后,强故意跑来其他城镇的酒馆,打听自己的诗歌受不受欢迎。结果发现乐手把他的诗当笑话,从此一蹶不振。这满怀梦想,梦想却二度受挫的男子终于拋弃自己的技术,终日醉生梦死。 「我诗写得不好,一定是因为那都是我幻想出来的……一次就好……真的一次就好……我想看看能震撼我心灵的故事。看过以后,大家一定会愿意听我的诗,我就只是没遇到好故事而已。可是你们……」 说到这里,他已经醉得摇摇晃晃。 午后已经刮了一阵子的温暖南风,天也暗下来了。我不认为上天要为他流同情泪,但也不能丢他在这淋雨。为方便监视,奥兰多和罗兹将强扶到酒馆楼上的房间安顿他。 剩下的我们,在天一暗就漫起浓浓倦怠的酒馆门口喝著不凉了的剩酒。 「他的眼睛,就像暴风雨夜的蜡烛一样。」 鲁罗瓦的形容,让我想起旅途中在路边的废弃小寮过夜时,被墙隙漏风吹得不停乱颤的烛火。那是种快要熄灭,却又会不时放出强光的烛火。 或许跟只剩下一点点芯,即将面临最后一刻的烛火很类似。 「我们每个人走的路,都是神的安排。对于他的磨难,我深感同情。」 迦南说出很有圣职人员样的话,叹了口气。 「只是,他和我们的前方,都还有光明。」 「唔咕……他说想听能震撼他心灵的故事嘛。」 只顾说话,都没吃到东西的缪里用面包夹块炸鳗鱼,抹上满满芥末大咬一口。 强想尽办法参与他梦想中的战场世界而遭受了无数挫折。身体贫弱,歌声连卷线亭的乞丐都嫌差,连最重要的诗词都是一看我们用来找他的簿子就知道,差到会同情他。 尽管如此,他还是敲了工坊的门,当了几年工匠。这应该不是有能无能,单纯是合不合适的问题。不过强不愿承认,坚持自己只是没遇到好题材而已。 说不定他也发觉了真相,而这份顽固是他最后的依托。 「他醉成那样,说的话能信吗?」 鲁罗瓦的话让我想起,强就像脊骨被抽了一样,软趴趴倒在桌上呻吟。 「那也能说是深至如此的灵魂吶喊。」 迦南坚定不移地说。毕竟他们想成功达成计画,强的帮助是不可或缺。 「而且很幸运的是,这里有人能满足他的渴望。」 这话让我自然而然望向稀世书商鲁罗瓦,结果他看的是在号称迷宫的教廷书库工作的迦南,而迦南以满怀期待的眼神看著我。只有缪里不同于我们三者,自鸣得意地挺起了胸。 「看来我们三个的共通点就是谦虚。」 鲁罗瓦捧腹大笑,缪里傻在一边。 「我是觉得鲁罗瓦先生一定知道些稀奇的故事。」 「迦南阁下才摸过不少我没机会碰的书吧。」 「我听过的都是很难相信真的发生过的事。不过寇尔先生是真的将圣经译为俗文,正撼动著教会这巨大组织的人。这是弥足写诗歌颂的事迹,还有什么事比这更惊人的吗。」 三人的视线在彼此之间打转。我发现缪里独落圈外而瘪起了嘴,赶紧拍拍她的背。 「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吧。」 插入我等之间的陌生声音,是来自在稍远处监视周遭的迦南的护卫。 「牺牲是在所难免的事。迦南先生,您忘了离开书库时的决心吗?」 这位比伊弗的护卫亚兹更寡言的护卫,一开口就是重话。由此可以想像,总显得从容不迫的迦南是在怎样的状况下离开教廷。 「现在不该闲聊,是决断之时。」 「唔……可、可是强阁下学那门技术是为了自己的梦想,如今梦想破灭,不愿再碰那门技术。如果我们继续伤他的心,以鞭笞其心灵的方式去拯救别人,很难说是正义之举。」 迦南的护卫依然是那副铁面皮,双腿换边交叉的样子却看起来像是让步,人也恢复沉默了。 能激起强的干劲固然最好,但考虑到一个人的痛苦能换取世界和平,割舍也不是不行。 「没问题的啦!」 这时缪里站起来说: 「因为那个人一听到我跟大哥哥的冒险,心就动起来了嘛!」 缪里彷佛在说,激起强干劲的方式已经摆在眼前。 可是,这关系到堪称将世界一分为二的王国与教会之争,该对强说的故事,必须经过精挑细选才行。 而他对缪里的剑与狼徽深感兴趣也是事实。 于是为了说服深信我们的冒险天下第一的缪里,我用上了神学辩论的技巧。 「不是在否定你。就只是上山的路不只一条,在讨论怎么走而已。」 缪里闻到我在哄她而有话想说,不过鲁罗瓦先帮腔了。 「以我的经验来看,每个人喜好各有不同。也就是说,不要全赌在一项上,每个人拿出一篇觉得够动听的故事会比较好。其实啊,人大多是遇到了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东西。」 专门贩卖书籍的鲁罗瓦说这种话自有其分量。 缪里仍是很想说些什么的脸,最后绷著嘴坐回去。 「那么,我们等强阁下醒来以后,就说些能撼动他心灵的故事给他听……可以吧?」 「就这么办。」 迦南的视线若有所思地指向远方。 这时一丝冰冷打上脸颊,其他人也望向天空。 「开始下了。」 「回旅舍去吧。缪里,剩下的包起来。」 嘴里念念有词地说我们的故事就能一次搞定的缪里,把菜塞满整张嘴之后才叫侍女过来。 不开窗,房里会显得很暗。烛火也会使影色更浓,气氛更沉重。 「真是的,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还以为找到工匠以后,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我也不否认自己有就算遭到拒绝也能说服他的乐观想法。 但想也没想到,梦想屡屡挫折的他竟会避讳自己学成的技术。 「我的故事跟他讲一讲就行了啦。」 释放耳朵尾巴的缪里粗鲁地盘坐在床上,喀喀喀地啃著从酒馆包回来的羊肋条。 「又不能跟他讲伊蕾妮雅小姐跟欧塔姆先生的事。」 据说教会一抓到非人之人就直接火刑。其实跟所谓的魔女一样,其中绝大多数都只是有点嫌疑就无辜受害,不过我们的故事都是真的。 万一强听了喜欢就到处散布,事情就糟了。 「我才不会告诉他。」 「所以是说诺德斯通先生的事?」 缪里说的满载人骨的幽灵船,的确很可能在满是醉汉的酒馆成为热门曲目。但即使诺德斯通已经退位,毕竟人还活著,那种鬼怪故事仍会对新领主史蒂芬造成困扰。 还是说……想到一半,缪里嘴里衔著啃得乾乾净净的肋骨伸伸懒腰,从行李翻出纸叠就往床上一倒。 「那也可以啦,可是我比较想跟他说这个。」 掩饰不了表情,是因为她说的是我觉得最不行的幻想骑士故事。 「……你那是什么脸。」 缪里郁闷地瞪我。 我是不太想多嘴,但若放她乱来而惹恼了强就赔惨了。 于是我像羊腿避开坑洞走路那样,小心地说: 「那个……那是你自己的幻想吧?不是有句老话说,莫言昨日梦吗?」 在缪里见到什么想到什么都想跟人说的年纪,常常快把我烦死。正面抗议恐怕会惹她生气,所以我用了委婉的说法,紧张地看状况,结果她只是耸个肩说: 「我的目的又不是给他看我的故事。」 「咦?」 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愣在当场。敞开的木窗外,潮湿的空气扰动烛火。 总是打了就响、说一顶十的缪里抓著脚趾头摇晃尾巴。表情显得阴郁,并不是窗外的阴暗天色所导致。 接著她闭上眼睛,对不解的我重重叹息。 「这可是梦想啊。」 窗下经过的货车声,被我听成了远雷。阴暗到感觉就快下雨的天空,在缪里脸上抹下浓浓的阴影。 「大哥哥,你也知道实现不了的梦是什么东西吧?」 从拉波涅尔那时起,缪里的心都沉醉在她的骑士故事里。在那里面对主教率众而来的那段过程,她思来想去就是不满意。 全副武装,不屈不挠的老贵族,与化作狼形急驰森林的银狼。 这两者都是战争史诗的绝佳题材,但缪里还是不满意。 因为她希望站在狼身边的是另一个人物。 「不过……」 缪里这篇故事,不正是写满了这名少女所能想像的一切美好未来吗。想说出来又闭上嘴,是因为看著我的缪里尴尬地苦笑。 「和那个爷爷一起在森林里到处跑来跑去迎敌的时候,我真的……真的好兴奋,打得好开心。」 她肩膀一垂,脖子就显得好细,让人怀疑印象中的她是否如此瘦弱。 「等到爷爷站在森林边缘拔剑的时候,我才注意到一件事。」 「什么事?」 缪里缩脖子似的点了头。她从小就在纽希拉到处捣蛋,拿树枝当剑挥来挥去。虽然这算不上原因,但她终究是得到了骑士头衔,每天勤奋练剑。 这样的缪里彷佛刚睡醒看不清楚,眯著眼对我笑。 「就是大哥哥一定不会准我挥剑。」 「……」 我当然没资格为这句话惊讶。因为我平时老是唠叨著要她少撒野,要端庄。 尽管如此,我还是发现她说这句话有她的用意。 「喔不,说不定会准吧。可是怎么说,感觉上,大哥哥跟我想的好像差很多的样子。」 缪里伸出手,抓住想像中的剑柄般紧紧地握。 总是寸不离身的狼徽剑,现在倚在一边的墙上。 「你自己想嘛。要是你看到我挥剑砍人,喷得一身血的样子,一定比我自己被砍到更难过。」 那画面实在容易想像到极点。 战场不是华丽的贵族舞会。这名聪明的少女,早就看穿了站在诺德斯通身旁挥剑战斗的意义与结果。 「如果我拿剑伤人,或是把人杀掉……就再也不能跟大哥哥一起笑了吧。这么一来,不管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了。所以这只是梦,不会实现的梦。」 缪里屈起腿,往自己身上抱,用食指抚摸骑士故事的页面。 「你不觉得这是最适合说给那个工匠听的吗?」 她轻侧著头这么说,长发从肩上沙沙滑落,使她看起来是那么地成熟。 在无尽的清澈纯真底下,沉著几片锐利的现实。缪里赤著脚慢慢踏上它们,伫立在冰冷的水中。即使知道动作一急,那碎片就会划伤她的脚底,使池水染上血红。 「你们应该只想跟他说一些劝他乐观进取的故事吧。」 比谁都更无忧无虑的缪里移开视线,望向敞开的窗口。 幸好没下起春季的大雷雨,但还是有毛毛细雨。 「甜甜的面包很适合配咸咸的肉喔。我来跟他说些悲伤的故事,应该正合适吧。」 缪里溜下床铺,关闭木窗。 彷佛是关上了一扇重要的门。 「吟游诗人也说过,热闹的歌最受欢迎,可是最赚钱的都是会让人鼻酸的歌。」 她转过来时,已经是平时的戏谑笑脸。 「咦,还是这是爹说的?」 「缪里。」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 缪里垂落视线,耸肩腼腆一笑,拿起床上纸叠轻敲对齐。 「等我说服那个工匠以后,要给我奖品喔。」 「……」 「例如专用铁甲之类的。我是认真的喔!」 缪里身手这么灵活,没必要穿盔甲减慢动作。可是缪里知道挥剑战斗代表什么,也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所以要表现得像个骑士,就只能参加骑枪比赛那种仪式性的骑士典礼了。 此时究竟该对缪里说什么才好,我没有答案。我成天劝她规矩一点,结果她早就参悟了自己的界线。 仍说不出话的我见到缪里脚步轻盈地往门口走,赶紧喊住她。 「你、你去哪里?」 缪里手伸到一半,回过头来耸个肩说: 「不要那种表情啦。放心,我又不会离家出走。」 在纽希拉的温泉旅馆,她比现在小得多,还是个懵懂孩童时,每次捱骂都会躲到山里。 「有人已经在走廊上晃很久了。要把受欢迎的哥哥让出来才行。」 她再度贼脸一笑,藏起耳朵尾巴。无论门后是谁,她都不想待在这种气氛的房间里吧。 「娘在这种时候,应该会喝一大堆葡萄酒。」 「不──」 还没等我说完,缪里很高兴我啰唆似的笑起来。 「既然不能喝酒,那我就去找鲁罗瓦叔叔请我吃好吃的。」 才刚吃过那么多又要吃,太夸张了吧。但回头想想,那大概只是要我别担心的意思。 不喜欢被我当孩子看待的缪里,的确在不知不觉之间长大了。 露出并非假意,却也并不愉快的笑容后,缪里小手一挥就离开房间。 我一直把这个又哭又笑吵闹贪吃的女孩当成一只大狗。 在房里感到强烈的孤寂,不是因为独自留在房里。 而是她长大的脚步无声无息,让我觉得自己被拋下了。 成长固然值得高兴,但没想到它会是让人如此寂寞。 世事总是不会尽如人意。不,是我自己不够成熟吧。 然后我现在才注意到,虽然她说了那么多,结果不知道什么时候随手一拿,把骑士佩剑也偷偷带出去了。 紧盯现实之余,她也不忘在梦里嬉戏。 或许我会败给缪里,一直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就这样,我的心如同尘埃落地般渐渐地平静下来。 或许是房外的人发现动静不一样了,门小声敲响。开了门见到的,正是从缪里的口气猜得出来的迦南。 迦南应该不会在门外偷听。他是个聪明人,能从氛围察觉我和缪里之间有过什么样的对话。当然,他不会主动探听这么失礼的事,但或许是这个缘故,他站得有些不自在。 「有话就……坐著说吧。」 这旅舍并没有高级到哪去,椅子简陋得恐怕鲁罗瓦一坐就会四分五裂。迦南看看椅子,摇摇头说: 「其实,我是有事相求。」 没说「商量」,给我不好的预感。看他一直站著,我也放松不下来,便率先坐到床缘,迦南见状也不再坚持,坐到那张椅子上。 「您说有事相求?」 「是的。正确来说,比较接近合作。」 觉得这用词有点特殊时,迦南又说: 「在我用自己的故事说服强先生的时候,能麻烦您帮帮我吗?」 「……」 我一直认为自己、迦南和鲁罗瓦三人各有足以说服强的故事,而迦南说过黎明枢机的故事最合适。 只是我不懂他要我帮什么,因为他不像是要说得比坊间传闻更详细。 「是要我……编一些故事之类的吗?」 我不想说成捏造,但他的感觉是接近这方面。 迦南阖上刚张开的嘴,垂下视线挑选言词。 「您说编故事,其实没错。」 觉得讶异,是因为我觉得迦南不是会这么做的人。 然而我跟著想起迦南的护卫认为该逼迫强使用技术的事。迦南他们是教会中的少数派,思行廉洁,无疑会遭受主流派的排挤。想在如此状况下将他们的计画送到王国来,必然会造成超乎我们想像的争执与险阻。 「然而那不是捏造,只是……」 迦南深吸口气,往我直视而来。 「我认为这次机会是神的旨意。直觉告诉我,是神派我在此时此刻来到这里,向寇尔先生您提出这件事。」 若是其他人说这样的话,我一定会觉得太夸张。 可是眼前的迦南,是来自教宗名列族谱之中的纯正教会组织家族,具有不逊于其血统的信仰之心。 而他是这样说的: 「寇尔先生,我们来办列圣手续吧?」 「……啊?」 说不定我表情还有点像在傻笑。 「列圣手续。寇尔先生──不,黎明枢机。」 迦南弯腰离开椅子,双膝跪地仰望著我。 「您想成为圣人吗?」 那不像是在说笑。 但是,我想不到玩笑以外的可能。 「不,那个,我……」 甚至有种恍神了片刻的感觉。 我赶紧说些话,伸手按住甚至快抱上腿来的迦南双肩。 「请先冷静。我不懂,那个,我不懂您的意思。」 迦南被我伤了心似的垂下眉梢。难道是我听错了吗?不,迦南的确是问我想不想成为圣人。 「我不是在跟您开玩笑。」 他依然保持跪姿,对祭坛另一边的神祈祷般这么说: 「认识罗兹先生之后,我就有这个想法了。」 没想到会听见这个名字。 「罗兹先生?」 「是的,就是小小年纪就十足有圣库尔泽骑士风范的罗兹先生。他对您的敬爱,深到我有点惊讶就是了。」 只有说这句话时,他带了点笑容。 「我照顺序来说吧。」 大概是玩笑话让他平复了点,迦南站起身来,像个讲台前的年轻神学者似的说: 「现在,他们圣库尔泽骑士团的温菲尔王国分队,正在进行纠举这国家教会组织弊病的相关工作。罗兹先生他们当然都是信仰虔诚的人,对于教会法,也比一般圣职人员懂得更多,能够有效匡正以各种方式不当敛财的腐败教会组织。」 再加上拥有武力与民众的支持,可以无所畏惧。 「可是有些人,教会法对他们行不通。简直像拒绝皈依神之教诲的蛮族一样。」 这让我想起罗兹说的什么主教职位由世袭而来,连圣经也不会读的文盲圣职人员所管理的乡下教堂,连圣库尔泽骑士团的权威也不管用。 「能成功说服,是因为他们拿出了寇尔先生您的名号。」 无论是才学再低的三流圣职人员,似乎都会藉由平时往来的商人与民众对世局的描述掌握一二,对潮流有一定敏感度。 因此,就连胆敢正面反抗罗兹他们纠举,骂圣库尔泽骑士团是强盗,拿水泼他们的人,一听见黎明枢机就愿意沟通了。 这是因为── 「现在这个阶段,您的名号已经传遍天下了。」 我当然早已明白,感叹或抗议自己没那么伟大是白费唇舌。毕竟我离开纽希拉,和海兰携手参加这场战斗,已经亲手将石块推落山顶了。 除接受结果以外,没别的选择。 「罗兹先生告诉我的,堪称与我们的计画不谋而合。」 我开始能了解迦南想说什么了。 「或许会有人怀疑俗文圣经是假圣经吧。喔不,这是绝对会发生的事,尤其在教会组织紧密结合的大陆,他们会利用这点顽强抵抗。」 译本就是译本,不是原典。 「只要城镇里有权威的圣职人员主张译本是假,无法分辨真伪的民众自然会听他的话。可是,如果有您的名号背书,情况就不同了。」 「某某人说的就是对的」这种想法,在这世上其实具有不可忽视的力量。这和同一个信仰上的矛盾,从迦南或缪里的口中说出来意义完全不同是同样道理。 「等、等一下,先别急。在圣经俗文译本上,我的确参与了很大部分,不过这跟用我的名义来散布译本是两回事吧?这样做不只会加深王国与教会的对立,还会引起大陆那边教会组织的反感啊。」 我这么说并不是因为缪里老是看不惯的没自信或谦虚,就只是可以轻易预测,非避免不可的未来。 而据说只要读一遍就能记住厚重圣经的迦南当然考虑过这些后果,才会找我谈这件事。 「列圣的作用就在这里。」 「……」 「只要您成为教会公认的圣人,就有教会的权威加身。」 「……」 尽管我一句话也答不了,视线却没从迦南的双眼移开。 他真挚的眼神,充满了明确的决心与理智。 「只要您成为教会公认的圣人,就能解决任何困难。有了教会权威作后盾,甚至能重划王国与教会两者冲突的界线。因为您已经是教会权威的体现了!」 虽明白道理说得通,脑袋却完全无法理解,是因为我感觉自己正面对一幅衔尾蛇的画。 「更重要的是,教会里必定有很多思想与您共鸣,却碍于现实无法公然支持您的人。一旦您成功列圣,他们就可以大大方方支援您,不用再忌讳任何人了。请您想像一下那种情况,那肯定是能让世界彻底改头换面的大事啊!」 说得彷佛眨一次眼,冬景就会变成春色一样。 「可……可是,这列圣……」 「您以为办不到吗?」 迦南的笑容像站在悬崖边的少年那样僵硬,似乎也明白自己这提议是多么唐突。 「我们是掌管教廷书库的人,所有文件都会送来这里,从这里出去。」 自教会创立以来,世界各地都出过知名圣职人员。教会传教时,有必要紧密凝聚信徒以对抗异教徒。用的方法,正是将知名圣职人员列为圣人大肆宣扬。 但是将人认定为圣人的列圣程序里,并不会有神从天而降,在吹奏号角的天使见证下宣告某某人从此为圣人。纯粹是以人手写下文件,经过一番事务手续而成。 因此,为提升当地威望而提供大笔钱财给教会,要使当地圣职人员列圣的人是络绎不绝。列圣手续成为教会摇钱树的事,也早已众所皆知。 迦南也晓得这条腐臭的金流哪里来哪里去吧。毕竟他们的工作就是收取那些用腐败的黄金溶成的墨水写下的文件,纳入书库归档管理。手续再如何复杂奇异,他们都能倒背如流,也熟知教廷内密如蛛网的权力关系。 这样的豪语,不管是由哪个大贵族说出来,可信度都不会比迦南他们高。能高过他们的,就只有神或教宗了。 「而列圣手续中,圣人传记是不可或缺的。」 这架梯入云般的事,冷不防换成跳过脚边水洼。我立刻就理解了迦南想说什么。 「您是要让强先生写这传记吗?」 迦南以窗外绵绵细雨沁入土地的速度缓缓颔首。 「没错。尽管强先生不像是有诗才的人,但他知道怎么写文章。我甚至觉得他是方正过头,妨碍了诗韵。」 在纸坊见到强制造的簿子时,他给我用词庄严到太狂热的感觉。但若那文体写的不是抒情诗或史诗,而是人物传记呢。 他那狂热且庄严的文章,不是正适合用来写意图令人起敬的官方文书吗。 「他现在是谁也不愿意多看一眼的落魄作家。当他知道将有圣人诞生在他的笔下,并因此改变世界,岂有激不起斗志的道理。」 迦南说得双拳紧握。我对强的喜好没有多少把握,只知道迦南不只想鼓励我,还是打从心底相信自己所说的话。 「神将这世上的一切都安排在应当的位置上。我和寇尔先生您之所以来到这里,除了神的安排以外,没有别的可能了。」 无论迦南真意为何,都能确定那不是一时冲动。我一时找不到能一口拒绝他的理由,但这和点头答应完全是两回事。 「可是圣人这种事……」 感觉实在太不现实了。况且如果我有列圣的资格,面前这迦南也十足有此资格。就连罗兹和克拉克都有吧。 「我懂您的心情。」 迦南走上前,握起我的手。 「毕竟自认为有资格成为圣人的人,根本就没资格成为圣人。」 这也许就是获得列圣的圣人们几乎是故人的原因吧。我混乱的脑袋中异常冷静地得出这样的想法。 「再说,假如您真的列圣了──」 迦南放开手,说不定是为了避免造成某种传染。 「不仅能解决海兰殿下的资金问题,您朋友的修道院也能获得极大的帮助。以您对信仰世界的了解,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他那自认不敌人世常理的苍凉笑容,无疑为他的言词增添了几分信度。 圣人即是奇迹的体现者,将有大批巡礼者涌入其墓地,躺在其修行之处期盼见证奇迹。圣人穿过的圣衣一角、随身圣经的一页、羽毛笔的碎片,甚至住处梁柱、在别人家门前坐著休息的石头都会成为人们高价竞标的圣遗物。而去世的圣人不会再穿新衣,在世的圣人就并非如此了。他每到一个地方,都会产生新的圣遗物,能无限制造宝物卖钱。 可以像某个碰到什么都会变成黄金的古代君王那样,将夏珑和克拉克那座连修缮费都很有问题的修道院,变成王国赫赫有名的巡礼圣地。 「……当然,我不会强迫您答应。」 迦南略俯著脸这么说。假如他是会不择手段的人,强多半已经被他捆进麻袋,要送到劳兹本去了。 不,如果他会用这样的手段,根本就不会来到王国,而是先在教会内部利用其身分打造能够赚大钱的一套系统,计画该如何抹黑妨碍他们赚钱的黎明枢机才对。 迦南人在此地的事实,即是那惊天大计的源头。 「只是提出一种可能罢了。」 但这个可能非常巨大,潜藏著无法估计的威力。 而我正呆立在这巨大的可能之前,被迦南的双眼迷惑得无法动弹。 「……变凉了呢。」 迦南替动不了的我挪开视线转移话题。他所望之处,敞开的木窗外,仍答答地滴著水珠。 「缪里小姐说,她要和鲁罗瓦先生几个一起到对面的店家吃喝。」 说这话时的笑容,不像是装出来的。 「寇尔先生,晚点见。」 藏宝图给你了,航线你自己决定。 或许是这么想的迦南,行一礼之后离开房间。 「圣……人……」 再怎么拒绝这个词,我一样觉得很虚幻。就连缪里写的骑士故事,都不会有这么荒诞无稽的发展。 然而现实的踏脚石,已在黑暗中连成了路。 迦南的地图告诉我,只要能顺利跳到最后,就能找到解决一切的方法。 我不知单独在房里沉思了多久,直到烛火一晃而灭才回神。抬头一看,窗外一样下著雨,雾雨变成了大雨。 温菲尔王国以牧羊闻名,也就是牧草茂盛到足以供应如此庞大的羊只,内陆应是一样多雨。纽希拉冬天同样会下雪,而夏天降雨其实意外地少,雾常见得多了。 仍留恋上午好天气的我将木窗开出一条缝往上看,见到遮蔽了太阳的厚厚云层。降下视线,对面的酒馆中,有乐曲和笑声随灯光一起涌上街道。 人虽看不透未来,至少还能享受今宵。 我咀嚼著这句不知从哪听来的话,关上木窗时,发现有个少女手拿啤酒杯,颇为无聊地从门口探出头来。不经意抬头而发现我后,表情立刻恢复光采。 看来她至少还懂得别当街大叫,只是大力挥手,要我快点过去。 我也挥挥手,表示我知道了。待在房间里,的确不会帮助我想出好办法。 不,好办法本来就可遇不可求,重点是自己怎么决定。 若能得到强的协助,即可免去招募庞大誊写员的成本。可是印制圣经这么厚的书,依然会有不小的花费。再加上我不知道强独自一人是否应付得来整个印刷工作,雇用助手与制造印刷工具又可能是一笔大开销。这些负担,全都要压在海兰的双肩上。 若得不到强的协助,将会有以上那些根本不能比的开销挡住我们的去路。 而迦南的提案不只是为了帮助强鼓起斗志,假如列圣成功,八成也能获得解决未来所有资金问题的方法。 冠上圣人封号,也能解决我在迦南提起前压根没想到的俗文圣经权威问题。罗兹口中那些不识字的圣职人员,没接触过神的教诲的教会关系人士,充斥在这个世界上。要他们接受俗文圣经,就得以具有权威的知名名号为武器。 在这点上,圣人这封号是无比地强大。圣人等于是奇迹的旗手,这也是理所当然,所以我想这也是圣人绝大多数是死后列圣的原因。历代教宗之中,封活人为圣人,却因其事后不良品行遭到责怪的应该不是没有,而迦南要反过来利用这历史教训。 做得到吗?我当然有此疑问。然而不点这个头,我们就不可能前进。假如真的成功了,就能带来彻底颠覆现况的结果。 说不定是孩提时被旅行商人收留的经历,使我现在如此迟疑。因为跟随他们,让我学到天平必须左右平衡。 若一边是我成为圣人,那么另一边秤盘盛的究竟是什么。 到底需要牺牲什么。我连自己的心脏是否足够承受都无法想像。 不能将迦南的计画一笑置之,不只是利益太过庞大。主要是因为我的确也觉得,一旦我答应了,强真的能重拾斗志。 有哪个诗人不会迷上这荒唐到极点的故事呢? 再说,只要能说服强来写这荒诞无稽的鬼扯淡,缪里就不用跟他说那篇悲哀的故事了。 对梦想破碎而灰心丧志的人,说出自己也有个无法实现的梦,或许是个有效的安慰方式。但我希望缪里能总是天真欢笑,乐观进取,不想见到她惨笑著分享无法实现的梦。至少像过去一样,对我耍任性倒苦水。 只要接受列圣手续,我想不仅是强,缪里也能从纸张中抬起头,看一看我,为古板的哥哥也会做出那么疯狂的事兴奋不已。无论我将面临何种苦难,只要缪里能对我欢笑,都不算什么。 迦南的提案很荒唐,可是我开始认为有必要捎封信给海兰,认真研讨这条路。虽不知要花多久时间才能说服强,他的样子也不像会逃跑,应该还有时间和海兰讨论列圣计画是否实际可行。 话说回来,有这段时间是幸或不幸,犹未可知。海兰不会妄下结论,就算认为这是个好主意,最后下决定的依然是我自己。时间愈多,烦恼的时间也愈多,徒增苦恼。 不如乾脆和缪里谈谈,尽早下定论。 如果缪里觉得有趣,就足以成为我踏出第一步的助力了。 决定这么做之后,我关紧没关好的窗,确定烛火完全熄灭再出房间。阴雨天使得旅舍走廊阴暗得很,住客似乎不是还在旅程上就是忙著工作,安静无声。 昨晚缪里吃了大鳗鱼的一楼酒馆也没开,厨房静悄悄的。大概是因阴暗的关系,宁静令人备感空寂,加快脚步。 为打扫而搬上桌面的椅子,有如冬季枯木。 穿过酒馆,要往路对面的热闹店铺走时,空无一人的厨房里有东西倒落的声音。 不是找食物的老鼠,就是抓老鼠的猫吧。平时我不会在意这种事,但现在风雨不小,替他们关上窗或许比较好。 我被寂静勾引了似的走向厨房,探头查看。果然没有生火,也没有人在,什么声音也没有。本来就没装门板的后门口,能直接看见阴雨霏霏的中庭。 这时,我发现脚边的夯土地面上有拖行重物的痕迹。 从我脚下一直延伸到右前方看似食物储藏室的房间。说不定他们不只是有大得吓人的鳗鱼,还进了大鲶鱼,在仓库的笼子里挣扎才发出声响。 逃出来就糟了,缪里可能也会想听我说这件事。 于是我探头进去查看,嘴边的笑意跟著僵住。 「咦?」 因为见到的是被五花大绑的旅舍老板。 紧接著两侧黑影一晃,视线被黑暗笼罩。发现是麻袋之类的东西罩住我时,心窝狠狠捱了一拳,顿时吸不上气而跪下,同时有绳子将我一圈圈捆住。混乱与紧张当中,我居然还有空觉得自己像是变成了腌肉,简直莫名其妙。 我知道自己必须赶快呼救而拚命扯开喉咙,但从肚子里出来的就只有呜咽和酸液。 不能呼吸,手脚的感觉极速消退。蒙上双眼的略红黑暗不是麻袋,是窒息所致。 「!……」 缪里。呼喊了骑士同伴的感觉,说不定只是昏迷前的梦境。 第四幕 我一个颤抖,睁开眼睛。好像作了一场很长的梦,又像是转瞬之间。大概是血液开始在脑里流动,记忆如水滴在纸上漫开般复苏。 最先想到的是有强盗藉雨天人行少,摸进旅舍打劫被我撞见。但这样不需要留我活口,更没有理由把我绑走,把我跟老板丢在那里就好了。 这么说来……他们是来抓我的?同时我联想到,罗兹说过有人偷袭圣库尔泽骑士团。 推论到这里,远处传来清楚的脚步声,以及不逊于此的对话声。 「绑错人了啦,你们搞什么东西!」 然后是一些其他人的碎语,听起来很畏缩,说不定是在给自己的错误找藉口。 「够了够了!不要乱跑喔,乖乖在这喝酒!」 脚步碰碰碰地接近,然后是开锁推门声。我这才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不是因为闭著眼睛,而是头上依然套著麻袋。 「受不了……噢,神啊,他们究竟把谁给抓来了?」 虽然口气粗鄙,发音与用词倒是很有水准。或许是因为如此,我在这状况下也不怎么害怕,对男子下令松绑也不惊讶。 麻袋被粗暴扯开,烛光刺入我眼中,但很快就习惯了。 看看周围,这里不是我想像中的破败贼窟,而是个家具格外整齐的乾净房间,墙上甚至有绣上战争图的挂毯。敞开的窗外,雨已经停了。 「噢,神这个混蛋。」 男子的咒骂,终于使我往站在房间正中央的他望去。他是个个头高大,肩膀宽厚的男子。身穿大衣,腰间佩了把长剑。见到剑上的羊纹,我顿时充满疑惑。 王族? 这想法也与脑中的知识串在一块,告诉我眼前这表情像是吃了大闷亏的人物可能是谁。 「谁说他说不定只是佣人而已的?」 男子皱起野兽般的脸,瞪视缩到贴在门边墙上的几个手下。每一个的穿著都颇为体面,不像山贼之流。 「你们不只抓错人,还偏偏抓到这么大尾的。我曾经远远见过他一次。」 抬头一看,男子褐色的眼睛正注视著我。感觉不到敌意或恶意,就只是表示一句话──这下麻烦了。 「呃,那个,怎么说。」 他猛搔一阵头,两手叉腰说: 「我们搞错了。」 那就快放我回去吧。 大概是看出我的想法,男子叹了口非常非常重的气。 「我们没有害你的意思……可是你被我们绑出旅舍,很难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吧。」 心窝仍像是塞了颗大铅块,呼吸用力点就想吐。 然而我心中再也没有疑惑。知道我的长相,而且一见到我就一脸不悦的人没几个,很容易推导出来。 「……你、是……」 肚子还在阵阵作痛,酸黏的嘴也令人难受。 男子开掌制止,点头道: 「你是黎明枢机没错吧?」 「……克里凡多、王子。」 男子戏谑地在肩膀高度双手一摊。 「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应该把我批得很难听吧,这下更没得辩解了。」 接著,这位王位继承权第二顺位的王子再一次用眼神威吓那些尽力想抹去自己存在感的人,最后无力地往地面叹息。 「算了,事情既然发生就发生了,就让我们开开心心地聊一聊吧。如果你愿意帮忙,情况又不同了。」 克里凡多对房里一名男子以下巴示意,椅子送来后一屁股坐下去。 「肚子饿了没?」 他就是这么一个有如佣兵团长,很适合说这种话的人。 肚子捱了一拳的我觉得咽不下食物,只讨了杯水漱漱口。 克里凡多跟同伙要了块夹肉面包,大口吃著。 之前在房间角落低著头的人,一个个被他搧了脑袋,赶出房间去了。 「先讲清楚,他们好像是要抓教廷派来的人。」 把食物全塞进嘴里后,王子没喝葡萄酒,而是用亲民的啤酒灌下肚。相对于其不羁的举止,说话倒是顾虑很多。 「……怎么说得像不关你的事。」 海兰口中这位蛇一般狡猾,完全不能信任的叛徒克里凡多摇肩而笑。 「嗯?啊……宫廷天天都有人等著抓小辫子,久了就习惯小心说话了。」 缪里或许会喜欢这样长相凶悍却有点难为情的笑脸。 「信不信由你,命令不是我下的。我几个朋友多喝了几杯就计画绑人,醒了以后又不好意思把话收回去,结果真的动手了。就这么简单。」 与他一边说,一边用小指挑塞牙肉丝的样子相反,这话有种真实感。 「我们都知道现在这里有教廷来的贵客,所以他们就把长相最不食人间烟火,最看不惯的家伙误认成他了。」 我对他们知道迦南的存在并不意外。看样子,迦南的资讯在他们之间并没有完全公开。没想到迦南那样的少年地位高贵是很正常的事,而其余之中最可能来自教廷的,的确就只有我了。 「雨天路上人少,那两个看起来很强的护卫也都不在,刚好旅舍又没人,老板刚过中午就喝得醉醺醺的,菜都没准备就打起瞌睡。这对于想耍威风,让同伴知道自己不是只有一张嘴的人来说,是最好的状况。」 我也经历过向神祈祷,咬牙豁出去的时候。若想抓我,的确是没有比那更好的机会。 但是,有一点我很想知道。 「……你们对我们的行动瞭若指掌吗?」 克里凡多眯起眼,想看穿什么似的盯著我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说: 「我是很想说我们全都看透了啦,但实在搞不懂你们在做什么。知道教廷有人过来,是我听圣库尔泽骑士团里的同伴说的。更想不到的是,教廷的人居然和我妹搭上线了。」 骑士团泄漏迦南来访这件事,使我表情一沉。罗兹应该不会出卖我们,考虑到眼前这位王子为何结党策反,骑士团里有他的眼线也就不奇怪了。 「圣库尔泽骑士团里面,也有人希望王国和教会开战吧?」 克里凡多耸个肩,但不是打马虎眼的意思,应该是连点头的必要也没有。毕竟圣库尔泽骑士团这样的战斗集团在和平治世中找不到归属,与克里凡多这些继承不了家业,只能靠战争夺取一席之地的贵族本来就十分投合。 这么说来,罗兹告诉我的骑士团遇袭会不会是自导自演,甚至是眼线与克里凡多合作搞出来的呢。 「他们一直很有耐心地监视我妹的宅子,知道你们在策划一些事,但就是猜不透那到底是什么。结果你们突然跳上马背,整群人跑到萨连顿来了。听报告说,你们到处上工坊找人,那是为了什么?」 监视宅子的事多半是虚张声势,不然缪里不太可能没发现。我看应该是屋里也有眼线,只是用这样的说法来掩护。此外,也有商人、修缮工等人员在进出。 海兰自己应该也有在注意这方面,却依然有所遗漏,可见克里凡多真的不只是个粗野的反贼。 「我们在做的事……我不能说。」 「嗯,我想也是。」 椅子上的他动了一下,让我做好挨打的准备。不过王子就只是扭扭身子,见到我的反应反而有受创的表情。 「喂,多相信我一点行不行?我妹到底跟你怎么说的啊?」 在海兰的说词中,他是企图掀起内乱篡夺王位的大逆之徒。 可是在夏珑说来,他像是个义贼头目,打算拯救遭到贵族制度坑害的人。 眼前这位体型高大举止粗野,说起话来却格外慎重的王子,的确不与任何一者矛盾。 「我妹很在意她的身世,所以我也不是不知道妹为什么对老爸和大哥那么忠诚。那种不许全世界有一滴污点的个性,真的很让我受不了,真亏你能跟她那么久。」 虽心想海兰不是那种人,不过那可能是他从远处──不,说不定是亲人才会有的感觉。好比黎明枢机,在缪里眼里也只是个傻哥哥罢了。 「不过呢,不管你们在萨连顿做什么,其实都不怎么重要。反正我们目的不同,每次碰面都要吵,根本没完没了。」 我再也不会猜想他是个短虑的暴君。 所以听了他接下来的提议,我也不太惊讶。 「怎么样,我们能见面也是神的指引,和我合作吧。」 只见他硕大的身躯窘迫地向前倾过来,彷佛会就此一口把我吃了,然而他却伸出手来,想和我轻轻握手。 「这是您要和海兰殿下和解的意思吗?」 我不是真心这么想,只是表示我不会受他笼络而已。 我绝对不会背叛海兰。 「这个嘛……很困难吧……」 看他真的很为难地这么说,我不禁笑了笑。 「她讨厌我,大概是出与同族相轻的心理。」 我很讶异他这么说,而他也为我的反应吃惊。 「喂喂喂,那么惊讶做什么?不然还有什么理由?」 「这……」 「她因为身世的关系,再怎么优秀,宫廷里也没她说话的份。但尽管她吃了很多闷亏,却仍然是正直进了骨子里的人。所以她只是用对国王忠诚这层糖衣,包裹她怎么擦也擦不完的愤慨而已。换句话说──」 克里凡多露出有点哀伤和同情的神色。 「其实她很羡慕我。羡慕我自由自在,敢大声抱怨自己的身世,并且付诸行动。她一定不会承认,可是没有别的可能了。你想想,像她这样心肠那么好的人,一般来说应该会同情我那些朋友才对吧?」 二王子是为了保障王位有人继承,当作兄长的备胎出世的。愿意跟随他的,都是以同样理由豢养到死的贵族次男、三男等。 的确,若只看他们的境遇,海兰伸出友善之手的画面并不是那么突兀。 「不过,说不定她只是不喜欢我的理论而已。」 「……你们想要引起战争。」 克里凡多毫无愧疚地耸耸肩。 「否则我还能怎么做?跟大家一起种田啊?在父母和大哥会骑马巡视的土地上?」 回他贵族以外的人都是这么做也没有用吧。 然而克里凡多似乎早就考量过这个可能。 「是啊,我知道大多数人都会接受现实。不想曝尸荒野的话,就只有这条路能走。」 「那么──」 我的话被他颇为哀戚的笑容打断。 「一次就好,我也想要一段光荣时刻。有这种愿望很过分吗?」 相信即使不一定能继承王位,也能出征建功而从小练剑骑马的他,脚下的梯子忽然没了。 他前不久还是个有点粗野的爽朗青年,如今眼底却闪烁著怒火。 「我也知道和平比战争好,我们并不是只想打打杀杀的佣兵。但要不是怀抱这个在战场上发光发热的梦想,我们也没办法吃那么久的冷饭。结果现在还没有机会出场,世界就变了。就算知道留恋这种事一点用也没有,要我们舍弃原来的梦想走另一条路,是需要足够诱因的。」 那双褐色的眼睛和强是那么相近,差别只是强心中的火焰早已熄灭,本质上依然相同。 我忽然想到,说不定缪里也曾是如此。在我发烧卧床的期间,她就是带著这种眼神望著拉波涅尔的港口。这双慧眼,也看透了自己挥剑砍人比被人砍伤更令我伤心。那个聪明坚强的少女,主动断绝了这一条路。而这抉择当然也造成了影响,使她怎么也按捺不住拿起羽毛笔的冲动。 强也是断不了对战争的憧憬,不惜使用一度封禁的危险技术印制战歌。见过王子,我似乎能理解他为何离开西亚托师傅的工坊,甚至跑去做类似牧羊的事了。目睹乐手嘲笑他的诗,的确是足以造成他舍弃所学的一大打击,可是他这样总归是用自己的方式拚命摸索过放弃梦想以后的人生了吧?他真正的悲哀不是梦想破灭,而是找不到新的道路,只能在卷线亭买醉吧? 而迦南那边也是如此。 这群正直的人不为黄金所惑,尽管只要有心就能操弄文件中饱私囊,他们却没那么做。他们送迦南到温菲尔王国来,其实是因为他们也快受不了了吧。 既然连走上歧途也不允许,至少要留下殉道的证明。结果在跳进黑漆漆的河水之前,河里竟出现了一块以为不可能会有的踏脚石。情况就是这么回事吧。 不成功便成仁的迦南便踏稳这块石头,尽全力多跳一步,并喊出列圣计画。而我则是被他的手,被他的渴望震慑了。 这样想之后,我注意到世上也有许多人被命运抓住了脚,死命地挣扎。 每一个都伸出了求援的手,且在我拉得到的位置。 但现在的我,却连缪里的手都抓不稳。 「一旦你和我联手──」 这时,克里凡多的话将我唤了回来。 「直觉告诉我,我们可以漂亮摆平很多人。怎么样?」 克里凡多王子对人称黎明枢机的我,以及强和迦南等人的所知并不详细,不过我仍能理解他为何这么说。 因为王国与教会的冲突陷入胶著,现况摆明对谁都没有好处。 只要双方眼中只有黑与白,这场冲突就得维持到一方涂满另一方为止,而那只会是战争。我和海兰等许多人奋斗至今,即是为了避免这样的悲剧发生,同时这也成为了各方人士前往下一座舞台的阻碍。 为了打破胶著,克里凡多想找一条新的方向。 「我当然不是要你背叛我妹。你跟她可以继续遵循神的正确教诲,我们那些人也不会反对。他们都是会固定作礼拜的虔诚信徒,不是盗贼或异教徒那种人。」 「……王位呢?你们不是不惜内乱吗?」 克里凡多睁大眼睛,扬起双手。 「说到重点了。我们努力了这么久,最后还是只得出战争这个解法。我们实在很想在拋弃身世,到城里或农田过普通生活前辉煌过那么一次。问题就只是怎么做而已,不是说一定要引起内乱。我们对掌权的野心,并没有大到非要拿家人来血祭不可。所以内乱的部分你就当作没这回事吧,看来我妹是把我当成渴望鲜血的篡国贼了。」 克里凡多说到这里,静默片刻。这使我发现,那段静默正是他具有王子风范的证明。 「和我们有同样不满的人,在大陆当然多到数不完。与其在小小的岛国打自家人,不如跟那些人一起把教会拉进来大战一场,你不觉得这样比较能降低风险和民怨吗?因为这个缘故,我们才想让王国跟教会打起来。」 内乱会将自国蹂躏得满目疮痍,克里凡多只是将这当成最后手段之一。而贵族的问题放诸世界各国皆是如此,用其他名目开战才是上策。 这才是王国与教会之间这个史上少有的大型冲突真正会引发的效应。 克里凡多的视野,和夏珑飞上天时一样地广。 「……你的想法很实际,像个商人一样。」 克里凡多耸耸肩,一副荣幸之至的样子。 然而觉得他想法合理的同时,我也有星火燎原之忧。究竟这场卷入教会的世界大战,真的会比各国自己内战好吗? 克里凡多像是看出了我的忧虑,缩小体型似的大口吐气后说: 「当然,我们也不是认为打起来就好,其他什么都不管。国王和教会不敢轻言全面开战,都是因为知道战争的悲惨。现在还有很多头发掉光的老爷爷,会说以前那段动不动就战争的时代是怎么过的呢。所以我想和你联手,看事情能不能更有计画性一点。」 「……」 在我怀疑的眼神下,王子耸起他宽厚的肩膀。 「只要你带头挥旗,对教会不满的阵营就会无视国家的界线,跟你一起前进。然后我希望你跟某个教会高层谈一谈,找个地方打场会战,要打得像古帝国时期的史诗那么盛大。和异教徒拖拖拉拉打了那么多年的战争结束以后,现在已经没人会认真去打争不到领地的仗了。除了我们这种人以外,会煽动战争的就只有想发战争财的商人,或是说了大话以后收不回来的人。要知道,把你抓过来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含著眼泪写信跟我求救的这种人,教会那边也有。而且教宗和枢机主教那种层级的人,也被自己的利害关系绑住了。」 往克里凡多脚边一看,靴子上满是泥泞。 如果背对我,就能看到背上全是马溅起的泥水吧。 表示他真的是接到部下的联络才匆匆赶来的。 我也像克里凡多那样观察全局,注意是不是有哪里遗漏。 「可是,要是双方打过一场各地史册都会记录的大战会怎么样?满肚子怨气的贵族子弟,可以藉此替他们为剑而活的人生找到一个满意的断点。而且王国和教会也能以打了一场大战为由,有名义一起收手,各退一步万万岁这样。」 这番话理想得像幅画,却让我觉得最后真的会是如此。伊弗和缪里也曾强调过,想终止王国与教会的冲突,就得给他们一个能够同时收手的名义。 在这样的状况下,迦南带来了双方不开战就能解决的计画。只要有强在,这种事就不是空想。尽管没人能保证一定顺利,但感觉上就算失败了,也有克里凡多的计画可以挽救。 「问题在于,事情不会自然往那里发展。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像海兰那么明理,什么都往肚子里吞,肚子再痛也装没事。更重要的是,我根本不认为那是对的事。想做就说想做,不想做就说不要才是应该的。」 克里凡多不再使用我妹这种有些分高低的词,直接称呼海兰的名字。 而他口中的海兰,也是我能轻易想像的海兰。 「既然神在这世上创造了我们,我们应该至少有一次发光的机会。不是吗?」 我是能用一句「长不大的幼稚梦想」鄙弃这想法,然而幸福究竟是什么呢。 当然,我不可能现在就决定是否接受克里凡多的邀请,只知道无法当作没听见,也了解必须仔细推敲接受以后还得花上多少时间。 因此,我目不转睛地直视克里凡多的双眼,而王子感谢我倾听似的慢慢闭眼。 「为了让你相信我的话,接下来这阵子,我一定会管好我的朋友。我们真的没有引发内乱,残害自己人的念头。」 克里凡多说完注视自己的手。 「但是你别忘了,这世上不只是有我们而已。大陆那边类似的人跟山一样多,而那些人给教会的刺激比我们大多了。剩下的时间,比我们想像中更少。」 迦南也说过类似的话。所以在事情变成一团混乱之前,需要有个人站出来领导才行。尽管如此,我仍不认为战争是正当手段。而且这个方法如迦南那边所想,难以冀望战火能烧尽教会的腐败之处。 我自己是觉得迦南的计画才是最佳解法,才会追查强的下落。知道克里凡多没有海兰说的那么坏之后,我甚至希望他们来协助迦南。毕竟是贵族子弟,读写能力都没问题才对。 想到这里,我才发现有件事得先问问克里凡多。 「……假如我们突然就解决了王国和教会的冲突,战争没有发生,你有什么打算。」 王子连意外的表情都没有。 只是抽搐似的为难乾笑。 「这样的话……只能背水一战了吧。」 这一战的对象,八成就是王城的厚重城门与石墙。 届时我一定是站在海兰那边,与这位王子对立。 「您无论如何都要上战场吗?」 我觉得就算在战场上见到他,我也会这么问。 「哪有什么办法。这里可是四面环海的岛国,不去大陆闯一闯就没地方去了。」 一听克里凡多这么说,我就屁股挨针了似的浑身一颤。 「喔?喂,你怎么了?」 他们并不是海兰说的那样怨恨国王,也不是想看世界燃烧,那就有机会了。要让他们知道,说不定有更好的解法。 「您说,你们想要一个能靠挥剑争取荣耀的地方是吧?」 「嗯?」 「我是说,只要有能靠挥剑争取荣耀的地方,你们就不用相残了吧?」 我再对耸肩的克里凡多说: 「对手是教会还是国王,其实都不重要,甚至是第三者也可以。」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有这种战场吗?要我们跟幽灵打啊?」 我摇了头。 战士能挥剑的地方,并不是只有战场。 「我说的不是战场,是冒险。」 「嗯……?」 「在温菲尔王国建国之前,登陆到这座岛上的教会骑士和古帝国战士不是战友吗?」 克里凡多王子哑口片刻,最后摆出疑惑的脸。 「那是在很久以前,这座岛还不属于任何人的时候吧?实际上是异教徒的地盘就是了……嗯?」 说到这里,聪明的王子表情变得像在暗处发现尸体一样。 应在王国各地都有眼线,时时竖耳接收最新消息的他显得不敢置信。 「难道你是在说,传说中大海尽头的那块大陆?」 这种缪里会讲得很开心,诺德斯通等曾在月光下疯狂的人会说的话,需要勇气来承认。 「我在宫里也听说过有探矿师在讲这件事……喂,你真的相信这件事吗?」 克里凡多王子是以理智的头脑来推想最安稳的手段,得出引发战争的结论。并认为我是执行计画的必要伙伴,邀我加入。 换言之,这位王子的目标其实和我们一样,只是方法不同罢了。假如未来化解冲突的计画受阻,他很有可能是能防止事情往坏方向发展的宝贵助力。 然而直接告诉他我相信新大陆存在,说不定会让他认为黎明枢机信神不是因为信仰,单纯是个听什么信什么的傻瓜,一个头脑简单的盲信者。如此一来,这条碰巧得来的宝贵联系就断了。 但话说回来,看克里凡多的脸也知道现在否认也没用。 所以该怎么做呢。我想起了将惊天动地的列圣计画送进我房里来的迦南。 也想起自己还有个会跳进冰寒海水救我的同伴。 「在宫里说这件事的,是名叫诺德斯通的贵族吗?」 克里凡多似乎没想到我会继续深入,样子很意外,不由自主般点了头。 「就、就是他没错。这个贵族有些怪怪的谣言……对了,我听说你们曾经找过他……」 「在拜会诺德斯通先生之前,我就听过新大陆的事了。」 我没有说谎,但我并不是真的相信。既然缪里不在,这部分就别提了。 「我在想,若能证实新大陆存在,或许会是终结这场冲突的关键。因为王国争的是战后教会当成战利品的什一税。所以我觉得,只要让他们知道眼前有庞大的新利益,没必要再去争配额有限的税金,他们很可能就会把这场冲突付诸流水。」 「……」 现在换克里凡多逡巡是不是该考虑我的想法了。 他看起来像个会凭感觉执行鲁莽计画的蛮族,事实上却是实事求是的策士。 于是我下定决心,乾脆用他的角度来检验自己的想法究竟有多实际。 「新大陆或许只是水手们漫天胡扯的鬼话。但假如──」 想吞口水,才发现嘴里好乾。 「假如,有足够证据让人相信新大陆真的存在呢?」 克里凡多肯定与大陆那边类似于异议分子,试图刺激教会的人士有联系,说不定能说服他们前往新大陆。 当这些墙脚被挖掉时,注意战局的教会决策群也将不得不改变方针,而这部分正与迦南的计画相通。 迦南的计画是很棒没错,但执迷于爬上山顶的方法只有一种就未免太愚蠢了。 「如果情况允许,您愿意往这方向推进吗?」 我不知道他们绑架我到底是不是一时失手,至少克里凡多没有对我施行不必要的逼迫,表现得像是要利用这机会拉拢我,或至少是希望我理解其想法而与我沟通。 然而他根本就没想到,同伴抓错的人会突然提出另一种出路吧。 克里凡多手摀著嘴低吟起来。 「……我已经很疯狂了,居然你也……」 那表情彷佛见到了五条腿的青蛙,但这个外表粗野的王子,还具有想看五腿蛙能跑多远的好奇心。 「呃,这个新大陆嘛,对喔……」 王国与教会的冲突,可说是异教徒战争的余火。只能在战场求荣的克里凡多与其同伴,是用尽一切努力要用剑照亮那余火的一群人。 然而异教徒战争已经结束,我相信现在需要的是符合新时代价值,并非战争的解决手段。 「说不定我太小看你了。」 「在爱作梦这方面,我想确实如此。」 克里凡多愣了一下后自嘲地笑。 「我可不能在这里输给你。」 他脸上那真切的懊恼,是因为刺激教会与其对立势力来场大战的计谋,虽然是他们认真思考到最后,但他们也知道这手段激进到被人嗤之以鼻也不奇怪吧。 克里凡多的身体往椅背重重一压,视线在天花板寻找蜘蛛网似的投向远方。 「这想法很夸张……也很可笑。不过冒险这种事,就是要笑得出来才好。」 我真的觉得他跟缪里能聊得很投机。 「然后走这条路,就不会跟顽固的海兰撞上了。是吧?」 诺德斯通家里将世界塑为球形的大球体,使我不敢当即同意。如果那是寻找新大陆的重大线索,教会教义将会被迫进行大幅修订,招致信仰危机。我不知道海兰这样信仰纯正的忠仆,是否能接受这种事。 可是新大陆也和迦南的计画一样,至少能避免全面开战,王国也不会被教会踩在脚下。 最重要的是,一旦那个球体真的造成信仰问题之后,那也将会是我的战场。 在信仰的战场上,我这不才兄长肯定能比缪里更勇敢。 「我相信会有好的结果。」 我这种除了神旨以外不敢断言任何事的圣职人员式答覆,惹来克里凡多的浅笑。 可是他也这么说: 「她的头硬得跟石头一样。要是跟她对立,恐怕会比说服神还要辛苦。」 克里凡多笑到最后吁了口气。 「我们有我们自己的顾虑,而你们……喔不,我妹有我妹的顾虑。」 如同迦南他们也拟出计画,这世上一定有许许多多的人正为了解决各自的问题竭尽心力。 「我和我妹的顾虑,原先是一黑一白没有交集。说不定你们也会因为自己独特的顾虑,用墨水画出一道联系你我的桥梁。」 「但愿如此。」 如此回答后,我觉得实在有补充的必要,便说: 「但是,这取决于我能找到多少证据来证明新大陆的存在……」 「就是这样。不过呢,再怎么样都比没有备案好。是吧?」 剎那间,我脑中浮现缪里说起她将无法实现的梦写成骑士故事时的表情。 没错。希望他别把那当成适合惨笑的悲情梦想,而是实际的有趣备案。 我有足够理由相信,克里凡多很可能会是我们宝贵的战力。同样地,我冀求他也能注意到我们的联系。 「登上山顶的方法,不会只有一种才对。」 「希望是这样。」 克里凡多王子往前弯腰,伸出右手,并对惊讶得睁大眼睛的我俏皮地眨动一只眼睛。 「这里没人替我们见证,算不上是任何誓约,但这样至少能了解我们并没有互相憎恨吧。」 所谓的信任,或许就是这么回事。 「当、当然。」 我也伸手握住那厚实的手。尽管无人见证令人惋惜,不过现在这样或许已经够了。 「那么……我们先把美好的未来放一边,回来谈麻烦的现实吧。」 「咦?」 好好地怎么突然这么说?我不解地往克里凡多一看,结果他出现缪里那种不敢置信的表情。 「拜托喔,你是被我们绑来的耶。这个问题完全没解决到。」 「啊……」 「当然,抓你真的是抓错人。我们这边啊,有好几十个只能看大哥迎娶可爱新娘,歌颂贵族生活,自己却一点著落都没有的年轻人,只能把希望全都放在不平凡的结局上。再加上同伴之间彼此会有立场之争,又不想让人看笑话,想退出也不敢退,希望感觉愈来愈渺茫,大家都很急,不找点事来做就好像会发疯的人也一大堆。所以才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去抓教廷的人,希望王国和教会会因此打起来这样。」 然而计画鲁莽归鲁莽,进行得倒是十分顺利。 除了抓错人这点以外。 「我跟你谈得很有进展,可是说声抱歉放你回去以后会怎么样?我知道海兰恨我、讨厌我,把我当成国家的毒瘤,而这不是没有理由的。在这种状况下抓走黎明枢机,她会认为是谁为了做什么而干的呢?」 如果有个人动不动在我面前乱挥匕首还口出恶言,就算没亲眼见到他杀人,我也会怀疑他是凶手。 「所以要平平安安地送你回去。这里的平安,是指我们平安。」 无论克里凡多王子势力有多大,只要站在正统王权这边的海兰真的翻脸,他们势必是无法全身而退。与王城一战,是真的无路可走时的最后手段。 再说,只要想想她听说圣库尔泽骑士团遇袭,猜测犯人恐怕是受到克里凡多王子阵营指使的冰冷眼神,实在不难想像海兰获报我被掳时会怎么想。 「就算要你别把今天的事说出去,她也不一定会听你解释,搞不好还把这当作是判我死刑的好藉口。」 「……海兰殿下是个理智的人。」 我对自己挤出的回答也没有自信。而且想像海兰因担心我安危而采取行动后,我想到另一个更需要担心的人物,她失去理智的后果远甚于海兰之上。光是被想像中的那双红眼睛瞪穿,我就惶恐得像是掉进地上开的大洞里一样。 「对、对了,真正该担忧的不是海兰殿下!」 见我急得从椅子跳起来,克里凡多王子错愕地半张著嘴抬头看我。 「这、这里是什么地方?离萨连顿够远吗?」 当时下雨,缪里没法用味道找出我吧。然而融雪季尚未完全过去,道路即使不稀烂也很柔软,雨后肯定是十分泥泞,会留下清楚的脚印、货马车轮痕或马蹄印。 「这里是我朋友的房子,离萨连顿几刻钟……你是担心轮痕马蹄印那些吗?就算他们追得过来,也是明天天亮以后的事吧。现在雨停了,但看不到月亮。等到天亮以后,早起的牧羊人应该会把所有痕迹都踩掉。」 因此没人找得到──以人类而言。想到这里,我猛然往窗口看去。 温菲尔王国有辽阔的平原,而贵族大多会在宅邸周围留下森林,以储备柴火或不时之需,夏珑和克拉克的修道院也是如此。即使用力祈求外面其实在下雨,窗外仍充满雨后的静谧。 于是我吞吞口水,往窗外凝视。 最后在沙沙摇晃的黑压压树林里,找到一双发亮的眼睛。 一只猫头鹰呼呼叫一声,飞走了。 「怎么啦?」 「……」 「喂,你怎么脸都绿了?」 位置早就曝光啦。缪里认真跑起来,萨连顿到劳兹本只是一下子的事。她一定是直接冲进夏珑她家,急得要一口吞掉似的拜托她找人。接著鸟群立刻起飞,以萨连顿为中心飞越雨后的天空,沿途呼叫鸟同伴一起找。想躲开它们,就只能像修道院建地的狐狸母子那样躲在地下。 既然缪里她们已经找出位置,这里就不安全了。 不安全的当然不是我,是克里凡多他们。他们不再是敌人,在希望找个妥善方式解决国内问题与双方冲突这一点上,还可以视为目的相同的宝贵同伴。 「快──」 话说一半,我忽然闭上了嘴。逃?自力还是骑马?不管用什么方式,她们都肯定追得上。对方是银狼和支配天空的鸟类,离开这房子与我分散,对他们来说还比较危险。 尽管相信海兰会愿意听克里凡多解释,但还得考虑到缪里因为我被抓而比海兰更失去理智的可能。 假如今天是缪里被抓,我也不敢保证自己能保持冷静。 「喂,你也太紧张了吧?难道你是跟童话故事一样,沿路洒面包屑什么的吗?」 克里凡多感到我反应非比寻常而乾笑著问。 不晓得该怎么解释的我只好这么说了: 「我的同伴里有深山长大的高超猎人。」 对于在平原国度生活的人而言,这样的说法似乎很有效。 他大概是想像了酒席间所听说,形同魔法师的林中隐士。 「你、你那位同伴知道这里情况以后,能接受这只是误会一场吗?这个,虽然说我们要抓的那个教廷来的人一样是你们那边的啦……」 「……」 就算我替克里凡多他们说话,海兰那边也可能认为我是受到逼迫。更糟糕的是,或许会有人气到连听都不肯听。缪里很聪明,但她不像活了几百年的母亲贤狼那么沉稳。说不定在我开口之前,她就从黑暗之中把人一个个拖进森林里去了。 很可能直到屋里一个人也没有,我才终于发现缪里的存在。 该怎么办?即使现在与克里凡多王子完全联手是言之过早,将他们当强盗剿灭也显然是个错误。更重要的是,当迦南的计画失败时,他们十分可能在寻找新大陆这方面与我们并肩作战。 此时此地,能帮助克里凡多他们的就只有我一个了。 「逃也没有用,一定会被她追到。不留在我身边的话,不管讲什么他们都不会听,当场就宣判罪行。」 圣库尔泽骑士团遇袭后,国王已经下了某些命令也不足为奇。 就算不会随便处死克里凡多,跟随他的低阶贵族次子三子就不在此限了,直接就地斩首也不是不可能。 「而真正可怕的是我那个同伴。如果不想个办法,你的同伴们说不定会被她无声无息地从暗处撂倒。」 克里凡多嘴角开始抽搐,不禁望向窗外,似乎是相信了我说的话。 「快请所有人进屋里来钉好门窗。等对方火气降下来一点以后,应该会有对话的余地。」 最好是全部聚在一个大房间里。站到了敌对的立场,我才知道缪里是多么可靠。 「打笼城战吗……可是这样解决不了问题吧?海兰见到我以后,还会愿意放过我们吗?你来说情也没用吧。」 虽想反驳,但这与夏珑和海兰不懂我和伊弗的关系是相同道理。我无法一口咬定克里凡多设想的最坏情况不会发生。 「不如直接再把你捆起来,把『想要他活命就乖乖听话』的戏码跑一遍,如此会不会比较有机会?」 「这样你们不就决裂定了吗……」 「至少你还会相信我,是吧?」 在克里凡多的褐色眼睛注视下,我似乎能了解为何有那么多人愿意跟随他了。 「要当坏人就当到底,这也是很合理的事。」 我知道民众对他们的观感还不坏,这应该是玩笑话。 若他们真是自私自利到不惜掀起内乱的集团,民众对他们的观感会完全不同才对。 「所以呢,我会以释放你为代价,尝试说服她对我留在王国的同伴高抬贵手。如果我妹也是神的忠仆,答应了就不会毁约才对。」 克里凡多的视野比我广阔,知道内乱主谋逃亡国外后,残党必然会遭到清除,但我不认为这样做是对的。 我很明白他们这样做并不值得鼓励,只是他们并不是没有苦衷,且就算成功抓到迦南也不像会对他施虐。顶多是吓唬吓唬他,假称王国与教会的关系已经差到极点就放他走了吧。 即使他们应该为所作所为受罚,斩首也未免太超过了。 另一方面,要是上演拿我当人质这种戏码,真的会让海兰和克里凡多之间的裂缝加深到无可弥补的地步。 「应该有更好的方法才对。」 这么说之后,那亲民的义贼首领耸了耸肩。 「你真是一个好人。」 那揶揄的口吻,给人心意已决的感觉。 反而令人气愤。 「这样只会造成更多误会而已啊!」 他们的行动是出于他们的苦衷,绝不是外人可以随意低蔑。王国与教会的冲突,将不由分说地席卷各种立场的人。若不懂得站在他人立场设想,我也不会坚守信仰到今天了。 「……不然我还能怎么做?」 说得没错。这个状况,大致上是克里凡多王子他们自作自受。 他们抓我是事实,他们被视为危险分子也是事实,不是一句误会一场,别人就会不予追究。 这么说来── 有必要当成不是误会? 「塑造成我有意与你对谈怎么样?」 「嗯……嗯?」 王子的粗眉高高耸起。 「如果当作是我自己来到这里,海兰殿下也会收兵吧。」 他才展开深皱的眉头,随即又投来质疑的眼光。 「用什么理由?你要背叛我妹吗?」 就是说啊。若这理由成立,就表示我和克里凡多暗中往来很久了。我当然不愿意想像海兰以为我是叛徒后会多伤心,且说句僭越的话,我想海兰根本就不会相信。克里凡多对自己异母妹妹的性格,似乎也有这样的了解。 但是,我并不害怕,总觉得自己在这条思路上抓到了些什么。在将一切都往坏方向推的河流里,出现了那么几块踏脚石。 「以促成您和海兰殿下和解为目的怎么样?」 并拋出石头,寻找踏脚之处。 管这种闲事,的确是保密也不奇怪。 「嗯……这有需要避开护卫的耳目吗?就算和我见面需要掩饰行踪,也有轻重缓急要顾。尤其是那个连你都怕的追踪高手,应该没必要一起骗吧?他会急成那样,不就代表他就是那么关心你吗?」 「唔。」 有道理。只字不留就突然从旅舍消失不见,会害缪里担心成什么样,根本连想也不用想。 克里凡多之所以没什么意愿,是认为轮不到理应责怪他们的我来替他们伤脑筋,希望我别再多管吧。 他与海兰虽是异母兄妹,但在这一点上感觉得到他们共享著同样的血统。 「就只是欠一个足以让我主动过来的理由而已!」 我激励自己似的这么说,加紧动脑。 究竟还能用什么名义? 现在不能放克里凡多他们逃跑,既然他们势必得面对海兰,想化干戈为玉帛,就得需要足够有力的名义。够我忽然从旅舍消失,与应属敌方克里凡多王子会面的正当理由。 一个能解释这场复杂密会的合理缘由。 「你也快帮我想啊!不是要救朋友吗!」 克里凡多从未以部下二字称呼自己的跟随者。 他握有王位第二继承权,是仅次于国王与下任国王之下,这国家权力第三大的人。然而却因为同伴争面子而造成的绑架乌龙,在天黑以后赶来收拾烂摊,弄得满靴泥巴。这样的人,不可能是坏人。 头痛之中,克里凡多叹口气说: 「感觉立场好像乱了……总之好吧,看在朋友的份上。」 克里凡多无奈一笑,蜷著背端起下巴。 「对了,你们来萨连顿是为了什么?」 「……?」 「你们是来找人的吧,这部分可以当作理由吗?比如说……我们手上有重要线索,所以才和我们接触之类。」 这原本是个好办法,但现在有个重大的问题。 「我们已经找到那个人了。」 「噢,神啊祢这混──」 他是想说混蛋吧。 「但还有问题要解决。那个人因为私人的缘故,对未来绝望到了极点。我们实在很需要那个人的能力,可是他提不起半点力气。」 「嗯……那往我们有办法解决他的苦恼想怎么样?」 「……」 「没这么刚好的吧。算了,当我没说。」 「……」 我答不出话,是因为听见了往黑河拋出的小石击中硬物的声音。 「……不会。」 「嗯?」 「可以。真的可以。」 现在换克里凡多瞪眼了。 「不要乱说喔,没必要安慰我。」 「不是!真的可以!这真的可以!」 我从椅子跳起来,抓住克里凡多的肩膀猛摇。 「先等一下……对,呃……没错,就是这个。我怎么没想到呢。听强先生说那些事的时候,我早该想到您的名字了。」 「……什么?」 「因为那个工匠和您,都需要一场光采夺目的战斗。」 克里凡多表情很是疑惑,但我怕解释下去,这想法的泡泡恐怕尚未完全成形就要破掉。强的消沉和克里凡多他们的问题,应该能以一个「战」字串在一起。 但我需要一个必须隐瞒迦南和奥兰多,甚至得在不告知缪里的情况下离开旅舍的藉口。非得想出一个能让一切都漂亮契合的说词不可。 「那位工匠很想参与战争的世界,可是他一点力气也没有,只好往诗歌发展。」 还怕我解释得太含糊,克里凡多却深感认同地点了头。 「我的朋友里也有这种人。毕竟贵族的灵魂跟战争绑在一起,生来虚弱的人就只能走那条路了。这么说来……要当成你想把工匠介绍给我们吗?让他知道有机会发生战争?但是这样,该怎么说……」 「怪怪的呢。」 因为我的立场本该是和海兰一起阻止战争发生。 然而这方向应该没错。 我费尽心思想让迦南的计画成形的设定,并没有问题。然后一不做二不休,为准备足以说服强的故事而与本该是宿敌的克里凡多派接触。这样的剧本是十足地可以成立才对。 不过这样会变成我临时变卦,去推助本该阻止的战争。 如果要不顾后果到这种地步,不是应该先接受迦南的列圣计画吗。毕竟只要列圣计画成功,即可解决资金问题,重建修道院和营运都变成旁枝末节。 再加上强的协助,要印出满坑满谷的圣经也毫不费力。在这样的状况下特地密会克里凡多,必须具备远胜于列圣计画的诱因,或是有连带影响。 然后是缪里的问题。为何有需要瞒著缪里离开旅舍? 这是最大的难题。 这和隐瞒在诺德斯通家见到的球体模型不一样,我可是想略过缪里,做出这场冒险中的重大决定。 想到她会有多伤心,我就心如刀割。 就算撇开这不谈,海兰也比任何人都看重我和缪里的感情。要是无法说明我为何瞒著她密会,海兰立刻会看出其中的欺瞒,不听我辩解,最终导致克里凡多受刑。 「总之大纲是……你为了讨好那个工匠,需要一场光采夺目的战斗,于是和计画战斗的我们接触。」 克里凡多这么说是为了整理思绪吧。 「光是这样的话,就像是要把大颗的圆形水果塞进小小的方形盒子里。好像进得去,其实做不到。再说,到底是需要怎样的战斗?」 对,怎样的战斗?要盛大到有机会说服强,且能将迦南的计画摆一边,甚至瞒著缪里进行。 要编出怎样的故事,才能同时符合这三个条件呢? 「更何况从你之前做过的事来看,真正的战斗肯定行不通。这样就够难的了。」 「就……就是说啊。」 因故遭国家放逐的王子,历经千辛万险后夺回王位的故事,在酒馆总是很受欢迎,但搬到现实里来实在太不自然,更与请强协助的目的矛盾。 难道真如克里凡多所说,不如狠下心与海兰和国王那边决裂,演一场拿我当人质的烂戏,对他们还比较好吗。 到时候,克里凡多他们将再也无法踏上故土。 我实在不认为那样符合正义。 「黎明枢机先生啊,我已经很了解你的为人了。而且你现在直接认识了我,不再只是听信我妹的片面之词。」 克里凡多挺直了背脊说道。 闪现的希望,没入了黑漆漆的湍流里。 「要演戏,就得在他们包围这里之前演。要是老爸……国王派兵过来,那就真的玩完了。」 的确如此。或许是因为站在生死边缘的是他们,只有我处境安全,才能眼见克里凡多起身作准备,自己还在这慢悠悠地拘泥于思考良策。 而克里凡多的方法不仅能解释一切,还能避免伤害缪里。 「不好意思啊,又要把你绑起来。」 我很努力地挤出笑脸,不知道看起来到底怎么样。 克里凡多搔搔头,往房门走。 那高大的身躯,形同守护、指引众人的骑士。 当我不禁心生敬畏,起身握起脖子上的教会徽记时── 「或许这样说能让你宽心一点,我会写封信告诉我妹,说你现在平安无事……呃,又怎么了?」 克里凡多开门之际转向我,愣在原地。我似乎听见了他在说话,又好像没有,视线专注于一点,无法自力挪开。 视线彼端,是贵族宅邸常见的摆设之一。冷冰冰的石造楼房里,用来防止墙边冷空气扩散,并对客人展示家族荣耀的东西。 「……挂毯怎么了?」 以各种彩色丝线编成的挂毯,描绘著一个场景。众多骑士骑著马,手上拿著尖枪,在城堡前战斗。可是那不带血腥,反而有种异样的绚烂。骑士背后有群乐手高鸣号角,周围是一群捧著花朵的女性。城墙上有国王王后等显贵观战,插满了各色旗帜。 因为那是骑士们仿照战斗而── 心里响起缪里那些话。 那场盛大的活动,众骑士共襄盛举的战斗。 「骑枪比赛。」 一切的答案都在这里。 「可以。」 「什么?」 克里凡多的视线在我与挂毯之间来回往返。 「这可以。我是基于某个强烈的理由,来到这里和你商量的。」 我没说这是神的安排。迦南或许会这么说,但他并不是畏畏缩缩地等待命运流入口中,而是主动前进找到出路。就连缪里也在放弃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梦想之后,找到了另一个能编织梦想的舞台。 那我也不能输给他们。 既然我老是空谈理想,就该偶尔把现实涂进理想里,给其他人看看。就像把又大又圆的水果塞进方盒里,缪里将桌上佳肴全塞进嘴里一样。 「我有一个必须解决的问题,同时您和海兰阋墙是王国的损失。我有义务遵从神的教诲,帮助两位和解,绝不会让两位走向无法挽回的决裂。」 克里凡多缩缩脖子,一个大个子用小小的声音抗议: 「说我跟她不合,那只是她自己对我有意见而已啊……」 「那不重要!」 我大声打断他,重新检视整个计画。 关键是骑枪比赛。以这为名义,就能绕过强、迦南和缪里的扑咬,直达克里凡多,将一切串在一起。 「我是无论如何都有来到这里的必要。」 我说得像不当自己的事来看一样。 克里凡多放开门把,叹了口气。 「能请你解释清楚吗?」 他少年时期都是这样向教师提问的吧。克里凡多坐回椅子上,举起了右手。 在萨连顿,克里凡多的同伴避开他人耳目,与独自待在旅舍的我接触。这场会面对我的立场会有很大的危险,于是绑起老板伪装成强盗以防不利谣言。 让各位替我操这么大的心,实在万分抱歉。尤其是缪里,我已经做好被她咒骂三天三夜的准备了…… 我将这样的信和碰巧戴在身上的手帕一起交给克里凡多的同伴,连夜送往萨连顿。如果缪里在附近游荡,应该会注意到我的气味。若是在萨连顿磨牙,也会事先了解我现在安全无虞。 向克里凡多说明计画后,这位高大的战士立刻弯著腰低吟起来,最后的答覆是:「这样胜算是比拿你当人质高没错……」 听我说就算要拿匕首抵住自己的喉咙,也要保住他们的命,他苦笑著往我背上拍了拍。 这晚,尽管不认为会有一堆官兵破门涌进来,我还是和克里凡多的同伴们一起睡在一楼的大厅里。 怎么也放不下心的我被细小声响吵醒,直到黎明时分,想看看屋外状况而到二楼房间开窗之后才松了口气。 对著昨晚下雨而湿度偏高的紫色天空吐出暖暖白气时,一只大鹫降落在窗口。 「……给你添麻烦了。」 鹫之化身夏珑鼓起身体,叹气似的缩小。 「缪里她……怎么样了?」 『你先问这个啊?』 不会扭曲的喙彷佛弯成了笑的形状。 「她应该担心死了吧……」 夏珑眨眨大眼睛,左右扭扭脖子。 『我可分不出狼是在笑还是在生气。』 总之就是露出牙齿高吊嘴角的脸吧。 『海兰几个中午过后就会来到这里,自己看最准。』 接著夏珑从窗口往房里看几眼。 『他们对你还不错嘛。』 「是啊,大家都很亲切。」 她对我白了一眼。 「本来就是搞错人嘛。」 『你这个藉口真的拗得过去吗。』 从夏珑的口吻,可以想像海兰把这件事看得多严重。 「没问题的。」 『嗯?』 「所谓雨后地更实嘛。」 夏珑转向外头,那是一整片雨过天明的晨景。 『反正你也帮过我们不只一次了。』 「这次都是你们帮我。」 若说这不带些许谦虚,那就是骗人的了。夏珑用颇为尖锐的眼神盯著我瞧。 『受不了。正要准备睡觉就有狗跑过来,害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唬过克拉克。』 可以想见当时的情境。 「总之,我改天再登门道歉。这次应该可以一并解决修道院的事,能请你包涵包涵吗?」 『……』 夏珑盯了我一会儿,拍拍翅膀。 『我等著看神的奇迹。』 说完就霍一声飞走了。 随后房门敲响,克里凡多探头进来。 「抱歉,你在晨祷吗?」 「不,只是窗口上有一只大鹫。」 「这样啊……」克里凡多伸长脖子,出声感叹。 「某个圣人的故事,也有过会到处跟鸟啊羊啊,甚至蛇和蜘蛛传教的圣职人员。」 这让人有些难为情,不过这玩笑让我想起迦南的计画。 在我这个能让事情圆满结束的计画中,唯一无法兼顾的就是迦南的列圣计画了。不管怎么想,就只有这件事依然悬在空中。不只是规模巨大,主要是因为我有别的顾虑。 我能想像克里凡多与海兰握手言和,忘却嫌隙。 但成为圣人受人崇拜这种事,别说无法想像了,我甚至不愿积极往这方向走。 我当然知道这不是应以个人好恶抉择的事,等这场意外过去,我也会认真检讨。 「那我去把楼下的人叫起来洗脸了。等我妹率兵过来,他们连衣服都整平了吧。」 与贵族对峙就该拿出贵族的样子,不能表现得像群笼城的山贼。 「战斗这种事,观感也是很重要的呢。」 高头大马,须发浓密,十足粗野强盗头子样的克里凡多说这种话,特别有说服力。 「反正再急下去也没用,先吃个饭吧。」 他老朋友似的拍拍我肩膀,看向窗外的平缓下坡如此说道。 如夏珑所料,由钢铁披挂的马匹所率领的队伍,在午后不久抵达了。 「你们几个,都给我抬头挺胸。我们有黎明枢机撑腰!」 克里凡多面带略僵的笑容激励士气。这关乎会不会被送上绞刑台,不逊于真正的战斗。所有人严阵以待,因为争面子而误绑了我的人也在其中。那些人脸上有些瘀青,大概是捱了克里凡多的巴掌吧。 克里凡多说过,想在人生中辉煌个一次并不为过,我也是这么想。 论紧张程度,我与他们差不了多少。 因为我完全无法想像海兰和缪里如今是作何表情。 「走吧。」 推开了宅子的双开门,午时阳光一口气灌入门厅。 我们抵抗那激流大步前进,在眼睛习惯后看清对方的阵容。 「竟然没逃走。」 虽不至于全身铁甲,海兰仍戴上铁盔、手甲与附带马刺的厚靴,腰间挂了把与礼剑相差甚远的厚重长剑。 背后还有几十名步兵。 「逃什么逃,我们又没做亏心事。」 确定所有同伴离开房子后,克里凡多如此答覆。 「国王有令。」 海兰以下巴示意,候于身旁的奥兰多便摊开一卷羊皮纸。 从这里当然是看不清写了什么,但仍能看见那鲜红的蜡印。 「发现反贼当即逮捕。」 队伍里有十来匹马,装备精良的长枪步兵是其三倍之多。 若连夜赶路,步兵也能从劳兹本跑来这里,但这些兵马我想海兰是利用王族权限向邻近贵族借调来的。 然而,其中没有缪里的身影。还以为她一定是怒冲冲地抓著剑柄登场,结果找不到她。迦南和鲁罗瓦也不在,挑起我的不安。 「反贼吗?那就没事了。」 克里凡多看了看我说: 「我实在料不到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就和黎明枢机好好地谈了一整晚。对于隐瞒这件事,我向你道歉。」 海兰听了这番说词也面不改色,视线朝我投来。 「没事吗?」 声音很刚硬,没有平时的亲切,使我挺直背脊。 但现在不是畏缩的时候。 「是的,我和王子对话了很久。」 海兰点点头,手扶剑柄。 「我现在指控你绑架为王国奔波的黎明枢机,你有什么话想说?」 海兰背后的士兵也一起摆出备战架势。我们背后的人都难免有些紧张,而克里凡多自己当然是不为所动,我应该也是。 我深吸一口气,开口说道: 「这里头似乎有些误会。」 并站出一步。 「误会?」 海兰皱眉望著我。她是第一次对我有这种表情。 「海兰殿下,您有接到报告,说明我们来到萨连顿以后遭遇的问题吗?」 海兰慎重地颔首。 「有。你们找到了工匠,需要说服他提供协助。」 「是的。因此,克里凡多殿下在这时与我见面,正好帮了我们大忙。」 克里凡多在这时清咳一声说: 「我听说你们在萨连顿不知道到处在打听些什么,而且你们好像也以为圣库尔泽骑士团的事是我们下的手,所以就派人去打声招呼了。」 这样的说法几乎是踩在摆明说谎的边缘上,但在克里凡多粗野口气的渲染下,听起来颇像那么回事。 「总之先把骑士团的事摆一边吧,没结果的。」 「所以呢?」 据传为王位不惜引发内乱的王子,带走了黎明枢机。海兰的眼告诉我,在这样的状况下,他说什么也无法开脱。 那不只是因为她担心我,主要是她对克里凡多的多年偏见所导致。 而我应该能够将状况解释清楚,促进他们和解才对。 于是我大口吸气,说道: 「想说服强先生,我需要克里凡多殿下的协助。」 「……?」 海兰眉头愈皱愈深,看得我有点害怕。我也知道这听起来很不合理,但这应该正是能将大颗圆形水果漂亮塞满方盒的方法。 「我们需要举办一场骑枪比赛。」 那是骑士与立志成为骑士者展现平日锻炼结果的战斗盛宴。 距离我非常遥远,却因为缪里而遗留在我脑中一隅。 「骑枪……?等等,寇尔你──」 这话是她始料未及吧。我趁海兰脸上闪过平时表情时加快唇舌,尽可能夸大地说: 「这场面一定会是空前盛大,毕竟每个人都知道克里凡多王子在国内有怎样的风评。要是他的对手是您或下任国王,不晓得会引来多少目光。」 如此无耻的想法,是鲁罗瓦提议的延伸。他说如今最引人注目的黎明枢机若写下抨击教会的书,将会是难以估计的天价。这样的想法,翻遍我脑袋也找不出来。 然而世人的耳目,说穿了就是那么庸俗。 「不仅是克里凡多王子,这里每一位都是日益锻炼,受过骑士礼教的人。他们只缺一个能发挥所长的地方,不是吗?」 相信海兰不会不懂他们的背景,不至于没有任何同情。克里凡多说过,海兰的偏见是来自同族相轻。 「那会是一场在王国内所有史册都留下记录的盛会吧。所以理所当然地,我们需要一枝笔来记录这场骑士云集的英勇战记!」 强都对获得骑士身分的缪里那么感兴趣了,肯定会爱死这件事。届时请海兰以王族身分正式委任他写下记录,以这殊荣换取他手中的技术…… 就算强依然不愿协助,这计画仍具有大力推进复制圣经计画的力量。 因为── 「地点就选在修道院建地吧。」 海兰听得连回话都不会了。 就只是目瞪口呆地望著我。 「那是古帝国时期知名骑士曾住过的宅院,正适合办这种盛会。一定会引来无数诗人竞相高歌,成为王国内无人不知的名胜。不仅巡礼者川流不息,王国内所有爱参加这种盛会的人也一定愿意慷慨捐献。」 被视为反贼首脑的叛逆王子与正统王权的守护者在赛场上对决这种事,是一辈子都不一定会遇上一次的事。而且如此以花瓣与号角妆点的骑枪比赛,没有会破坏人民生活的血腥。 这是个能够无后顾之忧地共飨的舞台,没有哪里条件比这更好的了,全国的贵族会期待自己成为这场传说的一部分吧。 「到时就算把修道院修整得华美气派,都还会有找呢!这笔庞大的捐款,将会是能把希望化为实体的资金。」 有了这庞大的捐款,哪怕得不到强的协助,也有钱雇用足够人手散布圣经。若有强的协助,可说是没人挡得住我们了。 「只是──」 我终于停下说个不停的嘴。 至今的解释,应足以说明我为何会在克里凡多王子的屋子里欢谈一晚,为何克里凡多王子并非反贼。但海兰仍可能固执地认为,没心机的黎明枢机是受到恶毒的克里凡多哄骗,因为我还没解释为何需要在隐瞒缪里的情况下离开旅舍。 可是海兰也注意到这条路已经断了吧。 她一定比我更清楚缪里是多么热衷于骑士的一切上。 「只是,克里凡多王子说得没错,我们之间仍有所猜忌。谈过的事会怎么发展,只有神晓得,任何决定都得慎重理智,不可以感情用事。就算因为想法不同而拆伙,也不要结怨。」 海兰表情愈发凝重。那是因为她知道我说得都对,且明白那个可能罔顾正道的人是谁。 「言归正传。如果知道我要去谈这么好玩的事──」 稍远处的林子里似乎传来沙沙摇晃声。我刻意不看,继续说: 「那个野丫头一定会无论如何都要把它办起来吧。就算我真的是受到王子殿下的哄骗也一样。」 我不认为缪里有那么孩子气,但她的前科使我无法完全否认。 这里就只能给缪里背点黑锅了。 不难想像若缪里在场,将很难静下心来与王子讨论比赛事宜或利益交换。我都能看见她眼睛发光地踮著脚尖,摆动她藏起来的耳朵和尾巴了。 海兰应该也能想像,万一克里凡多提出我们吃亏的条件,没信心做出理性判断的我,说不定会单纯为了不让缪里失望而顺了对方的意。 「海兰殿下,您也能想像得到吧?当我们准备放弃合作,她会又哭又叫地阻止;真的放弃以后她也会张嘴咬过来,要我们自己办这场骑枪比赛。」 然后宠缪里的海兰就会在资金已经很窘迫的状况下,为额外的事操烦。 当然,问题不在于这些事是否能够避免。重点是在这里有足够说服力,能使她想像那情境。 黎明枢机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旅舍中消失的事,可以有很多种解释。既然除了神以外谁都看不清真相,那就该选一个最惊奇,能让人笑得最大声的说法。 「你……」 海兰终于回神,以仍未站稳的神情说: 「你……真的是……」 海兰也不知如何表达自己满腔的思绪吧。 但我不认为那会是负面的情感。 「在擅自行动这点上,我愿受责罚。但是,身为与您思想共鸣,为宣扬神正确教诲而奋斗的一分子,有句话我必须说。」 我转向身旁,抓起克里凡多粗厚的手向前走。海兰与奥兰多纹风不动,只有背后士兵有些紧张,金属装备铿铿锵锵地碰撞。 将克里凡多带到海兰面前后,海兰表情一整个纠结地往我看。到了这一步,连我也看得出来,海兰是用尽全力装出这凝重表情的。 而且说不定,从一开始就是。 「同一血脉的人,应该和平相处。」 这不是会对大人说的话,他们的状况也不是王族外的人可以置喙。不过他们俩应该都明白,如果这是能自力解决的事,他们早就有所行动了。 西亚托师傅和奥兰多对峙时的解法,值得我们学习。 虽然我没有缪里那么可爱,在天真这点上,不会输给她太多。 就像王国与教会,或许只要有个契机,他们就能和解。 若我能成为那个契机,就算嫌我多事而疏远我,我也甘之如饴。 「来,握手言和吧。」 给吵架的人仲裁这种事,我在纽希拉的温泉旅馆替村里小孩做了很多次。海兰和克里凡多的表情简直跟那些小孩一样,就是不面对对方,但视线不时往对方瞥。我交互看看他们,沉默地表示有哪里不满就先说出来。 不知是领会了还是如何,先伸出手的,是克里凡多。 「我对你没有半点意见。」 那兄长般居高临下的感觉,只是一瞬之间。 「不过,我可能从来都不是一个好哥哥。」 我不知道他们小时候处得如何。 但我相信,没有跨不过的堑。 海兰注视克里凡多的手,又往我看来。 「……说不定我会怨你一辈子。」 她的蓝眼睛真挚地看著我,与克里凡多握手。 「至少给我一点心理准备的时间。」 两人手紧紧一握。或许是体重差距的关系,海兰晃了一下。 壳剥开之后,露出的是极其尴尬的自然笑容。 「大哥那边会很错愕吧。」 「……骑枪比赛啊……」 大概是出于一身反骨精神,克里凡多笑得像是只要能让国王傻眼,干什么都好玩一样。正经的海兰想到国王不知会如何看待这整件事,显得很乏力。 「怕什么。只要我乖乖低个头,你的声势就会上涨。再大的事都会好转的啦。」 克里凡多的话让海兰表情更闷了。 「我就是讨厌你这点。」 克里凡多笑得更开心,海兰垂下肩膀。但两人没有放手,双方人马见没有动武的必要,也都松了口气。 「然后,那个,海兰殿下。」 双方圆满和解后,我还有事情要做。 「缪里她人呢?」 或许是长年苦恼得以冰释,海兰擦擦眼角泛的泪,回敬我似的微笑。 「尽管头痛吧你。」 (插图019) 「……」 我只能以乾笑回应。一旁奥兰多的视线,也像个要我少乱来的堂兄一样。夏珑也没提过缪里的状况。 树林一角仍在沙沙摇晃。我侧眼窥视著那里,端正姿势。 上战场的心情肯定就是这么回事。想到有缪里在身边,一定会更有信心后,我也为自己的愚蠢苦笑。但在我准备走向好比断头台的狼牙时,我是真的希望缪里在我身旁。如果有她在,哪怕是面临真正的战斗,我也不会害怕。 不过我也觉得,这样想或许有点太自私。 因为缪里已经认了,自知不会有和我一起上战场的一天。她想像自己斩杀敌人而溅得一身血时我会有什么表情,便永远放弃了上阵杀敌的梦想。而我却在想像自己上战场时,对缪里在身边不觉得哪里不自然,可说是心里有某个地方歪得很严重。 还是说,是只有知识而不懂现实的我太轻视战斗了? 根本就是了吧,但我对缪里和我一起上战场的想像清晰得伸手可及也是事实。 假如我们不可能共赴战场,那我身旁这位银色少女又是什么呢。 我凝视她的身影,钜细靡遗地看著她掺了银粉般的美丽灰发随风飘逸,面带满是自信的笑容走在我身旁。 「啊……这样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说不定我打从一开始就对缪里有所寄望。如今必将名留青史的骑枪比赛就要举行,那个野丫头一定会吵著要参加。如何安抚她是个令人头痛的问题,而能够避开这问题的答案也在那里。 将圆形水果塞进方盒的最后一推,居然是迦南提供的。 也就是列圣这绝不可能塞进盒子里的超特大异想天开。 就算进不了我的嘴,还有另一个梦想大得我无法比拟的人在。 「战场上有很多种职务。」 我整礼仪容,抬头挺胸说: 「而骑枪比赛,需要邀请主宾。」 圆形水果滑顺地溜进了方盒里。 若说今天能踏出这么大的一步,是因为我很期待见到缪里傻眼的脸,或许是夸张了点。 终幕 自弃到在破烂酒馆的井边泼了水也不起来的强,换上了光鲜的新衣,成了有头有脸的史书撰者。受王族指名的官方记录撰者身分,使他受到参赛者与其支持者的热烈关切,渴望能多提他们一个字。强拚命地站稳双脚,仍紧张得差点跌倒。 修道院建地的整修工作进展不多,但由于与从前来到这岛上的古帝国骑士有关,凋蔽的景观反而更有味道。所以只是清除草木,替换严重毁损的铺石,补强有坍塌之余的部分,赛场的部分就完成了。 毕竟全副武装的骑士,将要骑乘配戴战具的马匹在这里奔走,再怎么乾净整齐,也会一转眼就灰头土脸。 海兰和克里凡多在那栋宅邸前见面后,一起来到国王面前说明事情经过。据我所知,国王惊讶到心脏差点停掉,但由于王国就此排除了一个悬念,不知道有多开心。 而受到挑战的王储大王子,对于有机会昭告世人自己不单纯是因为出生得早而有权继位,诸位胞弟也能证明自己不是无能到无法承担治国大任,都感到十分高兴。弟弟会因为晚生几年而错失王位而郁郁不得志,挤开了胞弟的兄长其实也不好受。 大哥二哥的联名布告,使这场骑枪比赛还没开始就已经鼎沸得超乎想像。 在受到教会威胁的情况下,宫廷也希望尽快宣传王国少了一项忧患的喜事,比赛的筹备速度快得令人目不暇给。 人潮从全国各地蜂拥而至,不仅是修道院建地,连周边村落都盖起临时屋舍。听说马匹能在两天内往返的范围里,所有城镇的旅舍都一位难求,我都担心睡在萨连顿卷线亭里那些人会不会被赶出去了。 修道院的投资人伊弗当然是笑歪了腰,为比赛提供大笔奖金。前些日子还在独自默默拔草的克拉克,如今成了修道院兼赛场的主人,接待不完的显贵让他感觉像作梦一样。 这当中,在当初害鲁罗瓦倒栽葱的水道入口稍微往北的宁静建筑二楼,我对正在喂小狐狸的缪里拍拍手。 「起来起来,坐到椅子上。」 缪里垂下狼耳,尾巴不满地晃动。我当然听说过我被抓走之后她做了多少事,真的快急死了的样子。 结果我平安无事,在某方面成了她发火的燃料。 那场屋前对话都过去两星期了,她还在生我的气。 「缪里。」 我无力地再喊一声。小狐狸闻闻她的手,舔个两下跑出房间。缪里终于站起来,将尾巴收到长长的白袍裙襬下之后说: 「我说什么都不会原谅大哥哥。」 缪里这些和海兰类似的话,已经不晓得是第几次了。 但她埋怨时,大多是抓在我的胸口上。 简直像是对圣人说你无论如何都甩不开我的恶魔,就算不完全是也差不远了。接下来一阵子,不管她耍什么任性我都得听了。我欠她的就是这么多。 而其中之一,就是眼前这身亮丽的妆容。 「拜托,铁盔有什么不好啊!不是有这样的女武神吗!」 北方异教徒的传说里的确有这样的人物。我简单带过缪里的抗议,好不容易让她坐回椅子上。 「穿这样戴铁盔太奇怪了吧。」 「那至少把剑给我!」 我抓住缪里的脑袋,朝向正面替她梳头。这件最高级的毛织白袍,据说是大家为这天劳师动众弄来的。从领口露出的脖子扑了些粉,比平时滑溜不少。 手上小巧的指甲,在昨晚修得漂漂亮亮,并以满足她今天一切所需为条件,才总算把她请来了这里。 「让你背这么大的责任,实在很对不起。」 「哼!」 缪里甩头到一边去,嘟起了嘴。接下来再没有其他动作,我便赶快帮她梳好头扎起来。 「唉~好想上场喔~」 但安静也只是一下子,她很快就发起牢骚,甩动脚丫。 「不要乱动。」 「咿~」 缪里刻意大甩尾巴翻动裙襬,两条白腿忽隐忽现。她大概是想故意惹我唠叨,一直陪她起舞我可受不了。 「再说啊,你这种体格跟人家比什么?没看到真正的骑士吗?」 缪里虽然轻盈灵巧,骑枪可是全副武装的骑士骑军马对撞的比赛,比的是纯粹的力气和强韧。水准不够,显然不会有好下场。 「……大哥哥老爱说这种话。」 是说我满口现实很无趣的意思吧。 像追蝴蝶的小狗一样爱作梦的缪里,这几天脸都很臭。 「可是会在奇怪的地方想一些很笨的事。」 缪里突然转头过来,只差一点就能扎好的发束整个散了。 「啊──干么啦!」 「哼。」 缪里哼得像在说你活该一样。 「原本不是说好你做的事都给我来做吗?以后你都要乖乖听我的话了啦。」 自从和我谈过的那天听说骑枪比赛的事以后,缪里动不动就这样说。先前害她那么担心,我也知道自己该甘愿承担后果才对。 然而我还是有正当理由能拒绝的,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这是因为我不太能想像她会有什么反应。 只是缪里的任性真的愈来愈过火,差不多是时候了。 「没错,我不否认迦南先生提的圣人计画变成需要借用你的形象。」 缪里在这场骑枪比赛上不拿剑,反倒穿起白袍擦脂抹粉,是因为我的请求。骑枪比赛向来都需要一个致敬的对象,我正是请求她当这个对象。 骑枪比赛中,参赛骑士对主办的知名贵族家中女性示爱是少不了的事。 可是这次预想的高潮是正统王位继承人对上叛贼二王子,致敬的对象必须仔细评量,以免留下祸根。 迦南见机不可失,主张应由黎明枢机坐在主宾席上,代神接受骑士们奉上的武术表演。 单纯把比赛当作噱头的伊弗首先反对,认为即使黎明枢机是全国爱戴的人物,将骑士的庆典献给男性,气氛肯定炒不起来。不喜欢出风头的我当然不乐意,炒不热气氛也会使比赛失去意义。经过一番百计尽出的议论后,我们得出一个替代方案。 这是克里凡多和海兰和解后,我去找被迦南和鲁罗瓦按在草丛里的缪里时想到的。 不如就让缪里当主宾吧,让她在形象上成为圣女,成为新修道院的头脸。 「你想像一下。有那么多骑士为了讨你欢心骑马击枪耶,不是很棒吗?」 如此对平民妇女简直是美梦成真的事,缪里却很不高兴。 「我还比较想当骑士咧!」 还用裸露在外的狼耳拍打我努力编发的手。 我再放低声音对缪里说: 「可是你不是已经放弃上战场了吗?」 我似乎听见缪里短促吸气的声音。当绷起的肩膀放松时,回头的她表情好像快哭了。 「你是在想,我为什么要说这么过分的话吗?」 缪里从小对骑士怀有憧憬,如今还真的得到了骑士身分。但在置身于说不定真的要挥剑的场面时,她才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 而且她不是害怕自己受伤倒下,而是想像斩杀敌人而溅了一身血,发现那是不该发生的事。由此可知缪里这少女是多么善良聪明。 但她也不是将梦想拋弃得乾乾净净,而是选了一个颇为婆妈的方式──用羽毛笔写下自己心目中的故事。自知那是无法实现的梦想,全心投入地写。 我讲那句话,等于是把这件事挑出来说。会想到让缪里以圣女之姿坐在骑枪比赛的主宾席上,其实是出于一个还没有对任何人透露的原因。 不知原因的缪里,似乎是将我提起她的伤心事当成了责骂。 「……你是嫌我太任性,生气了吗?」 缪里狼耳低垂地问。 在纽希拉也不时有这种事。这聪明的少女距离继承母亲贤狼别名还早得很,主要是因为很容易一时开心就闹过头吧。 我对缪里微微笑,以手示意要她转向前方。她略为迟疑地转头,但还是想转回来。 本来是想等比赛结束,情绪比较平静以后再告诉她,可惜计画永远赶不上变化。 替缪里扎好一半头发后,我绕到正面说: 「缪里。」 「……?」 她以为哥哥毫不客气地碰触她骑士之梦的冰冷之处,是处罚她不知分寸,怕得缩起身子。 见到缪里那么哀伤的眼神,我也为自己太粗鲁而反省。 「会请你扮这个圣女,是有理由的……应该说,是我的愿望。」 「……愿、望?」 大概是比赛就快开始,重装骑士正接连入场,欢呼声不绝于耳。我听著那远处的喧嚣,用指尖擦去缪里眼角的泪,说道: 「我是在让海兰殿下和克里凡多殿下握手后,过去给你咬的时候想到的。」 「……」 缪里像是想起了那时的事,但表情依旧茫然。 「我那时好害怕好害怕,真的很希望你能在我身边。明明马上就要被你骂了。」 她眯起眼,嘴边泛起怪异的笑说:「什么啊。」 「很好笑吧,不过我说的都是实话。每次去可怕的地方,都有你陪我嘛。」 缪里眨眨眼睛,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而且真正上战场的时候,一定也会这样。」 这话使她睁大了眼睛。 那双承自母亲,比红色更深浓的宝石般美丽眼睛。 「然后我想,以后我们并不是绝对不会上战场。而且到时候你一定会在我身边,我却一点也不会觉得不对。」 当时我想像了站在我身边的她,并凝目看清她的样貌。 见到的,无非就是现在眼前的缪里。 「既然你和我站在同一边,一起上战场是很有可能的事。」 缪里想说些什么,又闭上了嘴。 稍微前倾时,我握住她的手。 「在战场上能做的,不只是杀敌,就算是骑士团也一样。有听过随军祭司吧?」 缪里对信仰没有半点兴趣,但只要是跟骑士故事有关的事,就不在此限了。 「我做起来不太合适,但如果是你拿圣经鼓舞骑士,一定会给人神圣的感觉。替骑士治疗伤口的样子,多半会被称为降临人间的天使。或许你不得不放弃手握长剑踏上战场的可能──」 到这里,我再也说不下去。忽然一阵天旋地转,我后脑杓碰一声撞在地上。 「大哥哥大笨蛋!」 缪里掐我脖子似的抓了过来。 「我都好不容易、好不容易……!」 她将头埋在我胸口,竖起指甲揪住衣服。 我把手绕上她瘦小的背,叹一口气。 「我好不容易……才放弃掉的耶……」 「只有我自己追梦,太不公平了嘛。」 缪里抬起头,眼泪扑簌簌地流。 「只不过,那当然跟你想的那种剑与嘶吼的世界不太一样就是了。」 用拇指抹去的泪水,仍一颗接一颗地滑落。 「这种骑枪比赛,以后一定还会有很多场。等你长大成人,骑上马也不会比其他骑士逊色以后再去参加个一次也不迟吧。」 以她母亲贤狼的人形体格来说,缪里是否能有堪称女骑士的体格还很难说,但不是不可能。 「一次哪够。」 而缪里的死缠烂打可是天下第一。 「好啊。只要不受伤,几次都行。」 大人的揶揄使缪里小孩似的抿起嘴,又低下头抓住我。 「大哥哥……大笨蛋!坏心眼!」 「好好好。」 我拍拍她的背,摸一摸。狼尾大幅摇晃,将裙襬整个卷起。等等要扮圣女的人,弄成这样成何体统。要帮她盖回去时,门突然敲响,且不等我回答就开了。 「……喂,在忙啊?」 是夏珑,眼神冰冷。 「我相信你能了解,这是误会。」 夏珑耸耸肩,大步进房来,往丝毫不理会她,紧抓著我的缪里头上敲一下。 「赶快准备好,要跟克拉克一起顺一下开赛典礼的流程了。」 「……」 抓得像是啃光了羊肋,还要把骨髓吸乾的缪里猛然站直,往夏珑瞪。 「臭鸡!」 「好好好,随便你怎么叫,动作快一点。你啊,也太宠这只笨狗了。算了算了,我来弄。」 「不要!大哥哥来比较好!」 「别吵。我经常帮孤儿院的小朋友弄,很习惯应付你这种的了。」 夏珑兴冲冲地从我手上抢走梳子,梳起缪里的头发。缪里先是挣扎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乖乖让她梳了。 「你也不能在这发呆吧?」 夏珑说得对,我立刻起身。 「那就待会儿见。」 看著一边生闷气的缪里听了,以不至于干扰夏珑的速度慢慢转向我。 「等著后悔没娶我当新娘吧。」 还能说这种话就没事了吧。 「很期待你的圣女扮相喔。」 「咿~!」 她知道黎明枢机有多蠢,我也是唯一知道缪里有多孩子气的人。我这么想著离开房间,在走廊上见到小狐狸。 等这里整理乾净,它就要离开这里了吧。 我不想破坏它的家园,对世上所有人皆是如此。 王国与教会的冲突,一定可以和平解决。 我怀抱如此信念,从宁静的北方建筑走向喧腾的南方赛地。 后记 感谢爱护,我是支仓……最近好像也写过这样的开头。在《狼与辛香料》新刊上市后相隔三个月,离《狼与羊皮纸》前一集约相隔九个月,感觉今年出了好多本。一般来说很普通,或是有点慢啦…… 话说《狼与羊皮纸》这集变得好厚,好久没因为开端都还没写完就破百页而发抖了。剧情脉络应该没有多复杂,只是想写的、写了比较有气氛的、不写不行的太多,能充分感受到故事步入中段的感觉。 另外,还有种剧情在这集推进不少的感觉。对于未来的进度,我自己已经有一个概略的想法,觉得很满意。但满意归满意,我不晓得自己的能力究竟能不能绑好这一大捆包袱,难免会有所不安。所以对于剧中寇尔面对巨大的社会潮流感到惶恐的心情,我这个面对故事中段的作者也深有共鸣。 接下来是读过《狼与辛香料》系列〈spring log〉篇才会知道的部分。「缪里变得这么出名了?」的铺垫总算在这里解释了。其实先在〈spring log〉写出来时,我只是一时兴起,搞得自己苦恼了很久。 本集的遗憾之处,大概只有没推出新女角吧。《狼与辛香料》的女性角色好像一集比一集多,或多或少有点赫萝恐怕要吃醋了的感觉。相反地,《狼与羊皮纸》都是夏珑等角色反覆出来和缪里叽哩呱啦斗嘴,不过这样也有其魅力。夏珑真的是一个能帮我推动故事的好角色。 写著写著,篇幅就填满了。 我会朝在九个月内,最好是半年之内推出续集来努力,未来也请各位多多关照《狼与羊皮纸》。 支仓冻砂 插图 序幕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论坛 虚空文学旅团x天使动漫录入组 图源:书友同萌会 录入:会灰的鸟弹 圣经译本捧在手上,我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看。 或许是变得极其盛大的骑枪术比赛余韵,抑或是收拾过后,紧接着准备圣经印刷事宜,稍微影响了我的心情。 但至少,我知道明确的主因在哪里。 那就是在我身边沙沙摆尾,握着羽毛笔写得目光灿烂的少女。 「缪里,头抬高一点。」 我看她脸都要贴到纸上去了,便伸指推开她的额头,结果没多久又凑了上去。前几天刚结束的骑枪术比赛,对这个醉心于编写理想骑士故事的野丫头来说,简直是题材的宝山,怎么写也写不完。那投入的模样,好似深怕时间会冲淡快乐的记忆。 在赛事最高潮,她甚至忘了自己圣女的打扮,跳上眼前栅栏疯狂高挥双手,闹得全场哗然。为她难得端庄却又转眼破灭而仰天长叹时,那片沙尘漫漫的天色,我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 而且若只是醉心于编写理想骑士故事,那还算好的。 写到快跳进纸里面的缪里,漂亮的银发动不动就差点沾到没干的墨。伸手帮她拨,看见绑在我手腕上的绳子反又长叹一声。这条绳子一直往下垂,另一端是绑在缪里的腰带上。 起先缪里是绑在我脖子上,费了一番唇舌才改成手腕。 不管是吃饭、睡觉还是洗澡,她都不肯解开。 更糟的是,她的惯用手不是抓着羽毛笔或小麦面包,就是抓着我的袖角。 看着她写那篇荒诞无稽的骑士故事时心无旁骛的侧脸,我想起她绑上这条绳子时说的话。 ──要是一不注意,大哥哥又被坏人抓走了怎么办? 这原本是哥哥对年幼妹妹说的话,我却无从反驳。虽然那是几个误会和霉运的结果,但我的确是被人从旅舍绑走,把缪里给急坏了。 谁也不肯告诉我缪里究竟是担心成什么样,全都三言两语含糊带过,表示那严重到他们需要这样做吧。 为了补偿她,我便乖乖让她绑,可是那真的教人很不自在。 相系有它的象征意义,何况刚下山游历那几天,缪里整天都吵着要作我的新娘。想不到如今真的系在同一条绳子上了。 绑上自己的腰带时,缪里也显得颇为高兴。 「受不了……」 这声脱口的牢骚,对象不知是缪里,还是我自己太掉以轻心。 总之她的脸实在离纸太近,我又伸出指头推远一点。 第一幕 提起铸造金属器材,大多会想到塞满木材火炭的高大石炉,然后是一群挥汗工作的壮汉。不过这是铁器或玻璃坊的情况,铅器不至于那么辛苦。临时工坊里急造的炉,也和想像中面包炉那种造型不同,像是无盖的石棺,跟烤全猪用的差不多。 事事好奇的缪里,把炉上的坩埚,和炉子风口处用牛膀胱做的鼓风都仔细看了一遍,还向工匠们请教用法。 在这所临时工坊,她总算是解开了绳子,但还是再三命令我一定要待在她视线范围里。 因此,每当她看着铅块在炉上坩埚里熔化,鼓风吹出大量火星而转向我,发亮的脸上全写着「有没有看到!」时,我总会怀疑她叫我不准走远到底有多认真。 另一方面,曾遭教会通缉的前工匠强,以及在他指挥下干活的工匠们工作得很顺利,很快就开始试铸印刷所需的铅字。他们将铅水注入平时雕金琢银的精雕工匠刻出的铸模,再把成品修整干净。这第一字即是圣经的第一字,强检查过后,慎重其事地沾上墨水。 铅字在工坊所有人的注视中按上纸面,捺出一个丑丑的字。我很清楚这其中没有一丁点的魔法,就只有一个令人感到新时代就要来临的现象。 「大哥哥大哥哥,我的字还比较好看吧?」 只有天不怕地不怕的缪里,在我耳边偷偷这么说。 见到印刷的准备工作如此具体地开始后,我在校阅圣经译本上也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毕竟任何一个错误,都会被忠实记录下来,复制无数遍。 另外对缪里来说,尽管对字样颇有微词,目睹前所未有的技术诞生,似乎仍对她造成不小的刺激。之前骑枪术比赛的盛况,与骑士们对话而听来的故事,再加上无畏于触怒天神的神秘技术,让她忍不住动手写起一篇浩大的冒险故事。 然而兄妹俩都在巴在桌前,全神贯注于手上工作,自然就不会去互相提醒不要太过投入。这真是一大失误,我甚至忘了我和缪里是留下来顾修道院的。比赛过后,各主办人都去劳兹本处理各项事宜了。 两王子不合已是全国皆知的事实,如今前嫌尽释,国王要为这件大喜之事办一场公开大宴昭告海内外,海兰也要到劳兹本协助筹办。未来的修道院长克拉克由于立场使然,也必须参与。 从教廷带来圣经印刷计画的少年迦南,见到强热血沸腾地致力于复活一度遭封禁的印刷术,原以为不可能的计画眼看就要实现,便要赶回老巢教廷图书馆通知同伴这个好消息。现在人应该在船上了。 书商鲁罗瓦要趁来观赛的贵族还没离开劳兹本谈生意,顺便替我们打听新大陆的消息。 鹫之化身夏珑在赛后迅速完成善后工作,随即为了筹措在修道院设置临时工坊、修缮建筑、工匠寝食所需等各式各样极大量的物资与人力,同样前往劳兹本,向承包商伊弗下订单去了。 结果就是,在实务上帮不上什么忙的神学书呆子,以及在外挥剑时想到题材就得意洋洋记录下来的少女,要留在临时工坊兼修道院预址看门。 过了许多天,夏珑回来了。从她的表情,我发现我们比想像中更不适合看门。 「……总之,你们先梳洗一下吧。」 我们一开门迎接,率领一大排满载货车,自己背的东西也多得像旅行商人的她,劈头便立刻这么说。 我看看身边的缪里,她脸上的确是墨痕斑斑。她也歪起头,鼻子贴着我腹侧闻一闻,很没礼貌地用力捏起了鼻子。要是我会臭,老爱紧抱我睡觉的缪里也要负一半责任才对。 「饭都有吃吗?」 我看着缪里一溜烟往水井跑,自己也唏嘘地准备跟上时,夏珑不敢恭维地问。 「……应该……有吧?」 想了半天,也记不得自己吃过些什么。 夏珑叹口气,往水井抬抬下巴。 「我先前有去工坊看状况,那些工匠跟你们差不多,专心到什么都忘了……去跟他们说一声吧,我去煮点吃的。」 被干练的夏珑训话,我也只能弯腰低头,乖乖照办。 夏珑乍看之下不太亲切,对待孤儿却是呵护有加,又很会照顾人。大概是事先料想到会有这种事了吧,她从劳兹本的孤儿院带了几个孩子过来,指挥他们进行多人用餐的伙食准备。那老练的模样,好比修道院里的顶梁柱修女。 我和缪里用工匠们刚挖的水井冲完水时,广场已经变得像露天厨房一样。 「哈哈哈,大家都是满嘴毛。」 见到在工坊为印刷圣经忙碌的工匠们和我们没两样,惹得缪里哈哈大笑。这些活像山贼的工匠们都好久没有好好吃顿饭,个个狼吞虎咽起来。 「大哥哥都不太会长胡子耶。」 我只要一阵子不打理,多少还是会长一些,不过缪里从以前就很想看我变成大胡子的样子。之前拿小刀出来剔,还嚷嚷着嫌我怎么不把握机会留长一点。 「其实我也有点憧憬捻胡须沉思的形象啦。」 可是看她乐得说:「留长以后要给我绑辫子喔。」我就不想留了。 慧黠的夏珑在劳兹本买了大量面包回来,将大锅架到熔铅的炉上,豪迈地弄了锅蒜炒羊肉夹面包吃。用重口味的食物填饱肚子,再喝些许葡萄酒润润喉后,身体忽然没了力气。这让我终于发现自己是真的累了,而缪里早就在大厅角落躺平,跟工匠们睡了一地。 「我们家克拉克就够邋遢的了,结果你也是丢着不管就会搞到皮包骨饿死路边吗?」 容易废寝忘食的毛病被夏珑这么一酸,我也只有缩脖子的份。 「真的很丢人……你能这么快回来真是太好了。」 夏珑望着孩子们收拾厨具,哼一声回答: 「什么举世闻名的黎明枢机嘛,还不是要人把屎把尿的小孩子。」 目送三个孩子合力搬走蒜炒羊肉的大锅后,夏珑才终于转向我。 「在劳兹本那里,都把你传得跟救世主一样了。」 夏珑笑得很贼,看不出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不过这倒是不难想像。 「还说什么针锋相对的王子能和解,是因为黎明枢机接下神的意旨,用骑枪术比赛修复他们的关系。」 那愉快的笑法使我深深叹息。 「你也知道那只是说得好听吧……事实上我怕缪里因为我被绑架而气疯,冲去咬克里凡多王子的喉咙,拼命想出来的结果。」 绑架只是误会,克里凡多王子并不是坏人。我绞尽脑汁不是为了自己,是保护王子不被龇牙咧嘴,准备把犯人大卸八块的缪里伤害。 然而人们不知道这些事,对外公开的只有原本谣传不惜造反夺取王位的二王子,与王位继承人大王子,透过骑枪术比赛握手言和的事实。而大家都认为,这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迹。 我当然不曾宣称任何功劳,王子他们也没提过,不过赛场贵宾席上是由海兰作两位王子的中间人,民众便认为黎明枢机是背后的推手。 「海兰不是说你最好别出现在和解宴会上吗?真是有先见之明啊。要是人家知道你在劳兹本,肯定被满城的人追着跑,挤成烂抹布一条。」 夏珑笑得好开心,我听得好没力。我是抱着匡正教会弊端,将乱世导回神之教诲的雄心壮志离开纽希拉没错,可是一天比一天大的名气,实在压得我喘不过气。 迦南甚至问我要不要成为圣人,差点吓死我。现在就这样了,要是成为圣人,我恐怕会永无宁日。 为之郁闷时,夏珑忽然说: 「对了,我有东西要给你们。」 然后就离开大厅,从堆在外头的大量货物中提一口装得下缪里的大皮袋回来。 袋子虽大,她提得倒是很轻松。看了里头,我也就明白了,但也有不明之处。 「这是书信?怎么这么多?」 就算是容易操心的海兰写信给我,这也未免太多,再说它们都弄得挺漂亮的。 「你觉得自己承受不起这么高的名声,不过那条笨狗还要夸张得多喔。」 夏珑用下巴比了比缩成一团睡觉的缪里。 我随手从袋里取出一卷。纸是高级羊皮纸,以马鬃束起,还捺了鲜红的家纹蜡封,好不气派。 「这全都是给那条笨狗求婚的。」 「咦!」 惊愕与不敢相信的嗤笑,在咽喉深处搅成怪异的呻吟。 「人家都夸她是笑容如阳光般灿烂的圣女呢。从赛场上远远地抬头看主宾席,大概真的是那种感觉吧。」 缪里穿的的确是修女的衣服,不说话就完全是圣女的形象。 但不知该说「可是」还是「正因如此」,圣女形象的她兴奋到站上栅栏猛挥双手,似乎拨动了诸多骑士的心弦。 「……可是这也未免太多了吧……?」 「海兰也为该不该交给你苦恼了很久,可是总不能说丢就丢。比起怎么在宴会上让大家看见两位王子的关系恢复得多好这种关系到国家命运的大事,这还让她更头痛呢。」 我眼前浮现出平时就忙碌得很的海兰为琐事抱头苦思的样子。 替崇礼尚义的主人祈求保佑后,我将手里的信放回袋子。 「我都被叫成黎明枢机了,人家当她是笑得像太阳的圣女也不为过吧。」 见我放弃挣扎,夏珑又乐得笑起来。 「但愿这能让她多少意识到自己已是适婚年龄,可以端庄一点。」 「不可能的啦。」 夏珑斩钉截铁地这么说的同时缪里翻了个身,伸长的腿压得底下工匠呻吟起来。 「既然有那么多人在抢,不知道会不会有一个和那个野丫头旗鼓相当,能给她幸福的。」 骑枪术比赛没过多久就这么多人了,未来肯定不停有人来信求婚。 「如果你是真的这样想,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平时缪里和夏珑老爱臭鸡笨狗互骂,却也因此成了冤家。我当然知道夏珑的话和笑容是什么意思。 缪里在我手上绑绳子除了开玩笑,也表示在我遭绑这段期间她有多么担心我。 「对了,印刷的事顺利吗?」 大概是羊皮纸用焚香熏过吧,大量情书的香甜气味冲得夏珑不耐烦地束起袋口,并这么问。 「实验很成功。我会把确定无误的译文照顺序交给工坊制作铅字,等铅字够了,就会开始正式试印。」 「嗯,这样啊……」 怪了,夏珑表情不怎么高兴。用铅字复制大量文书的技术虽然方便,但教会也知道它十分危险,甚至要封禁起来。 然而夏珑应该是属于中立立场才对呀?接着,这位干练的前征税员如是说: 「在采购材料上会有点问题。」 我以眼神表示不解,而她的脸色透露出在劳兹本连日奔走的疲惫。 「你不是从圣经的页数,告诉我预估的纸墨分量了吗?」 请夏珑订的材料,是我和强讨论出的粗略最低需求。 「金额太大了吗?」 采购材料出问题,我自然先往这想。最近我们遭遇的阻碍,十之八九都是资金问题。 光是祈祷,也不会让记载神语的圣经多一本出来。 「这倒是没问题。骑枪术比赛让那个黑心商人伊弗赚饱了荷包,捐款也让海兰可以松松裤腰带了。」 比赛盛大成那样,凭伊弗的手腕肯定能大赚特赚。 听见经常自掏腰包的海兰有笔捐款收入,我也为她松口气。 「但现在东西是有钱也买不到。夏天愈来愈近,是一年中最有活力的时期。商人的生意会跟着愈来愈旺,契约和交易记录需要用到非常多的纸。伊弗跟我说,你要的数量就算请全国纸坊来做都做不出来。」 伊弗曾是王国贵族,交游广阔。既然她这样说,那就是这么回事吧。为寻找强而探访各处纸坊时,也看得出他们纸源并不充足。 而且要用在新式印刷的纸量,和过去的誊写用量不是同一个层级,一时之间当然拿不出来。 「所以……?」 夏珑叹息回答: 「是可以跟大陆那边的商行买买看,但缺纸的事走到哪里都一样。海兰好像就跟德堡商行打听过了,可是纸的原料不是破布吗?北方人比南方人少,又可能因为天气冷,收不到多少破布,光是满足产地所需就很吃紧了。何况到南方去到处下大订单,八成会引来怀疑。」 的确有道理。而且我们做的是被教会封禁的技术,必须设法避免吸引民众关注。 「和你们一起行动的那个叫迦南的,说他回教廷以后会试着帮我们弄点纸墨。叫鲁罗瓦的书商,也会看熟识的誊写匠工坊有没有库存。」 夏珑的语气显然是不抱希望。 「就算现在跟纸坊下订,缺纸的事也得等到买气冷的冬天才会解决。你们的印刷计画可能要把规模缩小一点才行。」 我相信圣经俗文译本将在王国与教会之争中造成巨大的影响。在大陆推广得愈快,明白教会弊病的民众对改革的呼声也会愈高。另外重要的一点是事情拖久了,不晓得教会会用什么战术来反诘。 因此,我们需要尽速执行计画。 然而纸上谈兵往往会撞上现实这堵墙。要求工匠住在工坊里就是一笔很大的开销,解散重召也不是那么容易。 「再说修道院怎么整修都还没有个底,实在一个头两个大啊。」 我们初访此地时,克拉克就是在一大片废墟里单独拼命除草。虽然后来整理得还可以,要当成修道院,仍需要相当大规模的整修。 夏珑从孤儿院带来的孩子不单是帮厨,手也很巧,可以做点简单的装修。先前勤快地整理锅碗瓢盆,现在则是手拿工具到处跑。 「没人知道王国和教会争到最后会是什么样。为了修道院的未来,能请您赶快把事情处理好吗,黎明枢机阁下?」 我只有名声徒长,实际上并没有任何特殊能力。 能回夏珑的,顶多是一抹苦笑罢了。 后来我抱起和工匠睡成一团的缪里,送回房间床上。那毫不设防还抠起肚子的睡相,看得我直摇头。但盖好被子,整理浏海后,仍像个等待王子吻醒的公主。 虽然没关系,但我看到那个顺便背上来的求婚信大皮袋,嘴上仍不禁浮出尴尬的笑。 世人终于注意到缪里的魅力,让我颇为骄傲。也因为世人总是准备周全的一方,发出希望她赶快长大的唏嘘。 不过,坐在好梦正酣的缪里身边,用手梳理她掺了银粉般的灰发时,我忽然想到如何向纽希拉的温泉旅馆老板说明而苦恼了一番。 而且最近比较少写信回去报告近况,颇感亏欠。 我左右拨弄着缪里柔软的浏海,思考战略。 例如印刷圣经所需的纸墨不够,需要找地方用个漂亮的名目买齐。在对抗教会方面和我们利害一致的德堡商行都不容易弄到了,那么在这种问题上最靠得住的,就是这位野丫头的父亲,曾经叱咤风云的旅行商人罗伦斯了。他有数不清的奇异管道,甚至比势若领主,能在北方发行货币的德堡商行还要多。 请他提供一些实际的建言,再轻描淡写地提起求婚信的事,能不能减轻一些震撼呢。 盘算到一半,缪里一个翻身抓住我的手,整个人缠上来。 那孩子气的行为让人觉得她还要很久很久才能出嫁。 在故乡替独生女操心的父亲心里,一定把她看得更小吧。 「……求婚信的事,还是别说好了。」 要是写下去,恐怕会把信上的其他事从那位疼女儿的父亲脑袋里全部炸飞。 「你啊,真是个不孝女喔。」 不知她是否听见了,曾几何时露出狼耳狼尾的缪里抖抖三角形的耳朵,发出满足的鼻息。 「看吧!不懂我魅力的就只有你一个!」 睡完午觉的缪里一看到那堆求婚信,劈头就这么说,还骄傲地摇起尾巴。接着随便拿一封出来,解开蜡封开始读。 「你天真烂漫的举止与美好的笑容,已经夺走了我的心……听到没!这封也是!啊,这封也是!」 她一封接一封地摊开信纸,扫一眼就往床上扔,令我不住叹息。每封都说对她兴奋得跳上栅栏挥舞双手纯真欢笑的模样,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但更糟的是,我自己也认同「阳光般灿烂的笑容」这种话。 「不懂我可爱的,就只有大哥哥你了啦。」 这种双手扠腰发牢骚的动作,是浑身充满自信的无敌少女特有的。 「可是那几乎都是误会吧?」 揉着眼睛这么说,无非是因为校阅圣经的疲惫,以及缪里依然是那么眩目。 「那天你扮成圣女,就真的只是打扮而已嘛。要是你心里有把信仰之火,我倒还能说这几位男士果然有眼光。」 我放下羽毛笔,转向缪里训话。 「再说,就算你圣女的打扮骗得过他们,一张嘴就马上原形毕露了。毕竟你是真的完完全全,连一丁点的信仰都没有。」 骑枪术比赛约两周的赛事期间,圣女这角色似乎也让缪里扮出了兴趣。为了扮得更像,她甚至热心地向海兰请教祈祷的动作、秀气的走法和餐桌礼仪。被缪里这样拜托,海兰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兴冲冲地请缨当老师,缪里也听得很认真。 我看机会不错,也想说说信仰的事。结果一开口,她就摆出青蛙在河边泡水的脸当耳边风,重复三次以后我就放弃了。 因此,这野丫头现在听我说这些也根本不会怕。 「啊~?我可以跟你打赌,等我跟这些人聊过以后,他们一定都会来跟我旅行的啦。」 是年轻吗,还是在备受宠爱的环境下长大,不晓得她哪来的自信。 多半两者皆是吧。但后者我也有部分责任,真教人头疼。 「啊,可是……对喔,应该没错。这样的话,那也可以吧?」 「……你在可以什么?」 这名少女表情肃然地有所领会时,八成是在动歪脑筋。 小狼面对扔在床上的成堆求婚信,露出得意的笑。 「还记得吗,骑枪术比赛不是只有一对一,还有要摆阵形的团体赛嘛?」 「嗯……嗯嗯?有是有啦……」 「那很棒对不对!罩上铁袍的马站成一大排,每个人分别拿专用的超大盾牌、长枪和旗杆完美搭配快速进击的样子,简直像舞台一样!」 后半的形容,多半是从哪个诗人听来的吧。枪术对决的确很慷慨激昂,不过集团战也能令人感受到骑士千锤百炼的历史,同样情不自禁地激动起来。 但是,这让她想到什么了呢? 阖眼回想前几天赛况的缪里,忽然像吃到糖渍点心一样睁大眼睛。 「所以我啊,觉得这有搞头啦!」 缪里抓起好几封求婚信说道: 「我要给这些人全部回信,让我跟大哥哥的骑士团有一大堆骑──」 「不行。」 我不等她说完就驳回。 为这不像话的野丫头伤脑筋时,她又嘟着嘴逼上来。 「为什么!大家都会乐意加入的啦!好嘛,有什么关系!骑士团大起来,你也与有荣焉吧?这样就可以每天比赛,还可以上场打仗了耶!」 还抓着我衣襟猛摇。 我知道她不是开玩笑,所以特别无奈,也为有可能实现而头痛。 执剑引导战士的女武神,自古以来即是战争史诗的象征。 但试想缪里笑呵呵地挥剑带领大批骑士行军的样子,就知道多荒谬了。而且这些骑士每一个都曾对带头的缪里示爱,我怎能眼看这愚蠢的无耻骑士团成真呢。 再说,我在这样的骑士团里又该如何定位。 我对现在这感觉暗藏玄机的两人骑士团就很纠结了,光是想像全都是求婚者的骑士团我就胃痛。 「好嘛,大~哥~哥~」 才觉得这头银狼最近成熟不少,结果还是只小狗。 我要把肺中空气全吐出来般从椅子站起,揪住她细细的脖子。 「别说那种傻话了,快把床上那些信收拾干净!」 听我厉声下令,被我揪着脖子的缪里扭身转向我,吐舌头扮鬼脸。 我对念念有词地开始整理信件的缪里深深叹息,转回书桌。如果是教育失败,那我有不少责任。对着为校阅而摊开的圣经向神忏悔时,背后有人贴了上来。 「你又在祷告。啊,要寄回家的信?」 缪里从我肩膀上往桌面瞧。 看过正在等墨干的信后,摆摆狼耳抱住我脖子说: 「求婚信的事还是不要说比较好呢。」 话里的笑意,和刚睡醒的高体温一起从背部传来。 「咦,没有纸跟墨水喔?」 和夏珑谈这件事时,缪里正挺着被面包夹羊肉填满的肚子呼呼大睡。 「不是没有,是比预期来得少。这会让印刷计画或把这里改建成修道院的计画出问题,所以我想跟罗伦斯先生──」 「那就不要找我那个没用的爹,我们直接去跟纸坊买嘛!」 我是很想告诉她,你眼里那个没用的爹其实是个很厉害的人,可是想到她有四只耳朵也听不进去就算了。 「顺便跟每座城的纸坊租一堆故事回来看!」 总是在城镇间流浪的乐手每到一个新地方,就会将自己知道的歌曲整理成册,和当地纸坊交换热门歌本。 在缪里听来,那就跟到处埋宝藏一样。 「还有,之前比赛的时候我跟很多地方的骑士聊过,发现王国或是海另一边的国家,传说故事真的完全不一样耶!问过王国古老家族的人以后,他们也把还在用狼徽的家族告诉我了。到那里去旅行,不就是一石三鸟了吗!」 她说得像市场摊商推销一样溜,然而会得到好处的只有她一个。 但要是把全王国的纸墨都买下来,会严重影响商人作生意,回头又是百姓受罪。若想大范围少量购买,或许真的是自己走访每个城镇会比较好。 「而且啊,大哥哥。」 缪里的语调忽然和先前的亢奋氛围不太一样,引我侧目。 「你不是跟那个像捣蛋鬼的王子谈过了吗?」 「捣蛋……你说克里凡多王子?」 的确是有点那种感觉。对缪里来说,有第二王位继承权的王子也只是个大一点的捣蛋鬼而已。 「为了他们,你也要继续追新大陆的消息吧?虽然他们都迫不及待想打仗,可是万一真的打起来,他们也会头痛。」 克里凡多的手下,都是因世局平稳而失去出头机会的贵族次子、三子。 骑枪术比赛即是这些不遇之人宣泄郁闷的管道,听说实际上也真的有几个因表现优异而获得赏识,成为军官。但大多数仍是悬在半空中,需要足够刺激才会放弃浮华的贵族之道。 克里凡多曾对新大陆表现浓厚兴趣,是条出路。 「可是不管问哪个骑士新大陆的事,他们都把我当小孩子在幻想。伊蕾妮雅姊姊跟那个诺德斯通爷爷不也是不被宫廷当一回事,需要到王国以外凑资金吗?」 据说西方大海的尽头,有个谁也没见过的新大陆。 但既然谁也没见过,又凭什么说它存在呢。这类童话常有这样的问题。而我们现在也在追这件事,是基于几个现实的理由。 首先,我认为这或许能够解决长年胶着的王国与教会之争。现在双方都因为面子问题僵持不下,要是突然冒出新大陆这般彼此都能获得巨大利益的宝库,很可能就有借口把纠纷摆一边了。 第二是为了眼前这个一听到冒险就双眼发光的少女。此名身上流着狼血的少女不是人类,在世界地图上也找不到安身之处。但若是没人居住的土地,也许能建立一个前所未有,专属于非人之人的国度。我们在旅途中结识了一位提倡这想法,名叫伊蕾妮雅的羊之化身少女。 而第三,则是唯一一个我自己的理由。起因是调查谣传与幽灵船交易的诺德斯通时见到的东西。这可说是流传世间已久的荒诞乡野传闻里最夸张的一个。 突然离开诺德斯通身边的炼金术师,据说是往新大陆出航了。不过我想,事实上她或许只是想确定这个世界是什么形状。 诺德斯通的小屋里,有个彷佛将月亮拽下地面的金属球体,表面上刻划了世界地图。她就是要确定世界到底是不是跟这颗球一样。 「大哥哥?」 缪里的声音使我赫然回神。 世界形状的问题,比强怀藏的禁忌技术还要危险。 这关系到眼前这本圣经的可信度,可怕得难以直视,但我更怕视而不见的后果。 这是极少数我不敢告诉缪里的秘密之一。 「不好意思……」 说完,我用半僵的嘴挤出笑容。 「没想到你会这么乱来,差点把我吓晕了。」 缪里双眼圆睁,随即双颊大鼓,用尾巴甩我的膝盖。 「不过……嗯,也不是全无道理。」 直至前不久,我还完全没有拓展活动范围到大陆去的想法。因为温菲尔王国不只与教会抗争,本身也有关于王位继承权不安定的危险内忧。 而现在二王子已经没有造反之虞,王国应该会将与教会的纷争推进到下一阶段。对我们来说,或许也到了扩大活动范围的时候。 前往教会深深扎根的大陆,正式推动这场抗战。 虽然光是想像就教人胆寒,但现在无论面对何种冒险,我都不是一个人。 「只要有你在,我们一定能开拓出新的旅途。」 缪里原本气噗噗的脸立刻得意地笑起来。 「而且,周游大陆筹措纸墨的话,也可以边走边发我们印好的圣经。同时在调查新大陆这方面……嗯,是可以请教各地显学,也许真的是一石三鸟吧。」 「对呀对呀!然后把各地的国王跟骑士拉来我们这边,准备跟教会大战!」 原来如此。即使扣掉最后一部分,缪里的想法仍是非常合理。最让人惊讶的,是说到我们在这场抗战不再被动,可以主动进攻,感觉很新鲜。 说得更白点,我不禁兴奋起来了。 「新的冒险要来喽,大哥哥!」 连这个听到快烦死了的词都颇为悦耳。 毕竟我们经过一连串困难和艰辛后,终于来到了这一步。 「啊~这样的话,我们应该跟迦南小弟一起走才对喔?」 迦南是教廷的人,应该对南方地理比较熟悉,在大陆旅行时会是个可靠的向导。 「鲁罗瓦先生知道怎么联络他吧,要补封信给他吗?」 「嗯……如果大哥哥说什么都要跟我单独旅行的话,我是不介意喔?」 「……」 我摆出受不了的脸,她回我满面笑容。 不晓得神有没有看见这愚蠢的互动。 忽然间,缪里的三角耳竖了起来,从近处窗口窥探外头。 「喂,耳朵尾巴藏起来!」 我赶紧抓起手边大衣盖住她的头,而她毫不在乎地指着远处说: 「大哥哥,你看那个。」 「什么东西?」 我和缪里一起探出窗外,见到远方有几匹马跑来。 仔细一看,马上人物的轮廓十分眼熟。 「这就是那个,说人人到?」 开始写理想中的骑士故事后,缪里的词汇增加不少。这固然值得高兴,可是来人骑快马不会是为了报好消息。 我拍拍缪里的肩,解下写字用的围裙。 「鲁罗瓦先生急成这样,不晓得怎么了。」 出事的预感使缪里眼睛发亮,退回房里迅速整装。 「是冒险吗!」 手拉紧腰带就往最爱的长剑伸。被我委婉地拿开以后,免不了又小吵一架。 马不只一匹,我便以为鲁罗瓦带了其他人来,结果是他一人驾三马。 我们困惑地为他开门,夏珑也来看状况。但他没多理会,将像是从劳兹本一路骑来,跑得疲惫不已的马交给她,就跳上另一匹马。 然后对我说: 「我在路上解释。」 看来剩下一匹是鲁罗瓦换骑的马,一匹是给我们的。我有点呆住,不禁往身旁缪里看。她在这种时候调整得特别快,一把抓住我的手并对鲁罗瓦说: 「食物毛毯都够吗?」 「放心,路不长。」 缪里点点头,对照顾马的夏珑问: 「臭鸡,能帮我们看家吗?」 「我可以把你满床的跳蚤清干净。」 缪里咧嘴扮鬼脸,接着发现腰间没剑,犹豫该不该回房拿。天有不测风云,先前的绑架已经证明了这点。用悬在她瘦小胸口的麦子袋变成狼,是她最后的手段。 可是在她跑回房间之前,夏珑将挂在腰间的园艺柴刀连鞘一起抛给缪里。 「别弄坏喔。」 缪里愣了一下,嗤嗤笑起来。 「谢谢,借我一下喔!」 她们感情真的很不错。 我先上马,再抓缪里的手拉她上来坐我前面,然后跟随鲁罗瓦离开修道院。 缪里回头了好几次,对夏珑和她带来的孩子挥手。 「请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虽不至于赶到抽马屁股,但马背上的起伏也不轻盈。而且马不是往劳兹本跑,而是西北方的王国内陆。 鲁罗瓦面色这么凝重地来叫我们,为的不可能是喜事。难道会是王子们才刚和解又产生裂痕了吗?心里不停地往坏的方面想。 但鲁罗瓦的回答颇为费解。 「劳兹本的大教堂,来了个特别的客人。」 在这么广阔的田野中央明明不会有别人听见,他还是压低了声音。 「劳兹本那种大城的大教堂,常会有人突然跳出来说『我是某某大帝转世』,或是『背负神亲自下达的重大使命』之类的。」 哒哒的轻快马蹄声,衬托出我与缪里的异样沉默。而且这份沉默,是因为我们知道世上有几个人会说出这种惊天之语。 「他说了什么?」 总不会自称是狼的化身吧。而鲁罗瓦对紧张的我说: 「他说他是教廷的使者,要和王族会面。」 听起来不像非人之人,让我们松了口气,但不安仍在。坐在我前面,夹在抓缰绳的手之间的缪里扭身问: 「他有要找迦南小弟吗?」 迦南是在教廷中枢服务的人,来到与教会敌对的王国可说是背叛行为。 奇怪的是,这时候来的应该是异端审讯官,必然会用更阴险的手段搜索迦南,很难想像这样的人会堂而皇之地到大教堂找人。 那么,会是迦南的朋友有急事要找他吗?感觉还是不对。迦南是个行事聪明周到的人,一定会安排好联络方式。 「他不像是异端审讯官,也不像迦南阁下的朋友。而且我想,他们根本无关。因为这个怪异的访客,怀里摆了个雕工细到教人赞叹的香炉。」 「香炉?」 缪里不解反问,我则是吞了吞口水。 「身负秘密任务的使者,常会带这种信物在身上。」 这立刻勾起缪里的兴趣,收起的狼耳狼尾都快跑出来了。 「对敌人隐瞒身分,有时也会难以对传话目标证明自己是真正的使者。所以藏一个与穷酸旅装明显不相衬的贵重物品,让对方知道可以信任。我在纽希拉就见过几次这样的人来找泡温泉的贵客。」 热爱冒险故事的缪里听得鼻孔大张,挺直背脊。 「正是这种感觉。大教堂的亚基涅主教立刻就去找海兰陛下谈这件事,而其他人在这段时间把香炉调查过一遍,认为很可能是出自常接教廷生意的知名工坊之手。找去鉴定的伊弗小姐也是相同看法。」 也就是无法完全信任,但他的确十分可能是教廷的使者。 「金毛有见他吗?」 「见是见过了。」 含糊的说法颇令人在意。难道会是他碰巧在路边捡了个高级香炉,就以为神降大任于他了? 「总之,这个人实在可疑到不行,所以就先把他送进大教堂的地牢里了。不过在栅栏后面,他还是一样说些夸张到不行的鬼话。」 会是神的意旨,还是大魔法师般的诅咒呢。 缪里一副满怀期待的样子。 而鲁罗瓦的回答是── 「他只说要请黎明枢机参加大公会议,其他的问什么都绝口不提。」 「……」 马像是在躲路边石头,差点把我晃下去。 不。见到缪里不知何时替我抓住了缰绳,我才发现是我恍神到甚至忘了呼吸。 「大公……会议?」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几个字。只见平时诙谐的鲁罗瓦面色凝重地点点头。 在牢房里的人,要如何用最少的字震愕海兰呢。 这旅人的话,可说是比怀中香炉更贵重的金言。 「喂,大哥哥!」 缪里用手肘顶了顶我的腹侧,转头过来,表情不太高兴。大概是因为有听没有懂。 可是对知道的人来说,这却是个令人发毛的词。 地牢里的人物若真是发疯或想胡闹,也未免太懂教会组织的事了。 「海兰殿下怕这是暗处敌人的圈套,下令必须装作没这回事,所以──」 鲁罗瓦这么说时,不满于无法参与话题的缪里发现前方出现建筑物。 「她不把你叫到耳目众多的劳兹本,是认为在从王宫回来的路上和两位见面会比较妥当。」 马头所指之处,是一栋兀立于广大田野之间的乡村风宅邸。在劳兹本和纽希拉都没有这种独特的大型建筑,不仅可供大家庭居住,还有足以储存大量农作物和家畜的仓库。 小村小镇没有能同时容纳多名随从的楼房,王族旅行时经常选择这类建筑。且孤零零地座落在牧草地上,宵小也难以接近。 门前已拴了几匹马,还竖了好几面王族的羊纹旗。几个持枪士兵发现我们就上前来问话,鲁罗瓦应对如流。仔细一看,门前的旗帜分成三种,除了现任王室以外,还有王室相关成员──一种是海兰的,还有一种大概是克里凡多王子的吧。才觉得怎么没大王子的,鲁罗瓦就告诉我身为王储的大王子在宴会一结束就先出城了。和原本阋墙的弟弟和解以后,便需要安抚恐将不满于此的势力等,有多不胜数的掌权者工作等着处理。 「鲁罗瓦先生到了。」 木制的大型双开门后,是极为宽敞的挑高大厅。 厨房与客厅没有隔开,直接用厨灶当火炉取暖,还有几张酒馆那样的长桌。农具竖在墙边,空气里夹杂着家畜的味道。看来同一个屋檐下的隔间另一边,即是羊和马的畜舍。 平时围桌而席,聊作物或牧草生长情形,耕作状况的农民,现在换成了一身轻甲的旅装士兵,以及绑架风波时见过的贵族子弟,而克里凡多和海兰就在他们中间。 「来啦?」 克里凡多起身并对旁人点个头,他们就陆续离开宅邸。 这宅邸是直接露出天井和横梁的开放式设计,随行者出去以后,空旷得令人忐忑。 「说过了吗?」 「大致解释过了。」 鲁罗瓦回答海兰,克里凡多接下去说: 「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了。这位来到大教堂的访客只淡淡说了一句话,然后就像贝壳一样再也不开口。简直就像被诅咒的候鸟,只说灾难即将降临以后就死去的那个传说一样。」 克里凡多晦气地这么说之后,海兰叹了口气。 「总之,枢机阁下、鲁罗瓦阁下,都先坐吧。当然,圣女小姐也请坐。」 海兰给缪里的笑容,或许是当下唯一的宽慰。 鲁罗瓦一面请我就座,一面灵活地挪动他硕大的身子,替克里凡多和海兰斟酒,并为我和缪里准备没有酒精的果汁才坐。 「首先呢,多亏了各位的努力,我们国内总算是团结一致了。在这里我要郑重地感谢各位。」 海兰如此起头后,克里凡多也举起啤酒杯说: 「舍妹能在劳兹本举办这么大的盛会,能力当然是值得赞赏,不过这骑枪术比赛实在是太绝了。当双方又是枪又是盾地打得昏天暗地以后,大家都认为感情不好的兄弟丢下了剑,像孩子一样打成一团了!最后两边都满脸鼻血泥土,鼻青脸肿地走出来,互相夸赞对方。还有怎样的和解比这种方式更好的呢?」 有人生来无法继承王位,也有人生来就被人讥笑除了等着继位外一无是处。身为王储的第一王子虽是个纤瘦的俊美青年,肚里的苦水却不输克里凡多。 外表与性格皆不同的两名王子形同油水之分,在任何场合握手言和,想必都很不自然。 但若是可以不顾身分地位,像延长童年般纯靠蛮力互殴的场合上,就不在此限了。 缪里开心到跳上栅栏,就是因为这两位老大不小的王子不顾颜面地把心里的不满全倾吐出来,全心全意地扭打起来。其中没有宫廷权谋,阴谋诡计介入的余地。 海兰面有疲色但不显得累,就是这个缘故吧。 「圣女小姐替我们挥手喝采,也来得正是时候。那让在场每个人都知道,那是笑得出来的打架。」 克里凡多面对缪里说道。我想这个野丫头应该没那么深谋远虑,不过那场架的确有可能打出怨气来。 缪里被夸得心花怒放,高高挺起胸膛。 「所以我啊,觉得十分有可能是教会听说了那场比赛而开始急了,所以派人过来。」 话题接上了找我来的理由。 「他说大公会议是吧?」 即使支开了闲杂人等,我仍压低声音。 海兰重叹一声,表情是不知所措。 「我到现在还是很怀疑,觉得说不定是原本想趁王国内乱牟利的贵族在垂死挣扎。觉得王国的良心黎明枢机是个麻烦,所以假大陆之手排除障碍。」 觉得有道理而点头时,克里凡多说: 「不过我觉得应该答应才对。」 海兰和克里凡多像是对此曾有争论。而缪里依然不懂话题核心的大公会议究竟是什么东西,在我身边生闷气。于是我替她问起,也顺便确认我没误会。 「那个人确定是说大公会议没错吧?」 意见相左的两名王族不约而同地看过来。 我清咳一声,小心架构言词为缪里解释,以免造成误解。 「我想两位都很清楚,大公会议是教会中权威最高的会议,会议结果连教宗都非得遵从不可。如果我没记错,前次召开大约是八十年前,主题是与异教徒的战争。」 教会组织虽是以教宗为顶点的金字塔结构,但仍有许多举世闻名的大神学家、领地大可敌国的大修道院、血缘与俗世掌权者密不可分的有力大主教等权威分散在外,并不是团结无间。 存有异心、利害关系对立的人多得是,和俗世一样需要持续掌控。 可是关于信仰的大问题,并不是战争赢家说了算。教会中的是非,必须根据圣经来决定。 以和平方式执行此一原则的系统,即是大公会议。这会影响到散布于世界各地的教会组织该遵行的方向,而且权威最高的教宗也不得违逆会议决定,所以很少召开。 而那位可疑的旅人说,要请黎明枢机参加大公会议。 这其中有几个大问题。 「第一,教廷真的要召开大公会议吗?」 「我觉得是真的。」 克里凡多在胸前盘起粗壮的手臂,不服地说。 「因为我和大哥联手了,王国坚若磐石。这样一来,教会将在这场纷争里真正地落于劣势,所以想用大公会议取得共识。」 我也因为王国排除内忧,考虑缪里的建议周游大陆,所以明白克里凡多的意思。 「我倒是很怀疑。召开大公会议,就等于教会把这场纷争正式认定为足以左右教会历史的大问题。而且大公会议真的就是会议,将给予世界各地的圣职人员正式发言的机会。音量会大到变得像百家争鸣一样,一发不可收拾。」 海兰说得有条不紊,可见是经过反覆考量的结果。稍停片刻后,她再补一句: 「我不认为教宗敢打开这么可怕的盒子。」 这是慎重为上的为政者观点吧。 不将问题视为问题就没有问题,是掌权者的惯用伎俩。 教会内部对这场纷争的看法不可能统一,所以等同教会黑暗面的教宗等首脑阶级,多半会认为召开大公会议是自掘坟墓。 这想法我也能理解。 「如果说两位的想法还有什么可以补充的话,那就是为什么要邀请我这样的人。我实在不懂。」 我只是小有名气,连圣职人员都不是。 存续千年的教会,邀请我参加或将影响千年之远的大公会议?有点难以想像。 而且我还显然是教会的敌人。 「对于这点,我觉得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 克里凡多如此说道。 「你是觉得这只会是坏事吧?」 经克里凡多一问,海兰按着稍乱的金色浏海点了头。 「我想这一定是陷阱,就算这场大公会议是神的意旨也一样。他们不必多费唇舌争论,只要把你引出来,在路上埋伏就够了。就算不埋伏,也能用口水把你淹死。想要功勋的,可不只是贵族而已。」 大主教们将为了争功晋级,在辩论上刁难教会之敌黎明枢机,而不是为了是非。只要驳倒教会之敌抢下大功,就能扶摇直上。 没继承权而过了不少苦日子的海兰,很清楚权力走廊就是这么回事吧。 可是克里凡多对这样的想法不予苟同,觉得太负面了。 缪里当然绷起了嘴,赌上自己的牙不让那种事发生。 开口的是克里凡多。 「的确,这十分有可能是教宗他们的陷阱。但就算如此,这件事意义重大,我认为应该接受。」 统率众多贵族子弟的克里凡多很惯于演说的样子,彻底吸引听众的注意后继续说: 「教会里应该也有不少企盼改革的人。听说教宗那边想召开大公会议以后,这些人也会用尽智慧来获得黎明枢机的协助吧?即使教宗那边准备偷袭,要是有情报泄漏出来,我们就能做好准备。」 若是在不久之前,我还会觉得这是一厢情愿。 但如今真的出现了这么一个希望净化教会内部,无惧于被人视为叛徒的人来到这里。认为对方里面也有同志,绝不是痴人说梦。 由此说来,放弃这个机会等于是捻碎教会自净的幼苗。 然而这两位王族各有道理,很难支持任何一方。 「到头来,还是得先确认大公会议的真伪,不然都不用说了。」 鲁罗瓦大概是看双方意见都说得差不多了,终于开口。 「我已经派急信请迦南阁下赶回来了。有了他的协助,我们应该能得到一些有力的情报。还可以帮我们看看地牢里的可疑人物究竟是不是真的使者,或请教廷里的同伴帮我们牵线。这毕竟是大公会议,不是说明天要办就办得成的。没必要急着下结论。」 大公会议让海兰的表情好比威胁逼到眼前一样。我也赞成鲁罗瓦的意见。 「大公会议也把我吓了一跳,可是它在教会历史上是将近百年才会有一次的事,所以……」 我边说边整理思绪,扫视海兰、克里凡多、鲁罗瓦和缪里才说: 「现在王国团结一心,无论是攻是守,都不能停下我们的手和脚步。散布圣经译本的计画上,现在是有些问题,但仍在进展。我们没必要太害怕大公会议,因为神一定站在我们这边。」 除缪里以外,每个人都慢慢点了头。 还是难以加入话题而不太甘心的她没有用喉咙吼叫,而是用肚子大声抗议。 「你喔……」 被我一怨,缪里就把头甩一边去。 这一幕让海兰放下紧张笑了笑,站起来说: 「好几天没见了,来吃点好吃的吧。」 见缪里对海兰堆出满面笑容,身旁的我不禁叹息。 享受豪华午餐时,不停有邻近的有力人士听说王族在回宫路上来到这里休息而来拜会。 他们几乎是村长或庄园管理人,有的还拜托他们仲裁土地纠纷。还有几个远离大城,孤立的小教堂人士战战兢兢地谒见。 而每次海兰都端正坐姿,诚心应对。 「哎呀,真服了你。」 克里凡多用削尖的小树枝剔牙缝间的肉屑,有点不敢置信地看着海兰。 「叔叔,你不工作啊?」 缪里现在啃的就是其中一位村长呈献的蜂巢,里头全是蜜。听她这么说,克里凡多尴尬地笑。 「不小心绑走你哥哥的事,能请你息怒了吗?」 已有些白发的鲁罗瓦当然不介意缪里叫他叔叔,可是克里凡多仍有所排斥。 有地位的人常会刻意蓄胡来营造威严,但克里凡多虽是王族,实际上还是跟缪里说的一样,是个外表看似大人的捣蛋鬼吧。 「人家都把我当孤狼看。他们拜托的那些事,都会来到人面广,善于交涉的人底下。来求助于我的,大多是无处可去的人。」 毕竟地位高并不等于民望高。 然而克里凡多的坏名声,感觉大部分是来自旁人的误解就是了。 「总之有好有坏啦。要是我坐上王位,王国恐怕连这个冬天都过不了。」 这比喻逗得缪里咯咯笑。 「不过我呢,就是因为跟这个认真但心里灰暗的妹妹,还有不得不板起一张铁面皮的大哥不一样,所以能陪你们追那种荒唐事。」 克里凡多说完歪唇一笑时,午餐后出去透会儿气的鲁罗瓦回来了。手上提着盐渍猪油和酒,大概是跟当地人买的。不是因为午餐不够吃,而是为了找点东西配荒唐话题。 「我在鲁罗瓦阁下的协助下,和大哥说了新大陆的事。找你们过来不只是为了大公会议,也是打算早点谈这件事。」 缪里不只对甜食来者不拒,对盐和油脂也十分热爱,马上就拿了一片盐渍猪油。 「可是大哥哥,诺德斯通爷爷去找国王请愿的时候,不是不被当一回事吗?」 独自追寻新大陆的孤僻老贵族诺德斯通,曾为航向新大陆请求王宫拨款建立船队。 结果为何,与他同行的羊之化身伊蕾妮雅已透过伊弗告诉我们了。 「王储认真听过这荒唐事之后,大概是觉得不成体统吧,只好把他们赶走了。」 克里凡多喝口酒,舔舔指头上的猪油。 「不过呢,大哥其实知道新大陆的意义。无论是在能够吸引我们这些不满分子的注意力上,还是解决教会问题上,他都给出相当正面的评价。」 「多亏于此,我在劳兹本打听起来也轻松多了。」 用猪油润过嘴以后,鲁罗瓦往我看来。 「然而结果并不乐观,而且听说过新大陆的奇人,也顶多是在古帝国时期的故事里见过而已。」 「这样一来,事情自然会往挖掘古帝国历史的方向走。」 「大海另一边说不定有个谁也没见过的大陆这种事,已经近乎神话了。对教会来说,任何神话都是异教的故事,随着帝国毁灭,他们也把这些故事全当成了异端。」 最后变成只会在喝酒时拿来闲扯的荒唐事。 会相信的,只有少部分怪人异客,或是能够接触古帝国知识的炼金术师了。 「事情如寇尔先生所见,如果要追寻新大陆,只能到教会权力所不及的地区寻找古帝国的书籍了。也就是要到沙漠地区去。」 缪里像是把这当成寻宝冒险,听得眼睛发亮,鼻孔喷气。 「听鲁罗瓦阁下这么说之后,我觉得这样也不错。我这多得是愿意出国冒险的人。」 在没有战争的和平时代,剑术与骑术再好也开拓不了成功之道。 克里凡多王子底下就是挤满了这样的贵族子弟。而对于身边直点头的缪里,我只有叹息。 「然后大公会议的事就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了。」 克里凡多说得像天降甘霖,双手还向天高举,而鲁罗瓦又接下去: 「沙漠地区还保留着古帝国的知识。这话题或许能让我们非常心动,但这不是能差人去办的事。必须让有专门知识跟热情的人亲自走访才行。」 「这位鲁罗瓦阁下和我们那些人本来还在谈接下这重责大任,结果大公会议凭空冒出来,就先搁着了。」 这大公会议实在太过诡异,不是能置之不理,跑去沙漠地区寻宝的事。 「舍妹说得对,这大公会议有可能是希望王国内乱的贵族设下的诡计。因此,我这样的人留在王国里,对你们也有帮助。」 克里凡多对贵族间复杂的争权夺利不屑一顾,似乎看不顺眼就会举剑杀过去。有这样的人协助,不肖之徒也不容易瞒天过海。 克里凡多的粗犷印象并不是坏事,全看如何运用。 「假如会议是真的,我留在寇尔先生身边也比较有帮助。」 鲁罗瓦是专卖贵重书籍的商人,顾客当然大多是有钱人。 除了大贵族外,其中想必不乏领地广大的圣职人员。当我们陷入大公会议的风暴时,应该能替我们找个可靠的援手。 「当然,我说什么都不会让你到沙漠去。」 克里凡多看着我这边说,实际上是在告诫缪里吧。冒险让她兴奋得膝盖蹭来蹭去。说不定他真的很介意缪里叫他叔叔。 「放心。对我来说,直接到沙漠地区去也有点太急了。」 我将视线从瞪大眼睛的缪里移开,接着说: 「我现在想的是,既然内乱已经解决,那我们应该在这场抗争中跨出新的一步,直接到大陆去。」 这时缪里憋到受不了,终于插嘴了。 「在大陆把事情都做完,然后到沙漠地区去不就好了!」 说得像这样就有双倍冒险一样。 「缪里你听好,我们现在连沙漠地区究竟有多远都不知道,更重要的是现况迷蒙不清。别说去沙漠地区了,光是去大陆都要再三检讨才行。」 我用手推开缪里吼噜噜叫的脸。鲁罗瓦看得呵呵笑,回答: 「不用急。等迦南先生回来,状况就会明朗很多吧。」 「他什么时候回来!」 见缪里说得像要咬人一样,鲁罗瓦更是捧腹大笑。接着像告诉她秘密咒语一样把脸凑过去说: 「去沙漠地区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事前要准备的东西可多着了,我们没时间等那么久。」 缪里立刻瘪起了嘴,等他下一句话。鲁罗瓦会这么善于应付小孩,或许是因为他也有颗赤子之心吧。 「不只是粮食、装备和地图,还要跟去过沙漠的人探听旅途上的消息。最重要的是,要找一个能替我们翻译沙漠地区语言的人。」 「这样啊……也对。可是这全都能靠伊弗姊姊的人解决吧?」 毫不怀疑伊弗会愿意协助,大概是因为她容易受人疼爱的少女特权。 「鲁罗瓦先生的意思,是需要看得懂沙漠地区专门书籍的人,或是能懂古帝国文字的人,是吗?」 在眉头大皱,摆明不晓得那是什么意思的缪里面前,我向鲁罗瓦征求同意。 「正是。毕竟我们要找的是古帝国时期的童话故事。」 这个人不只要有愿意前往沙漠的勇气,还要懂当地语言,甚至精通古帝国文字,且具有专门知识,找得出新大陆等相关轶事的书籍。这世上究竟会有几个呢。 「当然,也是可以把必须技能拆开,个别请人负责这样……」 「可是这样队伍会很大,而且话传多了容易失真。」 鲁罗瓦对克里凡多点点头。 「不过呢,说不定迦南先生会知道要上哪找这种人才。」 在教廷迷宫般的书库里,说不定正好有人具有这种特异知识。 识字的人少,懂专门知识的更少。再加上需与新大陆相关就更有限了,更何况还要懂得沙漠地区的语言和古帝国文字。 「别担心。所谓『你们祈求,就给你们』嘛,寇尔先生。」 是我的心思全写在脸上了吗。 鲁罗瓦引用圣经,使我抬头苦笑。 「讨厌!到底要怎样才能去沙漠地区啊!」 几乎扑到长桌上的缪里,叫得比平时还要大声。 将继承王位的大哥,与问题儿童次子的和解,似乎对王国的贵族社会造成不小的震撼。海兰和克里凡多都还得赶路,待谒见者告一段落便下令启程。 看来宅邸里特别空荡不是因乡村特有的宽敞格局,而是准备随时启程的缘故。 「可爱的人儿呀,想到我俩又要暂时分别,心里就像开了个洞似的。」 海兰说着这般夸张的话拥抱缪里。那像是从宫廷诗人学来的台词,缪里嗤嗤笑着背出来。 手放开以后,海兰的表情遗憾到极点,可见那段台词里的感情并不是演技好。而她像是知道恋恋不舍会连带影响缪里的心情,断然转向我说: 「迦南阁下那边,留在大教堂的克拉克阁下会替我们联系。船是伊弗商行在安排,应该不必担心迦南阁下的安全。我也有请他只透过伊弗商行联络我了。」 「知道了。和迦南先生谈过以后,我再通知您结果。」 「麻烦了。」 海兰向前来报告准备好启程的士兵应声后,又看了过来,不知是不是有什么忘了谈。那双耿直王族的蓝眼睛,注视着我和缪里。 「那些求婚信,烧掉也没关系喔。」 我不知道海兰有多认真,视线倒是坚定得很。 往旁边一看,缪里人小鬼大地挺高了胸膛。 「大哥哥的妒火很旺,可以烧得很干净喔。」 (插图010) 我是很想说自己哪里嫉妒了,可是说了也没用,于是作罢。 「这样我就放心了。」 海兰笑了笑,转头看看先动身的克里凡多一行,再看看我们。 「你的话给了我不少勇气。没错,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不能停下脚步。」 我对眼神真挚的海兰颔首,她浅浅一笑,披上大衣示意启程。上马后,她的告别很简单,只是轻轻挥手而已。 目送海兰一行离去时,缪里拍拍我的手。 「……做什么?」 「没~事~」 她自己证明究竟是谁嫉妒谁之后,我也算出了口闷气。 「我们也回去吧。现在还能在天黑以前回到修道院。」 「咦~!不是回城里吗?鲁罗瓦叔叔都回城了。」 「要进城,也得先知会夏珑一声才行吧?你借的柴刀还没还呢。」 缪里看看腰间,表情颇为无奈。 「我看这是她的圈套吧。逼我们不得不回修道院,这样就能叫我们帮忙整理货物了。」 「不会吧。」 苦笑归苦笑,凭夏珑的机智倒也不是不可能。 虽然缪里老爱说夏珑的不是,但夏珑总是胜她一筹。 「去沙漠地区还有很多东西要准备耶……」 缪里念念有词地和我一起上马。 「在工坊里忙的强,应该至少知道教廷所在的南方国家怎么走喔。」 狼耳忽然跳出来,大概是人一下子走光而松懈了。 「缪里,耳朵。」 我戳戳她脑袋,她就猫咪洗脸似的把耳朵抚平。一副屁股痒的样子,是等不及想去沙漠地区了吧。 「新的旅行……新的旅行!」 「好好好。」 「不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停下脚步吗!」 缪里坐在我拉缰绳的手之间,却好像随时会跑掉一样。 领头的鲁罗瓦像是听见了缪里的叫嚷,从背影都看得出在笑。 「沙漠地区啊……大哥哥大哥哥,我那个地图里有画到吗?」 「不太确定耶。」 「爹娘他们应该没去过吧?」 「这个嘛,大概吧。」 「那那那这样的话……」 回答着问不完的问题,在马背上晃到太阳开始往草原彼端坠落时,我们来到通往劳兹本跟修道院的岔路上,与鲁罗瓦告别。 缪里似乎也问累了,心不在焉地玩弄马鬃。忽然间,我觉得我和缪里好像很久没独处了。 不禁想起她上午说的,「如果大哥哥说什么都要跟我单独旅行」那些话。 「的确是挺不错的。」 脱口而出的呢喃使她不解地回头看。 背着西沉的夕阳,我们一步步往染成紫色的天空走去。 我们的大陆周游之旅也是远在天边,而现在我先将这份不甘收在心里,不打算说出来。 第二幕 到头来,我们还是将没有尽好责任的看门工作托给夏珑,到劳兹本去了。为避人耳目,我没有回海兰借用的贵族宅邸,到伊弗的据点借宿。第二天,迦南的船到了。这位年轻的圣职者先暗中去见大教堂里的怪客后,我们才碰头。 「是真的。」 迦南紧张到发青的表情,可没有这么容易见到。 连缪里都被紧张吞噬,看看我和伊弗,等他下一句话。 「他手上的香炉有很多秘密图纹,绝对是真正的密使不会错。」 这句话表示,大公会议至少不是王国内贼的奸计。 教会里似乎发生了巨大的变动。 「也就是说,教会要宣称他是异端了吗?」 在场的伊弗指着我说道。 「克拉克先生和亚基涅主教都是这么想。不过我十分肯定,届时教会里会有我们这样的人为他站出来,不然没必要事先泄漏大公会议的事。」 迦南的想法与克里凡多雷同,兴奋得脸色恢复红润。 「我想教宗那边的枢机主教群,是见到王国在骑枪术比赛后团结起来,开始觉得苗头不对,就把大公会议搬出来了。」 这可是近百年才可能召开一次,决定教会行动方针的大型会议。 上一次记录是八十年前,讨论屠杀异教徒是否违背教会的博爱精神,意义深远。那不仅是将神的教诲与现实搓合,还成功统驭了眼见战况日渐恶化,而提倡与敌人融合的消极派等扯后腿势力。大公会议的决定阻绝了所有异议,使教会团结一致,扭转了劣势。 时至今日,教会再度面临巨大的困境。 「但这其实是个好机会!」 迦南轻声拍桌般将双手按上长桌。 「这反而是个好机会。」 事实显示,教会准备拔出大公会议这把传家宝剑,以及教会里头有人向王国泄漏了这个消息。他们的脚步或许比我们想像中凌乱,并不团结。 可是,只有缪里被迦南的激情感染得鼻孔喷气,不包括我。理由当然不只一个。 「我无法否定迦南先生的想法。」 我如此提词后说道: 「但就算密使手上的香炉是真货,他说的也不一定是真话。」 被我泼冷水的缪里毫不遮掩她的不满,迦南倒是很冷静。 「那当然。这部分,就交给我查明吧。」 迦南所任职的部门是一手掌管文书的地方,而文书就像是教廷的血液。 「另一点我无法同意的理由是……」 含糊之中,我告诉自己非说不可。 「我实在难以想像自己出现在大公会议上。」 名声高不代表什么,世间多得是这样的人。在王国宫廷里也有专司王族心灵生活的高阶圣职人员。 再怎么说,我也不过是短短几个月前还在纽希拉深山的温泉旅馆里,光是劈柴做蜡烛、照顾野丫头就快忙不过来的平凡人。因为遭遇危机时脑筋转得过来、运气好或有缪里和旅途上认识的人协助,才碰巧闯出名气。 一旦上了正式会议,考验的就是实力。 而且实力并不是信仰的深浅。 与会者全是巨大教会组织的各地领袖,现实世界中的幸存者。 「哎哟,大哥哥你又来了……」 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缪里并不认为兄长的话是冷静分析,而是当成单纯的懦弱表现。但我仍相信,这都是正当的悬念。结果注视着我的迦南,表情比缪里还要不满。 「寇尔先生,我也有句话要对您说。」 「咦?」 「这世上只有一个神,地上其他人都不过是人子。」 我还是听不懂,只有伊弗摇肩而笑。 「您懂得谦逊,的确是种很好的特质,可是您现在未免把自己瞧得太低。所以我认为,您现在必须正确了解您自己的力量才行!」 「……」 我依然不懂他究竟想说什么,不禁对缪里和伊弗投以求救的视线,然而两头狼都只是乐得在一旁等着看戏。 死心的我转向迦南,只见神的忠实羔羊用不输给狼的力量说道: 「寇尔先生,要不要和我来一段进修之旅?」 「……啊?」 「我在船上,替您在参加大公会议前该做些什么准备想了很多,并做出一个结论。而这个结论,又在这里得到了重大的依据。」 这位任职于信仰中心,甚至有神童之称的少年,为成就大义,不惜计画复活教会认为太过危险而封禁的技术,还有颗愿意将这危险计画带来王国的犯难之心。 而且这位少年,还有过问我是否愿意成为圣人的前科。 这样的迦南,以好比缪里的表情说: 「既然您不相信自己的能力,去实地检验不就得了。不如就到各方显学云集的大学城试一试怎么样?和那里的博士们辩论一番,了解自己的实力在哪,答案就出来了!」 迦南沉默不言就完全像是个未来的伟大圣职人员,但真正的他或许和缪里差不多。 「我可是有十成十的把握!寇尔先生您千锤百炼的理论之枪,一定能把那里的博士全部扫平!让他们归降到您的麾下,一起向教廷进军,战胜大公会议!就算您一个人对抗不了无理取闹的攻击,只要有一整团神学家替您助阵,就算是在教宗精心安排的大公会议上,您也不会那么容易被他们驳倒。数量在战斗上也是很重要的!」 从迦南高亢的遣词用字,可以窥见这个看似文静的少年其实也曾在骑枪术比赛上兴奋不已。 伊弗事不关己地笑,缪里则是听到战斗就开心。 只有我一个跟不上。 「大哥哥!听到没有,是战斗!」 他指的是论战就是了。 我看看这些人中好奇心最旺盛的狼,只有拉长脸的份。 迦南不愧是怀藏危险计画渡海而来的人,只要稍微掀开他纯真的面皮,满腔热血立刻全喷了出来。 用一句我会考虑勉强带过他的提议,用过晚餐之后,缪里和迦南便在这间原为仓库的屋子一楼摊开世界地图,和伊弗的部下一起热切讨论黎明枢机应该为大公会议做些什么训练,找些什么伙伴。 我实在无法奉陪,又见到鲁罗瓦办完事回来,便想从他那听些中肯的意见,结果这书商也拍手赞成他们。 「真是个好主意。」 「鲁罗瓦先生!」 书商好声好气地安抚强烈抗议的我。 「寇尔先生您别急,迦南阁下不是会轻率提议的人,也不会拿您寻开心。事实上,这的确是合情合理的建议。」 我将「哪里合理」的辩驳硬吞回去,等鲁罗瓦继续说。 「圣经译本的品质不只我很满意,留在王国里的神学家也都会愿意替您挂保证吧。您的能力并没有您自以为的那么低。」 一听人夸我,我就想反驳,但这次总算是咽下去了。 「假如您信不过我们的评价,那就该听听各地显学怎么说。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人切忌自大,但过度看低自己也同样有害。只要您正确认识到自己的能力是何种程度,就能完成更多原以为做不到的事。错判自己的能力,也容易错失难得的机运。」 「……」 大概是脸上写满了我有话想说,鲁罗瓦笑得大肚腩都晃起来,他用一副让我想起小时候和他一起旅行的表情说: 「那先不说这些困难的了。至少和那些博士切磋切磋,也会是一场极佳的学习机会吧?」 以学习机会来说,的确是这样没错。要挤出喉胧的反驳又退了回去。 「而且说到这大学城,让我想到了一件事,可以驱散这几天以来的迷雾。」 仍半信半疑的我用眼神请他说下去。 「新大陆的事啦。要追溯古帝国的知识,凭我们的能力还不够,而大学城即是学识巨擘云集的地方。」 点头表示认同后,鲁罗瓦也跟着点头。 「然后呢,是关于印刷圣经所需的纸。」 「纸……跟他们买吗?」 「正是。我在港边寄信问过我的门路了,每个地方的库存都不太妙。可是大学城乃学问之都,而作学问总是少不了纸。」 「……您是说大学城会有足够的纸?」 「没有别的都市像那里一样有那么多书商了,路线和我不太一样就是。誊写匠多到随便扔个石头都会砸中,会读书写字的人更多,这样的城市就只有大学城了。」 「这……是没错。」 「大学城又正好是在大陆上,可以满足那个活泼小姑娘的冒险心。」 鲁罗瓦口中这位活泼小姑娘缪里呢,现在应该就像看见骨头的狗一样,在楼下盯着地图看。拒绝迦南的提议,等于是想扑灭缪里的冒险心。 恐怕会伴随麻烦至极的困难。 「而且我记得您──」 鲁罗瓦的话将我的意识从楼下作梦的少年少女身上拉回来。 「曾经在大学城雅肯修过神学不是吗?」 表情紧绷,不是因为门打开的风吹晃了烛火。 我往拿着酒进门来的伊弗瞥一眼,叹息道: 「老实说……我会那么排斥迦南先生的建议,一部分是因为过去的际遇。」 「喔?」 鲁罗瓦接过伊弗的酒,向我推推酒杯并啜饮一口。 我也难得喝口酒。要将孩提时的艰苦回忆冲下喉咙,需要点东西镇痛。 当时我为了学习教会法,的确是离乡背井来到了大学城。 可是── 「那个称作大学城的地方,根本不是人家口中知识与信仰的涌泉……这样说好像有点过分了,不过您也知道风评这东西大多是经过美化吧。」 这位能将禁书当普通书来卖的书商,用商人的平板面孔看着我。 「这我是不否认。」 「我想,迦南先生并不晓得实情。」 和那些知名神学博士互相议论,精进彼此学识,以加强身为黎明枢机的自觉。再与这些培养出友谊的神学家,一起出席教宗为陷害黎明枢机而设的大公会议──迦南所想的剧本多半就是如此,而我怎么也无法接受。 问题不是敢不敢和那些博士辩论,而是那个地方没有那么诗情画意。 那里不光只是聪明的显学而已。 「可是以买纸来说,那里倒是不错,也正适合寻找了解沙漠地区与古代帝国知识的人。那么,我可以当您愿意接受迦南先生的一半提议吗?」 「……」 见我表情纠结,鲁罗瓦又笑了。 「嗯哼哼哼,我知道那里有很多您难以接受的人。可是大学城呢,也多得是善于临机应变,懂得行走江湖,为学问冒险犯难的人。假如真的要开大公会议,拉拢这些对于权力和政治特别敏感又能言善道的人,其实也不坏。」 不是为了追求真相,而是基于如此实际的理由和他们往来。 这么说来,我最近也刚学到毁誉两极的克里凡多王子,在那种场面上是个非常可靠的帮手。 那么以大学城为根据地,不属于任何势力的智者们,或许── 「而且,我也觉得这趟旅行提得正是时候。无论是对抗教会,还是要追查新大陆的线索,留在王国里恐怕是很难再有进展了。」 想看新的景致,就得走新的路。 好像哪个诗人唱过这样的歌。 这正好是缪里会喜欢的真理。 一直安静听到现在的伊弗,带着衣物摩擦声说话了。 「要是你会怕坏人,要不要带我当保镖啊?」 烛光下,伊弗的脸彷佛会在背后映出狼形影子。她是在教会百年一度的大公会议上看见商机了吧。 「……『狼送行,假好心』这句话,我可是听过的喔。」 伊弗嗤嗤笑起来,喝了口酒。 再说要防坏人嘛,我身边已经有一只可靠的狼了。 「总之,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没必要担心那么多。能做多少算多少,说不定还能挖到意想不到的宝藏。」 伊弗拿出跨海商人的气度说。 「愿神照看黎明枢机的前路。」 伊弗和鲁罗瓦共举啤酒杯,搁下当事人自己干杯。 我长叹一声,闹脾气似的自己也喝口酒站起来。 「我先问问海兰殿下对这件事的看法。」 鲁罗瓦和伊弗都露出「结论很明显了,请随意」的成熟笑容。 我浑身无力地走过阴暗的走廊,要下楼往借宿的房间去,正好遇到上楼的缪里。 「大哥哥!」 应该不是凑巧,她是听见脚步声而特地上来的吧。会这么想,是因为指头和脸上都有墨痕的她,对我摊开了还没干透的手绘地图。 「你看你看,要先去哪里?」 地图是跟迦南和伊弗的部下问来的吧,记载了大陆几个大学城的位置和名称。这里没人,她狼耳狼尾都露了出来,尾巴还摇得像发现藏宝图一样。 「迦南小弟说这个叫雅肯的地方最近,也是特别出名的大学城,应该最适合喔!」 我没回答手拿地图说个没完的缪里,自个儿开了房间门,将满脑子冒险的少女推进房里。 缪里的兴奋全成了体温,热得可以。可这里不是客房,是伊弗放存货的房间,只够我们两个人躺,表示我腾不出空间躲她。 我将烛台摆在高堆的木箱上,伸长手推开木窗让户外空气流进来,稍微喘息。 「喂,你有在听吗!」 我找个小空隙坐下来,缪里也在膝盖几乎要互顶的位置坐下,一副准备骂人的口气。 「没有。已经很晚了,我要睡觉。」 灭了烛火,借透入窗隙的薄薄月光摊开被子。一张铺地板,一张盖在脚上。 缪里的嘴虽用力绷成一条线,但也脱了鞋子,把脚塞进同一张被子里。 在我准备躺下时,她用视线钉住了我。 「……做什么?」 先是周游大陆、到沙漠地区冒险,然后还有大学城,新的旅行选项一个个降临在缪里面前。 原以为她是心里跃动得睡不着,表情却不太对劲。 接着她发出像是干咳的叹息,脚抽出被子坐直说: 「大哥哥,面向我。」 「已经面向你啦。」 「正一点。」 「……」 气氛不像是平时耍任性,我只好把身体也面对她。 「我从迦南小弟那听了很多。」 凭摊在手边箱子上等墨干的地图,大致想像得来。 可是缪里想说的不像是这件事。 「他说你的翻译真的很厉害。」 缪里承自母亲的红眼睛,在阴暗的房间里格外明亮。 「他说你的事说得好投入。如果他是女生,我已经一脚踹在他屁股上了。」 她以前好像也说过这种话,而海兰也说迦南在我面前特别收敛之类的。 「他说大哥哥不管攻进地图上哪一个大学城都会赢,说到脸颊都发红了呢。」 可以想像迦南和缪里肩并着肩,在地图上写下各个大学城位置与名称,把我说得像战记人物的样子。 「不过我倒是觉得他有点夸过头了。」 是地盘意识让她不满地耸起肩膀吧。 缪里忽然移开视线,闭上嘴不说话,仔细想过该怎么说之后转回来。眼神认真到我不禁收起下巴。 「大哥哥,你要记得,希望你有帅气表现的心情,是我比较强喔。」 「……」 这个动不动就嫌我蠢的严格妹妹,说不定是被迦南激起竞争意识了。 可是缪里在些许月光下也明显可见的红脸颊,立刻让我愧于这样的想法。 或许她的严格,是反映了她的期待。 「你真的是喔……」 平时要她像个女孩,总要人煞费苦心,偏偏在这种时候比谁都更女孩子气。 还以为她把每个大学城标上地图,是为了去未知的土地、城镇冒险。 可是要记得,缪里天天都在写的理想骑士故事里,骑士再强也不会单独旅行。她身边总会有个有点少根筋,但绝对不会背对敌人的勇敢圣职人员。 「我以前也是个男孩子啊。」 我伸指在缪里脸颊上按一下,小鸟飞走般收回。 「并不是完全没有自信。」 与各地显学对等议论,增长彼此知识的情境,其实不知想像过多少次。 「在纽希拉,经常有学识渊博的人来泡温泉。每次他们夸我,我也不会自卑到把那些全当作客套话。」 缪里依然用责怪的眼神看着我。 像在说薄纱底下藏了小老鼠一样。 「不过我对大学城……或者说会在那里扬名的人,有一种发自心灵深处,没道理的排斥。」 我拿起被子,摊平后盖在腿上。 往缪里拉起一端,她不情不愿地把脚伸进来。 「大学城是个充满野心,非常危险的地方。我小时候就在那里遇过很不好的事,所以讨厌那里。就像被热窑烫过的狗再也不会接近那里一样。」 缪里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别开眼睛耸耸肩。 「狗或许是这样啦,不过你是学不乖的羊吧?」 毛茸茸的尾巴啪啪啪地拍着我的脚。 「而且我也是咬住就不会松口的狼啊。」 缪里是用她的方式在鼓励我吧。 因为── 「你是个骑士嘛。」 骑士绝不会遗忘自己的使命。 这职业与执着的狼是天生一对,没有更可靠的了。 而这头银狼,正为走向新道路而注视着我。 该怎么做,已是明摆着的了。 「不能停下脚步这个金玉良言,就是我自己说的呢。」 与教会的抗争,显然已来到一大关头。 假如大公会议为真,会后不是和解就是开战。 毕竟教会本身都认为自己是站在百年一度的重大歧路上了。 「所以,我们要往大学城展开新旅程了?」 缪里将被子拉到大腿上,满怀期待的眼抬望过来。 不再是可靠的银狼,变成充满好奇心的幼狼,但两者都是她的本质。 「先睡吧。储备好体力,才能走更远的路。」 这就是我的回答。 拉起被子躺下后,开心的缪里也深怕落后地跟着躺好,忽然视线转向倚在墙上的剑。 并慢慢伸手过去,将前后翻转过来。 「怎么了?」 「没什么。」 缪里说完便紧紧抱上了我。大概是等不及新旅程,尾巴摇得好不匆忙。把剑鞘有徽记这边翻过去,是不想让骑士徽章里的狼看见她忍不住像孩子般撒娇吧。 旅途另一端,显然有些沉重的事在等待我们。 不过睡着得特别迅速的原因,也同样明显。 我将迦南对突然现身于大教堂的密使有何见解,与此后规划写进信里,联名寄给海兰。随后迦南又跳上了船,准备详细调查大公会议。 道别时,他只说:「决定去哪座大学城之后,请把联络方式告诉我。」他看起来斯斯文文,拗起来倒也和缪里差不多。 迦南离开后几天,海兰以惊人速度回了信,其中有这么一句话── ──需要多少护卫随行? 宫廷里不像有阴谋在酝酿,而无论大公会议如何,到大学城都能满足我们多项所需。其实无论有没有这场会议,我们都有可能在大学城发现几个问题的解决办法。 若说还有哪里放心不下,就是交给强的圣经译本校阅状况了。听说夏珑从克拉克得知这件事后沉思片刻,把整叠译本都塞给了克拉克。 克拉克的学识是值得信赖,而他也不打算独揽,会请大主教亚基涅一起校阅,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结果就是旅行的准备工作步步推进,在迦南启程一周后,我们也离开温菲尔王国,在对岸大陆的港都下了船。 「嗯~!旅行喽~!」 缪里一下船就向天高举双手大叫。 渔夫的船队也在这时进港,港边一下子充斥着满天海鸟和买鱼商人的喧嚣,缪里也不过是这热闹景象的一小部分罢了。 天气不太好,船摇得我有点晕。将酸液推回喉咙底后,重重地吸一口气。 「哎哟,大哥哥!你到底要拖到什么时候!」 「我不是在拖,是晕船──」 「啊,大哥哥你看!那边有旅行剧团在演戏耶!哇,那是不是在试剑啊?」 「喂,等一下!缪里……唔……」 袖子被她一扯,推回喉咙里的东西也好像快被扯出来。 「你们两个,不要走散喔!」 为我们向导的鲁罗瓦在人群另一边挥手。 我只好强忍呕意背好行囊,揪住为热闹城镇亢奋不已的缪里后颈,追上鲁罗瓦。 广大的大陆有好几处知名的大学城。 有的是好学国王给予特权而发展起来,有的原先是游学人士为远离俗世权谋而建立的聚落。 虽然成立过程与位置各有不同,称作大学城的地方都会有几个共通之处。 其一就是识字人口非常多,这是在其他城镇看不到的。 其二是由于吸引了世界各地的求学者,对旅人非常地宽容。 而最后,即是我排斥的根源。 「野心是吧?跟冒险心不一样吗?」 在前往雅肯的路上,我一点一点地跟缪里说大学城的事,而她最感兴趣的便是野心二字。 来自劳兹本的我们来到对岸的大陆港都后,要跟货物一起转搭另一艘船再往南航行。陆路恐怕是十分劳顿,坐船就只是一下子的事。第四天,我们已经在甲板上眺望以划分南北地界闻名的山脉。缪里还为这里冬天也不会下雪大吃一惊。 我们就这么跳港靠岸,到了第七、八天才终于骑上马背,沿河川迈向内陆。没多久,河接上了大幅转向南方的人工运河,我们在此转搭河舟。 我们的旅程,似乎与温菲尔王国出口羊毛的路线一模一样,河舟上有好多个绣上伊弗商标,已经捆好的羊毛袋。 不知道伊弗是不是觉得请信得过的人同行,就有免费人力替她顾货,至少这些羊毛让我们有免费货船能搭。而且不缺枕头床铺,缪里乐得很。 现在她即是背靠塞满羊毛的袋子嚼着木莓,问我已经没多少路程的大学城的事。鲁罗瓦则是在前面另一艘船上,同样把他硕大的身躯塞在货物缝隙里。 「没错,就是野心。我跟你说过很多次我是怎么遇到你爹娘了吧。」 「嗯。爹跟娘像这样坐船顺流而下,看到你在路边哭就带你一起走了。」 说得像收留迷路的孩子一样,但也没什么不同。 「我会在河边哭,就是因为我不懂大学城的野心,所以在雅肯被骗得很惨。」 「……」 缪里盯着我看的同时,不断把手里的木莓往嘴里扔。 「我可以咬欺负你的人吗?」 的确是纽希拉孩子王会说的话。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再说当年那些人应该都不在了吧。」 「咦……?」 抓木莓的手戛然而止。在人口很少变化的小村长大的人听了这种话,大多是这种反应。 「是……生病了吗?」 在这个大多数人只会在出生村落过一辈子的世界上,旅人是少数中的少数。缪里看似粗鲁,对灰暗话题其实很敏感。我摸摸她的头说: 「大学城这种地方的人流动很快的,就像这条河一样。」 缪里歪起了头。 「川流往而不绝,却不复原水。」 这是古代哲人留下的诗句。 缪里虽然是没听懂的样子,但至少知道不是她想的那种灰暗话题,用沾上木莓汁而发黏的指头划着水面说: 「纽希拉也有很多旅人来来去去呀。」 「可是每年来的客人都是那些人,温泉旅馆的人和村里工作的人,也几乎没在变动吧?」 就连乐手这些流浪的代名词,也像候鸟一样每年规律往返纽希拉。 「大学城的人口流动是真的很快,就像急流汇聚的地方一样。」 推开记忆之门,脑海立刻浮现暴风雨之夜般闪电瞬时照亮的景象。 「会到那里去的,不是野心勃勃,自认可以驾驭急流,以新天地为目标的人,就是──」 往缪里一看,只见她不怀好意地眯起眼睛。 「什么都不知道的呆头鹅吗?」 「对,当时我真的什么都不懂。其实光是能好手好脚走到雅肯,就已经很神奇了。我是连到底有多远,该怎么走都不知道就出发了呢。」 缪里束起木莓袋,坐直起来说: 「大哥哥你出生的村子跟纽希拉一样在深山里面嘛?」 「对呀。为了拯救穷困潦倒的村子,我手里抓着几枚发黑的银币,连不知道怎么用就下山了。」 「比我还不懂得瞻前顾后嘛。」 这听在总是按住缪里脑袋,叫她别吵着下山旅行的我耳里,实在很惭愧。 「多亏上帝保佑,和路上善心人士接济,我总算是平安抵达。但等待我的,并不是静谧的学问之都,根本相反。」 往缪里看,是因为这个为旅行而穿得像商行小伙计,腰间还配了长剑的野丫头,更适合那样的都市。 「是一个喧嚣和暴力都被野心烧到沸腾的地方。」 缪里眨眨红眼睛,不解地歪起脑袋。 「是喔?可是听迦南小弟说,那里有很多像你一样喜欢看书,爱想复杂事情的人耶。」 「鲁罗瓦先生也符合这个条件喔。」 野丫头细细的脖子咻一下伸直。 「而且那个城市……对,实在很年轻。」 「……年轻?」 「路上行人大半是十几二十岁,还大多来自富裕家庭。他们都是想躲避啰唆家教和父母,又跟家里拿很多钱的人。」 缪里的视线往远处飘,多半是在想少了啰唆的哥哥和怎么也不敢违逆的狼母监视是什么感觉。 心里大概是热闹祭典的景象吧,可是我所想像的,却是恶质青少年们从没人管教的解放感中获得自信,大肆狂欢而已。 「出身地相近的人会结为朋党,晚上在酒馆闹不够还闹到街上去,看到不顺眼的就丢石头叫骂打群架,还天天这样吵。」 缪里听得目瞪口呆,傻笑般吊起的嘴角没逃过我的眼睛。 「那可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村里小孩骑马打仗喔,阴险歹毒得多了。」 我长叹一声,望向河面另一头。 「至于在大学城执教的博士,就是专门教那群野狗学问的人。该怎么说呢……对了。」 再看看掌心,用力握起。 「他们是学界里身经百战的佣兵。」 才觉得口头叙述难以表达那种氛围,缪里已经像是从我的神情感受到那是非比寻常的地方。 迦南固然是聪明绝顶,但毕竟是来自教宗辈出的圣职家族,不必刻意在龙蛇混杂的大学城念书,把那当成真心向学之人的聚集地也不足为奇。即使听说了大学城的负面传闻,也只会以为那是年轻人稍微玩过火而已。 明白大学城实情的鲁罗瓦,就没有明确否定我的悬念。 鲁罗瓦可是缪里全力骚扰也丝毫不为所动的人。 「我之所以不敢同意迦南先生的想法,不是因为之前那种……你说的那种缺乏自信。纯粹是想到跟那群野狗和狗王打交道,心里就累而已。」 那些都是一代致富,什么都想用钱解决的大商人之子,以及生活荒诞到父母看不下去,踢过来请学校代为管教的放荡子。 只有一小撮人是家境贫寒,基于迫切理由而来求学。 而教授们则是以知识和理论为武装,希望一举在学界中占有一席之地。 某个知名圣人曾言,假如魔女锅真的存在,看起来肯定跟大学城没两样。 至于教会的大公会议,八成就是那些高人之中特别面面俱到而出人头地的人所聚集的地方,我觉得自己恐怕不是他们的对手。 毕竟我是只看见世界一半的一半,不切实际的蠢羊。 「可是基于几个现实的理由,我非到大学城去不可,所以还是会去。」 恐将在大学城中发生的事,使我说完后吐出疲惫的叹息。不只是到了那里会唤醒我儿时的痛苦回忆,另外是担心这个不因我的话退缩,反而兴致勃勃的野丫头。 因为缪里显然很适合那样的地方。 从离开劳兹本开始,新旅程就让她一直兴奋不已。到了那个热闹到近乎暴力的雅肯,肯定是不管说什么都听不进去。 缪里这个无法忽视的问题占了我半个脑袋,使我整段旅途都是眉头深锁。我有义务见证缪里成为端庄淑女的那一天啊。 如今雅肯只剩下一小段路了。 若想拴住缪里,我得耍点手段才行。 「我会下这样的决定,一部分是因为涉入王国与教会之争的使命感。假如大公会议是真的,也真的要邀请我,我也必须追随信念,出席这场会议才行。」 缪里的样子像是在奇怪我怎么突然说这个,但她红色的大眼睛仍乖乖等待我下一句话。 「为了王国──不,为了世间的正义,我必须谏阻教会的蛮行。为此,迦南先生建议与其一个人说破嘴,不如多带点同伴上场,的确是很正确的战略。」 爱听战争故事的缪里嗯嗯点头。 「在追寻新大陆这点上,认为大学城应该找得到了解古帝国或沙漠地区的人也很正确。」 这种话,缪里当然已经听鲁罗瓦说过很多次了。 「而且又说不定能找到印刷圣经用的纸,可说是满满都是该去的理由。但是,因旧事裹足不前的我如今踏出这一步,无疑是因为你。」 「我?」 缪里愣了一下,我接着说: 「大学城里多得是野狗和狗王。我小时候被害得很惨,老实说还是会怕。可是我现在身边有你这只狼,还怕什么野狗呢,是不是?」 其实之前海兰问我需不需要护卫,遭到了缪里的坚决反对。我觉得有护卫在反而会让缪里难以使用狼的力量,也就顺着她了。而缪里则是凭着骑士的矜持,强调有她保护就够。最后鲁罗瓦也帮忙说话,海兰才总算罢休。所以这样的话,对缪里特别有效。 缪里的大衣底下,狼耳狼尾当场就蹦出来了。 我也看准这一刻说道: 「拜托了,不要离开我身边喔。」 这句话在野丫头心里应该立刻变成了另一个意思。 不要离开我身边。不是你不要走丢,而是保护可怜的哥哥。 平常总是气我把她当小孩看,现在被我当面一求,眼睛亮得都快掉眼泪了。 「包在我身上!」 「好,拜托你了。」 见到缪里春风得意,耳朵尾巴在大衣下摆来摆去的样子,感觉计画是顺利成功了。如果怕她被罪恶泛滥的大学城吞没染黑,不应该强行压住她,只要老实请她留在身边就行了。 好像有听过这种寓言,总之这番话已经点燃了她的斗志。 「保护弱小可是骑士的义务呢!」 看她投入成这样,我心里开始涌出些许不安,但总比用绳子拴住彼此好多了。 我为使命感熊熊燃烧的缪里面带些许苦笑,最后在耳边补上一句。 「护卫的铁则是保持低调,所以要压低声音,耳朵尾巴都要收好喔。」 「!」 缪里立刻照办,收起表情。 但脸上却像油渗开一样散出傻呼呼的笑。 唏嘘之余,我也为暂时少了个烦恼松口气。 我不太记得小时候是怎么来到雅肯的了。 基本上不是好心船夫或车队送我一程,就是咬着牙一步一步往南走,逢人就问大学城怎么走,瞎找一通。 到了大学城首先让我吃惊的,是我这样胡来的少年还真不少。当时经常听圣职人员说,因战乱、贫困与疾病而无家可归的人到处都是,其中比较聪明的不只是接受当地教会布施,还会习字念书,做好前往大学城的准备。 然而我们这种人身无分文,又没有管道可用,人家更不会免费教书。挨饿受冻时,忽然出现一位亲切的大哥哥,提供食物、床铺和生存所需的知识,甚至教你读书,我们当然是感激不尽。然而有一天,他会给你一份奇怪的工作。 要我们穿上破衣,手脚绑上木条,脸上抹点泥巴,挨家挨户敲门之类的。说穿了就是装可怜骗取善款,而从这天开始,原本和善的大哥哥会变成对我们拳打脚踢的恶魔,拿走一整天下来的善款,只留下微薄佣金和一小块面包。 走投无路的少年,都是像这样成为诈骗集团的奴隶。 所谓的流浪学生,其实是个自相矛盾的词。 不仅代表梦想出人头地而勉学的人,也代表披着学生的皮流浪诸国,在所到之处干些三流诈欺的小流氓。 「……啊啊,我还记得这个气氛。」 从离开温菲尔王国开始算,这段约为一周的行程。以地图来说,是从我遇见缪里父母的帕斯罗村长途南下。又海又河地一连坐了那么多天的船,陆地却仍旧连绵不绝,让缪里感慨起世界之大。 经过长途跋涉,我们总算抵达雅肯。一般城市在进城时,卫兵会问你有没有携带昂贵物品,看你是不是通缉犯,在这里则是问你会不会读书写字。 由于城里满是自称学生的人,这样可以多少过滤一些闲杂人等,而这也使得流浪学生的种子,和不怀好心眼,等着用甜言蜜语拐骗手下的少年都被隔绝在城墙外。 见到那些稚气未脱的少年,把那些带着亲切表情上前问候的贼当救世主看,我就好想把他们全都带走。 「寇尔先生。」 鲁罗瓦用十分罕见的稳重语气将我唤回来。 「只要您有心,迟早能盖出一所修道院来庇护这些迷途的羔羊。而现在,我们得先做好准备。」 我再行也救不了世上所有不幸的人。 于是我将担忧其未来的视线从那些少年身上抽离,穿过城墙踏入大学城雅肯。 「……味道好重喔……」 平时缪里一见到热闹城镇就又叫又跳,现在却捏住鼻子揪着脸。 「味道?」 我和鲁罗瓦也闻了闻,除了热闹城镇特有的尘土味、摊贩的烤肉味,和路上家畜和马匹的粪便味以外,没什么特别的。 我是觉得和劳兹本没两样,鲁罗瓦却注意到了差异。 「啊,会不会是男人的气味?」 「呼咦?」 「大学城的男人比例,比其他地方都还要多。以前我带女子修道院的修女来买教学书籍的时候,她们也有一样的反应。其实我进女子修道院时,也觉得女人味很重。」 缪里愣了一下,看看鲁罗瓦和路上行人,最后再看看我,把脸凑了过来。 「……大哥哥就挺好闻的。」 「唔呵呵呵。」 鲁罗瓦不知在笑些什么,我努力保持冷静推开缪里。 「好了,先去找地方住吧。尽可能找个安静又安全的地方。」 「我知道一个适合书商的好住处。那里的人,会聊世上最长的单字是什么来下酒呢。」 鲁罗瓦对一脸不敢恭维的缪里堆起满面微笑。 就这样,我们以书商学徒的身分在鲁罗瓦所知的旅舍下榻。我们的读写能力和对书的知识都很充足,没那么容易戳破。 各自放好行李,用冰凉的井水把脚洗干净以后,我们回到还很清静的旅舍一楼酒馆集合。 「我们现在该做的,就是在迦南阁下过来之前,把我们的事情处理好。」 当务之急是找到充足的纸,再来是新大陆那方面。 与神学家的骑枪术比赛,等迦南来再说。 「买纸的部分我来负责。我跟几间纸坊都有点关系。」 「那我跟大哥哥去找关于新大陆或沙漠地区的书?这边也有劳兹本那种大书库吗?」 「没有,到处逛书店比较好。」 「摆在店里卖吗?」 缪里表情像是怕找到了书却买不起,而鲁罗瓦说: 「每间书店都有堆积如山的二手文法课本,老板自己都不一定知道里头写了些什么,说不定可以挖到宝喔。」 可以想见,那会是一场与霉味和灰尘的战斗,缪里鼻子都痒起来了。 「不过呢,有卖书的店满街都是。在这座城跟一般杂货没两样,哪里都看得到,所以打听起来也是件苦差事。纸买好以后,我也会帮忙找书……就这样吧,两位先从西边逛起怎么样?」 「好的。」 「会说沙漠地区语言的人要怎么找?」 「直接到城里的教授公会去吧。在这里开班授课得先经过公会准许,应该有名簿才对。」 没听过的公会使缪里颇感兴趣地点头。 而这个聪明的少女忽然抬头看我。 「奇怪?既然这样,不是应该先去公会再去逛书店吗?」 我和鲁罗瓦也一起看过去,贤狼之女滴溜溜地转动红眼睛问: 「如果城里有人很了解沙漠的事,那他应该会知道需要的书该去哪里找吧?」 买面包就该找面包店,买肉找就该肉铺。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这里比较复杂,不能一概而论。 「还记得我说这座城是一大群野狗吗?」 小狼女一听,立刻收起下巴,警戒地抬眼。 鲁罗瓦替我接下去说: 「如果公会里的博士都是两袖清风,就不会怎么样;但若是善于投机取巧之人,事情就会有点麻烦。」 「……」 高明旅行商人与贤狼的独生女思索一番,不久就找到答案。 「他会先自己买下来,再抬价卖给我们?」 「没错。书这种东西错过就没了,在这里干这种事的人多得是呢。」 缪里眨了眨眼睛,往我看来。 她向来都以为爱看书又好学的怪人,都跟哥哥一样又傻又憨直吧。 这才终于感受到,这座城里的人比较偏鲁罗瓦或伊弗那种。 「所以说,公会要最后再去。」 「唉……」这声表示理解的叹息,大概是想像到哥哥以前在这里吃过怎样的亏吧。 「那我们在书店是不是装傻比较好?」 「还要装作没什么钱的样子。」 缪里听得嗤嗤笑,看着我说: 「大哥哥看到书,眼睛应该会比我还亮吧。搞不好分开走比较好喔。」 我是难以反驳,但这也能这么说: 「人家说不定会以为我在肖想高岭之花呢。」 「高岭之花……」 见缪里喃喃覆诵起来,我便在某人遗留的蜡板上替她写出来。不愧是书商聚集的旅舍。 缪里看了一会儿这个词汇,抬起头来。 「那我们就去摘花!」(注:摘花有上厕所之意) 缪里说得很开心,我却得苦劝她女孩子不能大声说这种话。 这城市,有很多人是只身来自听都没听过的土地。 少年们大白天就窝在酒馆打牌的景象并不罕见。 然而在商行屋檐下只铺了干草的简陋之处,却能见到满腮白须的博士,对一群专心听讲的青少年讲述逻辑,说得深褐色的袍子振振有声。 雅肯就是这么一个混杂与颓废随处可见,却又确实充满了热切求知欲的地方。无论什么人走在街上都不显突兀,而这点正好能形容我们。 在到处找书店的过程中,我就见到好几个年纪与缪里相仿就佩把剑在腰间的少年。 有的显然是贵族子弟,有的一身邋遢,不晓得要拿剑来做什么。 如此与过往城镇截然不同的气氛,让缪里兴奋得鼻子喷气──原以为会是这样,她倒是安静得很。我不禁猜想是路上的手段奏效了,后来在书店翻知名文法参考书抄本时才明白原因。 「大哥哥,小心钱包喔。」 原来是扒手和强盗多到她无心玩闹。 「这个野狗群还真是说得一点都没错。每个街区的交界,地盘都划得很清楚。」 我是看不太出来,而缪里似乎光是看站在路口四角的少年,和坐在路边摸着野狗头发呆的少年就知道了。 但在这缪里警戒得连一根串烤都不讨的情况下,在劳兹本十分排斥到雅肯来的我,反倒逛得挺开心。毕竟一整排的店家门口,都随意堆放着一叠叠文法学课本或修辞学参考书的抄本,这景象在温菲尔王国第二大都市也见不到。 来到第五、六间书店时,我发现店旁小巷里的井边,有人捧着圣经注解上课。断断续续传入耳里的熟悉字词吸引了我的注意,很好奇他手上那叠纸写了些什么东西,找得是心不在焉。 这时,缪里很刻意地叹气给我听。 「大哥哥,你是小孩子吗?」 伊弗说我来到这里说不定会挖到宝,而我也实在无法否认,自己比缪里更着迷于这城市。 「算了。有我保护你,爱看书就看吧?」 刚下山时,她一逮到机会就要牵我的手或抱住不放,现在却是双手抱胸,脚开至肩宽,面对街道守着我背后。 即使没有人高马大,那模样也活脱脱是个小骑士。 「不了……骂我几句反而比较好……」 缪里白了我几眼,嗤嗤笑起来。 如果给我机会找借口,如此对书痴迷的样子,是为了引人注意。 「你们在找什么书啊?」 在第七、八间店门口站了一会儿,终于有老板这么问。 「没什么好惊讶的吧?我看你们一间一间找,已经看很久了。」 年纪与鲁罗瓦相仿的书商耸耸肩。 「这个人只要是书都好啦。」 缪里不耐地回答,逗得书商发笑。 「我很久没来,一不小心就忘神了。」 相信这蹩脚的演技,反而替我添了点腼腆。 但我说的是实话。像手边这本书,就只是一叠粗糙的纸,甚至称不上是书,字还像缪里以前那样歪七扭八。可是边缘却积了黑黑的手垢,表示它换过很多主人。拿起这样的书,往事就一一浮现眼前。 老板见到我苦痛与幸福交掺的隐晦笑容,显得很意外。 「怎么,你以前是这里的学生啊?」 「要加个『流浪』才行。」 老板稍抬下腭,有所领会地点点头。 「说不定你小时候有被我老爸打手赶出去过喔。」 这里多得是因为没饭吃或是在帮派大哥命令之下偷纸卖的流浪学生。 「城里气氛跟以前没两样呢。」 「人倒是变了不少。从上一代就有的书店除了我们,也只有斜对面了。」 这话让缪里很惊讶。在她出生的故乡纽希拉,无论是温泉旅馆还是马房,就连河上渡船的船夫,多年以来都是那些人,就连倒店的概念都没有吧。 「所以说……赌课本的事也还有吗?」 在街上店家,可以看到很多客人捧着粗制滥造,连装订都没有,要价却不便宜的书专心地看,给人那么点不自然的感觉。 我望着热闹街道上摆着书堆的店面这么说,老板的眼神跟着多了几分亲切。 「听你的语气,你也在赌课本上吃了不少苦头吧?」 口传授课当然是这里的主流,准备笔记本自是必不可少。然而有需求的地方,就会有贪婪之人作祟。 「是啊。后来欠了一屁股债逃跑,路上被她的父母收留了。」 老板往突然成为话题而缩起脖子的缪里看一眼,轻笑着无奈叹息。 「那可真是上天保佑。他偶尔还是会做事的嘛。」 这听在圣职人员耳里,或许会哭笑不得。不过突然失踪的幼苗学生,在这里是真的不罕见。 「那么,你是衣锦还乡的家教吗?还是私人礼拜堂的祭司?想找什么书?」 看来他已经把我当成了解大学城的人了。 刻意专注地到处找书,就是为了松懈书商的层层戒备。 「其实,我是在找关于沙漠地区的书。」 「喔?」 「童话、传说一类更好。」 老板用明瞭的脸看看我和缪里。 他大概是把缪里当成了远地贸易商的孩子。让有血缘关系的人受过所需教育再送到远地作当地代理人,是很常见的商业行为,这时大多会用故事书当文法课本。 「沙漠地区啊。以前城里是有个这方面的知名学者。」 老板从柜台下取出厚厚的帐簿翻起来。簿子和外头堆的截然不同,是有皮革装订,书页以羊皮纸制成,记录的是会用锁链拴在书柜上的贵重书籍。 「他在好几年前寿终正寝了。后来他的藏书在街坊上流传了一阵子,不过大概是被其他大学城的书商捞光了,最近都没看见。」 「来不及做抄本吗?」 「没看过,你也晓得吧,在大学城里,要能当课本才有价值。」 「……」 沉默的不只是我,又发现陌生话题的小狼女也是如此。 「要不要用我的门路跟其他大学城的书商问一下?不过八成……不,十成十会被大咬一口就是了。」 书错过就没了,就算有做抄本的价值,手写复制也是很花工夫和时间的事。所以只要知道有人在找,很容易就被哄抬起来。 这涨跌激烈到可以变成简单的赌博,有人可以一夜致富,一夕之间变得一无所有的也不在少数。 而且这座城一年到头都需要课本,每个人都在随时紧盯赢钱的机会。甚至一般的肉铺和面包店都参与这样的赌博,亏到关门大吉也是常有的事。 因此,书籍在大学城就像鸟一样,一靠近就飞走。特地询问远在另一块土地的大学城,就会被狠狠敲一笔。 老板事先警告,纯粹是出自一片好心。看来这间店能留存这么多年,就是因为历任老板都是朴实正直的人。 「假如城里还有他的书,麻烦请通知我一声。多少涨一点……是无所谓。」 老板耸个肩,点了点头。 在我们两个大人聊自己懂的事时,无聊的缪里跑去翻店门口的纸叠,但似乎是已经等到不耐烦了。她用嘹亮的声音压过周围喧嚣说: 「老板,有没有骑士战记的书?」 两个大人的视线,转向少年打扮的少女。 「嗯?是说编年表那种?」 「战争史诗也可以。」 外观像个商行小伙计,腰间却挂着长剑。 老板也用打量眼光扫过我的服饰,像是觉得我付得起钱而继续说: 「那么,你喜欢陆战还是海战?」 看似老练商人的老板抛出了意想不到的饵,缪里霎时咬了下去。 「海战?还有在大海上打仗的故事吗!」 「嗯嗯?怎么,你们是北方人啊?」 缪里看老板用夸张表情这么说,瞪大眼睛转向我。 其实从服装就能看出我们不是南方人了,可是对尚未习惯四处旅行的缪里而言就像魔法一样吧。 「说到我们这地方的骑士大战,那一定是海战。再往南一点,就有一片平静又温暖的海域,跟北方完全不同。那片海清澈得像是融化的宝石一样,古帝国的骑士都是满怀着征服世界的梦想,从那里出航的呢。」 见到缪里的眼睛也听得像宝石一样闪耀,老板从店铺里拿起一本不像外头那样粗制,有确实装订的书说道: 「如果要去看那样的海,就应该先了解一些海上的故事。推荐这本给你们!这本《拉玛德战役史诗》写的是古帝国时期最大的拉玛德海战。这个拉玛德啊,是反抗古帝国到最后的战士国家,仅凭五百人就要对抗一万军力,个个都勇猛无比啊。」 感觉缪里的耳朵尾巴就快要蹦出来了。 「哎呀,真不好意思,我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 老板稍微翻开书又立刻阖上,一拍额头说: 「这些都是用古帝国文字写成的,能拿来当文法课本用呢。你看得懂古帝国文字吗?」 「……」 缪里转头看来,我无奈摇头。 但老板立刻对失望的缪里说声:「不用太担心!」 「古帝国文字跟现在的教会文字差不了多少!也就是说,可以先从这本《修拉丁祷文》学好教会文字的基础,再用《托兰五步格诗》学习古帝国诗人的抒情用字,想看懂古帝国时期的书也不是问题!」 在这方面单纯得可以的缪里马上就上钩了。 揪住我的袖子,直指老板两只手上的厚书。 所谓的书商,说不定多多少少都是像鲁罗瓦这样。 「教会文字我教就行了,不过那可是比俗文难多喽。」 缪里像是想起了被绑在椅子上习字的那段日子。 一副大梦初醒的脸。 「而且,老板您也真不够意思。」 「?」 缪里看看我再看看老板,老板笑而不语。 「两者单字的确是大部分相通,不过文法倒是差很多,单字的意思也随时间变了不少。想读古帝国的书,需要上专门课程才行。」 不知道老板是想玩玩,还是想骗乍到南方的北方土包子买下昂贵书籍,总之他是使了个坏心眼。 而这时,我注意到他的视线。 皮笑肉不笑的视线。 「怎么,有真功夫是吧?」 「咦?」 老板招招手,人也靠过来附耳说: 「要不要替我工作?」 缪里在两个脸靠脸的大人下面投来怀疑的眼光。 「不准你骗大哥哥喔。」 老板对手扶剑柄的缪里贼笑着说: 「事成以后,我就把刚那两本送给你们怎么样?」 缪里眼睛一张,又低吼着眯起来,不知所措地转头看我。 「如果是誊写工作,请恕我拒绝……」 「别傻啦,这种事哪值两本书。要在这城里赚钱,当然是要靠那个呀。」 老板笑得更贼了。 这油条的笑容,让我对自己刚以为老板是因为朴实才能在这里生存的想法觉得傻得可以。那纯粹是不知世间炎凉的想法。在这个善于见缝插针的城市,老板是因为无懈可击才存活得下来。 「买卖课本吗?」 老板满意地点点头。 「其实啊,这座城陷入了一个大纠纷当中。大学的书单一拖再拖,把它搞成规模大到破天荒的赌博性商品了。街坊都知道我是卖书的,很难打听消息。可是你们像是这两天才到这来,说不定就有机会了。而且你们也像是在找沙漠地区的书,如渡得船不是吗?」 这是个知识与学问泉涌不息的城市。 「怎么样,先听我说说看吧?」 在大学城之泉底下闪闪发光的,是人的欲望,以及黄金。 「买卖课本。」 缪里喃喃地咀嚼这个词,一口抽掉三根猪肉串的签子,大口嚼起来。 「大哥哥,唔咕,你们讲了那么久,嗯唔!」 「东西吃完再说。」 以食欲为优先的缪里听我念人,又大口吃了几块肉。这里和餐餐只吃羊肉的温菲尔王国不同,桌上猪牛兔鸡都有。大概是太久没吃到其他肉,开心过头了吧。 我们告别了油滑得像鲁罗瓦的老板,到广场边的摊子吃中餐。我拿了水煮蛋却没剥壳,用手指推着它转。 「话说大哥哥……」 缪里总算吞下满嘴肉,喘了一会儿气,边舔拇指食指边说: 「如果那个可疑的叔叔说的是真的,不就正好跟我们的目的一样吗?没理由拒绝他吧?」 「这个嘛,话是这样说没错。」 缪里的意思多半包含那两本书,但不仅如此。 书店老板跟我们提的条件,巧得简直像是安排好了似的。 「在这座城,一旦某本书被选为课本,价格就会因为需求量暴增,翻成几十倍嘛?可是现在学校迟迟不决定新课本,书店的人都很伤脑筋。而之所以没办法决定,是因为城里有两个学生集团互斗的关系。到这边都对吧?」 缪里拿几个我在拨弄的水煮蛋过去,表示两个阵营和观望的书商。 「巧的是,两个对立阵营其中一方的首领,就是那个死掉的沙漠地区学者最后且唯一的学生。」 缪里说到这里,把水煮蛋往桌上一敲,剥掉壳大咬一口。 「老板不是要我们和那个首领打好关系,把课本的消息泄漏给他吗?既然我们要调查沙漠地区的事,在雅肯里没有比那个首领更了解沙漠的了,不如就装作拜他为师……然后那个老板还说……对了!这样是如渡得船对不对!」 缪里用上了刚学的成语,满意地剥起第二颗水煮蛋。 「……听起来未免也太刚好了。」 (插图012) 这少女嫌水煮蛋味道不够,从腰带翻出小盐袋小心地洒几下。她是经常看旅行老手鲁罗瓦这么做,一有机会就自己试试看。 「你觉得是骗人的?这要见过那个首领才知道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 就算书店老板想骗我们,也不会编得这么刚好才对。 然而,我们为了寻找新大陆,得先寻找拥有沙漠地区知识的人,而这样的人全城只有一个,还正好位于课本赌局风暴中央,会怀疑事有蹊跷也是理所当然。 「会不会跟大哥哥被爹娘收留一样,是神的恩典啊?」 「不信神的你怎么说这种话。」 缪里嗤嗤笑起来。 「见过就知道了啦。再说如果是真的,鲁罗瓦叔叔也会查到同一件事吧。」 遇上这种事时不会胡思乱想,总是先付诸行动的缪里特别可靠。况且买卖课本这件危险的事情还有鲁罗瓦这位老练专家在,很可能真的是瞎操心一场。 不如就先和鲁罗瓦碰头,看看雅肯情况再说……这么想而要吃蛋时,最后一颗也进了缪里的胃。 「……」 「嗯?啊,那个那个,有点不够吃,可以叫那锅炖肉吗?」 我不满的视线,似乎被缪里当成问她吃饱了没。 她指着摊贩老板正在搅拌的大锅这么说。 回到旅舍,先一步回来的鲁罗瓦一个人吃着午餐。这位眼光锐利的书商,将镇上纸坊与誊写坊绕过一遍后,果然也查到了现在雅肯这场冲突。 「事情闹得可大了呢。问题核心是在于教会法学的课本。」 「咦!」 缪里原本想从鲁罗瓦的盘子偷拿盐烤狗鱼,被我这一叫定住了手。 「如寇尔先生所知,教会法学的课本需求最高,种类也最多。就连必不可少的都有好几种,所以想把有可能的全买下来并不实际,不管哪里的书商都无法采取行动。这就算了,如果是去年,誊写坊早就开始忙着抄这些课本了,现在开着店门却没事做。」 知道不是抓她偷拿,让缪里松了口气,把盐烤狗鱼拖到自己盘子上,抓住头尾大口一咬。 「嗯咕、姆咕……可是这样的话,不就会有很多纸空出来嘛?」 缪里在换气之余这么问。 「有是有,不过那都是课本一敲定就要用的材料,不能随便卖。如果选中的是数量稀少的书,就有很多份要誊了。」 「……」 缪里闭着眼,若有所思的样子,但实际上比较像是在享受狗鱼骨头的触感,咽下后开口说: 「那我们就去跟首领打好关系,请他挑城里还剩很多的书当课本就好了吧?这样就会剩很多纸能卖我们了。」 道理顺得跟水车推动齿轮一样。 「鲁罗瓦先生,您有这位首领的消息吗?我不太明白学生为何会影响到选书的事。」 我的话让缪里不解地转了转红眼睛。 我不记得当年在这里当学生时,抢走我收入的那些帮派学生对课本有任何足见的影响。反而他们才是被那些傲慢又贪心的教授耍得团团转,气急败坏想知道下次用什么课本的一方。 「贤者之狼。」 鲁罗瓦冷不防说出这样的词。 缪里的母亲是有贤狼之称的狼之化身。这话使她当场愣住,停下正在抠牙间鱼刺的手。 「首领的称号就是这么大胆。据说这个人率领的是出身北方的学生集团,狼就是代表荒凉动荡的北方吧。」 从前古帝国时期常用的狼徽,到现在已经完全退流行。但北方与经过大幅开发的南方不同,还有很多蓊郁森林有狼居住,与狼距离仍近得多。 狼也十分适合用来象征野蛮的反骨精神。 「我知道的只有这个称号,还有他们是出身北方的穷学生,跟富裕的南方学生敌对而已。」 这样我大致上也有概念了。 「所以是类似同乡会的组织吗?」 听起来不像我儿时见过的那种混杂的暴力诈骗集团,有正当的宗旨和目的。 「没错。听街上工坊的人说,他们就像远地贸易商,在无依无靠的异地团结起来保护自身权益,扶持彼此生活。还互相出借昂贵的课本,替跟不上的人补习,帮助同乡能在远离家乡的地方求学。」 「像骑士一样!」 是住在深山小村不会知道的旅人世界故事,让缪里双眼闪闪发亮的吧。我无奈叹息,鲁罗瓦笑得挺开心。 「对了,圣库尔泽骑士团也是依出身地分队的嘛。」 「所以那个人也知道很多沙漠地区的故事喽?」 对于这个实在太过巧合的状况,我依然觉得不太对劲。 「我们也跟书商聊了几句。他说这个首领,是某个高龄博士的最后一位学生,而博士正好是沙漠地区的专家。」 「没错没错,我也有打听到。真是巧得不得了啊。」 看来不是只有我觉得这是场奇妙的际遇。 硬是把这当作圈套,未免太可笑了点。但若是出自必然,背后究竟会是怎么回事呢。 「其实这种奇怪的偶然,在旅行上是挺常见的。」 我们也在旅途中碰过几次天大的幸运,所以不觉得这话是鲁罗瓦个性大方使然。 「如果愿意听听我的看法──」 鲁罗瓦在缪里拿走之前把兔肉拉到手边,说道: 「就算我们不为任何事而来,我们也该帮助贤者之狼。」 与「无欲无求」距离甚远的鲁罗瓦这番意外之词,让我很惊讶。 「……这是怎么说?」 肥嘟嘟的书商挺直背脊说: 「贤者之狼是在帮助贫穷学生团结起来,避免他们成为有钱学生的俎上肉。源自选课本的赌博,已经让很多未来的有能学者胎死腹中。天资聪颖却买不起高涨的课本,放弃求学的人到处都是,误信谗言而背了一屁股赌债,被迫日夜誊写课本而弄坏身体,最后曝尸荒野的年轻人更是数也数不完。贤者之狼就是想打破这个每次都是那些人在赚大钱的陋习旧弊。」 可以一夜致富的赌课本,也曾将我打入负债的深渊。 而鲁罗瓦是爱书知书之人。 面对书商难得认真的表情,缪里这野丫头却是用小小的舌头舔去嘴唇上的鱼油,目光如炬地说: 「那就这么决定喽?」 脸上还堆起骄傲的笑容。 「骑士永远是站在正义这边!」 缪里说这话的表情,像是点燃了某种骑枪术比赛没能燃起的东西。 旅舍房间随日落而阴暗,窗外底下的街道反而一片通明,愈来愈热闹。 「这么多人白天都躲在哪里啊?」 缪里在窗边摆张椅子往下望,路上的男性青少年多到她不禁喃喃这么说。这样的情景,在一般城市可不容易见到。 「因为人白天都在巷子里的井边、商行仓库,甚至白天没营业的酒馆上课,天黑了就涌到街上来了。」 「像虫一样。」 「是啊,算是书虫吧。」 缪里见我答得不错,不太甘心地看着我。 「话说大哥哥,为什么鲁罗瓦叔叔可以去街上巡,我们却要在这里守着啊?既然要找假狼,反过来肯定比较好吧。」 先不论这位统领北方学生的人物动机和目的为何,「贤者之狼」这么一个大胆的称号,听在真的有个狼妈的缪里耳里似乎很不是滋味。 她刻意说人家是假狼,还喀哒喀哒地摇椅子,看得我直叹气。 「因为我会担心啊。你这种年纪的小孩,很容易成为那些帮派学生的目标,不管穿不穿男装都一样。」 缪里经常听我唠叨:「这个年纪的女生不能这样。」原本想辩说自己现在是男性打扮,听到最后又闭上刚开的嘴。 「我不是怀疑你骑士的能力喔。反而是怕你太强,人家围上来的时候问题会更大。因为你一定会把他们全部打趴嘛。」 不如让鲁罗瓦上街寻找那位传闻中的人物。 缪里怀疑我在把她当小孩子哄骗而逡巡了一会儿,最后觉得有道理的样子,不平地抱胸咽了下去,打嗝似的挖苦我一句。 「哼,亏你能在这种地方活下来。」 面对缪里将只能呆望热闹街道的气出在我身上,我叹着气说: 「因为我看起来真的很瘦弱很悲惨,所以人家施舍得比较多,假称借钱的小钱也骗得特别顺利。」 「……」 缪里看看我,表情像是自个儿明白了些什么。 「真的。要是看到大哥哥小时候的样子,就算不是娘也会想对你好一点吧。」 我不觉得那是称赞,她笑嘻嘻地摸起我的头来。我郑重移开她的手,自己也往街上望。 「别闹了,好好监视。听说学生集团会在这个时间出来示威。」 房里只有我和缪里,她当然是把尾巴耳朵都放出来。她盘腿坐在椅子上,伸手拿木锥和蜡板并盯着我看。 「想问示威的意思吗?嗯……可以说是强调自身地盘的一种巡逻吧。」 缪里急忙写下刚学到的新词。 「可是这边不是我们要找的人的地盘吧?会围着桌子吵闹的,大多是头发有梳过的男生。」 有人牌打到像是要打架,有人彼此搭肩边走边喝,有人已经醉得瘫坐路边,各式各样,但穿着都有一定水准。 「因为攻击是最好的防御。」 「咦?」 缪里像是很意外听到纠纷就不高兴的斯文哥哥会说这种话,愣愣地眨眼睛。 「为了保护自己的地盘,而故意偷袭敌人的领域,是自古以来就有的常见手段。」 从店家外泄的烛光,与路上熊熊燃烧的篝火照耀下,烘托出一群宛如恶梦的狂乱青少年。我怀着在那里头发现自己瑟瑟发抖,将这天第一份食物塞进嘴里的心情继续说: 「然后他们会派年纪还小的小鸡学生,拿着装碎鲱鱼干之类的容器,在势力范围里挨家挨户地问『今天是我生日,能不能给我一点零钱买面包,让这块鲱鱼可以好吃一点』。当然,赚来的都会被帮派大哥全部抢走。」 在纽希拉就算她问也不会说的事不禁脱口而出。 当时满脑子都是活下去,连自己在做坏事的认知也没有。现在想想,其实城里的人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更增添了几层哀怨。现在我也多了解了一点,人们施舍零钱与食物时的怜悯表情是什么意思。 对纯粹路过的人来说,肯定难以想像这城市藏着如此的黑暗。 面无表情俯视街道喧嚣的我,忽然感到腰背后传来他人的体温。 「……大哥哥,也跟我多说一点那种事嘛。」 我看不见紧贴背后的缪里是何表情,但眼角余光处的尾巴显示她有点不高兴。 从后方抱住我的缪里,将额头用力抵在我背上继续说: 「可惜不能回到你小时候照顾你。」 缪里经常严格地嫌我蠢,知道哥哥过去也有过苦日子后,似乎是反省了些。 但她微愠的语气,随即使我改变了念头。 缪里不是只会受人保护,有时也会保护我,与我对等。 还在纽希拉时,我只会跟她说旅行上的一点小颠簸,不至于说到这来。两件事合起来看,说不定我比自己想像中更认同缪里是我的旅伴。 「就是啊。如果当年能跟现在的你诉苦,说不定就能替我分担了。」 「对呀,因为我是骑士嘛。」 缪里从我背后抬起了头,我也总算能够转身,见到的是比尚在纽希拉时更有英气的她。 骑士精神,同时也是关爱同伴的友爱精神。 「不过你还要再多成熟自立一点,感觉才会够可靠喔。」 手不自禁摆到她头上,或许是因为要她赶快长大的同时,心里对她处在耀眼的成长期有那么点嫉妒。 缪里用力拨开我的手,一掌甩在我腰上。 「大哥哥真坏心。」 「好好好,对不起。」 才刚开始安抚闹别扭的缪里,她毛茸茸的尾巴就从侧摆的脑袋另一边卷上我的脚,教人不笑也难。等小骑士的心情好得差不多后,先有反应的是灵敏的狼耳。 「有人在吵。」 缪里猛一探出窗外,寻找方向。 「那边。」 我从伸手遥指的缪里背后替她盖上兜帽遮耳朵,随后自己也听见了吵闹声。 来自满街学生,如浪潮般的鼓噪。 「会是我们在找的学生来了吗?」 据说大学城被北方的贫穷学生和南方的富裕学生一分为二。 会来这所旅舍的都是书商,而书商卖书的对象几乎是生活富裕的人。 所以这间旅舍就在位南方学生的地盘正中间。学生们都离开椅子站起来,像野狗一样转向亢奋浪潮的来源。 是敌人要突袭大本营了吗? 我紧张地吞吞口水,等待街上人群下一步行动。 这时有人升起狼烟般大叫: 「有人叛逃!小鸡跑了!」 缪里才刚学到小鸡在这座城里有什么意义,耳朵竖得又高又尖,当场提剑上腰。短暂纠结后,我没有制止她,自己也抓起大衣。不是因为想深入了解这座城,就该看清它的黑暗面这种小聪明。 单纯是「小鸡逃跑」唤醒的记忆和愤怒让我那么做。 「缪里。」 「看我的!」 银色骑士说完就冲出房间。 稚气未脱的少年学生,在这称为小鸡。他们不仅是学生,还是帮派大哥的财产。大多是只身浪迹天涯,最后来到大学城求救,结果落入魔掌。 有些帮派大哥过去也曾是小鸡,但绝大多数还是来自贵族或富商家庭,跟父母有样学样,对使唤人没有丝毫罪恶感的富裕学生。 他们有的是转眼散尽家里给的钱,有的是放荡无度而遭父母舍弃,然后凭借养小鸡而取得国王般的财富与权力。 所以贤者之狼才会挺身而出,替容易沦为牺牲品的北方学生凝聚力量吧。 「竟敢恩将仇报,倒我们的债!给我把小鸡找出来!」 少年们纷纷抓起手边的棒状物,出猎般带着轻蔑的笑容与亢奋奔向每条大街小巷。没离开桌位静静喝酒的,不是穿着特别体面的少年,就是早已习惯这场面的青年。 野狗也被这亢奋激得高声长嚎,睡在巷弄里的放养猪鸡四处逃窜。酒馆淡然收拾容易损坏的东西,商行派出魁梧的搬运工站在门前以防打劫,厌烦这种骚动的小老百姓都关上了为通风而开的窗。 「大哥哥,这种事很常有吗?」 街上吵翻了天,居民却不慌不忙的样子,让缪里也看傻了眼。 「大学城可是连国王都会放弃管理的地方呢。」 常有人绘声绘影地说,这些无法无天的学生即是大学城大多能取得自治权的原因之一。 「男孩子一多起来,真的没好事耶。」 如同忽咸忽淡的河海交会处,缪里有时也会说出很有女孩子味的辛辣批评。 「你之前说你看得出来地盘交界嘛?小鸡想逃的话,应该会逃到对立集团的地盘去了。如果想救人,到那里等会比较好吧。」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说成『鸡跑去哪就是哪家的』比较接近吧。」 缪里露出厌恶的表情,伸长脖子并抖抖兜帽底下的耳朵,说声「这边」便跑了起来。当地学生应该也知道小鸡会往哪跑,会在那聚集才对。缪里是借脚步声掌握少年们的流向,和白天找书店时在脑里制作的地图叠合了吧。 「我先问一下。」 在没有一盏灯,静得出奇的巷子里奔跑时,缪里问道: 「救小鸡的时候,可以说自己是骑士吗?」 「……」 这野丫头的本质跟那些闹事少年没两样。 「绝对不行。」 缪里在黑暗中嘟起嘴,使我为她没有长进而唏嘘时,稍远处传来年轻人的怒吼。 「缪里?」 「不太妙,好像是逃跑的被抓到了。」 从叛逃、欠债等词,可以想像小鸡为何逃跑,也能想像他们被抓回去会有何下场,令人作呕。 「大哥哥,要是你追不上我,把月亮放在右边,沿着路走就对了!」 新月之夜也不会在山上迷路的小狼女说完就加快速度,转眼消失在巷弄的黑暗里。所幸喧嚣来向明确,至少也可以等到天亮。但想到自己慢吞吞地跟随缪里的窘样,实在教人汗颜。 「早知道……就跟她一起练剑了……」 话说前阵子我好像也为自己体力太差吃过苦头。空有理想,是无法战胜现实的。我边喘边跑,一路跑到终于能听清原本只是哇哇叫的喧嚣。 「跑去塔兰街了!」一道格外清晰的喊叫从右方楼房后头传来。 这里像是皮革铺的后院,我错愕地躲开晒在一旁的大熊皮,翻过摆在巷里的酒桶和损坏的马车货台,奋力催促跑太久而不听使唤的膝腿,连滚带爬地上了大街。 「怎么搞的啊……」 埋怨自己的破腿而抬起头时,我不禁倒抽一口气。周围很安静,使我完全疏忽了。 我根本没注意到周围的剑拔弩张,傻傻地踏进了化为战场,对峙的两阵中央。 大哥哥。 然后是一声窃语,有人把我用力拉回巷子里。 想喊缪里,她却先捂住了我的嘴。 白天应是摆满摊贩的热闹街道现在清出大量空间,两组势力互相对峙。右边是在黑暗中也看得出一身好衣的少年,另一边少年穿的是纽希拉也看得见的简陋衣物。 右边的大多拿剑,左边拿的是木棒擀面棍,还有人拿锅子当头盔。 右边集团中有人说话了。 「可以把我们的伙伴还来吗?」 这时我才稍微看见左边集团后方有两个小孩在其庇护之下。借由火把照耀,从这么远也能清楚看见他们面黄肌瘦,憔悴至极的模样。 「还说什么伙伴!你们只会拿他们骗钱而已吧!」 这声反驳使得双方都进一步似的向前倾。 「哪有那种事。我们不过是本着慈悲为怀的精神,收留这些潦倒的人,互相切磋学习罢了。他们的手为什么沾了那么多墨呢?那是因为在我们的保护之下,他们可以沉浸在求学的喜悦里。用花言巧语欺骗他们的,是你们才对吧?」 手上的剑寒光一闪。 「你们这些脏兮兮的北方臭狼,别以为惹上我们南方大鹫还可以全身而退喔。」 嘴里全显然是上流阶级的发音和用字。 再加上惯于使唤人,把嚣张跋扈当成义务的态度。 缪里才刚把滚进战场的傻哥哥拉进巷子,现在换我从背后抱住她,怕她冲出去了。 「你说的学习的喜悦,指的是把人强拖到地盘里绑在椅子上,连饭也不给吃,天天逼他们念文法书跟写字,逼他们帮你们下金蛋的刑求吗?你知道多少人因为这变成行尸走肉,再也不想拿起笔吗!简直无耻!」 棍棒和锅子对上剑实在不利,但或许是离地盘近,这群北方狼有数量优势。 但他们不像是在考虑是否有利这种细节。这两团长年对立的人,心里都充满了定要把对方打得头破血流的危险决心。 不过左边阵营反驳的人始终不固定,不晓得谁才是首领。当我按住怀里低吼得像地鸣的缪里脑袋,寻找究竟谁是贤者之狼时,状况发生了。 在后面照护可怜小鸡的其中一人倏然站起。 个子不高,看起来说不定是才刚脱离小鸡没多久,却格外引人注目。或许是因为身穿乍看之下像是旅行圣职人员的白袍,与充满自信的步伐。 被嚣张的南方学生气得龇牙咧嘴的缪里也忽然不吼了。 裙摆摇曳的娇小人物,从经过的同伴手中接下了剑、手甲和取下面罩的铁盔,俐落地穿上。 「咦……那不是……」 让缪里讶异低语的,应该不是那人如战场骑士般逐渐穿戴的装备。与其对峙的南方学生也出现波动,表示他们也注意到同一个人。 「可恶!北方的魔女,又是你!」 无论南方阵营的人怎么叫,那个身材娇小却戴了个大铁盔的人物都没停下她悠然的脚步。彷佛是受到从她背后如浊流般涌出的野狗推举。 「尔等这班只会用学识牟利的大学城寄生虫,吾在此奉主之名,将尔等全部治罪!」 像是还没完全变声的高亢嗓音,将野狗们的气势烧得更旺。 「吾乃贤者之狼露缇亚!去吧!把这群贪财的猪猡──」 富裕学生阵营一阵慌乱,后面的甚至有人开溜。贫穷学生在如此窘境下也愿意奋战,多半是源自这位贤者之狼的奇妙力量吧。 以木棒锅具为武装的学生,也随野狗的气势蠢蠢欲动。 我睁大眼睛注视此景,不是因为带头的是个少女,而是因为感受到少女自称贤者之狼的原因。 战斗将随露缇亚最后的呼喊揭幕。 就在这一刻。 露缇亚赫然转向我们。 表情堪称是惊讶得有如见到飞龙划过白昼。 「上、上啊!不要怕!」 某人见露缇亚忽然停止动作,慌忙之中知道势不可杀而代为发令。状况如满水的水桶般一触即发,谁来发令都一样吧,一场大群架马上就开打了。 然而堪称为战斗的只有转眼之间,富裕学生很快就溃不成军,被野狗追打。据说就连佣兵也会为旅途上的大群野狗头疼。 那么,有狼率领的野狗就更可怕了。 能感觉到怀中的缪里,在如雪崩过后般鸦雀无声的街道上吞下硬如打嗝的唾沫。 「怎、怎么会……」 这低语究竟是来自于谁呢。 将深褐色头发如狼尾般束起的少女,从铁盔底下望着我们。 正确来说,是我怀中的缪里。 「……不好意思,你该不会──」 我代替因事出突然而不知所措的缪里发问。 而露缇亚像是现在才发现我的存在,瞪大双眼。 说不定,那是因为彷佛只等收拾残局而姗姗来迟的卫兵到处吹响的警哨。 「露缇亚小姐!市议会的人来了!我们先走吧!」 学生集团看似旁若无人地掌控这城市,但也不是完全脱离秩序的掌控。 而且市议会多半有人收了富裕学生家里不少钱,北方狼可说是两面受敌。 「……把收容的小鸡带去老地方,受伤的也都带过去治。」 少年们接到指示后如鸟群般一去无踪。 注视他们的背影,或许是因为希望时间能从另一个现实稍微错开。 但就算别开眼睛,也不会有任何事因此改变。 「……」 露缇亚转头过来,明确地注视我和缪里。 「我在青瓢旅舍。」 持剑的铁盔少女说完就顺着撤离的同伴,消失在街道暗处。哨音愈来愈大,再待下去说不定会被当成共犯逮捕。光是想像自己请求海兰写信放人的样子,我就浑身哆嗦。 缪里催我快站起来,并连拖带拉地把我弄进暗巷里。 慢吞吞地走了几步后,我才终于开口: 「她……是狼对不对?」 若单纯只是非人之人,我还不会这么惊讶。这一路上我认识了鲸、羊、鸟、鼠等各式各样的非人之人,就是没见过狼。不,对于得以窥见非人之人历史的我来说,应该有更正确的说法才对。 自始至今,我都没见过拥有尖牙利爪的非人之人。因为他们都去参加了终结精灵时代的远古战争,消失在历史的黑暗中。 缪里用紧张而僵硬得失去表情的脸看着我。 「……是狼没错。」 好似有生以来第一次照镜子的幼子。 第三幕 暂且回到旅舍后,鲁罗瓦就在门前焦急地等我们回来。 我将骚动的始末,以及见到贤者之狼的事都说出来了。略过细节,跟他说对方指定青瓢旅舍,他便告诉我们那是北方毛皮商人的聚集地。 我认为应该立刻去找她,可是看缪里的样子,先等个一晚或许比较好。在纽希拉时,我从未想像缪里会对狼血统如此执着。遇见了狼同伴,她一定有问不完的事、说不完的话,需要时间整理思绪。 因此,到了隔天。 还以为缪里会食欲缺缺,结果她塞进嘴里的面包和肉比平常还要多,大步踏过丝毫不见昨晚骚乱的雅肯街道,挺起胸膛站在青瓢旅舍前。 「……不可以吵架喔。」 看她一副要下战帖的样子,我赶紧补上一句。 缪里不甩我,推开窗口紧闭的门。 「我们午钟过后才卖酒。」 老板以为我们是性急的酒客,用正为宿醉所苦的声音说。 「那个狼在这吗?」 老板因此知道我们不是普通客人,怀疑地看来。 「你们是──」 「朋友。」 缪里直接打断对方的问题。 老板用疑惑的眼神对我们打量片刻,使我不禁敬了个礼后,他轻声叹道。 「她在三楼最里面。」 他大概是不认为我们会闹事,抑或是看出了我们藏不住的北方人土气,选择暂且相信我们。 楼梯位在一楼酒馆部分最里头,一到二楼就见到几个穿着寒酸的少年蹲坐于走廊,专注地用蜡板念书,一眼也不看我们。这气氛让恨死念书的缪里缩了一下,最后仍大步走上三楼。 三楼的人年纪较长,同样也在走廊捧书抄写,或做代书工作。在人们忙碌地出出入入,门敞开不关的房间里,我们见到了昨天的少女。 「……来啦。」 她早就知道我们来访了吧,在我们出声之前就淡淡这么说,并起身离席。 「我去四楼谈事情,不要让人上来。」 露缇亚如此交代少年后就穿过我们身边上楼去了。在能将人看得更仔细的明亮处,她感觉更为娇小,大概只比缪里高半个拳头。如果要她们比身高,野丫头八成会硬说自己比较高。 她的服装同样是昨天那身袍子,粗犷腰带上挂了把短剑。不像修女,比较像会巡回北方深山的女祭司。如果是普通点的衣裳,或许会以为是年纪轻轻就身负村中要职的村长独生女。 我们就此跟随露缇亚来到四楼深处的房门前。 「这里是宝库。」 露缇亚这么说之后,将钥匙插入大大的锁头里。 门一开,类似霉味的不舒服气味便扑鼻而来。 「都是课堂上会用到的书吗?」 「对。这都是让我们在这里生存下去的种子。」 不做仅限一次的买卖,而是制作抄本,全部记到脑子里,让代代新人能够长久读下去,的确是种子没错。 露缇亚边说边推开木窗。 并随流入房间的新鲜空气转向我们。 「昨晚真的吓了我一跳。」 不知是无措还是遮羞,露缇亚露出吊高右侧唇角的笑容。仔细一看,和头发同样颜色的三角大耳朵和毛茸茸的尾巴都露出来了。 「我也到处找同类,找了很长一段时间。」 往缪里一看,之前气势还强得需要我叮咛,现在不知在忸怩什么,狼耳狼尾都收着。说不定是真的遇到了狼族却不晓得到底该怎么办。 「不好意思,她刚才还活蹦乱跳的。」 露缇亚笑了笑,对我说: 「我懂她的心情。要是昨天周围没有那些同伴,我也会慌。」 这不算是替缪里说话,她当时的确是那么错愕。 「那么我重新自我介绍,我是露缇亚。」 她直挺挺地伸出右手。或许是身为领导者的缘故,举止是滴水不漏。 我回握那只和缪里差不多瘦的手,为是否该使用来到雅肯前说好的假名犹豫了一下。让人知道黎明枢机来到雅肯,肯定会有麻烦。 可是在这个场合上,她们已经用非人之人这个特大的尾巴握手了。 我便老实说出本名。 「我是托特寇尔。」 露缇亚只是仪式性地微笑,似乎没注意到我是黎明枢机。松口气之余,我暗骂感到有些遗憾的自己。接着理所当然地,露缇亚对缪里伸出了手。 「喂,缪里。」 我在难得变成拘谨女孩的缪里背后拍一下,她才总算鼓起勇气。 「我是缪里。」 语气像是发自某种竞争心理,而那似乎不是错觉。 「……贤者之狼是什么意思?」 缪里的母亲,素有贤狼之称。 只见露缇亚腼腆地笑着回答: 「第一个就是问这个啊。没什么啦,你也听到那些南方人怎么说的了吧?是他们先自称南鹫帮,奴役这里学生的。」 「所以你们才自称北方之狼?」 那些以锅为盔,拿擀面棍为武器的少年是这样自称的。 「鸽子和羊打不赢鹫嘛。」 露缇亚耸肩说。 「而且,我有听到风声。」 「?」 缪里兀然注视露缇亚。 「在遥远的北方有一位人称贤狼的伟大族人。」 意想不到的话让缪里头上的三角耳蹦了出来。 「据说这匹狼居然在人类支配的世界上划出一块美好的地盘,堂而皇之地住在村子里。这是我刚来到雅肯时,听碰巧路过的鹿之化身说的。虽然可能只是传说一类,还加油添醋过很多,但那仍给了在城里旁徨的我很多勇气。从那天以来,我就仿效贤狼,自称贤者之狼了。就像比较没胆的人类猎人,在森林里以熊啊狼的互相称呼一样。」 「……」 从缪里的样子来看,她怀疑过对方是盗名欺世之徒。 可是露缇亚并没有披上伟人的皮,脸上只有青涩腼腆的笑容。 缪里看了露缇亚一会儿,偷偷松了口气。说不定原本有在打算,若真是贤狼的冒牌货,就要为维护名誉而战了。 教人意外的是,话题人物无疑是缪里的母亲贤狼赫萝,缪里却没有在此揭露身分。 还以为缪里会引以为傲。这年纪的女孩心思难以捉摸,或许是不喜欢拿父母的事来自吹自擂。 尤其是她老是觉得父母太肉麻。 「那么,我也有话想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口气并不严肃,且从露缇亚放松的嘴角,能看出这只是暖身而已。 不过我觉得怎么答都会惹缪里不高兴,难以开口。 「大哥哥就是大哥哥啦。」 结果缪里先执拗地这么说了。 我不认为她脸皮厚到会在这里硬说我是她男友,但连骑士身分都没说,似乎是有她的用意。我想她是觉得随便说出这个词,会把我们关系局限在那里面。 露缇亚应该不至于看到这么深,但我们不是亲兄妹这么明显的事,不会看不出来才对。她带着颇为世故又略显厌世的笑容点了点头。 彷佛在非人之人只能在暗处生存的这个世上,已经见过了很多这种事。 「那接下来,我要以雅肯的贤者之狼身分发问。你们是住在铁与羊旅舍吧?那里是书商聚集地,那你们也是书商吗?你们那个圆滚滚的同伴专挑誊写铺和纸坊打转,也有在打听我的消息吧,你们两个也把城里的书店逛得差不多了。」 会知道鲁罗瓦与我们结伴与他的动向,是因为城里到处都有学生替她做事吧。 露缇亚眼底泛起警戒之色,显示她保护这旅舍的决心,与在漫漫尘世中偶遇族人的喜悦一样高。 毕竟在这座城牵涉到买卖书籍的人,背地里十之八九都在干些坏勾当。 「我们的同伴的确是书商,但我们不是来作书本生意的。我们两个也不是书商,是为了其他目的来到这里,找你就是出于目的需要。」 露缇亚稍抬下巴,要我继续说。为安全起见,我看看缪里,表示说下去之前我们也得揭开神秘面纱。 缪里摇摇她毛茸茸的尾巴,像是认为尾巴都放出来了,还担心什么人类社会的事,替爱瞎操心的哥哥说: 「你知道教会跟王国的冲突吗?」 「王国……温菲尔王国吗?这个嘛,是知道一点。」 警戒的露缇亚像是没料到我们会抛出这个话题,对我们投出不解的视线。 但无论如何,隐藏目的恐怕得不到她的帮助,我便鼓起勇气说出了口。 「我们来到雅肯,就是为了这场冲突。」 露缇亚先是一阵疑惑,然后喃喃默念我的名字。 紧接着,耳朵尾巴的毛像缪里那样竖了起来。 「你是黎明枢机?」 大学城的旅人多如急流,到处都是积极的神学家和教会法学者。 在这里,王国与教会之争的消息密度想必与劳兹本不遑多让。 「不会吧……怎么……」 露缇亚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对胡乱摆动的狼耳又抓又摸。 眼睛还直勾勾盯着我看,令人有些尴尬。别开视线后,缪里一副得意的脸。 「嗯?不,可是……慢着慢着。」 不知该怎么说话的她手扶额头整理思绪。 「听说王国是羊的国家,所以说你们……?」 「你说哈斯金斯爷爷?跟那边没关系啦。」 黄金羊哈斯金斯老爷子,曾经帮助温菲尔王国开国君王作战,参与了建国过程。 他为了自己的同胞,藏身于拥有大草原的修道院,给羊群一个家。 「这、这样啊?喔不,既然你们是为王国而战……也就是说王国和非人之人合作?所以他们才对抗教会?」 黎明枢机帮助温菲尔王国对抗教会,还带了个狼的化身,会这样想也无可厚非。 「呃……这方面有点复杂……」 思考怎么解释到一半,缪里叹着气插嘴了。 「就是我这个每天只知道看书,整天信仰长信仰短的大哥哥,看不惯教会整个变成坏蛋,所以想下山骂人。我放心不下,所以就跟他一起下山了。基本上,我耳朵尾巴都是藏起来的啦。」 虽然这段解释里有不少细节让人想抗议,但大体上还是足以让我对错愕的露缇亚不情愿地颔首。 「我……我开始有点概念了。可是,对喔……也是可以这样结伴的。」 露缇亚说得像是吞下一大块面包,然后苦笑起来。 她闻气味的动作透露了原因。 「哥哥啊……」 会觉得露缇亚的视线突然让人非常难为情,是因为狼的鼻子甚至可以清楚闻出缪里每晚是用什么姿势抱着我睡。 她用一种庆幸但又不太想看人秀恩爱,往软嫩烤肉咬上一口的表情注视我们。 「不过我比较想当他的新娘啦。」 不过缪里又毫不害臊地这么说,非常刻意地耸肩给她看。 「狩猎是需要耐心的喔。」 缪里往露缇亚瞥一眼,回给她一个大大的贼笑。加上身高相近,像极了一块长大的捣蛋拍档。 「咳哼!先、先不说她了,我们是因为雅肯能满足解决这场冲突的多项需求而来到这里。」 我用这句话拆开两头窃笑的狼后,露缇亚转了过来。 「第一,我们要散布圣经俗文译本,好让平民百姓知道教会究竟从神的教诲偏离了多少,所以来这里找纸。第二,是希望能找到愿意与我们一起匡正教会的教会法学博士或神学博士。至于第三──」 「找到知道新大陆或沙漠的人!」 露缇亚看看对前两项毫无兴趣的缪里,再看看不胜唏嘘的我,郑重地点了头。 「俗文圣经和找博士作战友……这两个我都懂。俗文译本的计画和你们对教会的抗争,在这里也是常见的话题。可是──」 她的尾巴神经质地左右大幅摆动。 「你刚说新大陆跟沙漠?」 「对对对!我们要找到新大陆,建立我们自己的国家!」 耳朵尾巴动个不停的缪里,让露缇亚傻眼地干笑。 我怕这种梦想会招来误会,补充说明: 「新大陆或许会是解决王国与教会之争的关键。」 「唔……嗯?」 「王国与教会,是秉持着各自的理由而对立。但现在问题纠结得超乎想像,对立再继续恶化下去,对双方都没有好处。而这件事双方也懂,需要找个好时机放下自己高举的拳头。」 「所以啦,与其往对方脑袋挥下去,不如往大海另一边的宝山伸出去,这样两边都比较开心吧?我只是想顺这个便,建立自己的国家啦。」 缪里把伊蕾妮雅的计画说得像自己的东西一样。露缇亚同为狼的化身,很快就予以认同。 「这样啊……的确是一石二鸟,可是沙漠的部分我还是不懂。别跟我说新大陆就在会流出辛香料的大河另一边喔?」 古代曾有个博识之人,说胡椒和肉豆蔻等辛香料是从流入沙漠之国的大江上游冲下来的。在远地贸易盛行的现在,人们当然知道这是胡说八道,或许那只是个比方吧。 而单纯喜欢冒险的缪里,倒是惊讶地当真了。 「会流出辛香料的大河?」 请活像小狗看见骨头的缪里先忍忍后,我向露缇亚简单分享自己所知的资讯。 「这是因为新大陆的传说很可能是从古帝国时期开始流传的。但是在教会和时间的影响下,想找古帝国时期的异端知识,就只能去沙漠地区找了。」 这些话像最后一块石砖,在露缇亚眼前铺完了整件事的脉络。 「原来是这么回事,所以我就是你们的不二人选了。」 露缇亚嗤嗤笑起来。 「真是的,那我们今天见面根本是注定好的嘛。」 「咦?」 不只我惊讶,缪里也是。 「我学沙漠地区的语言有我自己的理由,不是乱选的……这部分,对了,跟缪里的传闻还挺像的。」 忽然被她提起的缪里惊讶得像被泼了一脸水一样。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母亲以外的狼叫名字,感觉就是这么新鲜吧。 缪里甩水似的甩甩耳朵尾巴,笑着说: 「我也想听露缇亚的故事!」 好强的缪里也叫出她的名字。露缇亚露出姊姊般的稳重笑容,轻轻坐在破烂的桌面上,瞄一眼吹送轻风的窗口后说: 「我原本是住在森林里,住了很久很久。除了没有名字,没有同伴,觉得自己跟其他动物不一样以外,没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可是某一天,我救了一个差点在森林里迷路而死的领主,他便给了我露缇亚这么一个可爱的名字。然后我接受他的邀请到城堡去,领主夫人也很喜欢我,我的生活就从此变成天天在火炉前请她帮我梳头了。」 虽然听起来很像童话,原来居住在森林里的露缇亚欣然接受城堡生活的事,倒是不难想像。 「城堡里的生活,跟我个性还满合的……可是这反而让我注意到自己狼这一面的孤独。即使有了无可取代的人作伴,他们毕竟不是狼。没狼呼应我的长嚎这件事,我本来不太在乎,从那之后反而让我愈来愈觉得寂寞。」 露缇亚自嘲地笑,望向缪里的腰带。 彷佛要将自己的过去说给绣在腰带上的狼听。 「所以我借用领主的力量,用尽各种方法寻找同类,可是始终没有结果。过程中,我在古籍里发现了狼的徽记,猜想继承狼徽的家族说不定会知道我们的踪迹,甚至就是狼族本身。」 缪里看看自己腰带上绣的狼,再看看我的腰带。 缪里曾查到,使用狼徽的家族大多源自古帝国时期。 狼若想寻找族人,这年头恐怕也只能从狼徽下手。认真追溯下去,自然会查到古帝国上。 「也就是说,露缇亚抢先我们一步喽?」 缪里看着我这么说之后又转向露缇亚。 「你是特地来这座城学沙漠地区的语言吗?」 「不,这个……说起来,学语言算是副修。」 露缇亚尴尬微笑。「副修……」缪里低声默念几次,往我看来。 「就是主要课程以外的其他课程,但不至于顺便那么简单。」 缪里嗯嗯点头,用充满好奇心与顺当疑问的眼睛注视露缇亚。 「我到这里来,是为了念教会法学。」 缪里瞪圆了眼。 「咦?那你是……教会那边的?」 露缇亚对疑惑的缪里苦笑。 我一开始也是往这想,但转瞬就想到另一种可能。 「是为了保护对你好的人吗?」 虽不及昨晚遇见缪里的程度,她仍显得很惊讶。 「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小时候也有这种想法。当年我的村子被教会当成异端侵犯,为了保护村子,我觉得只能利用教会的力量,所以就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露缇亚错愕的眼神随着融入字句,渐渐变成不敢置信的笑。 「原来是这样……那么听到现在,我只剩一个地方不懂。你们昨晚怎么会出现在那个地方?」 「很简单。因为那晚在街上迷茫奔逃的,就是小时候的我。」 露缇亚鼓喉似的短笑几声,双手扠腰大声叹息。 「没错。领主夫妇膝下无子,而且领主夫人又眼光独到,会选择跟觉得好玩就把在森林里遇见的狼之化身带回城堡里的怪人结婚。他们都很疼爱我,不过被人疼爱这件事,真的很容易让人陶醉。」 她的视线和狼耳都低垂下来,说不定是想起了多年前的城堡生活。 「后来时光飞逝,我所救的领主病死了。独留于世的夫人由于没有孩子,在领地继承权上孤立无援。一些从来没出现过的远亲贵族跟当地教会勾结,滴着口水要抢她的土地。要是他们得逞,夫人就会被赶出充满回忆的领地和城堡,甚至被人用几块钱就打发到偏僻的修道院关到死。所以我要赌上狼的尊严,报答她给我一个群。可是──」 露缇亚用呕气的眼神看我。 「这东西在现在这世上没什么用了吧?」 她用食指拉开嘴角,露出尖尖的犬齿。 看起来仍比缪里成熟,或许是身高的缘故。 「学习人类社会的道理,就能得到在人类社会能发挥力量的武器。而教会法学,是其中最强大的武器。」 这世界的结构几乎已经固定,往里头注水,大多会在某处汇合。 和我们有奇妙共通点的露缇亚,简直像是我和缪里加起来一样。 「但也因为这个缘故,念教会法学的人很多。而大家都想要的东西,就会有人想要独占。」 (插图014) 露缇亚的话使我想起我们找她的目的。 「所以听说有个叫黎明枢机的人计画将圣经译为俗文时,我也吐了一口怨气。在这座城,懂教会文字的人都借由独占知识斤斤计较,赚取暴利。所以那些人听说俗文圣经就快出现时,他们气急败坏的样子,感觉真是痛快极了。」 露缇亚爽朗的笑容,反而透露她在这过得多辛苦。 「你们在找抄写圣经用的纸是吧?那很好,我举双手赞成。」 她要甩去往事中的泪水般,说得更起劲了。 「这么说来,你们找我也是因为课本的问题吧。希望最后能指定常见的书作课本,这样纸坊就不必多耗纸做抄本了。」 「正是如此。」 「这没问题,我们本来就是希望用常见的书作课本。量多的书不容易哄抬,被逼着抄写稀少书籍的可怜小鸡也能少一点。」 昨晚露缇亚等人所救的小鸡就是这种事的受害者。他们之前都是被迫报恩,关在房间里抄到手动不了为止吧。 「在黎明枢机需要帮手这部分,我或许也能提供一些帮助。我们很想改变现在这个求学需要花很多钱的状况,不过这主要是因为我们没钱。」 「这我明白。」 请教授传授知识,得先准备价位不稳的课本,缴学费负担教授的生活所需,取得学位时还要应科目准备合适的礼物。教授是一种会组织公会贩卖知识的商人,并不是清心寡欲的流浪圣职人员。 「我们想打破赌课本、授予学位时需要赠送昂贵礼物等陋习。虽然这都是要学者放弃既得利益,但还是有些不愿同流合污的学者赞成这件事。这些人在王国对抗教会上的看法,应该会跟你们一致。」 露缇亚对我这么说之后,又对缪里微笑。 「然后是沙漠地区的语言吧?」 知道露缇亚为何来此念书后,缪里似乎有点内咎。 对此,露缇亚拿出年长者的风度悠然说道: 「我不仅赞同你哥哥的目的,也觉得为非人之人建立国家的梦想很不错。也就是说,我们利害关系一致。」 露缇亚恢复贤者之狼的面容说: 「我们的敌人,是那些满脑子都是钱的富裕学生,以及和他们勾结的教授。」 露缇亚略带迎接挑战的微笑抬头看来。 「教授会因为学费和授予学位时的礼品特别优待富裕学生。富裕学生也会凭恃他们的财力,影响教授对课本的选择。且因为他们知道教授的选择,可以从买卖课本中获取巨大利益,再提供教授更多学费和更昂贵的礼物,狼狈为奸。」 贫穷学生在这之间,顶多是扮演被他们剥削每日所得的角色。 「要是不能切断这样的黑金循环,我们成绩再好也只会落得被教授扫地出门的下场。尤其是送礼这部分最为棘手。教会法学的学位力量巨大,教授也会要求相对巨大的回报,何况现在的教授公会是把持在一群贪婪之徒手里。要是不能改变现况,你们所需要的纸只会变成胡乱抬价以牟取暴利的昂贵课本。」 露缇亚就像是一个分析战线调动兵马的领主。 她所在的这个地方,其实不该称作宝库。 这里,是武器库才对。 摆在略歪书架上的杂乱纸叠,是这群没有黄金撑腰的人,为突破劣势而到处搜集来的武器。 「你愿意助我们一臂之力吗,黎明枢机?」 好一匹来到这欲深溪壑的城,试图力挽狂澜的狼。 她再度伸出的手,不单是请求协助。 同时也告诉我们如果想逃,门就在那里。而从旁抢先握住她手的,当然是缪里。 「当然会帮呀,因为我们利害关系一致嘛。」 缪里话说得像战争史诗,但脑子里的画面多半是剑与骑士的故事,而主角总会是我。 「呵呵,以临时结成的群来说,实在无可挑剔。」 露缇亚开心地笑,缪里用期待的眼神看我。 不擅长装模作样的我,仍将手叠到两头狼手上。 因为她们说得没错,我们利害关系一致。 「那么,我们要去咬谁的屁股?」 缪里猛摇尾巴,目光闪闪地问。 自称南鹫帮的富裕学生集团,与独占知识来牟利的教授公会勾结。 要破坏这利害关系并不容易,但昨晚的群架正好与这有关。 「我们救小鸡当然不只是出于博爱精神。」 握手之后,露缇亚狼一般冷静地说: 「南鹫帮都是些挥霍无度的人。既然你住在铁与羊旅舍,就知道那里晚上有多乱吧?」 酒与暴力,与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实在太过相投。 「他们能够闹事,都是建立在家里送来的钱和小鸡赚的钱上。负责维护治安的议会,当然也想整治这种近乎奴隶贩子的行为。可是他们的挥霍,却也撑起了城里商人和工匠,甚至附近农村的收入。」 因此议会两面不是人,顶多只会吓阻群架。 「就这点来说,我们北方狼解救小鸡,不仅会使南鹫帮收入减少,还能同时壮大我们的势力,加重我们在城里的分量。原本看不起脏兮兮的银币而不愿教书的教授,看到一大袋以后也会动心吧。」 在这里,学识也能当商品来贩卖。 听露缇亚说明到这里后,缪里问道: 「那该做的事就很明显了。」 那闪亮的眼睛和活泼的尾巴给我满满的坏预感。但忧心也是白搭,缪里提出的「该做的事」很快就付诸实行。 在缪里兴奋地与露缇亚讨论「该做的事」细节时,我回到旅舍,要向鲁罗瓦报告我们开始与露缇亚合作的事,但他不在。于是我留话给老板,请他通知鲁罗瓦到青瓢旅舍来,然后又回去找露缇亚,可是在狩猎上动作特别迅速的两匹狼已经离去,只留了缪里画的丑地图和几句话给我。 根据地图来到目的地后,缪里已经完全做好了战斗准备。 「……我是不认为你们会有问题啦,可是这……」 在急忙将头发塞进头巾,以面纱遮掩口鼻的缪里面前,我不禁这么说。银狼少女穿的是磨损严重,又被虫蛀得很厉害,怎么看都是远道而来的破衣服。从头巾底下些许空系露出来的红眼睛今天格外闪亮,是因为露缇亚对这身变装所作的说明。 「沙漠地区存在着专门暗杀权贵的家族,再怎么样危险的地方都得去。所以经常吸某种香草的烟来去除恐惧,后来人们也用那种香草来称呼他们。听说这个家族,偏好这样的打扮。」 露缇亚很快就看出缪里旺盛的冒险心,说书人似的讲了这故事,缪里当然是说什么都要这样穿了。 只是她当然没有让人不怕死的香草,于是提议把狼耳狼尾藏在衣服底下。这样流着狼血的女孩就能像古老的暗杀集团一样,不会输给学生。 「南方的学生都是把小鸡关在某个地方,要他们不停抄书。那些书就是他们的资金来源,所以我们必须把小鸡救走,而首先要把他们的位置找出来。」 「没错,只是找出来而已,绝对不要擅自作主救人,或是滥用暴力!」 我这样叮嘱,是因为缪里很可能真的不惜打倒负责看守的帮派大哥,救出受困的少年。而这次不只是爱操心的兄长,露缇亚也希望她依计行事。 「重要的是查出小鸡关在哪里,让我们的人救出来。这样才能削减敌方势力,同时提高我们这个群的凝聚力。我知道你会很难受,可是要忍住。」 露缇亚一边说,一边查看头巾是否完整包住缪里独特的银发。 缪里只会把哥哥的话当耳边风,露缇亚的要求就听得进去了。 「我没有到处咬敌人的屁股,是因为除了隐藏身分之外,我还要尽可能用人的身分,在这座城和学生一起奋战。」 群,这个字露缇亚用了好几次,可是她在这城市率领的并不是狼群,狼的身分不适合维持这个群。 「不用再说了啦。你们两个都很爱乱想耶。」 露缇亚对扫兴的缪里露出姊姊般的笑容。 「我相信你。」 缪里对露缇亚哼一声,顺道往我看来。 「大哥哥,你自己也要把事情做好喔,不要看到一堆书就昏头了。」 她将露缇亚借她的小匕首插进腰间的样子,就像在威胁我一样。 「我没有那么不懂事。」 缪里耸肩表示怀疑,又惹露缇亚笑了。 「午钟一响,上课的学生就会回到巢穴吃午餐,宿醉的学生也开始要爬起来了。最好是听到钟声就停止侦察。」 「知道了。可是,这件事真的不交给我们的老鼠朋友吗?应该两三下就可以解决了。」 老鼠朋友指的是传说载送亡魂的幽灵船风波时认识的瓦登一伙。老鼠化身总是搭霸王船,这种事是轻而易举才对。 「这里是学问之城,放了一大堆捕鼠陷阱来保护书。」 而且城镇不比船上,有很多野猫野狗等天敌。 到头来还是请狼变成人潜入来得安全,攻守兼备。 「如果这件事对你真的太难,我们再来考虑。」 露缇亚也很懂得怎么激人做事。不服气的缪里这下再怎么样都会交出不必拜托瓦登的战果吧。 「大家都知道我是谁,只能做夜间调查,效果很差。像你这样白天也能正面潜入的人才,一定能带来丰硕的成果。」 夜间调查一词似乎也撩起了缪里的心弦。 只见她狼躯一震,尾巴在北方旅人般绑在腰间的厚大衣底下摇起来。 「看你的喽。」 缪里对露缇亚点个头。 「愿神保佑你。千万不要勉强喔。」 我就此目送对我的祈祷和唠叨白了一眼,一股脑儿跑远的妹妹背影离去。 向第二故乡纽希拉写信报告旅程近况的间隔愈拖愈长,就是因为不能写的事太多了。 「好了,来做我们的部分吧。」 我们送走缪里的位置,是南鹫帮掌管的街区中一座位在巷底的废弃简陋礼拜堂。圣禄早已停供,只有住在附近的失明老人不时会来打理。露缇亚把这当作秘密基地,每晚拖着狼尾寻找可怜的小鸡。 她偶尔会和失明老人一起喝点薄酒聊聊天。在这里不必注意耳朵尾巴,是能让狼的一面得以喘息的宝贵港湾。 一问之下,才知道她白天要上课、处理贤者之狼的事,晚上还得去酒馆街救助被南鹫帮攻击的同伴、调解同伴之间的纷争,天天过着不知挑什么时候睡觉的生活。 所以能用来找小鸡的时间很有限,即使有只狼鼻子,计画也迟迟无法推进。这时来个不被南鹫帮警戒,能全力协助搜索的银狼,实在是如获千军。 缪里一副要把全城受困男孩通通都找出来的气势,露缇亚也相信她做得到,但笑容中仍泛起了忧色。 而这当然不是没有理由。 「我们能在这生活,主要是靠善心贵族的资助。要是突然收留一大群小鸡,恐怕会造成财务危机。」 露缇亚这方虽以青瓢旅舍为根据地,但也不可能收容所有同伴。有些人认为在这里露宿街头总好过闹饥荒的故乡,这样的生活却又容易遭到南鹫帮的毒手。 就算缪里能大显神威,救出所有受困的小鸡,保护不及的恐怕很快又会回到帮派大哥手中。 于是我出了个主意,问她愿不愿意卖掉武器库里尘封已久的书,或许能靠鲁罗瓦卖出高价。可是青瓢旅舍所保管的书几乎是教学所需的现役武器,能卖的极少。 这时露缇亚想到说不定能借重书商鲁罗瓦的知识,并揭示这秘密基地的另一个秘密。 「把那块地板拿起来。对,要搬喽。」 我应其要求拆下地板。 那个读书读到失明的老人,将他毕生所抄写的书籍都藏在这座城里的人都遗忘的废弃小礼拜堂里。 可是那些书不像武器库里那些立即战力,几乎是古老得没人听说过的书,对多数学生而言不具价值,只是说不定会有宝贝。失明老人听露缇亚说明后,也非常希望帮助那些可怜的学生。 「话说,鲁罗瓦这个书商是什么样的人?」 露缇亚移开木板,在飞扬的尘霉中皱着眉头,从地板下搬出难以称为书的纸叠,并这么问。 「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在卖教会指定为禁书的开矿技术书。十多年后我们重逢时,他想请黎明枢机写一本批判教会的书。这样说你懂吗?」 露缇亚停下搬书的手,笑容像是想打喷嚏又打不出来。 「他最爱的就是危险的书。」 在某些时候,甚至看得比命还重。 「原来如此。这样的人,说不定能从这里挖到宝呢。」 「他说教会的禁书目录是天天更新,书痴的兴趣也像候鸟一样。」 所以抄完就藏起来的这些书里面,或许会有发酵得正香醇的陈年宝藏。 「……只要凭借他的知识和买卖管道,就有机会赚大钱了。」 雅肯的书商都知道北方学生穷,向他们拜托这种事,多半会占学生的便宜。换作鲁罗瓦,应该会给予公道的帮助。 露缇亚吸多了大学城雅肯的空气,似乎很怀疑会有这样无欲的书商存在,透露出放不下的戒心。 「我想,他是最想看这些书的人。因为某些缘故,我在古老废墟遇到他的时候,他还为了找可能遭人遗忘的地下仓库,倒栽葱摔进水沟里爬不出来呢。」 「……真是个怪人。」 「这世上也是有藏着狼耳狼尾过日子的人嘛。」 露缇亚挑起一眉苦笑。 「大概跟就快在森林里饿死了,结果眼睛一看到我就好奇得发亮的领主夫妇是同一种人吧。不怕我爪牙的样子,看起来甚至有点蠢。」 那对领主夫妇,给了露缇亚名字。 他们一定是十分善良,心胸开阔宛如赤子的人。 「那么,希望里面会有和森林精灵一样稀奇的东西。」 露缇亚面对搬出地板底下的书抱胸说道。 然后跟我一起记录书名与作者,没有的就先看看内容,记下可供查询的线索。 一点一滴制作如此大量抄本的老人,是儿时即来到雅肯,在这过了一辈子。然而这些堪称集其学徒人生之大成的书,大多都耐不住时间的考验。 这座城每天都有新的博士公开学说,倡导这就是世间真理。劣质纸上一行行正文的余白处,写满了老人年轻时的笔记。 例如这是新学说、与哪个注解矛盾等。经过十几二十年,甚至更多时间而到了现代,几乎都变成了废弃的谬论。特别标注有望成为枢机主教的作者,我一个都没听过。 这样看下来可以了解到,城里议会的书库藏书真的都是经过精挑细选才摆到架上。但相对地,也有很多贤人的呕心沥血之作不再有人回顾,转眼便回归尘土。 能够串连世代的书籍,实在是少之又少。 这使我想起露缇亚曾说自己对长嚎得不到回应深感寂寞。每阖上一本这些未经装订的书,我就想起缪里势在必得地离去的身影。幸好她不在这里。 这样或许有点保护过度,但我想没有好结局的冒险故事,对现在的缪里来说仍然太苦。 要等她会喝啤酒以后,才会明白这种故事的优点。 「有哪本比较有机会的吗?」 大致浏览一遍后,露缇亚递来在废弃礼拜堂附近井边弄湿的手帕。 「我才疏学浅,不敢妄言……」 「你人真好。」 擦去脸上尘霉,滋润被纸吸干水分的指头时,露缇亚注视着足以代表人生的书堆说: 「会来这座城的,都是流离之人。」 就连有博士头衔,传授其见识过活的人,以社会而言也是离群的异类。 会在教会或修道院领圣禄的相当稀少,最希望的是能受到贵族或富商赏识而受雇为智囊。绝大多数长年探究到最后,都无声无息了。能留下传记或著作的显学,只有一小撮。 「他们就是漂泊到这个镇上,借长嚎表明自己的存在。有时会有些好奇的人被长嚎吸引过来,但不会长久。」 露缇亚抚摸褪色的封面,闭上双眼。 「我在这座城里真正学到的,说不定是『孤单的其实不只是狼而已』。」 「……」 据说具有尖牙利爪的非人之人大多都在讨伐猎月熊时消殒了。我是想告诉她贤狼就住在纽希拉,不过我认为这应该由缪里来说。 而且我想,露缇亚会愿意统率北方学生,应该不只是出于一时愤慨。 是因为城堡里的生活,让她知道了什么叫孤独。 「话说这些东西,很不好收吧。」 「……我听诗人说过,比起写一篇故事,找地方放还难得多。」 露缇亚摇肩而笑,让我想起缪里小时候想从仓库里翻玩具,想收却发现放不回去而哇哇大哭的样子。 「记忆这东西,一旦苏醒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呢。」 在露缇亚眼神放缓的同时,书商敲响废弃礼拜堂的门,探入头来。 书商将我和露缇亚整理的目录看了一遍,表情很不乐观。 「嗯……」 「没办法拿出去卖吗?」 虽然心里有数,但或许还是能挖到自己看不出来的宝藏。 如此稀薄的期待,就要在现实面前溃散了。 「搜集这些抄本的,是个很认真的人吧。」 我相信鲁罗瓦这句话并不是赞赏。 「有几本不是完全没希望,但算上制作费和运费,顶多打平而已。会让特殊搜藏家流着口水高叠金币竞标的,一本都没有。不过,市面上少见又能当教科书的,倒是有好几本。想把它变成藏宝图,并不是不可能。」 若能使露缇亚这边独占底本的书籍选为课本,就能利用制作抄本赚到不少钱。 「可是这样……」 「对,跟你们希望从城里赶走的黑心买卖是一样的事。」 曾有个诗人讽意浓厚地唱道,人之所以无法维持高尚,是因为那同时也是一条吊颈绳。 「那么……这表示我不必卖掉这些书了吧。」 露缇亚的语调并不失望,而是松了口气。 或许是想让专程赶来的书商好过一点,也像是直率地表现出一名学徒的毕生所学,并不是能用金钱所衡量。 「有些书的确是继续沉睡会比较好。」 鲁罗瓦的赞同使露缇亚浅浅一笑,但像是为自己打气的干笑。 「这样的话,要想别的方法解决吃饭问题。」 在我们如此摸索时,机敏的缪里正穿梭于巷弄之间,在地图记下小鸡的位置。 「平常除了捐款以外,还有什么收入?」 露缇亚无奈地回答鲁罗瓦。 「到头来,誊写还是占了大部分。能再多接一点信件或契约书的代笔就好了。再来是偷偷躲在教授公会里,教没钱的商人子女读书写字。剩下的学生,就是做一般的工作糊口。像是去烘焙坊,或是天天忍受恶臭,帮皮匠鞣皮等。」 与南鹫帮对峙时那副德性,是因为他们就住在店铺里。 「如果由我们为那些小鸡担保,城里的人也会愿意雇用他们,可是那一样是要过着被钱追着跑的日子。真心想念书的孩子,其实满多的……」 「唔唔,真是太可惜了。懂读书写字的认真学生,在其他城市多得是有人想要呢。」 然而求学将他们限制在教授聚集的大学城,而大学城里识字的人多如牛毛,很难用自己的特长赚钱。把逻辑学课本背得再熟,在烘焙坊里也没有半点用。 因此,就算他们能在缪里的帮助下一口气救出所有小鸡,也会撞上没钱喂饱他们肚子这个现实问题。 解决一个问题,又会面临下一个,难以两全。这么想时── 他们北方狼的称呼闪过我脑海。 提醒我以前也解决过类似问题。 「钱的问题,说不定有办法解决。」 露缇亚和鲁罗瓦一起往我看来。我的师父过去是旅行商人,他们行商的根基,即是让不同的土地拥有同样的商品与需求。 「学生不是每个都想当高阶圣职人员或神学博士吧?」 他们俩互看一眼,随后宣告午课开始的教堂钟声遥响而来。 缪里巡了一上午后终于回来,身上满是黑灰和蜘蛛网,不晓得是多拼。 大概是钻进了连猫都不想走的墙缝间,潜入猫头鹰也会缩脖子的肮脏阁楼里了。她交给露缇亚的地图,用木炭写满了字,甚至让露缇亚夸奖的话都说不顺。 「不过他们对待那些男生的方式没有想像中那么糟,算是可以稍微放心的地方。」 我回旅舍要了点热水,用冒着热气的手帕替她擦脸。然后洗净手脚,梳理乱糟糟的头发,才终于让她完全放下当密探的紧张。 显得神经兮兮的缪里吁一口气,说出她所见。 小鸡待遇没那么糟是个好消息。或许是帮派大哥也怕太过虐待,会让小鸡一天到晚想逃去露缇亚那吧。 「我学写字那时候,你还比较坏呢。」 缪里动不动就逃走,我受不了就真的把她绑在椅子上了。 「因为有过那段日子,你现在才能写喜欢的故事。」 听我回嘴,她就用三角狼耳打我绑头发的手。 「你就是不够体贴啦。」 「……」 这样又何必让我帮她洗手脚,连梳头扎辫都做好做满呢。不过看她尾巴摇得那么开心,多半只是跟我闹着玩的。可能是很久没这样冒险,情绪高昂的关系。 为她还是一样调皮叹息之余,我取下挂在肩上的缎带替她绑头发。这条显示身分的红色缎带好像是海兰送的,绑在缪里的银发上特别好看。 「好,可以了。」 「嗯哼哼哼~」 她就像是第一次注意到自己尾巴的小狗,开心地摸摸辫子,然后打了个大呵欠。 「大哥哥,你说你寄信给希尔德叔叔?」 缪里手拿着小鸡位置图,表示应该要赶快去救人时,露缇亚跟她解释了吃住问题。 或许是因为现在知道夏珑管理孤儿院很不容易,原本总在这种时候嚷嚷快去救人的她这次不吵了。遭监禁的小鸡起码有三十人,要照顾他们生活所需,等于是开一间小有规模的孤儿院了。 这让在这奋战的露缇亚自叹能力不足,可是我们有旅途上累积的管道与经验,能帮她一把。 「孤儿的生活所需这部分,情况跟解决夏珑小姐那边的问题差不多。他们都是从贫穷村落独力来到雅肯,还能够学会读书写字。这么勤奋的人,有很多地方是求之不得才对。」 北方狼让我想到的,是伊弗和德堡商行。 伊弗决定出钱建设那所将会附设孤儿院的修道院时,就是用那些识字的优秀孩子都优先由伊弗商行雇用为条件。 伊弗的商行都能包养夏珑的孤儿院了,德堡商行规模更大,这里孩子又更多,或许会愿意出资。 (插图015) 「希尔德先生他们的德堡商行,之前就曾为了拓展通路而协助海兰殿下。应该随时都很需要优秀人手。」 「盖了新城塞,就需要新士兵来守嘛。」 缪里的脑袋瓜大概是想像了两军占地对垒之类的画面。商行开分行打进当地市场的事,其实也差不多。 「露缇亚很惊讶吗?」 对露缇亚总有些竞争意识的缪里,检查战果般这么问。会不会以为我的手腕已经能迅速解决只靠城里人解决不了的问题,就不得而知了。 「她是挺赞叹的。」 其实她当时很错愕,不晓得该不该答应,缪里见了一定会很得意。为了维护她的名誉,还是别说的好。 而且露缇亚无法靠自己找出解法,并不代表她能力差,不过是我们有不同经历罢了。 「哼。那么,就当这问题解决一半了吧……」 在露缇亚面前露了一手似乎暂时满足了缪里,坐到床上吐了口气。 然而两腿一抬一盘,不太高兴地抱起胸来。 「可是你寄信给希尔德叔叔,没有靠臭鸡他们的力量吧?这样会花很多时间喔。」 雅肯距离德堡商行总行所在的北方城市很远,凭借人类社会的系统寄信给他,要等很久才会有回音。 「被鲁罗瓦先生发现也不好。」 「嗯……鲁罗瓦叔叔的话,就算知道我和娘是狼,好像也不会惊讶到哪里去。」 感觉会兴致勃勃地写在年表上。 「我们自己就算了,这样露缇亚小姐的身分会被他知道,也会把夏珑小姐他们卷进来。」 缪里为无奈的人世结构耸耸她细瘦的肩。 「那再来就是帮你找帮手了吧。」 我们只是来这里找学者,露缇亚却近乎是想找愿意无偿为他们授予学位的学者。这样的人一定是以清廉为本,思想应该会接近我和海兰。 「露缇亚小姐有说她会替我们接洽可能的学者。」 「就是对赚钱没兴趣的人吧?一定会帮我们的啦。我最惊讶的就是跟你合得来的怪人其实还满多的。」 缪里不敢置信地说。她的肌肤总是富有光泽,就是因为她瘦小的身体里装满了肤浅的欲望,总是快爆炸的样子。 「可是露缇亚也说,那些人都有些难搞的毛病是吧?」 大概是侦察时在狭小的地方待久了,缪里在床上像猫那样伸展筋骨并这么说。 「不管是怎样的教授,请他们到城里都是免不了花钱的嘛。像餐费、住宿费和最基本的学费这些。而且来到这里就要加入这里的教授公会,入会费也得帮他们打点才行。」 「……」 缪里脸上写满了麻烦二字。 「所以说,就算那些人再怎么同情或认同露缇亚他们,想把已经在其他城市扎根的人带过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而且目标又是破坏这里教授的既得利益,没有一定决心是做不来的。也难怪露缇亚他们已经跟名单上的人沟通了很久,却迟迟没有进展。 「如果是跟你一样,正义感高到烦死人的人,只要告诉他们能和黎明枢机阁下大人跟银色骑士一起修理邪恶教会,一定马上就冲过来了。」 刻意给黎明枢机阁下加上「大人」听起来很蠢,问银色骑士是谁就更蠢了。 我是很想说,这世上的人没有你那么莽撞,可是这野丫头恐怕不会懂。 「啊,你变成教授不就好了吗?」 「啊?」 我用白眼要她别说傻话,可是缪里却懒得理我。 「对,这样就行了!露缇亚需要那个叫学位的东西是吧?这样马上就能给她了。露缇亚也能用学位解决家里的问题,然后跟我们一起到沙漠地区去!」 无比热爱冒险的缪里,视线似乎已经射向远在日出地平线另一边的沙漠地区。 「啊……可是这样你就会变成露缇亚的师父了……」 缪里的狼耳和嘴巴突然一歪。 「好像不太好。」 不晓得她把求学的师徒关系看成什么样了。看来不管怎么样,有外来的狼进入她的地盘就是会让她不舒服。 「迦南小弟就感觉很那个了。」 迦南对黎明枢机赞不绝口,似乎让缪里很不是滋味。跟小时候平常不感兴趣的玩具一旦有人想抢就死抓着不放一个样。 「那你有寄信给迦南吗?他在帮我们调查跟教~会~对战的事吧?」 「不是对战,是大公会议。」 用怪腔怪调说「教会」,说不定是不能参加骑枪术比赛,就用妄想在议场上挥剑来泄恨。 「我在离开温菲尔王国之前,就已经寄信跟他说要去雅肯了。现在可能刚收到信,在想怎么回信吧。」 大公会议是近乎百年一度的大事,调查起来应该很费工夫。 祈求神帮助迦南后,缪里一脸没趣地捏下尾巴毛球,远远弹开。 「回信是吧。」 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呆望着她。洗过澡而彻底放松的狼,就这么钻到被窝里去。 很快就听见鼻息的我叹口气,收拾缪里脱得一地的衣服。 第四幕 缪里很快就查出小鸡关在哪里,他们的餐费问题也可望解决,再加上能与黎明枢机一同对抗教会,那些难请的教授或许会愿意来到雅肯。 这让缪里兴奋地觉得,露缇亚他们迟滞不前的进度将因此前进一大步──但这已经是十天前的事了。 「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失明老人所整理的废弃礼拜堂里响起缪里的抗议。 声音大得都能把灰尘洒在集会者头上了,露缇亚依然冷静应对。 「德堡商行的回信还没到。只知道把人救出来,却让他们没得吃没得睡,不只是他们很快又会回到帮派大哥那里去,也会伤害我们的名誉。就算一次只救一、两个,一样会引起南鹫帮的注意。要做就只能一次解决,不然没有意义。」 「等这么久了还不行喔!之前找到的位置都可能已经换掉了,而且他们可能已经抓更多人过去了耶!」 十天对急性子的缪里而言,已经是忍得很努力了。 而且雅肯地处南方,每过一天,都能切身感到夏天又接近一步。 让这个在雪天都能开心乱跑的少女更是坐不住的季节就要到了。 「到时候再找就行了,这难不倒你吧,对不对?」 露缇亚统领着一群血气正盛的少年,很习惯安抚躁动的心了吧。 但虽然露缇亚好声好气地说,这样哄仍止不住野丫头的激情。 「露缇亚大笨蛋!尾巴都是虱子!」 「呃,这……」 「缪里!」 缪里头也不回地跑出废弃礼拜堂,叫也叫不住。 露缇亚被骂得愣了一会儿,忽然放出尾巴拨毛检查。看来那种话对有毛的人杀伤力很大。 「我晚点再训她……」 听我这么说,露缇亚放开尾巴,显得有点慌。 「喔不,是我自己太不中用了。」 她一边说,一边往尾巴再看最后一眼就收起来了。 「要是没有你们,我连这种大规模救援都不敢想。而且你的同伴一样是非人之人,对教会更是牙痒痒的吧。」 算起来,会觉得牙痒痒的是缪里吧。 而且对矢志投身圣职的人来说,这种事有制式回答。 「我是读圣经的人,早就已经习惯质疑了。」 神不过是写在纸上的东西,从来就没有帮过任何人。 读圣经的人,没有一个会因为这种怨言或讥讽就对信仰产生质疑。 露缇亚愣了一下,然后摇肩而笑。 「这方面的话好像会批评到你们的神,还是不要说好了。」 我也笑着同意聪明的狼。 「那么,今天找你们来为的不是别的。我用快马派给学者征询意愿的信,今天得到回信了。」 我的心随期待跳了一下,可是见到露缇亚给出信件的表情就能猜到内容了。 「直接提到你们很危险,所以我是问他愿不愿意协助我们对抗教会的弊病。」 打开一看,里头是写得很匆忙,怕被人看见的潦草笔迹。 「可以为了对抗利用学识欺负贫苦优秀学生的贪婪之人挺身而出,但无意对抗教会……」 满篇的解释,说穿了就是这么一句话。 「努力修习博雅教育,再往更高的教会法学走的人,目标不是高阶圣职人员,就是贵族私人礼拜堂的祭司。曾和教授公会杠上,是值得夸耀的实绩,和教会起冲突就恐怕是污点了。」 露缇亚无力地靠到长椅背上,我折起信轻声叹息。 「教会能有那么多谁都知道不对的弊病,就是这种事累积起来的结果。」 「你也习惯了这种牙痒痒的感觉吗?」 「很遗憾。」 答话后又往信纸看一眼,是因为我和缪里就是在愤慨中从不轻言放弃,一路解决困难到现在的缘故。 「不过,我有个提议。」 「提议?」 「写这封信的学者,感觉似乎很年轻。」 露缇亚惊讶地坐直起来。 「你怎么知道?」 「因为信上有很多最近的圣经注解常见的用句。我想他现在在做的,很可能就是大声疾呼世间的真理,试图让人知道他的存在。这样的话,以取得圣禄为优先也无可厚非。所以──」 我又看了看笔迹堪比缪里的信,说道: 「下次找年长一点的怎么样?最好是望天的时间比眺望凡尘还多的人。如果是木讷的白须老学者,也比较容易受到城里教授公会接纳。」 不要一开始就明着要他们来雅肯扒开长年累积的学界恶疮,先带他们进来当暗桩,之后再慢慢扩大他们钉出的孔洞,应该不是行不通。 「原来如此……为了对抗既得利益,我找的一直都是感觉很有骨气,盛气凌人的人……从来没想过,外表弱小才容易潜入敌人眼皮底下。」 露缇亚轻笑道: 「你这么小心,真不像缪里的哥哥,不过你说得对极了。看来我是被战斗就是要用剑的想法绑死了。」 「真要说的话,我才奇怪自己的妹妹怎么会是那样呢。」 这让露缇亚大声笑出来了。 很高兴自己帮得上忙,折起信纸交还露缇亚时,我停下了手。 「怎么了?」 正要接信的露缇亚疑惑地盯着我看。 「可以让我回这封信吗?」 错愕的露缇亚感觉年纪特别小。 「我来到雅肯的其中一个理由,就是想和世间的显学切磋看看,了解自己的实力是什么程度。」 这位气昂昂的笔者,应该够我试试身手。 缪里写的胡闹骑士故事里,也有不少交过手而产生友情的例子。 「这……是没关系啦。可是……」 也难怪露缇亚会这么不知所措,但总归是答应了。我向她道谢,将信收进怀里。 教堂午钟响起,露缇亚仰望天井再往我看。 「我还有事,先告辞了。找帮手的事,我再试试看其他方向。」 「如果接到德堡商行的回信,请尽快通知我。」 露缇亚点点头,请我代为向缪里道歉后走出废弃礼拜堂。正当我要离开时,鲁罗瓦正好进来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今天集会的事也有告诉鲁罗瓦,可是他跟城里书商有约,原本以为是来不了。 「咦,令妹呢?」 「问题没办法速战速决,她一急就跑掉了。」 鲁罗瓦捧着硕大的肚子笑,不让它掉下来。 「这场仗都花了贤者之狼那么多时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啦。」 缪里写不腻的骑士故事总是快刀斩乱麻,或者说荒诞无稽地解决难题,说不定是写到以为现实也这么简单了。 「但话说回来,城里人也很急的样子。」 鲁罗瓦是一大早就在城里大步打转吧,他嘿咻一声坐到长椅上说: 「与制书有关的商行和工坊,都因为大学城最热门的教会法学课本迟迟定不下,快要受不了了。北方狼的抵抗运动,会开始受到民众的反弹。」 这城里不是只有露缇亚他们想整治蛮横的南鹫帮。市议会为了维护治安,有人在设法制住他们,也有些有力贵族是单纯希望求学环境能一步提升。露缇亚也确实与他们取得了联系,所以才能坚持到现在。然而课本到了春夏交迭的这个时节都还没决定好,必然会对城里每个角落造成连带影响。 「就连讨厌赌课本的商人或工匠,也会因为这件事赚不了正当的钱啊。」 一旦现有的这些教授屈于压力而一个个开始授课,选课本以利为先,要求以高额礼品换取学位的事就要重演,露缇亚这些穷学生又要被打回吞忍的日子。 想帮露缇亚他们,并不是因为她和缪里一样是狼的化身,而是正义显然站在她这边。 可是在沉默短暂降临废弃礼拜堂后,鲁罗瓦说道: 「寇尔先生,请别弄错我们的目的。」 发色花白的鲁罗瓦并不是第一次对我谏言。或许是出于长辈的责任感,他最近常在缪里不在时说这样的话。 露缇亚与旗下学生所面临的问题的确是个弊端,但在此着眼太深,反而会忘了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我们不过是为了匡正教会,来到这里找纸,并寻找愿意在可能召开的大公会议上与我们并肩作战的同伴。 在寻找懂沙漠地区古帝国知识的人,以探索新大陆这点上,放弃露缇亚,到其他大学城去找说不定还更快些。 之所以还没打包,是因为已经告诉迦南我在雅肯,等待他和德堡商行回信,给了我留下的借口。 「……其他书商怎么说?有听到大公会议的风声之类的吗?」 我没有正面答覆鲁罗瓦,先用这问题把话接下去。 「那些包打听都还不晓得这件事,看来事情还没到那个阶段的样子。可是每个人都觉得,用教会文字写的书库存愈来愈多。一旦俗文圣经面市,大部分人学教会文字的理由就不见了,还会成为学习教会文字最强的课本呢。这消息显然是撼动了教会文字相关学识的寡占利益。」 意即迅速扩张俗文圣经,将一夕打垮寡占教会文字学识,仗恃教会权威欺人者的城寨,甚至打击教会跋扈的态度。 鲁罗瓦天天从书商那搜集情报,对气氛的变化肯定比我敏感得多。所以我必须尽快设法确保纸源,将俗文圣经散布出去。 再说我不过是个路经此城的旅人,就算能帮露缇亚这一次,也难有下一次。既然再过不久就要走上下一段旅程,该割舍的就该早点割舍。 鲁罗瓦为小鸡的境遇愤慨的同时,长年经商的经验似乎也让他察觉这问题是如何盘根错节。再加上我们需要视教会对世局的影响调整路程,这几天他显然逐渐倾向「商人的正确」,只是没有明说而已。 当然我也知道不是这样就不好,所以只能重重叹息。 「既然我都自愿来扶持您了,自然会以您的抉择为重……可是时间面前人人平等,就连神也无法倒转逝去的时间。」 「……我了解。」 儿时和他一块旅行的路上,他好像也经常这样告诫我。 而他似乎也想到同一件事,忽然和蔼微笑,想转换气氛般爽朗地说: 「那么不好意思,我又该走了。这两天会有商队到这里来,我再跟他们打听打听。」 特地来废弃礼拜堂一趟,说不定是为了叮咛我对露缇亚这件事得适可而止。 「例如更内陆一点的地方有什么消息。」 鲁罗瓦没有强迫我立刻作决定,但显然是已经在准备下一段路了。虽然他十分可靠值得信赖,是个难得的旅伴,但判断事物的观点与我截然不同。我还不够成熟,难免会觉得他的决定太冰冷,或是遭到背叛。 「麻烦您了。」 我也站起来,尽力不让自己只能等待的困窘显露在脸上,目送鲁罗瓦离去。当鲁罗瓦在狭窄巷子里走得小心翼翼的背影消失后,熟悉的少女脸庞从斜对面巷子探出来。 我想她是先前负气而走,现在不好意思进来,而她表情的确是不太高兴,可说的却是: 「大哥哥,午饭呢?」 「……」 我没有直接回答,先给空无一人的废弃礼拜堂关门。 「你没吃够啊?」 走过去,发现她一身都是我也能清楚闻到的炭火味。肯定是跑出废弃礼拜堂就上了大街,找个摊子怒吃了一顿。 「我是怕你没吃啦!」 「我知道。」 我明白缪里对露缇亚生气,一部分是出于对我的关心。她是个聪明的孩子,想必看得出我正夹在鲁罗瓦的合理判断和想要帮助露缇亚之间。 也知道我这个没用的哥哥一有心事,就会烦恼到忘了吃饭。 面对这样的缪里,我努力不让表情透露出我和鲁罗瓦有过怎样对话。可是没走几步,我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不觉地和缪里牵起来了。 看看手,再看看缪里。她表情不太情愿,看来是我下意识牵起了她的手。 「大哥哥,你真的很爱撒娇耶。」 想不到我也会有被缪里这样说的一天,苦笑都僵了。 「我是怕你又会突然跑掉。」 我连同骂露缇亚满尾巴虱子的事刺她一下,缪里立刻用肩膀顶过来,但没有放手。 「大哥哥不只爱撒娇,心眼还很坏。」 才刚涨满了气的缪里忽然泄气似的说: 「看到露缇亚以后,我好像知道爹娘他们为什么不继续旅行了。」 「咦?」 走在身旁的缪里算不上丧气,比较像是忽然长大几岁的样子。 「因为我和露缇亚要是真的发飙,两三下就能摆平这座城的问题了不是吗?」 若忽略细节,是事实没错。 「同样道理,要是娘以前和爹一起旅行的时候耍起狠来,就能跟哈斯金斯爷爷一样,把那个傻呼呼的爹变成国王了。可是她没有那么做,不是吗?」 露缇亚曾拉开嘴巴露出尖牙,说它在这年头已经派不上用场。 所以她在这座城能做的,顶多是统率城里野狗对付南方鹰鹫。而且还得给自己找借口说曾经陪领主打猎,所以懂得驯狗。 假如她能恣意发挥狼的力量,要把南鹫帮的人一个个宰了,铲平其势力也不是问题。不,她大可为了保护为她取名的领主夫妇,直接咬死贪图他们领土的人,根本没必要绕远路来学教会法。 可是露缇亚没有选择这条路,而是在青瓢旅舍指挥野狗。 这是因为她知道用狼的方法直线杀出一条血路,成果会相当有限。知道一旦祭出獠牙利爪,就再也无法和好心的领主夫妇在火炉前共享天伦了。 先前的对话,她用了几次「牙痒痒」这个词。 露缇亚是真的把牙收在嘴里紧紧关上,咬牙忍耐。 「村子外的世界那么大,爹娘他们原本不也是在广大的世界开心冒险了很久吗?所以我一直不懂他们最后为什么会变成躲在深山里,看到露缇亚以后才知道为什么。」 对于缪里硬是跟我来冒险这件事,她母亲贤狼倒是挺赞成的。 缪里认为傻哥哥需要聪明妹妹的帮助才不会被残酷的世界生吞活剥,我也觉得贤狼赫萝也是替我操这个心。 然而到了这一刻,我才总算微微察觉那条亚麻色尾巴的用意。 会不会是认为跟我下山,会让缪里学到獠牙利爪的极限,明白自己跑得再快,旅伴跟不上也是枉然;在没伴能一起跑的世界里,依靠獠牙利爪过活就等于孤单一世。 「可是……」 缪里的手握得更用力了。 「露缇亚为什么能忍到这个地步呢?」 她忍了十天不去救小鸡,最后臭骂几句跑出废弃礼拜堂,我相信这是发自内心的问题。 我们至今遇见了不少非人之人,他们都深深融入了现在的人类社会,但仍极力隐藏另一半自己不被人类发现。 可是露缇亚却完全没入人类社会,在其中拼命对抗风暴。 不知咬过多少脆弱的人体,不开心就露出獠牙低吼的缪里,说不定是对这样的耐力怀起了敬畏之心。 「这是因为露缇亚小姐太善良了。」 「……」 在这里尝试取得学位的过程中,她了解到世上各个角落都暗藏着不公不义。可是她也知道领主夫人在炉火前替她梳头的温情,相信靠暴力解决是不对的。所以她要用领主夫妇对待她的方式对待同伴,帮助贫穷学生。 群,她常用这个字。 露缇亚只比缪里高半个拳头,却有这样的远见。 希望缪里能见贤思齐,跟她多学一点。 至于我,只要尽可能帮助她就好。 想到这里,我发现缪里正抬头盯着我看。 「大哥哥你也不要只是好心,要多学学露缇亚的坚强喔。」 「咦……」 傻眼却无法反驳的我立刻反省。我自己该学的也多得很,有什么立场希望缪里见贤思齐呢。 刚刚与鲁罗瓦想法上的歧异就证实了这一点。 「……幸亏有你的观点,我学到了很多东西。」 缪里稍微睁圆眼睛,或许是惊讶我这么简单就屈服了。小狼贼贼一笑,脸颊在我手臂上蹭了蹭,然后用力抱住。 「跟你说喔,我在大街上看到一家店在卖好像很好吃的鸡耶。」 要是这里没人,尾巴都已经放出来甩了吧。 我无奈叹息,为她没有太把露缇亚的事放在心上松口气。 「不可以吃太多喔。」 「好~!」 就只有这种时候,回答得特别有精神。干笑之余,我发现她盯着我胸口瞧。 「你身上……好像有露缇亚的味道。」 口气像严格取缔走私的城门卫兵一样。 「啊,是信啦。她找学者帮忙,今天接到回信了,现在换我来写信说服他。」 与显学切磋,即可了解自身实力。出发之前,迦南是这么说的。 缪里也像是想起了当时的激励,往衣服底下的信闻了闻,最后哼了一声。 「真的什么都瞒不过你。」 在纽希拉的温泉旅馆,前旅行商人也老是被贤狼揭穿。 「哼。」 小贤狼又得意地再一次喷喷气,挺高胸膛。一起吃完午餐,要回铁与羊旅舍时,缪里忽然在门前停下。 「怎么了?」 她用复杂表情注视门的另一端,难得放开最近牵得很紧的手,不高兴地抱胸看来。 「看吧,人家怎么可能只是回信嘛。」 「?」 这是在说什么,没头没脑。但之前好像有说过类似的事。 「而且……怎么说,感觉像小狗一样兴奋得不得了。」 看缪里又闻了闻气味,我把「你还不是一样」吞回去并推开门,马上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寇尔先生!」 坐在空荡一楼酒馆桌边的人物跳起来,都快把椅子推倒了。 寻找强时认识的护卫也看过来,仅以眼神致意。 「迦南先生……?」 「这边的进展怎么样?喔不,先把我该说的──」 寡言的护卫先一步打断了迦南的话。 「请先回房。」 一脸旅尘的迦南这才回神过来。 害羞地清咳两声,端正仪态。 海兰曾说,迦南在我面前总会特别拘谨。 我也渐渐知道,缪里为何一看他夸我就会涨大尾巴了。 「我有好消息。」 迦南用灿烂目光催我赶快进房。 盛情逼人的他,真的像小狗一样。 迦南不只是脸上明显有污痕,回房的路上,我也注意到他膝盖以下沾了不少泥土,多半是阴雨之中也马不停蹄地直奔雅肯所致。就连魁梧护卫的铁面皮底下,也透露出赶路的劳顿。 进了房,缪里推开窗,也推开了迦南的嘴。 「要召开大公会议了!」 那股劲儿使我想起差点在十字路口撞上货车的事。 迦南眼中的光芒,大概是来自旅途劳顿的反弹。 缪里在他背后推椅子给护卫坐下,护卫唏嘘地坐下。 心想自己听缪里说了一堆荒唐事后也差不多是那样子时,我发现迦南直勾勾地盯着我。 「要召开大公会议了,寇尔先生。」 激动说话的迦南看起来格外年少,甚至让我觉得假如缪里有个双胞胎兄弟,肯定就是这样子。 「……听起来不像是坏事。」 我慢慢说话,希望他慢下来。而迦南用力点头,脸上堆满笑容。 「对,真的不是坏事。所以我想尽快告诉您这个好消息!」 虽然我们从温菲尔南下了好几天才抵达雅肯,但距离教廷还是有很长一段路,不是能说来就来的。他肯定在教廷查到了确实的根据。 「大公会议是真的。几乎是开定了。」 这场近乎百年一度,订定教会主要方针的大公会议,议题无疑是教会与温菲尔王国的冲突,以及民间的凌厉风向。 想到我在那里多半会被视为教会眼中钉,再谨慎也不嫌多。 「不是坏事这点是怎么说呢?这我有必要弄清楚。」 突然来到温菲尔王国劳兹本的怪异旅人,指名邀请黎明枢机参加大公会议后只字不语。请敌人参加这种重大会议,为的是什么呢。 就算我再憨厚,也不会认为这是场和平的沟通。 而迦南的回答是── 「教会中枢,就快要瓦解了。」 人就在中枢里的神之忠仆,居然会说得这么开心。 可是我很了解迦南只是耿直,不会当那是大逆不道的异端思想。 「圣经有言,别用旧囊装新酒。如今旧恶摇摇欲坠,神赐给了我们重建清善的大好机会啊!」 「这……」 我先往始终冷静的护卫看。他手拿着缪里给的饮料,注意到我的视线后点点头。 接下来有个略感坚硬的咕噜声,会是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了吗。不,不自觉地握住迦南双手后,我发现那是自己咽下口水的声音。 「您的奋斗正在开花结果。为正义发声的残响,无疑是早已响彻大陆,传进许多人心里了。」 迦南说到这里,从怀里取出一本小簿子。 纸张皱软,显然是翻过无数次。 「这是您敢于分发至城镇中的俗文圣经的抄本。我在返回教廷的路上绕了几个地方,全都能见到这样的抄本。」 消息有时跑得能比旅人还快,真是不可思议。 那是我们刚离开纽希拉,第一次和海兰对抗地方教堂时送出去的。 能够流传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表示不满教会蛮行的人就是这么多。 曾经还认为匡正教会是个过大的梦想,自不量力的战斗。 但现在看来,这段旅程绝没有白费。 「咳哼!」 缪里看我的手和迦南握着不放,极其刻意地大声干咳。侧眼一看,她一脸不高兴地斜倚着墙。就只有这种时候,她才会露出受不了男生的女孩脸庞。 「寇尔先生,您必须出席大公会议,并且──」 虔诚的信徒说道: 「化身为神的铁锤。」 为建立清流,得先破除恶弊。 「可是我们必须先做好完全准备。要是错过这个好机会,恐怕就再也无法重整教会,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我撇开缪里的冰冷视线,转向迦南。 「是,我明白。」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启程?」 上战场之前,该做的准备仍堆积如山。 对像是这么说的迦南,我以「其实」起头,说明现况。 我想帮助贫穷学生求学,切断雅肯的富裕学生与贪婪教授的共生关系,彻底翻新求学之道。为此,需要将一批认同廉洁思想的教授送进教授公会。 与露缇亚想法共鸣的人不是没有,但碍于现实,不是说来就能来。毕竟有胆量对抗满是敌人的教授公会,秉持奉献精神为贫穷学生授课的人,能有多少呢。同样的工花费在富裕学生身上能得到高额学费,授予学位时还有厚礼可拿。当学生继承家业,或成为有头有脸的人物时,说不定还会给恩师安插个高薪又载誉的职位。 除了露缇亚狼之化身的身分,我将一切都告诉了迦南。这当中,缪里去楼下酒馆为迦南拿了些餐点上来。一道啃起肉脂横流的猪肉时,迦南猛一拍腿站了起来。 「这没问题!」 然后又说:「应该是没问题才对。」 「我有听说大学城内有些妨碍进修的现象在蔓延。太可恶了,怎么能跟这种下流思想同流合污呢。」 他扶额叹息的样子,带了点出身高贵的优雅。 然而我不懂没问题是什么意思,甚至不确定是不是有哪里误会了。这时,这位有神童之称的少年如此说道: 「像这种事,我的同伴会很乐意提供协助。」 「咦?」 不禁怀疑的我,很快就明白了迦南的意思。 因为这位风尘仆仆,为报告喜讯而兼程赶路的少年,是来自族谱里出过好几位教宗的世家。而且他还是在教廷里学识最集中的地方工作。 「您想找可以不求回报授课的人,来代替那些利欲薰心的教授没错吧?我们那里多得是,而且学费礼物全免。这种可以畅述神学,还会有一大群人诚心倾听的工作,他们说不定还会争到吵起来呢。」 迦南那群人是在宛如迷宫的教廷书库,管理教会所有文书。或许是因为这部门最不起眼,又个个学富五车,比谁都看重维护神正确教诲的重要,所以在大多是看钱说话的教会里力量非常薄弱。 当然,这些人几乎是来自高贵家庭,别说不愁吃穿,也不需要为将来的出路汲汲营营。 而且他们还具有为匡正教会弊病身先士卒,抱着必死决心将迦南送去温菲尔王国的勇气。 那么缪里口中那种意志坚决,只要能帮助黎明枢机重整教会就会乐于来到雅肯的学者团体,肯定非他们莫属。 「我立刻着手安排。可以先告诉我,这里的教授公会具体上是什么样的组织吗?听说有的会有入会口试,您有听说过内容吗?需要先拟定完整对策才行。」 听迦南这样说,我不禁愣笑。因为可能获选为课本的神学书里,有些说不定就是迦南的同事所着。即使没这么刚好,游走于大学城之间的神学或教会法学教授,最后的目的都是教会的高阶圣禄。 一旦教会中枢派人过来,谁会拒绝他们加入呢? 「请告诉那位为贫穷学生而战的高洁少女,我将代表我们教廷书库管理部,提供毕生所学。」 这解法好得不能再好,甚至得让人怀疑是否真该就此接受了。 「对方叫南鹫帮是吧?他们低劣的操行简直不可饶恕,我会设法将其恶行通知他们的父母。太可恶了,囚禁走投无路的小孩子强迫劳动,根本是恶魔之行!更遑论拿课本这学习的食粮赌博了!」 想到他们父母冷不防接到教廷痛斥其子行径的信,使我这外人也不禁一怔,差点就想请他高抬贵手。 「课本候选名单中,如果是比较知名的,教廷书库会有一大堆其他版本的抄本,多到都嫌占位置了。若能提供给学生使用,神一定也很高兴,这样课本也就解决了。」 这让我想起沿着雅肯大街找书时,书商要我泄漏关于选课本的消息。 如果转告他这些事,他会信吗? 我看他不会给我宝贵的沙漠地区书籍,只会给我几块钱打发我走吧。 「不过,尽可能多找些伙伴和您一起参加大公会议这件事,就要再研究了。那位小姐叫露缇亚是吗?如果能问到跟她志同道合的学者,我可以透过各地教会的管道找找看。若再借重鲁罗瓦先生的力量,还能联系到对俗文圣经深感兴趣的有力贵族,这样就能以万全的布阵应战了!」 在温菲尔王国,迦南常显得惶惶不安,回来大陆这边就如鱼得水了。背后有权能组织能够倚仗就是这么回事。 「来,寇尔先生,我们走吧!」 迦南脸上泛起耀眼光采,伸出手来。 经过憋得牙痒痒的十天,他的到来居然一口气解决了许多问题。 真可谓是我旅程中获得的贵重财产。作梦也想不到,我竟能这么幸运。 面对激动到湿了眼眶的迦南,我紧紧握住他的手。 会觉得那兴奋有点似曾相识,是因为他的手明显在发热。 「啊。」 已有预感的我身体自然就动起来,抱住腿软倒下的迦南。发烫的体温,肯定不是因为热情。 「请恕罪。」 和缪里吃着轻食的护卫唏嘘起身,神情像发现陷阱逮到野猪的猎人,要等它挣扎累了再接近。护卫从我手中接下迦南,轻轻扛上了肩。八成是路上护卫劝过很多遍,可是迦南执意不休息,以行军方式直奔雅肯。 「其实看到他这么卖力的样子,倒也不坏就是了。」 寡言的护卫这么说完,生硬地微笑一下。这是跟屈居于教廷时相比吧。接着他又收起表情,默然致意。 缪里一开门,他就扛着亢奋不已,彷佛在梦里仍在对话的迦南慢慢走出去了。缪里跟到走廊上送行,最后无奈地关上门,往我看来。 「他该不会其实是女生吧?」 虽然她现在不会吵着要嫁给我,但还没完全放弃的样子。 她靠近我抱住迦南时胸口接触他的部分大力闻了闻,然后像是要抹上自己味道般抱上来。 确保自己的地盘不受侵犯后,缪里有点担心迦南,到他房间看情况去了。问是否欠些什么,护卫却很客气地说睡一觉就会好,让她不太高兴。 她对迦南虽警戒到怀疑她是女生,当作入侵她地盘的人,同时也是前来雅肯前一起在伊弗的屋子里看地图聊冒险的同伴。而她当然也明白,有个志趣相投的旅伴是多么可贵的事。 她用有话要说的眼神看着我,我便请旅舍老板送些蜂蜜或水果等,对疲劳发烧有效的东西过去。 缪里连发烧时也想吃流油的肉,嫌那些是给鸟吃的,补不了身子,可是见到老板拿来的帐单就闭嘴了。不,原来是封信。 「不久前送到的。」 蜡封捺的是伊弗商行的印,纸却是高级羊皮纸,应是海兰写的。在缪里催促下回房拆开后,里头果然满是海兰的笔迹。 「呃……是关于印刷圣经的事。」 即使在纸和送信费上花了不少钱,前半却都是担心我们旅途是否遭遇不便,有没有受伤,旅费够不够,缪里有没有吃好吃的东西,后半才总算稍微提到正事。 「她说试印进行得很顺利,要我们早点买纸过去耶。」 从旁探头的缪里粗暴地下结论。 「你看,还是早点打垮南鹫帮比较好啦。」 才刚从露缇亚的坚忍学到非人之人的处世之道,又本性难移地露出狼尾巴了。 不过讨厌事情拖沓的不是只有缪里,鲁罗瓦也劝我想清楚要处理这座城的问题到什么时候。 「听到迦南的主意了吧?这肯定会是重大的进展,德堡商行的回信也应该快到了。这样露缇亚小姐也有力量执行计画了。」 「唔……」 变回狼把坏人屁股全咬一遍,把信绑在鸟或鲸鱼背上,一下子就把信送到远山另一边等,缪里的脑袋瓜里有一大堆这种迅速的解法。大概是现在也仍在按捺想立刻出动的情绪,不满都体现在每晚埋头努力写的骑士故事上,笔迹变粗了,睡相也特别粗鲁。 「话说回来,我是打算等迦南先生康复以后再告诉露缇亚这件事……我们把先调查好比较方便的事处理掉吧。」 首先是教授公会的具体结构和动向吧。或许也该深入了解雅肯的腐败程度。如果这里的教会也是专刮油水的罪恶窠巢,听说迦南他们的人来此执教,或许会以为是异端审讯官来了,引起不必要的怀疑。 盘算是不是该交给鲁罗瓦来办时,我发现缪里正盯着海兰的信看。 「你是嫌她没有一并送上好吃的土产吗?」 一听我念人,缪里的狼耳直直竖起来,尾巴沙沙地甩。 「才不是!是味道……」 「味道……」 她刚才还抱过来,要盖掉迦南的味道。 信里写满了海兰的热诚,还以为是地盘意识又被挑起来,结果并非如此。 缪里擦擦小鼻子,再度凑近信纸大力闻几口。 「有海……跟腐木的味道。」 「?」 「还有马的味道,和干燥的风的味道。」 缪里闭目低语,像个品尝高级葡萄酒老饕,分析吸入的空气。 「有冒险的味道。」 信是在温菲尔王国的劳兹本写下,透过船运,想必还进过马背上的行囊,千里迢迢来到雅肯。每行经一个地方就沾染上不同气味,缪里闻到的才会那么复杂。 「迦南小弟怎么不也寄个信过来啊。」 缪里埋怨得像能凭气味闻出雅肯到教廷的路一样。 「从他身上闻不出来吗?」 「有连续猎鹿三天的味道。」 是指兴奋与疲劳吧。 「原来经过长途跋涉的信会有这么多味道。」 缪里感慨到一半,两只狼耳忽然交错摆动起来。 「嗯,奇怪……那怎么……?」 接着歪起头,露出快想起什么又想不起来的脸。 「怎么啦?」 「嗯……」 还以为她是从信上发现陌生美食的味道,可是她很快就若无其事地恢复平常的样子。 「不管这个,赶快开始下一段冒险吧!不晓得沙漠是什么味道耶,大哥哥!」 突来的笑脸和话让我愣了一下,但我仍保持冷静判断。 「我们不会去沙漠。」 「……」 缪里笑着僵住了。我面对爱作梦的缪里整理思绪,最后还是只能做出这样的结论。 我对着海兰的信拿出羽毛笔、小刀和墨壶说: 「迦南先生说的话,你也有听到吧?教会内部比我们想像中还要不稳,感觉是束手无策才搬出大公会议。也就是说──」 我边削羽毛笔,边想怎么回信。 「王国和教会的冲突,很可能会在这场大公会议划下句点。」 教宗也得遵从大公会议的决定,可说是让这场冲突落幕的大好机会。所以我们要广布圣经俗文译本,加重教会的压力,做好万全准备再出席大公会议,终结冲突,并使教会接受改革。 现在没时间伸手抓新大陆这种浮云般的东西,自然没必要跑去连伊弗都没亲自去过的沙漠地区。 有更实际的事情得做。 「确定雅肯的问题可以解决以后,我们就要尽快买好纸,回到王国才行。这场历时多年的冲突,终于露出了一点结束的曙光,而且有太多人在期待教会改革。成功以后,我们的旅程也终于可以结束了──」 说到这里── 「旅程要结束了吗!」 不晓得那细细的喉咙怎么发出这么大的声音,震得我眼冒金星。 转头一看,缪里瞪大了眼,错愕地注视着我。 「旅途要……结束了……」 表情像是天要塌了的野丫头先是使我一愣,然后苦笑。 「没有那么快啦,不用紧张。」 我拿羽毛笔沾点墨水,测试手感。 「大公会议是非常劳师动众的事,不是一、两天就开得起来。而且我们还要印制大量圣经,再拿到大陆的城镇去发,再尽可能劝说有力人士在大公会议上帮助我们。旅途结束这种事,你可以好一阵子以后再来担心。我只是说,现在已经能看见目的地了而已。」 即使这样解释,缪里的反应还是很淡。 说不定这只小狼惊讶的不是旅程何时结束,而是第一次想到旅程会有结束的一天。 明明脑袋比我灵光得多,却不时会发现她心里有这种单纯至极的观念。离开出生的村子,看什么都新鲜的这个少女,相信愉快的冒险会永远持续下去。 觉得这份天真可爱而微笑的同时,想到自己儿时也有这样的一面,心里不禁泛起一丝苦涩。 「好了,现在没时间摆那种脸。等德堡商行回信以后,就要帮露缇亚小姐救出小鸡了呢。这段旅程里还有很多重要的工作要做。」 说到这里,缪里的魂才终于从总有一天要结束的旅程尽头回到眼前的现实。 「可是……沙漠呢?」 「咦?」 「你说不去沙漠了。」 回神的眼里,怨恨化作泪水,闪烁沉光。 意识才刚从永无止境的旅途回来,却露出不能接受新方向的脸。 「沙漠是到了必须认真追查新大陆的地步才要去,现在大公会议成真──」 「都说要去沙漠了!」 叫声大到耳鸣,瞬间盖过我的话。 「大哥哥!去啦!去沙漠啦!都说要去沙漠了!」 还抓住我肩膀猛摇,已经有几年没看过她这样赖皮了。 「沙漠!我要去沙漠!」 「你先冷静一点……!我不能承诺你要不要去,不过还是可以继续追查新大陆,当作大公会议的保险……所以,好了啦,不要……不要再摇了!」 「大哥哥!沙漠呢!不是说要去的吗!一定要去喔!好啦!大~哥~哥~!」 狼耳倒竖,尾巴毛蓬得像是被雷打到一样,难得让人想起她在温泉旅馆大闹的样子。 到了这地步,就只能等她自己烧光了。我依靠信仰的力量,忍受小狼又摇又抱又抓,在心里祈求她赶快长大。 跟不管怎么哭闹,隔天就像没事人的缪里一样,迦南看似纤弱,却也充满了少年的活力。 过了一晚,脸色又恢复了剥了壳的水煮蛋那样的光泽。 「昨天让您见笑了。」 他大概是想起了旅行与疲劳造成的亢奋,道歉得面红耳赤。 但与缪里的叫闹相比,完全是属于绅士那一边。 「哪里,我不介意……身体怎么样了?」 「谢谢,这您不用担心。」 迦南胸挺得像随时可以开始办事一样高。为安全起见,我往他身后的护卫瞥了一眼,而他无奈地点了头。那沉重的表情就像在问我带了一只活泼小狗在身边,是不是也时常遇到这样的事。 「那迦南小弟赶快跟我们去找露缇亚,把城里的坏人全部踹一遍!」 我们家的小狗对另一只小狗如是说。 「好,我也觉得应该这样。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该允许那些人在学习神如何创世的这个园地,做这种连神都不忍见的恶行!」 昨天的余烬在缪里煽动下再度发红。 迦南看似斯文,却能怀藏近乎无望的计画,只凭勇气踏出暗无天日的书库。而且在令人心惶的旅途中始终挺直背脊向前走,直到赢得这把赌,打出了成绩。 那种对未来的完全肯定,是刚打胜仗的骑士特有的冲劲。 「迦南先生,有件事我要先通知您。」 我开口打断两只兴奋的小狗。 「海兰殿下来信说,圣经的试印也进展得很顺利。」 迦南接获好消息,却不显得惊讶。 彷佛顺利是理所当然般悠悠微笑。 「这证明神是站在我们这一边。来,我们走吧!」 我和护卫对看一眼,双双叹息。不过我们也没理由制止斗志高昂的迦南,四人就此前往露缇亚所在的青瓢旅舍。 路上到鲁罗瓦的旅舍看了一下,发现他因严重宿醉倒在床上,所以就没找他了。原本还想托他透过伊弗的商网,将昨天无视缪里吵闹写完的回信寄给海兰。满房间的酒臭吓得缪里夺门而出,鲁罗瓦注意到我们来访,在床上呜咽应声。 他为了搜集来自大陆各地的路况消息,昨晚参加长途商队的宴会,结果醉倒了。这商队的路线长得远超过行商的范畴,大家都说他们个个比熊还壮,比马更会喝。参加那种疯狂的酒会,连鲁罗瓦都落得这种下场。 我们把原本要给迦南的蜂蜜和水果留下,替他准备一桶冷水并祈祷神保佑他早点恢复后就离开。 不久,我们四人来到大街上。这里早上一样是那么混杂喧嚣,有看似通宵喝酒的青年说着醉话,一旁有个白须教授借用商行的卸货场,带一群学生探讨深度的神学问答以及艰涩的逻辑理论。 只从书籍认识大学城的迦南一下皱眉,一下目放光采,好不匆忙。不禁为其微笑时,我感到有视线打在脸颊上而转头,看见今天也佩了剑的野丫头用「大哥哥还不是一样」的冷眼看我。 到了青瓢旅舍,许多少年正在露缇亚的目送下出外赚钱,或肩上吊着整捆学具,兴高采烈地要去上课。 「嗯,是你们啊。这位是?」 还不等我介绍,迦南已经上前伸出手。 「我是迦南约罕耶姆。」 露缇亚愣了一下才握住那伸得很习惯的手。 「我是露缇亚。你是……寇尔的同事吗?」 从迦南的装扮与气质,一眼就能看出是与学校或圣职相关的人。 「我是在教廷的书库管理部为神服务。」 听了这般自我介绍,连露缇亚都傻了。 然后用眼神叫我别开恶质玩笑。 「我刚认识迦南先生时,也吓得不轻。」 「请见谅。从那以后,我好像变得很爱看人惊讶的样子。」 露缇亚看看纯真微笑的迦南,叹了口气。 「我到现在还是不太懂男生的这种想法。」 迦南眨眨眼睛,缪里赞同地笑了。 随露缇亚来到青瓢旅舍四楼的武器库后,迦南和我一样先被书架所吸引。 「喔喔……这就是民间会用到的课本吗。」 「你来自传说中的书库,应该没什么好稀奇的吧。」 「怎么会呢。我们的书架的确是摆满了各种书籍,可是那里很暗,几乎每本书都只是在那里沉睡,没人开过,不晓得世上还有没有人听说过。所以能认识这样会与人接触,有人在读的书,就像在雪地里见到新绿,能给我世上仍有生机的感觉。」 这番煞有其事,令人措手不及的优美措词,使露缇亚一阵苦笑,缪里喃喃默念想记下来。 「所以呢?黎明枢机和教廷的人站在一起,就像沸油边摆了盆冰水一样,让人很紧张呢。」 (插图017) 要是不慎相混就不得了了。不只需要小心取用,还要问厨房的人为何这么做。 「这您放心。我们书库部的人因为职业关系,每字每句都力求正确,是教廷里的讨厌鬼。这样说您明白吗?」 诚实在神前是美德,在教会组织里却并非如此。 「原来如此,你是黎明枢机这边的喽。」 露缇亚带着苦笑稍抬下巴,要迦南继续。 教廷的人和黎明枢机一起出现,不会是来参观而已。 「寇尔先生把这座城根深柢固的授学结构问题都告诉我了。露缇亚小姐,您在这里和那种天理难容的恶习抗战了这么久,神一定很欣赏您的志节。」 面对如此慷慨的称赞,露缇亚也有点害羞。 「若不嫌弃,请务必让我们尽点棉薄之力。」 「你们?」 迦南充满自信地对露缇亚颔首。 「虽然我们不过是书库里弱小的书虫,在书本与学问的世界里却能以一挡百。等我们加入这里的教授公会以后,就能给予贫穷学生合理管道来和取得学位了。」 「……」 露缇亚应也多少料到他会有出人意表的方法。 可那似乎远远超过了她的想像。 「我还不清楚加入教授公会的详细过程,不过我们那里多得是学识上够资格的人。当然,我们不需要高昂的学费,授予学位也不必送礼。课本的部分,我们书库里多得是藏而不用的书,您大可放心。吃住方面,只要出了书库,哪里都是天堂。只要能以毕生钻研帮助真正有需要的人,他们说不定甚至愿意抛弃圣禄呢。」 面对滔滔不绝的迦南,露缇亚真的是错愕得连呼吸都忘了。 「您愿意吗?我们一定能成为露缇亚小姐的力量。」 在温菲尔王国邂逅迦南时,还觉得他的笑容有点刻意,现在却有真心相信未来一片光明的感觉。 我也了解露缇亚为何还不答应。迦南的解法也曾使我不敢置信。 「露缇亚小姐。」 听我一唤,露缇亚才赫然回神,往我看来。 「我知道我们这样很唐突,我也曾经怀疑是不是真的能用如此猛药来解决这个问题。」 她为解决问题辛苦了那么久,结果想都没想过的解法就这么掉在了她的面前。 好像有则童话是说饥饿的狼遇见了一只兔子愿意献身给它吃,露缇亚的表情就像那只狼一样,只能「嗯、喔……」地含糊点头。 「露缇亚小姐。」 我再次向困惑的狼呼唤她的名字。 「关于你联络过的那些赞同廉洁思想的学者,能给我们一份清单吗?我想说服他们在对抗教会上助我们一臂之力。」 这次不是要他们承担风险来到雅肯,而是和我们在势必到来的战斗上一起对抗教会。 「当然,我们会尽可能避免牵连到你。」 露缇亚的目的仅仅是研读教会法学,不是来对抗教会的。就当是为了其他学生的将来,必须避免让人认为青瓢旅舍是反动分子的秘密基地。 「对了,还有件事要告诉您。」 露缇亚都已经被眼前连续不断的美事弄得晕头转向,迦南还要补充: 「我也从寇尔先生那听说了自称南鹫帮那些人的卑劣行径,所以我打算向他们的父母报告其恶行恶状。他们之中多半也有高阶圣职人员或知名贵族的子嗣,送一封有教廷蜡封的信过去,应该很有效果。」 「……」 又是个用牛刀杀鸡的猛药。 想到那些父母接到教会总部,信仰的中心直接斥责其子嗣的信状,我就不禁同情起他们。 「露缇亚小姐。」 经我三度唤名,表情像是突逢暴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的少女转了过来。 「我当初也是同样震惊。」 露缇亚似乎连苦笑的力气都没了,微微地点了头。 第五幕 露缇亚被突来的巨大转折弄得脑袋轰隆作响,学者清单又颇为纷杂,需要一点时间整理。 于是我们决定先回旅舍,这时一直保持安静的缪里说她要留下来谈救小鸡的事。 她已经被迫保持「等一下」的姿势太久,很难说她言之过早。再加上迦南的出现一口气解决了种种问题,她是想尽快拟定计画大显神威吧。 「不可以耍任性为难人家喔。」 一听我唠叨,她就臭着脸转一边去。不过我有一大堆大公会议和俗文圣经的事要跟迦南谈,这样刚好。要是我跟迦南谈得热烈,她却一句话也接不上,一样会不高兴。 再次强调不能为难露缇亚后,我们离开青瓢旅舍。高挂的太阳照得我睁不开眼,迦南的表情却比阳光还要灿烂。 「寇尔先生,今天也要感谢神赐给我们这么好的天气呢!」 面对那充满乐观的笑脸,让我有那么点庆幸他不是女性。 回到宿舍房间,和迦南谈了一阵子圣经,在给海兰的回信写下新想法和更好的译法时,歇市钟声已经敲响,火红的太阳等着坠地。 为了寄信,我们又去看鲁罗瓦。他精神迷茫得像连睡两次回笼觉的缪里,附带很没面子的表情。 看他酒醒得差不多了,我将补充过的回信交出去。迦南似乎还没聊够,我便打算一起到饭桌上聊,可是缪里还不回来。 缪里没有贴心到会把时间让给我跟迦南长谈,不太可能到了房门又折回去。如果她还在露缇亚那扮军师,吃饭或许是个拉她走的好理由。 边想边跟迦南下楼时,正与来客对话的旅舍老板往我看来。 「您来得正好,有人要传话给您。」 「给我?」 传话的像是个小鸡,他紧张地跑过来,说出的熟悉名字又使我吃了一惊。 「缪里和露缇亚小姐传话给我?」 有必要这样吗?我不禁望向迦南。 「说、说是有计画要谈,请您到废弃礼拜堂去。」 这让我有大致了解情况了。 八成是救小鸡的事让她聊到连自己来一趟都懒吧。也搞不好是吵着要今晚就行动,露缇亚找我搬救兵。 再往迦南一看,这次他点了头。 「知道了,我们马上过去。」 小鸡这才放松表情,慌忙跑回黄昏的街。 「真是的……这性急的野丫头真让人伤脑筋。」 听我叹息,迦南替缪里说话似的微笑。 「说不定是那些被囚禁的孩子让她想到您被抓走时的事了。」 的确是有这种可能,但我想有一半是小鸡刺激到她狼的本能。她原本就是爱死打猎的人。 「我是不希望她去做危险的事啦。」 迦南对泄气的我投以安慰的微笑,转向护卫。 「能请您保护鲁罗瓦先生吗?今晚城里可能会特别乱。」 寡言的护卫望向天花板另一边的鲁罗瓦,无奈地耸耸肩。要是状况好,把这书商丢在战场中间都能气定神闲地活下来,但现在酒才刚醒,让人不太放心。 我想迦南请护卫保护鲁罗瓦,或许是出于别的理由。迦南在我们面前愈来愈率真,可以看出不少与缪里相似之处。这样的一个男孩子,说不定也不希望护卫成天黏着。 我们就这么聊着学识性话题,比路边学生更像学生,踏上今晚也恐将满是烂醉学生的街,前往露缇亚的秘密基地──废弃礼拜堂。可是── 「奇怪?」 穿过阴暗许多的小巷,我们来到废弃礼拜堂前,门却是锁着的。 露缇亚已将钥匙交给我,所以不成问题,但她自己还没到倒是很奇怪。会是计画订得太投入,还在青瓢旅舍跑来跑去吗。 想着今晚要训训缪里,我开门进去。 「是古式的礼拜堂呢。」 迦南站到曾有祭坛的位置,凝视墙上因过去装置教会徽记而留下的晒痕。 「这里以前是这个教区的小教堂,已经荒废很久了。」 「让我想起教廷的书库,有种书的味道。」 迦南怀念地深呼吸的样子,使我有些惊讶。 「不愧是在书库工作的人……其实这里藏了一些书。」 「咦?」 迦南眨眨眼,犹豫片刻后望向我。视线略为抬高,好像催我快说的样子像极了比较乖的缪里,让我不禁苦笑。 「您看得出来这里地板底下有洞吗?」 我抱着以后恐怕不能骂缪里溜进粮仓偷吃蜂蜜的心情,和迦南一起挪开地板。虽然那些书被鲁罗瓦评为没有商业价值,迦南却不在乎这种事,一看到书就坐在地板上翻起来。 日渐西斜,礼拜堂已是阴暗得很,好歹等我点个蜡烛吧。 我苦笑着找到摆在角落的蜡烛,却发现没点火工具。而且那都是便宜的兽脂蜡烛,若不开窗通风,有独特臭味的黑烟恐怕会沾到书上。 于是想至少开窗引入月光时,我发现外面有动静而停下手。 「缪里?」 不是她。巷子里出现轮廓陌生的身影,一个、两个…… 我离开微开的窗边,蹑手蹑脚回到迦南旁。 将鲁罗瓦认为几乎没价值的书一本本搬出来翻的他,像是找到有意思的章节,表情雀跃地要对我说话。 我赶紧伸指按住他的嘴,扫视废弃礼拜堂。 这里不大,房间也只有一个。这类建筑天井都很高,天窗不在构得到的距离。夕阳几乎沉没,巷里一片漆黑,我又不是狼。 我先搁下没制止迦南留下护卫的懊悔,拼命镇静要脱缰的心跳,用力地想。 「寇尔先生?」 我对不解的迦南点点头,往旁一指。 「给我束手就擒!」 一群人踹开门涌了进来。 「有人通报这里有异端!奉神之名──」 入侵者的宣告被吞回去似的断了。 「……人呢?」 礼拜堂年久失修,每在软化的地板踏一步就嘎吱作响。 有三人──不,四人吧。有硬物碰撞椅子、拖过地板的声音,表示有人持枪。 像是教会或城里的卫兵,可是声音很年轻。 他们的影子,随蜡烛的红光剧烈晃荡。 「没人……吗?」 「门不是没锁吗?从里面窗口跑了?」 「不,应该没人跳窗出去。」 如此对话后,像是队长的人蹬了一脚。 我按住迦南不让他叫出声,静静地等。 「可恶,被骗了吗?」 「别急,先到附近路上看看再说。不管从哪里跑掉,天已经黑了,跑不远才对。」 入侵者快步离开礼拜堂,脚步声逐渐远去。 完全听不见以后,我又整整数到三百。缪里每晚都在写的骑士故事里,有这样的场面。 「……好像没事了。」 我对迦南这么说,慢慢推开地板。 侧卧地下储藏空间的我们坐起来,确定自己和堆在礼拜堂角落的书都没事后才松口气。原本还担心被他们泄恨踢坏了怎么办,所幸学问之都不至于发生这种事的样子。 我唏嘘地爬出藏书的地洞,而迦南依然傻在里头不动。 「迦南先生。」 被我一唤,恍神的他才用力紧闭眨都没眨的眼,眯着看来。 「我连向神祈祷都忘了……」 若是几个月前,就换我缩在洞里,被缪里不耐地拉出来了。 我出手拉起他,帮他拍拍尘土。 「习惯就好。」 有过用同样方式躲避房间大火的经验,让我很快就能继续行动。 迦南脸上是惊魂未定又尊敬的奇异表情。 「话说回来,他们要抓的是异端是吧。」 看不见他们的面貌,只知道他们是接到通报而来的。 「……是您身分曝光了吗?」 我也是先往这想。假如雅肯的教会腐败,黎明枢机无非是个不速之客,抓到了就是大功一件。 但以此而论,人手似乎有点少,感觉不像正式捉拿。声音年轻也颇令人在意。 「无论如何,我们的旅舍和青瓢旅舍恐怕都被人监视了,先到城外避一避吧。」 「那、那缪里小姐她们怎么办?」 要是缪里都被抓,我怎么挣扎也跑不掉。或许是不幸中的大幸,因宿醉而虚弱的鲁罗瓦有那位干练的护卫保护,不必担心。 「把书留在哪里的话,她们应该会知道我们是怎么躲过去的。」 再循味道找过来就能会合了。 要是真有需要,夏珑的鸟同伴多半就躲在某个地方偷偷看着我们,请它传话就行。 「总之先离开这里吧,他们说不定还会回来。」 我就这么和脸色在黑暗中也看得出发青的迦南离开礼拜堂。 在伸手几乎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我左手抓着迦南的手,右手拨开黑暗般前进。 迦南紧张到连连打嗝,脚步蹒跚,抓得我手都痛了。我又想起海兰说迦南在我面前总是比较拘谨。 现在我则是相反,像「责任感会使人成长」这句话一样,因迦南的存在而得以保持冷静。同样地,我能够轻易想像前方黑暗中有个朦胧的小骑士大步向前,才能不去胡思乱想。 为了不让想像中的缪里笑我,我稳稳踏实地面穿过巷弄,并不停思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首先,自称替缪里和露缇亚传话的小鸡肯定是其他人派来的。原本猜想教会组织发现我是黎明枢机了,可是以捉拿企图揭露教会腐败的党众来说,规模似乎不够大。 想到这里时,我们来到巷子里的井边小广场,白天会有妇女打水、老人晒太阳的地方。 这里比较开阔,说不定会有人监视,我便从隐蔽处探头查看,然后想到一种可能。 会不会是南鹫帮在搞鬼呢? 或许是露缇亚那里有内贼密报我们想破坏南鹫帮的既得利益。于是南鹫帮要栽赃我们为异端,让我们待不下去。 这样就能解释他们为何只带那点人来抓人,也没有包围礼拜堂防止我们跳窗,还像是作梦也想不到我们就躲在地板下等种种缺乏经验的样子了。 那么,说不定缪里她们还不晓得这桩阴谋,仍在青瓢旅舍开作战会议。是不是该过去看看情况呢?让她们知道这件事以后,应该能轻易翻转战局。 在隐蔽处想着想着,迦南忽然碰碰我的肩,用惶恐的眼神问我在等什么。我用微笑安抚他,伸长脖子看看广场后打手势要他继续走。幸好今天没月亮,没人在路上闲晃。 正在想青瓢旅舍在哪个方向时,背后冷不防的脚步声让我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以为是追兵的我抓起迦南的手就想走,不过忽然发现脚步声只有一组,而且有点熟悉,接着对方还出声了。 「大哥哥!」 是缪里。循气味找来的吧。 「缪里。」 我呼唤的同时,那银色的瘦小人影扑进我怀里。 「没想到你们自己也跑得掉。」 她把脸埋在我胸口这么说。 我不禁查看她耳朵尾巴有没有跑出来。在迦南面前被她抱,感觉有点害羞。 「我旅行这么久也不是白混的。」 想回抱缪里时,发现左手仍抓着迦南的手。 缪里也奇怪哥哥怎么这么久还不抱人,抬头却见到我抓着迦南的手,皱起了眉。 「好了,露缇亚小姐怎么样了?你们那边也有被人袭击吗?」 她经我一问才回神。 「这个,是没有……喔不,现在不晓得。」 并放开我,整理想说的话。 「回旅舍以后,老板说我们传话给你。」 聪明的缪里一听就知道有人搞鬼。 「旅舍有被人监视的感觉吗?」 缪里摇了摇头。 人手很不够,不像是大规模行动。 「这样的话,我们就去青瓢旅舍跟露缇亚小姐说明情况吧。这肯定是南鹫帮的诡计不会错。很遗憾……露缇亚的同伴里面有内贼。」 缪里睁大了眼。 「解救小鸡的计画也都败露了吧。」 虽然在露缇亚的指挥下,他们可能没那么容易被埋伏打垮,但小鸡应该都会移走,只有扑空的份。 「露……露缇亚那里有内贼……」 我摸摸试图帮她说话的缪里的头,告诉她不用多说什么。我知道她明白露缇亚是多么看重同伴,多么照顾他们。 「鲁罗瓦先生他们还在旅舍吗?」 我无法预测南方学生会闹到什么程度,难以判断留在旅舍还是换个地方比较安全,不过我还是比较想先会合再说。有熟识的护卫在身边,完全失去白天那份乐观的迦南也能安心一点。 可是缪里似乎在努力想些什么,没有回答我。 「缪里?」 「咦?啊……啊,嗯。」 与过去遭遇的危机相比,这根本不算什么,然而缪里却和平常不太一样,有点魂不守舍。但很快就恢复正常,说道: 「我有跟他们说,最好在事情变麻烦以前换个地方。既然有迦南小弟的护卫在,鲁罗瓦叔叔应该不会有问题才对。」 点头时,左手动了一下。紧张得发慌的迦南现在眼神变得有力了些。 「既、既然这样,到事先约好的紧急会合地点就能找到他们了吧。到城西的大路上就看得见了。」 准备得这么周到,或许是因为跟异端审讯官在同一个屋檐下工作的缘故。往缪里看,只见她脑袋里的天平摆了摆,叮铃一声后开口: 「那就先把你们带去找迦南小弟的护卫跟鲁罗瓦叔叔好了?」 「先通知露缇亚小姐不好吗?」 缪里对我耸个肩。 「露缇亚有把城里的野狗招来当手下啦。」 然后丑丑地眨起一只眼睛。是指知道小鸡假传留言时,她已经叫野狗去通知了吧。 我再次俯瞰目前拼凑的状况,认为没有遗漏。 「那好吧,麻烦带路。」 「包在我身上。」 在这种场面比谁都兴奋的缪里实在可靠。 若是只有点恶胆的学生追上来,也算不了什么。 「迦南先生,我们再多享受一点冒险吧。」 我不知道我笑得自不自然,只知道迦南也努力对我笑。我握紧左手,希望他能安心。 「有我在就不用怕了啦!」 缪里立刻抗议,看看我和迦南的手,抢下摊贩最后一个商品般用胜过迦南的力道一把抓住我的右手。 在学生可以闹一整晚的雅肯里,仍有许多鸦雀无声的小路。缪里小心选择这些路,带领两头完全迷失方向的羊前进。 不晓得是自力躲过抓捕所产生的自信,还是已经有过多次经验,抑或是身边有可靠的骑士,我没有我以为的那么害怕。 多半是以上皆是吧。随着体会到紧张所带来的从容,我也开始明白缪里为何这么喜欢这种事。这种紧张和亢奋,是留在纽希拉所尝不到的。 我们追随缪里的引导,走过黑漆漆的小巷。来到宽广田野时的解放感,也是畅快无比。 这让我不敢嘲笑缪里为想去沙漠地区而吵了。这样就能让人如此感动,面对地平线另一边陌生土地的景象,肯定只会是加倍感动。 「好,到了。」 缪里若无其事地这么说,我终于能挺直略驼的背脊。这条通往城西大路,白天满是旅人、近郊农夫与学生的路上,有两道人影。 两人的轮廓都很有特征,不用说,即是迦南的护卫和鲁罗瓦。 「都没事吗?」 护卫跑过来,要举起迦南似的抓住双肩,到处看他有没有受伤。而迦南又跟缪里一样,被担心的护卫弄得很不自在,颇为滑稽。 「寇尔先生,您也是轻车熟路了呢。」 鲁罗瓦捧腹大笑。 「我也不想习惯这种事。大家没事就好。」 「我们什么事也没遇到。从只有两位遭遇不测看来,八成是南方学生搞的鬼。」 鲁罗瓦也做出相同结论,状况也是晚间散步的感觉。他都是这样游刃有余地躲过异端审讯官抓捕的吧。 「今晚要在哪过夜呢?如果是南方学生做的,目的就只是赶我们出城。在城门外随便找个酒馆或旅舍就行了吧。」 「这个嘛……」 我也是这么想,只是太放心恐怕又要尝到苦头。 先正确了解状况比较好吧。 这么想着寻找缪里时,我发现她独自站在一边。 「?」 会是在警戒周边吗。可是神情有些落寞。 而且她的站姿像是少了些什么。 不晓得是怎么了,或许是因为担心露缇亚而心神不宁。因为现在能确定,为维护群体而劳心劳力的露缇亚身边出现了内贼。 这事实一定让温柔的缪里很痛心吧。 「缪里。」 彷佛能看见她藏起的狼耳因这一喊而竖起来。 「我们现在应该没事了,你去看看露缇亚小姐吧。」 如果她正为了解救小鸡而忙得不可开交,野狗传话出了错也不奇怪。 「还是要我去?」 补这一句,是因为那等于是让她告诉露缇亚她们之中有内贼,心里恐怕不好受,由我扮演这角色或许更好。 可是缪里摇了头,轻轻深呼吸后说: 「我去就好了,你去只会迷路被人抓吧。」 尽管还能挖苦人,语气仍然无力。 虽想干脆就别让她去了,不过缪里是个骄傲的狼。 爱不只是一味保护而已。 「即使我们不在城里,一样能解决露缇亚小姐的问题。请告诉她,我们离开后也绝对不会忘了她。」 纵然有内贼潜入身边,我们仍能提供助力。我相信露缇亚这狼族子女和缪里一样,没那么容易打垮。 结果原本闷闷不乐的缪里忽然讶异地睁大眼睛往我看。 说不定是以为我会像迦南的护卫那样,又拿出过度保护的态度。 用「我相信你」的笑容点头之后,缪里也放心地微笑了。 缪里是在担心我们会因为与教会的抗战来到大公会议这最大关头而离开之后,会忘了远在大学城奋战的狼吧,但我不会。 为了让缪里安心,我再开点玩笑。 「所以说,不可以因为嫌麻烦就乱咬南方学生喔。」 缪里用泛红的眼眸注视我,浅浅苦笑。 「嗯,我知道。」 然后扭腰转身,奔向夜城。 虽然还是有那么点无力,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目送缪里离去后,有人拍我的肩。 「寇尔先生,不可以气馁喔。」 鲁罗瓦也来关心我。 「毕竟露缇亚小姐想对付的是根深柢固的问题。」 既得利益、榨取弱者、恶用制度、自私自利。 这些问题不是只限于雅肯,现今的教会同样也是陈垢难清。 「来,我们走吧。夜还会再冷下去呢。」 随鲁罗瓦拍肩回头,还见到迦南跟护卫都担心地看着我。其实真正该担心的是又回到满城敌人之中的缪里,还有对抗他们的露缇亚,怎能让他们担心我呢。 看来我不太有希望成为身经百战,沉着冷静的圣职人员。 但我现在也不会想追求那种名誉,当众人各自背起行李时,我再度望向缪里离去的方向。 虽想跟去,可跟去了又帮不上半点忙,况且我不是为了让缪里成长才托她去的吗。 我一面对自己这么说,一面甩开担忧转向前,伸手拿取鲁罗瓦替我和缪里从旅舍拿来的行李时,我注意到一件怪事。 喔不,那都是缪里的东西,其实一点也不怪,但就是不对劲。 「这怎么会……在这里……?」 前不久的记忆忽而苏醒。缪里在稍远处注视雅肯,那略显落寞的身影。 觉得她缺了些什么,绝不是因为表情。她身上真的没有该有的东西。 「寇尔先生?」 背起行囊的迦南向我问。 这次我没有余裕对他微笑,翻开缪里的侧背袋。 头一个见到的是她天天都在写的骑士故事。然后是装有海兰给她的羽毛笔等文具的皮囊,再下面是变装用的服装、同样来自海兰的小糖果袋等,装满了幻想与现实冒险搅成一团,一如她脑袋的东西。 见到彷佛刻意藏在最底下的东西时,满头的疑惑使我头皮冒汗。 缪里做这样的事,一定有其原因。 我忍住令人作呕的坏预感,拼命思考这在述说些什么。 然后我忽然想起缪里先前也做过类似的事。 就是神秘人捎来大公会议的消息,和缪里讨论是不是该来雅肯的那晚。傻哥哥因孩提时代在雅肯吃足苦头,不想重游旧地,却在缪里的劝说下终于鼓起勇气之后的事。 缪里为前往大学城这段新的冒险满心雀跃,孩子气地钻到哥哥的被窝里,还用力搂搂抱抱,要把之前忍住的份讨回来似的。 当时缪里还做了什么? 不就是在钻进被窝前,将倚在墙边的剑翻成反面吗。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因为她不想让狼徽见到不符骑士风范的事。 「这么说来……?」 长剑留在行李堆里,狼徽腰带也收在布袋最底下。要去拯救被假留言骗走而再度陷入险境的哥哥,缪里却一样也不带,自己跑来礼拜堂找我们。 我只看得见这世界一半的一半。 因为蠢哥哥不懂女人,又对人的恶意不敏感。 只要妹妹有事想瞒哥哥,只要悄悄放在那个范围里,哥哥就不会发现了。 回想缪里奔向露缇亚时,宛如一幅幅的画浮现眼前。每一举手投足,都多了新的隐意。 「迦南、先生。」 听我一唤,疑惑的迦南不禁挺直背脊。 「缪里追上我们的时候,她是从背后来的嘛?」 「呃……这……」 他是没想到我会这么问吧。 尽管不解,迦南仍点了头。 「应该是这样没错。因为我突然听见后面有脚步声,吓了一大跳。」 突然有脚步声。 对方是狼,应能悄无声息地接近,直到她的气扑在你后颈上。或许那能说是避免吓到我们,但还是不对劲。 缪里什么时候有这种沉着和体贴了? 她可是会怕哥哥又被绑架,就一脸认真地给我系绳子的人。 如果知道我被假留言骗出去,又在废弃礼拜堂躲过一劫,不会只是系绳子而已。 肯定会在确定我们安全以后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跑掉,满眼怒火地追查袭击我们的人。 「鲁罗瓦先生。」 身经百战的书商只是静静站在那里。 「缪里回到旅舍,发现小鸡传的话有问题时,她是什么样子?」 鲁罗瓦眨眨眼睛,「嗯……」地手扶下腭。 「有种经历过不少风浪的感觉,下了几个明确的指示以后就跑出旅舍了。可能是之前表现得太慌,让她学到教训了吧。」 反应镇定的缪里还把有狼徽的剑留在房间里,腰带更是细心地塞进布袋最底下。 至少我能肯定地说,她不是这样的人。绝对有问题。 缪里就只是「不想让狼徽看见」而已。 不想让狼徽看见什么呢?配合缪里在小广场边追上我们时的样子,答案自然就揭晓了。 缪里事先就知道抓捕的事。不仅如此,她还知道本来就不危险。也就是那场假留言和抓捕,其实缪里也有涉入,不然说不通。 不懂的,是动机。 头一个猜的是想营造冒险气氛。这少女曾因为自己和诺德斯通闹得不够大而拿起羽毛笔自编故事,而且前阵子哥哥还硬生生被敌人抓走,会是想重来一遍吗?不是在纸上,要在现实里。 所以才会躲在废弃礼拜堂附近,要在哥哥被敌人抓走时来场帅气营救。 这样是不是就能轻易解释袭击者人力薄弱,和他们在礼拜堂说的话等怪异之处呢? ──被骗了吗? 和缪里合作的南鹫帮成员,也知道那只是为了吓唬露缇亚的帮手而演的一场闹剧吧。为了替每晚酒会添点话题,就来陪这个小女孩玩她的骑士游戏了。 道理通顺得教人害怕。但就另一种角度来看,这想法却也可笑得可以。 因为我怎么也想不通缪里这么做的理由。 这么一来,她自己不就成了叛徒吗。 她对露缇亚的境遇感同身受,憎恨南鹫帮的傲慢,气得想咬他们屁股等情绪,应该都是千真万确。 很难想像这样的缪里自导自演一出会离开雅肯的戏,半途抛下露缇亚的问题。她会只是想营造危机的感觉吗? 例如南鹫帮用假留言这种肮脏手段绑人,她就有名义用狼的力量狠狠还以颜色了。 苦无动用利爪尖牙的机会,让缪里很不是滋味。一旦有了名分,就能咬傲慢的南鹫帮的屁股了。 以这个爱动歪脑筋的野丫头而言,是比较可能这样想。 但这种解释有个但书。 耍诡计来制造变狼的理由,等于是刻意践踏露缇亚想在人世生活的决心。缪里暴怒时,也会在知道自己要做坏事的情况下露出獠牙,这次却始终保持冷静,没这种感觉。 不,那不是冷静,恐怕是知道自己在做无颜面对狼徽的事,心里惭愧。 因此,缪里更不可能会去做践踏露缇亚决心的事。要跨过这道墙,得先有堪称发狂的激情。 她为何要做出违背骑士精神,甚至不敢给剑与腰带上的狼徽看见的事呢? 而且还有件事,我怎么也无法相信。 她虽然调皮任性又粗鲁,但好歹是个分得清是非善恶的人。 「……所以不是缪里的主意?」 这低语将一切都串了起来。 「啊,原来是这样!」 我不禁大叫,吓得迦南跳了起来。 「鲁罗瓦先生,有件关于露缇亚小姐的事想请教您。」 「请说请说。」 这位书商像是早已惯于应付容易沉浸在自我世界的怪客,有点等好戏看的样子。 「您知道她在这里抗战几年了吗?」 迦南愣住,而天天在城里探消息的书商则讲古似的说: 「听说已经很久了。从开始跟南鹫帮杠上开始算,也有四、五年了……」 我将「果然」二字吞回去。 「这里人口流动很快,实际上多少年也没人清楚。有人说她在那之前就在雅肯待很久了,也有人说她曾被某个与众不同的领主收养,所以原本是孤儿之类吧。父母将子女送来大学城以便未来任职,子女也为了报恩努力学习,却在城里受尽磨难的事,其实很常见。我想她就是因此厌恶富裕学生,才会跟他们杠上吧。就算抛下学业也在所不惜。」 鲁罗瓦的眼神,与我和缪里看露缇亚的眼神不同,距离更远更冷静。 「所以我才说必须适可而止。因为这座城的问题根深柢固,就连露缇亚女士对抗了那么久也无法解决。」 会觉得鲁罗瓦的判断冰冷,不是因为他的想法太冷酷,而是我们的认知有差距。 鲁罗瓦知道露缇亚投身于这场胜算稀薄的战斗已经很多年了。不,更进一步地说,这位世故的书商或许从很早以前,就察觉了我至今都没想过的,露缇亚的隐情。 「再请问一下。」 「尽管说。」 「我听说露缇亚小姐念教会法学,是为了争取某位领主的继承权,对抗想窃占其领地的人。」 露缇亚当时说得很顺,不像是在这方面有所隐瞒。当然,鲁罗瓦也知道这件事,慢条斯理地点了头。 「这位领主是谁呢?」 迦南的表情似乎是不懂我为何这么问。 鲁罗瓦搔搔他花白的平头说: 「原来您还不知道啊。」 可是我猜中了。 「据说这位领主已经过世很多年,领地早就落到别人手上了。因此露缇亚女士──啊,寇尔先生!」 听到这里就够了。我拔腿就跑,要到缪里那去。 重点在于露缇亚为何不惜放弃学业也要为贫穷学生而战。 露缇亚说她在森林里遇见一位特别的领主,知道了在火炉前让人梳头的生活,明白了孤独的意义。 她用了好几次「群」这个字。为了群,誓言就算再怎么不甘,也要掩藏爪牙装成人类。 因此,当她听说我们要快刀斩断贫穷学生的困难而睁大眼睛,并不是在惊叹这黎明枢机的能耐。 单纯是对懵懂无知的我们一来就要拆掉她用来逃避现实的墙,感到反弹而已。 要是黎明枢机没出现,这座城的问题永远不会解决。 可是这个问题,却在雅肯给无家可归的狼制造了一个归宿。 「也就是说,我……」 并不是什么救世主。 完全是不速之客。 缪里则是在某个时间点察觉了露缇亚的心事,选择帮助她。 也因此得以预料到很多事。 「莫名其妙嘛!」 我自己也不晓得这是在骂谁。 即使夜深已久,城中心一带仍有许多青少年搭肩唱歌结伙作乐,再加上为他们摆摊的小贩和吟游诗人,愈夜愈喧腾。不过还是有些少年利用这些灯火,在角落读书写字。 所谓大学城的空间,充满了这样的景象。一个大人与小孩的世界混杂难分,与世隔绝般的奇异之城。 他们能在这里度过不属于孩童或成人的时光,在一时的恶梦里恍惚度日。 在雅肯如此的大街上,我找到了一道垂头丧气的身影。 不会错,是缪里。 「缪──」 一出声,我就后悔自己的粗心。 狼女立刻在杂沓中感到我的存在,猛然向我回头。 惊愕的表情只停留一瞬之间。这种事我们在纽希拉重复了无数遍,她马上就明白我的来意。 那野丫头正蜷着尾巴,懊恼于自己恶作剧的结果。 而且她现在没佩戴骑士之证,没凭据训她死到临头还想跑。 见到狼脱兔般逃跑,我立刻喊人。 「等一下──别跑!」 缪里头也不回地冲进小巷,我也追了过去,但不见人影。 刚这么想,她的背影就像游过浓浓黑暗般,忽然出现在巷子另一边的稍亮处。 「啊啊,够了喔!」 我凝视黑暗,翻越木箱,跳过堆积的砖块,钻过某户人家没修完的斜倚门板底下,不停追逐缪里。 我们脚程差距太大,一下子就跟丢了,不过我很了解缪里。这野丫头在逃跑时,一定是一右一左交互拐弯。 于是我仔细查看每个巷口,一右一左小心拐弯。 在肺里开始渗出血味时,我遇上了死巷。 但缪里不在那里。 若对方是山上的熊,我还会担心它小心踩着自己的脚印,躲在草丛里等着从背后偷袭猎人。可是我还没见过缪里恶作剧败露而逃跑时,能从容到做这种算计。 于是我调整呼吸,擦去额上汗水等待眼睛习惯黑暗,果真在巷底的木箱边发现一撮白白的尾尖。 从这令人傻眼,好气又好笑的画面,可以看出认真逃跑的她还是希望被我发现。 「缪里。」 或许是因为跑得太累,以及她显然为自己的计画后悔,我语气比想像中还要柔和。 「那场抓捕,是你计画的吧?」 尾尖一弹,缩进木箱后头。 「剑和腰带都没带,是因为你知道自己在做坏事吧?」 缪里没说话。 我叹口气向前走到木箱后,盯着那已经在纽希拉看腻,缩成一小团的小狼。 「受不了……」 这种闷气究竟叹了多少次,连神也懒得数了。 「如果这是你为了自己寻开心,我已经准备把你绑住尾巴吊起来了。」 尾巴上的银毛全竖起来,藏到身前去。 「再怎么不顾后果,你也不是会践踏露缇亚小姐心意的人。也就是说,这场抓捕其实她也知道,然后从这里就能明白她的动机了。毕竟她所敬爱的领主夫妇,都已经蒙主宠召了。」 缪里没有反驳,蜷缩的背上也没有锐气。 表示我推理正确。 我调整着跑乱的呼吸并深吸一口气,加以思索。 「不懂的,是你做这种坏事的动机。」 问题就在这里。 无论是露缇亚主动向她求助,还是缪里在某个时间点发觉露缇亚的心思,缪里都能直接把事情告诉我吧?倘若露缇亚想永远沉浸在梦里,根本没必要故意隐瞒,还做出找人抓捕我这种违反骑士精神的事。傻哥哥耳根子这么软,多得是说服的空间。把事情解释清楚,让哥哥不要傻傻只想解决问题,应该是最确实稳当才对。 可是缪里没这么做,搞出礼拜堂的抓捕事件,而且露缇亚恐怕也有份。 所以借推理追循尾巴的影子到最后,还差临门一脚。答案淹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而这种时候依然一股脑儿往前冲,多半只会摔进窟窿动弹不得。 想看清正确的路,需要先掌握一切。 「缪里。」 我低头看着蹲在黑暗里的缪里,说道: 「你自己说,你不是──」 骑士吗? 或许缪里是觉得,被我说出来的话会再也不敢自称骑士吧。 塌平的狼耳忽然一抖,畏缩的狼声打断了我。 「……露缇亚的,信。」 「咦?」 「我是从露缇亚的信,发现的。」 露缇亚什么时候写信给我们了?……想到这里,我才发现那是指与她有联络的教授的回信。 「金毛的信有旅行过的味道,露缇亚的却没有。所以我发现她说她跟远方的大人物有往来,是骗人的。」 缪里大概是在对话中恢复镇定,也鼓起勇气面对了。不过罪恶感仍在,即使坐直了也是看着旁边。 「我不懂的是,为什么露缇亚要骗我们。她藏起爪子牙齿,为大家奋斗、忍耐了那么久,为什么还要这样。」 想解开这谜题,得从那对领主夫妇开始。鲁罗瓦能查到那么多,多半是因为他对露缇亚没有多余想法,我们却因为她是狼而从不怀疑。 不是该怀疑她说谎,而是有没有说出全部真相。 露缇亚没有说谎,只是巧妙地掩盖了自己的足迹。 「可是,其实我更早以前就发现她怪怪的了,一定有事瞒着我们。」 「怪怪的?」 这问题使缪里为哥哥的迟钝叹息。 「你们把问题解决了,她却一点也没有高兴的样子。」 「……」 傻哥哥以为她单纯是因为我们一口气解决掉种种难题而傻住,而缪里在那一刻就觉得不对劲了。 「然后因为那封信,很多事一下子从脑袋里冒出来。」 并发现露缇亚其实并不希望解决这座城的问题。 「……我跟迦南先生离开的时候,你们已经串通好了吧。」 当时缪里说她要留下来谈救小鸡的事,是有些不自然,不过缪里本来就很热衷于救小鸡的事,所以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一片好心的羊群找到解决城里问题的猛药,她们已经没时间误导了。 露缇亚和缪里只能用克难方式执行作战计画。 「没错。露缇亚不想解决问题,因为她无家可归了。只要在这里一直对抗问题,时间就会停止。」 露缇亚来到雅肯时,领主夫人是生是死犹未可知。 但修习教会法学需要花很多时间,她绝对来不及打赢领地之战,报答恩情。 如今再修学位也没有意义,可是就此放弃学位也无非是糟蹋夫人一片心意。 所以她也像害怕一睡天明,拼命想用酒留住夜晚的少年,用自己的手把巨大的问题堆在眼前。 「我多少了解你为何会有共鸣,不过……」 若想保护露缇亚,跟我把事情说清楚,放弃解决这里的事,直接到下一个城镇去就行了吧。我实在不懂刻意演这场抓捕戏,还要承受违背骑士精神的罪恶感来替露缇亚掩饰的道理在哪里。 缪里终于肯看我了。知道自己不对,却又无法不那么做的为难,变成眼泪流出来。 「因为,大哥哥,人很好。」 表情和话的内容对不起来。 「所以,没有解决露缇亚的问题就走,以后也一定会用各种方法继续帮她解决吧?我……就是希望你这样……」 「咦……?」 我听得一团乱,但觉得神也怪罪不了她。 缪里在说什么,我还是听不懂。 露缇亚和缪里合谋,不就是要我无法解决露缇亚的问题吗? 可是缪里却说希望我继续帮她解决。 就像一则古老的逻辑问题──衔尾蛇会不会吃饱一样。 「这是什么意思……」 缪里不耐地摇起头。 「就是那个意思啊。大哥哥人很好,离开这里以后也会一直关心露缇亚,做这做那想帮她解决问题。不是吗?」 一点也没错。礼拜堂事件后,和鲁罗瓦几个会合,缪里正要返回城中时,为了让她安心,我就是请她如此转告露缇亚。 「所以你跟我想的一样,请我跟露缇亚那样说的时候,我尾巴差点就要跑出来了。」 我想起当时她不安的神情,以及我说不会抛弃露缇亚时那张如释重负的脸。 我眼中的世界,轮廓逐渐模糊。 「可是,你们不在这里以后,城里的坏男生想一直踩在露缇亚头上,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所以……」 从缪里看我的眼神,迟钝的我才终于发觉。 原来缪里也和露缇亚一样。 「只要能一直帮露缇亚处理解决不了的问题,我们就能一直旅行下去了吧?」 看到珍珠般的泪水从缪里的眼眶零落,我却不禁想,承自母亲的红眼珠不曾这么红,眼泪却依然透明。 (插图019) 「如果事情真的是迦南小弟说的那样,等那个大公会议结束,我们的旅行也就结束了。发现露缇亚在做什么,知道原来还能那样以后,那就像抓住了我的心脏一样。」 她们不单都是狼而已。 缪里是因为能打从心底了解露缇亚的感受,才能成为她的同伴。 「可是,这样就等于……欺骗你,还发现以后也要不停妨碍下去……」 缪里右手揪住衣摆,左手擦着扑簌簌的眼泪。 「可是,这样能帮到,露缇亚……我们的旅程,也能继续下去……所以我就……」 所以她就卸下了有骑士徽记的剑,将腰带收到行囊最底下,即使计画顺利得逞也闷闷不乐地走在雅肯喧嚣的夜街上。 头脑聪明,总是面面俱到又懂得往远处想的她,竟落得这副德性。 我俯视着坦白罪状而抽泣不已的缪里,想起她体型只有现在这毛茸茸尾巴那么大的事。 当时她经常动作大一点,就被跟身体差不多大的尾巴拖着跑。即使后来长大不少,也还是很容易受到尾巴拉扯。理性有是有,但没强到无时无刻都能克制住耳朵尾巴。 而且缪里招的供合理得教人发噱。没有任何听不懂的地方,只能说非常符合缪里的行为方式。 一点恶意也没有,甚至让人有些失望。 所以我怎么也止不住叹息,并不是因为缪里想骗我。 而是想把这颗小小的黑雪球从山上滚下来的偏见。 「拜托喔,缪里。」 缪里全身一怔,停止哭泣。 她窥视我的样子是打从心底害怕,看了很不舍,但我仍努力维持生气的脸说: 「大公会议的事,我不是解释过了吗?」 因害怕而暂歇的泪水当然不会就此止息,很快又流个不停。 为了不流于同情,我挺住肚子继续说: 「照迦南先生的说法,教会是被逼急了才决定召开大公会议。所以只要我们准备得够充足,想逼教会接受我们的要求,并非不可能。也就是说,这有可能让王国和教会的冲突就此落幕。」 亦即表示,带领我走出纽希拉的梦想终于得以实现。 「不过整件事不会那么简单。印制大量圣经广布于世,使舆论倒向我们这边,就是事先要做的准备之一。光是这样,我们就要大老远跑来这个城镇到处奔走了,未来一定有很多困难等着我们去克服。这我不是都说过了吗?」 对缪里解释时,她一直在吵说她就是要去沙漠地区,不管那么多。沙漠地区在我听来就只是沙漠地区,可是对缪里而言,那问题有更多意思。 不去沙漠了吗?不去沙漠那样,身边都没人去过,只存在于书本里的地方了吗?新大陆这个遥遥无期的梦,已经不需要了吗?不知何时会结束的旅程,变成总有一天会结束的旅程了吗? 我应该也有发觉缪里是这么想的才对。 可是没想过那会是急需解决的大事。我是不至于认为没必要陪缪里痴人说梦,但歧异显然是发生在这一刻。 所以那当时,缪里是愈听愈火大吧。 尽管眼泪还在流,她仍抬头起来看了我。充满不平的眼睛诉说她也有她的主张。 我也注视回去,洗耳恭听。 听她宁可违背骑士精神也要和露缇亚联手延续旅程的理由,究竟多有道理。 「大哥哥……」 缪里的狼耳随开口而摆动,尾毛倒竖。接着拱腿而立,尖尖的犬齿在湿濡的唇下发光,使我不禁瞥向脖子上赫萝给她的麦囊。 「大哥哥打倒教会以后……」 「以后怎样?」 我是想维持兄长的威严来问话。 「不就要去金毛那里工作了吗?」 「……」 如果她是想出我意料,效果的确很可观。 「咦?你、你说海兰殿下?」 我连维持怒目都忘了,傻呼呼地反问。 但我这样的反应反而惹得缪里不高兴,龇牙低吼起来。 这样子挺吓人,提到海兰又过于唐突。难道她其实是嫉妒海兰,可是这也未免太奇怪了。最近对海兰态度明明软化很多,很难想像那种事会触怒她。 那么,为海兰工作的事会是解答的关键吗? 有此想法后,我终于从记忆里翻出一件事。 「你该不会……是在说我想成为圣职人员的事吧?」 我奋勇离开纽希拉时,也怀着和漂泊到这座城的学者一样的志向。那绝不是我的第一目的,但成功帮助海兰匡正教会恶弊以后,我想从事领取圣禄的职业。 虽然我一开始动机不纯,是为了保护故乡不受教会权力侵犯,不过神的教诲倒是与我的个性十分契合,令我由衷地崇敬。 所以我认为从事圣职,为人们开导烦恼,尽可能让他们在这茫茫苦海中好过一点,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也曾利用圣职人员不能结婚这点,抵抗缪里的追求。 然而在目不暇给的冒险中,我把这些事都忘了。 我在想,缪里会不会是以为成为圣职人员,就等于必须与非人之人为敌。 可是缪里扮起圣女不仅不生气,样子倒还挺开心,应该是能够轻易辨别真心话与场面话才对。 那么「我可能就此成为圣职人员」究竟给了缪里怎样的想法呢? 我注视她的红眼睛吞吞口水,只见银狼说道: 「没有冒险,你又不娶我当新娘,还跑去金毛盖的教会工作,那我不就什么都没得做了吗!大哥哥、大哥哥你──」 半蹲的缪里像狼一样向前倾。 「你绝对会把我赶回家吧!」 「呃,那个,缪──」 还来不及说完她的名字,她的头就往我肚子撞来。 扑得像冲撞一样。 当然她不是要咬我,也不是想推开我跑掉。 而是像个小孩,用她细细的手臂紧抱猎物,要让哥哥知道她和那时候没有任何改变。 「我不要那样!我绝对不要一个人回村子里!」 她吼完又开始啜泣,不久嚎啕大哭起来。 一点都不像原先的她,哭得像小孩一样。 其实这在纽希拉的温泉旅馆三天两头就见得到,现在却有阔别多年的感觉,反而格外新鲜。同时我发现,缪里在这段旅程中是真的把她的孩子气藏了很久。 我低头看着泣不成声的缪里,不敢置信地重重叹息。手绕上她瘦小的背,她却像是以为我要推开,抱得更紧了。 看似率真的她,把该掩饰的都掩饰了。动不动就说骑士该怎样,说不定也让她刻意去装成熟。 而最后是旅程恐将结束,与哥哥想成为圣职人员的事实撞出的火花,点燃了这堆层层堆积的稻草。 这团火吓得狼六神无主,捏造出一场抓捕行动。 但我怨不了,当然也骂不了怀中啼哭的缪里。甚至松了口气。 即使常被她的孩子气搞得团团转,在这趟旅程中,我仍常觉得她是个谨慎冷静的狼,和愚蠢的我不一样。尽管她一下哭一下怒一下耍任性,忙得不得了,每逢紧要关头,她都会变回勇往直前追捕猎物的狼,情理也是不偏不倚。 可是这次呢。 缪里发现露缇亚的秘密,产生共鸣,联手共谋有愧之事并付诸实行,最后还是后悔了。 这一连串行为是有其道理,但于情是狗屁不通。如果说很高兴缪里也有这种少根筋的一面,会很过分吗。 然而我还是无法完全原谅痛哭的缪里。不是因为她明明有罪恶感还陷害哥哥,单纯是她这一连串行为的大前提,有个明显到不行的漏洞。 最近这哥哥都被她踩在脚下,是该尽点责任了。 「缪里,你先听我说。」 让她哭了一会儿后,我摸摸她的背,双手扶肩轻轻推开她。 深怕流血地小心翼翼剥开痂疮般,与银色少女拉开距离,只见她用随时会喷火的稚子面容看着我。 「请你用最单纯的方式想一想。」 我对眼泪流得像温泉的缪里说: 「就算我叫你回纽希拉,你会乖乖回去吗?」 我想,我可能是有点数落她的表情。 因为我能轻易想像自己因故而不得不将她送回纽希拉时,那会是多么辛苦的一件事。 「不管我有什么理由,你都不会乖乖回去吧?」 有个形容是说「啃石头也要如何如何」。在我准备下山时,缪里是真的啃我的手脚,说什么都要跟我去,最后躲进空桶里跟来。我是要怎么想像这样的缪里会乖乖回纽希拉呢。 我敢对神发誓。 无论我有怎样的理由,缪里都会抵死不从,硬是要跟在我身边。 「你是不是幻想故事写太多啦?」 听从兄长吩咐怆然回乡的柔弱少女,只存在于她自己的想像或诗人歌曲中的虚构故事里。 我看她是深陷于露缇亚的孤独故事里,也把自己当作悲剧女主角了吧。 毕竟她是多愁善感上有挂保证的青春少女。 「怎么样?」 缪里目瞪口呆地仰望逼问的我。 「我叫你回去,你会乖乖回去吗?我要怎么讲你才会乖乖回去?」 「……」 她吸吸鼻涕,用力摇了摇头。 苹果不会往天空掉,太阳不会打西边升起。 这个野丫头,不会因为我叫她回去就回去。 「……呃……这、这样……那、那不就……?」 缪里的狼耳迷了路似的左右打转,尾巴低垂。 表情随后跟上,尴尬地垂下头。 「这次是你耍白痴了。」 我敲敲她的脑袋,她木桩似的愈缩愈低。 「你应该是太同情露缇亚的遭遇才会这样吧。」 羞得勾起手指的缪里像是因这句话想起重要的事,忽然抬头说: 「啊,大、大哥哥!」 「什么事?」 「露、露缇亚那边……怎么办……」 她又一脸快哭的样子,害我紧张起来。 「你们到底是计画了些什么东西?」 爱捣蛋的缪里脑筋比大人还贼,搞得我在纽希拉天天胃痛。 而且这次还跟露缇亚联手搞鬼。 「那、那个……因、因为你们好像可以轻松解决所有问题,我就跟她说,不如大胆一点跟南鹫帮合作,会比较有效……」 大概是认为面对黎明枢机、稀世书商和任职于教会中枢的神童这般阵式,不这样不行吧。 对南鹫帮来说,与露缇亚联手的动机也是十二分地充足。 「他们还没开始谈吧?」 我问缪里还来不来得及,而她眼神心虚地游移几圈才对我说: 「应、应该吧……」 袭击礼拜堂的南方学生,似乎也没有多相信她们。 所以我想事情还不至于无法挽回,而缪里这么说: 「露、露缇亚为了取得对方的信任,说要故意让解救小鸡的计画失败得很难看……拿来跟他们交换……」 决心收起尖牙利爪的露缇亚,连自己的良心都要出卖了。 认为做出这种事情,也比美梦破灭来得好。 我重重叹息,吓得缪里又缩起头。 「不可以让露缇亚小姐心里留下这种烙印。」 人家是迷途羔羊,她是迷途的狼。 水往低处流,弱者会受到深渊的吸引。 搁下骑士之剑与腰带的缪里对自己的错误急得发慌,想起身补救,却遭到我的遏止。 「这件事你不能出面。」 「可、可是!」 「没有可是。你找她做坏事却中途反悔,这样是要露缇亚小姐相信谁?」 「啊……唔……」 缪里的耳朵都瘫了。要解开这团缠得乱七八糟的毛球又不扯断毛线,需要想个好法子。 「你听好。你现在是诡计被我拆穿,然后被黎明枢机这哥哥揪起脖子痛骂一顿,只好哭哭啼啼地把事情都说出来,知道吗?」 「咦?这……样是……」 即使脖子缩得像是被我按住,她仍支支吾吾地有话想说。 「就跟你说,现在能把露缇亚拉回正路的只有我而已。」 这样缪里就不必成为轻易泄漏合作伙伴密约的叛徒,露缇亚也不必遭到茫茫天地间只遇到这么一个的狼同伴背叛。 缪里会招供,是因为狼群中不可违背的阶级关系。被哥哥抓住了脖子,就只能嗷嗷呜咽。 「至于你在这时候要做什么嘛……先跟鲁罗瓦先生他们一起耐心等待吧。」 留下缪里,是避免露缇亚不相信我,同时还有另一个目的。 「呃……去、去他们那边……?」 缪里像是想像到那画面,尴尬得尾毛倒竖。 眼睛彷佛在求我好歹让她单独留在这里。 「你的骑士佩剑和腰带都在那里。把骑士誓言的意义重新复习一遍。」 缪里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最后无力地点了头。 「真是的……」 我知道她和露缇亚勾结不完全是自私自利,所以用力摸摸她的头。我相信她是真的对露缇亚的孤独产生共鸣,无法抛下无家可归的狼。虽然她老是嫌哥哥滥好人,她自己心肠也挺软的。 和我不一样的是好心归好心,脑筋还是挺灵光。 毕竟她是发现帮助露缇亚也能顺便延续她的美梦,才选择和她联手。 「你做的坏事就是坏事,我不会装作没看见。我会另外找时间好好处罚你。」 缪里像是想起自己在温泉旅馆成天捱骂,嘴巴一张一合抬着头,像鱼一样。 「装这种表情也没用。来,耳朵尾巴收起来,快点到鲁罗瓦先生他们那去。」 拍了拍手之后,大受打击的缪里不情不愿地站起来。 她又不死心地用乞怜的眼神看我,这次我倒是很轻松就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因为我有种预感。 果不其然,缪里退却后视线飘了飘,舌头一吐拔腿就跑。真不晓得她是懂事还是幼稚。 结果她跑到巷子口停下来,转身喊: 「大哥哥,要救露缇亚喔!」 说完就消失在巷弄的阴影里。 我甚至有点希望她永远保持这样,不要长大。 「好啦。」 还有一只迷途的狼。 我挪动双脚,踏出步伐,可是黑漆漆的巷子路让人走得很不安。 不禁想请缪里先带我去青瓢旅舍,并为自己太依赖缪里而苦笑。 经过几次迷路,我终究是来到了青瓢旅舍。路上所望见的贫穷学生住处,乍看之下与平时无异,仔细看便能发现窗缝间的烛光,还有人影匆忙来去。 看来我是在小鸡解救计画执行前赶到了。 缪里说露缇亚为了博取南鹫帮的信任,要故意搞砸这场行动。 若进行得顺利,她的同伴就不会知道密约的事,可以将这场对抗南鹫帮的戏码继续演下去。可是知道真相的露缇亚本身,自尊将会像暴露在硫气底下一样遭受腐蚀。 会这样自甘堕落,并不是因为她心智不坚。如果要怪,该怪的是我太天真,以为问题都能解决,或以为都该解决。完全没考虑需要这些问题的人怎么想。 就跟世上没有战争比较好,可是有许许多多的骑士团或贵族子弟,会因为无法战斗而失去希望一样。 因此,我显然不应该单方面指责露缇亚是个骗子。 可是露缇亚的企图是对的吗?当然不是。她困在夫人在火炉前替她梳头,或者说梳毛的回忆里。宛如漂流于天地的夹缝间,在这座城里作梦,这实在不是一件健全的事。更别说和南方学生勾结,害无辜贫穷的学生遭殃了。 露缇亚或许会怪我多管闲事,但立志投身圣职的我若要视而不见,就得跟缪里一样,先把圣经藏在地毯底下。 既然她因伤而苦,我就得抓住她的手,将她拉出黑暗才行。 我和只想到互舔伤口的缪里不同,有其他解法。 「露缇亚小姐在吗?」 青瓢旅舍门后的酒馆部分充斥着平静的喧嚣。 有人拿刷干净的锅子当头盔,在把手上绑皮绳固定。有人在挥舞擀面棍,有人在检查牲口皮鞭的手感。 每个都是脸上仍有些稚气的少年,在烛光的映照下,宛如缪里笔下的儿童历险记一景。 旅舍老板这少数的成人看我很急,有点吓到地回答: 「露缇亚小姐在上面……」 「谢谢!」 我甩开备战少年们的视线,跑上阶梯。 二楼也都是赶着准备袭击敌方据点的少年,乱糟糟的。一眼找不到露缇亚,我便继续往三楼走,那里反而没人。视线往天花板扫,也包括求神保佑的意思在。 我有说服露缇亚的手段,可是难免有些多管闲事的感觉。 想填满那空隙,需要不少决心。 多到甚至需要神助。 到了四楼,储存知识武器的房间开着,有烛光透出来。 「露缇亚小姐。」 我在门口叫她的名字。我还没进旅舍,她就知道我来了吧,用心凉了一半的脸阖上手里的书。从厚度来看,大概是以教会文字写成的圣经。 「既然黎明枢机代替银狼来到这里,不会有好消息吧。」 「一样是好消息。 」 露缇亚转过头来。 「我是来把你拉出恶梦的。」 掩盖隐隐作痛的伤痕,藏于人群之中的狼抬起一边嘴角。以人脸来说,那是笑容没错,但同时也是猎人借着追踪血迹把狼逼到无处可逃的表情。 「管那么多做什么。」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讲。」 我向前一大步,以为她会用圣经扔我。 可是她动也不动,只是露出狼耳狼尾。 像在说再靠近就会亮出爪牙。 「我相信你不会乱来。」 我并不退却,若无其事地向她逼近,结果是她睁大眼睛退了半步。 「露缇亚小姐,你失去狼的骄傲了吗,该收手了吧?」 露缇亚用冒火的眼睛骂我自以为是。火是过去感受到的炉火,也是吊唁过世领主的烛火。 「继续这样沉溺在虚伪的战斗里,对谁有好处呢?」 贫穷学生会在绝望中怀抱对取得学位些微希望,露缇亚继续希望时间停留。在这遍地野心的城里,即使是如此虚幻的愿望也不足为奇。 「我为不了解你的苦衷就一厢情愿地想解决问题道歉。」 黎明枢机这角色,具有我无法想像的力量。这次我总算切身体会到,在现实中耍弄起名声、人脉这些难以捉摸的东西,有多么可怕的威力。 露缇亚放心地认为无解的问题,在如此力量前简直不堪一击。 「知道你的苦衷以后,我深深认为必须彻底斩断问题的根源。」 「闭嘴!」 露缇亚大声怒骂,龇牙扑过来。 在森林里狼扑上来,凶猛低吼着张嘴时,人通常会用推的方式拼命闪躲尖牙。可是住在森林里的狼和住在屋子里的人力量相差巨大,用这种方式抵抗几乎是必死无疑,但不是完全没救。面对强大的力量,就不该正面对抗。 该做的,是相反。 「露缇亚小姐。」 「!」 露缇亚像是一时间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知道自己被我正面紧抱,和牙齿咬过空气。 若换作缪里,多半会预测到这种事而保持距离,不然也能像兔子一样迅速从底下钻出去。因为她动不动就被人抱,对人的关爱已经习惯到撑了。 可是露缇亚并非如此。 她曾腼腆地说,在火炉前梳头,给她露缇亚这名字的生活让人陶醉。这样的人过去的生命里,不太可能会有被人正面拥抱的解法。 「我不是你的敌人。」 「唔唔唔唔!」 她吼叫着扭动挣扎,但我左手压住她惯用的右手上臂,右手也从她左手底下绕到背后并抓住左手手腕紧紧扣住,保持相错的姿势。就算是粗鲁的缪里也没那么容易挣脱。 露缇亚果然不知道怎么使力,不停无谓挣扎,当然也咬不了我,整个人就像溺水一样。 「露缇亚小姐,我不是你的敌人。」 若换成缪里,我已经做好吃头槌的准备了。露缇亚不知是反应没那么快还是只是装凶,就只是胡乱扭动、低吼。 不变回狼,是因为两者皆是吧。我忽然放开双手。 露缇亚从我身上弹开,远远后退,却也为我为何放开她而困惑,表情忐忑地看着我。 「你必须回归正途。」 而且我相信她做得到。 可是这句话却使她露骨地扭曲了表情。 气我多管闲事只是一瞬之间,很快就变成不堪痛苦的少女脸庞。 「……我不要。」 因此,她弱弱的回答感觉十分幼小,宛如山崩前的小碎石。 「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露缇亚叫得披头散发,还抓起头来。 「你又懂什么!我都是一个人!我的长嚎都没有人回!他们把我带出森林就自己死掉了!留下我一个!把我丢在这座破城里不管!」 露缇亚是瞪着我骂,不过她的眼睛其实是看着记忆中敬爱的领主夫妇吧。 原以为会永远持续的日常,一转眼就结束了。露缇亚这样长寿的非人之人,是不是将那视为背叛了呢。她是不是知道这样想不对,没有机会诉苦呢。是不是为了吞忍作呕的纠结,才需要活在梦里呢。 如同从前沙漠地区服侍王室的杀手家族,为抑制恐惧吸食特殊焚香,她大口呼吸着大学城颓废的梦幻空气。 露缇亚抱持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滴下了眼泪。 森林里的狼从不落泪。 只有见过人世温暖的炉火,才懂得伤悲。 「你懂、什么……」 面对这样的露缇亚,做什么都没自信的蠢羊是这么说的: 「我懂。其实我懂。」 口吻略显疲倦,或许增添了点信度。 「我身边的狼,也曾经有过那种阴影。」 为了驱散阴影,我对缪里发了誓。 承诺永远站在她这边。 但我和露缇亚的关系没那么深,这招不能用来说服她。接着想到的是邀她与我们同行,可是这不仅失礼,还是种污辱。 因为那等于厚着脸皮说,我们可以填补她失去领主夫妇的寂寞。 我想缪里一开始也曾试图说服露缇亚,然而她身边有我,说能填补她的寂寞没什么说服力。以负面动机与她维系,也许是因为没有其他选择了。 所以想解决折磨露缇亚的问题,需要先与她建立连缪里也达不到的感情。 前往青瓢旅舍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做。 只凭承诺和言词,显然不具意义。 有人会以自己的血来立誓,以证明自己的决心和言词不假。就像露缇亚为了和对抗多年的南方学生合作,想把自己的良心整个卖给他们一样。 既然如此,我也有机会说动她才对。 想想来到这里而认识的露缇亚即可。 线索就在那里。 我正面直视露缇亚,说道: 「曾有诗人说,失恋的痛楚,只能用新恋情来医。」 「啊……?」 想让亢奋的狗转移注意力,得先做点它意想不到的事。 「不想离开我身边的狼,认为一旦看见冒险的终点,只要强行开启新的冒险,延长下去就行了。」 「……」 露缇亚像是想起了真的从信上嗅出谎言还为她保密的缪里,沉默不语。 「你纵有尖牙利爪,也帮不了你所爱的人,无法保护他们不受人世的不公不义侵害,所以想取得能在人世起作用的力量。」 教会法学即是文字形式的力量中最强大的一种。千百年来有许多国家兴起、制法、灭亡,唯有教会法典存续至今。 「而且你说过,那些贵族跟教会勾结,要窃占你深爱的领主夫妇经营多年的土地。那么,如果有东西能撼动教会的根基,你会想要吗?」 错愕到现在的露缇亚总算跟上对话,防备起来。 「哪……哪有那种东西。教会就是人世的主宰,如果那些红披风戴王冠的做得到,我早就用爪子牙齿摆平教会了。」 剑与盾力量有限。事实上,这世上任何一个国家的势力范围都没有现在的教会广。靠蛮力乱咬教会,只会被压倒性的力量打回来。 所以露缇亚才会像我刚才抱她那样,想借学习教会法学欺近教会。 「你现在是想怎样?要说只有黎明枢机才能打倒教会吗?」 那讥讽的笑看似逞强,我当然也不会说那种话。 只是有个甚至没对缪里说的秘密。 「我不是打算打倒教会,而是匡正教会。」 露缇亚觉得我是没胆又爱面子吧,努力摆表情嘲笑我的怯懦。但我对她说: 「可是我却发现了能彻底颠覆圣经正确性的事。这件事关系到曾经在古帝国时期,流传于沙漠地区的知识。」 露缇亚笨拙的嘲笑僵住了。 「你到底……在说──」 我迅速逼近一脸疑惑的露缇亚,抓住肩膀不让她逃走。脸贴得连泪湿的睫毛都数得清楚,是因为这件事不能被任何人听见,就算是月亮也不能。 我用全世界只有这对狼耳听得见声音低语: 「这件事,牵涉到世界的形状。」 「……世界的……形状?」 「大海有没有尽头,尽头另一边又有什么。或者说──」 我望向半开的窗外。 「天上的月亮,为何会有圆缺……」 露缇亚眼睛大睁,表示心里有数。 这位少女曾为了寻找狼族同伴,调查过起源于古帝国,使用狼做徽记的家族,也在这过程中学会了沙漠地区的语言。那么,听过相关学说也是很正常的事。 因为文法课一般是利用故事书当课本。 古帝国有许多稀奇古怪,现在的教会听了会跳脚抓人的故事学说。其中影响最大的,即是世界并非平坦,恐为球形的假说。 藏在诺德斯通住处的银色金属球。 彷佛把月亮摘下来的外表上,刻划着世界地图。 从一边打来的月光,正确重现了月的圆缺。 「教会也很可能不想从梦里醒过来。」 圣经写道,这世界是神所创,万物的唯一中心。 但若大海真的没有尽头,往西一直走会从东边绕回来,而且这假设也适用于月的圆缺,那么太阳也肯定适用,夜空中大大小小的星斗亦如是,只是真的很难想像。 如此一来,传颂千年的神创天地,以及地底的概念,规模简直小得可怜。要是天上不是天国,而是有千千万万如同我们脚下大地的地方,那么蒙主宠召以后究竟是要去天上的哪一颗星呢?如果大地是一直往下挖就会从另一边出来的球形,那么地狱究竟在哪里呢? 教会有许多聪明人,很早以前就注意到一旦认同世界可能是圆形的想法,会立刻爆发出无数棘手的问题。 所以急着掩盖这件事,当作没发生过。 「曾经有个非人之人的炼金术师,和某位贵族住在一起。她是猫的化身,做出这世界的模型之后就突然出海追寻西方的尽头了。她也懂得古帝国的知识,还会观察星象,调查星星怎么移动。所以这个炼金术师,可能是去寻找所谓的新大陆了,但我觉得不是这样,而是为了确认世界的形状。」 我到此稍停片刻,刻意地唐突说道: 「我认为,教会的弊病是一定要匡正。」 有害的梦,就必须醒。即使会因此目睹残酷的现实,也比自欺欺人来得好。 「这件事我都还不敢告诉缪里。这对她来说……刺激恐怕太大了点。」 甚至难以想像她会是什么反应。 不是能凭臆测来谈论。 「不过你在深爱的领主夫妇过世后也依然能收起爪牙,凭借理性找到学习教会法学这条路,来面对人世的不讲理。我相信这样的你值得信赖。」 我抓起露缇亚的手,她惊恐得像我在手里塞了一大颗宝石一样。 「你能替我查明真相吗?」 说不定,我这是在做一件非常残酷的事。因为这大到深植于大学城的既得利益问题完全无法比拟,而我却要把这样的事推给她。 我连如何确认这世界的形状都无法想像。猫炼金术师就这么不顾危险地跳上了船,为证实往西走也能从东边回来而启程。 不过这同时也是露缇亚所想要的,或许永远无法解决的问题。 而且是出于黎明枢机的委托。 我不是只凭自己的伦理观,要露缇亚一个人醒来。 把为了信仰,不惜证明教会是个大骗子这种几乎与异端无异的事,交到露缇亚手上。 「从前有过猎月的熊,这次换狼来猎怎么样?」 露缇亚有知识,有尖牙利爪,相信能以黎明枢机所做不到的方式破解世界的奥秘。 再加上非人之人本来就有搞垮教会的理由。 「你这是……」 露缇亚几乎是傻眼地看着我,然后笨拙地笑了。 「我是黎明枢机,夹在黑夜和白昼之间不是正合适吗?」 不懂男女关系,也很容易受到善恶变化的翻搅。 但我确有跨足非人之人世界这独特的优势。 既然能够连接两个世界,自然也能在歌颂教会应有面貌的同时去怀疑其根基。 「我是因为相信你,才交给你这把钥匙。」 这把钥匙,能开启或许不该开的门。 透露这秘密,绝不是为了博取她信赖的权宜之计。 我接下来需要和海兰跟迦南正面对抗教会,不能随随便便照缪里希望的那样前往沙漠地区,更不能大剌剌地调查那种比新大陆更荒诞,而且与异端直接相系的事。 可是这件事又必须有人来做,而我认为目前没有人比露缇亚更值得信赖。 其实颇为认生的缪里居然和她共谋出卖良心的计画,就是十足的根据。我没有理由不信任缪里信任的人。 「从今以后,你所爱的人恐怕依然会一个个从你面前消失。」 我将真正的钥匙放进露缇亚手里。 「可是把你当同伴的人,也会一个个出现。」 所以别再沉溺在黑暗里,请站起来走出黑暗。 这或许是种残忍,或许是多管闲事。 更何况无法给予任何保证。 但是我相信她。 毕竟我都愿意相信从没见过的神了。 露缇亚注视我一会儿,忽然移开视线。 咽下什么般低头后,抬起头来。 「……我好像知道缪里那样的人为什么会咬着你不放了。」 露缇亚笑着用手背拭泪。 「跟我说这种秘密,未免太傻了。真的是,傻到极点。」 习惯被人说傻的我只是缩脖子微笑。 「要从梦里醒来是吧。」 露缇亚视线垂落掌心,然后握起手抬头说: 「好哇。可是我有个条件。」 「条件?」 露缇亚不枉是狼族儿女,大胆地露出牙齿,不过这次是个可爱的笑。 终幕 小鸡──一群奄奄一息流浪到雅肯,还不知天南地北就被小流氓抓去当手下的孩子。 解放所有小鸡的计画,结果是极为成功。 即使位置在缪里调查后经过变动,能藏匿小鸡的地点仍然有限,瞒不住早已将全城野狗纳为手下的露缇亚。 南鹫帮因这场行动失去小鸡而变得一团乱,遭到亟欲破除旧弊的北方狼穷追猛打。 德堡商行的回信也在这时寄来,说愿意资助这群前途光明的少年。这里的教会原来并未与罪恶挂勾,只是存在感稀薄,经过迦南劝说后也愿意协助驱除南鹫帮,喜事一件接一件。 而且和南鹫帮度了好几年蜜月的教授公会,也因为迦南和鲁罗瓦的攻势,在入会费、授予学位时的赠礼规定、拣选课本等方面大幅让步。 事实上,如果强那边印刷术发展顺利,课本这边谋略再多也没用。无论未来指定多贵重的书籍当课本,只要温菲尔王国能提供廉价圣经,他们再怎么样也守不住。 雅肯的问题就这样溃堤般一发不可收拾地解决了。 事情全发生在与露缇亚那场对话后的几天里,我也向海兰报告了事情的始末。 但不是每件事都写上去。 其中最重要的便是滔滔江水冲去雅肯一切问题的前几天,我成功说服露缇亚之后,回去找鲁罗瓦他们当天夜里的事。 原先的会合点,只剩缪里一个孤零零地等哥哥回来。 「他们都回旅舍了。」 缪里臭着脸坐在行李上,长剑已挂在腰间,染上狼徽的腰带也系回去了。单独留在这里,是因为听从哥哥的吩咐,加上想尽可能与鲁罗瓦他们保持距离以避免尴尬等,想也知道是借口的理由。 「我跟露缇亚小姐和解了。」 缪里在黑夜里大胆释放耳朵尾巴,用卫兵抓到窃贼的其他罪行的眼神看着我。 「……露缇亚的味道怎么那么重……」 我知道这是理所当然,所以没有多检查自己衣服的味道。 ──可是我有个条件。 我想起露缇亚这句话,以及接下来的事,心里既放心又不敢相信,颇为复杂。 「所以说,你是怎么说服她的?」 缪里尾巴摇个不停,怀疑地问。 一副虽然我帮她收烂摊子,旅伴还是有权了解的样子,可是我闭口不谈。 「大哥哥,怎么不说话嘛!」 缪里急着追问,表情不是生气,是不安。 等她总算想跳下行李堆,我才慢慢回答: 「为了维护露缇亚小姐的名誉,我不能说。而且──」 一靠近缪里,她头还没抬起来,鼻孔就已经张大。且不仅是尾巴,连狼耳尖端的毛都被雷打到一样竖起来了。 「这也是对你的处罚。」 「啊?呃,唔……」 「还是说──」 我稍微拉高音量,从上方窥视她般把头逼近。 「你信不过我们的感情?」 露缇亚笑着说她从气味察觉了我和缪里的关系。那样子彷佛能看出缪里晚上是怎么抱我,很难为情。 同样流着狼血的缪里,也能像在夜晚的洞窟里洒发光蕈的粉一样闻出我身上露缇亚的味道,连指头的形状都一清二楚吧。 露缇亚为清醒开出的条件,是这样的: 「能借我……靠一下吗?」 她红着脸,样子有些忸怩,但我当然是即刻明白那是她给我的秘钥。我相信,那也是她在领主夫妇过世之前说不出口的话。 我将露缇亚拥入怀里,她很快就放声大哭,然后说了很多为什么丢下她之类的话。 为了让她彻底发泄,我尽可能保持无心。可是她和缪里差不多高,抱起来却非常不同的感想,却怎么也抹不去。 不知到底过了多久,应该没有多长吧,露缇亚毫无预警地退开,拿起一旁薄薄的草稿纸猛力擦脸擤鼻涕。还好吗、冷静点了吗之类的话,我没有问。 最后露缇亚深吸一口气,大步穿过我身边,对从楼下窥探状况的同伴大喊: 「走了!我们去把南鹫帮的羽毛拔光!」 北方狼群愣了一下,然后群起呼号。 「刚才的事,你不会告诉别人吧?」 我用黎明枢机的眼注视露缇亚的狼眼。 「只要你愿意保护我的秘密。」 露缇亚爽朗一笑,再也不多说一句话,不带丝毫依恋地下楼去了。 我就此悄然离开青瓢旅舍,来到遇上许多问题而利用哥哥耍诡计,快被我一身狼味急哭的缪里面前。 (插图021) 「接下来这几天,我要保留这气味,不准你跟我睡,不准牵手,也不教你拼字。」 听见我举出的严惩,缪里的红眼睛都快溶化了。 我努力憋笑,又说: 「狼徽在看你喔,你骑士当假的吗?」 骑士不能轻易落泪,有错就要改进。缪里咬唇嘟嘴,鼓起力气擦擦眼角,猛然从行李上跳下来。 「对啦!我就是骑士啦!」 然后怨恨地瞪我一眼,最后「咿~!」地龇牙作鬼脸。我为老样子的她笑了笑,替她拿起一半行李,前往鲁罗瓦几个所在的旅舍。 路上,城里不断传来北方学生为拯救小鸡而掀起的喧嚣。连死人都要吵醒的卫兵警哨,一阵阵划破夜空。 但愿所有人都能从恶梦中醒来,睡个好觉。 也希望明天能升起灿烂的朝阳。 「那个,大哥哥……」 快到旅舍时,缪里小声说: 「牵手,应该没关系吧?」 看来我是成不了严格的一族之长了。 「是比用绳子拴住好一点。」 我伸出手,狼的手便一口咬来。 要永远记住这温暖,说什么也不放。 在令人感到夏季即将来到的夜里,掌心传来这样的决心。 后记 感谢关照,我是支仓。交稿时忘了后记,所以写得很急。 寇尔和缪里的冒险来到了第八集。能够写出一直很想写写看的东西,感觉很满足,这次解决的方式我也很喜欢!尤其是因为新大陆而非得出现的诺德斯通那颗金属球,能用那种方式处理掉,真的是满意到不行。之前还在想,要对抗教会又一下猎月熊、一下新大陆,到底该怎么收拾才好?现在总算是放下一个担子了。 可是我原本的大纲里,完完全全没有这样的计画,让我不禁想自己花那么多时间写大纲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就是会立一堆缜密的旅行计画,也花了好几天准备,到了当天却会弄丢大行李的人吧。 再来,这集有好几次缪里泄气的场面,我也很喜欢。感觉缪里被寇尔骂的时候最可爱,后面死性不改的部分也是。 而且这次寇尔是用哥哥的身分骂缪里,不是黎明枢机,写起来很愉快。写长篇小说很容易把主题写得太大,剧情太严肃,这样我觉得刚刚好。 流浪学生和大学城风波,是参考了《流浪学生普拉特手札》(thomas tter 1499~1582)。这书很老,大概要去图书馆才找得到。不过很有意思,推荐各位一读。 最后要说的呢,会不吝翻阅本书的读者可能已经都知道了,慎重起见我还是提一下。《狼与辛香料》系列又确定要动画化了!还不知道的人,请赶快搜寻「狼与辛香料动画」!《狼与羊皮纸》我也会努力写下去,恳请各位连同本传一起赏光。 虽然还有些空白,这次就写到这里了,我们下次再见。 支仓冻砂 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