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儿从良 上》 第一章 【正文开始】 七月流火,暑气渐消。 琸云坐在正安堂最上首的位子,一言不发地看着大堂里的兄弟们吵成一锅粥。 燕军已经将方头山方圆数百里团团围住,是战是降,只等琸云一句话。 屋里早已掀翻了天。 「打就打,谁还怕他们不成。要不是大当家当初救了我们兄弟们,大伙儿早就已经尸骨无存。咱们兄弟们的性命都是大当家的,只要您一句话,上刀山,下火海,谁要是有半点迟疑谁就是乌龟王八蛋……」老五邱铭伟当先跳出来,一双眼睛瞪得老大,狠狠地朝堂屋众人扫了一圈,目光凶恶。 于师爷微微哆嗦了一下,但还是没死心,壮着胆子小声劝道:「这不都在等大当家的话么。当初大家投奔到山上来,还不是因为天下大乱,兄弟们都没了活路,这才占了山头做起这不要本钱的行当。而今天下太平了,当然还是回家过太平日子的好。打仗什么的咱们是不怕,可山里还有上万百姓,这仗一打起来,恐怕遭罪的还是他们……」 于师爷跟在琸云身边有五六年了,最了解琸云的性子,一句话便戳中了她的软肋,琸云紧绷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细微的变化。 老五气得直跳,指着于师爷一通臭骂,「老子早就晓得你这个老货贪生怕死,一门心思只想着做官,指不定燕军私底下给了你什么好处,这仗都还没开始打,你就开始妖言惑众。当初逃进山里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咱们干的是不要钱的行当?不要脸的老王八……」 老五出身市井,骂起人来粗俗不堪,直把于师爷气得直哆嗦。 「行了,安静!」二当家舒明沉着脸喝止了老五的谩骂,板着脸道:「大当家还没说话呢。」 老五最怕的就是这个二哥,闻言立刻住嘴,不甘心地又瞪了于师爷一眼,老老实实地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 大堂里终于安静下来。 琸云看着舒明,问:「老二你的意思呢?」 舒明立刻站起身,背脊挺得笔直,一字一字地回道:「全凭大当家作主。」 他的话刚落音,大堂中的其余人等也都齐齐站起来,异口同声地朝琸云道:「全凭大当家作主!」 是战还是降? 琸云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平心而论,她不惧战。虽说燕军是出了名的悍勇,虽说此次领兵的大将赵怀诚号称是百战百胜的名将,可这里毕竟不是燕地,也不是他们取得傲人战绩的中原,这里是方头山,是她盘踞了十年之久的方头山。 方头山地势险要复杂,十年前琸云初上方头山的时候就险些没迷失在茫茫的大山之中,不说远道而来水土不服的燕军,就连盛州的本地人,进了山也一样犹如没头的苍蝇。 可是,于师爷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当初她是为什么才上山的? 琸云几乎都已经记不起她被逼上山的缘由了,毕竟那已是十年前的旧事,但当时那种「天下虽大却无一处可以容身」的感觉一直萦绕在心头,以至于就算到了现在,她还总会觉得没有安全感。 这场仗若果真打起来,燕军固然占不到便宜,可方头山的日子也就不好过了。 想到山里聚居的上万名百姓,琸云愈发地迟疑。 招安吗? 她心里忽然一突,有一些遗存在脑子里很多年的旧的记忆忽然钻出来,不断地在她面前闪过,那些鲜血满地的场景,那些撕心裂肺的疼痛,那些刻骨铭心的仇恨…… 怎么能忘记呢? 「大当家——」舒明敏感地察觉到她的异动,关切地低声唤了一句,「您还好吧?」 琸云挥挥手,屋里诸位兄弟立刻安静下来齐齐地看着她,那么多双熟悉的面孔,那么多双热切的眼睛,他们都那么信任她,相信她能一如既往地带着大家越过每一道沟壑,撑过每一次危机。 「师爷的话说得有道理,」琸云的目光温和地在众人脸上慢慢扫过,「虽说我们不怕打仗,但山里这么多百姓还要过日子。以前占着这山头是为了活命,混一口饭吃,我也知道,谁都不愿意过这刀头舔血的日子。而今天下一统,咱们方头山也到了该解散的时候了。」 她的语气平缓温和,仿佛「解散」两个字是那般的轻而易举,可每一个人都从中听出了浓浓的悲伤。对他们来说,这是他们曾经浴血奋战,发誓要保卫的地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处栖身之所,可是现在,就要解散了…… 大堂里一时静谧,众人都强自压抑着心中缓缓升腾起来的悲伤,就连一直主张着招安的于师爷也生出许多心酸和不舍来,一时没忍住,竟落了几滴泪。老五是性情中人,巴巴地朝琸云看了半晌,最后竟「哇——」地大哭起来。 他这一哭不要紧,满堂屋的大老爷们全都尿性了,就连一向冷面冷脸的舒明都红了眼圈。 入夜后山上便凉下来,偶尔还有风吹过,竹林发出「嗖嗖」的声响。 也许是年纪大了就喜欢回忆,琸云想,就像今天,她就总是回想起许多年前的旧事。 她幼时初初被卖到小红楼时还只有九岁,那会儿整天都想着逃,可一次都没成功过,到后来遇着陆锋的时候,她已经是小红楼的头牌,全益州都晓得小红楼的嫣姐儿舞得一手好剑,端地剑花凌厉,炫目多姿。 陆锋就是那个时候到了益州,他对琸云一见钟情,费了老大的力气把她赎出来,为了这个甚至被陆家逐出了家门。陆锋是武将,年岁轻,又出身世家,前途一片光明,可就是因为她,才彻彻底底地丢了前程。 他教她骑马、射箭,甚至是武艺,琸云在这方面甚有天赋,不过三四年的时间便小有所成,武艺虽是寻常,箭术却无人可及。 可是,那么好的陆锋,那么爱她疼她的陆锋,却为了救她死在了燕军的手里。 每每想起这个,琸云就心痛得喘不上气,有时候她甚至会想,为什么她还要活着,一个人独自孤零零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可是,那是陆锋希望的啊,他希望她好好的活着,所以她就得好好儿的。 她曾经发过誓要为他报仇…… 翌日,舒明与于师爷与燕军统领赵怀诚为了招安的事讨价还价。 琸云曾郑重地叮嘱过,要替山上的兄弟们争取到最好的条件,但舒明心中所想的,却还是琸云。 「方头山的大当家——哦,我知道!」赫赫大名的燕军统帅赵怀诚刚过而立之年,相貌竟然生得十分英俊斯文,与他「黑修罗」的大名很不相衬,听得舒明提起琸云,他的眼睛立刻亮起来,「虽是久仰大名,却一直缘悭一面,实在可惜。不知今日大当家可曾下山?」 「大当家将招安之事全权托付于在下。」见赵怀诚这毫不掩饰的兴趣,舒明心里微微有些膈应,立刻出声把事情全都揽在自己身上。 赵怀诚摸着下巴,莫测高深地笑笑,「哎呀,这可真难办。舒二当家也知道,无论是前朝还是我大燕,都从来没有女子做官的先例。虽说大当家曾力驱匈奴,救下上千百姓,但这事儿,还得从长计议。不如,还是由本官与大当家亲自商议比较好。」 第二章 舒明心中愈发不快,正欲开口婉拒,忽听得老五咋咋呼呼的声音,「二哥,二哥,不好了,大当家留书走了——」 什么! 舒明立刻如遭雷劈,他再也顾不上赵怀诚了,飞快地冲出房间一把拽住老五的衣领,厉声质问道:「你说什么,她几时走的?早上我和师爷下山的时候她明明都在!」 她每一次下山都只有一个目的,但从来没有成功过。大燕的战神岂是那么容易被刺杀的。 老五剧烈地咳了半天,好不容易掏出怀里的书信,这才终于从舒明手里逃了出来。 舒明飞快地把信浏览完毕,唯觉眼前一片黑暗,只恨不得就此晕死过去才好。 心里头正难受着,横空突然冒出来一只手把他手中的书信抢了过去,三两下看完了,赵怀诚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数日后,燕京传来消息,大将军贺均平遇刺,刺客当场被诛……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了,求包养,求撒花~~~~~ 「……五两银子,那也太少了,那隔壁村里的春花丫头不是还卖了八两,我们家二丫头这相貌身段儿比那黄毛丫头好到哪里去了,你可别糊弄我……」 「那能比么,二丫头才九岁,春花都十一了。再说了,春花可是被她伯母卖去了暗门子里,自然价格高些,二丫头是要去大户人家做丫头的,如何能比?」 琸云迷迷糊糊地听见隔壁房间里有人说话,想睁开眼睛看看,却只觉眼皮有千斤重,脑袋也是晕晕沉沉的,浑身上下都提不起力气来。 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勉强睁开一条缝往外瞅了一眼,瞧见这破破烂烂的旧房子,顿时惊得险些没接上气。 这地方——竟仿佛是她幼时的老宅。 隔壁屋里的两个女人还在继续说着话,「……老太太您可真要想清楚了,二丫头是你亲孙女,你还真舍得把她卖到那种脏地方去。回头柱子回来了,还不得跟你大闹一场。」 「反正也看不见。」那略嫌苍老的女声不耐烦地继续道:「都养了她这么多年,是该给家里出出力了。至于柱子,你不说,我不说,他怎会晓得那丫头卖去了哪里……」 这竟是她嫡亲的祖母!原来当初卖她去勾栏里的人果然是她!亏她还一直以为是那人贩子撒谎骗人。琸云气得浑身发抖,完全忘了追究自己是怎么回到二十年前这件大事,挣扎着起了身,依着脑子里模糊的记忆奔到厨房,摸了把菜刀就朝那老虔婆的屋里冲过去。 「我杀了你这黑心肠的老婆娘——」琸云这么多年的土匪不是白做的,虽说这会儿脑袋晕沉、浑身乏力几乎提不起菜刀,可气势却极为凶悍阴沉,幽深的眼睛里杀气腾腾,直把那人贩子吓得撒腿就往外跑。 老虔婆也吓得够呛,虽说年岁大了腿脚不灵便,但生死关头非比寻常,连滚带爬地使劲儿往外冲,生怕迟了一步被琸云手里的菜刀砍上。 「啊啊啊——」老虔婆怎么也没想到平日里素来安静乖巧的孙女竟会突然变得这么凶悍,吓得嗷嗷直叫,好不容易跑出了房门,谁料被地上的树枝一绊,一骨碌跌倒在地,「嘎巴——」一声响,竟把脚给崴了。 「杀人了杀人了,快来救命啊——」老虔婆眼睁睁地看着琸云手持利刃犹如厉鬼般越走越近,顿时吓破了胆,下身一时没了禁忌,竟尿了一裤子。 琸云自然不会真把她给砍了,平白地把自己给折进去,只恶狠狠地瞪着她,一副恨不得吃了她的肉的表情。 她们院子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外头的人岂会听不到,立刻便有邻居出来张望看热闹。那老虔婆见状,立马呼天抢地地喊了起来,「老天爷啊,你长长眼啊,看这不孝的孙女竟要弑祖,真是大逆不道啊——」 琸云又怎么会容她混淆是非,把手里的菜刀一扔,狠狠捏了把胳膊,眼泪顿如流水一般淌了下来。她也不学老虔婆哭天抢地,只往隔壁的林婶子怀里一钻,顿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婶子,我怎么有这么个祖母啊。她……她竟要把我卖到那种脏地方去。」 「什么!」林婶子原本还纳闷,方家这小丫头一向老实乖巧,怎么会忽然做出拿刀砍人的举动,且要砍的还是自己祖母,听得琸云这一番话,立刻气得直跳,「这黑心黑肝的老婆娘简直不是人,这种挨千刀万剐的事情怎么做得出来。简直不要脸!她也就欺负你们兄妹俩老实,换了旁人家,早就把她送到山里去了。」 现在的南朝可比不得以前,尤其是最近几十年天灾频频,战乱连连,老百姓的日子是一年不如一年,连糊口都勉强。若是遇着荒年,一家子人全饿死的都有。 都说仓廪足而知礼节,可若是连命都保不住,哪里还讲什么孝道。那些实在贫困吃不上饭的,只得把家里的老人送进山里好节省一个人的口粮。这种事随处可见,就连她们村都有好几户。似琸云兄妹俩这般把早已不能下地的老太太供在家里头尽孝的实在少之又少。所以,一听得这老太太不仅不知感恩,反而做出这等下作的事,林婶子和一众邻居气得直跳,恨不得立刻把这挨千刀的老太婆送进山里被野兽吃掉。 老太婆自然晓得这事儿被拆穿后自己的处境,哪里肯承认,一口咬定是琸云要害她。 琸云怒极反笑,抹了把脸冷笑道:「诸位大伯大婶儿,我的脾性大家也都晓得,平日里我是如何孝顺老太太的大家也都看在眼里。若不是实在被逼得没办法了,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我大哥若是晓得了,还不定怎么生气呢。」 琸云的大哥琸明小名儿叫柱子,比她大八岁,生得人高马大,还有一把子好力气。只是他幼时生病被烧坏了脑子,人有些憨傻,好在做事很是勤恳踏实,最近跟着村里的老木匠在外头做活儿,三两日才回来一次。 虽说很多年不曾见过,但琸云依旧记得这个大哥待她极好,要不然,这老虔婆也不会特意挑着大哥不在家里的时候卖她了。 方才那人贩子逃出去的时候诸位邻居全都看得仔细,加上琸云平日里的确孝顺懂事,而那老虔婆平日里满口谎话,为人又极尖酸刻薄,这会儿一对比,自然是信琸云不信她,纷纷出言指责老虔婆,更有厉害的婆子可劲儿怂恿着琸云把那黑心肝的老虔婆送到山里去。 别说琸云还真想——她上辈子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归根究底都是因为那黑心肝的老虔婆。可她终究也只是想一想罢了,不管怎么说,那老虔婆终究是她祖母,大哥还在,她要真绕过大哥把这老太婆给处置了,回头她要怎么跟大哥解释。 反正这老太婆早已吓破了胆,且方才急着往外逃又扭伤了脚,日后也不怕她整出什么幺蛾子来。再说了,现在琸云是什么人,她在方头山做了十年土匪头子,手里的人命都有好几十条,就算这老太太作上了天也翻不出她的手掌心。 第三章 老虔婆终于被好心的琸云留了下来,至于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可就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事情并没有就此完结,事实证明,这老太太白活了几十年,经了这么大件事竟没瞧出自己孙女已经脱胎换骨般地全变了个人,只当她今儿一时怒火攻心才做出挥刀砍人的举动来,这不,还不得老老实实地叫了邻居把她背回屋里伺候着。 「赶紧去给我请大夫——」老太婆才将将躺好就朝琸云颐指气使,「哎哟,老婆子的腿都断了,痛死我了,哎哟,哎哟——」魔音入耳,琸云立刻皱起眉头,狠狠地横了老太婆一眼。 老太婆愈发地起劲,尖叫一声比一声高。 「老太太说的是,这伤啊是得请个大夫仔细看看。」琸云实在不愿意叫她祖母,便索性直接叫她老太太。见那老太婆脸上露出得意之色,她又立刻调转话头,「不过啊,您也知道,请大夫可是要钱的。我手里头可是一个铜板也没有——」 她一边说话,一边查看老太婆的神色,只见她脸色顿时变得紧张起来,眼神闪烁,目光颇不自然地朝墙角的腌菜坛子瞟了一眼,又飞快地挪开,舔了舔嘴唇,紧张地道:「你看我做什么,我可一分钱也没有。没钱你不会去借啊,等你哥回来了,再让他还就是。」 琸云心中有数,装腔作势猛地一拍脑袋,「啊——我怎么给忘了,上回明明瞧见大哥往这里藏钱来着。」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墙角走去。 老太婆急得直哆嗦,偏偏这会儿伤了脚动不得,只得扯着嗓子喝道:「你大哥哪里有钱,尽胡说,家里的东西别乱翻,弄坏了怎么办,你这小蹄子就是不——」 「啊呀,找到了。」琸云高声打断她的话,从腌菜坛子里翻出一只臭烘烘的荷包,仔细掂了掂,得意地朝老太婆笑,「我就说藏了钱嘛。」 「那是我的钱,我的钱!」老太婆急得只恨不得从床上跳下来把抢回自己兜里,可偏偏两只脚不听话,才稍稍一动就险些从床上掉下来。这要真掉下床了,琸云可不会再费力把她给搬回去,老太婆隐约想到这一点,再也不敢乱动,只扯着嗓子使劲儿嚎,「快把我的钱还给我,还给我。」 琸云故作惊讶,「老太太你说什么?这是你的钱?可别开玩笑了,你刚刚还说一文钱都没有呢。再说了,你都多少年没下地干过活儿了,连家里的鸡鸭都是我给喂的,你从哪里攒的钱?」 老太婆顿时无言以对,还欲再嚎,琸云已经朝她挥了挥手,笑眯眯地回道:「孙女这就去给您请大夫,您小心在床上歇着,可别掉下来,要不然,我这小胳膊小腿儿的,可没法儿把您搬上床。」一边说着话,人已经出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支持,俺正在努力码字。 因为之前打算开的不是这篇,所以本文基本没有存稿,所以,你懂的…… 琸云一出院门就瞧见林婶子正在家门口跟几个妇人在闲聊家常,见琸云出来,俱一脸关切问:「二丫头这是去哪里?」 「我去给老太太请大夫,她崴了脚走不动路。」 「哪里就这么精贵了。」其中一个妇人翻了个白眼颇不认同地接话道:「咱们村里还没听说谁崴了脚要请大夫看的。再说,咱们村儿可没大夫,你还得进城去请。瞧瞧这都什么时辰了,不等你进城天就黑了。」 「二丫头你别怕她,有咱们在呢,绝不会让那黑心肝的老婆子把你给欺负了。」林婶子也帮腔道。 因着许多年不见,琸云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这些婶子们怎么称呼,便只叹了口气,无奈地道:「婶子们也晓得我们家老太太的性格,回头我大哥回来了,定要添油加醋地告我的状,我还不晓得怎么跟他交待呢。」 「你这傻丫头,怎么脑子一根筋呢。那老太婆是什么德行大家伙儿还不晓得,今天干出这种不要脸的事来,换了旁人家,早把她赶出去了。就你心肠软才容得下她。你放心,等你大哥一回来,不消你说,咱们就先把那老太婆的恶形恶状说给他听。」 「可不是,你放心。」 琸云等的就是这句话,红着眼睛朝众人谢过后,还是坚持要去给老太太找草药。 她这些年来不知受过多少回伤,久病成良医,多少也懂些药理,不多时便采了些消肿止痛的草药,再多添了些镇定安神的药,回家洗洗熬了,煮给老太婆喝完,不一会儿,老太婆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屋里安静下来以后,琸云才终于能静下心来好好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 毋庸置疑,她回到了二十年前,所有噩梦开始之前。 陆锋过世之后,琸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整晚整晚地睡不着,闭上眼睛就是她和陆锋在一起恩爱缠绵的点点滴滴,她甚至想过自我了断。但一想到自己的性命是陆锋用自己的性命换来的,她又不甘。 有时候她会想,如果她没有与陆锋相识,那么他们两个人的生命将会有多大的不同。 那样才华横溢、出身高贵的世家公子会拥有截然不同的人生,他本是家族里备受器重的年轻才俊,本该有大好的前途,本该娶一个门当户对、温柔贤惠的妻子,他本不该在风华正茂的时候悲惨地死去,死在燕军的乱刀之下,尸骨无存。 一想到这个,琸云就会悲痛到窒息,内心深处不断翻涌着悲伤与懊悔,她甚至向老天爷祈祷下辈子再也不要遇到他。可是现在,当她有再重来一次的机会时,琸云却发现,那些曾经发下的誓言却一点也不敢用,她身体里的每一个毛孔都在蠢蠢欲动,都在呐喊叫嚣,她想他…… 是的,她想念他。 这么多年里,琸云第一次这样肆无忌惮地想念那个用生命爱护她的人,也第一次这么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天色渐渐暗下来,夕阳的余晖在西天画下最后一道红晕。 村里各家各户都开始准备晚饭,琸云也收拾好心情,洗了把脸,准备去厨房做晚饭。 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干过这些活儿了。上辈子她九岁就被卖到了小红楼,因相貌生得标致,老鸨不让她碰这些粗活儿,每日里只弹琴唱曲儿,后来见她身段儿婀娜,还特特地从京城里聘了师傅教她剑舞,再之后便是一舞成名。 她跟着陆锋住在益州东华园的时候,倒是存着要为他洗手作羹汤的想法,只是陆锋心疼她,从不让她下厨。再到后来他死了,琸云便再也没有了下厨的心思,从那之后的漫漫十年,琸云的心里都只剩下一个词,就是报仇。可惜老天爷不长眼,就算到了最后,她也一直未能如意。那枚匕首虽重伤了贺均平,却未能取得他的性命,一想到这里,琸云就忍不住一阵懊恼。 太久没有进过厨房,琸云很是发了一会儿愁,她甚至不知该从哪里入手。琢磨了老半天,才想起得先去淘米。在厨房里找了好一阵,她才终于找到了墙角的旧米桶,打开来看,桶底只剩下薄薄的一层。 第四章 发生了这么多事,实在费了她不少精力,这会儿她早已饥肠辘辘、筋疲力尽,淘米的时候就已经顾不得「明天吃什么」这种重要问题了。 许是饿得太厉害,抑或是重生带来的震撼,虽然晚上的腌菜有些咸,米饭又烧糊了,可琸云还是吃得很香,老太太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白米饭一边大骂琸云是个败家子,起先还骂得很投入,后来发现琸云不仅没当回事儿,还吃得津津有味后,就再也顾不得这些,只扯着嗓子让琸云给她盛饭。 老太太吃饱了,来了力气,又开始开骂,污言秽语不堪入耳。真要换了以前没见过世面的九岁小丫头,只怕要被她气得大哭不可。 琸云虽然不把这些话放在心里,可耳朵边上有这么个人一直吵闹着也实在不舒坦。她也不说话,搬了个小凳子在床前坐了,绷着脸冷冷地看着老太太,目光阴郁、死气沉沉,目光犹如一柄利刃在老太太的脸上、身上无情地扫过,好似在研究往哪里下刀。 九岁的小女孩露出这种阴沉本就不寻常,更何况,琸云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刺骨的寒意与杀气,仿佛是死过一次的人从阴暗的地底下再爬出来一般。老太太「鬼啊——」一声尖叫,一翻白眼就晕死了过去。 世界终于清净了。 琸云起了个大早把家里仔细收拾了一遍,虽然很多年没干过这些家务活儿有些生疏,但是,这里才是她真正的家,不是吗。 家里头已经没了米,琸云在厨房里翻找了老半天才找出一小袋黑面,可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把它整成吃食。 老太太经过昨儿的惊吓已经不敢再捣乱了,醒了以后就老老实实地待在床上,左等右等不见琸云伺候她洗漱,壮着胆子喊了几声,见琸云没理她,只得强撑着自己下了床。 这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呢?琸云托着下巴坐在屋檐下,皱着眉头想。 她在益州的时候曾托人打听过老家的消息,才晓得老太太早就已经过世了,而大哥也在她被卖去小红楼的第三年就被抓了壮丁,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了音讯。战事将起,就算她想要一心一意地在这小村子里过这穷苦日子,恐怕也不能如意,更何况,琸云一点也不想。 她得做点什么! 由于时间过去了太久,琸云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家到底有多少家当。早些年她们家还不算太穷,家里有十几亩薄田,在村子里还算富裕的。直到后来琸云父亲在山里打猎的时候不慎掉下悬崖,母亲一病不起,不久后又撒手人寰,这个家才迅速地败落下来,以至于老太太竟会想出要卖她入勾栏这样恶毒的主意。 窝在村子里没有前途,而且十分危险。虽说离抓壮丁还有两年,可是她总得提前预备着,就算要提前逃走,也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琸云在方头山占山为匪后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谋定而后动。 她得先赚钱。 整整一个早上,琸云都沉着脸在琢磨这个重要问题。老太太不敢惹她,自己又饿得慌,实在忍不住了,只得拖着稍稍好转的两条腿委委屈屈地去做早饭,等琸云终于回过神来,老太太已经蒸的一锅黑面馍馍已经出笼了。 琸云毫不客气地抢了两个,狠狠一口咬下去,眉头顿时皱成一团。 这玩意儿也太难吃了! 琸云强忍住把手里的玩意儿扔掉的冲动,耐着性子一口一口地两个馍馍全都吃完了。她得养精蓄锐! 可是,现在的她才九岁,家徒四壁,不名一文,就算想再去做土匪——算了,琸云还是很知趣地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做什么最赚钱呢? 要是有本钱,倒是可以去做点小生意。眼看着战火就要烧到益州了,粮草和药材生意都是一本万利,琸云曾经看着不少人在战乱中发家。虽说她不曾亲自做过买卖,但方头山也有产业,耳濡目染之下,多少还是有些心得的。 药材——对了,药材! 琸云猛地一拍手,整个人一跃而起,动作灵活得犹如山里的猕猴。老太太躲在门后偷看着,愈发地觉得面前的她是个妖怪。 人参,人参!琸云激动地在院子里跳了几圈,好不容易才把心情平复下来。是的,人参。 琸云所在村子叫做上姚村,村子四面环山,只有一条小路可以通往山外的小镇。这片大山方圆有数百里,东面的那一片唤作雁门,西面的一片则叫石首,雁门山一带地势稍缓,林子不算茂密,四处的村民也大多在这边活动。而西面的石首却人烟罕至,一方面固然是因为那边儿山势险峻、密林重重,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几十年来都传言林子里有厉鬼。 一直到后头起了战事,有人躲进了老山里,在林中发现了人参,这片山林才逐渐为人所知。 石首盛产老参,十年后的益州几乎无人不晓,官府为了禁止百姓进山采参甚至还封了山。可是现在,这个消息却是无人知晓的。 老天爷既然要让她重活一场,她自然要抓住一切机会好好地活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想法是好的,可真要做起来却有点困难。如果换了二十年后的琸云,进山采药自然不在话下——她若是没有几把刷子,也没本事在老当家过世之后稳坐方头山大当家好几年。 可是,现在的她才九岁,又瘦又小,两支胳膊细得跟柴火似的,仿佛轻轻一撞就能折断,更不用说用它们来拉弓射箭。石首山里虽然没有厉鬼,可猛兽却不少,要是遇着头大虫、野猪……她可就算白重生一回了。 也许应该等大哥回来?可是,到时候她要怎么说服他呢? 琸云还没想出怎么劝服柱子呢,就听到院子外头林婶子的招呼声,「哎呀,是柱子啊,怎么今儿大早回来了……」 柱子憨憨地应了一声。老太太听到动静,立刻紧张起来,拖着两条腿着急地往外奔,分明是想赶在琸云前头恶人先告状。但她的盘算显然落了空,柱子还没进院就被林婶子拉到一边去了,老太太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 不一会儿,柱子沉着脸气冲冲进了门,瓮声瓮气地朝老太太高声问:「婶子说的是真的?你竟要把二丫卖到那种地方去?你怎么这么糊涂!」 老太太不悦地瞪着他,理直气壮地喝道:「你个不孝的混账东西,谁准你这么跟老婆子讲话。我是为了谁?还不都是为了你!这小蹄子整天淘气不学好,今儿还提着刀想杀我,不卖了她?不卖了她哪有钱给你说媳妇……」 柱子嘴巴笨,人又憨得紧,被老太太劈头盖脸地这么一骂,竟是半句反驳的话也想不出来,又急又气,一张脸涨得通红。 琸云实在看不过去了,忍不住打断道:「您可真是为大哥着想,我都快感动得哭了。这话也就哄得了我大哥这样的老实人,你问问这村子里谁会信?真要卖人,能背着我哥,还非要把我卖到勾栏里去我可是听得真真儿的,人家那贩子都说要送我去大户人家做丫鬟,你偏不肯,就为了多卖三两银子非要把我弄去那种脏地方,你还是不是人!」 第五章 她一想起上辈子自己的悲惨经历全都源自于这老婆子的一丝贪念,心中愈发愤恨,两眼发红地瞪着老婆子,只恨不得上前去抽她几耳光。 柱子也被她这话说得眼睛红了,眼看着琸云要冲到老太太面前去,赶紧一把把她拉住,放低了声音劝道:「二丫你莫要气了,有大哥在,不管怎么样大哥都会护着你。」 他当然也知道这事儿是老太太做得不对,可不管怎么说,那到底是自己的亲祖母,柱子的脾气又说不来硬话,再怎么觉得老太太不对,也只是那一句糊涂。 老太太吃准了柱子老实不敢把她怎么样,一屁股坐在地上撒泼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大骂道:「我这都是遭什么孽啊,这不孝的孙子孙女简直是要我的命啊,我的儿,你死得太早了……」 柱子的脸愈发地涨得通红,哆哆嗦嗦的想过去扶老太太起来,被琸云狠狠拦住,「大哥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琸云想了很久,她大哥的性子她知道,为人自然是极好的,可就是有些憨,心肠又软,真要由着他在屋里待着,一会儿就得被那黑心肠的老太婆吃得死死的。所以琸云使劲儿把他给拽出了屋。想了想,索性开口道:「哥,有个事儿我得跟你说。」 关于重生这事儿,琸云原本是打定主意绝不会告诉任何人,可这会儿一见她大哥,她又立刻改了主意。柱子的性格一根筋,认定了什么事儿就一路到底,就好比对老太太,虽然晓得这老太太黑了心肝,可你真让他对老太太发个火他却做不来。 除非是—— 琸云一咬牙,索性豁出去了,「其实,我已经死过一回了……」 过去的二十年时间太长,琸云自然不会把所有的点滴都一一说给柱子听,尤其是有关陆锋的那一段,那是隐藏在她心底最深处的感情,就算是最亲近的大哥,也无法分享,更何况,情情爱爱的事从一个九岁小女孩的口中说出来未免有些惊悚——虽然她说的内容已经够让柱子瞠目结舌的了。 琸云足足用了近一个时辰,才把她那二十年的经历简要地说了个大概,柱子整个人都已经懵了。虽然琸云的语气一直很平和,表情平静,目光温和,她说起那些旧事时甚至不带一丝感情,平铺直叙仿佛只是在说别人的事。可是柱子却听得嚎啕大哭起来。 「大哥,你相信我?」 她本以为大哥会觉得她吃错了药,或是撞坏了脑袋,甚至被妖怪附了身,可是他却毫不犹豫地相信她的话,不带一丝疑问。 「我可怜的二丫——」柱子一边抹泪一边哭道:「你受苦了。都是大哥没保护好你,才让你落到那样的境地,都是大哥不好……」 琸云心里头也有些酸,但终究还是忍不住了,朝屋里早已嚎累了睡过去的老太太瞥了一眼,小声而又坚决地道:「大哥你莫要哭了,这事儿本来就不是你的错。只是老太太那里,我可无论如何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对她。」 柱子抹了把脸,很是理解地点头,「那以后由大哥来伺候。」 「啊呸——」琸云打断他的话道:「你一个大男人,整天都要在外头做活儿,哪有时间在家里伺候她?除非咱们一家子人都不想吃饭了。」 柱子顿时傻眼,「那……那可咋办?」 「她又不是没手没脚,怎么就要人伺候了。」琸云不悦道:「待以后年纪大了,动不了了,再去雇个人给她做饭洗衣就是。」 柱子愈发地傻眼,「二丫你莫不是烧坏了脑壳,我们家连饭都吃不饱,哪里有闲钱请人?哦,对了——」他忽地想起一事,赶紧把怀里的荷包掏出来递给琸云,「这是我跟着木匠大叔做工得的工钱,你收着。」 琸云伸手接了,轻轻掂了掂,苦笑,也不晓得大哥在外头做了多久的工,这荷包里恐怕还不到一吊钱,实在是少得可怜。 「刘大户家的活儿干完了,木匠大叔说赶明儿再找我去县里做活儿,那边工钱更高,等赚了钱,大哥给你扯匹布做件新衣裳,就跟彩霞身上那件一样的料子,二丫穿着肯定好看……」柱子虽然啰嗦又傻气,可对琸云这个妹子实在是好,这一番话听得琸云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大哥——」琸云吸了吸鼻子,一脸正色地问:「你想不想赚大钱?」 柱子眼睛瞪得老大,看起来都已经不会说话了。 琸云朝他勾了勾手指头,示意他凑近点儿,尔后才压低了嗓门,把石首山里有人参的事儿说给他听。柱子闻言,整个人都呆了。 「真……真的?」他看起来还是有些不信,「那……那山里果真没有鬼?可那林子里阴森森的,吓人的很。我小时候跟着爹去过一回——」他说到这里,自个儿先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琸云忍不住扶额。 虽说柱子被吓得不轻,但到底拗不过琸云一意孤行,尤其是她还威胁说他若不去,她就独自一人进山,柱子没办法,只得应下。 虽说石首山里没有鬼,但地势险要,猛兽出没,事先的准备还是很必要的。方家倒是有一套弓箭,是以前琸云父亲用过的,许多年不曾动过,连弓弦都紧了,准头也不好。好在柱子有一把好力气,练习了一个下午,总算上了手。 琸云看着羡慕,非要自己也试一试,本还想给柱子露一手,不想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没能把弓拉开,气得她直跺脚。 她们在院子里这番动静自然引起了邻居们的注意,不一会儿便有三三两两的邻居们过来看热闹,林婶子忍不住问:「柱子你们兄妹俩这是准备干啥去呢?动刀动箭的还真热闹。」 柱子老实,正要回话,被琸云给抢了先,「我让大哥明天带我去打猎,眼看着冬天就要到了,想弄几张皮子好过冬呢。」 「要打猎得等你林叔回来啊。」林婶子热情地道:「柱子啥时候进过山,到了山里只怕找不着路。你林叔这几天进城了,要不你再等等,等他回来了,我再让他带你。」 琸云一脸感激地朝她笑,「林婶子您真好。可是过两天大哥只怕又要进城去干活儿了,恐怕等不到林叔回来。左右我也不着急,就是跟着大哥去山里走走,见识见识。」 「二丫头也去啊?」林婶子一愣,满脸诧异地看着琸云的细胳膊细腿儿,讶道:「山里可比不得别处,陡峭险要,一不留神儿可要吃大亏。你还小,莫要贪新鲜,仔细跌到了哪里。」 柱子也是这么想的,正欲开口帮腔,被琸云横了一眼,立刻老实了,一声也不吭,老老实实地继续练箭。 林婶子见柱子都不管,也不好再多说什么,闲聊了几句后便折回了自家院子。过了一会儿,她又从墙头探出个脑袋来,一伸胳膊,手里头竟是一把小弩弓。 「给,二丫头你带着防身。」 琸云大喜,也懒得跟林婶子客气了,高兴地接过弩弓左右把玩,罢了才郑重地朝林婶子道谢道:「婶子你人真好,以后定会有好报的。」 第六章 对于进山一事,琸云原本设想了许多危险,但过程却出乎意料地顺利。虽说石首山地势险要,人迹罕至,但他们却没有遇到琸云所意料中的猛兽,只偶尔瞅见几只猴子或是山鸡,柱子蠢蠢欲动地想要猎几只山鸡回去,被琸云给拦了。 虽说石首山盛产人参,但也没到随处可见的程度,琸云需要留出更多的时间在寻找人参上,而不是被别的东西吸引走。 这个时候的石首山方圆数十里都几乎没有人迹,终年的落叶和树枝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经年腐化后,又变成肥沃的泥土滋养着山里的万物,而人参就生长在其中。 柱子长到这么大从来没见过人参,虽然琸云来上山之前就给他仔细描述过人参的样子,可未曾亲见,到底把握不准,就这上山的半个时辰里,他就采了十几棵花花草草一脸兴奋地向琸云邀功,结果自然遭到了巨大的打击。 好在传言非虚,兄妹俩在林子里转了大半日,竟然挖到了三棵人参,其中一棵竟是几十年的老参,实在让琸云好生欢喜。 二人一路平安地回了家,瞅见他们俩两手空空,老太太立刻就骂起来,矛头直对琸云。琸云反正不理她,柱子倒是忍不住想开口向老太太解释,被琸云一把拽出了屋。 「大哥你傻不傻,」琸云气得直跺脚,「老太太的性子我还不知道吗?你这会儿去跟她说我们挖了参,转头她就能把这事儿传得沸沸扬扬,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以后我们还怎么靠它赚钱。还有,卖参的钱得我收着,她可一文钱也没想要。大哥你也是,若是被我晓得你偷偷给她钱,我就跟你急。」 柱子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不安地道:「这个……钱给你收着自然是好,可是,祖母一直这么骂着,是不是不好。」 琸云冷笑一声,拍了拍柱子的肩膀,「你在外头等着别进屋。」说罢,把脸一板,浑身上下顿时透出一股戾气来,横眉冷对地进了屋。不一会儿,柱子就听到屋里安静了。 老太太一个普通人,顶多也就是脸皮比寻常人厚些,心肠比寻常人黑些,也就敢对着自己身边的人下手,真要动起真格的来,哪里是琸云的对手。就算她现在只有九岁,也多的是法子把这讨人厌的老太婆给弄死,她只需要让那老太太明白这一点就行了。 于是,方家终于迎来了难得的平静。虽然老太太总拐弯抹角地在柱子面前说给琸云上眼药,但鉴于她的前科实在不怎么好,便是柱子这么老实的孩子也对她的话视若耳边风,左耳进右耳出,完全不把她的话当回事儿。 因琸云不会炮制中药,生怕新采来的人参过了药效,第二日大早,天刚蒙蒙亮,琸云便叫上柱子一起去了城里。老太太自然不悦,嘴里一直小声嘀咕着,被琸云横了一眼,立刻不敢作声了。 这是琸云重生后第一次进城。 或者说,这其实是琸云第一次来武梁县城。上辈子她九岁起就卖去了益州,尔后终其一生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她十八岁的时候,陆锋曾提过想带她回武梁祭祀父母,最后还未成行,他就死了。 这世道素来是看人下菜碟儿的,出门之前,琸云特意招呼柱子换了身整齐衣裳,虽说都是麻布质地,但浆洗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梳得齐整,看起来倒还算体面。 武梁城门有守城的护卫拦着,进城的都得交上五文钱,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得交,若是遇着个衣着光鲜的,那护卫不仅不问着要钱,反而还客客气气地跟人打招呼。但也有倒霉的,护卫们瞅着谁不顺眼了,抑或是看谁好欺负了便将人拦下,总要借个名头多收几文,收不着钱,就连竹筐里的水萝卜也要顺几个走。 琸云和柱子进城的时候就被拦了。他们俩年岁小,便是柱子长了个大个儿,可一张脸还是稚嫩得很,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年纪来。 「打哪儿来的,进城干啥去?」那护卫盯着柱子背上的竹箩筐不怀好意的问。 出门前琸云特意把那三棵人参放在箩筐的最底下,上头盖了些青菜,虽说把人参都给藏了起来,可万一这些人非要翻开来看呢?柱子顿时有些紧张,他一紧张,话就说不完整了,哆哆嗦嗦地「我……」起来。 「我们从上姚村来,去城里走亲戚。」琸云脆生生地回道,弯着一双眼睛,笑眯眯地看着那护卫,「是我舅舅家,他住在太平街西口。」 「太平街?」那护卫的眼神一变,拧着眉头朝琸云上下打量,明显有些不信。能在太平街西口住着的都非富即贵,怎么会有这样的穷亲戚。 「哪一家?」他又问。 琸云皱起眉头,露出一副为难的神情,「姓什么来着?哦,姓张,就是西口最里头那家,门口有两座石狮子的。我娘舅在府里头做管事。」 「哦」护卫的表情立刻变得很热情,「原来是张大人府上的……」太平街大门口有两座石狮子只有一户,那可是赫赫有名的张府,听说张家的大少爷在京城做官,就连县太爷见了他也得恭恭敬敬的。虽说只是那府里的管事,可比他们这些差役体面多了,那护卫再不敢拦她,一脸和蔼地跟琸云寒暄了几句,尔后挥挥手把他们兄妹俩放行,连例行的入城费都没收。 兄妹俩进城走了好一段路,柱子这才从做梦似的终于醒过来,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琸云问:「二丫,你来过县城?」 「没有啊。」琸云想也不想就否定,说罢,又眨了眨眼,笑眯眯地看着柱子,「大哥你猜我是怎么编出来的?」 柱子使劲儿摇头,「不知道」他知道自己脑子不好使,恐怕想破了脑壳也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 「大哥你记不记得我们进城之前我一直在跟同路的人说话?」 「就是那个赶着牛车的?」柱子可算是想起来了。早晨他们到得早,城门还没开,便在门口等着,琸云一直跟旁边赶着牛车的一个大叔在聊家常。她模样生得好,嘴巴又甜,直把那大叔哄得恨不得认了她做干女儿,「那个刘大叔,他家是那个府上的?」 「不是,」琸云笑,「他东家也是太平街的,不过只是个商户。」普通商户不过是有些家资,又怎会让那些差役有些忌惮,只不过那个刘叔又说了,太平街最威风的就是住最里头的张家,人家门口竖着两头大狮子,可霸气! 寻常人家谁敢在门口大刺刺地放两尊石狮子,琸云不用想便晓得那是官宦人家,所以才假借他们的名义。不过她也晓得自己这身打扮与官宦人家实在相差太远,所以才说是管事的亲戚。正所谓宰相门房七品官,就算只是个管事,在这小小的武梁城就已经够用了。 琸云解释了半天,柱子依旧不大懂,但这并不妨碍他对琸云的信任,甚至还有些盲目的崇拜。瞧他妹子多聪明! 武梁县城并不大,琸云找人问过了,知道这小小的县城里大约有三四家药铺,最大的一家叫做积善堂,堂中有名医坐诊,城里的富贵人家也多是在这家寻医问药。 第七章 「积善堂?是不是就是那家——」柱子指着前方不远处的一个小药铺问。 琸云看了一眼,瞅见上头的字,不由得微微一愣,「这个是——同安堂?」 她话还没说完,柱子就背着竹筐颠颠儿地朝那同安堂奔了过去。琸云生怕他被人骗了,赶紧快步追上前。 琸云听过同安堂这个名字,事实上,十年后同安堂的大名响遍益州,甚至二十年后,燕朝新君还御笔题词亲自嘉奖过同安堂。只不过,这两个同安堂是不是同一家,琸云就不确定了。 琸云还没进铺子的大门,就听到柱子在屋里高声问:「伙计,你们这里收不收人参?」 琸云顿时扶额,她早先跟柱子叮嘱过的话看来是白费了,这个傻大哥总是学不会半点拐弯抹角。她生怕柱子吃亏,赶紧冲进屋,站在他的身后,瞪大眼睛看着柜子后头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看起来倒不像店里的伙计,约莫十八九岁的模样,长得白净斯文,穿一身半新不旧的月白色长衫,衣服上毫无纹饰,但料子和做工都很不错,头发全都束起来,一丝不乱,看起来像个富贵人家的大少爷,身上甚至还有浓浓的书卷气。 这样的人物怎么会是店里的伙计? 琸云一脸狐疑地盯着那年轻人,目光中全是审视。那年轻人却视若无睹,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朝柱子点了点头,柔声回道:「收的。」 柱子闻言,立刻欢喜起来,赶紧卸下箩筐准备把筐子里的人参翻出来。琸云则作出一副天真姿态朝那年轻人问:「这位大哥,你是店里的掌柜吗?怎么你店里就你一个人?我看人家铺子里还有大夫,你们这里怎么没有。」 年轻人对琸云显然没有半点防备之心,温柔地笑着回道:「是的。唔,店里生意不好,请不起别的坐堂大夫,也请不起伙计,所以只能是我一个人把所有活儿包了。」 琸云眨了眨眼睛,「你会看病?」 年轻人的脸上愈发地平和,「略懂。」 「你们店连坐堂大夫都请不起?」柱子闻言动作一滞,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失望,悄悄凑到琸云耳边,自以为很悄声,其实声音高得几乎整个铺子都能听得见,「二丫,这家店连坐堂大夫都请不起,恐怕也没钱收咱们的人参。」 年轻人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看看也是好的。小哥儿若是要卖去别家,我也替你掌掌眼。」 琸云捅了捅柱子,「大哥赶紧把人参拿出来。」 这年轻人的行事气度很是不凡,就算不是未来同安堂的那位大东家,多认识个人总是好的。 柱子虽然有些不情愿,但他对琸云言听计从,故没有犹豫,翻开箩筐,比藏在最里头的人参全都拿了出来。那年轻人只瞥了一眼,眉头顿时一挑,讶道:「是刚从土里挖出来的?我竟不晓得武梁县也有人参?」 柱子洋洋得意,指着里头最大的一棵人参道:「这是我挖的。」 年轻人皱着眉头瞥了柱子一眼,苦笑摇头,「小兄弟是头一回挖参吧,你瞧瞧这些参须挖断了多少,真真地暴殄天物。」 柱子:「……」 「这个能卖多少钱?」虽然被年轻掌柜说了两句,但柱子丝毫没有往心里去,一门心思只念着把人参卖个好价钱。 「若是卖给铺子自然便宜些,三棵参约莫能有四五十两,」那年轻人说罢又一摊手,摇头道:「不过我买不起。」 柱子闻言顿时跳起来,恨不得立刻把年轻人手里的人参抢过来。琸云赶紧把他拦住,正色朝年轻人道:「既然掌柜没钱收,不如把它放在铺子里寄卖。不过,掌柜店里生意不好,这人参恐怕也不好卖吧。」 年轻人仿佛没想到琸云竟会提出这样的建议,脸上微露讶色,旋即又满口应道:「小姑娘放心,而今武梁县人参存货不多,北边又打仗,路都给堵了,什么药材也运不过来,单是今年,这人参的价格就涨了两成。这几棵人参品相好,年份足,待我将它们炮制好,过不了几日就能被人给抢光了。」 「那这价格——」 年轻人立刻会意,「小姑娘放心,既然是寄卖,自然不会让你吃亏。难得你们兄妹俩信得过我,我连炮制的钱也不收,只收一成的跑腿费。你看如何?」他很快就瞧出了面前两人中作主的并非大个子兄长,而是才刚刚齐她胸口高的小姑娘,虽觉纳闷,却还是很聪明地与琸云商议。 琸云旋即点头微笑,「掌柜这么会做生意,我们以后还会再来的。」 二人最后说定了由同安堂先支付十两银子的定金,剩下的银钱待半月后再来结算。那年轻人便拿了笔墨出来写了寄卖的字据递给琸云。琸云接过字据仔细看过,目光在落款处留了一瞬,抬头朝年轻人笑笑,「原来是宋掌柜。」 「客气客气。」年轻的宋睿文朝琸云拱了拱手,笑容愈发温和。 十两银子对琸云来说不算多,但柱子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多钱,兴奋得都有些不会走路了,出了同安堂就一直处于激动兴奋状,一时没留意脚下,踢到了路上的石阶,一骨碌摔在地上,还就地滚了好几圈。 「大哥你没事儿吧。」琸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旋即赶紧奔上前去扶柱子起来。柱子很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身上的泥,正欲说话,眼睛朝身边的巷子里一瞟,顿时瞪大了眼,嘴巴半张着,老半天没说话。 琸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瞧见巷子里一群脏兮兮的小孩儿打作一团,再仔细看,竟然是一对四。那以一敌四的小孩儿赫然是人群中最瘦小的一个,穿着一身已经看不出颜色的衣裳,肩膀和袖口破了好几个洞,头发又卷又乱,一半束着,一半耷拉着,脸上糊着一块一块的黑泥,根本看不出长什么模样,一双眼睛又黑又亮,闪着凶狠阴郁的光,乍一眼活像个小狼崽子。 这小狼崽子虽然生得矮小,身手却极灵活,一拳一脚颇有些套路,一看就是学过的。只是到底年纪小,气力不够,刚开始还仗着身手灵活没怎么吃亏,不一会儿便气力不济,动作渐渐慢下来,再往后,便只有别人揍他的份儿了。 也不晓得这群小孩儿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打起人来很不要命,那小狼崽子脾气也犟,被打成那样也不肯开口求饶,只瞪着那一双阴测测的眼睛狠狠地盯着那几个孩子看,煞是吓人。 「还看,还看老子挖了你的眼睛。」他的举动让那个揍人的孩子愈发愤怒,其中一个小孩儿竟随手从墙角抓了块尖利的石头朝那小狼崽子眼睛砸去。 说时迟那时快,琸云想也没想,抓起一块石头就朝那孩子的手扔过去,精准无比地砸在了那孩子的手上。那小孩儿吃痛,「啊——」地叫唤了一声,满脸愤恨地朝琸云看过来。 柱子赶紧站到琸云身边,作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来,怒吼道:「你们这些小兔崽子竟然欺负人,看我怎么收拾你们。」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挽着衣袖朝前冲。柱子生得高大,猛一看像座小山似的,那些孩子顿时被吓到,连连往后退了几步,几个人交换了个眼神,飞快地从另一条路逃走了。 第八章 柱子大哥是个心肠软的老好人,琸云一直都是这么觉得的,所以当她第一眼瞅见那小狼崽子的时候心里头就一咯噔,只怕家里头要多个人了。 「小孩儿你是哪家的?家里人呢?你住哪里,大哥送你回去好不好?」柱子一脸同情地看着小狼崽子,想了想,又蹲下身子,想要伸手拉他一把。 原本坐在地上抱着脑袋一言不发的小狼崽子却好似被雷劈了一般猛地跳起身,狠狠撞在柱子身上,尔后狠命地将他一推。柱子一时不备,被他推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无辜地瞪大眼睛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那小狼崽子则趁着柱子发愣的工夫,一溜烟就从巷子后头跑走了。琸云气急想追,跑了几步奔到巷子的另一头,却连那小狼崽子的影子也没瞧见了。 「这小狼崽子,不知好歹!」琸云狠狠跺脚,无奈转身,踱到柱子身边想扶他。柱子却自个儿拍拍屁股站了起来,一脸担忧地道:「这小孩儿生病了,烧得厉害。方才我抓了他一把,烫手。」 琸云顿了一会儿没说话。那小狼崽子虽然浑身脏兮兮的,可她眼睛毒,只一眼就能瞅出那小鬼身上那件看不出颜色的衣服是正宗的锦缎,十两银子也买不到一匹,且他小小年纪就习得一身拳脚工夫,若不是大富大贵的出身,哪里请得起这样的好师傅。 可是,哪个官宦富贵人家的孩子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不是犯了事被抄了家,便是家里头遭了变故被送了出来。这样的孩子可不好养! 「怎么办?」柱子一脸期待的看着琸云。 琸云扶额,揉了揉太阳穴,「要不,我们跟过去找找看?」那孩子若真如柱子所说正发着烧,恐怕也挨不了多久,要真晕倒在街上,恐怕有性命危险。琸云到底硬不下心肠坐视不理。 兄妹俩顺着那条巷子往下走,才转了个弯,就瞅见那小狼崽子无声无息地躺在墙脚,整个人弯成一把弓,哆哆嗦嗦地浑身打着冷颤。 琸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柱子不由分说地把他扛起来,转身就往街上跑。琸云跟在后头使劲儿喊,「大哥,我们去同安堂!」 「怎么样?」柱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宋掌柜,见他眉头微蹙,顿时紧张起来,忍不住出声问:「他……他怎么了?」 宋掌柜淡淡地瞥了柱子一眼,不急不慢地收回手,从怀里掏出个帕子仔仔细细地把手擦干净了,又不急不慢地回道:「没什么大事儿,不过是染了风寒,喝两服药就没事儿了。」 柱子却还有些不信,急道:「染了风寒还不叫大事儿,俺们村的小狗子就是得了风寒死的,还有大旺也烧坏了脑袋,旺财上次还在床上躺了小半个月呢。宋掌柜你行不行,要不,我们再去请个大夫?」 宋掌柜一扫先前的温柔平和,眼睛里立刻射出凌厉的光,冷冷地看了柱子一眼,凉凉地道:「小狗子?大旺?旺财?一群狗崽子怎么跟这头狼崽子比?这小狼崽子身子骨壮得跟铁打似的,谁能跟他比?」 柱子被宋掌柜那一眼看得浑身都凉了,几乎没挺清楚他到底说了什么,低着脑袋老老实实地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琸云在一旁看得好笑,赶紧出来打圆场,「那就麻烦宋掌柜开个方子。我——」她话说到一半就住了嘴,笑眯眯地看着宋掌柜,继续道:「请宋掌柜给这孩子抓副药。」 宋掌柜对着琸云倒是和蔼可亲,温和地道:「抓药倒是可以,不过这小鬼你们得弄走。」他嫌恶地瞅了床板上的小狼崽子一眼,忍不住又掏出帕子开始擦手,「我家里头可没人管他。」 琸云看出来了,这位宋掌柜十有八九是有洁癖,她和柱子穿得齐整干净,所以他先前才没表现出来,而今这脏兮兮的小鬼往他面前一放,他就一直不自在,擦手的帕子都换了两块了。 柱子自从被宋掌柜白了一眼后就不大敢跟他说话了,老老实实地跟着他去前头铺子里抓了药,又出去雇了辆牛车,尔后才回来把那小狼崽子抱上了车。 「看不出来这宋掌柜还挺凶。」一上牛车,柱子就忍不住向琸云告状,「二丫你方才没瞧见他那眼神儿,拔凉拔凉的,看得我心里头毛毛的,吓死人了。」 琸云只觉好笑,捂嘴笑道:「他有洁癖,见不得脏。这小鬼浑身上下没一个地方是干净的,宋掌柜能忍住了给他看病已是难得,这恐怕还是看在我们将将卖了他人参的份儿上。若换了别人,恐怕早就被轰出来了。」 柱子瞪大了眼睛不解地看着琸云,「啥是洁癖?」 琸云:「……」 牛车在武梁城里走了一段,经过粮铺的时候,琸云招呼着柱子买了两袋白面和大米,一齐堆在车上倒也便宜。回去的路上,琸云可劲儿叮嘱柱子,「大哥你可千万别跟老太太说我们卖人参得了钱,要不,她非得想方设法把钱给偷过去不可。还有这小鬼,你也别让老太太沾手,她那黑心肠,连我这个亲孙女都能卖的,见我们拉了个白吃饭的小鬼回来,还不得偷偷下黑手把他给弄死……」 柱子虽然脸色不大好看,但还是使劲儿点头。 牛车一回村子就遭到了村民的围观,瞅见是柱子和琸云,大家伙儿都凑过来打招呼,一脸好奇地盯着牛车上的小鬼看,瞅见车上的大米和白面,眼睛里俱露出惊疑的神情,更有不少人拐弯抹角地问:「哎哟,柱子去哪里发财了?」 「那一袋白面得不少钱吧?」 柱子老实不会撒谎,只晓得闭紧了嘴巴不回话,一张脸涨得通红。 琸云则笑眯眯地瞎编,「发什么财啊,在城里遇着了大哥以前帮工的老爷,非把这小孩儿送到我们家养着,才给了这些粮食,还不晓得够不够吃呢。」 村民们的好奇心愈发地旺盛,纷纷探着脑袋往牛车上看,生怕看漏了点什么东西,「这小孩儿不会是那什么老爷偷偷在外头生的吧,哎哟这脏得,啧啧。」 「柱子跟二丫倒是沾光了,这么多白面,都能吃到过年了。」 「……」 老太太也听到动静迎了出来,一眼瞅见柱子和琸云坐在牛车上,立刻就开骂了,「你们这两个败家子……」 柱子已经渐渐学会了如何忽略老太太的臭骂声,而琸云,她只消一个眼神,老太太就能立刻住嘴。这不,她才下牛车冷冷地白了老太太一眼,老太太就立刻安静了。 那小鬼一直闭着眼睛安安静静地躺着,也不知醒了没醒。琸云毫不客气地吩咐老太太去烧热水,自己则迅速地把柱子的小床收拾了出来。柱子把三下五除二地那小鬼的脏衣服扒了,丢进热水里胡乱洗了一通,待身上干净了,这才把他扔进床。 对于琸云的说辞,老太太并不是很信,事实上,她对琸云所有的话都持怀疑态度,只是在瞧见屋里的两袋大米和白面之后,很聪明地住了嘴,甚至还主动包揽起给那小鬼熬药的任务。 柱子记着琸云吩咐过的话,生怕老太太在药里头掺点儿什么东西,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老太太趁机又在他面前给琸云上了一回眼药。 第九章 那小鬼瞧着瘦骨嶙峋没几两肉,但确如宋掌柜所言身子骨很是健壮,那么严重的病不过是喝了一碗药,睡了一晚上,第二天大早,他就起来了。琸云听到动静出来察看的时候,就瞧见他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在厨房来翻东西吃。 「小鬼,」琸云扬了扬下巴叫他,「你叫什么?」 那小鬼穿着柱子去年的衣服,但还是大了许多,肩膀耷拉下来,袖子一直垂到膝盖上,他使劲儿地抖啊抖,好不容易把手从衣袖里抖出来,听到琸云叫他,小鬼立刻转过身来一脸戒备地看着她。 哎哟,我的亲娘!琸云险些咬到了舌头,不敢置信地瞪着面前的小鬼,使劲儿地眨了眨眼——这真是他们昨儿捡回来的那个小狼崽子?长得也太水灵了吧! 昨儿那小鬼浑身上下都裹在泥里头,根本看不清他的长相,冷不丁地洗干净了,再换身干净衣裳,立刻就变成了年画上的小金童,这小模样实在太招人疼了。 「你叫我什么?」小金童皱着眉头毫不客气地瞪着琸云,「你个小丫头片子怎么这么没礼貌?自己才几岁,装什么大人。你们家大人呢?」 你们家……大人呢? 琸云瞪着面前这不过八九岁的小鬼,险些没背过气去,这真是昨天巷子里被人打得起不来身的可怜小孩儿吗。 那小鬼见琸云不说话,显然是觉得自己的威风把她给震到了,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理所当然问:「有吃的没?我饿了。」 琸云看着面前装腔作势,一副小少爷做派的小鬼有些想笑,她很想扒开这小鬼的脑瓜子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这跟昨天她在巷子里看到的阴沉凶狠的小鬼俨然是两个不同的人。 「你家大人呢?」见琸云一直莫测高深,那小鬼终于有些沉不住气,重重地咳了一声,抬高了声音问,架子端得很高,仿佛跟琸云说句话已经抬举她。 琸云慢条斯理地搬了把凳子在那小鬼面前坐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找他们做什么,这个家里我最大,我说了算。」 见小鬼不悦地皱起眉头,她又继续道:「我可不管你以前是干什么的,小乞丐也好,大少爷也好,进了我们家门,一切都得听我的。肚子饿了想吃饭?也行。不过我们家可不养吃白饭的,救人什么的我就当做好事了,可你这吃药的钱,吃饭的钱总不能不给。还有你身上的衣裳——哎,别扯,当心扯坏了。」琸云跳起身狠狠把小鬼正在拉扯衣服的手打了下去,高声道:「手轻点儿,这身衣服坏了,你就给光着身子吧。我们家里头可没别的衣裳给你换了。实在不行,你就得穿我的。」 小鬼的脸上立刻露出嫌恶的神色,狠狠瞪着琸云,仿佛她这句话是对他的莫大的侮辱。 「瞪什么瞪!」琸云眯起眼睛狠狠朝他回瞪过去,「难道我说的不在理?我跟你说,你是祖上烧了高香才遇着我们一家人,换了旁人,怕不是早把你给骗了卖了。现在这世道,什么人都有,你这小鬼长得细皮嫩肉的,可好卖了,那心肠再狠点儿的,能直接把你卖去做人肉包子。便是不卖掉,昨儿那一场高烧都能烧坏你的脑子。你知道脑子烧坏了是什么模样不?话也不会说,饭也不会吃,半张着嘴巴一直留鼻涕……」 那小鬼的脸色都青了。 「二丫,二丫——」 琸云瞅着那小鬼愈发青白的脸色正逗得开心,门外忽传来柱子的叫唤声,那小鬼眼睛眨巴了几下,指着琸云的脸哈哈大笑起来,「二丫——哈哈——这名字真难听。」 柱子推开厨房的门一脸茫然地看着琸云和正笑得幸灾乐祸的小鬼,不解地问:「什么事笑得这么开心?」 琸云白了那小鬼一眼不说话,那小鬼立刻收敛起嚣张的笑容,很是客气地朝柱子行了个大礼,口中道:「多谢大哥救命之恩。」 柱子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受这么大的礼,吓了一大跳,很不自在地连连退了几步,罢了才摸着后脑勺憨憨地笑道:「小兄弟莫要客气,不过是举手之劳。对了,你现在好点儿没?昨儿你烧得厉害,可真吓人。」 「多谢大哥关心,在下已大好了。」那小鬼还挺会演戏的,在柱子面前显得又懂事又礼貌,俨然一副知书达礼好少年的模样。看来他果然还是没搞清楚这个家到底谁说了算。 琸云笑眯眯地开口打断他的话,「这小兄弟病才刚刚好,不要乱走动。对了,你这病啊吃不得油腻荤腥,最好是饿个几顿清一清肠胃,这样才能好得完全。大哥,你把这小……小兄弟送回去歇着,一会儿太阳出来了,日头毒辣,不要晒到了他。天可怜见的小娃儿……」 柱子干脆利索地「哎——」了一声,半句多话也不问就要送那小鬼回屋歇着。那小鬼立刻色变,惊声狡辩道:「大哥,我,我觉得,我还是能吃点儿东西的。」 「那可不行!」柱子十分尽职尽责地把他拦了回去,「二丫说你不能吃那就是不能吃,赶紧的,回去歇着。」 小鬼的脸上愈发地绿了,看向琸云的目光里再不复先前的嫌恶和蔑视,那巴巴的小眼神儿看得人怪揪心的。 琸云看出他想要和解的愿望,挥挥手让柱子停下,笑眯眯地看着那小鬼,不急不慢地又问了一次,「小娃儿你叫什么名字啊?」 「石头。」小鬼想也不想地回。 琸云才不相信他的鬼话,这小鬼一看就是体面人家出来的,哪个大户人家会给自家小孩起这么个乡下名字。「是真名吗?」她显得非常好脾气地问。 小鬼缩了缩脑袋,愈发地不自在,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道:「假的。」 柱子在一旁「嘿嘿」地笑,「石头这名字挺好记的。」 不管这小鬼到底出于什么理由瞎编出这么个名字来,琸云终究没有再追究,正如柱子所说,石头这个名字好记又上口,这就已经够了,她若是真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牵扯出什么豪门恩怨来,反倒是多事。 「以后你就在咱们家住下,有你吃,有你喝,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要不然——」琸云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稚嫩的小脸上寒气笼罩,石头很是愣住,诧异地看着琸云,竟忘了反驳。 「听到了没?」琸云又问,一伸手就在石头的脑瓜上敲了一记。 石头仿佛受了莫大的惊吓,猛地跳起身,不敢置信地看着琸云,哆哆嗦嗦地道:「你……你怎么能打到我?」 「我怎么就打不着你了?」琸云愈发地觉得逗这小鬼实在很好玩儿,玩心一起,又抬起胳膊欲作打人的姿态。石头也立刻弓起背,瞪大眼睛聚精会神地看着琸云,只等她一动手就要逃开。 结果,他才刚刚瞧见琸云的手上微动,脑门上就又挨了一记,小鬼脸上的表情已经不能用惊讶和震惊来形容了,他盯着琸云的手,脸色变得刷白,就好像整个世界都垮了似的。 第十章 「知道什么叫藏龙卧虎了吧。」琸云得意洋洋地举着手,向石头作嗤之以鼻状,「你以为自个儿身手灵活本事大,以前是不是还总有人夸你天资聪颖?得了吧,人家那是奉承你,真以为自己那么厉害?昨儿还不是被几个小乞丐打得连还手的力气都没了。」 其实琸云觉得很奇怪,看这小鬼今天的行为,倒也是个能屈能伸的,最起码还懂得在柱子面前装样子,怎么就沦落到被人群殴的地步?就凭着他这张漂亮小脸,便是沦落到做乞丐,放下身段跟人说几句软话,也绝不会被人围着打。 石头猛地一抬头,眼睛竟有些发红,咬着牙狠狠道:「那几个贱民竟敢抢小爷的东西,看我不——」他的话还未说完,忽地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有些不对,敏感地朝琸云看去,瞅见她似笑非笑的表情,到了嘴边的狠话又吞了回去。可他到底年纪小,终究做不来那低三下四、做小伏低讨好人的姿态,只重重地「哼」了一声,别别扭扭地把脑袋扭到另一边去,脸上几乎写着「我绝不认错」这几个大字。 「行了你啊,」琸云没再教训他,笑吟吟地道:「从今往后你就在我们这些小平民家里头住下了啊,别再胡思乱想那些有的没的。姐姐我的脾气不大好,你要是再这么贱民长贱民短地胡乱嚷嚷,我可不管你是伤着还是病着,长得有多漂亮,到时候劈头盖脸一通好打。」 「你——」石头气得直蹦,精神好得完全让人猜不到昨天晚上他还病得睁不开眼睛,「你这个……」他盯着琸云,绞尽了脑汁想要找出一个词来形容她,「你这个老气横秋的丑丫头!」 琸云托着腮「噗噗——」地笑,目光放肆地在石头身上扫来扫去,很是认真地点头,「跟你比起来我的确算不上漂亮。不过身为一个男人,皮相什么的都是浮云,重要的是本事。就你小鬼身无二两肉,连自保都为难的,啧啧,实在是……」 她毫不掩饰的轻蔑让石头愈发地气恼与暴躁,他鼓着小脸气得「哇哇——」直叫,琸云笑眯眯地继续逗他,「就你这三脚猫的工夫连我这么个丑丫头都打不过,难不成你还想凭着这个去报仇?别笑掉人大牙了。还是好好的跟着大哥干活儿吧!还有,你是大哥帮工的刘大户家的私生子,可别说漏了嘴,要是让老太太晓得你是捡回来的小乞丐,她转头就能把你给卖了。」 看着石头的脸都绿了,柱子很有些不忍,悄悄拉了琸云一把,自以为很小声地劝道:「别说了,别说了,你看石头都生气了。其实当乞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石头还小么,说出去也不丢人。」 石头愤怒地「哼——」了一声,气鼓鼓地冲出了厨房,完全忘了自己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事儿。 琸云满意了,指挥着柱子道:「大哥你去烧火,咱们今儿早上煮粥吃。」 虽然把石头贬得一文不值,还言之灼灼地说要饿他几顿,可真到了吃饭时候,琸云也做不出那种虐待小孩儿的事来。石头这会儿已经想开了,虽然见了琸云也没个好脸色,但吃起饭来一点也不受影响,那么瘦小的个头居然吃得比柱子还多,足足喝了两大海碗白粥,又胡乱地咽了两个黑面馍馍下去,这才放下筷子。 老太太最是小气,在一旁瞧着就跟割她的肉似的,不住地埋怨道:「这小猴子也太能吃了,就他这个吃法,还不得把咱们家吃穷。」 石头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道:「我爹刘大户送的粮食,我爱咋吃咋吃,怎么滴?」 老太太立刻就不作声了,琸云在一旁看得笑得肚子痛。 这小鬼现学现卖,也忒聪明了! 琸云把石头捡回来,好吃好喝地养着他,一方面固然是心肠软,见不得他眼睁睁地死在街上,另一方面,却还存着别样的心思。这小鬼人聪明,又明显出身不低,读过书,只要好好教着,说不准哪天就出息了,说不定以后方家还得仰仗他。 方家的情况,将来要大富大贵不大可能,琸云心里头明白,她们这一代只有柱子一个男丁,而柱子又实在称不上聪明,便是有再好的机会也求不来飞黄腾达。至于她自个儿,占山为王做个土匪的本事倒是有,可无论是本朝,还是将来的大燕朝,从来都没有女人做官的前例,琸云可不敢奢望自己能给方家挣个前程。 这也是老天爷长眼,在这个时候把石头送到了他们面前。虽说这小狼崽子脾气大不说,还自以为是,又喜欢冷嘲热讽,但到底年纪小,底子又好,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 于是,石头肚子里的早饭还没有克化完,就被琸云招呼着出来练武了。 「练武?」石头很不屑地瞪着琸云,「就你这细胳膊细腿儿的也想练武,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恐怕还拉不动一张两石的弓,还想教我不成?」说罢,他又立刻一脸讨好地冲着柱子道:「还是大哥教我吧,要不,咱们就从练拳开始?我以前学过一套拳法,大哥您看怎么样?」 说罢,也不管柱子笑呵呵地没回话,石头拉开架势,精神抖擞地打了一套拳,动作赶紧利索,犹如行云流水,竟是非常好看。他一套拳法打完了,柱子可劲儿地鼓掌,高声喝道:「打得真好看!」 琸云「噗——」地笑出声来,也拍手,「是挺好看的。」说话时,又不怀好意地朝石头挑挑眉,「你以前的师父是台上唱戏的吧?」这套拳法也不能说不中用,事实上,论起花哨来,以前陆锋教她的那一套拳法比之有过之而无不及。世家子弟们讲究潇洒,便是学起武来也得风度翩翩,气度优雅,有时候明明简单的套路非要玩出花来,一套拳打得像蝴蝶飘舞似的才受欢迎,可事实上,这些套路到了战场上半点也用不上。 打仗的时候讲究的就是致命,可不管你用的是什么法子,招式潇洒不潇洒,动作好看不好看,这是琸云做了近十年的土匪后总结出来的经验,石头这样的小鬼当然不明白。 被琸云这么一嘲笑,石头顿时有些拉不下脸,气鼓鼓地瞪着琸云,怒吼道:「你的意思是说我打拳像唱戏?你有本事,跟我打一场。小丫头片子,一会儿被我打了可不准哭。」说着话,他两腿微曲做了个起势,又朝琸云扬了扬眉,「来吧——」 柱子脸色顿变,「真打呀?那可不行,二丫你别乱来。石头可厉害呢,昨儿他一个人打四个——」 「还不是被人揍得起不来。」琸云毫不留情地打断柱子的话,石头愈发地难看,银牙紧咬,狠狠地瞪着琸云,好似一头发怒的小豹子。 「来就来!」琸云一边慢条斯理地挽袖子一边朝石头道:「咱们可事先说好了,谁要是输了,谁就认赢的人当师父。说话不算数的人是小狗!」 「我才不会输!」石头完全忘了早上在厨房里被琸云频频打到脑袋的事儿了,或者,就算他记得,他也不觉得以琸云那细细的小胳膊能有多大力气,遂大喝一声,也顾不上什么礼仪了,红着眼睛一圈朝琸云肩膀扫过去。 第十一章 琸云微微一笑,肩膀一矮,往后躲避的同时抬脚朝石头小腿上的委中穴踢了过去。她力气虽不大,但认穴精准,动作又快又狠,石头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左边小腿一软,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半跪在了地上。琸云一伸手,就把他的脖子给揪住了。 「服不服?」琸云在石头耳边大吼。 旁观的柱子早已看傻了,愣愣地瞪着琸云威风凛凛的样子半晌没说话。躲在屋里一直偷偷探看的老太太也吓傻了,半张着嘴连眼睛都忘了眨。 妖怪——老太太两腿一软,一个哆嗦瘫软在地上,连声音都不敢吭。 石头「呜呜——」地叫了两声,气得一脸通红,「我不服,再来。」 「再来?好啊!」琸云笑眯眯地松开石头的脖子,往后退了几步,整狭以待地看着他,「准备好了?」 石头刚应下,旋即「啪——」地一声,胳膊就被扭在了身后,膝盖一软,人又给跪在了地上。 「再来——」 「再来——」 「……」 足足小半个时辰,石头都在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几乎同样的动作,虽说琸云力度不大,他几乎没有受伤,可心灵的创伤显然更可怕,到最后,就连柱子都看不下去了,哭丧着脸劝道:「石头,你就别犟了,好好服个软,啊。」 见石头咬着牙不肯吭声,柱子又好言好语地劝琸云,「算了算了,他才多大,又刚来,有什么事儿以后再说。慢慢来不成么。」 琸云冷笑,毫不客气地朝石头踢了一脚,道:「服不服?快叫师父!」 石头气得脸色发白地瞪她,咬牙道:「你别得意,以后,总有一天,我会比你强。」 「到底叫不叫!」琸云作势又要动手,石头赶紧往后躲,跑了两步又不动了,睁着一双乌幽幽的眼睛无辜地看着琸云,一脸委屈地道:「叫就叫,有什么了不起。等我长大了,比你厉害了,你也得管我叫师父。」 柱子捂着脸都不想说话了,琸云不怒反笑,眯着眼睛瞅着这犟骨头,伸手朝他勾了勾手指头。石头狐疑了一阵,起先没敢过来,但见琸云的脸上露出讥讽和轻蔑的神色,终于还是没忍住,咬着牙凑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琸云伸出胳膊揪住他的耳朵就往屋里拽,「你个小狼崽子,今天不教训教训你,你不知道什么叫做尊师重道!」 老太太捂着眼睛躲在屋里心如死灰。 对于石头这样出身不低的倔小孩儿琸云很有经验,方头山里就有不少大富人家出身的兄弟,就连舒明这个二当家还是泰州的世家子弟呢,被她领着人揍过几回,还不是老老实实了。收服石头这样毛都没长齐的小鬼,琸云可是一点压力也没有。 她本以为多少得折腾个两三天的,没想到石头挨了几回打,吃了几次亏,竟然很快认清了形势,在吃午饭之前就妥协了,老老实实地叫了琸云一声「师父」,罢了,又两眼含泪地问:「你……师父……你多大了?」 「二丫今年九岁了。」柱子插嘴道:「她九月的生日,刚满没多久。」 石头都快哭了,委委屈屈地看着琸云,睫毛上甚至还挂着一滴水珠,「……比我还小半岁。」说完,他愈发地郁闷了,然后,抱着大海碗痛快淋漓地大吃了一通,把桌上的饭菜一扫而空,看得老太太的心在滴血。 但是,这小狼崽子不愧是小狼崽子,就算暂时服了软、认了输,也不代表他心里头也是这样想的。这小鬼心眼儿多,知道柱子惟琸云之命而是从后,就想从老太太那边下手,趁着琸云不注意,总旁敲侧击地想跟老太太结成联盟。 但他显然对方家的情况了解不深,只见到大户人家里长辈们的威风,却不想方家老太太早因前事失了颜面,在柱子和琸云面前半点威信也没有,而且现在还对琸云疑神疑鬼,总觉得她像妖怪附了身。石头才在她面前提了琸云两句,老太太立刻就作出一副神神秘秘的表情来,悄悄朝石头「嘘——」了一声,尔后压低了嗓门道:「二丫是小贱人被妖怪附身了。」 石头:「……」 他打又打不过,想找人压制下琸云也没辙,于是,终于老实了。 之后接连好几天,琸云每天都领着石头在后山的小山谷里练武,柱子闲的时候也跟着一起,虽说他年岁大了,这会儿才开始习武有些晚,但学些招式制敌还是不错的,总归是聊胜于无。 石头很快从琸云所教的招式中找到了跟他先前所学截然不同的地方。刚开始他很是迷茫了一阵,有一阵子甚至处于混沌状,整天都在矛盾中渡过,有时候还会愣愣地坐在小河边发呆,仿佛怎么也想不明白。 但他到底聪明,过不了几日就仿佛顿悟了,之后便进步迅速,简直称得上一日千里。这让琸云兴奋的同时又多少生出些感慨和忌惮。琸云于武艺一道并不算特别精通,而且生为女儿家,身体远不如男子那般壮实,自然比不得那小狼崽子。依着现在他习武的速度,只怕过不了半年琸云就不是他的对手……这小鬼又时时刻刻不忘反攻,那半年之后,岂不是要失控? 琸云觉得,她是不是应该未雨绸缪,早作打算呢。 难道,她得以德服人? 去武梁县城的路上,琸云一直都在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石头在上姚村才住了小半月,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虽说穿的是柱子的旧衣服,但好歹干净整洁,乌油油的头发也梳得整齐,衬着他那张漂亮的小脸精神极了。 宋掌柜起先没认出他来,许是见他好看便多瞅了两眼,石头立刻睁大了眼睛凶巴巴地瞪着他,嘴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吼声。琸云没好气地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教训道:「你是狗吗?干嘛发出这种声音?这位宋掌柜可是你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他给你开了方子,你早就烧成傻子了。怎么这么没礼貌!」 石头的气焰一瞬间就被琸云给打散了,刚刚还斗志昂扬的脑袋立刻耷拉下来,态度很诚恳地朝宋掌柜行了个大礼,道:「救命大恩不敢言谢,日后定当回报。」 宋掌柜微微一愣,脸上旋即露出讶然的神色,「这是那天的小乞丐?原来长这幅模样,还挺好看的。小姑娘这是打算把他捡回去做姑爷?咱们武梁县城恐怕也难找出几个相貌比他还周正的男孩子了。」 琸云真想不到这外表斯文的洁癖掌柜竟会开这种玩笑,不过玩笑归玩笑,她自然不会当真,正欲笑笑着就过去了,不想石头却气得直跳,一张俊脸涨得通红,愤怒地指着琸云道:「你乱说,小爷我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绝不会娶这个小丑丫头。」 柱子当即脸色不好看,气鼓鼓地瞪着石头怒道:「小石头,你说什么?你说谁是丑丫头?信不信我揍你!」 柱子的拳头足足有石头的脸那么大,又黑又硬,砸在身上可疼了。于是石头立刻住了嘴,扁着嘴忿忿地瞪着琸云,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第十二章 琸云看着他微微笑,慢悠悠地道:「石头啊,我跟你说过的话你都忘了?什么叫做尊师重道?长辈们说话,哪里有你插嘴的余地。这习惯得改,知道吗?」 石头最怕的就是琸云这幅假惺惺的模样,闻言脸上的表情都变了,刚刚还又气愤又委屈,立刻就后怕起来。但他也做不来讨好人的小意样儿,干笑了两声,往后退了几步,咧嘴道:「师父您教训的是。那个……您跟宋掌柜谈生意,徒儿出去转悠转悠,一会儿回来找您。」说着话,也不等琸云回复,他就脚底抹油地溜了。 宋掌柜摸着下巴作不解状,狐疑地看了看琸云,又看了看柱子,皱眉问:「那小乞丐叫谁师父?」 琸云没回,笑眯眯地看着宋掌柜,道:「不如我们来说说做生意的事儿?宋掌柜你想不想赚大钱……」 琸云回上姚村之后想了很久,终于还是觉得同安堂的宋掌柜跟十年后驰骋益州的宋大官人应该是同一个人,于是她决定提前搭上这条大船。上辈子宋掌柜是跟军队做药材生意发的家,这一次琸云便提前把他引到这条路上来。 这些年来北边南边一直都在打仗,到处都不太平,就连益州,听说都有好几个地方闹出匪事,朝廷派了不少士兵来镇压。也正因为战事,南北的商道十分不畅,许多货物停运,旁的东西也就罢了,可粮食和药材却是生活必须的,这会子做这两样生意最是赚钱。 宋掌柜是什么人,那可是将来赫赫有名的大商人,哪能没有半点脑子。只听琸云略微提点两句,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旋即笑起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道:「方姑娘真是令在下刮目相看。我以为这种事该是令兄出面的。」 柱子茫然地「啊——」了一声,傻乎乎地看着宋掌柜,不明所以。 琸云也笑,「谁出面有什么打紧,重要的是,宋掌柜有没有兴趣?」 「我当然有兴趣!」宋掌柜毫不迟疑地回道:「方姑娘所言极是,武梁县城的那几个药铺掌柜都是胆小鬼,见着外头在打仗,宁可守着武梁县这一亩三分地内斗也不敢妄动。我们若是能搭上军队的线,自然有大把的银子赚。可问题是——」他一脸坦然地道:「我没钱。」 琸云倒是早就猜到了的,宋掌柜若是手头富裕,断不至于连收人参的几十两银子也拿不出手。 「上回的人参卖了多少钱?我们全投进去,唔,我家里还有几亩地,也都卖了,能凑多少是多少。实在不行,咱们一开始就不要开那么大的场。饭要一口一口地吃,总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 「咱们?」宋掌柜一脸愉悦地笑起来,「方姑娘好气魄,如此破釜沉舟,就不怕我们亏得血本无归么?」 「若是连这点胆子也没有,还谈什么赚钱!」 柱子总算听明白了点儿情况了,又是惊讶又是担心地问:「二丫你说什么?卖地?咱们要卖地?那怎么能卖呢?咱们家就剩这几亩地了,要真卖了,以后咱们吃什么喝什么?二丫你可不能昏了头了。」 琸云侧过脸去朝柱子微微笑,做了个你放心的表情,可柱子哪里放得下心,凑到琸云耳边,嘎着嗓子道:「二丫你要真把家里的地给卖了,回头老太太还不跟你拼命。到时候可别怪大哥没护着你。老太太要真撒起泼来,一般人拉不住。」 琸云不屑地嗤笑,「得了吧,就她那性子,色厉内荏,欺软怕硬的,顶多也就敢在院子里打几个滚给你瞧,哪敢欺到我头上来。」 柱子都快哭了,「那我也扛不住那老太太打滚撒泼呀。」 「你去找石头帮忙呗。」琸云似笑非笑地朝他挑眉,「谁让人家是刘大户家的。」 宋大夫在一旁听着都忍不住笑出声来了,趴在柜台上弯着眼睛看琸云,「方姑娘莫急,你们兄妹俩先商量着,反正这事儿也不着急。对了,还有卖人参的钱。」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弯腰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来,想了想,朝琸云递过来,「最近人参的行情好,三棵参一齐卖给了太平街的张家,拢共得了一百两银子。扣掉上回的订金和我的那份,还剩八十两。」 柱子看得眼睛都直了,死死盯着宋掌柜手里的银票,不由自主地吞了吞口水,「八……八十两……」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摸一摸那张银票,仿佛那上头闪着金光,谁料手才刚刚伸出来就被琸云给打开了。 「宋掌柜这是信不过我么?」琸云豪气干云地把银票重新塞回宋掌柜的手里,「方家的事我说了算!」说话时,又狠狠地朝柱子使了个眼色。柱子无奈,含着泪把脸别到一边去,捂着眼睛道:「二丫说什么就是什么。」 天可怜见的,他连那张银票的角都没摸到。 宋掌柜这回没推辞,神色自若地收了钱,纤长的手指在柜台上敲了敲,不急不慢地道:「既然如此,那咱们便仔细说一说这生意到底该怎么做……」 琸云并不曾做过生意,对药材的了解也不多,但她到底见多识广,便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多少还是搭得上话,甚至偶尔还能说上一两句让宋掌柜深受启发的句子来——这让宋掌柜既惊讶又不解。 柱子于这些事一窍不通,听着听着便犯迷糊,索性趴在柜台上寐了会儿,不想这一倒下便睡了大半个时辰,被琸云推醒的时候,还迷迷糊糊地问:「二丫,天亮了?」 琸云沉着脸,「你再这么睡下去,天就要黑了。」 柱子傻愣愣地揉了揉脸,又晃了晃脑袋,总算清醒了些,瞪大眼讶道:「石头呢?」 那小鬼说就在附近转一转,可这转悠的时间也未免太长了吧。琸云想了想,不住地揉眉心,「我大概能猜到他去了哪里。」说罢,扭头朝宋掌柜拱手告了辞,当先一步出了门。 「石头在城里无亲无故的,能去哪里?怕不是又被人给欺负了吧。」善良的柱子总是以为天底下所有人都跟他一样单纯又善良,这让琸云很是无奈。 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石头那个小狼崽子十有八九是去找前些天欺负他的那几个小孩寻仇去了!这些日子他自觉跟着琸云学了不少本事,自信心膨胀得厉害,进城的路上一直在神游,还时不时地发出各种得意的傻笑,八成是在幻想自己把那几个小鬼打得落花流水的痛快场景。 果然,兄妹俩在附近转悠了一会儿,很快就在一条偏僻的小巷子里发现了他们。 「服不服?你服不服?」石头左脚踩着一个小鬼,两只手揪着余下两个小鬼的胳膊,恶狠狠地盯着墙角另一个早已吓得不能动弹的小鬼,高声喝道:「你们服不服!」 柱子都看傻了,琸云皱着眉头小声地问:「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之前二丫你不是就这么揍石头的么?」柱子提醒道。 「胡说!」琸云满口否认,「我才没他这么暴力。」 第十三章 石头大获全胜,精神异常振奋,瞅见琸云和柱子寻过来,很是豪迈地把胳膊往前一推,又松开脚,拍了拍手,小胸脯挺得高高的,仰着脑袋用鼻孔看着地上的手下败将,哼道:「这回知道小爷的厉害了吧!就凭你们几个贱民也敢欺负小爷,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小爷可不是好惹的。」 地上的那个小孩儿都是城里的老油子了,能屈能伸的很,见石头不过过了小半月就跟换了个人似的,立觉他有大造化,虽说这会儿被他狠揍了一顿,却生不出半点怨愤的心思,其中有个心思活络的,瞅见柱子和琸云站在一旁,隐约猜出些什么来,脑子里灵光一闪,竟飞身扑上前,一把抱住柱子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道:「好汉,好汉您也收我为徒吧!」 柱子人都傻了。 柱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连话也不会说了,琸云捂着嘴笑,目光落在石头的脸上,表情若有所思。 石头立刻激动起来,跳起身来就要把扒着柱子大腿的那个小鬼弄走。那小鬼却愈发地认定了柱子就是那个好汉,拼死不肯松手,一边嚎一边眼泪啊鼻涕啊通通往柱子身上抹。余下的三个小鬼见状,愣了一下,旋即也都扑上前,争先恐后地去拽柱子的裤腿。 石头气得直哆嗦,咬着牙骂人,「贱民!不要脸!贱民!不要脸……」 琸云起先还饶有兴趣地看热闹,竖起耳朵听了一阵,见他反反复复都是这两句,实在忍不住了,朝石头扬了扬下巴,「我说你骂人就不能再想个别的话儿么?」这大户人家出来的小鬼可真没意思,连骂人都不会。 石头闻言脸上一红,咬着牙想了一会儿,终于从牙缝里又多挤出四个字来,「丢人现眼!贱民!不要脸!」 琸云哈哈大笑。 石头骂人的这会儿,柱子总算反应过来了,手忙脚乱地想把那几个小鬼给挣脱了,一边挣扎一边高声道:「你们这是干啥?赶紧松开松开,俺可啥也不会,你们松开。俺家里头穷死了,连饭也吃不上,哪里还有钱养着你们,赶紧走,赶紧走!」 因为先前这几个小鬼围攻石头的事儿,柱子对他们实在没有什么好印象,若不是看着他们年岁小,恐怕都要动粗赶人了,又怎么肯把他们领回家。但这几个小鬼可不像石头,他们常年在城里混迹着,早已被千锤百炼过,又油又痞,岂是柱子这样的老实人对付得了。他们拽着柱子的裤腿不撒手,扯着又哭又嚎,俱是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姿态。 石头除了骂几句话外,就只会动手拽人。他打架兴许厉害,可拽起人来实在是力不从心,费尽了力气,出了一身臭汗,依旧没能把那几个小鬼给弄走,气得他直跺脚。 「二丫你还笑,还不赶紧过来帮忙。」柱子瞅见琸云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又气又急,扯着嗓子使劲儿地喊救命。琸云见他的样子实在狼狈,这才忍住笑,朝四周看了几眼,走了几步踱到墙角,拾了半截青砖走到柱子身边。 那几个小鬼瞅见她的动作,俱是微微一滞,但依旧不肯松手,目光炯炯地盯着柱子,只用余光注意着琸云的一举一动。 「砸死他们!」石头咬牙切齿地狠狠道,人却往后退了几步,眼睛里微露不忍之色。他方才虽也把那几个小鬼打得落花流水,但他那细胳膊细腿儿的能有多大的力道,顶多也就是让他们吃点小苦头,可琸云手里的砖头却硬邦邦的,这一砖头下去,不死也得落个重伤。 琸云就在柱子身边蹲下,掂了掂手里的转头,和颜悦色地朝那几个小鬼道:「乖,赶紧松手啊,不然姐姐可要不客气了。」 那几个小鬼可不比石头,他们在巷子里混迹得久了,身体里有一种趋利避害的本能,所以才会毫无顾忌地抱住柱子的大腿,但面前娇小可爱、笑意隐隐的琸云却让他们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那种森森的肃杀之气刺得他们连声也不敢吭。 小鬼们哆嗦了一下,犹豫着,又抬头看了柱子一眼,手微微松了松,但还是不甘心不想放开。柱子趁机揪着裤腿跳开,高声喝道:「跟你们说好的偏不听,非要动刀动枪的,何必呢。」 其中一个年岁大些的小鬼双眼含泪地瞅着他,巴巴地道:「好汉,俺们不用你养,俺们自己养自己,俺们还能供着师父。」 「你们供着师父?」琸云笑,「怎么供?就跟以前一样偷鸡摸狗,还是合起伙来欺负比你们小的小乞丐?丢人不丢人?」 那小鬼顿时泄气,咬着牙一副挫败模样。 「再说了——」琸云扔掉手里的砖头拍了拍手很是潇洒地站起身,眯着眼睛瞅着他们,居高临下地道:「你们几个也太没眼力见儿了,拜个师父也能弄错人,没瞅见正主儿在这边么?」 那几个小鬼还没反应过来,石头倒先跳起身,急道:「二丫师父你不会是想把这几个小贱民也收做徒弟吧!不行,我不同意!」虽说琸云比他还小半岁,而且总不把他放在眼里,有事没事儿就呵斥他,可是,可是……哎呀反正不行! 「二丫你不能收他们做徒弟!」石头急得脸都白了,忿忿地瞪着地上的那几个小鬼,恨不得捡起地上的砖头把他们砸得脑袋开花。 「哦。」琸云扭过头来看石头,笑眯眯地问:「我不收他们,你收?哦,这样也行,反正他们四个合起伙来也打不过你,倒是够格做他们师父的。不过你也得小心,万一哪天他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说不定你就要倒霉了。不过就怕他们瞧不上你。」 「啊呸——」石头立刻上钩,「就凭这几个小贱——小鬼,也能跟小爷比么?拜小爷为师是他们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谁敢有异议?」说着话,他又叉着腰朝地上那几个小鬼横眉冷对,一副谁要敢吭一声就要谁好看的凶狠表情。 那几个小鬼眨了眨眼睛,不敢作声。一会儿又瞅了琸云几眼,似乎觉得琸云瘦巴巴的没几两肉,看起来怪弱不禁风的,拜她为师还不如拜石头,于是,四个人相互使了个眼神,齐齐地朝石头作揖,口中道:「拜见师父——」 石头这才满意,挥挥手,道:「这还差不多。行了,你们走吧。」 几个小鬼顿时就傻了眼。 琸云忍俊不禁地提醒石头,「你就这么当人家师父的?我是这么教你的吗?」 石头眉头一皱,旋即浑身一震,漂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狠狠地盯着琸云,「难道你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与他们为伍?我可不管,我才不要跟他们在一起,我要回去。二丫你个丑丫头是不是早就想把我弄走了,所以才故意骗我给他们当师父?呸,我才不上当呢。」说话时,人已奔到琸云身边,死死地拽住她的胳膊再也不肯放手。 琸云斜着眼睛看他,不说话。石头鼓着小脸瞪着他,一副又紧张又委屈的模样。 第十四章 琸云忽然觉得她有些看不懂这小狼崽子了。毋庸置疑这小鬼很聪明,许是出来流浪的时间还不长,依旧保留着浓浓的大少爷脾气,但是,他真的有这么幼稚吗?琸云很怀疑,这个小鬼不会是故意装傻称愣,好让他们放低戒心的吧。这样抓着她的胳膊不肯放手的举动明明应该是柱子大哥那种脑瓜子才会做的事。 「师父?」见琸云不理他,石头脸上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目光在琸云脸上扫了一圈,眼睛里渐渐露出复杂的神色,欲言又止。 柱子终于忍不住开口插话,「石头你别胡说,二丫怎么会把你扔在城里。她跟你闹着玩儿呢,是吧,二丫?」他一边说话,一边悄悄地推了琸云一把,眼睛眨得跟抽筋似的。 琸云和蔼地朝石头笑,眼神温柔得快要滴出水来,「就是嘛,跟你开玩笑而已,别当真。」 石头分明哆嗦了一下,咧嘴干笑两声,再也没作声,眼睛扫了一眼那四个小鬼,眉梢眼角尽是嫌弃。 「你们几个——」琸云眉头一挑,目光落在那四个小鬼身上,「师祖和师父还有别的事儿要做,你们就先在城里待着,等你们师父闲下来了,唔,再来指点你们几招。」 那几个小鬼都快哭了,扁着嘴巴巴地问:「那师父啥时候能闲下来?」 石头「哼——」了一声,不悦地道:「你们怎么那么多废话,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尊师重道?什么时候指点你们,轮得到你们几个当徒弟的插嘴么。以为我跟你们似的整天闲着没事儿干呐,我可忙得很!」他说话的时候昂首挺胸,语气很是自然,仿佛他真比县太爷还忙。 小鬼们知道从他这里讨不到好话,又不敢去招惹琸云,便只把求救的目光投向最心软的柱子。柱子顿觉头大,狠狠心把脑袋别到一边去,不自在地小声喃喃:「你们看俺干啥,俺可养不活你们这一大群小鬼。」 连柱子都不肯带他们走,那几个小鬼很是失望,但到底不敢再纠缠,只得悻悻地躲到一边去。石头左右不理他们,琸云挥挥手,安慰道:「你们好好在城里待着,说不定哪天我们就搬到城里来了。」 那几个小鬼干笑着点点头。他们敏感地看出了这一行人中最紧要就是看起来年纪最小的琸云,很是不吝口舌,溜须拍马地说了许多好话。琸云照单全收了,尔后挥一挥衣袖,与柱子、石头一起回了家。 回去的时候琸云领着石头去成衣店里买了几身衣裳。石头似乎是头一回进成衣店,十分好奇地左右打量。柱子见状,悄悄伸手拉了拉琸云的衣袖,一脸同情地小声道:「二丫,你看石头是不是头一回出来买衣服,真是太可怜了。」 琸云扶额,很努力地整理了一下表情,这才艰难地抬起头来,很认真地朝柱子点头,「大哥说的是。」她没在店里耽误时间,随手指了几件厚实简单的男装让店里伙计包起来,想了想,又朝那伙计问:「店里可有适合老太太穿的料子?倒也不用太好……」 家里那爱惹事的老太太眼皮子有多浅琸云是知道的,若是瞅见石头穿了新衣裳,接下来半个月大家伙儿都别想过清净日子了,琸云索性买匹料子回去堵她的嘴。之所以不给买成衣——她总得给那整天闲着没事找事儿的老太太整点事儿出来,对吧。 买完衣服,琸云又让柱子去粮油铺再买些米面。柱子讶道:「上回买的米面还剩不少呢,怎么又要买?二丫你可不能仗着现在手里头有点闲钱就乱花。」 琸云眨了眨眼睛,闲钱什么的,她现在手里头还真没多少。卖人参的钱她只收了先前那十两,余下的全都被她一股脑地投进了宋掌柜的生意里。不过这事儿吧,还是不要让柱子知道比较好,省得吓到他。 但是,柱子显然比琸云所预想的要聪明那么一点点,他忽然福至心灵猜到了什么,一张脸顿时变色,简直快要哭出来了,「二丫,你不会真的把钱都给那宋掌柜了吧。那……那咱家的田?」他越想越觉得可怕,对于自己刚刚在药铺睡着的事情悔得肠子都青了。如果他醒着——好吧,就算他醒着,也没有办法阻止琸云,柱子沮丧地想。 「咱家的田还留着,」琸云拍了拍柱子的背安慰他,「宋掌柜打算把自己那小院子卖了。对了,过两年我们再进城,我答应了宋掌柜一起过来帮忙。到时候可能还得出远门,说不好什么时候回来,咱们得买点粮食放在家里存着。」 「那我呢?」石头扭过头来瞪着琸云。 「你留在家里陪老太太。」琸云想也不想就回答道,才说完,就瞧见石头脸上气急败坏的表情,遂赶紧又柔声安慰道:「你还小么,在这里也帮不上忙。倒不如留在家里头好好练武,等以后你武艺大成了,爱去干啥就干啥,我半点也不拦着你。」 「你不是比我还小……」石头忿忿不平地小声嘀咕,他偷瞄琸云的脸色,希望能从她脸上看到些许松动,但很快他又失望了。虽然石头从小就不是个听话懂事的乖小孩,但是他却敏感地觉得,在琸云面前,还是乖一点比较好。 因为买了粮食,柱子照旧雇了辆牛车,三人坐在车上晃晃悠悠地回上姚村。 石头今儿酣畅淋漓地打了一架,许是脱了力,回去的路上有些蔫,上了牛车后没多久就开始打瞌睡,不一会儿,竟歪在硬邦邦的车板上睡着了。 柱子的心情有些复杂,尤其是对于眼看着就要到手,最后却飞了的那笔巨款很是怨念,一路上不住地跟琸云念叨这事儿,「……好歹,也让大哥摸一摸。长这么大还没摸过银票呢。八十两,啧啧……」 「就当咱们没赚这个钱的。」琸云能理解柱子的心情,「大哥你想,要不是咱们去挖人参,家里头恐怕连白米饭都吃不上。到底还是有十两银子到手了,人家宋掌柜可是把所有家底都给押上了。要是没点儿破釜沉舟的决心,就甭想赚钱。你往好处想,这生意要真做起来,日后何止八十两银子,八百两都成。」 柱子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八百两!二丫你可真敢想。」他紧了紧衣服,仰着脑袋看着头顶湛蓝如洗的天,一脸憧憬地喃喃道:「就算……就算有一百两,就已经很够了。」一百两银子,都够一家人花一辈子了呢。 明明只消他们再去挖一次人参就能赚回来的——琸云托着腮静静地看着柱子,不说话。或许,她不用期待太多,只要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就已经是最大的欣慰了。至于其他——琸云的脑子里迅速闪过陆锋年青的脸,如果没有她,陆锋应该能好好地活下去吧。 武梁县城离上姚村不近,牛车要走近一个时辰才能到。琸云被牛车颠得狠了,索性也学着石头倒在车板上,可才刚刚躺下,背上顿时被硬邦邦的车板硌得生痛,只得复又坐起身,揉了揉背,低着脑袋看躺在车上睡得正香的石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小崽子怎么能睡得着。 第十五章 正纳闷着,石头仿佛终于察觉到身下的不适,皱着眉头不安地了叹了两声,旋即翻了个身,一伸胳膊竟抱住了琸云的腿。 「这小狼崽子——」琸云没好气地骂了一声,刚准备用力把他甩开,忽然听得一个软绵绵犹如小羊羔般的声音,「娘——」。 琸云的动作顿时一滞,柱子睁大眼睛瞪着石头,高声喝道:「石头石头他叫你什么?」 「他睡着了。」琸云无奈地拍了拍石头的脑袋,小狼崽子脾气虽然不好,头发却很柔软,摸上去滑滑的,琸云忍不住又摸了摸。她正感慨着,石头仿佛又梦见了什么可怖的事忽然惊声尖叫起来,「娘,快跑,快跑!爹,爹啊——」 石头猛地从噩梦中惊醒,满头满脸全是汗,身上薄薄的衣衫也在这一瞬间被浸得透湿,整个人仿佛是从水里拎上来的一般。他茫然地朝四周看了一圈,目光定定地落在琸云脸上,仿佛完全不认得她,漂亮的眼睛里全是小动物被遗弃后的无措和紧张。 这样漂亮的小孩露出这种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实在是太招人疼了,琸云的心顿时软得一塌糊涂,表情也变得温柔起来,悄声道:「石头你做恶梦了?不怕,只是梦呢。」她难得这么真诚地温柔一回,不想石头却毫不领情,竟当着琸云的面打了个冷颤,仿佛受到了天大的惊吓。 琸云眉头一挑,正要发火,石头却忽然一翻白眼,猛地朝琸云身上倒了下来,「砰——」地一声闷响,砸在琸云还未发育的胸口,痛得她直抽了一口冷气。 「这小狼崽子——」她拽住石头胸口的衣服狠狠一提,正要开骂,猛地察觉到这小鬼很不对劲。这小狼崽子一向生龙活虎的,除了第一次见面因为生病晕过去之外,什么时候都精神奕奕,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可这会儿他却耷拉着脑袋,紧闭着双眼,一脸煞白地歪着脑袋倒在琸云身上,分明是已经晕过去了。 「又发烧了!」琸云摸了石头的额头一把,复又扭过头朝柱子吩咐道:「大哥快把包里的衣服拿出来给石头包上,这小鬼恐怕是刚刚睡着的时候着凉了。」照理说,石头的身体还不错,不至于娇气到在车上睡一觉就生病的地步,十有八九还是因为刚刚的那个梦。 石头这个小狼崽子,果然是有着不堪回首的记忆的。 回去的路上,琸云一直没说话,她和柱子把石头包得严严实实的,捂得他出了一身汗。到家后,琸云又翻出上回石头没吃完的药,仔细熬了,给他喂了一碗。 整整一晚上,石头从未这么不安分过,一会儿像只小猫似的轻轻呜咽两声,一会儿又忽然高声嚎哭起来,一会儿软绵绵地喊着爹、娘,一会儿又激动得高声大叫着什么「快跑,快跑,起火了——」之类。 琸云和柱子生怕他出什么事儿,晚上都陪在床边,柱子心宽,不一会儿就自个儿先睡了,便是石头大哭出声也没能把他吵醒,唯有琸云一直趴在床边候着,每每听到他哭出声,就伸手在他的被子上轻轻拍一拍,柔声安慰两句,石头这才能静一会儿。 石头这场病竟比上回晕倒在街上还要严重,最明显的就是第二天大早他还没有好,虽然烧退了不少,可整个人都蔫吧蔫吧的,连眼睛都眯着,好像连睁开的力气也没有。 琸云习惯了这小鬼总是瞪大眼睛故意跟她作对的样子,猛地一见他这乖巧可人的小模样十分不自在,总想伸手在他小脸上掐两把好让他活过来。 「二丫啊——」石头半眯着眼,一脸虚弱地看着她,漂亮的小脸红扑扑的,「我觉得你的名字真土真难听……」 琸云皱着眉,不悦地瞪着他,眼睛里有非常分明的警告的意味。要换了以前,石头立刻就知道该住嘴了,可他的脑袋瓜子兴许是昨儿被烧坏了,竟然好像看不到琸云威胁的眼神,啰啰嗦嗦地继续道:「虽然你也挺土的,乡下妞么,不过,长得也还行,收拾收拾还能见人。可你起这么个名字,实在太土了。要不,你说几句好听的哄哄我,我给你另取个又好听又有文采的名字,保管人家一听,就觉得你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千金……」 琸云瞅着他迷迷茫茫的眼睛,终于忍住了没在他脸上留下点痕迹的冲动,没好气地回道:「石头的名字还真高贵啊,连狗剩都不如呢。还好意思说别人。大少爷你倒说说看,你到底叫什么高贵又大气的名字?」 「我——」石头的脸上扬起得意又骄傲的笑,小脑袋微抬,「那你可要听清楚了,我的名字叫贺——均——平!」 贺!均!平! 琸云只觉脑袋里一阵雷鸣,轰得她整个人都晕晕乎乎分不清东南西北。她足足愣了一刻钟,才被石头给唤醒过来。 「你干嘛?」石头仰着小脸,得意洋洋地道:「是不是被小爷的名字给震住了。哎,也不怪你,虽然你脑子还算聪明,可到底是个乡下妞,没见过世面,身边都是些什么狗蛋、狗剩、旺财之类的贱民,陡然听得小爷的大名,难免被震摄到。我告诉你,我这名字可不一般,是当今大儒霍先生取的,均平二字出自于《周礼》,乃平正、平衡之意,不过我跟你说这些也没用,反正你也听不懂……」 他喋喋不休地自夸自赞,浑然不觉琸云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直到柱子进屋打断了他的话,这才安静下来。 「二丫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柱子果然还是对琸云关心有加,一进屋就瞅见她脸色不好,遂关切地问。 石头这才察觉到不对劲,满腹狐疑地盯着琸云看,有些不安地小声问:「你不会是因为我刚刚说你是乡下妞生气吧?我我——」 柱子对琸云很是维护,一听说她这幅魂不守舍的模样跟石头有关,立刻就不客气了,凶巴巴地朝石头吼道:「石头你干嘛惹二丫生气?她昨天晚上守了一整晚,几乎都没睡,你不好好感谢她,还惹她生气,真是不知好歹。」 石头的脑袋都快低到床底下去了,小脸上写满了歉疚和不安,喃喃地向琸云道歉道:「对不起,我不该乱说话惹你不高兴。二丫你的名字一点也不难听,真的。这样,要是你不喜欢二丫这个名字,我再另给你取一个好听的。」 「我们家二丫又不是没名字,干嘛让你给取。」柱子愈发地气急败坏,「二丫的名字可是请隔壁村的秀才取的,琸云,方琸云,多好听。」 石头闻言一愣,「方琸云?原来她不叫二丫啊?」 琸云猛地站起身,谁也不看,一言不发地冲出了房门,徒留柱子和石头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柱子狠狠瞪了石头一眼,一跺脚赶紧追了出去。石头也想翻身下床,可才坐起身,就觉得天上地下到处在打转,险些又晕过去。 他想了想,觉得这会儿琸云还在气头上,便是追过去道歉只怕也没用,索性还是躺了下来,一边琢磨着怎么把琸云哄回来,一边又纳闷,平日里二丫可不是这种动不动生气的别扭性子,自己刚刚到底哪句话没说对惹到了她…… 第十六章 琸云冲出了院子,迈开腿漫无目的地一路狂奔。 秋去冬来,风里已经有了寒意,犹如针刺一般扎在她的脸上,可她却丝毫不觉得痛。她已经完全忘了痛楚,忘了所有,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只有「贺均平」这三个字在不断地叫嚣,仿佛要把她的头都炸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天爷在跟她开玩笑吗? 她不知疲倦地在山里奔跑了许久,直到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狠狠地摔在地上,这才被迫停了下来。 贺均平,她恨了十年的那个男人,竟然这样毫无防备地早就出现在她的生活里,甚至,比陆锋来得还要早。 一提起陆锋这个名字,琸云就忍不住一阵颤抖,她一直努力地不去想这个名字,不去想这个人,甚至还暗暗地下定决心这辈子一定要离他远远的,不要再在他面前出现,这辈子一定让他好好地过着他应有的生活,就算再怎么思念,也只能远远地看着他。 她以为,就这样不再提及他的名字,不去想他,几年之后,或许她的心会慢慢沉下来,就算再见到陆锋的时候也能平心静气,也能像许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样微微笑地问一声好。 可是,为什么贺均平要出现?他的存在,无时不刻不在提醒着琸云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陆锋,还有一个曾经爱她护她到最后连性命都丢掉了的陆锋。从今以后,她的每一天都要在这种思念和痛苦的煎熬中渡过。 琸云咬牙,狠狠地捶打着地面,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就好像这每一拳都能落在贺均平的脸上。 不行!她的生活不能被这小鬼给毁掉! 自从陆锋死后的十年,琸云先后去刺杀过贺均平四次,前两回连人都没瞧见,到第三次才远远地瞥见了他的样子,只依稀是个清冽冷峻的年轻男人,周身都笼罩着浓浓的寒意和杀气,几乎让人不敢看他的脸。 那样冷漠乖戾的贺均平怎么可能会是石头呢?琸云怎么也没有办法把家里头那个聒噪又爱耍少爷脾气的小鬼跟记忆中那个杀气腾腾的贺大将军联系在一起。也许,只是同名同姓?她是不是反应太大了? 可是,石头的名字是当今大儒霍先生所取,能请得到霍先生取名的,当朝能有几家。而那个大仇人贺均平,可不正是京城赫赫有名的大世家贺家嫡出子弟么?上辈子她曾仔细地调查过贺均平,自然知道他的生平。显德十三年,贺家因卷入叛乱被满门抄斩,可不就是今年的事儿。时间对得上,名字对得上,连家世也对得上,不是他还能有谁? 琸云坐起身,闭上眼睛抱着膝盖深深地呼吸,努力地把一直狂跳的心平静下来。 历史是否会重演,他还会一如既往地领军把陆锋逼入绝境吗? 不!只要她不再出现在陆锋的面前,只要陆锋还是卢家嫡出、备受宠爱的大少爷,这一切都会不同。可是,万一——就有那么一点点万一呢? 她是不是应该提前把他给——了结了? 琸云被自己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她自认自己不是心狠手辣的人,就算当了十年的土匪,就算手里有那么多条人命,可是,她从来不会去动一个手无寸铁的无辜孩童。 而石头,不,贺均平,这个她上辈子恨之入骨的大仇人现在就落在她手里头,她到底该怎么处置他?重生以来,琸云第一次这么为难。 回去的路上,琸云一直在纠结贺均平的问题。好吧,就算她大发慈悲放他一马,可是,也不能像以前一样把他留在身边了,更不可能还教他武艺。光是想一想这个小鬼以后可能会对陆锋不利,琸云心里头就慎得慌。 不行,她得把他给弄走。 到家的时候,柱子都已经急得团团转了,正招呼着隔壁的婶子叫人去山里寻琸云,猛地瞅见她一脸茫然地晃回来,柱子都快哭了,三两步冲上前一把拽住琸云,急道:「二丫你去哪里了?可把大哥吓坏了。你怎么一声招呼也不打就往山里跑,眼看着就到冬天了,山里的大虫觅不到食,老往山外跑,危险得很。你一个女孩子,怎么……」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琸云一通,琸云却不回话,沉沉地看着他,目光里有说不出来的复杂情绪。柱子人虽憨厚,却也不傻,敏感地察觉到出了大事,不由得放低了声音,一脸正色地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二丫你跟大哥说,有什么事儿大哥扛着。」 「我是想着——」琸云看着柱子的眼睛,一字字地道:「原本说好了我们要去城里给宋掌柜帮忙的,现在石头生病了,我——我得陪着,大哥你就一个人进城吧。」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宋掌柜那边若是忙得厉害,你索性把昨儿石头收得那几个小乞丐叫上。这些天你就歇在城里,家里有我呢。」 虽然她还没想好怎么处理贺均平,可无论是杀是留,抑或是把他弄走,柱子在一旁看着,她施展不开,所以得把他调得远远的,最好最近都不要回来才好。 「可二丫你——」柱子有些担心地看着琸云,「你真的没事儿吗?是不是石头把她气着了?你也晓得那小鬼的脾气,要是真恼了,回头打他一顿出气就是。」 琸云勾起嘴角微微地笑,「大哥说得是。」要怎么处置那个小鬼,不着急。 柱子见琸云的脸色仿佛已恢复了正常,很快便放下心来,回屋收拾东西准备进城。老太太正忙着给自己裁制新衣,见他收拾行李也只随口问了两句,得知他要给药铺的掌柜做事,老太太甚觉稀罕,忍不住小声嘀咕道:「这掌柜怕不也是个傻子,怎么就请了柱子这傻子做事。」 琸云冷笑着看她,「我好吃好喝地养着你,还巴巴地给你买布料做衣裳,可不是为了听这些话的。」 老太太本就怕她,被刺了一句,再也不敢吭声了。 柱子一走,家里头仿佛空了许多,老太太不敢跟琸云硬碰硬,关了自己房门躲在屋里做衣服,贺均平的病还没痊愈,歪在床上精神萎靡。 琸云坐在石头床边,看着床上闭着眼睛睡得迷迷糊糊的少年郎,乌黑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目光晦涩不明。 「啊——」贺均平睁开眼,正正好与琸云那乌油油、寒森森的眼睛对上,顿时吓了一大跳,身体往后一缩,发出一声惊呼,「方琸云你干嘛呢?干嘛这么阴森森地看着我,吓死人了。」 「我来跟你说个事儿,」琸云依旧看着他,不紧不慢地道:「等你病好了,我们去山里挖人参好不好?」不等贺均平回答,她又微微笑起来,唇畔竟有浅浅的梨涡,难得地甜美可爱,「这是个秘密,整个武梁县也只有我和大哥知道人参在哪里哦。」 「方琸云,你没事儿吧?」自从知道琸云的真实姓名后,贺均平便不再「二丫二丫」地唤她,而是连名带姓地叫她方琸云。以前琸云还会执意要他叫师父,可最近这几日,她仿佛终于不再那么执着了。 第十七章 「你脸色不好,是不是病了?要不,咱们明天再出门?」贺均平担忧地看着琸云微微憔悴的脸,小声劝道。这几天琸云总是有些心不在焉,精神恍惚得让贺均平怀疑她是不是给累病了。也许是因为熬夜陪着他的缘故,贺均平一面想,一面愈发地愧疚。 琸云却固执地摇头,「没事儿,我挺好的。」她不知道柱子什么时候回来,所以得抓紧点,万一事情还没办完他就回了家,日后想找到这样的机会就不知何年何月了。 「走吧,」她眯起眼睛朝贺均平笑了笑,目光中有微微的嘲讽和挑衅,「我说石头你不会是怕了吧,这山里头没大虫,上回我跟大哥来过,一路平安,连山鸡、兔子都少得可怜。」 「我才不怕呢。」贺均平立刻激动起来,气急败坏地大声喊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还不是为了你好。走就走,难不成我还不如你这么个小丫头片子。一会儿果真遇着什么大虫狗熊,你可别哭着躲我身后。」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拎着柱子的长弓走在前头,大步流星,气势汹汹。 琸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旋即跟在了他的身后。 虽说距离上次进山不过二十多天,可山里的景致却有了很大的改变,打从前些日子开始转凉后,山里也立刻变了天,大好的晴日亦是寒风凌厉,先前还一片油绿的树林已然有了萧瑟之感。 琸云踏着厚厚的落叶,不急不慢地跟在贺均平的身后,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的各种欢呼声。 「方琸云你看,这个是什么?是不是人参?」 「这个真漂亮,我们采一些回家吧。」 「哎呀,好像有人参——」 贺均平兴奋得直跳,转过身扯着嗓子使劲儿地朝琸云喊道:「方琸云快过来,你看这个是不是人参?」 琸云不急不慢地走近了,漫不经心地朝贺均平手指的方向瞥了一眼,旋即愣住:这小鬼的运气也未免太好了吧,这才进山多久,竟然还真被他发现了一棵人参,且看这人参头顶的叶片,竟还是棵老参。 「是吧。」贺均平巴巴地瞅着琸云,见她微微颔首,立刻欢呼起来,也顾不上问琸云这玩意儿到底怎么挖,迫不及待地从后背的箩筐里掏出铲子,三两下就把那棵人参连着泥土一齐挖了出来。他还嫌不够,仔细把人参上的泥都给扒干净了,得意地笑,「这玩意儿就跟水萝卜似的,能卖多少钱?够咱们吃几顿肉不?」 琸云斜着眼睛瞪他,语带嘲讽地道:「怎么,嫌我们家伙食太差,饿着你这大少爷了?」自从她知道石头就是贺均平后,就开始怎么看他都不顺眼,无论他说句什么,她都忍不住想跳出刺来讽刺他几句。待说完了,又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子实在面目可憎,狠狠一咬牙,又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贺均平也不知是没听懂还是没当回事儿,依旧笑嘻嘻的,乐呵呵地道:「有阵子没吃肉了,难免有些想。对了,方琸云,你说这林子里有没有兔子,说不定一会儿我还能猎几只兔子回去让咱么解解馋。回头你可不能跟我抢。」说着话,把那被挖得七零八落的人参随手往背后竹筐里一塞,大步流星地继续往山里走。 琸云远远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样子,心里头愈发不是滋味。 他们的好运气似乎并不持久,之后的整整一个时辰两个人连人参的影子都没瞧见。贺均平年纪小,难免有些不耐烦,忍不住朝琸云劝道:「要不,咱们回去吧。我看这天儿不大好,早上还碧空万里的,这会儿竟阴了天,说不准再过一会儿就要下起雨来了。」 琸云笑,眉宇间却只有一片凉意,「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怎么能就这么回去。上回我和大哥进山,不过小半日的工夫就挖了三棵参,今儿才得了一棵,若是就这么回去了,回头岂不是要被大哥耻笑。」 说罢,她顿了顿,目光朝前方幽深曲折的小路望去,幽幽地道:「这几座山我们都找遍了,也不见有别的人参,不如再往山里走深些。我们俩兵分两路,各找各的,一个半时辰后再在此处汇合,可好?」 「那怎么行!」贺均平立刻反对,着急道:「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一个人进山。要是出了点什么事儿,大哥还不得把我给杀了,不行,不行!」他一边说一边摇着头,满脸坚决。 琸云自然晓得要怎么对付他,微微一笑,哼道:「恐怕是你自己害怕吧。我的本事你还不晓得么,就连大哥也不是我的对手,你非要跟着我,其实就是担心自己被山里的猛禽野兽给叼走吧。」 贺均平果然上当,气鼓鼓地狠狠一跺脚,怒道:「你这个不知好歹的死丫头,随便你好了,回头遇着大虫可不准哭天喊地地叫我来救你。」说罢,作势就要离开。 琸云凉凉地朝他挥手,「走远些,可别偷偷跟着我。回头咱们俩再比一比谁挖的人参多。」 贺均平气得浑身一滞,愈发地怒不可遏,脚步愈发地快,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深山里。 琸云目送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林子深处,重重地出了一口气,可胸口却好似被什么东西堵着了一般闷得难受。 她并没有做错!琸云这样告诉自己,至少她曾经救过他一回,而且这一次也没有下杀手,她甚至还让那小鬼背着自己挖的人参离开。他人聪明,就算一时被堵在山里,可总能找到路离开,到时候再去城里把人参卖掉,他还能吃到他心心念念的肉。 可是,不管怎么安慰自己,琸云的心里头总是有些说不出来的憋闷,背上沁出了一层汗,迅速湿透了衣服,凉风嗖嗖地一吹,只觉得浑身上下都一片冰凉。兴许真是生病了?所以才会这么心神不宁?她紧了紧衣服,忍不住又回头朝身后看了一眼。 明明是正午,林子却陡然暗了下来,乌云压在头顶上,不一会儿便将整座山都密密地笼罩起来,湿湿的水汽弥漫成一片网,黏得让人喘不上气。 果然是要下雨了! 那个小鬼不会出事吧?琸云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停下来,转过身不住地朝前方那边阴森森的林子张望。他虽然聪明,可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就算再聪明也救不了他。那小鬼病才刚刚好呢。 难不成还要回去救他?琸云狠狠甩头,她才不去。要不容易才把这要命的大仇家给弄走,决不能心软半途而废。 她站在原地犹豫不决,一会儿打定主意了要掉头就走,可一会儿又觉得这样似乎有些太厚道了,不管怎么说,这辈子贺均平不曾做过任何对不起她和陆锋的事,若是真把性命断送在这片林子里,是不是有些太残忍了。 她想得太投入,以至于根本没留意身后有个庞然大物正悄无声息地接近,风呼呼地吹着,啸声一声接着一声,琸云狠狠一跺脚,咬着牙骂了一句自己「妇人之仁」,才迈开步子准备回去把贺均平追回来,忽听得身后一声闷哼,她下意识地往左微微一蹲,险险躲过了身后猛兽的两个蹄子,但肩膀还是被刮了一下,顿时破了皮,渗出鲜红的血来,痛得她直呲牙。 第十八章 琸云就地一翻,侧过身来与身后突袭的猛兽正正好对上。这要命的东西赫然是一头壮实的黑皮野猪,浑身上下幽黑发亮,更衬着一口獠牙白得下人,小眼睛闪着狡猾的光,闷哼一声后,又撒开蹄子朝琸云冲了过来。 琸云自知自己体力不济,断然不是这黑皮野猪的对手,不敢硬碰硬,只得慌忙往树后躲。那野猪外表看着蠢笨,其实并不算太傻,仿佛看透了琸云的主意,竟绕过琸云身边的大树,闷吼着径直朝她冲过来。 「砰——」地一声巨响,琸云借着身体灵活险险地躲过了野猪的这一撞,但身边借以挡力的碗口大小的树却被撞得摇了几摇,竟仿佛是要被那野猪给撞到了。可那野猪却像是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似的,身上竟是连皮都没有破。 琸云顿时脸色发白,慌忙架起手里的小弩弓,飞快地抽出背上短箭,尚未瞄准,那野猪又怒吼着朝她扑了过来。 「嗖——」地一声轻响,那支短箭狠狠扎进了野猪的下腹处,立刻渗出鲜血来。野猪吃痛,立刻红了眼睛,愈发地暴躁,一边扭着脑袋一边刨土,尔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朝琸云扑了过去。 琸云矮身欲躲,却不想脚下被树根狠狠绊住,一个趔趄竟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这也就罢了,更要命的是,她正欲起身,却猛觉脚踝处一阵钻心的痛,竟是方才崴到了脚,也不知是脱臼了还是折了骨,竟是连站也站不起来。 「吾命休矣——」琸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辈子竟会死在一头野猪的手里,正所谓出师未捷身先死,她还没来得及找到陆锋,还没来得及看着他好好地活下去,就因为动了个要害人的念头,竟然就要死在了这里么…… 那野猪见琸云不动,仿佛愣了一下,旋即又扒了扒面前的泥土,吼了两声,竖起鬃毛,正欲朝琸云扑过来——又是「嗖——」地一声响,旋即便是野猪的痛呼,琸云诧异地瞪大眼,只瞧见那畜生的左耳边赫然中了一箭。那畜生吃痛,顾不上地上不能动弹的琸云,转过身朝不远处的射手大吼出声。 琸云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不远处吓得瑟瑟发抖几乎忘了动弹的贺均平,扯着嗓子大声喊:「还傻站着做什么,赶紧跑啊!」 贺均平这才反应过来,撒开蹄子就开始猛奔。那野猪最是睚眦必报,哪里肯放他走,一人一猪,一前一后,绕着林子一圈又一圈地跑。 琸云趁机赶紧摸出身后的短箭,上弓瞄准,眯眼,「砰——」地一声响,短箭正中野猪左眼,旋即又是一箭再取野猪右眼。 野猪失了方向,又吃痛,闷头闷脑地在林子里乱撞,时不时地撞到树上,发出各种可怖的痛呼。贺均平见那野猪没再追他,这才转过身来,瞪大眼睛四周扫了一圈,瞅见琸云,赶紧噔噔噔地扑过来,一张小脸上满是泪痕,才一见面就哇地大哭出声,「哇——,吓死小爷了。」 琸云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半晌,终于无奈地呼了一口气。 雨终于落了下来,起先只是稀稀疏疏的几颗,渐渐地越来越大,不一会儿便是倾盆。 「真是可惜了那头大野猪,真够肥的,要是能搬回去,够咱们一家人吃一个月还不止呢。」贺均平扶着琸云一边往家里走,一边啰啰嗦嗦地叨念着被遗弃在山里的那头野猪,言辞间颇有不舍之意。 琸云心中五味乏陈,仿佛有许多情绪憋在胸口,又闷又难受,这一路上只静静地听着贺均平唠叨,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哎呀——」走了好一段路,贺均平忽然一声惊呼,立时停住脚步,蹲下身体一眨不眨地盯着琸云肿得像个馒头的脚踝,脸上露出惊恐又担忧的神色,「方琸云,你的脑袋里装的是什么?脚都肿成这样了也不会开口跟我说吗?我还以为你多聪明呢,原来都是装的……」 他很不客气地把琸云责备了一通,旋即却走到她前面,身体一蹲,男儿气十足地道:「你上来,我背你。」 大雨一直下着,两个人早已淋得透湿,贺均平额前的乱发黏在他的脑门上,雨水沿着脸颊一串一串地往下淌,若是换了旁人,看起来不晓得多狼狈,可他却丝毫不显,雪白的小脸上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气势,让人不由自主地相信他。 「愣着做什么,上来啊。」见琸云不动,贺均平又催了一声,依旧是平日里咋咋呼呼的大少爷语气,「我说方琸云,你不会是害羞吧?」 琸云「扑——」地一下跳上了贺均平的背,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别废话,走吧。」 贺均平「嘿嘿」地笑了一声,慢慢直起腰,故作轻松地抖了抖,笑道:「路上你得给我唱歌,要不,一会儿我累了就把你扔掉。」 琸云不说话。贺均平不见她回应,只当她今儿被野猪吓到了,倒也不恼,自个儿寻着各种话题絮絮叨叨地往山下走。 山里的路本就不好走,更何况这会儿又是风又是雨的,小路雨水浇得透湿,走一步滑三步,好几次琸云都几乎觉得贺均平就要跌倒了,他却终于还是稳住了身体,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 「我……早跟你说会下雨……吧,你……还不听……」贺均平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教训琸云,「等等到了家,你……你得给我烧红烧肘子吃,要……要不,我这怎么补得回来。哎哟,可累死我了。那方琸云,给我擦把汗。」他又吩咐道。 琸云愣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伸出手轻轻擦了擦贺均平的额头和脸颊。他身上很温暖,额头和脸颊甚至有些热,满头满脸全是水,分不清到底是汗水还是雨水。琸云抹了一把,贺均平又歪着脑袋在她掌心蹭了蹭,就像很久以前琸云在山上养的那只大花猫,总是大摇大摆地在家里装大爷,可琸云心情不好的时候,它却会聪明地钻进她怀里温柔地喵呜。 琸云心里头闷闷的,有些情绪堵在那里出不来又进不去,难受得很。她想,老天爷到底是怎么了,他把她送到二十年前,难道是为了让她重历那一段痛苦绝望的日子么?那贺均平呢?如果没有她和柱子,贺均平本来应该走怎样的路? 一路上她都这样不停地想这个问题,偶尔想起来,会伸手给贺均平擦一擦汗。 风雨虽大,却没有雷,半途二人在一颗大树下歇息。贺均平背着琸云走了小半个时辰,早已脱了力,才将将把琸云放下就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半张嘴嘴巴可劲儿地喘着气,连话都没力气说了。 琸云虽对他依旧心结难解,但今儿二人落到如此地步,说白了都是她一个人的错,琸云越想又越觉得愧疚。有那么一刹那,琸云甚至想向他坦白,但终于还是没有开口。旁的且不论,她要怎么解释自己为什么无缘无故要送他走呢? 「啊——」地上的贺均平忽然发出一声喊,旋即又翻了个身,沾了满头满身的泥。他却丝毫不在意,挣扎着坐了起来,睁大眼睛瞪着琸云,一脸感慨地道:「好多年没有这么痛快淋漓地淋过雨了。」 第十九章 「好多年?」琸云嗤之以鼻,「你才几岁,说起话来老气横秋。」平日里贺均平总爱说她老气横秋,今儿可算是被琸云逮着机会嘲讽了他一番。 贺均平却难得地一点也不恼,托着腮笑眯眯地看着琸云道:「方琸云你今儿受了伤,我不跟你一般计较。上一回淋雨还是前年重阳的时候呢,那一回我跟京里的一些朋友去城郊东溪川登高,结果竟迷了路,又赶上下了大雨,在林子里淋了大半天,最后还是陆锋大哥把我给找到的。哎,一晃就两年了……」 他来家里头越久,话就越多,到现在甚至有些话涝了,琸云早已习惯了他的啰嗦,并不回话,只安安静静地听他唠叨。过了好一阵,她才忽然反应过来,猛地抬头看着他,乌黑的眼睛里全是震惊。 「陆……陆锋……」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甚至整个身体都不受控制地在发抖,原本就煞白的小脸愈发地白得可怕,也衬得那一双眼睛愈发地乌黑幽深,「你刚刚说——陆锋?」 贺均平注意到她的脸色,顿时吓了一大跳,霍地跳起身来,一脸关切地凑上前来问:「方琸云你没事儿吧,怎么脸上这么难看?是不是生病了?」说话时,他又伸出手在琸云的额头上探了探,迷糊地眨了眨眼,旋即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脸上露出惊吓的神色,「你身上怎么这么凉?是不是太冷了?我脱衣服给你。」 一边说着话,一边就要宽衣解带。琸云猛地伸手拽住他的胳膊,乌黑的眼睛里几乎闪着火焰,「你刚刚说谁?是叫陆锋吗?」 贺均平的手腕被琸云狠狠拽住,立刻发出一声痛呼,高声喊道:「方琸云你干什么,赶紧松手,可痛死我了。」说话时又狠狠打掉琸云的手,气急败坏地瞪着她,小脸上满是气愤,「方琸云你脑子没坏掉吧,你今天怎么了,从早上出来起就不对劲,一整天都不怎么说话,到底又平白无故地拽我胳膊。你看,你看,都被抓青了。」他忿忿不平地把胳膊往琸云面前一送,纤细却结实的手腕处果见一圈红,贺均平愈发地委屈,眼眶都快红了。 「明儿早晨起来肯定都淤青了,你也太狠了,等大哥回来我要找他告状。」贺均平呲牙咧嘴地揉了揉胳膊,忽然又开口,「你刚刚问我什么?陆锋大哥?你问他做什么,难不成你还认识他?」 琸云也不知该怎么回他的话,只抿着小嘴冷冷地看着他,固执又倔强的模样。 贺均平倒也没有吊她胃口的心思,只满腹狐疑地上下打量了琸云一番,才不急不慢地道:「陆锋大哥是我表哥,他母亲与我母亲是堂姐妹,不过他家不在京城。去年我外祖母六十大寿,他才随着姨母一同进京。你从哪里听过他的名字?是不是同名同姓弄错了人?」 「兴许是弄错了。」琸云低下头,努力地收敛所有情绪,尽量不带一丝感情地继续问:「他是哪里人?」 「泰州!」贺均平回道:「陆家是泰州世家,陆锋大哥是嫡出,在家里头可受宠了。」他扁了扁嘴,似乎是想起了家中的旧事,眼眶迅速地发红,「我……我娘总喜欢拿陆锋大哥跟我比,说我淘气不长进……」他说着说着就哽咽了,一眨眼睛,豆大的泪珠立刻从眼眶滑出来,沿着脸颊迅速地往下落。 泰州陆家的嫡子,这世上还有几个陆锋? 既然是表兄弟,血浓于水,上辈子他为何要赶尽杀绝,连陆锋的一具全尸也不肯留?琸云不能理解,也无法想象那个贺均平究竟是如何的心狠手辣。他少年便遭剧变,从小奔波流离,可这一切又与陆锋何干,便是陆家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惹恼了这修罗,那会儿陆锋已被陆家赶出家门,他为何要把怒气撒在陆锋的身上? 「那狗皇帝听信谗言,诬陷我们家造反,贺家一百余口全都死在了那狗皇帝的手里,就连陆家也被问责,我生怕连累了他们,不敢去投奔。后来,我听说我小舅舅在益州,跟着燕王反了,所以才偷偷南下,一路流浪到武梁县……」 贺均平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抹眼泪,罢了,又巴巴地看着琸云,一脸感激地道:「幸好遇到了你和柱子大哥,要不然,我恐怕早就死掉了。我娘说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方琸云,虽然我不耐烦叫你师父,不过你放心,我以后长大了,一定会好好地报答你和柱子大哥的。」 「那陆锋呢?」琸云冷冷地看着他,一字字地问:「他是你表哥,还曾帮过你,你要怎么对他?日后你去投奔了你舅舅,自然要在燕王麾下效力。那陆锋乃陆家嫡子,自然效力于朝廷,若你二人狭路相逢,你是不是便不顾血缘亲情要与他不死不休?」 「你浑说什么!」贺均平气得一骨碌从地上跳了起来,小脸上满是羞恼与气愤,「方琸云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怎么老是说这些奇怪的话?你当我是白眼狼么?不管是你,柱子大哥,还是我表哥,我便是舍了性命也绝不会对你们不利。」 他义正言辞地说完这些话,气呼呼地一跺脚,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了一截儿,忽然又想起琸云崴了脚不能动的事儿来,又气鼓鼓地冲了回来,板着脸瞪着她,转过去蹲下身子,生气地闷闷道:「赶紧的,快上来。」 回去的路上雨渐渐停下来,风却依旧在吹,每阵风过,两个人都忍不住齐齐地打个哆嗦。琸云一直想着贺均平的话,脑子里愈发地乱成一团麻。 她觉得自己好像魔障了,明明这么多年来一直心心念念的就是给陆锋报仇,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却忽然犹豫不决、患得患失起来。现在的贺均平和上辈子的贺均平还是同一个人吗?他是否真的如自己所言永远不会伤害陆锋? 可是,陆锋明明死在他手里。 一想到这个,琸云的心又硬起来,正是因为这个念头不断地在她脑子里敲钟,所以她才把贺均平领到这石首山里来,想法设法地要将他遗弃在这里。 可是,她好像有点低估了他。贺均平背着她一路往山外走,丝毫没有被风雨所影响。 「我们进山的那条路被泥石给堵了,所以换了这条。只是绕得远些,方向没错。」回去的路上,贺均平很快就忘了先前跟琸云置气的事儿,主动和她说起话来,「下回我们再进山就从这边走吧,这条路好走些。咦——」他忽地顿住,睁大眼睛朝四周打量了一番,脸上露出狐疑不解的神色,喃喃道:「怎么就走到这里了?」 他抖了抖胳膊,问琸云道:「方琸云,你看看这里,怎么好像就到了山下了。这条路竟然还近不少。」 琸云自然是知道的,上山的时候她特意带着贺均平走了远路,就是想他把他给绕糊涂了走不出来,没想到……果然是将来赫赫有名的贺大将军,这点小麻烦怎么能难得到他,琸云一时苦笑。 第二十章 贺均平虽然练过武,但到底年岁小,气力不济,每走一段路便要停下来歇一阵,这般走走停停,待他们到上姚村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琸云生怕他多嘴说出石首山有人参的事儿,赶紧仔细叮嘱,贺均平不傻,自然晓得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 到家时,老太太一见他们这模样立刻大惊小怪地喊起来,「哎呀你们这两个杀千刀的,这是跑到哪里疯去了,玩到这会儿才回来。瞧瞧你们俩这鬼样子,活像个落汤鸡。还有二丫头,好好的自己不走路,干嘛让石头背着——」她话刚说完,立刻注意到琸云肿得高高的脚踝,先是一愣,旋即脸上闪过一丝幸灾乐祸的喜色。 琸云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没说话。贺均平小心翼翼地把琸云放下来,抹了把脸,朝老太太道:「您别在这里大呼小叫,赶紧去烧热水去,方琸云淋了雨,又扭伤了脚,得赶紧洗澡上药。」 老太太很是不乐意,斜睨着琸云小声嘀咕道:「一个两个都把老婆子当下人使唤,我真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遇着你们这些不孝的子孙。这大晚上黑灯瞎火的,让老婆子伺候你们,真是遭天打雷劈。」她见着琸云受了伤动弹不得,立刻就嚣张起来,很不把琸云放在眼里。 贺均平顿时怒了,瞪大眼睛狠狠看她,高声道:「没瞧见她受了伤动不得么?你整天窝在家里头啥事儿不干,不过是让你烧点热水,怎么着你了!」这小鬼发火的时候颇有些气势,眉目间自有一股别样的凛然威严,顿时就把老太太给吓唬住了。 老太太虽有不忿,但被贺均平这么一呵斥,吓得连话也不敢说,赶紧脚底抹油躲去厨房生火烧水。 待确定老太太走了,琸云的脸色这才渐渐缓过来,想了想,从怀里掏出装钱的荷包递给贺均平道:「这个你先收着,我们家老太太不是个东西,眼见着我伤了脚动不得,定要想方设法地从我这里把银子弄走。家里的银钱都先交给你保管,但没有我的话,怎么也不能乱花,知道吗?」 贺均平毫不在意地把荷包往怀里一塞,瓮声瓮气地道:「不过是几两银子罢了,何必搞得这么紧张。老太太虽是嘴巴碎点,可也没什么坏心思,你不必这么防着她。」 「她没什么坏心思?」琸云冷笑数声,脸色愈发地难看,「你是刘大户家的少爷,她在你面前自然小心翼翼不敢放肆,对着我这个孙女,可就没那么客气了。」说罢,又把先前老太太要把她卖到勾栏的事说与他听。 贺均平听罢,顿时傻了眼。虽说京城里大户人家的阴私也不少,但虎毒尚且不食子,他何曾听说过做长辈为了几两银子要将亲孙女卖进那种脏地方。先前见老太太年纪大还存着一分恭敬之意,而今却只余厌恶憎恨,光是想一想,心里头就慎得慌。 「她怎么能这样!」贺均平很是为琸云抱不平,「这老太婆也太过分了!」 「所以这两天你得仔细看着,」琸云觉得脑袋有些沉,揉了揉太阳穴,有气无力地叮嘱道:「这老太太可是什么不要脸的手段都使得出来,她又恨我挟制她,趁着这几日我动弹不得,还不晓得要怎么对付我呢。」 「你放心!」贺均平使劲儿地拍着胸脯,一脸的正义凛然,「有我在,她拿你没办法!」 贺均平说到做到。 琸云才将将洗完澡换好衣裳,贺均平就已经在外头敲门了,「方琸云,你好了没?」 琸云艰难地把自己弄到床上去,盖上被子,闷闷地回:「行了,进来吧。」 「烫——好烫——」贺均平用胳膊肘把门推开,手里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面,飞快地冲进屋把面碗放在桌上,罢了把手举到嘴边使劲儿吹,「可烫死我了。」 到底是男孩子,动作快得让琸云自愧不如,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他竟已洗完澡。换好衣服,还去厨房端了面条回来。 「我让老太婆煎了荷包蛋。」自打他从琸云那里听说了老太太的劣迹,贺均平便不那么客气了,每每提及,都只唤是老太婆,「她还不肯,非说要拿去卖钱,被我挤兑得连话也回不上来。」他得意洋洋地仰起小脸,一脸期待地看着琸云,分明是等着她在表扬他。 琸云却偏不如他的意,只淡淡地问:「你怎么挤兑她了。」 「我跟她说,家里的鸡都不是她给喂的,吃两个蛋怎么了。我家每个月送那么多粮食过来,难道还不值两个鸡蛋钱?」 琸云抬眸看了他一眼,嗤笑,「你这刘大户儿子的身份倒是还挺能唬弄人的。」 「可不是!」贺均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直点头,「对付那老太婆,就是得用这种不要脸的招数。」 琸云看着他得意洋洋的样子,不知怎么了,心里头忽然有些烦躁。她努力地想要将这颗纷乱而狂躁的心慢慢安静下来,可是却根本做不到。她觉得很不安,可这种不安到底来自于哪里,却连自己也说不清楚。 贺均平见她脸色不好,知趣地没再聒噪,沉下声道: 「赶紧吃面,不然一会儿发开了不好吃。」说罢,自己便靠在桌边坐下,拿起筷子,斯斯文文地吃起面来。 老太太人品虽不好,厨艺却不差,加上他们俩今儿实在又累又饿,只觉得今晚的面条特别香,贺均平甚至一小口一小口地把面汤都给喝完了,罢了又抬眸盯着琸云,一眨也不眨的,眼神儿热切得让人心里发毛。 琸云终于受不住了,抬头看他,问:「你是不是还没吃饱?」 贺均平舔了舔嘴唇,小声道:「你要是吃不完,我倒是……可以帮一点小忙。」这就是将来赫赫有名、威严冷漠的贺大将军啊,竟然还会问着她讨要一口面条吃,实在是——匪夷所思。 琸云皱着眉头,一脸无奈地搅了两筷子面条夹到他碗里,想了想,又倒了点汤进去,「快点吃,剩下的可没你的了。」她三下五除二地把碗里剩下不多的面条消灭干净,罢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放。贺均平立刻乖觉地去收拾碗筷,根本就不需要琸云吩咐。 如果他不是贺均平的话,还真是个很好的徒弟。 晚上琸云很严肃读拒绝了贺均平陪床的提议,义正言辞地要把他赶出去。贺均平却道:「你不是怕老太婆来寻你晦气么?大白天的她不敢乱来,说不准晚上偷偷过来,你脚受了伤走不得路,指不定要被她怎么欺负呢。」 琸云无力地揉着太阳穴,「她要真来为难我,我再叫你成不?」老实说,她现在不知道应该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面对贺均平,于她而言,他到底是有着滔天恨意的仇人,还是刚刚费尽了所有力气救她回家的懂事小徒弟。 贺均平可劲儿摇头,「不行,那老太婆黑心黑肠的,谁晓得会对你使什么手段。万一你连呼救都来不及呢?不是说你先前还拿着菜刀追过她,说不定她晚上也拎着菜刀来寻你的晦气。」 说罢,他也不管琸云怎么反对了,自顾自地从自己屋里抱了被褥过来,在琸云的床边铺好了,吹灯,安之若素地躺了下来。 第二十一章 「睡吧。」他说,不一会儿,便只听见他均匀而平稳的呼吸声。 琸云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没想到脑袋一沾枕头就开始晕晕乎乎,尔后便开始不停地做梦。 有许多事情她不敢去想,但那些想法和念头却像毒药一般慢慢渗入了她的心,在她最无法防备的夜晚悄然入袭。 不知是因为昨天淋了雨着了凉,还是由于受了伤精神不好,第二日琸云睡到天色全亮了才醒。外头的雨已经停了,屋檐上依旧有水珠滴滴答答地往下落,鸟儿发出啾啾的鸣叫,院子里的家禽也发出各种声响。 又是新的一天。 琸云揉了揉眼睛,撑着胳膊坐起身,首先就瞥见了地上四仰八叉的贺均平。到底是少年人,无论白日里装得多么老气横秋,到了晚上还是尽显小孩子心性,他这豪放粗犷的睡姿就连柱子大哥也无法与之相比。 贺均平侧卧着,一条腿架在被子外头呈骑座状,中衣凌乱,袖子缩到了胳膊肘,衣襟大开,露出一截儿白花花的小肚子。他依旧睡得很香,眼睛闭得紧紧的,嘴巴半张着,唇边有可疑的水渍,脸上表情犹如婴儿一般无害又无辜。 这个率性又爽朗的少年人为什么会在十年后变得那么冷酷狠毒,煞气阴沉,为什么会对自己曾经亲近的人下毒手?琸云低着头看他安静而无辜的睡颜,怎么也想不明白。 也不知看了多久,外头终于传来老太太尖利的声音,「二丫头你这懒鬼,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床上躺着。赶紧给我起来,要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她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索性一脚踢开了门冲进屋,一手叉着腰一手拿着笤帚,分明是想借机收拾琸云。 这样的魔音入耳,贺均平哪里还睡得着,立刻就惊醒了,「啊——」地叫了一声,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跳起来,生气地跳着脚朝老太太吼,「你干嘛呢?大清早的吵什么吵。昨儿不是跟你说了二丫崴了脚,你朝她吼什么?赶紧的做你的早饭去!这都什么时候了!」 他起床气不小,发起火来凶神恶煞的,便是琸云瞧着也觉得心里头有些毛毛的,更遑论老太太这样色厉内荏的人,立刻就被他给唬住了,嘴巴哆哆嗦嗦了一阵,竟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最后老老实实地一转身回去厨房煮饭去了。 虽说把扰他清梦的老太太给骂走了,贺均平依旧不痛快,揉了揉眼睛,气鼓鼓地冲琸云抱怨道:「我说方琸云,你睡觉的时候能不能老实点儿,整整一晚上又是哭又是闹的,害得我都没敢睡。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才眯了一会儿,这又被那老太婆给弄醒了。」 琸云微觉意外,挑眉道:「你说我晚上哭闹,怎么可能?」她晚上一向睡得安稳,好吧,就算昨儿晚上确实有些不对头,可也不至于整晚哭闹吧。」 「你可别不承认。」贺均平毫不客气地往琸云床上一倒,大大咧咧地打了个哈欠,眼睛眯一眯,眸中顿有水光闪烁,果然是困极了的样子,「你还一直叫陆锋大哥的名字。真奇怪,你又不认得他,怎么会——」他忽地一顿,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又坐起身来直直地朝琸云看过来,目光包含探究。 「说起来你昨天就不对劲,为什么一直问陆锋的事?难道你认得他?」说罢他又疑惑不解地皱起眉头,「不对啊,陆锋大哥并没有来过益州,难道你去过泰州或是京城?要不然怎么会识得他?」 琸云只作听不懂,「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说罢,又一脸嫌恶地使劲儿推他,小声道:「赶紧下去,你一个男孩子坐在我床上像什么样子。还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少爷,怎么一点规矩也不动。不晓得男女大防么?」 贺均平斜着眼睛看她,忍不住嗤笑出声,「你这会儿倒是想起男女大防的事儿来了,太晚了吧。真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古板的小学究,照你这么说,昨儿下山还是我一路把你给背回来的呢,岂不是以后还得非我不嫁。哇哈哈——」 他越想越得意,竟叉着腰大笑起来,罢了又一本正经地道:「虽然你性格一点也不温柔,不过长得倒是不错,人也还算聪明,将来生的的孩子应该也不会又笨又丑。算了,我就勉为其难地娶了你——」他话音未落,脸上就狠狠地挨了一下,耳光虽不重,却也实实在在地把他给扇懵了。 「你干嘛——」贺均平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少爷,风度实在不错,被琸云打了一巴掌也没歇斯底里地闹起来,只大喝了一声,一脸委屈地捂着脸瞪着琸云,眼睛一红,眼眶里顿有水光涟涟,扁着嘴巴巴地责问道:「方——方琸云,你也太过分了,你竟然打我?枉我昨儿费尽了力气把你背回来。你这忘恩负义的死丫头,我再也不理你了。你就等着被你们家狠毒的老太婆收拾掉吧。」说罢,狠狠一跺脚,捂着脸气呼呼地冲出去了。 「哎——」琸云喊了他一声,不见贺均平停步,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冲了出去。待屋里安静下来,琸云才低头盯着刚刚打人的手仔细看了几眼。她其实也没想教训他,只是——心里头到底难受,她过不了这个槛儿。 她知道自己刚刚有些激动得过了头,无论如何也不该对贺均平下手的。那个小鬼,至少现在还不坏。 琸云一泄气,身子直挺挺地往后倒,闭上眼睛,各种想法和念头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往脑子里钻。 她还依稀记得昨晚的梦,梦里陆锋还在,还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模样,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英俊又优雅。他温温柔柔地朝琸云笑,一字字道:「阿云,对不起,我可能不能陪着你了。我先前以为只要有了你,便是被陆家赶出门又有什么关系,不管什么样的日子总能熬得过去。可是,我现在才知道,原来还是不行。离了陆家,我什么事也做不了。你难道忍心眼睁睁地看着我这辈子一事无成?」 所以,这才是她从昨天起就一直在怀疑的东西吗?就因为贺均平说的那几句话,她竟然怀疑起陆锋对她的感情?琸云觉得自己简直太恶心太可怕了,她无法原谅自己竟然会用这种卑劣的想法去揣度陆锋。那样热情又孩子气的陆锋,永远在她面前都温柔得犹如春风一般的陆锋,她怎么能去怀疑他? 如果他真想离开,大可直言相告,他知道她的性格,只消他一句话,琸云绝对不会拦着他,更不会要死要活作那小儿女的姿态。他实在不必演那么一场戏,绝了自己的后路,连姓氏名字都丢了。 亦或者,那仅仅是陆家和贺均平联合起来演的戏?目的不过是为了要把陆家少爷从她这个不要脸的女人身边解救出来? 琸云头痛欲裂,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脑子里会忽然钻出这些怪异又荒诞的想法。明明贺均平就在面前,明明只需她一狠心,她恨了十年的仇人就能从此消失,可是她到底吃错了什么药,不去报仇雪恨,反而怀疑起陆锋来。 她的脑子里又响起贺均平斩钉截铁的声音,「……我便是舍了性命也不回对你们不利。」 第二十二章 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琸云把头深深地埋在被子里,觉得脑袋都快要炸开了。 「喂——」一个闷闷的声音在床边唤她,琸云掀开被子看他,小脸闷得通红,眼神纠结而痛苦,倒把贺均平吓了一跳。 「我说方琸云!」他梗着脖子狠狠地瞪着她,故意提高了嗓门,「你干嘛摆出这幅模样,明明是你欺负我,搞得好像我对不起你似的。女人真是难伺候,我还没见过哪个女人像你这样喜怒无常的。」说罢了,他又把手里的饭碗重重地往床边矮桌上一放,发出「砰——」地一声响后,又气鼓鼓地折身冲出门去,一副不愿意跟琸云多说废话的样子。 若是换了以前,琸云早就开口哄他了,到底是她不对在先,可自从晓得他就是贺均平以后,琸云的心里就完全变了,对贺均平的态度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就算现在明明觉得心中有愧,可是道歉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琸云的脚伤不算太严重,且现在年纪又小,在床上躺了三天后,就已经能下地走动了。贺均平一直在跟她闹别扭,一天到晚都故意绷着个小脸,每每见了琸云,总把下巴抬到天上,眼神却不由自主地跟着琸云打转,说起话来却是难得地尖酸刻薄,仿佛恨不得要把她惹怒了才好。 贺均平不会干家务事,先前琸云康健的时候,他每日能做的也不过是在琸云烧饭的时候在灶下添柴火,这几日琸云躺在床上不能动,他连烧火的差事也不愿做了,全都推到老太太身上,自个儿做了个靶子竖在院子里,从早到晚地练习射箭。 老太太虽有不忿,可看在「刘大户」和家里那两袋粮食的份上终究没敢说什么,只时不时地跑到琸云面前骂几句。待琸云的脚一好转,她又立刻消停了。 许是因为憋着气,贺均平的箭术也没有得到丝毫提高,十支箭里头总有两三支脱靶,余下的虽然能射中,可大多都在靶子的边缘,练了整整三天,也没几支箭能正中靶心的。 在院子里晒太阳的琸云终于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打断道:「我说你——石头,」她到现在还是不大能接受石头就是贺均平的事实,所以总是下意识地回避那个名字,「你可别跟我说,你这是练过的。」 贺均平憋着气转过身来,横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瞪着她,气呼呼地问:「你现在愿意跟我说话了?」他忽地把手里的小弓一抬,拉弓上弦,小箭犹如星矢精准地射中靶心,发出「砰」地一声闷响。 他扬起下巴,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把手里的小弓朝琸云身上一扔,道:「小爷乃是百年不遇的神射手,先前不过是逗你这个小丫头乐一乐,你不会就以为我真那么没用?不信,咱么比试一番?」 先前那副好死不活的鬼样子竟然是假的?真亏得他能连装三天!琸云没好气地瞪着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了脾气。 琸云看着面前气鼓鼓的小鬼,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没有了恨他的立场。无论上辈子他做过些什么,他又是如何的残忍冷厉,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她刺杀过他四次,也算是给陆锋报过仇,所以,上辈子的那些仇怨是不是也应该算了结了。现在的贺均平只是个家破人亡、无处安身的可怜小鬼,要不是她大发慈悲救他一命,这小狼崽子说不定早就已经死在了武梁街头。 哦,不,就算没有她,那个小鬼应该也不会死,他会经历许多事,琸云无法想象在他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才会使得面前这个活泼天真、咋咋呼呼的大少爷变成后来那个威名赫赫、冷厉残忍的贺大将军。 琸云想,也许老天爷是在给每个人一个机会,她不会再被卖进青楼最后成为土匪,陆锋会有属于他的世家大少爷的人生,而贺均平,他也能正常地长大,也许将来还会做他的贺大将军,但是,不会再像上辈子那样煞气腾腾。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先前她恨贺均平恨得要死要活,一门心思只想着怎么把他给弄死,可忽然一想通,又觉得仿佛很多事情都能看淡了。琸云叹了口气,眯着眼睛瞅了贺均平一眼,伸手把腿上的小弓拿起来,用力拉了拉。 她的力气到底比不得男孩,小弓拉得不够满,贺均平立刻笑起来,眉梢眼角不由自主地带上了许多得意,仰着小脸道:「别以为你有那几手三脚猫的功夫就不得了了,论起这射箭的本事,恐怕你还得叫我师父呢。」这小鬼显然对琸云逼着他拜师一事耿耿于怀,每每想起,总要抱怨两句。 琸云轻蔑地横了他一眼,抽了支小箭拉弓上弦,根本不用瞄准,那小箭便立刻朝院墙上挂着的靶子射去,一箭正中靶心。不待贺均平反应过来,她又连续射了三箭,支支都正中靶心,例无虚发。 「哎——」琸云摇摇头叹了口气,到底是气力不济,若是换了从前,她还能把箭射入前一支的箭尾,十支开花,别提多震撼了。而今却只能靠这点花哨功夫来吓唬贺均平这样的小鬼,真是惭愧。 贺均平揉了揉脸,仿佛这样就能把心头所有的震惊全都给揉散了,他嘴硬,犟着脖子不屑一顾地道:「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换了是我也照样能射中。这靶子是死的,猎物是活的,要真进山去打猎,就凭你那点力气也没用。」他忽然想起前几日在石首山遇着野猪的事儿来,脸上一红,飞快地岔过话去,道:「你饿不饿,我扶你进屋去吃点东西吧。方琸云,你说柱子大哥啥时候回来……」 琸云在家里头又等了十天,柱子依旧没有回来,便是她再怎么镇定,也有些坐不住了。虽说她知道宋掌柜将来会发达,可是,这发财的道路可不好走,谁又能保证他每一次都能吉人天相、安然无恙呢。就算宋掌柜一直平平安安地活到了二十年后,可柱子呢? 琸云越来越不安,在家里头想了许久,终于还是决定再去城里走一趟。 贺均平自然也是要一路的,他现在就是个小跟屁虫。虽说先前他表现得对琸云的箭术嗤之以鼻,可其实心里头还是很震撼的,接连这十日,每天都起早贪黑地练习射箭,甚至还「不耻下问」地向琸云请教,且还总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生怕她有一丝一毫的保留。 对于琸云为什么有这么大的本事,贺均平不是不好奇的,从他来到方家的第一日起,他就一直拐弯抹角地四处打听。刚开始他瞅准了柱子老实要说话,总偷偷地套他的话,可柱子虽然憨厚老实,嘴巴却严实得很,无论贺均平怎么软硬兼施,柱子也总是憨憨地瞅着他傻笑,尔后回一句「俺不知道」。 贺均平没辙了,又向老太太和四周的邻居们打听,邻居们哪里晓得琸云会武艺,只当贺均平开玩笑的,至于老太太,来来回回就一句话,「那丫头是个妖怪!」。 贺均平:「……」 「你空着手?」琸云把收拾好的行礼打了个包挽在肩膀上,皱着眉头看贺均平。贺均平也一愣,「这是要去城里久住吗?」 第二十三章 琸云微微垂眼,「大哥和宋掌柜那边一直没消息,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万一有什么意外,咱们说不定还得去找他们。若是没事自然最好,不过,以后可不能让大哥和宋掌柜两个出去了,咱们也得跟着。」 至于家里的老太太,琸云给她留了二两银子,加上家里头剩下的粮食,够得她一个人在乡下生活一年半载了。老太太得了银子,高兴得不得了,恨不得琸云以后再也不要回来才好。 贺均平看了琸云一阵,没再多说,赶紧回屋飞快地把自己新添的几件衣服收拾好,又学着琸云的样子打了个包,这才回头再来寻她。 二人出了村子,正巧在官道上遇着辆进城的牛车,琸云使了三个铜板,二人便坐了牛车一路进城。 县城并没有什么变化,真要说起来,仿佛是她们上一回来的时候热闹了一些。琸云二人轻车熟路地到了同安堂,却见店铺大门关得紧紧的,她上前去敲了半天也不见有人回。 「怎么办?」贺均平皱着眉头为难地问:「我们要回去吗?」 琸云扭过头瞥了他一眼,拽着他的胳膊往铺子旁边的巷子里走,一边走一边张望,瞅见从巷子旁边的院子里探出来的杏花树,这才停下脚步,把肩膀上的包袱甩给贺均平,自个儿则挽起袖子搓了搓手,往后退了几步,旋即猛地往前冲,一跃而起,三两下便攀上了墙头。 贺均平半张着嘴很是愣了一下,尔后又飞快地反应过来,机警地朝左右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赶紧也学着琸云攀上墙头。 「院子里也没有人。」贺均平竖起耳朵听了一阵,漂亮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咱们进去?」 琸云点点头,灵活地勾住杏树的枝桠跳上树枝,顺着树干「哧溜——」一下就滑了下来。贺均平有样学样,也跟着落了地。 「看来宋掌柜的院子还没卖出去。」琸云从树下捡了根细长的树枝走到厢房门口,小心翼翼地对着门上的锁一阵捣鼓。贺均平好奇地探头探脑,不抱希望地道:「这玩意儿也能把锁弄开,不大可能吧。」 话刚落音,就听到锁孔里发出一声细微的声响,琸云解开锁,歪着脑袋朝他挥了挥,得意地挑眉,「学着点,小鬼!」一边说话,一边推门而入。 这厢房里陈设简陋,里头只有几样简单的家具,但柜子里好歹还有床单被褥,铺好了总能过夜,到底不要钱,总比花钱去客栈要划算得多,当然,也安全得多。琸云依样画葫芦地给贺均平开了她隔壁的厢房,打发他在那边歇下。 宋掌柜家的这个院子虽然不大,却设备齐全,除了有好几间厢房外,院子的东南角还有个厨房,厨房外竟还挖了口水井。琸云在厨房里翻找了一阵,还找到了小半桶大米,足够她和贺均平吃上一阵子的了。 「我们真要在这里住下来?」贺均平显然没干过这种土匪勾当,很是不习惯,打从他们翻墙进院子起他就缩头缩脑的,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那个,咱们不会被人抓到官府去吧。」他不安地四处打量,仿佛生怕从哪个角落里跳出个衙役来逮人。 琸云斜了他一眼,笑,「你要是害怕,大可出去睡大街,我又不拦着你。」 「咱们不能住客栈么?」 琸云朝他一伸手,「钱呢?」 贺均平顿时无言以对。 「上回送你来看病的时候我就仔细看过了,宋掌柜家就他一个人,不必担心被人发现。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被人瞅见了也无妨,就说我们是他朋友,暂时在这里住些日子。别人也不会说什么。」谁也不会把他们当做小偷,毕竟一来他们俩年纪小,二来,哪有这么胆大包天的小偷? 「那宋掌柜要是回来了……」 琸云眯起眼睛一脸和蔼地看着他笑,「我们这是在担心他呢。就算他回来了——到时候再说。」琸云对于霸占宋掌柜的家并没有什么兴趣,而今不过是无奈之举,等到宋掌柜和柱子回来,他们手里头有了钱,再去附近赁一个院子就好。当然,如果宋掌柜没有意见,留他们住在这里也是好的,毕竟多多少少能俭省一些。 贺均平见琸云一脸泰然,一颗心也渐渐安定下来,想了想,又问:「那我们去哪里打听消息?」 琸云笑,「你忘了你的徒弟们了么?」 这城里头还有比满城都是的小乞丐、小混混们更消息灵通的人吗? 琸云与贺均平大摇大摆地走的正门,贺均平被琸云教训过,一改先前鬼鬼祟祟的模样,把架子端得就跟府里的大少爷似的,昂首挺胸不说,还斜着眼睛瞅琸云,直有把她当丫鬟使唤的架势,被琸云狠狠瞪了一眼,立刻就老实了。 琸云领着贺均平在巷子口的馄饨摊子吃了些东西把肚子填饱,又买了俩糖葫芦,二人一手一个,边走边吃,倒也惬意。武梁县并不大,她们绕着城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就遇见了其中的两个小鬼。 那些小孩儿还记得她们,远远地瞅见二人就像看到了亲人似的激动地扑过来,眼睛一眨也不眨地黏在琸云身上,巴巴地叫「师父」。贺均平有些不乐意,气呼呼地把他们俩扒拉开,怒道:「瞎喊什么,你们师父在这里呢!」他使劲儿地拍着胸口,把脑袋仰得高高的,用眼角的余光瞥着那俩小鬼,「方琸云是你们师祖,师祖懂不懂!」 那俩小鬼嘻嘻地笑,齐齐朝贺均平拱手作揖,从善如流地唤了他一声「师父」,贺均平这才满意了。 琸云朝四周看了看,没瞧见另外两个稍大些的孩子,不由得问道:「怎么只有你们俩?不是还有两个吗?」 「山哥和小桥哥跟着师父的大哥和同安堂掌柜一起去赚钱去了。」其中一个个子小小的小鬼答道:「山哥说,等他赚到钱,我们就能吃饱饭了。可惜我和叶子太小,掌柜不肯带我们去。」他一边说话一边搓了搓手,琸云注意到他的两只小手冻得红扑扑的,手背上骇然有不少伤口,也不晓得在哪里弄伤的。 琸云心肠一软,声音也放柔了许多,悄声问:「你叫什么名字?你们现在住哪里?」 「我叫阿东。」阿东脆生生地回道:「先前我们跟山哥一起住在城西的城隍庙里,后来山哥和小桥哥走了,我和叶子就搬出来了。我们在巷子里头找了间没人住的旧房子,里头有间屋子还有屋顶,下雨都不怕。」他显然对于自己能找到这样好的地方落脚觉得很得意,说话的时候两只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贺均平毫不客气地插嘴道:「真是两个没用傻瓜。」这家伙显然已经忘了当初是谁曾经在这里流离失所,还被那阿东他们四个小鬼揍得毫无反手之力。 「你们吃饭了吗?」琸云对面前这两个有着无辜可怜小动物眼神的小鬼毫无抵抗之力,心下一叹,柔声问。 第二十四章 一直低着脑袋躲在阿东身后的叶子悄声细语地回道:「早上包子铺的阿伯给了阿东和我一个馒头。」他小心翼翼地把怀里收着的还剩一半的馒头拿出来给琸云看,被风吹得粗糙的小脸上露出羞涩的笑容,「是白面馒头。」 贺均平的脸都别到一边去了,他微微低头凑到琸云耳边,不自在地小声道:「方琸云,你说,咱们要是把这两个小鬼给捡回去了,那宋掌柜会不会跟咱们拼命啊?」 琸云抹了把脸,苦笑道:「拼命都是小事,反正宋掌柜那细胳膊细腿儿的恐怕连你也打不过。我就是担心手里头的银子撑不到大哥他们回来。」她拢共也就是上回从宋掌柜手里拿到的十两银子,又是买衣服,又是买粮食,柱子走的时候她还偷偷在他包里塞了二两银子,老太太那里也去了二两,现在剩下的拢共不过三两银子。 这俩小鬼领回来可不只是加两双筷子的事儿,天儿都已经入了冬了,这二人却都是一身破破烂烂的单衣,琸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俩小鬼受冻。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地换一身冬衣可得不少钱呢。 「行了行了——」琸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实在不行,她包里头不是还有一株人参么,就算拿去同济堂,也多少能换些银两,总饿不死人,「你们俩也别收拾了,跟着我们一起走吧。」 阿东先是一愣,尔后才反应过来,小脸激动得直放光,「师父,不,师祖是要带我们走么?太好了!叶子——」他一把拽住叶子的手高兴得直跳,「太好了,叶子,我们要跟着师祖和师父一起去学本事。」 琸云在外头转悠一圈又领回来两个拖油瓶,很是忧郁,时不时地回头朝那两个浑然不知未来的日子有多艰难的小鬼看两眼。贺均平鼓着小脸凑到她面前小声道:「怕什么,他们俩个子小,吃不了多少。」 琸云觉得自己好像更忧郁了。 她给了贺均平一吊钱,让他领着两个小鬼先去把肚子填饱了,自个儿则到成衣铺子里给他们俩从里到外地买了两身新衣服。想一想贺均平身上的衣服也不算厚实,于是又给他添了件冬衣,让店里的伙计打了一个大包扛了回去。 回到宋宅的第一件事就是烧水让那俩小鬼从头到脚地洗了个干净,待他俩换上干净衣服,哟呵,还挺像模像样的。 见琸云为了这两个小鬼忙前忙后的,贺均平心里头有些不痛快,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明明开口说要把他们俩捡回来的人是他,可现在瞅着琸云对那俩小鬼这么好,他又觉得心里头怪不舒坦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人抢走了一般。 「我说方琸云——」他蹲在琸云身边很小心眼儿地道:「他们俩都多大了,什么事儿不能自己干,你干嘛这么帮着他们,小心惯出他们的坏脾气来。」 琸云斜着眼睛看他,似笑非笑,「要说坏脾气,你肯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了。贺大少爷昨晚睡得可好,今日午膳用得可香?」 贺均平气得直跺脚,漂亮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气急败坏地道:「方琸云,你可别不识好人心。我都是为了谁!真是个蠢货!懒得理你!」他一边说话一边气鼓鼓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佯装要走,眼神儿却使劲儿地往琸云身上瞟,只盼着她能开口说句软话。 「哎,等一下——」琸云开口叫住他。 贺均平装模作样地犹豫了一下,摆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又蹲了下来,托着腮问:「干嘛呀?」 琸云笑眯眯地看着他,道:「阿东和叶子跟你住一起。」 「不要!」贺均平立刻激动得跳起身来气得哇哇直叫,「凭什么!不行,绝对不行!他们要敢进我屋,小心我把他们俩扔出去。我可告诉你,我说到做到。方琸云你也太过分了,你凭什么把他们俩塞到我屋里来?我可不习惯跟别人住一起。」 「你不跟他们住一起,难道让他们住我屋?」 「不行!」贺均平跳得更高了,「那怎么行?我说方琸云,你脑袋里头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前两天信誓旦旦地跟我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这才几天,怎么就立刻换了副嘴脸。怎么着,难不成我还不如那两个小鬼受你待见。咱们俩也算是同生死、共患难的交情了吧,还比不过他们俩。」 他说话时,又狠狠地朝屋檐下怯生生的阿东和叶子瞪了两眼,蛮不讲理地威胁道:「你们俩就睡厨房里,不准有异议。要是敢再说话,小心本大爷把你们扔出去。」 本来贺均平说到「同生死、共患难」六个字的时候琸云还颇有些共鸣,可接下来他那幼稚的威胁立刻就让琸云扶额不起,她歪着脑袋一脸无奈地看着面前气得恨不得鼻孔冒烟的小鬼,怎么也没法想明白,就这么个别扭幼稚的家伙,到底是怎么当上燕国的大将军的。 「你说怎么办吧?」琸云摊手作为难状,「宋家就这几床褥子,便是还有空房间也没法住。正屋是宋掌柜的床,我可不敢动。再怎么着也不能乱动主人的东西,是吧。」宋掌柜有洁癖,要真把他床上的褥子给借用了,琸云毫不怀疑他真会找自己拼命。 「别跟我说赶他们去厨房住。」琸云及时喝止住贺均平的话,小鬼不悦地扁了扁嘴,想了想,眉头一挑,嘴角勾起一丝坏笑,贼兮兮地道:「要不,咱们俩住一屋?」 琸云并没有如他所想象的那样气得跳起来,而是转过头来眯起眼睛看他,脸上似笑非笑,显得高深莫测,「你这主意倒是挺好的嘛。」她绕着他慢悠悠地转着圈子,不急不慢地道:「贺大少爷打小就是丫鬟婆子们众星捧月地伺候大的,过了几天穷苦日子终于熬不住了?怎么,还想让我伺候你呢?」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开始摩拳擦掌,笑吟吟地越走越近。 贺均平脸色顿变,连连后退,一副戒备神色,「干……干嘛?」 琸云狞笑,「徒不教,师之过,我觉得,我要是再这么放任下去,你这小鬼真要骑到我头上来了。」 贺均平大呼一声,掉头就逃。琸云咬着牙穷追不舍,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在院子里绕起了圈子,看得阿东和叶子都傻了眼。 虽然很不情愿,但贺均平也没有胆子真挤到琸云屋里跟她过夜,只得委委屈屈地跟阿东和叶子住一屋,直到半夜,琸云依旧能听到他在隔壁气呼呼的大吼——这小鬼,欺负起人来倒是一套一套的。 第二天大早,琸云将将醒来伸了个懒腰,就听到院子里一阵鸡飞狗跳的声响,旋即是贺均平的高嗓门。他平时不这么说话,也许真是跟阿东和叶子合不来,从昨儿下午起他就一直咋咋呼呼的不对劲。 琸云胡乱地把头发绑好,穿好衣服打开门,扯着嗓子朝院子里你追我赶的几个小鬼大吼,「你们几个能不能给我消停一会儿,大清早就鬼哭狼嚎的,信不信我把你们仨通通都给扔出去。」 第二十五章 阿东和叶子立刻就老实了,乖乖地站在原地,怯怯地偷看琸云的表情。阿东的胆子大些,小心翼翼地朝琸云道:「师父,我和叶子烧了热水,这就给你打水过来洗脸。」说着话,又朝叶子使了个眼色,叶子立刻颠颠儿地往厨房跑,很快就吃力端着一脸盆热水放到琸云面前。 贺均平使劲儿地翻白眼,生气地直嚷嚷,「谁让你乱叫师父了,不要脸。」他可看不惯这俩小鬼做小伏低讨好人的样子,大清早地起床给方琸云烧热水什么的,也太恶心了。方琸云是他的师父,跟那两个小鬼有什么关系。 叶子显然有些害怕贺均平,被他骂了两句,吓得赶紧往阿东身后躲,这让贺均平愈发的火大,冷笑道:「哟,真看不出来你是个娘们儿,先前跟小爷打架的时候怎么一个赛一个地狠。要不是方琸云跟柱子大哥救了我,只怕小爷早就死在你们手里了。这会儿倒是装起可怜人了,晚了!」 叶子眨巴着眼睛不说话,阿东的小脸涨得红红,小声辩解道:「谁……谁让你跟俺们抢东西吃。」 也不知阿东这句话怎么就刺痛了贺均平,他的脸色愈发地难看,刚开始眼神里还带着些许顽笑,这会儿却忽地一黯,眸中闪过一丝阴霾,仿佛立刻就要发作。琸云见状不对,赶紧出声道:「好了好了,都过去的事了,再它做什么?石头你洗过脸没?」 琸云不傻,当然也晓得阿东和叶子绝非看起来这么单纯无害。那四个小孩在城里混迹多年,见的人多,经历得也多,心思自然也比寻常孩子要重。贺均平打小就长在富贵之家,又被人捧在手心里养大的,一根肠子通到底,虽说比阿东和叶子稍大一些,可却要幼稚单纯得多。 贺均平被琸云一打岔,立刻就忘了之前生气的事儿了,一张小脸拉得长长的,不悦地道:「这俩小鬼说热水要给你留着,不让我用呢。」说罢,又面带嘲讽地瞥了阿东一眼,冷冷道:「小小年纪,也不晓得从哪里学来的看人下菜碟儿的本事,知道我也是被捡回来的,做不得主,自然不把我放在眼里。」 他心里头有什么都提到台面上说,一副坦坦荡荡的模样,不知怎么的,琸云却分明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丝寂寥的味道。到底是个孩子呢,还没能适应从山巅跌入谷地的巨大反差,一不如意就气冲冲地发作出来。 琸云看了阿东和叶子一眼,目光中略带责备之意。叶子立刻不安起来,搓着衣角不敢说话。阿东倒是想开口解释什么,可想了想却又找不出话,只得老老实实地闭上嘴。 琸云没哄过小孩儿,也不晓得该怎么处理面前的复杂情况。相比起阿东和叶子来说,贺均平虽是她上辈子的仇人,可也比那两个小鬼要来得亲近些,琸云自然不愿让他受委屈,可是这烧热水洗脸的事儿仿佛也不必兴师动众地大闹一场吧。无论如何,阿东和叶子并非下人,没有伺候贺均平的义务。 待洗过手脸,琸云才去厨房弄早饭。贺均平霸占着灶下烧火的位置不放,时不时地斜着眼睛朝一旁老老实实蹲着不敢作声的两个小鬼瞪一眼,好似给琸云烧火是个多么了不起的差事。 待胡乱地吃过了早饭,那俩小鬼赶紧勤快地上前收拾碗筷。这回贺均平没跟他们争,呲着牙凑到琸云耳边小声地说他们的坏话,「我跟你说,这俩小鬼一肚子坏水,心眼儿又多,你可别被他们给骗了。」 琸云叹了口气,难得地回道:「我心里头有数。」 「有数就好。」见琸云仿佛听进了他的话,贺均平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精神头也好了起来,兴致勃勃地问:「要不咱们去附近转一转,看哪里有院子要出租,等柱子大哥回来了,我们也好尽快找到地方搬出去。」至于那两个讨嫌的小鬼,那不是还有他们的同伙在么。 琸云伸出手指头点了点他的额头,哭笑不得地道:「大哥还没回来,有没有赚到钱还不一定呢。」虽说宋掌柜是将来的大财主,可这到底是他们头一回出门做生意,难免生疏,能平安归来就已经不容易了,琸云实在没有贺均平这么乐观。 阿东和叶子年纪小,宋掌柜并不曾跟他们提及行程,只说少则半月,多则二十天就能回来。琸云琢磨了一阵,估计他可能去了益州北边的德源、永宁一带。那里与燕地毗邻,虽说而今燕王未反,但一直冲突不断,陆陆续续地打过好几回仗,附近的药商生怕遇着战事,都不愿去那边,这才给了琸云她们这样的机会。 宋掌柜一行已经走了半月不止,虽说依照他的话这几日就能回来,可琸云难免还是担心,每日里都领着几个孩子去城里打听消息,若是遇着有从德源、永宁那边过来的客商,总要想方设法地上前去打听一番。 日子飞快地过去,一连过了近十日,宋掌柜一行却是半点消息也没有,琸云的心也愈发地不安。阿东和叶子很会察言观色,早发现了琸云的不对劲,生怕她发作,愈发地老实乖巧,每天都争着做家务,就连厨房做饭的差事也抢了去。 贺均平这回倒也不跟他们抢,这个时候,琸云也看出了这孩子跟阿东他们的不同。他很镇定,就连琸云都难免开始不安了,他却依旧能镇静自若地继续着每天的生活,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至少表面上如此。 他很安静地早出晚归,每天去酒肆茶坊打听消息,遇着北边来的客商还能说上半天,套出不少话来。他长得俊秀漂亮,举止斯文,穿得虽然不算好,但至少整洁干净,若是存心讨好人,说话还能很动听,故很讨人喜欢,就算在酒肆里坐上大半天不肯花钱,店里的掌柜也不会让人赶他出去。 这日贺均平回来得极晚,天色全暗了他才一身酒气地回来,一进院子就直奔琸云屋里,气喘吁吁地道:「琸云,我打听到大哥他们的消息了。」 琸云「噌——」地一下站起身,噔噔噔地奔过来,拽着他的手拉到桌边坐下,亟不可待地问:「怎么样?没出事儿吧?」 「他们似乎去了燕地。」贺均平的脸上有淡淡的不正常的红晕,说话时酒气扑鼻,显然喝了不少,「我在酒肆里遇着几个燕地来的客商,他们说在燕地仿佛曾见过大哥和宋掌柜。我仔细问过,形貌打扮都与他们无异。」 琸云发现他说话时嗓子哑得厉害,赶紧给他倒了杯茶,拍着他的肩膀哄着他喝下去,罢了又问:「他们可都还好?」 贺均平使劲儿点头,「那客商说他们跟燕地官府的人搭上了线,正在谈生意。若是顺利的话,估摸着这几日就该回来了。」他今儿为了从那些客商口里套话,喝了不少酒,整个人都喝晕乎了,一路勉强撑着才回来,这会儿见着琸云把话说明白了,脑袋就开始发沉,摇了摇,就软趴趴地顺势倒在了桌上。 听说柱子他们无恙,琸云悬了许久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这才认真打量起贺均平来。小孩子明显喝高了,小脸红扑扑的,安安静静地倒在桌上呼呼大睡,不哭也不闹,酒品倒是不错。 第二十六章 琸云守了他一会儿,想了想,还是去厨房给他熬了一锅浓浓的醒酒汤,拍着他的脸把他给弄醒了,哄着他喝了一大碗,又叫了阿东和叶子把他抬回去睡觉。 知道柱子和宋掌柜安然无恙后,琸云的心放回了肚子里。没了心事,她闲着没事儿干,就开始观察起院子里的这三个小孩来。 阿东和叶子明显是过过穷苦日子的可怜小孩,难得能有处遮风挡雨的地方,格外珍惜,他们俩生怕琸云哪天不高兴了又把他们赶出去,所以过得分外小心翼翼,每天都察言观色看琸云脸色行事,生怕自己哪里不留意惹恼了她。 而相对的,他们对贺均平便没那么恭敬了,虽说贺均平一个人轻轻松松能打得过他们好几个,可这院子里并非谁的拳头大就听谁的,贺均平在琸云面前不也老老实实的——他们可一点也不信琸云能打得过贺均平。 至于贺均平这小狼崽子,骨子里还深深地保留着世家子弟的矜贵和骄傲,不论处境如何艰难,他总要努力地维持着自己作为贵族少爷的风度,举一个简单的例子——除非是琸云亲自做饭,不然贺大少爷从来不去厨房。 贺大少爷坚决地认为自己与阿东和叶子那种平头百姓不同,绝对不能容忍自己沦落到与他们同样的地步。不同于阿东他们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贺大少爷过得很是肆意,他甚至都不叫琸云「师父」了,整天「方琸云」长「方琸云」短的,每次叫唤的时候,还会故意朝阿东得意地挑眉来显示自己与他们的不同。 有时候他还偶尔从嘴里冒出一句「云丫头」来,当然,这都是背着阿东和叶子的时候才这么干,因为每次他这么一叫,琸云就会毫不客气地狠狠瞪他几眼,让他觉得挺没面子。 贺均平带来平安消息的第三天晚上,柱子和宋掌柜终于回来了。 宋掌柜进院门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飘,他半张着嘴不敢置信地看着院子里多冒出的几个小萝卜头老半天没说话。柱子根本没注意到他的脸色,瞅见琸云和贺均平光顾着高兴了,一个劲儿地傻笑,冲上前来想抱一抱琸云,才刚刚扬起胳膊,贺均平就一脸灿烂地冲到他怀里了。 「大哥你瘦了,」贺均平亲亲热热地使劲儿拍着柱子的背,小脸上满是笑意,欢喜又激动的样子,「你们去了那么久一直没消息,琸云跟我实在放心不下,所以就进城来打探消息。幸亏宋掌柜的房子没卖出去,不然我们俩就得露宿街头了。」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又躬身朝宋掌柜作揖行礼,「这几日贸然来府上打扰,实在唐突,还请宋掌柜海涵。不过您放心,我们只动了两间厢房,主屋丝毫未动,只是琸云将您房里的被褥抱出来晒过了……」 这小鬼的嘴皮子十分厉害,明明是他们的不是,可从他嘴里说出来,倒好像是他们做了什么好事似的。琸云托着腮看着宋掌柜一口气憋在肚子里怎么也没法子发作,实在忍俊不禁,憋笑憋得肚子都酸了。 「我家二丫就是能干。」柱子听着贺均平的话,洋洋得意地使劲儿夸赞着琸云,宋掌柜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眯起眼睛深深地看了琸云一眼,竟是没有再追究,只沉声问:「有没有吃的?」 贺均平立刻掉头去吩咐阿东,「你们俩赶紧去煮饭,家里头不是还有鸡蛋和鱼么,都给弄了。叶子你也去帮忙烧水,宋掌柜和柱子大哥赶了这么久的路,风尘仆仆,恐怕早就累坏了,先洗个热水澡也好解解乏。」 阿东和叶子乖巧地应下,立刻掉头去了厨房。才走了两步,阿东似乎又想起什么事,迟疑了一下停住脚步,转过身怯生生地问:「掌……掌柜,山哥和小桥哥他们……还没回来么?」 柱子猛地一拍额头,立刻回道:「差点忘了这事儿了。我们都是一道儿回来的,小山担心你们俩,一进城就去城隍庙找你们了。若是找不到,想来就会来这边。」 阿东和叶子立刻松了一口气,眉开眼笑地朝柱子和宋掌柜道了谢,高高兴兴地去厨房忙活了。 果然,饭菜还没准备好,小山和小桥就找过来了。这俩孩子在外头奔波了近一个月,看起来像是忽然长大了许多,气度沉稳老练,看起来倒比柱子还要成熟些。琸云看着他们的时候就想,下次一定要把贺均平也带出去走一走,省得这小鬼跟长不大似的,忒幼稚。 一伙人高兴地吃了饭,用餐时柱子眉飞色舞地提起他们此行中的种种经历,引得几个小鬼大惊小怪,宋掌柜一直沉着脸不说话,时不时地抬眸朝柱子瞥一眼,满脸无奈。 他们几个赶了好几天的路,累得够呛,待用过饭后,便各回各屋去休息。宋家被褥不够,只能开这几间房,琸云是姑娘家自然要独占一间,宋掌柜又有洁癖,自然容不得与旁人同住,余下六个人总不能挤在一起,旁的不说,贺均平一定会跳起来反对。 最后还是宋掌柜发话,让小山领着他们几个孩子在附近的客栈住下,贺均平和柱子住一起。贺大少爷虽然有些不满意,但这总比跟那几个小鬼挤一起要好得多了。 第二日大早,小山就领着几个孩子回来了。阿东和叶子继续去厨房干活儿,小山和小桥则帮着打扫院子。琸云起床的时候,瞅见他们一个个忙前忙后,忽然觉得自己和贺均平有些太大老爷做派了,简直有欺负人的嫌疑。 她正自我忏悔着,贺均平眯着眼睛梦游似的开了门,踉踉跄跄地踱到琸云身边蹲下,有气无力地道:「不行了,再这么下去小爷都快活不了的。方琸云,你说柱子大哥以前都好好的,怎么现在忽然打起鼾来,害得我昨儿一晚上没睡。我可不管,今儿晚上不决计不跟他住一屋,就算打地铺我也住你那屋。」 琸云白了他一眼,道:「大少爷您可真挑剔。瞧瞧人家——」她朝院子里正忙得热火朝天的小山他们努了努嘴,一脸鄙夷地道:「您再这么喋喋不休地挑毛病,真不怕我把给你赶出去啊?看看他们多勤快!仔细学着点!」 贺均平轻蔑地斜了他们一眼,一点也不脸红地道:「都是些下人干的活儿,像我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去抢着做那种事。方琸云你不是也不喜欢做这些么?咱们俩都是干大事的人。对了,宋掌柜不是跟燕军搭上了关系么,我觉得咱们可以大干一场……」 他兴致勃勃地跟琸云商量起下回药材生意的事,比如哪些药材更好卖,走哪条路更安全,怎么样才能不引起歹人的注意,云云。这小鬼趁着这几日在外头打探消息的工夫竟然还学了不少东西,这让琸云忍不住对他刮目相看。 贺均平说得口干舌燥了,一抬头,才发现宋掌柜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身后,微微蹙眉看着他,脸上神色很是复杂。宋掌柜可不比方琸云,他是个大人,而且还是个挺有本事的大人,起码贺均平是这么想的,他心里头有些打鼓,讪讪地朝宋掌柜笑笑,厚着脸皮道:「宋掌柜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第二十七章 宋掌柜盯着他看了半天,终于开口道:「下回你跟着我一起去吧。」 贺均平脸色一喜,方琸云托着腮看他们俩,笑眯眯地道:「上回本就打算带着他一起来的,不想这小鬼竟然病倒了,不然跟着我们一道儿,倒也算是不小的助力。宋掌柜可别小看他,他跟着我学了一阵,无论是武艺还是箭术都不错,寻常两三个成年人怕也不是他对手。」 宋掌柜板着脸看她,过了好一阵,才忍俊不禁地笑出来,「你这小丫头说来说去,不就是想说自个儿本事大,下回一定要记得带上你么。心眼儿真多!」 琸云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一脸郑重地道:「我都是为了你们的安全着想。现在世道多不太平,宋掌柜出去了一趟,想来感受愈发深刻。您这斯斯文文手无缚鸡之力的,若真遇着歹徒,岂不是要倒大霉。而今我们的生意才刚刚开始,本小利微,实在没有请护卫押送的本钱,就只能靠自己了。对了,我听石头说宋掌柜已经搭上了燕军的线,您仔细跟我们说说……」 她把话题一转到生意上,宋掌柜立刻来了精神,仔仔细细地把这途中经历说与她们听。 这一趟生意他们赚得并不多,当然也不算少了,起码宋掌柜还是比较满意的。更重要的是,他们搭上了燕军的线,日后的生意就要好办得多了。 「我估摸着明后年的仗会越来越多,老百姓可要遭殃了。」宋掌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摇头道:「接连着好些年战乱四起,朝廷动荡,民心不稳,恐怕这江山早晚得换人——」他话一说完,猛地察觉自己有些孟浪了,慌忙住口,抬眸朝琸云和贺均平看了一眼。 贺均平的脸上露出激愤神色,双拳紧握,咬着牙道:「那狗皇帝宠信奸臣,是非不分,早晚要把这大周的江山断送在他手里。」 琸云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劝道:「小石头你且注意些,虽说这是在自己家里,可这种话不能乱说。若是被有心人听到传了出去,不止是你,就连我们连带着宋掌柜也要遭殃。」 贺均平飞快地朝院子里的小山等人瞟了一眼,知趣地点头,闷闷地回道:「我晓得了。」 想了想,他又小心翼翼地问宋掌柜,「您跟燕军做买卖的事儿,小山他们都知道?」 「既然都上了同一条船,哪能瞒着他们。我若是没有把握,怎么敢贸贸然把他们几个带上。」宋掌柜一脸淡然的模样,仿佛一切全都在掌握中,「你们俩小鬼想得倒是周全。」 琸云咧嘴笑,「宋掌柜过奖了。」 宋掌柜把此行的一应收入开支做了详细的账目拿给琸云检查,琸云打开来看了几眼,微微一愣,愈发地觉得面前这个年轻人高深莫测。这账目条理清楚、收支明确,便是以前方头山的老账房也不一定有这样的本事。 琸云听说过江浙那边有些大商户人家的嫡子就是打小被培养着打算盘记账的,这宋掌柜莫非也是如此出身?但他又如何沦落到如今只靠一间门可罗雀的小药铺来谋生的地步? 琸云心中虽有疑问,却并没有出声询问,只是指着账本最后的数字笑了笑。宋掌柜乌黑的眸子落在她脸上,沉声问:「方姑娘有异议?」 琸云点头,「这个太多了。说实话,我和大哥没帮上什么忙,只是投了些银子进去,那些银子还是宋掌柜帮忙赚的,换了别人,宋掌柜也照样能把这生意做好。日后这账就依照三七开来算,工钱额外再出,宋掌柜觉得如何?」 她如此大副让利让宋掌柜觉得既意外又有些不可思议,上一次卖人参的时候,琸云表现得很是强势,人又精明,一副精于算计,掉在钱眼里的小财迷架势,可今儿她却摇身一变,忽然通情达理、大方爽朗起来。宋掌柜愈发地觉得这小姑娘不同寻常。 宋掌柜人聪明,只稍稍一动脑筋便晓得琸云如此作为的原因。什么叫做放长线钓大鱼,这就是了。宋掌柜一方面觉得好笑,一方面又为对己成为别人眼中的「大鱼」生出些异样的、难以言喻的窃喜来。 「既然方姑娘如此坚持,」宋掌柜心照不宣地朝琸云笑,「那宋某便只有厚颜生受了。」 两个人俱笑起来。于琸云而言,宋掌柜的话却是为了解决了所有的后顾之忧。这辈子琸云挂心的事情只有两件,一件是陆锋的生死,另一桩则是大哥柱子的前途。琸云不清楚这辈子她究竟会遭遇什么样的事,虽然她已经下定决心要远离陆锋,如果依照上辈子事态的发展,她应该能过上平静而平安的日子。可是,将来的事谁又能说得清楚呢,万一她再一次落草为寇,难道她还把柱子也一齐拉上山? 琸云很清楚自己大哥的性子,他老实又憨厚,没有决断力,帮人打打下手也就罢了,让他自己去干一份事业来,简直比登天还难。倒不如托付给宋掌柜,有他的庇佑,柱子一生无忧。 宋掌柜在家里歇了两日,第三天就出门去收药材。这回琸云没让柱子跟着,让宋掌柜带着小山和小桥去帮忙,至于贺均平,琸云不去,他自然也不肯去的。 趁着宋掌柜去收药材的短短几日,琸云每日都督促着柱子练武射箭,几乎是闻鸡起舞,直训得柱子叫苦不迭。 「路上可太平呢,根本就没那么多土匪。」柱子一边叫苦一边想要说服琸云,「俺们去了一趟燕地,拢共才遇着两拨人,一个个饿得面黄肌瘦的,哪有什么力气。俺带着小山、小桥上前一比划就把人给吓走了。」 贺均平拉弓上弦,利箭在空中画出一道转瞬即逝的光影,「砰——」地一声准确无误地钉在五十步开外的靶心上。柱子半张着嘴发了半天愣,不待琸云说话,老老实实地划拉着手里的弓箭跟着贺均平练习去了。 琸云知道柱子是一根筋,有时候认定了一件事儿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于是她懒得再与柱子解释什么,只板着脸命令他陪着贺均平一起练武。 相比起柱子的又臭又硬,贺均平则配合得简直可以用乖巧听话来形容。他完全不用琸云叮嘱,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练武,简直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这让琸云都忍不住感叹,难怪这小子将来能做到大将军,旁的不说,单是这一份毅力已是常人所难及。 他甚至还背着琸云偷偷劝说柱子,「大哥你别以为自己跟着宋掌柜出去走了一趟就什么都知道,上回你们才带了多少东西?不到一百两银子的货物,恐怕还装不了一车,寻常土匪们瞧不上,所以懒得搭理你们。日后我们东西多了,他们怎么还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说山里的土匪,到了冬日里,流民都是成群结队的,一两个自然不怕,可万一纠集几十号人,你能打得过?恐怕连性命都得搭上!你自己不把性命当回事,连琸云也不顾了么?」 柱子顿作羞愧之色,一脸赧然无言以对。贺均平一脸严肃地拍了拍他的后背,郑重道:「大哥你仔细想想吧。」说罢,一边摇着头一边故作唏嘘地走开。琸云在门口看着他装模作样的样子,心里头竟有一丝丝感动。 第二十八章 宋掌柜出去了七天,回来的时候药材就已经齐了,他又立刻联系马车把药材送去燕地。因宋掌柜是第二回做生意,手里本钱又多了不少,这一次他收了足足有上千斤药材,结结实实地码了两辆马车。因已是隆冬,益州已经下了好几场雪,宋掌柜又特意买了许多油布将马车里外仔仔细细地包裹了起来。 「我们这一趟路可不好走,现在是严冬,益州往北那一片全都在下大雪,寒冰彻骨,出门可是要受大罪的。你可想好了,真要跟过去?」宋掌柜微微蹙眉看着琸云,苦口婆心地劝道:「照理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守在家里头是最好。阿东和叶子都在,好歹也有伴儿。」 贺均平不乐意了,大声嚷嚷道:「宋掌柜你可别瞧不起琸云,她厉害着呢,这丫头也不晓得从哪里学来的功夫,手脚比我还利索,恐怕柱子大哥也不是她的对手。不过是几场雪,有什么怕的。留在县城里,我却是担心她会闲出病来。」 宋掌柜有些怀疑地看了看琸云,不是很信贺均平的话。琸云依旧一脸笑模样,声音却是不容值否的坚定,「上回就说要跟着宋掌柜出去走一趟的,结果未能成行,这一次怎么着也得跟过去长长见识。」 既然她如此坚持,宋掌柜也不再拦着,只叮嘱她多收拾些行李被褥,省得在路上冻着。 亏得宋掌柜租来坐人的马车还算宽敞,坐了六个人也不算太挤,当然,这主要还是因为其中四个都是未长成的半大孩子,小山和小桥跟着宋掌柜出去见过世面,自觉比贺均平懂得多,一路上喋喋不休地向他说起燕地的见闻。贺均平一边嗤之以鼻,一边却竖起耳朵听得仔细。 「瞧他们俩那猖狂样儿,啧啧——不晓得的,还以为他们究竟见了多大的世面。不过是燕地的一个小县城,这又算得了什么。我姨父还在燕王身边做大官呢。」贺均平凑到琸云耳边小声地抱怨,热气使劲儿地往琸云耳朵里灌,怪痒痒的。 琸云揉了揉耳朵,抬眸看他,微微震惊,「你姨父在燕地做官?」那为何他不去投奔? 贺均平仿佛立刻猜出了琸云的心思,脸上唰地一白,不大自然地低下头小声喃喃道:「贺家被抄之后,我好几个已经出嫁的堂姐都被夫家休弃了。我姨母当初是跟姨父私奔去的燕地,我不清楚她是不是也被……」他没再继续往下说,但声音里分明带着些许哽咽,显然对此很是伤感。 琸云见惯了他像只坏脾气的炸毛的猫,偶尔瞧见他这可怜兮兮的被人抛弃的小狗模样,心里头多少有些软,抬起手顿了顿,终于还是心软地拍了拍他毛茸茸的脑瓜子,捋着他软软的头发,小声地劝慰道:「咱们有机会去打听打听,说不定情况比你想得好多了。」 琸云觉得,贺均平的姨母应该还好好的,因为依照上辈子他的经历,这小鬼最后还是去了燕地的,若是没有人从中举荐和提拔,一个毫无根基的小鬼怎么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迅速出头,到后来年仅三十就能成为燕国的大将军。 「燕王虽然没有反,但是他一向与今上不合,那狗皇帝抄了贺家,燕王为了收买人心,说不定故意反其道而行之,反而重用贺家。你姨父姨母定然安然无恙。」琸云仔细分析道,也说不好到底是不是为了安慰他。 「果真如此?」贺均平瓮声瓮气地道:「方琸云,其实你是恨不得我姨母好好的,然后把我接走吧。」他吸了吸鼻子,仰着小脸看她,表情无辜又倔强,「我早就看出来了,其实你一点也不喜欢我。尤其是前一阵子,整天都冷冰冰的,好像我跟你有深仇大恨似的。」 「我偏不走!」他咬着牙故意狠狠地瞪着琸云,仿佛故意要和她斗气,「就不走,气死你。」 琸云哭笑不得,狠狠在他脑瓜上一拍,「行了,睡吧你。」 只有亲自跟着宋掌柜出来走了一趟,琸云才能真实体会到他有多谨慎。无论谁说抄近路有多便宜,他们的马车也只走官道,每晚天色刚刚暗下来,他就立刻寻客栈投宿,绝不赶夜路。白日里行车时,他总让车夫跟着别的大商队走,算是沾一沾别人的光了。 「我早说路上太平得很,二丫你还不信。你瞧瞧咱们这一路,可不是连个土匪影子都没瞧见。」走了两日,眼看着快到了燕地,柱子终于忍不住朝琸云道:「小姑娘家家的就是爱操心,也不晓得从哪里听来的,光会吓唬自己。」 琸云不说话。贺均平立刻帮腔道:「咱们这一路都跟着前头的大商队,他们可是正经请了镖局的人当护卫,练得一身的腱子肉,那些土匪但凡是有些眼力的都不敢随意招惹。他们要么就不来,若果真来了,恐怕就危险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般,前方的商队里传来一阵骚动,马车缓缓停下,车夫在外头慌慌张张地道:「坏了,好像有歹人劫道。」 几个少年人都还一脸懵懂,宋掌柜却顿时变了脸色,柱子激动得立刻就要往外冲,被琸云一把拽住胳膊拉回了座位,冷着脸毫不留情地训道:「你毛毛躁躁的做什么?外头多的是人,哪里轮得到你去逞强。」 柱子倒也不觉得被琸云训斥有什么丢脸的,傻愣愣地回道:「我出去帮忙嘛。」 琸云狠狠瞪着他,没好气地道:「就你那三脚猫的工夫,冲出去了也就是给人家当靶子。再说外头现在什么情况我们都还不知道,这些商队常年在外走动,多与江湖中人有来往,说上几句话不定还是朋友。咱们先候着看情况,若是打起来了,再去帮忙也不迟。」 宋掌柜不禁瞥了她一眼,漆黑的眼睛里眸光微闪。贺均平悄悄掀开车帘往外偷瞧,小声道:「不像是土匪,看打扮倒像是流民。」 「流民!」琸云眉头一紧,立刻站起身,低声朝众人吩咐道:「赶紧操家伙,真打起来记得下死手,不要留情。」琸云经历过战乱流离的日子,晓得流民们一旦作乱比土匪更可怕。土匪们不过是求财,又忌讳官府衙门,故下手十分有分寸,但流民们却是毫无顾忌,为了几个馒头杀人的事绝不少见。 「下……下死手?」柱子哆哆嗦嗦地看着琸云,犹豫不决,「这是不是太……太狠了。」 他的话刚说完,就听到外头的车夫发出一声惊呼,「杀杀人了!歹人杀人了!」 贺均平操起手边的长枪就冲了下去,小山和小桥沉着脸紧随其后,柱子也慌忙跳下马车,琸云正欲跟过去,却被贺均平伸手拦下,「你在马车里守着。」他朝宋掌柜看了一眼,紧紧地握了握琸云的手,「宋掌柜不会武艺,你在车里护着他。」 琸云自然知道贺均平的维护之意,心中稍暖,正色朝他点点头。待他放心离开,琸云却反手将车角的弓箭握在手里,掀开帘子,站在马车上为他们几人掠阵。 宋掌柜也挤出脑袋来想要查看战况,琸云抬脚朝他踢了踢,宋掌柜无奈,只得缩了回去。 第二十九章 此番来犯的流民足足有好几十人,大都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手里拿的武器也是各式各样,有缺了口的大砍刀,菜刀,没几根红缨的长枪,甚至碗口粗的木棒。这些平日里温良恭顺的百姓这会儿却像是一群野兽,红着眼睛不要命地朝商队杀过来,仿佛双方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前方商队的马车多,货物堆成小山一般,格外引人注目,故大多数流民都往那个方向冲,将商队诸人团团围住,发了疯似的朝护卫们扑过去。那些护卫到底身经百战,立刻就察觉到这些人的凶狠,挥起手里的利刃毫不留情地朝流民身上招呼过去。 场面顿时一片血腥,柱子看傻了眼,痴痴傻傻地瞪着那满地的鲜血完全忘了反应,倒是贺均平和小山兄弟俩还镇定些,举着手里的兵器径直向扑过来的流民身上砍去。 利刃入骨,鲜血四溅。双方立刻杀红了眼,嘶叫着,怒吼着,只恨不得要将对方撕碎。柱子仓惶间背上挨了一棍,直痛得他眼前一黑,险些晕死过去,身后那流民还欲再往他头上补上一棍,胳膊将将举起来,猛觉后脑勺一阵痛楚,立刻就倒了下去。 柱子半张着嘴看着一脸恶煞的贺均平,浑身直哆嗦。贺均平大吼,「大哥要是怕了,就滚回马车里去。别在这里碍事!」说罢,再也不看他,一转身,手里的长枪狠狠朝敌人面门刺过去。 柱子被他这么一喝,仿佛忽然开了窍,握紧手里的大刀,大喝一声猛地朝敌人冲去。 小山和小桥武艺虽一般,但到底是打小在街巷间混迹大的,手脚极是灵活,二人一齐对付一个流民倒也还游刃有余。只是那些流民人数众多,伤了一个又来了两个,不一会儿竟将他们的马车团团围住。 「谁让你出来的!」贺均平打斗间还不忘了朝马车方向看,瞅见琸云站在车上,急得直跳,一边与对手过招一边慢慢地朝马车方向挪动,许是一心二用的缘故,一时没留意,竟被敌人趁机划伤了右手胳膊。 鲜血顿如泉涌,贺均平手一软,长枪险些脱手而出。那敌人见状,立刻趁机欺近,手中大刀连连朝贺均平的头脸脖子砍去。贺均平到底年幼,眼见着那刀光剑影直朝面门而来,心中哪有不慌的道理,两腿一软,身体一个趔趄,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敌人见状大喜,高呼一声,举起大刀迎面朝贺均平的头上劈去。贺均平吓得连气儿都喘不上,几乎忘了躲,只下意识地转过头去闭上眼睛。也不晓得过了多久,仿佛是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贺均平并没有等到他所预料的凶刃,脸上一热,仿佛有什么热烫的东西溅在了脸上。 他抹了把脸,睁开眼睛,却只见面前猩红一片。方才那凶神恶煞的敌人一脸狰狞地捂着脖子,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几乎要脱眶而出,他不敢置信地盯着马车上,喉咙里发出「嘎嘎」的声响,猩红的鲜血从喉间的血洞喷溅而出,洒在贺均平的脸上。 贺均平下意识地回头看,只见琸云面沉如水地手持弓箭立在马车之上,威风凛凛,犹如照着白色光环的天神。 有那么一会儿,贺均平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怔怔地看着琸云,好像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她似的。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琸云,如此沉静、如此镇定,如此从容不迫。 「还不赶紧起来。」琸云斜睨了他一眼,沉声喝道:「拿起你的抢!」说话时,手中微动,搭在弦上的三箭齐发,分指不同方向,「嗖嗖嗖——」三声风响,尔后便有三人闷头倒下。 那副精巧纤细毫不起眼的弓弩在她的手里犹如收割生命的镰刀,每一支箭飞出,都直指敌人咽喉,一箭毙命,毫不留情! 她下手如此狠辣,不多时便有近十人死在她的箭下,立刻引得敌人瞩目。那些流民依稀有人指挥,发现此处的异样,立刻招呼人朝她所在的方向杀过来。「杀了那丫头!」人群中有人高声喊道,与此同时,一支长箭呼啸而至,直指琸云胸口。 琸云慌忙避过,但动作依旧不够快,那支长箭擦着她的右肩划过,狠狠钉在她身后的马车上,震得马车微微一抖。车里的宋掌柜吓了一跳,摸索着想要探出头来察看,被琸云踢了一脚,又给踢了回去。 就在这一瞬间,竟有三五个流民冲到了马车边,挥着手里的木棒菜刀朝琸云身上砸过来。琸云来不及搭弓,只得一跃而起,飞身上车躲避。不想才刚跳上马车车顶,那幽灵一般的长箭又朝她逼过来,这一回却是擦着她的脖子,在她光滑白皙的颈项间划出一道可怖的血痕。 马车下的贺均平吓得险些魂飞魄散,顾不得身上的伤,慌忙挥起长枪上前去帮忙,口中大喝:「琸云你快下来,这边有我。」一边说着话,一边奋不顾身地跳上马车朝围过来的那些流民冲过去。 他武艺虽不差,但哪里敌得过数人联攻,更何况这会儿还受了伤。不过三两招,便被那些流民逼得毫无反手之力,连连败退。琸云见状,赶紧又抽出箭来连发三支,连取了三人性命,正待再射一轮,去拿箭的手里却一空,原来方才上下马车时竟把背篓里的箭掉了大半在车下,这会儿背上早已空了。 眼看着贺均平身上又多了几道伤,琸云再也顾不得其他,把弓箭一扔,抽出腰间的匕首,就地一滚,便钻到了那些流民的下方。 与贺均平匠气十足的打法不同,琸云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是做土匪的十年来用鲜血用生命锤炼出来的,图的不是漂亮好看,而是致命。虽说这些天里她教过贺均平不少,但这些东西,若不是亲自经历过,又哪里学得来。 就好比现在,她灵巧的身躯犹如一柄利刃直插入敌人的心脏,手里的匕首每到一处都能给敌人致命的打击。她下手狠毒、辣手无情,每一刀都干脆利索,一刀毙命,绝不拖泥带水。越是这样简单的杀招,越是让人胆战心惊。 不过几招过去,方才还围在马车边杀气腾腾的几个流民几乎全都悄无声息地死在了琸云的手里。 那娇小纤细的女孩犹如地域中最可怖的恶魔,猩红的血糊了她满脸,看不清她的面容,但那双乌黑发亮的眼睛里却闪着嗜血的光,其余的流民们远远瞧着,只觉寒气沿着背脊骨一路透到头顶,透心地凉。 没有人敢再来寻死,就连原本与柱子和小山兄弟缠斗的几个流民也都吓得两腿发软,且战且退。围着前头商队的那些人也没占到便宜,被商队的护卫们打死了好几个,余下的流民见状不妙,立刻招呼着,犹如一群乱蜂飞快地逃离,只余下地上横七竖八的一大堆尸体。 商队的护卫们迅速清点留在地上的尸体,护卫中死了有五个,其余剩下的都是来劫道的流民,骇然有十八具之多,更可怕的是,其中有十二具都是几乎同样的死法,三人被割喉,余下九人则是一箭封喉。 第三十章 从昨儿宋掌柜让车夫一路跟着前头的商队起,那些护卫们一直没给过他们好脸色。这并不奇怪,护卫们都是商队重金聘请来的,收的商队的银子,而同安堂的马车一路尾随,分明是想要蹭保镖,故这一路过来,护卫们对他们很是不屑。 但经此一战,所有人都对他们一行另眼相看。他们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但地上那十几具余温尚存的尸体无一不在提醒着刚刚的一切都是事实。那个纤瘦娇小的女孩以一人之力,用极端残忍而冷酷的方式了结了十二个人的性命,然后,她面无表情地把正在滴血的匕首在衣袖上胡乱地擦了两把,收好,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钻进了马车。 「你去问问他们是不是得罪了人。」琸云年岁小,此番激战早已脱了力,一上马车就蔫蔫地往下倒,歪在车壁上半眯着眼睛有气无力地朝宋掌柜道:「这些流民显然是有人鼓动的,里头还藏着弓箭手,十有八九是冲着商队里的人来的。宋掌柜去跟他们提醒一声。」说罢,她缓缓闭上眼睛,很快的,竟有浅浅的鼾声传出。 贺均平掀开车帘探进个脑袋来,才欲开口说话,忽瞅见琸云躺在马车上一动不动,只当她伤在了哪里,顿时吓得抽了一口冷气,疾声问:「琸云你怎么了?是不是受了伤,让我看看。」说话时,手脚并用地翻上马车。 宋掌柜先前被琸云震得发懵的脑子这会儿终于渐渐清醒了些,朝贺均平「嘘」了一声,悄声道:「方姑娘没伤着,应是累极了,这才上来歇歇。」说话时他已瞧见贺均平右手胳膊上一大片殷红的血迹,脸色一白,立刻拽着他下车道:「看你这胳膊都快废了,赶紧下来我给你包扎包扎。对了,还有柱子和小山他们呢。」 宋掌柜跳下车朝四周看了一圈,柱子正领着小山兄弟在清点货物,他们三个也都挂了彩,身上的衣服划了许多口子,到处都是血迹。宋掌柜顾不得去警告前头的商队,赶紧唤了他们几个拢来包扎伤口。 也亏得他们做的是药材生意,车里就装着不少止血的药,宋掌柜忙活了小半个时辰,这才把他们几个包扎好。商队的护卫瞅见他们有药,也厚着脸皮过来求,宋掌柜自然不吝啬,亲自将药材送到那些护卫手上,顺便又去拜访了商队的首领…… 琸云被马车颠醒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歪在贺均平的背上,那小鬼被她压在身下发出轻微的鼾声,他双目紧闭,微翘的睫毛覆盖在眼睑上,眉头微皱,显然睡得并不安稳。 柱子先前靠着琸云的肩膀,她一动,柱子立刻就醒了,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了看琸云,又迷迷糊糊地掀起帘子朝外头瞅了一眼,喃喃道:「这是哪里?」 宋掌柜揉着太阳穴道:「这里是新丰镇,今晚我们在这里留宿。」 说话时,马车已经慢慢停下,外头有人低低地招呼道:「宋掌柜,客栈到了。」那人说话的语气很是恭敬,听声音并不似赶车的马夫。 宋掌柜小声解释道:「是金针坊的伙计。」 琸云立刻会意,这金针坊应该就是和他们一行的那个大商队了。 「那个刘二少爷给我们送了不少银子。」柱子在一旁插嘴道,语气中难掩兴奋,「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那么多银子呢,足足有一盘。」 他们说话的声音吵醒了贺均平和小山兄弟,贺均平揉着眼睛小声嘟囔,「琸云可是救了他们的命,不过区区几十两银子,实在不足挂齿。」 小山和小桥都不敢插嘴,只时不时地偷看琸云一眼,目光中满是敬畏。他们俩之前虽早听说琸云是贺均平的师父,但对她的本事并没有一个直观的体会,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个尚未长成的小姑娘——他们都是这么想的。 直到今日琸云面不改色地连杀十二人,这才让小山和小桥彻底地被震惊了。事实上,整个商队的人都吓得不轻,从事发地到新丰镇这一路,大伙儿连大气都不敢出,既安静又诡异。 琸云身上有两道口子,一道在左肩,一道在脖子上,都是长箭划过留下的擦伤,并不重,只蹭破了些皮,微微渗出些血丝来。因她是个女子,这一路又都在睡觉,故宋掌柜并没有给她包扎上药。 因这一路窝在光线昏暗的马车里,琸云的伤口并不惹眼,可这一下车,贺均平立刻就注意到她颈项间的那一道血痕。「啊——」他一声惊呼,指着琸云的脖子急得跳起来,「琸云你的脖子流血了!」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前凑,手指伸到琸云的伤口边蹭了蹭。 琸云的颈项白皙嫩滑,带着温暖的气息,贺均平凑得近了,隐隐嗅到她身上特有的淡淡的少女体香,他忽地一懵,脑子里顿时空白一片。 「没事儿吧。」柱子也凑上前来瞅了两眼,大大咧咧地摇头,「擦破了点儿皮,伤口都结痂了,没事儿。」乡下的女孩子们都是粗放粗养的,这么点小伤实在算不得什么,柱子见得多了,完全不把它当回事儿。 「要是留疤了怎么办?」贺均平被寒风吹了一阵,总算清醒了些,担心地道。他想要再往琸云身边凑得再近一些,可又有些不安,仿佛再往前走就会万劫不复。他咬咬牙,终于还是悄悄地往后退了一步,目光在琸云的脸上扫了一眼,又飞快地挪开。 宋掌柜微眯起眼睛看了他一眼,不急不慢地道:「回头我制个祛疤的药膏擦一擦,不会留疤。」 琸云无所谓地挥挥手,「无妨,便是留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上辈子她身上的疤痕不少,剑伤刀伤不计其数,岂会为了这么点小伤痕费脑筋。 金针坊在新丰镇早订了客栈,足足包了两个院子。因琸云于他们有恩,刘家二少爷特意让了四间上房出来,琸云和宋掌柜各分了一间,余下的柱子和贺均平及小山兄弟两人一间。贺均平这次没有提意见。 事实上,他忽然变得很安静,不再像以前那样总咋咋呼呼地说个不停,也不总寻小山兄弟的不是,一入夜就躲在房间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小桥好几次想开口搭个话,瞅见他乌幽幽的渗人的眼神,到了嘴边的话还是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晚上宋掌柜叫上柱子一起,将刘二少爷送的谢礼送到了琸云的屋里。 寒暄了一阵后,宋掌柜正欲切入正题,琸云忽地开口问:「宋掌柜可向那刘家二少爷警告过了?」 宋掌柜眉头微蹙,素来淡然的脸上露出一丝了然又嘲讽的讥笑,「兄弟阋墙罢了,这种事实在不少见。」 琸云依稀记得上辈子的益州城里也曾有金针坊的铺子,不过生意做得并不大,东家姓刘,是个肠肥脑满的纨绔,常常流连于益州的各个妓院。他也曾来过小红楼,砸了不少钱欲一亲「嫣姐儿」芳泽,不过小红楼的头牌又怎么是他能亲近的,最后琸云也不过是不情不愿地出来见了他一面。再往后,那刘老板便很少见了。 第三十一章 琸云把记忆中那个刘老板与今儿遇着的那位刘家二少爷对比了一番,十分肯定不是同一个。不知上辈子的刘二少爷是不是就死在了这一次的劫难中?她的重生是不是也改变了他的刘家二少爷的命运呢?那么,陆锋的人生是不是也会改变呢? 「这是刘家二少爷特意送来的谢仪,方姑娘莫要推辞,若不是你力挽狂澜,只怕我们这一行人都要死在路上。不说刘家二少爷,便是我也深受大恩,只可惜宋某身无长物,无以回报。」经此一役,宋掌柜对琸云的态度又隐隐有了些许变化。 今日流民冲撞之时,宋掌柜只当自己要把性命丢在了那里,没想到竟被琸云扭转乾坤,实在是既意外又震惊。他早知琸云聪慧机敏,胆识过人,故待她很是客气,却万万没想到她竟有如此身手,更没想到的是,她杀起人来也如此辣手无情。她满脸血污,面无表情地跳上马车时,宋掌柜脑子里一阵轰鸣,只当看到了地狱修罗。到而今再见琸云时,依旧有些不自在。 柱子则瞪着那一盘子元宝眼睛都直了,只是琸云没发话,他也不敢拿。 琸云笑笑,从盘子里拿了个元宝扔给柱子,笑道:「这个给大哥玩儿,至于剩下的——」她很无所谓地将盛着银元宝的盘子推到宋掌柜面前,正色道:「做生意最缺的就是银子,这些钱放在我手边也无用,倒不如先由宋掌柜收着,到明年开春,我们用钱的地方可多得很。」 柱子得了个元宝已是心满意足,也不管琸云怎么处理余下的银子,眉开眼笑地把元宝塞进怀里,笑嘻嘻地朝琸云道:「大哥前些天在城里瞧见了一匹红艳艳的绸布,好看得紧,等咱们回去了,我就去把它给买回来给二丫做一身漂亮衣裳。」 宋掌柜轻咳一声,小心翼翼地插话道:「方姑娘性子洒脱、不拘小节,这本是好事。只是而今这世道总有人看不得别人好,一不留神就有些闲言碎语往外传。方姑娘到底是个女孩子,而今年岁小也就罢了,再略略大些,恐怕于名声有碍。」 柱子闻言很是一愣,歪着脑袋看琸云,小声地问:「二丫,宋掌柜到底在说啥呢?我刚刚不是说给你做新衣服的,他咋就忽然教训上了。」 琸云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朝他看了一眼,示意他安静下来,转过头又朝宋掌柜道:「宋掌柜的意思是——」 宋掌柜把手举到唇边又咳了咳,轻声道:「在下的意思是,以后在外行走,方姑娘若是男装打扮兴许要便宜许多。」 第二日大早,一身男装的琸云精神奕奕的地从屋里走出来,笑眯眯地朝打着哈欠一脸萎靡的贺均平打了声招呼,不顾他诧异意外的眼神,身手矫健地跳上马车,又回头朝他招手,「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上来?」 小游山脚,黄石坡上。 自从去年年初燕王起兵谋反,益州这一带愈发地不安定,三天两头都是打仗,连带着这一路的商客也少了许多。许二麻子领着山寨的一群弟兄百无聊赖地坐在山坡的树荫底下一边挥着袖子扇风,一边呲着牙埋怨着这鬼天气。 小游山已经有近半个月没有一滴雨了,天气却一天比一天地热,毒辣的日头仿佛要从天上掉下来,烤得地上滚烫。 「老大,老大——」山下放风的富贵一边大声喊着,一边连滚带爬地奔到许二麻子跟前,激动得一张脸黑里发红,「老大,来了群大肥羊,足足有十几辆马车,货物码得跟小山似的,更要命的是才带了六七个人。」 许二麻子顿时又惊又喜,高兴罢了又有些狐疑,摸了摸下巴问:「你可曾看清楚了,那不会是同安堂的马车吧。」 益州到燕地这一路,没有人不晓得同安堂有两个要命煞星,年纪轻,长得好,却偏偏都有一身好武艺,更要命的是他们俩杀起人来可真真地犹如修罗转世,这一路的山寨土匪都在他们俩手里吃过亏,只要听说是同安堂的马车,立刻躲得远远的,就算马车里装的金山银山,他们也不敢染指半分。 富贵拍着胸脯道:「要是同安堂的马车,俺怎么敢上来报信。小的早就仔细看过了,上头没有同安堂的旗帜,车上也没有药味儿,十有八九是别处来的,不晓得小游山里有大哥这号英雄人物才敢这么乱闯。」 许二麻子被他这一番马屁拍得很是舒坦,拍了拍衣服下摆上的灰跳起身,朝树下零散坐着的十几个土匪一招手,高声喝道:「弟兄们都给精神点,咱们下山去发个大财!」说罢,便领着这一干土匪大摇大摆地往山下冲。 还未上官道,许二麻子果然就瞧见了那群肥羊,拢共怕不是有近二十两马车,车上堆得高高的,也不是装的什么。队伍前后只有六七个骑着马的护卫,许二麻子飞快地查看了一圈,没瞧见那俩煞星,终于放下心来。 他朝身后诸位兄弟一挥手,大伙儿会意,立刻操出家伙奔上前去将大路拦住。富贵抬头挺胸地扯着嗓子大喊:「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诸位土匪也跟着齐声嚷嚷,一边挥着手里的家伙一边高声大吼,意图一开场就将众人吓唬住。 车队果然缓缓停下,领头那辆马车的帘子掀开一个角,从里头探出一张年轻英俊的脸来,面如冠玉、剑眉星目、鬓若刀裁,明明是极文秀清雅的长相,却生得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闪着凛凛的寒光,让人不寒而栗。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许二麻子两腿一软,身上顿时打了个哆嗦,惊呼一声,来不及跟诸位兄弟招呼一声,掉头就往山上跑。余下的土匪们不明所以,傻愣愣地看着他飞快地消失在山间小路上,还摸着脑袋在那里议论纷纷,「大哥是怎么了?咋忽然跑了?」 正纳闷着,马车上的年轻人皱着眉头跳了下来,不耐烦地瞥了他们一眼,清俊的脸上一片寒冰,冷冷道:「刚刚那是许二麻子?怎么,上回在小爷手里吃了亏,今儿想要找回场子?带的人也忒少了吧,就这十几个,还不够小爷塞牙缝的。」说罢,他又扭过头朝马车里喊道:「就几个小喽啰,很快就打发了。你睡你的!」 「是二煞星!」富贵立刻认出他来,一边朝众人做手势,一边干笑着连连往后退。贺均平再往前走了两步,那些土匪们仿佛一群受惊的雀鸟,立刻一哄而散。 贺均平伸了伸胳膊,有些扫兴地摇摇头,转身复又跳上马车。 一身男装的琸云眯着眼睛正在打盹,刘二少爷斜靠在车壁上饶有兴致地时不时看她一眼,眼神清澈,目光温和。贺均平看得心里头一堵,很不痛快地插到琸云和刘二少爷中间坐下,堪堪挡住刘家二少爷的视线。 四五年过去,不仅是贺均平长成了英俊潇洒的少年郎,琸云也渐渐张开,出落得艳光逼人,便是一身男装也难掩丽色。不晓得她是女儿家的,也不过是感叹几句这小哥儿长得好,可也有像刘家二少爷这样知根知底的。贺均平总觉得,这刘二少爷对琸云不安好心。 第三十二章 为了不让刘二少爷再盯着琸云,贺均平没话找话地寻他唠嗑,「……听说贵府大少爷年初的时候从马上掉下来摔断了腿,啧啧,真是倒了大霉哦……」 刘家两位少爷不和几乎是益州人尽皆知的秘密,几年前刘大少爷派人怂恿流民劫道欲加害二少,正是被琸云打断了计划,之后还请宋掌柜特意去警告过。而今大少爷莫名其妙地摔断了腿,若说不是二少做的,贺均平可不信。 二少却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一脸坦然地笑了笑,回道:「可不是,要是大哥好好的,我也不必这大热天的亲自送货,还劳得贺公子与方姑娘大驾。若不是你二人一路护送,我们这一路怎会如此通畅。」 刘二少本只向宋掌柜借了琸云,贺均平得知后死皮赖脸地跟过来的,他可不放心让琸云一个人与居心叵测的刘二少同行。贺均平心里清楚得很,这刘二少表面温柔斯文,私底下可是个不要脸的狠角色,他要真对琸云上了心,指不定会使出什么阴险的手段来。 「方琸云那丫头虽然本事大,可到底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傻丫头,要是被那刘二少骗了要如何是好。」贺均平这么想。那刘家二少爷长得不差,又惯常在琸云面前做那温柔小意的姿态,益州城里不少小姑娘迷他迷得紧,保不准方琸云一不留神就被他给迷住了。 贺均平侧过头去看了看歪在身边睡得迷糊的琸云,瞅见她微微蹙着眉,不由得想伸手把她眉间舒平。才伸出手,猛地想起来刘二少就在一旁虎视眈眈,赶紧忍住了,只在她头上轻轻拍了拍,柔声道:「你要是睡得难受,就往我身上靠靠。」 琸云迷迷糊糊地「唔」了一声,却没动。贺均平等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伸手把她的脑袋拨到自己肩膀上。罢了又扭过头来朝刘二少笑笑,目中难掩得意。 刘二少脸色微僵,还是勉强笑笑,低下头去再不看他们。 一路太太平平地到了燕地的洪城,刘二少忙着做生意,琸云便与贺均平一道儿在城里转悠。 琸云和贺均平一起来益州不仅仅是为了护送刘二少,主要还是想在燕地淘换些稀罕玩意儿回去给宋掌柜做礼。 宋掌柜这几年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不过数年就已在益州城开了四家同安堂,隐隐有成为益州城第一大药铺的趋势。 他年纪轻轻就攒得这么一大份家业,人又生得清雅俊逸,更要命的是上头还没有父母在堂。一嫁进门便是当家主母,这样的好亲事可是点着灯笼也找不到。益州城里不晓得多少人相中了他,每日里上门说亲的媒人都快要踏破了门槛,直到上个月,才终于由城里赫赫有名的岳神医做媒,与龙凤银楼的韩老板家结了亲,定下了他家的独生女。 宋掌柜成亲非同小可,作为最先追随他的小弟们,琸云和贺均平自然不能小气,拍着胸脯说定要送个大礼。可他们转遍了益州城,也没能找到称心如意的礼物,二人一商量,索性便来燕地碰碰运气,正巧又赶上刘二少往燕地送货,才决定护送他一路。 洪城虽比不得益州繁华,但这里乃燕地地界,有许多西北来的商人在此开店,贩卖的货物与益州截然不同,有大食的香料,新罗的人参,真蜡的象牙和犀角,还有欧罗巴的各色宝石,这些都是在益州城里难得一见的东西。 琸云与贺均平在洪城熟门熟路,自然晓得要去哪里淘换东西,不一会儿便寻到了城里最大的珍宝楼。 他二人虽穿得素净,但身上的衣服都是从刘家铺子里挑出来的上品衣料裁剪而成,店里的伙计生得一双火眼金睛,立刻殷勤的迎上来,热情地招呼道:「二位客官要买些什么?小店昨儿刚进了一批欧罗巴来的新货,有上好的红宝石和香料,两位客官要不要看看?」 贺均平很是气派地一挥手,「都拿出来瞧瞧。」他平日里并不怎么花费,吃穿用度也不多讲究,故很是攒了不少银钱,这会儿自然财大气粗。 伙计最爱的就是这样豪爽客人,一边讨好地笑着,一边转身去后堂抱了好几个精致的檀木匣子出来,小心翼翼地打开第一个匣子,里头赫然装着一套红宝石头面。欧罗巴的首饰样式与大周迥异,但用料实在,大颗大颗的红宝石通透红艳,绽放着华丽至极的光芒。 贺均平呼吸一滞,眼睛不由自主地朝琸云柔润的红唇瞄去。琸云肤白胜雪,红唇黑眸,相貌十分浓艳,虽说与大周朝讲究的纤细清雅截然不同,但对贺均平来说,却是一种极致的吸引。他忍不住悄悄打量琸云的不施粉黛却艳光四射的面容,猜测着那殷红的唇与匣子里的红宝石到底谁要更红艳些。 「这个我要了。」还没仔细问价格,贺均平便作主将这套首饰定了下来。伙计闻言,立刻眉开眼笑,连声道:「这位客官真是有眼光,这么好品相的红宝石首饰可不是那么容易碰得到的。小的在店里做了两年,拢共也不过是见过两套。对了,还有这些——」他又赶紧将剩下的匣子一一打开,口若悬河地介绍起来。 琸云无奈地白了贺均平一眼,凑到他耳边小声道:「你这回还真是大手笔,这套首饰怎么着也得两百两银子,你手里头有那么多钱么?」再说了,他一个大男人送套首饰给宋掌柜,是不是有些不大妥当呢。 贺均平小心翼翼地拿起匣子仔细察看,忍不住勾起嘴角,「我所有的家当都在身上呢,买这一套绰绰有余。」便是不够,他也总能想到法子暂时周转,柱子大哥手里头可还攒着不少钱呢。 琸云见他一脸热切,两眼发光的样子,知道自己说服不了他,索性也懒得管了,摇摇头,低头仔细挑起旁的东西来。 不止宋掌柜要成亲,便是柱子大哥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家里头总得准备些东西,省得日后说亲准备聘礼时手忙脚乱。琸云一面琢磨着,一面将选中的东西拿到一边,那伙计瞧着,嘴都快咧到耳朵后头去了。 她正挑得兴起,忽听得身后有个年轻的女声高声道:「这套首饰不错,我要了。」 她微微挑眉,并未回头,旋即却又听得贺均平不悦地回道:「这是我的。」 伙计也弓着腰歉声道:「这位小姐真是对不住,这套首饰已经被这位客官买了。您若是想买些别的,不如过来这边仔细看看,小店还有旁的首饰,都是从欧罗巴千里迢迢运过来的,不说整个洪城,便是燕地也难得找到这样的货。」 那年轻女子显然是个刺头,毫不客气地怒道:「本小姐就要买这一套,你要是敢不卖给我,看我不拆了你们家店。」这样的任性刁蛮,十有八九是哪个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要不然,能开口闭口就拆人家店。 琸云实在不想在燕地惹麻烦,叹了口气转过身,正欲劝说贺均平作罢,不想他竟也犯了少爷脾气,剑眉一挑,冷冷道:「好大的口气,我竟不晓得洪城还有这么嚣张跋扈、不讲道理的人,张口闭口就要拆了人家铺子,你当洪城是你家的?」 第三十三章 那年轻女子自幼锦衣玉食,被人捧在手心里骄纵大的,没想到这小小的洪城里竟有人敢忤逆他,立刻大怒,再凝眉一看贺均平那种俊朗清雅的脸,明明只是个庶民打扮,却通身透着一股无法言喻的威严,她心中愈发地不喜,指着贺均平朝身后的一众护卫命令道:「把这没上没下的小白脸给我押下去,划了他这张脸,看他还敢对本小姐无礼。」 琸云大惊,立刻转过身来一把拽住贺均平的胳膊欲脱门而逃。不想那些护卫们却充耳不闻那位大小姐的命令,其中有个高瘦个子深深地瞥了贺均平一眼,毫不客气地回道:「大人吩咐属下保护大小姐的安全,拦着不让您惹祸。若是被大人晓得我们肆意妄为地胡乱打人,大小姐有人护着自然不怕,属下们可是要挨板子。」 那位大小姐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护卫说不出话来,咬着牙狠狠跺脚,「好!好!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一个个都瞧不起我,不过是以为那女人嫁进我们吴家我就没人疼了,也不看看她是个什么东西,一个寡妇也想进我们吴家的门,休想!等我把祖母接回去,到时候非要你们一个个好看……」 琸云听出这位大小姐家世不低,生怕招惹上麻烦事儿,趁着她还在哭哭啼啼地指责那些护卫,赶紧拽着贺均平的手就往外走。贺均平却不肯放开怀里的匣子,飞快地从兜里掏出一张银票扔给伙计,旋即跟着琸云脚底抹油地溜了。 那位大小姐在店里骂了老半天,一群护卫却始终板着脸一个字也懒得应,气得她愈发地胸闷,最后终于一跺脚,转身冲出门去。 护卫们又赶紧追上,先前说话的那个护卫却在门外停下了脚步,朝远处张望了一阵,瞅见琸云和贺均平背影,眉头微蹙,欲言又止。 「老八你还在看什么,赶紧跟上!」 老八应了一声,人却不动,直到贺均平和琸云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他才犹豫了一下,复又折回了店里,难得客气地朝那伙计问:「方才在店里的那两个小哥儿,你可晓得他们叫什么名字?」 那伙计想了想,摇头道:「这两位小公子仿佛是从益州过来的商客,做药材生意的,来过店里好几回,叫什么小的可真不知道。」 「商客?」老八眉头紧蹙,喃喃地小声嘟囔道:「怎么长得这么像……」 琸云与贺均平一路狂奔,直到将珍宝楼远远地甩在后头,这才停下脚步。贺均平难得能拽住她的手,一点也不想放开,假装没有意识到,依旧紧握着琸云的手不放。 琸云个子生得高挑,手却不大,十指纤长犹若葱段,手掌柔软白皙,好似软玉雕成。 他不敢乱动,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二个人的手上,彼此的温度交融,贺均平的掌心立刻渗出薄汗,脸上也烫得厉害。 琸云扭过头去仔细看了几眼,确定没人跟上,总算松了口气,蔫蔫地摇头道:「真倒霉,怎么就遇着这么个不讲理的大小姐。」她又朝贺均平通红的脸上看了一阵,诧异地问:「石头你怎么了,脸上红得厉害?」 贺均平勉强笑笑,「方才跑得急,岔了气。」 琸云并未生疑,关切地道:「那咱们就歇会儿。」说话时朝四周打量了一番,瞅见不远处的酒楼热闹非凡,遂建议道:「平阳楼的黄酒不错,上回大哥还特特地从洪城给我带了一壶回益州。咱们好不容易来一趟,定要喝得尽兴。」 她走得急,贺均平一时没跟上,手中的柔荑便已滑出。他觉得自己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眼睛不由自主地跟着琸云,手和脚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傻乎乎地跟在后头。 琸云要了楼上的雅间,又飞快地点了几样热菜和店里的招牌黄酒,罢了又朝贺均平道:「石头想吃些什么?」 贺均平一直呆呆的,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茫然地应了一声,旋即低声回道:「你点就是。」 琸云察觉到他的不对劲,眉头微蹙,将伙计屏退出门,罢了才问:「你今儿怎么了?看起来怪怪的,是不是方才被人呵斥还在生气呢?咱们什么人没见过,不过是个骄纵无礼的大小姐,不必放在心上。」 贺均平靠着琸云坐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没事,就是花光了手里的银子,有些心疼。」他顿了顿,托着腮看着琸云,脸上露出狡猾的笑意,「我没钱了,今儿这顿,不,以后这些天一直到我们回去,我可都得赖着你了。」 「全给了?」琸云眉一挑,哭笑不得地看着贺均平,一脸不敢置信地问:「给了多少?」 贺均平眨了眨眼睛,没说话。 琸云无奈地摇摇头,习惯性地想伸手在贺均平的脑袋上敲一记,忽地想起什么,到了半空中的手也缓缓收了回来,苦笑道:「算了,买都买了,你喜欢就好。这套首饰极为少见,拿去送人也有面子。宋掌柜素来豁达大方,收了你这么重的礼,定也会回你个大礼。」 贺均平微微垂眼,低沉的声音里仿佛透着淡淡的紧张,「你也觉得好看?」 「好看!」琸云给自己倒了杯茶,狠狠地灌了一大口,放下茶杯起身道:「这屋里有些热,我出去透透气,一会儿菜上来了叫我。」说罢便推门而出。 琸云并不傻,她甚至比别的同龄女子要更敏感,怎么会察觉不到贺均平隐隐躁动的心,她无法回应,便只能逃避。 平阳楼热闹非凡,走廊里人也多,四处都是一片喧闹,琸云揉了揉太阳穴,深吸一口气,又朝四周看了几眼,沿着一条人少的走廊朝花园的方向走。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现在的地步呢?琸云坐在花园的假山丛中皱着眉头想,她现在对贺均平已经没有了那种咬牙切齿的恨意,对她来说,现在的贺均平和上辈子那个不共戴天的仇人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他是她从路边捡回来的小石头,脸皮厚,脾气大,爱吃醋爱耍赖,是除了大哥之外最亲近的人。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贺均平开始对她有了异样的情愫呢?琸云也说不清楚,不知哪一天起,那个小鬼就总喜欢盯着她看,眼神儿幽幽的、毛毛的,好几次琸云试着假装不知道地瞪回去,他也不知收敛。 以后应该要疏远些,省得贺均平误会,琸云暗暗叹气,可是,那个小鬼却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琸云觉得,他可不一定能懂。就算能懂,却不一定就此罢手。难道真要闹得两个人翻脸才好? 琸云捂着脸痛苦得直跺脚! 「……赵公子好走。」 「霍先生请留步。」不远处隐隐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琸云浑身一颤,整个人忽然就清醒了。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她痴痴地愣在原地许久不能动弹半分。是在做梦么?她狠狠一咬舌尖,舌尖立刻传来阵阵痛楚,腥甜的血顿时盈满整个口腔。 陆锋?这是陆锋的声音! 琸云一个激灵跳起身,立刻循着声音追过去,走廊里却早没有了陆锋的影子,有个衣着华丽的中年男子正在关上雅间的门。琸云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前一把拽住那中年男人的衣领,急切地问:「方才那个人呢?」 第三十四章 「啊——」中年汉子艰难地呼救,刚刚出声,大门就被琸云「砰——」地一声狠狠关上,面前寒光一闪,脖子上竟多了枚寒光闪闪的匕首。中年汉子两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地,瑟瑟发抖地求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方才那个人呢?」琸云又问。 中年汉子哆哆嗦嗦地回道:「您……您是说那位赵……赵公子……他回回去了。」 「赵公子?」琸云微微一愣,不是陆锋?可是,那个声音怎么会如此相像?难道这么多年过去,她连陆锋的声音都已经记不清了吗? 或者,那只是他的化名?琸云一念至此,方才稍稍沉寂下去的心又继续狂跳起来,「他去哪里了?」 「客客栈……」中年汉子吸了口凉气,「福来客栈。」 琸云松开手,客客气气地朝他拱了拱手,道了声「失礼了」,旋即立刻开门追了出去。 福来客栈就在平阳楼西南方约莫两里地,琸云一出酒楼便朝西南方向飞驰而去。天色渐暗,暑气渐消,正是一天里最热闹的时候,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琸云走不多久,竟远远地瞧见前方陆锋的身影在人群中一闪而过。 「陆锋——」琸云不管不顾地高声唤了一句,并无人应。陆锋继续在人群中继续前行。 琸云狠狠一跺脚,赶紧继续往前追。偏偏路上人流如梭,陆锋的身影在人群中若隐若现,一会儿,竟忽然不见了。 「陆锋——」琸云满头大汗地站在大街上仓惶地朝四周张望,她脑子里一片空白,确切地说,是东西太多乱成了一团麻。 是他吗?这个时候的陆锋不是应该还好好地待在泰州做他的大少爷么?他在来益州之前从未南下过,怎么会出现在燕地洪城? 难道真的认错了?可是,一样的声音,同样的背影,那些她深深刻在骨子里的所有的记忆,就算轮回几百年都不会忘记的一切,怎么会认错呢。 陆锋,陆锋,琸云念叨着这个名字,继续往福来客栈方向奔。 「姓陆的客官?」客栈的伙计摇摇头表示不知,「最近客栈里没有姓陆的年轻客人。」 「那姓赵的呢?」琸云又问,「个子大概这么高,大概十六七岁,生得很俊,眉眼凌厉,左边脖子上有一颗小痣。」 那伙计立刻长长地「哦」了一声,「您说的是京城来的赵公子啊,早说嘛,他在我们客栈住了好几日了,不过下午出去了还没回来。他总喜欢去东湖湖边看风景,小公子若是要寻他,去东湖定能碰到。」 琸云大喜,郑重地朝那伙计道了谢,又从怀里掏了一小锭碎银子聊表谢意,旋即立刻出了门,直朝东湖而去。 她将将走了不到十丈远,路边小巷子里忽然有厉风袭来。琸云遂不提防,肩膀上狠狠挨了一拳,竟直直地往后摔了一丈多远。那突袭之人却不肯就此罢手,三两步冲上前挥起拳头朝琸云脸上狠狠砸下来。 琸云就地一个懒驴打滚躲过这一击,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反手从腰上解下平日里防身用的匕首,毫不留情地朝那蒙面人喉间刺过去。 那蒙面人显然没想到琸云竟也是个高手,微微一愣,立刻抽出一把短刀,低呼一声与琸云近身激战。 二人走的是同样的路子,下手狠辣快准,绝不留情。琸云心中讶然,她的身手是许多年历练出来的,带着上辈子凝结的杀气,而这蒙面人显然年岁不大,竟也有如此凌厉的煞气,十有八九是出身军中。这样的人物,怎么会对她下手? 琸云思来想去也不记得自己结过这么大的仇家,一边想一边连连后退,高声喝问道:「你是谁派来的?我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竟要对我下这么狠的手?我说你……」 她噼里啪啦地问了一大堆,那蒙面人却一声不吭,手中的短刀却愈发地狠毒,琸云稍不留神,便被他划破了衣袖,所幸冬天衣服穿得厚实,要不然,她的左胳膊恐怕已经废了。 琸云大怒,也不顾自己会不会受伤了,折腰欺身而近,手中匕首犹如毒舌直指那蒙面人的咽喉,竟是玉石俱焚的招数。那蒙面人到底惜命,不敢与琸云硬碰硬,只得连连后退,口中怒道:「你这小子竟是不要命了么!」 琸云也不说话,手里的匕首一剑接着一剑地朝那蒙面人刺去,全是不要命的打法。那蒙面人终究不敢硬来,一折身,竟从怀中掏出一支暗镖朝琸云小腹射来。琸云慌忙挥着匕首去挡,终究还是被那暗镖划伤。 伤口先是一痛,旋即竟是一阵酥麻。 这不要脸的下流胚子,竟在暗镖上使了毒!琸云暗道不好,立刻往往大街上冲。那蒙面人却不肯放过她,伸手过来拦。二人争斗间,琸云忽听得远处隐隐传来贺均平激动的声音,「琸云,方琸云——」 这一声在此时的琸云听来犹如天籁,她顿时喜形于色,蒙面人见状知道今日没法善了了,立刻收了刀飞快地从巷子里溜走。 「琸云,琸云,你怎么了?」 琸云迷迷糊糊地看着贺均平影子越走越近,终于放心地晕了过去。 远处的小楼里,年轻男子立在窗口沉默地看着琸云软软地倒在贺均平的怀里,眉头微微蹙起。 「公子爷,」蒙面人捂着身上的伤,呲牙咧嘴地告状,「那小子竟是个硬茬,年纪轻轻工夫了得。也不晓得他从哪里学来的本事,竟仿佛跟属下是同一路。他追着您叫了您一路,公子爷果然不认得他?」 陆锋摇头,挑眉道:「不曾见过。」那样浓烈的眉眼,若是见过,怎么会一点印象也没有。 「那晚上属下再把他掳过来。」蒙面人气得直跺脚,「得仔细问清楚了,他怎么认得您。可不能让这半路上冒出来的小子坏了咱们的事。」 陆锋瞥了他一眼,沉声道:「算了吧,你这下三滥的手段使了一回也就罢了,人家又不傻,还能中你的计?再折腾下去反而打草惊蛇,多生事端。」他挥挥手,又朝下方的巷子看了一眼,直到贺均平抱着琸云走得远了,这才蹙起眉头,压下心底的异样,缓缓地退回了屋里。 琸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早晨,窗外已经大亮,阳光照在窗棂上,在地上印出大大小小的方格。贺均平握着她的手靠在床边上瞌睡,他眉头微微蹙起,眼睛虽然紧紧闭着,却显得很不安稳,眼睛下方有淡淡的烟青,显然这一晚上没睡好。 琸云微微一动,贺均平立刻就睁开了眼,深吸一口气坐起身,一脸担忧地问:「琸云你醒了?伤口还疼吗?」 琸云摇摇头,挣扎着想坐起身,却发现胳膊根本使不上力,侧过脸一看,整个左肩都裹了厚厚的一层纱布,腰上也同样如此。她这辈子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伤,自然不曾被裹得像个粽子过,一时有些不适应,皱着眉头道:「怎么裹成这样,赶紧让大夫过来把它们都给拆了,难受死了。」 第三十五章 贺均平却道:「你别乱动,瞧瞧自己都伤成什么样了。大夫说左胳膊都脱臼了,若是养不好,日后就别想再使刀。这些天你好好地躺在床上,有什么事儿都唤我来做,别整天想着要出门。真是的,我才一会儿没跟着你,你就把自己整成这样……」他絮絮叨叨地埋怨着,脸色很不好,却并没有向琸云追问她身上伤口的来历。 琸云莫名地松了一口气。不管贺均平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她却不想跟他说。陆锋的事,她永远都不想跟他提。 贺均平伺候着她洗了手脸,又端了早饭来要喂给她吃,被琸云给拒了。 「我又不是断手断脚,」她哭笑不得地道:「右手还好好的呢,哪里就要人喂了,又不是废人。」 贺均平笑笑,也不坚持,但还是小心翼翼地帮她夹菜,伺候得很是周到。 待用过了早饭,贺均平也不走,不知从哪里找了本书来,坐在一旁念给琸云听。 「……有女年十四五,艳丽聪悟。鼻两孔各垂息肉如皂荚子,其根如麻线,长寸许,触之痛心髓………啧啧,太奇怪了,」他一边念着话本,一边感叹起来,「这话本是不是也太荒诞了,简直是匪夷所思。」 琸云看了他一眼,沉声道:「这世上本就是无奇不有,只不过你不知道罢了。」连重生这种事都经历过,琸云觉得,不管再发生什么事,她都不会觉得惊讶了。 贺均平却一挑眉,目光凛凛地看着她,满脸狐疑,「为何是我不知道?难道你知道?」 琸云高深莫测地笑,不说话。 贺均平早习惯了她这样的表情,嗤了一声,道:「你就装吧!」说罢,又翻了一页,继续读起来。 他们俩在屋里蹉跎了一上午,直到外头刘家的护卫过来通报说有人求见。 「有人找我?谁啊?」贺均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解地转过头问琸云,「咱们在洪城还有认识的人吗?」 琸云想了想,狐疑地问:「难道是同安堂的人?或许是生意上的事?」 「这就怪了,」贺均平摇头,「就算是生意上的事,不是应该找你么。」同安堂的药材生意,除了宋掌柜之外,就属琸云知道得最多,若是宋掌柜不在,也常常是她出面接洽,若果真是因为生意事宜,理应来寻琸云才对。 「见了不就知道了。」琸云打了个哈欠往背后靠,贺均平赶紧手疾眼快地塞了床被褥在她身后,小声问:「够不够软,实在不行我让伙计再送一床被子来。」 「不要了,」琸云摇头,「热!」 他们俩说话的工夫,求见的人已经到了,在门口敲了两声,贺均平亲自起身去开门。 门一打开,贺均平顿时愣住,皱着眉头看着面前的年轻人,沉声问:「你是——」昨儿在珍宝楼遇着的那群侍卫中的一个。 「贺公子?」老八试探性地唤了他一声,目光炯炯地盯着贺均平的脸,不错过他脸上一丝细微的表情。 琸云不见他们进屋,心中狐疑,低声唤道:「石头,怎么不叫人进来?」 「贺公子的小名叫石头?」老八愈发地肯定了自己的猜想,脸上渐渐有了神采。 贺均平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心里头顿时乱成了一团麻,他怔怔地看着老八,舔了舔嘴唇,过了好一阵,才终于反应过来,侧身放老八进屋。 老八瞅见床上包裹得像个粽子的琸云微微一愣,不由得讶道:「方公子怎么受伤了?昨儿瞧着还好好的。」 琸云干笑两声,「走路不留神,跌了一跤。这位大哥不知如何称呼?」此人来访前显然做了不少功课,竟能叫出她的姓氏来。琸云心中疑虑顿生,面上却不动声色,笑眯眯地与老八套近乎。 「在下姓韩,」老八看着贺均平,脸上表情很是兴奋,「昨日匆匆一面,在下惊觉贺公子十分面熟,回头去向金针坊的伙计打听,说是贺公子名字唤作均平?这名字竟与在下一直寻常的贺家大少爷一模一样。不知贺公子祖籍何处?」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琸云立刻猜到了什么,转头朝贺均平看去。见他脸上微微发白,神色仓惶迷茫,心知他定是大为震惊,赶紧朝他招招手,又朝老八道:「他是京城贺家的大少爷,韩大人莫不是认得石头的姨母姨父?」 老八确定心中所想,立刻大喜,连忙拱手回道:「果然是大少爷,您这相貌与夫人真是有六七成像。这些年来夫人一直到处在找您,以为您还在京城附近,京畿一带都找翻天了,却一直不见您踪影,不想今儿竟在洪城见着了。夫人若是这个好消息,还不知高兴成什么样。」 得知亲人音讯,贺均平的脸上终于渐渐有些些动容,他靠在琸云床边坐下,低着头,喃喃问:「我……我姨母还好么?」 老八闻言先是一愣,旋即狠狠一拍脑袋,高声笑道:「看我这脑子,竟是忘了与大少爷说了,这些年来派人一直寻常少爷的是赵夫人,大少爷您的生母赵夫人。」 老八此言一出,不仅是贺均平,就连琸云也傻了眼,犯了半天的傻,她这才终于反应过来,转脸朝贺均平看过去,一脸的惊喜和不敢置信,「石头,石头——」她轻轻地唤他的名字,仿佛做梦一般呓语,「你母亲还在世。」 琸云的脑子里早已没有了母亲的样子,但记忆深处仿佛有个美丽温柔的女人陪在她身边唱着歌哄她入睡,在上辈子遭受各种痛苦的日子里,那个温柔美丽的身影会常常出现在她的梦里。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贺均平下意识地握住琸云的手,眼睛却直直地盯着老八,生怕从他脸上看出一丝一毫撒谎的痕迹,「你是说我娘亲……还在世?」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掌心渗出许多汗,将琸云的掌心也浸得湿湿的。 老八正色回道:「当年大少爷被府中仆人提前送走,故不晓得后来事态的发展。大少爷的舅父赵先生带着人赶去京城,不想还是到得晚了,贺大人已然殡天,只救回了夫人。这些年来,夫人与赵先生一直都走四处寻找大少爷,不想却一直杳无音信。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竟让在下遇着着大少爷,不然,也不知您还要在外漂流多久。」 贺均平木然地眨了眨眼睛,伸手摸了把僵硬的脸,猛地发现自己竟已是泪流满面。 这一整天贺均平都与韩老八在屋里诉说离别后的种种,得知贺均平被琸云所救,韩老八立刻郑重地向琸云行了个大礼,又正色道:「多谢方公子救命之恩,贺家虽已败落,但素知有恩必报的道理,日后定当重谢。」 琸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淡然地笑道:「韩先生客气了,莫要说什么救命不救命的话,石头——不,贺大少爷吉人天相,又有自保的本事,便是没有我们,也断然出不了什么事。老天爷保佑终于让他遇着了先生,日后认祖归宗才是大好。」说罢,又朝贺均平道:「你赶紧去收拾收拾,赶明儿就跟韩先生一起回去。你母亲见着你,不知道该多高兴。」 第三十六章 贺均平猛地抬头看她,脸上惊慌之色一闪而过,「你让我一个回去?」 韩老八脸色微变,瞥了琸云一眼,没说话。 琸云微笑,朝他抬了抬裹得像个粽子的胳膊,「你也不瞧瞧我成什么样子了,若真陪着你千里迢迢去宜都,恐怕这只胳膊都得废了。再说,我在益州还有事儿呢,铺子里的生意总不能全交给宋掌柜。」 当然这些只是台面上的话,重要的是,贺家再怎么没落,可到底还是世家,贺均平还有娘舅家撑着,等回了宜都,便有大把的好差事等着他。贺大少爷本就与她们不是一路人,他将要回到本该属于他的地方,走上原本应该走的那条路,十几年后,他将是燕国最年轻的大将军,而不是益州城同安堂里一个小小掌柜或管事。 韩老八微微诧异地看了琸云一阵,仿佛没有想到她会如此轻易地让贺均平离开。但既然琸云如此好说话,他也乐享其成,少费许多口舌,笑着朝贺均平劝道:「这些年来夫人日日夜夜都盼着您回去,大少爷难道不着急见她么?」 贺均平脸上终于动容,又朝琸云再看了两眼,这才无奈应道:「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自然是越快越好!」韩老八想了想,道:「不如明儿大早就动身?晚上大少爷也好收拾收拾,我们日夜兼程,不过七八天就能赶到宜都。」 贺均平心里暗暗算了算日子,单是一来一回便要半个月,到了宜都见了母亲和舅父,少说也得待上十天半月,少说也有月余不能再见琸云。打从他到方家起,他就不曾有一天离开过,就连琸云偶尔出门押货,他也寸步不离地跟着,而今冷不丁就要离开这么久,心里头如何舍得。 更何况,这边刘二少爷还一直虎视眈眈,趁着他不在,定要甜言蜜语地哄着琸云,万一她不懂事听信了刘二少的话,岂不是…… 贺均平越想就越是觉得不妥当,可他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出什么妥当的法子,急得脸都红了。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将韩老八屏退,再与琸云单独说。 于是,他轻咳了两声,朝韩老八点头道:「那就明儿动身,韩先生有什么事我们路上再说。」说罢,便要起身送客。 韩老八看了琸云一眼,笑着起身告退,临到门口,又仔细与贺均平定下了明早出发的时间,罢了这才告辞离开。 等韩老八一走,琸云立刻打了个哈欠作疲惫状,揉了揉脸道:「怎么一大清早就开始犯困了!不行,我得睡会儿。」一边说着话,一边就往被子里钻,半眯着眼睛朝贺均平道:「石头你赶紧去收拾东西吧,这一路跋山涉水的可不好走,那韩先生到底是个大老爷们儿,准备得定然不够周全。我听说北边儿天气已经开始转凉,你趁着铺子还没关门,赶紧去买两身厚实些的衣裳。对了,到底是回去见你母亲,不如请刘二少爷帮忙弄两身锦缎,也好衣锦还乡。」 贺均平一听刘二少的名字心里头就不痛快,皱着眉头闷闷地回道:「只要有钱,哪里买不到好东西,何必要他帮忙。琸云你以后也少跟他在一起,我看那小子贼眉鼠眼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可别被他骗了。」 琸云顿时失笑,想开口反驳他,但一想到他此去可能再也不会回来,心立刻就软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柔声回道:「你放心,我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怎么会轻易被人骗。对了,你身上的银子不是花光了么?」 她转过身从枕头底下翻出个小荷包来扔进贺均平的怀里,不以为然地道:「拿着路上花,再给你母亲买些东西回去,还有你娘舅姨母,一个也不能落下。唔,要不昨儿淘的那套首饰带回去送给你母亲,她见了一定欢喜。宋掌柜那里,还有我呢。」 明明只是几句再普通不过的话,可却不知到底触痛了贺均平哪里,他心里一酸,眼睛发涩,一时没忍住,竟有热烫的眼泪滑了下来,一滴一滴地落在琸云的手背上。琸云的手一颤,顿觉手背一阵灼热,仿佛那几滴眼泪能将她的手背灼穿。 「怎么还哭起来了。」琸云看着未来的贺大将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心里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些年过去,她一直努力地想要放下上辈子的恩怨,努力地把贺均平当作一个普通人来对待,但心里多少还是有些膈应的,直到现在,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哭得像个孩子,琸云才发现,原来上辈子的恨意早已在这些年中慢慢磨灭了。 时间真是件可怕的东西,琸云想。 贺均平酣畅淋漓地哭了一场,把他这么多年以来所有的艰辛和委屈全都化作眼泪倾泻而出,再回头来仔细想想,其实这五年却是他生命中最快乐也是最重要的时光。他学会了成长,学会了坚强,学会了忍让,甚至学会了爱。 「我母亲什么样的宝贝没见过,怎么看得上那套首饰。」贺均平把脸上的眼泪擦干,睁着一双红红的眼睛看着琸云,脸上浮出淡淡的红晕,「索性还是留给你吧。」他有些不安地搓了搓手,生怕琸云开口回绝,「我是想,反正宋掌柜也不缺这些,再说我送套女人的首饰给他也不像样子,不如还是送你得了。」 他忍不住再一次偷看琸云那弧度美好而饱满的红唇,脸上一阵一阵地发烫,「你喜欢吗?」 琸云不知道该怎么回他的话。她不是头一回面对贺均平这样情窦初开的少年郎,以前在小红楼的时候,院里的嬷嬷特意请人教过她要如何应对男人的爱慕,如何撩拨未经人事的良家少年,甚至如何欲拒还迎。她第一次遇到陆峰的时候,甚至还想方设法地去勾引过,可是到了现在,她却一点手段也使不出来。 她很害怕自己的一句无心之言会伤害到贺均平的一片赤诚之心。她想了想,终于还是作出一副高兴又欢喜的姿态来,眼睛弯成一枚月牙,笑眯眯地道:「送给我了?石头你可真是大方。我长这么大还没戴过这样的好东西呢。」左右他这一走,可能再也回不来了,又何必再说什么无情有情的话。 贺均平终于高兴起来,先是抿着嘴笑,旋即又咧嘴欢喜道:「我……我来帮你戴上。我觉得这个特别适合你。」说话时,他已迫不及待地站起身将放置在抽屉里的首饰盒拿出来,想要给琸云戴上。 「可别!」 琸云一出声,立刻又觉得自己有些反应过度,遂又压低了嗓门,小声道:「你也不瞧瞧我这是什么打扮。」她无奈地甩了甩脑袋,露出头顶的男儿发髻,笑道:「若是被人瞧见了,还以为我脑子烧坏了呢。」 「无妨——」贺均平坚持道:「没有人过来。」他小心翼翼地把耳环拿到琸云面前,屏住呼吸一点点地送到她莹白如玉的耳垂边,傻乎乎地找了许久,才忽地反应过来,「没耳洞?」 琸云也一愣。她上辈子在小红楼自然是打过耳洞了,这一生从小就作男子装扮,怎么会露这种破绽。只是方才,怎么连这个事儿都给忘了。 第三十七章 「怎么办?」贺均平有些气恼地盯着手里的耳环看了半晌,竟是临走也看不到琸云带着红宝石耳环微笑的模样么,「再试试项链吧。」 「我要睡了。」琸云忽地缩回被子里,伸出右手狠狠拽住被子盖住头脸,「不跟你玩儿了,困死了。」她说,声音闷闷的,听不出有什么情绪。 贺均平举着项链的手停在半空中一动也不动,他安安静静地看了琸云很久,才终于轻轻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给她盖好被子,又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一晚上琸云都没怎么睡,翻来覆去好像在烙饼。动得多了,总难免撞到伤口,痛得她呲牙咧嘴。半夜里渴得厉害,她挣扎着起床倒水,不想黑暗中踢到了屋里的凳子,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 桌上的杯盏茶壶全都被她撞得摔在地上,发出连续的清脆的碎响,瓷片碎了一满地,琸云一不留意,竟刮破了手指,立刻渗出血来。 这辈子她还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一颗心愈发地烦躁起来,整个人往地上一坐,便再也不想动弹。一会儿,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尔后便是轻轻的敲门,贺均平在门外关心地问:「琸云,你醒了么?我听到你屋里有声音。」 琸云一个字也不想说,闷闷地坐在原地不动。她觉得现在的自己特别矫情,讨厌得很,不想跟自己说话,也不想跟贺均平说。可贺均平却守在门口不肯走,他侯了一阵,不见琸云回话,又继续道:「你是不是伤到哪里了?让我进屋瞧瞧。」 黑暗仿佛有一种可怕的力量,能把白天里一切隐藏的情绪全都剥开,简单而直接地呈现在面前。当看不见彼此的时候,身体里其他的感官便会更加灵敏,屋里依旧一片寂静,贺均平竖起耳朵听了许久,只清晰地听到两个人压抑的呼吸,粗重而短促,仿佛隐藏着许多无法诉诸于口的感情。 方琸云到底在想些什么呢?贺均平一屁股坐在门口,一动也不动,托着腮想着这个深奥而复杂的问题。两个人明明只隔着薄薄的一堵墙,可贺均平却觉得,他们俩从来没有这么疏远过。 直到天亮,屋里的琸云始终没有出声,贺均平也不敢贸然进屋,一动也不动地守在门口,寸步不离。 大清早韩老八就已经套着车过来接他,贺均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站起身,隔着门轻轻地唤了一声「琸云」,等了许久依旧不见回应,才黯然地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我走了。」说罢,他最后看了那扇紧闭的大门一眼,一点点,一点点地挪开了脚。 他想了整整一晚上,却怎么也想不明白琸云如此态度的原因。他们从十岁起就生活在一起,寸步不离,琸云虽然总是有些高深莫测,但性子却很直爽,心里头不痛快也都写在脸上,从来不曾像昨晚那样沉默,那样压抑。 是昨晚他做得太过了,所以吓到了她?可是,依着她的性子,若是不喜,不是早就应该毫不客气地瞪着他,狠狠地把他臭骂一通么。所以,琸云这样的纠结和痛苦,是不是也表示,她的心里也多多少少有他的存在呢? 一直到他启程,琸云也没出来送他。贺均平倒也不生气,只叮嘱店里的伙计好生照顾琸云,每日要喝什么汤,吃什么饭,天冷了要给她添新衣……那伙计都忍不住笑了,连声回道:「贺公子请放心,您和方公子也不是头一回住我们客栈了,都是熟客,定会照顾他周全。」 贺均平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深吸一口气,不由自主地再朝院门口看了一眼,始终不见琸云的身影,这才失望地跳上了马车。 贺均平一走,琸云就病倒了,算不上什么大病,不过是着了凉染了风寒。她平时身体极好,很少生病,这一回却来势凶猛,在床上躺了六七日才终于痊愈,直把刘二少吓得险些将全城的大夫都请到客栈来了。 就连柱子也急匆匆地赶了过来,琸云一问,才晓得贺均平临走时给柱子去了急信,让柱子过来照顾她。 「那石头怎么就走了呢?」柱子很不能接受这个事实,那小鬼在他家里住了四五年,忽然打一声招呼人就走了,连声道别的话也没有,怎么能不让人难过,「那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家?」 琸云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提醒道:「他已经回家了,宜都才是他的家。」他所有的亲人都在那里,他也将在那里开始新的人生。他会是贺家的大少爷,是前途不可限量的贺大将军,贺均平从来就不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柱子顿时哑然,摸了摸脑袋,有些不自在地回道:「那石头总还会回来看看我们吧。到底……到底……」他到底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神色有些悻悻的,叹了口气,小声道:「石头不是那样的人。」 琸云狠狠挥手,仿佛要把所有的烦恼全都赶走,「石头的事儿我们不管了,正好大哥来了,我有事儿要拜托你帮我打听。」她在客栈里歇了这么多天,再多的事儿也渐渐理清了头绪。对于那天在平阳楼里惊鸿一瞥的人,琸云很确定那就是陆锋,但她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怎么会出现在燕地。 上辈子琸云的整个人生都是一幕悲剧,唯一的温暖和色彩都在陆锋身上。贫寒出身的女孩,被亲身祖母卖到青楼,受尽了个各种鄙夷和冷眼,屈辱与痛苦都深深地刻在她的骨子里,直到她艰难地长大,直到陆锋的出现,她才第一次感觉到温柔和善意。 那个时候的陆锋就好像她生命中唯一的阳光,是她在汪洋大海中苦苦求得的一处栖身海岛,那样安全而温暖,她永远都无法忘记。 生在安逸环境下的人永远无法体会到那种好不容易才有人呵护、有人喜欢的心情,那简直是人世间最珍贵、最难得的事,过去的许多年,琸云一直靠着这个记忆和信念才坚强地活下来。直到现在,她明明知道也许上辈子所看到也许并非事实,可是,她却不愿意,也不敢去追逐真相。 但是,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不需要浇灌,不需要施肥,它也会自动地生根,发芽,犹如慢性剧毒一点点侵蚀她的心。 是不是终于到了最后关头了? 琸云深吸一口气,咬咬牙,朝柱子道:「你帮我去福来客栈查一个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姓赵……」她尽量用最平和、最没有起伏的声音描述出陆锋的样子,可却连柱子也听出了异样。 「二丫,这小子是不是干了什么坏事儿?」柱子满腹狐疑地看着琸云煞白的脸,担心地问:「他……」 「你去查就是了。」 柱子见她脸色愈发地难看,终于还是没有再追问,只是喃喃道:「那……都查些什么?」他还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儿呢。 「所有,他的家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做什么,所有的事……」 柱子点头应下,临走时又想起什么停住了脚步,转过身,一脸关切地叮嘱道:「二丫,你要是心里头有什么难受的事儿就跟大哥说。大哥虽然听不懂,可你说说,终归是好的。别什么事儿都憋在心里头,小心憋坏了。还有石头……我觉得,他就算回去了,也终归会回来看我们。」 第三十八章 琸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朝他微微颔首,「我知道。」 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贺均平。 消息来得很快,柱子出去了不过一个时辰便回了,脸上带着得意的笑,「俺就花了一吊钱,那客栈的伙计就什么都说了。那小子好像是做茶叶生意的,从宜都过来,在洪城逗留了七八天,说是没买到好茶,前几天启程去益州了。」 「没一句真话。」琸云冷笑摇头。 柱子摸了摸后脑勺,嘿嘿地笑,「那客栈的伙计也是这么说的,说他恐怕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少爷出来玩儿的,身边还带着几个下人,一个个杀气腾腾,很是吓人。」 「还有别的吗?」 柱子无奈摇头,「他们包了个小独院,不大唤人伺候。就这些,还是那伙计偷了店里的登录本给我瞧的。」柱子识得几个字,对此很是得意,他从怀里掏出那本卷得毛毛躁躁的登录本递给琸云,「你看,上头是不是就这么写的。」 琸云接过,随手翻了翻,目光忽地凝住,落在那本子上再也动不得半分。 柱子瞅见她原本就苍白的脸忽地完全没了血色,平日里幽黑发亮的眼睛猝然失去了光泽,整个人好似在那一瞬间没有了生气。 「二丫——」柱子别吓得不轻,颤着嗓子轻轻唤了她一声,「二丫你没事吧,你怎么了?」他连唤了好几声,琸云却半点回应也没有,她好像已经完全陷入了另一个世界,这让柱子忽然产生出一种琸云随时会消失的错觉。 他狠狠地抓住琸云的肩膀一阵摇晃,大声喝道:「二丫你醒醒,你醒醒!」 琸云终于被她摇醒,但脸上表情依旧茫然,目光呆滞,神情涣散,仿佛傻了一般。 柱子抢过她手里的本子仔细查看,可怎么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那上头简简单单地写着那个少年人的来历、去处,以及名字。 赵怀诚——柱子轻轻念道:「赵怀诚。」 所以,这个名字才是引得琸云如此大变的原因吗? 宜都在燕地最北边,四面环山,地势险峻,贺均平跟着韩老八日夜兼程地走了八天才总算瞅见了宜都的城墙。相比起高大巍峨的京城,宜都实在称不上气派,这里的城墙甚至连京畿小城都不如,但热闹程度却比京城有过之而无不及。 贺均平实在不愿窝在马车里,老早就出来骑了马,走在官道上打量来往的路人。 这些年他往来于益州和洪城两地,走南闯北的人也见过不少,但这金头发蓝眼睛的妖怪却从未见过。贺均平心中着实吓了一跳,但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悄悄盯着那些妖怪看了半晌,见他们除了身上味道难闻些之外并无半点一样,且四周行人一脸泰然,遂放下心来。 眼瞅着城门近了,韩老八也赶紧从马车里出来,一边揉着酸痛的胳膊一边朝贺均平笑道:「这年岁大了,就是比不得年轻人的筋骨,不过是赶了几天路,竟浑身腰酸背痛。」 贺均平笑笑,凝眉望向不远处的城楼,脸上表情显得格外严肃。韩老八知道他近乡情怯,想方设法地说些逗趣的话儿想哄他高兴,无奈贺均平始终绷着脸,幽黑的眼睛里一片坚毅,竟有种说不出来的威严。 城门这边,赵家大少爷赵怀安已经等候多时。打从接到韩老八的信,赵家上下就一直处于激动与兴奋的氛围中,贺均平之母赵氏更是恨不得亲自到城门口来迎接,最后还是被赵老爷给劝回去了。 「平哥儿在外头流浪了五年,也不知遭了多大的罪,便是寻回来,恐怕也不是以前的模样了。」赵怀安临出门前,赵老爷特意将他拉到一旁仔细叮嘱:「你和怀琦素来稳重,见了平哥儿定要好生安抚,莫要吓着了他。」 赵老爷府上有个幕僚家的儿子也曾被人贩子拐走过,不过是丢了半年,再寻回来的时候已经面目全非,先前活泼好动的男孩变得内向而敏感,沉默寡言不说,就连看人都是怯怯的,简直比女孩子还要胆小。 平哥儿也会变成那样吗?益州这些年来一直不太平,那五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赵怀安的心里一直还记得贺家大表弟的模样,那孩子是贺家嫡长子,家世好,模样好,人也聪明伶俐,学什么都比别人快,在贺家简直备受宠爱,整天都把尾巴翘得高高的,一副嚣张得意的大少爷模样。 赵怀安想到此处感慨地叹了一口气,揉了揉太阳穴,为难地琢磨着回头要怎么跟姑姑交待。正皱着眉头绞尽脑汁呢,一旁的二弟赵怀琦忽地拉了拉他的衣袖,叫了声「大哥」。 「别吵,我正想着事儿呢。」赵怀安不耐烦地道,一会儿见了大表弟,他是该抱头痛哭呢,还是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呢? 「来了。」赵怀琦戳了戳他的腰,眨巴着小声道:「那是大表弟,我没认错吧。」虽说好几年不见,他模样也变得厉害,但眉眼还是以前的眉眼,脸上那嚣张又高傲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地讨人厌。 赵怀安猛地抬头,一眼就瞅见了人群中贺均平。他骑着马,背脊挺得笔直,虽是长途跋涉,脸上却不见焦容,头发梳得整齐,衣服熨烫得干净,一张英俊的脸紧紧绷着,看不到一丝笑意,眼神犀利,目光冷冽,鹤立鸡群里站在那里,只一眼便能让人心生敬畏。 这仿佛跟他所预想的有些不一样!赵怀安傻乎乎地愣了半晌,一旁的赵怀琦已经欢喜地奔了上前,咧着嘴大声喊,「表弟,大表弟,我们在这里!」他一边喊着一边往前奔,气喘吁吁地一路奔到贺均平马前,哈哈大笑,「你回来了真是太好了,我是你二表哥你还记得么?」 贺均平利索地从马背上跳下,十五岁的少年已经开始长个子,这半年来忽然窜高得厉害,绕是他一天五顿无底洞一般地吃,依旧还是有些瘦。饶是如此,相比起瘦得像支竹竿的赵怀琦来说,他还是要高大健壮得多。 「二表哥!」贺均平的脸上露出真诚的欣喜,一伸手朝赵怀琦的肩头来了一拳,「好久不见你了!」 「嗷唔——」赵怀琦捂着肩膀眼泪都快出来了,一脸委屈地瞪着贺均平道:「我说平哥儿我是怎么得罪你了,怎么一回来就先给我一拳,你这拳头也太黑了吧。」 贺均平一脸无辜地看着他,摊开手掌挥了挥,「我没使力啊。」说罢,又歪着嘴坏笑起来,「我说二表哥,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你怎么还跟个小鸡仔似的。不能总窝在家里头死读书,多少出来走一走,瞧瞧你这小身板儿,风一吹就得折了。」 他们兄弟俩打小就在一起闹,说话毫无顾忌惯了,所以即便是被贺均平如此揶揄,赵怀琦也一点也不生气,反而愈发地觉得高兴:虽然这么多年不见,他和平哥儿还是一样的亲近。 赵怀安犹如做梦一般瞟过来,半张着嘴看着贺均平发了半天的呆,直到贺均平凑上前也在他肩膀上轻敲一记,他才浑身一个哆嗦飞快地跳开,睁大眼睛一脸戒备地瞪着贺均平,道:「平哥儿你离我远点,我从小就吃你的亏,吃了不晓得多少年了。」 第三十九章 说罢,兄弟三人哈哈大笑。 「平哥儿这些年一直在益州?」见贺均平精神气质俱佳,赵怀安丝毫没有了先前的顾忌,毫不遮掩地张口就问:「你一个人孤身在外,恐怕吃了不少苦头,怎么也不来宜都寻我们?」 贺均平爽朗地笑道:「也没吃什么苦,运气好被人给救了,之后就一直跟那家人住一起,好吃好喝地养着,直到前不久去洪城遇着韩先生才知道你们来了宜都,不然还不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赵怀琦心直口快,毫无顾忌地笑道:「我就说么,咱们家平哥儿吉人天相,命里自有贵人相助,哪里会受什么罪。我爹还生怕你在外头遭了罪,便是回来了也一时半会儿适应不了,他呀,就爱瞎操心。」 贺均平眸光微闪,没有说话。他心里清楚,若不是遇着柱子和琸云兄妹俩,他十有八九就如舅父所担心的那样沦落到最底层,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最可怕的是心智都有可能会大变,就算被赵家找了回来,恐怕也不再是原来的贺大少爷了。 兄弟三人一边说话一边往赵府走,韩老八笑呵呵地跟在后头,时不时地插上一两句话,气氛倒也融洽。 赵府在宜都东面的一条巷子里,相比起正街上的熙熙攘攘,这里几乎能用清净两个字来形容,巷子一侧是条小河,河边遍植杨柳,另一侧则是高高的院墙,赵府就在这条巷子的最深处。 贺均平进城的时候赵怀安便派了下人来府里报信,大门口早已站了十几个人,远远地瞧见大步走过来的贺均平,赵氏一把捂住脸,眼泪如脱线的珍珠哗哗地往下淌。 「娘——」贺均平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上前,两腿一软跪在赵氏跟前,眼中泪如雨下,「娘,孩儿——孩儿回来了!」 「我的平哥儿,我的儿啊!」赵氏哪里还忍得住,也顾不得什么仪态礼仪,一把抱住贺均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开了。 赵家众人亦是感慨万千,连赵老爷都偷偷地擦了几回眼泪。众人好一番劝说,终于将赵氏与贺均平劝着先回了院子里。 「平哥儿千里迢迢地赶过来,一路长途跋涉,只怕早已精疲力竭。且先让平哥儿休整洗漱,有什么话以后多的是时间说。」赵老爷见赵氏母子二人哭得两眼红肿,心里发酸,遂开口劝道:「平哥儿以后就住在府里了,还怕见不着他么。」 贺均平闻言微微一滞,想开口说句什么,但见赵氏一脸凄容,终于还是暂且咽下,吸了吸鼻子,柔声劝道:「娘您别哭了,见着孩儿该高兴才是,怎么还哭起来了。」 赵氏好不容易把眼泪逼了回去,伸手在贺均平脸上一阵摩挲,含泪笑道:「平哥儿说的是,娘高兴,高兴还来不及呢。我的平哥儿一转眼就这么大了,都是个大人了。你看看这个子,都快有你大舅高了。」 「可不是,」赵老爷捋着下颌的短须笑道:「原本我还担心他在外头受了许多罪,生怕他吃不饱、穿不暖,回来一看,这壮得跟头骡子似的,倒比你两个表哥看起来还精神。」 贺均平一逮着机会自然要替琸云兄妹说好话,连忙道:「也是外甥运气好,原本在武梁县城染了风寒晕死在街头,性命都险些保不住,所幸被那边一对兄妹给救了,这些年来一直与他们住在一起,一边学些拳脚工夫,一边跟着同安堂的掌柜做些小生意,日子过得倒还舒坦。」 「我知道同安堂!」赵老爷立刻高声道:「宜都这边不少药铺都跟他们做生意,这几年做得不错。早晓得平哥儿在,就不必蹉跎着好几年了。」他对贺均平所说的学些拳脚工夫并没有放在心上,毕竟,就算在世家大族,要找个好的拳脚师父也不容易,在他看来,贺均平所说的武艺,恐怕就跟街头卖艺的差不多。 赵氏擦了擦眼泪,一脸郑重地道:「既然受了人家的大恩,定要重重地回报。回头先让你舅舅准备一份大礼给人送过去——」 她的话还未说完,贺均平就立刻打断了她的话,「母亲放心,我心里头有数。」 正所谓知子莫若母,即便是多年不见,赵氏依旧从贺均平急迫的反应中发现了端倪,隐隐猜到那对救命恩人在他的心中绝不简单。 赵氏的猜想很快得到了证实,晚上母子二人单独说话的时候,贺均平终于吞吞吐吐地开始提及琸云的事儿了。 赵氏是过来人,一看自己儿子这脸红心跳的羞涩模样,立刻猜到了什么,笑着问:「那姑娘多大了?」 「比我小半岁。」贺均平有些不好意思,但在赵氏面前还是不加隐瞒,红着脸小声道:「她特别好,长得好看,又能干,对我也好,可不是乡下那些没见识的姑娘。以前我刚到她家的时候,她们家穷得很,琸云省着钱给我买过冬的新衣,自己却穿着打了许多补丁的旧衣服。后来好不容易跟着宋掌柜做生意赚了些银子,她也总想着我。对了,她还会骑马射箭,我这身本事还是她教的。」 赵氏闻言顿时愕然,「这位方姑娘莫非是将门出身?」 贺均平摇头,「我问过她,是许多年前一个游方的道士教她的。琸云聪明,学得快,她做什么事都做得好……」他一说起琸云,脸上就会不由自主地带上温柔的笑意,眼神也会变得温和起来,这个样子才真正的像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而不是旁人面前沉着稳重、气宇轩昂的贺家大少爷。 赵氏经历过贺家灭门惨案,连生死都历过,看什么都看得淡,心中原有的门第之见也渐渐淡了。但见自己儿子一颗心完全放在了琸云身上,她虽有些酸涩,但心中的欣喜和感激却远远大于那些感受。如果不是方家兄妹,贺均平会经历怎样的五年?赵氏一想起曾经的噩梦,便愈发庆幸自己儿子遇到了正确的人。 贺均平失踪后的几年里,赵氏经常会做一个噩梦,梦里贺均平被人贩子抓去,折断了手脚,扔在大街上乞讨,孤苦无助,悲惨可怜。不知多少个夜晚赵氏都会从梦中哭醒,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后来赵氏求着府里派人四处搜寻,竟果然在洪城找到了她梦里的那个人贩子,可无论怎么找,却怎么也找不到贺均平的踪影。外头世道这么乱,有多少人都死在了战乱和贫穷中,贺均平一个打小捧在手心里的大少爷如何活得下去,就连赵老爷都不止一次地委婉劝说赵氏要想开些。可赵氏却始终坚信她的平哥儿安然无恙,这一等便是五年。 贺均平的平安归来已经给了赵氏太大的惊喜,她唯恐自己要求得太多让老天爷着恼,对于接下来的任何事,赵氏都能抱着一种平和泰然的心情来接受。 赵氏安安静静地听着贺均平说起别后种种,他如何被琸云兄妹救下,为了赚钱冒着生命危险去山里采人参,跟着宋掌柜做生意遇到土匪……听着听着,赵氏愈发地觉得那一对兄妹不简单。而今这乱世,寻常百姓都艰难谋生,这几个孩子竟能在逆境中发愤图强,甚至有所建树,府里的几个大少爷却是远远不及的。 第四十章 「我本想着平哥儿在外头流浪了许多年,恐怕什么功课啊,功夫啊都给耽搁了,不想你这孩子竟是另有奇遇。那云姑娘定是你命中的贵人。」赵氏轻轻抚摩着贺均平浓密的头发,眼神温柔而慈祥,「那云姑娘既然这般好,你是不是早就和她定下来了?」 本朝民风开放,男女间并无许多忌讳,年轻男女相互看对了眼定下终身的也不少,燕地尤其如此,故赵氏说出这些话也并无不妥。倒是贺均平闻听此言脸色立刻就变了,先前还一脸迷醉,瞬间就笼上了一层沮丧的雾气,整个人都失落下来。 赵氏见状,不由得又是意外又是好笑。贺均平相貌生得极为出色,便是在外生活了五年,此番回了宜都,无论气质风度都毫不逊色于府里的诸位表兄弟。他与那云姑娘青梅竹马地在一起住了五年,竟没抓住那姑娘的心,反把自己给深深陷了进去,赵氏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才好。 「怎么,那云姑娘不中意你?」赵氏忍不住轻声问,声音里多少带了些好奇和揶揄之意。 「才不是呢。」贺均平苦着脸很是无奈,旋即又把脖子一拧,梗着脖子道:「她她……她不喜欢我还能喜欢谁。」气呼呼的语气,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心虚。 赵氏忍俊不禁,为了避免儿子再尴尬,她终于没有再继续追问,只把话题岔开,说起这五年来的旧事。 虽说贺家已经没落,但贺老爷名望极高,旧部遍布整个大周,燕王自然不会怠慢贺家这唯一的嫡子。更何况,赵老爷在燕地任燕王府司马一职,位高权重,冲着他的面子,宜都的上下官员也蜂拥至赵府,各种贵重礼物不要钱似的往府里送。 因是打着给贺大少爷接风的借口,故大多数的礼物都送到了贺均平屋里。贺均平哪里肯收,只问府里的管事要了礼单,东西则通通入了赵府的库房。 接下来的许多天,贺均平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燕王殿下还亲自接见了他,和颜悦色地与他说了好一阵话,末了还大方赏赐了不少金银珠宝。贺均平常年在外走动,一双眼睛倒也光亮,从里头挑了几件雅致又特别的打算送给琸云,余下的全都一股脑塞给了赵氏。 晚上贺均平又给琸云写了自他来到宜都后的第三封信,唠唠叨叨地说了有十几页纸,写到最后,他犹豫了半天,最后一咬牙,终于还是加上了两个字「甚念」,待最后一笔落尽,他又觉得这俩字完全不能表达自己的相思之意,琢磨了半天,最后还是不敢乱来,皱着眉头无奈地写上自己的名字。 许是今儿想了琸云一通,他晚上竟有些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磨了许久,最后竟又翻身起来,满屋子乱翻,想找本书出来催催眠。寻了许久,话本册子没寻着,倒是瞅见了那一大沓礼单。贺均平心中一动,遂拿过礼单来一一察看。 看礼单是本大学问,小小的单子里甚至可看出一家一族之兴衰。贺均平没有心思研究太多,只从礼物的多寡贵重程度分析对方与赵家的关系。看得出来,赵老爷在燕地混得很不错,要不然,他这外姓的外甥怎么能收到这么多礼。贺均平一边看,一边蹙眉深思,直到翻到手里的这张礼单,这才微微顿住。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皱起眉头又仔细检查了一番,旋即愈发地惊讶。这姓吴的将军不知与赵府是什么关系,竟送出如此大礼,连燕王府的赏赐都远远盖过了。就算是他嫡亲的姨母姨父,也不曾有他这么大的手笔。 贺均平虽心中愕然,但并未急着去找赵老爷追问,一来这单子既然从赵管家手里过来,赵老爷没有不知的道理,二来,他一个半大孩子,又将将才回来,怎么好管这些事。 第二日大早,两个表兄过来招呼他出门,「平哥儿来了好些天了,尽在府里头待客,只怕连宜都长什么样儿都不晓得。今儿我们哥俩带着你好生逛逛。」 贺均平也不喜欢终日在府里应酬,立刻应下,兄弟三人牵了马,只带了两三个随从,沿着巷子满城地溜达。 三人绕着宜都转了两圈,又在城里最豪华的酒楼用了午饭,兄弟仨还喝了一壶酒,迷迷瞪瞪地往府里走。才将将走到巷子口,忽听得不远处一声厉呼,「是你——给我站住,你给我站住!」 贺均平自然不会以为有人在叫他,半眯着眼睛继续往前,倒是赵怀安听出那说话的声音,立刻皱起眉头,不悦地朝那人看过去,冷冷道:「吴大小姐这是又来寻我们兄弟俩的麻烦了?」说罢,又朝吴大小姐身边抚着额头一脸无奈地燕王世子作揖请安,道了声「世子爷安好」。 燕王世子苦着脸朝他尴尬地笑笑,一边指了指吴大小姐一边悄悄朝他做了个鬼脸,说话时却一本正经,「原来是赵家两位公子,你们这是打哪儿来呀?这位小哥儿难不成就是贵府刚刚寻到的表少爷?果然生得一表人才。」说罢,他又立刻转脸朝吴大小姐道:「这一看他们兄弟仨就是另有要事,我看表妹我们还是快走吧。」 吴大小姐却不理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贺均平面前,一双杏仁眼狠狠瞪着他,咬牙切齿地道:「原来你竟是那贱女人的儿子?难怪生得这一副贱样。早知如此,当初在洪城就该让人打断你的腿。」 贺均平眯起眼睛,终于认出了面前这个跋扈无礼的吴大小姐原来就是当初在洪城的珍宝楼见过一回的那个刁蛮大小姐。虽不晓得她为何如此无礼,但贺均平绝非胆小怯弱之人,便是当着燕王世子的面,也绝不容得这女人欺负赵氏。 「都说燕地民风纯朴,百姓知礼,今日一见,果然传言不可尽信。」贺均平冷冷地扫了吴大小姐一眼,满目鄙夷,「便是益州寻常百姓家的女子,也都是仔细教养过的,言行举止皆有礼数,哪里似宜都这般,出身大家的千金小姐竟满口污言秽语,不堪入耳。」他又瞥了燕王世子一眼,目中尽是讥讽之意,摇摇头,转身不屑地走了。 燕王世子憋屈得都快要吐血了,指着贺均平「你你——」了老半天,竟没说出话来。 赵怀琦见那吴家大小姐气得脸都白了,很是解气,笑眯眯地朝燕王世子咧了咧嘴,一路小跑地朝贺均平追去。赵怀安略稳重些,干笑着朝燕王世子抱了抱拳,道:「世子爷莫要生气,我这表弟性子直,心直口快。」说罢,又赶紧追着贺均平跑了。 且说琸云这边,自她知道了上辈子的真相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混沌状。柱子领着她匆匆地回了益州,之后她便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不喝,吓得柱子都哭了。他坐在琸云房门口哭着哄了她好几日,琸云终于开了门。 之后数日,她像发了疯似的整天逼着小山、小桥兄弟四人练武射箭,每日天不亮地就把他们叫醒,从早到晚地操练,直把他们四个练得面无人色,一听到琸云的声音就噤若寒蝉,心惊肉跳。 第四十一章 「柱子大哥——」小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朝柱子求情,「你去跟师父好好说说,就说我们几个实在是受不住了,能不能歇歇。就歇一天!你是没瞧见,叶子的虎口都裂了,好大的血口子,小桥的脚上全是泡,再这么下去,咱们几个都熬不到秋天了。」 柱子抱着胳膊使劲儿摇头,「我劝不来,有本事你去跟二丫提。要实在不行,你去燕地把石头弄回来。二丫就听石头一个人的。」 小山欲哭无泪,「柱子哥,那师父忽然这么发了狂地操练我们,十有八九就是因为石头小哥走了,我要是能把他弄回来,还找你干啥。再说,你知道石头小哥去哪里了?」 柱子眨巴眨巴眼,「俺也不清楚。」琸云只说贺均平回了宜都老家,至于旁的,却是半个字也没多说。 小山无处求助,心灰意冷,正欲再大哭一场,忽听得外头传来叶子的欢呼声,「小山哥,小山哥,石头哥来信了!」 众人顿时精神一振! 贺均平的来信拯救了处于水深火热中的小山兄弟们,琸云板着脸收了信,把他们哥儿几个轰了出去,仔细关了门,这才将信拆开。他不过才去了十来日,竟把一封信写了厚厚的一叠纸,琸云苦着脸瞅着,有些哭笑不得。 贺均平的心里头能有什么大事?不过是路上的点滴,去燕地的途中如何辛苦,什么地方景致好,什么地方热闹,最后才道是已经到了宜都拜见了母亲与舅父、姨母,一切安好云云,啰啰嗦嗦地写了十几页,却是半点重点也没有。 琸云嫌恶地把信往桌上一扔,扁嘴骂道:「都十五六岁的人了,瞧瞧这行文,亏得没去读书考科举,要不然别想出头。」骂完了心里头又酸酸的,尤其是一想到上辈子贺均平实在冤枉,她就愧疚不已。 她最后那一剑刺中了贺大将军的肩膀,顿时血流如注,鲜血飙了她一脸。那十年里她一直都在刻骨的仇恨中渡过,每天都想着怎么样寻他报仇,到最后将那利剑刺入贺均平血肉中时,脑子里全是大仇得报的痛快。 现在想起来,贺均平简直是倒霉透了,她也是蠢透了,竟然被陆锋耍了十年之久,到最后甚至把命都给搭上了。这些天来,琸云一直浑浑噩噩地过着,脑子里一片混沌,很多事情她想不通,无法理解,她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个世界上对她最好的男人竟然会骗她。 他的死是欺骗,那她十年的等待和刻骨的心痛又算得了什么?他们俩相爱缠绵的那四年又是什么? 琸云自认为自己不算笨,她甚至已经猜到当初陆锋为何要「不顾一切」地将她赎回来,乃至弄得满城皆知。事实上,就算没有小红楼的「嫣姐儿」,还会有别人,或是杏花楼的叠翠,或是妍华轩的云梦,只消是个姐儿,能污了他的名声,陆家便能借机将他赶出府去,他再假死遁走,换个名字,便成了燕国的赵将军。 陆家果不愧是百年世家,想得真真地长远,众人只道他们是书香门第,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却不想陆老爷子才是真正的老狐狸,早早地就为家族找好了退路,难怪改朝换代时唯陆家屹立而不倒。 那四年里,他究竟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在与她敷衍呢?琸云忽然有些想笑,「呵——」了一声,却发现有滚烫的液体从眼睛里滑了下来,犹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地往下落,她抹了一把,又一把,脸上却还是一片潮湿。 真是没用!琸云恨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光,竟然就哭了。她什么世面没有见过,手里头的人命都不晓得过了多少,而今竟因着个男人哭成这样,若是被方头山的兄弟们晓得了,还不得笑话死她。 可是,她的心里就是难受,仿佛有人拿着一把钝刀子在她腐烂的伤口慢慢地摩,一点点地锯开,痛得她喘不上气。 真她妈的操蛋! 琸云一边骂一边想,陆锋那个混蛋明明可以在半年里就把所有的事儿全都做完,然后给她点银子放她去乡下养老,她的上辈子完全不会过得那么痛苦。最起码她不会爱上他,不会贪恋他给她的那些温暖,不会因为那些虚无的感情送了自己的性命,甚至,还拉上了贺均平作陪。 上辈子贺均平最后怎么样了呢?那淬毒的剑有没有要了他的性命?他是不是也觉得不解和冤枉?这些琸云通通都不知道,她唯一确定的只有一件事,她欠他的。 所以这辈子她的重生其实只是为了要还他?琸云沮丧地想,恐怕是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所以没让她下十八层地狱,转而让她重活一世,只为了还贺均平一条命。 幸亏当初在石首山她忍住了没朝贺均平下毒手,要不然,可不就欠他两条命,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还不清。 她一个人在屋里又是哭,又是骂的,折腾累了,索性躺床上睡了一觉,再醒来时,觉得脑袋好像比之前清醒了些。穿衣起床打开门,柱子靠在门外的墙壁上睡得正香,叶子和阿东在院子里给花浇水,瞅见琸云从屋里出来,哧溜一下就站直了。 「师父——」阿东和叶子恭恭敬敬地朝她行李,一丝不苟,生怕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又惹怒了她。 柱子听到动静也醒了,睁开眼睛瞅见琸云,脸上立刻露出憨厚的笑意,「二丫你终于出来了。」 琸云眼睛一酸,伸手将他拉起来,半是抱怨半是感动地道:「你坐在大门口做什么?这天眼看着就快凉下来了,你坐在这风口睡觉,小心着凉。」 柱子拍着胸脯毫不在意地道:「大哥身体倍棒,怎么会生病。」他顿了顿,眼睛瞟了院子里站得笔直的阿东、叶子一眼,笑眯眯地问:「下午是练习射箭还是别的,大哥这就去把小山和小桥也叫过来。」 阿东和叶子分明打了个冷颤,琸云看在眼里,终于忍不住一笑,挥挥手道:「都歇着去吧,这几日辛苦你们了。」 阿东和叶子一时竟不敢动,你看我,我看你地踌躇了一会儿,确定琸云没在顽笑,这才松了口气,牵着手飞快地奔了出去,待出了院子,抚着胸口连连呼气,道:「亏得石头大哥来了信,要不然,还不知道师父得把咱们发作到什么时候。」 「石头信里都写了什么?」一进屋,柱子就一脸好奇地问。 琸云指了指桌上的信道:「你自己看。」 柱子立刻「嘿嘿」地笑起来,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你还不晓得大哥么,字虽认得几个,哪里读得了这么长的信,要不,你读给我听听。」他没有那么多心眼,丝毫没有觉悟说贺均平写来的信他不能看。说起来,贺均平走了十几天,柱子还怪想他的。 琸云耐着性子把那十几页的长信慢慢地读给柱子听,柱子一边听着,一边哭笑不得,「这石头心里头写的都是些啥?我还以为他写了些什么写了这么多,什么路上吃了点啥东西怎么也写上,啰啰嗦嗦的,像个小老头子。那他娘亲和他舅舅的事儿怎么不多写点儿,这孩子……」 第四十二章 「那你自个儿跟他说。」琸云找出文房四宝,摊开信纸,拿起毛笔沾了墨,道:「你说我写。」 柱子哪里跟旁人通过信,立刻兴奋起来,舔了舔舌头琢磨了一阵方道:「那……那石头啊,我是你柱子哥,你最近还好吗?这一路过去可还顺利?」 「他信上不是早说了吗?」琸云打断他的话,哭笑不得地道:「你得挑重点说,挑要紧的。」 「他是他,我是我。」柱子急道:「我就是问一声,你别吵,继续。」说罢,他又整了整衣服,轻咳两声,想了一阵,继续道:「我听说燕地跟咱们益州可不一样,你能习惯吗?还有,你娘亲和你舅舅都还好?咱们这边都挺好的,就是二丫,不,琸云病了一场——」 琸云停下笔斜着眼睛看他,没好气地问:「我什么时候病的?」 柱子翻了个白眼,固执道:「那还不是病了?你在洪城就一直不对劲儿,回来了也一直蔫蔫的。对了,你再问一句,看石头啥时候回来?咱们可想他了。」 琸云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自顾自地继续写。柱子好奇地凑过来使劲儿地瞧,「你写了自己生病的事儿没?」 琸云不理他。柱子没奈何,摸了摸鼻子继续道:「宋掌柜就要成亲了,定的日子就在九月二十,也不晓得你能不能来……」他唠唠叨叨地说了有半刻钟,直到琸云写得胳膊都酸了,这才打断道:「大哥,都写十来页了,你可比石头还啰嗦。」 柱子一愣,有些不信地凑过来瞧,纳闷道:「这……我才说了几句话,怎么就这么多了?一会儿那信封塞得下不?二丫你不跟石头仔细说说?」 琸云淡淡地回道:「要问的你都问了,我也没什么要说的。」她还真不晓得该跟贺均平说些什么,难道大老远地写封信老实交待说她上辈子对不住他,这辈子做牛做马一定要还?她麻利地写好最后一个字,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将信纸一张张地收起来折好,放进信封里,尔后递给柱子道:「一会儿你让宋掌柜托人送到宜都去。」 柱子笑嘻嘻地接过,道:「石头收到咱们的信,还不晓得多高兴呢。」 他若是晓得通篇下来全是柱子一个人的话,还不得气得吐血! 对此一无所知的贺均平这会儿正与赵怀安、赵怀琦兄弟在茶楼里喝茶。赵怀安要警惕些,敏感地察觉到贺均平另有话要说,很是不自在,时不时地偷瞄贺均平一眼,惴惴不安。 三盏茶过,贺均平再不跟他二人打太极,迅速切入正题地问:「我有件事要问二位表哥,也希望两位莫要与我和稀泥。若不是事关家母清誉,我也不至于如此谨慎,非要拉着你们二人来茶楼密探。」 赵怀安立刻猜到了什么,浑身不自在起来,偷偷茶弟弟使了个眼色,赵怀琦也飞快地低下头。 贺均平仿佛看不到他们兄弟俩私底下的眼神交流,沉着脸继续道:「那位吴申吴将军与府上究竟是何关系?」他不傻,先前收到吴将军的厚礼还只是有所怀疑,昨儿遇着吴大小姐,被她劈头盖脸地一通骂,哪里还会猜不到,不过是因为事关重大不敢随意揣测罢了。 赵怀琦紧闭着嘴巴一个字也不说,赵怀安一脸为难,顾左右而言他。贺均平倒也不急,端着盖碗慢吞吞地饮了一口,看了赵怀安半晌,低低地道:「大表哥若是不方便说,那我便只有去寻大舅问个说法了。」 「不可!」赵怀安立刻从座位上跳起来,急道:「表弟且慢,这事儿……这事儿你听我慢慢说给你听。」 果不出贺均平所料,那位吴将军乃赵氏少时旧识,元妻早逝,多年不娶,自五年前赵氏来到宜都后他便有所意动,常常往来于赵府,欲娶赵氏为继室。那吴将军乃是燕王妃的兄长,膝下唯有一个宝贝女儿,便是那吴大小姐,因自幼丧母,身边无人管教,竟养成现在那跋扈刁蛮的性子,听说吴将军要娶赵氏,气得大发雷霆,竟跑到赵府大闹了一番。 「我母亲可知道此事?」 赵怀安不安地偷看了贺均平一眼,见他脸色一如平常,心中愈发地忐忑,小心翼翼地回道:「姑姑自然也是知道的,这几年吴将军总往府里跑,又委了燕王妃来做媒,都被姑姑拒了。只是,这两年,平哥儿你也晓得,这些年一直没有你消息,外头便传说你可能已经——姑姑一个人孤苦无依,实在可怜,父亲母亲便一直劝说着……」 赵氏与那吴申青梅竹马,若非她幼时便许了贺家,恐怕早就嫁了吴将军。而今贺老爷身亡数年,赵氏一个寡妇,虽是寄居在娘家,但难免有些不长眼的下人给她脸色看。赵老爷与赵夫人见吴申颇有诚意,便三番五次地劝说赵氏改嫁,此前贺均平回来之前,赵氏几乎扛不住,已有松口的迹象。 这么大的事儿,若是换了自己,恐怕早已气得掀了桌子,赵怀安心道,忍不住再仔细打量贺均平的脸色,可他表情如常,仿佛刚刚听到的事情全都于己无关。 「走了。」贺均平喝干杯中的茶,起身出门。赵怀安兄弟相互看了一眼,赶紧扔了锭银子匆匆跟了出来。 三人才走出茶楼不过百余步,忽地从侧边巷子钻出来三个黑衣蒙面人,二话不说地朝他们仨扑过来。 赵怀安大惊,生怕贺均平被伤着,慌忙出手欲拦,那三人却仿佛早有准备,立刻跳出二人分别与赵怀安兄弟缠斗起来,另一个则直奔贺均平而去。 「表弟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贺均平手中寒光一闪,「嗖嗖嗖——」地三声响,根本没看清楚动作,那扑着贺均平而去的蒙面人「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众人大惊,俱停下手里的动作齐齐朝他看过去,只见那蒙面人披头散发地一屁股坐在地上,脸上的黑巾早已不见,露出俊俏干净的脸庞,身上的衣服也齐齐地从中间被划成两半,从前胸到衣襟全都散开了,露出雪白的胸膛,更要命的是,他胸口和脖子上都被利刃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就在他大哭的这会儿,竟已渗出丝丝缕缕的鲜血来。 「陈青松!」赵怀安指着地上那大哭不止的年轻人,一脸狐疑地问:「怎么是你?」 赵怀安与赵怀琦两兄弟瞪大眼朝地上哭得抽抽噎噎的陈青松怒目而视,罢了又掉转头看向另外两个蒙面人。那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又不安地偷瞥了一旁面无表情的贺均平一眼,俱老老实实地扯下了脸面的黑巾,很不好意思地朝赵家兄弟拱了拱手,尴尬地招呼道:「那……赵大哥,赵二哥,许久不见。」 赵怀安气急,一手拽住其中一人的衣领,另一只手挥起拳头恶狠狠地问:「臭小子,你们想干什么?我们兄弟俩如何得罪了你们,竟然敢偷袭。」 「我我……」那少年人赶紧捂住脸,闷声闷气地道:「赵大哥你别急着动手啊,别打脸,别打脸……」 第四十三章 这几个少年都出身宜都世家,在燕王世子身边做侍卫,赵怀安怎么会猜不到他们是谁派来的,故只是吓唬吓唬他,哪里会真的动手,可赵怀琦就没那么讲究了,气鼓鼓地冲过来直接朝那少年人背上揍了一拳,怒道:「有胆子就跟二爷单挑,藏头露尾的做什么?来呀,来呀——」 地上的陈青松愈发地哭得厉害,眼泪婆娑地盯着贺均平看,一脸无辜。 「别打了别打了——」燕王世子从巷子里头悄悄探出半个脑袋来,一看那地上的光景,顿时吓得不轻,也不管自己暴露不暴露了,举着袖子遮住脸急匆匆地冲出来打圆场,「松哥儿你怎么还哭了,丢人不丢人。不是你自己吹牛皮说本事最大么,这才过了几招,怎么就——」 他话未说完,终于瞅见了陈青松身上的伤痕,顿时愣住,半张着嘴好半天没合拢,过了半晌,这才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小声后怕道:「乖乖,这刀要是再往前半分,松哥儿你就被劈成两半了。」 陈青松嘴一撇,愈发地哭得凶了。 赵怀安与燕王世子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并不是太讲究什么上下尊卑,闻言气恼地瞪着燕王世子,也不问,就那么忿忿不平地盯着他看。燕王世子摸了摸鼻子,挺不好意思朝他们三人作了作揖,很是诚恳地道歉道:「是我不对,是我不对,他们仨都是我叫过来的,就想跟大家开个玩笑,没想到把大家给吓着了。」 说罢,他又朝贺均平竖起大拇指,一脸欣赏地道:「安哥儿,你们家这表弟可真不得了,松哥儿一向自吹自擂,说他是咱们王府里第一高手,没想到一遇着贺大少就露了原形。」他一边说着话,一边蹲着去查看陈青松的伤势,待确定他只是受了些皮外伤,这才放下心来,又悄悄推了陈青松一把,小声道:「别哭了,赶紧找个地方把衣服换下,一会儿来了人,瞅见你这幅模样,传出去还不得把你笑话死。」 陈青松抽了抽鼻子,委委屈屈地把眼睛抹干,扁着嘴扶着燕王世子勉强站起身,怯怯地朝贺均平看了几眼,这才低下头来查看自己的伤势。果如世子爷所说,也就是架势看着吓人,那刀锋仅仅挑破了胸口和脖子上的一层皮,稍稍渗出些血丝来,瞧着吓人罢了。 他心里也晓得今儿是自己没理,委屈地朝世子爷看了一眼,哼了一声,拱手朝贺均平谢道:「多谢贺大少手下留情。」这年轻小子虽是个哭包,但也并非不讲道理,被贺均平划了这几刀,不仅没有大喊大叫地要冲过来报仇,反而客客气气地朝他道谢,倒也是难得。 贺均平也不傻,立刻笑着回道:「也是我太紧张了,下手总没分寸,伤到了陈公子。」 「什么公子长少爷短的这么见外,」燕王世子笑呵呵地欲将此事揭过,指着陈青松道:「这个爱哭包是我身边的侍卫,名字叫陈青松,我们平时都叫他松哥儿,均平你就唤他名字就好。至于这两位——」他又指着另外两个人道:「这是阿彭和宏哥儿。」 贺均平赶紧朝众人见礼,阿彭摸着后脑勺一脸后怕地看着贺均平,喃喃道:「均平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功夫,一刀刺胸,二刀封喉,这打法,真是——啧啧,太威风了。那你身上还带着刀呢?」他探头探脑地朝贺均平身上上下打量,一脸好奇。 贺均平指尖微动,手掌中寒光一闪而过,众人凝眉再看,只见他右手掌中赫然躺着一把两寸左右长短的匕首,那匕首并不似众人常见的匕首那般镶满了珠玉宝石,浑身黑黝黝的,看不出什么特别,但靠得近了,却依稀能感觉到刀身传来的森森寒气,显然这绝非是个玩意儿。 燕王世子立刻双眼放光,指着那匕首道:「均平从哪里寻来的这样的宝贝,这匕首浑身带着杀气,恐怕饮过不少血,」他伸出手指头想在那剑尖摸一把,眼看着就要碰到了,忽地又停住,转过头一脸严肃地问:「这个不会有出鞘见血的说法吧。」传说中的名剑都是凶器,但凡出鞘,必要见血,这把匕首寒气森森,不会也有这样的说法吧。 贺均平一脸和气地笑笑,无所谓地把匕首拿给燕王世子,道:「这只是我在益州的商行里淘来的,算不得什么名器。至于说饮血——」他咧开嘴一脸灿烂地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既然我不想挨刀,自然就得别人挨,世子爷您说是不是?」 这话的意思是—— 燕王世子立刻就领会了,余下的几个人也都领会了,再看向贺均平的眼神里立刻多了许多复杂的意思。赵怀琦捂着嘴眼泪蒙蒙,「平哥儿你在外头受苦了。」 陈青松斜着眼睛看他,受苦的明明是别人好不好! 几个人不打不相识,被贺均平教训了一通,反倒还亲近了不少。燕王世子也不瞒他们,索性老实交待道:「你们也晓得我那表妹的性子,也不晓得她买通了谁,抓住了我的小辫子,非要去向我母妃告状。没奈何我这才——」说到此处,他又一脸诚恳地再次朝贺均平拱手致歉,「均平千万莫要因为这事儿与我生分了。」 贺均平连忙笑道:「世子爷严重,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说起来还是我手上没轻没重地伤了松哥儿,该我道歉才是。」燕王世子年岁虽轻,却实实在在是个能人,单见他谈笑风生地与众人打得火热,又能纡尊降贵地朝他道歉,贺均平便知此人绝不能得罪,故言谈间很是小心。 至于那暗地里使坏的吴大小姐——贺均平倒是没怎么把她放在心里,不过是个刁蛮任性的大小姐,顶了天了也只能怂恿着别人给他使绊子。碍着赵老爷的面子,这宜都上下真敢朝他下手的人不多,而今连燕王世子都与他交好,还有谁会那般没眼色地再来寻他的麻烦。 燕王世子很是豪爽,非邀了他们几个去酒楼吃饭。陈青松趁机让酒楼的伙计买了衣裳换了,众人一起在雅间边吃边喝,气氛很是和谐。 燕王世子不免向贺均平问起他这身武功的来历,贺均平笑道:「先前在京城的时候跟着家里请的师傅学过几年拳脚工夫,后来去了益州,跟着同安堂押货,难免遇着流民土匪,没少打架。打得多了,手脚就利索了。不过以往都是跟人拼命,真刀真枪地打打杀杀,下手很没分寸。」 赵怀安兄弟先前只晓得他曾在同安堂做事,却从未听说过还要与人打杀,这会儿听着已是吓白了脸。赵怀琦更是眼泪都快下来了,揪着贺均平的衣袖小声地道:「平哥儿你真不容易,好在终于回来了。」 贺均平却是一脸豁达,笑道:「也没什么,我倒是觉得这几年过得极好。若是好好地关在家里头,依着我以前的性子,恐怕都成纨绔了。」 燕王世子笑笑,很快又将话题转向别处。这几人年岁相当,家世也都不差,燕王世子也刻意结交,故气氛很是热烈。酒喝到兴头时,燕王世子忽然朝贺均平道:「均平而今可有打算?若是不嫌弃,不如来我府里。大家年岁相仿,性子也多爽直,均平武艺出众,到了府里,定有大展拳脚的时候。」 第四十四章 他这分明是在招揽人了。 赵怀安眸光微闪,悄悄朝贺均平踢了一脚,示意他赶紧答应。贺均平虽是他表弟,但贺家到底已经没落,而今只剩他一根独苗,便是赵老爷有心栽培,恐怕也不如在燕王世子身边当差。世子爷乃燕王正妃所出,素来机敏聪明,颇得燕王所喜,又早早地请封了世子,无论将来这天下如何,世子爷总归要继承大局,贺均平若是能得了他的信任,将来前途无量。 贺均平闻言却缓缓摇头,脸上泛起不自在的笑意,婉言谢绝道:「世子爷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而今我还有旁的事要处理,恐怕在宜都住不长久。待过两年尘埃落定,再到世子爷跟前效力。」 燕王世子虽被拒绝,倒也不气不恼,笑着问道:「均平这不是才到宜都么,怎么就急着要走?你这是打算去哪里?」 赵怀安也急了,讶道:「平哥儿你浑说些什么?走什么走?去哪里?除了宜都你还能去哪里?你而今就姑姑一个亲人了,难不成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里不成?」刚刚说罢,他又忽地想起先前在茶楼里的对话,心中顿时一凛,暗道莫不是平哥儿误会赵氏与吴将军有私情,所以才怒而离开? 倒是赵怀琦立刻猜到了关键,眨巴着眼看着贺均平嘿嘿地笑,朝赵怀安挥手道:「大哥你莫瞎想,我看呐,十有八九平哥儿是放不下他在益州的那个小情人。你不晓得么,先前救了平哥儿的是一对兄妹,兄妹啊——」他故意把「妹」字的音拖得长长,面带促狭,满脸揶揄。 贺均平倒也不否认,微微地笑,脸上表情却不由自主地变得柔和起来。 燕王世子顿时抚掌大笑,陈青松和阿彭几个也跟着起哄,高声道:「真看不出平哥儿还是个多情种子。」 「那姑娘定是生得千娇百媚,要不怎么能让平哥儿如此恋恋不忘。」 贺均平笑,一脸坦然地回道:「她自然好看,性子又……特别。」 「特别?」燕王世子几个都是经过人事的,一听这话立刻想歪了,相互挤了挤眼睛,笑嘻嘻地追问,「怎么个特别法儿?难不成……嘻嘻……」 贺均平皱眉看着他们,颇有些莫名其妙,想了想,才回道:「像松哥儿这样的,单挑五六七八个没有任何问题。动手特别利索,杀起人来就跟切萝卜似的。」他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向往,仿佛恨不得自己也能学得那「切萝卜」的手段,眼睛亮晶晶的,闪得人心里头发憷。 众人:「……」 琸云浑不知自己在宜都已经有了比母老虎还要凶狠的名声,她这会儿正忙着铺子里的生意,宋掌柜眼看着就要成亲了,新买的府邸也该布置起来,再加上益州又新换了刺史,宋掌柜忙里忙外,马不停蹄,琸云没奈何,只得暂时把铺子里的生意接下来。 「大东家这一成亲,马上就得轮到二东家了吧。」东城铺子里的邓掌柜弯着腰笑眯眯地与琸云开着玩笑,「小的听说东门上的盐商曹家有个闺女跟二东家年岁相仿,相貌也生得标致,对了,年初的时候二东家不是正好在咱们铺子里遇着她来着,您还有没有印象……」 今儿一进门,这邓掌柜就有些不大对劲,絮絮叨叨地跟她聊天,一会儿竟扯到了男女婚嫁的事上,而今又提及这曹家小姐,琸云不傻,哪里会猜不出他的意思,挑眉斜了他一眼,眸中水光涟涟,偏生又带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威慑,直刺得邓掌柜一堵,立刻停了嘴。 一旁的柱子憨憨地笑,挠着后脑勺朝邓掌柜道:「我二弟年岁还小呢,不急着成亲。邓掌柜若是晓得哪家有好姑娘,说给我也是一样的。」 邓掌柜的笑容顿时凝在脸上,为难地看了琸云两眼,见她丝毫没往心里去,只得悻悻地就此罢手。他倒也不是看不上柱子,只是人曹家指名道姓地就想说给方家二公子,他怎么好乱点鸳鸯。 当然,邓掌柜也晓得,同安堂的二东家眼光不是一般的高,这么多年来,他何曾见过方二少对哪个姑娘另眼相看过。不过这也不奇怪,一个男人生成他那模样,满城上下甚至找不出个女人比他长得还好看的,怎么娶亲?要真娶个比不过他的,还不如整天对着镜子自己过呢。 倒是琸云听得柱子的话,不由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微微蹙眉,琢磨着是不是该给柱子说门亲事了。 匆匆地将东门铺子的账本仔细核对过后,琸云方领着柱子往家里走。 她们是三年前随着宋掌柜一起搬进益州城的,宋掌柜在城西的梅花胡同买了两个院子,一处自己住,一处给了柱子和琸云兄妹。因琸云她们那院子还要更大些,她便叫了小山他们四个也住了进来,一群年轻人倒也热闹。至于老家的那老妖婆,琸云另请了个粗壮利索的婆子在乡下伺候着,那老妖婆过着地主婆一般的日子,倒也没再生出什么幺蛾子来。 「这就回去呀?」柱子有些不乐意,磨磨蹭蹭地跟在琸云后头,小声建议道:「小山和小桥去了鸿源,阿东跟叶子在宋掌柜那边帮忙,家里头冷冷清清的,多没意思。倒不如出去转转。这不是快到中秋了么,我听说东湖那边特别热闹,要不,咱们去那边瞧瞧?」 琸云一点凑热闹的心思都没有,却不想扫了柱子的兴,想了想,便应道:「那行,我们去东湖,正好在那边吃了晚饭再回来。」她们请来做饭的厨娘手艺不怎么样,琸云每次在家里吃饭总没什么胃口。故能在外头吃都尽量在外头吃。 柱子闻言立刻欢喜起来,赶紧牵了马引着她一起往东湖方向走。 柱子说快到中秋,其实还离得远得很,而今不过七月下旬,也就是早晚凉爽些,大中午的时候太阳依旧毒辣,烤得人浑身流油。 今儿不晓得是什么日子,湖边游人格外地多,摩肩接踵,寸步难行。琸云和柱子骑着马,愈发不好走,索性在路边寻了个摊子把马匹寄存在那里,二人轻装上阵,占着手脚灵便的便宜,在人群中飞快地穿梭。 二人好不容易走到渡口边,柱子高声招呼着要要租条船去湖上游玩,不想问了一圈,却是一条船也没租到。 「都有人订了,」柱子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叉着腰无奈地道:「也不晓得今儿这是怎么了,平日里湖边虽然也热闹,却也不至于像今日这般。」 因琸云相貌出众,身边一直有人盯着他们瞧,闻言立刻有人笑着接话道:「两位公子想来平日里不大出门,竟不晓得今日东湖的盛事。」那年轻人压低了嗓门凑过来,神神秘秘地道:「今日咱们益州三大青楼选花魁,满城的人都出来看热闹,湖上的游船早早就被订完了,哪能等到现在。」 琸云眉头一簇,今儿就是七月二十九了么? 她忽然觉得好像做梦似的,上辈子的她正是在这一日闻名益州,经此一役,满城上下谁不晓得小红楼的嫣姐儿舞技了得,尤其是最后的一支剑舞,妩媚艳丽,风华绝代。却不知这一次的花魁大赛没了嫣姐儿,是否还一如既往地精彩纷呈,让人念念不忘呢? 第四十五章 「三大青楼?」柱子从不曾涉足这些地方,闻言立刻瞪大了眼,一副乡下土包子的模样,「哪……哪三大青楼?」 那年轻人不晓得柱子与琸云究竟是何关系,心中虽对柱子很是鄙夷,面上却不露半分,正欲解释,一旁的琸云忽地插话道:「小红楼、杏花楼和妍华轩。杏花楼的叠翠擅歌乐,人美歌甜,姿色无双,妍华轩的云梦擅抚琴,清丽雅致,秀美大方,至于小红楼么——」她轻轻摇头,「我却是不清楚了。」 「小红楼的晚碧,」那年轻人的眼睛闪闪发光,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迷醉的神色,「晚碧身段婀娜,妩媚动人,一支胡旋舞艳冠益州。」 琸云「扑哧——」一笑,终是没有作声。那年轻人见琸云如此反应,顿时有些不服气,急道:「莫非小兄弟以为,整个益州还有谁的舞技能比得过晚碧不成?」 琸云连连摇头,止住笑回道:「在下并无它意,兄台勿怪。不过是在想今日谁能胜出罢了。」她不欲与此人再多纠缠,朝柱子使了个眼色,二人正欲离开,柱子忽地眼睛一亮,指着湖中的一艘游船道:「二弟二弟,你快看,那船里是不是刘二少?」 琸云循声望去,果然瞧见刘二少站在湖中一艘豪华游船的船舷上看风景。柱子立刻高兴起来,也懒得跟琸云商量了,扯着嗓子朝船上大声喊:「喂,刘二少爷,这里——我是柱子啊——」 他嗓门实在是大,引得周围游客纷纷侧目,柱子却是半点不觉得尴尬,依旧大喊大叫,直到船上的刘二少终于听到动静,微微笑着朝他挥了挥手,尔后示意船夫将游船划到岸边。 「刘二少,这船是你家的吗?」柱子很不知道客气,咋咋呼呼地问:「船上还有没有位子,我和二弟也想去凑凑热闹,还能挤得下么?」 刘二少深深地朝琸云看了一眼,眸中有隐隐的笑意,嘴里却道:「虽说不是我的船,不过倒是可以作主请二位上来。」说话时,下人早已乖觉地铺好了引桥,柱子立刻乐开了花,不由分说地拽着琸云上了船。 岸边方才与他们搭话的那小子呲牙咧嘴地也想跟上来,被刘府下人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没奈何,讪讪地走了。 上得船来,柱子才发现这游船竟比他想象中还要大不少,往下共有三层,底下两层被分别隔成小间,唯有三楼是个独立的大厅,里头摆放着不少桌椅矮几,显然是主人宴客的地方。 「乖乖,这也太气派了。「柱子眼睛也不眨一下死死地盯着大厅里的陈设,凑到琸云耳边小声地道:「二丫,这刘二少家里头这么有钱呐?」 琸云眯了他一眼,「没听说这是别人家的船么?」 刘二少也笑着回道:「说起来也不是外人,这船的主人是龙凤银楼的韩老板,将将与宋家订了婚事,因着今日有贵客来,便请了我过来作陪。不过这会儿贵客还未到,我便倚在船边上看会儿风景,不想竟遇着了你们。」 琸云微讶,「是宋掌柜的岳父韩老板?」她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正胡思乱想着,就听到刘二少的声音,「咦,这么早他们就到了?」 琸云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只见陆锋在众人簇拥之下不急不慢地朝岸边走来,一如许多年前她初见时那般,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真真地世家子弟。 关于他们的再见,琸云想象过很多次,气得狠的时候,甚至想着冲到陆锋面前作个了断,她一直怀疑自己再见着他的时候能不能冷静下来,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太多太复杂,以至于让琸云不知道自己对他是该爱还是该恨。 当陆锋一点点地靠近时,琸云忽然发现,其实那些恐惧和怀疑都是多余的,她竟然能安安静静地面对他,脑子里没有乱成一团麻,没有糊成一锅粥,更没有一瞬间的空白,她垂下眼,隔着许多人远远地看着他众星捧月一般上了船,又上了楼,最后与大群人一起进了三楼大厅,便再也不见人影。 她的心情竟然很平静,就连琸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那么多的爱和恨怎么会忽然全都消失了踪影,她以为它们全都深藏起来,可是,直到陆锋站在她面前,她才知道,时间真的是可以治愈一切,经历过两辈子,加起来一共十五年。十五年的光阴真的可以让那些爱恨情仇都渐渐地淡去。 虽然心里还有些隐约而模糊的痛楚,可是,她是方琸云啊,是方头山的大当家,她怎么会因为这么一点点的难过就投降。 「真威风啊!」柱子道。许是被陆锋的架势和排场给镇住了,柱子说话时声音低了许多,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嗓门,生怕被人听到似的。 刘二少解释道:「是京城来的贵客,京城陆家的大少爷,便是新来的刺史在他面前也是客客气气的,更不用说我们这些平头百姓。」 柱子一脸茫然,他对世家大族什么一点了解也没有,什么陆家、贺家,在他看来没有什么区别。若不是陆锋方才的出场太过扎眼,他也不至于如此关心。 「意思就是,以后离他远远的,越远越好,这样的人咱们惹不起。」琸云小声叮嘱道。柱子连声应下,脸上微微有些发白。 刘二少笑道:「方大哥也别太担心,这陆大少爷无缘无故地断然不会来寻咱们的不是。」说罢,又道:「一会儿宋掌柜兴许也会到,我听韩老板说,也唤了他来作陪。」 琸云扬眉看他,似笑非笑,「这韩老板也不怕宋掌柜被三大名楼的美人们晃花了眼,一时把持不住,不等成亲就往屋里添了人。」 刘二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指地道:「二公子玩笑了,男人们常年在外头应酬,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谁会当真不成。宋掌柜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怎么会做出这种蠢事。」 琸云愈发地笑得高兴,好看的眼睛微微弯成月牙,形成美好的弧度,「不如我们打个赌。」她胸有成竹地道:「宋掌柜到底是我们同安堂的东家,我就不拿他开涮了,不如,就赌今儿那位贵客吧。叠翠、云梦、晚碧,他今晚必得带走一个。」 刘二少笑笑,「这也不稀奇。」 「我的意思是——」琸云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寒意,浑身上下竟隐隐带上了些许戾气,「他会——赎身,你懂的……」 刘二少失笑,连连摇头。 「那就打赌吧!」琸云道,她的目光落在三楼紧闭的大门上,心里想,现在的她到底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在与刘二少打这种赌?真是匪夷所思! 虽说刘二少完全不相信琸云的猜测,但依旧不肯与她打赌,「到底是京城来的贵客,我们私底下议论已是不好,如何能拿他作赌,若是传到那位公子的耳朵里,恐怕不好。」刘二少行事一贯稳妥,说得不好听,就是谨慎得过了头,琸云有些扫兴,皱了皱眉头道:「无妨,回头宋掌柜来了,我去寻他。」 第四十六章 柱子对他们打赌的事一点兴趣也没有,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楼上的宴会上,不住地朝琸云道:「京城来的世家子弟就是不一般,你看那气度那排场,一看就跟咱们益州人不同。你看他生得那么俊,刺史家的大少爷跟他站一起,简直没法儿看。咱们益州的年轻人里头还真没谁比得过。」 琸云冷冷道:「我可不这么看。要说生得俊,咱们家石头才长得好呢,个子也高,气度又沉稳,怎么就不如他了。」说老实话,贺均平的相貌也许不逊色于陆锋,可这些年来他一直跟她们住在益州,往来都是城里的平头百姓,住得久了,身上难免带着平和亲切的气质,相比起陆锋通身的气派,便显得不如那般矜贵。当然,这平和亲切的气质也只是琸云眼中的,至于旁人怎么看,便不得而知了。 柱子立刻咧嘴笑起来,一拍脑门道:「我怎么把石头给忘了!二弟说得是,咱们家石头才长得好呢。梅花胡同里的没出嫁的姑娘们全都盯着他,这些天他不在,人都问到家里头来了。」 其实他说得也不准确,事实上,胡同里的姑娘们只有一半盯着贺均平,剩下的另一半,全都对琸云虎视眈眈,毕竟,说起漂亮,方家二少爷认第二,恐怕整个益州城没有哪个男子敢称第一。 他们兄妹俩说得兴起,刘二少在一旁看得苦笑连连,直到他眼尖地瞅见宋掌柜到了岸边,才赶紧打断他们的对话道:「宋掌柜到了。」 柱子赶紧起身去迎,大老远地朝他挥手打招呼。宋掌柜瞥见他,微微一愣,旋即又瞅见了琸云,脸上终于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待走近了,才苦着脸抚着额头悄声问琸云,「你知道今儿船上要做什么不?一个女孩子,怎么也跟过来了。」 琸云笑得很欢乐,「这一年里头就今儿晚上最有意思,若是错过了,岂不是还得再等一年。宋掌柜不厚道,这么好看的热闹也不招呼我一声。」 宋掌柜拿他没辙,无奈地朝刘二少摇摇头,小声埋怨道:「你怎么也让她上船了?这小子胆大包天不知天高地厚的,回头可千万别闹出什么事来。若是平日里也就罢了,今儿船上可是有贵客。」 刘二少淡淡地笑,「二公子一向稳重,我倒是不怕。不过——」他话音一转,眸光在三楼扫了一眼,压低了声音朝宋掌柜道:「方才二公子想与我打赌,我没答应。正巧这会儿宋掌柜到了,你们二人倒是可以赌一把。」 宋掌柜心中暗道不好,仔细一问,待晓得琸云在赌什么,顿时脸都黑了,没好气地朝琸云骂道:「我说方琸云你好好的一个姑娘家,怎么尽折腾这种事,这要是传出去,以后要怎么嫁——」他话未说完,忽地想到什么,又挥了挥手止住话头,反问道:「你怎么忽然想到这上头去了?」 琸云闲闲地笑,「闲着无聊找些事做罢了。不如宋掌柜与我赌一把,你是大老板,反正也不在乎这几百两银子。」 她一开口就是几百两银子,口气大得让宋掌柜蹙起了眉头,忍不住多想起来,「你手里头才多少现银?上回去洪城给了石头不少,现在剩下的恐怕不到两百两银子,莫非还想把手里头所有的银钱全都押上?」这很不对劲,眼看着柱子也快要说亲了,她怎么会冒冒失失地把身上的银子全都投出去,方琸云绝非如此莽撞之人。 难不成她知道些什么? 宋掌柜狐疑地看她,问:「难不成你听到了什么风声?叠翠、云梦还有晚碧,莫非她们与陆大少爷见过?」 琸云故作高深地笑。 宋掌柜也笑笑,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扔给她,朗声道:「我今儿身上就带了这么多,你若是说中了,这银子就给你。若是错了,我也不问赔,怎么样?」 琸云掂了掂手里十两重的小元宝,撇撇嘴挑剔道:「真小气!」说罢,还是毫不客气地把银子收了起来,一本正经地回道:「叠翠前几日略感风寒,嗓音不适,今儿花魁与她无缘,云梦心高气傲,放不下身段,恐怕也难以胜出,倒是晚碧攻于心计,城府极深,且小红楼两年无缘花魁,此次定志在必得,十有八九是她笑到最后。」 琸云对这几位「故交」知之甚深,尤其是小红楼的晚碧,更是上辈子的死对头。晚碧比她大一岁,相貌生得极为妩媚,身段儿也柔软婀娜,正是练舞的好材料。她比琸云早一年进小红楼,本最受嬷嬷看重,不想偏偏琸云也进了楼里,又被京城来的司徒大家收为弟子,二人便成了死对头。 晚碧的舞姿倒也不能说不美,只是用司徒大家的话说,流于媚俗。同样是剑舞,琸云舞出来是英气勃发,飘逸鲜活,让人心潮澎湃,而晚则永远都是狐媚入骨,风骚多情。司徒大家很看不上她,晚碧不敢忤逆她,则将所有的嫉恨全都发泄在琸云的身上。起初那两年里,琸云没少受她的陷害,直到后来她渐渐聪明些了,这才与她针锋相对,既便如此,她还是被她害过好几回。当然,以琸云的性子,自然也都一一还了回去。 今儿这场花魁大赛,晚碧多得是办法让那两位在台上出丑。 「你说的是花魁大赛。」宋掌柜蹙眉看她,「不是说陆大少爷么?」 琸云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道:「谁能胜出,那陆大少爷自然就看上谁,你不信么?明儿大早,陆大少爷相中了青楼名妓的消息便能传遍益州大街小巷。」 宋掌柜定定地看着她,脸色很是难看。 琸云挑眉,讥笑着道:「怎么,宋掌柜不信?」 宋掌柜不说话,刘二少的脸上也露出尴尬的神情,欲言又止。柱子愣愣地看着她,半张着嘴仿佛已经傻了。 琸云终于察觉到什么,猛地回过头,正正好对上陆锋波澜不惊的眼睛。 「不说宋掌柜,」他看着她的眼睛,眸中有说不出的复杂意味,「便是在下自己也是不信的。」他朝宋掌柜和刘二少点了点头,嘴角勾起微微的笑意,若有所指地朝琸云道:「这位公子,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他身后的侍卫轻轻咳了两声,琸云隐约认出这就是当日伏击过她的那个蒙面人,冷冷地白了他一眼,尔后板着脸面无表情地朝陆锋道:「陆公子恐怕认错人了。」说罢,又朝他拱了拱手,很不客气地告辞走开了。 宋掌柜脸上有些挂不住,生怕惹恼了陆锋,赶忙上前致歉道:「这是在下铺子里的下属,脑子不大好使,还请陆大公子莫要往心里去。」 陆锋的目光追着琸云一直到她转弯到船舷的另一边,待实在瞧不见人了,这才缓缓回过头来漠然地看了宋掌柜一眼,问:「他叫什么名字?」 宋掌柜顿了一下,手心渗出薄薄的汗来,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回道:「姓方,方琸云。」 柱子紧紧跟在琸云身后,一边跑还一边往回看,待实在瞧不见陆锋了,这才一把拉住琸云道:「别跑了别跑了,那小子看不见咱们了。」 第四十七章 琸云停下步子回头看他,一脸无奈地道:「我把那大少爷得罪了,回头宋掌柜非得骂死我们不可。」她与陆锋的这一场见面也让琸云有些措手不及,如果是之前她心中忿忿存着要看好戏的心思,到现在却是一点也行不通了。既然被她识破,陆锋岂会再依着原来的计划行事?天晓得他接下来还会做什么? 更要命的是,陆锋很明显已经对他生疑,要不然,上次怎么会派人伏击她。琸云本想着日后她与陆锋路归路、桥归桥,不再有任何瓜葛,而今这情形恐怕绝非她想就能如愿的。 「那……我们是回去,还是留在这里看热闹?」柱子一脸无奈地问。 琸云哼道:「来都来了,还回去做什么?」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万一陆锋真与他杠上了,她索性就离开益州去别处谋生。仔细算算,这会儿老当家应该已经在方头山扯起了大旗,她若去了,还能帮着多收几个小弟呢。退一万步说,不去方头山,燕地不是还有贺均平在么,他在宜都有赵家撑腰,还怕没她落脚的地儿。 如此一想,琸云愈发地觉得底气十足,潇洒地一挥手,道:「别理他,咱们上楼去!」 嘴里这么说着,琸云到底还是没那胆量挤到陆锋所在的大厅去,她报着刘二少和宋掌柜的名号在二楼要了个小雅间,让船上的伙计准备了吃食,很是痛快地与柱子饱食了一顿。 天色尚未暗下来,花魁大赛也没开始,船上众人都耐着性子在听歌妓献艺。琸云虽说在二楼,但也依稀能听清曲调,伙着调子一下一下地点着头。柱子却犯了瞌睡,托着腮,脑袋一上一下,忽地胳膊一抖,整个人就倒在了桌子上,吓得他一个激灵就醒了。 柱子迷迷糊糊地睡了一阵,朦胧间仿佛又听到外头的乐响,半眯着眼朝外瞄了一下,猛觉外头灯光闪烁,亮如白昼,顿时吸了一口气,「啊——」地一声就醒了。 「开始了,二丫怎么不叫我起来?」柱子摸了把下巴,将口水擦干净,探头探脑地朝外头看,见船舷上全是人,立刻又拉了琸云起来,道:「在屋里看不真切,咱们出去看。」 船舱外的走廊里几乎站满了人,琸云四周打量了一番,没瞧见宋掌柜和刘二少,知道他们在三楼,遂不再寻找,二人挤进人群中,找了个合适的位子站好,饶有兴趣地盯着对面大船上看热闹。 花魁大赛在湖心中最大的一艘游船上,台子早已搭了起来,高台下方蒙着厚厚的红色锦布,四周饰以各色花卉,看起来花团锦簇,好不热闹。 琸云所在的游船正正好对着那高台,占据最有利的地势,正正好将台上一切收入眼中,清晰无比。一阵急促的鼓声过后,晚碧着一声大红胡服从后台旋转而出。那一身舞衣明显是特制而成,长裙大摆,长袖轻盈犹如朵朵浮云。 晚碧本就生得妩媚,今儿又盛装打扮,不仅身穿华服,头顶还戴着变幻闪烁的翡翠花冠,玉臂轻舒,裙衣摇曳,更衬得她窈窕婀娜的身姿犹如柳摆,情意绵绵,美不胜收。只可惜她舞姿尚略有不足,胡旋舞本是健舞,晚碧腰肢虽软,却不够矫健,动作亦不够轻盈,旋转也跟不上羯鼓的节奏。 正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虽说琸云一眼就能指出晚碧的不足,但在旁人看来,这绚丽妩媚的舞姿已经足够让众人连连叫好了。 「今日定是小红楼拔得头筹!」一旁有人高声感叹道:「这晚碧狐媚入骨,若能一亲芳泽,啧啧……」 「还能轮得到你?也不看看楼上坐的都是谁?没听说京城贺家都来人了么?」 「人家可是世家子弟,多少得顾忌些,岂能跟咱们似的不顾名声。」 「……」 四周游船纷纷打赏,琸云身边的诸位客人也很是大方地扔了不少银子。琸云却不动,勾起嘴角按住蠢蠢欲动也要跟着扔银子的柱子,道:「急什么,后头还有呢。」 一旁的客人见她相貌竟比高台上的晚碧还要艳丽些,不免多朝她了几眼,听见她的话,立刻接话道:「小红楼的晚碧是第一个上台的,后头还有妍华轩的云梦和杏花楼的叠翠,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两位恐怕都不如晚碧这般风骚入骨啊。」 柱子立刻红了脸,琸云笑笑,不以为然地道:「风骚是风骚,不过那风骚劲儿有些太俗了,小爷不喜欢。」她学着贺均平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样子挑了挑眉,眉目间露出鄙夷之色,「虽说同是青楼女子,但妍华轩的云梦便要清雅得多,小爷听说她以前还是官家小姐出身。」 那客人闻言立刻睁大了眼,「竟然如此?」他脸色立刻露出些不同来,转过身低下头与身侧的朋友窃窃私语。不一会儿,这消息便在整个走廊上传开了,待云梦再上台的时候,众人看向她的眼神竟有了许多不同。 世人总爱看人出身,便同是青楼女,那官家小姐也要比旁人高贵许多。琸云托着腮看着高台上雅致清逸的云梦,心里想,如果陆锋真把云梦给弄走了,她是不是应该是多句嘴提醒一下呢。 上辈子的云梦在今日花魁大赛上弹的是一首《十面埋伏》,张弛有度、铿锵有力,将那千军万马声嘶力竭的呐喊与刀光剑影惊天动地的激战演绎得淋漓尽致,直让所以听众都犹如身临其境,便是琸云每每回忆这一曲,依旧感慨万千。当年若不是陆锋对她另眼相看,恐怕那花魁之位绝不是那么容易到手。 琸云本以为能有机会再次领略《十面埋伏》的惊心动魄,却不想云梦却换了曲目,指尖微拨,古琴声遥遥传出,竟是一首《玉版参禅》。虽说此曲轻盈流畅,舒畅悦耳,技法上甚至比《十面埋伏》还要来得复杂,但所闻者甚少,自然不如《十面埋伏》那般震撼人心。 这个云梦,到底是心高气傲不愿与人争这花魁之位,还是意有嘲讽欲笑话这满城上下皆是下里巴人琸云不得而知。 船舷上众人果然面露疑惑之色,不少人低着头悄声议论,「这是首什么曲子,怎么从未听过?」「听着倒也悦耳……」 「这首曲子名为《玉版参禅》,乃小阳春之转部,曲谱在外流传极少,技法繁复,极少有人能弹奏,不想今日竟能在此听得此曲,实属难得。」琸云既然要替云梦说话,自然要帮到底,索性朗声朝大家解释道。 众人闻言,偏不肯露恍然之色,皆笑着赞道:「不错不错,这曲子弹得好。」「妍华轩云梦果然名不虚传。」 云梦曲罢,游船上顿时一片赞扬之声,船上游客纷纷打赏,唯恐自己慢了一步被人笑话不识货。琸云也将怀中宋掌柜给她的那个元宝扔了上去,前方游船上的侍者一清点,竟比先前晚碧收到的打赏还要多。 尔后便是叠翠的歌艺,正如琸云记忆中一样,叠翠嗓音微有瑕疵,好几处高音险些上不去,亏得她经验丰富小心翼翼地拨过了,这才免得出丑。 第四十八章 待三人献艺完毕,船上众人立刻乱成一锅粥,有说晚碧妩媚多情当为魁首的,有说云梦高雅大方,理应夺冠了,也有喜爱叠翠歌艺的,言之灼灼地争论说她才是第一……众人正吵得热闹,三楼上忽地下来一个年轻小厮,笑眯眯地看着二楼诸位客人脆着嗓子问:「请问哪位是同安堂的方二公子?」 琸云一怔,心中顿时生出些不好的预感。她还没来得及踢柱子一脚示意他没说话,柱子就已经急切地举高了手,大嗓门嚷嚷得整条船的人都能听见,「这里这里,我家二弟在这里,找他啥事儿啊?」 那小厮的目光立刻落在琸云脸上,看清她的长相,不由得一愣,发了半天怔才猛地想起自己下楼的任务,喃喃道:「楼……楼上的陆公子说,方二公子见识多,琴棋歌舞无一不通,遂让小的请你上楼点评一番。」 陆锋——这是故意在跟她过不去?就为了之前她跟宋掌柜打赌的事儿?琸云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竟是个睚眦必报的男人。 二楼诸人早听过琸云对晚碧等人的点评,而今又见连京城来的陆公子也亲自点名请琸云上楼,愈发地觉得她见识广博,言之有物。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琸云实在不好掉头逃开,一想到陆锋可能是故意想引她出丑,她又愈发地想要上楼去狠狠一扫他的威风。于是琸云仰着脑袋一脸傲然地朝那小厮点了点下巴,道:「到底是京城的贵客,既然特意来请,在下也不好推辞,那就上楼吧。」 柱子见有热闹可看,赶紧亦步亦趋地跟在琸云身后,笑嘻嘻地表示自己跟她是一伙的。 二楼灯光昏暗,故大多数人只听得琸云的声音,并不曾仔细看清她的相貌,而今走到三楼楼梯口,正正好站在一盏灯笼边上,淡橘色的灯光照在她脸上,只衬得她那一双乌黑幽深的眼睛犹如天上的星辰,明眸红唇,不可方物。 那般极致而摄人的美丽,便是今日高台上那三名艳妓也有所不及。这一刹那间,二楼忽地静下来,所有人都齐齐地扯着脖子朝她看过去,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发出一丝半点声音破坏这等完美画面。 琸云回眸朝二楼诸人斜看了一眼,目中水光涟涟,任谁都觉得她仿佛是在看自己。所有人心里一颤,连气儿都有些喘不上,偏偏她却立刻转过脸去,众人心中又立刻发出失望的叹息,只盼着她能再回头看自己一眼。 三楼明显又重新布置了一番,船舷四周竖起了高高的桅杆,上头吊满了灯笼,照得整个甲板灯火通明。甲板上另设了位子,众人依次围坐,陆锋与刺史家的大公子端坐在上首,二人有说有笑,好不热闹。宋掌柜与刘二少都在外围的矮几前,瞅见琸云上楼,二人俱一脸担心地朝她看过来,眉头微蹙,显然很是担心她会出丑。 听到小厮说琸云到了,船上众人这才转过头来看她,见她抬头挺胸气势不弱,不由得微微一愣,再仔细朝她脸上一看,甲板上顿时一静。 琸云今儿穿着一身绛红色的袍子,头戴白玉冠,脚蹬鹿皮靴,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眉长入鬓、凤眼高挑,雪肤红唇,艳光逼人。虽说在场众人今日看了不少美人,但无论是晚碧的妩媚,还是云梦的高雅,抑或是叠翠的秀美,相比起面前的「少年」来说,仿佛都略有不及,总欠缺些许摄人的火候。 场中有好男风的眼睛已经开始发直,口干舌燥地向周围人打听琸云的来历,更多的人在窃窃私语,玩笑着说今日四美究竟谁能夺魁。 琸云仿佛什么也没听到,端着架子朝众人行了礼,沉着脸看着陆锋,没说话。 陆锋停止与刺史家公子的寒暄,微微抬头看了琸云一眼,仰头将杯中美酒一口喝干,哑着嗓子道:「先前在楼下听得方公子对这三位姑娘颇有些看法,在下也甚觉有理,故特特地将方公子请上来对这三位姑娘今日的献艺点评一番,不知方公子意下如何?」 琸云毫不推辞地朗声回道:「既然陆公子说了,在下自然义不容辞。」她顿了顿,轻咳一声方道:「在下认为,今日献艺三人中当以云梦为魁首!」 底下顿时一片轰然,有人高声喝道:「晚碧的舞姿轻盈妩媚,无人可及,云梦如何能与她比。」 陆锋深邃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面上不见丝毫动容,「方公子何出此言?」 「今日叠翠仿佛身体抱恙,嗓音不如平日圆润甜美,虽说一首《越人歌》悠扬婉约,但终有瑕疵,想来诸位都有目共睹。至于晚碧——」琸云毫不客气地摇头道:「一支胡旋舞被跳成这样,若是司徒大家见了,恐怕要气得吐血。」 她不待众人反对,又继续滔滔不绝地道:「众所周知,胡旋舞为健舞,理应轻盈矫健、节奏鲜明,飞速旋转,心随舞动,晚碧的舞姿众人都已亲见,妩媚有余而矫健不足,一味地卖弄姿色,却未能将胡旋舞的精髓表现出来。想当年司徒大家一支胡旋舞动京城,何等的矫健大气,竟能连旋九十九圈,犹如雪花飘摇、蓬草飞舞,今日晚碧却只见媚眼乱飞,腰软如柳,鼓击六十,却只旋了五十一圈,不说司徒大家,便是连京城天香楼的谢天香也远远不及。」 她有理有据,言之灼灼,说得众人不得不服,仔细一想,果然觉得晚碧的那支胡旋舞一个劲儿地卖弄风骚,不见丝毫矫健之美。 「至于云梦,《玉版参禅》岂是凡品,世间能弹奏此曲者聊聊无几,云梦小小年纪技艺已登峰造极,实在让人惊叹不已。」 众人大多没有听过《玉版参禅》的曲目,只是见她说得言之凿凿,没有不信之理,俱交口称赞起云梦来。 那边游船上的三个女子也都清楚地听见琸云的点评,脸色各不相同。云梦既惊且喜,一双秋水般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琸云,犹如遇着了知音。叠翠则是淡淡的苦笑,她今日的献艺虽有瑕疵,但竟由琸云一解释,众人皆知是因她身体抱恙,故多少得了个台阶下,唯有晚碧,着着实实地被琸云一通冷嘲热讽,只气得她一脸铁青,眸中简直快要喷出火来。 无论晚碧对琸云如何恨之入骨,却不得不随同另二人上前谢过,一双妙目朝陆锋身上一再扫过,却无奈陆锋连眼皮也不抬,只得银牙紧咬,作泫然欲泣的姿态缓缓退下。 最后的结果正如琸云所愿,云梦不负众望地夺了花魁魁首,刺史家大少爷不知朝陆锋说了句什么,陆锋缓缓摇头,目光朝琸云身上扫了一眼。刺史家大少爷立刻笑起来,也跟着陆锋朝琸云看过来,眼神中不乏暧昧之意。 琸云顿觉浑身不自在,正欲告退,上首的陆锋忽地叫住她,道:「方公子莫要急着走。难得遇着方公子这般志趣高雅的人物,不如陪在下喝几杯?」 琸云正欲推辞说不胜酒力,脑子里却忽地一动,竟改口应下,笑道:「莫敢不从。」她上前时悄悄朝柱子耳语了一阵,柱子闻言,连连点头,一低头便溜了出去。 第四十九章 「陆公子是京城来的贵客,我们这些升斗小名难得一见,更不用说与陆公子喝酒了。」琸云一边笑着一边给自己倒了杯水酒朝陆锋示意,陆锋亦举起酒杯,正欲一口喝干,忽地被琸云打断道:「稍等——」 「陆公子是北方人,在下听说北方汉子最是豪爽直率,喝起酒来也毫不含糊,故一直神往,想着哪一日能与北方来客切磋酒量。」她说话的工夫,柱子已经抱着两坛子酒跑了近来,琸云随手搬起一坛,勾起嘴角朝他挑衅地笑。 众人最爱看热闹,眼见着这比女人还要漂亮的方家小子竟要与陆大少爷拼酒,立刻起哄,高声喊着闹着,怂恿陆锋接招。 陆锋自持酒量,倒也不推脱,毫不犹豫地从柱子手里接过酒坛朝琸云举了举。 琸云眯起眼睛笑,罢了一仰头,举起酒坛张口就饮,透明的酒水从她唇边滑下,沿着光滑白皙的脖子滑入高高的衣领中,有一种禁欲的美感。陆锋深吸一口气,竟觉得口干舌燥,脑袋有些发懵。 琸云十分豪迈,一口气竟将整整一坛子酒喝得干净,罢了将酒坛口朝下朝众人示意,尔后手一扬,酒坛砸在甲板上,「砰——」地碎成一堆陶片,端地豪爽。 众人见状,愈发地高声叫好。 她坛中美酒早已喝干,陆锋又如何推辞,自然得跟上,遂也学着她的姿态大口大口地喝起坛中美酒来。 这酒一入喉,陆锋顿叫不妙。他虽是海量,却有个致命的弱点,决不能多种酒掺饮,否则一喝必醉。而坛中美酒显然是好几种酒调制而成,入口辣喉不说,刚入腹中便有酒气从小腹升腾而上,冲到他的脑门上,立刻就有些发晕。 但众人都在围观,甚至还有不少益州本地的官员,陆锋素来爱面子,怎么会容得自己在他们面前露怯,故只有硬着头皮咬着牙继续喝下去。待一坛子酒终于喝干,陆锋的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迷迷瞪瞪地看着面前脸色绯红、艳丽惊人的琸云,只觉得她那张红唇犹如玫瑰花一般夺目。 「砰——」地一声响,陆锋手里的酒坛子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与此同时,整个人也仿佛没了骨头,软软地往地上倒去…… 琸云眯着眼睛看着陆锋的侍卫一边喊着「醒酒汤」,一边抱着他回了船舱,解气地挥挥手,朝柱子道:「今天真是太开心了,回去吧。」 琸云终究没能立刻回家,陆锋一走,她便被人团团围住,以敬酒为名义各种搭讪。琸云倒也不恼,笑眯眯地与众人寒暄了一番,眯起眼睛朝四周扫了一眼,半带着酒意问:「要与我拼酒,也好,那便要依着我的规矩来。」说话时,又从桌边轻轻松松地拎起一个大坛子,犹如游戏般在手里抛来抛去,眉眼如丝,恣意风流。 那大酒坛连带着酒水怕不是有十斤,她抛在手里仿佛使个玩具,这需要多大的力气?众人终究没有被这美色迷昏了头,便是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在她面前硬来,笑呵呵地拱拱手,又道:「回头再请方公子喝酒,方公子可千万不要推辞。」 琸云只是笑。她虽是海量,但终究许久没有牛饮过,方才那坛酒下去又得有些急,这会儿难免有些上头,脸上也泛起微微的红晕,眼睛里更是浮出淡淡的水光,愈发地明亮。她站在上首的位子上朝众人挥了挥手,扶住柱子的肩膀慢悠悠地走了出去。 回到家躺下,一夜无梦,再睁眼已是天明。 第二日大早,便收到了贺均平的来信,前头几页依旧是啰啰嗦嗦地流水账,看得琸云一阵苦笑,待看到最后两页,她的脸上才缓缓露出迟疑与凝重的神色。 贺均平在信里提到了赵氏与那吴将军的婚事,言辞间诸多苦恼,显然很是犹豫不知该如何处理,又道待此事了结便欲回益州。他不好好地待在宜都打拼,将来好做他的大将军,为何还要回来?同安堂便是赚再多钱,那也只是一介商户,他若是留在益州,将来如何能重振贺家? 琸云越想越觉得这个问题很严重,赶紧寻了纸笔出来给他写信,很是严肃地批评了他,又举出各种道理企图说服他。洋洋洒洒地写了好几页,琸云又仔细看了一遍,自觉很是情真意切,这才停笔,折好信,开门让阿东把信送去驿站。 用过早饭,柱子便抱着一大摞帖子过来找她,一进门就大声嚷嚷道:「二丫,快过来看,这都是宋掌柜早上让人送过来的,说全是请你去喝酒的帖子。这还有刺史府呢?二丫你这回可真是大出风头!」 柱子一点也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很为琸云备受关注而得意,「今儿晚上就有好几个酒局,二丫你看看到底去哪一家?」 琸云皱着眉朝桌上堆得像小山一般的请帖看了一眼,终于意识到昨儿晚上风头太过了。不过她也不后悔,昨晚那情形很明显是陆锋故意针对他,她心里对陆锋终究有根刺在,怎么也不肯示弱,能将他灌醉实在解气,便是惹了一身骚也值得。 可是,她还真没有去应酬这些臭男人的心思。更何况,请柬这么多,应了谁家都不好,到时候不仅没了交情,恐怕还得得罪人。琸云想了想,一挥手道:「全给我回绝了,就说铺子里有活儿,我大早上就跟着商队出了城,短时间内回不来。」 柱子闻言顿时一愣,瞪大眼睛问:「二丫你要去宜都找石头?」 「什么?」琸云立刻跳起来,「好端端的我干嘛去找他?」便是她要躲出去,哪里没地方歇脚,干嘛非要千里迢迢地跑去宜都投奔那小子?若是被他晓得自己是被这些酒局给逼出来的,还不得被笑话死。 「我不是看你没地方去么?」柱子挠了挠脑瓜子,依旧有些不相信,瞪大了眼睛盯着琸云看,「石头走了这么久,你就不想他么?反正我是挺想的。」 琸云白了他一眼,一副毫不在意的姿态,「有什么可想的,他本就不是咱们家的人,总有一天要走的,难不成还能把他留在家里头一辈子。石头他是世家子弟,家里亲戚都在宜都,将来是要做官,甚至封侯拜相的,跟我们是完全不一样的。」 柱子一向都很听琸云的话,可是此番却很有些不认同,梗着脖子反对道:「石头才不是凉薄负恩的人,他上回来信不是还说想咱们么。下回我们若是去了宜都,他一定高兴得不得了。」 琸云不说话了,斜睨了他一眼,小声叮嘱道:「反正一会儿我收拾东西躲出去避一避风头,等城里风头没那么紧了再回来。若是有人来问,你们一概都说不知道。」她昨儿将陆锋灌了大醉,便是陆锋不追究,他身边那个狗腿子可不会放过她,琸云上回在那侍卫手里吃过亏,记得深,心知自己明里暗里都斗不过,打不过就逃,没有什么丢脸的。 「那你去哪里啊?」柱子既不舍,又有些担心,「要是你去宜都找石头我倒是不怎么担心,有他在,多少能看顾着你。若是去了别处,依着你这坏脾气,恐怕会到处惹祸,万一闹出事来被人欺负了,石头回来还不得埋怨我呀。」 第五十章 琸云闻言顿时无语凝噎,没好气地看了柱子半天,终于忍不住道:「大哥你确定那个坏脾气到处惹祸,闹出事来没法收场反而被人欺负的人真是我么?」从小到大,她都是作为这个家庭的顶梁柱而存在的,那什么坏脾气、惹祸精明明是贺均平,什么时候这个绰号落在了她头上,琸云觉得实在太冤枉了。 柱子眨眼,「你昨儿晚上不就是么?而今闹大了没法收场,只得躲出去,还不够憋屈呢?」 这真是她那老实憨厚的柱子大哥么?琸云忽然有些怀疑,他那傻乎乎的大哥什么时候学会了嘲笑人了。一定是跟着贺均平学坏了! 琸云恨得直咬牙,「反正我不去宜都,那地儿离益州远着呢,来回一趟恐怕就得一个月,我干嘛千里迢迢跑到那里去受罪。石头在那边一点根基也没有,我过去也享不了什么福,说不定还得做牛做马地帮他的忙。我又不傻。」 她一说完忽然又觉得自己有些心虚,自己上辈子欠了贺均平不少,临死前还拽了他一把,好端端的前途无量的大将军就断送在她的手里,琸云越想越觉得不自在起来:她不是已经救了他一回了么,早不欠他的了,不欠! 她飞快地进屋收拾了一个小包袱,跟柱子和阿东他们交待了一声后便低调地出了城。 宜都在益州的东北边,琸云硬是没走北门,从东门出发,往资阳方向走,准备去东边的几个小城看一看。谁料才出城走了不过几十里地,天色便忽然阴下来,不一会儿竟响起了阵阵雷鸣。 已经到了七月底,天气早已凉下来,若是被雨赶上,淋得浑身透湿那可不是滋味。琸云遂赶紧官道的路口寻了间干净宽敞的客栈住下,待雨过了明儿再出发。店里的伙计极为殷勤,又是帮着提行李,又是帮着烧热水,琸云随手打赏了一串铜钱,他竟然还涨红着脸不大好意思收。 果不出她所料,琸云才将将住下,窗外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起初还细如银针,不一会儿竟转作暴雨,黄豆大小的雨滴噼噼啪啪地砸下来,直把这客栈的屋顶都砸得「啪啪」作响。 琸云趴在窗台上看了一阵,瞅见官道上的行人被暴雨赶得撒腿狂奔、无处藏身,颇觉有意思,自顾自地笑了一阵,这才打着哈欠回床上躺了一会儿。 再醒来时天色愈发地暗了,琸云琢磨着该到了吃晚饭的时候,遂洗了把脸下楼去大厅里用饭。 不过一个下午的时间,原本空空荡荡的客栈已经住满了人,大厅里也坐得半满,琸云寻了靠门口的一个小桌坐下,问伙计点了几样小菜,又要了壶黄酒,不急不慢地享受着这难得的清闲。 因客人忽然激增,店里人手不够,伙计们有些忙不过来,好在琸云不急,也不去催,可旁人却耐不了这个烦,大厅里侧有人拍着桌子高声喝问道:「小二,我们这桌的菜怎么还没到,再不上菜,爷非得跺了你的胳膊不成。」 这么赤裸裸的匪气十足的威胁,琸云有多少年没有听到过了,她刚上方头山那会儿,寨子里的兄弟们便多是这幅德行,直到后来师爷上了山,整天啰啰嗦嗦地在琸云耳边唠叨,琸云实在被烦得没辙了,才让他去「教导」诸位弟兄如何才能有礼貌,到后来,方头山的土匪们打劫的时候对人都是客客气气的,言必致歉称谢,好不规矩。 琸云循着声音看过去,立刻就「闻」到了那桌上的同类气息,再仔细一打量,端坐在上首花白胡子的老爷子怎么看都觉得眼熟,想了半天,琸云脑子里终于闪过一记灵光,这不正是武山好汉的大当家孟朝君么? 武山正处于燕地与西川的交界处,方圆数百里地,盘踞着五十六条好汉及无数的武山兄弟。武山的清风寨比方头山出现得还要早些,算一算,这会儿朝廷一门心思只顾着燕地的叛军,根本无暇打压这小小的山寨,而燕地势弱,也没有精力收拾他们,故这几年正是他们威风八面的时候,人数最多的时候甚至有好几千人马。 而这会儿武山山头的大当家正是面前这位看起来斯斯文文像个教书先生的老爷子孟朝君。别看这老爷子装扮得斯文,其实是个狠角色,要不然,也没法在这短短的几年时间里迅速将武山发展成为整个益州最大的土匪窝。 只可惜这位孟大当家子嗣不兴,膝下只有一个娇娇弱弱的老来女,老爷子一过世,她根本就压不住场子,底下众人争权夺利,为了个大当家的位子闹得不可开交,没多久就被燕军给拿下了。 当时剿匪的燕军将领是谁来着? 似乎正是贺大将军? 琸云正回想着旧事,客栈大门忽地被人踢开,进来一群气势汹汹的衙役。孟老爷子那桌立刻微微变色,方才大声呵斥店小二的中年男人立刻就老实起来,闭上嘴低着脑袋端起桌上的白开水一通猛灌。 那群衙役朝店里看了一圈,也没能看出什么异样,遂扯着嗓子大声喝道:「益州城进了土匪,我们奉刺史大人之命追查土匪的下落。在座诸人都赶紧把路引拿出来供我们检查,快点快点。」 他们一边说一边招呼着问店中诸人索要路引查看,琸云而今可是正当身份,自然不惧,立刻掏出路引一边递给那衙役,一边和颜悦色地问道:「请问这位官爷,那些土匪都是从哪里来的?您说了我们心里头多少有点数,以后出门也绕着路走。」 那衙役见他相貌俊美,举止端方,顿时心生好感,朗声回道:「听说是从武山过来的,来了不少呢,刺史大人派了好几百人在城外搜寻,那些人决计逃不掉。」他打开琸云的路引仔细看了看,见那上头写着「方琸云,益州人士」,立刻笑道:「原来小兄弟是从城里出来的?听说现在城里可热闹了,昨儿不是还有那什么花魁大赛。」 琸云笑着回道:「可不是呢,东湖上都是船,就跟下饺子似的。刺史家的大少爷也去了,还有京城来的贵客,城里的诸位达官贵人也都在,最后评了妍华轩的云梦为花魁,可谓是当之无愧。」 见她说得头头是道,那衙役面上愈发地恭敬,「莫非小兄弟还亲见了不成?」 「沾了朋友的光,与刺史家的大少爷同乘一舟,不过大少爷在三楼,我们在二楼,自然不如他们看得清楚。」她看着那衙役的脸色愈发地亲切,心中暗道,果然还是刺史这面大旗好使。 衙役们果然不再追问她,与她笑谈了几句后,转向了别桌。 「你们从广元来的?」衙役拿着孟老爷子的路引仔仔细细地看,眉头微蹙,脸上有谨慎与戒备的神色,「去益州做什么?」 「求医,」孟老爷子面无表情地回道:「家里头闺女害了病,听说益州城有个同安堂,店里的坐堂大夫本事大,故特特地过来求医。不想那位大夫年前就回了老家,白跑了一趟。」 那衙役却似乎依旧不信,死死地盯着他和那桌上的几个汉子,又问:「这几位呢?」 第五十一章 「都是府上的家丁。」 「家丁?」衙役冷笑数声,朝四周的同伙们使了个眼色,其余的衙役会意,立刻握紧刀柄围了过来。孟老爷子没动,但桌上剩下的那几个男人脸色已经变了,手悄悄缩到袖子里,稍不对劲,恐怕就要大开杀戒。 说时迟那时快,琸云忽地一下冲过去,一把拽住孟老爷子的衣袖,又惊又喜地道:「老叔?你是孟老叔对吧?我是阿云啊,你还记不记得我,上回我跟着罗老爷子一起去过您府上。对了,您家敏姐儿身体可好,今年怕不是有十岁了吧……」 她噼里啪啦地说个不停,众位衙役立刻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孟老爷子满腹狐疑,面上却不露半分,盯着琸云看了半晌作思索状,「你是……罗老爷子家的阿云?」 道儿上的人自然都晓得罗老爷子是方头山的老大,既然琸云自称是罗老爷子家的,自然是友非敌,且她又一张口就说破自家千金的名字和年纪,恐怕果真是方头山的人。 孟老爷子不傻,自然晓得琸云是在帮他,立刻配合地大笑道:「原来是阿云,这才今年不见,竟然就长这么高了。你不在罗老爷子身边待着,怎么去了益州?」 琸云回道:「我本就是益州人么,您要去同安堂找安大夫,怎么不先跟我打声招呼,早晓得如此,我就让安大夫晚些时候走。对了,敏姐儿到底生了什么病,竟要劳烦你千里迢迢地来益州求医。不过安大夫不在,还有杨大夫,他也是我们益州城的名医,平日里给刺史大人看病的,回头我让下人去跟杨大夫打声招呼,他定会随你走一趟广元……」 「公子认得这几位?」衙役僵硬的脸渐渐放松下来,眉目间不似先前那般严厉。 琸云立刻回头朝他拱手道:「是家中世交,许多年不曾见了,之前只觉得眼熟,竟没认出来。幸得方才官爷说起广元,这才想起来。」说话时,她又悄悄往那衙役怀里塞了一锭沉甸甸的银子。 衙役脸上愈发地和颜悦色,笑笑道:「既然是公子故交,自然不是我们要找的人。方才得罪了。」说罢,又转头朝孟老爷子客气地笑了笑,招呼着其余的衙役去别的桌上巡查。 那群衙役在客栈里搜了一圈,也没能找出什么可疑之人,只得离开去别处搜查。琸云很是客气地与先前跟他搭话的衙役告辞,很是热络地约了下回在城里喝酒,罢了又亲自将他们送出客栈大门,待一群人消失在官道上,这才转身回厅。 孟老爷子微微眯着眼睛,目光锐利犹如利刺,毫不客气地朝琸云上下打量,口中却道:「原来是老罗家里的人,老夫竟未见过,也不知小哥儿是怎么认出老夫来的。」 琸云笑道:「孟老爷子虽不曾见过我,不过我却见过您。」她朝四周看了一圈,十分谨慎地建议道:「此处人多口杂,不如我们上楼去说。」 孟老爷子从善如流地起了身,其余几个中年汉子也都紧随其后,上楼时不时地朝琸云审视地看几眼,目光颇为不善。 一行人进了屋,关上门,琸云这才笑着朝孟老爷子拱了拱手,道:「晚辈方琸云,见过孟老爷子。方才情况危急,晚辈一时情急,若有不当之处,还有老爷子莫要往心里去。」 孟老爷子捋着下颌的胡子笑了笑,一脸和气地道:「小兄弟客气了,方才若不是你,恐怕这会儿已经打起来了。虽说我们不怕,可若是闹出事来,终究不好。对了,小兄弟与老罗是何关系?怎么又会认得老夫?」尤其是琸云一口道出他女儿的闺名,这让孟老爷子很是警觉。 琸云回道:「罗老爷子与我有救命之恩,我在方头山也曾住过一阵,聆听他老人家教诲,去年年底还曾一起去过广元,远远地见过孟老爷子一回。这些事都是他说给我听的,要不然,我也不会晓得这么多。」 孟老爷子闻言面色稍缓,但依旧有些不信,拐弯抹角地问了一些方头山的事,琸云自然一一回答,毫无纰漏,就连罗老爷子的几匹马叫什么名字也能一一道来。孟老爷子终于信了,笑道:「老夫与老罗多年不见,竟不晓得他还收了个关门弟子。琸云机警聪敏,老罗后继有人了。」说罢,又想起自己年幼娇弱的女儿来,一时间竟有些唏嘘。 琸云谦虚地回道:「晚辈并不常住在山上,大多数时候都在益州城里做事,说起来倒有段时候不曾回去过了。此番因在益州得罪了个权贵,故打算出来躲个把月,本欲去方头山避一避风头,不想竟在路上遇着了孟老爷子。」 孟老爷子闻言眼睛一亮,笑道:「方头山离益州千山万水的,这一来一回怕不是都要大半月,反正你也没事儿,倒不如去我们武山小住。广元离这里不远,骑马不过两三天的工夫。待益州这边风头过了,你也好随时回去。」 琸云仔细一想,甚觉有理,遂毫不迟疑地应下。 却说宜都这边,贺均平在吴将军府门口转悠了好几日,却始终鼓不起勇气去寻吴将军问个清楚,脑子里愈发地乱成一团麻,以至于好几日都睡得不安稳。 这日他又在外头转了半天,一回府就听到下人说益州来了信。贺均平先是一喜,旋即又蔫了。 他给益州去了许多信,每回都絮絮叨叨的好似个小老头子,写完了就巴巴地等着琸云的回信。头一封回信来的时候,他高兴得险些没摔一跤,可拆开来一看,虽说通篇都是琸云的字迹,可那说话的语气却分明是柱子大哥。他仔仔细细地把那封信读了两遍,也没瞧见琸云留下的只字片语,顿时失望透顶,一整日都没了笑容。 益州的来信依旧沉甸甸的,贺均平却没有急着拆信的兴致,随手将信往书桌上一扔,和衣倒在了床上。 他觉得很苦恼,赵氏与吴将军的事像一座山似的压在他的心头,让他透不过气。平心而论,贺均平自然不希望赵氏改嫁,虽说贺父已经过世了五年之久,可是在他的心里,赵氏依旧是贺家长媳,是他的母亲。若是她嫁给了吴将军,贺家便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光是想一想就觉得无比凄惨。 可是,赵氏毕竟还年轻,未来还有许多年,若真眼睁睁地看着她一个人孤独终老,贺均平又觉得自己似乎有些自私。 如果换作是琸云,她会怎么办呢?贺均平蹙着眉头想,依着琸云的脾气,什么规矩通通地都不回放在眼里,她定会直截了当地去问母亲心里头到底有没有吴将军,可是,他一个男孩子,怎么好意思问赵氏这样的话? 别人若是晓得了,会不会以为他卖母求荣呢?贺均平觉得,这里的一切真是复杂纠结透了,一点也不如在益州时那么自在。他翻了个身把脑袋蒙在被子里使劲儿滚来滚去,发出郁闷的「呜呜——」声响,一不留神,整个人就滚下了床…… 真是糟糕透顶!他气呼呼地抱着被子,恨不得立刻能飞回益州去。 第五十二章 「表少爷——」门外有下人轻轻地唤,「燕王世子驾到,正在花厅候——」他的话还未说完,贺均平就听到「噔噔噔——」的急促的脚步声,旋即房门被狠狠推开,燕王世子领着那一群哭包急匆匆地冲进了屋,高声道:「均平均平,你这几日可闲——」 瞅见坐在地上一脸迷糊状的贺均平,燕王世子立刻抱着肚子大笑起来,一边笑还一边指着贺均平直不起腰来,「你……你竟然从……床上掉下来了……哈哈……笑死我了……」 那几个哭包也难得见贺均平出丑,顿时乐开了花,捧着肚子一通大笑。唯有陈青松强忍着不敢露一丝笑意,憋得满脸通红。自从上回他被贺均平险些开膛破肚后,陈青松就一直对贺均平存着许多敬畏的心思,便是见了他这傻乎乎的样子,依旧不敢笑话。 贺均平板着小脸瞪着他们,冷冷道:「笑完了?」一边说话一边抱着被子站起身,大刺刺地往床上一坐,仿佛方才丢脸的人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燕王世子这次想起来自己一行此番是有求于人的,赶紧强忍下笑意,整了整表情,作出一副正肃的样子来,沉声道:「我听怀安说你最近都闲着,遂过来请你帮个忙。」不待贺均平开口拒绝,他又继续往下说道:「你先别急着推,我晓得你不愿意来我身边做事,这回不过是帮几天忙罢了。我身边也是没有可用之人,这才想到你,等事情一完,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便是要去益州娶那母——」 他「母老虎」险些脱口而出,到了嘴边顿觉不对,赶紧改口,险些还咬到了舌头,「娶……娶你那心上人,本王也定会亲自出面为你说项。若是有父王为你们赐婚,那……那方姑娘也有体面是不是?」 贺均平先前还不屑一顾的,听到此处立刻有些松动。虽说赵氏不反对他与琸云的婚事,可赵家其余的人定不乐意,那到底是他的娘舅家,若是把他们疏远了,赵氏心中定然不好受,日后琸云进了门,恐怕日子也不好过。 「世子爷要我去做什么?」贺均平狐疑地问。他多少觉得奇怪,虽说他的本事不差,可燕王府里什么样的人才没有,燕王世子竟要在外头网罗人来帮忙?难不成这王府里头也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不成。 燕王世子咧嘴直笑,上前拍着他的肩膀道:「均平莫要着急,明儿我们动身的时候我再告诉你。左右这是个好差事,等咱们凯旋而归,我定要让父王好好地赏赐你。」 贺均平蹙起眉头,「要去多久?」他可不想在这些琐事上浪费太多时间,以免耽误自己回益州的行程。仔细算起来,他都有多久没见过琸云了?贺均平越想心里头就越是难过,思念犹如蔓延的大火在他的心中越烧越旺。 「也就十天半个月的事儿。」燕王世子也不待他回话,上前拍着他的肩膀道:「就这么说定了,明儿大早我让松哥儿过来接你。你可别迟到了,若是你不去,咱们这事儿就没法干。」说罢,又飞快地领着那几个小子溜走了。 琸云对这自来熟的燕王世子实在一点办法也没有,等赵怀安兄弟俩从学堂里回来,他赶紧把这事儿跟他们说了。赵怀安一听,立刻激动起来,道:「十有八九是为了去武山剿匪才拉上你。这是好事儿啊?不说上不上阵,只消跟过去一趟,回来妥妥地立下战功,平哥儿你不晓得多少人抢破了想去呢。」 赵怀琦也道:「武山那群土匪年前抢了广元知县给燕王的贺礼,宁郡公一直说要去剿匪,只因广元地处益州地界,燕王才不让。不想这回竟准了世子爷的请求,可见王爷到底还是偏疼世子爷的。」 赵怀琦口中的宁郡公是燕王的长子,乃燕王侧妃所出。因他比世子爷大两岁,出来办事也早,故在王府里颇有些势力。虽说王府早已立下了世子,可不到最后,谁晓得鹿死谁手,随着这几年世子爷越来越大,这二人的明争暗斗也愈发地多起来。 贺均平虽不欲卷进这些争斗中,但赵家却很明显是世子这一派的,恐怕他再怎么不愿意,在外人看来,他也早早地被划进了世子这一阵营。 「难得世子爷如此器重,平哥儿你可要好好表现,若是捞得些许军功,将来大有好处。」赵怀安如是劝道。 贺均平勉强笑笑,再无言语。 第二日大早,陈青松果然依言来府里接他。贺均平知道要去剿匪,没穿从益州带过来的旧衣,随手捡了几件便服打了个包,便跟着陈青松出了门。 燕王世子此番剿匪只带了三百人马,倒也不是他轻敌,只是宜都距离武山有好几天路程,大老远地带兵剿匪实属不智,他便只从王府里带了这三百精锐,预备等到了广元再向附近县府借兵。堂堂的燕王世子出马,何愁借不到人。 燕军往南进发时,琸云正在广元县城陪着孟家大小姐逛街。 因琸云年轻,又生得实在好看,才一上山就得了孟家大小姐的喜欢,整天跟在她屁股后头,就跟个小尾巴似的。琸云身边一向都是群糙汉子,哪里见过这雪团一般的小姑娘,自然喜欢,竟陪着这小姑娘到处玩儿。 山寨里不少人对此颇有些说法,私底下没少跟孟老爷子提醒,劝他仔细些,莫要被这外头来的漂亮小子把女儿给勾走了。孟老爷子果然上了心,逮着琸云拐弯抹角地说了好一通话,提点着她离自家闺女远点。 琸云哈哈大笑,这才说明了自己的女子身份,又换回了女子装扮,这回可好,武山上下简直快要闪瞎了眼,一干没成亲的年轻土匪们争先恐后地往她面前窜,想方设法地要和她多说几句话,直扰得琸云烦不胜烦,索性便邀了孟大小姐来广元县城暂住。 琸云这几年来一直做男儿打扮,好不容易能暂时换回女装,实在兴奋,带着孟大小姐在城里的各大成衣铺一通猛购,足足买了有十几身衣裳。 「这还不够。」孟大小姐虽然才十岁出头,却故意摆出一副成熟老成的模样来,看着琸云痛心疾首地道:「云姐姐长得这么漂亮,竟一直做男人打扮,实在是暴殄天物。前头买的那些衣裳都是成装,无论质地做工都远不够好。阿爹以前都是领着我去布庄买布,尔后再去铺子里找最手艺最好的裁缝量身定做。云姐姐皮肤白,若是穿大红色定然艳光四射,让人睁不开眼睛……」 琸云做男儿打扮的时候都喜欢穿绯红,更何况而今换了女装,闻言立刻亮了眼睛,握着拳头激动道:「我要那大红色镶了金丝金边的,上头绣满芙蓉花,阳光一照,简直要亮瞎眼……」 因本朝流行清淡素雅的美人,故琸云要的大红色镶金丝绣芙蓉花的料子并不好买,走遍了整个广元县城,总算找到了两匹类似的料子,虽没有镶金丝,但隐隐却藏着大朵大朵的牡丹花暗纹,虽不如金丝芙蓉那般耀眼,却有种低调的奢华。 第五十三章 「袖口和领口再镶上金色的韭菜边。」琸云兴致勃勃地朝裁缝叮嘱道。那裁缝面露窘迫之色,低声劝道:「这料子本已繁复华丽,再镶上金色,恐怕有些太花哨了。要不然还是镶黑边,既大气又沉稳。」 「那就一件黑边,一边金色边。」琸云想了想,终究还是舍不得心里想了很久的金丝大红劲装,挥挥手道:「无妨,你尽管做就是,过几日我再来取,若是做得好了,定不会亏待你。」 那裁缝偷偷打量了她几眼,见她五官浓烈,眼带风流,烈焰红唇,不由得一震,心里头想这还让别人活不活,这样的长相便是披个麻袋也是国色,若真换了这身衣服,那些男人的眼睛恐怕都要看瞎了。 二人做了衣裳,又在县城里胡吃海喝了好几日,算算日子,想着衣服差不多做好了,才骑着马一起去铺子里取新衣。 孟大小姐年岁尚幼,不好浓艳装扮,只做了两身鹅黄、水绿色的小夹衣,搭配着浅橘色长裙,倒也娇俏可人。琸云则亟不可待地换上了那身镶金边的大红劲装,从里屋一走出来,顿时将铺子里的众人震得说不出话来。 琸云的漂亮非常直接,眉飞眼挑,雪肤红唇,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摄人的光环,美得很有侵略性。她平日里作男装打扮已经很扎眼,今日陡地换了这一身大红华服,那周身的气派顿时将周围众人压得透不过气来。铺子里原本还有两个姿色尚称秀美的客人,忽地被琸云衬得像伺候人的丫头,顿觉浑身不自在,赶紧寻了个借口逃走了。 孟大小姐傻乎乎地盯着琸云看了半晌,硬是一个字也没能说出口。琸云见状,颇有些不自在,小声问:「怎么,不好看吗?」这样的华服她还是上辈子穿过,到现在都快有二十年了。虽说容貌未改,但人的心境终究已有变化,琸云不敢确信自己是否还能撑得起这般瑰丽浓艳的华服。 孟大小姐仿佛做梦一般茫然地点点头,旋即又猛地摇头,「好看,好看得不得了!」她猛地扑上前来激动地一把拽住琸云的手,两只眼睛熠熠生辉,「云姐姐,你以后都这么穿,就照这样的再做几身冬装。」 裁缝们忍不住泪流满面,要真这么下去,这广元县里的其他夫人们恐怕都不愿意出门了。 「哎呀早知道要做新衣服,就该把我家里那套红宝石头面带出来。太阳一照,亮光闪闪……」琸云和孟大小姐正兴奋着,外头大街上忽地传来一阵喧闹,隐隐约约还间杂着各种说话声,「……真的?」 「可不是,听说燕王府的兵马,已经把武山团团围住了。」 「都打起来了呢……」 孟大小姐顿时色变,紧张地拽住琸云的衣袖,小声地问:「云姐姐,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琸云安抚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往铺子的柜台上一扔,旋即牵着孟大小姐往外走。出了门,果见大街上多了许多正装肃穆的士兵,街边上的行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琸云一身华服艳丽非常,立刻引得众人瞩目,就连那些士兵也不住地朝她偷瞄过来。琸云沉着脸只当没瞧见,牵了马,与孟大小姐共乘一骑,一甩鞭子,立刻朝武山方向奔去。 ………… 贺均平眯起眼睛看向不远处郁郁葱葱的密林,微微皱起眉头。武山这一带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剿匪一事显然比他想象中要艰难许多。只是燕王世子年轻气盛,恐怕听不进劝,若是贸然进攻,十有八九损失惨重。 可若是这里的事不了结,他又如何能回得去。想到这里,贺均平不由得愈发地后悔此行。 「均平,均平——」燕王世子不知什么时候从帐篷里溜了出来,远远地大声叫他的名字,「你站那里做什么?过来跟我们一块儿。阿彭和宏哥儿说山脚下有条河,那边还有瀑布,咱们一起过去瞧瞧。」 这哪里像来剿匪的,分明是出来游山玩水,贺均平脸上抽搐了几下,想开口教训他们几句,但见燕王世子那一副乐呵呵的傻模样,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他才懒得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呢,琸云跟他说过,做人得放聪明点,傻乎乎得罪人的事千万别干,等到这几个小鬼吃了亏了他再出手,才能显得他的本事大是不是…… 贺均平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心里头打着小算盘,笑眯眯地跟过去问:「瀑布在哪儿呢?」 燕王世子自持有「高手」保护,很不愿让王府的侍卫跟着,挥挥手将他们屏退了,只领了贺均平和那几个哭包往东面走。 「我问过本地的山民,说现在是雨季,瀑布水特别大,比平日里要壮观得多。而且附近的小溪里有许多鱼,回头我们抓几条,晚上让厨子熬汤喝。」他们难得出来一趟,看什么都觉得惊奇,瞅见什么都觉得稀罕,总忍不住上前去看一看,摸一摸,无论是燕王世子还是那几个侍卫俱是如此。 贺均平常年在外走动的,见多了这种景致,完全提不起兴致来,只强装着作出一副饶有兴趣的姿态,心里头却在不住地嘲笑他们没见识。 几个人很快便找到了传说中的瀑布,只可惜最近几日没怎么下雨,瀑布水并不大,在贺均平看来简直就跟小孩儿撒尿一般,但其余的人却很是兴致勃勃,绕着那小瀑布看了半晌还不肯离去。 众人最后在瀑布附近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了,阿彭和宏哥儿都带了些酒食,给大家各分了些,一边喝酒一边欣赏山水,倒也惬意。 「若是再来个美人唱一曲儿,那可真真地快活似神仙。」阿彭眯着眼睛,摇晃着脑袋道,罢了自己又忍不住哼出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在水一方……在水一方……」 他一连数声都唱着「在水一方」四个字,仿佛已经忘记了后面的词,燕王世子没好气地笑骂道:「你这不学无术的家伙,连首《蒹葭》都背不全,傻愣着看什么呢?」 他终于发现阿彭的脸上有些不对劲,整个人都仿佛被什么东西给狠狠地镇住了,一脸恍惚地看着远处,两眼发直,神情呆滞。 燕王世子不由得一阵狐疑,遂随着他的目光朝那方向看去,待瞧见那由远而近的火红色身影,不由得立刻睁大了眼,神情犹如阿彭一般变得呆滞而恍惚。 那身影越来越近,燕王世子终于看清马上美人的面目,长眉凤眼,雪肤红唇,被那大红色镶金边的劲装一衬托,愈发地震慑人心。 那放肆的美貌与恣意的风流立刻就震得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被巨雷轰鸣过似的,又犹如千军万马从他心里踏过,那颗心已然跳到他的喉咙口,简直恨不得要从他嘴里跳出来。 「美……美人姐姐……」燕王世子直不楞噔地站起身,傻乎乎地就往路上冲,一边跑还一边大喊,「美人姐姐,美人姐姐——」 第五十四章 燕王世子平日里虽然有些不着调,但也不至于如此失态,贺均平立刻皱起眉头,起身欲追。一旁的阿彭和宏哥儿倒比他的速度还要快,身形微闪竟已紧随世子之后横在了路上。一旁的陈青松也瞪大眼盯着越来越近的红衣美人,脸上一点一点地泛起红晕。 燕地的审美本就与中原不同,大周朝流行清淡素雅,燕地却一向讲究浓艳瑰丽,只可惜汉地的女子大多精致有余而艳丽不足,胡人中的美人虽明艳,却又略嫌粗糙,哪有面前这位红衣美人的惊艳耀眼。 贺均平终于蹙起眉头朝前方看过去,只一眼,便立刻大惊失色,霍地跳起身来火急火燎地往大路上赶。 「美人姐姐,」燕王世子拦住琸云的马车,一脸梦幻地看着她道:「美人姐姐你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这武山上全是土匪,恐怕不久就要开战。美人姐姐莫要四处乱走,不如随我一起回营地,回头我再带你去宜都享福可好?」 琸云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有些不大正常的蠢孩子,不耐烦地问:「你谁啊?」 「我是燕王世子——啊——」他的话还没说完,腰上猛觉一勒,却是琸云一挥鞭子将他团团卷住,还没来得及呼救,琸云手上一使力,就已将世子爷勾到了面前,伸手拽住他的衣领往上一提,赫然把这小鬼拎到了马背上。 世子爷脑子里还在做梦,面上微露羞色,「美人姐姐你好威猛!」不过他喜欢,整个燕地他都没见过这般光芒四射,还这么主动的美人。 「蠢货她这是要抓你做人质!」宏哥儿最先反应过来,顿觉不妙,赶紧后退几步躲到阿彭身后,扯着嗓子大声喊。 世子爷被他一喝,总算清醒了些,瞪大眼看着琸云使劲儿地眨巴。 琸云朝他微微地笑,凤目中波光涟涟。世子爷心中一荡,但终究还是没敢出声调戏,干笑两声,哆哆嗦嗦地问:「姐姐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孟大小姐忽地从琸云探出个脑袋来,皱着眉头不悦地瞪了世子爷一眼,小声道:「这就是燕王世子?怎么生得一副傻乎乎的样子。云姐姐我们把他带到山上去绑在旗杆上,看他们敢不退兵。」 世子爷都快哭了,扯着嗓子使劲儿求救,「救命啊,贺……平哥儿救命,救命……」 贺均平终于反应过来,歪着脑袋朝琸云看了看,呆滞的脸上终于有了变化,嘴一咧,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阿云,真的是你!」声音欢快得简直让人发直! 琸云一扭头,总算瞧见了自家的小石头,不由得微微一愣,疑惑道:「平哥儿你不是去宜都见你娘了么,怎么会在这里?」 贺均平颠颠儿地冲上前来想抱她一把,众目睽睽之下实在不敢乱来,只得抱着马脖子过了一下瘾,笑呵呵地回道:「世子爷拖着我出来剿匪。阿云你怎么会在这里?什么时候来的燕地也不跟我说一声,早晓得你要来,我就去接你么……」 他一开口就没个停歇的时候,絮絮叨叨啰啰嗦嗦,与平日里寡言少语的形象完全不同。燕王世子扁着嘴使劲儿地朝他使眼色,让他开口求琸云放他下马,偏偏贺均平连眼角都没瞥他一下,目光炯炯地盯着琸云的脸,连眨也舍不得眨。 众人哪里还看不出问题来,阿彭与宏哥儿使了个眼色,俱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惊恐万状的眼神。 这位光芒万丈、艳丽耀眼的美人,莫非竟是贺均平心心念念的心上人,传说中杀人如切萝卜一般的母老虎? 阿彭与宏哥儿深吸一口气,不动声色地又往后退了几步…… 阿彭和宏哥儿一动,燕王世子就注意到了,气得恨不得从马上跳下来,指着他二人大吼:「你们这两个小子不仗义,躲什么躲,贪生怕死,姐姐你让我去好好教训教训他们……」他眯起眼睛朝琸云一笑,摇着身体想下马,不想孟大小姐从后头伸出胳膊来死死地拽住他,凶巴巴地朝他喝道:「你想得美,乖乖跟本大小姐上山去,等退了兵再放你回来。」 若是贺均平不在,琸云一时冲动之下说不定还真把这燕王世子给掳上山了,可眼下的情况却是不允许她这么做,要不然,贺均平将来可有得麻烦,至少现在他的处境就很为难。 琸云轻轻拍了拍孟大小姐的肩膀,柔声劝道:「小雨你先松手,这事儿可不能这么办。」上辈子她并不曾听说过武山被围的事,正是因为「三不管」,所以武山才能在短短几年时间里迅速发展,可现在的形势明显已经发生了变化,琸云不敢肯定这一次孟老爷子能带领着武山平安渡过。 「我们下马先谈谈。」琸云在燕王世子身上拍了拍,燕王世子会意,赶紧笑嘻嘻地溜下马,罢了又恬着脸伸手去迎琸云,却被贺均平毫不客气地挤到了一边,「上回我写信回去阿云不是还在益州么,怎么忽然来了广元?」 他的眼睛盯着琸云的手,小心翼翼地伸出胳膊让她搭一把,琸云不负厚望,下马的时候果然顺手搭上了他的胳膊,贺均平终于圆满,脸上立刻露出满足的笑意。 阿彭和宏哥儿趁机摸到燕王世子身边悄声提醒他,「世子爷,这位就是那个母老虎。」可千万别看着人家漂亮就恬着脸往前凑,依着贺均平的话,这位可真正地杀人不眨眼,他们连贺均平都打不过,更何况还是传说中的母老虎。 燕王世子没搭理他们,依旧候着脸皮往琸云身边凑,「姐姐什么时候来的燕地,这里不怎么好玩儿,下回你去宜都,我做东请你吃饭。」 贺均平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目光不善。燕王世子就跟没瞧见似的,继续在琸云面前嗡嗡响。琸云倒也不生气,牵了马一边往河边走一边问:「世子爷怎么会忽然对武山动兵?这里离宜都可不近,您千里迢迢地带着人马过来,就为了这几百个不成气候的土匪?」 燕王世子只是笑,「现在虽不成气候,说不准过几年便是大患,早早地将它们剿了,省得日后再多费力气。美人姐姐怎么会认得山上的人?你长得这么美,如何跟山上那些五大三粗的土匪们混迹到一起去了。」 孟大小姐闻言立刻朝他横眉冷对,气得就要冲上前与他大吵,被琸云拦了。贺均平也不悦地看了燕王世子一眼,道:「阿云比我还小半岁,世子爷莫要姐姐长姐姐短地乱叫,平白地把她给叫老了。」 燕王世子立刻眉开眼笑地顺杆儿上,「那就叫妹妹,云妹妹。还是云妹妹叫着顺口,我说——」他话还没说完,脚下忽地一个趔趄,整个人猛地朝地上摔过去,发出「砰——」地一声闷响。 贺均平悄悄收回脚,作出一副惊讶万分的姿态,「世子爷您没事儿吧,怎么走路这么不小心。赶紧起来,让我们瞧瞧摔到了哪里。」嘴里说着关心的话,人却一动不动,只差没哈哈大笑了。 第五十五章 他这几天与燕王世子相处下来,逐渐摸清了他的脾性,晓得这位世子爷虽然心眼儿多,但最大的优点却是不拘小节,便是偶尔被涮,也就是瞪几眼抱怨几句就过去了,绝不暗地里使绊子下黑手,也不会斤斤计较、睚眦必报,所以贺均平使坏使得一点压力也没有。 陈青松几个赶紧扶着燕王世子起来,仔细查看,见他没怎么受伤,这才放心地取笑起来,「世子爷您就长了一双眼睛,可得仔细看着路,别总盯着别人看。您瞧瞧,这不就给摔了吧。幸亏今儿穿得厚实,要不然这膝盖都能蹭破了。」 燕王世子一脸幽怨地盯着贺均平道:「我再怎么看路,也顶不住人家偷偷使坏不是。」 阿彭一点也不同情他,压低了嗓门道:「那也是活该。您得庆幸下手的是平哥儿,要是换了他家那杀人跟砍萝卜似的母老虎,您就没命了。别光看着人家漂亮,没瞅见刚刚露的那一手么,要不是平哥儿正好在这里,您这会儿就被掳到山上去了。」 「那岂不是能与那美人共乘一骑……」燕王世子显然没有理解阿彭的心意,脸上露出迷幻的神色,「共乘一骑什么的……」光是想想就让人脸红心跳啊。 「我们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既然难得遇到了,就正好把话说开。」琸云大刺刺地在河边寻了块大石头坐下,贺均平赶紧在她身边坐了,孟大小姐狐疑地盯着他看了半晌,忍不住小声问:「喂,你跟云姐姐认识啊?」 贺均平「唔」了一声,侧过脸偷偷看了琸云一眼,仰着头正色道:「我跟阿云一起长大的,我们是一家人。」 燕王世子闻言立刻眯起眼睛,想开口讽刺他两句,被一旁的阿彭死死捂住了嘴。 孟大小姐立刻露出心知肚明的表情,兴致勃勃地问:「云姐姐骑术特别好,那你会骑马吗?你怎么不跟她在一起,反倒跟那些人混到一块儿去了……」 贺均平从来没遇到过这样古灵精怪的小丫头,顿觉头大,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关键时候,还是琸云救了他,她眯着眼睛瞅着燕王世子,不急不慢地道:「武山上拢共不过几百人,平日里还算安分守己,并不曾鱼肉百姓,为祸乡里,也没有什么恶名,世子爷千里迢迢带着人马过来就为了剿他们,恐怕不足为信。要说燕地的土匪,方头山离宜都近得多,山上盘踞着上千人马,世子爷若是防微杜渐,也该拿他们出手才对。」 阿彭等人闻言顿时一愣,三个脑袋凑到一起窃窃私语,「方头山在哪里?」「没听说过。」「好像也是个土匪窝。」「这母老虎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贺均平微微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朝燕王世子看过来,世子爷脸色如常地朝琸云直笑,「没想到云妹妹对我们燕地了如指掌,竟连辖地的土匪窝也清清楚楚。真是让我刮目相看!那方头山么,早晚都是要去收拾的,不过他们名声一向不错,山头上人也多,我又没领兵出来打过仗,柿子自然先捡软的捏。」 琸云眉头微挑,,旋即又扬眉笑起来,「果真如此么?我还以为世子爷另有所图呢。」她扬起眉头若有所指的样子很是迷人,偏偏目光犀利,仿佛能一眼看透人心,「方头山出山的路就那么几条,世子爷把整座山都给围住了,偏偏那几条下山的路没封死,莫非是想故意给山上的兄弟们一条活路?还是说,你根本就只想占下这个山头,不想在此浪费兵力?」 她上辈子打过不少仗,见得多了,自然门儿清。山下的阵仗看着吓人,但她这一路行来却几乎无人阻拦,实在蹊跷。再仔细一想,琸云便猜到了七七八八。「据我所知,广元县令表面上对燕王俯首,其实私底下手脚多得很,年初的时候他言之灼灼地说给王爷送了贺礼却被武山土匪给劫了,小雨你说有没有这回事?」 孟大小姐立刻脆声回道:「我呸——我们什么时候劫过他的马车?我爹早就叮嘱过山上的兄弟,决不能朝燕军动手,下头的兄弟谁敢不从。」 琸云又笑:「既然不是武山所为,那广元县令的话便很有可疑了。想来不止是我,燕王殿下也是这么想的。世子爷身为人子,自然想要给王爷出一口气,所以才借了剿匪的名义千里迢迢来广元,其实你的目的是广元县城。不知道我有没有猜错?」 燕王世子看着她不说话,眼睛幽深幽深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贺均平斜着眼睛看他,淡淡地接话道:「这事儿世子爷甚至都没跟王爷说吧,只领了三百精兵就出了门。您这是打算让我们占了武山尔后偷偷地从附近的县城调兵么?生怕松哥儿他们压不住王府来的三百精兵,故特特地把我也叫上。」说罢他又苦笑起来,摇头道:「世子爷也太看得起我了,松哥儿他们的父兄都在军中颇有名望,便是冲着这个,那些士兵也不敢乱来。」 燕王世子微微地笑,再不隐瞒,脸上毫无顾忌地露出狡猾的神色,「你身后不是有赵家么?怀安兄弟被他爹管得严,我怎么也带不出来,只得拖了你过来。再说,你不是身手好么,关键时候出来亮一亮,也能镇得住场子。王府里那些士兵,都只服气比他们厉害的。」 更重要的是,那三百人都是燕王的亲卫,便是此番顺利得了广元,恐怕这功劳也大多落到他们身上,燕王世子多带几个人来,便能多分几份军功,至于为什么要拉着毫无根基的贺均平过来——其实还有燕王世子的舅舅吴将军的缘故。 燕王世子说罢,又朝贺均平和琸云看了两眼,揉着脑袋道:「你们两个这脑子是怎么长的,阿彭他们一路跟着我都傻乎乎的一点也不晓得,偏生被你们俩一言道破。」说罢,又朝那睁大了眼睛傻乎乎地看着他们的那三个小子摊了摊手,道:「现在知道了?」 阿彭兴奋得直跳,「所以说我们这是要去打广元?太好了,要是能把广元拿下,回去以后看谁还敢小瞧咱们。以后我们在宜都横着走也没人敢说什么!」 燕王世子扶额,朝贺均平无奈地道:「你也看到了,就他这样的,怎么能镇得住那三百人。」 阿彭立刻就蔫了。 琸云也不与他再废话,径直道:「既然世子爷并无剿匪的心思,倒不如与武山合作。山上好歹还有几百人马,虽比不得王府的精兵,但比广元县里那些大头兵还是厉害多了,我们两厢联手,正好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燕王世子的眼睛渐渐亮起来,问:「云姑娘能说了算?」 琸云笑,「我只是在山上做客的,哪里能作主。不如世子爷另派个人山上与孟老爷子细商?」 阿彭和宏哥儿立刻悄悄往后退,低着脑袋假装没有听到。贺均平却是求之不得,立刻开口求道:「让我去吧。」 燕王世子沉吟一番,目光在他和琸云脸上扫了一阵,脸上缓缓露出郑重之色,「本王与你们一同上山。」 第五十六章 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就觉得不大对劲,果然,早上一起来就重感冒,喉咙发炎流鼻涕,白天在床上躺了一整天,现在还是迷迷糊糊的,这一章都不晓得怎么码出来的。 等感冒好了我再补上哈。 晕死了,睡觉去…… 虽说陈青松和阿彭他们拦着不让燕王世子上山,但这年轻人关键时候竟还有些威严,两只眼睛一瞪,那三个侍卫立刻就乖乖地不敢废话了,悄悄的拉了贺均平在一旁小声叮嘱,「平哥儿你可得仔细看紧了世子爷,万一他有个什么闪失,咱们全都要遭殃。」 贺均平一脸和蔼地回道:「只要他规规矩矩的,我自然好生维护着。」但世子爷若是不规矩——哼哼,不待他动手,琸云就有他受的。 三个侍卫立刻就苦起脸来欲哭无泪,拉着燕王世子的手巴巴地劝,「世子爷啊,天涯何处无芳草,您这样的身份,以后什么样的女人求不到。那位可是朵带刺的花儿,您悠着点儿啊,千万别没采着花,反被刺叮了满手的包。」 燕王世子的眼睛依旧盯着琸云,仿佛没有听到似的挥了挥手,道:「行了行了,我心里头有数。」说罢,人又颠颠儿地奔到了琸云面前,做小伏低地问:「云妹妹,要不要我帮你牵马?」 贺均平气得胸口顿时飙出一团火,直恨不得在燕王世子脸上给一拳,咬着牙狠狠地瞪着他,拳头紧握,发出「咕咕」的声响。燕王世子立刻警觉,飞快地溜到马儿的另一边,恬着脸笑眯眯地寻着琸云说话。 岂料琸云根本就不怎么搭理他,一路上只和贺均平聊天,「……信?我不是每次都给你回了么?」 「可每次都是柱子大哥在说,也不见你跟我说句话。」一说起琸云的回信,贺均平顿觉委屈,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备受伤害的神色,那可怜兮兮的小模样直看得一旁的燕王世子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小子平日装深沉装稳重,连话都没几句,整天摆着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表情,而今竟然还会可怜巴巴地跟人撒娇了,这眉眼这神情,燕王世子怎么也没办法把他跟那一动手就要给人开膛破肚的家伙联系不起来。 燕王世子又眯起眼睛偷瞄了琸云一眼,心里想正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小妞漂亮又火辣,骑着马远远奔过来的时候就跟飘来了一朵红云似的,便是再怎么定力强的男人恐怕都要恍惚一阵,哪里能想到她竟是头杀人不眨眼的母老虎。 啧啧……他越想就越觉得兴奋! 「我要说的还不跟大哥说的一样,哎,小心台阶。」琸云一边走一边提醒贺均平注意脚下,「那个,上回的信我不是亲自回了么?你什么时候来的广元,莫非没有收到信?」 贺均平一愣,旋即苦恼地使劲儿拽头发,「我没来得及看。」他以为那封信一如既往地都是柱子大哥的啰嗦话儿,哪里晓得那竟是琸云回的,顿时后悔得不得了。 琸云笑着挥挥手,「没事儿,晚上我再跟你细说。」 贺均平立刻就高兴坏了。他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要跟琸云讲,若不是碍着还有外人在,恐怕早就冲过去拉着她倾诉衷肠了。但他还是没忘了问起琸云出城的原因,满腹狐疑地道:「好好的怎么忽然离开了益州?难不成出了什么事?」 琸云顿了一顿,脸上露出无奈神情,「在城里得罪了人,所以出来避一避风头。」 「云妹妹得罪了谁?」燕王世子从马后探出脑袋来,一脸好奇地问:「莫非是新任的益州刺史?云妹妹如何会得罪了他?不过也没关系,以后你干脆来我们宜都吧。有我给你撑腰,保管你在宜都横着走也没人敢管你。」 孟大小姐「哼——」了一声,不屑一顾。 琸云笑笑,朝贺均平看了一眼,低声道:「说起来也是你认识的,就是京城陆家的大少爷陆锋,你不是曾说过那是你远房表哥么?」 贺均平愣了一下,立刻想起许多年前的旧事。他记性实在是好,便是过去了这么多年依旧清楚地记得那时候琸云提到陆锋时那不同寻常的脸色。他不清楚琸云与陆锋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和瓜葛,可是他却很肯定,陆锋对于琸云来说一定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陆家大少爷?」燕王世子倒先接了话,大声嚷嚷道:「我晓得我晓得,六月底的时候还来过一回宜都,看起来倒是谦逊有礼的一个人,我父王对他夸赞不已。云妹妹怎么把他给得罪了? 琸云避重就轻地笑道:「也怪我,偷偷地说他的坏话被逮了个正着。」 燕王世子立刻大笑,「好,好,原来云妹妹也会做这样的事。说老实话,虽说我父王一直在夸他,我心里头可不喜欢那样的。年纪轻轻老成持重,一点意思也没有。还是平哥儿好。」人前人后两副嘴脸什么的,实在太好玩了。 四人一边说话一边往身上走,刚刚到山腰就被人拦住,瞅见孟大小姐在,这才放行。 趁着旁人不注意的时候,琸云凑到贺均平耳边低声叮嘱道:「孟老爷子这几年身体不好,最放不下的就是小雨。」 贺均平立刻会意,两眼放光地朝琸云使劲儿点头。他倒是还想拉着琸云说几句窝心的话儿,只可惜众目睽睽,尤其是燕王世子一直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看,贺均平终于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只得无奈地朝琸云多看了几眼,柔声道:「我理会的。」 他们四人一进山寨,孟老爷子立刻得了信迎出来,待听得燕王世子亲自上山商谈,脸上忍不住闪过一丝意外,一双锐利的鹰眼盯着世子爷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世子爷这会儿一扫先前嬉皮笑脸的神色,正肃而端庄,仿佛忽然间变了个人。 孟老爷子将燕王世子与贺均平请到书房,琸云则与孟大小姐去屋里换衣服。琸云今日这一身大红实在打眼,从进山寨大门起,就一直备受瞩目,山寨里那些没怎么见过女人的汉子们眼珠子都快黏在她身上了,就连琸云都有些受不了。 「云姐姐——」换衣服的时候,孟大小姐忽然开口道:「那个贺大哥喜欢你。」 琸云手里的动作一滞,旋即又很快恢复了正常,笑着回头道:「你才几岁,倒晓得什么喜欢不喜欢了。」 孟大小姐很不服气地撅嘴反驳,「我当然晓得。那个世子爷嘴里头姐姐长、妹妹短地叫得欢,其实一肚子坏水,云姐姐可千万别信他。」她说罢自己倒先笑起来,掩嘴道:「云姐姐比我可聪明多了,怎么会看不出来,对吧?」 琸云没说话,苦着脸笑。她怎么会看不出贺均平的心思,那小鬼只差没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了,就连孟大小姐这小豆丁都能看出异样,更何况是她,只是,她还完全没有准备好接受另一段感情。 琸云的心情在短短的几个月里经历了大起大落,上辈子唯一的感情寄托却被证实只是一场戏,便是再怎么坚强也没办法立刻走出来。虽然她已经很努力地把陆锋当做路人忽略掉,但是,心底深处终究还是横着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骨血里,便是不顾一切地流血,也难免留下血窟窿,岂是这几个月就能愈合的。 第五十七章 琸云在孟大小姐的额头上敲了敲,柔声道:「大人的事,你一个小孩子少管。」她想起贺均平,心里愈发地复杂,一方面是对他的愧疚,另一方面却是不知该如何回应这段真诚的感情。贺均平从小在她身边长大,没有谁比她更清楚那个小鬼的脾气和性情,那样的执着而倔强,练武的时候每天起早贪黑,从未有一日耽误,这一点便是琸云也要自愧不如。 到底该怎么面对他?琸云顿觉一个脑袋两个大! 好在此番他们出行身上担着差事,琸云琢磨着贺均平也不会壮着胆子跟他说些什么,索性便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一如寻常地与他相处。她生怕孟大小姐口无遮拦说出什么让人尴尬的话,拉着她在一旁好生叮嘱,孟大小姐虽然不解,但还是听话地应了。 「云姐姐这样真的好吗?」孟大小姐托着小下巴眨巴着眼睛看着琸云,摆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贺大哥见你对他爱答不理,说不定以为你不喜欢他,还不得伤心死了。」 「我怎么对他爱答不理了。」琸云心里一颤,立刻紧张起来,「我对他不好么?」 孟大小姐摇头,「光瞧见贺大哥摇着尾巴围着你转了,至于云姐姐你,虽说也跟他说了几句话,可到底不如他那样亲近。哎,贺大哥心里头肯定在伤心。」 琸云不说话,斜着眼睛看她,眼神晦涩不明。孟大小姐打了个哈哈,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蹦蹦跳跳地走开了。琸云眯着眼睛看着她出门,心里头愈发地打鼓,她觉得自己心里头乱得很,混混沌沌的找不出一条路来,这种感觉真是糟透了。 她在屋里发了一会儿呆,直到贺均平过来在她肩膀上拍了一记,这才一个激灵反应过来,睁大眼睛瞪着他看了半晌,旋即又立刻低下头,小声问:「那个……跟孟老爷子谈得怎么样了?」 贺均平靠在她身边找了个位子坐下,自顾自地倒了杯水喝了,这才不急不慢地道:「刚开始世子爷跟孟老爷子长篇大论地讲道理,说来说去孟老爷子也没表态,后来还是我说您就是不为武山上的兄弟们着想,也该为大小姐想想,他才陡然变色。」 依着上辈子的记忆,孟老爷子不过还剩下四五年的寿命,想来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上次去益州也是为自己求医。老爷子一走,就剩下小雨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哪里压制得住山上那些蠢蠢欲动的下属们。孟老爷子正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会留着燕王世子说话吧。 「那——现在定下来了?」 贺均平点点头,「世子爷正与孟老爷子细谈,我便找了个借口出来瞧瞧你。」他说话时脸上不由自主地带上了笑意,明亮而灿烂,那一瞬间,仿佛四周的空气都明媚起来。 琸云赶紧别过脸去不看他,声音却很还温和,「上回你写信来说的事,现在怎么样了?」 贺均平立刻摆出一副苦瓜脸来,唉声叹气地纠结道:「我也不知道。我在将军府大门口转悠了好几天,也没敢进去找他。你说这都是什么事儿啊,我不敢跟舅舅他们提,又生怕我娘知道,你又不在身边,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他说着话,又眼巴巴地朝琸云看过来,漂亮的脸上露出可怜兮兮的小模样,仿佛被人抛弃的小鹿一般可怜。 琸云心里头纠得不行,狠了半天的心,终于还是狠不下来,小声道:「那个吴将军就是上回我们在洪城遇着的那个刁蛮大小姐的父亲?」 「就是他。」贺均平眉头深深蹙起,「他是燕王妃嫡亲的兄长,我偷偷去看过一次,看起来倒是一表人才,就是那位大小姐不好伺候。」那个吴大小姐打小就没有母亲教养,性子刁蛮霸道,若赵氏真进了吴家大门,恐怕一天轻省日子也别想过。 琸云笑,「那位大小姐年岁不小了,嫁人也就这两年的事。吴将军若真有心,这点事还能搞不定?若是敷衍塞责,你心里头也就有了数。注意这事儿别传出去就是,偷偷地去寻他说,便是成不了,你也没什么损失。」 她上辈子为了刺杀贺均平做过不少功课,自然晓得赵氏嫁给吴大将军的事,那还是贺均平被找回宜都之前的事了,为了这个,贺均平一直与赵氏不和。这一回他竟能主动为赵氏操心,不能不说是一种进步。 上辈子赵氏与吴大将军琴瑟合鸣,成亲后第四年还生了个儿子,比贺均平小了十来岁。贺均平虽与赵氏和吴将军不和,但对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却极为宠爱亲近,琸云希望他这一辈子也能多个兄弟,不说相互扶持,至少不会那么孤独。 贺均平闻言,脸上终于露出释然的神色,脑袋一歪,竟然顺势靠在了琸云的肩膀上,瓮声瓮气地道:「还是阿云好,跟你说了一会儿话,心里头就舒坦多了。」 琸云浑身一僵,但终于还是没有推开他,只是笑笑着道:「你这小鬼,差不多就行了啊,还不赶紧起来。」 贺均平只是笑,歪着脑袋看着琸云,眼神温柔得像缓缓飘落的羽毛。 却说燕王世子好不容易说动了孟老爷子,双方仔细地议定了合作的种种细节,世子爷又拐弯抹角地提出招安的意思,孟老爷子虽未明确答复,但面上神色却已意动,只说要与山上诸位兄弟商议后再做决定。 燕王世子知道此事已成了十之八九,心中甚喜,与孟老爷子告辞后,便立刻欲寻贺均平分享这大好的喜事。在外头找了好几圈,又问了好几个人,总算在小院子里瞅见了正与琸云相谈甚欢的贺均平。 「哟,照平哥儿这架势,恐怕一天一夜也不够你说的。」燕王世子一边笑一边往院子里走,满脸揶揄地瞅着贺均平,又朝琸云嬉皮笑脸地拱拱手,「多谢云妹妹援手,要不是你偷偷给平哥儿透露天机,恐怕我们这会儿还在跟孟老爷子打太极。」 琸云只作不知,笑眯眯地看着他道:「不知道世子爷在说什么?对了,您这是已经跟孟老爷子说定了?」 燕王世子笑着点头,「明儿一早就带着人上来。我倒是想招安,不过孟老爷子还得与下头的兄弟商议,估摸着八九不离十了。」他心里头很是高兴,这是他头一回领兵出来办事儿,若是能不费一兵一卒地把武山给招安了,传出去那可是极大的功劳,还不得自家那野心勃勃的大哥压得死死的。 琸云闻言却微微蹙眉,低声提醒道:「山上的二当家脾气不大好,人固执不说,盯着那大当家的位子不是一两天了,世子爷要仔细提防着他。」孟老爷子一过世,那姓郭的二当家就立刻接下了大当家的位子,偏偏他又不能容人,不过几个月便弄得武山分崩离析。 燕王世子笑道:「山上的事有孟老爷子,我只管等着他回话就好。再怎么说山下还有我们的人马,他们做决定之前总得掂量掂量。」 琸云见他成竹在胸,便不再提醒,寒暄了几句后,燕王世子便要告辞下山。琸云想了想,起身道:「我送你们下去。」她心里头总有些不好的预感,仿佛这事儿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临了临了还是不放心,非要跟下去不可。 第五十八章 贺均平听到这话最是高兴,欢喜得只鼓着傻笑了,笑了半晌才扭扭捏捏地道:「要不,你就跟我们一起下去别上来了。过几天,等这边的事完了,我们一起去宜都。」他还想带着琸云给赵氏看看呢。 「我哪有去宜都的时间,」琸云笑着回道:「出来了这么久,恐怕家里头都担心死了。宋掌柜的婚事就在这个月底,你不去我还能不去么?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都交给大哥,我可不放心。」她这些话说得有理有据的,看不出半点推脱的意思,贺均平虽然心里头不痛快,却也无奈,只得叹了口气,巴巴地小声道:「等宋掌柜的婚事办完,九月份八成我就回来了。」 琸云笑:「到时候我去接你。 贺均平很好哄,立刻就能好了。 琸云一时没瞧见小雨,遂懒得跟她打招呼,领着燕王世子和贺均平沿着原路下了山,却不晓得这个时候武山上早已吵成了一锅粥。 「我不同意!」郭二当家扯着嗓门高声喝道:「官府的话可信不得,照我说,就该把那个什么世子抓起来逼着山下的人退兵。他们谁敢不从!」 「然后呢?」孟老爷子眯着眼睛,目光锐利犹如尖刺,「这一波官兵过去了,下一波怎么办?我们山上这几百兄弟真能敌得过那些精兵强将?绑了燕王世子,亏你想得出来!那是什么人,你绑了他,咱们武山上下几百人还有活路吗? 郭二当家一张脸涨得通红,却依旧固执,狠狠一跺脚,怒道:「反正我不同意!」说罢,气冲冲地甩门而去。 孟老爷子冷冷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缓缓摇头,又朝厅里众人环视一圈,问:「诸位兄弟可还有别的想法?」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相互交头接耳,大厅里顿时一阵嗡嗡声。 却说这郭二当家出了大厅,越想心里头越不痛快,只觉得孟老大年纪越大就越没了血性,尤其是这几年,前怕狼后怕虎的,简直没了半点当初揭竿而起占山为王的气派。若果真依着他的话接受招安,以后岂不是还要看官府那些人的脸色行事,实在不痛快。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只消把那燕王世子给绑了,看他还怎么招安,郭二当家一咬牙,当机立断地寻了十几个心腹,拎着兵器沿着后山的小路朝燕王世子追过去。 回去的路上贺均平没给燕王世子寻琸云搭话的机会,他寸步不离地跟在琸云的身边,想方设法挑着话题逗她开心,每每燕王世子离得近了些,他便朝世子横眉冷对,时不时地伸出脚去要拌他一跤。燕王世子自知不是他的对手,只得无奈地退后两步,偏偏嘴上却不老实,总要插几句话,直恨得贺均平牙痒痒。 贺均平想起陆锋的事儿,想开口问一句,又生怕琸云心里头不痛快,纠结来纠结去的,很是不自在。琸云见他一脸犹豫,忍不住先发了话,「你在想什么,怎么一副苦瓜脸? 贺均平顿了顿,终是没忍住,小声问:「阿云你跟我表哥,唔,我是说陆锋,你和他认识么?」 琸云脚步忽地一停,紧跟在她身后的燕王世子一时没刹住步子直接扑到了她身上,贺均平手一拦,正巧拽住他的衣领,揪着在原地转了好几圈,这才稳住了他的步子。燕王世子捂着脖子气喘吁吁,「你轻点轻点,我快透不过气了。」 他这一打岔,气氛便不如刚刚那般凝重。琸云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认识啊,不是说了我偷偷说他的坏话被逮了个正着么?这不,还特意躲了出来。你是不晓得,你那表哥在益州城里有多威风,便是刺史家的大少爷在他面前也毕恭毕敬的,我得罪了他,自然得出来避风头。」 「唔——」燕王世子发出嘲讽的讥笑,「贺家还真有本事。」 琸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只是这会儿假装听不明白,她也没追问,仿佛陆锋和她半点关系也没有。贺均平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见她脸上并没有如他所预料的那般神色大变,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松了口气,心情也无端地变得轻松起来。 「也没什么,」他笑眯眯看着琸云道:「虽说我跟陆锋表哥有许多年不曾见过了,但他也不是多小气的人。阿云若是担心有人报复,以后少跟他接触就是。」 琸云笑,「所以我才躲出来。」 他们仨说得更高兴,身后忽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琸云长眉一挑,循声望去,果然瞧见郭二当家领着十来个悍匪追了过来,一边往前追,还一边高声喊道:「站住站住,都给老子站住!」 燕王世子还笑呵呵地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被琸云猛地推了一把,「快跑—―」 「什么?」燕王世子一个趔趄险些没摔在地上,好不容易站稳了,一睁眼就瞧见贺均平和琸云已与追兵短兵相接。他顿时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哆哆嗦嗦地道:「不……不是说好了吗?怎么还……」话未说完,就有个长着一脸络腮胡子的大汉挥大刀迎面劈来,燕王世子慌忙躲开,尔后一溜烟地往山下逃。 谁料才跑了一小段,前头山腰的小路上又窜出两个汉子,燕王世子赶紧刹住脚步,转头又朝贺均平那边冲过去。 琸云与贺均平都是高手,前几年跟着同安堂的马车押货不晓得打过多少回架,便是对这十来个人也面不改色。 武山上的这几位虽说生得高大,却原本都是附近走投无路的村民,哪里学过拳脚工夫,不过是仗着一身蛮力罢了。平日里也就伙同一大伙人下山吓唬吓唬那些商队,哪里遇到过这样下手不要命的人,不过三两个照面,己方就已被撂倒了两个,虽说琸云和贺均平留了一手没要命,可那血糊糊的样子也着实吓人。 剩下的十来个人看着一地红汪汪的鲜血着实有些害怕,郭二当家见状气得直吼,「都啥看着做什么,冲上去宰了这两个小兔崽子。我们人多,难道还斗不过这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鬼?」 这些人挨了骂,这才壮着胆子往前冲,琸云专门挑他们下盘动手,匕首一闪,便立刻有人倒下,捂着流血的小腿「嗷嗷」直叫。躲在树后的燕王世子瞪大眼瞧着他们俩,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他也就见贺均平动过一回手,当时躲在墙后也没仔细看清,只瞅见刀光闪了几下,陈青松就险些被开膛破肚,对于贺均平到底有多厉害,也没有直观的想法。直到现在瞅见他们俩沉着小脸满身杀气地以一敌十,这才猛觉这二位竟比他想象中还有厉害得多。 燕王世子也跟着府里的教头学过些许拳脚和骑射功夫,把式摆得很好看,每一招都漂亮又潇洒,让人忍不住叫好。可直到现在,他才真正知道什么叫做杀人的功夫,贺均平和琸云每一个招式都简单而直接,却能达到最大的效果,动作又快又狠,利索极了。尤其是琸云,生得那么一张漂亮的面孔,这会儿板起小脸来竟犹如地域修罗,眼睛里闪着森森的寒光,仿佛面前全是一堆死物,每一次刀光掠起,总能带出一片血色,残忍而决绝。 第五十九章 果然还是不该以貌取人!燕王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心里想。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违抗大当家的意思,难不成想跟着这老二造反?」琸云早就猜到是郭二当家私底下下的手,故一边应敌一边高声喝问。 那些人闻言动作果然愈发地迟疑,郭二当家气得直跳,大吼一声,索性自己亲自朝琸云扑过来。不想人还没到琸云面前,就被贺均平截了过去,冷冷骂道:「就凭你,还不配跟阿云动手。」说罢,右手一挥,短刀犹如闪电一般朝郭二当家咽喉刺去。 郭二当家能坐上武山第二把交椅,自然绝非那些小喽啰能比,竟生生地接下了贺均平这一招,不仅如此,还仗着自己力气大,反将贺均平的短刀格了回来。燕王世子看得脸都白了,贺均平却面不改色,就势一收,身体斜斜地朝一旁歪过去,也不知怎么地竟这么躲了过去,原本握在右手的短刀扔进左手,一反手就搁在了郭二当家的脖子上。 这动作说起来复杂,其实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等燕王世子回过神来,贺均平就已将脸色煞白的郭二当家擒在了手里。其余的人本就被琸云那几句话说得有些人心惶惶,而今见郭二当家都被扣下了,哪里还有继续缠斗的心思,立刻扔下武器玩命似的往山上跑。 燕王世子眼瞅着他们全都跑远了,这才壮着胆子从树后跳出来,伸手狠狠给了郭二当家一个嘴巴子,气呼呼地骂道:「竟然敢抓本王,也不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就凭你们那三脚猫的功夫,连云妹妹一个女人都打不过,更不用说本王身边的头号侍卫。 贺均平沉着脸提醒他,「世子爷,我似乎并不是您的侍卫。」 燕王世子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小声骂道:「你就不能假装一下么?真是的——」说罢,又挤出一脸笑容朝琸云认真地拱手作揖,连声道:「还是云妹妹厉害,这身手真是利索得连平哥儿都不如。」 他可不像山下的阿彭几个那么没胆子,见着淌了一地的血连话也说不出来,见着琸云彪悍又出众的武艺,心里头痒痒的,只恨不得立刻招揽到身边来。「云妹妹和平哥儿今日救了我一命,赶明儿我回了宜都,定要在父王好好地赏赐你们。如此大功,理应重赏。」 琸云瞥了梗着脖子不服气的郭二当家一眼,挥手在他后背肩膀给了一记,毫不客气地将他敲晕了,这才朝燕王世子回道:「我一个女子,何必要这些名声。世子爷若是要赏,悉数赏了平哥儿就是。」 「那可不行!」燕王世子心里头自有盘算,贺均平的一颗心都放在琸云身上,日后定是非她不娶。日后他舅父吴将军迎娶赵氏后,贺均平势必备受关注,再加上他本就能干,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婚姻之事必定也备受瞩目,不晓得有多少人想把闺女嫁到他府上。 琸云到底出身商户,便是赵氏应了这桩婚事,恐怕琸云嫁进来也会引得宜都上下议论纷纷。可若是她立下大功,就连燕王与王妃也赞不绝口的话,日后这桩婚事也顺理成章得多。燕王世子有心拉拢他们俩,自然要想方设法成全这桩婚事,遂笑着道:「钉是钉铆是铆,一样归一样,云妹妹和平哥儿都是有功之臣,千万莫要推脱。待武山招安事宜一了,云妹妹就等着封赏吧。」 琸云虽不明白燕王世子的良苦用心,但也不好太过推辞,只笑笑着转换话题道:「这郭老二世子爷打算如何处置? 燕王世子抬腿又踢了地上晕死过去的郭二当家一脚,不屑地道:「我跟平哥儿先把他弄回营地。这老小子竟敢伏击本王,若是不给点颜色他看看,还以为本王好欺负。至于孟老爷子那里,他们今儿闹出这种事,这招安之事——」他故意朝琸云脸上看去,却并未如愿地看到她脸上有丝毫变色,悻悻地道:「招安一事还得赶紧定下来,以免走漏风声,传到广元知县的耳朵里去。」 琸云点头称是,贺均平依旧不放弃要劝说她跟着自己的目的,又道:「好久没杀得这么痛快了,阿云今日伤了那么多土匪,回去孟老爷子会不会怪罪你。不如你跟着我们一起下山别回来了,要不那些土匪回去恶人先告状,孟老爷子说不定还会误会你。」 琸云摇头道:「我若是不回去,孟老爷子才会误会呢。」不管孟老爷子信不信他,山上还有别的兄弟,而今郭二当家又被拿下,她若是不回去,岂不是有要挟之嫌。 贺均平没辙了,找不出别的借口来劝她,只得一脸无奈地看着她,声音低低地道:「那你一直待在山上啊?要不,等这边的事一了,我陪着你回益州吧。」 燕王世子方才还见他生龙活虎地杀人呢,这会儿猛地瞅见他这可怜巴巴的小模样,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偷偷「啧啧」了两声,又生怕回去的时候被贺均平使坏,只得强忍下没去嘲笑他,小声提醒道:「哎,我说平哥儿,你在宜都的事儿都做完了?赵婶婶只晓得你跟着我出来剿匪,好不容易剿匪剿完了,反把人给弄丢了,你让我怎么跟赵婶婶交待?」 贺均平白了他一眼,示意他离远点,燕王世子却不肯走,拽着郭二当家的衣领扯着嗓子喊,「咱们是不是得下山了,瞧瞧这都什么时候了,再这么磨蹭下去天都黑了。万一那孟老爷子忽然变卦唤上几十个人来逮我们,到时候就连云妹妹出手也没辄。 琸云也连忙道:「世子说得有理,我们快下山。」说罢,当先一步走在了队伍的最前头。 贺均平这才悻悻地跟在她身后,燕王世子拖着郭二当家一边艰难地往山下走一边扯着嗓子喊贺均平来帮忙,「平哥儿你好歹也过来帮把手,这老小子可沉了。哎哟我这世子爷可当得真是没地位……」 三人好不容易下了山,山下的几个侍卫早已急得团团转,瞅见他们的身影,赶紧冲过来迎接。 「哎哟,这谁啊?」阿彭一眼就瞧见了这一路拖过来被弄得浑身是伤的郭二当家,顿时傻眼,蹲着身子仔细打量了一番,小声道:「就要要绑票,好歹也绑个美貌的姑娘下来,弄个臭烘烘的糟老头子下来干什么?可别跟我说这就是武山上的头儿,这看起来就跟个乡下汉子似的,一点也不威风。」 燕王世子冷冷地笑,「你觉得他不威风,有本事把他松绑自己跟他打一场,看他威风不威风。 阿彭立刻就老实了。陈青松则双眼放光地盯着贺均平,一脸崇拜地问:「这……这是贺大哥抓回来的?」 宏哥儿则一脸讶然,「不是说去招安的么,怎么还抓了个人回来?难不成闹翻了?」 贺均平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沉着与傲然,眯着眼睛沉声解释道:「不过是个想要闹事的小喽啰,顺手就擒了回来,省得他四处蹦跶讨人厌。」 燕王世子心里头可劲儿地骂他装,面上却还不得不作出一副夸赞敬仰的表情表扬道:「幸好平哥儿和云妹妹身手矫健,以一敌十也死毫不逊色,好不然,恐怕我就要被这老小子给绑回去了。」 第六十章 陈青松闻言,愈发地对贺均平敬佩有加,而阿彭和宏哥儿则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琸云身上,听得燕王世子夸她,忍不住悄悄问:「那个漂亮的母老虎果真有平哥儿说得那么厉害?杀人就跟砍萝卜似的? 燕王世子摸着下巴作莫测高深状,「武功说不好谁高谁低,但那股子狠劲儿恐怕连平哥儿也有所不如。」 阿彭和宏哥儿闻言忍不住齐齐地打了个冷颤,再跟琸云说话时,都下意识地低下脑袋连大气儿也不敢坑。 琸云把人安全送达后便要告辞上山,贺均平哪里舍得,借口说要送行,一路跟着走到了近山腰的位置。琸云实在哭笑不得,止住步子看着他,不说话。贺均平被她看得心里头毛毛的,「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咧嘴道:「我这不是有些舍不得么?我们才刚刚见面,话都没说上几句,怎么又要分开了。」 琸云心里微微地软,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回去吧,有什么事等回到益州再说。」 「那你以后会去宜都吗?」贺均平忽然开口问,声音清朗,犹如夜间的微风。他双目炯炯地看着琸云,眼睛里有执着的光芒,那一瞬,琸云忽然觉得心里头仿佛被什么东西拨动了似的,连带着身体都微微地发颤i。 天黑起风了,她想,一定是起风了,所以才会被吹得有些冷。她发愣的时候贺均平又问了一声,「阿云你会去宜都吗? 琸云还是没回话,她没敢再看贺均平的眼睛,低下头瓮声瓮气地道:「说不好,先把益州的事儿办完再说。宋掌柜成亲完了还有我大哥呢,他也不小了,该成个家了,你说是不是?」柱子今年都二十出头了,换做旁人家里早已成了亲,琸云却一直拖着,倒也不是别的,总觉得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哦」,贺均平注意到琸云的异样,心里头反而愈发地高兴,他故意又凑得近了些,说话时的气息扑到琸云的脸上,「那你什么时候去?柱子大哥的婚事可有着落了? 琸云立刻警觉到贺均平的步步相逼,飞快地往后退了一步,幽黑的眼睛里露出警告的神色,声音也立刻变得正肃清冷,「婚姻大事岂是儿戏,哪能三两句就说得清。大哥虽比不得宋掌柜那般家大业大,但现在好歹也有些家底,不求找个多么漂亮显贵的,至少也要贤惠大方,若是娶个奸猾懒惰的进了门,以后可有得我们受的了。」 贺均平心中暗道可惜,不敢再贸然上前,隔着一步远的距离柔声应道:「阿云说的是,婚姻大事,不能儿戏,旁的不说,至少也要二人情投意合,心心相印,才能琴瑟合鸣地过完半辈子,你说呢? 他说到「情投意合,心心相印」那八个字的时候刻意咬了咬字,仿佛若有所指,琸云只当没听懂,转换话题道:「眼看着天都要黑了,你就此止步吧,要不然一会儿我上了山,又得回头把你给送下来。 贺均平知道今日不能再进一步,心中虽有些惋惜,但也不着急这一时,遂笑笑着应了,又道:「你先走,我在这里看着你上了山再回去。」 琸云拗不过他,只得应下,转过头去深吸一口气,若无其事地往山上走。她不敢回头,生怕一转身就能看到贺均平明媚而灿烂的笑容,还有那视若珍宝一般的温柔眼神,她一直走了很久,依旧能依稀地感觉到身后那紧紧追随的目光,犹如千丝万缕紧紧缠绕在她的心头。 到了山上,寨子里果然有些混乱,小雨瞧见她立刻松了一口气,领着她去见孟老爷子。待琸云将路上发生的事一一道来,孟老爷子与厅中众人俱是一脸菜色。 「那二当家果真被燕王世子掳到山下去了?」有人高声问:「那世子爷打算怎么办?莫不是要拿他开刀?」 琸云摇头只作不知,苦笑道:「二当家也太鲁莽了。那世子爷是什么身份,便是益州刺史见了也得毕恭毕敬的,二当家竟领了人要去绑他,那世子爷岂能不恼火?原本大当家与世子爷说得好好的,二当家这么一掺和,哎——」 孟老爷子立刻听出琸云这是在替自己讲话,目光微闪,眯着眼睛作威严状。下首的众位兄弟果然面露赧然,更有人高声喝道:「老二就是自己活该,大当家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别寻世子爷的晦气,他偏不肯,这回可闯了大祸了。自个儿落在官兵手里不算,还要把咱们武山上下几百口人全都给搭进去!」 也有人小声地替那郭二当家说着好话,「五哥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耽误之急还得赶紧把二哥救出来。到底是兄弟一场,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官兵的手里? 「救他?现在这时候我们自顾都不暇了,还有本事去救他?」 「都给我住嘴!」关键时候,还是孟老爷子出声止住了众人的议论,他沉着脸作悲痛状,叹了气无奈道:「虽说老二不听调令自作主张,但他终究与我们兄弟一场,我岂能眼睁睁看着他送死。此事我自会去与燕王世子交涉,便是作再多让步也得把老二给救回来。」 琸云心中暗暗骂了声「老狐狸」,面上却作真诚敬佩状,「老爷子果然义薄云天,琸云实在佩服。」那郭二当家便是侥幸救回了一条命,日后在武山定是颜面尽失,哪里还敢再与孟老爷子作对。之后招安时再有什么不尽如人意之处,他尽可推到郭二当家的身上,如此一举两得,真不知是该说他狡猾呢,还是说他运气好。 这招安一事便定了下来,次日大早,燕王世子便带着几十个精兵上了山,孟老爷子亲自在山寨门口依足了礼数跪拜迎接,燕王世子一改往日嬉笑神色,整肃正容地将孟老爷子扶起身,亲切地道:「老爷子请勿多礼,待本王上奏父王后,武山上下将划至本王麾下,在场诸位都将是本王的亲信——」他看到站在人群末尾的琸云,悄悄朝她挤了挤眼睛,旋即又立刻恢复了正色,端着架子,有条不紊地继续着面前的寒暄。 贺均平不动声色地挪到琸云身边,轻轻撞了她一把,歪着脑袋看她,抿着嘴笑。 琸云白了他一眼,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嘴角微弯。 招安到了后头其实跟琸云没什么关系,燕王世子身边能人颇多,先前他非要自己上山不过是为了抢功,而今既然尘埃落定,他自然便指挥着属下办事。 因为还要打广元,武山招安的事暂时没有大肆宣扬,知道的人也仅仅限于跟着世子爷上山的这几十个精兵,山下从广元和各处借来的士兵都是一头雾水,浑然不知。直到当日子夜,燕王世子忽地下令对武山夜袭,来自广元县城的士兵被派在最前头,蒙头蒙脑的广元士兵们才攻进山寨,立刻就被里外夹击打了个措手不及。 广元一地还算太平,这些士兵们平日里也就欺负欺负老百姓,什么时候真正打过仗,一遇到强敌立刻傻了眼,被杀的只是一小部分,大多是情急之下相互推搡被踩踏而死,等到局面控制下来一看,光是被踩死的就有三十多个,剩下还有上百人受了各种各样的伤,燕王世子很是瞧不上他们,一挥手,让孟老爷子把这些俘虏全都 了武山后牢。 第六十一章 虽说只是第一场胜利,可这已经足以让从未领兵打过仗的燕王世子兴奋不已,整整一晚上都没睡觉,第二日大清早依旧精神奕奕,占了武山的大厅与众人研究如何攻打广元县城。 燕王世子不愿把眼看着就要到手的功劳让给那三百精兵,故只唤了几个亲近的侍卫来商议攻城之事,且使劲儿地怂恿着贺均平带兵冲锋。阿彭倒是自告奋勇地也想当先锋,被燕王世子狠狠地逼视了,「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连松哥儿都不如,胆子比粟米还小,真上了阵,恐怕要被吓得连动都不敢动,岂不是丢我的脸。」 阿彭毫不客气地抹了把脸,恬不知耻地道:「怕什么,我就紧紧跟在平哥儿和方姑娘的身后,有敌人也被他们先干掉了,如何会有危险。」 宏哥儿和陈青松立刻一脸鄙夷地看着他,燕王世子也很瞧不起他地道:「你倒是想得美,想躲在平哥儿和云妹妹身后,真是做梦。你躲在那里,那我去哪里躲着?难不成还要本世子拿着刀冲到前头去杀敌?蠢货!」 众人顿时无语。琸云哭笑不得地问:「请问世子爷,我什么时候答应过好跟着你们去攻城了?」 燕王世子一脸顺理成章地回道:「平哥儿要去做先锋,难道你就在一旁看着,也不怕他出什么事儿?那战场上刀剑无眼的,万一真伤到了哪里,你岂不是要后悔死了。反正你们俩本事大,广元县城里都是一些散兵游勇,不足为惧,有你们和燕王府三百精兵在,不愁攻不下广元。」 琸云顿时扶额不起。贺均平心中很是舒畅,光是想一想与琸云策马共站的场面他就觉得热血沸腾,只恨不得那攻城之战越快越好,也不待琸云如何回话,朝燕王世子朗声道:「都听世子爷吩咐。」 琸云咬着牙没好气地瞪着他们,哭笑不得地问:「你们几个到底有谁打过仗?知不知道打仗到底怎么回事?」 众人齐刷刷地摇头。琸云愈发地无语,「既然如此,为何不去换个有经验的将军统领此战?便是没有将军,燕军中好歹也有统领吧。」 燕王世子支支吾吾地道:「那都是我家老头子的人,就算真把广元拿下了,那功劳岂不是全落在他们头上。」他此番出来,可是下定了主意要做出一番成绩来让燕王另眼相看的。 琸云没好气地道:「明明可以兵不血刃地拿下广元城,你却偏偏要硬碰硬,便是能成功,传回王爷耳朵里,恐怕也不是那么好听。」 燕王世子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兵不血刃」四个字吸引了,立刻睁大了眼,两眼放光地盯着琸云,一脸激动地道:「云妹妹竟有谋士之才?快来说说你要如何兵不血刃地拿下广元?若是说得好了,本王将重重有赏。」 琸云有意把功劳推到贺均平身上,遂拽了他一把,正色道:「平哥儿你来说。」 贺均平哪里会猜不透她的想法,会意一笑,眸光在她脸上温柔地扫过,眼神立刻变得温柔起来,就连声音也低沉温和,「先前倒是没想到,被阿云这么一说,我脑子里倒有了些许想法……」 「这样也行?」燕王世子听完贺均平的话,脸上不由得露出幻想一般的喜色,「说起来倒是行得通,哎呀,这要是成功了,我可就真是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广元,这么大的功劳,我那小心眼儿的大哥还不得嫉妒死。」 阿彭一脸激动地插嘴,「这就是兵书上说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么?」 「美人计?」 「美你个头!」 「好!」燕王世子重重一拍桌子,「就这么办!一会儿我们全都乔装改扮,假扮成广元士兵进城。若是一切进展顺利,今儿晚上咱们就能在广元知县府过夜了!」 众侍卫顿时哄闹起来。 贺均平抬眸看了琸云一眼,目中诸多深意,琸云只当没看到,悄悄避开。 她若是像先前那样若无其事贺均平还真保不准会伤心失望,可她越是这般躲着,贺均平便越是觉得这事儿有戏,只是他也晓得琸云的性子,若不是她自己想通了,恐怕谁也走不进她心里去,所以也不敢迫得太紧,只这么不远不近地偶尔 她一下,光是看看她表面沉着、其实慌乱的表情就已经让他很是满足了。 燕王世子很快招了外头的士兵统领进来商议傍晚进城的事宜,那统领听得燕王世子的计划,面上难掩讶色,忍不住朝屋里众人扫了一眼,仿佛想找出究竟是谁出的主意。燕王世子倒也不瞒他,笑着道:「也亏得平哥儿与方姑娘给本王出主意,要不然,恐怕本王就直接领着你们去打硬仗了。」 那统领不识得琸云,倒是对贺均平有些印象,看了他一眼,赔笑着问:「这位公子看着面善,仿佛是赵府家的表少爷?」 贺均平赶紧起身回礼,燕王世子一脸傲然地笑道:「可不就是他,平哥儿一身武功很是出众,我身边的那几个侍卫联起手来都不是他的对手,莫统领若是有兴趣,日后可指点他几招。」他嘴里说着指点,其实是想怂恿着莫统领受不住激跟贺均平打一场,贺均平输了左右不打紧,反正他年纪小,身上又没有官职,可他若是赢了,势必要引得燕王瞩目,到时候就连他这个引荐的世子爷也面上有光。 谁料这莫统领却是完全不上他的当,闻言只笑笑,客客气气地道了句,「自古英雄出少年」后,便不再多言。宏哥儿实在忍不住,凑到燕王世子耳边小声提醒,「世子爷,您忘了这莫统领是吴将军带出来的人了么?」 燕王世子眼睛一抽,立刻想明白了,呵呵地笑了笑,飞快地揭过话题,仔细商议起傍晚攻城的事宜来。 那统领到底见识多,不一会儿便细细地列出攻城时的步骤来,让一旁的琸云很是汗颜。虽说她也打过仗,甚至战前还与山寨里的兄弟们仔细商议谋划过,但何曾这般仔细详尽,不过是招呼两声,一到战场上,便自顾自地往前冲,打得那个酣畅淋漓。 「若果真能顺利诓骗进城,到了城里,广元县剩下的那几百人马便不足为虑。」莫统领对这个计划很是赞同,目光炯炯地盯着贺均平,眉宇间微有赞赏之色,「贺公子年纪虽轻却有勇有谋实属难得,将来前途无可限量。」 贺均平连忙谦虚回应,「莫统领过奖了,我只是——」他险些开口把琸云招出来,话到了嘴边才想起琸云的叮嘱,硬生生地止住了话头,尴尬地笑笑,道:「只是纸上谈兵罢了,胜负尚未可知,值不得莫统领如此夸奖。」 莫统领笑笑,「广元知县人虽狡猾,却不善练兵,昨儿我去过一回城里,守备不算森严,今日此计十有八九能成。」 燕王世子见连莫统领都这么说,愈发地高兴,拉着众人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上午的话,中午实在扛不住了,这才回屋去睡了一会儿,刚刚过午时便又起了床。 第六十二章 燕王世子非要亲自攻城,众侍卫劝说不得,无奈之下,只得费尽力气地给他换装。依着阿彭的意思,自然是作女装打扮最是安全,可到底众目睽睽,燕王世子怎么也丢不了那个脸,只得给他换了身还算干净的旧衣裳,抹黑了脸,又戴了 破烂烂的帽子,假扮成被俘虏的武山土匪。 其余众人也都如此打扮,燕王府的一众侍卫则换上了广元守卫的衣服,再从武山后牢里找了几个贪生怕死的小头目,一通威胁利诱,逼着他们带领众人混进城。 自从入了秋,这白日里的太阳便越落越早,刚过申时天色就已暗了下来,白天热闹的县城也渐渐恢复了宁静。广元县的守卫坐在城门口一边算着时辰一边收拾东西准备关城门回家。 「哟,这是王头他们回来了。」守卫中有个高个的年轻人道,探头朝远处的官道上看了几眼,小声道:「好像带了不少东西回来。」 一旁的守卫们立刻来了兴趣,「不是跟着燕军一起去武山剿匪么,怎么还有东西?难道那些燕军都不要,被他们全给捡回来了?」 「那运气可真好。」 「可不是,兴许人家千里迢迢还得赶回去,懒得带。我估摸着那些金银细软都被燕军给弄走了,剩下的都是些大家伙。」 「……」 无论如何,这先前众人避之不及的差事竟颇有收获,这让众守卫很是艳羡,只后悔当初自己怎么一听说要去剿匪就吓得腿软,还想方设法地推了这事儿,如今倒好,所有的好处都被他们给得了。 「嘿,王头——」守卫中的小头目远远地朝越走越近的大队人马高声招呼,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瞅见不少熟面孔,再瞅见他们肩膀上扛的各种东西,眼神里隐隐露出些嫉恨来,「你们这是把武山山寨都给搬回来了吧。」 队伍前头的大多是广元县原来的士兵,每个人身后都有燕王府的侍卫拿刀子抵着,哪里敢乱动,俱低着脑袋不说话。那王头点头哈腰地迎出来,从兜里掏出一个小荷包悄悄 小头目的手里,凑到他耳边小声道:「这都算少的,那燕军才拿得多呢。不过我们弄了个好东西回来。」 他说话时脸上愈发地露出神秘的神色,朝那小头目勾了勾手指头,小头目会意,赶紧把耳朵凑得更近了些。 「我们把山寨里的压寨夫人给掳了过来,那个美啊,啧啧——」王头眼睛一闭,那个 姿态看得小头目心里头痒痒的。 「那……也让兄弟见识见识。」 王头却作为难状,「兄弟您可别为难我,那个,都说好了要送到大人那里的。」 「就看一眼——」 王头犹豫了半晌,终于一咬牙,应道:「那行,就一眼。」说罢,又赶紧朝一众士兵挥手,高声道:「快点快点,快进城,堵在这里做什么?」那些士兵赶紧一路小跑往城里奔,不一会儿,几百士兵押着一大小姐俘虏走得七七八八,只剩最后还有十来个人押着一辆马车过来。王头眯着眼睛掀开帘子朝车里招呼道:「进城了进城了,赶紧给我精神点儿,回头见了大老爷要记得笑,知道吗?」 那小头目赶紧探过脑袋去偷瞄,果然瞄见马车里端坐着一个美貌少女,柳眉杏眼,雪肤 ,艳若桃李,冷若冰霜,漂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乖乖——」小头目小声喃喃,「真是便宜那老头子了。」。 一行数百人顺顺当当地进了城,没有遇到任何阻力。待身后城门落下,人群中的燕王世子总算松了一口气,悄悄擦了擦早已湿透的掌心,悄声朝一旁的贺均平道:「没想到阿彭扮起姑娘家来还有模有样,倒比他着男装还要漂亮些。」 贺均平笑:「世子爷英明。」弄个美人吸引注意的主意是他出的,但他却决计不肯让琸云露这种脸,原本都恨不得要自己上场了,却是燕王世子金口玉言地指定了让阿彭男扮女装,一众侍卫顿时哈哈大笑。 贺均平仔细问过才晓得阿彭扮女装已经不是头一回,年前他们几个在王府里比箭术,非要列出个一二三名来,谁若落了后,便有得了头名的人责罚。结果阿彭最末,陈青松拿了第一,便被他罚扮女装逗大伙儿开心。 贺均平没想到平日里看起来老实羞涩的陈青松竟是一肚子坏水,连这种缺德的要求也提得出来,更没想到的是,那阿彭居然也肯。如此一想,他又忍不住再朝陈青松看了一眼,脸色很是复杂。 陈青松被他这一眼看得心中惴惴,不知自己到底哪里做得不好,越想越觉得不安,索性往远处躲了躲,藏在琸云的身后。 队伍很是安静地进了城,立刻便有十来个身强力壮的燕军悄悄离了队伍,趁着守门的护卫们不备,悄无声息地躲下了城门。余下数百人则一切如常地往衙门方向走。 天色愈发地暗下来,街上的许多铺子都开始挂了灯,路上的行人本就不多,这会儿见了军队,愈发地不敢上前。 广元县不小,他们走了约莫有小半个时辰这才到了县衙大门口,王头依着燕军的叮嘱敲门求见,一顺手便滑了一锭银子进那门房的手里。门房仔细掂了掂,满意地笑笑,热情地道:「王头稍等片刻,容小的进去禀告。」才将将准备关门进府去通报,手上忽地一震,那朱漆大门竟被人大力推开,门房蓦然一惊,正欲大喝,才将将张嘴,脖子上赫然多了一把剑,到了嘴边的话又立刻噎住,再也作不得声。 琸云朝那门房「嘘——」了,被涂了黑土的小脸上露出警告的笑意,贺均平挤到她身边忽然出手,一记手刀将那门房打晕了过去,沉着脸小声道:「阿云怎么忽然心软了。」 琸云白了他一眼,笑道:「这不是以前都是人家来抢我们,此番换了我们来抢人家,有些不习惯么。」说起来,她倒有许多年没有干过这样的勾当了,竟然有些怯场,倒是贺均平这小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倒比他还利索些,果然是前途无量。 众人飞快地冲进知县府,燕王世子唯恐落于人后,不要命地往前冲,那几个侍卫生怕他伤着,吓得赶紧追在后头,一边追还一边大声喊,「哎哟,我的大少爷,您可悠着点儿。」阿彭落在后头,提着裙子迈不动脚,气得直跳,扯着嗓子大声嚎,「你们等等我,等等我——」那鹅公嗓难听得紧,直叫众人连连皱眉。 却说燕王世子兴奋地冲在队伍的最前头,将将进内院,迎面瞧见几个形容彪悍的汉子手持利刃迎上来,立刻止住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地往后逃。陈青松和宏哥儿没能刹住脚,险些直接冲到对方的刀刃上,脸都吓白了。亏得紧随其后的琸云见状不对赶紧抢了燕王世子手里的匕首当做暗器扔过去,那些汉子忙于接招,这才使得陈青松和宏哥儿没被人家一刀给劈了。 第六十三章 「你们这些贼子好大胆,竟敢——」知县府里的护卫们不明就里,还欲说几句狠话吓唬吓唬他们,不想一句话还未说完,贺均平就毫不客气地冲了上来,挥手一劈,那护卫也是有些见识的,顿知不妙,慌忙抬刀接下,不想这招尚未到底,贺均平的大刀又立刻转了方向,直朝他小腹而来…… 燕军也紧随其后蜂拥而上,至于孟老爷子带过来的土匪们则将知县府团团围住,不让他们出去报信。就这般包饺子似的打了不过两刻钟,这县衙就被燕军给拿了下来。 燕王世子一反刚刚的冲动,端坐知县衙门的高座上沉着发令,一面让人将知县府里几十余口全都押至牢中囚禁,一面又着莫统领带人去接手县衙的衙役,因恐人手不够,他让孟老爷子也带了上百人跟上。 若是忽略陈青松与宏哥儿险些遇险一事,此番攻城之战实在是顺利无比,燕王世子很是得意,当晚便修书给燕王,称自己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广元,信中不提自己功劳,只将贺均平夸了又夸,当然也不忘莫统领的功劳,最后又在信末提及琸云,赞其聪敏智慧,功夫了得,实乃巾帼英雄。 贺均平与琸云并不知道这些,或者说,他二人的心思也没有放在这里,因为琸云打算要回益州了。 陡然听得这消息,贺均平急得险些跳起来,也顾不得其他了,一把拽住琸云的胳膊疾声问:「怎么忽然就要回去了?不是说……不是说……」他哆哆嗦嗦了半天,也没能想出什么话来留她,直急得满脸通红。。 琸云只笑,「我出来有一阵子了,大哥恐怕担心得很。眼看着宋掌柜就要大婚,我若是再不动身,恐怕都赶不及。正好武山的事又已了结,孟老爷子和小雨也都有了着落,我这时候走也放心。」 「那我呢——」贺均平一着急,脑子便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不管不顾地问:「你就忍心把我一个人扔下?你心里头难道就一点也没有在乎过我吗?」他话一说出口,便立刻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但这会儿后悔已是来不及,索性便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毫无顾忌地继续道:「方琸云,你这么聪敏,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你没道理还不知道我的想法。我……我就想娶你,跟你过一辈子,我心里头就只有你一个人。」 屋里一片死寂,琸云万万没想到他会忽然把话说开。这样的突然让琸云手足无措,她本以为依着贺均平的聪明劲儿当知道这会儿不是点破的时候,可他却偏偏说了,琸云一时间脑子里乱糟糟,下意思地开口想要拒绝,却又不知道到底该说些什么好。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样的心思呢?琸云不清楚,她这会儿也没有心思去想这些。要怎么样才能让贺均平知难而退,却又不会伤害到他?琸云觉得一个脑袋两个大。她自认为自己不算傻,可是女人在感情面前总是有许多的不理智。琸云在陆锋那里吃过一次亏,从此便有些草木皆兵,她还没有准备好重新去喜欢另一个男人。 「你是不是在想要怎么回绝我?」贺均平见她咬着唇许久不说话,心中略略猜到了什么,脸上却并没有沮丧和失望的神色,他定定地看着她,漆黑的眼睛一片赤诚,「阿云你看着我,」他说:「你对我难道真的没有一点点的喜欢吗?」 琸云深吸一口气,犹豫了一下才去看他,一咬牙,将将准备说句狠心拒绝的话,才一张嘴,贺均平就忽然低下头来封住了她的唇。 这是他想念了很久的地方,那微微翘起的 是他梦中最流连忘返的美景,他曾不止一次地做梦想要一亲芳泽,每一次险要靠近时却又猛地惊醒,直到现在,他才能品尝到这魂牵梦绕的唇,温润 ,蕴 不可思议的甘甜。 少年人第一次的靠近难免有些拙笨,他从来没有这样手忙脚乱过,只凭着一股子冲动狠狠 着琸云的 ,那股子狠劲儿仿佛恨不得要把她整个人都吞下去。 琸云一时被他得手,先是愣住,反应过来之后才想起要推开,谁料贺均平这些年来每日苦练武功,早已非吴下阿蒙,那胳膊上的力气比琸云要大得多,而今又是拼尽了全力将她紧紧地箍在怀里,绕是琸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没能推开。 琸云心一狠,正欲咬他一口,谁料贺均平忽地松口,微微侧过脸去重重地吸了两口气。 「你疯了?快放手!」琸云怒骂,抬脚欲踢他。贺均平机警地抬腿拦住她,一用力将她推到墙边,两条长腿一前一后将琸云的腿钳制起来,琸云稍动,他的长腿便紧紧贴近,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渗过来,几乎能感受到他紧致而 的肌肉。她心中猛跳,再不敢动半分。 「别动。」贺均平在她耳畔低低地唤了一声,「阿云,别动。」他透了透气,总算缓了过来,贴在她脸上蹭了蹭,忍不住先笑起来,「阿云我好欢喜。」 「欢喜你个头!」琸云气急,手脚被钳制不能动弹,唯有一张嘴将将逃出生天,怒骂道:「贺均平你个臭小子,还不赶紧松开。你再无礼,看我怎么收拾你。」 琸云对敌时最讲究的就是个快、准、狠,若是上阵杀敌,这时候的贺均平定然比不过他,可贺均平到底不是罪大恶极的敌人,琸云自然生不起要与他拼死恶斗的心思,心中一有顾忌,哪里敌得过他的长手长脚和一把子力气,整个人被贺均平圈在怀中动不得半分,便是这威胁也显得有些无力。 贺均平低头看着琸云,见她又气又恼,面红耳赤,心里头反倒愈发地喜欢,忍俊不禁地笑了两声,又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亲。相比起刚刚的强吻,这一次的 就显得温柔许多,仿佛蜻蜓点水一般在她脸颊上一触而过,尔后又是一触……一触…… 这蜻蜓未免也太多了! 「你够了没?」琸云忍无可忍,瞪着一双漂亮的眼睛气呼呼地看着他,「贺均平, 给我赶紧松开。」 贺均平想着今儿左右是不能善了了,定要把实话从琸云口里逼出来,依旧不动,只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柔声问:「那你拍着自己胸口说,你心里头真的不喜欢我?阿云,我又不是傻子,我能感觉不到吗?」 琸云从来没想过一向在她面前老老实实的贺均平竟会胆大包天地做出这样的事,更没想过自己竟被逼到这样的地步,又气又恼,左右不回话。贺均平见状,知道她只是嘴巴硬,心里头愈发地欢喜,忍不住又低下头在她唇上啄了啄,高兴道:「你不说话我就当是了。」 琸云只瞪他,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两个人正挤在一起僵持着,大门忽然被推开,燕王世子一边说话一边冲进屋,「平哥儿你怎么一直——」话未说完,就已瞅见了「搂」在一起亲亲热热的贺均平和琸云,竟是吓得单脚跳起来,「啊——」地叫了一声,才急急忙忙地往外冲,一边逃一边捂着眼睛道:「哎呀我什么都没看见。」 第六十四章 趁着贺均平分神的时候,琸云终于寻着个机会踢了他一脚,贺均平吃痛,低呼一声,手里却不放松,但琸云又岂是寻常人,立刻找到他的破绽从他的禁锢中脱身,还愤愤地狠踢了他两脚,旋即才脱门而出。 她力气虽不如贺均平,但比寻常男子不差,那两脚虽未踢中要害,但也让贺均平痛呼了两声,直到看着她惊惶逃出房间,贺均平这才露出狡猾的笑意。虽说挨了两脚,可是,她明明有能耐扇他两耳光,偏偏就没动手,这说明了什么……贺均平苦中作乐地想,只要他像今儿这般厚着脸皮穷追不舍,绕是琸云再怎么气恼,也终究会有答应的一天——谁让她心里头也喜欢他呢。 贺均平一瘸一拐地出了门,才出院子就瞧见燕王世子躲在一丛桂花树后探头探脑地朝这边看,瞅见贺均平,立刻憋着笑跳出来,盯着他上上下下地打量,捂着嘴点头道:「还成么,没破相,看来方姑娘对你手下留情了。」 贺均平嗤了一声,仰着脑袋得意道:「阿云心疼我还来不及,怎么会对我动手。」 燕王世子使劲儿地笑,走上前去忽地踹了他一脚,正正好拽在方才琸云踢过的地方,贺均平顿时痛得呲牙咧嘴,怒不可遏地朝燕王世子大吼,「你……你干嘛呢?哎呀——」他掀起裤腿,露出偌大的一片红,朝燕王世子怒目而视,「都被你踢伤了!」 燕王世子大笑,「哎哟,伤了呀,真是对不住,回头我让阿彭来给你上药。」 贺均平脑子里忽地闪过阿彭男扮女装的怪模样,顿觉慎得慌,也不回他的话,瘸着脚飞快地逃走了。 却说琸云这边,被贺均平用了强,心里头又气又恼,偏偏又想不出什么法子来整治他,索性一跺脚,跟小雨说了一声后,收拾东西准备回益州。不想她前脚出门,小雨后脚就去寻贺均平报了信,这不,琸云刚刚牵了马出来,就被贺均平堵在院子门口了。 这光天化日之下,琸云也不怕贺均平胡来,更何况,此番她已有了戒备,自然不似上回那般被贺均平用强,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后,牵着马从他身边走过,竟是连招呼都不愿意打。 贺均平又哪里舍得让她走,这回不敢乱来,只伸手拽住她的衣袖不放手,急道:「你怎么说走就走,这……宋掌柜的婚事不是还没到么,广元县的事儿也还没处理完,你急着走什么?」 他这分明就是装作刚刚的事没有发生过,可偏偏琸云也不好提,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衣袖一抖,毫不客气地将贺均平的手甩开,冷冷道:「滚开,好狗不挡道。」说罢,翻身上马,一甩鞭子就冲了出去。 贺均平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问题严重了,就算他笃定了琸云对他也有心,可是,依着琸云那倔强的性子,受了这么大的气,哪里咽得下去,真让她这么气鼓鼓地回了益州,日后想要再哄她回来恐怕就难了。更重要的是,贺均平总觉得琸云与陆锋之间仿佛没有那么简单。只要一想到她回去之后很可能会再见到陆锋,贺均平就愈发地不安,一咬牙,也顾不得那么多,飞快地牵了马,都来不及跟燕王世子打招呼,赶紧追了上去。 「平哥儿走了?」燕王世子得到消息时已是半个时辰后,整个人犹如炸毛的猫,气呼呼地在屋里地乱跳,「他居然就走了?这混账小子真是见色忘友,太不讲义气了!我这请功的折子刚刚递上去,他居然给我跑益州去了,回头父王论功行赏他不在,难不成我还跟父王说那小子跑回益州追媳妇去了。真是乱来!」 阿彭倒是一点也不惊讶,盘坐在太师椅上喃喃道:「我早就看出来了,那小子眼睛里头只有那只母老虎。不过他俩好好的,那母老虎怎么忽然就跑了?世子爷你不是还给母老虎也请了功么?」 燕王世子立刻想起他闯进贺均平房间里时瞅见的场景来,不由得莫测高深地微笑起来,摸着下巴「嘿嘿」笑了两声,「我还以为方姑娘要怎么回敬平哥儿呢,原来再这么厉害的姑娘家遇着这样的事还是会羞恼的,啧啧,竟然给逃了。」 几个侍卫听出些不对劲来,俱是一脸狐疑地朝他看过来,陈青松红着脸小声问:「世子爷您瞅见什么了?」 燕王世子不回话,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睛,挥挥手道:「小孩子家家的,打听这些做什么?哎呀我不好意思说啦!少年慕少艾什么不是很正常么,方姑娘长得那么漂亮,就算是本世子也难免心动,若不是顾忌着她那砍萝卜的手段,哪里轮得到平哥儿……」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话,几个侍卫哪里还不明白,一个个两眼放光,纷纷凑过来七嘴八舌地追问,「你都看见啥了?」「平哥儿那个厉害不厉害?」「……」 一群人明显跑偏了题,直到燕军打道回府,这几位还在乐此不彼地讨论这个问题。 再说琸云一路出了广元县往益州方向走,起先胸口憋着一股气,待策马飞驰地跑了一个多时辰,心里头这才畅快了些,先前的那些气恼与羞愤也渐渐散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从心底深处慢慢升腾。 她出来得急,只收拾了些许银两细软,并不曾带干粮,走了这么久便觉得有些饿,遂在官道边寻了个小茶棚歇下,点了几样小菜补充体力。 菜还未上齐,面前就多了一个人,贺均平低着脑袋小心翼翼地坐在她面前,姿态放得很低,虽没有说话,但脸上几乎明明白白地写着「我错了」几个字。琸云没理他,自顾自地吃饭,贺均平也不见外,赶紧唤了伙计送了碗筷,盛了饭,仿佛没事儿人似的和他一起用餐。 琸云立刻就恼了,把碗筷往桌上一摔,厉声朝店里伙计道:「你们店里怎么做生意的?随便来个猫猫狗狗也让他上桌,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那伙计一愣,一双眼睛可劲儿地朝贺均平脸上瞟。实在能不怪他以貌取人,这贺均平长得俊秀,风度翩翩,年纪虽不大,浑身上下却透着一股子威严的气势,加上身上的衣服也显然是好料子,实在不像是吃白食的,先前见他一脸熟络地往琸云面前一坐,只当他二人是熟识,不想琸云竟因此发起火来。 伙计连忙奔过来点头哈腰地朝琸云致歉,罢了又朝贺均平道:「这位客官您请这边坐。」 贺均平没搭理他,只一脸无奈地看着琸云,柔声道:「阿云,我没带钱就跟出来了。你忍心眼睁睁地看着我饿肚子?」 伙计闻言,眨了眨眼,仿佛猜出了什么,猫着腰悄悄退到一边去。小夫妻吵架什么的他们见得多了,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哪里有隔夜仇,更何况,这俊俏的小相公这么低声下气地求她,那小媳妇有再大的气就该消了。 以前琸云最受不了他装可怜,只消一见着他可怜巴巴的样子立刻心软,可此番贺均平明显打错了算盘,琸云不仅没心软,反而愈发地气恼,把筷子一摔,起身就走,「你不走我走。」说罢,也不给钱,牵了马就冲远了。 第六十五章 伙计听到动静赶出来的时候,琸云连人带马已经走了好几十丈远,便是追也来不及,他顿时傻了眼,过了好半天才回过头来一脸为难地瞅着贺均平,小声道:「客官,这饭钱——」 贺均平一脸无奈地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扔给他,想了想又道:「你给我拿十几个馒头包好。」 琸云素来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这边没吃饱,立刻又在下一个路口寻了个小酒馆吃上了。这回贺均平没敢过去招惹她,可怜巴巴地蹲在酒馆门口啃馒头,一边啃还一边时不时地朝琸云看上两眼。 他们两个本就生得出色,这一路过来不晓得吸引了多少人的眼球,眼瞅着二人这副架势,酒馆里的客人们难免小声议论,甚至还有人笑着劝琸云道:「小姑娘啊,差不多就行了,你看你在这里吃香喝辣的,你男人蹲在墙角啃馒头,多可怜。」「可不是,谁家夫妻不吵架,哄哄就好了。」 当然也有人见琸云相貌出众忍不住替她说话的,「你们又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瞎掺和什么呢?能把这小媳妇气成这样,那男人定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坏事,要不,他能那么老实?」「……」 琸云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气得一顿饭又没吃好。 贺均平啃完了两个馒头,眼瞅着时机差不多了,小心翼翼地挪到她面前来,耷拉着脑袋赔礼道歉道:「阿云,是我错了,你打也好骂也好,都随你,可你别不理我成不?咱们一道儿回去,大哥见了不晓得多高兴。」 「回去吧回去吧。」有人扯着嗓子起哄,「小姑娘别使性子,你家男人生得这么俊,你再这么使性子,小心他被别的妖精给勾走了。」 「就是,你看你们俩多配啊,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赶紧跟你男人回去,别耍小性子了。」 琸云:「……」 二人终究还是一齐回了益州,琸云心里头的火气还没消,一路上没给贺均平好脸色。贺均平却总笑呵呵的陪着小心,鞍前马后地伺候得十分周全。赶了约莫有五六的天路,终于回了家。 听说他二人回来,柱子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尤其是贺均平一走便是好几个月,他来方家五年,还是头一回离开这么长时间。 「石头你咋回来了呢?我们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那你不是见你娘了吗?你娘舍得让你走啊?你怎么又跟二丫走一块儿了?难不成二丫去宜都找你了……」他一开口就噼里啪啦地问了一长串问题,贺均平都不晓得先回答哪个好。 倒是一旁的琸云见柱子对贺均平比对他还亲热,心里头很是不痛快,板着脸道:「大哥,人家现在是燕王世子身边的大红人,忙着呢,一会儿就得走,你别总拽着人家。」 「啊?就走啊?」柱子仿佛没看出琸云跟贺均平之间的暗潮涌动,闻言面上顿作失望之色,叹道:「这才刚回来,饭都没吃上就要走?不过石头你是做大事的,是不能在咱们这里待着,大哥也就不留你了。」 贺均平:「……」 他抚着额,无奈地朝琸云看了一眼,苦笑着朝柱子坦白道:「大哥,我惹恼了阿云,所以她才要赶我走呢。可我不想走,我那屋你还留着吧,反正阿云没原谅我之前我是不会走的。对了,我们还没吃饭呢,要不我去做?」 柱子赶紧把他拦住,憨憨地笑了两声,道:「行了,你远来是客,哪能让你去做饭。一会儿咱们出去吃。」 贺均平愈发地头疼,「大哥,我这才走了多久,您怎么就跟我这么见外了。」原来是客这句话实在太伤人了。 柱子不说话,悄悄朝他挤了挤眼睛,示意他去找琸云说情。贺均平却不动, 舔舌头,开门见山地道:「我跟阿云说要娶她,所以她才恼了。」 柱子两只眼睛顿时放光,「啥,娶娶……娶阿云?」他激动地才说了一句,旋即又觉得仿佛不大好,立刻止住笑,板起脸作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来,哼道:「石头啊石头,我说你平日里看起来还挺有分寸的,怎么关键时候就这么不靠谱。那提亲是这么提的吗?人家提亲可都是正正经经地请了媒人来,聘礼摆着满满一院子,我们阿云生得这么漂亮,人又能干,你一句话就想把人给娶走?」 贺均平立刻会意,赶紧朝柱子深深地作了个揖,朗声道:「大哥教训得是,我这就去请媒人,三茶六礼一个也不能少。」 琸云在一旁听得都快气死了,怒道:「大哥你瞎掺和什么呢,谁要嫁给他?」 柱子闻言立刻瞪大了眼,「阿云你不嫁石头要嫁谁?你们俩不是一对儿吗?」 「谁跟他是一对儿啊?」琸云只觉得脑门上青筋都爆出来了。 柱子仿佛也急了,扭着脑袋朝扒在门后偷看的阿东和小桥道:「阿东、小桥,你们说二丫跟石头是不是一对儿?」 阿东和小桥想也不想,立刻回道:「师父跟石头就是一对儿。」 琸云都快气哭了! 对于家里头这一群坏家伙的临阵倒戈,琸云先是气了一阵,然后又觉得跟他们赌气实在没意思,罪魁祸首是贺均平这小子,她要真气得昏头昏脑了,岂不是还中了他的套。于是,琸云在屋里想了一圈后,终于渐渐冷静下来,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常态,该干嘛干嘛,就是不搭理贺均平。 贺均平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在没得到琸云的同意下就真请媒人上门来提亲,他得控制好这个度,若是过了,依着琸云的臭脾气,还真可能一辈子不搭理他——光是想想贺均平就觉得太可怕了。 因琸云不搭理他,贺均平没辙,只得求助于柱子,没事儿就在柱子面前转悠,甚至跟到铺子里去,拐弯抹角地问起陆锋的事。 「陆锋?」柱子一脸疑惑地看着贺均平,仿佛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问起一个不相干的人,「石头你说的是京城来的陆家大少爷?」 「就是他。」贺均平的脸上有淡然的笑,看起来仿佛只是随口一问,「我听阿云说得罪了他,所以特意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若是严重,少不得我要亲自登门去道歉。大哥还不知道吧,陆锋原与我有些渊源,是我远房表哥。」 柱子早就忘了许多年前贺均平提及陆锋的事儿了,闻言挠了挠脑袋笑起来,摇头道:「其实也没多大的事儿。」他遂将花魁大赛那晚的事一一说与贺均平听,罢了又笑道:「二丫就是想太多了,非要躲出去,说是怕人家陆大少爷报复。你看她出去这么久,人家陆大少爷一声儿都没吭,也没见来家里头找麻烦。这说明人家根本就没往心里去。」 他压根儿没瞧见贺均平的脸都绿了,神色一变再变,眼睛里燃了一团火,噼里啪啦地烧得正旺。 「石头你给大哥说说,你跟二丫怎么遇上的?」柱子问,等了半天不见贺均平回话,不由得凝神看去,却见他皱着眉头正在发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忍不住轻推了一把,小声喃喃道:「这是咋了?一个两个都不对劲。」 贺均平猛地回过身来,沉声问:「陆锋可还在城里?」 第六十六章 「啊?」柱子一愣,旋即狐疑地看了看他,半是猜测地回道:「不晓得,兴许还在?哎呀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谁一直盯着他看,他若是还在城里,那就该去刺史府找。陆大少爷跟刺史家的大少爷关系不错。我说石头你这是打算去认亲了?要不要大哥给你准备些礼物,这贸贸然地上门去恐怕人家以为你去打秋风。」 贺均平笑,「不过是去叙叙旧,何需如此客套。他若是看我不来,日后我再不去找他就是。「说罢,便起身出了门,直朝刺史府而去。走到半路,他忽又觉得自己这身半新不旧的袍子似乎不大体面,犹豫了半天,又急匆匆地回家换了身簇新的藏青色锦袍,又仔细梳了头,束了发,收拾得齐齐整整了这才去了刺史府。 贺均平生得俊朗,衣衫又光鲜,身上甚至还隐隐透着一股贵气,便是刺史府的门卫也不敢随意摆架子,听说他是陆锋的故交,道了声稍候后,便进府去通报。过了一会儿,那门卫便赔笑着迎出来,道:「陆公子有请。」 贺均平点头笑笑,端着架子不急不慢地进了府门。过了二门,又沿着抄手游廊走了一阵,过了好几个院子,这才到了一处庭院门口。门外早有华服侍女恭候,一见贺均平就赶紧过来迎接,口中道:「贺公子请随奴婢过来。」 贺均平的目光在院子四周扫了一圈,不由得暗自感叹,陆家果然势大,单见陆锋的排场便可见一斑,只是而今大周朝风雨飘摇,政局动荡,却不知陆家还能风光到几时? 侍女引着他一路到了花厅,陆锋早已在厅中候着,端着盖碗低着头不急不慢地品着茶,听到动静,微微抬眸,目光落在贺均平的身上,眉头一拧,微微发愣,脑子里只觉得面前的年轻人眼熟得很,却一时想不起究竟在何处见过。 「怎么,认不出来了?」贺均平眉目带笑,缓缓地踱至陆锋面前,笑着道:「仔细算算,我们差不多有六年没见了吧,表哥也变了许多,若是在路上,恐怕我还真认不出来。」 陆锋「啊——」地一声,眼睛顿时亮起来,把手里的盖碗朝桌上一扔,霍地站起身来冲到贺均平面前狠狠将他抱住,又拍了拍他的背,高兴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平……平哥儿,好,太好了,你还活着。」 「这些年你去了哪里?姨母托了人四处找你,却遍寻不着,大家都在传说你早已遭遇了不测,母亲听说后还哭了好几场。」陆锋拉着贺均平坐下,欢喜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偷偷别过脸去擦了擦,罢了又关切地道:「你这傻子,这些年到底是怎么过的?姨母那边可曾得了信,她若是晓得寻着了你,还不得高兴坏了。」 「已经去见过母亲了。」贺均平见陆锋一脸激动,心中也微微感动,脸上不由得露出真诚的笑意,「在宜都住了一阵,昨儿才回来。这些年我一直都在益州,头几年在乡下,这两年才搬进城,故不晓得你们找我的事儿。」 陆锋见他皮肤白皙,面色红润,精神极好,便晓得这些年来他过得应该不差,但依旧放心不下,拉着他上上下下地仔细看了半天,才吸着鼻子狠狠在他胸口捶了几把,哽咽道:「你个好小子,瞧你这体格,竟似个练家子,恐怕连表哥也不如你。一会儿我让厨房准备个好席面,我们兄弟俩好好地喝一顿,不醉不归。」 贺均平也不推辞,笑着应下。二人细说起别后种种,每说到激动处,竟是热泪盈眶,不可遏止。 两兄弟久别重逢,自然有许多话说,尤其是贺均平这些年流浪在外,让陆锋很是牵挂,待听得他说起被一对兄妹所救,艰难生活的点滴,陆锋忍不住赞道:「乱世之中自保已是不易,难得这对兄妹心地良善,竟愿意收留平哥儿。若不是他们,你还不晓得要受多少罪。而今既然已经寻到了姨母认了亲,定要好好谢谢人家。」 贺均平因饮酒而微微酡红的脸上露出羞涩的神情,难得地有些不好意思,「不瞒表哥说,其实我已经禀明了母亲,将来要迎娶方家妹妹为妻。」 陆锋闻言一愣,仿佛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要娶阿云为妻。」贺均平的眼睛微微眯起来,看着仿佛已经醉了,但声音却比先前更加清晰。 陆锋这回可算是听懂了,噎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说你要娶那个方姑娘?姨母……姨母可允了?这婚姻大事岂是儿戏,那……平哥儿你可莫要一时冲动。」虽说与贺均平说了半天,但他一门心思地只以为方家兄妹都是乡野之人,虽说贺家已经没落,但赵氏还在,赵家在燕地也有权有势,贺均平将来的前途无可限量,如何能娶个乡野村姑。不说他自个儿落了面子,那村姑嫁给他,将来的日子恐怕也不好过。 贺均平笑,挥挥手道:「表哥放心,我早跟母亲说过了,她也允了。阿云可不是寻常女子,能娶到她是我的福气。不过我们而今都还小,而且我现在半点成就也没有,婚事倒是不急。」 「对了——」他忽地想起什么来,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犹豫了一下,才低声朝陆锋道:「其实我此番特特来寻表哥,一方面固然是来寻亲,另一方面却是来替阿云致歉。她性子爽快又冲动,难免行事有欠妥当,若有惹恼了表哥的地方,还请你莫要与她一般见识。」 陆锋愈发地讶然,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自己跟哪个女子有什么过节,遂开口道:「平哥儿你且细说,我却是半点也想不起来。」 贺均平一挑眉,笑道:「表哥若是不记得才好。说起来,这事儿也过去有近一个月了,还是上个月底花魁比试的事,柱子跟我说,阿云拿了个大酒坛给你敬酒,一不留神竟把表哥给灌醉了。」 陆锋一怔,旋即凝眉朝贺均平看过来,好半天没说话。他又怎么会不记得那晚发生的事,一直到现在,琸云的每一个眼神都仿佛历历在目,那样的肆意风流,那样的美艳无双,他从来没有在任何人身上看到过。 那晚酒醒后陆锋便再也没能睡着,睁着眼睛到了大天亮,他心里头有很多疑惑,越想脑子里越混乱。他还清楚地记得在洪城初遇时琸云一边追一边唤他名字的场景,可是,他想破了脑袋也不记得自己究竟在哪里见过她。 陆锋的脑子里立刻印出琸云荡漾的笑脸来,眉目飞扬,红唇妖艳,他为什么没有想到那竟是个女子?这世上竟有如此肆意爽朗的女子? 「表哥?」贺均平眯着眼睛看了他一阵,见他整个人都在发愣,心中无缘由地涌出些许燥意,忍不住招呼了他一声,「你不会真把阿云给恨上了吧。」 「怎么会!」陆锋立刻回道,脸上闪过一丝异样,旋即又立刻恢复常态,笑笑道:「我本就没放在心上,只是万万没想到那位方公子竟是个女子。若是她,我倒是放心了。」他心道,难怪平哥儿心心念念地要娶她为妻,那样的女子,这世上有哪一个男人能不心动。便是他自己,不也暗地里派人去打探过她的消息么,只是听说她离了城,这才暂且作罢。 第六十七章 「表哥也觉得她好?」贺均平的脸上愈发地露出欢喜之色,「我打算过阵子带她去宜都见母亲,若是连表哥也觉得阿云好,母亲也一定会喜欢她。」 陆锋强压下心底深处那说不出来的难过和不适,勉强笑了笑。他自己也弄不懂为什么听到贺均平与琸云要成亲的消息后竟会如此难过,仿佛有粗糙的沙砾在他的心口慢慢地磨,那种钝痛让他透不过气。 他们兄弟俩喝了大醉,晚上贺均平便在府里歇了,陆锋迷迷糊糊地睡到半夜,忽地被惊醒,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满头满脸全是汗。 他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很长,陆锋一醒来便记不大清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脑子里却深深地烙着琸云的笑脸,她歪着脑袋看他,表情温柔,眼波如水,仿佛他们俩才是一对神仙眷侣。 他从来没有那么仔细而清晰地看过她的样子,她着女装,穿桃红色的褂子,衣服上绣着大朵大朵的芙蓉花,眉目张扬,艳光逼人,头发梳成百合髻,发髻两侧各插着一支梅花簪,他甚至知道那两支簪子是他亲手雕刻而成。 真是疯了!陆锋狠狠咬牙咒骂自己一句,随手从床边拿了块丝巾擦了擦汗,把脑袋埋进被子里想继续睡,可无论他怎么努力,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贺均平一夜无梦,睡得极好,第二日大清早便起了床,府里的下人早已备了早饭。贺均平倒也不客气,喝了两碗粥,就着小菜吃了三碟点心,觉得半饱了,这才擦了擦嘴角,慢条斯理地问:「陆大少爷可起来了?」 一旁伺候的小厮赶紧上前应道:「大少爷醉酒微醒,这会儿还在床上躺着。」 贺均平「哦」了一声,脸上露出遗憾的神情,「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告辞了,府里头还有事儿,赶明儿再来与表哥叙旧。」 他晃晃悠悠地从刺史府出来,街上正是早市,贺均平特意排队买了琸云喜欢的小笼包和豆腐脑,小心翼翼地端着个陶盆回了院子。刚刚走到院子门口,正巧里头有人出来,冒冒失失地撞到贺均平身上,亏得他手脚利索,陶盆荡了一荡,终究没有脱手而出,饶是如此,还是溅了些汤汁落在他的衣服上,渗出一大片水印。 「对不起,对不起——」来人连声致歉,慌慌张张地掏出帕子来要帮贺均平擦衣服,贺均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那女子的手便落了个空,略嫌尴尬地顿了顿,狠狠咬唇,眼睛微微发红,喃喃道:「这位公子实在对不住,都是我冒失,竟没瞧见有人进来。」 贺均平皱了皱眉头没看她,不冷不热地道了声「无妨」便转身进了院子。身后那年轻女子微微抬眼,侧着脑袋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这才深吸一口气,略显不甘地走了。 一进院子,就瞧见柱子并小山他们兄弟四个坐在院子的石桌边吃东西,瞅见贺均平回来,柱子赶紧高声招呼道:「石头过来,有好东西吃。隔壁的肖姑娘送了点心,味道不错呢。咦——」说话时他瞥见贺均平手里的陶盆,立刻跳起来欢喜道:「你这是去买豆腐脑了,是东街刘阿婆家的么?」 东街刘阿婆家的豆腐脑全益州城闻名,每天早上排队的人能排到街尾去,若没有两刻钟的时间根本轮不上。故虽然一院子的人都馋得不行,但谁也没有那个工夫去排队买个豆腐脑。 「阿云呢?」贺均平一落座就东张西望地寻找琸云的身影,没瞧见她,不由得有些失望,「是不是还没起,我去唤她起床。」 「阿云出去了。」柱子给自个儿舀了一大碗豆腐脑,也不怕烫,急急忙忙地开吃,「老宋不是就要成亲了么,阿云说准备的东西不够,大清早就上街去了。」 贺均平立刻就泄了气,刚刚还精神奕奕的,忽然就蔫了。小山兄弟几个自然晓得他的心思,忍不住偷笑,小声地怂恿道:「我晓得阿云去哪里了,石头大哥要不要去找她?」 贺均平眼睛一亮,轻咳两声,脸上露出欢喜的神情,「她去哪里了?」 「德丰楼,」小山笑眯眯地道:「我昨儿听她说的。对了,石头大哥你昨儿晚上怎么没回来,不会是在外头被哪家漂亮姑娘给迷住了吧。」 柱子闻言立刻停下手里动作朝贺均平看过来,眼睛里有审视的光。贺均平没好气地在小山脑门上拍了一记,道:「你竟会编排我。昨晚我歇在刺史府,陆大少爷是我表兄,我们许多年不见,一时高兴喝多了点,便在那里歇了。」 柱子这才慢慢转过头去继续跟手里的吃食斗争,贺均平有心立刻追去德丰楼,一低头瞅见身上刚刚弄上的豆腐汁,赶紧又回屋去换了身半新的浅灰色夹衣,出来时柱子已经吃饱了,腆着肚子满足地喘着气。 贺均平随口问道:「方才我在门口遇着个年轻姑娘,怎么大清早地来我们家?」 小山立刻回道:「那是隔壁的肖姑娘,前不久刚搬过来,她家里头没有男人,只有寡母和一个弟弟,很是可怜。」 贺均平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又问:「她总来咱们家?」 「肖姑娘人和气又能干,做了什么好吃总往咱们院子里送些。「 小桥最是敏感,听到此处就已经察觉到贺均平的态度不大对劲了,赶紧问:「石头大哥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贺均平蹙眉道:「谁都晓得咱们院子里住的全是大男人,她一个姑娘家总往我们这里跑像什么样子?若是传出去,不晓得外头的人要怎么说呢。你们年纪都不小了,多少注意些。」他想了想,又问:「她每次来都跟谁说话。」 小桥几个全都朝柱子看去,柱子有些不自在地哆嗦了两下,小声辩解道:「她一个姑娘家,过来跟我说几句话,我总不能恶声恶气地把她赶出去吧。」仔细想一想贺均平的话,似乎也觉得有些道理,那肖姑娘一个女孩子,怎么总往他们家院子里跑呢。 「难不成瞧上柱子大哥了?」小山嘿嘿地取笑道:「咱们柱子大哥也是该成亲了。那肖姑娘长得不错,又能干,柱子大哥有福了。」 「你胡说什么。」柱子面红耳赤地跳起来,疾声道:「我……我可对她没别的意思。那……石头不是说,那个她不好么,你们可别乱开玩笑,这种事儿不能浑说。再信口开河,回头二丫回来了,我就去告状。」 小山立刻住嘴,连连挥手作投降状。贺均平眉头愈发地紧锁,「阿云还不知道?」 「她不是昨儿才跟着你回来么。」柱子小声回道:「隔壁也就刚搬来十几天,阿云走的时候她们还没来呢。」 贺均平沉默了一阵,转头见他们几个全都忧心忡忡地盯着自己看,遂又笑着安慰道:「我不过是随口提一句,你们不必如此紧张。兴许只是不懂礼数的邻居罢了,大家日后再相处时注意避讳些就是。」 柱子郑重地点头,又朝小桥他们环顾道:「你们都听见了?」 第六十八章 小桥连忙道:「石头大哥你放心,以后肖姑娘再上门,我就在门口把她拦了。你说的是,咱们家里头没有女眷,她一个姑娘家总往这里跑,万一到时候出点什么事儿,我们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小桥他们兄弟几个在外流浪的时候什么事没有见过,比柱子精明多了,被贺均平提醒了一句,越想越觉得不对头。柱子早到了要说亲的年纪,他性子虽憨厚老实,但人长得不错,相貌堂堂,且又在同安堂做事,收入不菲,这两年来上门提亲的人也不少,说不准就被人给盯上了。 那肖姑娘一家不是益州本地人,虽说自称是打平塘县搬过来的,可未经证实之前终归是来路不明,谁晓得她们是不是另有所图? 贺均平见他们几个都上了心,遂放下心来,点点头出了门去德丰楼寻琸云。 才进德丰楼大门,就瞅见琸云正与一美貌女子相谈甚欢,他凝神看了半晌,也没认出那美貌女子的身份,想了想,遂厚着脸皮上前去与琸云打招呼,又客客气气地朝那女子点头示意,罢了才问:「可曾看中了什么?」 「你怎么来了?」琸云不好当着外人的面给他难堪,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问。 贺均平笑道:「左右闲着没事儿,就出来走走。小桥说你在这里,我就过来寻你了。」他说话的时候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琸云身上,眼神温柔,目光清澈,看得一旁的女子微微一愣,想了想,旋即抿嘴笑起来,低声问琸云:「这位是——」 「是我家里的……亲戚,姓贺,贺均平。」琸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向旁人介绍贺均平,犹豫了一下,才用了亲戚一词,罢了又朝他道:「这位是云梦姑娘。」 贺均平在益州这么多年,怎么可能没有听过云梦的大名,虽晓得她是青楼名妓,面上却不带丝毫轻视之色,朝云梦拱拱手笑道:「久仰大名。」 云梦一改平日里的高傲姿态,一脸促狭地看着他笑,「既是久仰大名,怎么从不见贺公子来妍华轩快活,要不是今儿巧遇,恐怕云梦还不晓得益州城里还有如此俊俏潇洒的郎君,便是相比起京城来的陆家公子也不遑多让呢。」 贺均平到底不曾被人如此调笑过,顿时涨红了脸,频频朝琸云看去,只求她能出言帮他一把。琸云忍住笑,朝云梦道:「你捉弄他做什么?若是要人去捧场,赶明儿我去就是。」 贺均平闻言脸色顿变,悄悄拉了琸云一把,压低了嗓门道:「别胡说。」妍华轩鱼龙混杂的什么人都有,琸云一个女孩子往哪里跑,若是被人识破了身份,岂不是要吃大亏。 云梦见他脸色陡变,愈发地觉得好笑。因云梦另有要事,不要在德丰楼久留,与琸云说了几句话后便起身告辞,临走时忽地想起什么事,凑到琸云身边低低耳语了一阵,琸云会意地点头道了声「多谢」,云梦这才放心地上了马车。 「怎么了?」贺均平见她脸色有异,忍不住悄声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琸云缓缓摇头,「云梦让我提防小红楼的晚碧,说是她搭上了一个大人物,恐怕会对我不利。」 「她怎么会知道?」贺均平略觉狐疑地问。 琸云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回道:「你可别小看人家,论起消息灵通,还有哪里比得上人家。」 贺均平挨了训也不恼,依旧笑眯眯地看着她道:「既然人家好心提点,阿云日后行事便要小心些。也不晓得那个晚碧究竟搭上了谁,竟引得云姑娘亲自过来警告。对了,阿云你怎么会得罪了她?」 琸云歪着脑袋看他,似笑非笑地道:「你不是早问过大哥了么,还能不清楚?」 贺均平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自在地笑道:「我不是纳闷呢,你怎么忽然跟人家过不去,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说人家的舞跳得媚俗。」这仿佛并非琸云的性格。 琸云「哼」道:「也没什么,不过是看不过去罢了。那女人把一支胡旋舞跳成那鬼样子,还不准我说么。」 贺均平愈发地讶然,盯着她看了半晌,狐疑地问:「我竟不晓得阿云你还懂舞?」 琸云挑了挑眉,得意道:「这有什么,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我不止会看,还会跳。那晚碧天赋本就不够,偏偏还不努力,只晓得投机取巧,哄哄男人也就罢了,在我们这样的行家眼睛里简直就是笑话。」 贺均平的眼睛都已经直了,他无法控制地开始想象琸云身穿大红舞衣的样子,她若也跳起胡旋舞来,那该是多么的轻盈灵动,英姿勃发。他想着想着,脸上竟不由自主地开始发红,琸云侧过脸瞧见了,顿时气极,毫不客气地在他背上拍了一记,怒道:「你在发什么呆?」 贺均平狠狠咳了一通,脸上愈发地涨得通红,两只眼睛微微闪光,不住地偷偷朝琸云看,壮着胆子小声问:「怎么从来不见你跳过?」 琸云故意道:「你怎么知道我没跳过?又不是非要跳给你?」 她不跳给他看,莫非还要跳给别人看? 贺均平的脸上立刻就绿了。 因人在外头,贺均平生怕泄露了琸云的身份,不敢跟她再多说,只满腹狐疑地跟在她身边,脑子里却在胡思乱想着各种可能。 琸云在德丰楼买了不少东西,让店里伙计仔细包好,悉数让贺均平拎着,自己则一身轻松地走在前头。贺均平苦着脸跟在她身后,好几次想开口问跳舞的事,可又怕被琸云顶回来,愁眉苦脸,好不可怜。 「对了——」琸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云梦说最近去小红楼接晚碧的马车总驶到刺史府,你说,晚碧攀上的那个大人物,会不会就是陆锋?」 贺均平一愣,一脸茫然地道:「这干陆表哥什么事?阿云你不是说那晚碧的舞跳得媚俗么,陆表哥素来眼光高,陆府的舞姬全京城独一无二,便是那狗皇帝也常去陆家观赏歌舞。晚碧那样的,他怎么会看在眼里。」 他隐约觉得与其说琸云对陆锋另眼相看,倒不如说她故意针对陆锋,每每提及他时,琸云的脸上总带着些许讥笑和嘲讽——难道之前他一直都猜错了!其实琸云与陆锋有仇才是真的? 琸云闻言微觉意外地看了贺均平一眼,这事儿她却是头一回听说。如此说来,既然陆锋也是行家,那么当初他将她赎身,是不是多少也有些惜才之心呢?往事已矣,琸云深吸了一口气,摇摇头,下定主意不再在这件事上多费脑筋。 不是陆锋的话,那么是刺史少爷?或者——刺史老爷? 【上集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姐儿从良 上》作者:碧螺 2、《姐儿从良 下》作者:碧螺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