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娇医 卷一》 第一章 【正文开始】 六月,破晓时分。 正是劳累了一天的人们睡得最沉的时候。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东而西,踏破了清晨的宁静。 易楚自梦中惊醒,瞧了瞧外头朦胧的天色,悉悉索索地摸过床头矮柜上放着的青莲色比甲与月白色裙子穿上,到外间净了面,走出屋子。 正房门口的台阶上,站着位三十七八岁的中年男子,男子身形修长,穿鸦青色道袍,头上束着同色缎带,看上去温文尔雅。 易楚脸上绽出明媚的笑容,「爹,早,也是被马蹄声吵醒了吧?」 易郎中负手而立,脸朝向西方,几不可闻地「嗯」了声。 西边有隐约的吵闹声以及婴孩的哭泣声传来,遥远得仿佛来自天际。 易楚心头一紧,顺着易郎中的目光望去,却只瞧见灰蒙蒙暗沉沉的天色,别无其他。 而空气中却有丝丝缕缕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易郎中低叹:「真是作孽,不知又是谁家遭了殃?」 时值景德三十四年,锦衣卫越发横行无忌。 自前年平凉侯万融与桂王串通谋反事件被揭出,已陆续有近万人被牵连至死,还有更多的朝廷官员惶惶不可终日,生怕稍不留神被卷入。 锦衣卫抓人,不是深夜就是凌晨,仿佛已经成了惯例。 但凡这个时辰有马蹄声响,闻者无不心惊胆颤。 好在,锦衣卫抓的不是官宦就是贼匪,跟寻常百姓扯不上多大关系。 这祸也临不到自己头上。 易楚暗自有些庆幸,望着易郎中,问:「爹,我去做饭。您今儿还上山吗?」 易郎中点点头,应道:「去,去采点景天与龙葵草。」 「要是爹方便,顺便带些艾草回来?」易楚扫一眼墙根,那里堆着几捆晒得半干的艾草,显然已经不多了。 艾草能袪湿散寒、平喘止咳,而且晾得半湿不干,燃了,可用来驱虫驱蚊。 易楚最爱艾草这种带着苦涩的清香。 易郎中温和地笑笑,「好。」 易楚正往东耳房的灶间走,突然听到门口有细碎的脚步声,接着院门轻轻被叩响。 易家以行医为生,时不时会有病患半夜或凌晨敲门。 可他们的敲门声急促而迫切,并不像这般小心翼翼,似乎带着试探与犹豫。 易楚蓦地心惊,扬声问道:「谁呀?」 没有人应。 门却是再一次被叩响。 易楚看一眼易郎中,提着裙角惴惴不安地打开院门。 门外没人,唯地上放着只蓝底白花的包裹。 易楚近前细看,吓了一跳。 包裹里竟然是个婴孩,约莫一岁多,紧闭着双眼,像是睡熟了。 易楚小心地抱起包裹,左右看了看,关上门,回到院里,「不知是谁家的孩子,爹瞧瞧。」 易郎中探身看了看,眉头皱起,「作孽,连孩子都不放过。」伸手试了试他的鼻息,又寻着他的小手,按在脉间。 易楚也看出来了,这孩子脸色发白,双唇却是青紫,很显然身有顽疾或者受过重伤。 易郎中已把完脉,叹息着摇头,「应是受了掌击,心脉被损,精心调养着或许能活几年,不过总归养不大,长到五六岁已是极限。唉,可惜了……」 易楚怜惜地看着婴孩。 这孩子生得眉清目秀,穿件大红绉纱小袄,前襟用金线绣着憨态可掬的小老虎,一看就知道是被爹娘宠着的。 只是,思及先前疾驰而去的马蹄声,易楚犹豫片刻,才轻声道:「爹,留下他吧,好歹是条人命,多活一时便是一时。」 话音刚落,就听纷杂的脚步声传来,隔壁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有没有看到一个穿灰色裋褐的男人,三十岁左右,带着个蓝布包裹?」 「没,没看见。」是隔壁大婶颤巍巍的声音。 几乎同时,自家院门也被敲响,「开门,快开门!」 易楚一抖,包裹差点脱手,又急忙抱在怀里。 易郎中看她一眼,温声道:「别慌,我去开门。」 易楚点点头,左右看了看…… 易郎中开了门。 闯进来两个军士,穿罩甲,佩单刀,看上去凶神恶煞的。 头前那人稍胖点,长着一脸横肉,进门就粗声粗气地问:「看到个用蓝布包裹的婴孩没有?」 他身上有浓重的血腥味,易楚不喜,垂眸摇了摇头。 易郎中却沉着地回答:「我刚起身,什么也没看见。」 胖子并不信,朝身后的瘦子使个眼色,「搜!」 恰此时,西厢房的门蓦地开了。 走出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 少女身量高挑,肌肤雪白,眼睛斜长入鬓,眼梢上挑,因是刚睡醒,发髻蓬松着,懵懂的双眸里转着迷离的慵懒。 是比易楚年幼两岁的妹妹,易齐。 「爹,姐姐,发生了什么事?」 声音甜腻妩媚,叫得人心头一酥。 两位军士看直了眼。 易郎中眉头皱了皱,沉声道:「无事,你梳洗过再出来。」 「爹爹,」易齐浑然不知似的,站在原处。 易楚连忙道:「你先进屋。」想过去推她一把,忽地想起来什么,却是没敢动。 易齐茫然地退回西厢房。 两名军士对看一眼,一人去了正房,另一人去了易楚住的东厢房。 未几,毫无所获地出来。 易郎中缓缓地说:「官爷已经搜过了,我们都起身不久,确实没看到什么婴孩。」 两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西厢房。 易楚的心「咯噔」一声沉到了谷底。 易齐本就生得妖娆妩媚,加上方才乍醒的媚态,连她看了都难以自持,何况两个活生生的大男人。 倘若这两人闯进去……不!决不能让他们进去, 易楚正要抬步,却看到院门口走进一人。 来人长得高且瘦,穿大红色飞鱼服,腰间挂着绣春刀,上半边脸上戴只银色面具。 似是配合他的到来,那人站定的一刹那,晨阳也穿透了厚厚的云层普照下来,金色的光辉斜斜地洒落在他身上,银色的面具发出耀目的光彩,闪亮得令人不敢直视。 两位军士「唰」地挺直了胸膛,「辛大人,已搜过一遍,只剩下西厢房没有进去。」 辛大人在院中站定,凌厉的目光扫视一下诸人,缓缓启唇,「赵府在册共八百八十二人,现死亡三百二十六人,羁押五百五十五人,一人下落不明。」 易楚心头跳了跳。 一人下落不明,难道就是指这婴孩? 他进门就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此时,又一兵士阔步而入,恭敬地道:「报告大人,赵鹏逃至杏花胡同,已经被击杀。」 辛大人淡淡地问:「从赵府到杏花胡同沿途共多少住户?」 兵士极快地从怀里掏出本册子,翻了几页,朗声念道:「……张大壮家三男四女共七口,张二壮家两男两女共四口,田福家两男五女共七口……易庭先家一男两女共三口……」 未及他念完,辛大人已森然道:「传我的令,一刻钟之内,倘若找不到孩童,沿途这二十余户人家均以窝藏罪论处,格杀勿论!」 第二章 声音不大,却震得易楚的身子晃了两晃,险些软倒。 这人怎如此说话,难道她不把孩童交出去,那么这近千口无辜之人都要死? 易楚惊恐地看向父亲。 易郎中面色平静,负手望天,瞧不出半点惊慌,就好像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的镇定让易楚稍稍心安,可思及那人言语的冰冷,总是忍不住地惶恐。 易齐在西厢房听着,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却也明白事情的可怕。她轻轻拉开门走到易楚身边,娇娇柔柔地问:「姐,咱们要死了么?」 易楚无法回答,只感到慑人的目光从自己脸上移到易齐脸上,然后又定在自己脸上。 辛大人不动声色地盯着易家三口人。 易郎中神情淡然姿态优雅,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那个容貌娇媚的少女满脸茫然,很明显对此事一无所知;只有中间这女子,手垂在身侧,无意识地揉搓着裙边系着禁步的如意丝绦。 是心虚、紧张还是在权衡? 作为锦衣卫特使,他审讯过无数犯人,也看到犯人在刑具或者财物面前表露出来的各种动作情态。 辛大人笃定,这个女子必然知道孩子的下落。 他扯扯唇角,打开怀表,漫不经心地看着,余光,却悄悄地落在易楚手上。 她的手柔软白皙,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没有涂蔻丹,而是透着浅浅的粉色,像春天初绽的桃花瓣。 月白色的裙角,缀着只青玉雕刻的莲花莲叶。玉的水头并不好,系着玉佩的络子却打得小巧精致,衬着那青玉也好似多了几分灵性。 目光顺着络子从她的手向上,在纤细柔软的腰际停了片刻,最后落在她的脸上。 一头柔顺乌黑的头发绾成最普通的双环髻,发间插着支梅花簪头的银簪。 长相不如妹妹秾艳,可有种奇异的亲和力,看着让人很舒服,尤其是腮边那对梨涡,随着她嘴唇的嚅动时深时浅。 易楚感受到他打量的目光,心里越发怵得慌。不自主地垂眸,看到裙底露出天青色绣鞋的鞋尖,她心虚地扯了扯裙裾,将鞋尖掩在裙下。 刚抬头,正对上面具后面幽黑深亮,似乎看透一切的眸子,心里忍不住又盘算起来。 把孩子交出去? 他那么小,才刚满周岁,落到那些人手里定然不会有好下场。 可若不交,自己一家死了不算,还有街坊邻居近千人都要受牵连。 两害相较取其轻…… 易楚艰难地权衡着,就听到那个清冷的声音道:「时辰已到。」 易楚猛然抬头。 辛大人「啪」地合上怀表的盖子,朝旁边的兵士点点头。兵士得了指令便往外跑。 易楚大急,出口喊道:「等等——」 院内众人齐齐看向她。 辛大人眸中闪过似有似无的笑意。 易楚咬着唇挪开步子,裙裾擦着地面掠过,露出包裹着婴孩的蓝布包。 「啊!」易齐低呼,「姐姐……」 竟然将包裹藏在裙下? 辛大人很是意外,他确信她知道婴孩的下落,却没想到她藏在了裙子下面。 男女授受不亲,只要她站住不动,就没人能发现,难怪方才那两人搜不到。 这女子年纪不大,倒还算聪明……可惜,聪明用错了地方,有点不识时务。 辛大人扫了眼易楚,轻蔑地吐出几个字,「妇人之仁。」 易楚抱起包裹,轻柔地摇了摇。 婴孩仍兀自昏睡着,浑然不觉片刻之间他的命运已变了数变。 瞧着那张天真无邪却是毫无血色的面容,易楚低而清楚地反驳,「妇人之仁,总胜过滥杀无辜。」 事到如今,她已横下心来。 反正只咬定婴孩是她私自藏匿,父亲与妹妹全不知晓便是。 辛大人闻言,单手自易楚臂弯中抓过包裹交给胖子,视线却凝在易楚脸上,眸光中几多嘲弄,几多狠厉。收回时,却又有意无意地扫过身旁的易郎中与易齐。 这般阴冷的目光让易楚心头一悸,她不由自主地跪下,「大人,此事是我独自而为,家父并不知情……求大人网开一面……」 「不知情?」辛大人冷笑,「本官就是滥杀无辜又如何?」 又如何,还能如何? 死于锦衣卫之手的无辜冤魂岂止万千? 易楚死死咬住唇,双手撑在地面上,等待着他下令斩杀的那一刻。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终于,面前红色衣摆下的皂靴猛然退后,而后消失,紧接着便是零散的脚步退去的声音。 走到门口时,先前进来的胖子问道:「辛大人,这户人家怎么处置?」 辛大人仰头,正看到屋檐正下方挂着的牌匾,牌匾上写着拙朴的三个大字,济世堂。眸光闪动,低低道:「医者仁心……杀戮太多犯众怒,做鬼也不安生。」 胖子知其意,躬身道:「属下明白。」拎着包裹与瘦子一道策马离开。 随从的兵士却迟疑地问:「大人如何知道孩童是在这家?」 辛大人淡然回答:「那孩子生受了一掌,虽然没死,想必也是受了伤,余鹏忠心护主,自知逃不过去,肯定要找户稳当人家托付,开医馆的自然是最好的选择……况且,他既已逃到此处,按理应该继续往前到三条胡同,为何突然又往回拐到杏花胡同,定是掩人耳目。」 兵士钦佩地点点头,小跑着牵过白马,将马鞭递给辛大人。 那股令人窒息的压力骤然散去,易楚一下子瘫软在地上,泪水后知后觉地流了下来。 易郎中俯身,柔声问道:「阿楚,可是怕了?」 易楚双手掩面,半晌才带着哭腔道:「很怕,而且心里难受得紧。」她胡乱地擦两把眼泪,望向易郎中,「爹,我是不是做错了?因为那孩子差点累及爹跟妹妹,还有周遭的街坊邻居。而且,也没有救那孩子,最后还是亲手交了出去……」 话说的语无伦次,易郎中却完全听明白了,叹口气道:「世间并无两全法,你所作所为并无错处。身为医者,本就该救人于生死病患,可有时候不免要审时度势,权衡轻重,只别忘记原本应有的医心……换作是爹,也会跟你做同样的选择。」 「那倘若我们一家真的因藏匿罪而死呢?」易楚仰头,沾染着泪水的眼眸迷茫而惘然,与她过世的娘亲毫无二致。 易郎中神情稍黯,少顷才温和地答:「上天有好生之德,定会顾念我们……假如真的因此而死,心里也不会不安……总好过袖手旁观见死不救。你且想想,倘若重新来过,你会如何做?」 易楚沉吟片刻,低声道:「我明白了,爹。」假如事情再来一次,她仍是不可能任由那婴孩独自躺在门外。 易郎中笑笑,待她走进灶房,将视线投向站在旁边的易齐。 易齐眸子转了转,歪着头道:「爹?」 易齐生得极好,纵是是家常旧衣也遮掩不了她耀目的美。尤其,那双斜长的眸子带着与生俱来的风流韵致,极为媚惑。 易郎中徘徊在脑中的话语不自主地咽了下去,只平静地说:「你也不小了,以后早些睡早些起,多帮阿楚做点家事。」 第三章 易齐拖着长声撒娇,「知道了。」 饭罢,易郎中背着药锄与竹篓自行上山。易楚将碗筷收拾干净,到西厢房问易齐:「荣盛哥跟爹上山就不过来了,你想留在家里看店还是去买菜?」 易齐正对着一面小小的靶镜梳头,闻言,头也不回地说:「你人缘好,去买菜,我看家。」 易楚早知她会这样说,懒得跟她计较,只伸手又恨又气地戳了她后脑勺一下,拎着篮子往外走。 易家是座一进的小院落,倒座房布置成医馆,后头是易家父女三人居住之地,前头除了医馆的门外,另有一小门通向后院。易郎中还有个学徒叫荣盛,每天辰正来,酉初走,帮着易郎中干点抓药跑腿的零碎活计。 如今两人都不在,就需要有人照看医馆。 易家门前的街道叫晓望街,尽西头有处菜市场,都是附近穷苦的菜农担着自家种的菜在卖。因着夏日天热多雨水,地上不少腐烂的菜叶招惹着蝇虫乱飞,气味也不太好。 通常都是上了年纪的婶子大娘去买菜,极少有年轻女子去。 易齐早就放话说,宁可死也不去那种地方。 易楚只比易齐年长一岁,可终究也是姐姐,只得依她。 此时,太阳已升得高了,炽热的光芒肆无忌惮地照射在大地上,有闲散的邻人三三两两地凑在树下谈论着清晨那起惨祸。 许是这一两年,类似的事情太多,人们早已有些麻木。虽然,几乎灭门的户部左侍郎家值得同情,可毕竟那是别人的事,而自家的日子还得过。 便是易楚,纵然才经过清晨那番事故,眼下还得跟平常一样去买菜,甚至,脸上也得带着笑容。 一圈转下来,易楚篮子里多了一小块豆腐,两把芹菜,几根黄瓜,手里还拎着一条半斤多重的活鲫鱼。 中午只两个人吃饭,喝点菜粥就行。爹采药辛苦,晚饭要吃好点。炖个鲫鱼豆腐汤,黄瓜凉拌,芹菜清炒,嗯,还得给爹打二两绍兴酒,爹就好这口。 易楚默默盘算着,一边跟熟识的人打招呼,「赵大叔,这几天连阴天,您的腿疼病没有再犯吧?」 「王大婶,您脾胃虚寒,西瓜可不能多吃。」 「张家嫂子,虎娃夜里还尿床吗?」 说笑间,已走近自家门前,易楚跟街坊道别,刚回头,适才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就见前面风驰电掣般驶来两匹马,堪堪停在医馆门口。 头前的毛发雪白,不染半点杂色,其上端坐着一人,脸上的银色面具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闪的人眼晕。 赫然就是去而复返的那个锦衣卫特使辛大人。 据说锦衣卫从不无故进平民的门,进则祸至。 这次又是为何而来? 来清算清晨时的旧账? 易楚悚然心惊,拎着鲫鱼的手抖得几乎攥不住草绳。 本能地想撒腿就跑,转念想起留在家里的易齐,她深吸口气,强自镇定下来,迈着步子迎过去。 辛大人翻身下马,扫一眼四周明里暗里窥视着这边的百姓,淡淡地问:「医馆里可有四物丸?」 易楚脑中已是完全空白,习惯性地开口回答:「有。」 辛大人举步,昂首踏进医馆,易楚咬咬牙跟在他身后。 医馆里并没有人在,易齐不知去了哪里? 唯有药香夹杂着艾草淡淡的清香悄悄地弥漫开来,沁入易楚鼻端。 闻着这熟悉的气味,想起父亲清早说过的话,易楚骤然平静下来,将手中的鱼菜放在一旁,净过手,打开抽屉取出只瓷瓶,轻轻放在台面上。 辛大人盯着瓷瓶却不打开,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台面。 台面乃黑檀木所制,乌漆漆的黑,衬着辛大人小麦色的手。手指修长且直,掌心指腹半点茧子都没有,看起来比白瓷的药瓶都要光滑细致,根本不像习武之人的手,也不像做惯粗活的人的手。 可为何气势那么吓人? 易楚胡乱猜想着,冷不防耳边传来「咣当」声,却是辛大人抓起瓷瓶重重地顿在台面上。 易楚一哆嗦,不解地抬头,对上辛大人的目光。 他的眼眸黑亮深沉,瞧不透里面的情绪,可易楚却分明地感觉到有丝丝凉意从他周身散发出来,连带着屋里的温度也仿似降了几分。 辛大人上前一步,与她相距极近,近到他鼻端呼出的气息扑到她脸上,凉凉的,没有半点热度。 「你给赵七公子把过脉,他怎么样?」 赵七公子? 应该就是那个包裹在蓝布里的婴孩。 易楚侧头避开那令人心悸的气息,低声道:「受过重击,心脉被损,怕是活不长久。」 辛大人眸色平静,不见丝毫波澜,再问:「不长久是多久?」 易楚按照易郎中的说法回答:「若是精心调养,或者四五年,倘若任之不管,或许连这个月都活不过。」 「配些对症的药,药有效,前罪一笔勾销,若无效,赵七何时死,你们何时死。」 易楚大急,分辨道:「赵七公子本就命不长久,即使神仙……」 「本官自有裁度!」辛大人冷冷地打断她的话,再不给易楚开口的机会,举步便往外走。走到门口,脚步稍停,扔出个十两的银锭子,「这是药费,明日此时,本官亲自来取。」 银锭子落在石板地上,差点打到易楚的脚。 易楚挪步避开,再抬头,只见门前两人已纵身上马,狂奔而去,全然不顾街旁路人。 易楚颓然坐在方凳上,看着那瓶四物丸发呆。 这几年,她在医馆帮忙,对父亲的医术多少有些了解,父亲并非没诊过心脉受损的病人,可诊治的都是成年男子,而且效果并不好,只能苟延残喘地多活几年。 赵七公子那么小,有些药根本不敢用,用了便是死。 这下,她又给父亲惹上麻烦了…… 易楚恹恹地将菜篮子拎到灶间,又去易郎中书房寻了几本医书慢慢地翻找着,想看看前人有没有类似的方子。 正看得入神,忽听门外细碎的脚步声响,接着是兴高采烈的喊声,「姐,你看——」 是易齐回来了。 易齐掩上医馆大门,解开手里紧攥着的小布包,献宝般抖开包裹之物。 屋里顿时霞光灿烂,就像西天的云彩瀑布般流淌下来。 竟是块桃花般娇嫩的海天霞色绢纱。 易楚倒吸口气。 「怎么样,姐,漂亮吧?」易齐得意地拂过绢纱,「我想做条十二幅的湘裙,缀上荷叶边,再衬上白纱,等十五庙会那天穿,肯定好看。」 这种纱,易楚见过,绸缎铺里摆着的,近百两银子一匹。 面前这块布,只怕要三、四十两银子。 易郎中辛苦一年所得不过十数两,除去吃穿用度,约莫能有八两银子的进项。易楚姐妹每月的零花钱都是两百文。 换言之,易齐绝没有闲钱买这样昂贵一块布。 易楚蹙眉,「从哪里来的?」 「胡二给的。」易齐浑不在意地回答。 第四章 易楚本就心情烦闷,听闻此话,顿时沉了脸,怒道:「让你看家你不看,就知道出去乱跑。胡二那种人的东西你也敢要?他打什么主意,你心里清不清楚?远着他都来不及,竟还巴巴地招惹他?」 「白给的东西为什么不要?」一连串的指责让易齐也动了气,她一边叠着布料边回嘴,「我的事不用你管,你管好你自己就行……告诉你,荣盛也不是什么好人,有那个闲工夫还不如管管荣盛。」 易楚更是恼怒,喝道:「好端端的扯进荣盛哥来干什么?」 易齐冷笑,「你们两人的事谁不知道?前阵子荣家婶子不是托老顾妈来过?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易楚气得脸色涨红,想分辨却不愿与她争吵,遂起身整整衣裙,「我出去有事,你好好待在家里,不许再乱跑。」 无怪乎易楚生气,实在是易齐太过。 胡二是杏花胡同胡屠夫家的二儿子,长得满脸横肉,臭脾气跟烘过火的爆竹一般,点火就着。二十好几了,还不曾成家,时不时在街口堵着大姑娘小媳妇说些浑言浑语,还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送点首饰衣料来勾搭貌美的年轻女子。 但凡有脑子的女子,看见他都远远地避开,更遑论收他的东西。 易齐本就生得一副惹事的容貌,还不懂得避讳…… 至于荣盛……易郎中确实有这个心思让他跟大女儿结亲。 易家世代行医,到这辈上却没有男丁可以传。易郎中不想祖宗的手艺断送在自己手里。 起先是想招个入赘的女婿支应门户,可寻常人家的男儿谁愿意倒插门。 那些资质跟品行不好的,易郎中也不想要。 荣盛好歹跟易郎中学了好几年,脑瓜子不算太灵活,但为人老实本分。最重要的是,荣家有三个儿子,荣盛是第三子。荣家虽不同意荣盛入赘,但答应以后若得两个男孙,可让幼孙随易姓。 易郎中便有些心动,只未曾真正开口定下来。 易楚对此并无异议。 本来婚姻嫁娶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根本没有儿女的置喙之地,街坊其他姐妹都是盲婚盲嫁,相比之下,她认识荣盛已有四五年,对荣家也了解一些,还算是幸运的。 可这桩未过明面的亲事被易齐如此大剌剌地说出来,还用那种鄙夷的不屑的语气。 倘或被路过的人听到,会怎么想? 易家姐妹私下在家里谈论男人……两人的名声岂不都毁了。 易楚闷闷不乐地走在烈日下,心情就象路旁树梢的枝叶般,没精打采地提不起劲儿来。 她离家倒不单纯是为了躲避易齐,而是去买龙骨。 记得以前看过的医书上写,治疗心疾需龙骨,以色灰片整质地匀称者为佳。 济世堂也存有龙骨,可都是散碎的,药性不如成片的好。 想到辛大人硬邦邦的话语和冷厉刺骨的眼神,易楚不敢不尽心。 买回龙骨,已是正午时分。 透过医馆的大门望过去,看到易齐正俯在医馆的黑木台面上描描画画,神情因为专注而格外动人。 易楚脚步顿了顿。 易齐抬起头,甜甜地招呼,「回来了,姐。」 易楚「嗯」一声,轻手轻脚地将龙骨放下,往灶间走。 易齐跟过来,拉扯着易楚的胳膊赔不是,「姐,是我不好,脑子发昏说错了话,姐别生气,我以后一定改,再不这样口无遮拦了。姐,别生气了。」尾音拖得很长,还嘟着小嘴,可怜巴巴地望着易楚,眸光水波盈盈,尽是恳求之意。 姐妹俩自幼丧母,相依为命地长大,易楚自认是姐姐,每次都让着她。此时,也只能无奈地叹口气,「你明白就好,咱们自小没有娘教导,说话行事更得多注意,免得被人看轻了。」 「嗯,」易齐乖巧地答应,摇着易楚的手臂,「就知道姐最疼我了。」 易楚温声道:「把那块纱还给胡二,等我把手里这批绣活交上去,另给你扯块好看的布缝裙子。」 易齐咬着唇不言语,少顷才开口,「姐,你就别管了,我有分寸,不会做出被人瞧不起的事儿。」 明摆着是不想还。 易楚还要再劝,可见到易齐这副样子,到口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易齐自小就犟,说好听点是有主见,说不好听点是任性。反正,她认定的事就非得达成不可。 易楚被那药丸之事闹得头大,实在不愿再生枝节。 况且,细想起来,也不是没有法子。 胡二的祖母患腿疾多年,先时疼得下不了炕,觉都睡不好,请过好几个有名无名的郎中都不见好,最后只好请他们头前瞧不上的易郎中诊治。 易郎中每隔半个月拿着小竹锤给胡祖母锤腿,锤一刻钟再揉穴位,揉完了用草药煎成的热水烫。 三个月,止了疼痛,胡祖母能睡个囫囵觉了;半年后,胡祖母能扶着炕沿走动;到现在一年有余,胡祖母都能挎着竹篮去买菜了。 胡家上下对易郎中感激不尽。 胡二为人蛮横无耻,对祖母倒很孝顺。 易楚的想法便是倘若最后闹得事大,可以请胡祖母出面。 眼下,还是先应付了辛大人这头再说。 直到日薄西山,易郎中才背着竹篓满头大汗地回来。 易楚等父亲用过晚饭才支支吾吾地将辛大人的话说出口。 易郎中看到易楚已将可能用到的药材找出来,一一摆放整齐,还有几本相关的医书,都摊开来放在台面上,不由心生感慨。易楚聪明认真,加上性子温和,待人亲切,天生行医的好材料。可放眼整个万晋王朝,何曾有过女子当坐馆大夫?即便是医婆稳婆也都是年过四十,嫁了人,生过孩子,才能够到处走动。 易楚虽有天资,只可惜是个女儿身。 易楚见父亲叹气,只当是方子难开,心里愈加不安,惴惴道:「就怪我,招惹这么多麻烦。要是,要是……」当初没有把婴孩抱进门就好了。 易郎中温文一笑,劝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用担心,爹心里有数。」 虽说有数,可他还是盯着医书翻了半天,对着方子涂了又写,写了又涂,直到戌时总算确定下来。 易楚拿过药方,一看方子上的药医馆里都有,就催易郎中歇息,自己取戥子称好药材,开始煎药。 易齐也没闲着,将易郎中换下的里外衣服洗了,把院子也收拾停当,站着医馆门口问易楚,「姐,要不要帮忙?」 易楚摆摆手,「不用,你睡去吧。」 易齐打着呵欠走了。 医馆里,便只留下易楚一人,默默地守着药炉。 炉火摇曳,药香袅袅。 煎药用了两个时辰,放凉用了一个时辰,等易楚将浓稠的药汁调上粉搓成药丸,医馆的窗户纸上已呈现出淡淡的鱼肚白。 辛大人掐着时辰去了济世堂。 济世堂坐着好几位等着问诊的病患,见到气势冷厉的锦衣卫,吓得仓皇逃散。 只一位,因正扎着针,来不及逃走,抱头钻到了椅子底下。 第五章 易郎中倒是坦然,平静地将瓷瓶交给他,「一日六粒,是三个月的量,吃完了再来取……在下已经尽力,是否有效还得看天意。」 辛大人目光四下逡巡一番,接过瓷瓶便走,没有只言片语。 随从长生照例等在门外。至于辛大人为何三番两次地找上济世堂,他半字未问,也不敢问。 锦衣卫是皇帝的亲卫,不外乎三个来源,世家子弟,武举以及选替。 现任的指挥使陆源就是皇后的表侄。 世家子弟跟武举自不必说,身家门户一清二楚。选替亦是,受伤或者死去的锦衣卫,可在其家族中另选一人顶替。 长生就是顶替了他一个远房族兄的位置上来的。 可这位辛大人却没人知道他的出身来历,甚至没人知道他的姓名与长相。 五年前,御前大太监邵广海找到陆源,说皇上钦点了辛大人为特使,直接对皇上负责,请陆源配合。 辛大人有皇上所赐玉佩为信物,陆源怎敢不配合? 不但配合,还事事征询辛大人的意见。 辛大人推辞道:「锦衣卫以陆指挥使为尊,辛某不敢僭越。辛某另有使命在身,还需陆指挥使相助一二,若是差事做得好,陆指挥使功不可没。」 言外之意,他前来既非夺~权也非争功,只是想借锦衣卫的名头。 陆源喜出望外,集结了军士让辛大人挑。 辛大人挑了六十四人独立成一队,其中就有长生。 自此,锦衣卫令官宦闻风丧胆…… 伴随着沉重的「吱呀」声,黑漆漆的木门被推开。 迎面一股莫名的冷风吹来,辛大人脚步稍顿,拐向右侧。 走廊只三尺余宽,阴沉沉地黑,望过去仿佛没有尽头。墙上嵌着的桐油灯,发出飘忽的绿光,将辛大人的身影拉得忽远忽近忽长忽短。 行得丈余,又是一道木门。 狱卒上前将铜锁打开,恭敬地退到一边。 里面照样是长廊,不同的是长廊两边尽是铁栅栏隔成的监牢。赵镜一家就关在此处,男人在左边,女人在右边。 当然锦衣卫的诏狱并非人人都有资格进。 那些羁押的下人以及依附赵府生活的闲杂人等都关在别处,等一一核对过身份,女的为奴为妓,男的则发配到偏远之地充苦力。 留在此处的不过十几个正经主子。 辛大人走到女监门口停下步子。 里面共关着五人,见有人来,都警惕地站起来,聚拢在一起。唯独角落里一个身材纤细的年轻少妇仍坐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怀里的孩童,外界发生的一切都置若罔闻。 「将赵七公子抱过来。」辛大人清冷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震撼了监牢的每个人。 少妇打个激灵,茫然地抬头望过来。 辛大人趁机看清了她的样貌。 五官精致柔美,肌肤白皙柔嫩,只是双眼空洞无光,眼底带着青色,看上去很憔悴。尤其,玫红色绣折枝花褙子的衣袖跟下摆处皱皱巴巴的,越发显得没精打采。 定然是这两日没有休息好。 也是,余阁老的孙女,鸿胪寺少卿余鼎的闺女,又嫁到户部侍郎赵镜家,从小被捧在手心里呵护着长大,不曾吃过半点苦,怎么能睡得惯稻草,吃得惯粗粮? 辛大人心中泛起一股莫可言说的情绪,面上却依然平静,「赵七公子的伤药,一日两次,每次三粒。」从栅栏的缝隙递过只白色瓷瓶。 少妇愕然地看着他,不等接过药瓶,就听对面男监传来怒喝声,「老四媳妇,不许要……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说话之人就是赵镜。 少妇看着药瓶,又瞧瞧赵镜,低声开口,「爹,小七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赵镜双手紧握着铁栅栏怒吼:「赵家子孙没有贪生怕死之辈……左不过是个死,早一天晚一天又如何?要是老四还在,定也不会要那奸人的药丸。」 「若是相公还在……」少妇低下头,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孩童大红色小袄上。 赵四爷去年因病过世,七公子是遗腹子。赵四奶奶当时怀相不好,费了不少心力才保住胎儿,生产时又是历尽千辛万苦。 旁边的赵夫人便叹口气,「小七来得不易,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了。」伸手接过瓷瓶,递给少妇。 赵镜断喝:「你们这些无知妇孺,姓辛的会这么好心,他是用孩子来拿捏你们。」 辛大人冷眼瞧着少妇,头也不回地说:「便是拿捏你又如何?」 赵镜气极,挥动着腕间的锁链当啷啷地响,「小七才刚过周岁,何其无辜,拿孩子作筏,算什么男人?」 辛大人侧身睥睨着他,「他既然享受到赵家的富贵,自然也要承担赵家的罪责,生在赵家便非无辜之人……想当年,清原县白家村的百姓又何其无辜,赵大人不也是毫不留情?还有……杜将军毒米案,又牵连了多少无辜军士?」 「休要血口喷人,是杜昕贪赃枉法见钱眼开,私下将禄米换成陈米,害死数百军士,这与我何干?」赵镜圆睁着眼分辨。 「果真与赵大人无关?」辛大人冷冷一笑,「赵大人不承认不要紧,辛某自有办法查明真相。辛某在此奉劝一句,不想株连九族的话,赵大人还是尽快说实话。」 说罢,转身便走,目光不经意地撇过那个抱着孩子的少妇。 他并没有忽略,适才自己提到「杜将军」时,少妇的身子颤抖了下。 想必,她也记着杜将军,记着杜府,那么,你自幼定亲的人,你忘记没有? 十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以让许多人许多事在岁月的变迁中逐渐变得模糊。 可一定有些人,仍然清楚地记得当年赫赫有名的明威将军杜昕。 杜昕,乃信义伯杜镇的嫡长子。 杜镇家里是世袭的正四品指挥佥事,他十七岁上袭了职,娶工部员外郎赵庭长女为妻。两人感情甚笃,一年刚过,赵氏有了身孕。 只可惜赵氏生产时伤了元气,苟延残喘了半年,留下嗷嗷待哺的幼子杜昕离世了。 杜镇朝事繁多,无暇顾及孩子,加之家中不能无人主持中馈,遂娶翰林院章学士之女为继室。 章氏出身书香门第,性格柔顺,沉稳端庄,对杜昕如亲生般细心呵护用心教养,深得杜镇敬重。 章氏也有福气,成亲头一年生下长女杜妤,再隔两年,生了个哥儿杜旼。 杜旼出生时,恰逢帝位更替,杜镇因拥立之功得爵。 杜镇与章氏皆认为是杜旼为家里带来了好运气,因此对杜旼颇为偏爱。 杜家三个子女都很争气,尤其是杜昕,写得一手好文章又有一身好武艺,在京城是出了名的青年才俊,上门为他说亲者如同过江之鲫。 杜镇乃武将出身,位高权重,为避嫌,替杜昕选了清水衙门国子监祭酒辛远之女辛玥为妻。成亲后,辛氏先后生了一儿一女,分别取名杜仲、杜俏,日子过得甚是和美。 辛远与余阁老是知交,因缘际会,便给余香兰与杜仲定了亲。 景德十八年,杜昕受命去西北平乱,立下军功无数,被封为明威将军。 第六章 景德二十二年,杜昕军中数百名士兵因食用了发霉的陈米中毒,有将士指认杜昕私下变卖军粮从中牟利,又放言杜昕克扣军饷。正值军心动荡之时,鞑靼人大举入侵,杜昕虽率军奋勇迎战,仍是不敌,连丢三座城池,杜昕也身受重伤。 一时,弹劾杜昕的折子如雪片般飞向景德帝的案头。 景德帝大怒,免去杜昕兵权,令其回京自辩。 信义伯不相信儿子会有贪墨之举,在朝堂申述时,被皇上斥责殿前失仪,回家反省。 杜昕有伤在身,加上日夜赶路鞍马劳顿,不等回京就死在途中。辛氏本是待产之身,闻此噩耗,动了胎气,疼了两天两夜也没生下来,最后连母带子双双死在血泊里。 信义伯遭受连番打击,一口气没上来,当场昏厥倒地。 可怜章氏既要照顾信义伯,又得操持长子与长媳的丧事,忙得脚不点地,几乎累倒。所幸,杜旼的妻子,章氏的娘家侄女小章氏在旁协助,才勉强应付过去。 好容易缓了几个月,哪知杜仲却闹出件震动京城的丑闻。信义伯盛怒之下撒手人寰,杜仲见祸闯得太大,竟然一走了之,经年没有音讯,也不知是死是活。 余香兰年岁渐长,耽误不得。余阁老夫人备了厚礼亲自来到杜家,章氏通情达理,怎能让人家闺女死等,便做主退了亲事。 转过年,余香兰嫁到了赵家。 辛大人缓步走出诏狱,在里面待久了,乍乍出来,扑面的热气以及刺目的阳光让他有些恍神。 长生敏锐地察觉到他不同寻常的低沉情绪,陪着小心问:「大人,可是要回衙门?」 辛大人简短地道:「我随便走走,不用你跟着了。」说罢,纵身上马,并不挥鞭,任由着白马在街头漫无目的地闲逛。 长生注视他的背影片刻,转身朝官署走去。 锦衣卫衙门在承天门外的西江米巷附近。紧挨着西江米巷往西是半壁街,再往西是油坊胡同。 忘忧居就坐落在此处,占据了整整半条油坊胡同。 忘忧居是京城一处有名的客栈,里面的菜好、酒醇,景也美,尤以莫愁湖为最。 莫愁湖不算大,只十亩左右,湖边一圈垂杨柳,湖内又植各色荷花。每当夏日,杨柳低垂、游鱼嬉戏、湖里的粉荷、绿荷、白荷竞相开放,荷叶田田,清香淡淡,观之忘忧。 忘忧居的掌柜是个清雅人,沿湖修建了数栋精巧别致的小院。不少文人墨客包了小院在此饮酒作乐。 莫愁湖西北角的偏僻地种了数十株梧桐树,绿树掩映间有栋极小的院落,青砖围墙,乌漆门扇,门檐处挂着匾额,上书「半坡桐」三个字。院内甚是洁净,青石小径从院门直通到屋门,小径右侧靠墙搭着马棚,左侧则是一棵柿子树,柿子已有婴儿拳头大,挂在枝头青翠欲滴。两只乌鹊被吸引,用尖细的硬喙刚啄开柿子皮,却被「吱呀」的门开声惊飞,远远地落在屋外的梧桐树上。 辛大人牵着白马阔步而入,一松缰绳,白马识趣地走进马棚,卧在青草上,惬意地打了个响鼻。辛大人却站在屋门前,低头瞧了眼台阶才踏进屋内。 屋子正中摆着一张木桌两把椅子,靠墙是张长案,上面零散地放着笔墨纸砚等物。长案尽头竖了架屏风,绕过屏风迎面就是架子床,床对面是衣柜,再过去挂了副水墨山水画。 整个摆设简单整洁。 辛大人屏息四下逡巡一番,转到内室,手指沿着床脚向下,未几,便闻低低的咯吱声,山水画旁边的墙壁赫然显出一条通道。 通道那头竟也是间卧房。 水楠木的架子床、一人高的衣柜、画着远山苍松的水墨画,与适才房间的摆设一般无二。 辛大人踱步进去,将机关掩好,褪下身上夺目的飞鱼服,从衣柜寻了件鸦青色圆领袍换上。而后将脸上银色面具摘下,塞进怀里…… 虽是正午,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油坊胡同西北侧的枣树街仍是织喧闹不止,推着简易木车的商贩站在树荫里,掀开衣襟扇风,一边大声地叫卖货品。头上包着青花头巾,面前摆着竹篓的妇人也不示弱,殷勤地展示自家做的布鞋、衣裙等物。 相对这些路边摊,街道两旁店铺的伙计则惬意得多,可以摇着蒲扇等待客人上门。 油坊胡同附近尽是平民,枣树街的店铺自然也是为平民而设,虽然吃的穿的玩的用的一应俱全,但也都是普通货品,既没有锦缎宝石等奢华品,也没有古籍珍本等稀罕物。 枣树街西头有家极不起眼的面馆,跟其它铺子一样,也是前头店面后头居家的格局。店面不大,仅摆了六张长木桌。店里连掌柜、铛头加伙计才只三人。因已过了用饭时辰,店铺里客人不多。掌柜坐在柜台后面,头耷拉着,眯起眼睛打盹,伙计精神到是十足,拿着抹布将桌椅板凳擦得纤尘不染。 角落里有三四位挑脚汉子凑在一桌闲谈,从天南说到地北,不知怎地就提到赵家的惨祸。 「前几天我表叔的儿子上门要求当护院,幸好功夫不行被推辞了,否则还不定能不能留条命。」 「谁能想到,这一向显贵的人家说败就败了,也不知犯了什么事?」 「听说是……」一人压低声音。 掌柜不动声色地侧了侧头,声音便清清楚楚地传到他的耳边,「床底下的箱子里全是金元宝,得有好几万两。」 「他奶奶的,」另一人惊呼,「这么多钱,得几辈子才能花完?」 切,一群井底蛙,金元宝算什么,翡翠玉石才叫珍贵。掌柜不屑地撇撇嘴角,又垂下头假寐。 几人说的唾沫横飞,冷不防青灰色的门帘被撩起,从后门走进一人。 那人身形修长,身着鸦青色杭绸长袍,腰间束条极寻常的玉带,除此之外袍身上下全无装饰。墨发用同色绸带高高束起,没带珠冠,也无皂巾,只紧实地插着只玉簪。 甚是普通的打扮,面色也平静,唇角带着浅笑,可与生俱来的冷肃却让屋内的温度骤然冷了几分。 挑脚汉子面面相觑,收敛了神情,再不敢大声喧闹。 小伙计扔下抹布,快步迎上前,恭敬地道:「东家。」 辛大人淡淡开口,「来碗素汤面。」 「好来,」伙计应着,扭头冲厨房喊了句,「东家要碗素汤面。」 厨房传来铛头的应答声,「知道了,宽汤重青,不加芫荽。」显然很了解他的口味。 辛大人笑笑,在靠窗的桌边坐下。 窗口正对一棵柳树,柳叶被炽热的炎阳晒得没精打采,枝头的知了却叫得极欢。 没完没了,单调而枯燥,令人心烦意乱。 素汤面很快地端上来,细长的面条,澄清的汤汁,因辛大人不吃芫荽,铛头便用了黄瓜当浇头,配着蛋花,看上去甚是可口。 辛大人却毫无食欲,用筷子挑了两根,又颓然放下。 诏狱的情形仍在他脑中,挥散不去……平步青云,十年连升三级的赵镜,面容憔悴却美貌不改的赵四奶奶。 第七章 他看得分明,那日缉捕赵镜,锦衣卫尚未动手,赵镜先诛杀了两个孙子,又一掌击在赵七前胸。若不是余鹏手快抢过赵七,那个婴孩恐怕也会当场毙命。 赵七是伤在亲生祖父手下,那伤药,她愿意用也罢,不愿也罢,即便赵七死了,与他又有何干? 到如今,余家已跟他毫无瓜葛。 只是这种烦躁的情绪却是许久不曾有过了。 既是没胃口,索性便不吃,只怅然地望着窗外。 忽而,一阵清风拂来,穿过粗木格子,直直地扑在他脸上。柳枝摇动中,一道俏生生的身影吸引了他的视线。 月白色的小袄,青碧色的裙子,裙摆用银白色丝线勾勒出一圈玉兰花,裙下时隐时现一双淡青色布鞋,脚步挪动间,身姿俏丽若翠柳,裙裾晃动似碧波,就象适才那阵微风,让人神清气爽。 女子轻盈盈地进了路边的绸缎铺。 这身形有些熟悉,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他记性极好,但凡见过的人总不会轻易忘掉。 辛大人蹙起眉头,目光直盯向绸缎铺。 不过半刻钟,女子抱着块宝蓝色尺头出来。她的相貌便清清楚楚地落在辛大人眼中。 鹅蛋脸,肌肤莹白如她裙边的玉兰,微微透着红润,额前的细发因汗湿贴附在额头,那双清亮透彻的眼睛便越发分明。 唇角微微扬起,腮边的梨涡蕴含着亲切的笑意。 辛大人恍然,这不正是济世堂易家那个女子? 到底是出身市井人家,在大街上公然与男子谈笑……而且,出门也不戴帷帽。 因已认出她来,便觉得失去了趣味,辛大人复拿起筷子,三口两口将冷掉的汤面吃了。 伙计撤下碗筷,端上一杯温茶。 茶里放了艾叶汁,有股苦涩的清香,是他惯常爱喝的味道。 不禁又想起济世堂,小小的两间倒座房,收拾得整洁有序,屋里总是一股淡淡的艾草香,有种令人心安的感觉。 闻起来就感到亲切,就如易楚腮边两只小小的梨涡,很舒服。 一杯茶饮尽,辛大人已完全安定下来,再没有先前那种莫名的烦躁不安。 易楚回到家时,易郎中恰好午休醒来。 瞧见她手里的尺头,又看她满脸的细汗,易郎中情知她是替自己买的料子,心下感动,温声将她叫到书房,递了把折扇过去。 易楚没接扇子,却掏出帕子擦了擦脸,笑盈盈地说:「爹扇吧,我不热。」 易郎中并不勉强,待她顺过气,倒了杯温茶给她,「十月十八是你的生辰,别只顾着爹,抽空给自己做身鲜亮的衣裳,到时也请左邻右舍的婶子大娘来坐坐。」 「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不用操办……办一场得三五两银子。」易楚对及笄礼一直心有向往,可思及家里的状况,又不舍得花费太多。 易郎中笑着摇头,「怎么不是大事,女儿家最重要的就是及笄。过了十五,你就该……」 易楚心头一颤,猜到了父亲未说完的话。 过了十五岁,就能嫁人了。 万晋朝的女子通常十二三岁开始说亲,十四岁上差不多就能定下来。定亲后,女子就很少出门,要窝在家里绣嫁妆,等及笄礼一过就出嫁。 有些寒门小户不愿意女儿早嫁,想留在家里多干两年活,可也是提早就说定了人家。 象易楚这般年纪尚未定下亲事,已经算是晚的。 果然,易郎中沉默会,开口道:「荣家家里开着三间铺子,有个秀才儿子,还有个当官的女婿,家境跟门风都是好的……荣盛虽然不象有大作为的人,可性情老实。你一向有主见,多提点着他,虽是累,可凡事能自己做主,不受气。而且,他不是长子,繁琐的家事落不到你头上……再一层,他与我总算有师徒的名分,不会苛责你。唯一不妥当的是,荣盛的身子弱了些,经不得劳苦……」 若不是荣盛身子不好,荣家也不会求娶易家的女儿。 他们是为了有个懂医的儿媳妇来照顾儿子。 而易家……易楚明白,父亲替她选这么一门亲事,并非只为了将来易家有后,也是深思熟虑为自己思量过,何况荣盛并非有恶疾,只是身体虚弱,荣家不愁吃穿,总会养着他,遂低头轻声道:「爹做主便是。」说着,脸上已露出绯红的羞色。 易郎中见状笑了笑,「既如此,我找个日子让荣家来提亲……回头你问问隔壁吴婶子嫁妆都要准备什么东西,早早打算起来。你是我的女儿,嫁妆可不能太寒酸。」边说边从书桌最底下的抽屉掏出一只匣子,打开锁匙,里面是个红绸包,再打开,却是支人参。 人参约尺许,须长而韧,毛根肩头的横纹密且深,看上去很有些年头。 易郎中将红绸包递给易楚,「这还是当年你祖父亲手挖的参,到现在只剩下这一支,约莫能值百两银子,你到正阳门回春堂卖了,去银楼打套合适的头面,余下的都添置成物品给你当嫁妆。」 「我不要,」易楚忙推辞,「这是救人的东西,还是爹收着……再说,还有阿齐,留给她吧。」 易郎中脸色沉了沉,将人参仍包好放到匣子里,连同钥匙一并塞进易楚手里,「给你的就是给你的,阿齐还小,等把你的事办完了再说。」 易楚见父亲神情严峻,不敢再推拒,只好收下,却并不打算卖掉。在她看来,这支有年头的老参比起衣物首饰,显然更珍贵。 从书房出来,易楚不经意地朝医馆瞥了一眼,透过洞开的窗户,看到荣盛正站在药柜前整理药草。 许是感受到她的目光,荣盛抬头看过来,对上易楚的视线,又连忙避开。可瞬时变红的耳根却清楚地落在易楚眼底。 易楚的脸也是火辣辣地烫。 想必,他也知道两人要定亲的事了。这样相处还真是尴尬,看来以后要少到医馆去,免得被人说闲话。 易楚回到东厢房,寻了个稳妥的地方将匣子藏好,又将才买的尺头平铺在长案上,拿着剪刀按易郎中的尺寸裁好。 刚直起身,就听院子里传来娇滴滴的声音,「荣盛哥,过来搭把手……」 易楚忍不住探身从窗口向外看,瞧见易齐袅袅婷婷地站在西厢门口,身上穿件浅粉色的半臂,是去年秋天裁的,现在已有点瘦小,袖子也短,露出一小截白嫩的手臂,腕间松松地套了只银镯。 「荣盛哥,我做了一上午针线胳膊酸得不行,木盆竟是端不动了。」易齐气恼地甩着胳膊。她刚洗过头,发梢还带着水珠,因晃动,水珠一滴滴落在半臂上,洇湿的布料紧贴在身上,使得她的腰身越发纤细,而胸前却格外高耸了些。 荣盛闻言知雅,忙将她脚前木盆里的水端到墙角的暗沟处倒掉。 易齐连声道谢,又指使他将木盆倒满水,仍在太阳底下晒着。 夏天天热,很多人家都是在院子晒上一大盆水,留着洗头或者擦身,易家也是如此。 第八章 这种事,易齐以往也没少指使荣盛,易楚并没觉得什么。可现在,不知是因为要定亲的缘故还是猛然发现易齐长大了,再看到这种场景,感觉竟然有些碍眼。像是心里横着一根刺,拔不出挥不断。 索性眼不见为净,回身寻了针线开始缝衣服。 门却是忽地开了,易齐顶着满头湿发进来,大剌剌地在绣墩上坐下,笑着问:「又是爹的衣服?」 易楚心不在焉地答:「昨儿那件穿得久了,布料已不行了,这次上山又被树枝挂了两条口子,补都没法补。」抬起头,瞧了眼易齐,终是没咽下心底的气,「洗了头也不擦干,这么披散着象什么?」 易齐不以为然,「反正也没外人看见。」眼巴巴地凑上前,低声道,「姐,你真打算嫁给荣盛?」 易楚羞恼,「什么叫我打算?婚姻大事自然是爹做主。」 「不过是问问,恼什么?」易齐嘟哝句,又撅着嘴,「我可觉得荣盛不是什么好人。你瞧瞧,明知道缸里水不多,也不说去挑一担来,半点眼色都没有。」那份不满却是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一副坦荡无惧的样子。 易楚暗想,许是自己多心,荣盛在自家出入这些年,易齐不将他当外人也是有的。遂笑道:「荣盛哥身子弱,在自个家都没有干过这种活,何况是在咱们家。大不了,咱也不自己担水就是。」 「要去你去,反正我是不去的。」易齐立即声明,「人家说,挑重东西会压得不长个头儿。」 「我去就我去,大不了多跑几趟。」易楚话里没好气。她情知易齐犯懒,也嫌担水丢人,可她说的也没错,她比自己小将近两岁,身子骨还是太嫩了点。 易齐娇憨地笑笑,扯过床上的衣料,「姐,你说爹的衣服要不要镶边,宝蓝色跟月白色最配,不如镶一道月白色的边,不用太宽,两分就行。然后在袍襟绣上几道湖绿色的水草纹,准保既雅致又大方。」 易楚的针线活算不上出色,但她性子好坐得住,针脚细密匀称,而易齐在女红上却很有灵性,不管是做衣物还是绣花,往往会让人眼前一亮。 听了此话,易楚想象一下也觉得不错,就是还得多费好几日工夫。 易齐便道:「要么我来缝,姐多给我做点好吃的就行。」 易楚伸手戳她的脑门,「给爹做衣服还提条件,做不好不给你饭吃才是。」 易齐故作委屈,「姐欺负人,我告诉爹。」趁易楚不注意却扑上来挠她痒痒,两人疯倒在一处。 离得近了,易楚看清易齐的眉,竟是用黛笔描过。 她才洗过头,脸上脂粉未施,为何独独画了眉,想来是清晨起床画的,没想到这眉黛不错,遇到水也不化。 易齐见她注意自己的眉,目光闪了闪,笑着解释,「昨儿陪胡玫去买妆粉,她送我一盒螺子黛,颜色是不是很正?要是你想要我分给你一半。」 胡玫是胡二的妹妹,是胡家唯一的女儿,在家里颇受宠。胡家虽是屠户出身,开间生肉铺子,家底倒不少,所以胡玫平常出手挺大方。 只是,别人再富裕,也不能随便占别人便宜。 易楚方要开口,易齐已娇声认错:「我知道自己错了,可眉黛已经用了,退回去多不好,以后我再不会收她的东西。」 易楚瞪她眼,打开妆匣取了支自己做的绢花,「你把这个给她作为回礼,也算礼尚往来。」 易齐笑着推辞,「谢谢姐,我那里也有,挑一支给她就是。」 两人又说会话,眼看着太阳慢慢往西边移去,易楚吩咐易齐去洗菜,自己挑着水桶去担水。 杏花胡同西侧有座水井,离易家不算远,平常都是易郎中去担水,但因昨日易郎中上山采药,回来又忙着开方子熬药没工夫担水,所以水缸就见了底。 水桶是实心楠木的,分量不轻,易楚估摸着自己的力气,担整桶水是不可能的,便打了半桶。 正要往回走,听到身后有人唤道:「易家妹妹,别急着走。」 那人声音极大,易楚想要装作听不见都不可能,只好停下步子,转身问道:「什么事?」 胡二甩着膀子晃晃悠悠地过来,不等靠近,一股猪肉独有的腥气扑面而来。 易楚屏住气息。 胡二站定,咧开嘴,粗声大气地说:「妹妹花儿一般的人物,哪能干这粗重活,我来。」 易楚躲他都来不及,哪敢让他帮忙,连声道:「不劳您,我自己能行。」 胡二不容她拒绝,大手一伸抓住扁担连带着易楚就往怀里扯。 易楚脚下趔趄,差点倒在他身上,急忙松开手。 胡二瞅了眼水桶,「呵呵」笑道:「妹妹担这点水,几时才能挑满水缸?」三步两步走回井边,打了满满两桶水,毫不费力地担上肩头,扬扬下巴,「走吧。」 易楚暗暗叫苦,无奈地挪着细碎的步子跟在后面。 胡二大步走了两步,发现易楚没跟上,停下等了会,开口问道:「我妹子脸上长了许多红包,不知道有没有法子治?」 「这个……不好说,得看过才行。是什么样的包?」易楚见他果真有事,暗松一口气。 胡二为难道:「我说不清,反正红通通一片,她躲在家里好几天没敢出门就怕人笑话。易郎中夜里出诊吗,要不,等黑天让她去医馆看看?」 好几天没出门? 易楚一下子想到易齐那盒螺子黛,心头突突地跳,深吸口气,试探着问:「阿齐昨儿不是去找阿玫了?怎么没听她提过这事。」 「没有,昨天没见到二妹妹,二妹妹最近在忙什么,我有日子没见到她……」 易楚根本没听到他的话,满脑子尽是易齐。 这么说,那匹海天霞色的绢纱也不是胡二送的。 那么又是哪儿来的? 易齐倒是聪明,螺子黛是小物件,不显山不露水,她便隐藏不提。而绢纱要做成衣衫,怎么也不可能藏得住,而且胡玫自己都没有绢纱衣裙,更不可能送给她,所以她就说是胡二送的。 今天被自己无意中发现螺子黛,她不得已撒谎说胡玫送的。 这东西定然是来路不正,要不她为何连番几次地欺瞒自己? 易楚步子迈得飞快,恨不能立马回家揪着易齐问个清楚明白。 刚进门,瞧见易郎中站在院子当中,易齐拿着布料在他身上比划,娇憨地问他喜欢翠竹还是墨菊。易郎中温和地笑,气氛和煦融洽。 易楚不愿破坏这温馨的气氛。何况,以易齐的倔脾气,她若有心隐瞒,又怎会轻易开口。到最后,可能又如前两日的争执那般,姐妹失和。父亲见状,肯定会伤心。 倒不如暗中留心,或许能寻出点蛛丝马迹。 可连续半个多月,易齐都老实地在家做针线,只去过胡家一次,给胡玫送熬制好的药膏,不过片刻也就回了。 胡二倒是勤快,连着三天大清早就来帮着易家挑水,街坊邻居瞧在眼里,再看易家姐妹便带了些不同的意味。 易楚还好,已知自己要嫁给荣盛。易齐却是心惊胆颤,有口难言。 第九章 易郎中倒是不急不躁,第四天提前起来一刻钟,先将水缸挑满了。胡二无功而返,便断了挑水大念头,却送了半条猪腿,说是感谢易郎中给他祖母治病。 易郎中推辞不过,笑呵呵地收了,却加了好几味药材,炖到烂熟,吩咐荣盛送去给胡祖母补身子。如此几番,邻居都明白了易家的态度,胡二也慢慢消停了。 易齐双手合十,面向西天作揖,「菩萨保佑!」 易楚笑道:「早就让你别招惹胡二……爹心里有计较,不会跟那样的人家结亲。」 「这可难说,」易齐飞快嘟哝一句,凑到易楚耳边小声道,「除了聘礼外,胡家愿意单独拿出二百两银子,让爹潜心举业,兴许能考个进士,谋得一官半职,日后再娶房继室,生个儿子。」 易楚愕然,「你怎么知道的?」 「荣盛跟爹说话,我听到的,后来问荣盛,他也没否认。」易齐目光烁烁地望着易楚,「没想到,爹竟然拒绝了……爹也是在乎我的。」越到后来,声音压得越低,就像是呢喃而出。 易楚正沉浸在这惊人的消息中,并没有留意后半句话。 俗话说「秀才行医,如菜作齑」,习儒者大多在举业之余读点方书,所以不少秀才因为生计或者身体原因,再或者中举无望而转为学医。 易郎中之前考过秀才,因易楚出生时妻子身体受损,为了生计他便放弃科举,承继起祖业接手了医馆。十几年过去,易郎中绝口不提科考之事,可既然进学过,就说明他内心还是希望能够取得功名光宗耀祖。 即便不科考,用这二百两银子完全可以体体面面地将两个女儿嫁出去,还可以定上一门极好的亲事。 吴大婶长子娶妻时,置办聘礼花了八两银子,女儿出嫁时,男方送的聘礼是十两银子。而胡家一出手就是二百两,还不包括在聘礼内,就是说女方不必陪送等量的嫁妆,易家也不会因此脸面上不好看。 要拒绝这样一门亲事确实不容易。 易楚想到这点,叹口气,「其实,爹确实应该续娶一房,过两年,你我都出嫁了,留他一人,岂不孤单?」 易齐垂眸,贝齿紧紧地咬住了下唇…… 进了七月,天越发热得狠,往医馆里求医的人也格外多。 荣盛本就苦夏,加上医馆劳累,身子有些受不住,被荣婶子留在家中休养。易楚便顶上他的缺,每天帮忙抓药收诊金。 这日,易郎中一早挂了牌子出诊,易楚难得空闲下来。因见四物丸所剩无几,就配好药材准备搓些药丸备用。 三伏天守着炉火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煎药,火候急或者慢,煎到七分还是八分都有定数,稍有差池,或者药味不出,或者药性不存,服用之后自然效果不好。 终于熄了炉火,易楚满头大汗地站起来,转身间,发现黑檀木的台面前多了一道身影。 那人约莫二十出头,穿着鸦青色长袍,腰间束玉带,乌黑的头发高高束起,插着根青色玉簪。分明是极寻常的打扮,可因着那双冷似寒星的双目,以及紧抿着的刚硬唇角,易楚真切地感觉到一股莫可言说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也不知他是何时来的,等了多久。 易楚仰头,缓缓绽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公子是看病还是抓药,若是看病,我爹出诊了,望西走三刻钟左右有家厚德堂……」 「有四物丸吗?」青衣人打断她的话。 「有,不过……」易楚尚未说完,就见门外匆匆冲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却是前边胡同杂货铺的顾瑶。 「阿楚,易郎中在吗?」因跑得急,顾瑶的气息有些不稳,「去看看我娘吧。」 「我爹一早出诊了,顾大婶怎么了?」 「晕倒了,」顾瑶呼哧呼哧地喘气,「我爹跟前街茶叶铺的李掌柜约好今天一道去杭州,天刚亮我爹就走了,谁知李掌柜来说在城门口等了半天没看到我爹,问我爹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去了。我娘当时就急了,让我大弟跟李掌柜沿街寻我爹,自己站在院子里,一头载到了。」 顾家家境不好,大儿子有点痴呆,已经二十了还没娶亲,顾瑶行二,底下还有两个年幼的弟弟,一家大小全指望顾老爹经营的杂货铺。 顾老爹老早就说要到杭州进点新货来卖,上个月还来借了五两银子。 倘若顾老爹出事,顾家的生计可就更难了。 也难怪顾婶会受不住。 易楚麻利地取出盛四物丸的瓷瓶,将药丸倒在纸上,一边问道:「李掌柜什么时候来的?」 「就是刚才,我和娘在家洗衣服,听到李掌柜在外面叫‘顾嫂子开门,顾嫂子开门’,门拍得山响,吓得我踢翻了一盆水……」 易楚蹙眉,突然想到了什么,着急地说:「定是李掌柜谋财害命,你快回去找几个人寻着李掌柜送到衙门里,记着别让他跑了。」 顾瑶傻傻地愣在当地。 易楚推她一把,「快去,就算是老爹不在了,至少银子还能追回来……我这就收拾了药箱去你家,不用担心你娘。」 顾瑶如梦方醒,提着裙角大步往外跑。 易楚歉然地看着青衣人:「四物丸只有两粒了,再多的话,一时半刻做不好。」伸手指指才熬好的药膏,又道,「你若要就拿走,不收你的钱,厚德堂也有四物丸,你去那里买,实在对不住了。」说罢,拎起药箱,冲家里嚷了句,「阿齐,我出去一下,你看着门。」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顾婶果然是急火攻心才晕倒的,好在她的身子一向健壮,又被小儿子推来搡去,已经醒了。易楚替她把了把脉,劝慰一番,又叮嘱顾瑶的小弟弟:「好生看着你娘,若是不好,就到后头医馆喊我。」 小孩子才七岁,乖巧地点点头。 回到门口,易楚惊讶地发现,青衣人竟然还在。 站在医馆的石阶上,头微仰,不知是看门前的柳树,还是透过枝桠眺望遥远的天际,神情淡漠又疏离。 鸦青色的衣衫本是普通,却引得不少过路人纷纷侧目。 而他,仍是旁若无人地站着,就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别人的视线,亦或是,根本不在意。 易楚想到易齐独自在家,心头一紧,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医馆。易齐好端端地坐在台面后,仍是在描花样子。 易楚松口气,悄悄地指指门外,「那人……」 易齐撇撇嘴,低声道:「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过来的时候他就站在那里,问他话也不回答。模样长得不错,别是这里有毛病。」说着指指自己的脑门。 易楚嗔怪地瞪她一眼,就听到身后传来男子的声音,「我要四物丸。」 却是那人进了门。 易楚回头笑道:「方才公子许是没听清,四物丸只剩下这两粒了,要多的话,还得等一会儿。 」 青衣人简短地说:「我能等。」 易楚讶然,这人也太固执了,四物丸是最寻常的药丸,满大街的药店医馆都有得卖,有刚才等的工夫,他早就买到了。 第十章 可到底不好推拒上门的买卖,易楚好脾气地笑笑,「那请公子宽坐,我这就搓药丸。」 青衣人却好似没听见般,板着脸伫立在台面前,一动不动。 爱坐不坐,随便! 易楚再不理会他,净过手,往药膏里倒进些蜂蜜,搅匀了,倒入研好的药粉,再搅拌。等感觉不沾手了,才将衣袖向上撸了撸,慢慢地搓丸子。搓完一粒,便放到旁边的托盘上。 药膏是极深的褐色,她的手却白皙修长,又很灵活。揪一粒剂子,在掌心一团,便是光滑滚圆的药丸。 一黑一白,像是美丽的风景。 青衣人看得错不开眼,等药膏都搓完,才低低开口,「你怎知道李掌柜是谋财害命?」 易楚直起身,笑着问道:「公子若是约了人久候不至,公子去寻他,是会喊他的名字还是家里人的名字?」 青衣人心里极快,易楚刚说完,他便露出恍然之色。 通常去找顾老爹的人会说,「顾大哥开门」,而李掌柜拍门时却喊得是「顾大嫂开门」,很显然他知道顾老爹不在家。 顾老爹要去杭州进货,身上必定带着不少银两。李掌柜极有可能见钱眼开杀死顾老爹,将他的尸身藏起,又装模作样地去顾家寻人。 青衣人很着意地看了易楚两眼,说了声,「原来如此。」 易楚笑笑,「这本就没什么,公子只是一时没想到罢了。」边说边将晾好的药丸用纸包起来,「四物丸是养气活血的,夏天燥热,一日吃一粒即可,不可贪多……」 「我知道。」青衣人抓过纸包,扔下一把铜钱扬长而去。 易楚姐妹俩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摇摇头——真是莫名其妙。 而且,甚是无礼,三番两次打断别人的话。 这种人,只可以远着他吧。 易楚腹诽着,将台面上散着的铜钱放到抽屉里,又在账本上记了账,笑盈盈地对易齐道:「不过倒是大方,十粒药给了十文钱。」 「那也不算什么,看他的打扮,也就比胡二家强不了多少。不过胡家婶子手头紧得很,真正是抠门,看见只蚊子都恨不得从它腿上剔下二两肉来。」 易楚乐不可支,「看你这张嘴,没得这么寒碜别人的。」 易齐也笑,突然神情有片刻凝滞,轻轻地说:「那才算是富贵。」 易楚顺着她的视线向外望,正看到一辆四轮马车缓缓经过,马是枣红色高头大马,车窗挂着怀素纱的窗帘,车厢四周还缀着素色狮头绣带,绣带中间有个圆形标志,隐约知道是草篆,却瞧不清楚写得是什么。 毫无疑问,不是宗室就是勋贵。 「是威远侯府的车。」易齐望着慢慢远去的马车,低低叹了句。 易楚睃她一眼,「你倒看得仔细,连侯府的车都认识了。」 「是胡玫告诉我的。」 胡玫? 她根本斗大的字认识不了一箩筐,还能分辨出草篆?何况,这种达官显贵的马车又不象沿街送货的牛车,哪能轻易见到? 易齐见易楚唇角的笑意,知她不信,解释道:「胡玫有家远亲在威远侯府当丫鬟,指给她看过。」 易楚更不相信了,别人家她不清楚,荣盛家就有伺候的小丫鬟,据说整天干不完的活,根本没工夫出门。 大户人家规矩大,丫鬟更是轻易不能外出,就是外出也不可能有那个闲心跑来跟远亲谈论主家的马车。 只是,这种无足轻重的事,完全没有必要争出个丁卯是非来。 易楚便笑笑,将剩下的四物丸一粒粒装进瓷瓶,又取过戥子秤草药。 这马车还真是威远侯府的车,里面坐着个十七八岁的少妇。 少妇梳圆髻,簮了支七宝珠钗,鬓边戴着猫眼石珠花,穿着浅象牙色的素面禙子,打扮得很是素净,可腕间一只水头极好的青玉手镯却彰显着她非同寻常的身份。 少妇似是有些疲惫,微阖着双眼斜靠在车壁上养神。两个梳着双环髻的丫鬟也低眉顺目地坐着打盹,唯独一个四五十岁的嬷嬷唉声叹气地说个不停,「……四月的时候,还看到她抱着孩子到国公府赏花,转眼就锒铛入狱,也不知现在是生是死,说起来也是个命苦的。当初,若不退亲……」 少妇仍是闭着眼,突然感觉马车晃了下,就听到嬷嬷的惊叫声,「那不是……」 丫鬟极快地抬起头,嬷嬷已敛了神色,脸上一片平静。 少妇却敏锐地发现嬷嬷垂着身边的手紧紧地攥在了一起…… 此时,已近正午,强烈的光线毫无顾忌地照射下来,蒸起一片热气。行人纷纷寻了树底阴凉处躲避,辛大人却不慌不忙走在大街当中,仿佛根本没感受到酷热的难耐,手中拎着小小的药包。 隔着桑皮纸,药丸独有的带着苦涩的香味丝丝缕缕地溢出来,心底一片清明。 昨晚,他在白塔寺待了整夜不曾阖眼,一早下山往城里赶,原本还有些烦乱,可走到晓望街,闻到淡淡的药香,忍不住踏了进去,正看到那女子坐在炉火前。 烟雾袅袅,药香淡淡。 她神情专注又认真,握着玉杵的手不疾不徐地搅拌着,因是低着头,她的背弯成个美好的弧度,露出颈间一小截白净的肌肤。 一室的安详静谧,让他纷杂不安的心骤然沉静下来。 他看着她搓药丸,手指一挤一捏,掌心一开一合,便是一粒丸药。 不禁想起上次来拿的那瓶药。一粒一粒,小小的,只绿豆般大,一瓶怕是有上百粒。药丸搓得那样小,许是怕婴孩不好吞咽。也不知,费了多少时辰才做完? 这样细致的心思,应该也是出自她的手。 而且还很聪明。 将婴孩藏在裙子底下,又从称呼上看出不寻常来……看打扮,应该还不曾及笄,年纪这么小。 他的眼前浮现出易楚带着温柔笑意的面容,好看的杏仁眼弯成月牙,腮边的梨涡时深时浅,唇角总是不经意地翘着。 长相算是漂亮,虽然不如妹妹秾艳,但看起来更顺眼。 辛大人哑然失笑,家仇未报,自己竟然有还闲心评论女子的长相。 叹口气,加快了步伐。 天气虽热,可诏狱仍是一如既往地阴风阵阵,阴寒逼人。 沉重的木门,深幽的长廊,隔绝了外面的酷暑,也将犯人的惨叫声拦挡在屋内。 不大的审讯室架着炭火,炭火上烙铁烧得正红,被五花大绑捆在柱子上的是个半大的少年,像是已经受过一轮审讯,早已昏死过去,赤~裸的胸膛上满是伤痕。血腥味混杂着烫熟的肉味,恶心得令人想吐。 事实上,被捆在角落里的几个男子中,已经有人吐了,不但吐,而且尿了。 尿骚味使得气味更难闻了几分。 辛大人身着玄色衣衫,神情淡然,「还是不说?」 赵镜破口大骂,「你这个龟孙子连面不敢露,尽对付无辜之人,有什么本事,冲老夫来。」 辛大人轻蔑地笑笑,视线投向身下一片尿湿的男子,「这次换他吧。」 男子身子抖的如筛糠般,立时瘫软在地,跪爬着冲赵镜凄喊,「祖父救我,祖父!」 第十一章 赵镜怒斥:「闭嘴,赵家没你这样的孬种。」 男子喊得越发凄厉。 辛大人使个眼色,卫士取来条麻袋,当头将男子罩上,又上来两人举着手臂粗的军杖一五一十地开打。开始尚闻男子哭喊嚎叫之声,后来渐渐声弱,直至无声。 接着又有两人抬来一块木板。木板长三尺宽五尺,上面钉着数百只寸许长的铁钉。钉头朝上,发出幽幽黑光。 麻袋被高高地抛向空中,又落在钉板上。麻袋里传出惨绝人寰的叫声,有鲜血顺着麻袋孔汩汩流出,瞬间染红了木板。 赵镜凄然地闭上双目。 锦衣卫的十八酷刑,他没见过可也听说过。只要进了诏狱,就没有囫囵个出去的,全都得扒上几层皮。抄家那天,他一咬牙,亲手杀了年幼的赵五、赵六,正要杀赵七,锦衣卫闯进花厅,护院余鹏趁乱夺过赵七逃了出去。 锦衣卫办案向来不失手。 果不其然,不过半个时辰,余鹏的尸体以及包着赵七的蓝布包裹就摆在了赵家花厅。 依着他的罪行,无论招还是不招,都免不了抄家灭门的结局。可眼下,他还有个孙子赵三在外面。 贵人答应过,只要他嘴紧,就能护住赵三,给赵家留条血脉。 所以,他无论如何不能把贵人招供出去。 只是,他身边的人却越来越少,抓进来十几个儿孙,剩下的只有五个。其余的,都是眼睁睁地在他面前死去。 这就是辛大人的计谋,不对他用刑,却让他亲眼看着儿孙受着惨无人道的折磨。 早知道,他绝不会答应贵人行那阴险之事,可现在后悔也晚了,只能硬撑着…… 沉重的木门再一次被打开,辛大人面沉如水地走出诏狱。 进去时,尚是艳阳高照,此刻却是云暗光阴,不知不觉中已在里面待了两天两夜。 长生猜度着问:「大人,看来只能着落在赵三身上了,也不知章兆那边有没有消息?」 辛大人缓慢地摇了摇头。 章兆便是奉命找寻赵三下落之人。 赵三在西郊的洛云书院读书。 那夜,锦衣卫兵分两路,辛大人带一路去赵府,章兆带另一路去书院。却不想,扑了个空,赵三在一刻钟前消失了,消失得悄无声息。 很显然,被人钻了空子。 能够看破锦衣卫行动的,也只是那么寥寥几位。 明知道是谁动了手脚,苦于没有证据,不但没法上门讨人,便是暗中探查也得小心翼翼。 辛大人怅然望天。 天幕低垂,铅灰色的云彩阴沉沉地铺着,气压沉闷得令人焦灼。忽然一阵狂风,吹得路旁枝摇叶乱。摆摊的商贩早收拾好东西离开了,街道上稀稀落落的几个行人,担忧地望了望黯厚的云层,加快了步伐。 只行得数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落下来,激得地上尘土飞扬,很快雨水积成一汪,水花此起彼伏。 长生双手挡在头顶,躲进路边屋檐下,急切地喊:「大人,雨太急,不如等过了这阵再走。」 辛大人沐在雨雾里,置若罔闻。 夜幕早降,湍急的雨线遮蔽了四周景致,惟风声雨声不绝于耳。雨水顺着面具的缝隙滑下,又消失在衣领中。 风声渐停,雨势渐弱,路旁一丝亮光映入眼帘。 是暗黄的烛光,在无尽的黑夜里,格外的温暖明亮。这温暖吸引着他,紧贴着面具的潮乎乎的脸颊便格外难受。 辛大人静默片刻,翻身下马,将面具塞进怀里,走近那光亮之地。 烛光下,易郎中眉头微蹙,聚精会神地翻看医书,易楚在稍远处缝补衣衫。 蜡烛贵,本不是他们这种人家用得起的,但是油灯光太暗,书看久了眼睛容易疲劳。易楚在这方面从不吝啬,特地买了蜡烛供父亲使用。而她在一旁陪着父亲帮忙端茶倒水,又能就着烛光做点针线活。 易齐晚上也做女红,但她嫌医馆药味重,除非不得已,极少到医馆来。易楚早知易齐的性子,却是拿她没办法。 刚补好手中衣衫,见烛火跳了跳,接着大门被推开。易楚猛回头,看到一道黑色的身影湿漉漉地站在门前,不但是衣襟,就连发梢也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看上去很是狼狈。 易郎中掩上手里的书,吩咐道:「阿楚,取帕子来,再煎碗姜汤。」 易楚不敢耽搁,极快地取来棉帕,未等靠近,便闻到一股极浅极淡的艾草香,脚步不由顿了顿。 因着风雨,蚊子也不见了踪迹,医馆内并未点艾草,到底是哪里来的艾香? 那人拧干衣襟上的雨水,抬头接过帕子,「多谢!」 看清他的面容,易楚一愣,这分明就是前两天买四物丸,出手阔绰但极为无礼的那人。难不成,先前的十粒药丸已用完了? 男子回视过来,易楚转身去厨房取了块生姜切成丝,想了想,复回医馆捅开煎药的炉子生了火。 易郎中正给那人把脉,「……底子不错,但是多年前亏损严重,没好好将养,气血稍嫌不足,却无大碍。」 那人颌首,「先生好脉息。」 易郎中温和一笑,提笔「唰唰」开方子,「四物汤能养血疏肝,是对症之药,不过看你脉相,近些日子多了五脏烦热睡卧不宁之症,不如服用圣愈汤更好……你可拿了方子去别处抓药,本店也有现成的药丸。」 那人低声道:「一客不烦二主,就取些药丸。」 四物丸是当归、川穹、白芍以及熟地黄熬制而成,圣愈丸则多加了黄芪、人参两味药。 显然那人应是气血不足,可看周身的气度却是不像。 易楚侧耳听着,目光不经意地朝那人望去。那人却也转过头来,一双眼眸幽黑深亮,四目相接,又极快地各自收回。 水咕噜噜地冒着泡,浓郁的姜味弥漫开来,易楚放进一勺红糖,用羹匙搅拌片刻,倒进碗里,小心地用帕子垫着。 「多谢!」那人接过去。 水是刚沸开的,碗很烫,可他却毫不在意,就那么端在手里,另一手捏着羹匙慢慢地搅动着。羹匙碰到碗边,发出细碎的碰瓷声,使得屋子更添了几分静谧。 不过搅了几下,他就掂起羹匙一口一口地喝,举止很斯文,甚至还有些优雅。 应该是好人家的公子,受过极好的教育。可为何说话很无礼,总爱打断别人。 呃,今晚倒是有礼貌,几次三番道谢。 易楚腹诽,眼角瞥见父亲将找出的圣愈丸用桑皮纸包好了,寻了块油纸,多加了层。 易郎中将纸包交给他,细心地叮嘱:「虽是夏日,雨水总是阴寒之物,回去后再喝碗姜汤驱驱寒气,万不可大意。另外,服了圣愈丸不可再用阿胶等物,阿胶活血,但易生心火,暑天大忌。」 那人淡然拱手,「多谢!」阔步离开。 雨不知何时停了,一弯明月清冷地挂在天际。地上的水洼折射着月光,发出银白的光芒。有风吹来,光芒便碎成一块块。 辛大人戴上面具,回身望了眼医馆,嘴里打个唿哨。少顷,白马自暗影里出来,亲热地靠在辛大人身边,摆了摆尾巴。 第十二章 寂静的夜里,马蹄声渐行渐远…… 烛光跳动,爆出个灯花。 易楚拿剪刀剪了,柔声问父亲,「书中没有诊治法子?」 易郎中摇头,「书中只记载着能够入药,可解毒,治痢疾,并没有提及危害之处。想来也是,罂粟自古罕见而且贵比黄金,怎会有人日日食用其膏汁以致于成瘾而近乎癫狂?」 「癫狂?」易楚无意识地重复一句。 「嗯」,易郎中叹气,「陈驰原本身强体壮,否则也不会跟了商船到暹罗,先前还三不五时托人带银票回来,这三五年分文未见,连身子也败坏掉了。」 想到陈驰时而神情委顿、涕泗交流,时而叫喊吵闹、顿足裂衣,七尺高的男儿瘦骨嶙峋像是病夫,易郎中又重重叹了口气。 「那该怎么办?」易楚也替父亲发愁。 「前阵子发病时,家里人还看顾着,不让他伤到自己,这些时日,每当病发就用绳索捆了,看着可怜又可恨。」 易楚思量片刻,开口道:「不如用些安神镇定的药物试试。」 「我开了些安神丸,不过也是治标不治本。」易郎中瞧瞧更漏,催促道,「天色不早,你歇息去吧。」 「嗯,爹也早些安歇。」想了想,又道,「明日杂货铺顾大叔出殡,我过去帮忙。爹若应付不来,就叫阿齐,不能由着她的性子耍懒。」 易郎中闻言笑笑,「阿齐心不在此,且由她去。这些日子她招惹你了?你是长姐,尽管教导她。」 易楚倒不好在父亲面前说妹妹坏话,只笑道:「她没惹我,还是跟往日一样,干活的时候挑三拣四。」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朝父亲行礼出去。 顾家跟易家一样,都是一进的院落,不过是顾家的倒座房改成了杂货铺,又因孩子多,在正房后面加盖了三间后罩房。 易楚去时,顾家院子里已站了不少人。顾大婶一家四口穿着孝衣孝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刚过辰正,顾家大哥穿着一身白布孝衣傻乎乎地在灵堂前打起白幡,大弟弟顾琛捧着灵牌紧随其后,接着是顾大婶顾瑶以及近支的亲属拿着哭丧棒排成两行。 穿着贺衣的杠头打一声响尺,叫道:「请起。」众人放声大哭,吹鼓手敲打着唢呐、云锣,杠夫们将灵棺抬出灵堂,走到门口,一位老者递过只瓷瓶,吩咐顾家大哥摔在灵前。 一行人嚎啕大哭着赶往坟地。 易楚算不上亲戚,也不是至交,不需要跟去坟地,就留在家里跟隔壁的吴婶子等人准备饭食,安排席面。 等出殡的人回来用过饭,易楚又帮着收拾碗筷,把借来的桌椅板凳杯子碟子还回去,直到酉初才算安顿下来。 顾瑶拉着易楚,哽咽不止,「这次多亏了你,要不是你提醒,那个黑心的李掌柜就要远走高飞了。你不知道,衙门的人去他家时,他家婆娘把东西都收拾好了,只等天黑找个地方藏一夜,第二天出城。」边说着,边给她福了福。 「我也是一下子想到了,当不得谢。」易楚忙扶起她,关切地问,「顾大叔这一去,你们有什么打算?」 「我爹原本带的八十两银子追回来了,衙门老爷又开恩许给我们五十两。我娘说家里没了主心骨,杂货铺指定开不成,干脆就把货品盘出去,也能出脱十几两银子。我舅舅答应托人到城外买几亩地,到时候有点出息供着我们嚼用,加上我跟我娘做针线也能添补一二。」顾瑶说着,从荷包里掏出只银锭子,「这是当初跟你家借的五两银,等明儿我再过去跟易大叔道谢。」 看她神情,虽然悲伤却不见绝望,显然将来的生活已经仔细考虑过,便收了银子,又问:「你不是定了十月的婚期,在家也没多少日子了?」 顾瑶沉默会,才道:「已经退亲了,我本想守三年孝,可那家人却让我百日内嫁过去。你看我们家这情况,病的病,小的小,我哥就跟个孩子没两样,我真走了,一家人都靠我娘,她哪能撑得住?那家人说儿子已经十七了,等不了三年,所以打算退亲,等我爹过了三七就把庚帖还回来。」 易楚黯然,再过三年,顾瑶也是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了。 两人再说一会话,易楚也便告辞了。 第二天,顾瑶果然带着她的大弟弟顾琛来了,还带着一篮子针头线脑、油盐酱醋等物,「铺子里的,卖了大半,留了些自家用,易大叔别嫌礼轻。」 如此一说,易郎中倒不好推辞,吩咐易楚收了。 顾瑶却又让顾琛跪下,「先前多亏阿楚妹子,这两天又是易大叔早晚给我娘把脉看病,都说是患难见真情,您的大恩我顾家没齿难忘。」也随着顾琛跪在一旁。 「这本是我分内之事,当不得顾家侄女如此大礼。」易郎中不便搀扶,只拉着顾琛,却让易楚去扶顾瑶。 顾瑶挣脱易楚的手,仰头望着易郎中,眼眸里珠泪盈盈,「我爹出事就是吃了不认字的亏,要不是指望李掌柜帮忙看文书定契约,也不会跟约他一道去杭州。我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请易大叔空闲之余教阿琛认字。也不让大叔白教,阿琛就留在医馆,给大叔端茶倒水,扫个地跑个腿。」 没想到顾瑶竟有这样的想法,易楚一愣,易齐已沉下脸,附在易楚耳边窃窃私语:「算盘打得真精,学识文断字不说,还想偷学爹的医术。她爹就是想白用李掌柜才吃了亏,她还来这一套。」 易楚也不想收留顾琛,一是顾琛已经十岁,算是半大小子,进出总归不方便。荣盛虽也是男子,但他来医馆时,易楚才七八岁,没太多避讳。最重要的是易郎中本就忙碌,既要坐馆还得出诊,隔三差五需要上山采药或者去别处买药。倘若,再教导顾琛认字,恐怕连歇息的工夫都没了。 本能地,易楚便想替父亲推辞。没想到易郎中却温和地开口,「也好,如此我也能多个帮手,以后就未正来吧,这会能空闲些。」 顾瑶大喜,拉着顾琛连磕了三个响头才起身。又对易楚姐妹施礼,「阿楚,阿齐,我弟弟不懂事,以后麻烦你们多担待些。」 易楚勉强笑笑,「应该的。」易齐却扭过头,装作没听见。 易郎中拍拍顾琛的肩,「你先回去,等过了头七再来。」 等两人告辞,易齐才转过身,跺着脚气急败坏地说:「爹,您干嘛答应她?顾琛大字不识一个,在医馆能帮什么忙,还不是白用咱家的纸笔。爹,您不收束修可以,但笔墨银子可不能不要。」 易郎中乐呵呵地看了看易齐,又望向易楚,「你们只姐妹两人,出嫁后也没个兄弟撑腰。这样一来,顾琛与我虽然没有师徒名分,总有师徒情分在,以后你们需要娘家人出面,顾琛也能说得上话。」 父亲竟是为自己打算……易楚心下触动,刚要开口,就听易齐易齐却快言快语地说:「爹想得也太长远了,谁知道顾琛能不能靠得住?爹放心,以后我给姐撑腰,用不着姓顾的。」 易楚莞尔,「你比我还小呢。」 第十三章 易齐嘴一撇,「,才小一岁,而且我可不像你那么容易被人欺负。」话题一转,扯住易郎中的袖子,「爹,既然顾琛来帮忙,那中元节我跟姐要去庙会玩,好不好?好不好?」 易郎中看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温声笑道:「好,多带点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七月十五中元节,是阴间鬼魂出来放风的日子。这一天,各大寺庙都会做法事或者请高僧讲经,普渡无主游魂。而寺庙周围会有庙会,卖些日常百货、绫罗绸缎、笔墨纸砚等,也有风味独特的小吃和杂耍武术,非常热闹。 易齐说的庙会则是护国寺庙会。庙会从护国寺一直延伸到口袋胡同,绵亘三里长,是京都规模最大的庙会之一。 易楚姐妹还从来没去过庙会。 转眼间,中元节到了。 易楚起了个大早,早早做好了饭,没想到易齐也起得挺早。易郎中故作惊讶道:「咦,现在已经卯正了?怎么天亮得这么晚。」 易齐羞恼道:「爹就知道打趣人,回头爹的扇子套破了,我可不管。」 易郎中好脾气地笑笑,「好了,你们快些吃饭,吃完了早点出门。」 易齐无心吃饭,三口两口喝完粥就回屋梳妆。易楚则细嚼慢咽等到易郎中吃完,将碗筷收拾了才回房。 等到装扮完,易齐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了。 她穿了用海天霞色绢纱裁成的罗裙,襕边用了白纱,裙间也点缀着白纱,行动间如柳随风。头发梳成双环髻,簮了两支大红绢花。绢花做成牡丹状,用金线密密地镶了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反观易楚,穿着淡绿色绣粉色缠枝梅的半臂,月白色挑线裙子,也是双环髻,却插了对丁香簮头的银簮,耳朵上缀着小小的银质耳钉,清清爽爽,象是凌晨初绽的玉簪花。 见易楚出来,易齐脸上漾起娇媚的笑容,轻快地迎上前。 她靠近的瞬间,易楚敏锐地闻到了一股香气,香气绵长亘柔、芬芳怡人,远非易齐平常所用的胭脂可比。 细细看上去,她眉间描了螺子黛,面上凃着茉莉粉,腮旁淡淡地扫了层胭脂。易齐平常就爱颜色鲜亮的衣衫,此时更是秾艳夺目,就像盛开的牡丹花。 这样的易齐让她感觉有点陌生。 易齐轻轻拉起易楚的手,「姐,快走吧,胡玫许是等急了。」 易楚微笑着点点头。 胡玫正等在杏花胡同口。 她今天也特意装扮了,穿淡粉色蔷薇禙子,鹅黄色的罗裙,脸上不知是敷了粉还是因为闭门不出的关系,脸色白皙了许多,很是俏丽。 易楚正要上前招呼,眼角瞥见墙角穿着崭新裋褐的胡二,脸色突变。 胡玫急忙解释,「我没让二哥来,可他非得跟着,说庙会上人多,咱们三个女孩子,要是被冲撞了就不好了……要是你们不乐意,我就让他回去。」 易楚转念一想,胡二说得也有道理,人多的地方,有个男子在旁边更安全些,便欠身朝胡二施了个礼,「劳烦二哥。」 胡二正望着易齐错不开眼,根本没听到易楚的话,被胡玫一扯,猛地涨红了脸,「嘿嘿」笑了声,不知该回答什么。 易楚见状,悄悄将易齐拉到自己左手侧,离胡二格外远了些。 易齐却浑然不觉,只顾着四处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 胡二曾经到过护国寺,便在头前带路,易楚等三人跟在后面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待会要买的物品。 胡玫爱美,一心惦记着买点新奇好看的饰物,易齐没有特别打算,到时候看见心仪的再说。易楚则想起临来时父亲的嘱咐。他说遇到喜欢的东西尽管买下来,到时添在嫁妆里头,别怕花银子,爹都准备着。 想到嫁人,易楚微微红了脸。 荣盛在医馆一向老实寡言,不知在家里会是什么样子。荣大婶性情豁达倒是好相处,上头两个嫂子却是不知性情如何。 一路怔忡着,不知不觉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隔着老远,就听到小摊贩的叫卖声、杂耍戏的锣鼓声,熟人见面的应酬声,交织在一起,如潮水般当头而来。 四人不由加快了脚步。 及至近前,胡玫「呀」一声惊叹,「这么多人!」 只见街道两旁摊位接着摊位,旗幡连着旗幡,铺天盖地尽是货摊。逛庙会的人也是扶老携幼拖儿带女,摩肩擦踵往来不绝。 口袋胡同这边摆得多是针头线脑、绢花绒花、梳头篦子等,单是锦缎就有明霞锦、浮光锦、连烟锦等十几种,有些名称易楚根本连听就没听说过。 易楚一下子看花了眼,先买了一套十二根的牛毛针,又买了八匝丝线,还被易齐撺掇着买了两块灯笼锦尺头,最后盯着只竹雕的梳妆盒发呆。妆盒雕成莲花式,花分八瓣相叠,盒盖却是莲叶状,与盒身嵌合得严丝合缝。易楚最爱它的圆润与厚重。 妆盒虽好,价钱也不低,足足六百文,若买另外雕海棠花的妆盒,可以买两个。 而且,还有点重,拿着它逛庙会很不方便,要不等回去的时候再买? 或者明天再来,反正庙会有三天。 正在犹豫,胡二凑上来问:「阿楚妹子看上了这个妆盒,是挺结实,掌柜的,多少钱?」作势往外讨钱袋子。 易楚怎可能让他送,连讨价还价都来不及,忙掏出铜板付了账。 摊贩乐呵呵地说:「姑娘好眼力,这妆盒一辈子用不坏,而且越用越光滑,到时候传给闺女、孙女,能用好几代。」 哪有对未出阁的女子说这个的,易楚羞红着脸拿起妆盒就走。 胡二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阿楚妹子,我帮你拿着。」说着撑开手里的蓝布口袋,里面已经放了小半物品。 易楚道了谢,小心地将妆盒放进去。 胡二将口袋轻松地往肩头一抡,大步追前面的胡玫与易齐了。 易楚微微笑着,心道:果然还是有个男子跟着好,至少不必担心买东西多了拿不动。 四人继续前行,胡玫在卖金银玉器的地方选了两对一滴油的银簮、一对鎏金手镯。易楚则拉着易齐到卖纸笔的地方给易郎中买了刀澄心纸。 付钱的时候,易楚察觉到易齐有些神思不属,总是茫然地盯着某处发呆,可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除了来来往往的人群,并没有特别之处。 易楚纳罕,易齐的表现太不对劲了,前两天她还把庙会夸得天花乱坠,什么天上有地上没的,可今儿到了庙会,她却是什么都没买。 是不是她的心思根本不在买东西上? 那她千方百计地来庙会干什么?难不成约了人相见? 易楚猛然想到那莫名其妙的绢纱跟螺子黛,越发确定这一点。不由咬了咬后槽牙,越发将易齐看得紧,决不让她偷偷摸摸与别人私会。 走过口袋胡同,是卖山货和儿童玩具的摊位,有布老虎、拨浪鼓、蛐蛐笼等,易楚想到在家里帮忙的顾琛,买了两只空竹,又买了些晒干的蘑菇、黄花菜等物。自然,这些东西又被胡二抢着背在了身上。 第十四章 再往前走,是杂耍的。有踩高跷、耍猴戏等滑稽戏,也有单手劈青砖、胸口碎大石等武力场面。尤为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有个袒露着胸膛的黑脸汉子,竟能从口中喷出熊熊火焰来。他一边用手捶着胸膛以显示自己的强壮,一边绕着场地走动,走到某处,张嘴一喷,顿时燃起熊熊的火焰,差点烧着围观人的衣衫,吓得众人连声尖叫。 易楚猜想汉子先前喝的碗里定然有什么蹊跷,勉强算是镇静,可胡玫却很不淡定,双手抓住易楚的小臂,抓得她生疼。 胡二也是,张着大嘴巴,满脸震惊。就连一直心不在焉的易齐,也被吸引,目不转睛地盯着男子的一举一动。 看了好一会杂耍,已是正午时分,恰好前头就是卖风味小吃的摊位,四人挤出人群急匆匆地走了过去。 小吃种类极多,碗豆粥、江米面艾窝窝、炸豆腐、扒糕、豆汁等应有仅有,摆摊师傅纷纷露出拿手绝活,边做边吆喝。 胡玫笑着拍手,「这下有口福了,我们一路吃过去,把所有的小吃尝个遍。」 易楚跟易齐也随声附和。 卖豌豆黄的商贩甚是伶俐,见状亮开嗓子吆喝,「嗳!小枣儿豌豆黄儿,大块的来……三位姑娘,来两块尝尝,不好吃不要钱。」 豌豆黄是将豌豆煮烂、嚼碎,加上白糖桂花等搅成糊状,凝固后切成菱形块,再放上小片的蜜糕点缀着,既好看又好吃。 四人各花两文钱买了两块。 然后顺着摊位,吃了驴打滚儿、灌肠,每人喝了碗豆汁。三个女孩已经饱了,胡二又自去要了碗馄饨。 馄饨摊正在树荫底下,炎阳透过浓密的树叶照射下来,变得温暖而柔和。时不时有微风习习吹过,舒服得让人昏昏欲睡。 易楚清晨起得早,靠着树干打起了盹。 朦朦胧胧中,感觉人群突然骚动起来,她猛地睁开眼,看到许多人簇拥着朝护国寺胡同跑去。 易齐拉着易楚催促,「姐,咱也过去看看。」 胡玫双眼亮晶晶的,「听说皇上一早就来了护国寺,现下正要回皇宫。」 能够目睹天颜,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事。 易楚也不例外,闻言,顿时心潮澎湃,使劲点点头,「好。」 护国寺胡同已里三圈外三圈地围了许多人,三个女孩子个头都不算高,掂着脚尖也看不到。幸好胡二身强力壮,在头前开路,护着她们挤了进去,惹来一路白眼。 人群里圈密密地站了两排手持长~枪,身穿罩甲的卫士,他们个个神情凛然,目光戒备,将沸腾的人群隔绝在长~枪之外。 不多时,马蹄声如雷鸣般由远及近。 头前是四个骑着高头大马,身穿金色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紧接着是近百名穿着红色飞鱼服的大汉将军,再然后是六辆皇家独有的装饰着龙纹的明黄色马车。 人们瞬时安静下来,每个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逐渐近前的马车,期盼着万晋国至尊无上的帝王,能够掀开车帘,出现在他的子民面前。 马车咕噜噜越来越近,不知是谁率先跪下,整个人群乌压压地全部跪倒在地,齐声喊着:「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声接一声,一浪接一浪,排山倒海般。 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哭得涕泗交流,今日能够得见天威,死也可以瞑目了。 马车在上千军士的护卫下渐渐远去,人群也开始慢慢散开。 胡玫喘口气直起身子,「跪了半天,也不知道皇上到底在哪辆车里。」 胡二瞪她一眼,「这等重要的事,还能让你知道?你要是知道了,脑袋也差不多该掉了。」 易楚也感觉颇为遗憾,没见到天颜,至少能听听声也好,可惜自始至终,马车里都没人吭声。 不免有些意兴阑珊,遂道:「东西也买了,小吃也尝了,还看到天子的御驾,算是不枉此行,现在该回去了吧?」 「好容易出来一次,还没玩够。」易齐不同意,噘着嘴说,「天色还早呢。」 胡二连忙附和,「二妹妹说得是,难得来一趟,再逛逛。」 正说着,又有车驾驶来。 虽不若先头皇帝的仪仗那么浩大,可头前有头戴红缨风帽、腰挎长刀的亲兵开道,车旁还有亲兵护行。分明也是显贵人家。 马车渐近,车头装饰的螭龙绣带映入眼帘。 能用螭龙纹样的,不外乎亲王与郡王。 留在京都的王爷不算多,有忠王、安王还有荣郡王……易楚暗自猜度着,冷不防身后传来一股大力正推在她背后,她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恰倒在马车前。 「找死!」 头顶狠厉的声音响起,接着是马鞭挥动的破空声,易楚根本来不及反应,就感觉有人护在她身前,生生替她捱了这鞭…… 鼻端有淡淡的猪肉的腥气。 是胡二替自己挡了马鞭! 易楚猛然起身,扶起跌倒在一旁的胡二。 胡二咧嘴「嘶嘶」呼着气,仍是关切地问:「阿楚妹子,你没事吧?有没有伤到你?」 易楚急忙摇头,转身去看胡二的伤处。 「姐,姐,你怎么样?」反应过来的易齐冲上前,急切地拉着易楚上下打量。 「我没事,去看看二哥……」 话未说完,就被打断了。 两位兵士身高马大,黑着脸,叱道:「没长眼,敢挡我们王爷的车驾,找死!」抬脚便踢。易楚躲闪不及,牛皮靴子擦着她的小腿掠过,钻心地痛。 「两位爷,我姐是不小心摔倒的,并非有意冒犯。」易齐娇滴滴地分辩,眸光略过兵士不动声色地投向后面的马车。 兵士瞧见秾艳妩媚易齐的面容,眼直了片刻,挥挥手,「赶紧让开,别耽误王爷回府。」语气已比先前软和了许多。 易楚见状,忙跟胡玫扶着胡二退到一旁,易齐却是站着不动,娇声地说:「都是我们的错,奴家在此向王爷请罪,」朝着马车盈盈下拜。 兵士面面相觑,露出了然的带着鄙夷的微笑。 易楚却是急了,上前死命拽着易齐的手往路旁拖。 马车里传来凉薄的声音,「都是死人?干挺着干什么,拉下去砍了!」又斥车夫,「还不快走?」 车夫领命,挥动起马鞭,全然不管车旁的姐妹两人。 易楚躲过马鞭,面前就多了那两个面目不善的兵士。 「王爷有命,大爷我也不能不遵,不过,两位要是伺候得好,大爷就放你们一条生路。」边说,边伸手捉两人。 易楚护着易齐连连后退,想呼叫,却发现周围的人早已散去,只有几个胆大的躲在墙角偷偷窥探着这边,显然是不可能帮忙。 兵士看到两人惊恐的样子,越发有恃无惧,将刀别在腰间,张开双手,「别跑,先让大爷香一个。」 眼看就要碰到易楚裙裾,胡二上前一把推开兵士,嚷道:「我挡着他们,你们快跑。」 兵士见胡二阻挡,狞笑道:「呵,还真有不怕死的,爷倒要看看你的脑袋硬还是爷的大刀硬,」抽出长刀奋力朝着胡二面部挥去。 第十五章 胡二虽强壮可只是一名莽夫,怎可能抵得过两名训练有素的兵士,况且,他们手里还有刀。 易楚不敢看这惨状,绝望地闭上双眼。 「当啷!」 是兵器落地的声音。 易楚疑惑地睁开眼,果然两位兵士的长刀已砰然落地,而面前多了位身穿金色飞鱼服的男子。 男子身材挺拔,气宇轩昂,手握绣春刀,脸上一张银色面具映着夕阳折射出耀目的光芒,令人不敢直视。 这不正是那位锦衣卫特使辛大人? 「中元节,怨气重,最好少动干戈,免得夜里冤魂上门。」辛大人傲然而立,语气阴冷得如同冬日屋檐下悬挂的冰凌。 兵士听得毛骨悚然,支吾着解释,「是荣郡王下的令,小人不敢抗命。」 辛大人淡淡开口:「原话说给他听。」 兵士应一声,俯身捡起地上长刀,退步离开。 易楚长吁口气,目光转向辛大人,只觉得面具后面那双黑眸幽深闪亮,好像一潭古泉,隐藏着万千波澜。 应该上前道谢还是一走了之? 这种身份的人,最好是敬而远之,少瓜葛为好。 时隔月余,他应该早就不记得自己是谁,就是撒腿跑了也没什么。 可是,毕竟是救命之恩…… 眼见胡玫已跪在辛大人脚前叩谢,易楚也亦步亦趋地上前,跟着跪下,「民女叩谢大人救命之恩。」 跪下那刻,易楚仿佛又闻到了熟悉的艾草香味。 浅浅淡淡,却弥久不散。 易楚一愣,视线顺着眼前的粉底皂靴慢慢上移,是金线密密缀着波浪纹的袍摆,再然后,是块色黑如漆的墨玉,和青莲色绣着步步高升纹样的荷包,最后停在握着刀柄的手上, 小麦色的肌肤,手指匀称修长,骨节分明却并不象寻常习武人那么粗大。 易楚深吸口气,复低头,静静等着辛大人叫起的声音。 路面被炽热的阳光晒了大半天,有温热的感觉丝丝渗入体内,小腿处被踢到的部位被石子硌着,似乎更疼了。 她轻轻挪动了下~身子。 终于,头顶传来冷漠的声音,「起吧,以后在外面少惹事生非。」 易楚抖了下,才忍痛起身,又福了福,正要离开,听到辛大人的话,「上次的药丸很有效。」 药丸? 是配给赵七公子医治心疾的药,还是…… 易楚不敢多想,捡起地上胡二的蓝布口袋,招呼着易齐离开。 走至拐角处,无意中回头,却发现辛大人仍在。 夕阳照着他金色的衣衫发散出万千光芒,他如同天神般笼在金雾里,神圣高远得教人忍不住去膜拜。 易楚却忍不住想起了另一句话,神仙虽好,却是寂寞的。 辛大人,这般高高在上的人,也会是寂寞的吗? 来得时候,四人精神焕发兴致高昂,回去的时候胡玫扶着受伤的胡二走在前头,易楚跟易齐合力抬着蓝布口袋跟在后面,一个个象斗败了的公鸡,没精打采的。 胡二受伤不轻,那车夫许是练过功夫的,下手极重,崭新的裋褐被划破了一条大口子,露出里面模糊的血肉。 易楚真心后怕,倘若马鞭真的落在自己身上,没准会生生去掉半条命。即便侥幸不死,可衣衫破了,被人瞧见肌肤,那可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不论如何,自己是欠着胡二极大的人情,这人情即便是用命去抵也不为过。 而罪魁祸首…… 易楚想起适才突如其来的大力,恨得牙痒痒,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易齐身上。 易齐低着头,额前的刘海遮住了那双魅惑的眼,瞧不清她的神色。可她周身却散发着沮丧或者失望的气息。 是因为没能引起荣郡王的关注而沮丧? 易楚心里又是一阵怨,强忍着腿上的疼痛加快了步伐。 回到医馆时,鸽灰的暮色已悄悄降临,街道两旁的屋舍里灯盏次第亮起,城市的上空炊烟袅袅,充斥着饭菜的香气。 易郎中瞧见四人狼狈的样子吓了一跳,顾不得多问,先给胡二疗伤。 总归是男女有别,易楚不便在场,去厨房烧热水,胡玫留在医馆下手。 火苗呼呼地着,易楚的心火也腾腾地往上冒,终于等水一开,就熄了火走到西厢房,也不敲门,猛地走了进去。 易齐刚换好衣服,正对着镜子梳头。见有人来,忙不迭地拿帕子将桌上一只玉镯掩住。 易楚眼尖,早看清是只水头极好的羊脂玉的镯子,不由怒气更胜。再瞧向易齐,狭长的眼角斜挑上扬,在忽闪的灯光下,越发娇媚动人。 生在这副样子,偏偏还不自爱。 易楚咬牙,狠狠地甩了易齐一个嘴巴子,「你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姐,我不是有意害你,姐……」易齐捂着腮帮子,不可置信地盯着易楚,眼眸里水光莹莹,就是强忍着不掉下来。那神情,分明是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易楚气极,反手又掴了她一下,「这两下是我替爹娘教训你,娘若地下有知,绝不会希望你自甘堕落,去到王府当什么玩物。」话说完,又重重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我身为长姐没有好好教导你,也该受罚。」再无别话,转身出门。 掌心火辣辣地疼,脸颊也是火辣辣地疼。可再疼,也比不过心底那份痛。 原先她就猜想自己摔倒是不是易齐推的,因为那时候,只有易齐站在自己身后。可到底是怀有一丝奢望,或许会另有他人。如今得到证实,怎不教她心如刀绞?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来,迅速地溢满眼眶,顺着脸颊滑下。 泪眼朦胧中,有个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面前,易楚忍不住上前抱住了他…… 易郎中搂着她,右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哄着她,「怎么了,阿楚?谁欺负爹的小乖乖了?」 象她小时候一样。 那时候,有顽劣的孩童欺负她是个没娘的孩子,爹便是这样搂着安抚她,喊她小乖乖。 感受到父亲的疼爱,更多的泪涌了出来。 易楚不回答,只是越发紧地搂着父亲的腰,脸贴在父亲的胸前,无声地抽泣。 被快要及笄的女儿这样搂着,易郎中有些尴尬,也有些欢喜,易楚再大,也是自己的小乖乖,受到委屈只会躲在自己怀里哭。 良久,易楚慢慢止住哭泣,却仍不松手,哽咽着问:「胡二的伤势怎么样?」 「已经上了药,明天我再过去上次药,伤口不轻,怕是要留疤……而且,天热愈合得慢。」易郎中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既没有追问事情的经过,也没有责备她们的晚归。 这声音令易楚宽慰与心安。 易楚站直身子,将庙会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遍,只有意隐藏了易齐推她的事。 易郎中凝神听着,突然开口问道:「是荣郡王的马车?」 「应该是,」易楚不太确定,「是听兵士这样说的……爹,您这衫子湿了,待会换下来,我替您洗洗。」 易郎中笑笑,「等明儿再换,你也累了一天,我叫人送了三碗面来,吃完了早早歇息。」 易楚点点头。 第十六章 晚饭摆在院子里,易齐并没有出来吃。她隔着门缝说,在庙会上吃撑了,现在还饱着。 若是以前,易楚会将面送到她房里,可眼下她不想见到易齐。 父女两人就着明亮的月光各怀心思地吃了饭。 因是中元节,人们怕遇鬼,天黑之后就很少出门,易郎中早早将医馆落了锁,一家三口各自歇息。 换衣服时,易楚发现小腿肚子青紫一片,摸上去仍是痛得很,脸上也是,肿痛得厉害,而且清清楚楚地浮起了五个指头印。 想必易齐也好不到哪里去。 回过神来,易楚便有些后悔,刚才下手太重了,而且也没听易齐解释,或许她有什么隐情。 可再有隐情,也不能算计一母同胞的姐妹吧? 想过来想过去,易楚也分辩不请自己到底是对是错? 到底是年轻底子好,第二天早上起床时,易楚脸上的浮肿就消失了。 易齐却仍然没有出来吃早饭。 中午亦是。 易楚终于沉不住气,推开了西厢房的门。 屋子里静悄悄的,浅粉色的帐帘低低垂着,易齐显然还在睡觉,有时断时续的呼吸声传来。 易楚正要回头,突然觉出这呼吸的不对劲来。 比平时要粗重和急促。 易楚快步过去撩开帘子,看到易齐满面潮红地躺在那里,因为难受,她的眉头紧紧蹙着,脸颊泪痕犹存。 定然是哭着哭着睡着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烧的,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易楚暗暗自责,早过来看看就好了。 到医馆跟父亲说了声,又端了盆冷水,搅了帕子给易齐擦拭。 冷水激得易齐嘟哝了声,下意识地侧过头,躲避着突如其来的冷意。 易楚爱怜地摸着她的额头,低声道:「阿齐,都是姐不好,姐不该跟你置气。」 许是听到她的声音,易齐慢慢地睁开了眼,那双妩媚的眼眸空洞而茫然,片刻,才将眸光凝在易楚脸上,嘴唇嚅动着,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易楚拍拍她的手,「好好休息,有什么话,等好了再说。」 易齐摇头,又要开口,却挣不过身体的无力,沉沉睡了过去。 易郎中送走医馆的病人进来把脉,好一会才道:「是受了惊吓,气郁于心,夜里恐怕又着了凉,只要热能退下来就不要紧……我去煎药。」 闻言,易楚看着易齐烧得通红的脸,心里越发内疚。 昨日那番情景,易齐怎么能不受惊吓? 自己又不问缘由,劈头给了她两个嘴巴,也难怪会气郁于心。 说到底,她也只十二岁。即便有错,自己也该多教导劝说她才是。 一时,易郎中煎好药端过来,易楚唤了好几声,好容易叫醒易齐,勉强喂了半碗药,还有一半顺着唇角流了下来。 易楚又拿帕子细心地擦拭,然后掖好了薄被。 易郎中感慨万千地看着她,「药里加了些安神的东西,估计能睡几个时辰,你回房休息会,还得照顾阿齐。」 易楚摇头,「我看着阿齐,心里安生些。」 易郎中便不勉强,从书房搬了把藤椅过来。 易楚没心思做饭,易郎中笨手笨脚地熬了锅粥,两人凑合着就着根生黄瓜吃了。 易齐睡得很不安稳,时不时惊叫两声,又喃喃地喊着什么,有时候喊娘,有时候喊爹,更多的是喊姐姐。 易楚更加心酸。 娘离开的时候,易楚才三岁多,已经想不起娘的模样,只模模糊糊地记着娘生得很漂亮,身上有好闻的香味,每天极少出门,大多在绣花,也做好看的绢花。 易齐就更可怜,还不到两岁,恐怕连这点印象都没有。 这些年都是爹拉扯她们两人长大,两人自小相依为命,虽时有争吵,但感情一直非常好。这次,或者真的冤枉易齐了。 眼见到易齐额头又渗出一层细汗,易楚拿帕子擦了,就看到易齐挣扎一下,喃喃道:「姐,我不是有意的,姐,你信我。」 这句话却是清晰而有力,似是用了全身力气。 易楚忍不住落下泪来,俯身将脸贴在易齐脸上,柔声道:「姐信你,姐相信阿齐。」 易齐仿佛听明白了,沉稳地睡去。 易齐烧了两天两夜,易楚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两天两夜。这下辛苦了易郎中,既得接诊病患还挂着两个女儿。 好在顾瑶听顾琛提起易家的事,每天过来帮忙准备一日三餐,才不至于让易家人更加忙乱。 顾瑶是个心细的,煮粥也会煮两份,易齐大病未愈,给她单独做的小米粥,易郎中每天劳苦,又准备了山药粥或者南瓜粥。小菜也做得清爽可口,咸淡适宜。 第三天,易齐的热度终于退下去,易楚长长松了口气,握着易齐的手,爱怜地说:「这才几日,脸上的肉都瘦没了,得吃多少鱼肉才能补回来。」 易齐斜倚在靠枕上,细长的眼眸里含着盈盈泪光,「又让姐跟着受苦,以后我一定会对姐好。」 两人不约而同地回避了庙会那天的事。 易楚笑笑,「你好好照顾自己就是对我好了……病算是好了,药还得吃,方才已经煎好了,我去热一下。」 易齐乖巧地点点头。 医馆里,易郎中正给人把脉,「冰冻非一日之寒,气血不足之症得长期调养,丸药仍是一日一粒,另外膳食上需得多加注意,可用红枣或者莲藕煮粥。」 对面坐着的正是前几日来买四物丸的那人。 那人「嗯嗯」地颌首,眼神却甚是锐利,极快地扫了易楚一眼。 易楚心头一慌,连忙沉住气升起炉火,将药罐坐了上去。 易郎中听到动静回头问:「阿齐醒了?」 易楚低声答道:「醒了,已不像先前那么热了。」 「那就好,」易郎中找出药丸,包好,递给那人,又对易楚,「待会我再去把把脉,重新开个方子。」 辛大人拿着药包缓步走出医馆,面上与往日一般平静,心底却是波澜万千。 刚才那眼,若他没有看错,易楚虽然面带笑容,可目光里满是防范与戒备。 记得前几次,她的笑容都是明媚亲切,落落大方。 难不成,她认出自己了? 辛大人摇头,这五年,他每天转换在锦衣卫特使与面馆东家两个身份间,时不时也会在面馆遇到亲近的军士。 可从没有人认出他来。 他也早就养成时刻警惕的习惯,绝不会露出破绽。 那么是哪里出了差错? 有一人知道,就会有第二个,无论如何,这个女子是留不得了…… 月色浅淡,洒落满地清辉,闪烁的星子犹如多情人的眼眸,在墨蓝的天际,调皮地眨呀眨。院子里,盛开的月季花释放出清雅的香气,不知名的夏虫躲在墙角细细地吟唱。 医馆的灯早就灭了,正房与西厢房也黑漆漆一片,惟有东厢房一盏油灯,隔着轻薄的窗纱散发出淡淡光华。 易楚正凑在油灯前做针线,中午因易齐病好了许多,她心情松快就歇了个晌觉,没想到夜里却走了困,竟是睡不着。 第十七章 她仍是穿着白日那件半旧的鹅黄色镶葱绿色月牙纹的半臂,月白色挑线裙子,乌黑的青丝松松地绾成个纂儿,用支简单的银簮别了,再无其它装饰。 昏黄的灯光映照在她的脸上,温柔似水,眉目如画。 灯毫无征兆地灭了。 眼前骤然一黑,易楚本能地伸手摸索火折子,就感觉屋子里多了道不属于自己的若有似无的气息。 紧接着有艾草的清香沁入鼻端。 易楚定定神,试探着喊了声,「辛大人?」 月光隔着木窗照射进来,在地上留下窗棂的阴影,半边儿明,半边儿暗。自暗处走出一道黑色的身影,直直地停在她面前。 他没戴面具,幽深的黑眸折射着月光,亮得惊人,可又冷得吓人。 「怎么认出来的?」他淡淡开口,手轻轻抬起,拂开易楚腮边的一丝乱发,手指触到细嫩的肌肤,停在下颌处。 他的动作很温柔,指尖很暖,可周身的气势却极冷,压迫着她不得不开口,「你身上有股艾草的香气……右手虎口处有颗芝麻粒大的红痣,还有,我平视你的时候,正好看到你圆领袍领口处的牙边。」 相同的身高毋庸置疑,艾香香味也是她一早就闻到了,不过她以为是沾染了医馆的气味,遂有怀疑却不敢断定。 那个雨夜,她端了姜汤递给他,不经意地发现他虎口处有粒极小的红痣,而庙会时,她特意瞧了瞧辛大人的手。 再加上,这两人给她的感觉是如此一致。 所以,肯定了自己的推测。 她确实很细心,也聪明。 辛大人眸光闪了闪,手指慢慢下移,扣在她的咽喉处。她的肌肤滑腻柔软,就像幼年时父亲案前那枚羊脂玉镇纸,教人爱不释手。 这次算是在劫难逃了,锦衣卫的特使动了杀心,谁还能在他手下逃命? 易楚闭了闭眼,深吸口气,「庙会那天我本就要死了,承蒙大人相救,多活了这些天。我死不足惜,只是舍不下我爹……我爹与妹妹都不知晓大人身份,恳请大人放他们一条生路……」 辛大人凝视着她,手指渐渐收紧,几乎能感觉到她的咽喉在自己指尖的压迫下渐渐缩到一起。不经意间,一滴温热的水样的东西落在他的手背,接着又是一滴,越来越多。 泪水灼痛了他的手,连带着他的心,竟然也丝丝抽痛起来。 借着月光,他看清她的眸子,蓄着满眶的泪水,犹如最闪亮的珍珠。刹那间莹莹珠华轰然绽放在他心头。 手不受控制般松开,紧接着便是一推。 易楚挣扎着从地上起来,屋里已经空无一人,木窗紧紧地关着,门闩也好好横在门上,刚才的一切好像就是场梦。 可屋内弥漫的淡淡艾香,喉间火辣辣的疼痛以及掌心丝丝缕缕的血痕都提醒她,这不是梦。 那个冷厉狠绝的辛大人确实来过,而且差点杀了她。 劫后余生的恐惧令她颤抖不已,好半天她才回过神,轻手轻脚地去厨房倒了点水,绞了帕子覆在咽喉处。 辛大人骑着马慢悠悠地走在空寂的街道上,马蹄踏着青石板,发出单调而清脆的嗒嗒声。 夜平静安宁,可他的心却很不平静。 身为锦衣卫特使,死在他手里的人有多少,他的仇人就有多少。 他跟皇上约定过,太子平安登基之际,就是他功成名退之时,到时,他会以原本的身份与面目为自己谋一份前程。 为了后半辈子的安定生活,他本应该杀了那个识破自己身份的女人。 可掌心收紧之际,他马上就要听到骨头拧断的「咔嚓」声,他却仿佛看到了另外一双眼眸。 同样地,含着泪水凝望着他,同样脸上充满了绝望与悲哀。 那个女人最终背叛了他,那么易楚呢? 眼前闪过无数画面……朝阳里她一手挎着菜篮子,一手拎着活鲫鱼,笑容明媚灿烂。 雨夜,她小心翼翼端着姜汤递给他,眼神温柔亲切。 医馆里,她弯腰搓药丸,神情沉静从容……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来,辛大人无端地叹口气。 他曾经因女人吃过大亏,也曾暗自发誓,再不会轻信女人的话,对女人心软。而这次,当他看到那双美丽的杏仁眼蕴含的点点泪水,他的心软得象水,乱得象麻。 就算饶她不死,至少也得警告她不得乱说吧? 想到此,不由气恼地甩了下马鞭。白马一声清嘶,四蹄腾空,绝尘而去……浑不管,这急促的马蹄声扰醒了多少人的好梦。 有夜巡的兵士经过,当瞧见马上人闪亮的银色面具,立刻闪身让路。 辛大人一路狂奔到忘忧居才勒紧缰绳慢下来。守门的壮汉早习惯他进出的不定时,听到马蹄声不待吩咐就连忙打开大门。 入了夜的莫愁湖较之白日别有一番风景,柳枝轻点,荡起无数涟漪,在月色下发射出银白的光华。莲叶摇动,惊醒梦中的游鱼,咕噜噜便是连串的水泡,间或水花四溅,打散如镜湖面。 走过半面莫愁湖,辛大人烦乱的心终于慢慢沉定下来。 易楚却是翻来覆去几乎整夜未睡,那股淡淡的艾香弥漫在屋子里经久不散,害得她每隔半个多时辰就会起身四处看看,唯恐辛大人去而复返要了自己的小命。直到四更天,才勉强合了会眼。 早上自然起晚了,顾瑶已早早过来做好了早饭。 易楚歉然地说:「麻烦你这些日子心里很是不安,现下阿齐已经大好了,你家里也忙着,不好总劳动你。」 顾瑶爽朗地说:「阿齐还没好利索,我估摸着你这几天累得够呛,不见得能起身,这才过来的。明儿我就不来了。」 这也好,易楚笑笑,留她用饭。顾瑶便不客气,熟门熟路地摆好了碗筷。 因多了个外人,易郎中自然不会与她们同桌用饭,易楚便将饭菜端到书房。 顾瑶粗心没瞧出易楚脸色的憔悴,便是瞧出了,也只会认为是照顾易齐累的。 易郎中却不然,一见面就问:「怎么没睡好,眼底有些发青……脖子又是怎么回事,红了一片?」 「屋里有蚊子,总是赶不走,还偏偏叮了喉头处,痒得紧,多挠了几下。」易楚苦笑,为遮掩这处淤青,她早上还特地换了件立领盘扣的中衣,没想到总是瞒不过父亲的眼睛。 幸好易郎中素来信任易楚,而且到底是女儿家的颈项,他也不便细看,只温声叮嘱,「待会抹点止痒的药膏,别挠破化脓就不好了……家里艾草是不是不多了,回头我上山采些回来。」 易楚忙道:「还有,昨夜熏得时候短,今儿再不偷懒。」 今夜,她是不敢熏艾草了,或者以后也不会。那种气味,让人害怕。 饭桌上只三个女孩子沉默无言地用了饭。易齐神色仍是恹恹的,吃过饭就回了房间。顾瑶却是留下来抢着收拾了碗筷。 易楚便问起她退亲的事。 「刚过头七就退了,那家人也真有意思,聘礼定金什么的要回去不算,连年节来往的东西都换成银子往回要。当初年节礼都是有来有回的,他们也要得出口。还好,早早退了亲事,否则指定过不到一起。」 第十八章 易楚莞尔,「你倒是想得明白。」 顾瑶很认真地说:「经过这遭,倒是看清了许多事。以前干什么都碍着面子,怕被人看轻了,如今想想面子值什么,那都是给别人看的,自己过得舒心才是正经。守孝这三年我也不打算闲着,除了顾好家里,我也得给自己找个顺心如意的夫君。气死那家人!」 最后一句是跺着脚赌气说出来的。 易楚乐不可支,却不得不承认顾瑶的话很有几分道理。 送走顾瑶,易楚去医馆找父亲,「胡二哥的伤怎么样了,这么些天没去看看他也过意不去,我想今儿去一趟。」 「已经结痂了,就是天热好得慢。你去看看也是应该,明天去吧,爹给你一道,顺便带些药过去。」易郎中考虑得多,胡二这次对易家算是有大恩,再加上受了伤,如果提出什么条件来,他怕易楚年纪小应答不当,白落了话柄。 易楚答应了,又商量道:「胡二哥当天新做的裋褐破了,我想另买块尺头赔给他,单独给他不合适,顺便给胡玫也买一块,然后再给胡祖母秤两斤好克化的点心,行不行?」 考虑得很周到,又不会授人以口舌。易郎中欣慰地点头,「好,你看着去置办吧,银钱不够,爹这里还有。」说着掏出荷包,倒出两小块碎银。 易楚连忙推辞,「不用,我这里的够花。」 易家是易楚管账,所有菜蔬米面以及人情往来的花费都从她手里过,既然她说够用,易郎中也不坚持,将碎银又收了回来。 易楚去了之前惯常去的枣树街那间布店。夏日即将过去,店里已摆出厚重的秋冬布料,夏季穿的绉纱、茧绸以及细麻布相对便宜了许多。 易楚给胡二挑了块土褐色的细棉布,棉布舒服吸汗,土褐色又不显脏,即便沾点猪油猪血也瞧不大出来。给胡玫选得是块湖绿色绢纱,胡玫身量高挑,带着几分英气,穿湖绿色更显清爽。 易楚对这两块布料很满意,店家要的价钱也很让人满意,两块布一共才四百文。 付了钱钞,易楚高兴地跟伙计告辞,刚出门,瞧见马路对面自木记面馆走出来一人。 好巧不巧,正是辛大人。 易楚被吓破了胆,慌不择路,转身又进了布店。 伙计见怪不怪,笑着问:「姑娘还买点什么?」 易楚赔笑道:「随便看看,有合适的再买。」顺着适才瞧过的布匹再一匹匹看过去,转了一圈,状似无意地朝门外瞧了眼,却发现辛大人竟然没走,定定地站在树荫下,仿佛入定了一般…… 辛大人静静地站在柳树下,手里摇着折扇,就像在路旁乘凉的其他人一样,姿态悠闲。可那双幽深的眼眸里分明带着笃定,他不信易楚敢偷偷自他面前溜走。 昨夜,他几乎落荒而逃,忘了句话没说。依着易楚的聪明,应该主动过来表忠心吧。 他赌得就是自己对她的了解,看看能猜透几分。 除此之外,自然还有点小小的心思。 多年颠沛流离的生活使他养成了戒备的习惯,跨出面馆的瞬间,他已将前后左右的人群看了个清楚,自然也没漏掉易楚。 前一刻她还神采奕奕地对着伙计笑,可见到他,就像见到猫的老鼠,扭头就溜。 他救过她一命,还先后饶过她两回,她不惦记着报他的恩情,竟然敢躲。 就是这股莫名其妙的恼意止住了他的脚步,他偏要看看,她到底能躲到几时? 易楚在布店对着殷勤的伙计简直是度日如年,可对面的辛大人迟迟没有离开的迹象,难不成他要站在那里一辈子? 他没事干可以瞎耗着,易楚还得赶回去做午饭。她早上买了条新鲜鲫鱼,已宰好了,专等着中午炖豆腐。 想到此,她心里一横,他就是在那里又如何,这条路又不是他开的,还不许别人走路?更何况,自己完全可以装作没看见他。 赌气就往外走,刚出门,便感觉一股莫可言说的压力排山倒海般迎面而来,而那双黑眸,就这样,隔着马路,直盯盯地落在她身上,令人毛骨悚然。 这分明就是在逼迫她。 易楚顶着莫大的压力,强忍着不抬头,一步步往路边挪,没走几步,心思突转,迎头朝马路对面走去。 她终于还是来了。 辛大人脸上浮起浅浅笑意,很快地散去,黑眸朝着易楚冷冷一扫,停留在她月白色中衣的领口处,中衣是立领,系着两粒亮蓝色的盘扣。领子虽高,遮掩了大部分的颈项,可仍有斑斑紫红露在外头,在白皙的肌肤上,很是明显。 昨夜那种拂过羊脂玉般的温润滑腻的感觉猛然涌上心头,辛大人摇着折扇的手顿了下,目光移到她的脸上。 眼底有明显的青紫,明显是没有睡好,神情有些憔悴,人似乎比最初见她时瘦了些,同样的青莲色比甲穿着在上空荡荡的,有点弱不胜衣的感觉。 这边辛大人肆无忌惮地打量,那边易楚心里早擂起了鼓,咚咚跳得厉害。而鼻子又好像比往日更加灵敏,每走近一步,艾草的香气便浓郁一分,那种被扼住喉咙几乎窒息的感觉便强烈一分。 脚步变得迟疑,掩藏在布料下的两手不由自主地绞在一起。 易楚屈膝福了福,低声道:「我爹说我是天生学医的材料,因为我的鼻子比别人灵很多,能轻易分辨出药草的气味。所以,换成别人,未必能嗅出公子身上的味道。」 辛大人没听见般,双目望天,折扇摇得呼啦啦地响。 易楚鼓足勇气,又道:「公子的事,我半个字都不会对别人提。」 辛大人冷冷地看过来,分明是不信。 易楚咬牙,「我用生命发誓绝不透露公子身份,若违此言,教我五雷轰顶,死无葬身之地。」 「就这样?」辛大人淡淡开口,「你死不死与我何干?」 易楚愕然,这已是极重的誓言了,他还要怎样,难道连全家都带上? 辛大人的事,她是决计不敢往外说的,可也绝不会拿父亲跟阿齐起誓。他爱信则信,不信也没办法。 怒火一寸寸燃起来,几乎要战胜了先前的恐惧,只听头顶淡漠的声音道:「你若死了,我自然不用担心你会说出去,可你现在仍活着,我又有什么好处?」 能有什么好处? 她不过一介女子,会得只是女红烹饪,又能做什么? 不待她作答,辛大人「啪」一声收了折扇,「谅你也不敢乱说,」扬长而去。 易楚腿一软,堪堪倒地,忙拽住一条柳枝才定了心神,慢慢往家中走。 第二天吃过早饭,易郎中带着易楚去胡家。原本也叫了易齐,易齐说她懒得动弹不想出门,也便由着她了。 胡家是座二进的宅院,头一进住着胡二、胡三等几个未成亲的兄弟,第二进正房的东次间住着胡祖母,西次间住着胡屠户夫妻,东厢房是胡大夫妻。胡玫跟她六岁的侄女胡娇住在后罩房。 易郎中父女先给胡祖母问了安,把了把脉,又被胡屠户夫妻请到客厅里坐。 第十九章 抿了口茶,易楚笑盈盈地说:「庙会时,多亏胡二哥照应,还累得二哥受伤,甚是不安。不知二哥伤势如何,好些没有?」 其实胡二的伤势如何,易郎中最清楚不过,易楚这话只是客气之言,借此表示感谢与关心,未必非得见到胡二。识相的人家就会顺口客气两句,全了彼此的情面。胡祖母却很实在,扬手便吩咐胡娇,「把你二叔叫来。」 胡娇连蹦带跳地去了。 事实表明,胡家人都实在,因为不单胡二来了,其余三个未说亲的儿子听说家里来了位年轻女客,都跟着来了。 胡家是杀猪出身,现如今也营着杀猪的营生,又开了家酱货铺和两间包子铺。胡家儿子都在自家铺子里干活,浑身不是猪肉味就是包子味。再加上,个个长相随他爹,都膀大腰圆,虎背熊腰。 不算大的客厅,原本就坐了四五个人,再加上齐刷刷地四条粗壮汉子,易楚顿时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胡二见到易楚,不等招呼就咧着大嘴笑道:「阿楚妹子过来了?」 易楚起身福了福,「那天多亏二哥相助,感激不尽,特备了点薄礼,以表谢意。」 与易齐有意无意的娇气不同,易楚的声音象父亲,温和又轻柔,很好听。 屋内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易楚身上,尤其另外的三个儿子,眼珠子瞪得溜圆,像是野猫见了鱼儿,错不开眼珠。 易楚如坐针毡,不动声色地往父亲身边靠了靠。 胡二倒没觉得不妥,大咧咧地说:「好得差不多了,就是痒得难受,总想挠挠。」 易郎中连忙接话,「千万不能抓,挠破就遭了……我这里配了些止痒的药,发痒的时候凃一凃。」 胡二道谢接过药,眼睛望向易楚,想说点什么,一时又找不到话题,眼角瞥见祖母一个劲儿朝自己使眼色,只以为祖母坐得时间久了,遂走过去问道:「祖母,你是不是有点累了?」 易郎中连忙借口医馆脱不开身,谢绝了胡祖母的挽留,带着易楚离开。 胡祖母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挥手将其余三个孙子赶走,单留了胡二说话,「你这傻孩子,不是早就看中易家姑娘了,怎地不多提提庙会上的事?祖母也好为你做主。」 胡二挠着头皮问:「庙会的事都说过了,还怎么提?」 胡祖母恨铁不成钢,拍着桌子道:「就说那天她摔倒了,问她磕到哪里了?你心里怎么着急,又怎么扑上去,不小心碰了她的身子,又怎么扶她起来。」 「是她自己起来的,我没扶,也没碰到她,」胡二憨憨地说,「哪能乱说话,坏了人家名声。」 胡祖母恨道:「就算是没碰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还能反驳不成?何况就在自己家说,她们父女两肯定不会传出去,咱家里人也不往外说,哪能坏了名声?你说你平常没少跟那些大姑娘小媳妇搭葛,也没这么顾及别人名声,怎么偏偏这种时候不开窍?」 「易家女孩跟她们不一样,阿齐妹子长得比花都漂亮,阿楚妹子长得也好,说话细声细气的,两人又都识文断字,就跟天上的仙女似的……」胡二嘿嘿地笑。他真是不敢造作,生怕唐突了易楚。 胡祖母气得没办法。她自家的孩子自己清楚,胡家的男人从上到下都一个毛病,就是好颜色。原本就不机灵,看到个漂亮女子,脑袋更成了一团浆糊,点拨都点拨不动。 她儿子是这样,看着人姑娘漂亮,用对银镯子撺弄着到了手。能将银镯子都看在眼里的女子能是什么好货色,儿子一个接一个地生,没有个出息的,全是草包。 大孙子也是贪怜美色,娶了个媳妇外表长得跟朵花似的,脑子塞得全是糠,半点心眼都没有。整个胡家还得指望她这个老太婆掌舵。 其余的孙子有样学样,毛没长齐就在大街上调戏小媳妇,要不是仗着家里有钱,那名声早就臭了。 胡家现在丰衣足食,胡祖母的目光就开始往长远里放。杀猪虽然赚钱,可比不过做官威风。做官得识字,认字就需要个好胚子。因此胡祖母迫切地希望娶进来一个识文断字的孙媳妇,彻底改变胡家屠户的烙印。 胡二早就看上易家姐妹了,说不管是易楚还是易齐,娶到哪一个都是天上掉下来的福气。原先他是偏爱易齐的,觉着易齐颜色更好。自打庙会回来,担心易齐心气高,自己镇不住她,又把心思转移到易楚身上。 胡祖母也觉得易家好,人家是正经书香门第,易郎中是中过秀才的。而且单是易郎中这手好医术,又没有儿子,早晚传给外孙子,可不就便宜胡家了。 可易家姐妹不论是人才还是性情,都是拔尖的,胡二确实配不上人家。 前阵子,胡二没事献殷勤,被易郎中婉拒了。胡祖母很失望,也觉得遗憾,现在胡二对易家施了大恩,怎么也得抓住这个好机会。 胡祖母阖眼盘算片刻,视线落在易郎中带来的布料上…… 走出胡家大门的易楚长长地松了口气,易郎中笑道:「胡家人多,不习惯?」 易楚悄声道:「倒不是人多的缘故,就是觉得胡家的人很实在。」 实在,确实是个好字眼。 易郎中乐得开怀,习惯性地抬手拍向易楚的肩,转念想到易楚就快及笄,抬起的胳膊又尴尬地垂下。 易楚见状,伸手扯了扯易郎中的衣袖,「爹爹。」 「怎么?」易郎中温和地问。 「想喝冰豆汁,爹爹帮我买。」易楚歪着头,眼角斜向路旁的豆汁摊。 易郎中看着易楚极少流露的娇俏女儿态,心里软得仿似一滩水,「好,爹爹买给你。」 豆汁儿是京都最有名的饮品之一。相传,有个粉坊磨绿豆粉,当天的豆汁没全部卖出去,第二天变得有点酸。掌柜尝了尝,觉得很清口,索性做起了豆汁生意。 易楚最爱那种酸中带甜的味道,妙不可言。而易齐却觉得酸臭难闻,难以下咽。 豆汁摊不仅卖豆汁,还有八宝菜、酸黄花条、水疙瘩丝等小菜配着吃,易郎中替易楚买了一碗豆汁,就站在旁边看着。 易楚喝一口豆汁就一口小菜,间或抬头冲父亲笑笑,笑得眉眼弯弯,贴心贴肺的。 易郎中终于忍不住,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髻。 两人回到家,易郎中径直开了医馆的大门,易楚回了内院。易齐却不在,也不知何时出去的,去了哪里。 易楚心头沉了沉。 她一直怀疑易齐在外面结识了什么品性不好的人,可庙会的事就象一个结,横在姐妹中间,让她不敢轻易逾越。 易楚坐立不安地等了会,好在,没多大会易齐便回来了,说闷在家里好几天,出去透透气。她穿着半旧的粉蓝色半臂,天水碧的裙子,梳着双环髻,脂粉未施,也没戴钗环,并不像特意去见什么人的样子,便放下心来。 进了八月,天气终于凉爽起来。苦夏的荣盛重新回到医馆,接下了易楚煎药搓药丸的差事。易楚并没有闲着,趁着太阳毒辣,将冬天的棉被棉帕都找出来拆洗翻晒过。 第二十章 易齐有时候帮把手,更多的时候则是闷在屋子里或者做绢花,或者绣香囊,甚至一整天都不怎么出门,也极少开口说话。 易楚跟易郎中提过,易郎中沉默片刻,才道:「先由着她去,等我有机会跟她谈谈。」 易楚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这期间,有个夜里,辛大人又来过一次,只让易郎中把了脉,对易楚仿若未见。 这日,吃过晚饭,易郎中又去了那个食用罂粟成瘾的陈驰家中。 近些天,陈驰的病症越发严重,疯狂时六亲不认,见人就打,有两次差点把送饭的娘亲打死。陈家的小孩子都不敢靠近关着陈驰的屋子。陈驰娘没办法,几次狠下心想勒死这个逆子,最终总是下不了手。 今天却是陈驰闹着闹着晕了过去,好半天没醒过来,陈驰爹急三火四地请易郎中去看看。 看到陈驰爹无可奈何老泪纵横的样子,易楚心里也颇不是滋味,等父亲走后,寻了几本医书在医馆翻看。 可惜的是,书中的记载非常少,除了药用,根本没提到罂粟可以让人上瘾。 易楚颓然抬起头,这才发现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高大的身影,挺直的鼻梁,一双黑眸又深又亮,紧紧地盯在自己脸上。 易楚大吃一惊,本能地后退,却被椅子挡着,一时竟然呆住,不知所措。 辛大人淡淡开口,「还有四物丸?」 「有,」易楚连忙回答,走到药柜前,拉开抽屉,取出只瓷瓶,倒了十粒出来。 「多来几粒,这阵子我不在京都。」 不在京都? 易楚飞快地睃了他一眼,又倒出十粒,用桑皮纸包好,隔着台面推了过去。 辛大人拿了药,仍是站在台面前,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台面,既不说走,也不开口。 易楚自然不敢撵他,也没话可说,便拾起方才的医书继续看,眼对着医书,脑子却始终提着一根弦,根本看不进去。而鼻端萦绕着无休无止的艾草香,还有……一丝丝的血腥味? 易楚屏息深吸口气,没错,是血腥味。 忍不住抬头又瞧了辛大人一眼,看起来好好的,不像有伤的样子。 辛大人捕捉到她的目光,问道:「怎么?」 易楚犹豫下,才低声答:「你身上有股血腥味。」 话出口,辛大人很快明白,他在诏狱待了一整天,身上自然少不了这种味道。不过,他已冲洗过,又换了衣衫,难道她也能闻出来? 果然长了只狗鼻子。 想了想,开口问道:「你爹呢?」 「出诊了,」易楚应着,又补充,「就在二条胡同,是个吃罂粟成瘾的人,想必就快回来了。」 辛大人疑惑道:「罂粟怎么吃,也能上瘾?」 「听说是罂粟结青苞的时节,在正午用针刺破外面的青皮,不能坏了里面的硬皮,第二天一早,刺破的地方会流出津液来,用竹刀刮进瓷器里,阴干或者蒸干制成膏子。说是暹罗或者南洋有卖的。」易楚又将陈驰上瘾的惨状说了说。 辛大人目光闪烁,突然肃然道:「取纸笔来。」 易楚不敢怠慢,将易郎中平常用的笔墨放到台面上,另外燃了支蜡烛。 辛大人提着衣袖研墨。 易家的砚台跟墨锭都是极平常的市井之物,研起来「吱吱」作响,有种凝涩感。辛大人皱眉,稍微用了点力,砚台里的清水很快染上了颜色。 辛大人提笔蘸墨,几乎未加思索,「唰唰」在纸上写了两行密密麻麻的小字。待墨干,将写字的那半条纸裁了下来,卷成极小的卷,端起烛台,用蜡油封住。接着,走到门口,口中打个唿哨。 不多时,有飞鸟悄无声息地落在他掌心。 辛大人也不知用什么法子,将纸卷掖在飞鸟翅膀底下,拍拍它的脊背。飞鸟展翅,悄无声息地飞走了。 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果断利落。 易楚看得有些呆,又觉得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心里莫名地恐慌。 直到飞鸟消失在夜空,辛大人才转身回到屋里,看了看静默的易楚,掏出只荷包,扔在台面上,「替我做身中衣,要细棉布的。」 易楚愕然,急忙拒绝,「我……」 「三日后,我来取。」不等易楚说完,辛大人已打断她的话,扬长而去。 只留下目瞪口呆的易楚。 自己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怎么可能替不相干的年轻男子做衣衫,而且,还是做中衣。 这根本就是私相授受。 不,比私相授受还要严重! 易楚看着台面上荷包发愁,本打算置之不理,又担心父亲回来问起,根本没办法解释辛大人这荒唐透顶的要求。 辛大人既非她的父兄,又不是通家之好,更不是未来的夫君相公。 就是夫君,未成亲前,也没有做中衣的理儿。 易楚不打算替他做,辛大人就是个疯子。 提心吊胆地过了两天。 第三天一早,易楚便有些心神不定,对着西天拜了好几拜,又在观音像前上了三炷香才觉得安生点。 好在一天无事,夜里,易楚陪父亲在医馆煎了两副药,直到亥时才回屋。 刚踏进房间,就闻到淡淡的艾草香味,紧接着,一双有力的手捂住她的口鼻,堵住了她几欲出口的尖叫。 易楚认命地放弃了挣扎,辛大人松开她,两人在黑暗里相向而立。 静默里,易楚听到父亲的脚步声,从医馆走到正房,又听到「吱呀」的门开声,是易齐出来倒了洗脚水。 终于,外面慢慢归于平静。 辛大人才冷声问:「衣服呢?」声音是透骨的冷。 易楚硬着头皮掏出那只荷包,「这还给你,我不给男人做衣服。」 「那是谁的?」辛大人指向一旁的椅子。 借着朦胧的星光,易楚看出椅背上搭着件直缀,「是我爹的。我爹不一样。」 辛大人极快地接口,「有什么不一样?」 易楚无言,这还用问,她的亲爹当然跟别的男人不同,给自己父亲做衣服天经地义。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辛大人突然轻轻叹了口气,「明天一早我去扬州,约莫着半个月回来,你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 易楚屏息等着他的下文,却只觉得眼前一空,已没了人影…… 易楚辗转反侧了许久,耳边总是萦绕着轻轻的叹息,又翻来覆去地想辛大人未说完的半句话。 会是什么呢? 辛大人去不去扬州,又要去多久,根本与她半点关系都没有。 直到外面的梆子声响过三下,易楚才迷迷糊糊地阖上眼睛。 第二天卯初,易楚强忍着倦意起床,甫睁眼,就瞧到床边的荷包。石青色缎面底儿,绣着步步高升图样,四周缀着金黄色的穗子。无论是面料、做工还是式样,都非常普通。普通到可以在任何一家杂货铺或者布料摊位上见到。 倒是与辛大人很合拍。他的衣着佩饰都是很寻常的东西,倘若不是周身散发的凌厉气息,应该不会特别吸引人的主意。 荷包里面装了只十两的银元宝,两只一两的银锞子,还有几块碎银。 第二十一章 易楚叹口气,将荷包收进抽屉里。 安安生生地过了几天,这日易家破天荒地来了两位女客。 一位是年轻少妇,穿着靛蓝色素面杭绸褙子,草绿色绣海棠花湘裙,头上斜插两支丁香花簪头的金簪。身材纤细苗条,肌肤雪白细嫩,眉眼精致柔美,是个不可多见的美人。 另一位则是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穿着秋香色绣牡丹花的潞绸褙子,立领中衣的盘扣系得整整齐齐。脸上涂着香粉,描了柳眉,点了红唇,腮边还淡淡地扫了层胭脂,看上去就是个经常走街串巷的。 易郎中将两人让至客厅。 妇人见人带着三分笑,话语很活络,「早就听说易家姑娘生得一副好相貌,体性也好,知道的人没有不夸赞的……」说话声音很大,易楚隐约听到一二,猜测此人该是荣家请来的媒人。 那少妇又是谁? 难不成是荣盛其中的一个嫂子? 易楚好奇心起,蹑手蹑脚地走近客厅。 妇人的话越发清楚—— 「说的不是别人,就是杏花胡同的胡家,想必你们也知道,家境没得挑,胡二长得也是一表人才,既聪明又能干,年纪轻轻的已经能够支撑一家铺子……」 竟然是胡家来提亲。 易楚皱眉,听到易郎中平静的声音,「长女已有几家人家提过,差不多要说定了,小女年岁还轻,想多留两年。」 「我提的正是你家长女,叫阿楚的那个,」妇人笑着,「一女长成百家求,易家姑娘才貌双全,上门提亲的人多也是自然。不过胡家不比别人……」似乎有意顿了顿,见易郎中没接话茬,又笑着说下去,「两个孩子你有情我有意,咱们做长辈的也不能棒打鸳鸯,总得成全孩子不是?」 易楚登时懵在当地,只觉得脑仁突突地跳,全身的血似乎一下子消失不见。 这妇人也太可恶,她何时跟胡二有情有意了? 想推门进去跟妇人分辩,可双腿如同生在地上一般,动也动不得。 恰在此时,易齐自西厢房出来,见到易楚站在客厅门前,面色苍白得几乎不见血色,身子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倒下去。易齐三步两步,上前扶住她。 屋内,妇人仍喋喋不休,「……胡二穿的一身衣衫不就是阿楚姑娘送的,针线可真好,合身合体的,针脚既匀称又细密,一看就用了心的。胡二天天穿着不舍得脱,你说是不是,胡家大嫂?」 接着是年轻少妇虚浮的声音,「这话没错,二叔自从得了这衣衫,就天天穿在身上,爱惜得不得了,说不能辜负阿楚姑娘的一片心……」 真是欺人太甚! 易齐一听就明白怎么回事,脸色当即变了,将易楚扶到一旁,大步流星地去厨房拿来扫地笤帚,「咚」一脚踹开门,当头就朝妇人打,「你这黑心的泼妇尽满嘴喷粪,哪知眼睛看到是我姐做的衣服?光天化日说瞎话,也不怕嘴上生疮?」 她打得又重又急,妇人躲闪不及,头上胳膊上捱了好几下,疼得唉哟直叫。 妇人一手护着自己头脸,一手夺易齐手里的笤帚,口里还骂骂咧咧的,「挨千刀的小娼妇,敢对姑奶奶动手动脚,也不看看姑奶奶是谁?」 少妇急得跳脚,忙从中拉架,可惜易齐根本不管那一套,连带她也一起揍。少妇招架不及,也跟着动上手。 易齐抡着笤帚,虽占据兵器之利,但她总是个娇生娇养的姑娘,比不得已出阁的妇人强悍,眼瞅着渐落下风。 易楚早已回过神来,去厨房端了盆刷锅水,瞅准中年妇人,泼了过去。 易郎中身为男子,不便与女人拉扯,可听妇人一口一个「贱人」「娼妇」地骂,早已心怀怒火,悄悄出去将顾琛叫了进来。 顾琛是个半大小子,本就是淘气的时候,加上顾瑶不时面提耳命让他多巴结易家,此时见两位姑娘被人欺负,哪有不尽心的。当下一撸袖子,小跑着冲妇人撞了过去。 妇人不防备,加上脚底有水,被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顿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哭起来。 易郎中看都不看她,只吩咐两个女儿回房,又将客厅、大门通通打开,自己淡然坐在医馆里。 晓望街本就店铺多,来往得人不少,听到易家传来哭声,还以为医死了人,顿时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 哪知易郎中正悠闲地翻着医书,小伙计荣盛在旁边整理药草,根本没有死人的迹象。而哭声却是从客厅传出来,当下围观之人更多。 妇人干嚎了半天没人理,只得抽抽搭搭地止住了哭泣。但心里的气可没消,环顾了一眼四周,想砸点东西撒气。 可易家的客厅很简洁,仅有的摆设就是竹雕的屏风架子。又因为没来得及上茶,方桌上连茶壶茶杯都没有。 妇人恨恨地踹了两脚桌子,没想到桌子是黄檀木的,坚硬得很,不但没挪动半分,反而将她穿着软缎绣鞋的脚硌得生疼。 妇人气急,骂骂咧咧地走出易家。 围观的人认出来了。这个脸上香粉、胭脂糊成一团的是附近有名的媒婆,称作王婆子的。那个美貌少妇是杏花胡同胡屠户的大儿媳妇。 王婆子靠嘴吃饭,跟其他媒婆一样,固然说成不少亲事,但也没少做将黑的说成白的,将白的说成黑的这样不靠谱的事。 熟悉的街坊立刻联想到不久前胡二到易家献殷勤,被拒绝之事。这次想必是胡家贼心不死,请媒婆上门,媒婆贪图媒人钱,在易家撒泼耍赖罢了。 胡祖母见易家根本不吃这套,一点不在乎易楚名声,隐藏在内心的屠户的强悍被激发出来,当即找了几个闲汉,一早堵在济世堂门口,说易家姐妹的浑话。 易齐气得脸色涨红,对易楚道:「事情是我惹来的,我去跟他们拼了,姐放心,我一定不会让胡家得逞。」又操起扫地笤帚要出去拼命。 易楚忙拉住她,「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不用理他们。要是出去,别人更不知要说些甚么了。」 易郎中看着易楚微笑,照样将医馆的门打开营业。 胡二听说此事,求祖母,「本来就是无中生有的事,哪能这样对易家的女孩?」 胡祖母怒其不争,「你到底想不想娶易楚?」 「想。」胡二老老实实地回答。 胡祖母叱道:「想就别管闲事,坏了名声更好,拖上一两年嫁不出去,到时候没人要,还不眼巴巴地求着咱们家。」 胡二虽觉不妥当,可想起易楚桃花般鲜嫩的面容,清风般柔和的声音,也就默认了。 闲汉们闹了好几天,易郎中置若罔闻,每天照样辰初开医馆,戌时关门。易楚姐妹也沉得住气,该买菜就买菜,该出门就出门。 荣盛先告了两天假,后来看易家没什么动静,才照样来上工。 倒是顾琛看不过眼,拉着荣盛要出去讲理,被易郎中斥责一番。 胡家虽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不少人在其中搅浑水,可易家在晓望街行医三十余年,不少人受过他家恩惠,心中自有另一杆秤。 第二十二章 便有人暗中去找了衙役,衙役也没办法,闲汉们一没斗殴,二没聚赌,就是在医馆门口说闲话。衙役前头将人家赶走,回头人家又来了,衙役也不能没日没夜地守在易家门口。 如此又过了几日。 这天,易郎中刚打开医馆的门,闲汉们跟往常一样,站在街旁嬉笑。突然,自东而西行来十几匹骏马,马上人个个身穿程子衣,腰挎绣春刀。 闲汉们知趣地避开,谁知那些人奔到面前,二话不说挥鞭便抽,几人立时被抽花了脸。 闲汉们捂着血流不止的脸哀嚎,要知道锦衣卫是出了名的蛮横霸道,就是死了也没处说理去,何况几人并没死,只是受了点皮肉苦。 这下闲汉们想起济世堂来了,一窝蜂跑进去求易郎中诊治,「先生,我们知道错了,您大人有大量,饶恕我们这回。」。 易郎中不管,翻着医书闲闲地说:「你们与我素日无怨,近日无仇,却天天在我家门口辱骂,污蔑我家女儿名声。我若求你们放过我们,你们应不应?」 几人面面相觑,又哀求,「先生是有名的宽厚人,街上要饭的病了,您也给治过病,您就当可怜可怜我们,把我们当成要饭的。」 易郎中温文地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几人听不明白,可眼瞅着易郎中绝不会替他们治伤。其中一人灵机一动,「我们是替胡家做事,应该找胡家才对。」 几人便撒腿往胡家跑。 此时的胡家已经乱成一窝蜂了…… 此时的胡家已经乱成了一窝蜂。 本来事情也没有多严重,就是胡祖母昨夜不知是受了凉还是抻了筋,早晨起来腿脚就有些不利落。 胡祖母的腿疾是老毛病,先前连床都下不了,经过易郎中一年多的诊治,除了阴雨天会隐隐作疼外,基本没有大碍了。不过易郎中医德好,自己诊过的病人,隔段时间就会上门询问下情况,七月初的时候,易郎中上门时还说胡祖母差不多好利索了,只要平常多注意,没有必要再敷药。 没想到,这腿疾的旧毛病竟然犯了。 这个关头,胡祖母自然拉不下脸来请易郎中,便指使儿子胡屠户请大夫。 胡屠户已经很少亲自动手杀猪了,他的营生都交给了五个儿子,自己穿起长衫摇起折扇在家享清福,平日不过是逛逛花鸟市场,到茶馆听两折评书,要么就到铺子遛达一圈,清闲得很。 听说母亲腿疾犯了,胡屠户孝顺,想着怎么也应该请个名气大的大夫才放心。 正阳门的回春堂名气大,诊金也高。 胡屠户不怕花银子,换了身簇新的长衫,揣着两只银元宝就出门了。 走到羊毛胡同,胡屠户看到一圈人围着位女子。女子浑身缟素,头上插了根稻草,面前铺着张四开方的纸,纸上四个大字,还有两行小字。 本来胡屠户没打算管闲事,他急着给母亲请大夫。没想到,经过那女子时,女子偏巧抬起了头,露出一张俏脸。 雪白的肌肤,细长的柳眉,浓密的睫毛上挂着颗晶莹透亮的泪珠,好像清晨沾了露水的海棠花,美得让人心碎。 胡屠户再也挪动不了步子。 他不认识字,问了旁边的人才知道,女子父母染疾刚刚过世,因看病加办丧事先后欠了八十多两银子。女子无力还债,债主便想将她卖入烟花之地。女子没办法,宁愿卖身还债,也不想走那条不耻之路。 胡屠户听罢,爱怜地叹口气。 女子朝他看过来,挂在睫毛上的泪珠便落在脸颊上,映着粉嫩的面颊,我见犹怜,楚楚动人。 八十两银子,对于平民之家来说,是笔不小的数目。尤其这女子长得纤纤弱弱的,一看就吃不得哭,干不了活。 故而,围观得多,问津的少。 胡屠户有钱不在乎,伸手将怀里的两只二十两的银元宝取出来递给女子,「这是四十两,你先跟我家去,我再给你六十两,还了债,余下二十两好好缝两身衣服,置办点首饰。」 女子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瞧了胡屠户两眼,跪下叩了个头,才伸手接了银子。 女子本就生得纤纤弱弱的,加上跪了半天,起身的时候站不稳,晃晃悠悠地差点摔倒,亏得胡屠户手快,揽住了她的细腰。 女子柔软的身子贴着胡屠户,吹弹欲破的肌肤就在他掌下,胡屠户浑身酥软,早将给老娘请大夫的事忘到天边。 胡屠户是个风流的性子,否则年轻时也不会用银镯子勾搭婆娘了。现今,虽然已有了五儿一女,可他也只刚过四十,身体依然壮实硬朗。胡屠户的婆娘却变成了大象腿水桶腰,满脸黄褐斑的半老妇人。 事隔多年,又能温香软玉抱满怀,胡屠户觉得自己就像喝多了老白干,晕头转向地找不着北。 杏花胡同离羊毛胡同不算远,胡屠户怜香惜玉不舍得让女子走路,花钱叫了辆驴车,慢悠悠地往家里走。 刚到家门口,胡三跟胡四回来了。这两人管着包子铺,现下早饭刚卖完,午饭还不到点,两人就抽空回家转转,好巧不巧正好看到自己的亲爹,扶着位娇柔妩媚的女子下了驴车。 胡屠户回到家才想起要给老娘请大夫,连忙嘱咐儿子将女子带到内院妻子处,自己趁着驴车还在,原路回去赶向正阳门。 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胡三跟胡四平常也见过美人,可哪见过这样俏生生娇滴滴的小娘子,又听说这女子是卖身到自家为奴为婢的,两人眼前一亮,直勾勾地盯着女子瞧。 女子倒大方,不躲不避任由两人打量,被看得急了,眼波一横,红晕便飞上两颊,娇声嗔道:「两位爷,奴家脸上有什么东西不成……」 声音又娇又糯,如同长了钩的小手,挠得两人心里那个痒痒,恨不得立刻搂在怀里亲上几口。 两人这样想,也就这样做了,搂住女子就乱摸一气。 女子娇喘着拒绝,「爷慢点,还没给银子,说好了卖身银子一百两。」 胡三胡四也是手脚散漫的,还在乎这点银子,两人一人拿出张五十两的银票塞进女子怀里,越发肆无忌惮,就差剥光女子衣服抱上床了。 胡祖母腿疼得火烧火燎,听说儿子坐着驴车回来了,以为儿子心急,怕大夫走得太慢,特意叫得驴车,心里正高兴,可左等右等不见人进来,就催着在身边伺候的儿媳妇出去看看。 胡婆娘刚走到外院,就看到两个儿子跟个陌生女子在树底下又搂又亲,惊得差点晕过去,忙喝住儿子问怎么回事。 胡三不耐烦地说:「是爹花一百两银子买回来伺候我们的。」 胡婆娘仔细打量着女子,越看火越大,这狐媚的眼神,尖尖的小巴,什么良家女子,分明是个狐狸精。 要买个粗使丫头没问题,可买个狐狸精回来可不行。 胡婆娘年轻时能轻易被勾搭,自然是个没脑子的,当即喝着儿子要将女子赶出去。儿子当然不肯,胡婆娘也不顾身份,其实她也没什么身份,撸起袖子拽住女子就往外赶。 第二十三章 女子挣扎着喊着「公子救命」,脚底却走得飞快。 看在胡三与胡四眼里却完全不同,女子被拽得脚步踉跄,几乎要摔倒了。两人心里着急,却不敢对娘动粗,一个在前面阻拦,一个在后面求情,四人拉拉扯扯地到了大门口。 就在这时,四五个满脸鲜血的闲汉飞奔而来,拉着胡三胡四,找他们要赔偿银子。 胡三不肯给,「你们是自己不长眼色被锦衣卫伤了,凭什么找我们要银子?我们给钱让你们说两句闲话,可不管这事。」 闲汉也不是吃素的,骂道:「他娘的,要不是给你们办事,老子还好端端地在家里喝酒,怎么就摊上这倒霉事。告诉你,不给银子,这事不算完。」说着推了胡三一把。 胡三本来正得意着,被亲娘坏了好事,正窝着火,这下火气有了着落,劈头给了闲汉一拳头。两人拳来脚往地打了起来。 胡四跟胡婆娘见胡三挨揍,顾不得女子,忙过来帮手。 其余闲汉也没闲着,暗中踢一脚捣一拳,单往胡三胡四两人身上招呼。 几人打得正热闹,胡屠户请的大夫坐着驴车来了,闲汉们一窝蜂涌上去让大夫给自己先看。 大夫一看伤了这么多人,立刻坐地要钱,按人头收费,少一个都不行,而且得先给银子。 胡屠户本要让大夫给自己老娘看病,可被这些人堵着,根本躲不过去,只好掏银子先让大夫打发了这些人再说。 好容易将闲汉们都看完了,大夫已经累得不行,说什么不想再看病。 胡屠户连扶带拎将人送到胡祖母屋内。 胡祖母早等急了,看到胡屠户,先抓起床边的茶盅就砸了过去,好在胡屠户腿脚灵活,偏身躲过,茶盅落在地上,碎了满地瓷片。 大夫替胡祖母把了脉,又隔着绸裤摸了摸腿,最后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无能为力。」 胡祖母一听,连声问:「怎么回事,有治没治?」 「没法治,」大夫收拾好药箱,「老夫才疏学浅治不了,这次诊金就不收了。」 胡屠户一把揪住大夫胸口,「怎么治不了,我娘都快好利索了,哪就治不了了?」 大夫被他这么揪住,气上心头,冷冷道:「腿筋都断了,就是华佗在世也治不好。」 腿筋断了,不可能! 她既没摔着也没伤着,就睡了一晚上觉,腿筋怎么会断? 胡祖母不相信,试着挪动下腿脚,可双腿钻心地痛,根本动不得。 疼说明有知觉,就说明腿是好的。 胡祖母一下子想起易郎中曾经说过的话,捶着床板叫,「请易郎中,快请易郎中……」 胡屠户很为难,这些天的事,虽然没有明说,可有心人谁不知道,那些闲汉就是胡家请的。 前头刚败坏完人家闺女的名声,后面就请人来治病。 这是把人家当傻子,还是自己是个傻子? 胡屠户不愿当傻子,就去找了胡二。 胡二被孝字压着去了济世堂。 易郎中正在给人把脉,那人高大挺拔,穿件鸦青色长袍,脸上带着丝疲惫。 易郎中的声音很温和,「上次看着见好,怎么又重了些,近段时日是不是受过重伤?」 「跟着朋友上山打猎,被野猪撞了,没伤着,就吐了几口血。」 易郎中扫一眼那人神情,低头写方子,「药丸见效慢,还是煎药快,我给你配齐药,回去煎着喝,每天喝一碗……打猎虽也能强身健体,可必须要小心,伤到五脏六腑就不好了。」 那人道谢,拎着药包离开。 易郎中将视线落在胡二身上…… 看着满脸郁色的胡二,易郎中轻叹口气,问道:「你的伤好了吗?」 「好了,」胡二嚅嚅地开口,「我祖母腿疾又犯了……」 「把上衣脱下来我瞧瞧。」 面对易郎中平静的面容,胡二突然有种说不出口的压迫感,解开束腰的带子,褪下裋褐。 伤口果然好了,结痂均已脱落,只是从左肩到腰身有条不深不浅的疤痕。 「我给你些药膏,每天涂一点,等两三个月,疤痕就淡了。不过,完全褪去怕是不容易。」易郎中无奈地摇头。 胡二大大咧咧地说:「我一个男人,身上有点疤不算什么。」 易郎中笑笑,取了药膏递给胡二,「先用着,用完了再来取。」 「我祖母的腿疾?」胡二可怜巴巴地看着易郎中。 易郎中面色一沉,片刻才道:「你祖母的腿疾已无大碍,如果疼痛的话,还是按照老办法,多按压那几处穴位。」 「刚才我爹请了大夫来看,说是腿筋断了……能不能请您过去看看。」 「若是腿筋断了,我也无能为力。这边还有一堆事等着,抽不开身。」易郎中淡淡地回答,转身找出戥子准备称药材。 顾琛很有眼色,忙把药炉搬过来,顺势将胡二挤到一旁,「让让,没事别在这杵着。」 胡二低下头,右手狠狠地攥成一团,很快又松开。 荣盛担忧地对易郎中道:「先生,胡家兄弟多,个个都不是善茬,这样做是不是得罪了他们,不如我陪先生过去看看?」 不等易郎中开口,顾琛已经开口,「他们胡家一向欺行霸市,仗势欺人,早晚有人收拾他们。你怕得罪他们,我可不怕,横竖有官府衙役。难不成被人欺负了,还得乖乖听人使唤?哪有这样的理儿?」 易郎中笑着将称好的药材递给他,「先洗一洗,泡上半个时辰,大火煎,沸开后换小火煎一个时辰,小心守着别糊了。」少顷,又道,「咱们不惹事,可也不必怕事。抛开这几日的事情不谈,我也没有人家一叫就出诊的规矩。」 顾琛恭敬地回答:「弟子谢先生教诲。」他明白,自己要跟易郎中学的,不单是读书认字,也不单是识药问诊,更有为人处事的道理与原则。 易郎中看着一本正经的顾琛暗暗点头,原来他只想教他认几个字,在医馆打杂也就够了,并没真的打算收徒。 可顾琛很机灵,每每以弟子自居,言必称先生,而且行事方面有时候比荣盛来得大度坦荡。 再观察几年,若真的本性好,即便把全身的医术教给他也不无可能。 反正,他也不打算带到棺材里,谁有本事学到手,谁就继承他的衣钵。 济世堂这边风平浪静,胡家那边又炸开了锅。 胡屠户忙活一通好容易喘口气,想起先前带回的女子来,就问婆娘将女子安置到何处。 胡婆娘没好气地说:「看着不是个安生的,让我赶了。」 胡屠户扼腕顿足,「我花了四十两银子买来伺候我的,怎么说赶就赶?」 胡婆娘吃了一惊,她光顾着赶人,根本没想到还有银子这回事,顿时肉疼之极,气得骂道:「这贱人就是个祸害,刚进门就勾引老三老四,时候久了,还不把家里弄得乌烟瘴气。你是猪油糊了心,竟然花四十两银子买这么个玩意儿,要买小丫头得买四五个。」 第二十四章 胡屠户也心疼,他不是疼银子,毕竟只给了四十两,原本应允的六十两银票还没送出去,他是心疼那么娇娇嫩嫩的花骨朵般的女子没了,加上适才一番折腾,火气也上来,吼道:「你这个泼妇,看看自己那德行,腰比水桶还粗,搂着你还不如搂头母猪。你这是嫉妒,犯了七出之罪。」 一来二去,在屋里争吵起来。 两人嗓门就大,就传到胡祖母的耳朵里。 胡祖母生气啊,自己瘫在床上起不来了,想喝口热茶喝不到,儿子心里就想着美貌女人,儿媳妇尽顾着沾酸吃醋,没一个惦记着自己的。 胡祖母气急,捶床板捶得手疼也没人搭理。索性抓起床边早就空了的茶壶,朝着门外扔了出去。 只听「咚」一声,像是砸了什么东西。接着是瓷器落地的当啷声,夹着幼儿的嚎啕大哭。 定然是砸着孙女胡娇了,胡祖母心里发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下了地,只是不等迈步就倒了下去。 胡屠户屋里吵得更加热闹,不单是两口子,还加上了胡三跟胡四。这两人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被闲汉们揍的时候没想起女子来,这空档闲着了,过来打听消息,想知道胡婆娘到底将女子弄到哪里去了。 胡婆娘一听,不单是老子如此,儿子也都是这个德行,气急败坏地说:「老娘怎么知道,老娘忙着帮你们打架,哪还顾得上那个狐狸精。」 胡三胡四跺着脚说出花了一百两银子的事。 胡家人傻了眼,合着他们共花了一百四十两银子,什么也没捞着。 也不能这么说,胡三跟胡四好歹亲了摸了,就连胡屠户也搂了细腰,摸了小手,不算是打水漂。 四人完全没心思理会外面的事,胡婆娘倒是听见了胡娇的哭声,以为是不小心摔倒了,只觉得哭声烦,根本没往心里去。 胡二回到家,看到的就是胡娇满脸是血地坐在祖母门外哭,忙带她洗了脸,擦干净一看,是鼻子流的血,眼角也青了一大块,万幸没伤着眼。 安顿好侄女再去祖母屋里,发现祖母瘫在地上一动不动。胡二吓傻了,摸了摸祖母的脸,是热的,鼻子还有似有若无的气息,稍稍放下心,将祖母抱到床上,盖好被子。 胡屠户屋里,四人仍在争吵不休,胡屠户拍着桌子骂婆娘嫉妒,骂儿子败家。胡婆娘也拍着桌子骂胡屠户花心骂儿子浪荡。 两个儿子没人骂,心里也有怨气,怨爹有了好的只顾着自己不考虑儿子,怨娘不赶紧给自己娶房媳妇。 胡二在门外听到吵闹声,「哐当」一脚把门踹开,杀气凛凛地盯着四人,稍后将桌上的茶壶茶盅猛掼在地上。 屋里的四人都惊呆了。 胡婆娘发出声凄厉的惨叫,「杀千刀的,这日子没法过了……」 杏花胡同南面是晓望街,晓望街再往南,隔着三条街,有条坛子胡同。 坛子胡同尽西头有座不甚起眼的青灰色小楼,楼门口檐角挂着块牌匾,写了「知恩楼」三个古朴拙致的大字。 知恩楼只是京都成千上万个青楼楚馆中的一个,算不上出名,可圈内人都知道,知恩楼的姑娘可是真正的知情识趣,善解人意。 无他,因为知恩楼的老鸨是有名的会调~教人。 此时已近黄昏,知恩楼二楼厢房的窗纱被风轻轻掀起,一双细嫩的手挑着竹竿,将窗纱合拢,掩住了满屋秀色。 女子约莫三十出头,穿着湖水绿绣百蝶戏花的褙子,肤胜雪霜白,眉似远山长,细腰盈盈不堪一握。虽然穿着素淡的衣衫,却掩不住秾艳如春花的气度。 她面前躬身站着另一位少女。少女年纪很轻,不过十六七岁,一双美目水波盈盈,楚楚动人。赫然就是早先卖身还债的女子。此时她已脱掉那身缟素,穿了件茜桃色的褙子,粉嫩的颜色衬着她的娇娇柔柔,更添几分风情。 少女柔柔开口,「……坐着驴车,先到正阳门去成衣铺买了衣衫换上,走了一条街叫了辆马车坐到口袋胡同,在面馆吃了碗面,最后叫了顶轿子才来到此处,管保没人瞧见。」 女子微微点头。 「妈妈,这是胡家给的,连银票带元宝,统共一百四十两。」少女恭敬地将东西碰到女子面前。 女子,应该说是知恩楼的老鸨,淡淡地说:「既是给你,你就收着。你且记着,今日的事从没发生过,你没卖过身,没见过胡屠户,若是被人认出来……」声音娇媚慵懒,却又有不容忽视的凌厉。 「女儿万死不辞!」少女坚定地说。 老鸨挥手让少女退下,静默地站了会,点了蜡烛,来到拔步床边的穿衣镜前。 镜中的女子肌肤依然紧致,胸脯依然挺翘,时间仿佛在她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她揉揉眼,透过镜中的自己,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长眉斜飞入鬓,眼眸迷离娇媚,天生带着三分风情。 那是她怀胎十月生产的女儿! 直到吃晚饭时,易楚才知道胡祖母腿筋断了。 易郎中温和地说:「行医之人虽讲究医者仁心,可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否则,被人吃得渣滓都不剩还要被嫌弃味道不好。」 自然是这样,没有人被人欺负了,还得巴巴地替人上门诊病。 可胡祖母的病真是奇怪,不过睡了一夜觉,腿筋怎么就断了? 联想到上午医馆前突然出现的那群锦衣卫,易楚蓦地想到了什么,心头颤了颤,又觉得不太可能。 辛大人会是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的人? 完全不像! 况且,易家跟他并无交情。 他应该还在扬州吧? 虽说有千万种理由不是辛大人动的手脚,易楚还是心里不踏实,一直在医馆里磨蹭着不想回房。直到亥时,易郎中也准备洗洗睡了,易楚实在没理由不回去,才提心吊胆地推开房门。 迎面而来的就是那股淡淡的艾草的苦香。 易楚硬着头皮走进去,借着朦胧的星光,看到个黑影一动不动地坐在罗汉榻上,头支在胳膊肘上,似乎是……睡着了? 这人,不回自己家睡个痛快,跑到这里算怎么回事? 而且,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她跟父亲就在医馆,他到底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的? 易楚大气不敢出,小心翼翼地往内室挪,才刚迈出步子,就听暗影里传来声音,「过来,我有话问你。」 声音一如既往的冷,又多着些嘶哑,好像非常疲倦似的。 易楚挪到他面前,垂头站着。 辛大人却又不说话了。 夜色浓郁,易楚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能感受到有双灼热的视线牢牢地钉在自己身上,这灼热让她浑身不自在,可又隐约地有丝丝酸涩绕上心头。 这酸涩令她惊慌失措,六神无主,又无比尴尬。 毕竟孤男寡女独处一室,纵然无人瞧见,也万分不该。 本能地想逃离,想打破这种尴尬,易楚急急开口,「你何时回来的?」 「昨天,」辛大人目光闪了闪,「差不多申时回来,先进宫面圣,皇上留了饭,戌时出来……」 第二十五章 竟然说得这么详细,完全不是他往常惜字如金的作风。 易楚默默算着时辰,突然心头一跳,害怕再听下去。 好在,辛大人及时止住话头。 易楚暗中松口气,问道:「大人说有话问我,不知是什么话?」 「庙会那天,你怎么会冲撞了荣郡王?」声音比适才要冷漠许多。 易楚一愣,正琢磨着如何回答,有声音自她头顶响起,「本官想查自然也能查到,只是不免牵连到你……」 却原来是他站了起来,又操起了官腔,逼人的气势忽地散发出来。 易楚不由后退一步,低声将那天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遍。 辛大人凝神听着,突然开口,「推你的人是易齐。」语气很笃定,似乎亲眼看见一般。 易楚没法否认,可又不愿辛大人误解易齐,只说:「我没有看到,说不准。」 辛大人再不开口,又沉默会,才道:「下午你爹开了些草药给我,我不方便煎药,你替我换成药丸。」 「好,」易楚答应,「爹一早出诊,医馆辰正开门,你来就是。」 「明日一整天都忙,我夜里来……」他目光凝在她脸上,神情开始变得柔和,「这些日子,你……有没有想过我?」 没有,她被胡家的事情烦着,根本没心思想别人。何况,她完全没有理由想他,她躲都来不及。 只是不等她回答,耳边又传来更低更轻的声音,「我常常想起你……」 易楚彻底呆住。 他说,他常常想起她。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手里细软的绒布真真切切地提醒她,这一切都是真的。 易楚抖抖索索地点燃油灯,打开手里的绒布包。 紫红色的绒布上,躺着对墨绿的碧玉镯子。玉的水头极好,温润缜密,凝如羊脂,入手沁凉,若是夏日戴着,感觉定然极舒服。 可,这种东西并非她能肖想的。她也不想要,甚至巴不得与他再无瓜葛。 易楚隐约感觉喉头被扼住的地方又火辣辣地痛起来,她猛地合上绒布,与先前的荷包放在一处。 只是,夜里又是睡不安生。 他的话像是咒语般时不时回荡在她耳边。 莫名地,又想起他临走前的那半句话,「你会不会……」 你会不会想起我? 他应该是这样的意思吧? 你有没有想起我? 我常常想起你。 你有没有想起我? 我常常想起你…… 那样低,那样轻,那样柔的语气…… 易楚觉得自己快被折磨疯了,一把拉起被子,连头带脑把自己紧紧包裹进去,仿佛这样,就再也听不到那个声音。 第二天又是两只黑眼圈。 易楚支吾着解释,「盖着被子太热,不盖又太冷。」 易郎中替她把了把脉,「烦渴燥热,五心不宁,睡前用点安神之物。」 易楚心虚地答应了。 心神不定了一整天,吃过晚饭,易楚将四物丸、荷包还有那只绒布包都找出来,整整齐齐地放在桌子上,抱着被子去敲易齐的房门,「今晚,我跟你一起睡。」 易齐先是一愣,很快兴奋起来,「好,快进来,」接过她的被子铺好,又跳起来,抱着易楚,兴高采烈地说:「好久没跟姐一起睡了。」 她高昂的情绪带动着易楚也开心起来。 两人一起洗了脚,又一起洗了脸。 易齐道:「我琢磨出一种新发髻,姐梳起来肯定好看,」说着打散易楚的头发,分成四份,后面的依然绾成发髻,前面两绺先辫成辫子,再向后顺在发髻上,辫身用银簮固定住。最后插两朵精致的鹅黄色绢花。 镜子里的易楚比往日多了三分艳丽。 易齐非常得意,「好看吧?而且梳起来很简单,我教你,」又将发髻散开,细心地教导她。 易楚也很高兴,这段日子,她过得无比沉闷,能够换个新发型,心情就会好一点吧? 两人说说笑笑,直到二更天才睡。 照例,易楚睡在外侧,易齐睡在内侧。 放下帐帘的时候,易齐又感叹一句,「好久没和姐一起睡了。」 真的是好久了。 以前两人小的时候,是跟着易郎中都睡在正房。易楚七八岁时,两人一起搬到东厢房,两人睡一张床,易楚在外头易齐在里头。 易齐十岁那年,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吵着要自己睡。易郎中便领着两人将西厢房收拾出来。 到现在已经三年了。 许是近几日总是睡不好困意太浓,又或者是因为易齐在身边心里踏实,当耳畔传来易齐细柔悠长的呼吸声,易楚也禁不住困意很快合上了眼。 一觉好睡,直到天光大亮才睁眼。 易齐已经起来了,朝着她笑,「姐,我给你梳头发。」 两人梳了一式一样的发髻,易楚清雅,易齐秾艳,并肩站在一处,一个似出水芙蓉,一个像盛开的牡丹,说不出的好看。 易郎中温和地笑,「来吃饭,给阿楚买的热豆汁,给阿齐的是甜豆浆。」 两个女儿齐声叫,「爹爹真好!」 欢欢喜喜地吃过饭,易楚回到自己屋子。 桌上的东西仍在,连位置都不曾移动,似乎并没有人进来过。 或者,那天只是辛大人的随口一言,当不得真。 易楚顿时松快下来,可瞧着桌上的东西,又无法真正放松,得找个机会全都还回去才好。 连续几天,都没见辛大人的人影,而市井间却有消息流传开来。 据说扬州大乱,头一天夜里扬州知府被抄家入狱,第二天夜里漕帮三位当家的同时毙命,尸首就挂在扬州城的城墙上,同时不见的还有他们无以计数的家产,说是数百名锦衣卫忙活了好几天才清理完。 漕帮是万晋朝最大的帮会组织之一,帮众足有上万人,掌管着漕粮的征收和运输,帮规及其严密,不但有大量身手出众堪比军队的护卫,还有不少谋士为之出谋划策。其中三个当家的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单是大当家在扬州的住处就有十几处,除了亲信之外,没人知道他歇在何处。 能将三位当家的同时杀死,可见锦衣卫的能力与势力。 一时间,锦衣卫名声更甚! 易楚问父亲,「扬州离京都有多远?」 易郎中想了想,「你娘是常州人,离扬州不算远,记得当年你外祖父进京足足用了一个多月。你想去扬州?」 易楚笑笑,「就是随口问问,不知道扬州的消息多少天才能传到京都。」 易郎中了然,「驿站送信沿路换马不换人,大致十天八日就能到,那些小道消息传过来估计差不多。说起来,什么时候也该带你去趟常州,你外祖家也不知还有没有人?」 易楚的外祖姓卫,是进京赶考的秀才,原本满腹诗书,运道却不好,头一年开考前日收到家书说父亲病故,他回家奔丧守孝三年。第二次下场,因途中奔波得了风寒,病得几乎起不来床,勉强下了考场,连卷子都没答完,自然榜上无名。因爹娘都过世,卫秀才索性不回乡了,就留在京都待考。第三次倒好,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胳膊肿的连笔都握不住。 第二十六章 蹉跎了十年一事无成,卫秀才无颜回常州,就在京都娶了户寒门女子为妻,生了易楚的娘。 过了十数年,卫秀才生病,不想客死他乡,但拖着病体带着妻女多有不便,遂将女儿嫁给易郎中,夫妻两人自回常州了。 头先还有书信联系,后来卫秀才病死,易楚的娘也离世,渐渐也没了消息。 易楚闻言唏嘘不已,可也明白,此生也不见得能够有机会去常州。毕竟,一个多月的行程,太遥远了。 可辛大人,为何却在半个月之间打了个来回,还做出那么惊天动地的事? 易楚想起他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疲惫,咬紧了下唇…… 这段日子,长生非常得不好过。 不单是长生,锦衣卫特编给辛大人的六十四个私卫不都好过。 连带着诏狱的犯人,也比往日更难受些。 不好过的源头就在辛大人身上。 辛大人算是个极好的上司,命令吩咐下去,只要能够完成,他基本不问过程。对下属也宽厚,每次抄家得的财物,他们都可以选一样入私囊,其余的另行造册交给内府衙门。 漕帮大当家的宅子里金银无数,长生看中了一对红玛瑙镶宝石的手镯想以后成亲用,辛大人说那是惹祸之物,不如金银好用,让他换成了金猪。金猪是实心的,掂起来很沉手。 吴峰选了只蕉叶白的端砚,辛大人说鱼脑带青花的更好,算是砚中极品,可遇而不可求。 长生出身寒门,有了好东西不见得能守住,而吴峰是忠勤伯世子,再好的东西拿出来,别人也不敢置喙。 长生最服辛大人这点,考虑事情很周密。 在扬州时,虽然连夜奔波,既劳累又凶险,可辛大人心情很好,声音里难得的带着笑意,偶尔的闲暇,也会与他们调侃几句。 回京都后,因扬州的差事办得好,皇上赏赐不少金银珠宝绫罗绸缎。 辛大人一向慷慨,把东西都分了,长生得了两串香木珠,吴峰得了四匹上用的锦缎。辛大人还说吴峰成亲的时候去吴家喝酒。 吴峰是世家贵胄,为人豪爽义气,一点没有勋贵子弟的纨绔之气,与私卫的兄弟处得很融洽。 几人说好了,他成亲那日,定要喝个痛快,不醉不休。 吴峰九月十六成亲,娶得是威远侯的表妹。 好日子只过了两天,辛大人就像变了个人,无论说话还是行事,都仿佛带着股戾气。甚至什么都不干,只静静地站在那里,周身也散发出「不要惹我」的冷意。 军士们个个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半步。 犯错的惩罚很简单,就是连闯校武场上的三座罗汉阵。罗汉是松木做成,各关节都会动,摆得全是精妙招式。你踢他一脚,他没感觉,他捣你一拳,你会疼得叫娘。 闯一座阵,已是筋疲力尽,闯两座阵,小命就得去掉一半,能连闯三座阵的,除了辛大人,长生没见到别人成功过。 军士被操练得惨不忍睹,连陆指挥使都被惊动了。 陆源调查过,辛特使每天除了在锦衣卫官衙或者诏狱,其余时间都在忘忧居闭门不出。这期间,既没有访客,也没有拜友,不会有人触怒他。 更何况,放眼京都,人人望而生畏,又有谁敢捋辛特使的虎须? 这股火来得莫名其妙,又没有散去的迹象。 火气一日不散,军士的日子就一天不好过,人人跑到陆源面前叫苦。 陆源没办法,便请辛特使喝酒。 酒是上好的秋露白,浓香醇厚;菜是地道的下酒菜,清爽开胃。 辛特使连喝九碗,眼底仍是清明。 陆源却已醉眼朦胧,瞧着那张银色面具不顺眼,只想把它揪下来瞧瞧,辛特使脸上是否如传言那般面丑似钟馗。人家都说面具带久了,脸上会有一道痕,藏在面具里的上半边白,露在外面的下半边黑。 陆源「嘿嘿」地笑,这不就是阴阳脸了。 他私下问过御前大太监邵广海,邵广海神秘莫测地说,连他都不知道辛特使的身份与相貌,只有皇上见过。 他的皇后表姑也说,眼下皇上最信任和倚重的就是辛特使,让他别轻举易动。 故而陆源心底牢牢绷着一根弦,非到必要时,绝不招惹辛特使。 酒至酣处,宾主两欢,辛大人起身告辞,身手利落地上了马,半点醉意没有。 陆源眯起眼睛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低低骂了句,「小兔崽子。」 秋风渐起,树叶飘落,墨蓝色的天空高远辽阔。 寂静的街道上,马蹄声嗒嗒作响。 辛大人猛地勒住缰绳,策马转弯,绕至晓望街。 济世堂仍然亮着灯,隔着窗户纸,似乎能看到那抹纤细的身影坐在台面前,腮旁的梨涡时隐时现。 辛大人眸光柔和了些,心里漾起浅浅的温柔,随即一扬马鞭,绝尘而去。 易楚,你竟敢躲我! 易郎中正跟易楚说话。 今儿上午,荣家的媒人带着四色表礼上了门,易郎中再三斟酌没有收。媒人不以为然,男方提亲女方很少有第一次就答应的,通常要再次上门摆足了诚意,女方才会应允纳采择之礼。 至于像胡家那样第一次上门就大打出手,或者话说的非常坚决,没有商量余地,那就说明女方肯定不会答应,就没有再上门的必要。 趁着眼前没有旁人,易郎中商量易楚,「……荣盛胆小怕事,耳朵根子软,我怕以后你会受苦。」之前他没注意,前阵子闲汉来医馆寻事,他才发现荣盛这个毛病。 可话分两头说,胆小固然撑不起事,可绝对也不会惹事。至于耳朵根子软,他能听被别人左右,相较而言,更能被枕边风打动。 易楚没有太多犹豫,花季年岁的少女,要么心仪风度翩翩的文人名士,要么爱慕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可名士跟英雄,哪那么多见?即便见到了,又有几人能够如愿? 荣盛纵有很多不尽人意之处,但嫁过去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至少离家近,爹爹有事时,能够搭把手,不至于隔着千山万水,有心无力。 主意打定,易楚大方地说:「我愿意嫁,下次若媒人来,爹就应了吧。」 烛光下,她的面容明媚温柔,一双眼眸如秋水,隐着散不去的淡淡愁绪。 荣盛不配她,易郎中不舍得嫁,「要不再等等,反正你年岁也不大,爹能养得起你。」 易楚很理智,「再等也不见得有更好的,日子是过出来的,爹别担心,我应付得来。」 易郎中无奈地答应,「好。」 隔了半个月,荣家媒人再次上门,仍是带了四色表礼,其中有一对白面做的大雁,大雁的眼睛点了红点。 易楚觉得,大雁像是在哭。 易郎中收了礼,又按照习俗回了礼。 纳采之后是问名,问名自然不是单纯地询问名字,而是要女方的生辰八字,男方要拿着庚帖去合八字,如果八字相合,媒人会将男方的生辰八字送过来,就算是双方交换庚帖。 这门亲事基本就算定下了。 交出去庚帖,易楚总是闷闷不乐提不起精神来。 第二十七章 易郎中把过脉说是秋燥,给她开了平神定气的方子。 易齐却打趣她,「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难不成是思春?」 易楚勉强笑笑,一点该有的羞意都没有。 为什么,亲事明明是自己答应的,却为何这么不快乐? 纵使心里不乐,可该做的事总要做,易楚抽空把及笄礼上要穿的衣衫做好了,用了庙会上买的灯笼锦做了件禙子。 料子的质地很好,远远看上去像是一团烟霞笼着,似云似雾,衬着易楚的肤色更显白嫩。 至于底下,易楚没做新裙子,打算用春天做的姜黄色挑线裙子凑合一下就成。 易齐出主意,在裙子上加条襕边,既增加了裙子的长度,而且看上去就像新做的。易齐在衣着装扮上心思很巧。 易楚欣然接受,夜里在医馆陪父亲时,就在旁边绣襕边。 烛火一跳一跳,她的心思也如这烛火,飘飘忽忽的,落不到实处。 忽然,门外马蹄声响,急促如落雨,堪堪停在医馆门口。 紧接着,大门被推开,闯进来三个气势汹汹的男人,三人一式一样的黑色锦衣,所不同的为首那人锦衣上缀着密密的金线,脸上戴着只张银色面具。 面具在烛光的辉映下,光芒四射。 易楚手一抖,针刺破食指,沁出一丝血珠,染红了才绣好的海棠花…… 易郎中起身,温和地问:「诸位大人有何贵干?」 辛大人目光凌厉,冷冷地说:「上次治小儿心疾的药丸,再配些。」 易郎中稍思索,婉拒了,「药丸不是随便配的,得先把过脉才行。此次据上次已有三月之久,那孩童吃了三个月的药丸,脉相定有所改变,需得重新配制。」 辛大人未出声,长生已开口喝道:「让你配你就配,哪来这么多废话!」 「话不能这样说,治病要讲医理,不能不把脉就开药,这事我做不来,另请高明吧。」易郎中很坚持,回身坐下。 「诏狱的犯人还用得着把脉,大人,咱们换一家,不信找不到开药的大夫。」长生急赤白脸地说。 辛大人不说话,手指轻轻敲着黑木台面。 一下一下,如同敲在易楚心底,说不上疼,却酸! 双眼直直地盯着布料,耳朵却不受控制地竖起来。 思索时,他习惯敲桌子,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出来? 又担心父亲,依着原先的方子配药丸就是,药效不见得最好,可总吃不坏,何必跟这些人较真? 锦衣卫向来是不讲理的,又不知辛大人是不是怀着恨。 手里的线用尽了,易楚回过神来,适才绣得乱无章法,完全不能用。索性将竹绷子放到一边,低声地劝,「爹,上次的方子我收着了,要不还是按照那个方子配?」 易郎中看出她眸中的关切与不安,缓缓摇头,「爹有爹的原则。」 易楚明白,爹平常是最温和的一个人,可在有些地方却很倔强,容不得人劝说。 只这一会,辛大人已做出决定,朝长生使个眼色,「带去诏狱。」 长生不客气地走到易郎中面前,「走!」 「大人……」易楚情不自禁地看向辛大人。 她的眸光清亮透彻,沁着湿意,像是受惊的小鹿,怯生生的满是恳求。 现在知道求他了,早干什么了?不是很胆大吗,还敢躲着自己。 辛大人侧过脸,装作没看见,阔步走出大门。 易郎中却很从容,镇定地将外用的跌打药,内服的常用药,针灸的金针,以及笔墨纸砚悉数装进药箱,转身对易楚道:「放心,爹很快就回来。」 易楚没法放心,坐立不安地等了大半个时辰,才再度听到马蹄声。 是那个叫长生的送了易郎中回来。 易郎中面色苍白,手脚发软,就像站不住似的。 易楚急忙过去扶住,连声问:「爹,爹,你怎么了?」 「我没事,」易郎中坐下,好半天,呼出一口气,「诏狱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辛大人太过狠毒。」 狠毒? 易楚听邻居们说过,锦衣卫诏狱的刑罚花样多得是,有些外表根本看不出什么,可五脏六腑都被打坏了。 爹这般说法,是不是也受了酷刑? 易楚情急,一把攥住易郎中的手腕,搭上脉息。 脉息有些快,可均匀有力,并不是受损之脉象。 易郎中笑道:「我说过没事,你帮我沏杯酽茶,我写方子。」说着,挽起袖子研墨。 易楚很快捧了茶来,接过易郎中手里的墨锭,「那孩子怎么样了?」 「很不好,」易郎中面色沉了沉,「几乎无法进食,每日只用点汤水。本就有疾在身,又不得好好调理,最多只能活到年底。」 易楚黯然,隐约记起那个蓝布包裹里的孩子,有只挺直的鼻梁,看上去很清秀,没想到老天对他这么不公。 易郎中写写改改斟酌了好半天才定下方子。 易楚见上面人参去掉又写上,如此三四遍,最后还是加上了,疑惑地问:「爹是担心那孩子虚不受补,为何不换上高丽参?」 易郎中解释,「只怕要靠人参吊着命,高丽参药性不够,可人参药性过猛,确实两难……还是老话,尽人事听天命吧。」又嘱咐她,「药丸不急,三天后才过来取,今日晚了,明日再配不迟。」 易楚应着,将医馆收拾整齐,回了西厢房。 屋子里有淡淡的艾草香味。 易楚迟疑下,朝着罗汉榻望过去,那里有个朦朦胧胧的黑影。 是夜,无星无月,屋里暗沉沉地。 易楚两眼一抹黑,只能依仗对房间的熟悉,试探着往前走,冷不防,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一双大手扶住了她。 艾草香味骤然变得浓郁。 易楚甩开他的手,站定身子,学着他的语气,冷冷地问:「你把我爹怎么了?」 「没怎么?看他对诏狱很好奇,请他到审讯室坐了会。」辛大人淡淡地说。 事实并非如此,而是易郎中替赵七把完脉,脸上流露出的悲悯与怜惜让辛大人莫名地恼怒,冲动之下,就将人带到了审讯室。 当时审的是扬州知府方植,一刻钟换了四种刑罚。 直到他看到易郎中的身子摇摇欲坠,才让人送了回去。 「你爹比我想象中强……长生第一次看刑审,吐了三天,我自己也恶心的一整天没吃饭……后来,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易楚气极,本想扬手给他一耳光,可听到最后,手慢慢地松开了。 辛大人看到她的举动,叹口气,低声问:「你是可怜我,还是怕我?」 易楚一愣,他可怜吗? 不能否认,适才他说见多了就习惯了,她心里确实有那么一点点触动,可更多的,还是怕。 她怕那种被扼住喉咙,几乎无法呼吸的感觉。 从心里害怕。 易楚不自主地哆嗦了下,泪水极快地涌上来,盈满了眼眶,「很怕。」 辛大人凝视着她,看到她水雾氤氲的眸子,心里颤了颤,放缓了声音,又问:「那你……想没想过我?」 易楚没法回答,泪水顺着脸颊「哗」地淌了下来。 第二十八章 她想过他。 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想他,每一天每一夜,思念与恐惧交缠在一起,折磨得她无法安睡。 即便是刚才,他气势汹汹地闯进医馆大门,她竟然还在想,别人会不会发现他敲桌面的习惯。 泪水像是涌不尽的泉,无休无止。 易楚拼命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可凭辛大人的功力,又怎会看不清楚? 她哭得这么厉害,看来是真的怕了自己。 他的心像是咬了颗半熟的青梅,酸得直吸气,可又软得厉害,教他不敢有半点动作,生怕惊到了她。 半晌,他才抬起手,轻轻去拭她脸上的泪珠。 易楚嗖地躲开,自己就着衣袖擦了两把。 辛大人暗叹一声,语气变得柔和,「你别怕,我不会伤你……上一次是意外,我没想到会有人看穿我,这世间只你一人……明天我去大同,约莫十天回来。」 易楚的泪又流了下来,她想提醒他敲桌面的习惯,可她开不了口。 只听辛大人又说:「我会想你,你会不会想我?」 易楚捂着嘴不说话。 辛大人叹口气,「你找些四物丸给我,前些日子去回春堂买了几粒,不如你做的好吃。」 易楚吸吸鼻子,抽泣着说:「抽屉里有,我点了灯找给你。」 「别,点了灯,窗户会映出影子来,你一个姑娘家……」辛大人稍顿,「告诉我在哪个抽屉,我去找。」 「衣柜下层,左手边的矮柜,最底下的抽屉,用桑皮纸包着。」 辛大人按着她的指点找到药丸,再度回来,站在她面前,「易齐的事已有了眉目,等我回来再跟你说……你别怕我,我会护着你。」 易楚又呆站了片刻才点了油灯,轻手轻脚地绞了帕子,胡乱地擦了两把脸睡下。 这一觉睡得倒是安稳,连梦都没有一个,醒来时神清气爽。 秋日的天格外蓝,格外高,云却是轻的,棉絮般的,浅浅地缀了一层。 一行大雁排队南飞,在蓝天白云的底子上,划了个灰黑色的人字。 易楚坐在院子里望天,心也如这蓝天,高远辽阔。 易郎中出来,细细地打量她一眼,笑道:「今儿气色好,嗯,也有心思望天了。」 易楚赧然,觉得最近实在不应该,惹得父亲揪心。又想起昨夜辛大人的话,仰面将父亲看了个仔细,果然见他眼底有些青紫,显然是没有休息好。 心里打定主意,待会去买点新鲜菜蔬,好生为父亲做些爽口小菜。 吃过饭,易楚拎着菜篮子出门,易齐自告奋勇地跟着去。 易楚挑眉,她这么主动,可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菜市场一如既往地喧闹,易楚挑了把油菜,买了两根水萝卜。家里还有干蘑菇,蘑菇炒油菜,水萝卜切成丝用糖拌着,再添道荤菜就行。 易齐撺掇着去卖鱼的地方。 易楚好奇地问:「你想吃鱼?」 易齐尚未回答,看到胡玫迎面走来。 看到两人,胡玫尴尬地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易齐转头不想理她,易楚却大方地问了好,「难得见你出门买菜,你嫂子呢?」 胡玫脸上红了红,低声说:「嫂子带着阿娇回娘家了,家里人都忙着,我就出来了。」 易楚听了并不在意,朝她点点头,转身离开。 胡玫看出她们明显的疏离,无奈地跺了跺脚。 现在的胡家可是鸡飞狗跳,乱成一团。 胡祖母躺在床上不能动,心性大改,动辄朝胡婆娘发脾气。儿媳妇伺候婆婆天经地义,胡婆娘有苦难言,更让她憋屈的是,她被拘在胡祖母屋里出不得门,胡屠户却没闲着,竟然勾搭上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寡妇。 胡屠户自打搂了卖身女子纤细的腰肢,摸了她白嫩的小手,仿似回到了年轻时候,再也不愿意碰皮糙腰粗的胡婆娘。他四处寻摸着再找个有风情的人伺候,可人牙子那里多是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年纪太轻不说,看着也没开窍。胡屠户可没闲心调~教,不知怎地,有人打听到他的心思,给他介绍了个刚出孝的小寡妇。 小寡妇本就是个风流的,相公在世时就常常偷腥,现在相公没了,婆家人不想要这个惹祸精,等她守完一年夫孝,就将她逐出了门。婆家还算厚道,将当初的嫁妆尽数归还,还额外给了十两银子。 小寡妇娘家人多屋少住不下,还有好几个未出阁的侄女,哪能收留被逐出门的姑奶奶?正好小寡妇也不愿回去看哥嫂的脸色,便赁了间屋子独住,正觉得长夜难耐,恰巧就遇到了胡屠户。 小寡妇生得细皮嫩肉,再加上旷久了,饥渴得不行。胡屠户也是心痒了些时日,两人一个有情一个有意,干柴遇烈火,当夜就成了好事。 没过几日,胡屠户就离不开小寡妇,张罗着接回家里,同吃同宿。 胡婆娘一边伺候着挑刺的婆婆,一边跟胡屠户和小寡妇干架,搞得筋疲力尽。 儿子也不省心,胡大媳妇见胡娇脸被打肿了,差点破了相,家里却一个人都没有管的,心生忿怒,撺弄着胡大回了娘家。 胡三胡四则天天吵着要成亲,胡婆娘哪有心思顾他们。两人一商量,结伴逛窑子去了,包子铺的生意也不管了,天天尽在窑姐怀里胡闹。 胡家乱成一团糟,没有个管事的,这一家大小买菜做饭的事,自然就落在了胡玫头上。 易家姐妹根本不关心胡家的事,两人走到卖鱼的地方,易齐重提方才的话头,俯在易楚耳边悄声道:「我听人说,屋里养盆金鱼,时不时盯着看阵子,眼珠会又黑又亮,特别有神。咱们买几条金鱼养着吧?」 易楚失笑,「菜市场哪有卖金鱼的,那得到专门卖花卖鸟的地方去。」 可既然来了,易楚还是挑了条两斤多的草鱼,让摊贩宰了,回家烧着吃。 回家后,易楚将菜蔬放好,就到医馆按着昨夜易郎中写好的方子配药。 这种活,荣盛就能干,可易郎中跟易楚很有默契地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 毕竟,药丸是为诏狱的犯人配的,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易齐换过衣服找易楚,「姐,我去买金鱼。」 易楚上下扫一眼,看她打扮的规规矩矩,便道:「买了就回来,别在外边贪玩,」掏出荷包,取出半吊钱。 易齐接着,欢天喜地地走了。 在家里憋了一个多月,早该出去散散了。 易楚目送她离开,笑着摇摇头,视线收回来,正瞧见荣盛也呆呆地看着易齐走的方向,心里沉了沉,却没出声,指使着顾琛帮她一道将药炉与药材搬到了院子里。 易齐走过晓望街没往花鸟市场走,却转个弯到了三条胡同。 三条胡同尽头有座极小的宅院,黑色木门上嵌着铜制的兽头拉环。易齐叩一下门环,有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出来,将她让了进去。 院子里很干净,沿墙种了一溜蔷薇花,靠西头是架葡萄藤,挂了满枝的紫葡萄。 正房只三间,易齐熟门熟路地进去,刚走到东次间门口,便有栀子花的清香淡淡袭来。 第二十九章 屋内传出娇媚慵懒的声音,「阿齐来了。」 随着话音,一只白嫩的手挑开帘子,走出个窈窕的身影。这女子有着跟易齐一式一样的斜长眸子,正是一向被恩客称作吴姐姐的,知恩楼的老鸨。 易齐犹豫着叫了声,「娘,」就被吴氏拉进屋内。 吴氏给易齐倒了杯茶,拉她在身边坐下,柔和地问:「这么多日子不来,还在记恨娘?」 易齐撅着嘴不吭声,面上却有不忿状。 吴氏叹道:「我知道你跟阿楚姐妹情深,可当时那情形,胡玫不在你身边,机会转瞬即逝,你若再不动手,不知哪年哪月再能见你爹一面?」 「可当时的情形,想必娘在一旁也看到了,我跟姐姐差点死了。我倒没什么,可不能害了姐姐。」 本来,易齐的打算是将胡玫推出去的,可易楚看她看得紧,几乎寸步不离。易齐也犹豫着,是吴氏对她使个眼色,她才一狠心将易楚推了出去。 易齐想起当时的情形仍然心有余悸,「我不明白,我跟娘长得这么像,娘直接跟爹说就是,为什么非要废这么多周折?」 「傻孩子,」吴氏再叹,「娘现下这身份,连你都不敢公开相认,怎么能擅自去找你爹,若被人知道,咱娘俩连命都没了。你爹是宗室,宗室哪会容忍一个娼妓生下的孩子?要是你爹能主动认你,那就不一样了,你爹定然会给你找一个合乎身份的出身……娘这把年纪,已经不想奢求什么,可是你,阿齐,你是郡王府尊贵的小姐,哪能这样过一辈子?」 「娘想要爹见到我,我自己摔到爹车驾前不就是了?」 吴氏摇头,「有心哪比得上无意?你摔倒,看在你爹眼里就是有心算计,而别人摔倒,你爹无意中看到你,那就完全不一样。阿齐,你长得像娘,娘第一次见到你爹时,就是穿的海天霞色的绢纱裙子,那只镯子也是你爹当年送给我的。只要你爹掀开车帘,绝对不会认不出你……」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吴氏没想到荣郡王听到那把娇媚慵懒的声音后,仍然没有露面。 而阿齐却差点丧了命。 吴氏眼眸沉了沉,「回去后,阿楚跟易郎中可为难你了?」 「没有,」易齐摇着头,「只姐姐打了我两下,爹跟我说,他说养了我十几年,已将我看成亲生女儿,以后也会替我找户好人家嫁了。」 「那不行!」吴氏长眉一竖,很快柔和下来,「我没看错,易郎中果然是个君子,阿楚的娘,卫娘子也是好人。他们对你的好,你要一辈子记住,而且要报答,可这婚姻的事,千万不能听易郎中的。他这样的寒门小户能说到什么好亲,就像荣家、胡家那样?」 「阿齐,荣郡王府上有三个女儿,一个嫡出两个庶出的,嫡女嫁给安国公世子,两个庶女,一个嫁给忠义伯的孙子,另一个还没出阁,定的是湖广总兵的小儿子。你要是能回去,就算嫁不到王侯之家,至少也能到三四品的官员家中。到时候,你荣华富贵都有了,完全可以给阿楚说门好亲。即使她成亲了,可以合离再嫁,或者你伸把手,拉扯一下阿楚的婆家,岂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就是易郎中,他要做官也好,行医也好,有你支撑着,有什么不成的?」 易齐听了心动不已,要能嫁到王侯之家,吃不尽的山珍海味,穿不完的绫罗绸缎,让爹和姐姐都跟着自己享福,是多么荣耀的事情。 可要怎么才能让荣郡王认了自己? 「娘暂时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你且耐心等着。」吴氏拉起易齐的手抚摸了下,「这双手也得好好养着,千金小姐都十指纤纤,不沾阳春水,要是弄粗糙了,没得让人笑话?娘这里有瓶手脂,夜里临睡前抹上去,养上一两个月就细嫩了。家里的粗活计先让阿楚干着,反正你发达了一定会补偿她。」 易齐接过瓷瓶打开,膏脂细腻洁白,一看就不是凡品,而且有股清雅茉莉香味,并不像她往常用的那般俗气。 有心抹点试试,想起易楚,面上带了犹豫,「姐姐的鼻子最好用,我要换了膏脂,姐姐肯定知道。要不,娘告诉我怎么做,就说我自己做的,以后也好做了给姐姐用。」 吴氏思量会,从床边矮柜的抽屉里取出一张纸,「材料不难找,就是费工夫,你学着做也好,以后总能用得上……这方子可花了我上百两银子,小心收着别让人瞧了去。」 连易楚都不能? 易齐期待地看着吴氏…… 吴氏思量半天,才状似无奈地笑笑,「只能告诉阿楚知道,切不可说给第三个人。」 「行!」易齐干脆地答应。 吴氏又叮嘱她,「平日也别只顾着做针线,多读点诗词歌赋,学着写点诗,做个画,公侯家的小姐短不了吟诗作画,荣郡王也有几分才情,到时候能得了他的欢心,什么就都有了。」 易齐默默记着,对将来的富贵生活又多了几分憧憬。 郡王家的姑娘,每人有八个丫鬟伺候,其中衣服首饰都要登记造册,专门让人管着,因为实在太多,不上心难免被手贱的小丫头摸了去。 郡王妃使唤的人更多,还有专门梳头的婆子,婆子别事不管,就想着怎么梳好头就行,手艺好的隔三差五就有赏赐,单是赏赐就比易郎中忙碌一整年赚的银子多得多。 逢年过节,郡王妃会带着盛装的儿女进宫,跟皇上皇后一道用餐,席面上的菜肴足有九九八十一道,千金难买…… 想起庙会时,自己跪了小半个时辰,连皇上的影子都没看到,易齐心里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飞到郡王府,过上本该属于自己的生活。 吴氏絮絮叨叨地啰嗦半天,才放易齐回去,「……金鱼的事,回头就送过去,你好好在家等着,有事就过来让赵婆子给我传话,我要是有事,也会想法告诉你。」 易齐点头告辞,在门口平静了一下心绪,才慢慢往回走。 易楚正在搓药丸,见她空着手回来,便问:「没买到金鱼?」 「买到了,」易齐笑笑,「还买了两只鱼缸,伙计说待会送到家里来。」 易楚不疑有他,笑着吩咐她,「快晌午了,你将菜洗一洗,等我搓完药丸就做饭。」 易齐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虽然白净,却远不如吴氏的细嫩,支吾着说:「姐,我有点累了,想先歇会。」 「惯会耍懒!」易楚瞪她一眼,却没当回事,「回屋去吧。」 易齐笑着跳起来,「姐最好了。」 中午时,鱼行的伙计送来了金鱼,一共六对十二只,分别是两对红寿、两对乌云盖雪,两对龙睛珍珠。 姐妹俩每人分了三对,养在尺许长的鱼肚白的瓷缸里。瓷缸表面绘了几竿修竹,看上去非常雅致。 易楚很喜欢,随口问道:「应该很贵吧,给你的钱够不够?」 易齐咯噔下,很快应道:「不算贵,庙会时爹给的银钱还没花呢。」 鱼行伙计也答:「因为是常客,给的价钱已经是最低了。」 第三十章 易齐心虚地扫了眼易楚,见她正全神贯注地看着金鱼,似乎并没注意到伙计说的「常客」,暗松口气,将伙计送了出去。 易楚是听见了的,可她记着辛大人说的,他回来会把易齐的事告诉她。 她不想伤了姐妹两人的情谊。 易楚将鱼缸放在靠窗的长案上。 屋里多了鱼缸,多了许多生机。看着金鱼在水草间快乐地嬉戏,易楚的心情会不自主地跟着好起来。 尤其,做针线累了的时候,看两眼金鱼,眼睛会舒服许多。 这金鱼买得值! 易楚搓好的药丸是当天夜里被取走的,来人叫吴峰,是锦衣卫的一个总旗。 他长得很健壮,却不像辛大人那般冷漠,进门先拱了拱手,说来取药,又冲易楚笑着点头。笑容很和善,牙齿白而整齐。 因易郎中见过他,便不怀疑,细细叮嘱了用法与用量。 吴峰认真听着,又道谢,「先生的医术,我们大人也夸过,还称赞先生好胆识。」 易楚敏锐地发现父亲的身子抖了下。 吴峰走后,易楚问父亲,「诏狱是不是真像别人说的那么可怕?」 易郎中愣了下,很郑重地说:「比你想象得更可怕……堪比人间炼狱。去过一次,再不想去第二次。」话出口,眉宇间舒展了许多,压在心头的大石仿佛一下子被搬走了。 易楚再问:「那里面的人怎么受得了?」 里面的人? 易郎中想一想,「犯人要么在昏迷中,要么已经麻木,至于军士,大致已经习惯了。」 就像辛大人那样,开始恶心得吃不下饭,后来也就习惯了。 从开始到习惯,不知道用了多久? 易楚神情开始恍惚,猛然听到父亲又说,「……见到赵镜赵侍郎,他好像服用了罂粟,神情很古怪。」 易楚蓦地想起来,有个晚上,自己说到罂粟,辛大人送了封信出去。 会不会从那天起,他给赵镜服用了罂粟? 「赵大人的症状与陈驰一样?」 陈驰熬不过,他家里人也熬不过,就在前两天,陈驰再次发狂,陈驰父亲与母亲合力将他勒死了。 易郎中回想一下,「不一样,赵大人神智清楚,并没有癫狂症状,但是眼底那种焦渴的光芒与陈驰很相近,想必服用时日还浅,不知道现下用药来不来得及……要是能把把脉就好了,我觉得针灸再加镇静的汤药双管齐下,或许能对症……」 易郎中自言自语地说着,已完全沉浸在他的药物世界里。 易楚却明白,辛大人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请父亲去给朝廷要犯诊治。 下过一场秋雨,天越发冷了。 易楚已换上夹袄,又给易郎中做了两身嘉定斜纹布的长衫。 荣家合完了易楚跟荣盛的八字,说是非常相配的好姻缘,找了十月十二的好日子,将荣盛的庚帖还有婚书一道送了过来。 易郎中接了。 交换庚帖,就是大定。这表明两家的亲事已经说定了。 荣家那边想转过年就成亲,因为荣盛眼下已经十八,转过年就十九,与他相若的男子早就成家了。 若是赶得及,还可以在二十岁之前当上父亲。 易郎中体谅荣家早日抱孙子的心情,可又不愿让易楚太早出嫁,左思右想,又到护国寺求了主持卜算,定下腊月初六的日期。 荣大婶是个能商量事的人,媒人居中稍做调停,也便同意了。 易郎中找了易楚姐妹说话,「阿楚及笄礼过后,就该开始准备嫁妆,家里的事,阿齐要多上心,不能凡事指望长姐。」 一年的时间准备嫁妆很仓促,因为易楚的娘当年成亲就很仓促,陪嫁的除了卫秀才的藏书,就只有两根银簪和几身衣服。 银簪还在,衣裳早就穿破了。 这十几年来,易郎中既当爹又当娘,忙得不可开交,自然也没时间没精力替易楚打算。 隔壁吴婶子给过易楚一张单子,是她女儿出嫁时做的针线活,上面琳琅满目的名目让易楚瞠目结舌。 嫁衣、绣鞋、盖头等成亲用的物品自不用说,其余还有三床被子三床褥子,这是新房最基本的要求,必须要新娘亲手做的。 另外要给荣盛的父母以及祖父各做一双鞋,给其余兄嫂准备香囊、荷包、帕子等见面礼,新娘认亲、回门穿的衣裳,最好也是亲手做。 其余喜房里所有的摆设搭件,包括门帘、帐子、床上的靠枕、椅子上的坐垫,则可以在喜铺里买。 这样一一数下来,没有一年的工夫恐怕完不成。 好在易齐表示,她可以帮姐姐一起绣。 商量完了嫁妆又商量眼前的及笄礼。 有司跟赞者可以不提,首先得找个福寿双全的长辈替她插簮。 易郎中原先定的是胡祖母,胡祖母身体硬朗,儿女双全,也算是个有福气的,但现在根本不可能去找胡家的人。 只好请隔壁吴婶子。 易楚交好的姐妹也不多,吴婶子的女儿算一个,可惜远嫁了,顾瑶在孝期,剩下个胡玫就不用提了。 易郎中心有不忍,「本来想给你操办个热闹的及笄礼……」 易楚忙安慰父亲,「这样也不错,自家人在一起痛痛快快地吃顿好的。爹把省下来的银子给我,我可以多做件新衣,好不好?」尾音稍稍拖长,带了些娇气。 「好!」易郎中摸一下她的发髻,顺势揽了揽她的肩头。 易楚瞧见易齐侧转了头。 突然想起来,父亲很久没对易齐这般亲热了。上一次还是易齐摔破了新裙子站在院子哭,父亲搂着她柔声安慰。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三年还是两年? 好像是易齐搬到西厢房之前。 再以后,父亲对易齐仍是和蔼,有了错也会板着脸教训,可再没见他有亲热之举。 她以为是易齐脾气犟,不愿意别人碰触她,可显然不是这样。 那到底为什么? 易楚又想起辛大人的话,细细一算,他已经走了半个月了。 而他说,十天就回来。 大同离京都比扬州要近很多,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易楚的心悄悄揪成了一团…… 人一旦想到不好的事,就会越来越坐立不安,疑神疑鬼。 易楚便是如此,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觉得辛大人受了重伤没法赶路,或者是死在了大同。 明明不敢想,却偏偏往那里想,弄得心里七上八下不得安稳。 等回过神来,又嘲笑自己多思多虑,他就是死了又如何,本来就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两个人。 何况他如果死了,万晋国内不知有多少人欢呼庆贺呢? 第二天一早,易楚收拾了心情去买菜,不出所料又见到了胡玫。 胡玫怯生生地递给她一支绢花,「明儿是你及笄礼,我自己做的,别嫌弃。」 是大红色的海棠花,花瓣上沿着纹络缀了金线,并不是很精巧,但由于是她亲手所做,易楚还是痛快地收了,谢谢你,不过家里没打算大办。」言外之意,不会请人。 胡玫似乎很感激她能收下,连连摆着手,「我明白,你不嫌弃,我已经很高兴了。」 第三十一章 易楚黯然,要是没有先前发生的事该有多好,至少她们还能凑在一起快乐两天。 顾瑶也托顾琛送了礼,是个香囊,里面包了些苏合香。 香囊是冰蓝色缎面绣着两支白玉兰,针脚细密匀称,可见也是用了心的。 易楚仍旧道谢收下。 苏合香能开窍醒神,香气浓郁,她却不喜,将香料取出来,另外寻了些桂花瓣、茉莉花瓣还有玉兰花,摆了满桌子。 易郎中看她摆弄来摆弄去,又张着鼻子闻,不由打趣,「你这狗鼻子派上用场了。」 「哪有这么说自家女儿的?」易楚气结,终于选定了桂花配着茶叶,用细棉布包好,放到香囊里。 「好了,今晚早点睡,明天早早起。」易郎中合上医书,起身招呼易楚回房。 十七的夜晚,明月高挂,洒下万千清辉。 秋风乍起,吹落枝头枯叶,晃晃悠悠地飘到易郎中身旁。易郎中伸手抓住,捏着叶梗捻了下,突然心生感触,「过了明天,我的小乖乖就是大人了。」 声音里,几多寂寥。 易楚忍不住扯扯易郎中衣袖,「爹别想撒手不管,我长得再大也是爹的女儿。」 易郎中揽住她肩头拍了拍,「回吧,养好精神,明儿个打扮得漂亮点。」 易楚目送着父亲进了正房,仰头瞧瞧圆得好似银盘的月亮,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愁绪油然而起。 只待了片刻,便觉得寒气逼人,不由打了个寒战。 天已开始凉了,大同应该比京都冷吧,也不知那人…… 摇摇头,抛开这思绪,举步推开屋门。 屋里传出怅惘的声音,「过了明天,我的小乖乖就是大人了。」语出处,一道墨色的身影,高大挺拔,沐着满室月光,犹如天神降临。 愁绪骤然散开,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莫可言说的喜悦。 喜悦由心底而生,易楚眸中立时光芒四射,她情不自禁地急走两步,「几时回来的?」 辛大人唇角微弯,默默地看着她笑,直到她站定在自己面前,才柔声回答,「刚到,他们还在大兴,我想先赶回来面圣,可天色已晚,不好惊动皇上,就过来看看你。」 易楚心中一荡,仰头瞧见他的面容,有刹那的失神。 他生得非常出色,额头光洁饱满,鼻梁高且挺直,麦色的肌肤不算细腻却很紧致,幽深的眼眸绽放着动人的神采,清亮温暖。 就像个翩翩佳公子,而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特使。 在这个芝兰玉树般的人物面前,明月也失去了光辉。 易楚的心「怦怦」跳得厉害,好像下一刻就要从口中蹦出来似的。 这是她第一次看清他的相貌,也是第一次在陌生男人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的身影——那样欢喜的、期待的、迫切的自己。 他的染着笑意的眼眸落在她脸上,唇角微弯。 四目交投,谁都没有躲闪,只痴痴地彼此凝望。 寂静如同镜子,照出了心跳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辛大人神情一凛,侧耳听了听。 易楚也自呆愣中清醒过来,吸口气,闻到了血腥味,「你受伤了?」 「几处皮外伤,快好了。」辛大人浑不在意,从怀里掏出把梳篦,「大同到底偏远,比不得江南繁华,寻了好久,才找到这个。」 借着明亮的月光,易楚看清他手中的梳篦,石楠木的梳子,梳身涂了黑漆,上面绘了两朵白梅花,梅花的花瓣贴着银箔,花蕊则嵌着莲子米大小的珍珠,在月色的辉映下,光华莹莹。 就像夜空突然划过一道闪电,易楚脑中有刹那的空白。 他竟然亲自去选梳篦……又赶着连夜进城,会不会是想在明天之前交给她? 这个傻子! 喜悦自心底升起,不过一瞬,已转为涩痛,钝刀割肉般,缓慢而持久。 「我不能收……我,我已经定亲了。」易楚垂首,低却清晰地说。 气氛骤然变得冷肃。 秋风肆无忌惮地从不曾合严的门缝钻进来,刺骨地冷。 她的心比秋风更冷。 时光在这一刻被冻住,屋里冰冷得可怕。 终于,有声音响起,「定亲了,和谁?医馆那个小子?」 声音是勉强抑制的镇静,尾音的轻颤让易楚眼眶发酸、心里发堵。 泪水猛地涌出来,她微闭下眼,强忍了回去。 长长的叹息,接着又问:「婚期可定下了?」 「明年,腊月初六,」易楚低声回答。 一片静默,却不复方才的温馨旖旎。 血腥味似乎更浓了,混杂在淡淡的艾香里,教她头晕目眩。 深吸口气,鼓足勇气开口,「我去取药箱,看看你的伤,」不等辛大人回答,逃也似的走出屋门。 冷冽的秋风扑面而来,易楚无力地靠在墙边,强忍着的泪水喷涌而出,她扯着袖子胡乱擦了两把,才慢慢走到医馆。 医馆里有个曼妙的身影正打开抽屉寻找什么,见有人来,惊叫一声,手里的纸包「啪」落在地上。 易楚唬了一跳,拍着胸口抱怨,「阿齐,怎么不点灯?要吓死人了。」 「我也被姐吓死了,」易齐喘着粗气解释,「月色这么好,就没点灯……我找点茉莉花瓣。」弯腰捡起地上的纸包,掩饰般在易楚面前晃了晃。 易楚抽抽鼻子,微皱了眉头,取过父亲的药箱,「找东西就白天找,黑灯瞎火的别认错了。」 「姐不也是?」易齐反问。 易楚顿了顿,没作声,回到东厢房。 辛大人就站在门边,见到她,低声问:「发生了什么事?」声音里有不容错识的关切。 「没事,」易楚悄声回答,「没想到阿齐在医馆,吓了一跳……你的伤在哪里?」 辛大人沉默着,等院里轻微的脚步声慢慢消失,一切重归静寂,才淡淡地开口,「伤在背后,易姑娘已然定亲,多有不便,还是算了。」 男女授受不亲,事实本就如此,可经他说出来,却有种说不清的意味。 易楚尴尬地放下药箱,「也好。」 辛大人却飞快地解开腰间的束带,「不过易姑娘是大夫,在下是病患,事急从权,也不必墨守陈规。」褪下墨色长衫,背对着她。 易楚立时呆住,他白色的中衣星星点点全是血痕,还有血不断地往外渗。 这分明就是新伤,还说什么好得差不多了。 易楚心急,抓过剪刀将他已经破乱不堪的中衣剪开,一条尺许长的伤口便出现在面前。 确实是旧伤,但伤口不曾愈合又再度裂开,适才剪开中衣时又牵扯到血肉,瞧上去比新伤还可怖。 见到伤口,易楚反倒冷静下来,用清水绞了帕子,将伤口周围的污血擦干净,再用干帕子擦了遍,然后取过药粉,对准伤口洒上去。 辛大人身子颤了颤,想必是疼极了。 「且忍忍,很快就好,」易楚加快了手中动作。 血液遇到药粉很快凝固,渐渐地不再有新血渗出。 易楚用细软的长布条将伤口紧紧地缠了两圈,「好了,这两天别太使力,免得再裂开。过晌时,你找个医馆再去换次药。」 第三十二章 辛大人转头面向她,一本正经地说:「你得赔我件中衣,这件被你剪破了,我没有别的换。」 易楚愣了下,没有作声。 远远地传来更夫敲打梆子的声音,已经三更了。 月亮渐渐西移,屋内开始暗下来。 两人静静地相向而立,谁都不再说话,只有悠长的呼吸声,交错着回响在四周,一轻一重,一粗一细,和谐无比。 这感觉让人心醉,又令人心碎。 易楚全无困意,亦舍不得睡,大睁着眼睛看向辛大人,「你说过告诉我阿齐的事。」 辛大人叹口气,「天太晚了,你先歇息,要不没精神,就不好看了……阿齐的事,等两天也无妨。」 易楚想想也是,便道:「等你走了我就睡。」 「你睡你的,我在榻上眯一会……这么晚出去遇到巡夜的士兵怕说不清,要是起了争斗伤口裂开你岂不是白忙活?」 易楚却又急了,「不行,孤男寡女……」怎么能同宿一室? 「我知道你已经定亲了,放心,我不会碰你,也不会让别人知道。」辛大人大步走到罗汉榻前,俯身趴在上面。 易楚见状,虽觉不妥,可也无可奈何,想起之前几次在屋里独处,他行为还算端正,并不曾有过逾矩之举,遂咬了牙问道:「要不要给你拿床毯子盖一下?」 辛大人不客气地说:「好。」 取过毯子来,易楚径自撩帘进到内室,合衣躺在床上。 本以为睡不着,没想到头一沾枕头,倦意便滚滚而来…… 辛大人屏息听着,直到内室传来悠长均匀的呼吸声,才慢慢起身,走到易楚的床边。 怒气从他挺直的身体里丝丝散发出来。 易楚,胆子越来越大了,竟敢瞒着他私自跟别人定亲。 明明,他已表达得清清楚楚,她却置若罔闻,到底是不信还是不懂? 辛大人蓦地扯开束发的绸带,墨黑的长发如瀑般洒落下来…… 易楚睡得很安稳,浓长的睫毛雕翎般遮住了那双温柔的眼睛,水嫩的双唇微微上翘,似乎含着笑意。 梦中的她不若平日那般拘谨,而是带了些不谙世事的单纯。 说到底,她也不过刚刚十五,还是个孩子。 辛大人想起在晓望街见到的她,挎着菜篮,脸上洋溢着明媚的笑容,又想起在医馆买药,她温柔的眼眸。 明媚大方,温柔亲切,这才是真正的她吧? 可她在他面前总是拘谨,小心翼翼地生怕说错话,做错事。 她是怕他的。 他握着生杀大权,这世间又有几人不怕他? 即便所有人怕他都无所谓,只要她不。 辛大人缓缓蹲在床前,目光凝视着她巴掌大的小脸,温柔又温存。 要不是方才把吓着她,他还真想好好地教训她一顿。他离开不过半个月,她就定亲,怕自己嫁不出去,竟然这么着急? 也不选个好人,就医馆那小子,毛都没长齐,一看就是个软蛋。 不过……成亲也好,免得再有人想打她的主意。 婚期还有一年,他总会想法退了这门亲事。他退过亲,她也该退一次,这样才公平。 而且,他会让她心甘情愿地退亲。 她心里也是有他的吧? 想起乍见面时,她脸庞骤然迸发出来的神采,还有眼眸里不加掩饰的喜悦,辛大人唇角微弯,修长的手指缓缓划过她细嫩的脸颊,捞起她鬓边一缕发丝与自己的发结在一处,「阿楚,结发即为夫妻,你是我的,别想着逃开。」 声音柔且低,犹若呢喃。 说罢,将发结剪下,塞入怀里。 想了想,犹不知足,再结一缕,剪下来放在易楚枕畔,「阿楚,你得慢慢接受我才行,我才是你相伴终生的夫君。」 卯初时分,窗户纸已透出朦胧的鱼肚白,易楚习惯性地睁开眼,入目便是那支绘着白梅花的梳篦。 想起昨夜之事,易楚一个激灵坐起身,低头看了下裙裾还算齐整,便举步来到外间。 罗汉榻上空无一人,棉毯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上面。 也不知他是何时走的,别是天亮被人瞧见才好。 易楚松口气随即摇头,她不能收他的梳篦,就是上次的碧玉镯子,也是要不得的。 她已是待嫁之身,怎可能收别的男人送的东西? 总得找机会还给他,将事情说明白才行。 易楚拿起梳篦,准备与玉镯等物放在一处,不曾想梳篦下面竟压着……一簇头发? 而且还是两绺结在一起的发,一绺粗硬,一绺细软。 易楚蓦地想到了什么,揽镜自照,果然左鬓的头发比右鬓少了一大截,看上去甚是突兀。 他竟然敢这样,他怎么能这样? 别说身之发肤受之父母,轻易剪不得,就说今日她的及笄礼,是要上头梳髻的,这样两边不齐,别人会怎么看。 易楚气得脸色涨红,照着镜子比着左鬓的长短将右鬓的发丝也剪了半截,细心修了修才觉得稍微自然点。 忿然放下镜子,复又瞧见发结。 无疑,那缕细软的头发是自己的,另外一绺呢? 脑中不期然地想起《留别书》的句子,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易楚如同火灼了手般,将发结扔了出去。 她已然是定了亲的,又怎会与别人结发? 昨夜的情形一幕幕清晰地出现在面前。 易楚登时脸色发白,辛大人固然行为不端,可她呢…… 黑眸里她热切的欣喜的身影。 不顾男女大防替他上药。 还有,任他留宿屋内而不赶出去。 说到底,是她的错,是她默许甚至鼓励了他。 她根本就是个不贞不洁不知羞耻的女子,刚定亲就与别的男子勾三搭四牵牵绊绊。 若被人知道,易家维持多年的好名声尽都毁于一旦不说,她也就没了活路了。 易楚吓得冷汗直流,哆嗦着点燃火折子,将发结凑了上去。 火苗倏地一旺,屋里弥漫起焦糊的恶臭。 易楚方要开窗散去这臭味,门口传来笃笃的敲门声,「姐,姐?」 易楚一把抓起梳篦塞到枕头底下,静了静心,才开了门。 易齐笑盈盈地走进来,「爹亲手煮了长寿面,让我看看姐醒了没有……咦,什么味?」 「脚底长了个水泡,想烧根针挑了,不小心烧了头发。」明知这话不可信,易楚仍是硬着头皮解释。 易齐却没怀疑,明摆着桌上有烧焦的发丝,还有半截头发……姐定然是烧了半边,所以剪了另外半边。 可巧,易楚突然变短的鬓发也成了极好的旁证。 易齐帮易楚梳好发髻,又帮她换上早就准备好的灯笼锦的禙子和姜黄色裙子,此时易郎中已将寿面摆到饭桌上。 细白的面条、金黄的煎蛋配着碧绿的芫荽末,上面还淋了香油,看上去令人食指大动。 易郎中自是能够做饭的,不过也许久不曾下厨了。 看到父亲衣襟处残留的面粉,易楚心下感动,易齐却立刻嚷起来,「爹偏心,我过生日的时候就没煮这么好吃的面。」 「难道我煮的不好吃?」易楚故作嗔怒地反问。 「我想吃爹亲手煮的。」易齐撅着嘴以示不满。 第三十三章 易郎中温和地笑,「等你及笄,爹也亲自煮给你吃。」 易齐得意地朝易楚挤了挤眼。 吃过饭不久,隔壁的吴婶子就过来了,还带了一方丝绸帕子。因没有外人,吴婶子只说了几句吉祥话,替易楚重新梳过发髻,将事先备好的银簮插上去,也就算完成了。 银簮是易楚的娘当初留下来的,簮头做成玉簪花形状,很别致。 束起额发的易楚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一双黑眸便清楚地显现出来,较之往日更加明媚温婉,和易齐站在一处,丝毫不输她的艳丽。 吴婶子连连赞叹,「真是一对姐妹花,晓望街再找不出这样齐整的人物。」 易郎中含笑而立,满脸的与有荣焉。 吴婶子又拉着易楚的手,「好容易都长大了,这些年,你爹在你们身上没少费工夫,以后千万得孝顺你爹。」 易楚忽地红了眼圈,看向父亲,易郎中却仰头望向湛蓝的天际。 胡玫一大早就在晓望街遛达,看到吴婶子拎着两包点心和一块尺头,暗中松了口气。看来易家真的没有留饭,否则吴婶子不会这么早出来。 胡玫很喜欢跟易家姐妹交往,她们的行事为人跟其他女孩很不一样,说话斯文优雅,行事大方端正,就连易齐是个口头不饶人的,也从不尖酸刻薄。易楚更是,待人温柔亲切,凡事都给人留三分余地。 她们虽然也时常引经据典,说些她听不懂的话,却从不会让她感觉不自在。 胡玫想多跟她们相处,总有天也会像她们一样招人喜欢。 可前阵子胡家的所作所为在她们之间竖起了一堵高墙,胡玫感觉人生黯淡了许多。 这次,虽然易楚说过及笄礼不会大办,胡玫却不敢相信,她怕易家请了人,而自己是被排斥被隔离的那个。 如今,总算是放了心。 此时的辛大人却是提着一颗心始终不能放下。 宽大的长案后面,景德帝被半人高的奏折衬着,身形格外瘦弱佝偻。 十年前,辛大人初见皇上,那时他还是身健体康满头乌发。 五年前,再度见面,他的头发白了大半,到如今,皇冠之下尽是白发,再找不出一根乌黑。 时光留在他身上的痕迹,深刻而鲜明。 辛大人有刹那的动容。 景德帝感受到他的目光,自奏折里抬起头,沉声问:「朕是不是老了?」声音缓慢低沉,带着帝王不容忽视的尊严。 辛大人启唇笑道:「皇上圣明,什么都瞒不过您。」 景德帝轻咳声,站起身,走到辛大人面前,目光炯炯,「说实话,都哪几个畜生参与了?」 「除了忠王跟晋王,其他几位王爷都有伸手。」辛大人躬身,谨慎地回答。 「东宫也不安生?」景德帝长叹,「他一向聪明,也沉不住气了。」 景德帝二十八岁登基,时年六十二,他育有七个儿子,除去四年前因忤逆罪死的二皇子桂王以及病死的五皇子之外,尚有五位皇子在世。 东宫太子最为年长,四十一岁,最为年幼的安王二十八岁,年过十八的皇孙有四人。 五个皇子,四位皇孙,每人心里都有一杆秤。 尤其,太子前年因时疾几乎丧命,如今虽大为好转,但病根未除,说不定何时就能复发,而景德帝已经年迈,眼瞅着身体一年不如一年。 如此看来,谁能登得大宝,还尚未可知。 对于太子来说,最悲哀的莫过于有个寿命长的父皇。景德帝在位三十四年,他顶着太子的名头也已三十三年。 如果没有前年那场病,他还有信心活到父皇殡天顺利继位,可现在……他做梦都想坐在那张龙椅上,俯视着臣民叩拜称颂,哪怕只有一年或者几个月都好。 所以,一旦打听到有可趁之机,他就忍不住动了念头。 机会便在大同…… 太子辅政近十年,拥戴他的朝臣不在少数,而且景德帝多年来并无更换太子之心,大臣们都认定太子是当仁不让的下一位皇帝。如果景德帝病故,太子登基顺理成章。 然,太子不放心的是他结交的都是文臣没有武官。 兵权牢牢地掌握在景德帝手里。 没有大军支撑,太子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暗中寻找机会。 雁门关、宁武关与偏关是长城上的重要关隘,被称为外三关,而大同则是守卫外三关的又一道屏障,历来是阻挡鞑靼的军事重地。 大同总兵武云飞驻守大同已八年,向来克己奉公刚正不阿,深得景德帝信任。 可最近半年来,不时有折子参奏武云飞勾结鞑靼,倒卖军粮从中得益。 万晋国幅员辽阔物产丰富,豢养的军队也多,最盛时全军籍可达数千万。如此规模的军队需要大量的军饷,尤其大同地处偏远,军饷发放往往不能及时。 驻军将领有时会用军粮、棉布与鞑靼人交换药草皮毛,谋得私利补贴军士。 此事古来有之,军中士兵均心知肚明,景德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此次弹劾武云飞的不止是倒卖大量军粮,还有上万铁器。 鞑靼人素来骁勇善战,心狠手辣,只是生在苦寒之地,每到冬季便为粮草发愁。他们对富饶的万晋早生觊觎之心。如果有万晋的粮草兵器为后盾,长驱直破中原指日可待。 若传言为真,武云飞就是万夫所指的卖国贼。 辛大人前往大同想要查证的就是此事。 倒卖军粮却有其事,偷运铁器也证据确凿,辛大人甚至还查到武云飞意欲引鞑靼头目苏哈查入关的密信。 倒卖军粮是武云飞身边一个幕僚牵头,偷运铁器是其属下一参将所为,密信是武云飞的笔迹,语气也与武云飞毫无二致,可武云飞本人却丝毫不知此事。 辛大人兴致上来,顺藤摸瓜,牵扯到了太子、滇王还有安王。 太子是景德帝还在潜邸时的王妃所生,可惜王妃没福气,在封地苦熬了七八年,等景德帝夺得龙椅,她北上前往京都的路途中病死,被追封为贤德皇后。 如今的皇后是景德帝后来所立,生了两个儿子,一个是未曾及冠就病死的五皇子,另一个是年纪最小的安王。 这种事既是国事,又是皇帝的家事。辛大人不便干涉,只将一应人证物证呈现给景德帝。 景德帝面容沉静,但抖动的双手已昭示了他的忿怒。 如今他还在位,几个儿孙就忙着搞小动作,若是有朝一日他不在了,万晋国还不知乱成什么模样。 皇帝毕竟是皇帝,一生经过无数风霜雪剑,早练就波澜不惊的心境,不过瞬息,已定神问道:「子溪,你认为太子堪不堪用?」 龙子龙孙岂能由凡夫俗子来评判?邵广海神色一紧,偷眼觑向辛大人。 辛大人语气仍是恭顺,「太子主司礼部,一向兢兢业业,风评甚好,只是重病之后,性子与以前略有不同。」 既不说能用,又不说不能用,只陈述一个事实。 可明眼人都知道,太子性情岂是略有不同,简直是大变。以往是沉定从容,谦谦如玉,现在是急功近利,自乱阵脚。 第三十四章 太子才不及忤逆而死的桂王,智不及深居简出的忠王,他最大的优点就是稳,能沉得住气。 要是这点优势都没了,他还能抵得过在旁边虎视眈眈的弟弟跟侄子? 邵广海不看好太子,辛大人亦是。 两人都没有明说。 自宫里出来,辛大人径自回了位于承天门外的官衙。 吴峰递过一杯茶,上下打量番,「听说是死里逃生差点没命,看着不像那么严重,还挺精神。」 「失望了?」辛大人淡淡扫他一眼,在官帽椅上坐下,又不敢完全靠着椅背,挺直着腰杆,「你新婚头一个月,这次容你躲懒,下次可没理由推脱。」 吴峰「嘿嘿」笑,突然压低声音,「原来那几个兔崽子说的还挺对,这人间美味……大人别不信,有机会也去尝尝,管保叫人死过去又活过来,活过来又死过去。」 辛大人唇边露出丝笑意,「在诏狱没待够?这次从大同带回两人,估计大后天能到,就交给你审。」 说到诏狱,吴峰正了神色,「昨天给赵镜的药停了,开始还硬气得狠,问什么都不说,问急了就破口大骂,到后来有点松动,抓耳挠腮地不消停。」 「把药续上,十天之后停,」辛大人淡淡地说,「停了药不必审,让他主动求着审,求着招供画押。」 「行,」吴峰一拍大腿在下首坐下,「赵镜这杂碎连着吃了两个月,光买膏子就花了百两黄金,他奶奶的。」 辛大人端过清茶啜了口,手指敲敲茶盅,「这几天,让做几样精致的,让赵家几位男丁吃了上路,至于女眷……等赵七死后,赐赵四奶奶一杯毒酒,其余众人发卖四川为妓。」 相比流放数千里再被千人骑万人跨,赵四奶奶能够清白地死,无疑是格外恩待。 辛大人缓缓开口,「赵四奶奶的娘家曾与我家有旧。」 吴峰身子震了下,相处这几年,辛大人还是头一次为自己的决定解释,而且还隐隐涉及到自己的身世。 赵四奶奶是当年余阁老的孙女,鸿胪寺少卿余鼎的女儿。 与余家有旧,那么辛大人的出身是什么? 吴峰是土生土长的京都人,又在勋贵圈子里摸爬滚打,对其中盘枝错节的关系门儿清。此时,他脑子转得飞快,一个个人名极快地闪现,又迅速被否认。 辛大人唇角微弯,「不用猜,迟早会告诉你。」 吴峰顺着杆子往上爬,「何时告诉?」 辛大人沉默会,「你跟威远侯交情如何,能否请他出来喝酒?」 威远侯林乾曾经在京都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林家是武将出身,林乾自小习得一身好武艺,又生得星眉朗目,曾是不少勋贵人家心目中的佳婿。可惜,林乾跟随父亲去湘西平苗乱,期间不慎中毒截掉了半条腿。 林家本来打得是先立业后成家的主意,这样一来,业算是立了,亲事却成了难题。加上林乾残疾后,性情乖张,行事不按常理,门当户对的人家都不愿将女儿嫁过去受委屈。蹉跎来,蹉跎去,直到前年,林乾二十七岁才成了亲。 听说林乾跟岳家关系也不算融洽,因为自打他成亲就没上过岳家的门。 他腿脚不方便不爱出门是人之常情,可三朝回门都不去,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吴峰新婚的妻子是威远侯的表妹,他跟威远侯自然认识。 至于交情……还真谈不上交情。 可没交情,吴峰也想试试,如果能促成此事,至少他跟辛大人的交情就会再上层楼。 吴峰琢磨着怎么邀请闭门不出的林乾,辛大人却已开始考虑,假如皇上废了太子,接下来会捧谁上位。 景德帝年纪虽老可睿智不减当年,不可能任东宫虚置。只是眼下的五位皇子都非绝佳人选,皇上到底会选谁? 辛大人突然灵光一动,记忆中的某个场景出现在面前……原来皇上心目中早已有了安排。 此时的易楚正俯身看着瓷缸里的金鱼。 过了及笄礼易楚就把绣嫁妆的事排上了日程,她向来做事有打算,一项一项地安排得有条不紊,首先绣的是喜帕。之所以不绣最重要的嫁衣,是因为明年底才是婚期,到时她肯定又能长高一截,或许再胖点也有可能,现在绣完了,到时候还得费心思改,倒不如成亲前三个月再绣完全赶得及。 而喜帕的式样跟尺寸是有定数的,不需要返工。 只是眼睛盯久了红色,看什么都带着红。 好在易齐主张买的金鱼派上了用场,清澈的水中绿草如丝,金鱼成双成对嬉戏游玩。看上一刻钟,眼睛就会休息过来,心情也会变得平静。 易齐有时候会往东厢房来看看。她现在孜孜不倦地学做手脂,还特地跟易郎中要了只闲置的药炉放在屋里,专门熬膏脂。 易郎中在教养女儿方面很开明,总会尽可能地满足她们的要求。上次易楚制红玉膏,膏子熬得不白净,还是易郎中出主意,用鸡蛋清代替清水调和,才制成。 易楚看过易齐的方子,用轻粉、滑石、杏仁去皮各相等分量,碾成末,加上茉莉花汁子隔水蒸,放凉后再加入龙脑、麝香少许,用细纱布滤过,渣滓去掉,浆汁再隔水蒸,最后用蛋清调匀,置阴凉处,每日净手后敷之,旬日后,肌肤嫩滑如玉。 制法不太复杂,但易齐总没法制成像吴氏给她的手脂那般细腻亮泽。 易楚也没办法,只叮嘱易齐将配料的分量酌情增减一二试试。 是夜,竟然下了雨。 雨势不大,淅淅沥沥地敲打着门前的石阶,节奏单调沉闷。 易楚坐在罗汉榻上绣好了喜帕上最后一朵莲花图样,收针咬断了丝线。 突然,两滴冰凉的雨水落在她的腕上,接着又是两滴。 屋顶漏雨了?易楚疑惑地抬头,就瞧见,一道黑色的身影蹲在房梁上,双手各抓一片青瓦正往原处塞。 易楚恍然大悟,难怪往常她把门窗关得好好的,还是阻挡不了他的脚步。 竟是从屋顶进来的。 偌大个人踩在瓦片是一点声音都没有,要不是正下雨,而她偏巧坐在罗汉榻前,恐怕至今还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 易楚已决心安分守己地过日子,再不胡思乱想,也不愿再与他私下见面,看到他再次前来,心中恼怒顿生。 与往常一样,辛大人刚落地,就挥手灭了油灯。 易楚打着火折子又点上了。 辛大人想再灭灯,可敏锐地捕捉到易楚脸上的决绝,又想起自己耳力好,若有人来也能提早察觉,便不坚持。 易楚冷冷地说:「敢问大人为何深夜来此?奴家本是闺阁女子,担不起与人私会的名声。」声音有种置身事外的冷漠。 辛大人站定,温柔地看着她,低声道:「你怎么了,谁让你受委屈了?」 易楚不答,仍是漠然地站着。 辛大人眸光微闪,解下外衣,「你帮我换药吧?」 「医馆辰正开门,戌初关门,现已亥正,大人明日请早。」易楚淡然回答,可视线触及他后背上的布条,仍是颤了下。 第三十五章 这种结法……分明还是三天前,她替他包扎的伤口,难不成这几天他都没有换药。 不知道里面会不会化脓? 易楚抬起手,又轻轻放下,垂在体侧。 辛大人低柔的声音传来,「是不是恶化了,这几日实在是忙,而且,别的人我信不过,我只信你。」 易楚大震,却仍冷了声道:「大人言重了,奴家不曾学过医术,只是随侍父亲跟前会了点皮毛,当不起大人如此说……大人还是另请高明吧。」 话音刚落,就见辛大人转过身,目光迥然地盯视着自己…… 易楚惶恐地后退一步。 「出了什么事?」辛大人见她害怕,放软了声音。 「没事,」易楚抬头,强迫自己镇定地看着他,「奴家平生所愿就是嫁个老实人家,相夫教子,孝顺父亲,过安稳日子。大人位高权重,万人仰望,奴家不敢奢求……」 辛大人听明白了,眯着眼,上前一步,「是不敢求,还是不想求?」 「不敢,亦不想。」 他赤~裸的胸口就在眼前,麦色的肌肤匀称结实,还有几道深深浅浅的伤疤。他离她如此得近,近到易楚几乎能感受到他胸口散发的热量,听到他沉着镇定的心跳声。 而他身上浓郁的艾草香混杂着血腥味,还有说不清的属于男子的气味,让易楚头晕目眩。 她踯躅着又退一步。 辛大人不容她躲,逼视着她,「那本官偏要你求呢?」 神情,便如她第一次见到他那般,带着俾倪天下的气势,令人不寒而栗。 那次,分明她站在正房门口的石阶上,足可以与他平视,可还是被迫着低头求饶。 易楚明白,在他这样手握生杀大权的人面前,自己不过是个蝼蚁,他就是强要了自己,或者杀了自己,又能如何? 自己所能凭借,所能依仗的,不过是他对自己的一丝丝喜欢。 易楚咬牙,双膝跪下,「奴家与大人乃云泥之别,大人是高空展翅翱翔的苍鹰,奴家不过是这瓷缸里养的金鱼,奴家配不上大人。而且……」闭下眼,声音微微颤抖,「奴家也不想提心吊胆牵肠挂肚。」 辛大人猛地一震,周身的冰寒刹时散去,言语间竟也有了些小心翼翼,「你牵挂我?」 「是,」易楚仰头,直视着他,神情坦然,「很担心,怕你受伤也怕你回不来,整夜整夜睡不安生……又没法跟别人说,憋在心里难受得很,就觉得这日子一天一天过得那么慢。」声音愈来愈低,渐至几不可闻,却有两滴泪珠自腮旁滑落,无声地落在地上。 辛大人倒吸一口凉气,听到这般肯定的回答,他本应感到欢喜,可他却莫名地觉得背心凉飕飕地,浑身发冷。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离他而去。 烛光下,易楚光洁的面孔仿佛上了釉的甜白瓷美丽动人,她已抹去眼角的泪水,大大的杏仁眼黑若点漆,清澈明净。 「奴家已然定亲,生是荣家的人,死是荣家的鬼,万不可再心系他人,更遑论这般私下相见……我爹拉扯我们姐妹不容易,奴家万不可背上不贞之名让我爹蒙羞,恳请大人放我一条生路。」 这是她第三次在他面前下跪。 她是为父亲妹妹而跪;第二次,她是为胡二而跪。 这一次,她为自己,她求他不再招惹她。 辛大人看着瘦弱的身影,心完完全全地坠到了冰窖。 她这般匐在他脚前。 前一刻,她还在坦陈对他的情意,这一刻,却恳求他放过她,不再招惹她。 他能不应吗? 他忍心不应吗? 这个女人是他生平头一次上了心,放在心坎里的。 在扬州,对着满箱子金银珠宝,他脑中想到的就是她天水碧袖口下一小截皓白的手腕,若是配上碧绿的玉镯该有多美,于是鬼使神差地取了对碧玉镯。 在大同,刚刚摆脱死士的追杀,他想到的却是她的及笄礼,于是顶着满天的风沙在铺子里逛,千挑万选挑了那只梳篦。他觉得她就像墙角盛开的梅花,美丽而又坚强。 可这一切带给她的只是困扰与负担? 胸口骤然痛起来,身上已湿透的衣衫带着寒气慢慢弥漫,麻木了他的双腿,凝结了他的血液。 嘴唇动了下,又死死闭住。 辛大人仰头,屋顶没有承尘,透过粗大的横梁,可以看到交错相间的青色瓦片,有一处是他拆惯了的,较其他地方松动。 或者该提醒她,得空的时候找人来修修,雨若急了恐怕会漏雨。 眼角扫过罗汉榻上的喜帕,鲜艳的大红色,绣着喜结连理的图样。这样耀目的红色刺得他眼疼,辛大人别开了眼。 心思转了几转,终于沉声道:「你起来吧,我答应,以后不会再来找你。」 易楚双手扶着膝盖站了起来。 辛大人离她远远地站定,背过身,「易齐的事,你还想知道吗?」 易楚轻轻「嗯」了声。 「她跟你并非一母同胞……」 易楚已有所怀疑,并没太多惊讶。 「她的生母姓吴,原是荣郡王家一名姬妾,十四年前离开郡王府。走投无路之际,被你爹娘收留,那时你还不满周岁,你娘还健在。八个月后,吴氏生了易齐……」 「八个月?」易楚喃喃低语,「可阿齐并非早产儿,她的父亲是荣郡王?」 「不一定,」辛大人回过头,耐心地解释,「郡王按制有一个郡王妃,两名侧妃,这是上玉牒的,其余妾或者姬妾都不能上玉牒,郡王府若有客人留宿,有时候也会让姬妾陪宿……为了王室血脉清白,通常姬妾不允许生儿育女,即便有孕也必须要落胎。」 易楚讶然,随即想到吴氏或许是为了生下易齐才离开了郡王府,而父亲向来仁慈宽厚不会见死不救,收留她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正踯躅着,听辛大人续道,「你娘过世后不到半年,吴氏去了河间府,四年前重回京都,开了家妓院,叫知恩楼,就在不远的坛子胡同。差不多两年前,吴氏与易齐开始相认,一直都断断续续地见面。她们见面的地方在三条胡同尽里头的宅子……庙会前,她们见过好几次。」 易楚咬唇不语,以往纠缠不解的谜团渐渐变得脉络分明。 就是两年前,易齐突然对衣着打扮开了窍,懂得鹅黄配柳绿,真紫衬青灰,不同的衣衫搭配不同的发式,佩戴不同颜色大小的绢花。 还有来路不明的海天霞色绢纱、遇水不化的螺子黛、通体碧柳的玉镯子……应该都是吴氏送的。 她们俩一起长大,基本上无话不说,可她将自己瞒得死死的,半点口风都不漏。 是怕自己知道她有个当老鸨的娘? 换作自己,恐怕也很难说出口。 还有庙会上,易齐怪异的举止,她是想引起荣郡王的注意,想偷偷地见他一面? 别人不知道吴氏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可吴氏定然清楚。 或者,易齐已经知道荣郡王就是她的父亲,急着想过去,才不小心冲撞了自己。 难怪易齐生病时一个劲地说她不是有意的。 第三十六章 易楚心里酸酸的,开始心疼易齐。 有秘密憋在心里不能跟别人诉说的滋味并不好受,这一点她深有体会。尤其易齐是关于她的爹娘。 相较之下,自己已是幸运,虽然娘亲不在了,但父亲却是天下最体贴最知心的好父亲。 而易齐,娘无法相认,她爹……荣郡王会认她吗? 许是灯油燃尽,火苗晃悠一下,无声无息地灭了。 静夜里,门外的落雨声格外清晰,滴滴答答,无休无止。 易楚轻叹口气,摸索着去寻火折子,冷不防撞上一个人,她正要闪开,那人却伸手揽住她的腰际,往怀里送。 「你……放手!」易楚一惊之下尖叫出声,很快回过神,挣扎着掰他的手。 辛大人却不放开,手愈加收紧,将她牢牢地箍在胸前。他的唇慢慢下移,温热的气息扑进她耳际,声音低却清晰,「阿楚,你记住,我姓杜,名叫杜仲,杜甫的杜,仲尼的仲……如果有天我死了,至少还有人知道我的名字。」 易楚骤然失了力气…… 雨越发地大,白线般从屋檐的青瓦垂下,门前石阶上水花此起彼伏。 连绵的雨声夹杂着压抑着的抽泣呜咽。 易楚俯在罗汉榻上已不知哭了多久,似乎自辛大人离开后,她的眼泪就没有停止过。 他答应以后不会再私下找她,本来是应该轻松的事,可她感觉却空茫茫地失落,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终于哭声渐歇,易楚慢慢抬头,顺手抓起身旁柔软的织物,拭去脸上的泪。 点燃火折子换过灯芯,屋子亮起一圈昏黄的灯晕。 易楚这才发现适才拭泪的竟然是刚绣好的喜帕,金线绣成的莲花晕染上斑驳的红色。 喜帕沾了泪,无论怎样都是不吉利的。 易楚心一横,用剪刀将喜帕剪了个粉碎。 暗夜里,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转瞬淹没在风雨中。 雨不停不休地下了两日,第三天,阳光终于穿透了云层普照下来。院子里洒落满地枯叶,叶片上残留的雨滴,折射着金黄的光线,发散出璀璨的霞光。 秋风混杂着泥土湿润的馥郁气息,令人耳目一新神清气爽。 雨过天晴,沉闷两天的晓望街一早就喧闹起来。 商贩赶着满载煤炭柴火的牛车、骡车,壮实的汉子挑着盛了白菜萝卜的箩筐,包着粗布头巾的农妇拎着捆了翅翼双脚的鸡鸭从四面八方赶过来。晓望街顿时充满了轧轧的车轮声,咯咯的鸡鸭声还有熟人间热切的应酬问好声。 济世堂也罕见地比平日早开了一刻钟。 经过两天的伤感,易楚已平静下来,带着惯常明媚的笑容穿梭在菜市场。 深秋初冬最适宜进补,易楚在饮食上从不吝啬,买了一只小公鸡,二两干蘑菇,又切了半斤豆腐,买了两把秋菠菜。 小公鸡才两斤半,虽然小力气却挺大,挣断了双翅上的茅草绳,挣扎着想要飞。易楚险些抓不住,还好顾瑶经过,帮她拎回了家。 顾瑶还真是会做人,自打顾琛在医馆帮忙,她就时不时送点自家后院种的豆角茄子来,家里蒸了包子,煮了水饺,也常常吩咐顾琛送一碗到易家,前两天还给易郎中做了双千层底布鞋 东西不多,到底是番心意,易郎中不好推辞,诊病时就让顾琛在旁边伺候。 顾琛很有眼色,端茶水递帕子之余,默默按着易郎中的诊断记下病患的症状。 荣盛仍负责按方抓药、收诊金,空余时守着药炉制备些常用的丸药,兢兢业业。 易郎中对眼下的状况还算满意,顾琛机灵以后或许能继承自己的衣钵,荣盛老实,没有歪心思,至少当女婿不会欺负自家闺女。 万晋国的规矩是定了亲的男女不能见面,晓望街住的大多是商户,对规矩并不严苛,也不能容忍男女朝夕相处。 为避嫌,易楚自打过了婚书,白天就不去医馆,只在傍晚或夜里去陪着易郎中。 这天,易楚绣被面绣久了胳膊累得发酸,便拿了本《草木集》歪在罗汉榻上看,无意中翻到杜仲那页,忍不住便想起那夜的那个人。 结实的手臂环在她腰间,热热的气息扑在她耳际,「杜甫的杜,仲尼的仲。」 她将玉镯梳篦还他,他不收,他说,「即便你不戴也留着,好歹是我费心思选的……或许十几年后你给女儿置办嫁妆,看到了能记起我的名字,我在九泉之下也会知足。」 想到此,不觉又是眼眶发涩,满腹的酸楚无处诉说。 也不知现今他身在何处,后背的伤好了没有? 易楚合上书,起身挽袖研了磨,提笔想写点什么,思来想去只写下「杜仲」两字。 不禁鄙视自己,待嫁的夫君就在前头医馆,平白思量不相干的男人做什么? 正待搁笔,门外传来顾琛急切的声音,「阿楚姑娘,先生让你过前头去。」 易楚手一抖,墨落在纸上,滴了个硕大的黑点。 匆忙搁下笔,提着裙角三步两步走进医馆。 刚进门,就闻到浓郁的脂粉香气,医馆里挤满了人,当间站着四五位女子,身上穿着绫罗绸缎,头上插着金簮玉钗,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来的。 医馆的病患要么是贫寒人家要么是附近的平民商户,何曾见过这般装扮的女子,个个目不转睛地她们,几乎错不开眼。 女子们躲闪着,看上去很尴尬。 易郎中面前也坐着位穿戴不凡的少女,双手捏块锦帕紧紧地捂着鼻子,可仍有鲜血渗透帕子慢慢淌下来,混杂着泪水,涂了满脸。 易郎中倒是镇静,语气温和,「姑娘何处疼痛,可伸出手腕让在下诊脉?」 少女眼泪一个劲儿流,只是摇头。 旁边有个婆子低喝,「画屏,伸手让先生诊脉,哭能哭好了?没得丢人现眼。」 少女松开右手,只这一瞬,鼻子又有血喷出来,竟似止不住似的。 易郎中暗暗叫苦,眼角瞧见易楚进来,顿时松了一口气,「阿楚,快将这姑娘扶到你屋里,先止住血再把脉。」 不等易楚动手,婆子已搀起画屏的胳膊问道:「姑娘房间在何处?」 易楚忙指了指后门,「东厢房便是。」 却另有一女子问道:「不知是郎中诊脉还是这位姑娘诊脉?」这人做妇人打扮,头上戴了顶帷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余小巧的下巴露在外面。 声音低柔很好听,估摸着年岁应该不大。 易郎中温文一笑,「这位姑娘并非大病,小女即可诊治,若不放心,待我看过方子再取药。」 少妇微微点头,在两位女子的搀扶下跟随着易楚进了东厢房。 易楚让画屏在罗汉榻上坐下,小跑着端了盆冷水,绞过帕子,覆在画屏的鼻梁骨上。又用手指按压两侧迎香穴鼻翅旁边的凹陷处,不过半盏茶工夫,血渐渐止住了。 几位女子同时舒了口气。 易楚柔声道:「以后若再出血,就照此处理,另外将大蒜捣成泥,敷在脚心也是好的。」 婆子暗暗点了点头。 第三十七章 易楚换过水重新绞了帕子对画屏道:「姑娘先擦把脸,净下手,稍后我替姑娘把脉。」 画屏松开手里的锦帕,易楚不出所料地看到锦帕上黑褐色的血块,这根本不是正常的鼻子出血,应该是倒经之症。 倒经就是女子行经时,血热气逆,经血不从冲脉下行反而上溢所致,口鼻肠乳都可出血。而血之所以热,气之所以逆,又与病患肝经郁热、肺肾阴虚相关。 待画屏收拾齐整,易楚左手托住她的掌心,右手熟练地搭在她的脉间,中指定关,食指定寸,无名指定尺,手法精准。 少妇讶异地盯着易楚的动作,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片刻,易楚已摸准脉象,又瞧了瞧画屏的舌苔,柔声道:「姑娘平常性情是否有些急躁,爱生闷气?或者喜用辣椒葱姜等辛辣之物?」 「我性子急,」画屏不好意思地说,「夫人跟嬷嬷也总是说我脾气太过暴躁。」 易楚笑道:「姑娘肝气郁结心火亢盛,郁热内积,癸水临来时,内热迫使经血上逆。不知姑娘以往行经,是否也有今天这种情形,还有姑娘的经期可规律,会不会提前?」 「女大夫说得半点不错,」画屏极为叹服,「我经期向来不准,要不然也不会赶在这个节骨眼出门耽误夫人回府……以大夫之见,我这病症可有法子调理?」 易楚道:「调理的法子不难,我给姑娘写个方子,每月行经前吃上两副。不过吃药是下策,重要的是姑娘平日饮食需得多加注意,多食果蔬,少用辛辣,亦不可思虑过度。」一边说,一边来到长案前。 婆子甚是机敏,忙抻着袖子过去研墨,目光触及案上铺着的宣纸,脸色忽地变了。 少妇察觉到她的异状,不动声色地走上前,瞧见纸上的字,身子几不可察地颤了下。少顷,冲婆子打了个手势。 婆子微微点头以示明白。 易楚正低头专心写方子,丝毫不曾察觉两人间的波动。 刚写完,婆子便殷勤地接过去,「锦红,素绢跟我一道去抓药。」呼啦啦,人走了三个,屋里顿时空了下来。 易楚失笑,只是去前头抓药,还用得着三个人?冷不防瞧见少妇已撩开帷帽上的面纱,露出一张宜喜宜嗔的面容。 少妇直视着易楚,沉声问:「姑娘见过杜仲?」 易楚心头一紧,不由抬眼打量着她。 少妇约莫二十岁上下,五官精致不失大气,紧抿的唇角微微透露出坚毅,神情虽有些憔悴,一双黑眸却熠熠生辉睿智灵动。 这双眼,似曾相识般,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可她们之前并不曾谋面。 易楚弯起唇角,明朗地笑,「见过,夫人想见?请稍等。」提着裙角跨出屋门。 婆子与两位丫鬟都站在院子里,并没有去取药。 易楚心思一转已知缘由,笑道:「婶子跟姑娘若不方便见外男,我去把药取来。」 婆子脸上堆满了笑容,「老妇这般年纪怕什么外男,我随姑娘进去。你们两个去伺候夫人。」后一句却是对锦兰与素绢说的。 说罢,婆子双脚稍稍后退,躬身让易楚行在前头。 礼数很周全,又不显卑微。 易楚纳罕,这婆子举止有礼进退有度,身穿昂贵的妆花褙子,瞧着却并非主子,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人家才用得上这样的下人。 思量间已进入医馆,易郎中朝婆子点下头,问易楚,「脉象如何?」 因医馆尚有别的病患,易楚有意放低了声音,仔细地说了说自己摸到的脉象,又将适才写好的方子给易郎中瞧。 易楚开得是当归两钱、白芍两钱、茯苓一钱半,加上柴胡、栀子、丹草等林林丛丛共十五味药。 方子很对症,并无偏差之处。 易郎中很是满意,可想到那些人的衣着装扮还有适才女子的体态,将方子里的生地换成了玄参,「二者药性相似,玄参虽价格稍贵,但药性较生地温和。」 言外之意,画屏身子弱,用玄参更合适,而且看她们个个衣饰不凡,想必也不会在乎多十几文铜钱。 易楚听明白了,婆子自然也明白,连声道:「先生斟酌着决定就是。」 易郎中将方子另誊了一遍,问婆子,「你在本店抓药,还是……若有相熟的医馆,拿着方子去配药也使得。」 旁边等候的一位老者闻言,大声道:「贵人放心,济世堂在晓望街已经四十多年,当年老易郎中就是个慈善人,这位小易郎中是街坊邻居看着长大的,医术人品没得说。」 医馆营运,一靠大夫诊病,二来就靠买药。 婆子很精明,岂会不明白这个理儿,呵呵地笑,「既然来求医,哪有信不过先生的理儿,看先生的气度就知道是个人品端方之人,麻烦您抓药吧。」 荣盛接了方子,按着上面所书一一将药材称好,用桑皮纸包了,再捆上两道麻绳。 易郎中叮嘱婆子,「这是两个月的量,共六副,先吃着。一副熬两剂,早晚服用,连服三天。若见好,第三个月就不必服,多注意饮食。要是不好,再来配药便是。」 婆子连连点头,又从衣襟里摸索着掏出只五两的银锭子,「劳烦令千金辛苦半日,给她买包糖果吃着玩儿。」 易郎中微笑着接过来转手交给易楚,「给你的,你自己收着吧。」 易楚正从药柜里找东西出来,见状笑嘻嘻地说:「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婶子,谢谢爹。」 易楚引着婆子又回到东厢房,见少妇正襟危坐在椅子上,锦兰与素绢一左一右站在她身后。少妇的神情有点严肃,或许还有隐隐的紧张和期待。 易楚笑了笑,伸开手掌,温声开口,「杜仲,色紫而燥,质绵而韧,气温而补,能入肝而补肾。」 掌心里赫然是两块泡制好的杜仲。 少妇微愣,伸手接过杜仲,「这就是杜仲……姑娘见过的就是这个?」 「对啊,难不成还有别的东西也叫杜仲?」易楚很是疑惑,「我们医馆用的是这种,杜仲不但能入药,用来煲汤或者泡酒也是好的,也有人采杜仲叶子烘干后制茶喝。」 「回头我也令人试试,」少妇脸上浮出个虚幻的笑,「叨扰姑娘这么久,也该告辞了。姑娘若得闲,去我们府里坐坐。」起身,被丫鬟们簇拥着往外走。 画屏留在最后,屈膝对易楚福了福,「多谢女大夫,我这毛病有两三年了,一直抹不开脸请郎中看,幸好这次遇到你。等药吃完了,我再来寻你如何?」 「好,」易楚点头答应,又细细地叮嘱她一番注意事项。 送走众人,易楚无声地叹口气。 这个少妇真是奇怪,杜仲是极平常不过的药材,父亲行医,自己见过杜仲是再理所当然不过。她为何特特地问这种问题。 难不成,她所指的并非药材,而是……人? 易楚重重地摇了摇头,挥去深深镌刻在脑海里的那道挺拔的身影。 无意识地来到桌前,看着那张写了杜仲两字的宣纸,易楚就着刚才的墨,提笔在底下又加了行,「色紫性平味甘,可补肝益肾。」不等墨干,伸手将纸团了扔进桌旁的字纸篓。 第三十八章 这时易齐却小跑着进来,「姐,老远看到咱家门口停着威远侯府的马车,还有六七个女子,是威远侯夫人吗?她们来干什么,找爹爹瞧病?」转念一想又道,「爹没那么大名气还能引得贵人来此,再说人家生病都是请太医院的太医诊治。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易楚见她进门不问别的,先杂七杂八说了一大堆,没好气地说:「我可不知道什么侯府不侯府的,是个丫鬟病了,正好经过这里,就进来抓了些药。其中倒有个少妇,瞧着差不多二十岁,应该就是威远侯夫人吧。」 「肯定是,」易齐眼中流露出向往,「原来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出门当真这么排场,光丫鬟就四五个,还跟着小厮侍卫。」 易楚刚要斥责她,想起她或许是荣郡王的女儿,本来也可以过上养尊处优的生活,便将欲出口的话咽了回去,随口问道:「大冷的天,你跑到哪儿去了?」 「没往别处去,就在附近转了转,」易齐支吾着,「遇到胡玫了,她拉着我赔了好一阵不是,又哭了会,说他们家要分家了。」 胡家祖母还在,孙子辈的除了胡大成了家外,其余四个儿子都没说亲,这会分得哪门子家。 易楚深感奇怪。 易齐撇撇嘴,「胡家乱得不成样子,又没有个管事的,铺子也跟着受连累。胡大提出来要分家,说不要别的,就要之前管的酱货铺子,一家三口要住到铺子里。胡二也说,不想在家里过,自己顾着杀猪的营生就行,带着胡五另外赁了个小院。」 胡婆娘是赞成分家的,趁着现今家底还算厚实,赶紧分给自己的五个儿子。如果过两年,小寡妇生个三男两女,胡屠户现在心都偏到小寡妇身上了,到时候家产不定落在谁手上。 胡祖母虽然腿不能动瘫在床上,脑子却清楚得很,知道家乱的源头就在胡屠户跟小寡妇身上。几次提出要把小寡妇撵了,可一向孝顺的儿子却铁了心护着。要撵可以,他跟着一起走,在外面双宿双~飞。 这种情况下,不分家也得分。 现有的宅院胡屠户夫妇连带着胡祖母、胡玫先住着,以后就归给胡大。家里的银钱留出一半给宅院的几人嚼用,其余一分为五,每人八十两。 酱货铺归老大一家,杀猪铺给胡二,两间包子铺,胡三跟胡四各一间。剩下个小五没有营生,胡祖母做主格外给了一百两银子。 至于嫁娶,胡婆娘脱不了当娘的责任,出面张罗说亲,可花费都从各个儿子手里出。 这个家就这么儿戏般分了,很快就成了街坊间的笑柄。 有件事,易齐没有说,那就是当初胡屠户请郎中遇到的卖身女子就是知恩楼的妓子。 吴氏恼怒胡家诬蔑易家门风,连累自己女儿清誉,而设下的套。 妓子讹诈了胡家一百四十两银子,虽然没有撼动胡家的根基,却勾起了胡屠户的色心,顺带着挑逗了胡三跟胡四,也算是胡家落败的的根源。 姐妹俩对胡家的事感慨不已,威远侯府的马车上,少妇正在跟婆子提到易楚。 马车从白塔寺回来,只两辆,头前的是翠盖珠缨八宝车,坐着少妇、婆子与画屏。其余众人挤在后头的黑漆平顶车上。 婆子缓慢的声音响起,「夫人真相信这位易家姑娘没见过大爷?我记得清楚,上次咱们也是从白塔寺回来,就在这条街上,我看得真真儿的,就是大爷。穿着鸦青色长衫,手里拎着药包,也是这种纸包的。」婆子拍拍面前的药包。 少妇叹口气,「桑皮纸到处都是,用来包药不稀奇。而且,当初大哥失踪时才十二岁,如今已是二十三了,十多年的光景,嬷嬷单凭个背影能看出什么?」 没错,少妇,威远侯夫人,就是明威将军杜昕的女儿、杜仲的嫡亲妹妹杜俏。 「怎么不能?」婆子分辩,「那身材气度跟将军当年一模一样,我在杜家这些年,再怎么糊涂也不能看走眼……夫人注意到没有,你问话时,易家姑娘的脸色可是变了。」 「如果大哥真在京都,你说这些年他都藏在哪里?竟也不曾来找过我……大哥是不是记恨了我,若能拦下祖母,又何至于……」杜俏哽噎着说不下去。 婆子劝道:「当时大爷十二,夫人还不满九岁,别说年纪小,人轻言微,就算你是现在这个年纪,章氏谋划那么久,好容易得到个机会,会轻易地放弃?当时余家夫人跟余姑娘倒是说了话,章氏不也没理会?她就是只吃人不吐骨头的……」 杜俏头倚在靠枕上,双目微闭,一行清泪缓缓淌下,耳边似乎又听到了棍棒一下下落在人身上的闷响声。 还有章氏气急败坏的声音,「仲哥儿,你到底知不知错?只要你认了错,祖母再不罚你。」 年仅十二岁的少年,趴在血泊里,死死咬着唇,一声都不吭…… 景德二十二年,对信义伯杜家来说,是悲喜交集的一年。 首先阔别五年的杜昕回京在家里过了个团圆的春节,杜昕刚走月余,辛氏诊出了身孕。五月半,杜旼的妻子也就是章氏的娘家侄女小章氏也传出喜讯。 杜家接二连三要添丁,信义伯欢喜得进进出出都带着笑,朝臣都说冷面伯爷快变成笑脸佛了。 哪知乐极生悲,九月份便传出杜昕贪墨之事,十月底,杜昕病死在归京途中,紧接着辛氏在产床上咽了气,信义伯悲痛交加卧病不起。 一家人凄凄惨惨地过了景德二十三年的春节。终于三月六日那天,杜家再传喜讯,小章氏生了个哥儿,就是杜家二少爷杜俍。 杜俏记得清楚,事情就发生在三月九日,杜俍洗三那天。 杜家来了不少近亲好友,余夫人跟余香兰也在。 章氏说,她是恨铁不成钢,杜昕死得不光彩,万不可再让杜仲学坏,需得严加管教。 婴儿胳膊粗的棍子打了三十下,最后还是坐月子的小章氏从床上爬起来向章氏求情,说看在俍哥儿的面上放过仲哥儿。 杜仲被婆子抬回去的。 当天夜里,杜俏跟赵嬷嬷偷偷溜到外院看望杜仲,杜仲已经不见了。正屋地上放着染血的衣衫,烛光里,大片大片的褐红色让人看了心惊肉跳。 这么大的事自然瞒不过信义伯,可怜他身子刚有起色,惊怒之下再度加重,终于没能熬过那年夏天。 章氏逢人便哭,哭自己命苦,哭继祖母不好当。说孩子犯错被惩罚是天经地义的事,哪有捱了打就离家出走的?这让她这个祖母心里怎么安宁? 小章氏抱着刚开始学坐的杜俍在旁边劝慰。 哭过七七,章氏着手整治内宅。 信义伯身边伺候的尽数放了出去,一个没留。 长房除了杜俏,其余主子也都没了,自然也用不了多少下人。凡是近身伺候过主子的都或发卖或遣返,只留下几个管洒扫的粗使婆子看守门户。伺候杜俏的大丫鬟,也尽数换了。 第三十九章 赵嬷嬷是辛氏的陪房,男子在辛氏陪嫁的田庄上当管事,她在杜俏屋里当管事嬷嬷。章氏说,赵嬷嬷年纪已高,念她尽心服侍这么多年,特地给她个恩典,许她脱籍,跟着男人回乡养老。 赵嬷嬷不肯,说在观音面前起了誓,一定得伺候到小姐出嫁。 章氏说,她会另外安排个妥当的嬷嬷照顾杜俏,让婆子帮着赵嬷嬷收拾行李。 拉扯下,杜俏就受了惊,死拉着赵嬷嬷不松手。但凡有人来探望,就连哭带叫地嚷,「不许赶赵嬷嬷走,要赵嬷嬷。」 前来诊病的太医也说,杜小姐是受惊过度,应当有个熟悉的妥当人在身边伺候。 章氏听了连声叹息,说赵嬷嬷没有福气,不能享儿孙福。不过终是留下了她。 画屏却是因为年纪小,当时才六七岁,什么事都不懂,章氏根本没将她放在眼里。 可一来二去杜俏却落了个痴傻的名声。 探视过她的人都说杜俏被邪物冲撞了,脑子不太清楚,见人就犯糊涂。 杜俏是长房唯一的血脉,哪能变成这样? 章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四处寻医问药,找来各种方子让杜俏试。 杜俏不敢吃,怕吃过以后,假傻变成真傻。 因着脑子有病,杜俏也不好嫁。 章氏便四处托人给杜俏说亲,说来说去京都人都知道了杜俏脑子不灵光,还知道了章氏作为继祖母是如何地上心尽责。 极好地成全了章氏的贤名。 直到十八岁,杜俏才说定亲事,嫁给了林乾。 傻子配瘸子,倒是相得益彰,而且对方是侯爷,杜俏这是高嫁。 章氏再一次赢得了众人的交口称赞。 杜俏脑子不好使,林乾是个不按理出牌的人,两人凑到一起行出的事大大超出常人的猜度。 成亲三日,新嫁娘不回门,驾着马车满京都转了一圈,让等在杜府准备参加回门宴的一概亲戚傻了眼。 林乾也不拦着,反而骑马随在车旁,车赶到哪儿,他跟到哪儿。 长衫遮不住他的腿,人人都看到他的右腿管空荡荡的,也不知他到底是怎么上了马,又怎么下马。 那天是近些年林乾首次露面,相貌仍是周正,神情却是暴戾,就连缀着红边的喜庆长衫都压不住那股戾气。 自那以后,林乾再没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 杜俏倒是常出门,最常去的就是白塔寺。 白塔寺供着杜昕与辛氏的长明灯。 威远侯府位于澄清坊椿树胡同,往北过去一条街是灯市,往南隔两条胡同就是忠王府,是个非常清贵僻静的地角。 杜俏乘坐的马车没从正门过,而是停在东南角的角门。进门后换上青帷小油车,再走上两柱香的功夫,停了下来。 迎面就是垂花门,有个穿粉绿比甲未留头的小丫鬟正探头探脑地张望,见到杜俏,忙赶着上前,脆生生地说:「夫人可算回来了,雪罗姐姐让我来看了好几次。侯爷也遣人问过,还派了人去迎夫人,夫人见到了么?」 杜俏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摘下帷帽递给锦兰。 画屏随在旁边开了口,「兴许走了两岔路,竟是没遇到。你这便去回侯爷,说夫人已经回来了。」 小丫鬟笑嘻嘻地说:「侯爷就在听松院。」 听松院是林乾还是世子时住的院落,成亲时林老夫人说把正院养和堂让出来给他们住,林乾嫌东西搬来搬去麻烦,没答应。 老夫人也没再住养和堂,搬到了偏院的宁静斋,正院反倒空了下来。 听松院因门口有株合抱粗的百年古松而得名,是处三进的宅子。宅子四周种了一圈数十株松柏,夏季树荫婆娑甚是清凉,可秋冬季节不免给人沉闷之感。 第一进倒座房五间,东头两间是林乾以往待客的地方,西头三间是兵器房,陈列着刀枪剑戟等物。第二进是三间正房带两间耳房,东西还各有三间厢房。 院子方方正正的,左边架着紫藤花,花架下摆了个青瓷莲纹大缸,如今紫藤花的枝叶早已败落,唯留藤蔓在秋风里摇摆。 院子右边是两棵石榴树,石榴树下站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 听到脚步声,男子回过头,露出他的面容,刚毅的脸上那双清冷凌厉的眸子分外引人注意。 「侯爷,」丫鬟们识相地行了个礼,各自散开。 杜俏却不能躲,硬着头皮上前,「大冷的天,侯爷怎么站在外面?」 林乾身子未动,只淡淡开口,「你比往常迟了一个时辰。」 「在晓望街耽搁了会。」杜俏简短地解释。 「我已经让人去请方太医,稍后他会过来替你把脉。」显然林乾对她的行踪一清二楚,已经知道她是在济世堂耽搁了。 杜俏吸口气,低声道:「不是我,是画屏有些不舒服。」 「那就一并给她瞧瞧。」 杜俏无言,相处两年,她已知林乾独断专横的性子,就算她拒绝也没用。 反正方太医常在林家走动,对林家的事情知道不少,让他诊脉也无妨,正好让他看看济世堂的方子得不得用。 林乾又道:「母亲那边,你不用过去请安,我让人说了你不舒服。」 「多谢侯爷,」杜俏答应着,试探着伸手,「此处风大,我扶侯爷进屋?」 林乾没有答话,抓过靠在树旁的拐杖,一拐一拐地走在前面。 杜俏看着他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 两家结亲是他请媒人上门求的,当时杜旼的长女杜倩已经十三岁也要开始说亲,上头有个未嫁的堂姐总是不好。 因此,章氏忙不迭地答应了。 成亲前一应礼节都是按着规矩来的,丝毫不差,只成亲那天林乾没有亲迎,可拜过堂喝了合卺酒,林乾就没有再理她。 洞房两人是睡在一张床上,不过林乾连衣服都没有脱,卷着被子睡在外侧。她只能另取了床被子,小心翼翼地缩在了里面。 两年来,除去林乾睡在书房,其余时间都是这么过来的。 平心而论,林乾对她也不能算是不好,在老夫人苛责的时候数次维护她,在下人面前也给她足够的尊重,管家权交在她手里,一应用度花费都由她做主。 可两人始终相敬如冰,他从不跟她有身体的碰触,穿衣戴帽不用她伺候,就连上下台阶,她想帮把手扶一下,他都会冷冷地拒绝。 当然,所谓的促膝谈心更是从来都没有过。 一个人如果从万众瞩目的高处落到谷底,性情往往会大变,要么极端地自负,要么极端地自卑。 不管是哪一种,表现都是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不愿敞开胸怀。 杜俏多次尝试想打破这种局面,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碰钉子,心也就渐渐地冷了。 赵嬷嬷急得上火,她在内宅浸淫数十年,听说过不少主意。可被林乾清冷的眸子瞪着,再有什么花样也不敢使出来。 杜俏也不敢使,她知道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好比在冰面上凿破一个洞,掉下去就是万丈冰窖,再无回旋余地。 杜俏出嫁前,日子过得提心吊胆,不敢行错一步路,不敢吃错一点东西。出嫁以后,日子可以随心所欲地过,却是冷冷清清。 第四十章 这种感觉又没人可以说。 杜家是大小章氏的地盘,对她来说算不上娘家。辛家当家的母舅,是自视颇高的清流文人,早在杜昕被弹劾贪墨时就自动自发地与杜家断了来往。 杜俏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白塔寺,在青灯古佛的陪伴下默默地诉说着寂寞,消磨着年华。 方太医很快就来了,隔着帐子给杜俏诊了脉,因是常来常往的,只问了问这几日的饮食睡眠等问题。 赵嬷嬷拿出画屏的方子给方太医看。 方太医捋着胡须说:「这是调理女子倒经的方子,并无不妥之处,只是开方之人太过谨慎,倘若将玄参换成生地见效会更快些。」 赵嬷嬷笑着收了方子,等方太医走后,对杜俏道:「难得易家姑娘那么小年纪倒有一手好医术,这方子连方太医都认可。」 杜俏眼前浮起易楚白净的面容,秀丽的柳眉,腮旁跳动的梨涡,还有她身上青莲色的褙子,虽然颜色已经有些泛白,却干干净净的,散发着皂角的香气。 杜俏不由心生羡慕,「……身怀医术可以造福四邻,又有疼爱她的父亲,多好……我倒希望是她,虽然穿着粗布旧衣,总胜过这种看不到尽头的日子。」 此时的易楚并不像杜俏说的那般幸福,她正蓬头垢面地在厨房忙活。这边灶上慢火熬着稀粥,那边急火翻炒着肉片。等饭菜做好,满身都是油烟灶灰。 不过看到父亲跟妹妹吃得香甜,欢喜与自豪还是由心底洋溢出来。 有什么能比过一家人围在一桌吃饭更幸福呢? 收拾完碗筷,易楚回屋拿上绣活准备去医馆绣,不期然在桌上发现一张纸笺,寸许宽的澄心纸,上面写了三四行字,字很小,看不太清楚。 是谁放在这里的? 易楚确信下午她在房间时并没有这张纸。 从她离开房间到厨房做饭,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时辰……易楚心里模模糊糊地有了个影子。 除了他,应该不会再有别人。 易楚咬唇,点燃了火折子…… 火舌舔着纸笺,上面的字迹影影绰绰的。 易楚转过头不想看,既然已知不可能,那就彻底地放下,免得看过,又乱了心神。 不过一息,纸笺燃尽成灰。 易楚沉默着叹口气,点燃油灯,将纸灰收拾了,又找出帕子跟丝线往前头医馆走。 在医馆不方便绣大件,只能绣帕子、荷包之类的零碎物品。 易郎中看到她进来,将烛台往旁边推了推。 易楚坐下,欲言又止。 「怎么了?」易郎中关切地问。 易楚支支吾吾地说:「爹能不能问问荣盛哥,荣大婶穿多大的鞋子?」 烛光下,她面带云霞,比初春的桃花更加娇艳。 易郎中笑着答应,「好,爹帮你问问。」 过两天,荣盛拿了几双鞋样子过来,趁着医馆空闲,让顾琛交给易楚。 易楚看着鞋样是两双大的,两双小的,吃不准是谁的,只得去找荣盛。 荣盛立时红了脸,悄声指给她看,「上面做了记号,画圆圈的是祖父祖母的,那两双是我爹娘的。祖母脚背高,鞋面要宽松些,祖父大脚趾比其余趾头长。」 他倒是心细。 易楚感激地说:「我知道了。」 荣盛却又小声道:「是我娘说的,还有我爹左脚比右脚稍稍大一点。」 是担心她做的鞋不合适,不被长辈喜欢吧? 荣大婶很为她着想。 易楚心头一暖,对荣盛道:「替我谢谢荣大婶。」 「我娘,我娘很喜欢你。」荣盛低头说出这句,脸更红了。 易楚也是,窘迫得厉害,头也不敢抬赶紧离开了医馆。 易郎中看在眼里,很感欣慰。 对新媳妇而言,最难过的就是婆婆这关。 能得荣大婶喜欢,以后有她照应着,易楚的日子不会太难。 做鞋子是极费工夫的事,尤其是鞋底,需得制袼褙,用浆糊把棉布一层一层地粘在一起。等浆糊干透,按着鞋样子一片片剪下来,再用白棉布包上四边。如此做八片,用浆糊将每片粘好,最后用麻绳纳好。 纳鞋底很讲究,要求前脚掌纳九九八十一针,后脚跟纳九九八十一针,这样才能长长久久。纳好鞋底再用棒槌捶得平整瓷实,好让鞋子更加舒服耐穿。 易楚做好鞋底时,京都的第一场雪扑簌簌地落下来,将地上万物装扮得一片银白。 冬天日短,东厢房几乎看不到太阳,阴冷得很。 易郎中便让易楚姐妹在正房的大炕上做针线,炕洞通着灶头的烟道,炕上热乎乎的,很舒服。 易楚早就备了绸缎做被面,三床被子分别选得榴绽百子、鸳鸯戏水以及百年好合的图案。 易齐针线好,绣得是交颈的鸳鸯,易楚耐性好,绣水波荡漾的湖面。 两人面对面正绣得入神,忽然院子里传来女子的喊声,「易家姑娘在吗?」 声音听着很陌生。 易楚连忙答应,「在」,下炕趿拉着鞋子往外走。 来人竟然是画屏,穿件桃红色棉袄,外面披着石青色灰鼠皮斗篷,臂弯里拐着蓝布包裹,冻得脸颊通红,不住手地呵气。 易楚忙将她迎进屋。 画屏乐呵呵地说:「今儿轮到我歇息,没别的事,就想着来看看你。」 「这大冷的天,你身子可好点了?」易楚携着她的手往炕上让。 「吃了三副药,感觉爽利多了。以后小日子的时候,身子沉得要命,上个月比往常要轻快。」画屏并不客气,脱了鞋子上炕,看到炕头端坐的易齐,脸上流露出惊艳。 易楚笑着介绍,「是我妹妹易齐」,又介绍画屏,「威远侯府的,画屏。」 画屏再看一眼易齐,感叹道:「你妹妹真漂亮,就像画里走出的人似的。」 易齐羞红了脸,「你太客气了,哪有你说的这么好。」 易楚端了茶杯过来,画屏捧着茶杯小口地啜,问道:「这是绣的嫁妆?你许了人家?」 「嗯,刚定亲不久。」易楚微带羞涩,仍是落落大方地回答。 易齐笑着道:「就是前头医馆那人,跟我爹学医术。」 「那最好不过,」画屏连连点头,「知根知底的,不用担心受欺负,又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少说他也得尊重你几分。」 不愧是大家庭出来的丫鬟,看事情一眼就看到点子上。 易楚却情不自禁地红了脸。 画屏看她这副情态便不再说这个话题,转而谈起路上的见闻,「都说进过诏狱的人没有囫囵个出来的,我经过午门看到城楼上挂着的尸体,赵大人虽然瘦了点,可看着胳膊上一点伤痕都没有,脸上还带着笑,你说稀奇不稀奇?」 易楚心里咯噔一下,「哪个赵大人,以前的户部侍郎?」 「没错,就是他,昨儿挂上去的。」 赵镜死了,赵七公子呢? 易楚忍不住问道:「赵家其他人呢,也都死了?」 画屏思量会儿才回答,「男丁据说都砍了头,赵四奶奶喝了毒酒,其余女眷都发配到四川。」 既然男丁都死了,想必赵七也没有幸免,也不知是命数已尽还是也被砍了头。 第四十一章 想想半年前,她曾经抱过他,还为他配过药,易楚不免感叹,又替赵四奶奶叹息,「怎么独独四奶奶死了,好死总不如赖活着。」 「你不知道,那些女人是……是卖到那种地方的,怎么还有脸活?」 易楚一想就明白那种地方是什么地方,正要附和着叹气,却瞧见易齐脸色蓦地红了,瞬息又变得惨白。 应该是想起她的母亲吴氏了吧? 易楚正要岔开话题,画屏却又道:「说起来赵四奶奶跟我们家还沾亲带故,赵四奶奶的祖父余阁老跟我们伯爷是知交,也曾议过亲。」 易楚听不明白,「你不是威远侯府的,怎么又出来个伯爷?」 画屏一愣,这才想到易楚并不知晓高门大户间盘根错节的关系,解释道:「是我们夫人的娘家,我们夫人是信义伯的长孙女,明威将军的女儿。」 不管是信义伯、威远侯还是明威将军,这些都离易楚的生活太远,她并不曾上心过。 可易齐却听吴氏提起过勋贵家的事,便问道:「明威将军家的长公子可有了音信?」 画屏黯然摇头,「没有,我们夫人也忧心的很,四处打听都打听不到。上次我们夫人来看到阿楚姑娘写的字……不瞒两位,我家大爷名讳就叫杜仲。」 易楚终于忍不住手一抖,针尖刺破了手指,在蔚蓝的湖水里留下一抹红痕。 画屏又杂七杂八地说了半天,看着时辰不早,将随身的包裹打开,「这是夫人赏的两块妆花缎子,夫人嫌花哨,正好你准备嫁妆能用得上。这件褙子是我的心意,咱俩身高差不多,我就估摸着做了……针线粗糙,你别嫌弃。」 易楚连声道谢。 画屏又从怀里掏出两个盒子,「我们自己鼓捣的脂粉,倒比外面买的强些,你跟阿齐姑娘一人一盒凑合着用。」 易楚又道谢,又要准备回礼,画屏拦住她,「这次是专程来谢你的,当不得你的回礼,要是你不嫌我烦,下次我轮休时还来。」 易楚只得作罢,将画屏送出门外,画屏犹豫片刻,低声道:「阿楚姑娘若得闲去瞧瞧我家夫人吧,这几天我家夫人总是恹恹的吃不下饭,既不让我们对侯爷说,也不肯让太医来瞧。姑娘只说去瞧我,然后借口给夫人磕头,赵嬷嬷会在一旁帮衬。」 易楚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从本心上,她喜欢行医,喜欢替人诊脉治病,可想到杜俏探究的眼神和质问的语气,隐约又有点不舒服。 尤其,她是杜仲的妹妹, 她不想再与杜仲有瓜葛。 画屏见她不应,当即便要跪下。 刚下过雪的天气,地上全是泥泞的雪水,易楚怎肯让她跪,只敷衍道:「我一个女儿家不好私自出门,总得父亲许可才行。」 画屏急脾气上来,进了医馆就找易郎中,「我一个姐妹也是妇人的病,不好找别人看,想请阿楚姑娘去瞧瞧,不知道行不行?」 画屏是威远侯府的丫鬟,她的姐妹想必也是。威远侯府离着晓望街可是有半个多时辰的路程。 而且,易楚还不曾独自出诊过。 易郎中不放心。 画屏看出他的心思,开口道:「先生且放心,明儿我叫府里的车接送阿楚姑娘,保证完完整整地一根毫毛都不少。」 易郎中笑着答应,「既然如此,阿楚就去一趟吧。」 第二天一早,画屏果然坐了马车来接人…… 易楚笑道:「不是说让我去瞧你,怎么你自个儿跑来了。」 画屏「哧哧」地笑,「我玩得那些心思夫人一看就知道,索性直接说了请你到府里玩玩,难得碰到个女大夫,夫人也想见见你。虽说医者男女无忌,可有些话真没法对男大夫说。」 易楚深有同感。按说父亲的医术比起自己要强上太多,可以往顾瑶跟胡玫有点小毛病还是私下找她把脉,尽管那些小毛病不过是风寒、气郁等常见病症。 威远侯府派来的车是辆普通的黑漆平头车,并没有狮子头绣带等象征身份的装饰,但车头写着「林」字,还印了威远侯府的徽记。 车体虽普通,里面却很宽敞,足能坐五六人。长椅上铺着厚垫子,垫子上覆搭着半旧的墨绿色弹墨倚袱,两侧是同色的弹墨靠枕,上面绣着粉白色的梅花,很雅致。 窗帘是厚重的织毛缎,将寒风尽数遮挡在车窗外。 易楚暗想,若是医馆也能挂上这种门帘,父亲就不至于受冻了。 医馆地方大,来往的人又多,门开开关关,半点热气存不住,只能靠火盆。可火盆放多了,木炭的烟熏很浓,待久了又呛得慌。 没办法,易郎中只能靠多穿衣服来御寒。 马车缓缓前行,竟是出人意外的稳当,便是易楚头一次乘车也没有感到丝毫不适。 车夫是个四十左右岁的中年人,皮肤黝黑,长着副忠厚老实相,让人一看就觉得可信。 画屏见易楚注意到车夫,解释道:「是黄师傅,曾经跟随老侯爷平过苗乱,因腿上受了伤干不动,就留在府里赶车。从过军的人手劲下,又熟悉马性,车赶得很稳。不单是他,府里的几个车夫的赶车技术都相当得好,尤其是专门替夫人驾车的薛师傅,再怎么颠簸的路,放在台面上的茶也纹丝不动。」 这似乎有点太夸张了,易楚颇不以为然,不过自己没见识过也不好质疑,再说也不能拂了画屏的兴致。 此时雪未完全化净,路上泥泞不堪,又湿又滑,相比下雪时更难走。黄师傅小心地控制着马车,既要走得快当,又得避免马车溅起污泥弄脏行人的衣衫。 易楚对林家顿生好感,都说从下人的举止能看出一个家族的品行,若非威远侯约束管教,车夫未必会如此谨慎。 易家位于阜财坊,林家位于澄清坊,中间隔着皇城。 经过长安街能看到皇城,易楚稍稍掀起车帘往外张望,画屏也凑上前,指点着,「进去承天门是端门,两旁是六科直房,再往里就是午门,昨天这边还开着门,经过搜身就能进去看两眼。可惜你没福气,不能亲眼看看,」说到此,似乎想起什么,尴尬道,「其实我也没进去,咱们女儿家哪能随便让人搜身。是黄师傅看过后说的。」 易楚想想也是,平常女孩子再怎么胆大或者好奇也不会想看看墙头挂着的尸体。若是黄师傅还有可能,他是行伍出身,一眼就能看出受没受过刑。 两人说说笑笑,马车驶过东长安街正要往北转,迎面跑来三四个幼童,头前的是个乞儿模样,手里抓着两只包子,后面三个衣着倒齐整,呼喝着追赶乞儿。 黄师傅连忙打马躲避,幼童擦着车边跑过,马躲闪时不提防踏进水坑,不巧正有人走过,溅了满身泥水。 黄师傅安抚好马,正要赔礼,那人已骂骂咧咧起来,「怎么赶车的?没长眼睛,小爷今儿刚换的衣衫被糟践了,赔钱。」 透过窗帘的缝隙,易楚看到路旁站的那人,中等个头,生得唇红齿白看上去很斯文,只一双眼睛骨碌碌地透着几分流气。穿一身草绿色的长衫,衫子应该新的,不过是府绸的,比不得杭绸或者潞绸名贵。易楚粗略估计,做这一身长衫连工带料不超过八分银子。 第四十二章 显然黄师傅也是这样认为,从怀里掏出个一两的银锞子,「公子,对不住,小的并非有意,实因躲避几个孩童……」 「一两银子,奶奶的,你打发要饭的?」那人劈手打掉银锞子,扯着前襟,「瞧瞧,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瞧瞧,这是上好的印花府绸,没二十两做不出来。」 黄师傅显然不想惹事,陪着笑脸道:「公子言过其实了,从青州府来的最好的府绸不过二两银子一匹……」 「爷说二十两就二十两,少一分不行。」那人蛮横地打断黄师傅的话。 黄师傅笑道:「我一个车夫身上哪有这许多银两,不如我回府凑一凑,公子去威远侯府找姓黄的车夫,就是小的。」 「威远侯府?少拿侯府压人,」那人乜斜着眼睛上下打量黄师傅,见他是个老实的,突然问道,「你知小爷是谁?」 「小的愚钝,不认识公子。」 那人轻蔑地「哼」一声,「那就好,赶紧给银子,不给不让过。」 画屏皱眉,可也不愿多事,取出荷包打开,见里面只一个五两的银锭子,还有些许碎银铜板,加起来也只七两多。易楚更是可怜,身上只有半吊铜钱。 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画屏心一横撸下腕上的银镯子,掀开车帘便要递出去。 那人正巧瞧过来,看到车内的两人,语气立刻变了,「哟,车里还坐着女眷,你一个奴才在这里拉扯什么,让你主子来道歉,只要你主子下来好好磕两个头说两句好听的,小爷就既往不咎。」 画屏岂肯下去受辱,索性连银子也不想给,仍放回荷包里。 黄师傅也来了气,不过身上溅了几处泥点,回家洗洗也就罢了。现今他赔了礼,又赔了一两银子,没必要再跟他拉扯。转身上了马车,沉声道:「公子且让让,小的急着赶路。」 那人拦在马车前头,冷笑道:「不给银子就想跑,想得美,」一招手,竟然围上来四五个闲汉,个个手里操着木棍,二话不说朝黄师傅招呼过去。 黄师傅一人难敌四手,又怕抡着长鞭误伤路人,左支右绌中不免落了下风。 易楚跟画屏面面相觑,却又无计可施。 正着急,忽觉马车摇动起来,却原来混乱中不知谁一棍子抡在马脑袋上,马吃痛,本能地拔足狂奔,又嫌背上负重,跳跃着想把马车甩下。可马车牢牢地栓在马背上,岂能轻易被甩开,马顿时狂躁起来,不辨方向,只管拼命往前冲。 两人在车里被晃得七晕八素,坐都坐不住。 眼看着马越跑越快,画屏惊叫道:「不好,马受惊了,这下还不知跑到哪儿去?」掀开窗帘往外瞧,只见路旁的树木行人飞似的往后退,根本不知道所在何处。 易楚是头一次乘马车,更是六神无主,也学着画屏的样子朝外看。就看到马车进了死胡同,前面就是堵墙,而马竟似没看见般,依然闷头飞奔。 以这样的速度如果撞到墙上,必然是车毁人亡。 易楚吓得白了脸。 画屏也意识到不好,咬牙扯下两边的窗帘,递给易楚一块,「阿楚,不能再耽搁了,把头包上,咱们跳车。」说罢,推开车窗跳了下去。 外面是积雪混杂着软泥,只要不倒霉碰到石块,应该不会伤及性命。 易楚哆嗦着往下跳,却为时已晚,只听「砰」一声巨响,易楚就感觉身子不受控制般飞了起来。 眼前就是灰蒙蒙的土墙,只要再往前寸许就能撞上,易楚头皮发麻,认命般闭上了眼。 腰间似被细软的东西缠住,一股大力使劲扯着将她往后拉。 易楚身不由己,随着大力连连后退好几步,一屁股墩在雪地上。 雪水浸过她的双手,刺骨地凉。 易楚睁开眼,抬眸处,是匹神骏的白马,马上人穿一袭玄色长衫,脸上银色的面具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如同天神般威武强大。 易楚一下子泄了力气,只觉得脑子发木眼眶发酸,也不知是后怕还是寒冷,身子筛糠般抖着,却是站不起来。 辛大人翻身下马,手中使力,易楚这才发现缠在腰间的细软之物是马鞭,马鞭的另一头就握在辛大人手里。 借着这股劲,易楚颤巍巍地站起来,满手的泥泞无处擦,心一横抹在了裙子上。 「你走走看,伤着没有?」声音低且柔,甚至还有些颤。 被面具遮挡着,易楚看不清他的神情,却清楚地感受到这短短的问话里,包含着的关切与担忧。 易楚心里百感交集,真想不管不顾地扑进他怀里,好好地哭一场。 可她不敢,也不能,只摇头答了句,「我没事。」 头顶是淡淡的叹息,混杂在清冽的艾草苦香里,「阿楚,你别怕,我总能护着你的。」 就像,他去大同前的那个夜晚,他对她说,「我会想你,你会不会想起我,」 然后他说,「你别怕我,我会护着你。」 不知从哪天起,她已经不怕他了,可她怕自己,怕自己做出不守本分不守规矩的事。 易楚终于忍不住,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 一滴一滴,淹没在她的衣衫里,却灼得他心痛。 他也是后怕的,若不是偏巧从长安街经过,若不是瞧见威远侯的马车,若不是自车窗看见她的身影,若不是他的马鞭较别人的长两寸…… 辛大人不敢想,倘若稍有迟疑,易楚会如何? 看着她惨白的小脸,腮边晶莹的泪珠,辛大人心头一紧,轻轻地抬起手,正要去拭,身后传来画屏撕心裂肺的声音,「阿楚,你怎么样了?」 易楚赶紧擦擦眼泪,就看到画屏踉踉跄跄地跑过来,头发散乱着,发钗歪歪斜斜地插着,浑身上下像在泥塘里滚过,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 这模样比易楚狼狈上百倍,可狼狈总胜过受伤。她还能跑,就说明没有大碍。 易楚不禁微笑,「我好好的,就是……」伸出手,「蹭出血丝了。」 画屏抱着她又哭又笑,「还好你没事,要不我怎么跟你爹交代。」 好吧,易楚看着画屏失笑,她把泥水全抹到自己身上了,如今两人一般狼狈。 画屏瞧见易楚的神情才反应过来,也忍不住笑,笑完又向辛大人行礼,「多谢大人仗义相救,奴婢无以为报,定当早晚在观音面前供奉,为大人祈福。」 辛大人仰头不语。 旁边有人笑道:「易姑娘可安好?」 是曾经有过数面之缘的吴峰。 易楚连忙点头,「幸好辛大人相救。」 画屏见过吴峰,又施礼,「奴婢见过表姑爷。」 吴峰已知她是威远侯府的人,便问「你在何处当差?」 「是夫人身边伺候的,今儿请了易家姑娘过府玩,没想到遇此险事,多亏表姑爷与辛大人相救。奴婢斗胆问一句,不知表姑爷见没见到我们府里的车夫?」 长生插话道:「正往这边走,可能不久就到了。」 画屏急忙谢过。 辛大人看着两人衣衫都沾了泥水,脸色冻得铁青,吩咐长生,「此处离荣郡王府不愿,去借辆马车来,顺便借两身女子衣衫。」 第四十三章 吴峰脑筋飞得很快,「我跟荣郡王比较熟,跟你一块去,」又朝画屏招手,「你到胡同口看着,接应一下车夫。」说罢凑到辛大人耳边低语,「有什么知心话赶紧说,可比翻墙头送信快当多了,也不怕被烧。」 辛大人低骂:「滚!」 易楚见几人离开,瑟缩着往后退了步。 辛大人见状,心里一酸,柔声问:「你去威远侯府做什么?」 「说是威远侯夫人身子不自在,让我去瞧瞧。」 辛大人顿一顿,「林夫人是我嫡亲的妹子。」 易楚低声答:「我知道。」 辛大人眸光一亮,「你怎么知道的,你打听过我?」 「没有,听别人无意中谈到的。」 辛大人暗叹一声,「我有好多年没见到她,七月时在白塔寺远远地见过一眼,像是过得不太好。你去瞧瞧她,不管好还是不好,你都跟我说一声可好?若是写信,就送到枣树街,你常去的那家绸缎店对面,叫木记的汤面馆。你曾经见过我的地方,进去后你跟掌柜的说找子溪,子溪是我的字。」 她不是不愿与他见面,不肯看他写的信么?那么就让她去找他,给他写信。 易楚自是没想到辛大人居然存着这样无耻的小心思,只想着兄妹多年未见,当兄长的牵挂妹子想知道病情,自己好歹跑了一趟,传个信儿也是应当。便点头答应了,又道:「林夫人若提到你呢?」 辛大人想一想,「先瞒着,而且空口无凭,我那里有祖父给我的玉佩,回头你交给她,我也会找机会与林乾见面。反正,最迟不过三年,我就能以真面目示人……阿楚,你明年一定要成亲吗?」 易楚蓦地心惊,抬头瞧辛大人的眼睛。 黑眸映了雪色,越发的幽深清冷,可清冷中却似燃着明灯,吸引着她一步步进入他的心扉。 易楚有片刻恍惚,几乎要脱口说不,可又极快地低了头。 没过一会儿,吴峰与长生驾着马车过来,车夫也紧跟着出现在胡同口。 辛大人再不言语,翻身上了马。 吴峰冲易楚笑笑,紧跟着离开。 那一刹那,易楚心头涌上些许不舍,如果,如果能再多待一会该有多好。 画屏也望向三人远去的背影,叹道:「以前都说锦衣卫辛特使杀人不眨眼,没想到竟是这么英勇侠义,可见传言不可信。」 易楚看看画屏,他就是你们寻找的长房长子,难道你认不出来?细一想,杜仲离家时,画屏不过六七岁,不记得也是应该,何况内外有别,杜仲住在外院,画屏自然没见过几次。 待人影消失不见,两人才携手上了车。 车厢里暖融融的,竟是烧着炭炉,而且准备的东西很齐全,夹袄、禙子、罗裙一应俱全,还有两只手炉。 被热气熏着,易楚越发感觉到身上衣衫冻得湿重,赶紧换上干爽衣服。 历过这场劫难,两人不由生起惺惺相惜之意,相视一笑,同时叹了口气。 辛大人一行回到东长安街,那几位动手滋事之人已被顺天府的衙役押进官衙,几名衙役还在原地等着。 见几人回来,衙役恭敬地赔罪,「小的来迟了,让大人受累。」 为首的头目不敢跟辛大人玩笑,却跟吴峰相熟,朝他胸口捣了一拳,「正经差事不干,抢起我们饭碗来了。」 吴峰乐呵呵地说:「要是别人也就罢了,可欺负的是我家亲戚,哪能坐视不理。」更有一层,他几次相邀林乾出来喝酒都被婉拒,正想找个机会套近乎,所以表现得尤为热心。 头目明了地一笑,「刚才已经审问明白了,那小子该怎么处理?」 吴峰看看辛大人脸色,皂靴在雪地上碾了碾。 这举动,在锦衣卫诏狱就是往死里打,打死为止。 头目吃不准,眼角瞥了眼辛大人,辛大人淡淡地说:「这事我们不好越俎代庖,不如问问林侯爷的意思?」 头目暗替王槐叫倒霉,惹谁不好,怎么惹到林乾头上,还偏偏让这两位爷遇到了。吴峰是林乾的亲戚,而辛大人,他说让谁死,谁还敢拦着? 王槐是罪有应得,确实也是倒霉。 他本就是梯子胡同一个无赖,平常就坑蒙拐骗喜好碰瓷,而且仗着皮相不错,时不时勾搭有钱的寡妇、有家底人家的丫鬟闺女来讹诈银子花。 前几日不知怎地勾搭上一家卖油铺的闺女,相约今天在梅花庵门口会面。所以他特地穿了身新衣衫,又带了几个人前去抓奸,以便讹诈油铺掌柜银子。 本来以为是人财两得的美事,不巧衣服被弄脏了。 若是平常真不算件事,勋贵人家出行别说弄脏衣服,就是撞一下,揍两巴掌,还不得白挨着。 可黄师傅老实,又主动拿出一两银子赔偿。 王槐心道白给的银子不要白不要,能多要就多要。而且他脑子机灵,特地问清楚了黄师傅不认得他,到时讹完了拔腿一走,谁也找不到他头上。 况且,他也不是没眼力架的,看车辆就知道不是主子出行,最多是个有头脸的管事。威远侯府不至于为个下人打动干戈。 尤其,自从林乾残废就赋闲在家,林家也没有其他出息的能拿得出手的子弟,真正算是式微。 而王槐之所以做尽坏事不被惩罚,一来是跟衙役交好,常常拿点银钱孝敬他们;二来,他还有个后台。他替太子的儿子办事,间接就是替太子办事。太子拉拢朝臣需要银子,其中有些见不得光的生意,以及见不得光的事就交托给王槐。 故此,王槐在周遭算是个知名人物,自然不怕碰上黄师傅。 却说易楚跟画屏又行了两刻钟才到达威远侯府。 易楚头一次进高门大户,只感觉像是到了另外一个天地。 数不尽的亭台楼阁,看不够的奇石美景,青衫翠柏间,一条条回廊,一道道拱门,没有尽头般。便是合抱粗的百年老树,都处处可见。 画屏一路给易楚讲解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听松堂。 赵嬷嬷看到两人吓了一跳,问画屏:「就出门接个人,怎么弄成这副样子,衣衫换了样,头发也毛毛糙糙的?」 画屏拍着胸脯作后怕状,「嬷嬷先别问,先让易姑娘梳洗一下,喝口水压压惊。」将易楚带到自己屋子,指使小丫鬟兑了温水,亲自伺候易楚净面,又重新梳了头发。 两人收拾齐整,在偏厅坐下,易楚便问起杜俏。 赵嬷嬷吞吞吐吐地说,「上个月小日子没来,人总是倦倦的,胃口也不好,吃东西爱泛酸,这阵子瘦了许多,肚子却见大。」 易楚道:「应该是有孕在身了。」话刚出口,就见画屏手一抖,茶盅险些落地。 易楚纳罕,赵嬷嬷是过来人,心里应该有数,再说有孕是喜事,画屏怎惊成这样? 莫非另有隐情? 易楚莫名地不安,感觉自己窥探了不该知晓的事情。 赵嬷嬷心一横,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夫人尚是处子之身,不曾与侯爷同房。」 易楚尴尬得满脸通红,这等私密事,如何好对自已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说? 第四十四章 尴尬过后,却是不解,既然是完璧,怎么又会出现孕相? 这也难怪杜俏不肯看太医,也不愿跟威远侯说,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 易楚定定神,「等我替夫人把过脉再说。」 赵嬷嬷眸中骤然亮起希望的火花,眼泪也差点流下来,看来易姑娘还是相信夫人的,并不会因此而鄙视夫人。 赵嬷嬷抬手拭拭眼角的泪,「夫人在暖阁歇息,想必睡下了,易姑娘这就进去?」也省得杜俏醒了又发火不让把脉。 易楚点点头,跟着赵嬷嬷进了暖阁。 暖阁里燃了个大炭炉,温暖如春,以致于有些燥热。 杜俏睡在碧纱橱里,挂着薄薄的绡纱帐帘,透过帐帘,隐约能看到瘦弱的身形,如婴儿般,蜷缩在被子里。 赵嬷嬷蹑手蹑脚地上前,撩起帐子低低唤了声,「夫人。」 杜俏没有反应。 赵嬷嬷替她掖好被子,顺势将她的右手抽了出来。 易楚在炭炉旁将手烤了烤才上前掂起杜俏的手,轻轻搭在腕间。 她的手型很好看,细长又匀称。据说有这样一双手的人,心也是特别通透灵活。 可她的确太瘦了,胳膊细得出奇,托在掌心就像托着根羽毛。手背上,青筋根根露在外面,非常明显。 易楚心头酸了酸,又急忙敛神感受着脉息,良久才松开杜俏的手,替她拢在被子里。 出了暖阁,赵嬷嬷着急地问,「怎么样?」 易楚神色凝重,「像是喜脉,可又吃不准,待回去问过我爹才行……不过,夫人怎么瘦成这样?」 若是辛大人知道,也会心疼吧? 一句话招的赵嬷嬷刚逼回去的泪又流了下来,「夫人的命太苦了,自小就没怎么见过爹的面,八岁上爹娘都没了,这十几年没人疼没人管……好容易成了亲离开杜家,又摊上……夫人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不可能……」 话未完,就听到门外传来木头触地的「咚咚」声。 赵嬷嬷赶忙拭去泪水,脸上浮起虚假的笑容。 一个高大的男子拄着拐杖站在门口,清冷的眼眸逡巡一下屋内众人,「夫人怎么了?」 语气很冷,正如他周身的气势一般冷厉吓人。 这种冷又不同于辛大人的冷。 辛大人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疏离,而林乾却是阴冷下藏着暴戾,就像发怒的狮子,随时有可能将人碎尸万段。 赵嬷嬷应道:「没什么病症,就是胃口不太好。」 林乾蓦地将视线落在易楚身上,「你就是请来的女大夫?」 易楚屈膝行了个礼,「夫人脉细如线,按之虚软,是气结于心,气血不足之症,需得细细调理。不过,心病还得心药医,调理只是治标不治本。」 林乾低哼一声,指使画屏,「告诉周管家,让他快马请方太医来。」显然,根本信不过易楚。 一语惊了三人。 如果方太医也诊断是喜脉该怎么办? 可林乾做的决定无人敢质疑,画屏只能提着裙角,快步出去找传话的小丫头。 赵嬷嬷脸色惨白,身子摇晃着几乎站不住。 而最揪心的却是易楚,如果她没判错的话,杜俏的脉象确实圆滑如滚珠,滑脉通常被认作喜脉…… 正此时,暖阁里传出杜俏唤人的声音,赵嬷嬷手脚极灵便地端起早就温在暖窠的茶壶走进去,不多时又出来,对易楚笑笑,「夫人醒了,想见见姑娘。」 易楚下意识地抻了抻并无皱褶的衣衫,随在赵嬷嬷后面进了暖阁。 碧纱橱的帐帘已经撩起,杜俏斜靠在八成新的墨绿色靠枕上,脸色蜡黄,整个人蔫蔫的,毫无生机。 只在见到易楚时,眸光亮了下,唇角稍稍弯起,示意易楚坐到床边的杌子上。 她的眼睛大,眼窝似乎比常人要深。 易楚猛然想到感觉似曾相识的原因。 辛大人的眼跟她很像,也是眼窝凹陷,但辛大人的眼眸总是幽黑深亮,闪动着耀目的光彩,从不曾这般黯淡无光。 看着眼前这双熟悉的眼睛,易楚一时忘情,眼泪不受控制地瞬间盈满了眼眶。 便是再痴傻的人,也会看出易楚的真情流露,何况杜俏如此心思剔透。 「是不是吓着你了?」杜俏笑笑,「你别怕,就是最近瘦了点,身子骨好着呢。」 你别怕……辛大人也这样说。 易楚侧过头,狠眨了两下眼睛,将眼泪憋回去,柔声道:「我再给夫人试试脉,」不容她拒绝,便抓起她搭在被上的手。 杜俏没有挣扎,温顺地让易楚把脉,看了瞳孔,又伸出舌头让她瞧了瞧舌苔。 易楚看得认真又细致,看完了问道:「夫人感觉如何,肚子痛不痛?」 「不疼,就是感觉胀,胸口也胀,憋得难受。」 「能让我摸一下吗?」 杜俏愣了下,赵嬷嬷闻言也吃了一惊,本能地阻拦道:「这哪能行?」 女人的身体是很金贵的,除去自家相公外,不会让别人摸,就连丫鬟伺候沐浴,也只是很小心地用棉帕擦擦后背而已。 易楚坦然地望着她,眼眸是浓浓的关切。 虽然年纪不大,却有一种特别的力量,让她觉得值得信任与依赖。 才只见过两面,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 杜俏想不出来,却无法拒绝的请求,轻轻地撩起被子。 易楚弯腰,隔着中衣按上她的肚子。 不是平常的柔软,而是硬硬的,像是藏着个铁块。 这根本不是有孕。 易楚下意识地松口气,替她掩上被子。 赵嬷嬷期待地看着她,「易姑娘,怎么样?」 易楚宽慰地笑,「不是有孕,似乎是瘀血郁经,我拿不定主意,回去问过父亲才行。不过,夫人也别思虑过度,凡事想开着点,精神好的时候多走动走动。」 杜俏黯然地叹了口气,这种话她听得太多,也完全明白这个道理,可情绪由不了她自己。 易楚看懂了她的心思,一时也顾不得辛大人说的话,俯身低低说了句,「上次你问过的人,我见过。」 上次她问的是杜仲,易楚给她取了块药材。 杜俏一愣,眸中骤然散发出动人的光彩,却是不敢置信,「是真是假,他在哪儿?」 易楚声音越发放得低,「就在京都……眼下他有事情要做,不方便见夫人。他也惦记着夫人,说七月时在白塔寺见过夫人……夫人要好好的,不出三年,他必然与夫人相认。」 眼泪无声地从杜俏瘦削的脸庞滑下,她双手捂在脸上,肩头不停地抖动,半晌才闷闷地点头,「我明白,总会等到那一天。」 赵嬷嬷见她止了眼泪,极有眼色地出去端来一盆兑好的温水。 易楚很自然地伸手绞了棉帕,帮杜俏擦了擦脸。 赵嬷嬷不好意思地说,「易姑娘怎么也是请来的客人,哪能劳您动手。」 易楚笑道:「没什么,顺手而已。」 净过脸,杜俏似乎有了些精神,挣扎着坐起来,「易姑娘先出去宽坐,我换件衣服就来。」 易楚点点头,撩帘出了暖阁。 第四十五章 林乾仍在外间,静静地站着,见到易楚出来,锐利的目光探究般在她脸上停了许久。 易楚坦然地坐下,画屏端了茶过来,「明前龙井,姑娘尝尝。」 茶杯是上好的青瓷,茶汤澄碧,香气清幽。 易楚啜一口,暗道,果然是好茶,入口轻而不浮,香味浓而不腻,若是父亲能尝尝就好了。 这时,有小丫头在门外喊,「方太医来了。」 接着锦兰撩帘而入,身后跟着位花白胡子,长相清癯的老者。 方太医躬身朝林乾行了个礼。 画屏进暖阁瞧了瞧,将暖阁帐帘用银钩钩在门边,笑着对方太医道:「夫人在里头,太医请。」 易楚偷眼看着,碧纱橱的帐帘已经放下,只有一双玉手露在外头。 赵嬷嬷又取锦帕覆在杜俏腕间,方太医这才小心地伸手搭上脉息。 不过数息,方太医脸上露出了然的笑容,「恭喜夫人,恭喜侯爷,是喜孕。」 玉手抖了下,很快缩进帐中,锦帕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却无人去捡。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林乾,又不敢多看,个个低首垂眸地立着。 林乾冷声问:「太医可诊准了?」 方太医乐呵呵地说:「脉滑如滚珠,老朽行医四十余年,岂能连喜脉都诊不出来……侯爷有了子嗣,老夫人若知道还不知怎么欢喜呢?」稍顿片刻又道,「夫人体质偏虚,要不老朽开个养胎的方子?」 老夫人自然是指林乾的母亲,为着林乾子嗣问题,不知在杜俏跟前说过多少风凉话。 林乾仍是冷着脸,「有劳方太医,此事太医先不必告知家慈。」 方太医接话道:「老朽明白,侯爷亲自去说才更喜庆。」说罢,提笔写了两道方子,「一个养胎的,一个是止吐的,若是孕吐厉害就服上一剂。」 画屏抖着手,不知道该接不该接。 林乾却一把抓过去,看了两眼塞进怀里。 方太医是经常在林家走动的,每次来都要去宁静斋给老夫人请脉。 今日也不例外。 锦兰领着方太医出去,林乾往暖阁瞧了一眼,便也拄着拐杖往外走。 易楚猛然出声,「侯爷请留步!」 林乾不耐地回头。 易楚吸口气缓步上前,「依奴家拙见,夫人并非喜脉。」 林乾「哼」一声,眼角露出轻蔑,「乳臭未干还敢质疑方太医的医术?他过的桥比你走得路还多。」 易楚仰头,面色平静地说:「方太医年纪大,资历与经验自是远胜过奴家,可就是因为他的年纪,所以才会误诊……侯爷想必知道,脉息有强有弱,有缓有急,稍有偏差谬之千里。请问侯爷,年迈老者与十几岁的女子谁更能敏锐地察觉脉息的细微不同?尤其,这位老者还隔着一层锦帕?」 林乾凝神,又将易楚打量一番。 易楚续道:「神医秦越人提出望闻问切四诊法,方太医既不曾望,也不曾问,就凭短短数息的脉相就断为喜脉,侯爷认为可信?再或者,侯爷可信得过夫人?」 林乾霍然变色,周身立时笼上冷寒的气息,目光阴鸷,「那依你之见,夫人是何症?」 「尚不清楚,」易楚嗫嚅着,随即补充,「我总能医好夫人。」 林乾冷笑一声,拄着拐杖「笃笃」离开。 易楚站在当地,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后背早已汗湿。 面对着林乾,总让她感觉,稍说错一句话或者一个字就会性命不保。这种感觉就像她在辛大人面前一样。 画屏过来敬佩地说:「真厉害,敢对侯爷这样说话。」 易楚苦笑,那一刻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会侃侃而谈毫不畏惧,莫非是辛大人上身? 不多时,杜俏从暖阁出来,眼角有些红,想必适才又哭过。画屏伺候她净了脸,又要匀粉补妆。 杜俏懒懒地说,「不用,易姑娘不是外人,」一时望着易楚却说不出话来。 易楚上前柔声道:「夫人放心,我能医好你。」 杜俏笑了笑,「易姑娘年纪比我小着好几岁,行事说话倒像比我大似的。」笑容自眼底溢出,显然发自真心。 赵嬷嬷附和着,「易姑娘少年老成。」 易楚想了想,也笑,「可能因为在家中我是长姐,习惯对妹妹用这种语气说话。」 几人完全不提适才方太医与林乾的话,画屏倒是将早晨与易楚的遭遇说了遍。 画屏口齿伶俐,加上亲身经历过,讲得绘声绘色,讲到劫后余生,两人浑身泥水时,还手舞足蹈的。 杜俏跟赵嬷嬷听了,又是惊讶又是后怕还夹着好笑。 赵嬷嬷叹道:「难怪你们进门时衣冠不整的,竟是遇到了这种险事。」 杜俏盘算会,吩咐赵嬷嬷,「给辛大人与忠勤伯府各备一份厚礼,还有荣郡王府,也得送礼答谢。」 赵嬷嬷道:「忠勤伯跟荣郡王府邸都好说,这辛大人的礼送往何处?」 「你先拟出单子来,等我看后给侯爷过目,侯爷许是知道辛大人住处,再不然,派人到忠勤伯府问问世子。」 赵嬷嬷连声应着。 易楚却想到辛大人说的木记汤面馆,难不成平时他就住在哪里?自己还得去跟他说一下杜俏的事情。 可眼下这情况又不好说,不如等问过父亲,确定了病情开好方子再说不迟。 又想起,还得取信物交给杜俏。 这样一来一往,跟以前私下相会又有什么不同? 易楚彻底呆了…… 因见杜俏要忙着处理府中事务,易楚便起身告辞。杜俏不让她走,强留着用了中饭。 用过中饭,赵嬷嬷指着偏厅里一堆东西,「茶叶是刚才沏的龙井,画屏说姑娘喜欢就包了二两,另一包是信阳毛尖,口味不同,姑娘试试。两匣子点心是府里自己做的,带回去给易先生和阿齐姑娘尝尝。这几匹布是夫人特地吩咐找出来给姑娘的,淞江三梭布细软,做中衣舒服,两匹锦绫给姑娘裁几身冬衣;这两匹绢纱,海天霞色的做裙子做小袄都行,西湖水的看上去清爽,夏天用来糊窗户。」 易楚咂舌,这么好的绢纱用来糊窗户,岂不是暴敛天物? 话说回来,茶叶跟点心可以收,布匹实在太过贵重了,单是海天霞色的绢纱就得近百两银子,锦绫瞧上去这么厚实,想必更不便宜。 赵嬷嬷看出易楚的想法,叹着气说:「是夫人吩咐下来的……这点东西不算什么,难得姑娘跟夫人投契。姑娘若得闲,常来玩玩,也是姑娘对我家夫人的情意。」 赵嬷嬷说的诚心诚意,易楚不好再三推拒,只得收下,却又指着两匹锦绫问,「这是什么锦,从没见过这种料子。」 赵嬷嬷很喜欢易楚这种不懂就问的落落大方,笑道:「难怪姑娘不认识,这是当年辛夫人的嫁妆叫做篆文锦。姑娘瞧瞧,上面的纹络是不是像大篆?都几十年的老物件了,如今再没有这种料子。」 是杜俏母亲辛氏的嫁妆。 辛家果然是清流世家,连布匹都这般清雅,竟然织成篆字。 回去时,仍是画屏陪着。 第四十六章 角门停了两辆车,头一辆是朱轮宝盖车,是坐人的,后头是辆黑漆的平头车,盛着点心布匹等物。 两辆车的车夫都不是黄师傅。 易楚面露不解,黄师傅去过晓望街,熟门熟路的,岂不更方便? 画屏低声解释,「黄师傅差事没办好,定然是受罚了。」 「又不是黄师傅的错,换成别人也不见得好,怎么能罚他?」易楚奇怪地问。 画屏却习以为常,「府里的规矩就是如此,不管什么原因办事不得力自然得罚。今儿你有这种理由,明天他有那个借口,府里好几百口子人,哪家没有个特殊情况?这样下去,规矩不就成了摆设?做得好有赏,做不好就被罚,这是章程。」 听起来有理有据,可易楚仍替黄师傅抱委屈。 画屏又道:「说起来受罚也不过是捱几下板子,罚两个月的月钱,不像之前的杜府,动辄要人命,那才真正有冤无处诉。」 一路叽叽喳喳,又说了杜家无数秘辛,甚至当年的信义伯之死也疑点颇多。 不过,猜疑归猜疑,杜俏一介女流不可能去查证,至于杜家二房诸人,更不会去查究这些没影儿的事。 易楚只把这些当故事听,不知不觉到了济世堂。 医馆里并无病患,荣盛跟顾琛也各回各家了,只易郎中袖手守在药炉前煎药。 看清来人,易郎中清俊的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回来了?没遇到什么事吧?」 画屏对易郎中福了福,抢着说:「毫发未伤,全须全尾地把易姑娘送回来了。」 易郎中起身回礼,「多谢姑娘看顾。」 画屏连道不客气,指挥着车夫将一应东西搬进医馆,也便告辞。 易郎中看着堆在台面上的诸物,突然开口,「以后还是少去林府吧?」 易楚明白父亲的意思,是怕拿人的东西没办法回礼。毕竟眼前这堆东西少说也得几百两银子。一次两次还好,时日久了,恐被人说攀附权贵。 想了想,便回答:「杜夫人有病在身,等治好她的病,也不必再去了。爹爹别担心,这是诊金。」 说罢,将杜俏的病症细细说了遍,也说了方太医诊脉以及跟林乾的对话。 易郎中称赞道:「说得好,年老固然资历深有经验,可弊端也极明显。你曾祖父医术精湛,也在六十岁上便不再施针,因为手抖扎不准穴位。」 可思及杜俏的症状,神情也便凝重起来。 舌苔黄滑而润是阳虚,脉按之细小,多见于阴虚、血虚。血气亏损不能充盈脉道才会产生细脉。而脉相又圆滑似滚珠,却是气血旺盛养胎之相。 看似不相干的脉相集于一身,竟辨不出何为主症,何为引症。 易楚见父亲思索,便不打扰,轻手轻脚地将台面上的物品一样样搬回自己屋里,又净了手去准备晚饭。 正闷头烧火时,易齐进了厨房,站在她面前,「姐,你今天去威远侯府怎么不告诉我,早知道我也跟你一起去。侯府大不大,好玩不好玩?」 「很大……」易楚想一想,单是从角门到二门就得走两刻钟,林家还不知道得多大呢。「……好玩倒不见得,林夫人的住处都是松柏,院子里倒是有棵石榴树。他们家规矩大,丫鬟不经使唤不得进屋里。」 「林夫人身边的丫鬟很多吗?昨天来的画屏也是丫鬟?我看她头上戴的玉簪水头挺好的。」易齐双眼亮晶晶地追问。 易楚笑道:「应该不算少,有个赵嬷嬷,四个大丫鬟,院子里还有几个小丫鬟,至少也得十来个。画屏是得力的大丫鬟,穿着自然不一样……」不过锦兰她们似乎也戴金钗玉簪的。 易齐便重重叹了口气,「下次姐再去的话,带上我好不好?我也想拜见一下林夫人,上次她来,我也没见到她的面。」 易楚伸手点她的头,「什么时候去还不一定,再说我去诊病,不好带别人。」 「我又不是别人,而且肯定不会给姐添乱,姐就带上我吧。」易齐噘着小嘴摇易楚的胳膊。 「到时候再说。」易楚没打算带她去,可到底没有把话说死。 吃过饭,易郎中一头又扎进医书里,易楚打开带回来的龙井茶沏了一杯端到医馆。 易郎中尝了口赞不绝口,「到底是好茶,甘香清冽,如果能有白玉杯来配最好,退而求其次,青瓷也可。」 易楚打趣道:「有了白玉杯,这茶盘也得换成玉的,爹爹的砚台也得换,鱼脑冻就行,笔山得用汝窑产的蟹爪纹才好,最后干脆把房子也换了,换到……」歪着头,一时想不起到底是在杭州西湖好还是苏州的寒山寺更好。 易郎中乐不可支,心情一下子轻快起来,看着烛光下易楚娇俏的模样,突然暗生感慨:女儿这般好,嫁到荣家,到底是意难平。 易郎中翻了两天医书,终于断定杜俏的病正如易楚所说,是瘀血郁经,病因也很清楚,是气虚郁结,肝中有火所致。舒则通畅,郁则不扬,经欲行而肝不应,久而久之,瘀血郁结于腹形成徵瘕。 可是该如何诊治?最简单的方法是开一剂破血逐瘀的方子。 可按易楚摸到的硬物,瘀血并非一星半点。若是已通人事的妇人好说,令其打出便可,若是处子之身,怕会引起血涌之症。 易郎中左思右想,不敢妄断。 这日陈雪刚刚化尽,天空又飘起了雪花,沸沸扬扬的,不一会儿地上就铺满一层。好在,只下了一个多时辰,又渐渐止住了。 易楚包上头巾戴上手套清理院中落雪。先用铲子将雪铲倒墙角的水沟处,再用扫帚将余下的雪扫到一起。院子虽小,扫起来却是不容易,直把易楚累得出了一身汗,倒是丝毫不觉得冷。 打扫完院子,易楚习惯性地撩起医馆门口的棉布帘子。 医馆里静悄悄的,不闻人声。 台面里,有两人正在对弈,冲着门口穿藏蓝色长袍的是易郎中,对面那人穿鸦青色袍子,发髻梳得很紧实,上面簮一只青玉簮,背影挺直。 易楚心中疑惑,她极少见到父亲下棋,不知今日为何有了兴致。 正想着,就见易郎中扶额,懊恼不已,「一招错满盘输,我认输。」 对面那人笑道:「易先生棋品如人品,正值端方,在下自愧不如。」声音极为熟悉。 易楚愕然,竟然是他! 这怎么可能? 易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立在门口。 易郎中摆手,「即便是剑走偏锋,能赢就令人佩服。」抬眼瞧见易楚,招呼道,「阿楚,倒两杯茶来,就沏那天的龙井。」 穿鸦青色袍子的人也转过头来,棱角分明的脸上挂着浅浅笑容,眉梢高高扬起,眼眸里闪动着不易察觉的得意,「易姑娘。」 「见过公子,」易楚咬唇上前,轻轻福了福,眼角瞥见棋盘旁边放着的药包。 显然,他是来抓药的。 可怎么知道父亲会下棋,而且还能说动父亲对弈? 易楚绞尽脑汁想不出来…… 易楚端进托盘,扯起袖子为两人斟茶,腕间露出一小截肌肤,白皙柔嫩。 第四十七章 辛大人想起自己从扬州给她带回来的那对手镯,如果她能戴上,雪白衬着碧绿,定然很好看。可她竟是一次也没戴过。 易楚斟完茶,又将点心摆出来,细声细气地说了句,「公子慢用。」 辛大人微笑颌首,「多谢。」笑容浅淡,可眼神极为嚣张,有股你能奈我何的意味。 易楚恨得牙痒痒,辛大人也怨气十足。 那天分明说好了,她自威远侯府回来会告知他杜俏的病情。连着几日他都闷在汤面馆没有出门,生怕错过她。 没想到她压根就没去。 不但没露面,连只言片语都没有。 这已经不是易楚第一次失信,上一次,他明明说好第二天要来,易楚却躲到西厢房去。 这个没良心的白眼狼,前脚他刚把她从墙边拽回来,后脚她就把他抛在脑后。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辛大人立时坐不住,冒着风雪来到济世堂。 再不来,他担心她会真的淡忘了他。 而且,他也记挂着易楚的身体,当时她说没事,谁知道有没有留下隐患? 辛大人耳力好,早听到她在院子里呼哧呼哧地扫雪,又听到她撩起帘子站在门口,呼吸声时急时缓,表明了她心中的起伏不定。 他的耐性也极好,就是能假装不知道,直等到易郎中一字之差败北发现易楚。 不可否认,当他看到易楚惊讶的表情,看到她想躲却不敢躲,扭扭捏捏地上前行礼时,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愉悦。 怎么样? 他可不是私下见她,他是堂堂正正地来。 难道她还能跪着求他不来? 当夜,易郎中心情极好,罕见地没有翻看医书,而是喝着清茶复盘,时而扼腕叹息,时而拊掌叫绝。 易楚好笑地问:「爹爹很开心?」 易郎中摇头晃脑地拉长了腔,「那是自然,难得遇到一知己。」 易楚惊悚,不过下了两盘棋,这就成了知己了? 易郎中将棋盘一推,叹道:「自古英雄出少年,杜子溪年岁不大,可胸襟谋略却非同小可,假以时日定非池中之物。」 易楚又惊,已经以字相称了。 思量会,易楚问:「那位公子棋艺很高?」 「高应该是高,」易郎中感叹,「他善隐忍能沉得住气,屡次在走投无路之际行出险招,布局精妙出手狠辣,难得难得。」说罢,将棋子一粒粒放入罐中。 易楚看着父亲,莫名地感到愧疚。 父亲是秀才出身,对于琴棋书画定然懂,也是爱着的。可他独自拉扯姐妹两人长大,又为了生计忙碌不停,根本没有工夫也没有心思顾及喜好。 加上晓望街多商户,父亲便是想对弈也没有对手。 所以,能够酣畅淋漓地下盘棋才会如此开心。 可惜,她跟易齐都不懂棋,荣盛应该也不会吧? 易郎中收好棋子,又取过砚台,倒上水,不紧不慢地研起墨来。墨锭划过石研,凝滞碍涩。 少顷,墨研好,易郎中铺纸提笔,笔走龙蛇般写出一张药方。 字迹潦草狂放,并不是他常写的行书。 易楚仔细认了认,见纸上写着水蛭两钱、虻虫两钱、地龙两钱、黑丑三钱、路路通五钱、透骨草五钱…… 这是道极重的活血方子。 路路通、透骨草能活血通络化瘀,紫草与水红花子能理气化痰。水蛭、虻虫与地龙具破血瘀滞的功效,但这类药物药性峻猛,走而不守,毒性也大,稍有不慎,就能引起血崩之症。 想到杜俏苍白瘦弱的面容,易楚心有担忧,「爹要不再斟酌一下?医书里可曾记载过这样的方子?」 易郎中决然道:「善医者不视方,因为方有定式而病无定,无需拘泥于古旧的药方,对于瘀血重症,奇招险招效果会更好。」 易楚恍然,这是下棋得到的感悟,暗暗又将辛大人抱怨一番。 因见父亲难得的意气飞扬,易楚并不多话,默默地将方子收起来。 第二日,易楚取出方子再问父亲。 易郎中沉吟片刻道:「不破不立,拖久了恐有生命之忧,倒不如豁上一试。我认为至少有五成把握。」 五成,也才一半的把握。 药性占一半,另一半应该取决于杜俏的身子。她能抗过去皆大欢喜,若是不能…… 易楚抚额,默默想了想,寻个借口去了枣树街。 枣树街离晓望街并不远,平常大概走两刻钟就到。 而易楚不知是因为路滑难走还是心思不定,竟然觉得路途遥远得没有尽头般。 好容易看到木记汤面馆的招牌,易楚大步迈了进去。 伙计眼神很好,热情地招呼,「姑娘几位,吃点什么?店里有肉丝面、打卤面、炸酱面、清汤面,还有各式小菜,您来点什么?」 易楚连忙摇头,「我不吃饭,我找人,」说着朝柜台后面的掌柜走去。 掌柜四十来岁,胖乎乎的圆脸,留着两撇羊角胡子,见人带着三分笑,「姑娘有何吩咐?」 「我找……」易楚蓦地涨红了脸,子溪两个字就在唇齿间留恋,却说不出来。就好像一说出口,心底藏的秘密就再也掩盖不了一般。 掌柜耐心很好,和蔼地问:「找什么?」 伙计也好奇地凑过来,「姑娘找谁我们店里就三个人,我跟我爹,另外铛头在厨房下面。哦,对了,还有东家……」 易楚被他看得很不自在,终于脱口而出,「我找子溪。」 掌柜不动声色地打量易楚几眼,朝旁边努努嘴。 易楚顺着望过去,在墙角坐着,脸上带着浅浅笑意的那人,岂不正是辛大人? 既然早就看到她了,为什么不早招呼,害她这般窘迫。 怒气自心底油然而生。 辛大人起身,阔步走到后门,撩开青布帘子,朝易楚点点头,示意她过去。 易楚有心不过去,可看到面馆里客人渐多,实在不是说话之处,便板着脸走到他身边。 辛大人无奈地叹口气,柔声道:「叫声名字而已,有那么难?」 易楚别过头不看他,只冷冷地说,「明天我去威远侯府,你说的信物呢?」 「在屋里,进去吧。」辛大人指指正房。 易楚站着不动,「你拿出来,我在这儿等着。」 「此处风大阴冷,我还有话问你。」辛大人握拳抵在唇边,应景地咳了两声。 寒风吹过,他的袍摆随风扬起。 易楚看他穿得单薄,遂不再坚持,跟在他身后往里走。 汤面馆跟易家的格局一样,都是前头店面后头住家,只不过这里更宽敞,院子里也没种树,也没花花草草的,只在靠近正房的地方摆了张石桌还有四个石凳。 三间正房是打通的,很敞亮,屋里摆设也不多,迎面是张太师桌带四把太师椅,墙上挂了幅山水画。东边窗下放了张极大的长案,案上摆着笔墨纸砚,案头一头摞着账簿,另一头摆了块两三尺高的昆山石。 辛大人任由她四下打量,自己拢了茶炉要烹茶。 易楚急忙拦阻,「不必了,说完话我就走。」 辛大人淡淡一笑,「来而不往非礼也,昨日你请我吃茶,今天我回请你,不过只有茶没有点心。」 第四十八章 易楚笑不出来,只勉强地扯扯嘴角,冷眼看着他的举动。 看上去是个会烹茶的,生火、加炭、烧水都难不倒他。 等水开,辛大人移开水壶,先温过杯子,将水倒掉,而后投茶注水,卷曲的茶叶在茶盅里慢慢舒展了身子。 水变得碧绿清澈,有茶香随着水雾袅袅弥散。 易楚捧杯尝了口,不若龙井的甘香,却别有清冽之味,非常好喝。 辛大人隔着太师桌在椅子上坐定,低声问道:「阿俏生得什么病,好些了吗?」 易楚突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略思索,决定实话实说,「瘀血郁经,已经有些日子了,血凝成块,必需打下来才行。」说罢,掏出易郎中开的方子。 辛大人神情开始凝重,「是你爹写的方子?」 易楚点头。 辛大人喃喃自语,「易郎中性情温和,向来用药谨慎,竟会开出这种虎狼之药……」思量许久,将方子还给易楚,「就按此方替她用药吧。」 易楚看着他,又道:「要想见效,药石是其一,心志是其一,用药前,我想将你说的信物带给她。」 这样杜俏怀着见到长兄的心念,或许能撑过去。 辛大人很快就明白了易楚的意思,沉默片刻,走到长案前,铺开一张宣纸,对易楚道:「帮我研墨可好?」不是惯常用的淡漠的命令的口气,而是带着一丝乞求的意味,像是孤独的孩子在寻找安慰。 易楚没法拒绝,挽起袖子开始研墨。 墨好,辛大人选了只极细的羊毫,一勾一挑,笔下出现了飞檐翘角精致的轮廓,屋檐下的匾额写着潮音阁三个字。廊下植着碧蕉翠竹,有女子回眸浅笑。夕阳斜照,她的笑容亲切慈爱。 辛大人低低解释,「这是之前我娘的住处。我娘是钱塘人,出阁前的住处叫潮音阁,后来嫁给我爹,我爹便将他们住的院子取名潮音阁。」 画完,辛大人再取一张纸。 这次画的是个梳着包包头的女童,女童颈上挂着璎珞项圈,正奋力往前跑,眼中带着泪,神情极为惊慌,她身后却是只长角的山羊。 「有年冬天,庄子里送了些鸡鸭牛羊之物,阿俏好奇之下跑过去看。那时她穿一条草绿色的裙子,许是山羊饿了以为是青草,追着阿俏跑。自那以后,阿俏怕极了山羊,也不吃羊肉,就连丫鬟戴了只羊毛袖套,她也非逼着扔掉。」 想到那副情景,易楚忍不住「扑哧」一笑。 笑容投在辛大人脸上,辛大人心底热热地荡了下…… 正午暖阳透过雕花窗棂照射进来,她的面颊莹白如玉兰,透着浅浅的粉色,两道细眉秀丽若远山,明眸清澈,唇角微扬,腮边的梨涡时隐时现。 「阿楚,你没有害怕的东西?」他柔声问。 害怕的东西? 易楚收起笑容,凝眉想了想。 怕的东西自然有,第一次杀鸡,血没放透,鸡在地上扑腾,她吓得远远地看不敢靠近。第一次宰鱼,鱼身滑不溜秋地在案板上跳跃,她吓得半天下不了手。 可慢慢地,这些事情就熟练了,不再心慌也不再害怕。 唯有一件事,她至今仍是不敢想。 那年她不过六七岁,在家生痘,父亲在床边不眠不休地陪了好几天。她好了,易齐又开始出痘。 她清楚地记得,父亲在煮粥,她在旁边择菜。父亲往灶坑里添上柴正要起身,却一头栽倒在地上。 她吓坏了,拼命喊父亲,父亲却始终没听见。 后来,她哭着找来吴大叔跟吴大婶,把父亲扶到了床上。 那天,她真正感到了害怕,怕父亲从此醒不来,她跟易齐就成为没爹没娘的孩子了。 半夜,父亲醒了,头一句话就问,「阿楚,你吃过饭没有,饿不饿?」 她喜极而泣,小跑着去厨房端了一碗粥。 她知道父亲是累倒的,从那天起,她开始学习做家务,尽力替父亲分担劳动。 因为父亲是她的天,父亲在,她便有家有人护着,父亲不在,她什么都没有了。 直到现在,父亲仍然是她心中的顶梁柱,是她最重要的人。 可这一切,并没有必要告诉别人。 所以,易楚只是弯弯唇角,淡淡地说了句,「我自小胆子大,没有什么特别害怕的。」 辛大人看出她的敷衍之意,眸光沉了下,轻轻将笔架在笔山上。 易楚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却没开口。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两人间流淌。 气氛有些尴尬。 而且,两人相距似乎也太近了点,他身上淡淡的艾草香气在她鼻端回旋,让她头晕目眩。他清浅的呼吸,像远山空谷的微风,在她耳畔吹拂。 易楚后退两步,悄悄抬起头。 辛大人正看向窗外,双眸幽深黑亮,映照着冬日暖阳,璀璨得让人恍惚。 易楚脸上一热,下意识地移开目光。 待墨干,辛大人将纸仔细折好,交给易楚,「麻烦你带给阿俏。」 易楚接过,轻轻「嗯」了声,转念想起昨天之事,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爹爱下棋?」 辛大人淡漠地回答,「猜的。」 怎么可能? 他与父亲只见过两三次,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 自己陪伴父亲这么久都不知道,他竟然能猜出来? 不想说就直说,自己也并不是非得要知道。 易楚吸口气,屈膝福了福,告辞。 辛大人并不挽留,只出门时突然开口,「明日几时出门,让大勇就是前头的伙计,赶车送你。」 易楚客气地推辞,「不用麻烦,晓望街雇车很方便。」 辛大人解释,「我怕路上再遇到前次的事,大勇会点功夫,放心些。」 「不用,我不会那么倒霉。」 辛大人很坚持,「万一呢?」 「遇到就遇到,有什么办法?」易楚满不在乎地说。 辛大人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扯进自己怀里,「别使性子。」 易楚涨红了脸,拼命挣扎,「你胡说,我使什么性子?」 「是不是,你心里清楚。」辛大人凝视着她,「阿楚,别自欺欺人。」 易楚羞恼地一口咬上他的手背,趁他松手,快步跑了出去。 第二天,易楚吃过早饭正要出门,易齐拦住了她,「姐是不是去威远侯府,我也去。」 易楚要把辛大人的画带给杜俏,下意识地不想让易齐知道,便委婉地拒绝,「天气太冷了,路途又远,而且道上有雪不好走,下次再带你。」 易齐嘟哝着,「反正是坐车,远点怕什么?」 易郎中闻言,劝阻道:「你姐姐是有正事,你就别跟着添乱了。」 「我怎么添乱了,」易齐升高语调,不服气地说,「凭什么姐能去,我就不能去」话语很无理。 易郎中正了脸色,严厉地说:「不凭什么,你就是不许去,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 「爹,你也太偏心了,好事只想着姐姐,怎么不想想我?」 易楚见易齐说话越来越不像样,心里拿她没办法,只得妥协,「爹,要不我就带……」 第四十九章 「不行!」易郎中打断她的话,转向易齐,「阿齐,你说的没错,我确实偏心,你想想,家里好吃的都紧着你吃,好穿的都紧着你穿,这家务活都是谁干的?你要是觉得我实在委屈了你,反正你娘回来了,你也见过她,这就去找她吧。」 易齐一愣,猛然跺了跺脚,扭头跑进西厢房,「咚」地一摔,把门关上了。 易楚担忧地说:「爹,阿齐她……爹别往心里去。」 「没事,」易郎中叹口气,「可能爹的确偏心,就想着把她拉扯大,然后找户好人家嫁出去,没多用心思。是我没教导好她,她怨我也在情理中。」 「不是的,爹。」易楚急切地劝慰,「我跟阿齐一起长大,一起跟你学认字学读书,爹并没有厚此薄彼。」 「表面上没有,可心里总会有分别。」易郎中摇摇头,又挥挥手,「你去吧,路上小心点,早去早回。阿齐这边,爹会看着。」 易楚点头。 大勇正在街对面等着,见易楚出来,忙把马车赶过来,笑着招呼,「易姑娘,外头冷,快上车。」 易楚有心不坐,又怕父亲见到生疑,只得沉着脸上了车。 车厢不大却很干净,里面放了条毯子还有一只手炉。 倒是有心。 易齐咬咬唇,将毯子搭在腿上,捧起手炉,手炉里熏着炭,很热乎。暖意从掌心一直蔓延到心底。 莫名地想起昨天他说的使性子的话,忍不住又是气恼,又是羞愧。 自己也不知怎么了,平常不是挺大方开朗的,偏偏说出去的话就像是在赌气。 一路思绪万千,时而想想辛大人,时而想想易齐,怎么就非得跟着来侯府?这下父亲肯定伤心了。 又想起,原来父亲知道易齐的娘亲回京都了,也不知什么时候知道的。 不知不觉就到了威远侯府。 大勇将车停下,隔着窗帘道:「易姑娘稍等会,我先去叫门。」 易楚掀了窗帘往外看,只见大勇拍拍门,跟里面看门的小厮说了句话,又指指马车。 小厮点点头,回到屋里,须臾出来,请大勇进屋。 大勇笑着摇摇头。 再过会儿,画屏带着两个小丫鬟出现在门口。 大勇撩起窗帘,小丫鬟急忙搀扶着易楚下了车。 大勇笑着问:「姑娘估摸着何时回去,我来接姑娘?」 画屏忙道:「不用了,我们府里有车送回去,」顺手掏出只银锞子递给大勇。 大勇道谢接过,赶着马车离开。 画屏吩咐门房的小厮,「夫人有话,以后济世堂的易姑娘来,不用通报,直接进去就行。」 小厮连连应是。 易楚这才明白,原来进侯府还得先通报。如果夫人不见,自己岂不就白跑一趟? 大户人家的规矩就是不一样。 走进二门,有婆子正在扫雪,笑着道:「路滑,几位姑娘小心脚下。」 画屏道:「今年雪真多,一场接一场,没完没了。」 婆子笑道:「雪多是好事,明年能有个好收成。」 易楚也附和,「没错,古话说得好,瑞雪兆丰年。」 跟上次一样,画屏仍是将易楚带到了暖阁外间的偏厅。 赵嬷嬷将手举得老远,似乎在看账本子,锦兰守着茶炉在扇风。 见到易楚,两人笑着起来打招呼。 寒暄几句,锦兰识趣地说去厨房看看点心。 赵嬷嬷就谈起杜俏的病,「侯爷不放心,先后又请了两位太医,张太医说得含含糊糊地,先说是喜脉,又说月份浅看不大出来,等过些时日再说。李太医说应该是喜脉,但胎儿不太好,先用保胎药看看能不能保住,气得侯爷一个个将他们骂了出去。」 易楚将父亲的诊断说了说,掏出开的方子。 易郎中写得字大,赵嬷嬷不需拿那么远,在近处就看得清清楚楚,一下子白了脸。 她在内宅浸淫四十余年,见多识广,知道其中有几味是打胎的药,不免忐忑,「这药性太过凶猛,夫人未经人事,能不能受得住?」 瘀血凝结成胎想要打掉的话,跟胎儿一样,都是经过妇人阴道的通路出来。 易楚医书看得多,对男女之事虽然知道过大概,可终究是个未出阁的女子,不好乱说,只能延引父亲的话,「若是妇人就好办多了,可夫人这情况,越耽搁越不好办。」 两人四目对视,具是满脸愁容。 这时,画屏从门外探进头来,「侯爷来了。」 接着就听到「笃笃」声,走进个高大的身影。 易楚忙屈膝行礼,「见过侯爷。」 林乾「嗯」一声,问道:「你知道夫人是什么病了?」 「知道了,」易楚恭谨地回答,「我爹已开了方子。」 林乾接过赵嬷嬷递来的纸,并没看,却是盯着易楚,「你确定一定能治好夫人?」 「我会尽力,至于……」 不等易楚说完,林乾打断她的话,阴恻恻地说,「要是治不好,本侯让你们父女陪葬。」 易楚闻言,怒气骤然升起。 这世间竟有如此无理之人,父亲苦思冥想数日好容易开出方子,最后还得赔上性命。天底下哪有这种理 想到此,易楚一把抢过药方,「哗啦」撕了个粉碎扔在地上,「我只能保证药方完全对症,我也会尽心尽力治病,却不能肯定一定能成功。尊夫人的命是命,我跟我爹的命就不是命?我学艺不精治不了,侯爷另请高明。」拔腿就往外走。 赵嬷嬷跟画屏从未见过有人敢如此顶撞林乾,惊在当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林乾也愣了,怒喝一声,「站住。」 易楚不理睬,反而走得更快。她又不是林家的奴才,何必听他的? 快走到二门处,画屏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易姑娘请稍等。」 易楚站定,冷冷地说:「还有什么事?我承认先前是我一时冲动,既然答应了替你家夫人治病,我肯定会做到。我回去把方子重新写过,会请人送来。」 画屏尴尬地说:「侯爷请您回去,易姑娘,好歹看在夫人的份上,有话好好说。」言语中满是恳求,想必不把易楚请回去,她也免不了受罚。 易楚正色道:「在你心里,或许夫人的命最重要,可在我心里,无论是谁的命都不如我爹重要,别说是林夫人,就是天王老子都不如我爹。我愿意以命抵命,可我不会拿我爹做赌注。你回去吧,我向来说话算话。」 画屏急了,双手拉着易楚的衣袖不放,「姑娘,是我不好,当初不该拉你趟这浑水,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可夫人的病,我不信别人,只相信姑娘。」 易楚叹口气,「跟你没关系,我只是……」 话未说完,就听「笃笃」的木头戳地的声音渐行渐近,正是林乾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过来。 因路滑,加上走得急,林乾走得很吃力,好几次差点摔倒。 易楚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既觉得这人可恶,又觉得他有些可怜…… 林乾走到易楚面前,轻咳一声,似乎鼓了很大勇气般开口,「适才是我心急多有得罪,夫人的病还得依仗姑娘。」 第五十章 这算是道歉? 易楚看着面前浑身戾气的人,心想:这种人恐怕一辈子都不可能低声下气地说出「我错了」,或者「请原谅」之类的话吧? 深吸口气,易楚平静下来,「我跟画屏说过了,回去会将方子重新写过,侯爷找人按方抓药就行,至于其他,一看天意,一看人事。」 林乾身子微微前倾,恳切地说:「能否请易姑娘代为抓药煎药?如果可以,夫人服药时,也想麻烦姑娘在旁边看着。」 声音压得很低,里面的关切不容置疑。 易楚思量一番,杜俏这种情况确实也不好让其他郎中在旁边守着。况且,她也确实为杜俏捏把汗,遂点点头,「好。」 林乾如释重负般喘口气,「多谢姑娘。」 易楚屈膝福了福,告辞回家。 回家的第一件事就问起易齐。 易郎中平静地说:「闷在房里一直没出门,阿楚,阿齐并不是你娘跟爹爹的孩子,之所以瞒着你,是不想你们之间有嫌隙。爹只你一个孩子,若爹不在了,你再没有可以说话商量的人。这样,你们好歹一起长大的,能彼此有个依靠……仔细想想,爹确实做得不好,对阿齐并不公平。」 是夜,易楚跟父亲将药配齐包好,因怕杜俏失血太多,又额外备了温补养气的药。 易郎中考虑得更周到,将服药后可能出现的情况及对策一一讲给易楚,如果服药后迟迟打不下来该怎么办,如果血流不止该怎么办。并教给她两套针法,实在不行,就施针加推拿。 易楚连夜将技法记熟,又在穴位图上演练了好几遍才回屋歇息。 与此同时,位于澄清坊的林家也有不少人迟迟无法入睡。 赵嬷嬷终于鼓足勇气豁出老脸,对林乾讲了易楚的担忧。 林乾听罢,许久没有作声。沉默了好长时间,没去书房歇息,而是进了暖阁。 自从入冬,杜俏怕冷,就搬到暖阁睡觉,暖阁比正房的床小很多,两人睡着略有些挤,林乾便大多时候歇在了书房。 杜俏精神不济,早已入睡。床头留了一盏灯,烛火跳动,照在她瘦小的脸上,更显孱弱。 林乾想起当年初见她时的情形。 彼时,他年方十六,正青春年少风华正茂,受尽京都女子追捧,上门说亲的人家如过江之鲫。 他不胜其烦,约了好友到积水潭赏荷。 七月的积水潭凉风习习柳荫丛丛,荷花开得正盛,枝枝挺立,袅娜多姿。荷叶上滚着朝露,如洒落的珍珠,光芒璀璨。 好友诗兴大发,当即吟哦一首,又撺掇着他作诗。 他本不善文墨,许是酒至酣处自狂狷,于是也高声吟道:「柳絮池塘香入梦,湘草高岭寒侵衣……」 才只得了两句,就听一旁窃笑声,接着清脆的声音道:「都已经七月,还提什么柳絮,既不应时又不应景。再说积水潭也不是池塘。」 说话之人就是杜俏,她才六七岁,梳着包包头,穿粉红色纻纱比甲,小嘴撇在一旁,极为轻蔑的样子。 牵着她手的是个年轻妇人,忙不迭地道歉,「小女年少无礼,还请公子勿怪。」 杜俏不服气,比着口型道:「你就是说错了。」 当着妇人的面,他自不能跟个小女孩一般见识,便冷冷地说,「无妨。」 妇人又教训杜俏两句,牵着她离开,没走两步,杜俏回转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阳光下,她一双眼眸乌漆漆地黑,比荷叶上的露珠更闪亮。 他年轻气盛一时促狭心起,顺手捡了块石子拿捏好力道,朝着她的腿弯扔过去,想给她个教训。 石子距离杜俏尚有半尺,被她身旁的少年抬脚踢飞了。 少年不动声色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林乾便有些后悔,自己就要行军入伍的人,还跟个小丫头计较什么。 后来,他打听过,少年是明威将军的儿子杜仲,小丫头就是杜俏。 明威将军是他一直崇拜的人,据说曾凭一杆长枪出入敌营斩杀敌首若无人之境。 时隔多年,他瘸着腿从湘西回来,婚姻上诸多不顺,成为京都街头巷尾的谈资。与他同时被议论的还有杜俏。 林乾不相信,有着一双秋水明眸的杜俏会是傻子。 或许是出于对明威将军后人的怜悯,或许是想求证杜俏是不是真傻,总之,他一时起意,让母亲托人求亲。 林老夫人千般不愿万般不肯,却拗不过林乾,只得请了媒人。 果然,杜俏不但不傻,反而很灵透,将家中事务管得井井有条丝毫不乱。 传言根本就是假的。 林乾立时想到章氏如此行事的目的,又看到杜俏处处小心谨慎,自然也猜出她在杜家的处境。 林乾想,离开杜家,杜俏不必那样谨小慎微,应该会活得肆意快活了吧?如此,也是他为明威将军尽得一丝微薄之力。 事实恰恰相反,杜俏非但没有肆意,却越来越沉默。 假如说,初嫁的杜俏是石缝中顽强生长的小草,现在的杜俏就像温室里濒临凋落的小花,一天天地枯萎。 林乾开始怀念初见时的杜俏,虽然有点小小的讨厌,却生机勃勃活力十足。 想起赵嬷嬷的话,他看了眼自己右腿膝盖下空荡荡的裤管,握紧了拳头。 夜很短,不过倏忽间,窗户纸已泛起鱼肚白。 林乾吹灭即将燃尽的残烛,拿起拐杖准备离开。许是坐的时间太长,两腿已经麻木,竟然吃不住劲儿,「咚」一声摔在床边。 响声惊醒了杜俏,她懵懂地睁开眼,看到地上的林乾,本能地伸手去扶,又想起他往日的怪癖,悻悻然缩回了手。 外头值夜的锦兰与素绢听到动静急匆匆地进来,见此情形吓了一跳,一人忙扶着杜俏坐起身,另一人作势去搀扶林乾。 林乾冷声喝道:「都出去。」 锦兰与素绢不敢多语,低着头走出门外。 床边的地上铺着绒毯,并不冷。 林乾揉揉麻木的双腿,突然向杜俏伸出手,「拉我起来。」 杜俏讶然,这根本是从不曾有过的事,是不是听错了? 还犹豫着,林乾已经不耐烦地说:「让你拉起我来,没听见?」 杜俏坐正,弯身够他的手,却不想,林乾腿脚不灵便,手劲却极大,使力将她拉下床,堪堪落在他的怀里。 杜俏尚未反应过来,耳边传来林乾的声音,「就这点力气,以后怎么服侍我?」 杜俏又是气恼又是羞愧,双手搭着床边便要起来,林乾却箍住她不放,「还有,以后多吃点饭,全身都是骨头,是要硌死我?」 杜俏顿时感到委屈,刚才锦兰要扶,他不肯,指明让自己扶,现在又诸多不满与挑刺。可自小被教导着夫为天,她也不去辩驳,忍着泪道:「要不,我换人进来服侍侯爷?」 林乾扳过她的脸,瞧见眼眶里盈盈欲坠的泪珠,也不知何处生起的意愿,俯身吻在她眼角,吮掉两滴清泪。 只是,更多的泪绵绵不绝地涌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 林乾的唇追随着泪珠,滑过脸颊,印在她的唇上。她的唇很软,又凉,带着泪水的咸味,稍触及,就吓得往回缩。 第五十一章 林乾不容她反抗,大手扣在她脑后,迫着她靠近自己,近些,再近些,直到毫无间隙。 杜俏浑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感觉泪意渐渐地散去,而唇齿间,两人辗转研磨之处热得发烫,烫得令人心颤,颤得她几乎坐不住,只能软软地靠在林乾身上,手无力地攀附着他的臂。 她穿着绵软的丝绸中衣,他穿得却是绣着云纹的团锦长袍。 手触到冷硬的金线,杜俏猛地清醒过来,狐疑地盯着林乾。林乾迎视着她的目光,看到她小小瞳仁里自己的影子,唇角泛起了极为隐晦的,连自己都没有发现的一抹温柔,「母亲昨日又提过,她年事已高,着急抱孙子。」 杜俏苦涩地垂下头。 「我答应母亲,现下已进了腊月,明年来不及了,后年此时,一定要她抱上孙子。所以,你得尽快养好身子。」 杜俏眼眸一亮,蓦地又黯淡下来,「侯爷,我是不是没得救,快要死了?」 所以,他才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施舍点温柔。 林乾一把推开她,手攀着床边,稍用力站起来,坐在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易姑娘说你这病死不了,要是你想死,就请便,不过不能埋在我家祖坟,本侯没有苛待生命的妻子。」 杜俏捂着脸,嘤嘤地哭了。 待她哭罢,林乾又道:「赶紧起来梳洗好,我饿了,待会你伺候我用饭。」说完,伸脚够着地上的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 赵嬷嬷以及四个大丫鬟都齐刷刷静悄悄地站在外间,虽然听到里面细微的哭泣声,可没听到使唤声,谁也不敢擅自进去。 林乾冷冷地扫她们一眼,「你们两个进去伺候夫人洗漱,你去厨房传饭,早饭就摆在这里,」又指使画屏,「叫人给易姑娘送个信,今明两日夫人要休息,后天请她过府给夫人治病。」 待人散尽,才对赵嬷嬷道:「好好教导夫人,今晚我在暖阁歇息,你备点伤药。」 赵嬷嬷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林乾所指的伤药是什么。纵使她一把年纪,还是忍不住羞得老脸通红,羞臊过后却又替杜俏欢喜。 不管是出于什么缘由,侯爷心里总是有她的。 不过一刻钟的工夫,杜俏梳洗好,在锦兰的搀扶下缓缓走出来。她穿着家常的水红色褙子,上头用银线勾勒出缠枝海棠的花样,系着条姜黄色罗裙,人显得愈加瘦弱,像是风一吹就会倒了。 尤其那憔悴的神情以及因哭过而红肿的双眼,便是用脂粉也遮掩不住。 林乾皱了皱眉,盯上她的眼眸,眸光仍是清澈,却少了光彩,就像蒙尘的明珠。 素绢带着四个小丫鬟端了早饭进来,林乾扫视一下诸人,冷冷地说:「都下去。」 杜俏眼中流露出无助,期盼地望着赵嬷嬷。 林乾的转变太大,她有些无所适从,不明白林乾到底是什么意思。以前,他穿衣用饭从不假手别人,可刚才,他却吩咐她服侍他用饭。 赵嬷嬷安抚地对她使个眼色,领着众人退了下去。 林乾坐下,将拐杖靠在椅背上,不耐烦地说:「没听见我说饿了,不赶紧过来吃饭,还得让我等着你?」 杜俏慌忙上前坐下。 林乾却又不满意了,「离那么远,怎么给我盛饭?」 杜俏只得又移到他身边,端起他面前的碗,盛了多半碗山药枸杞粥。 「太少了,再盛。」 杜俏又加了半勺,青花白瓷碗盛得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 林乾将碗移到杜俏面前,恶狠狠地说:「都吃了,不许剩。」 杜俏愣住,满满一碗粥,便是她未生病时也吃不下这么多,何况近一个多月,她胃口不好,更连这一半都吃不了。 林乾却不管,自己也盛了一大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杜俏见他吃得香甜,食欲上来,就着小菜,竟然吃了一大半,最后实在吃不完,林乾端起她的碗,将剩下的吃了。 杜俏越发讶异。 林家自祖辈代代有军功,众所周知,军功赏赐极为丰厚。一代一代的财富积攒下来,加上十几处店铺的收益,就是一家子什么都不干也能用上两辈子。 何至于节省这点米饭? 林乾淡淡地说:「以前去过榆林卫,有年军粮供应不足,连着三天没吃饭,饿得树皮都剥了个干净。」从那以后,就知道了粮食的珍贵。 说罢,就着两只葱油花卷,风卷残云般,将小菜也吃了个干净。 杜俏暗自惭愧,这段时日,单是她浪费的米面就不知有多少。 惭愧之余又觉得小小的开心,林乾往日从不曾提起他的事,不管是在甘肃还是湘西,都绝口不提。 甚至,除非特别情况,他们都没有聊过天。 可这样坐在一起说话的感觉真好。 如果能多些这样的时候就好了。 杜俏眸中流露出热切,双手不自主地绞在一起。她的手很瘦,这样绞着,青筋很明显。 林乾看在眼里,伸手将她的手包在了掌心。 只是很快又松开,「吃过饭你将过年的章程理理,母亲年纪大了,不能总替你管家,我去书房。」也不使唤人,自己拄着拐杖大步走了。 因杜俏生病,这些日子都是林老夫人掌管着,可依着林乾的意思,非得让杜俏带病管家。 杜俏向来不曾忤逆过他,少不得硬撑着身子,将管事们回禀上来的事一一处理了。 忙活了一个时辰,身子虽是累着,杜俏却觉得精神比以往要好些,连下腹也不似往常般涨痛难忍。 看来,总躺在床上静养也不成,还是活动活动好,就像易楚说得那样,多走动,心胸就能开阔点,而不是老纠结在自己的病上。 此时的易楚却是异常的纠结,她正在西厢房跟易齐谈话。 昨天易齐一整天水米不进,早上易楚连着敲了一刻钟,易齐才将门打开,没好气地说:「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我并不是你的亲妹妹,你还来干什么?」 易楚温和地说:「早上熬了小米粥,现在还温着,我盛碗过来。」 「假惺惺的作什么好人?」易齐冷冷地抛出一句,甩手进了屋子。 易楚气得想再揍她一顿,可瞧见她红肿的双眼又觉得于心不忍,忍气到厨房端了粥过来,委婉地劝道:「天大的事也不能糟蹋自己的身子,要是饿坏了,受累的还不是你自己?」将勺子塞进她手里,「快吃,天气冷,待会就凉了。」 易齐掂着勺子不情愿地舀了一勺,粥甜丝丝的,里面放了蜂蜜。 易齐爱吃甜食,以前,每当她生病或者受了委屈,易楚总会给她盛一碗甜粥或者一碗蜂蜜水。 易楚说,喝了甜东西,心也会变甜,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就被赶跑了。 想起从前,易齐心头酸涩不已,眼泪几乎要落下来,忙低头紧舀了几勺米粥,将眼泪憋了回去。 易楚待她喝完粥,笑着移过镜子来,「看看吧,眼都红了,头发也没梳,快去收拾收拾,待会咱们去买些红枣、桂圆来,明儿煮腊八粥。」 易齐瞧了眼镜子里的自己,转回头问易楚,「你还当我是姐妹吗?」 第五十二章 「当然,」易楚毫不犹豫地回答,「咱们自小一起长大,不是姐妹是什么?」 易齐正色道:「要是你真把我当妹妹,真为了我好,下次去威远侯府就带我一起去。」 易楚慢慢敛了笑容问道:「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去吗?」 易齐犹豫片刻,才回答:「姐非要问,那我就告诉你。我想请威远侯夫人带我去荣郡王府。」 「我帮不了你,林夫人现在病着,根本无法出门,再加上已经是腊月了,人人都忙着过年,哪有腊月去别人家添乱的?」 易齐想想,又道:「不是现在去,我想等春天花开了的时候。那些王侯贵族的女眷每年都举办花会诗会,听说荣郡王家里也办春宴,到时候带我上不就行了?」 易楚叹口气道:「还有好几个月的事,现在说了也没有。而且我跟爹说过,等给林夫人治好病,我就不去林家了。那些高门大户的人家,不是我们能攀附的。」 「怎么就不能?」易齐反问道,「论相貌论才情,咱们哪里比她们差了,只不过她们命好,生在富贵人家罢了。」 「对,人家富贵,这就是原因。我问你,你跟着去荣郡王府做客,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穿得寒酸了被人笑话,也打林夫人的脸。若要穿得齐整点,咱家也没有那么多银钱给你置装。再说,去了之后,你谁都不认识,不能老是跟在林夫人身后转,总得跟年纪相仿的姑娘们应酬,你说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你哪样拿得出手?」易楚这几次跟画屏接触,也间接了解到一些勋贵间交往的规矩。 「我会作诗,」易齐连忙叫道,「杜子美,王摩诘的诗我已经读过不少,也学着写过诗。前天晚上还写了一首。」 易楚冷冷地说:「诗词我不懂,你让爹看看怎么样,别不懂装懂,被人笑话了还不知道人家为什么笑。」 易齐涨红了脸气呼呼地说:「你是不是就见不得我好?你这么压制我对你有什么好处?我要是发达了还能害了你不成?有本事你将来别求着我拉扯?」 易楚被一连串的质问砸得懵了头,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冷笑道:「阿齐,你心里的好跟我想的好不一样。我认为的好日子就是和和美美平平安安的。我没打算压制你,更没打算拦着你发。我把话撂在这里,就算有天你真的发达了,我绝不会求着你拉扯。阿齐,各人有各人的福分,强求是求不来的,即使真的攀附上富贵,你说逢年过节送礼,人家送肥鹅,咱们送把青葱,上赶着被人嗤笑,何必呢?」 易齐恼怒道:「行,好,你有骨气,我不求你还不成,赶明儿我自己去威远侯府找林夫人。我不信,离了你我还进不了威远侯府的门。」 易楚也动了气,冷冷地说:「你爱找谁就找谁,我不管,但有一条,你少打着易家和我的名头装幌子。」说罢,拿着易齐用过的碗勺走了出去。 姐妹两人再度不欢而散。 易楚闷在东厢房百思不得其解,这十多年来自己跟易齐可以说是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吃同一个锅里的饭,喝同一口缸里的水,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的想法差得这么大了? 易齐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保不准还真的会上门找林夫人,得找个法子打消这个念头。 易楚愁得要命。 与此同时,威远侯府的林乾心里也颇不平静。 因昨晚一夜未眠,中午头林乾便躺在书房的榻上补了个午觉。此时他刚刚睡醒,身上只穿着中衣。右腿的裤腿特别挽了起来,露出半截残缺的腿。 右腿自膝盖下方两寸左右的地方就没了,断截处的伤口愈合得很好,已成为圆圆的一团,连在膝盖上。 没有痛楚,没有感觉,却有着极大的力量,教他不敢轻易碰触。 他不敢去想,当两人坦诚相对时,杜俏看到这丑陋的、扭曲的伤疤,会是怎样的神情? 害怕、恶心还是怜悯? 哪一种他都不想见到。 就算杜俏能坦然以对,他能吗? 身为一个男人,既不能将自己的女人抱到床上,又不能在事后抱着她去洗浴。 即便杜俏那么瘦弱,他也不能,因为他的右手需要拄着拐杖。 反之,他需要女人把他的拐杖递过来才能下床走动。 想想就觉得可悲。 如果有可能,他宁愿一辈子不要女人,免得在女人面前出丑。 对于即将来临的夜晚,林乾突然觉得有些恐慌…… 傍晚时分又落了雪,却是江米大小的雪粒子,落在地上很快就化成了水,青石板上湿滑一片。 两个小丫鬟抬了水桶摇摇晃晃地沿着石板路走过来,左边那个脚下发滑踉跄了一下,冒着热气的水从桶里漾出来,洒在她的裙摆上,罗裙顿时变得又冷又硬。 画屏瞧见了,扯着嗓子骂:「还不快点走,磨磨蹭蹭的,水都凉了,」待两人走近,又骂,「才半桶水,值当两人抬,真是不中用。」 小丫鬟唯唯诺诺地将水桶放在门口,画屏一使劲,单手拎进了暖阁,少顷出来,见两人仍杵在门口,气越发不打一处来,嚷道:「裙子湿了不赶紧去换,要冻出毛病来没人给你请郎中。」 小丫鬟吓得掉头就跑,刚跑两步想起什么,转身朝画屏福了福。 画屏瞪她们一眼,嘟哝着「一个比一个不省心,空水桶也不记着拿走,」复又回到暖阁。 暖阁生着火盆,温暖如春。 东北角上,架着四幅花梨木镶纻纱的屏风,纻纱上顺次绣着双蝶穿花、鱼戏莲叶、鸳鸯交颈和白鹤伴梅的图案。纻纱很轻薄,隔了纱能看清掌心的纹路,可又因绣着图样,屏风后的一切就变得隐隐约约影影绰绰的。 屏风后放了只浴桶,赵嬷嬷正伺候着杜俏洗浴。 画屏嗓门大,两人早听到她呵斥小丫鬟的声音。 赵嬷嬷就叹气,「豆腐心刀子嘴,明明是片好心,非得吵着骂着说出来,平白让人添堵。」 画屏梗着脖子道:「我没安什么好心,反正看她们畏畏缩缩的样子就不顺眼。」 还是这个死犟性子。 赵嬷嬷自是明白她,想到待会要跟杜俏说的话,不方便当着画屏的面说,就指使她,「打发丫头到厨房看看晚饭准备得如何,侯爷爱吃的几样可得多经点心。另外让人拿坛好酒进来灌上一壶备着,秋露白酒劲大,就要竹叶青吧,清淡点……还有到前院打听下侯爷几时回来用饭?」 画屏一一应着走了。 赵嬷嬷取来只瓷瓶,往水里倒了几滴,有馥郁的栀子花香弥漫开来。她拿起棉帕不紧不慢地擦洗着杜俏的后背,「……女人的头一次都疼,有的疼得厉害,有的轻点,没关系,心一横眼一闭也就过去了……也别扭手扭脚的,多顺着侯爷。两口子夜里这点事,没什么禁忌,别太出格就行。」 杜俏扯过另一条棉帕蒙在脸上,身子往水里沉了沉,胳膊却仍搭在桶边。 第五十三章 赵嬷嬷看着纤细得几乎见骨的手臂,又担心起杜俏能否受得住,「若是疼得紧,也别忍着,该出声就出声,让侯爷缓着点,自己的身子总得顾着……侯爷的腿定然是不好看,你别怕也别慌,就当做没看见。男人爱面子,要是这次恼了,以后兴许回转不过来了。」 杜俏将赵嬷嬷的话都听在耳朵里,却没有作声,心里盘算了会,掀开帕子擦干脸上的水滴问:「侯爷怎么突然就转了性子,是不是我这病不好?」 赵嬷嬷心里「咯噔」一声,易姑娘说的含蓄,这病有法治,可只有五成把握,另外的五成,倘若她是妇人之身,能再加两成,若是杜俏求生欲强,就再多两成,如此基本无碍。 林乾所作所为就是因为这两成把握。 但实情却不能告诉她,赵嬷嬷心思一转,面上已带出笑来,「许是被易姑娘说动了心……前天她来送方子,夫人正睡着便没惊动。易姑娘可厉害着,因侯爷说了句不中听的话,易姑娘劈头将侯爷骂了顿转身就走,当时侯爷的脸黑得跟墨汁似的,我跟画屏都替易姑娘捏着把汗。不成想,侯爷让画屏拦着易姑娘不说,竟然还亲自追到二门给易姑娘赔礼。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回来侯爷就变了样。」 那样冰雪聪明的女子,定是猜到了自己生病的缘由。 杜俏眼前浮现出易楚的面容——明亮的眼眸,秀气的鼻梁,腮边一对灵动的梨涡。上次,她就顶撞了侯爷,口口声声质问他,「侯爷可信得过夫人?」 这府里上下数百人,还没有谁敢那样对侯爷说话。 年纪那般小,又是明媚秀丽的长相,胆子倒大的出奇。 可她身上又有种特别的亲和力,让人不由自主地想信赖她,依靠她。 想到易楚,杜俏心头轻松了许多,唇角不自主地绽出个微笑,压低声音告诉赵嬷嬷,「上次易姑娘说她见过大哥,大哥就在京都。」 赵嬷嬷惊愕得张大了嘴,手里的帕子一时没拿住掉进水中,溅了她满脸水珠。她也顾不得擦,追问道:「是真是假?大爷真在京都,那怎么不来寻夫人?」 「她说大哥有事要处理,暂时不能见。不过易姑娘答应下次来会带着大哥的信物……上次在济世堂我就怀疑,果然是真的。」 赵嬷嬷只看到杜俏的嘴巴一张一合,却根本听不到她说什么。眼前只有那个她看着一天天长大的俊朗少年,四岁启蒙,五岁习武,七八岁能拉起长弓,十岁头上骑射正中红心。信义伯乐呵呵地说:「杜家有后。」 就这么个钟灵毓秀文武双全的少年,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十二年,也不知怎么活过来的。 赵嬷嬷眼前一片模糊,她擦把泪,顾不上地上溅出的水,跪倒朝着西天「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感谢菩萨显灵,保佑大爷平平安安的,感谢菩萨……」拜完,抽泣着说,「夫人若是知道,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杜俏也红了眼圈,拧干水里的棉帕,拭了拭泪。 赵嬷嬷突地又笑起来,「这下好了,大爷还活着,夫人就不是孤苦一人了……说起来易姑娘真是夫人命中的福星,这才认识几天,就解决了夫人的两桩烦心事。」 杜俏闻言心中一动,商量赵嬷嬷,「我觉得跟易姑娘也颇为投缘,易家瞧起来门风倒是清正,不如以后当门亲戚走动。嬷嬷你看,我认易姑娘当个义妹如何?这样也方便来往。」 赵嬷嬷对易郎中印象不错,并不反对,「嗯,易家也不像钻营投机的人家,易姑娘对咱们也算是有恩,常走动着也好。至于认干亲,还是妥当点先征求易郎中跟易姑娘的同意才好,易姑娘是个主意正的,万一好心办成坏事就不美了。这头,夫人也跟侯爷提一下,真要是走动,少不了得惊动侯爷。」 杜俏点点头,反正此事也不急,早天晚天差不了什么,等寻机会跟林乾说一下再做打算。 又泡了片刻,感觉水不似方才那般热了,杜俏站起来扶着赵嬷嬷的胳膊跨出浴桶。 赵嬷嬷忙抖开毯子当头把她包起来,待擦干身上的水珠,又取了瓶膏脂往杜俏身上抹。 膏脂细腻润滑,也是栀子花的香味,涂抹在身上有丝丝凉意。 赵嬷嬷涂得很仔细,从脖子一直涂到脚,就连隐秘处也没放过。 不知是因为热气蒸的,还是因为害羞,杜俏苍白的脸上透着微微的绯红,有种蛊惑人心的美丽。 赵嬷嬷将早选好的衣衫伺候着杜俏穿上,又取干帕子将头发绞了两遍,使出平生手艺精心地挽了个堕马髻垂在脑后。 一番下来,赵嬷嬷背心早出了细汗,连连叹息自己老不中用,不比当年了。 画屏等人候在外间,听到赵嬷嬷使唤,静悄悄地鱼贯而入,看到打扮好的杜俏,眸中都是一亮。 赵嬷嬷甚是得意,指使着丫鬟把浴桶抬出去,将地上的水擦干,再把暖阁收拾得整整齐齐。 赵嬷嬷还特地在香炉里备了芙蓉香。 芙蓉香跟黄香饼以及龙涎香一样,都是闺阁添香的佳品,有助情的功效。 等铺被放帐的时候,就点上。 万事俱备,只等林乾。 赵嬷嬷将目光投向画屏,画屏道:「方才令人问了,侯爷说这就过来。」 正说着,素绢从外面闯进来,跺着脚抱怨,「这路太滑了,化了的雪水都结成冰了,不小心就滑一下,差点摔倒。」 画屏就骂扫地的婆子做事不认真。 素绢笑着解释,「她们可是尽心尽力地打扫了,只是这湿气遇冷结冰,谁也没办法。」 泥地还好说,虽然脏点,却不滑。青石板地还有抄手游廊的地面都蒙了层薄冰,让人不敢落足。 赵嬷嬷闻言,吩咐画屏,「你跟锦兰提着风灯去迎迎侯爷,免得看不清路磕着碰着。」 杜俏想起林乾的怪癖,叹口气,「还是我跟画屏去吧,锦兰去厨房催催,侯爷一到便把饭摆上。」 画屏一手提着灯一手扶着杜俏往外走。 路上果然很滑,稍不慎就趔趄一下。 好在走不多远,就听到了熟悉的木头戳地的「笃笃」声。月影里,那个高大的身影斜着身子,一步一步走得极为吃力。 杜俏心底涌上些微的心疼,不由自主地加快步子几步迎过去。谁知,没走两步就踩上一处碎冰,身子随之朝林乾倒过去。 画屏「哎呀」一声尖叫,待要去扶,已是来不及,杜俏重重地撞在林乾身上。 林乾身子晃了晃,仍是站稳了。 画屏拍着胸脯长长舒口气,倘若侯爷跟夫人双双倒地,她也是罪责难逃。 林乾紧紧地揽着杜俏的腰肢,语气却是淡漠,「有腿还比不上没腿的,是嫌我走得太稳当?」 杜俏慌忙解释,「不是,我看天黑路滑担心侯爷,所以来迎迎。」 借着浅淡的月光,他看清她的神情,急切又局促,并非以往那般小心翼翼地讨好。 又闻到淡淡的栀子花香,她已经沐浴过了? 赵嬷嬷应该教导过她了,她会不会嫌弃自己?就像以前伺候他的丫鬟那样,吓得尖叫? 第五十四章 想到此,林乾面色便是一冷,松开箍住她的胳膊,「你就这么个迎法?」 「我……」杜俏想解释,却无从解释,一时愣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只拿眼睛偷偷瞟着林乾。 眸光清澈如水,辉映着月色,亮得耀目。 林乾心头一丝丝软下来,想起杜俏虽有病在身,还知道亲自来迎,而不是打发丫鬟了事。 又想起方才,自己虽然少了半截腿,也不是全无用处,至少还能护得住自己的女人。 看着她无措的样子,林乾重重地咳嗽声,「还不赶紧扶我回去,想冻死我?」 杜俏回过神来,双手搀着他的胳膊,林乾又嫌不对劲,「你拽着我让我怎么走?到底会不会服侍人?」 杜俏左右为难,林乾拉过她的手,扣在自己掌心里,「记着,以后就这样扶。」 杜俏垂眸,瞧见交握在一起的手,掌心贴着掌心,手指缠着手指,心跳不受控制地漏掉两拍。 吃饭时,林乾再没挑剔,只嫌杜俏用得少,怕别人说他苛待妻子,非逼着杜俏多用了半碗饭,跟早上一样,将她剩下的半碗吃了。 杜俏总算明白,林乾跟画屏一样,明明揣着一颗好心,却非得用恶言恶语来隐藏着。 想通此节,便也不像头前那般畏手畏脚,而是自作主张地沏了杯庐山云雾茶。 林乾嫌水太热,「要烫死我?」 杜俏笑盈盈地寻了夏天的团扇出来,慢慢将茶水扇凉了。 林乾尝了口,「呸」地吐出来,「茶叶放太多,明摆着夜里不想让我睡觉。」 杜俏笑盈盈地重新沏了杯,「侯爷,这次茶叶放得少。」 林乾神情勉强地喝完了。 洗漱时也是如此。 林乾坐在床边,杜俏端着铜盆伺候他净面。林乾一会嫌水烫,一会嫌水凉,一会又嫌帕子太硬。 杜俏不愠不恼,就像对待任性的大孩子,看着他盈盈地笑。 林乾被她笑得恼羞成怒,伸手将她扯到床上,俯身对着她,问道:「你笑什么?」 他的眼眸乌黑闪亮折射着烛光的光彩,脸仍是板着,而浑身的戾气不知何时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却是男子的刚毅之气。 面对这样的他,杜俏不觉得可怕,只觉得安心,有所依仗的安心。 凝视着他的双眸,杜俏果不其然从里面发现了自己的影子。 小小的,焕发着生动的光彩的影子。 那光彩清清楚楚地昭示着她的期待。 是期待吗? 她蓦地红了脸,心虚地移开双眼。 林乾却越发靠得她近,再次逼问:「你笑什么?」 为什么笑? 杜俏也不明白,只觉得欢喜就像沸开的水中的气泡,咕嘟嘟地向外冒,压都压不住。 林乾瞧着她的神情,似乎明白了什么,慢慢低下~身子,凑在她的耳边问:「你不肯说么?」 杜俏尚未来得及反应,就见他的五官在她面前慢慢放大,浓黑的长眉,高挺的鼻梁……紧接着有柔软的东西在她的唇上,轻轻触了一下。 杜俏本能地躲闪了下,林乾却不放过她,轻启双唇,含住了她的唇,在她的唇齿间慢慢厮磨。舌尖也无师自通地撬开她的贝齿,寻到她的舌,纠缠在一起。 他的浓烈的男子气息笼罩着她,杜俏心跳慢慢地加快,脑海中的意识也慢慢地消失,身体却升腾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就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翻来滚去,寻找着宣泄的出口。 直到她快要喘不过气来,林乾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她,唇顺着脸颊移到她耳边,热热的气息扑在她的颈窝,「快说,你为什么笑?」 杜俏被吻得七晕八素,不假思索地说出心底的话,「我很欢喜。」 话出口,已醒悟过来,红晕飞上两颊,却是坚定地重复了一遍,「侯爷,我很欢喜。」 凝望着他的眸子黑白分明,波光莹莹。 这幅情态,便是傻子也能看出她的心意。 「傻瓜!」林乾猛然呆住,心像被重锤擂过般,狠狠地震了下。 「傻吗?侯爷也觉得我傻?」杜俏神情黯淡,委屈地看着他。 林乾坐正身子,目光灼灼地审视着她,少顷,伸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你怎么不傻,嫁给个残废有什么欢喜的?」 许是习武的原因,又或者常年握着拐杖,他的掌心有一层薄茧,摸在脸上粗糙扎人。 杜俏扯下他的手,将自己的手放进他掌心,「成亲三日回门,我让车夫随意在街上瞎逛,你不但没阻拦,反而陪着我……街上的流言蜚语何其多,人们的眼光充满了嘲讽,我在车里偷偷瞧着你……你的神情那样平静,没有半点羞恼……那一刻我就认定你了,就想着以后定要跟你好好过日子。」 她朦朦胧胧的大眼睛水气氤氲,牢牢地黏在他脸上,生怕错过他任何一丝表情,又好像怕他会突然发怒离去。 想起往日他对她的漠视与冷淡,又想起适才的刁难与挑剔。 林乾一口气堵在胸口,心里闷得发慌,竟然不敢面对杜俏的眼睛。 杜俏慢慢将头靠近他胸前,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温柔地说:「侯爷,即便我的病没法治了,我也不后悔嫁给侯爷。」 林乾紧紧地抱住她,恶狠狠地说:「你还没给我生孩子,谁让你死?就算你死了,我也能把你从阎罗王那里拉回来。」 杜俏埋在他怀里,偷偷地笑了。 林乾感觉到她肩膀的耸动,以为她哭得厉害,放缓了声音安慰道:「你的病不算什么,易姑娘已经开了方子,后天等她配好药会亲自过来看着你喝,我也会陪着你。」 杜俏抬起头,大大的眼睛斜睨着他,「侯爷说话可不许反悔,你要陪着我。」 林乾方知上了当,恍惚中,又是那个骄纵的小女孩,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比着口型说「你就是说错了。」 一时怦然心动,被他小心翼翼压在心底的激情如火山般喷薄而出,抱在怀里的身体既柔且软,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林乾顿觉口干舌燥,血脉贲张,身体悄然有了变化……他呼一下,吹灭了蜡烛。 日上三竿,明亮的阳光透过糊着高丽纸的窗户,在暖阁地上投射出窗棂方方正正的影子。 碧纱橱的帐帘动了动,传出悉悉索索的穿衣声,接着两条穿着软缎膝裤的修长的腿垂在床边,不等趿上鞋子,又被人扯了回去。 林乾赤~裸着上身,宽肩窄腰,肌肉紧实,刚毅的面容因为心情愉悦而显得神采飞扬,可说出口的话却是冰冷刺人,「还没伺候我穿衣,着急往哪里去?」 杜俏低声回答:「今儿腊八,我问问灶上熬了腊八粥没有?」 林乾「哼」一声,「若这点小事还得你亲自过问,要那些管事妈妈有什么用,白吃饭的?」 杜俏微笑着问:「侯爷要起了吗?我伺候侯爷穿衣」 林乾缩进被子里,「暂且还不想起,」顺势也将杜俏拽倒在床上,粗壮的胳膊熟练地搂住她的身子,「陪我躺会,没抱够,」手指却悄悄探进她的衣襟,寻到高耸之处,用力握住了。 第五十五章 杜俏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绯红,想起昨夜他也是这样,粗暴地扯开她的衣服,握着两团浑圆,只顾着搓揉,不知该如何继续。 林乾在性事上基本是空白,先前是忙着习武无心情欲,后来到了军营,起了那种心思,可身边没有看得过眼的女人。他所有关于女人的知识都是听士兵闲谈得来的。 杜俏是受过教导的,出嫁前夜是小章氏婶代母职,晦涩地说了两句,后来就是赵嬷嬷。不过两人说的大同小异,都是闭着眼装死,具体应该怎么行事一点都没说。在她们看来,房里的事是男人主导,女人从顺就行。 两个毫无经验的人凑在一起,折腾了好半天没有入巷。 再后来,终于凭着本能摸索到紧要处,却因为体位有了争执。 林乾右腿吃不住劲,趴着不得力,杜俏腹部发胀,受不住压,两人试了好几种姿势都不得要领。最后林乾软硬兼施,逼着杜俏坐在自己身上,才成就了夫妻之事。 林乾意犹未尽,可杜俏一个劲嚷疼死活不想再来第二次。林乾顾及着杜俏身子弱,到底没有强迫,却是暗暗后悔,蹉跎了两年好时光,否则现在没准儿子也抱上了。 后悔之余也暗下决心,等杜俏病好,一定要将浪费的光阴补回来。 到底是不惯赖床的人,林乾也只略躺了片刻就要起身。 杜俏将备好的衣衫拿过来,林乾掀开被子,露出那条断了半截的腿。 杜俏看了片刻,伸手摸了摸,「怎么伤的,还疼不疼了?」 林乾盯着她的双眸,淡淡地说:「中了毒箭,当时右手受了伤,用左手不得劲,砍了好几下才砍断,就留了这些疤。」 竟然是他自己砍的? 当时身边怎么没有人跟着? 他拖着伤腿是怎么找到人止血的?又是怎样强撑着活下来的? 杜俏想不出来,也不敢去想。 林乾扯扯嘴角,继续道:「回京都后,原本就在我屋里的一个丫鬟伺候我洗澡,我刚脱下裤子,她吓得尖叫一声晕过去了。你怕不怕?」 杜俏上前张开双臂环住他的肩头,「我不怕,就是觉得幸运。」 林乾探究般看着她。 杜俏笑着抱怨,「想嫁给你的女人那么多,若非如此,怎么能轮得到我?」 「所以说你傻,别人弃之如敝屣的东西,你却……」林乾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杜俏笑盈盈地接话,「我是傻人有傻福,不过你也别仗着腿脚不灵便就偷奸耍滑,你是我的夫君,得给我撑起一片天。」 林乾沉默会,突然眼睛一瞪,「不快点伺候穿衣,想把夫君冻死?」 杜俏抖开衣衫,他却不接,展臂将杜俏搂在怀里,「阿俏,以后咱们好好过日子。」 忠王府西路宅子的一处院落,粉瓦灰墙,乌漆门扇,上面挂着三尺匾额,书有嘉木堂三字,门内青砖铺地,两侧盖着抄手游廊,廊下种了一排冬青,冬青上积雪尚存,映着碧绿的枝叶,生机勃勃。 一位男子负手站在游廊前,袍袖被风扬起,显得他挺直的背影越发清瘦。少顷,男子转过身来,脸上一张银色面具遮住了大半个脸庞,面具遮掩下的双眸却是幽深黑亮。 与他相向而立的是位十八、九岁的少年,少年穿青莲色细葛布长衫,头上插一根木簪,打扮甚是简单,可眉宇间却流露出天潢贵胄的骄傲,宛如天上红日,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 少年便是嘉木堂的主人,忠王世子楚寻。 「如此说来,辛大人是想要袒护武云飞?」楚寻拂一下树枝,抖落积雪无数,漫不经心地问。 辛大人淡然回答:「并非袒护,而是武云飞罪不致死,朝廷军饷供应不足,士兵要吃饭,有的还有家小要照顾。咱们不能让他们在前头杀敌护国,他们的家小在后头挨饿。再者说,不单大同,漠北一线不倒卖军粮的有几人?难不成把守城的将领全都定罪?」 楚寻笑笑,「辛大人这么笃定武云飞是单纯的卖军粮,而不是与鞑靼人勾结?」 「愿以项上人头担保。」辛大人唇角微翘,似是挂着笑意,可声音却冷肃坚定。 「既如此,为着辛大人,暂且相信武云飞一回。明儿上朝,我会亲自递上折子。」 辛大人拱手致谢,「辛某为驻边的万千将领谢世子高义。」 楚寻盯牢他的眼眸,突然启唇一笑,「辛大人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哦?」辛大人挑高声调,「不知是何人?」 楚寻慢条斯理地回答:「是十年前,我跟随皇上去白塔寺游玩遇到的少年,据圆通方丈说,少年被仇家所伤,几乎丧命,躲在寺里避难。」 「命垂一线,」辛大人挑眉,「少年可救过来了?」 「圆通方丈曾说过少年前途无量,乃国之栋梁。既然前途无量,想必不会轻易死。」楚寻叹口气,「这些年,我一直打听他的消息,想结识一番。」 「既然国之栋梁,辅佐的必然是君王,世子肯定有机会遇到他。」 「我也是这么想,」楚寻点头,转而又道,「今天是腊八,宫里赏赐了腊八粥下来,辛大人一同喝一碗?」 辛大人笑着拒绝,「腊八粥合该一家人一起喝,我这个外人就不掺合了。烦请世子爷代为向王爷告辞。」 楚寻满口答应,笑着送客。 出了忠王府的大门,辛大人长长地舒一口气,这样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试探来试探去的日子真无趣。倒不如……他的眼前浮现起易楚明媚动人的小脸,去看看她吧。 腊八粥合该一家人一起喝。 辛大人打马回到忘忧居,转而从汤面馆出来,心急如焚地朝晓望街走去。 临近济世堂,却放缓了步伐,警觉地四下打量一番,才慢悠悠地踏上石阶,撩起医馆门口的棉布帘子。 易郎中跟往日一样端坐在台面后头,他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男子戴了顶镶毛皮帽,穿着灰褐色杭绸长袍,长方脸,保养的很好,皮肤细白,左手中指上套了只碧绿油亮的玉扳指。 瞧这打扮,显然不是晓望街的住户,更像哪个显贵人家的管事。 中年男子看到有人来,朝辛大人躬身笑笑,凑近易郎中。 辛大人不动声色地竖起耳朵,听到男子有意压低的声音,「侯爷的意思是,夫人跟阿楚姑娘颇为投缘,想认个义妹方便走动,不知易先生意下如何?」 辛大人一愣,易楚最近走动的只有威远侯家,难不成是阿俏想认她做义妹? 真是胡闹! 【卷一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楚楚娇医 卷一》作者:澐晓 02、《楚楚娇医 卷二》作者:澐晓 03、《楚楚娇医 卷三》作者:澐晓 04、《楚楚娇医 卷四》作者:澐晓 05、《楚楚娇医 卷五》作者:澐晓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