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娇医 卷四》 第一章 【正文开始】 杜俏一愣,泪水缓缓自眼眶溢出,颤巍巍地挂在睫毛上,像雨后的水珠垂在枝叶上,似落非落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掉下。 林乾顿时心软,握着她的手,「你还在月子里,用不着操心那么多事。」 杜俏委屈地说:「我也是一片好心,不是怕嫂子没见过世面,万一送来的礼太轻,会被人瞧不起。」 林乾凝眸望着她,「你希望她以什么身份来?是舅母还是郎中?」 杜俏一时无法作答,她已听林乾提到杜仲去西北另有目的,眼下身份仍不能公开,显然易楚还是无法以嫂子的身份来,那么就只能是作为生产时出过力的郎中来了。 本来杜俏想替儿子宝哥儿做「洗三」的,但因宝哥儿早产精神头不行,她自己也是,好几天没反过劲儿,就跟赵嬷嬷商量着要给宝哥儿做十二日。 十二日又叫十二晌或者小满月,跟洗三差不多,也是请亲戚朋友来聚聚,给孩子添福加寿。 而娘家人自然是重头戏。 杜俏就准备了两样很像样的礼物,打算让赵嬷嬷带给易楚,到时候好在婆婆跟妯娌面前显摆显摆。 不曾想,刚跟林乾提了开头,林乾就断然来了那么一句。 杜俏觉得委屈,她嫁到林家三年,林家老二跟老三分别生了孩子,也做过洗三礼跟满月礼,两个妯娌的娘家出手都很阔气。 尤其二弟妹的娘家嫂子,满月礼给孩子的是块高僧开过光的玛瑙石护身符,水汪汪的红色衬着婴儿白嫩的肌肤,别提有多好看了。 轮到自己可好,以往没有大哥的消息也罢了,如今既然知道了大哥的下落,大哥也成了亲,可就连自己花费银子给自己做面子都不成。 杜俏叹口气,易楚以郎中的身份来也好,免得别人问起来,无法解释。 林乾看出杜俏的不情愿,索性在她床边坐下,摆出长谈的架势,「阿俏,我问你,假如现在你成亲,还会在三日回门时晾着满院子宾客不管,在大街上溜达吗?」 杜俏呆了片刻。 那些年,她在杜府过得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巴不得早点离开从此再不回去,所以,回门时,竟有些故意示威般,从杜府门口经过,可就是不下车。 明知道大街上,有许多人在盯着他们看,有许多人私下议论她,她根本不在乎。 换到现在呢? 杜俏有些犹豫,她已掌管着林家的中馈,又得夫君爱护,按她现在的想法,就算厌恶大小章氏,也会强颜欢笑与她们应酬,因为她身后必须得有个能拿得出手的娘家。 是不是生活过得舒适了,才会要求更多空泛的东西? 「我还是喜欢那个特行独立随心所欲的你,」林乾低声道,「依我的意思,十二日、满月礼都用不着做,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人生在世不过五六十年,且恣意而活,何必太过在乎别人的看法?若有兴致,就找几家戏班子来唱个热闹,若没心情,任凭宾客上门也用不着理,自有人接待他们。」 杜俏哑然,这些年她看得清楚,林乾就是这样我行我素的人。平常不管有人宴请还是来访,他想见就见,不想见连个理由都不找,直接拒绝。 可身为侯府的主母,能这样肆意而为吗? 林乾似是看出她的想法,沉声道:「再大的风雨有我给你撑着,想那么多干什么?我倒是想看看,谁敢小瞧了我的女人?」 杜俏凝望着他,什么也没说,反手回握住林乾的手。 林乾攥住她的手紧紧一握,又松开,接着劝,「再者说了,易姑娘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想法,用不着过多地干涉她。」 杜俏小声道:「我是好心,怕她不懂。」 「那么,换作是二弟妹拿了两件玉器来替你做面子,说怕你丢人,你会怎么想?」 「这怎么可能,我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再说我是做嫂子的,还能容得她指手画脚?」话刚出口,杜俏就明白了。 林乾趁热打铁,「易姑娘也是做嫂子的,轮不到你这个小姑子来管她的事。」 杜俏咬咬唇。 「易姑娘心里有主见,即便你插手去管,她也不见得会听你的,这次你生气上火差点没了宝哥儿,若再有下次……你若不再了,我立刻另娶,连半年都不可能守。」 杜俏气得无言,可心里却明白,先前林乾是不愿意找,才拖到二十好几,只要他肯,不就是腿少了半截,就是瘫在床上,有些人也会心甘情愿地嫁过来。 而林乾的性子,他绝对说得出做得到。 林乾再道:「你要真有帮她的心,就多留意着那头,等易姑娘有需要的时候出手帮扶一把,这样她才会念你的情。等你大哥回来,你也能有娘家人走动。」 「我大哥几时回来?」杜俏仰着脸问。 林乾拍拍她的手,「说不准,许是三四月就回了,你大哥是个做大事的人,能沉得住气,先前倒是我小瞧了他。早知道……早就能结交了。」 杜俏斜睨林乾一眼,轻轻地侧了侧身子,倚在了他的胸前…… 其实,易楚压根就没打算去威远侯府凑这份热闹,因为腊月十八正是画屏回门的日子。 她跟卫氏要留在白米斜街接待画屏。 这门亲事结的有点乱,卫氏是两头的亲戚,不知道该算新郎这边的还是新娘这边的。最后还是吴婶子拍板决定了。 晓望街那头,由吴婶子跟西邻张婶子张罗着给易郎中娶亲,而卫氏是画屏的干娘,则在白米斜街嫁闺女。 所以卫氏跟卫珂在腊月十五那天就搬到了易楚那里,画屏抽打出来的几个丫鬟也派上了用场,做饭的做饭,烧水的烧水,清点嫁妆的清点嫁妆,纹丝不乱。 画屏的嫁妆不多,大件的桌椅板凳衣柜床什么的一概没有,倒是置办了成套的茶具与碗筷等物,以及插花的花瓶、熏香的香炉等摆设。 再就是三铺三盖加上三条枕头,共九件,取长长久久之意。 还有四季衣裳,以及易楚给的几匹布料,加起来勉强凑成了十二抬。 赵嬷嬷送的首饰卫氏一样没动,写在嫁妆册子上原封不动地交给了画屏。 易楚另外给了二百两银子。 易家的经济情况,易楚最清楚不过。她出嫁时,易郎中差不多把家底都掏空了,相隔仅十天,他无论如何也变不出银子来。 而且就算续弦用不着铺张,总要置办几桌像样的席面。 画屏嫁过去,恐怕就要面对没米下锅的境地,总不能让她刚进门就卖首饰。 这银子虽说是嫁妆,可也是给父亲生活的。 嫁妆出了门,院子里顿时清静下来,卫氏跟画屏在大炕上说话,易楚则在书房找到了卫珂。 卫珂还在为前几天的事情置气,虽不说不理人,可一张脸拉得老长,手里捧着本书,也不知看没看进去。 易楚将卫橡修改过的单子递给他,「上面画圈的是已经准备好了的,余下几样,总能赶在年前置办起来。」 卫珂先是拿乔,斜着眼扫了两眼,待看清上面的东西,腾一下站起来,举着仔细地看了两遍,叹道:「这个比我想得周全,是谁添补的?」 第二章 易楚不回答,只开口道:「你想去西北便去,可你得跟我说说,跟谁一起去,都到哪些地方?以后我也好跟外祖母交待。」 卫珂便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遍,「是瓷器店的鲁掌柜,要运一批瓷器到鞑靼,回头带些毛皮药品来,我觉得有利可图,也想跟着学点经验就打算跟着。不过到了榆林,他们再转道往北,我却不方便跟着,就在榆林等他们……安全应该没问题,鲁掌柜跑这条线已经好几年了,路途都熟,也请了镖师护送……」说着有些赧然,「我不是要你的小厮,是觉得同行的都是鲁掌柜的人,我想找人做个伴。」 易楚正色道:「你想要我也没打算给,不过这次卫橡跟林桐倒是可以陪你到榆林,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能有这一次,卫珂已经心满意足,可仍板着脸,「舅舅使唤你一个人又怎么了?回头舅舅给你买上十二个小厮。」 易楚莞尔,「我养不起,舅舅要一并把月钱给我才行。」 卫珂嗤道:「真小气,在长辈面前也没大没小的。」 两人说完,卫珂径自去外院找卫橡商量出行之事,易楚正要回屋,易齐站在西厢房的窗前叫她,「姐,姐。」 易楚已嘱咐过冬晴,今儿发送嫁妆,家里人来人往的,让她看着易齐不要出门,没想到易齐竟动了窗户的心思。 易楚走进西厢房问道:「什么事?」 冬晴先一步过来磕头,「太太,二姑娘说屋子太闷,要开窗透透气儿,我见抬嫁妆的人都走了,便没拦着。」 易楚并未在意,只道:「头一次先不罚你,以后长个记性。」 易齐便扯着嗓子问:「姐,你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让我出门,是觉得我见不得人?」 「你要愿意这么想也行,随便你。」易楚淡淡地说,「明儿小姨出阁,过两天还得回门,这几天家里人多,你要是折腾得让大家都知道,我就让人把你捆了还送回去。」 易齐便不吱声了,却又抱怨,「你给我找的什么丫头,衣服不洗,屋子不收拾,让她绣条帕子就绣成这样……」抓起旁边桌上一块布抖给易楚看。 淡绿色的绸缎上面绣着两团乱七八糟的红色。 「这是牡丹吗?简直就是块石头。」 易楚忍不住笑。 冬晴又跪下磕头,「我从小就没动过针线。」 「行了,我知道,」易楚转向易齐,「是我不让她帮你洗衣服收拾屋子的,我屋里的事情一直都是我自己干,没道理你不能。」视线触及她细嫩柔滑的双手,叹口气,「以后你也得常到厨房帮帮忙,将来嫁了人,少不得要下厨做饭。」 「我才不!」易齐尖叫,「你现在不也没下厨做饭,我凭什么就要嫁得比你差?」 易楚冷笑,「那你又凭什么要比我嫁得好?」 「至少我比你长得好看,」易齐昂着头,眼里满满的尽是不甘心,「论聪明才智,论女红针黹,你说我哪点不如你?」 头一桩说的就是容颜。 易齐最得意最引为自豪的也就是她的容貌 古语说,娶妻当娶贤,纳妾才看颜色,易齐从心里就把自己放在了妾室的位置。 易楚蓦地心灰意冷,淡淡地说:「等过上两年,那边消停了,你愿意嫁给谁就嫁给谁,嫁得好不好全凭你的本事,我不会再干涉你。」 易齐咬唇,「好,这就说定了,可嫁妆呢,我的嫁妆也不能比你少。」 易楚望着她叹气,「阿齐,有时候我真怀疑,咱们相处十几年,之间的情分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以前,但凡有好吃的,我不吃先紧着你吃,爹买了布料托吴婶子做衣服,我不做,先紧着你穿……家里有多少进项你不是不清楚,你还好意思张口要嫁妆。我实话告诉你,我的嫁妆是我相公置办的,你要是有本事,也让你的夫君置办!」 再不看她,转身离开。 走到院子里,看到屋檐下垂悬的冰凌,心骤然冷下来,就如这苍茫的院落,除了残雪就是青灰色的砖瓦,暗沉沉的没有半点生机。 呆呆地站了半晌,直到冬云过来请示,「太太,饭已经做好了,是现在就摆,还是稍过会儿?」 易楚猛然晃过神来,随即感觉到浑身冷得发抖,强撑着笑道:「这就摆上吧,天冷,别放凉了。」 「是,」冬云应着,正要下去,易楚又问,「灶上还有火吗?我煮碗姜汤喝。」 「有,」冬云急忙答应,「我去煮吧。」 「不用,我自己来就行。」易楚率先进了厨房,看到灶膛里仍燃着柴火,可两口锅都占着,腾不出空来,便找出药炉,塞了两块木柴进去,浓浓地煮了碗姜汤。 姜汤里没有放糖,有股刺鼻的辛辣味。 易楚顾不得其他,趁热喝下肚,这才觉得五脏六腑都暖和过来,身子也舒坦了些。 可到底不敢逞强,吃过午饭就躺下睡了个晌觉。 生病她倒不怕,怕得是家里这一摊事,人人巴不得当成两个用,谁还能分出心思来照顾她? 睡得朦朦胧胧似睡似醒的时候,感觉一双温暖的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易楚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瞧见是画屏弯腰站在床边。 画屏吓了一跳,歉然道:「吵醒你了?」 「没有,」易楚坐起身,「已经睡足了,正要醒。」 画屏关切地看着她,「感觉你吃饭的时候气色不太好,睡了一觉倒是好了些。」 易楚不好说是被易齐气得在院子里站了半天冻病了,只笑笑,「许是昨晚没睡好,觉得有些倦。」 「这些天事情也太多了,」画屏叹息声,道,「我给你通通头,能舒服点。」不待易楚拒绝,就不轻不重地给她按起头皮,按了会取过梳子,替她绾了个如意髻,戴上梳篦,看着倒比平常明艳些。 易楚觉得很意外,夸赞道:「还是你手巧,我就梳不成这么繁复的发髻。」 这倒不是自谦的话,易楚确实不太会梳头发,一来是因为没有娘亲教,二来,她也没时间摆弄。往常都是起床后快手快脚梳个双丫髻就赶紧去厨房做饭。 成亲后,可以梳的发髻比以前多了,可她只梳简单的圆髻最拿手,其余的都梳不齐整。 听她这么说,画屏倒来了兴致,将发髻打散,重新梳了一遍,一边梳一边告诉易楚,教过两三遍,易楚差不多学会了,虽不如画屏梳得紧实平整,可总算能够换个花样。 画屏不由懊悔,「早几天就应该教你梳头才对,我还会梳牡丹髻、如意髻,还有流云髻、飞燕髻,配你的脸型都好看。」 易楚从镜子里朝着她笑,「等你长出十八只手来再说这话。」 这些天两人都忙得脚不点地,哪有工夫一坐将近半个时辰用在梳头上。 卫氏在外间大炕上,听着里头两人唧唧喳喳的说笑声,眸中也带出了笑意。 第二天,画屏出阁的日子,她仍是起得早,先帮易楚梳了个牡丹髻,自己才净身沐浴。 全福人仍是请的吴嫂子。 易楚是知道绞脸时候那种疼,事先让冬云剥了两只熟鸡蛋,只待吴嫂子绞完,就用鸡蛋滚上去。 第三章 温热滑嫩的鸡蛋多少缓解了那份痛。 吴嫂子看在眼里,给画屏上头的时候悄声道,「你是个有福气的,上头老太太把你当闺女,底下阿楚也愿意亲近你,易郎中虽说岁数大了点,可年纪大的男人会疼人,过上两年三载,你再生下个一男半女,这日子比什么都好。」 画屏红着脸,却也不扭捏,大方地说:「那就借嫂子吉言。」 吴嫂子很喜欢她这股爽快劲儿,越发开了话匣子,「先头你没来的时候,卫老太太还托我娘给易郎中相看人,我娘提了几个,还没过易郎中的耳,老太太先给否了,说都不满意。可巧没两个月你就来了……早两年易郎中没有续弦的打算,这会阿楚成亲,他才动了心思。可见啊,月老这红线不是随便牵的,老早就打算好了。」 画屏深有感触,原本杜俏是打算在府里替她选个管事的儿子嫁过去,没想到正碰上易楚的事给脱了籍,谁知道竟还能嫁给斯文谦和有秀才功名的易郎中,成了秀才娘子。 搁在半年前,谁会想得到? 画屏欢欢喜喜地嫁到了易家,第三天,跟着易郎中一起回门。 易楚躲在内室,等易郎中跟画屏给卫氏磕了头,续过话才出来行礼,先喊了爹,又端茶给画屏,唤了声,「母亲」。 画屏脸涨得通红,赶紧站起来,还是易郎中拍了拍她的手臂,「你是长辈,该当坐着受礼。」 画屏这才欠着身子坐下,将茶都喝了。 不知为何,易楚心头突然升起几分失落来,父亲对画屏这么回护,以后是不是就忽视自己了。她不由转头看向父亲。 易郎中没穿迎亲时那件绯色衣衫,而是换了件佛头青的缎面长袍,脸色仍是一如往日的温雅,又隐隐透着神清气爽。 仿佛感觉到女儿正打量着自己,易郎中神情稍稍有点不自然,略坐了坐就避到了外院。 父亲,这是害羞吗? 易楚有些诧异,有些心酸,可更多的是欣慰,从此以后父亲就不会孤单了吧,至少身边能有人陪他说说话,夜里起床,也有个端茶倒水的人。 如此一想,先前的失落尽数不见,脸上复又漾起欢喜的笑容。 画屏偷眼看着,心头就像落下块大石般,松快了许多。 其实,她一早顾虑得便是易楚。 易楚是易郎中宠爱的女儿,更是杜家大爷的妻。虽然一早就表示认可并接受她,但这种空泛的话跟亲眼看到的还是不同。 就好比之前她听说大小章氏把持着杜府的事务,杜旼的女儿杜伊比正经长房嫡女更得势。 起初只是听听,知道人心都是趋利,下人们巴结杜伊也是正常,可有天在花园里,明明是杜俏先看中了一盆茶花,本想要到自己房里。 管花木的婆子说,得请示了大章氏才行。 话音刚落,杜伊跟丫鬟在花园里逛也相中了那盆茶花,婆子二话没说,招呼两个婆子就抬了过去。 当时她就想一脚把花盆踹在地上,杜俏得不到,杜伊也别想得。 杜俏死死地拽住她,说了句,我不想失去你。 出气容易,可出了气,大章氏就又有借口发落她,在杜俏身旁再安插进人来。 所以,两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杜伊得意洋洋地离开。 那种感受,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永远体会不到。 易楚猜出画屏的心思,笑盈盈地走过去问道:「你瞧我今天的头发梳得怎么样?」跟以前一样,有意地忽略了称呼,热络中带着亲昵。 画屏仔细打量一番,是梳得如意髻,发间插着支梅花簪,耳垂上也缀着梅花形的耳坠子。 因着屋里暖和,易楚只穿了件水绿色绣着大红月季花的杭绸褙子,打扮得清雅大方,又不失喜庆。 画屏夸赞道:「大有长进,就是有两缕梳得松散了些。」又暗叹,易楚肌肤白皙娇嫩,要是戴顶珍珠花冠配着珍珠耳环会更好看,便是戴些玉或者翡翠,也会提色不少。 偏生品相好的玉石玛瑙,价值也高,寻常人家根本买不起。 心念一动,想起赵嬷嬷送的首饰,有几样倒是镶了宝石,不如拆了替易楚重新镶支珠花。 正盘算着,看到冬雪快步进来禀道:「回太太,外头有个林府的赵嬷嬷求见。」 画屏心里咯噔一声,想不出赵嬷嬷来干什么。 易楚已淡淡地吩咐,「请进来吧。」 没多大工夫,赵嬷嬷笑呵呵地进来,先问候了卫氏与易楚,又给画屏道喜,然后道明了来意,「……本是宝哥儿做十二日,那天多亏太太相助,我家夫人说不能忘了这份恩情,正好赶上过年,顺道来送年节礼。」说着递过礼单。 易楚扫了眼,都是些寻常年货,东西虽然多,但并没有特别贵重之物,便笑着收下了。 趁着卫氏与赵嬷嬷说话的工夫,画屏跟易楚商量回礼的事,「……通常府邸间走动回礼都是多加一成,特别近的亲戚也有加两成三成或者不加的,单看关系如何。这些牛羊肉还有蔬菜之类多是底下田庄的孝敬,许是夫人送来尝鲜的,要想回礼,咱们就把现成的点心装上两盒,不回礼也行,等宝哥儿满月时做几件小衣裳送去……夫人在钱财上不缺,就是平常没什么人说话。」 易楚想想也是,去年林家送礼也是用马车拉的,足足有半车,今年看着礼单上的数目,跟去年也不相上下。 她还真没办法回礼,索性就做几件孩童衣服罢了。 想到做到,忙活完画屏的事,易楚带着冬雨忙活了十几天,赶在过年前做了两身小衣裳。 面料是普通的细棉布,可冬雨的针线好,在衣襟上绣了两只活灵活现的小猴子,倒也是憨态可掬。 大年三十的晚上,易楚让俞桦将汤面馆的张铮大勇以及何魁一并请过来,在外院摆了两桌,十几口子人吃了顿热闹的年夜饭。 她跟易齐在内院相对无言,倒是比往年更冷清些。 易齐便问起杜仲,「来了这么久怎么没见过姐夫,难不成他过年也不回来?按说,这还是成亲头的第一个年。」 易楚沉默了会才说:「他处理完外头的事就回来。」 易齐笑得诡异,凑近易楚的耳边,悄声道:「他不会是外头有了人,不想回来了吧?」 易楚瞪她一眼,没有理她。 吃过饭,易楚不愿与易齐相处,便回了内室,取出以往杜仲送的东西看了看,两把梳篦,一只碧玉镯子,一块鸡血石,拿起一样就想起当时的情形,心头既是甜蜜又是酸涩。 兜兜转转,好容易成了亲,却只相处了一夜。 想起那夜,杜仲的温柔与热情,易楚唇边露出羞涩的笑容…… 正月初六,易楚让俞桦把两身孩童衣物送到了威远侯府。 正月十八,卫珂留书一封,带着卫橡与林桐远去西北。卫氏又惊又怒,差点缓不过气来,画屏劝了好半天才勉强劝住。 易郎中来白米斜街问易楚,「……你是不是老早就知道卫珂要去西北?」 易楚「嗯」一声,将卫珂不爱读书爱经商,打算开铺子的事儿原原本本说了遍,又说这次跟着瓷器店掌柜去,凡事都准备得妥当,让父亲与外祖母不必挂心。 第四章 易郎中仔细地听着,长叹一声,「这小子,无心读书怎么不早说?早知道,我也无需逼他那么紧。」又问起杜仲,「最近可有信回来?」 易楚沉默地摇摇头。 「你也别担心,他心里有数。」易郎中想起他面上总挂着的笃定笑容,劝慰易楚,「你只把家里诸事安排妥当,没准哪天就回来了。」 易楚笑着回答,「我知道,爹。」 父女俩正说着话,易齐一头闯进来,扑到易郎中跟前,「爹,你来这么多次,竟也不想着看看我?」 自从易齐回来,易郎中还真没见过她,只问起过几次,易楚都说她很好。 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女儿,易郎中出于忌讳,便也没提出过见面。 这次倒是赶上了,易郎中打量易齐几眼,笑道:「气色不错,看来你在阿楚这里过得挺好。」 「一点儿都不好,」易齐红了眼圈,扯住易郎中的衣袖,委屈地说,「爹,我想搬回去住。」 易郎中狐疑地望了眼易楚,低头问易齐,「哪里不好?是阿楚欺负你了?」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亲切。 易齐忍不住抬头打量着易郎中,神情平和眸光温柔,脸上更带着罕见的意气风发,整个人看上去丰神俊朗神采昂扬。 大半年不见,不但易楚变了,连易郎中也变了,变得比以前更有魅力。 易齐顿时觉得手中攥住的衣袖有些灼热…… 不得不说,荣郡王世子楚恒在男女之间的事上是很得父亲真传,极有天分的。 虽然有些女人开头是受了逼迫去的,但到后来大都顺服了这样的安排,不单是因为郡王府势大,还因为她们已经习惯了三天两头侍奉男人。 就如易齐,开始也是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先话本子引得乱了心思,再听丫鬟们有意地说些牡丹滴露琴瑟和鸣的事情,不免在心中有了想象,再然后亲眼见到那种情形,羞人之外也多了些向往,到真正临到紧要关头,即便是先前有九分抗拒,只要有一份愿意,到最后也会变成十分愿意。 不过三五次,就得了其中趣味,心里仍是不愿,可身体却已带上先前的记忆,兀自背叛了思想。 楚恒又是深谙女人心思的,既不叫她们夜夜寻欢觉得腻烦,又不让她们旷久失了盼头,每隔六七日,便有访客来唤醒她们身体的记忆,教她们再忘不了那种滋味。 也有烈性女子,忠贞不事二夫的,可只要头一夜寻死不成,再往后就破罐子破摔,更容易低头。 其余人有她们在前头比着,再无反抗之意。 易齐在郡王府共待了将近十个月,除去开头三个月外,其余时候没断着行鱼水之事。如今回家一个多月不曾近着男子身,心头还着实有些不自在。 隔着衣袖,感受到易郎中手臂的温热,那是不同于女子的结实与健壮,易齐眸中不自主地流露出几分媚色。 换做以前,易郎中只把易齐当女儿待,再不会往别处想。 可这些日子,他与画屏正好得蜜里调油,耳鬓厮磨时,便在画屏脸上瞧到这种期盼渴望的神态。 如今见易齐竟也如此,易郎中心里发冷,当即沉下脸,道:「你暂且在这里待着,以后找到你娘,自会送你过去。」甩了衣袖拔腿往外走。 易楚全然不知父亲为何着恼,急步追出去相送。 易郎中在二门处缓了步子,对易楚道,「现下子溪不在,让阿齐暂且住着,等子溪回来,还是寻处庵堂让阿齐养养性子,免得累了你。」 易楚决计想不到易齐对父亲生了绮念,还以为父亲是觉得自己照顾易齐太过辛苦,笑道:「现在还在正月里,天寒地冻的,等天气暖和些再慢慢寻访。」 易郎中不好说得太明白,又知道易楚已专门派了个丫鬟伺候易齐,便不再作声,径自回去了。 没几天,吴峰过来告诉易楚,说郡王府正四处寻找易齐,因当初是吴峰送进去的,楚恒便托吴峰来看看人是否回了家。 吴峰往郡王府送人的时候留了个心眼,并没说出易齐的真实情况。 楚恒也没打听,他有这份自信,不管是辛大人还是吴峰,都不会把身家不清白的闺女往他手里送。 至于这闺女姓王还是姓张都无所谓,反正进了郡王府,不会再有归家那天。 前阵子之所以没找人,是因为荣郡王大病了一场,楚恒要在床前侍疾没顾上,等荣郡王病好,又忙碌着过年,没必要为个姬妾大动干戈。 现在出了正月,楚恒又恰好闲着,便想查查人到底是死是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吴峰跟楚恒说了个假名字,假住址。 名字虽假,可事并不假。那家老汉独自拉扯着个独生女儿,女儿因长得一副好颜色而惹祸上身,光天化日之下被个外地纨绔强行掠了去。 被掳那日与易齐进郡王府那天恰好是同一天。 老汉惊怒交加病倒在床,不过十数日就离世了。 吴峰带了楚恒去查,自是查不到什么,可楚恒却没罢休,仍叫下人四处搜寻。 所以,他才特特地登门告诉易楚,务必让易齐谨慎着点。 易楚谢过吴峰,吩咐冬晴更要加倍小心地看着易齐。 一晃到了二月半,卫珂写回来两封信,一封是在保定府写的,一封是在山西境内写的,均是报得平安事。 期间赵嬷嬷又来了趟,带了个人来,叫路明,据说是个种庄稼的好手,先前在杜俏的田庄里帮着经管农事。 易楚喜不自胜,请大勇陪着往大兴的田庄看了看。 因是山林地居多,种不了小麦水稻等作物,倒是可以种果树,桃子、柿子、苹果等都行,不过当年是得不着收成,至少得经管上三五年,还得请个会剪枝修果的行家。 剩下不多的平地可以种些高粱番麦等物。 大勇脑子活络,当即请路明荐了两个经管果树的行家。 易楚对农事丝毫不懂,跟张铮商量后,在平地处修建了几处房屋,雇了那两家人种果树。因怕那两家人偷懒不经心或者得利后隐瞒不报入了自家口袋,又制定了文书,讲明三年后两人给每年给主家一百两银子和二百斤各式果子,十年后再重新订约。 解决了田庄的事后,易楚又找人在正房后面起后罩房。 盖房子要先量了尺寸,约莫计算出需要木头、青砖、石料以及青瓦的数量。大勇一边使人备料,一边寻找工匠,又天天跑去跟易楚对账。 这一来,易楚既学会了看账本子,又对动工盖房有了大略了解,更多的却是发现了大勇的能力。 后罩房盖起来后,易楚商量大勇,「你想不想在前街开间铺子?不拘你干什么,也不拘你赚多少,先开起来就行,也别赔得太多。」 大勇很有些意动,说回去跟张铮商量了再作答复。 第二天一早,大勇赶着马车来见易楚,「我想开间米粮铺子,不过眼下不行,等公子回来后再说。」 回话这空当,俞桦跟林梧将马车上的东西卸了下来,用毡布蒙着堆在墙角处。 黄昏时分,大勇又拉来一车。 第五章 易楚只知道他们在忙活事情,并不知在忙活什么,却没有多问。 晚饭仍是两荤两素,却难得的多了道萝卜干炖兔子肉,兔子肉炖得很烂乎,易齐吃了好几块,丫鬟们也纷纷说好吃,易楚却感觉像是有股怪味,一口没动。 夜里,仍是冬雨陪着易楚做针线,往常两人总是到亥时才睡,今儿冬雨不知怎地,一个劲儿打盹,好几次针尖扎破了食指。 易楚便笑道:「困成这样,早点睡了吧,何苦陪着我熬。」 冬雨不好意思地下去睡了。 易楚坐在大炕上又绣了会花,忽然听到窗脚下有人再唤,「太太……」 这个时候叫她? 易楚一个激灵,极快地推开窗户,瞧见清淡的月色下,一抹高大的身影站在梧桐树旁,正是俞桦。 「果然是太太,还以为是哪个丫鬟没睡,正要动点手脚。」俞桦笑着扬扬手里的东西,细细长长的,乍眼一看,像根铜筷子,「既然是太太,那就无妨了。」 顿一顿又道,「昨晚宫里传出来的消息,皇上怕是不好了,也不知能不能挺过去……大勇送了两车粮食过来,想趁着天黑放进暗道里。」 难怪冬雨那么困倦,死命撑也撑不住。 易楚稍一思索便明白,晚饭时候的兔子肉果然不地道,又想起俞桦的话,心头一紧,问道:「你可有公子的消息?」 俞桦没回答,却是道:「这阵子京都怕是不太平,不过太太也不用怕,该做什么仍做什么,横竖有我们在。」 易楚却愈加忐忑,因为知道杜仲行踪隐秘,她对那些事不懂,问多了反而不好,所以杜仲走了这半年,她很少主动问起他。眼下皇上不好,杜仲是替皇上办差,万一皇上真的殡天,杜仲怎么办? 思及此,神色上便带了焦虑,再问一遍,「公子有信吗?」 俞桦轻声道:「十天前来过信。」 十天前……加上路途所用的时间,至少半个月没有讯息了。 易楚身子晃了晃,泪水迅速地盈满眼眶顺着眼角滚落下来。 泪珠辉映着月色,亮闪闪的,衬着那张小脸分外地让人怜惜。 俞桦看在眼里,眸光暗了下,低声安慰:「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以往公子在外面办差,不方便传信的时候一两个月没消息也是有的。」 易楚勉强笑笑,瞧见垂花门处人影闪动,便道:「你去忙吧,家里的事劳你多费心了。」说罢,关上窗子,没多久就吹熄了灯。 俞桦默默地站了会,走出垂花门,看到林梧已将暗道打开,正和大勇一起把米粮袋子往里搬。 俞桦跟着帮忙,待收拾完,悄声说了句,「太太适才问起公子,我说十天前收到过信,你们心里有点数,别说漏了。」 大勇搓搓手,欲言又止。 其实上封信是一个月前写的,说杜仲孤注一掷要去鞑靼军营里探探,他手里只有鞑靼人写过来的信,如果能找到庄猛写给鞑靼将领的,两下印证,扳倒庄猛就容易得多。 到如今将近四十天了,再没有过只言片语。 而皇上在昏迷了两天后终于清醒过来,精神似乎也较先前好了些。 朝中大臣俱都松了口气,若皇上一旦驾鹤西去,太子未立,朝政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 早朝时,便有臣子联名上书请求册立太子。 皇上并未作答,却在退朝后,连续召见了内阁的几位阁老以及好几位朝廷重臣。 众人都在猜测皇上会立哪位皇子为太子,西北接二连三地有消息传来。 先是鞑靼人再举南侵。 鞑靼人侵犯中原是常有的事,尤其是冬春之交,去年的秋粮已经吃完,今年的粮食刚刚种下,而野草野菜也没长成,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今年却是不同,鞑靼人避开了玉门关直捣榆林卫。庄猛奋勇应战,歼敌四千,逼退鞑靼人,只是奉命前去犒军的锦衣卫特使辛大人在战争中不幸遇难。 朝野上下一片喧哗,辛大人任特使五年,素有暴戾凶残之名,加上受皇上宠信,行事一向乖张。得知他的死讯,竟有一大半喜笑颜开,另有一小半却觉得他死得悲壮又是为国捐躯,倒显出了几分悲痛。 鞑靼人在榆林卫受挫,便集结了大军转而向东,直奔雁门关。武云飞与之交战数次,竟是胜少败多,只能苦苦支撑。 一旦雁门关被破,鞑靼人便可长驱直入,京都也会陷入困境。 皇上愁眉不展将册立东宫之事暂且搁下,命朝臣献御敌之策。危急时刻,晋王挺身而出,愿率军北上支援。 皇上甚为赞许,点了京卫两万,又从临近几个府州调兵集结了十万,随晋王出征。 消息从西北传到京都需要近十日,而从庙堂传到民间不过一日。 易郎中听说辛大人遇难时,正研了磨准备写方子,一时手抖,差点将砚台推落在地。强稳住心神写好方子送走病患,再要诊病却是不能,便关了医馆的门,独自在院子里踱步。 画屏在厨房看到他心神不宁的样子,关切地问:「出了什么事?」 易郎中本不想画屏跟着忧心,可转念想到易楚那边少不得她来劝解,便道:「听外面的人说,子溪在榆林遇难了。」 画屏呆在当地半天没反应过来,好容易回过神来,哑着声问:「是真是假?」 「说是中了流箭,对心穿了个透,他没拔箭,硬是砍杀了十几个鞑靼士兵才断得气,庄猛那边要上旨替他请功。」易郎中转述从病患那里听来的话。 他原本是不信的,可听别人说得如此真切,又不得不相信。 别人眼中的杜仲或许令人不齿,他却是知道杜仲是条硬汉子,上次左肩中箭仍能带着箭头奔波一夜赶回来赴宴,这次砍杀十几人才死绝对做得到。 「那阿楚,也不知道听说了没有?」杜仲死了,画屏也揪着心,可毕竟跟杜仲不熟悉,眼下更多得却想到易楚的痛与难。 易郎中也是这般心情,「便是不知,这两天也就知道了……倒是先别跟娘说。」不单是杜仲的事,现在卫珂还在西北,卫氏能不能受得住还两说。 「好,」画屏点点头,「那我吃过饭去瞧瞧阿楚。」 易楚其实早两天就听说了这个消息…… 她是听吴峰说的。 吴峰一直关注着杜仲率领的卫队的动静。 本来他以为犒军会是趟平安差事,没想到,一路上数次被袭击,倒比南下扬州那次都凶险。等到了陕西,原本上百人的卫队只余下半数。这还是武云飞派人护送了,否则怕不是连榆林卫都到不了。 这其中的蹊跷,吴峰也猜到了几分,所以对于庄猛传回来的消息,他是半信半疑,特地过来向易楚打探消息。 没想到易楚更是连大街上传的沸沸扬扬的消息也不知道。 得知这个消息,易楚第一时间求证于俞桦,俞桦仍是原话,「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那天,易楚辗转反侧了一夜没睡,脑子里乱哄哄的全是昔日跟杜仲相处的点点滴滴。蓦地就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无论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信,即便有人说我死了,你也别信,但凡有一口气,我总会回来找你。」 第六章 易楚闷头大哭了一顿,第二天,从库房里找出三匹料子,准备给杜仲裁新衣。 杜仲以往穿的衣服除了公服之外全是鸦青色,易楚特地避开了这个颜色,打算做一身宝蓝色,一身玉带白的,还有一身是靛蓝色的。 画屏急匆匆地从晓望街赶来时,易楚正坐在临窗的大炕上缝衣衫,窗外大缸里,去岁种上的莲花已经发了芽,手掌般大小嫩绿的一团,亭亭玉立,沉寂了一冬的金鱼也活泛起来,欢快地吐着水泡在莲叶间游来游去。 紫藤已经绽出粉紫的花苞,缠绕在秋千的木架上,有蝴蝶闻香而来,围着紫藤翩翩起舞,整个院子便多了几分生机勃勃。 看着这一切,画屏急躁的心情顿时安定下来,脸上也带出了笑容。 冬雨在旁边分线,抬眼看到画屏,笑着说了句什么,易楚趿拉着鞋子迎出来。 画屏将手里的篮子递过去,「中午包了荠菜饺子,还热乎着,送来你尝尝。」掀开蒙着篮子的细棉布,里头盛了一大海碗的饺子。 易楚伸手掂了只放在嘴里,「好吃,我就喜欢吃外祖母调的馅儿。」 冬雨去厨房倒了一小碟酱油、一小碟香醋,又取来两双筷子。 易楚已经吃过午饭了,但终究怀了心事,胃口不太好,画屏则是急着来这边,中午没怎么吃饱。两人坐在炕上,倒是把这碗饺子吃得干干净净。 等冬雨沏过茶来,画屏才思量片刻,犹豫着开口,「先生听说了姑爷的事,放心不下你,让我来瞧瞧。」 易楚已猜到了几分,咬着唇道:「我也听说了,不过没见着尸体,我倒是不信的……让爹也别信,公子不会有事。」 这番话把画屏原本考虑好的说辞尽数堵在了心里。 不过也好,这样心里总有个盼头,要比信儿还未确定,就先自乱了阵脚强得多。 画屏本就是个心胸开阔的人,当下再不提此事,拿起炕上已经裁好的布料问道:「是姑爷的衣服?」 「嗯,」易楚答应声,「我看他往年的夏衣都半新不旧的,多做几件换着穿。」 画屏立时又心酸起来,做了这么多衣服,倘若人真的回不来了,易楚该怎么熬。 有冬雨帮衬着,加上没别的事情干扰,不出半个月,易楚已经把这三件衣服做好了,又开始绣相配的荷包。 而朝堂的气氛却越来越诡异,皇后因晋王出征心里挂念以致于抑郁成疾,景德帝为了让皇后安心养病,下旨免了妃嫔例行的请安,也严令任何外命妇不得进宫烦扰皇后。 紧接着,好几位官居要职的老臣以年迈为由请旨还乡。 景德帝一一恩准,又破例提拔了几位年轻臣子。 新近提上来的臣子都曾经拒绝晋王拉拢。 陆源察觉到不对劲,趁在宫内当值去探望皇后,去了几次都被太监拦在门口,别说见到皇后,连进明秀宫都难。 不得已,转头去了荣郡王府找楚恒商量。 楚恒也摸不清皇上的想法,近一年来,景德帝对几个儿子是愈加疏远,外地的儿子不见倒也罢了,在京都的儿子也从不召见。倒是对孙子辈的很和气,尤其对楚寻,时不时地接到宫里留宿。 「莫非皇上是想直接将皇位让给楚寻?」陆源猜测。 楚恒断然否认,「忠王还在,要是楚寻当了皇帝,那忠王怎么办,难道当太上皇?不管前朝还是今朝都没有这个先例。」 没错,确实没有儿子还在,却隔了儿子将皇位直接传给孙子的规矩。 而就眼下的情势来看,晋王仍然是最有希望的一个。 可没过几天,景德帝借口身体不适,下旨让忠王世子楚寻进宫辅政,一应事务都由内阁拟定章程呈到楚寻案头。 就是在御书房召见臣子,也让楚寻立在旁边侍候。 晋王一派的大臣坐不住了,宫里的皇后闭门养病,而出征的晋王也联系不上了。 事实上,自从晋王离开顺天府就再也没传过消息,反之,武云飞却屡有捷报传来。 却原来,榆林卫那边出兵直捣鞑靼人的老巢。鞑靼人冷不防榆林卫来了这招,腹背受敌,加上粮草供给不足,元气大伤,一直退到五百里开外,三年五载内休养不过来。 景德帝看到奏折大喜过望,「哈哈」笑着咽了气。 皇后本就卧病在床,闻此噩耗一口气没上来,紧跟着没了气息。 皇城立时被封闭,京都被戒严。 傍晚时分,京都各大寺庙次第响起钟声,一直响到半夜。 按旧例,皇帝驾崩,各亲王皇子都要着衰服三年,文武大臣着衰服二十七天,期间有诰命的外命妇要在西华门哭灵三日。民间停嫁娶宴乐百日,禁止屠宰四十九天。 这些都跟易楚关系不大,她平常穿得也素净,只是不能食用荤食了,每天只能吃蔬菜。街上的菜蔬贵得要命,往常一把青菜一块豆腐不过一两文,现在几乎翻了四五倍。好在家里有些黄豆,郑三嫂就自己推磨磨豆腐,也生黄豆芽吃。 米粮也贵,一天一个价儿,而且有钱没处买,有几家米粮行被抢了,其余的都不敢再开门,有存粮也不敢卖。 易楚家里存的米粮足够,还偷偷让俞桦趁着夜深人静送到晓望街两袋子。 伴随着外地亲王进京吊唁,京都的形势越发紧张,不时有身穿甲衣的士兵在街头乱窜,也辨不清到底是哪个衙门的士兵,见到财物就抢,平民百姓几乎无人敢随便走动。 易楚拘束着几个丫鬟足不出户,天天闷头做针线。 君王驾崩要停灵九天才能下葬,下葬那天,销声匿迹一个多月的晋王终于有了消息,说是与鞑靼作战时,不幸伤了头部,昏迷不醒。 而素来不露面的忠王却站了出来,在百官面前慷慨陈词,感念景德帝生他养他,决定追随父皇侍奉左右,言罢一头撞死在棺椁前。 众人惊愕不已,忠王与被囚禁的先太子是同年染病,先太子很快病愈,而忠王却一直缠绵床榻闭门不出,不成想一露面就有如此惊人之举。 就在众人惊诧之时,邵广海转达了先帝的口谕,立楚寻为皇太孙,待先帝驾崩后即可登基。 臣子们大抵是相信的,毕竟这一阵子景德帝的态度已经表明他属意楚寻。王爷们却不相信,质问邵广海,「既然先帝有此想法,为何不写圣旨,还要口谕?谁知道是真是假。」 邵广海战战兢兢地说:「圣上早留有密旨,只是不知在何处。」 这时,威远侯林乾一瘸一拐地走到前面,掏出张明黄色的诏书,先让几位阁老看了,又请翰林院学士看。 众人都确定是景德帝亲笔所书,诏书上的朱印也是真迹,并非伪造。 林乾这才扫视一下群臣,扬声念出上面的文字,与邵广海所说并无二致,景德帝本意便是要传位于楚寻。 林乾自打腿断卸任,再不曾议过朝政,更没有进过皇宫。 陆源早听皇后提过密旨之事,也派人暗中到司礼监以及内阁搜查过,再想不到景德帝的遗诏会在他手里,便是邵广海也纳罕不已。 第七章 他在军中素有威望,与各位亲王或者皇孙也并无亲疏远近之分,他说的话,还是令人信服的。 尤其,现在楚寻已经掌了亲军十二卫的兵权,整个皇宫都在他手里握着。 就算陆源仍管着锦衣卫,可单凭一个卫,能与金吾卫、府军卫等十一个卫抗衡? 而且,晋王昏迷不醒生死未卜,陆源疯了才会与楚寻作对。 五月初六,楚寻登基,,改国号为嘉德;初八那日,为景德帝上谥号为「启天弘道纯仁皇帝」,为忠王赐谥号忠献;十二日,令外地亲王各回封地,不奉召不得归京,又赐晋王药材无数金银若干以示嘉奖。 随着局势的稳定,外地的米粮开始往京都调运,京都物价仍高,却不再像先前那般人心惶惶。大勇将剩下的米粮拿出一部分卖掉,倒手赚了不少银两,刚好在前街置办了一处店面。 而杜仲却仍无消息。 易楚开始着急起来,先前形势紧张,没有消息在情理之中,如今大局已定,鞑靼人也早已退回到漠北深处,杜仲为何还不见只言片语? 月色朦胧,照在蜿蜒的乡间小路上。路旁是成片的麦田,麦苗已过膝高,在微风的吹拂下掀起层层麦浪。 又有不知名的夏虫,躲在草丛里或者石峰里,哼哼唧唧地吟唱。 一派安详静谧。 突然,不远处的村落传来犬吠声,接着是疾驰的马蹄声踏破了夜色的宁静。 有三人骑着骏马奔驰而过,直到村口的土地庙才徐徐地停了马。 头前之人身材颀长,先一步下马,警觉地四下打量番,牵马进了土地庙,后面两人身手也极利落,紧跟着走进去。 几人借着月色搜罗些树枝稻草之物,生了火,架上瓦罐,从随身带的牛皮囊里倒了些水进去。 火光摇曳,映出了他们的面容,头前那个穿一袭鸦青色的长袍,长袍沾满了尘土,神情也有些憔悴,一看就知道是长途跋涉而来,可那双幽深的眼眸却黑亮动人,绽放着耀目的神采。 正是易楚苦苦思念的杜仲。 没多大工夫,瓦罐里的水咕噜噜冒了泡,卫杨取下瓦罐递过去,「公子喝水。」 林枫则从怀里掏出条半新不旧的帕子,一层层解开,里面是个油纸包,油纸包里包着几只包子。 杜仲也不怕烫,「咕咚咕咚」就着瓦罐喝了两口水,又抓了两只包子一口一只塞进嘴里。 卫杨见此情形便问:「公子要连夜进城?」 杜仲点点头。 此地已是京郊,他们紧赶慢赶想在城门关闭之前进城,没想到人还能坚持,马却受不了了,骑着骑着就觉得马腿发颤,只能稍作休息。 按卫杨的想法,既然已经这个时辰了,不如就等到明天城门开了再回去。 可见杜仲点头,他也赶紧抓了只包子,囫囵个塞进了嘴里,正要起身,杜仲止住他,「我先回去,你们两人等到明早进城,」拍拍身旁毛发已不太油亮的白马,「马也该好好歇上一夜。」 林枫却站起来,「属下送公子进城。」 杜仲想了想,没有推辞。 离城门不过二三里的路程,两人脚程快,一刻多钟便走到了。 城门楼上亮着灯,隐约可以看到人影晃动。 夜里守门的兵士有八人,另外还有十六人在城门楼旁边的住所里,每隔三个时辰要换一次岗。如有敌情,兵士会发送信号,一炷香不到的工夫就有援兵赶来。 杜仲不想惊动他们,矮着身子往稍远点的城墙处挪了挪。 月影西移,高约三丈的城墙留下的影子遮住了他的身形。 杜仲耐心地等着,一片乌云飘过,有刹那间的黑暗,只着一息工夫,他已翻过城墙,大鸟般悄无声息地落在墙内。 再待几息,墙外传来夜鸟「咕咕」的鸣叫声,杜仲也「咕咕」回了两声,几个起落消失在鳞次栉比的屋舍间。 今夜轮到俞桦值夜,例行地沿着围墙查探一圈后,他习惯性地缩在垂花门旁边的蔷薇丛中。 这里离内院最近,稍有动静就能够听到。 此时蔷薇花开得正盛,香气扑鼻。清风吹来,蔷薇的枝叶簌簌作响。 俞桦身子忽地一僵,胳膊垂下,衣袖处落下三只飞镖,几乎同时,飞镖出手直奔墙头。 杜仲听到头顶风响,急忙矮身,顺势跳下墙头,尚未站稳,一把长剑挟持着呼呼的风声直刺面门。 他闪身避过,看清了眼前的俞桦,轻轻一笑。 俞桦也认出他,惊讶地唤一声,「公子?怎么没捎个信回来?」 杜仲笑道:「写了,可能过了三五日才能到。」 俞桦恍然,收了剑,悄声道:「家里一切都好……就是太太惦念公子惦念得紧。」 杜仲心头颤了颤,轻轻叹口气,翻上围墙进了内院。 正房的门落了闩,杜仲推了下没推动,仰头看了看房顶苦笑,「难不成回了自己的家还得上房揭瓦?」 揭就揭吧,反正这活熟练,费不了多大工夫。 杜仲飞身上房,认准内室的位置,掀开瓦片才发现,这里不比易楚在晓望街住的西厢房,揭开瓦就能跳下去,而是架了承尘,又用布做了顶棚。 下倒是能下,可不免弄得屋里满是灰尘。 杜仲无奈地将瓦片原样放好,跳了下来,却是不死心,从怀里掏出短匕,沿着门缝伸进去,一点一点拔开了门闩。 罗汉榻上有个女子正坐着打盹,杜仲扫一眼不认识,猜出是新近买的婢女,脸色沉一沉,以手为刃,朝她脖颈处一砍,女子软软地倒在榻上。 掀开棉布帘子,就是内室。 看着柔柔低垂着的帐帘,杜仲竟有些情怯,深吸了口气,才撩开帐帘挂在床边的银钩上。 月光下,易楚睡得正香。 墨黑的秀发铺满了枕头,衬着巴掌大的小脸越发的白皙,雕翎般浓密的睫毛密密地掩着,看上去乖顺又安静。 杜仲松一口气,像是离家多年的游子终于看到了家门,整个人顿时安定下来,他轻轻地坐在了床边…… 易楚做了个梦,梦里一片金黄色的蒲公英,她在其间穿行,边跑边笑,微风吹拂着她散开的发,像娘亲的手,轻柔温存…… 是真的有人在抚弄她的发,一缕缕握在手里,而后松开,再握紧。 易楚毛骨悚然,睁眼瞧见床边的黑影,本能地抓起胸前系着的铜哨便要吹响,一只手伸过来捂住了哨眼,紧接着,那手落在她脸颊上。 温热的掌心,略带着薄茧,轻轻地碰触,温柔地摩挲。 除了魂牵梦萦的那个人,谁还会这般对她?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易楚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张开手,乳燕投林般扑进他的怀里。 杜仲身子僵了僵,「一路赶回来还没洗漱,身上全是灰尘。」尤其易楚鼻子最是灵敏,定然不喜欢这种气味。 易楚不管,紧紧地环住他的颈项,脸埋在他的颈窝里。 他身上有汗味、体味、衣服的酸臭味,还有被掩盖得几乎闻不到的艾草香,种种气味混杂在一起,不好闻,却让她安心。 她越发紧地往他怀里靠了靠。 第八章 杜仲展臂搂住了她,手触及她柔软的中衣,立刻感觉到细软的丝绸下面,纤细嫩滑的身体。 少女独有的甜香幽幽地萦绕在他的鼻端。 周身的血液骤然滚烫起来,不受控制地朝着某个部位呼啸而去。 呼吸在那一瞬间乱了。 杜仲顺应着本能,伸手沿着易楚绵延如山峦般的曲线往下,几乎同时,有水样的东西一滴一滴落在他的颈窝,灼热而湿润。 这潮湿灼痛了他的心。 绮念顿时散去,取而代之的却是如潮水般的酸涩。 这大半年,阿楚定然是不好过。 成亲的时候他不在,过年的时候他不在,甚至京都变乱的时候,他也不在。 他不能陪伴她不说,还让她为自己牵肠挂肚。 俞桦一个大老爷们都能看出她惦念得紧…… 杜仲心头酸得厉害,眼窝也酸得厉害,他扳起易楚的头,瞧见月色清辉映照下腮边两行泪痕,俯身亲了下去。 更多的泪涌出来,涩涩地滑进他的口中。 杜仲吻得温柔而细致,一下下,顺着脸颊落在她唇上,愈加地轻柔,像对待珍宝珠玉般,不带欲念,惟有珍惜怜爱。 泪水悄无声息地散去,柔情却一齐涌上来。 唇不知何时落在她耳边,杜仲低声呢喃,「阿楚,我的小乖乖。」 易楚无意识地「嗯」一声。 杜仲张嘴含住了她的耳垂,又唤,「小乖乖。」 声音低哑暗沉,蕴含着几多深情几多渴望。 易楚羞红了脸,悄悄侧过头。 杜仲低笑着起身,「我去冲洗一下。」 易楚跟着下床,「我去烧水。」 「不用,这个天,冷水就行。」杜仲摸摸她的脸颊,声音暧昧,「你在床上等我……」 「你,」易楚倒抽一口气,这事他们心知肚明就好,非得露骨地说出来。咬了牙,低声道:「冷水洗澡对身子不好,而且你连着赶路想必也没正经吃饭,趁着烧水的工夫顺便下碗面吃吧?」 一路啃干粮的时候多,还真没怎么正经用过饭。 而且,这一整天只吃了两只包子,听到吃饭,肚子就开始咕噜噜地叫起来。 杜仲便不推辞,笑着道:「好,」也不点灯,牵了易楚的手一道往外走。 走到外间,易楚想起罗汉榻上的冬雨,脚步顿了顿。 适才两人在里屋卿卿我我这些时候,又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岂不都被冬雨听了去? 还好没有过火的言语行止……可眼下杜仲回来了,以后少不得有亲热之举…… 杜仲似是猜透了她的想法,低声道:「我进来的时候怕吵醒她,就打晕了,出手不重,一两个时辰就能醒……以后没事,少让她们在屋里走动,碍事!」 易楚就吃吃地笑。 到了厨房,易楚点燃蜡烛,先动手和面,杜仲也不闲着,蹲在灶前生火烧洗澡水。 烧水的火不讲究,旺点弱点都可以,能烧开就行。 杜仲问起家里的情况,「看着后面起了排后罩房,丫头们住着?」 「是画屏出的主意,」易楚莫名地有点心虚,「画屏脱了奴籍,外祖母认了她当义女,还把爹跟她撮合到一处。」 杜仲愣了下,随即笑道:「明天我就去给岳父道喜。」 「你不反对?」易楚停下擀面棍,着意地看了杜仲两眼。 「长辈拿定的主意,做晚辈的怎好置喙?而且,两厢情愿的事,也不妨碍着我什么。」杜仲抬头对上易楚的视线,「是阿俏反对了吗?」 易楚没有回答,杜仲却猜出了个大概,低声道:「与她不相干的事,不用多理会。」 不大工夫,面煮好了,易楚没往饭厅摆,两人就坐在灶前边说话边吃,倒是有了老夫老妻的意味。 正说着话,杜仲突然顿住,神情变得淡漠。 门外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却是冬晴被这番动静吵醒了,过来看个究竟。瞧见灶前坐着个男人,她立时呆住,傻傻地站在门口。 易楚尚未说话,杜仲已沉声喝道:「出去。」 冬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转头看向易楚。 易楚温和地说:「是爷回来了,我做点汤面吃,不用伺候……对了,把冬雨叫起来到回去睡吧,天快亮了,不用再值夜。」话说出口,脸便有些红,侧眼瞧着杜仲,他面色倒是平常,可唇角却高高地翘起来,带着心照不宣的笑容。 冬晴答应着,朝两人行了礼,转身离开。 杜仲就问:「怎么找了这么个粗壮的丫头,瞧着下盘挺沉稳。」 易楚便解释,「阿齐住在西厢房,让冬晴跟她做个伴。」 杜仲眸光闪了闪,再没多问,趁着易楚洗碗的工夫,将锅里的水舀到木桶里,两手一手一只木桶,步履轻快地提进正房。 看到冬雨已经不在,易楚舒口气,兑好温水,又寻了中衣跟棉帕,搭在净房的竹竿上。 正要离开,杜仲拉住她的手,「你帮我洗头。」 要求很正当,做妻子的自然应该服侍夫君洗漱,可易楚就是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充满了莫可言说的意味。 易楚在铜盆里兑了水,将皂角一点点揉搓出泡沫,打在他散开的长发上。他的头发比她的粗,跟他的人一样,有股桀骜不驯的硬气,却在她的掌下慢慢变得顺滑。 也像他的人,在别人面前总是疏离高傲,可对着她的时候却温柔细致。 甜蜜一丝丝从心底沁出来,易楚抿着嘴笑,正要够下棉帕替他擦拭,就感觉身子腾空而起,落在浴桶中,溅得水花四射。 杜仲利落地褪去自己的衣衫,迈开长腿跨了进去。 沾了水的比甲、罗裙一件件被扔出来。 浴桶里的水如潮汐般起起落落溢了满地。 易楚无力地攀住浴桶边缘,看着满地狼藉,羞愧得恨不能一头钻进水里,再不出来。 杜仲心情却极好,寻块帕子胡乱地擦了擦身,围在腰间,回身将易楚捞出来,用条大的棉帕将她连头带脸地裹起来,抱到了床上。 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鸡鸣声,窗户纸已呈现出灰蒙蒙的鱼肚白,再过些时候,郑三嫂就要起身做早饭了。 易楚缩在被子里,只余一张小脸露在外面,朝霞似的红,「你帮我寻了小衣来吧。」 杜仲替她绞着头发,闻言轻笑,「没名没姓的,谁知道叫哪个?」 易楚侧目,屋里只他们两个,不是他还有谁?却强忍着羞意,低声道:「子溪,帮我寻小衣来。」 杜仲仍不满足,俯在她耳边,哑着声道:「不是这个,是适才洗浴的时候唤的那个。」 洗浴的时候? 易楚脸色顿时热得像着了火。 这大半年不见,也不知他在那荒野之地都干了些什么,非让她学着陕西那边的姑娘家的称呼喊他。 她自然不肯。 可他半是乞求半是哄骗,又撩拨得她难受,终于忍不住低低地喊了声,「好哥哥。」 他就像脱了缰的野马般驰骋起来…… 易楚怎可能再唤出那样羞人的话? 杜仲鼓励着她,「就一声,一声就好……待会天可就亮了。」 竟然还威胁她! 易楚没法子,侧着脸,蚊子般哼哼了声,「好哥哥。」 第九章 杜仲眸光闪亮,一把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易楚这才反应出上了当,要推开他,却被箍住了手脚。 帐帘悄悄地落下,掩住了满床风景…… 天刚放亮,宅子里的人就都知道男主人趁着半夜三更回来了。 郑三嫂瞅一眼静悄悄的正房心里有数,先吩咐冬云做了早饭,自己早早去集市上抓了两只肥母鸡回来。一只养在后罩房的小院里,另一只让郑大牛杀了,酽酽地炖了汤温在锅里。 冬云看着灶火悄声嘟哝,「太太极好伺候,就不知老爷是个什么性子,听冬晴说看着挺吓人。」 郑三嫂见过杜仲,闻言笑道:「不管什么性子,咱们只管做好分内的事,不出差错也就不受责骂。」 冬云想想也是这个理儿,而且内宅的事本该太太管着,只要做好差事,太太可不是胡乱迁怒的人。 如此也就松了口气,熄了灶火,将米粥盛出来,配上小菜花卷往西厢房送。 易齐正对镜梳妆,一点一点往脸颊上抹着润肤的膏子,抹匀了再轻轻扫上层胭脂,镜子里的人顿时生动起来。 眉眼细长,斜挑入鬓,颊生双靥,粉腮如霞,易齐满意地笑了笑。 说实话,她对杜仲并没什么印象,只知道以前常去医馆抓药,也陪易郎中下过棋。唯一见过他相貌那次是过年,他送给她跟易楚每人一只荷包。易郎中还让她们称呼「杜叔叔」。 印象里,生得还算周正,打扮也是普通,并非让人过目难忘的那种。 可既然能凭一己之力赚下这份家业,想必也非无能之辈。 眼下易楚防她防得紧,若是讨了姐夫欢心,没准也能多打点金银首饰。可惜以前在郡王府多少珍珠碧玉都没守住,要么被西苑那些女人给讹诈了去,要么用来打点了下人,留下的只有几根金簪。 想到郡王府连枝儿叶儿手上都套着玉镯子,易齐不免生出自怜之心。 坐在窗前自怨自叹了半天,忽听正房门口有了响动,易齐探头向外张望。 就看到一位身材颀长的男子沿着石阶走下来。 宝蓝色的杭绸,用银线在袍角绣着三两竿翠竹,又沿着四周缀了道月白色的宽边。腰间束着月白色缎带,系着石青色锦缎。墨黑的长发高高束在脑后,戴着白玉簪。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衣着,硬是被他穿出了几分英武轩昂。 许是感受到易齐的目光,男子淡淡地朝这边看来,目光似冰,生生叫易齐生出几分寒意来。 不过一瞬,男子便移开目光。 门声响动,穿着湖水蓝比甲,月白色罗裙的易楚笑盈盈地走出来。 男子适才还淡漠的神情立时变得和煦,朝易楚伸出手。易楚嗔怒着躲开,却被他一把捉住,牢牢地握在掌心里。 男子紧抿着的双唇便弯成个好看的弧度。 易齐在西厢房看了个清清楚楚,心底蓦然升起一种怅惘。易楚分明生得普通,又没什么过人的才艺,却能嫁给这样一位出色的夫婿,也不知到底走了什么好运。 假如,假如,当初她没有离开家,这门亲事就是许给她的吧? 斜眼瞧见桌上的镜子,镜子里的人粉面含羞媚眼如丝。 荣郡王曾对她说过,便是这般自心底而发的天然情态最能打动人。 易齐咬咬牙,起身整理一下裙裾,袅袅娜娜地走了出去…… 「姐姐,」易齐叫住易楚,又歪头朝着杜仲笑,做出娇憨的样子,「姐夫几时回来的,怎也不先捎个信回来,也好准备一下?」 杜仲淡淡地说:「已跟你姐姐说过了。」转头看向易楚,「我去外院看看,稍后陪你用膳。」 「好,」易楚笑着点点头,目送着他走出垂花门,才对易齐道:「你姐夫写了信,许是路上耽搁了,倒是比人来得还晚……我去厨房看看,准备点吃的。」 易齐是向来远着厨房的,自然不会跟着,可又不甘心走,想了想,笑道:「记得以前姐夫最爱吃你做的排骨,要不让郑三嫂去买些排骨,再买两条鱼……姐夫好容易回来,该好好摆一桌替他接风洗尘。」 易楚心情好,闻言点头笑道:「你说的是。」果然吩咐了郑三嫂去买鱼买肉。 易齐暗自得意,既是设宴,总要喝点酒水,男人没有不好酒的,到时她多劝姐夫喝两杯…… 不大时候杜仲便从外院回来,对易楚道:「让俞桦去置办些物品,明儿一早去岳父家,后天去前街转转,过两天到威远侯府去一趟。」 易楚默默听着他的打算,开口问道:「你在西北可见到小舅舅了?他说去寻你,明儿见了外祖母定然也要问起来。」 「见了,」杜仲安慰般拍拍他的手,「这次幸亏有小舅舅,否则榆林卫那边的军士还得顽抗一阵子……小舅舅买了不少货品,估计还得七八天才能到,不过不用担心,有人跟着。」 易楚好奇地问:「小舅舅帮了什么忙?」 杜仲压低声音,「你可知道小舅舅会学人说话?」 易楚点点头。 杜仲望着她笑笑,「他倒是什么也不瞒你……去了趟鞑靼军营一无所获,可巧回来路途瞧见庄猛只带了三四个卫士,就将他捉了,审讯好几次,他死活不开口……就把他的嘴堵住,小舅舅在暗中学着他的话音招供……帐外不少将领听见了,气他通敌卖国……」 「呀,」易楚吁一口气,「可千万别被人知晓了,人都恨被愚弄。」 「我晓得,」杜仲正了神色,「当时帐内只三四人,都是信得过的,小舅舅那里也交待过了,以后切不可再露出这等技艺,小舅舅也知道情势凶险,万不敢大意的。」 说起凶险,也不知他这半年都历过了什么。 易楚眼眶刹时蓄满了泪,哽咽道:「怎么就闹出中箭身亡的消息,而且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要不是想起你之前说的话,恨不得……」 杜仲伸手将她揽在怀里,低头亲亲她的额头,柔声道:「我晓得你定然担心,可当时的情形又没法送信出来……那人是林槐,出了保定府就换成他了……当时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得亏你那半粒续命丸,硬是从阎王手里夺了条命回来……伤势差不多好了,就是身子仍虚着,过几天跟小舅舅一道回来。」顿了下续道,「以后再也没了锦衣卫辛特使这个人,眼下的我没事可做,你说我干点什么营生好?」 易楚给他出主意,「大勇说想开间米粮铺子,需得得了你的许可。小舅舅说他想做生意,我觉得他倒有这个天分,不如投些银钱进去,一来是给他个支持,二来能获些收益,或者咱们自己也开间铺子?你来做掌柜。」 「那你就是掌柜娘子,」杜仲亲昵地点点她的鼻尖,笑一会儿,半是正经半是玩笑地问,「我还想给你挣个诰命回来,你想当掌柜娘子还是诰命夫人?」 易楚不假思索地说:「你要做掌柜我自然是掌柜娘子,你要是官居高位,那我就是诰命夫人……」犹豫会儿,也开玩笑,「你若杀人,我帮你递刀子,你若偷窃,我就给你望风,反正你干什么我都跟着你。」 杜仲「哈哈」大笑。 第十章 笑罢,看着易楚俏皮的笑脸,心底的柔情就如扬起的风帆,鼓得满胀胀的。 有一个女子,你喜欢她,而她同样喜欢你,该是何等幸运的事。 就像早晨,天色已经亮了,她明明担心丫鬟闯进来瞧见,却仍顺从地由着他折腾。 直到他餍足,她才悄悄舒了口气。 他素日很警醒,加上一个人睡觉习惯了,易楚一醒,他就察觉到了,却懒懒地闭着眼睛不想起。 就感觉到她支着手肘凝视着自己,过了片刻,听到她满足地叹口气,然后她的手轻轻地放在他眉间,又顺着脸颊往下,停在他的唇上。 再然后,易楚温热柔软的双唇蜻蜓点水般在他唇上亲了下。 不过是短短数息的碰触,他已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她对自己的爱恋。 那一刻,犹如春风拂面,百花盛开,他听到了心花慢慢绽放的声音。 再然后,易楚悉悉索索地穿好衣衫下了床,净房里传来她倒水的哗啦声。 是在收拾洗浴后的狼藉。 他想到满地散乱的衣衫,还有大半浴桶的水,她一盆盆往外舀,要倒到几时?再忍不住,跟着起身,打开衣柜找外衫的时候,看到满满当当,半个衣柜都是他的衣物。从冬衣到夏衣,有荷包有鞋袜,摆放得整整齐齐。 也不知花费了多少工夫才能做出这些。 他听过寡妇数豆,丧夫的寡妇摸黑一粒粒数着笸箩里的豆子熬过寂寥的长夜。而没有他陪伴的夜晚呢? 脑子里顿时浮现出易楚点着蜡烛一针一针地缝衣服的情形。 他急急地穿好衣衫走进净房,易楚抬头看他,脸上露出温柔而生动的笑……就如现在。 吃过午饭,杜仲歇了个晌觉,易楚则到厨房跟郑三嫂一起商定了菜单子,冷热共八道菜,其中红烧排骨跟清炖鲫鱼是易楚亲手做的。 整个下午,宅院里都弥漫着饭菜的浓香味。 易齐闻到了,心里止不住兴奋,将衣柜的衣服扒拉出来摊了满床。她从郡王府出来只带了个小小的包裹,装了几件首饰和两身衣裳,其余衣物都是回来现做的。易楚在这方面并不苛待她,单是过年,就让她裁了三身新衣。 易齐对着镜子比划半天,还是觉得在郡王府做的那身最好看,一来是料子好,二来是剪裁好,极轻薄的霞影纱,腰身紧紧的熨帖在身上,隐约可以瞧见嫩黄色肚兜上绣着的大红色海棠花,而裙摆却极宽,显得她身形修长,行动间翩然若仙。 易齐瞧着镜子里美艳绝伦的自己,红唇微启,长长地舒了口气。 厨房里的易楚看着摆了满桌子的饭菜,也舒了口气。她已尝过,自己做的两道菜比起往日来似乎还要鲜美。 或者是因为自己的心情好吧。 卫氏每次做饭都会唠叨一句,菜蔬米面都是有灵性的,心情好或者认真做的时候,炒出的菜就会更好吃。 易楚微笑着回房换下沾染了油烟的衣裙,换过新衣衫,又重新梳了头。正选发簪的时候,杜仲走进来,瞧了瞧她的梳妆盒子,目光暗了暗,选了枚蝴蝶形状的银簪替她插在发间。 镜子里的女子便弯起了唇角,连带着眉眼也弯成了月牙形。 杜仲俯身贴着她的面颊,柔声道:「晚上烫壶酒吧,把饭摆在外间炕桌上,你陪我喝两杯?」 易楚笑着答应,「好。」 易齐在西厢房看着冬云与冬雨端着托盘一趟趟往正房走,激动得竟然有些难以自抑。那感觉就像她乍乍到了郡王府,听叶儿说夜里楚恒要来探望她一样。 有兴奋、有紧张、有期待还有抑制不住的欢喜。 好容易,听到「咚咚」的敲门声,她急切地跑出去,看到冬晴提了只食盒进来,「太太吩咐,以后二姑娘就在自己房里用饭,不必往饭厅跑了。」 易齐咬了唇,「那他呢?」 冬晴再想不到易齐问的是杜仲,很自然地回答,「现下老爷回来了,太太自是陪老爷在正房里用。」 说着,一道道将饭菜摆出来,每样都不多,却都是她爱吃的,红烧排骨也在里面。 易齐猛地打开窗子,探出头去。 正房里已点了灯,窗纱上映出两个模糊的身影,头靠着头,像是挨得极近。 易齐猛地又关上了窗…… 第二天一大早,易楚与杜仲就到了晓望街。 易郎中见到他们,满心的担忧尽数变成了欢喜,急急地请他们入内,又让画屏倒茶。 画屏见到杜仲,本能地便要行礼,杜仲却先一步拱手作揖唤了声,「母亲。」 画屏窘得面皮紫红,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她连易楚的礼都不敢受,更何况是杜仲。杜仲可是她正经八百的主子,以前在杜府见到,都要恭敬地行礼的。 杜仲却很坦然,「世事多变迁,何必拘泥于以前。」 卫氏便叹道:「还是子溪说得对,从前的事都是过去了,现在就得看眼下。以前听过唱戏的说皇上微服出巡,借宿官员家里,看中人家的丫鬟封为妃子,那大官见了丫鬟也不得磕头?」 易楚不由好笑,戏里讲的大都是演义,而且父亲也比不得皇上。可是,杜仲的态度却让她喜欢,不管怎样,他对画屏的态度也反应了对父亲的尊重。 寒暄过后,卫氏问起卫珂,杜仲便将卫珂如何找到自己,如何置办货品等事说了遍,又夸卫珂有眼光,也会砍价,却将卫珂进入军营模仿庄猛招供之事瞒下了。 卫氏又是欣慰又是烦恼,「这孩子,还指望他在家里好好读书,怎么也得考个秀才出来,可偏偏出去做个行商之事。他爹要是泉下有知,指不定多失望。」 杜仲笑着道:「能将生意做得好也非易事,而且古往今来有很多高风亮节的义商,前两年河南水患,义商率先赈灾放粮,还施舍衣裳,救了不知多少人命,有些行商人家还有礼部颁发的表彰文书。」 卫氏得知卫珂平安已是欢喜,一时倒还没想太多,悄悄对易楚施了个眼色,朝外面努努嘴。 易楚明了其意,瞅个机会走了出去,不多时卫氏也出了正房。 易楚便笑,「外祖母有什么事不能当着人说?」 卫氏神秘兮兮地笑笑,「我估摸着阿琳有了身子,前儿夜里做了条鱼,刚端上桌,她张口就吐了。」早在画屏改名卫琳,她就开始唤她阿琳了。 易楚惊喜交加,「爹爹怎么说?」 卫氏瞧着她是真心高兴,眉间松快了许多,「你爹把了脉,没说什么。我估摸着月份浅,一时瞧不出来,而且这小孩子得等胎坐牢靠了才能告诉人……我是捉摸着,要是阿珂回来,他要真铁心要行商,我也不拦着了,让子溪看着帮他寻摸间铺子,他住在铺子里就行。我这头好生伺候着阿琳,没的让那个兔崽子在眼前气我。」 易楚自是满口答应,「等小舅舅回来,他们两人商量就是。相公昨儿还说起要是可行,就跟小舅舅合作开间铺子。」 卫氏乐呵呵地笑了,却又感叹,「出去足有半年,也不知瘦成啥样了?也是个没良心的,就不知道往家里写几封信。」 第十一章 易楚不做声,在旁边陪着笑。 转天,杜仲按着先前打算的带易楚上前街逛逛。 杜仲穿着玉带白的长衫,头上戴了白玉冠,襟旁系了块油汪汪的碧玉,腰间插一把象骨缎面扇子,静静地站在梧桐树下。 少顷,易楚出来,瞧见树下身姿挺拔的杜仲,脸颊染上几许绯色,明媚艳丽得如同清晨的朝阳,而双唇却红得很不自然,娇艳欲滴得像是盛开的石榴花。 她身上仍是家常的穿着,天水碧的比甲,月白色罗裙,可便是这普通的衣衫衬着她的脸更加莹莹如玉。 瞧见易楚的羞色,一抹温柔的笑意从杜仲唇角漾开,再也掩盖不住。 大勇在门口看到的就是这副情形,两人携手走出,一高一矮,笑盈盈地站在一处,宛如一对璧人。 前街跟枣树街一样,街道两旁都是店铺,不同的是,来往枣树街的都是平民百姓,而进出前街的却大多是富贵人家。 他们先去找房屋经纪看了三处铺面,有一处在拐角处,两面临街,美中不足是店铺太小,又不是方方正正的格局,不好摆放东西。另两处紧挨着,都在前街里头,地方倒是足够大,但来往客流明显不如头一处多。 易楚很难取舍,可杜仲跟大勇却不约而同地看好了后面两处。大勇是个砍价的行家里手,将经纪开出的价钱足足压低了三成,才草草签了个文书,约定好改日去官府备案。 定下铺面,杜仲带易楚来到一家绸缎店,店面很大,客人却不多,只三四个贵妇人打扮的女子和一个梳着双环髻的少女,再就是跟随她们的丫鬟婆子。 见到杜仲,几人受惊般齐刷刷地望过来,丫鬟婆子则极有眼色地将主子们围在了里面。 想必这家绸缎店极少有男客,易楚面色有些窘迫,而杜仲却很坦然,对伙计道:「帮我内人选几匹夏季穿用的料子。」 伙计快速地睃一眼易楚,抱了几匹绢纱跟府绸来,「……轻薄凉快,用来做比甲或者小袄都好,」 杜仲看了看,又问:「还有更好的吗?」 伙计犹豫番,小声道:「有倒是有,但是价格上要贵些。」 杜仲摇摇折扇,「无妨,拿来瞧瞧。」 伙计跟里头招呼妇人的掌柜说了句什么,掌柜点点头,伙计便将掌柜手边的几匹布料抱了过来,摊在案面上,笑道:「这是店里最好的料子了,都是苏杭那边新来的货品,」指着那匹雨过天青色的,「这是玉生烟,看起来不起眼,可做成罗裙穿在身上就像仙子似的步步生烟,」又指着一匹绯色的,「这是醉仙颜,可以做夹衫,也可以做襕裙,准保比湖里开的莲花都娇艳……这匹是寺绫,夏天穿着不贴身,最是难得,这匹是怀素纱,太太可以跟醉仙颜配着做,里衬用醉仙颜,外面加一层怀素纱,您要是坐着不动,怀素纱就是一池秋水,望而生凉,可您要是一走动,就是流光溢彩,任谁见了都挪不开眼。」 这几匹布,单是看着就觉得不错,听伙计这么一说,愈加好了三分。 东西虽好,可易楚觉得用不太上,也没有非得买的意思,随口问道:「这匹布多少钱?」 伙计笑道:「玉生烟跟醉仙颜都是九十两,寺绫百两,怀素纱一百二十两。」 易楚瞠目结舌,她已猜出价钱不便宜,可决没想到会这么贵。这几匹布料加起来,足够买下大半间铺面了。 杜仲却浑不在意地说:「这几匹布都要了,你给我送到白米斜街杜府。」 也不知是错觉还是事实,易楚感觉杜仲说这句话时,「杜」字咬得格外重…… 话音刚落,那边的几个人都侧目看过来,伙计乐得脸庞好似开了花,忙不迭地点头,「杜爷跟太太放心,午时前指定送到。」 易楚虽是觉得不值,可她决不会大庭广众之下拂了杜仲的面子,便笑盈盈地站在旁边,就感觉有人直直地盯向这边。她装作无意地侧了侧头,看到了那个梳双环髻的少女。 约莫十六七岁,穿着杏子红的比甲,耳垂缀着莲子米大小的南珠耳环,头上戴了顶小小的南珠花冠,看上去娴雅清丽,很衬她的气质。 对上易楚的视线,少女脸色一红,倏地低下了头。 而少女身旁的妇人却毫无顾忌地盯着杜仲,目光充满了鄙夷与不屑。 易楚心生疑惑,不过是萍水相逢,即便是因为杜仲偶然闯入教她们不喜,也不至于这般态度 难不成这妇人之前认识杜仲? 杜仲面上带着笑,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别人的视线,只微低了头,柔声问易楚,「再选几匹给外祖母他们送去?」 易楚想到画屏,得选些软和的细棉布做小儿衣衫,遂悄声问道:「你带的银钱够吗?」 杜仲眸光明亮,唇角微动,无声地吐出两个字,「足够。」 易楚四下转了转,又选定了四匹布。 杜仲掏出银票付了帐,待坐上马车,才开口道:「那妇人是小章氏娘家的嫂子。」 小章氏的嫂子。 果真是认识的。 想必明天,或者今天,信义伯府就会知道杜仲的消息了。 章氏会来接杜仲回去,还是想什么主意算计他们? 从画屏口中,易楚早就知道大小章氏都不是善茬儿,尤其两人还都是长辈,大章氏更是一品的侯夫人。 单一个「孝」字压下来,杜仲就不得不受钳制, 易楚顿觉心烦意乱,杜仲似是感受到她的不安,伸手捉住她的手,两手相合,将她的手包在里面,「不用担心,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了。」 言语里,有种令人无法忽视的淡漠。 易楚凝望着他俊朗轩昂的面容,眼底带着疼惜。当年的事,画屏并不清楚,只含糊地提过杜仲当着一众宾客的面被打得鲜血淋漓,当夜就离开了杜府,十几年没有消息。 杜仲明了她的心意,往她身边靠了靠,口唇贴在她耳边低喃,「你要是真心疼我,夜里可得由着我。」 不妨他竟说出这种话,易楚倒抽一口冷气,极快地将脸侧到一边,心里却忍不住腹诽:他回来这两日,两人每夜都厮缠在一起,还要怎么由着他? 难不成真的……要按着册子上画的? 说是差事不容易,可也不知怎就寻了那东西来。册子上全是高鼻梁深眼窝的鞑靼人,薄薄的二十几页,每页动作姿势都不同。 昨夜,他就让自己侧转了身子趴在床边…… 杜仲微笑地看着她莹白的脖颈染上了云霞的粉色,渐渐变得嫣红,脑海里闪过昨夜的画面——她柔软纤细的身子紧紧熨帖着他,如山峦般起伏的曲线在他掌心延绵,乌黑顺滑的长发波浪般甩动……杜仲苦笑不已,他的自制力何时这么差过,不过是想一想身下就有了反应,待会还怎么下车? 深深吸口气,赶在马车停下之前按下了心头的绮念。 盛福楼,是专卖首饰的店铺,上下共三层。 刚踏进去,沁人的凉意扑面而来,易楚长长地舒口气,适才火热滚烫的脸色慢慢恢复成往常的平静,不由纳罕地问:「大暑天,里面怎么这样清凉?」 第十二章 耳尖的伙计听到了,殷勤地指向屋角:「放了冰盆,免得太太小姐们暑热。」 易楚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看到两个三尺多高的青铜冰盆,正嘶嘶地往外冒着冷气。这么大的冰盆,又是上下三层,一日单是用冰就花费不少银两,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里的首饰价格定然昂贵。 杜仲见状,压低声音,「尽管挑就是,我养活得起娘子,决不动用你的嫁妆。」 易楚羞恼地嗔他一眼。 杜仲呵呵地笑。 伙计惯会察颜悦色,看两人衣着打扮并不富贵,可男子身上自有一股不容人小觑的气势,女子也落落大方的,便自作主张舍了太过耀目的金银之物,而端了一匣子各色玉石来。有碧玺石的手串,有猫眼石的耳铛,有嵌着绿松石的簪子,还有玉佩戒子等物。 易楚果然很喜欢,褪下腕间的碧玉手镯,挑了对红玛瑙的镯子戴了上去。 她肌肤白嫩,配着碧玉,看着让人觉得清爽悦目,而戴上殷红的玛瑙,那份清亮顿时变成了火热,几乎让人挪不开眼。 杜仲骤然想起离别那日易楚穿着大红嫁衣在正阳门相送,朦朦细雨中,那道红色的身影热情似火,灼得他的心都痛了。 易楚惯常穿着素净,偶尔穿鲜亮的衣服,都令人惊艳不已。 杜仲招呼伙计,「有没有品相好的红宝石,拿来看看。」 伙计利落地端了只匣子过来。 宝蓝色的姑绒上静静地躺着两支赤金镶红宝石的发钗,一支是石榴花形状,花托是赤金的,差不多酒盅大小,中间嵌着莲子米大小的红宝石做花瓣,绚丽夺目。另一支却是凤钗,凤羽上镶着祖母绿、猫眼石还有青金石,凤口内则衔着颗指甲盖大小的红宝石,各种石头交相辉映,光彩夺目。 但凡女人都喜爱漂亮的首饰,易楚也不意外,可她眼下的身份,戴金饰已经逾制,何况是如此华贵的凤钗。 万晋朝原先是有平民不得用金,也不能穿锦的规定,可近些年来,这个规定已经成了虚设,只要买得起,连商户家的婆娘都敢戴赤金点翠的步摇或是凤钗。 杜仲看出易楚的犹豫,将两支金钗都插在易楚发间,端详了会,很认真地说:「都很漂亮。」又吩咐伙计,「将可以搭配的首饰一并取来挑挑。」 有了钗,自然要与分心、簪以及耳饰搭配着戴才好看。 伙计情知是桩大买卖,屁颠屁颠又端了一匣子首饰来。 杜仲也不征求易楚意见,亲自挑了几件,毫不犹豫吩咐伙计用匣子盛了。 先前在绸缎店,易楚便觉得有些奇怪,如今见杜仲如此大手笔地花费,料到必然有事,趁着伙计取匣子,悄声问:「是要见什么人吗?」 杜仲冲她笑笑,「先备着,指不定何时就用到了,」想了想,柔声问道,「你想不想住到信义伯府?」 平心而论,易楚不想。 住在白米斜街,走不过一刻钟就能到晓望街,可以随时回家瞧父亲,而且,周遭的一切她都熟悉,何处买米,何处买菜,都是习惯了的。 而到信义伯府,听画屏说,家中一切吃的用的柴米油盐水粉胭脂都有采办上的人去买,布匹也是由相熟的绸缎店按季送到府里,届时让管事结账就成。 女人若无特别的事,只能待在内院不得随意外出。即便是娘家有事非得回去,也得先禀过长辈征得同意才成。 还有她在威远侯府见到的,杜俏小小的听松院就有十几个丫鬟婆子伺候,听说这还是少的,有些人被伺候惯了,就是行房的时候也有人在门口候着,只等事毕就抬了水进房。 那种高门深院的生活,想起来就令人头疼。 只是杜仲既然如此问,想必他已经考虑过,或者说他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易楚向来不愿让杜仲为难,只片刻的迟疑,便温温柔柔地回答:「好。」 杜仲见易楚犹豫已猜出她的不情愿,可见到她仍顺从地点头,压在心底的酸软密密麻麻地涌上来。 不由攥了她的手,轻声道:「阿楚,我必不会让你受委屈。」 易楚仰着头笑,「我知道。」 眸光里,是赤裸裸的爱恋与信赖。 那份痴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比如大勇、俞桦甚至郑三嫂都知道易楚的一颗心尽数放在他身上。 杜仲长长地叹口气,他何德何能,能够娶到这样倾心爱慕着自己的女子。 出了盛福楼,已是正午。 杜仲让大勇在酒楼定了雅席,与易楚吃了午饭才回去。 易齐在家里坐立不安,先前绸缎店的伙计已将布匹送了过来,齐齐整整的八匹布,都是上好的料子。尤其是怀素纱,易齐见郡王府的小姐穿过,走起路来裙摆摇曳,像踏在水波之上,别提有多美。 要是自己能穿上这么一身,岂不成了九天之上的仙子,任是谁也会动心吧? 易楚待她虽然不比往日亲近,可吃穿用度从不亏待她,只要她开口,易楚肯定会允她也做一身的。 易齐心神不定地吃完午饭,拿起绣花绷子,装模做样地坐在窗前等着。 没想到,过了会,天气骤然阴沉下来,竟然落了雨。 夏日的雨,大且急,劈里啪啦落在青砖上,很快地汇成一汪汪的积水,急雨打在水坑里,水花此起彼伏。 易楚与杜仲便在此时进了门。 两人同撑着一把伞,看起来非常狼藉。尤其是杜仲,因为将伞大半遮在易楚这边,他的长衫几乎湿透了,紧贴在身上,虽然狼狈,却更显得肩宽腰细体格颀长,教人看了就禁不住脸红心热。 经过水坑时,杜仲单手环住易楚的腰身半抱半拎地将她提了过去,引来易楚一声惊叫,紧接着却是「咯咯」的笑声。 易齐自然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出去说布料的事,只紧紧地咬了下唇。 连着几天,杜仲上午都带了易楚出门,不单是前街,也往东华门以及护国寺那边,每次出门都不空手,先是买了两套青花花鸟纹的碗碟和粉彩西番莲纹的梅瓶,又买了座两尺多高的太湖石的假山盆景,再后来买了两棵带着花骨朵的栀子花种在梧桐树旁。院子里便有了浓郁的栀子香味。 下午的时候,两人多半在正房里闭门不出。 易齐去过一次,易楚坐在窗边做袜子,杜仲则俯在炕桌上看书。见到她进去,易楚神色倒还平常,笑着问:「有什么事?」 易齐娇笑着道:「看到姐姐买了不少衣料,我新近倒是画了些花样子,姐姐看看能不能用上?」 易楚素知易齐在女红上别有天分,仔细地翻了翻,挑了几幅留下,并未提做衣服的事。 易齐只得离开。 而杜仲自始至终头都没有抬过,更遑论开口说话。 越是如此,易齐心里愈发不甘,暗暗下了决心,定然要在杜仲身上找回面子来。 易齐做好了打算,准备沉住气徐徐图之,而京都却有人沉不住气了。 这天夜里便有人趁着天黑偷偷爬上了墙头。 俞桦等人得了杜仲的吩咐,只隐在暗处并不显身。 第十三章 来人共三个,都穿着黑衣黑衫,黑布蒙着面孔,只露出一双眼眸在外头。像是做惯了这行,并不急着往里跳,而是扔出几粒石子。 这一招是盗贼惯用的,叫投石问路,先看看家中有没有人警醒着,同时也把人往石子落处引,自己趁机入内。 等了片刻,见宅院里没有动静,三人鱼贯跳下,身手很轻巧,形若飞燕,落地无声。 进了宅院,三人自然地分为两组,一人望风,两人利落地翻过二门围墙,刚刚跳下,不等落地就被不知何处飞来的飞刀砍在腿上。 俞桦紧跟着长剑击出,先拿下一个,再对付另一个就容易多了。 望风那人见状欲逃,被林梧堵了个正着。 三人一个没逃掉。 俞桦将人捆在倒座房审问,那三人一口咬定为财而来,说连日见这家主子出手阔绰,便来借几两银子花费。 俞桦在军营里审过不少鞑靼人的探子,用起刑来虽不如诏狱那般花样多,可也让人受。 三人倒也硬气,咬紧了牙只说前来偷盗,并无其他。 正审着,杜仲穿了衣衫过来,见状淡淡地说:「不说也罢,反正谁指使你们来的,来干什么,大家心里都有数。」又转向俞桦,「挑了他们的脚筋送到衙门里……别惊动了太太,她睡觉轻。」 俞桦微微一笑,林梧已卸了三人下巴,顺手又扯下他们的腰带塞进口中。 杜仲轻手轻脚地回了正房,易楚仍睡得香,因天热,薄毯只盖到胸前,露出圆润的肩头和半截雪白的丰盈。 杜仲心头便是一跳。 便在此前不久,那丰盈还在他手下变化出不同的形状。 他的手还残留着先前的记忆,自有主张地伸向那处绵软的所在…… 夜已深,情正浓,帐帘里响起不满的嘟哝声,接着是低低的恳求,有人终是捱不过,无奈地答应了声,帐帘便慢慢晃动起来。 杜仲不让俞桦吵醒易楚,自己却将她折腾了半夜。 清晨,易楚按着点儿醒的,可双眼没等到睁开就不由自主地阖上了。杜仲看着又好笑又心疼,暗自懊悔自己太不知节制。毕竟易楚年纪还小,正是贪睡的时候,夜里睡不足,白天又不得闲,别亏损了身子才好。 这般想着,便放好帐帘,出门吩咐冬雨,「太太仍睡着,别吵了她,让厨房里备着面,等太太醒了就下碗面吃……我的饭送到书房里。」 冬雨低声答应了。 杜仲吃过早饭犹不放心,正要回卧室里瞧瞧,就见冬雪慌慌张张地走来,「老爷……」 声音有些急促。 杜仲沉了脸,冷冷地看着她。 冬雪这才回过神来,压低声音道:「俞管家说威远侯跟夫人来了,正在前院等着。」 又是个沉不住气的。 杜仲想了想,道:「请威远侯在外面喝茶,让林夫人进来吧?」 冬雪支支吾吾地问:「要不要叫醒太太?」 杜仲简短地说:「不用。」 冬雪答应声,急急地往外跑。 少顷,杜俏在四个丫鬟的簇拥下急匆匆地进来。 她特意打扮过,穿了件石榴红绣蝴蝶穿花的褙子,梳着牡丹髻,当中插着赤金累丝凤钗,冯口衔着颗龙眼大的猫眼石,耳朵上缀着赤金镶翡翠镶金眼石坠子,华丽中带着端庄。 杜仲记得清楚,这支钗与坠子是有年父亲从西北回京,带给母亲辛氏的。 为着龙眼大的猫眼石,小章氏含酸沾醋了好一阵子。 杜仲不自主地走下台阶,往前迎了几步…… 杜俏却在院子中间止了步。 她的印象里,仍是那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眉目轩朗意气风发,穿宝蓝色暗纹锦缎,腰间系着白玉带,上面挂着锦缎面的荷包、香囊还有小印,周身散发王孙贵胄独有的骄气。 可他总是宠着她,会钻进草丛里捉蛐蛐给她玩儿,会在上街的时候带回糖人儿送给她,也会在地上翻跟斗让她瞧。 眼前这人,穿了身半新不旧的鸦青色长袍,发间插一支竹簪,腰间系了块碧色的玉佩,雕着竹报平安的图样。 衣着极为普通,可神情却很凝肃,嘴唇紧抿着,看上去让人有种莫名的压迫感与疏离感。 这就是她朝思暮想的大哥? 杜俏尚在犹疑,身后进来的赵嬷嬷已经先一步上前,认真地打量杜仲一番,眼泪簌簌地流下来,「是仲哥儿,没错,跟将军长得一模一样。大爷,您可是回来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老奴见过大爷。」 杜仲伸手拉起她,「赵嬷嬷快快请起,这些年,让你受累了。」 赵嬷嬷泪水越发流得凶,开了闸的洪水般,「老奴不妨事,大姑娘这日子过得却是不易,朝也盼暮也盼,就盼着大爷能平平安安地回来。」 杜仲将目光投向杜俏,唇角弯一弯,「阿俏长大了。」 眸中带了暖意,隐约又是往日那个宠她爱她的大哥。 杜俏顿时红了眼圈。 杜仲叹口气,伸手扯住她的衣袖,「进屋去,免得让人看到笑话你。」 杜俏被他牵着往里走,进了客厅,泪水已淌了满脸。 幼时,杜俏性子跳脱,又是个掐尖要强的,芝麻粒大小的事不顺心也会哇哇大哭。 杜仲每每见了就说:「哭脸猫,眼睛红得像兔子也不怕被人笑话。」有时也用手帕拭干她的泪,哄她,「谁欺负俏姐儿了,告诉大哥,大哥替你出气。」 这十几年,她哭得少了,即便哭也是悄悄躲在被子里,除了赵嬷嬷跟画屏,再没有别人瞧见。 可也再没人对她说,替她出气。 如今又见到那个宠着娇着她的人,这些年受得委屈一股脑儿涌上心头,杜俏忍不住俯在杜仲肩头流泪,「大哥既然早就回了京都,为什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杜仲安慰般轻轻拍着她的背,「早些时候自保都难,到后来却是身不由己。」 一句身不由己,沉重又无奈,道尽多少往事。 杜俏岂会不知,可心里的委屈又不得不诉,「祖父过世后,家里的下人换了大半,连赵嬷嬷都差点撵了……守了三年孝,院子没出半步,是非却没断着……又借口家里没有收益,吃穿用度减了半数,屋子里的摆设说是借,可从来没还过……」 杜仲叹口气,柔声道:「我都知道,阿俏受了委屈。」 杜俏又嘤嘤地哭,「大哥可得替我讨回这个公道,爹娘屋里的东西也少了许多,潮音阁的芍药没人打理,早就荒了……家里的一应事务都是祖母跟婶娘把持着,多少好东西都进了她们手里」。 杜仲静静地站着听她诉说。 直到哭声渐止,杜仲扳过她的脸,伸手刮刮她的鼻头,取笑道:「都当娘的人了,还这么爱哭,瞧眼睛红得像只兔子。」 杜俏含着眼泪笑。 赵嬷嬷极有眼色,朝门外点点头,锦兰与素绢捧着铜盆锦帕进来,伺候杜俏净了脸。 脸上脂粉都洗掉,露出雨后晴空般的脸,尤其那双沾染过泪意的眼,湿漉漉的。 杜仲莫名地想起隔壁卧室安睡的易楚,唇角漾起一丝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招手叫了冬雨进来,低声问:「太太醒了吗?」 第十四章 冬雨也压低声音,「适才看过还在睡着。」 杜仲点点头,「让外头的丫鬟站远点,别吵着太太。」 「是,」冬雨答应着走出去。 趁着两人说话的空当,杜俏四下打量了一下屋子。 正中一张太师桌,配四把太师椅。墙角立着三足圆香几,上面是只粉彩西番莲纹的梅瓶,再过去是四层的栏杆架格,有两层是空的,另两层分别摆了个青花山水人物纹的春瓶和一个青釉弦纹的贯耳壶。靠窗是张翘头案,一头摆着太湖石的假山盆景,另一头则是个青釉三足香炉。 一应家具都是黑檀木的,样式却简单而且过时了。 香几现在都是五足带台座的,翘头案时兴带托子的,侧面还得雕刻上卷云纹或者海水云龙纹才好看。 陈设也太简陋,梅瓶里即便没有鲜花可插,插上两竿斜竹或者几支松枝也别有雅趣,比现在干巴巴一只瓶子强。 香炉摆着不但是为了好看,更是为了焚香去浊气。 而且,这屋子很窄小,只放了这几件东西就显得满满当当的。宅子也小,说起来是二进的院落,仔细算起来也就是个大一进,还不如大哥以前在杜府的住所宽敞。 杜俏越看越觉得到处都不顺意,心里替杜仲叫委屈,侧头看着他,认真地说:「平凉侯跟忠勤伯好几家有爵位的都上了折子要么请求荫恩,要么请封世子,咱们信义伯府爵位仍在,大哥是嫡长孙嫡长子,也找人写个折子递进去吧?新皇登基正施恩收买人心,听说批复的几率倒比往常大。」 杜仲愣一下,问道:「是林乾让你来说的?」 「不是,」杜俏如实回答,「侯爷说他不管闲事,可这是咱家的事儿,我不能不管。大哥,我只你这么一个亲人,往后我跟宝哥儿都得指望你照应……宝哥儿过百岁,亲戚朋友来了一大堆,可我一个娘家人都没有……」声音开始哽噎。 本来她已经放下来了,就依着林乾的心思,关起门来好好过自己的小日子。 可林老夫人的意思是,洗三没过、满月没过,满了百天务必得热闹热闹,以前几个孙子孙女都过过,不能单单委屈了宝哥儿。 林乾是侯爷,宝哥儿是嫡长子,来的宾客比往日更多,杜俏自觉面上也很光彩,可设宴时,林二媳妇招呼她的娘家人,林三媳妇招呼的娘家人,唯独她这个当家主母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 看着满屋子的热闹,她却觉得越发凄苦。 那种感受没有切身经历过,永远都不会知道。 杜仲明白,没有娘家支撑的女人不论在婆家还是在外面应酬,不免会被人低看。杜俏委曲求全这些年必然也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扬眉吐气。 他也是,岂会不希望嫡亲的妹妹能够顺心如意,便沉声道:「你放心,我不会不管你。」 杜俏掏出帕子拭拭眼角,「侯爷说你回来足有七八天了,我早就想过来看看,可被宝哥儿缠着一直脱不开身。这一两个月,皇上提拔委任了不少官员,大哥文武双全满腹经纶,不如托人找个差事,侯爷在朝里还有几个说得上话的人,慢慢地总能提拔上去,即便爵位批复不下来,大哥能够当差总比无所事事强。」 杜仲长长地叹口气,未及回答,看到冬雨在门口探头探脑。 杜仲心里微动,阔步走到门外。 冬雨低声道:「太太醒了。」 杜仲眸中露出丝丝暖意,跟杜俏说有点事,迈开大步往卧室走,边走边问:「可吃过饭了?」 冬雨退后一步跟着,「太太说待会就吃午饭了,不用麻烦,吃块点心垫垫就行……」 话音未落,杜仲已推开卧室的屋门。 易楚才刚洗漱完,正掂了只艾窝窝往嘴里送,瞧见杜仲,眉眼弯成了月牙儿,将艾窝窝递过来,「你要不要尝尝?」 杜仲不喜甜食,却也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小口,「味道还行,可点心总当不得饭,要不让厨房将早晨留的粥温一碗过来?」 易楚咬着艾窝窝,一边跟他说话,「听说威远侯跟夫人来了,要不要留饭?厨房人手少,准备饭食倒是要紧。」 「想必不会留,」杜仲神情莫名黯淡了几分,很快恢复如常,「若是留,就到外面叫桌席面,用不着忙碌。」 这边两人说着闲话,那边素绢已经将先前的话告诉了杜俏。 「还以为她不在家,难不成一直睡到现在?」杜俏大吃一惊,跟赵嬷嬷嘀咕,「这也太过了,大哥早早就起了,她竟也能躺得住……」 赵嬷嬷自不会跟着排喧易楚,低了声音笑道:「大爷出门这么久,乍乍回来,夜里睡得迟也是有的。」 杜俏脸上一红,随即想起她跟林乾夜里折腾那些日子,林乾也是起得早,可林乾起了身,她再困倦也会跟着起来,伺候他穿衣吃饭,再往老夫人那里请安,最多中午补个午觉,却从没有一直睡到巳时的时候。 不免又道:「她就是好命,上头没有婆婆,又有大哥惯着,进门就当太太……我记着老二媳妇的娘家大嫂,都快四十了,才刚刚混上个太太。」 赵嬷嬷听这话不入耳,叹口气道:「阿楚姑娘确实是个福气人儿,先前给夫人带了福气,后来又给宝哥儿带了福气。」 杜俏闻言,不作声了。她没忘记先后两次,都是靠着易楚她才捡了条命回来,只是想到易楚的出身,就觉得配不上自己的兄长。 而且,她来了这大半天,连口热茶都没人上。 大哥是男人,一时想不到是有的,可外头还杵着两个丫头,就不知道沏壶茶来? 说白了,易楚还是不会管家,自己都没见识,又怎可能当好家,调教好丫鬟?以后大哥袭了爵位,她可是撑不起杜府来,只怕是连出门交际都不会。 一时又气画屏,让她来教导易楚,却不知怎地教导到易郎中的床上去了,早之前怎么就没看出她的狐媚相? 说起来杜俏真是冤枉易楚的两个丫鬟了。 早之前,杜俏带着四个丫鬟一个嬷嬷浩浩荡荡地进来。四个丫鬟个个穿着绸缎戴着金银,上了台阶,反客为主径自把住了客厅门口,先就给了冬雪跟冬雨一个下马威。 两人被这气势吓住了,却也没忘记待客之道,到厨房端了茶水点心来。 彼时杜俏正跟杜仲诉苦,锦兰就拦住两人说,里头没吩咐,不能随便进。 冬雪虽然没在大户人家伺候过,可也听说过讲究的人家出行,都不吃不喝外头的东西,嫌不干净。 所以,给冬雨使个眼色,两人又颠颠将东西端回了厨房。 后来,自然不可能自讨没趣再往里送。 杜俏心里正不平不忿,杜仲已回转来,身后跟着笑盈盈的易楚。 易楚仍是家常打扮,天水碧的比甲,月白色裙子,头上戴着梳篦,因有客来,又多戴了一副银簪,浑身上下清清爽爽干干净净。 跟往常一样,易楚先对杜俏行了礼,「见过林夫人。」 杜俏大剌剌地坐着,只微微笑了笑。 杜仲见状,脸色沉下来。 赵嬷嬷暗道不好,忙上前磕头,「老奴见过大奶奶。」 第十五章 不等跪下,易楚已将她扶起来,「又不是头一次见,赵嬷嬷何苦行此大礼。」 赵嬷嬷苦笑,「先前都是非常时候顾不得礼数周全,总得好生给大奶奶磕个头。」 易楚也不多说,笑着退至杜仲下首坐下,问起宝哥儿,「快七个月了,会爬了吧?」 提到孩子,杜俏脸上泛起由衷的笑意,「头三四个月的时候还有点瘦,没想到天气热了,他的胃口也开了,胖了不少,爬倒是还不会。」 「孩子长得快,一天一个样儿,说不准明天就能爬了。」易楚没带过孩子,也极少接触婴孩,只将听来的话说了说。 杜俏却很认同,「老夫人也这么说……这会爱宝哥儿爱得不得了,每天都得抱过去玩上一两个时辰,宝哥儿也确实惹人爱,如今开始长牙了,自己攥着嫩黄瓜啃,啃得满脸汁水,往老夫人身上蹭,老夫人再没有半句嫌弃的话……侯爷本说不做百岁,老夫人非得做……」猛然想起过百岁时并没有知会易楚也就住了口。 易楚很替杜俏高兴。 看来,有了宝哥儿之后,杜俏很得林老夫人看重,加上林乾对她爱护,想必日子过得不错。 这样,杜仲也该放心了吧? 可瞧着杜仲的脸色,却并非特别欢喜的样子,也不知为了什么。 杜俏又说了会宝哥儿的趣事便起身告辞,临走时叮嘱杜仲,「大哥若拿定主意,侯爷在朝中还有几个能说得来话的知交,可以托他们从中转圜。」 杜仲淡淡地点点头。 林乾倒是很有耐心,一直等在外院,由俞桦陪他喝茶,见杜仲与易楚相送,拱手浅浅地作了个揖,并没有多话。 送走他们,杜仲回身看着易楚,突然开口,「阿楚,委屈你了。」 易楚微愣,很快猜出他的意思,笑着答道:「只有你能让我委屈,其他的,都不算什么,我不觉得委屈。」 就是说,她在乎的唯他而已。 杜仲心下感动,寻到她的手紧紧握住了,,少顷,问道:「阿俏想让我活动个差事,你说呢?」 易楚低头想了想,「你要愿意就去活动,我听你的……只别像先前那个差事就行,我怕得很。」 杜仲无声地笑了。 两人正说着话,冬雨在门口道:「老爷太太,俞管家说舅爷他们回来了……」 易楚惊喜交加,趿拉上鞋子就往外走,杜仲摇着头笑,紧跟着出了门。 卫珂个子长了不少,本来就瘦,如今更像麻杆似的,而且还黑,穿件半新不旧的佛头青长衫,正指挥着俞桦等人往下搬东西,看说话神态,倒是沉稳了许多。 易楚倚着门框笑,原本晃晃悠悠的一颗心总算安稳了。 之前杜仲虽然说过卫珂安然无恙,可没见到人,总是提心吊胆的,毕竟卫珂是她准备着东西送走的,在卫氏面前总担着份责任。 卫珂见到她,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眼眸亮闪闪的,「让我去西北不后悔吧?外甥女婿跟你说了没有?」 想来对审问庄猛之事甚是自得。 易楚连声道:「不后悔,反而还庆幸得很。」 卫珂得意地挑着眉毛,伸手指着门口一只箱笼,「里头全是给你的东西,待会让你抬进去,你慢慢看,准叫你乐得合不拢嘴。」 易楚大笑,「即便你不带东西,我也很开心。」 「那不一样,舅舅是长辈,哪能不给外甥女带礼物?」卫珂斜眼瞧瞧杜仲,仿佛才看到他一般,问道,「铺面找好了没有?」 「找好了,」杜仲淡淡地回答:「房契在大勇那里,回头让他带你过去。说定了,每月租金二两,只租三年,年底交齐。」 「租金等我看了铺面再说,不能你一人说了算。」卫珂掏出本册子递给杜仲,又思指着卫橡道,「我还得借他用上两个月,等我找到合适的伙计就让他回来,一个人忙不过来。」 杜仲点点头。 卫珂见该搬的都搬了下来,笑道:「具体的事儿改天再议,我得赶紧回家看看我娘。」说着跳上马车,又撩了窗帘问,「阿楚,你明儿回去吗?」 易楚看了眼杜仲才答:「回,一早就能过去。」 「行,那就说定了。」卫珂笑笑,让车夫赶了车。 门口的东西陆续搬了进去,易楚看到一个约莫三十出头的男人,个头胖瘦跟杜仲差不多,脸要圆些,额前两道明显的疤痕,像是才脱了痂,颜色比四周要白。 样子不算面生,像是以前见过,可又记不起在何处见过。 杜仲低声道:「是林槐。」 啊,林槐! 先在宅子里待了一阵子,后来跟着杜仲去了西北。 就是他替杜仲留在锦衣卫卫队里,也是他中了一箭仍然杀死七八个鞑靼人以致于几乎丧命。 易楚又是感激又是敬佩,上前微微屈膝,温声问道:「你的伤好了没有?还吃着药吗?要不明儿一同去找我爹瞧瞧。」 林槐不防她如此,蓦地涨红了脸,手足无措地说:「已经大好了,不妨事。」 杜仲跟着上前道:「我岳父医术很好,让他看看,大家都放心。」 林槐便不推辞,低低应了声,「好。」 杜仲将卫珂给的册子转手交给俞桦,「照着单子清点一下,药材家里留一半,另一半明儿带上,皮子选出三五件来也带着,其余的对清数目交给太太。」 俞桦应着自去清点。 杜仲回身进了正房,易楚正坐在大炕上,把卫珂单独给她带的箱子里的东西一样样往外拿,摆了满满一炕桌。 听到脚步声,易楚转过头,果真如卫珂所言,乐得合不拢嘴。 杜仲笑着坐在易楚身边,柔声问:「小舅舅都带了什么?」随手拿起一样,是串狼骨打磨的珠子,狼骨不稀奇,难得的是几十粒珠子竟然打磨得大小一样,滚圆光滑。 还有两盒胡粉,用玉盒盛着,味道比京都这边的浓郁许多。 还有一套木制小娃娃,粉妆玉砌的,跟年画上的娃娃般极为可爱。小娃娃能装进大娃娃的肚子里,一个套一个,足有十几个。 再就是一套鞑靼女子穿的服饰以及她们佩戴的一些银饰。鞑靼人的银子不如中原的银子品相好,可做工跟雕纹上有种异族风情,平常戴不出去,只能留着玩。 其余的就是沿途买的一些小玩意小摆设,林林总总的好几十样儿。 杜仲的目光落在一只方木盒上,木盒是剔红的,雕着层层叠叠的海棠花,看上去非常精致。 易楚打开木盒,吓了一跳,里面竟是套赤金点翠的头面,顶簪、分心、挑心,掩鬓等等一应俱全。尤其是两支簪,金丝缠绕成菊花形,约莫酒盅大小,镶着亮蓝色的点翠,金黄色的花瓣细长卷曲,一碰就颤颤巍巍的,跟真菊花一般。 这也太名贵了吧? 点翠是很名贵的工艺,顶簪跟分心上还镶着祖母绿猫眼石等物。 他们在盛福楼买的一支赤金镶红宝石的簪子花了近百两银子,这套头面少说也值三四百两。 卫珂哪来这么多银子买这个? 「小舅舅对你还真不错。」杜仲笑着叹一口气。 第十六章 易楚听出话中有话,疑惑地抬起头。 「是在庄猛营帐找到的,小舅舅要了去,没想到竟然给了你。」 易楚犹豫着问道:「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杜仲笑着掂起那支菊花簪替她插在头上,「不会,在场的诸人每人都选了样东西,不要东西的就拿了银票,彼此心知肚明,都占了便宜,谁还敢多事?」 易楚欲言又止。 杜仲俯身凑近她耳畔,「我挑的那样,等你生辰时候再给你。」 「我不是说这个,」易楚斜睨着他,小声道,「觉得都是贪墨士兵粮饷得来的钱财,占为己有心里有点不安生。」 杜仲不意她如此说,笑一笑,「这都是惯例,不好一下子就改了……其实这次庄猛营帐里单银票都一万多两,已经就地发放给士兵了。至于他家里的,查抄之后就上交到国库,未必能落在士兵手中。」 易楚明白,查抄的财物一层一层机构报上去交到库里再一层层发下来,就算最后到了士兵手里,也是寥寥无几。 只是觉得守卫边关的将士餐风露宿时不时还有性命之忧,而为官之人却克扣着他们的养家银子挥霍无度,心有感触而已。 杜仲明了她的心思,对她更加敬爱三分,笑着取过纸笔研了墨,「你念我记,造了册以后找起来方便。」 易楚便一样样数着念,杜仲一边写一边问:「这要放到哪里,摆出来还是放到箱子里?」 清点罢,杜仲将纸张递给易楚,「待会就按这个让丫鬟收起来。」 易楚接过看了看,他记得很详细,比如木雕娃娃就记着,粉衣绿裙双环髻木刻娃娃十二个,置于客厅四层栏杆架格第二层。 还有鞑靼服饰,记着大红缀深蓝襕边大襟袄及裙并腰带一套,蓝布包袱包裹,置于楠木箱笼中。 两样物品间有留白,以待后来更改标记。 易楚叹道:「这也太详细了。」 杜仲很认真地告诉她,「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如今家里东西少,以后多了也是这般做法,比如厨房用的碗碟,一套用具含着几只碟子几只碗,哪种瓷,什么花纹,都要记得清清楚楚。假如家里宴客就能知道用具够不够,用完了,再依着单子放回原处,少了或者破了就在留白处记上,一式两份收着,管事心里有数,你心里也有数……另外粮米油烟都是这般天天记账,一个月下来家里用度是多少就有了数,再不怕下人捣鬼。说是管家,就是记账看帐对账,外院跟内院,以及外头铺子都是一个理儿。」 易楚想一想,道:「要不从下个月,家里也记起账来?」 「嗯,」杜仲笑着点头,「不用你亲自记,厨房交给郑三嫂,衣饰器具交给那个什么冬,外院的事让俞桦记着,每个月底你把总账过一遍,家里吃喝用了多少,人情往来花费多少,置办物品花费多少,每月需要多少银子才能维持。为夫我也好出门挣银子给娘子用。」 开头说得正经,到后来便带了调笑之意,手也不老实地揽在她纤细的腰间往怀里带,「看为夫这么辛苦,总得给些奖赏才是。」 「光天化日的……」易楚红着脸一把打掉他的手,出门去寻冬雪。 杜仲看着她仓皇逃离的身影,唇角弯了弯,心道:这会先放过你,等夜里再跟你算账。 夜里,杜仲果然细细地跟易楚算了算账,算了一次怕不精确又算了第二次,待到第三次的时候,易楚撑不住沉沉睡了。 乌黑的秀发铺散了满床,鬓角处微微带着汗湿,水嫩的双唇因被重重啃咬过透出娇艳的红色,而莹白的脸颊褪去了妩媚呈现出动人的纯真。 杜仲欠起身亲了亲她的脸颊,胡乱披了件衣衫到净房绞了温水帕子,掀开薄毯。 适才被他细细欣赏过的风景又出现在面前,粉粉嫩嫩的,犹如初绽的桃花瓣,每一次看都让他心动神摇欲罢不能。 杜仲吸口气,用帕子轻柔地从里到外擦了个仔细。 易楚不耐地嘟哝一句,侧过了身子。 杜仲笑一笑,掩上薄毯,将帕子洗过,复又上了床,却是半点睡意都没有。 白天发生的事清清楚楚地在脑中浮现。 对杜俏是有点失望的,虽说她幼时是骄纵了点,可也懂得体贴娘亲关心兄长,没想到现在却变得这么……凉薄。 十几年没见面,她没问过他过得如何,也不关心他是怎么捱过来的,唯一在乎的就是夺回杜家的爵位,让她有个体面的娘家。 他跟林乾接触不多,可多少总有些了解。 林乾自高自傲,却非漠视礼法之人,杜俏是他亲自上门求娶的妻,必然不会做出宠妾灭妻的事。 事实上,他听说头两年林乾对杜俏虽不亲近但却给予了相当的尊重,而近些日子,两人的关系很是亲近。 杜俏管着威远侯府的中馈,又有林乾的尊敬爱护,按理说日子应该过得很是顺遂,可她开口闭口说得尽是不如意。 若她还不如意,那么这大半年易楚过得又是什么日子? 自他回来,易楚从没在他面前叫过半声委屈,除了诉过担心牵挂之外,在她脸上就是明媚的温柔的笑。 笑里的爱慕与痴恋让他心酸,又教他迷醉,几乎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即便易楚不提,他也不想像以前那般过着刀口上舔血的日子,让易楚惶惶不安。 杜仲侧头看看躺在身边的小女子,即便是在睡梦里,唇角也微微上翘,带着笑意。 这便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奔波劳碌一天,推开家门,入目的便是含笑的妻和热气腾腾的饭菜。 杜仲伸手掂起她散乱的青丝,一缕缕地捋顺,归拢在枕畔,而后轻轻搂住她,吹熄了蜡烛。 易楚无意识地往他身边靠了靠。 月色朦胧,透过轻薄的绡纱帐子,照着相拥而眠的两个人,两人的脸上俱都挂着甜蜜的笑容…… 第二天杜仲仍是起得早,在外间的炕上看了会书,估摸着到了辰初才叫易楚起来。匆匆吃过早饭,便往晓望街赶。 因马车载了东西,两人只能走着。 清晨的风,带着丝丝凉意,让人心旷神怡。 感觉到易楚步伐的急促,杜仲有意放慢了步子。 易楚落后半步跟在他身边,无声地笑。 即便没有交谈,心里已是满足。 走过菜市,隔不多远就是济世堂。 时候还早,医馆应该尚未开门,易楚却讶异地发现从医馆走出来一个妇人,低着头,怀里抱着个婴孩,肩头一耸一耸的,像是在哭泣。 越走越近,易楚看清了她的打扮——半旧的湖色比甲,姜黄色襦裙,梳着圆髻,头上干干净净的,既未插簪,也没戴钗,连朵绢花都没有,极为素净。 及到近前,妇人抬起头。 易楚大吃一惊…… 这是胡玫? 面色枯黄,神色黯淡,眉间两条浅浅的皱纹,眼底有掩不住的青紫。 两人本是相若的年纪,可胡玫看起来却像年近三十的妇人,半点少女该有的娇柔羞涩都没有。原本她的身材只是纤细,而现在,湖色比甲空荡荡地笼着,竟是枯瘦如骨。 第十七章 胡玫也看到了易楚,眸子里绽放出片刻的光彩,转瞬归于死寂。 易楚胡乱点点头,正要擦肩而过,听到胡玫沙哑的声音,「阿楚。」 易楚顿住脚步。 「谢谢你去看我,让我得以保全这个孩子。」胡玫面无表情地说,顿一顿,又开口,「当初是我的错,一念之差害了顾瑶,也害了自己。我知错了。」 现在知错又有什么用? 想起躺在血泊中的顾瑶,易楚依旧恨意难平,可瞧着眼前凋零的枯叶般的胡玫,难听的话却再也说不出。沉默片刻,才开口:「你成亲了?」 胡玫唇角扯出个凄凉的笑容,没有回答,抱着孩子慢慢走了。 易楚忍不住回头,胡玫的身影佝偻着,在清晨明媚的阳光里,分外的孤单。 进了医馆,易郎中正起身要往后头走,易楚开口唤住他,「爹爹,胡玫来做什么?」 易郎中目中露出丝怜悯,「她的孩子有耳疾。」 「耳疾?」易楚疑惑地问,算起来她的孩子也只三四个月大,这么小的孩子…… 易郎中叹一声,「许是怀胎时用了虎狼之药,耳朵受了损伤,听不到声音。」 易楚记得清楚,当初她去看胡玫时,胡二曾说过,胡婆娘先后寻了好几种方子想落胎终是没成。必定就是那时候留下的症状。 想到此,不由恻然,问道:「可有得治?」 易郎中缓缓摇头,「她已经看过好几个郎中,都无计可施。这种胎里带来的病,基本没法治。」 易楚跟着叹息一声。 可怜那小小孩童,本就是奸生子,又生有残疾,幼时诸事不懂倒无所谓,等到长大懂事了,该怎么自处。 杜仲瞧着易楚有几分伤感,岔开话题,将林槐介绍给易郎中,「……一道去西北,受过重伤,请岳父瞧瞧,身子大好了没有?」 趁着易郎中把脉的工夫,易楚撩起通向后院的帘子,看到院中的热闹,愁绪顿时烟消云散。 卫珂蹲在院子里杀鸡,他以前没干过这活儿,鸡头都砍掉了,鸡还在院子里扑腾溅得到处是血。 卫氏狠狠地虚点着他,「连杀只鸡都不会,还口口声声做大事,还长了能耐了?」眼角瞥见画屏提了桶滚水出来,急匆匆地接过来,「这种活不用你,快去歇着,」回过头仍是骂卫珂,「一点眼力都没有,还得让你姐提水。」 卫珂羞不是恼不是,拱手求饶,「娘,我已经认错了,您看阿楚都过来了,娘好歹在外甥女跟前给我留点面子。」 卫氏这才消了气,指着已经咽了气的鸡,「趁着热水赶紧把鸡毛拾掇干净了,」又抬头笑着招呼易楚,「快进来喝杯茶,子溪怎么没一道来?」 易楚笑道:「在医馆跟爹说话,待会就进来。」 画屏端了茶把她往客厅引,「这几天不见,瞧着你气色又好了,以往你穿得太素净,我看这身衣裳就很配你。」 易楚今儿穿着件玫红色折枝梅花暗纹的杭绸褙子,墨绿色罗裙,墨发梳成堕马髻,别了两支水头通亮碧绿莹润的玉簪。因着天热,鬓角有些微汗湿,莹白的肌肤微微透出桃花的浅粉,眼神明亮,唇角微扬,较之往日更明媚几分。 可以料见,杜仲回来的这些天,易楚过得是相当不错。 画屏脸上便带出几分玩味的笑意。 易楚被她笑得面皮火辣辣的,掩饰般端起茶杯,不意瞧见杜仲与易郎中从医馆走出来,脸色愈加赧然。 杜仲站在院子里跟卫氏说话,易郎中却径自走到客厅,看着易楚,似是很难开口般,犹豫了片刻,才吞吞吐吐地说:「……有了身子,闻不得油腥味,外祖母年纪大了,不好让她太过劳累……」 易楚很快明白了易郎中的意思,笑着道:「待会我来做饭,爹爹有段日子没吃过我炒的菜了吧?」 画屏红着脸说:「我没那么娇弱,不妨事,阿楚现下是娇客,哪能让她动手?」 「有什么不能?我可不当自己是客人,」易楚伸手摸了下画屏尚未隆起的腹部,歪头看向易郎中,「是弟弟还是妹妹?」 易郎中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才刚满三个月,再过一个多月就能看出来了。」 「那产期就是腊月了?」易楚默默盘算着,应该做几身小棉袄,还得准备小被褥,要不再做两床厚棉被给画屏盖,月子期间可受不得凉。 正思量着,易郎中却问起易齐,「……没有再闹腾吧?吴氏这一去再没有音讯,实在不行,西郊玉泉山附近有处落梅庵,位置僻静人也少,听说也有人送了银子过去清修的……待上一两年压压性子,再置办几抬嫁妆,找户忠厚老实的人家嫁过去,也算对得起她。」 画屏听到此处,极有眼色地避了出去。 易楚沉默会才答:「能不去还是不去,庵堂总归不是什么好去处。阿齐这些日子消停不少,听冬晴说每天除了洗衣收拾屋子,就是做针线,偶尔在院子里走动也是趁着家里没人的时候……许是想通了,也没再提之前的那些浑话。」 「这样倒是再好不过……已经十六了,该懂事了。她的亲事我会托吴婶子帮忙打听,你也上点心,家境好坏无所谓,人品要好,不能因着以前的事苛待阿齐。」 易楚少不得一一应着。 两人又谈了几句卫珂的事,易楚便往厨房做饭,杜仲迎面走过来,悄声道:「刚才俞桦来说皇上召我进宫,我这便走,午饭不能在家里用了。」 易楚身子一颤,紧张地问:「怎么突然想到了你,会是什么事儿?」 杜仲安慰般拍拍她的手,「想必跟差事有关,不用担心……你且安心在这待着,要是我回来的早,就来接你,若是来不及,你就跟大勇一道回家,他会一直在外面等着……我知会一下岳父,你先别对外祖母他们说,免得心里不安生。」 易楚点点头,待杜仲跟易郎中说罢,忐忑不安地送杜仲出了门。 易楚在晓望街直待到暮色四合才坐着大勇赶的马车回了白米斜街,杜仲却仍然没有回来。 易楚一个人没有胃口,加上来了癸水精神不济,晚饭便没有吃,早早打发了冬雨两人,自己坐在大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缝袜子。 直到梆子响了两下,过了二更天,杜仲才回来,身上有浅淡的酒味。 易楚顿觉安心,起身沏了茶,因见他额头密密麻麻的汗珠,又端了盆温水,绞了帕子递过去,「怎地热出一身汗,快擦把脸。」 杜仲擦过汗,褪下外衫,露出精壮的前胸,就着温水又擦了几把,「皇上留饭又赐了酒,想着天色不早怕你着急,赶着回来的。你吃过饭没有?」 「中午用得多,吃过饭都将近未时了,又用了点心,到现在仍是饱着。」易楚接过他手里的帕子,很自然地擦拭后背他够不着的地方。 杜仲一想就知道她是牵挂着自己没心思吃,也不说破,笑着道:「我倒是没吃饱,宫里的菜看着满满一桌子,可分量实在太少,在皇上面前又不好放开量猛吃。你帮我做点吃的吧?」 易楚岂有不肯的,不大会儿端了一小盆面疙瘩汤进来。 第十八章 面疙瘩又细又匀,汤里散着蛋花、干虾皮和火腿丁,因杜仲不吃芫荽,汤表面便洒了把切碎的香葱。 红红绿绿的,一看就教人食欲大开。 杜仲本不太饿,可闻着香气也有了胃口,热乎乎地吃了一大碗。 易楚也陪着吃了一碗。 吃过饭,杜仲谈起进宫的事情,「……有三处差使,一是锦衣卫的指挥使,陆源本是先皇后的人,皇上老早就想换了,碍于没有合适的人选暂且放着没动,可也没打算重用他;二是五军营任提督,正二品;三是宣府任总兵,也是正二品。你意下如何?」 易楚并不懂其中利害,却也知道三件差事都是有实权的武职,可见新皇登基,对他仍是器重。 只是被皇帝整天惦记着却不是什么好事,还不如到一处不显眼的地方,教皇帝一辈子想不起来。 易楚微皱了眉头,「我不懂这些,不过要是到了宣府,你是不是就不能经常回家了?」 「骑马从宣府到京都不过一日,有事的话还是能赶回来。」 言外之意,没事的话自然不能回京。 杜仲挑亮烛芯,压低声音,「若在五军营就职倒是方便,不过五军营内部倾轧纷争得厉害,先前就四分五裂的厉害,后来二月里晋王北征的部众大约八万多人也多归在五军营,那些人一半受陈峰统领,另一半却听秦平吩咐。陈峰是皇后堂兄,而秦平则是皇帝的奶兄。皇上未登大宝前,两人相处还挺融洽,现在两人都在争提督一职,私下常有口角。 「宣府是九边重镇之一,总兵可挂印为将军,这倒是其次,关键是宣府是鞑靼人南下的咽喉之地,防御好了与大同那边相互照应,足以保得京都平安。」 话至此,要是还不明白杜仲的选择,那就不是易楚了。 易楚只得苦笑。 是不是,每一个习武的男人心中都会有个将军梦? 九边重镇总兵能挂将军印的有六个,而以「镇」字为将军号的却只有两个,宣府总兵曰镇朔将军,便是其中之一。 或者,杜仲是明威将军的儿子,身体里不可避免地流淌着挂帅为将的血液? 易楚心下黯然,可想到杜仲说起宣府时眸光里隐隐闪现的光彩,又不愿违了他的心意,只恨恨地伸手掐他结实的手臂,道:「离得我远了,身边可不许添了什么东西。」 易楚少有这般说话的时候,杜仲很是不解,「不许添置什么东西?」 「就是什么女人送的头发,荷包香囊之类的。」 杜仲「哈哈」大笑,将炕边腰带上系着的荷包摘下来,从里面掏出撮头发,「我已经有了,还要别人的做什么?」 易楚接过细细瞧了,认出是两束缠绕在一起的发结,知道是自己与他的,便问:「你什么时候结的?」 「就是去年从大同回来,你及笄礼前夜,你说你定亲了,」想起往事,杜仲脸上浮起得意的笑,「还敢私下跟别人定亲,我却偏要与你结发,当时也给你留了一簇,难道你没看见?」 易楚如梦方醒,他竟然剪了两绺头发,难怪左边比右边的短那么多。 杜仲见她不答,对牢她的双眼问:「你的发结呢?」 目光清亮亮的,却有种直视人心的力量。 他是审讯犯人审惯了,易楚根本瞒不过去,磕磕巴巴地回答:「烧了。」 「烧了?」杜仲气不打一处来,惩罚般吻上她的唇,「谁给你的胆子让你烧?」 开始是重重地啃咬碾压,后来变得轻柔温存。 易楚被他吻得晕头涨脑,迷迷糊糊中,感觉自己的发钗被取下,发髻忽地散开,直直地垂在脑后。 杜仲松开她,也散了自己的发,与易楚的结在一起,拿剪刀剪了团成一团,「收好了,不许烧,丢了也不成,让我知道不见了,有你的好看。」压在她唇上又是重重一吻。 「再不敢了,」易楚连忙求饶,又讨好地说,「要不我缝个锦囊装起来将功补过?」 纯真的小脸带着乞求的笑容,眼中却闪耀着狡黠的光芒。 杜仲心软如水,轻轻搂了她,柔声道:「且饶你这遭,时辰不早,歇了吧。」稍用力,将她抱起来,走进内室。 帐帘垂下来,月色如水,透过绡纱,更是朦胧。 杜仲一手环在她肩头,另一手习惯性地覆上她的胸。 易楚躲一下,小声道:「今儿不行,身子不方便。」 杜仲促狭地笑,「就放在这里而已,我一路从皇宫赶回来,身子乏得很,你便是想,我也无能为力了……不过你也别抱怨,以后定然一次不落地补回来。」 易楚羞恼地打落他的手,侧转了身子。 杜仲低低笑着,支起身子亲她的脸颊,柔柔地唤,「阿楚,小乖乖……明天找云裳阁的师傅来给你裁两身新衣吧?」 易楚敏感地觉得有点不对劲,回过头问:「有什么特别的事儿?」 暗淡的帐子里,她的眼眸如同天边缀着的星子,明亮闪耀。 杜仲「嗯」一声,「陈皇后想要见见你,这几天可能就有懿旨下来。」 易楚猛地坐起来,「皇后怎地要见我?」 「跟皇上在乾清宫议事,陈皇后去送汤水,闲聊起来说娘家尚有个待嫁的妹妹才刚及笄不曾婚配,我说已经成亲了……她便提出见见你。」 易楚一下子慌了神,愣了好半天,才开口:「添置新衣是怕我衣着寒酸上不得台面?」 杜仲着意地看她两眼,伸手拂下她的脸庞,低声道:「睡吧,凡事等明早再说。」 易楚睁大了双眼看着帐顶月光投射过来的梧桐树的黑影,杂乱的枝丫随风晃动,像是庞大的怪物在张牙舞爪。 分明已经累了,却毫无睡意,脑仁隐隐作痛。 杜仲合眼躺着,听着易楚时缓时急的气息,默默叹口气,伸手寻到她的手,握在掌心。 静夜里,易楚低低的声音传来,「你是不是后悔成亲太早了?」 「没有,」杜仲简短地回答,「别胡思乱想,快点睡觉。」伸手摸索着去捂她的眼睛,猝不及防地,触到一片湿冷。 睁开眼,借着朦胧的月光,瞧见她脸颊泛着晶亮的水光。 杜仲用衣袖替她拭拭泪,「想什么呢?」 「我,我心里不踏实,」易楚哽咽着无法成语,揪着他的袖口摁了摁鼻子,「就算你后悔了也不能反悔,别想着停妻另娶,也不许有平妻妾室,即便别人硬塞给你也不许要。」 「好,除了你我谁都不要。」杜仲安慰般拍拍她的面颊,翻身下床,绞了帕子递给她,「擦把脸,免得睡肿了眼。」 易楚心里赌着气,不接。 杜仲撩起帐帘,细细地给她擦了脸,将睡前才穿上的中衣脱下,复上床搂着她,柔声道:「定亲时不就说过,此生只你一人足矣,难不成是忘了,还是不信我?」 易楚不吭声。 杜仲又道:「宫里规矩大,那些内侍宫女又多以衣裳取人,穿戴太简朴被人低看还在其次,就怕有人拿着规矩做文章,说轻慢皇室……还有其他要注意的,等明儿再细细告诉你。」 第十九章 易楚仍是不吭声,却将身子往他身边靠了靠,头枕在他胸前,手臂借势环住了他的腰。 第二天过了晌,云裳阁的王师傅带着她的小徒弟来量身。王师傅四十多岁,身材微胖,容长脸儿,五官很普通,穿着秋香色褙子。 明明是件极普通的什样锦纹路的潞绸被子,穿在她身上却似有了灵气一般,动的时候活泼,静的时候温顺。 易楚还是头一次看到,衣裳竟然也有生命力,跟人的气质如此贴合,不由对王师傅另眼相看。 王师傅眼睛毒得很,瞅一眼易楚,笃定地开口,「太太生得白,鲜亮或者素淡穿起来都不难看,可依着太太的长相气度,真要衣服有精气神儿,就用这匹雨过天青色的玉生烟。」 易楚半分没犹豫,笑道:「行,您看着办。」 王师傅脸庞露出几分笑,「就凭太太的这份爽快与信任,今儿就显显手段。」说着,扯起半幅布匹,往易楚腰间一围,也不用尺子,直接动剪刀大刀阔斧地剪。 百多两银子的布匹在她眼中就跟十文八文似的,毫不犹豫。 三两下剪完了,小徒弟拿尺子量了裙长。 王师傅商量道:「不如将裙子襕边多出一分来,太太年纪轻,还在长个子,若是短了可以将襕边放一放。」 易楚自然道好。 裙子裁完又裁上衣,仍是如方才那般,就着身子剪裁,只量了衣长与袖长。 裁罢,王师傅道:「布料是太太的,我这里只收工钱,裁衣、缝衣加绣花共二十五两银子。」 冬雨倒抽一口冷气。 光工钱十五两,若是平常衣衫,连工带料足可以做上十多身。 易楚也觉得贵。 王师傅瞧着两人脸色笑道:「我知道价格不便宜,可贵有贵的道理,四天后就给您送来,太太要是不满意,工钱双倍送还。」 口气还真大。 也不知杜仲怎么会知道云裳阁有这号裁缝。 晚饭时,易楚就跟杜仲说起裁衣的事情。 杜仲道:「是张铮远房的亲戚,王师傅可是个怪人,至今没成亲,那个徒弟是她打小收养的孤儿,空有一手好技艺,多少人想学都不肯教,而且每年只接一两件活儿,赚够了嚼用就带着徒弟游山玩水,过得甚是自在。」 易楚啧啧称奇,倒对王师傅更多了几分敬意,守着金山却不为钱财所动,所累,并非每个人都能做到。 过了三天,王师傅让小徒弟送了做好的成衣过来。 除了雨过天青的罗裙、醉仙颜的衫子,还多了件月白色的中衣。 小徒弟笑着解释,「中衣要配着短衫穿,师傅怕太太这里没有相配的,特地做了件,就不收银子了……太太要不要穿上看看?」 易楚跃跃欲试。 冬雨跟冬雪更耐不住好奇心,想看看二十五两银子做出来的衣服会是什么样子。 冬雨手快,抓起罗裙就要抖开,院子里传来郑三嫂急促又慌乱的声音,「太太,太太,宫里来了两位内侍,俞管家在前院厅堂陪着。」 果然来了。 易楚顾不得试衣,急急地让冬雨包好两个封红,到了前院。 两个内侍一个三十岁左右,自称姓刘,另一个才十一二岁,是跟着伺候的。 刘公公很倨傲,目不斜视地,「……巳正时分觐见,我卯正在神武门等太太。」 易楚连声答应,小心地问起该注意的事项,冬雨趁机将封红送上。 刘公公捏了捏,神情松快了些,「皇后娘娘年轻爱热闹,时常召了命妇或者亲戚进宫说话,太太不用担心。太后也慈爱……」 易楚脑子乱成一团,顾不得多想,不住嘴地道谢。 直到俞桦送了两位公公回来,易楚才恍然回神,问道:「俞管家,刘公公话里的意思,皇后娘娘会不会还召见了其他人?」 俞桦点头,「应该是,刚才送公公出门,他隐约提过还得去别家……要不我让人去打听一下都宣了哪家?」 「不用,」易楚思量一下,「既是进宫,请的必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贸然打听不免落人口舌,倒不如多做些准备。」 「太太说的是,」俞桦同意这个做法,又提醒道,「公公既然说起太后,明儿兴许也能见到太后。」 先忠王追随先帝而死,嘉德帝便将生母忠王妃接到皇宫奉为太后。杜仲身为锦衣卫特使时,曾出入忠王府数次,想必对太后的性情略知一二。 想到此,易楚稍微定了定心,带着冬雨进内院开始准备。 适才郑三嫂在院子里一声吆喝,内院的人都知道宫里来了人,易齐也不例外,见着易楚回来,挪着细步从西厢房出来,急切地问:「姐姐,出了什么事?宫里来人做什么?」 易齐穿着家常的月白色小袄,深绿色罗裙,脸上脂粉不施,一扫先前那份娇艳妖娆的样子,而是多了几分单纯,眸光里是真真切切的关心。 易楚心里一暖,轻声道:「是皇后娘娘要召见我。」 「进宫?」易齐惊呼,「为什么?」 原因自是不好出口,易楚只无奈地说:「我也不太清楚,许是跟你姐夫有关。」 易齐眸子转了转,「以前郡王府的小姐进宫都盛装打扮,明儿我帮姐姐梳头吧?把姐姐打扮得更漂亮。」 「不用,」易楚推辞,「卯正到神武门,寅初就得起身,太早了。」 「没事,左右我在家里也是闲着,大不了再睡个回笼觉。」 见她这般热络,易楚笑着点点头,「那好吧。」 「明天我一定早早起来,」易齐甜甜地笑着回了西厢房。 掌灯时分,杜仲才回来,看到炕上乱七八糟的荷包香囊等物,笑着问道:「刘公公什么时候来的?」 易楚一边归置东西一边答:「快吃晌饭的时候,你怎么知道他来过?」 杜仲在净房洗了手,换上家常穿的旧衣,「听皇上说起明天坤宁宫摆宴,估摸着今天必定要过来传皇后口谕,本想给你送个信儿,可现今不比以前,乾清宫的太监大多是生面孔,倒不好随意指派人。」 许是见到杜仲心里有了底气,易楚反而冷静下来,笑道:「早一刻知道跟晚一刻不差什么,明儿的衣衫首饰已经备好了,俞管家找人兑了些银锞子,有六分、八分还有一两的,我包了十几个八分银子的封红,你看行不行?」 杜仲看一眼笸箩里的红包,道:「打赏小太监宫女用封红即可,大宫女还是用个荷包好,放上一两银子,以后你得了诰封,少不得进宫。」 所幸易楚平常做了不少荷包,这会便取出十只花样意头好的,装上银锞子,依旧放在笸箩里。 杜仲见易楚从容镇定,目中流露出几分欣赏,坐在炕沿上说起皇后来,「……文定伯的嫡次女,先忠王并不受先帝宠爱,给世子选妃时也只能从不显山露水的人家里挑。陈家家风严谨,素来行事低调,世子妃先前也是谨慎小心的性子,可如今做了后宫之主,倒比以往有所改变。 「太后跟先忠王感情甚笃,忠王府一个姬妾都没有……忠王过世后,太后在灵前足足守了三天三夜水米不进,说要追随忠王……嘉德帝提起太后,时有愧疚之感……我看你选的衣衫颜色非常合适。」 第二十章 易楚默默听着,心里已有了盘算。 第二天,天还没亮,易楚就醒了。 易齐也起得早,见正房亮了灯,就提着裙角往台阶上走。正巧杜仲开门往外走,易齐冷不防被吓着,身子晃了晃眼看要摔倒。 杜仲冷冷地扫一眼,关了门又回屋。 易齐本以为杜仲能伸手相扶,三分的晃悠直演成了十分,扑通一下摔在台阶上,却没想到杜仲竟然没看到般,扭头就走。 易齐又恨又气,挣扎着站起来,腿弯处「咝咝」地痛,少不得强忍着敲敲正房的门,走了进去。 易楚正吃早饭,因怕到了宫里内急,不敢喝粥,只就着小菜吃了只小花卷。 杜仲在旁边陪着,又递过去一只,「宴席怎么也得到午时,一只花卷哪能撑得了这些时候?」 易楚接过去吃了一半,另一半却怎么也吃不下。 杜仲也不嫌弃,将剩的那半塞进嘴里,吩咐郑三嫂准备一匣子绵软的点心留着易楚在马车上吃。又柔声宽慰她,「我到外院看看马车备好了没有,你不用慌,来得及。」 易楚温柔地笑笑。 易齐见状,心头生出几分妒意来。 易楚到净房洗了手漱了漱口,换下身上的中衣。 烛光摇曳,照出她身上斑斑红印,草莓粒大小,散布在胸口、脖颈还有肩头,衬着雪白的肌肤,非常明显。 易齐不由张大了嘴。 易楚醒悟过来,脸腾地变得血红。 这几天她身上不方便,杜仲旷了好几日,知道她昨天身上干净了,虽然惦记着要早起没有成事,可也没少撩拨她。 现在被易齐看在眼里,易楚觉得丢人丢大发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而易齐心里却像燃了一把火,灼得她周身难受。 杜仲回来头几日,她没少打扮齐整了往易楚跟前凑,可杜仲要么视若无睹,要么冷冰冰地透着戒备。 易齐相信一句话,天下没有不偷腥的猫,也没有不偷吃的男人。 杜仲这般冷淡想必是不喜欢妖艳型的。 她就学着易楚往素净里打扮,又收敛了以往的娇媚之气,足不出户地做针线,摆出一副温良状。 冬晴岂知她肚里那么多弯弯道儿,只以为她改了性子,在易楚面前念叨好几次。 所以,当易郎中问起易齐,易楚也往好里说,说她已经懂事了。 这阵子家里的变化没瞒过易齐,先先后后添置了许多东西物件,又特特请了裁缝来制衣,银子大把地往外流。 易齐虽不知道为什么,可也猜到家里不比往日,是要高升的。 当得知易楚竟然要进宫,她确确实实地惊讶了。 郡王府的小姐都是上了皇室家谱的,一年也不过才进宫两三回,易楚这个小商户的妇人竟也能捞着在皇后面前露脸,可见杜仲绝非一般人物。 易齐辗转了一夜,像以前在晓望街那样清贫的日子她不想再过,而像郡王府那样被人视若玩物的日子也不愿再触及。 眼下像易楚这般的生活就是她梦寐以求的。 有英俊健壮的夫婿,吃穿不愁的银钱,还有随身使唤的奴仆,偶尔能与公侯家的夫人小姐来往。 易齐决定留下来伺候易楚与杜仲。 易楚性子好,决不会苛待她,而杜仲……只要有过一次,她坚信自己能够拢住他的心。 易齐替易楚绾着头发,心中思绪万千,尤其瞧见妆匣里熠熠生辉的各式钗簪,留下来的决心愈加强烈。 待易楚打扮好,杜仲也从外院急匆匆地进来,瞧见盛装的易楚,眸光流露出几分热切与欣赏,可碍于旁边的易齐与冬雨,只淡淡地说:「马车已经妥当了,你可以走了吗?」 易楚笑着点点头。 杜仲率先出了门,冬雨搀着易楚紧随其后,刚走两步,易楚「哎呀」一声,「打点人的红包忘了拿。」 「你们先走着,我回去拿,」杜仲回屋从笸箩里找到了封红,大步往外走。 易齐等在门口,歪着头嗔道:「见人摔倒都不扶一下,姐夫好狠的心。」 杜仲站定,俯瞰着她,冷冷地吐出两个字,「自重!」 眼泪几乎夺眶而出,颤巍巍地挂在睫毛上,易齐对着镜子瞧过,这个时候的自己最惹人怜爱。 咬了唇,不顾羞耻地上前扯了他的袖子,「我到底哪里不如姐姐?」 杜仲轻而易举地就甩开了她,沉声唤道:「来人!」 冬晴在后罩房刚刚起身,郑三嫂却是早就起了的,小跑着过来问道:「老爷有什么吩咐?」 杜仲斜一眼易齐,「二姑娘不舒服,送她回屋好好养着。」说罢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郑三嫂岂有不明白的,扶着易齐的胳膊半拖半拽地送回了西厢房,想了想,又去后罩房叮嘱了冬晴一番。 易楚自然不知道在正房门口发生的事情,她满心满脑只是杜仲跟她讲述的宫规,遇到妃嫔该如何称呼如何行礼,倘若走迷了路该如何求助,如果受到冷遇或者被排挤又该如何应对。 杜仲看到易楚绷得紧紧的身躯,察觉到她的紧张,更不会再增加她的烦恼。 大勇赶着马车,哒哒哒地往皇城疾驰。 虽然时辰尚早,路人已有行人走动。 离皇宫越近,车马轿子越多。 杜仲掀了车帘指给她看,「那是工部管侍郎的车驾,他家车轮涂着绿漆,很显眼;那顶青布帷四人轿坐的是大理寺张寺正,他不习惯坐车,每天要比别人早起来半个时辰。街旁喝豆汁那人,是光禄寺卿,他每天早上经过这里都要喝碗豆汁。」 易楚好奇地问:「这么早就上朝,你以前也每天早起吗?」 杜仲笑笑,「我们是轮值,轮到我当值就得早起……眼下是夏天,天亮得早,要是冬天,官员的车前或者轿子前就挂盏写了姓氏的气死风灯笼,大家都聚集在午门前,很有意思。」 易楚慢慢地放松下来。 到了神武门门口,等了约莫一炷香工夫,刘公公才慢腾腾地过来。 杜仲握一下易楚的手,「别担心,我就在这里等你,」又褪下手指上的扳指塞给刘公公,「内人第一次进宫不懂规矩,公公多体谅。」 易楚这才发现,平常极少戴饰物的杜仲手上戴了好几只戒子,腰间也系了三四个荷包。 刘公公倨傲地点点头。 当值的金吾卫士兵检查了腰牌,放两人进去。 踏进宫门的瞬间,易楚下意识地回头,瞧见杜仲挺拔的身影和脸上清俊的笑容,不由笑了笑。 大红的高墙,青砖铺成的甬道,放眼望过去没有尽头似的,一路走来,只听得到两人的脚步声再无其他,安静又寂寥。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突然出现一道小门,有小太监出来喊了句,「冯公公,刘公公将人带来了。」 接着出来一个约莫二十岁的太监,笑着点点头,「杜太太,请跟我来。」 这次不是走甬道,而是沿着抄手游廊走了差不多一刻多钟,到了一间花厅。 冯公公笑道:「杜太太请稍候,我进去禀告一声。」 易楚连忙答道:「有劳公公。」 第二十一章 直到冯公公离开,易楚才恍然醒悟还没有打点他,也不知这冯公公是什么品阶,会不会觉得受了怠慢。 易楚开始有些不安起来,又不敢随意走动,只能傻傻地站着。 又过了会儿,有个十四五岁的宫女步履轻盈地走进来,笑眯眯地问:「是杜太太?请跟我来。」 易楚点点头,掏出只荷包塞了过去。 宫女不动声色地捏了捏,笑容更盛。 出了花厅,又经过一道抄手游廊,宫女轻声道:「太后近几日精神不好,耳朵有点不好使,又不愿跟人说,您回话时,声音稍大点。」 「这里是太后的住处?」易楚诧异地问。 宫女笑着回答,「这是慈宁宫的偏殿,皇后娘娘跟其他几位贵人都在里面。」 易楚连声道谢,「多谢姑姑指点,不知姑姑怎样称呼?」 宫女「噗嗤」轻笑,「我算不得什么姑姑,杜太太叫我腊梅就行,」稍顿顿,压低声音,「是德公公拜托我照应太太的。」 德公公又是谁? 应该是杜仲事先托付的人吧? 易楚越发心安,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到了殿堂门口,腊梅示意她在旁边稍等,自己推门进去。 不大工夫,腊梅出来,悄声道:「太后请您进去……皇后娘娘左下首的是隆宁长公主,右下首是她娘家嫂子文定伯世子妃。」 易楚点点头,深吸口气,随她进了殿门…… 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砖上铺着大红色织锦地毯,合抱粗的落地柱、清一色的紫檀木家具,掐丝珐琅西番莲纹的香炉、浅浅淡淡的龙涎香——低调而又奢华。 易楚垂眸,小心翼翼地跟在腊梅身后。 腊梅双膝弯曲,清脆地道:「杜太太给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问安了。」 易楚恭敬地跪下,特地扬了声音,「太后娘娘金安,皇后娘娘金安,」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 片刻,听到清冷的声音,「起来吧。」 易楚道谢起身,趁机扫了眼殿内坐着的几人。 最上首穿家常丁香色妆花褙子的显然就是太后。 听杜仲说约莫四十五六岁的样子,可看起来要老得多,发间夹杂着不少白发,而且神情很憔悴,通身上下没有一件饰品。 紧接着那个二十出头的少妇就是皇后娘娘。 容长脸,下巴有些尖,眼睛看人的时候特意带着几分审视,让人不太舒服。但肌肤很白且细腻,穿着大红色柿蒂纹褙子,衬着她的脸色格外红润,一看就是生活很顺意的那种人。 而下首两个人,看上去都很和气…… 易楚正暗自打量着,听到皇后娘娘开口,「是皇上新近委任的宣府总兵杜仲的妻子,杜仲就是信义伯的长孙,明威将军的长子。」 隐约有惊讶的吸气声传来,屋里七八道目光尽数落在易楚身上。 易楚愣了下,杜仲只想嘉德帝表达了愿意去宣府的意愿,而任命的正式文书尚未下达,皇后便如此称呼。 难不成是皇上对她说的? 看来,皇后娘娘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很高。 只听皇后娘娘又道:「听说杜太太家里开了间医馆,不知怎么就攀上了杜总兵?」 她用的是「攀」字。 易楚微微抬头,坦然地说:「家父是景德十九年的秀才,因家母过世,家父要照顾我未能再下场,遂承继祖业行医。相公在我家不远处开了家小小的汤面馆,官媒上门时,家父觉得相公既无父母高堂,又无兄弟手足,不太情愿,后来相公再三相求,家父被他诚心所感,遂允了这门亲事……求亲时,相公并未提及他的身世,民女也不知是否算是高攀。」 太后斜了皇后一眼,叹道:「相知于微末之时,倒也难得。」 皇后却犹有不甘般,笑着问道:「杜总兵竟然三番两次求娶于你,是不是之前就见过?」 这话问得好生无礼,似乎在暗示着什么。 易楚适时地红了红脸,「医馆有时病患极多,家父独力无法支撑,民女也时常帮忙抓药算账,」顿一下,面上羞意更浓,「成亲后,相公说,他曾在医馆抓过药……」 太后眸中露出笑意,面容也慈祥了许多。 易楚这番话着实说在了太后心坎里。 她出身不高,父亲只是个五品官员,有年宫中大摆宴席,邀请在京五品官员家中适龄女子。明眼人都知道是为了当时已经成年的三个皇子选妻。 太后想着凭自己的家世与相貌,怎么也入不了贵人的眼,既没有刻意打扮,也没有故作娴淑。 忠王却偏偏选了她。 忠王说,他躲在屏风后偷看,席上数十位女子,惟有她坦然自得,该吃就吃,该喝就喝,毫不做作。 这样的女子,要么太天真,要么是大智慧。 娶了天真的,他就不用费心机应付,而娶了智慧的,相处起来也容易。最怕的是那种实际愚蠢却自作聪明的女人,搁在家里不知要生多少事。 众人都说她高攀了忠王,可忠王却说,是他的福气能够娶她为妻。 忠王虽是皇子,但生母只是个不受宠的才人,到最后也没有升到嫔位。忠王上有前皇后嫡亲的太子,下有聪明智慧的代王,他在夹缝里求生。 好事轮不到他,可只要有鬼魅伎俩,他必然跟着受累。 直到成亲,众人见忠王娶了个官声不显的女子,加上忠王不曾在朝中谋职,才渐渐有了安生日子。 两人只依靠宗室那点年禄为生,日子过得不所谓不凄惶,好在她娘家兄长行商有道,慢慢提携着他们,家境日益好转。 有了银钱的他们,再暗中做点什么,也不会引人注目了。 看到易楚,太后不免想到往事。 当年她无心,而忠王有意,或者正如杜仲的情形一致,易楚无意中卖药,落在杜仲眼里就上了心。 太后越看易楚越顺眼,招呼她,「过来,让我好好瞧瞧。」 易楚却不知太后葫芦里埋得什么药,遂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移动间,天青色的裙裾若一潭碧水,微微漾着波浪,裙褶间绣了两支出水芙蕖,像是随风摇动,煞是好看。 王师傅做的裙子好处就在这里,站立不动时,是素淡的雨过天青色,行走时,裙褶隐藏的莲花显现出来,就多了些粉色。 一静一动,宛如水随微风动,人在花间行。 乌黑的头发绾成紧实的圆髻,只戴了南珠花冠,南珠差不多有莲子米大小,粒粒光滑圆润,散发着莹莹光华,中间镶了颗鸽子蛋大小的青金石,与天青色的裙裾遥相呼应,互为衬托。 看上去,既不过分素淡,也不过于娇艳。 又因是玉生烟配着醉仙颜,都是上好的料子,越发显得低调而奢华。 太后自忠王过世后,就开始茹素,也不再穿那些大红大紫的耀目衣衫。而皇后乍乍入主中宫,正青春得意踌躇满志,每天都打扮得光彩照人,连带着进宫的女眷也个个往华丽了打扮。 难得见到合心的打扮,太后更是喜欢,拉着易楚的手左看右看,笑呵呵地说:「是个齐整孩子……年纪轻轻的,正是打扮的好时候……」吩咐宫女,「将我那套红玛瑙的首饰拿出来赏了杜太太。」 第二十二章 皇后娘娘脸色一变,那套首饰是前阵子皇上特地孝敬给太后的,不但有钗簪还有耳坠,手串以及扳指,正儿八经的是一套。尤其,红玛瑙的品相极好,世间难寻。 隆平长公主自然也知道那套首饰,闻言也是大吃一惊,没想到娘亲这么喜欢杜太太。 看来以后也得多与杜太太亲近亲近。 想到此,宫女已捧了只剔红雕金色牡丹花的盒子进来,太后打开盒子亲自将手串套在易楚腕间,「这就好看多了……」将盒子扔交到宫女手里,「杜太太回府时给她带着。」 易楚忙跪地叩谢。 太后拉起她,嘱咐了些「夫妻之道,以顺为正」之类的话。 皇后娘娘见状笑盈盈地说:「我也跟着凑个热闹,」让宫女取了对赤金镶翡翠如意的簪子赏了易楚,说了几句早日为杜总兵开枝散叶的话。 易楚仍是跪倒拜谢。 又说了会闲话,太后娘娘面上露出几分倦意。 皇后就道:「御花园的芍药开了不少,不如去剪几支戴,或者插瓶也好。」 太后娘娘趁机道:「你们年轻人去玩吧,我正好歪一歪。」 众人齐齐跟太后行了礼,随着皇后鱼贯而出,走着走着,便三三两两地凑在一处说话。 易楚虽然得了太后的青睐,可在座众人都看出来,皇后并不喜欢她。 太后年纪已老,皇后却正当年华,又主掌后宫,相较而言,皇后更不能得罪。 易楚心知肚明,神色平静地随在众人身后。 不料,却有人特意在前面等着她,笑眯眯地说:「没想到竟然在宫里见到你。」 那人穿着玫红色折纸团花绸衫,墨发上插着赤金嵌着羊脂玉葫芦簪子,耳边缀着玉耳铛,看上去有点面熟,却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那人便笑道:「杜太太许是忘记了,我夫家姓吴,姨母是威远侯府林老夫人,跟杜太太在林府有过一面之缘……后来还特地去过济世堂一趟,可惜没见到您。」 易楚想起来了,是吴峰的夫人钱氏,忙屈膝福了福,「是吴夫人,恕我眼拙一时没认出来。」 钱氏亲热地笑笑,「原本就只见过一次,而且,我比那时胖了许多,就是我娘见到我也得呆半天。」 易楚见她面色红润,体态丰腴,知道是生产过,便笑着问:「府上少爷多大了?」 「七个半月,跟宝哥儿大正好二十天,」跟所有当娘的一样,钱氏提起家里的孩子立刻眉飞色舞起来,「刚刚学会爬,皮得很。」 易楚笑道:「调皮的孩子聪明,将来定然大有作为。」 两人一路聊着,就到了御花园。 正值六月,花园里各式花儿竞相开放争奇斗艳,红的有海棠,白的有玉兰,粉的有紫薇,团团簇簇,更有蝴蝶盘旋其中,翩翩起舞。 易楚好奇地问:「芍药是四月开花,现在不早都谢了?」 钱氏捂着嘴笑,「御花园侍弄花草的太监真正有本事,去年我跟婆婆一道进宫,才刚七月,菊花就开了大片……想必也能让芍药一直开到现在。」 易楚点头称是。 经过一片栀子花时,前头传来拼命压抑着的连接不断的喷嚏声。 钱氏翘首瞧了瞧,担心地说:「是我小姑子,她受不住花粉,我过去看看。」急匆匆地往前走。 易楚想想,也跟着过去了。 有两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站在一处,一个用丝帕捂着鼻子脸色涨得通红,另一人在旁小声安慰,「要不咱们别去赏花,直接到坤宁宫算了。」 钱氏上前低声问:「能不能撑得住?唉,这满院子都是花,避也避不开。」 旁边那人跺着脚,「都怪我,不该硬拉着韵婷来,我只以为没这么严重。」 易楚四下看了看,不远处有座竹桥,有溪水潺潺流过,便道:「先往溪边坐会,用水清洗一下鼻子会舒服点。」 钱氏知道她懂医,忙不迭带着吴韵婷过去。 溪水不过两三尺深,很清澈,能看到水底斑斓的石子,还有游来游去的金鱼。 易楚欠身将帕子打湿,递给吴韵婷,做了个掏鼻孔的动作,「把鼻子里粘着的花粉洗掉就好了……眼睛也擦一下。」 吴韵婷照着做了,深吸口气,「好多了,」感激地朝易楚笑笑,「您的这条帕子脏了,回头我赔您一条。」 易楚尚未答话,旁边的少女就道:「只赔一条,怎么也得赔十条才行。」 钱氏笑着介绍道:「……是文定伯府的六姑娘,跟皇后娘娘一母同胞的姐妹。」 易楚脸色微变,她就是皇后娘娘打算说给杜仲的那个妹妹? 少女很活泼,爽朗地说:「我闺名陈芙,杜太太叫我阿芙就行。」 陈芙穿着海棠色镶玉兰团花襕边的比甲,戴着赤金璎珞圈,缀着羊脂玉,眸光明透唇角微扬,矜贵中带着俏丽,让人一见就有好感。 这样的人才,这样的家世,跟杜仲才真正算是珠联璧合门当户对? 也不知杜仲见没见过陈六姑娘? 易楚正沉吟着,陈芙已开口问道:「杜太太家里开医馆,杜太太也懂医吗?」 易楚恍然回神,「略懂一二。」 「那吴姐姐这病可有法子治?」 易楚笑着看向吴韵婷,「要说方子,就用辛夷三钱,藿香一两,用开水冲泡,用热气熏蒸鼻子,再或者每天一早就温水泡了蜂蜜喝能缓解点……其实这也算不得病,就是没有眼福,不能在近处赏花,于其他半点无碍。」 吴韵婷听她说得轻松,心里也松快许多,撅着嘴叹道:「岂止没有眼福,也没有口福,前阵子阿芙办花会,我就没得去。」 她跟陈芙是手帕交,都是今年及笄,也都没说定人家。因为有着对花粉不适的毛病,寻常的宴会花会能避则避,惟恐被人说身体有疾。 而陈芙则是有意耽搁了。 文定伯夫人去年就开始给陈芙相看人家,却被皇后娘娘拦着,说时局未定,即便说了亲恐怕也会有波澜。 所以耽搁到现在,却是成了皇后的亲妹妹,自是不愁嫁。 可要嫁得顺心如意也是不容易。 俗话说低娶高嫁,六姑娘是伯府的嫡女,自然也得往勋贵圈里寻。王爷郡王是不指望了,晋王的儿子们还小,荣郡王府依附着晋王,早就成了弃子。 其余公侯伯,早在二皇子忤逆时就拔出一批,然后前年先太子谋乱又牵连了四五家,剩下跟晋王走动得近的,摆明了不会再受重用。 其余只剩下十几家,皇后娘娘把适龄的男子扒拉来扒拉去,没挑出个十分出挑的,觉得都配不上陈芙。 皇上就提起杜仲。 杜仲年龄虽然大了点,比陈芙大十岁,可生得气宇轩昂,满腹经纶不说,还有一身好本事。 皇上明说了是要重用他的。 所以,皇后娘娘就借着送汤水,见了一面,果然长相谈吐都没处挑。 可惜她隐晦地提了个开头,就被杜仲一口堵了回去。 皇上也很意外,他是真不知道杜仲已经成亲了。 人家既然有了妻室,这事就算完了,当什么没发生一样。皇后娘娘心里却是梗了根刺,杜仲是朝廷肱骨,她刚得势,手还伸不了那么长。 第二十三章 可对付一下易楚却是轻而易举的事。 皇后娘娘的所作所为,陈芙是完全被蒙在鼓里,一点都不知道。 易楚等人在溪边略略说了会闲话不敢多耽搁,便起身往种着芍药的萃英园走。 吴韵婷时不时用湿帕子捂着鼻子,倒是没再打喷嚏。 陈芙贴在她耳边窃窃私语,不知说些什么,白皙的脸颊透着粉色。 吴韵婷小声道:「看着挺和气,你让她瞧瞧呗,应该不会乱讲话……你要不好意思开口,我替你问。」 易楚跟钱氏都察觉到两人的不寻常。 陈芙红着脸对易楚道:「杜太太,我平常来癸水总是小腹痛,让太医瞧过也吃了药,却是没多大效用。」 易楚笑着伸出手,「我帮你把把脉。」 捏了手势,轻轻搭在陈芙腕间,细细按了片刻,问道:「你以前用的是什么药?经期可规律?」 「就是通经化淤的,每月总是月中来,差不了一两天。」 易楚又问:「你以前是不是受过湿冷,有些微宫寒,倒不严重,调养两三个月就成。」 陈芙皱眉想了想,「七八岁时调皮,躲在假山里睡着了,差点被冻僵,因怕留下病根来,一直请太医把着脉,从没听他们提过宫寒。」 言语中微微透出些不信任来。 易楚一来觉得陈芙性子爽朗招人疼,另一方面则是觉得自己已落了皇后娘娘的眼,倒不如在陈芙这里卖个好,兴许能让皇后娘娘有所改观。 便伸出自己的手,找准脉息,让陈芙按上去,问道:「可曾试到脉息跳动?」 陈芙点点头。 易楚抻了抻中衣袖子,遮在腕间,又让陈芙试,「这次可试得清楚?」 陈芙犹豫会,开口,「不如先前明显。」 易楚笑笑,借吴韵婷的丝帕,抽了根丝线一头系在腕间,另一头递给陈芙,「现在再试。」 陈芙已然明白,大笑道:「根本试不出来。」 易楚便道:「看病讲究望闻问切,咱们女子瞧郎中都是隔着帐子,望诊就别提了,这种女儿家的事也羞于跟郎中说,闻诊问诊也形同虚设。唯一指望的就是切脉,可六姑娘诊脉时,腕上都搭着帕子,又因男女有别,太医也不可能像我这般抓着姑娘的手半天不放……脉息本就细微多变,姑娘的症状又极轻,太医摸不出来也是正常……姑娘若信我,回头请太医开个治宫寒的方子,吃上三五个月就成,即便不是宫寒,调养一下也无害处。」 陈芙思量片刻,展颜一笑,「我信得过杜太太。」 易楚也回之一笑。 待从萃英园赏了芍药出来,又走到坤宁宫,易楚已经跟陈芙相谈甚欢。 陈芙是高门深院长大的,偶尔出府,要么是随着长辈看望亲戚,要么是跟交好人家的姑娘小姐弹琴作画吟诗作赋,真正的市井生活却从没接触过,便细细地问易楚,「你在医馆不是要经常遇到男子,每次都要回避么?你也坐堂问诊?」 易楚答得也详细,「来看病的大都是街坊,都认识,用不着特意回避,有时候扎针或者包扎外伤时略略回避就行了……我不诊病,除非是年轻女客,我爹会让我诊脉,把脉相告诉他,我爹开方子。」 陈芙又问:「杜总兵去你家医馆瞧过病,那你去他家面馆吃过饭吗,是杜总兵招呼得你?」 易楚认真地想了想,「吃过一次,味道还不错,店里有跑堂的伙计还有掌柜,他平常并不在店里。」 陈芙听得啧啧称奇,「就像话本子里说的那样。」 吴韵婷在旁边笑:「话本子写的本就是这世间的事儿,不过咱们没见识过罢了。」 几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皇后娘娘就着意地看了易楚几眼,面上带着笑,问道:「什么事情这么热闹,也说给本宫听听?」 陈芙脸色变了变。 她纯粹因为好奇才问这些市井间的事情,要是被姐姐或者其他夫人听到,自己受罚不算什么,恐怕会连累到杜太太。 她又不傻,自然看出来姐姐对杜太太似乎有点成见。 可她平常听皇后娘娘的话习惯了,一时倒编不出什么瞎话来,遂支支吾吾地说:「听杜太太说医馆里的事,觉得很有趣。」 皇后娘娘兴趣更浓,「本宫也没去过医馆。」 易楚寻思片刻,清清嗓子,笑道:「刚才说起开医馆的郎中,有人夜里多梦难眠,去求教郎中。郎中就开了半夏、秫米两味药,因见病患半信半疑,遂道,‘药只是其次,至关重要的是服药后,务必将药碗扣着放,如此便可安睡。’」 隆平长公主有意替易楚解围,插嘴问道:「这是什么道理?」 易楚莞尔一笑,「郎中道,‘《灵枢》里说,目不瞑者,饮半夏汤一剂,其病新发者,覆杯则卧,这都不懂?’」 众人齐齐笑了,「真是庸医误人,好在没出大过错。」 这是《灵枢.邪客篇》里的故事,覆杯则卧是说放下杯子就能睡着,形容药效神速。 陈芙暗舒口气,朝易楚笑了笑。 宫宴跟杜仲说的一样,菜式花样很多,卖相漂亮,味道也好,就是分量太少,三筷子下去就少了一半。 易楚平常食量就不小,今早在寅时吃了不到两只花卷,撑到现在早就饿了,只碍于面子不好放开量吃,觉得颇不痛快。 众人都是出身礼仪之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席间倒很安静,只皇后娘娘殷勤地劝大家吃菜喝酒,又特特地问易楚,「杜太太可习惯喝这茶?」 茶盅是绘着海水团龙纹的青花瓷,茶汤澄黄,有股浓香。 易楚真没喝过这种茶,也不露怯,大大方方地道:「头一次喝,尝起来茶香醇厚,不知道是什么茶?」 隆平长公主就笑,「难怪你不认识,我们也极少喝这茶,是小琉球那边进贡的冻顶乌龙,母后赏了我二两,杜太太要是觉得好,回头我分你一半。」 易楚忙推辞,「不用,我喝茶少,有了好茶也尝不出好来,白可惜这好东西。」 便有人「嗤」地笑了笑。 显然是笑话她喝茶尝不出好坏。 易楚循声望去,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鹅蛋脸儿,柳眉秀目,穿着桃红色绣百蝶穿花的褙子,头上戴着赤金点翠如意凤钗,颈间挂着赤金项圈,极有派头。 少女见易楚瞧她,示威般昂起了下巴。 易楚微微一笑,掂起筷子慢条斯理地继续吃饭。 吃过饭,众人又吃一轮茶,因见皇后娘娘神情有些懈怠,众人便识相地告辞,独独留下了陈芙。 跟来时一样,仍是先后换了好几个宫女太监领路。 而跟来时不同的却是,这次却是跟众人一同经过长长的甬道。 尽管碍于太监在,大家并没有交谈,可身边有人陪伴,甬道也便得不那么寂寥漫长。 出了神武门,各家的下人侍女忙不迭地迎上来,搀扶着各自的主子。 人群里,身材颀长,意气风发,穿着玉带白长衫,脸上挂着清俊笑容的杜仲就格外显眼。 易楚笑着朝他走过去,「不会是一直等在这里吧,你吃过饭没有?」 第二十四章 「吃过了,守门的军士换值时给了我六个肉包子。」杜仲展臂护着她往对面的树荫下走,大勇正在套车。 除了平常那匹黄褐色的蒙古马,另外多了匹高大神骏的枣红马。 杜仲笑道:「乾清宫的太监出来宣旨,正好遇到我,就禀了皇上……皇上在练骑射,顺便将这匹西域马赏了我。」 马个头很高,只比易楚矮半头,虽然是驯熟了的,易楚仍不敢靠近它。 杜仲将缰绳栓在车辕上,让马随着马车跑,自己仍上了车与易楚一同坐。 易楚便提起在宫里见到的事情,「……圣旨未下,就介绍是宣府总兵的太太,帝后感情是不是很好?太后似乎不太喜欢皇后,对皇后娘家嫂子也冷淡。」 杜仲就道:「皇上登基除了有先帝遗旨外,陈家出力不少,文定伯暗中拉拢了不少朝臣,陈峰跟晋王北征,也是有功之臣,皇上记着这份功劳……太后跟皇后倒没什么嫌隙,我估摸着一来是因为皇后成亲五六年无所出。另外就是,忠王过世不到半年,太后仍为他吃斋念佛,皇后却时常大摆宴席,想必太后心中略有不满。」 易楚深为理解。 皇后的喜是显而易见的,却忽略了太后的悲,或者再过几个月,等过了年再如此张扬也不晚。 不过,这是天家的事,易楚怎么想全无用处。 眼下却有另外一件事让她惦记着。 易楚问起德公公,「……专程让宫女来提点我,你可是认识他?承了他的情,总得找机会还回去才好。」 杜仲也疑惑不解,「以往只对乾清宫的太监熟悉,可邵广海告老出宫了,原本御前伺候的太监都另调他处,现在乾清宫里的除了原本忠王府的老人外,都是新近选上来的……德公公是慈宁宫里的太监,好像也是忠王府带进来的,只见过他一面。以后若有机会再见,定然当面致谢。」 杜仲办事素来周全,易楚遂不再问,靠在车壁上假寐。 时值午后,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人们大都在家中午歇,极少有人在街上走动。 大勇挥动着马鞭,将马车赶得飞快。 马蹄踏在道路上,发出单调的嗒嗒声,易楚慢慢合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中,易楚感到一双有力的大手将自己揽在怀里,鼻端是熟悉的艾草的清香。 她下意识地往散发着艾香的地方靠了靠,就听到头顶传来温柔的低喃,「阿楚,到家了。」 易楚懊恼地嘟哝,「怎么这么快?」 杜仲亲昵地亲亲她的额头,「乖,马车里蜷着不舒服,等回屋躺着好好睡一觉。」 易楚睁开眼,刚睡醒的小猫般,伸了个懒腰,面上漾出慵懒的笑容,「我的头发是不是乱了?」 杜仲打量一下,将她鬓角的几丝碎发抿到耳后,又将南珠花冠扶正,「反正也只几步路,没事。」说着掀了帘子跳下马车,回身又将易楚扶下来。 易楚刚进屋,还未来得及换衣服,冬晴就慌慌张张地闯进来,「太太不好了,二姑娘……」 杜仲沉声打断她,「没看到太太累了一天,不说赶紧端茶打扇过来服侍,开口就是二姑娘。二姑娘能有什么火急火燎的事儿?」 声音不大,却有种震慑人的力量。 冬晴急忙跪下来,欲言又止,一副惶恐的样子。 易楚叹口气,问道:「怎么了?」 冬晴吱吱唔唔地道:「早上太太出了门,二姑娘就躲在屋子里哭着闹着要寻死,一会儿撞墙,一会儿上吊,早饭跟午饭都没吃,这会听说太太回来了,二姑娘说跟太太见上一面也就死而无憾了。」 易齐素来自傲,又爱惜容颜,从来不会玩这种寻死觅活的花招。 易楚颇为疑惑,急急地说:「带我去看看。」 刚走到西厢房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抽泣声,「受了这份屈辱,我是再也没脸活下去的,只是姐姐向来对我照顾有加,怎么也得见姐姐一面。」 又是冬雪的劝慰声,「到底怎么回事,二姑娘说出来,奴婢虽然愚钝,兴许还能想出个笨法子……大热天,二姑娘别哭坏了身子。」 易齐不说话,哭声却更是委屈。 易楚推门进去,见易齐仍是穿着早上那件嫩黄色的比甲,只是比甲上粘了土,又混了泪水,显得有些凌乱。裙子半掀着,露出白皙修长的小腿,膝盖处两块青紫,还有几道血痕,非常明显。 「怎么伤的?」易楚大惊,弯腰瞧了瞧她的腿,厉声呵斥冬雪,「也不知道请个郎中,或者去晓望街要点伤药也行?」 冬雪正要回答,易齐抽抽泣泣地说:「是我不让的,留着这处伤,也好请姐姐为我做主。」 易楚问道:「做什么主?」 易齐抬头瞧了眼易楚,又看看冬雪与冬晴,欲言又止。 冬雪极有眼色,拉着冬晴退了下去。 易齐这才低低开口,「早晨送了姐姐出门,不知为何姐夫又转了回来,拉着我就要亲嘴,我死命挣脱出来,却被姐夫拉倒在地上,蹭出这些血丝来,郑三嫂在一旁也瞧见了……古往今来姐妹同嫁一人……」 话音未落,只听「咣当」一声,房门被踹开,杜仲冷着脸进来,看都不看易齐一样,扬声便道:「既然是想男人了,我就成全你。来人,把她捆起来卖到窑子去。」 易楚尚未反应过来,本能地阻止道:「不要,别!」 杜仲逼视着她,「你什么意思?」 周身冷寒的气势散发出来,易楚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俾睨天下傲视一些的锦衣卫特使。 她嗫嚅地说:「你不能这样,好歹也是姐妹……」 「姐妹?」杜仲冷笑声,举手拍在桌面上,五分厚的桌板顿时断为两截,上面的茶壶杯盏洒了一地,叮当作响。 撩了袍襟,阔步往外走。 易楚下意识地伸手阻拦,手指触到衣袖,险些被他激起的风带倒。 门「咣当」一声合上又被震开。 他怎么会生这么大的气? 易楚愣在当地,呆若木鸡。 易齐跪行至易楚身前,哭哭啼啼地扯着易楚的裙裾,「姐夫先是羞辱于我,又要把我发卖,我实在没脸活下去,姐姐还是让我死了吧。」 易楚起初被突如其来的变故骇着不及反应,现在却是完全明白了,冷冷地看着易齐,「阿齐,你不了解你姐夫,他若是想要一个人,还会容你挣脱开?本来,我还想过上一两年,等外头风声小了,就寻个老实厚道的人家把你嫁了,嫁妆也会给你备得体体面面的。没想到你却打的这份主意……看在以前十几年相处的情分上,我不会卖了你。西郊有处庵堂,明儿我让人去打听一下,就把你送过去。」 「姐,」易齐哀哀地哭,「我不去庵堂,那里根本就不是人过的日子……再说,只有那种犯错污了名声的人才去那里。我要去了,怎么在人前露面?姐,你还不如直接让我去死。」 易楚讥讽地摇摇头,「你要真有死的念头,早在荣郡王府时就死了,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姐,你怎么会这样说?」易齐愕然地抬头,她自以为在郡王府发生的一切,只要她不说,家里人就不会知道,她依旧是原本的二姑娘。 第二十五章 没想到,易楚什么都知道。 她什么都知道,却从来都不说,从来没露出一丝一毫的轻视与不屑。 是不是姐夫也知道了,所以才对她这般冷淡,要将她卖到妓院? 易齐脑子转得飞快,她不想去庵堂,只能紧紧抓住易楚这根救命稻草,「姐,求求你,我知错了。」 易楚俯视着她,弯腰从地下捡起一块碎瓷片,狠狠地划向衣襟。 轻薄的玉生烟料子沿着瓷片的利刃,一寸寸断开。 「从今而后,你我不再是姐妹。」易楚黯然转身离开。 冬晴与冬雪远远地站在院子中间,并不敢朝这边窥视。 易楚吸口气,尽量使声音变得平静,「把屋子收拾一下……要是二姑娘实在不想活,就由着她,只别让她偷跑出去。」 两人讶异地对视一眼,齐齐答应了一声。 易楚回到正屋,杜仲并不在,也不知怒气冲冲地跑到哪里去了。 易楚寻了家常旧衣出来,将身上的衣衫换下。 百两银子的罗裙,才只穿了一天。 易楚心里苦涩得要命,面上却露出浅淡的笑容。 夕阳渐渐西沉,天空笼上一层鸽灰的暮色,远近人家次第亮起灯火,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香味,杜仲没有回来。 饭凉了温,温了又凉,杜仲仍是没有回来…… 易楚等得心焦,也没有心思吃饭,只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在,强忍着喝了半碗粥,再也吃不下。 闷闷地坐在大炕上,想做点针线,可一朵桃花瓣绣了拆,拆了绣,总是不成样子。 索性叫了冬雨过来研墨,又挑亮烛芯,铺开一张宣纸,翻开本医书,一页页地抄。 抄到杜仲那页时,终究忍不住叹口气,觉得满心的委屈。 易齐的所作所为再怎么不堪,可终究是个年轻女子,与她有十几年的情分在,怎可能卖到那种烟花之地? 而且,他根本不听她解释,就那样负气离开,连句话都不留。 还差点累她摔倒。 夫妻便是这个样子,一句话不合就负气出走吗? 越等待越是心凉。 直到三更时分,杜仲才冷着脸回来,浑身都是灰尘,似是赶了许久的路。 易楚下炕趿拉了鞋子,问道:「你吃过饭没有,下碗面吃吧?」 杜仲淡淡地答了句,「好。」 易楚便看向冬雨,「让冬云煮碗素汤面,爷不吃芫荽,放点葱花就好。」 冬雨应声出去。 易楚又去净房往铜盆里倒了清水,对杜仲道:「热出一身汗,去洗把脸吧。」并没有像往常那般亲自服侍他。 杜仲洗过脸再出来,易楚已经上了床,绡纱帐帘低低垂着,隔绝了他的视线…… 易楚是真的累了。 早上寅初就起床,在皇宫里是小心翼翼慎之又慎,惟恐行差踏错惹来大祸,回到家又应付易齐的哭闹。 熬到这会,身体累,心里更累。 疲惫的时候,她常做的就是什么都不想,只饱饱地睡上一觉,等待崭新的开始。 一夜无梦,第二天易楚起了个大早。 外间大炕的炕桌上放着一碗早就坨掉的面,显然昨天杜仲并没有吃。 冬雨等在外面,听到动静走进来。 易楚轻声问:「爷醒了吗,昨儿怎么没吃饭?」 冬雨怯生生地说:「老爷一早就出门了……昨天我端了面进来,老爷就让我退下去了。」 说退下还是好听的。 事实上,她是被杜仲的眼神盯得心里发毛,把碗放到炕桌上,就忙不迭地出去了,惟恐晚一步就会惹得杜仲发火。 看到西厢房垮掉的桌子就知道,这位爷发起火来是如何可怕。 又是不告而别。 易楚苦笑着叹口气,指指面碗,「倒了吧,到厨房给我盛碗粥就行,别的吃不下。」 冬雨同情地看了她两眼,端了一大碗黑米熬的红枣粥,还有两碟小菜,温声劝道:「太太昨儿就用得少,郑三嫂特意用红油拌了笋丝。」 易楚笑一笑,努力把饭吃了个一干二净。 吃过罢饭,易楚叫了冬晴过来,「二姑娘那边,让冬雪跟郑三嫂看着,你跟我出去办点事。」 冬晴痛快地答应,「好。」 临出门时,易楚交代冬雨,「如果老爷问起就说我去晓望街一趟。」要是他不问,那就算了。 易楚确实到了晓望街,却没回家,而是到街口的车马行要了一辆车。 车马行掌柜也是熟识的,知道易楚要出城,特地找了个憨厚老成的车夫。 车夫对西郊并不太熟,一路打听着,直走了一个多时辰才找到落梅庵。 落梅庵坐落在千梅山的半山腰。 车夫在山脚树荫下等,易楚则跟冬晴沿着蜿蜒的山路往上走。 千梅山是因山脚遍植梅树而得名,此时正值盛夏,虽无千树梅花竞相绽放的胜景,但放眼望去梅枝虬结,枝叶繁茂,另有易趣。 落梅庵不大,连主持带女尼不超过二十人,都是身着粗布缁衣,戴皂色软帽。还有三四位俗家女子,穿着打扮跟女尼一样,不同的只是束着发,不曾戴软帽,举止行为端庄稳重,并不见轻佻之态。 易楚跟主持说了来意。 主持笑得很和善,「施主放心,但凡在我们这里修行过的姑娘小姐,再回府指定跟以前不同,要多规矩就有多规矩……至于吃穿,跟我们相同,并不亏待她们,但要想吃得跟在府里一样,却是不能……每天卯初起身做早课,吃过早饭到田地里转一圈,中午有午休,休息完各自在房间里抄经,针线活不用她们做,剪子、刀什么的一概碰不着……每月花费一两半银子,此外施主要想添香油,则各凭心意。」 易楚侧眼瞧着一个个神情木讷的女子,虽觉不妥,却也是无可奈何。 落梅庵比起京里的庵堂清静得多,不怕被人瞧见,又在半山腰远离大路,即便有人逃出去,找不到车马,也走不远。 想了想,掏出张二十两的银票,「先住一年,余下的在菩萨面前上两柱香。」 主持笑眯眯地接过来塞进怀里,「府上的小姐哪天过来,贫尼也好准备衣着房间。」 易楚顿一顿,沉声道:「再过三天,三天后把人送来。」 主持答道:「好,贫尼知道了……施主只将人送来即可,衣着被褥妆奁首饰一概不需要,庵里都备着。」 易楚点点头。 恰逢饭时,易楚跟冬晴留在庵堂里用斋。 米是粳米掺杂了糙米,不如家里的米好吃,可也能入口。 菜倒是新鲜,只是没油少盐的,滋味很寡淡。 还有一道汤,上面浮着蛋花还有几丝油星,尝着像是豆油,有股腥气,不如麻油香。 易楚重重地叹了口气。 冬晴却吃得很香甜,「这就不错了,我爹刚过世那两年,我家吃得还不如这个,每天都喝野菜粥,到了冬天没有野菜,粥里有几粒米都能数得清楚。」 易楚心里明白,可莫名地就是觉得有些伤感。 等下山找到车夫,再赶回白米斜街,已接近黄昏时分。 郑三嫂已在准备做饭,烟囱里冒出袅袅炊烟。 第二十六章 易楚先去了西厢房,对易齐道:「……已跟落梅庵的主持说好了,三天后就送你过去,一应衣物首饰都不能带,你把屋里的东西归置好,想留的就放到箱笼里,那些不想要的,我便丢弃了。」 易齐木着脸,丝毫不掩饰眼里的愤恨与不平。 易楚见她这副情状,任是什么话也不想再说了,吩咐冬晴几句就进了正房。 杜仲盘腿坐在大炕上,手里捧着一本书,似乎看得很专注,头不抬眼不睁的。 易楚沉默着走进内室,去净房洗了脸,正要换衣服,布帘猛地被撩开,杜仲阔步走进去,伸手将易楚揽在怀里,低头吻向她的唇。 易楚错脸躲开,又挣扎着推他,却是推不动。 杜仲紧紧拥着她,大手托住她的后脑,用力将她的头压在自己怀里。 又闻到熟悉的艾草的清香,易楚忍不住,泪水无声地滑了下来。 「对不起,阿楚,是我的错,」隔着薄薄的夏日布料,杜仲感受到胸前的润湿,越发搂她搂得紧,几乎要把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 低着头,下巴轻轻拂着她的发髻,声音低哑,还有些许的不安,「阿楚,看你对我这样冷淡,我心里难受……你别不理我。」 易楚的泪流得更凶,她哽咽着开口,「没不理你……你不给我机会,你发那么大火……」 滚烫的泪灼热了他的胸口,很快又蔓延到全身,杜仲不知所措,只一遍一遍地呢喃,「对不起,阿楚,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是……」 该怎么说呢? 杜仲也无法解释当时自己的行为,隔着门缝,他听到易齐哀哀哭泣,说他非礼她,当时全身的血就像沸腾般,一个劲往脑子里冲。 他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想说自己对易齐并无杂念,所以出口就说卖了易齐,可易楚用那般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他。 就像多年前,在杜家荣恩院发生的事情一样。 他记得很清楚,是景德二十三年三月初九,杜俍洗三那天,家里来了不少宾客,其中就有余香兰和她娘亲。 他因守孝,加上洗三是女人的事,就没往内院去,而在屋里习字。 有小厮来传话,说信义伯找他。 祖父大半年来一直卧病在床,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昏迷的时候倒比清醒的时候多。 他放下书本就去了荣恩院,可祖父仍睡着。 大丫鬟兰心说:「适才伯爷睁开眼,叫大少爷的名字……大少爷略坐坐,兴许伯爷待会就醒了。」 祖父屋里燃着两个火盆,又充斥着浓重的药味,兰心体贴他,「今日天儿不错,大少爷在院子里等吧。」 他耐不住热,就站在桂花树下等。 兰心端了茶走到他面前,失手泼了茶,茶水湿了两人的衣衫。 他虽生气,可也不好对祖父屋里的丫鬟动粗,就掏出帕子擦拭,可兰心突然就扯开了自己的衣衫,露出胸前白嫩的肌肤。 然后,抓住他的手,放在隆起的两团上。 这是他第一次触到女人的身体,脑中一片空白。 正在那个时候,大章氏带着一众宾客来给信义伯请安。 兰心跪在大章氏面前哭诉,「……大少爷三番两次用言语挑逗,还拿了帕子当信物,许诺抬我当姨娘……适才趁我端茶过来又要非礼……奴婢虽是下人,可也是爹娘娇养的,只等到了期限家人来赎,好好寻个人家嫁人,再不敢有非分之想。」 听了兰心的胡言乱语,他自是不肯承认。 兰心喊了声,「少爷辱我清白,我自当以死明志。」一头撞上院墙,当场没了气。 大章氏就唤了婆子来行家法。 大章氏说,「仲哥儿,只要你认了错,看在你年纪还小的份上,祖母就饶过你这会。」 他不肯认,棍子就不停地打在他双腿上。 十几位女宾神情各异地看着,都没有人开口,只有年幼的余香兰说了句,「仲哥哥不会做这样的事。」 捱了那么多下棍子,他咬牙死撑住没有哭,唯独听到那句话时,眼泪没忍住,「刷」地流了下来。 后来,包着头巾正在坐月子的小章氏跌跌撞撞地过来哀求,大章氏才放过他。 离开杜府后,他才明白,是大章氏买通兰心算计了他。 他是信义伯的嫡长孙,又深受信义伯器重,将来爵位必然是要传给他的。 可这么一闹腾,大家都知道年方十二的他在孝中调戏祖父屋里的丫鬟,品行如此败坏,岂能承继伯府? 大章氏本就没打算打死他,她的目的只在于败坏他的声誉,如果顺带让他落下个病根更好。 他逃了,气死了信义伯,而小章氏却得了个心善的美名。 听着他的讲述,易楚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副画,画中倔强的少年趴在血泊里,身后膀大腰圆的婆子举着婴儿手臂粗的木棍,一五一十地打着。 才刚刚十二岁,对男女之事还一窍不通,就被安上个欺侮婢女的罪名。 而满院子的宾客,竟然都淡漠地看着。 易楚的心像是被尖利的刀子划过,痛得缩成了一团。 伸手紧紧地回抱着杜仲的腰际,又抬起头,寻着他的唇,贴了上去。 双唇交接,温柔地碾压吸吮,无关于情~欲,只有怜惜有心疼有愧疚,有满溢着的浓浓爱意。 不知过了多久,吻由轻柔变得急切,呼吸粗重而急促,杜仲的手慢慢从腰际滑到胸前…… 外间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冬雨小声地问:「太太,饭做好了,什么时候摆饭?」 易楚深吸口气,强压住羞意道:「这就摆吧。」 冬雨答应着出去。 易楚慌忙推开杜仲,重新绞过帕子擦脸,又打散凌乱的发髻。 杜仲自发自动地取过梳子帮她梳头,「……去晓望街刚好遇到外祖母,外祖母提到你,我才知道你并没回去……你去了哪里?」 易楚把到落梅庵的事儿说了遍。 杜仲浑不在意地说:「你自己看着处置就好……只是你得记着,但凡主动贴上来的女人或者别人硬塞的,我一概不会理,你不用把那些不相干的人放在心上。」 易楚眼前蓦地浮现出陈芙爽朗大方的面容,很快地挥开了。 吃饭的时候,易楚才发现炕桌上还放着两包点心,都包着陈记糕点铺的油纸,陈记糕点铺在积水潭附近,馅料用量很足,味道极好,很难买到。 一包核桃酥,一包糯米糕,都是她爱吃的。 杜仲轻声道:「早上骑马去买的,本想让你趁热吃……」 易楚又觉得眼眶开始湿润起来。 没想到,他一大早出门是为她买点心,而她却用自己的小心思来猜测他。 易楚满心满怀的柔情无法诉说,只用那双好看的杏仁眼一瞬不瞬地凝望着杜仲。 杜仲没有心思吃饭,放下筷子就把易楚抱到了床上,顺手挥落了帐帘…… 翌日,易楚在浅浅淡淡的艾草香里醒来,对上杜仲深邃黑亮的眼眸,不由赧然。 尽管并非首次同房,可昨夜终是过分了些。 不该看的地方看了,不该亲的地方亲了,不该说的话说了,那些羞死人的动作也做了。 第二十七章 易楚面色红得几乎要滴血,杜仲却是神清气爽,凑在易楚耳边低声道:「人家说小吵怡情,大吵伤身,我是既怡情又伤身。」 易楚气得伸脚踹他,却被他一把攥住脚踝,轻轻放在唇边,亲吻,而后顺着小腿往上…… 眼看着昨夜的情景又要重现,易楚忙不迭软语求饶。 杜仲大度地松开手,「这次先记着帐,等以后慢慢地算细细地算。」 易楚的脸不争气地又红了。 再过两日,大勇驾车跟冬晴一道将易齐送到了落梅庵。易楚指挥着冬雨冬雪把西厢房重新归置了一边。 而吴韵婷果然让人送来十条丝帕。 来人是个四十左右岁的婆子,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看着很喜气,口齿也伶俐,「我家姑娘针线不算出挑,这四条是她亲手绣的,怕太太见笑,又让针线房绣了六条,太太凑合着用……姑娘这几天早上喝着蜂蜜水,觉得比往常轻快些,今儿一早到花园里转了一圈,也没见不适……因着姑娘的身子,花园里花木不多,倒是有几棵树和一些藤蔓值得一瞧,姑娘说请太太赏脸去吃几块点心。」 说着掏出一张洒金笺的帖子,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到冬雪面前。 冬雪接了才递给易楚。 婆子又道:「定得是六月二十二,没别人,就是姑娘的三四位好友,请太太务必赏光。」 易楚想着以后这种事总免不了,笑着应了,「行,到时候一定去。」 冬雪顺势塞给她一个厚厚的封红,婆子乐呵呵地走了。 同一天,杜仲就任宣府总兵的正式文书也下来了。 易楚不免有些伤感,叫了几个丫鬟一起准备给杜仲收拾行装。 杜仲笑道:「不用那么急,眼下宣府万总兵还在,皇上得先给他安排好职位,我在他离任前两天到宣府就行……正好这几天我写个折子替你请封,三品以上官员可恩推三代,怎么也得替你要个夫人的封号回来。」 易楚听了只是笑,虽说不紧着收拾行李了,可该准备的东西也不能懈怠。 不知不觉中,就到了吴家宴客的日子…… 忠勤伯府位于黄华坊,离威远侯府不算远。 刚到胡同口,易楚就看到了威远侯府的车驾,车夫她认识,那个姓黄的师傅。杜仲也看到了,却什么也没说。 忠勤伯府角门侍立着几个婆子跟丫鬟,看到宾客下来,就小跑着上前搀扶。 易楚坐的车仍是大勇驾的,极普通的黑漆平头车,上面并无府邸标识。 婆子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是外头车辆打误打误撞地经过还是前来赴宴的客人。 只这一犹豫,杜仲已跳下马车,回身去扶易楚。 婆子们都经过事,已知道是前来赴宴的宾客,急急地迈着小碎步过来相迎。 便有人恭敬地行礼,「给杜太太请安。」 易楚瞧一眼,见是前几天送帕子和请柬的苏婆子,笑着点点头。 苏婆子很机灵,瞧见杜仲仍是扶着易楚的手臂毫不避讳的样子,又屈膝福了福,「见过杜大人。」 杜仲「嗯」一声,对易楚道:「我要到兵部武库司办事,估摸着未初能赶过来,你这边若是散得早,就在里面等我一会儿,不急着出来。」 「我知道,」易楚笑笑,轻轻推他一把,示意他上车先走。 杜仲却催促她,「你先进去。」 苏婆子看在眼里,眸光闪了闪,殷勤地搀起易楚的胳膊,「杜太太里面请。」 进了角门,沿着石子路往左可以通到外院,而顺着抄手游廊向右,则通向女眷所在的内院。 忠勤伯府占地极广,放眼望去,数不尽的重檐楼阁,望不完的绿树浓荫,一道接一道的月华门,一环套一环的曲回廊。 五步一座假山怪石,十步一道竹桥小亭,山石上牵绕着藤蔓,有星星点点的野花缀在其中,极具野趣,小亭临着溪水,坐在护栏上可以弯腰够着水面。 与御花园的富丽华贵相比,多了几分随意率性,而与威远侯府的拙朴肃穆相比,又多了几分精巧别致。 易楚看得目不暇接,苏婆子见她兴致高,也跟着凑趣,一一介绍起各处的来历名称。 说话间,到了吴韵婷所在的桂香院。 吴韵婷已听丫鬟禀告过,正站在门口张望,看到易楚,笑容便从心底由衷地洋溢出来,「怎么现在才到,再不来我就要派人去接你了。」 语气嗔怪,却透着亲昵。 易楚急忙告罪,「出门时耽搁了,加上车夫路不熟,本来还能早点到。」 吴韵婷亲亲热热地拉着她的手,「我按着你说的做,感觉好多了,不过鼻子呛到水的滋味却不好受。」 易楚一愣,随即笑道:「不是将鼻子放进辛夷汤里,而是用热气蒸,或者将帕子打湿覆在鼻子上也行。」 吴韵婷也跟着「咯咯」笑,「难怪呢,倒是我听岔了。」 两人有说有笑地进了花厅。 厅里已有五六个年轻女子,正说得热闹,陈芙也在内。 陈芙今天的打扮与上次又不同。 天青色绣着精致的缠枝梅花的软缎褙子,月白色百褶裙,两道乌眉用青黛描过,显出秀丽如远山的轮廓。双唇涂了口脂,娇艳的红色,像是枝头熟透的樱桃。头上插两支碧玉簪,簪头嵌着龙眼大的珍珠。珍珠的光华映衬着她红润的肤色,更添了几许柔和。 见到易楚,她落落大方地走过来,脸上带着笑,「杜太太。」 易楚回之一笑,暗想,这般相貌与仪态,倘若杜仲不是成亲在先,见到她是不是也会动心? 因另有宾客到,吴韵婷到门口迎接,陈芙就向她引见花厅的客人。 容长脸,身型瘦削的是潘阁老的长孙媳妇。 鸭蛋脸,眉心有颗绿豆粒大小的黑痣的是定国公的四孙女。 皮肤略黑,但眉眼极精致漂亮的是安顺伯的长媳薛氏。 其余人相见,不过是点头笑笑,薛氏却很奇怪,先是愣了下,立刻热络地拉起易楚的手,「前几天就听人提起杜太太,长相标致温情也大方,今日见了果然名不虚传,」又提到自己的闺名,「娘家姓薛,单字一个琴字,杜太太称我薛琴就好。」 易楚也说起了自己的名字年龄。 薛琴熟稔地说:「我比你虚长几岁,就卖个老,叫你阿楚。」 易楚从善如流地笑笑。 陈芙眼波流转,趁无人之际,悄声提醒易楚,「安顺伯的长子在吏部验封司任职……前阵子皇上彻查了好几家勋贵,这一阵开始着手封赏之事。」 皇帝登基要做的都是这两件,先立威,再施恩,恩威并用,才是治国之道。 而验封司掌管封爵、袭荫、褒赠吏算等事宜。 陈芙是在说,薛琴对她热络是事出有因? 易楚正思量着,眼前出现了一个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的少女,陈芙介绍道:「是平凉侯家里的十七姑娘,上次在宫里见过。」 易楚认出来了,就是她说不懂喝茶后嗤笑出声的女子。 易楚笑着招呼,「这么巧,又遇到了。」 赵十七看都不看易楚一眼,只矜持地冲陈芙点点头。 第二十八章 易楚无谓地一笑,陈芙却很难堪,不好意思地解释,「赵家是武将出身,她家的人都不太会交际,并不是单单对你冷淡,你别放在心上。」 万晋朝有规定,凡爵非社稷军功不得封,但凡有爵位的哪家不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拿命换来的? 偶有文官得爵的,那也只能是三等的伯爵,不可能到公或者侯。 而因外戚得爵的,不许世袭,除非有特恩才能世袭一两代。 赵十七不会交际,怎么不见她对陈芙视若无睹,摆明了还是瞧不起易楚罢了。 易楚心知肚明,却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只笑盈盈地问:「你可请太医开了调养宫寒的方子?」 陈芙点头,「……当天姐姐就请了方太医来诊脉,没垫帕子,也没拉帘子,方太医跟你说的一样,确实有宫寒之症,这几天都吃着药。」 易楚想起方太医花白的胡子青筋毕露的手,笑了笑。 皇后娘娘为陈芙考虑得果然周到,方太医已经是六十好几的人了,即便有肌肤接触,也不会招来什么闲言碎语。 陈芙歪头瞧了眼易楚,突然压低声音,「听韵婷说,上次等在宫门口接你的是个年纪很轻的男子,是杜总兵吗?」 易楚心里「咯噔」一声,反问道:「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没别的意思,」陈芙慌乱地摆摆手,「通常外命妇进宫,等在外面的都是身边的嬷嬷或者大丫鬟,还没见到当家爷们亲自接人。」 易楚松了口气,悄声道:「我是头一次进宫,对宫里的规矩不太懂,相公不放心,怕出了什么篓子。」 这就是默认了。 陈芙羡慕地说:「你们处得真好……前阵子,我偷偷听我娘跟身边的嬷嬷提过,说姐姐要给我从武将里头选,我觉得行伍之人性子野,脾气糙,相处定然不容易……如今看来倒也未必。」话出口,立刻懊恼不已,连声哀求,「杜太太,我拿你当姐妹,万不可把这话告诉她人。」 易楚见她急得脸都红了,声音也发着颤,忙柔声宽慰,「你放心,此话出你口,入我耳,再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陈芙这才放了心,小声道:「我家里姐妹虽多,可嫡生的只我跟姐姐两人,姐姐比我大六岁,我娘身子不好,从小就是姐姐管着我,尤其她嫁到宗室后,对我更加严厉。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好,心里是又怕又爱,什么事情都不敢违逆……倒是觉得你很亲切,我最羡慕有梨涡的人了,听人说有梨涡的人酒量都好,你能喝酒吗?」 易楚冷不防她从亲事说到皇后娘娘又说起喝酒,一时失笑,「能喝点,但不太多,曾经喝过一壶二两的秋露白,好像没有醉,就是话变得特别多……我挺喜欢喝酒的。」 「我也喜欢,」陈芙遇到知己般兴奋地低呼一声,「可我娘跟姐姐都不让我多喝,即便过年,也只能喝一杯,再多却是不能了……我自己也酿酒,回头我送坛子梨花酿给你,我大哥大嫂他们尝了都说好喝。」 两人越说越热络,眼见着花厅里又多了几人,其中就有钱氏跟杜俏。 难怪门口停着威远侯府的车,却没见到人,想必杜俏到钱氏屋里说话了。 钱氏身后跟着苏婆子和一个大丫头,杜俏身后则跟着赵嬷嬷和锦屏。 能跟着在宴会上露面的婆子丫鬟,自然都是平常用得顺手的,也是最得力的。 易楚又是一愣,没想到钱氏竟然特地让苏婆子在角门等她。这种活儿,不都是专门迎送的婆子的差事? 主人来了,自然应该过去打声招呼。 易楚便与陈芙一道走了过去。 苏婆子已将在角门处的所闻所见告诉了钱氏,钱氏对易楚的态度更是亲切,「……刚才跟表嫂还说起来,大家都是亲戚,日后得经常往来才是,可别生疏了。」 钱氏是林乾正儿八经的表妹,算起来当然是亲戚。 杜俏打量一下易楚的穿着,眉头稍皱了皱,脸上也挂着笑,「怕你不认识路,原本还想让黄师傅去接你,」又转向陈芙,「这位是……」 钱氏连忙介绍,「文定伯家中的六姑娘。」又给陈芙介绍杜俏,「威远侯夫人,杜总兵的妹妹。」 两人互相见了礼。 杜俏就拉着易楚到了僻静处,叹口气,「你这打扮也太不经心了,赤金大朵配牡丹髻或者如意髻才对,你既是梳着圆髻就别用这招摇华丽之物,还有褙子,都是去年的样式了,今年已经不时兴这种牙边。」 易楚很是无语,褙子跟罗裙都是她自己缝的,穿起来既合体又舒服,而且也无失礼之处……就因为个牙边,难道还能扔了不穿? 杜俏又问道:「我哥得了宣府总兵的差事,你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 她还是从林老夫人那里得知的消息。 因林乾在发送先帝时当众取出遗旨,着实惊呆了一干人。人人都知林乾自从断了腿,再不曾问过政事,却不料遗旨会在他那里。 嘉德帝登基后,也曾先后两次宣林乾进宫议过事。 林乾虽然还是个闲散侯爷,可如今的闲散跟先前又不同,每天登门拜访的朝臣络绎不绝。林乾仍是一概不见,杜俏却觉得脸上很有光彩。 她曾私下问过林乾遗旨的来处,林乾倒没隐瞒,说就藏在易楚送来那幅画的夹层里,他只是找了个最恰当的时机公布于世。言谈之间,对易楚颇为赞赏。 六月十五,林家人照例聚在一起用膳,男一桌女一桌,中间用屏风隔着。 林老夫人有意在全家人面前给杜俏做脸,就说起皇后宴请之事,问杜俏,「娘家舅爷什么时候启程去宣府?」 杜俏哪里知道,一问之下几乎下不来台,勉强笑着应道:「京里还有事要处理,日程尚未定下来。」 林老夫人又道:「要是定了日程,该准备些议程,再请舅爷到家里吃顿饭算是送行……舅爷娶的是哪家姑娘,也应该常来常往才是。」 杜俏吭吭哧哧地替大哥道了谢,却没提易楚。 后来,杜俏差人细细打听了皇后宴请的事。 当日宴请之人都是人精,见凭空冒出的杜仲竟然得了正二品总兵的职务,已猜出嘉德帝要重用他,而且易楚又得了太后青眼,犯不着得罪人,因此满口都是夸易楚温柔大方。 唯独赵十七捂着嘴轻笑,「杜太太倒是不藏拙,不懂就问,席间的菜倒是问了大半。」 杜俏把此话放在了心上,气得心尖尖都疼。 这下丢人都丢到皇宫去了。 而且,易楚已经见了太后跟皇后,便是让大哥停妻另娶都不可能。 只能花费点心思,把她身上的小家子气扳正过来才好。 所以,杜俏打听到吴家办花会请了易楚,不请自来,一早就安置好宝哥儿,急三火四地到了忠勤伯府。 两家是亲戚,用不着请柬那一套,让人直接回禀就行。 因来得早,易楚还没到,杜俏就去钱氏那里看望她儿子。两人差不多同时当娘,一谈到孩子有说不完的话,倒比往日更显亲厚。 钱氏自打跟吴峰交过心后,自己肯动脑子,又时时请教吴峰,已经很会处事。 第二十九章 瞧着杜俏不经意的神情与言谈,猜出她的几分心思,便推心置腹地说:「都是同枝连气的一家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外人怎么贬损是她们的事,咱们自己人可得抬着捧着。阿楚虽然出身低,可也是得了太后亲眼,加上咱们两家扶持,谁还敢低瞧?至于其他,私下教导就是,诸如琴棋书画之类谁也不是天生就知道,还不是后来学的?」 杜俏并非愚钝之人,思量片刻已然明白。 其实钱氏拉拢易楚也是藏了私心的。 以前锦衣卫辛特使的身份,吴峰虽然没告诉她,可她却隐约探知了几分。所以,对于这个横空出世的杜总兵,她稍联想就猜到了。 景德帝晚年连儿孙都不相信,却唯独信任辛特使,而现在的嘉德帝,根基尚浅,就把守卫京都咽喉的要任委给他。 可见杜仲是个有本事的人。 钱氏私下商量吴峰,「都说杜总兵要受皇上重用,要不要去拜访一下?」 吴峰很笃定地说:「现在不是时候,贸然去落人眼目,过些日子再说。他赴任前定然能见上一面,你们女人倒不妨事,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钱氏一听就明白了,加上苏婆子告诉她,杜总兵对太太是捧在手心里的,亲自送来不说,还打算亲自来接。 钱氏越发坚定了自己的做法。 这次花会,钱氏用尽了十分的心思,没专门安排吟诗作赋,却叫了一班演乐班子,隔着湖面,细细地吹弹些清雅的曲子。 亭子上摆了笔墨纸砚,又有云子双陆,有愿意作画的就画,有想下棋的就下,各随其意。 亭子里有吴韵婷照看着。 钱氏则带着易楚四处看些草木藤蔓,其中也有能做香料或者入药的,易楚对这些略懂一二,跟那些爱制香的夫人太太交谈颇为投机。 陈芙是活泼的性子,自小受过严苛的教养,琴棋书画都拿得出手,本来最爱跟人斗诗,此时竟也不与吴韵婷等人闹,却跟在易楚身边形影相随。 钱氏看了暗暗称奇,皇后娘娘对易楚不待见已经落了痕迹,没想到陈芙竟毫无顾忌,对易楚这般示好,也不知是何用意。 午正时分开始用饭,约莫半个时辰,到未初已经结束。 年青姑娘没疯够,大多数仍留在吴府,跟着吴韵婷一同闹,而成了亲的要么记挂着孩子,要么怕婆婆不喜,便早早地告辞回府。 易楚吃不准杜仲是不是回来了,正准备找人去问问,就有个小丫鬟过来,口齿伶俐地说:「杜太太,杜大人已经到了,正在跟我家大爷说话,问太太这就回府还是再喝杯茶?」 易楚不想让杜仲久等,又怕打断他跟吴峰谈话,略思索,道:「我喝了茶就走,约莫一炷香工夫吧。」 小丫鬟清脆地答声,「行,我这就去回话。」 花厅坐的众人便艳羡地看向易楚。 女人的脸面不仅是身份家世,还得看在婆婆跟相公跟前的地位。 在座的人个个身份都不低,可她们的相公从没当众这么抬举她们。 易楚匆匆地喝了杯中的茶,便起身与花厅里的夫人太太们告别,杜俏想见一下兄长,也跟着一同告辞。 便有丫鬟跑去知会了吴韵婷。 吴韵婷匆匆过来送客,说些,「感谢赏脸到敝府,招待不周还请见谅」之类的客气话。 杜俏回答:「要是得空的时候到我们府里玩玩,老夫人时常提到你。」 易楚就道:「吴姑娘请留步,你那里还有客人,我们自行出府便是。」 说是这样说,怎可能是自行出府。 钱氏正带着婆子在二门处等着送客,见到易楚,便笑盈盈地随着一同出了角门。 杜仲就站在胡同对面的马车旁。 浅灰色的细葛布长袍,头上没戴冠,用根玉簪插着,发梢散在肩头,被风吹着,微微飘扬。 见易楚出来,脸上自然地浮起清浅的微笑,朝这边迎过来。 杜俏上前唤了声,「大哥。」 杜仲笑笑,神情变得和蔼,「阿俏也来了?」 杜俏低声道:「前几天老夫人问起大哥的日程,说替大哥送行,大哥可定下去宣府的日子?」 「怎么也得过了中秋节,」杜仲自然听明白了杜俏的意思,说是询问,其实是在抱怨,没早早将他任职的事情知会她。 他跟林乾商量过,现在不是大肆宣扬的时候,待过几日,事情都定下来,自有庆贺的时候。 杜俏还是这般的沉不住气。 杜仲轻轻拍一下她的肩头,「你放心,过两天我会上门给老夫人请安,不会失了礼数。」 这样亲近的动作让杜俏很欣慰,她微笑地仰着头,又提到另一件事,「我家里还有几包上好的茶叶,赶明儿让人送过去,你跟阿楚喝着试试,别再……」 不等说完,杜仲打断她的话,「有好茶你自个留着喝吧,我这几年居无定所,对茶叶并没什么喜好。」 杜俏神情有点尴尬。 易楚忙替她打圆场,「都是什么茶?」 「西湖龙井、庐山云雾还有信阳毛尖,各样都有点。」杜俏脸色慢慢恢复了正常,「回头我分出些来,还有几匹绉纱,夏天穿着不贴身,比细葛布要凉快。」 易楚笑着道谢。 赵嬷嬷趁势扶了杜俏往马车那边走。 跟以前一样,杜仲仍是撩开车帘先扶着易楚上去,回身朝门口相送的钱氏等人拱拱手,就看见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女在丫鬟的簇拥下出现在角门处。 少女穿天青色褙子月白色裙子,一双黑漆漆的明眸顾盼生辉,瞧着倒有几分余香兰的品格。 少女见杜仲瞧见自己,不但不闪避,反而落落大方地笑了笑。 杜仲一怔,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跳上了马车。 易楚自是没想到陈芙为了看杜仲一眼,眼巴巴地也跟着告辞出来。她嫌头上戴的赤金菊花簪压得脖子沉,正伸手揉脖颈。 杜仲不由失笑,将她揽在怀里,柔声问道:「今儿可受了委屈?」 「没有,」易楚温柔地笑,「冷眼倒是有,哪里就算得委屈了。」 杜仲正色道:「阿楚,你不用为了我出来应酬,也不必学什么茶酒,女人的脸面都是男人给的,以后我要你戴根树枝别人也巴结你说雅致,即便用涮锅水沏茶,别人抢着奉承说好喝。」 易楚乐不可支,笑得身子发颤,用涮锅水沏茶,亏他想得出来。 杜仲却很严肃,「我娶你不是让你看别人眼色,你原本什么样子还照着以前的样子就好。」 易楚感动地长叹一声,心里却知道,其实他是讲究的,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不想她难过辛苦罢了。 想到此,笑道:「好马需要配好鞍,好茶自然也得配上好水好茶具,阿俏既然有这份心,何必扫了她的兴?等她送了茶叶来,你教我沏茶吧?」 杜仲垂吻了吻她的唇,忽而想起一事,「说起来也巧,吴峰却是知道德公公的来历,德公公你也认识。」 易楚腾地坐正身子,「我认识?」 第三十章 杜仲点点头,「他家之前在晓望街附近住过,前年夏天搬到大兴县投靠舅舅,没想到舅舅上山砍柴摔断了腿花费了一大笔银子不说,舅舅还卧床不起,吃喝拉撒都得人照顾。舅母自顾无暇,也顾不上上门投靠的大姑子一家……」 易楚低呼一声,越听脸色越白。 杜仲续道:「前年冬天,德公公的娘亲染了风害,先先后后拖了一个多月才治好,家里又欠下一笔债,德公公就净身到了忠王府伺候……因他识文断字,又会来事,不到半年就讨了原忠王妃的欢心,紧跟着进了宫。」 「是顾琛,」易楚泪如雨下,「他才十二岁,怎么能狠得下心来……他这一走,顾大婶该怎么办?还有顾大哥,二十几岁的人,可心智还是个小孩子……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顾琛为何连封信都没有?这叫瑶瑶在九泉之下怎么安心?」 杜仲轻轻拍着她,「德公公在太后跟前伺候,时常能得些赏赐,还有底下人的孝敬,手头还算宽裕,吴峰说他每隔两个月都会托人送银子回去,家里倒是过得去。」 易楚抬起头,泪眼婆娑地问:「我能不能见上顾琛一面?」 杜仲掏出帕子替她拭拭泪,「他是内侍,轻易不能出宫,除非下次你再去宫里,那也得避了人才好……内侍不得与朝臣勾结,稍有不慎,怕替他惹来麻烦。我上次去乾清宫见过他一次,可他穿着内侍服侍,只扫了一眼,没敢细瞧。如果再有机会见到,我争取私下跟他说几句话。」 易楚抽泣着偎在了杜仲肩头。 回到家,易楚仍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斜倚在靠枕上,低声说:「那天瑶瑶分明就不对劲,把我支出去,说起床换了衣服就吃饭……要是我守着她不走,她也不会……瑶瑶要是还在,阿琛他怎么能变成这副样子……我以后没脸见瑶瑶了。」 泪水又簌簌地往下落。 杜仲知道易家与顾家向来交好,却见不得易楚这般伤心,想了想,问道:「阿楚,你现在手头上有多少银子?」 「一万四千两,你要用多少?」易楚擦擦眼泪,就要下炕穿鞋找盛银票的匣子。 「不急在这会儿,」杜仲拦住她,「我估摸着一千两就够,今天去武库司打点了一番,明儿再到五军都督府跑一趟……这银子算是我借你的,以后加倍还你。」 易楚弯了弯唇角,问道:「事情都办妥当了吗?」 杜仲点头笑笑,「有侍郎写的条子,加上银子,徐郎中二话不问就给办了。」 当年庄猛接任榆林卫总兵,将杜昕成立的亲军大多杀害,少数逃脱的均上了逃兵册子。 杜仲就是要解决跟随他的这些人的户籍问题。 像林梧,原本已做到总旗,管辖五十人,再立军功的话能升到百户,而百户就可以世袭了。他跟林枫等人要跟去宣府,想依旧用原来的军籍。 卫橡家中还有爹娘,打算跟着卫珂做几年生意就回乡奉养老人,那么需要把军籍勾掉,另外换成民籍。 而俞桦,这几年一直跟着杜仲倒是不舍得离开,愿意留在府里当管家。杜仲不欲拿他当下人,想给重新换过户籍自立门户。 五军都督府管着军籍,户部管着民籍,而兵部武库司管戎器、符勘、尺籍等事。尺籍含着勾军,就是追捕私逃的军士、或者抓不到逃兵用家里年幼儿男顶名等琐事。 三处衙门都要跑到,打点到。 好在,众人都知道杜仲受嘉德帝的器重,倒也不曾为难,只是银子却像流水一般洒了出去。 易楚听杜仲一一说出各人打算,便问:「那几个要回乡的,什么时候启程,需要准备多少程仪?」 杜仲看着她的目光充满了欣赏。 易楚虽然出身低,但为人宽厚,俞桦等人不止提到一次,说太太待他们极客气且尊重。 他们是明威将军培养的亲兵,并非杜家下人,之所以跟随杜仲,是念着旧主的恩情。可再大的恩情也经不起天长日久的消磨,等他们感觉恩情还得差不多了,就会生起背主离心的念头。 而想要维系这份情谊,靠得就是真心。 以心换心,关系越拉越近,直到荣辱与共时,彼此的联系就再也分不开了。 这既是交友之道也是御下之道。 杜仲便商量易楚,「这些人大都过了而立之年,怎么也得置办处宅院,买几亩地,再娶房媳妇……不但是回乡的,即便林梧、俞桦他们也是这样。」 易楚默默盘算一番,问道:「每人二百两,不知道够不够?」 「足够了,」杜仲亲昵地刮刮易楚鼻子,「共有十九人,需三千八百两,这些也得先从你的嫁妆银子里出,行不行?」 易楚嗔怪地斜他一眼。 说是她的嫁妆银子,还不都是他给的? 杜仲却一本正经地说:「给了你就是你的,眼下跟你借的,我必然会还你。」 杂三杂四地说了这些,易楚心情松快了许多,不再纠结顾琛的事,转而说起宴会,「……安顺伯的长媳,头一次见面,拉着我说了许多。可听陈六姑娘说,薛氏并非十分热络之人。」 杜仲一听就明白,笑道:「前阵子杜旼上折子请封世子,这类折子都压在验封司,届时一并呈给皇上批示。皇上批了的折子也得到验封司备案留底,还有推恩或者封赠的都经过他们……想必,薛氏事先得知了什么消息……你若看着合眼缘就与她们交往,若是不想理会,便不理。」 易楚自然懒得应酬,每次出门都得绞尽脑汁地想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哪里比得上从前,只要衣衫干净头发整齐就可以。 可画屏说过,女眷间的这种交往看着就是谈论点风花雪月或者柴米油盐,可也能从中探知朝政的动向,有时候甚至比男人的消息还可靠。 作为易楚,倒不想在应酬中探知什么或者结党营私,而是不拖累杜仲就好。 就怕无意中说错话得罪了人,平白给杜仲树敌。 杜仲猜出她的想法,推心置腹地说:「阿楚,你真的不必为了我而应酬别人,先帝信任我是因为我是孤臣,谁也敢得罪,谁的人情也不卖,只听命于先帝。以后,我也是如此打算,会结交一些可以肝胆相照的人,但决不拉帮结派……」 孤臣,说起来很是清高孤傲,可没有朋友,没有同党,做得好没人替你请功,可一旦稍有纰漏,便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的差错。 易楚怔怔地看了杜仲片刻,温柔地笑了,「你说怎样就是怎样,反正我总跟着你,上到天堂下碧落……」 杜仲伸手捂住她的嘴,「不许乱讲,我还等着你给我生个儿子。」 易楚神情赧然,脸颊如同三月枝头绽放的桃花。 杜仲心里软得几乎要滴下水来,情不自禁地低头噙住了她的红唇。 每每看到她温顺乖巧的样子,杜仲总会觉得十分地愧疚。 易楚虽然退过亲,但再寻户良善人家也不难。她长相温柔性情又宽厚,必然能夫妻和睦婆媳相得。 是自己,一念起便不顾其他,强着迫着占据了她的心,可娶回家后,不但没给她安定美满的生活,反而让她三番几次被人笑话。 第三十一章 易楚不常出门不打听闲事,他却是知道,自打皇后宴请之后,平凉侯家的赵十七就没少在外面散布易楚的闲话。 若不是背后有人撑腰,赵十七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会如此放肆。 他不会接交人,但绝不怕得罪人,总有一天会让赵家的人在易楚面前低声下气地赔罪。 转天是易郎中的生辰,杜仲陪易楚回晓望街给易郎中贺寿。 寿礼是一早就准备好了的,易楚送的是一身藏青色嘉定斜纹布衣衫,杜仲送的则是一匣子徽墨,两刀纸,一刀生宣一刀熟宣。 易郎中自从娶了画屏,倒是把先前喜好的字画都重新捡起来了,稍有空闲不再捧着医书看,而是在书房里念会诗文,画会儿画。 有时候画工笔,有时候画写意。写意画用生宣,工笔画则用熟宣。 杜仲送得礼投了易郎中的喜好,倒比易楚的更合心意。 易郎中留了杜仲在书房下棋,易楚先拜见了外祖母卫氏又去找画屏。 画屏已经显了怀,人比以往丰腴了许多,脸色也愈加好,白生生粉扑扑的,透着健康的红润。 知道易楚来,画屏一早备了茶水点心。 易楚笑着问:「怀相可好,孩子闹不闹腾?」 画屏满足地叹着气,「都说是苦夏,我这夏天却是能吃能睡,先前还闻不得油腥味,现在是看见鱼虾就馋……娘天天给我炖鱼吃,每次都让阿珂宰鱼,阿珂一天到晚抱怨身上腥气重。」 易楚完全能想象得到卫珂跳脚的样子,不免弯了弯唇角。 画屏又道:「以前再想不到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先生待人温和,从不曾高声对我说过话,娘又把我当亲生闺女看……阿楚,真应该感谢你。」 易楚笑道:「谢我干什么,是你上辈子做了好事所以这辈子才得了福报。」 因见炕上摆着针线活儿,易楚顺手拿起来看了看,是个宝蓝色的肚兜,面是杭绸料子,里则是细棉布,针脚都是明的,露在外头。上面绣着两条嬉戏的金鱼,甚是可爱。 易楚便问:「已经看出来是弟弟?」 画屏「嗯」一声,「本来就觉得八~九不离十,大前天先生又把脉,倒是瞧准了的……娘让阿珂跟你说说,先生拦着没让,说过不了几天就见到了,特地为这个跑一趟不值当的。」 易楚俯在画屏肩头「吃吃」地笑,「我爹这是害羞呢。」 画屏并不见外,爽快地说:「先生是怕你吃味。」 易楚「嗤」一声,「我哪里就那么小气了,爹小瞧我,」又笑着说,「你怀着孩子,针线活还是别做了,免得伤了眼。这些小衣服我做就行……再给你做两条宽松点的裙子吧,瞧着你的腰身粗了不少,别勒着孩子。」 画屏道:「我把以前的裙子腰身剪了,反正不出门在家里凑合着能穿,倒是要麻烦你给娘做身秋天穿的衣裳,还有阿珂,娘现在托了吴家婶子给阿珂相看媳妇呢。」 卫珂比易楚小半岁,也已经十七,该张罗起来了。 易楚便问:「可选定了人家?」 画屏抿着嘴笑,「娘倒是选中了一家,还没等相看,阿珂先跑去给吴婶子说,他要到二十才说亲,现在看了也白看……气得娘又把他一顿好骂。」 易楚寻思片刻,压低声音道:「小舅舅不是随便说话的人,我估摸着他是想先赚钱买处宅子,再考虑成家的事。」 画屏恍然,「是这个理儿。」 卫氏跟卫珂住在易家本就不算妥当,要是再娶个媳妇回来,住处倒是有,可两家子混在一处像什么话。尤其,画屏等过完年也就要生了。 易楚跟画屏叽叽喳喳地说了半天话,便要去厨房帮着卫氏做饭,刚出门就被卫珂喊住了,「不用忙活,今儿叫了席面,午时就送来了。」 卫珂瞧着比刚从西北回来时又黑了,也瘦了不少,身上的长衫显得空荡荡的。 易楚不由关心地问:「小舅舅,生意不顺当吗?」 「呸,乌鸦嘴,」卫珂立刻就要跳脚,「我做生意还有不顺当的……不过累倒是真累。」说完叹口气,露出罕见的消极来。 易楚道:「要是有什么难事,跟俞管家或者张铮说一下,他们在街面上熟,兴许能帮上忙。」 「我省得,不用白不用,」卫珂笑一笑,从怀里掏出只匣子来,「看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这个就赏给你。」 易楚打开一瞧,是只翡翠簪子,簪身雕成叶柄状,簪头则是张开的荷叶,看上去古朴碧透。 「一定花了不少银子吧?」易楚低叹,又觉得诧异,卫珂此刻不是该攒钱买宅子吗? 卫珂傲然道:「看着挺有意思就买了,给你戴着玩吧。」 易楚道谢收下,问道:「小舅舅打算在哪里买宅子,要是银钱不凑手,我那里还有点。」 卫珂一本正经地说:「能买在前街附近最好,照看铺子方便,可我娘定然不放心姐夫,所以在晓望街也使得,可惜没有合适的宅子卖。」 晓望街都是老住户老店铺,确实不容易找,以前杜仲就是退而求其次,买在了白米斜街。 这个忙,易楚也帮不上。 卫珂原本就没指望她,只是觉得跟她说说话心里挺舒坦。 除了易楚,他还真没有可以说话的人。 卫氏恨不得一天到晚地数落他,易郎中脾气好,可也把他当孩子看,动不动就拿出长辈的和蔼语气。 他跟画屏更是说不着。 而易楚,虽然有时候也爱说教,但只要他想做的事,易楚总是支持他,也会帮忙出个主意。 而且她脾气好,没正经事可说的时候,捉弄捉弄她也很开心。 所以,有什么好东西,他第一个就想着留给易楚。 就如这根荷叶簪,当时掌柜是养在碗里,甜白瓷的大碗,被簪子映得绿汪汪的。 他眼前立刻浮现出易楚乌黑的长发上插着这支簪,配着白净的小脸的样子,毫不犹豫地买了。 簪子不便宜,可他觉得值。 听说卫氏要给他说亲,他就想能找个易楚这样的就好了,长相不用特别漂亮,顺眼就行,关键是性情要好。他虽然爱捉弄人,可也能护着人。 他偷偷打听过,卫氏看中的那家女子,女红针黹是一等一的好,可性情也太软和点儿了,面团似的,动不动就淌眼抹泪的。 他可没心思整天哄孩子玩儿,干脆把亲事推到了两年后。 易楚绝想不到卫珂把自己当成说亲的模子,她正笑盈盈地看着自书房出来的杜仲,目光温柔似水。 杜仲迎着她走来,也不避讳,轻轻牵住了她的手。 卫珂重重地「哼」了声。 吃过晌饭,画屏身子重,每天都要歇一会儿,卫氏上了年纪夜里睡不好,中午也得补觉。 易楚与杜仲便告辞,一前一后地往白米斜街走。 正午的阳光照着两人,地下映出矮小的身影。 易楚就想起去枣树街过夜的那天,他们也是这般慢慢地走,踏着皎洁的月光,步伐惊人地和谐。 想起来,依然那么真切,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 易楚微微地笑。 第三十二章 回到家,正房地上摆着两坛酒,冬雨道:「……是文定伯府的婆子送来的,说六姑娘给太太尝尝,一坛梨花酿,另一坛是桂花酒,还说要是吃着好别客气,六姑娘那里还有。」 易楚问道:「你是怎么回复的?」 「我说亲家老爷寿辰,太太跟老爷都拜寿去了,回来后再向六姑娘道谢,然后给了两个婆子每人一个八分的银锞子,前头俞管家不在,林梧赏了车夫六分的银锞子。」 易楚点点头,这样应对不算太好,可也不算失礼。 她正想着用什么回礼,就听杜仲问道,「你跟陈六姑娘很合得来吗?」 易楚怔了下,一时有些恍惚,辨不清杜仲话里的意思…… 杜仲笑一笑,转身进了内室,易楚吩咐冬雨,「把找冬晴找来,你们两人一道把酒坛子搬到西厢房放着,小心别摔了。」 冬雨答应声出去了。 易楚跟着进了内室。 杜仲笑着把她拉到身边,用鼻尖蹭蹭她的脑门,「又想什么呢?」 这阵子,他越来越喜欢做这种亲昵的小动作,仿佛把她当孩子般。 易楚歪着头笑,「没想什么啊。」 她确实没来得及思索,但本能的反应多少出卖了她内心的想法。 杜仲也不说破,只道:「这几天,不少朝臣打听咱们的住处想上门拜会,我都给拒了……文定伯虽无正经差事,可他的长子在吏部文选司,还有个侄子陈峰,在五军营任都督……眼下皇上还得依靠皇后娘家,所以放任不管,若是皇后娘娘不知见好就收,以后不见得不会被皇上忌惮。」 文选司掌管文官的品秩、升迁和改调,是吏部最有实权的机构。 五军营共十六营,每营约莫一万五千人,分别由三个都督掌管,其中陈峰就管了五个营七万人的兵力。 易楚隐约有些明白,但仍疑惑地问,「皇后与皇上是夫妻,他们生的孩子便是理所当然的太子,难不成皇后还会异心,以致于教皇上忌惮?」 杜仲揽着她细细分析,「人总是得陇望蜀,欲求只会越来越大,皇后一族尝到了权势的滋味,不免会想要更多,甚至干预皇上的决定……皇家不比寻常百姓,夫妻父子情分远不如江山社稷重要,假如皇上抉择时束手束脚的,自然会着手清理……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不过是给你提个醒儿。」 易楚点点头,商量道:「这两次应酬都亏了陈六姑娘照拂,她又主动示好,倒不想拂了她的面子,我送她一坛酱菜回礼,可好?」 杜仲微笑地看着她,笑容和煦,如春风般让人迷醉。 易楚忍不住就环住了他的腰,将脸贴近他胸口,低低地说:「陈六姑娘就是皇后娘娘打算许给你的那人,性子开朗大方,相貌也好,连我都忍不住喜欢她……我其实很担心你若见了她会……」 杜仲朗声大笑,少顷,勾起易楚下巴,笑道:「难怪这么心神不定患得患失的?」 易楚躲闪着他的目光不敢直视。 杜仲却强迫着她对牢自己的眼眸,声音低且柔,蕴含着无限情意,「阿楚,我到底哪里好,值得你如此对我?」 易楚双颊绯红,垂了头,低声答:「哪里都好。」 「我的小乖乖……」杜仲喟叹一声,把她搂在怀里,柔声道,「陈六姑娘昨天是不是穿了件天青色褙子月白色裙子?我见过她了,确实生得不错。」 易楚讶然地抬起头。 「上车的时候正好瞧见她出来,」杜仲解释,戏谑地笑笑,「眼下,陈家姑娘可是万晋朝身份最尊贵的女子,皇后娘娘没提出见你之前,我还担心她会耍别的心思,可她既然宣你进了宫,太后娘娘跟其他夫人也在场,那陈姑娘对咱们就完全不相干。皇后娘娘不可能让她的胞妹为妾,便是平妻也不行……皇上既然要用我,皇后娘娘就不敢明着动你,至多给你点小鞋穿。」 「阿楚,你对我的心我都知道,我对你也是这般,整个心里便只你一人,从第一次闯到你闺房那个晚上,我就……本来是觉得你知道了我的身份要灭口的,可看到你哭,特别想亲亲你,好容易才忍住了。」杜仲捧起易楚的脸,炽热的唇顺着她细嫩的面颊滑下,落在如花瓣般娇柔的唇上,温柔地碾压。 男子独有的阳刚气息在她唇齿间萦绕。 易楚听到杜仲低哑的声音,「阿楚,给我生个孩子吧……」 等两人清理完,重新换过衣衫,已是万家灯火。 易楚羞得抬不起头来,杜仲却神情自若地接过冬雨手里的托盘,放到炕桌上。 饭菜是凉了又热过的,不如刚出锅时候滋味好。 杜仲却吃得很香甜。 明亮的烛光照在他线条分明的脸庞上,那双深邃的眼睛越发得明亮。 易楚看得发呆,满心满眼里都是痴迷。 杜仲既是心酸又是感动,这些年他颠沛流离隐姓埋名地活,早已习惯疏离与防备,可易楚却全心全意信赖着他,爱护着他,视他若头顶的天,又像心头的宝。 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夫复何求? 吃过饭,唤了冬雨到屋里收拾,两人在院子里散步消食。 一弯清浅的明月斜挂在天际,人影被拉得老长。梧桐树下的瓷缸里,莲花静悄悄地合拢了花瓣,游鱼仍没歇着,时不时溅上来点水花。 栀子花不知疲倦地开,香味随着清风弥漫在院子里,浅浅淡淡的。 易楚走得热了,坐在秋千上休息,杜仲慢慢摇着绳子荡。 绳子越摇越急,秋千越荡越高,几乎能看到院墙外头,易楚觉得刺激,想叫又不敢叫,抿着嘴儿笑。 杜仲猛摇一下松开手,纵身一跃,轻巧地踏上秋千板,立在易楚身后,两人迎着风,墨发飘扬在风里,宛如神仙伴侣。 转天,易楚给陈芙写了回帖表示感谢,又收拾出一坛子酱菜作为回礼让冬晴跟冬雨送去。 两人刚走不久,杜俏让人送了茶叶来,大大小小包了四包,还有两匹纻纱料子,一匹象牙白,一匹天水碧。 易楚当仁不让地收下了,照着昨天的例打赏了送东西的婆子。 杜仲神情淡淡的瞧不出喜怒,易楚却是很高兴,扯了布料在杜仲身上比划,「单用纻纱有点轻薄了,不如里面衬着靛蓝色的细葛布,我看见街上就有人这么穿。」 看过了衣料又打开茶叶包,里面还垫着张纸笺,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茶叶的名字产地、配什么水什么茶具,倒是很详细。 易楚叹口气,不管杜俏是出于什么缘由,可也是用了心的。她又是杜仲唯一的亲人,总不能叫杜仲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便亲自到厨房烧了水,将就着手头的茶具,沏了一壶倒给杜仲尝,「怎么样?」 杜仲瞧一眼,闻一下,再尝一口,「水太热了,稍等片刻再沏,色泽跟口味更好。」 易楚暗想,这人果然是讲究的,便是为了他,也得把茶酒这一套学会。 两人正对坐在炕桌两边吃茶,就听外头郑三嫂的声音想起,「老爷,太太,俞管家有事禀告。」 第三十三章 话音刚落,一向沉稳的俞桦就迫不及待地开口,「枫叶胡同那边来了人,说宫里下了旨意,让老爷跟太太过去接旨。」 枫叶胡同指的是位于积水潭附近的信义伯府。 有什么旨意要下到那边,还指了名让易楚去接? 易楚慌了神,手里的茶壶差点落了地。 杜仲接过茶壶,稳稳地放在炕桌上,慢条斯理地问:「大勇从文定伯府回来了吗?」 俞桦回答:「还没有。」 「那就再等等,」 俞桦答应着出了二门。 信义伯府。 大章氏穿着二品夫人的诰命服已在正房院子里跪了小半个时辰。 按理伯夫人的品阶应是超一品,但大章氏是继室,只得了个二品的诰封。二品夫人也得戴凤冠穿霞帔,看着要多风光有多风光,此时的大章氏却觉得又沉又热。 可宣旨的大太监手里捧着圣旨站得笔直,她又怎敢懈怠,只能强打着精神挺直了腰杆跪。 大太监在御前伺候,每天要站好几个时辰,早就练出来了,加上正站在树荫下,倒不觉得苦。 杜旼却看着头发已经花白的娘亲忍不住了,几次想要开口,都被大章氏用眼神狠狠地拦住了。 早先明威将军还在,信义伯也没死的时候,每年宫里的太监都要上门好几回,要么宣人议事,要么就是皇上的赏赐。 这十几年来,还是头一回有太监上门,后来的下人没见过这阵仗,一听有圣旨,慌得先自乱成一团。 还是大章氏冷了脸,一面吩咐丫鬟把压箱底的诰命服找出来,一面让管事摆香案准备接旨。 诰命服压得年岁太久,上面的褶子都成了死褶子,又来不及现烧了烙铁烫,大章氏只得凑合着穿上身,急匆匆地领着全家老少跪在地上接旨。 没想到大太监打眼瞧了瞧众人,问道:「杜仲杜总兵可在?」 杜旼愣了愣开口道:「小侄未住在此处。」 大太监阴阳怪气地问,「这难道不是信义伯府?皇上说得清楚,杜总兵是信义伯的嫡长孙,他不在,咱家没法交代。」 杜旼自然知道杜仲的住处,忙不迭吩咐小厮快马加鞭请杜仲来接旨。 大章氏听到此话,心里已然明白,身上的劲儿也泄了大半,可再怎么着,也不敢在太监面前表现出来,传到皇上耳朵里,那就是藐视天家。 杜仲跟易楚在家里不紧不慢地喝着茶。 信义伯府的小厮急得跳脚,却没办法,白米斜街离积水潭少说也好几十里,用步量着去,赶天黑也到不了。 直到大勇赶了马车回来,杜仲才换上二品武将的服饰扶着易楚出门。 这次没用大勇,俞桦亲自驾车,赶得飞快。 杜仲隔着车帘道:「街上行人多,伤及无辜就不好了。」 俞桦将车慢下来,晃晃悠悠地行了小半个时辰才到了信义伯府。 虽然十几年没踏进这个地方,这里的一草一木仍深深地刻在杜仲脑海里。不待门房通报,撩起衣襟就往里走。 易楚提着裙子退后半步跟着,只觉得心头砰砰跳的厉害,四周的景致半点没看见。 走了约莫两刻钟,进了处如意门,迎面乌压压跪了满院子人。 一个大太监站在树荫下双手捧着黄绫绢,另外两个小点的太监,一个手里握着拂尘像是伺候大太监的,另一个身型单薄,手里也有个黄卷儿,却是站在稍远的地方。 易楚不敢多看,低着头往里走。 就听大太监跟杜仲寒暄两句,又道:「皇上亲笔写的圣旨,杜大人请跪下接旨吧。」 杜仲双膝跪在最前面,易楚在他身边跪下了。 大太监收起嬉笑之色,郑重地念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易楚心里一根弦绷得紧紧得,字倒是听得清楚,就是没明白什么意思。 直到杜仲接了圣旨,大太监笑嘻嘻地说:「恭喜伯爷,恭喜夫人」,易楚这才明白皇上将伯爵之位给了杜仲,自己得了超一品夫人的诰封。 不等易楚起身,只听又有个清脆的声音喊道:「太后娘娘懿旨,易氏跪下听旨。」 这声音如此地熟悉,易楚悄悄抬眸瞧见那个单薄的身影,泪刷地流了满脸…… 顾琛念完,将圣旨双手托着递到易楚面前,「杜夫人先接了懿旨吧。」 泪眼朦胧里,易楚看到他的脸,依然清秀白净如往日,神情仍是孩童般单纯。 以往,在医馆,他就是这般笑眯眯地扬着脸问:「阿楚姐,先生这道方子用了玄参,为什么不用党参?」 就是这道清瘦的身影,每天早一趟晚一趟,把医馆收拾得整齐利索。 易楚转过头,不忍再看。 杜仲伸手接过懿旨,「内人今日双喜临门,欢喜得忘形,德公公勿怪。」 顾琛笑一笑,「喜极而泣是常事,我也替伯爷与夫人高兴,岂会见怪。」回身不知从何处取了只一尺见方剔红雕着并蒂莲花的匣子,将盒盖打开,露出里面翡翠雕刻的麒麟,问道:「太后所赐辟邪镇宅招财求子神物,理应置于正屋堂间,以便伯爷与夫人早得麟儿,还请伯爷头前带路。」 刚刚起身的大章氏腿脚正麻着,一听此话,又生生跪在了地上。 杜府的正屋素来是信义伯居住之处,先头信义伯杜镇因养病搬到了后头较为清静的荣恩院,从那时起就一直是大章氏独自占着正屋。 可听这位公公的意思,难不成是让她让出正屋? 让屋子事儿小,可接下来呢,是不是也得把掌家权交出来? 大章氏不甘心,她十七岁嫁给杜镇为继室,到现在足足三十五年了,为了这个家,操劳了大半辈子,是要留给自己亲生的儿孙,现在要她拱手让给前头赵氏留下的孽种,她如何能够甘心? 赵氏是个短命的,她的儿子杜昕也短命,眼前这个杜仲……大章氏恨恨地想,早知道就不该因一念之差留下他的性命。 易楚已起身擦了眼泪,为难地说:「我跟相公一直住在外面,这府里不曾有我们的住处。」 顾琛奇怪地说:「这倒是闻所未闻,信义伯的嫡长孙竟然在伯府没有立足之地?」顿一顿,又道,「便是以前没有,这会也该有了。我人小见识少,只听说宫里的例,皇帝是要住了乾清宫,皇后住在坤宁宫,还真没听说过哪朝的太后娘娘住着坤宁宫。钱公公,您当差比我久,可有这样的例?」 钱公公,也就是先头宣旨的大太监,摇摇头,「古往今来,皇家的住所均有惯例,岂能随意变更。」 顾琛瞧瞧杜仲,装作气力不支状,「伯爷还是带路吧,这圣物着实分量不行,再耽搁会儿,若有闪失,太后怪罪下来……」 大章氏气得肝都疼了,这是明晃晃地赶人啊。 赶人不说,还拿着太后皇后打比方。 她咬着牙想站起来,却觉得眼前金星乱转,脑子发昏,三分真七分假地晕了过去。 她就是要晕,看看谁敢让她搬,难不成这个德公公能一直在府里待着? 小章氏脑子机灵,见婆母加姑母倒的时候特意压在丫鬟身上,心里已有计较,面上却着急得不行,哭着扑过去,「娘,你怎么了,怎么回事,快来人,快,赶紧将老夫人扶到屋里。」 第三十四章 有丫鬟过来搀扶。 顾琛喝道:「慢着,这样贸然搬动极为不妥,当务之急,应该先叫醒老夫人才是。」慢慢地转头看向易楚,「听说杜夫人出身杏林世家,这种情况,可有法子解救?」 易楚毫不犹豫地说:「最常用的就是掐人中,若不管用,击拍面颊或者用冷水激一激都可行。」 顾琛便对小章氏道:「先掐人中试试,就在鼻下三分处。」 小章氏知道婆母七分是装的,怎可能用力,指甲摁在人中穴上,连个红印都没掐出来。 顾琛冷眼看着,又道:「力气太小不顶事,换个力气大的来。」 小章氏满怀怨念地瞪了他一眼,这位公公年纪不大,管得闲事却不少。别人宣完旨不都赶紧回宫复命去吗,他倒还有闲心在这里指手画脚。 钱公公也百思不得其解,说起来这趟差事已经耽搁不少时候了,先前等着这位杜总兵等了足足一个时辰,这好容易完了事,赶紧回宫还来得及吃中饭,若是晚了,饿肚子是小事,说不定还得吃顿排头。 可德公公是太后眼前的红人,自打他在跟了太后,太后无论是念经还是拜佛,都要德公公伺候着,平常往乾清宫里送汤送水这种得眼的差事,也指派德公公干。 外命妇都觉得太后年纪大,后宫早晚是皇后娘娘独尊。 在宫里待过的人却知道,皇上的女人成百上千数不清,可皇上的亲娘却只有一个。 只见过前一刻女人还在床上伺候着,下一刻就被赐了白绫缎,却没见过皇上翻脸不认自己的亲娘。 皇后能不能做牢那个位子,全凭皇上一句话,而太后再怎么势弱,她的地位没人动得了。 钱公公不想开罪德公公,就只能站着看他折腾。 顾琛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个粗大的声音,「奴婢力气大。」 易楚听这声儿熟,侧头一瞧,竟然是冬晴,不止是她,四个丫鬟全来了。 杜仲不动声色地捏捏她的手心,笑了笑。 顾琛看着冬晴膀大腰粗的模样,点点头,「你试试吧,认好了,鼻下三分才是人中,别掐错地方。」 冬晴答应声,一把将小章氏划拉到一旁,朝着人中掐下去。 大章氏疼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可硬是强忍着不睁眼。 杜仲好心好意地提醒,「要不拍拍脸颊试试?」 冬晴闻言,抡起巴掌左右开弓,啪啪就是两个嘴巴子。 大章氏再忍不下去,「哎哟」一声睁开了眼。 顾琛长舒口气,「醒了就好,多亏了这个丫头,该重赏才是。」 小章氏捏着帕子给大章氏擦脸,装作没听见。 冬晴也不在意,「呵呵」笑两声,仍到后头老老实实地站着。 杜旼见亲娘两个腮帮子肿得老高,心里哪有不疼的,鼓足勇气冲顾琛行个礼,「公公请宽坐,下官先将母亲送回房内。」 顾琛两手托着匣子,叫,「圣物还没摆好,太后交待的差事没完成,哪敢宽坐?杜大人倒是在府里住着,好歹叫个人领我到正房找个妥当地方放下。」 小章氏无奈,一边吩咐着丫鬟好生搀扶着大章氏,一边跟顾琛道:「公公请随我来。」 顾琛朝杜仲努努嘴,「伯爷与夫人一道请,太后还嘱咐了供养圣物的方法,除了摆放的方位有讲究外,还得每天供养一杯水,一炷香。」 杜仲便拉着易楚随在他身后,其余杜俍杜伊等人相互看了眼,也跟了过去。 眼看走到正房门口,顾琛看了看身后一大帮人,皱着眉头道:「章夫人不是要养病,住在正房不免太过吵闹,还是搬到清静的地方为好,」停一下,脸上露出几分难色,「再说,太后赏赐的圣物初来乍到,最怕被病邪之人冲撞。」 大章氏浑身的血突突往头上顶,本来冬晴扇得两巴掌就不轻,有颗牙齿被打得松动了,此时只觉得满口腥甜,一低头,吐出一口血来,倒是更加坐实了病重的症状。 顾琛啧啧叹息,「到底是冲撞了圣物,都见了血了,这可是血光之灾。」 此情此景,小章氏再不能将大章氏往正房里搀,若真如此,那可就成心与太后作对了。 咬了牙,支使丫鬟,「先扶老夫人歇会,去找顶软轿来。」 顾琛又好心地说:「我看得把老夫人惯用的被褥一并搬过去为好,免得换了铺盖不得劲儿。」回头指着冬晴,「那个力气大的,就是你,进屋把老夫人的被褥收拾好送过去。」 大章氏本来还存着一丝幻想,她的日用之物都在正房,杜仲绝不敢扔出去,扔了就是不孝,她豁上慈善的名声不要也得到顺天府告他。 可现在,宫里不相干的太监发了话,人家杜仲一声都没吭。 这到底是打哪里蹦出来的太监? 竟敢对她正二品的夫人指指点点。 大章氏有心质问几句,可说话上不来气,只是呼哧呼哧地喘。 冬晴等人是俞桦特意赶车回去接的。 不但是她们四个,像林梧、林枫等人也一并赶来了,就在外院等着。 杜仲早先就对俞桦说过,到宣府之前得把家事处理了,不能把易楚一个人扔在京都被欺负。两人私下商议过不少次。 这次杜仲进府,就没打算回去。 冬晴瞧着易楚脸色,不像制止的样子,撸起袖子就进了屋。 四人平常干活干习惯了的,不像杜府的大丫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尤其是冬晴,七八岁时就跟着父亲上山扛猎物,哪还在乎这点活儿。 当即三下两下将绘着虫草图样的精致帐子拽下来,扯成长条拧成绳子。 床上的薄被是叠好的,冬晴没管,把下面铺着的两层褥子连带着最底下的棉垫子往上一卷,用绳子捆了个结结实实,稍用力扛在肩头就走出门口,对着小章氏问:「这位嬷嬷,送到哪里去?」 顾琛忍不住笑,心道易楚也不知打哪儿找了个这么糙的丫鬟,今儿倒是用着了,朝着冬晴笑笑,「你这丫头倒是个利索的,该重赏!你不用急,回头软轿来了,她们往哪儿抬,你就跟着往哪儿送。」 冬晴痛快地答应声,将被子卷往地上一扔,低眉顺目地等着了。 小章氏也憋着一股气,她刚三十又四,虽说先后生了三个孩子,可平常保养的好,风韵犹存,就跟二十出头似的。 加上今儿要接旨,特意打扮得富贵华丽,这粗野的丫头到底哪根筋不对,竟然说她是个嬷嬷来的? 又是气,又是惊,大章氏会享受,嫌床板硬,下面铺的棉垫子絮了好几层,平常拿出来晾晒的时候都是两三个丫鬟抬着,现在可好,人家一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扛出来了,外加两床褥子。 等软轿的工夫,顾琛又想起事儿来了,笑眯眯地看着小章氏,「老夫人的衣服首饰也得收拾过去,否则人不在这儿,万一少了坏了的,总得有人受牵连。」 冬晴听了跃跃欲试。 顾琛道:「你毛手毛脚的,别弄坏了,让几个细心点儿的去收拾。」目光落在冬晴身旁的冬雨身上。 小章氏咬着牙吩咐自己身边的丫鬟,「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进去?」 第三十五章 丫鬟们唯唯诺诺地进了屋子。 顾琛这才托着匣子进了最中间的堂屋,将麒麟的头冲着门口,尾巴冲着墙壁,端详了好一阵子摆放好,甩甩酸痛的胳膊,对杜仲道:「太后说了,圣物一旦放好就不能随意搬动,另外切不可喧闹吵圣物,屋里最好有木有水,才能旺财旺子。」 杜仲连连应着,「臣恭听太后吩咐,明日臣定当入宫叩谢太后恩典。」 顾琛笑一笑,出了堂间转身到了次间。 次间就是大章氏的卧室,几个丫鬟正清点衣物首饰。 按理,男人不可能随意出入女子卧房,可顾琛跟钱公公都是太监,太监不是女人,可也算不得男人。 顾琛也不避讳,当着丫鬟们的面就对钱公公道:「生平最恨小妇,尤其占了大妇的位置还苛责她子孙那种。」 钱公公深有感触。 他就是因为爹娶了后娘,后娘看他百般不顺,张口闭口就是娼妇养的,天天非打既骂还不给饭吃。后娘听说宫里招募太监,可得五两银子,就说服他爹给他喝了药,趁他昏迷时净了身。 钱公公手头有了银子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人把后娘以及后娘生的两个弟妹捅了。把他爹打断了双腿,倒是留了一命,每天靠行乞为生。 如今听到顾琛此话,倒是惹出他满腹的怒气,想想先前关于杜仲的传言,竟是明白了几分。 敢情德公公是给杜总兵抱不平的。 其实顾琛就是来给易楚撑腰的…… 顾琛年纪虽小,可他聪明,他的聪明在于会揣摩身边人的心思,但又不让人觉得奸猾。 太后跟先忠王伉俪情深,本来是要追随先忠王去的,可想到自己一走,不免让儿子受世人诟病。 楚寻虽然贵为天子,但是踩着父母双亲的尸身上位的,这种话若传出去,被那几个不安分的王爷利用了,江山社稷或有动摇之虞。 为了儿子,太后只能忍着孤单熬日子。 楚寻忙着在前朝准备登基事宜,太后在后宫数着佛珠念经。 顾琛是经过生离死别这种痛的,先是父亲,再是姐姐,顾大婶拉扯着他们兄弟三人度日如年,那种悲伤绝望的心情跟现在太后的心思一般无二。 顾琛便把伺候顾大婶的心用在了伺候太后身上。 每天一早,花斛里的花就换上御花园刚剪的带着露珠的花;辰正差一刻,顾琛就将太后诵经的静室打扫干净,透过气,然后点上香,太后是按着点去静室读经的;吃过晚饭,顾琛提醒着太后身边的宫女陪着太后在院子里遛弯,免得积食。 先时太后没觉出来,有次顾琛犯错捱了打,趴在床上两天没起来,太后发现不对劲儿,虽然花照换,静室照旧打扫,就是觉得不如往日合心意。 顾琛就这么入了太后的眼。 太后生了三个孩子,儿子却只楚寻一人。太后全心全意为着儿子,楚寻对亲娘也存着内疚之情,母子俩的情分倒比先前还亲厚。 楚寻每天卯正时分准时上朝,太后则掐着点儿亲自炖好滋补的汤水,让顾琛送到乾清宫。 这天顾琛就听到楚寻吩咐御前太监汪敏,让他安排人手把恩封杜仲的圣旨传下去。 顾琛回到慈宁宫,就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问太后,「听说杜总兵住在外头,这封爵的圣旨是要下到白米斜街还是信义伯府?」 太后不防备这一问,倒是想起易楚来了。 其实,她也说不上多么看重易楚,但那天一大帮穿红着锦的女子中,易楚一袭浅浅淡淡的天青色罗裙着实让她眼前一亮。 尤其,皇后还对易楚有明显的挑剔。 太后冷笑不已,楚寻指望杜仲驻守宣府保护京都,可皇后却百般苛责人家的妻室,搁谁心里都不是滋味。 太后一是为了儿子,二是想给刚得势就张扬的皇后一点教训,才有意抬举了易楚。 自然,易楚的言行也确实讨了她的欢心。 宫宴过后,赵十七传出去的那些话语,太后虽然身在后宫,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赵十七没那么大胆子,可架不住背后有人撺掇。 这次听顾琛提起,太后想既然已经抬举了,索性再添一把火,也顺便给那些不安分的人看看,这后宫里,到底是皇后的天下还是太后的天下。 太后就让人到库里挑了件麒麟出来,指了名要赏给易楚。 麒麟既能镇宅又能送子,送给杜仲夫妻再合适不过。 顾琛自告奋勇地接了这件差事。 出门早,顾琛出门晚,按理碰不上。可钱公公走到半路想起事情不对劲儿,这圣旨到底该往哪里送。 钱公公隶属司礼监。 司礼监是十二监中第一署,也是二十四衙门之首,掌管着批红、传宣谕旨等杂要事务。皇帝有所宣谕,先口授司礼监秉笔太监记录,然后送内阁拟旨,内阁拟好了再由皇帝裁定。 秉笔太监见钱公公回来,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自然应该送到信义伯府,找不到人由杜家的人去找……要真把旨意宣到别处去,我看你这脑袋瓜子也崩想要了。」 钱公公这一耽搁,就在宫门口遇到了顾琛,两人索性乘了一辆车,结伴往信义伯府走。 顾琛眼看着丫鬟们把正房卧室腾出来,易楚把自己的被褥铺陈好,才跟钱公公告辞回宫。 两人在路上商量好了措辞,把责任都推在杜家人身上。 其实也是,单是等杜仲就足足等了一个时辰。 回到慈宁宫,顾琛把过程跟太后讲了遍,「偌大的伯府竟然没有杜大人的立身之处,那位章夫人跟二太太都是满头珠翠珠光宝气,唯独杜太太仍是一身素色褙子,站也没处站,坐也没处坐,下人们连杯茶都没伺候……按理太后所赐之物,应当妥善地供着,可我瞧着竟是没有可放之处,一时多嘴,建议章夫人将正房让出来供奉圣物,不料章夫人动了气,竟晕了过去。我自知惹了祸,不敢擅离,眼看着章夫人醒过来妥善地安置好了,才敢回来。」 跪在地上砰砰地磕头,「我办事不力,请太后娘娘责罚。」 万晋朝的规矩,逢年过节,外命妇以及宗室妇人都要进宫给皇后请安,太后还是忠王妃时就认识大章氏与辛氏。 两人都出身于诗书之家,行止进退都各有分寸,不同的是辛氏一双眼睛跟秋水似的,清得能见到底儿,大章氏则不笑不说话,脸上总是带着笑。 后来杜家出了一系列的事儿,声誉日渐衰落,大章氏慈善的名声却越来越响。 那些年纪轻阅历少的人被蒙蔽也就罢了,可上了年纪成了精的内宅妇人,哪个猜不到其中的猫腻? 杜家怎么单单长房没落,其余两房却是毫发未损,反而趾高气扬的。 太后便道:「杜家的事儿自有杜伯爷整治,你还是年轻心盛沉不住气,就罚你抄五百遍心经收收性子。」 言外之意顾琛所做没错,就是不该由他出这个头儿。 顾琛心悦诚服地领罚,当天就抄了一百遍呈在太后面前。 第三十六章 太后看了看,态度倒认真,可是一笔字却没处看,就指点了几句,「你这长撇飘荡不稳,是力到出锋处,半途撇出之故,这短撇应快而俊利,行笔迅疾。」竟然亲自提笔写了几个字以作示范。 顾琛惊喜交加,连忙仿照着练习,倒是大有长进。 且说易楚与杜仲当日就留在了信义伯府。 中午送走三位公公后,俞桦在外头叫了席面,杜仲与易楚在屋内,其余人在院子里凑合着吃了一顿。 下午,俞桦又跑了两趟白米斜街,将那边的被褥以及日常用品取了过来。易楚带着冬雨等人将物品归置好,院子已经被西天的云霞映上了绚烂的红色。 正屋院里有个小厨房,里头柴米油盐样样齐备,只是没有新鲜的菜蔬鱼肉,想必平常只做些点心之类,不曾真正炒过菜。 冬晴自告奋勇地去大厨房要蔬菜。 杜仲指了大厨房的方向,沉声道:「先礼后兵,不用顾忌。」 易楚听出杜仲的意思,怕冬晴一人吃亏,指了冬云跟冬雪,「你们一道去吧。」 管着大厨房的是个姓王的婆子,四十岁上下,早在杜仲离家之前就在厨房当差,不过之前只是个打杂的,现在已擢升为管事娘子。 上午在正房院里发生的事,早就传遍了府里上下。 几个厨娘凑到一起议论纷纷,不知道是新主子能压过旧主子还是旧主子能压过新主子。 王婆子嘱咐她们,「章夫人是主子,现在来的杜夫人也是主子,要记着咱们只是做饭的,尽了本分就好,不管哪个主子来都用心伺候着。」 正说着,有个未留头的小丫头匆匆跑进来,「王大娘,不好了,那个丫鬟来了?」 「哪个丫鬟?」王婆子正询问,就见冬晴一行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王婆子虽未见过冬晴,可瞧着她们面生,已猜了个大概,笑呵呵地问:「姑娘想吃什么尽管吩咐,这就做了给您送去。」 冬晴等人本是打算她们如果不给就动手抢的,没想到王婆子这么客气,一时倒有些愣怔,还是冬雪反应快,客气地笑笑,「我们初来乍到,不太懂府里的规矩,不知道能不能拿了菜蔬在小厨房单做?」 王婆子笑道:「自然可以,有什么不能的?」引着冬雪进了厨房,「……都是一早买回来的菜,这些是已经摘了洗过的,这些还没洗……鱼养在墙边的水缸里,有鲤鱼和鲫鱼,肉在铜釜里用冰镇着,姑娘看着需要什么尽管拿。」 冬云捉摸了下晚上的菜式,指了几样。 王婆子很痛快地用竹篮装好,等几人要出门的时候,又殷勤地问:「府里是辰初开早饭,都是各院来取,不知夫人那边是几个人,好提前准备着。」 冬雪思量一下道:「等回去禀过夫人再来回话。」 待冬晴等人走后,有厨娘担心地指了指西头,「大娘自作了主张,要是让那位知道了,还不知怎么着发作咱们?」西院住的是杜旼与小章氏。 王婆子笃定地说:「那位争了这么多年连个世子的名分都没捞着,人家可是一回来就承继了爵位,听说还带兵,你觉得那位能争得过大爷……命中定了的东西,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再争也没用……天不早了,赶紧备起晚饭来吧。」 几人顿时不言语,该洗的洗,该切的切,案板剁得咚咚响…… 此时的小章氏根本没心思管这些琐事,她正守在大章氏床前,哀哀地哭,「姑母,这可如何是好,哪个孽种怎么就这么命大,先后几次都没有得手,竟然还让他得了爵位,以后咱们该怎么过?岂不成了他案板上的鱼肉了。」 大章氏腮帮子肿得老高,一扯嘴角,腮帮子就跟着疼,强忍着断断续续地道:「悔不当初……一念之差,当年就该狠了心打死他。」 当时杜仲已经被打得昏迷不醒,大章氏就想算了吧,毕竟是俍哥儿的洗三礼,闹出人命来不吉利,反正来日方长,他养伤断不了吃药,到时候做点手脚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儿。 再说,一个声名狼藉的半大小子,没准已经断腿伤筋成了残废,能成得了什么气候,大不了就当个废人养,倒是能成全自己的好名声。 可谁能想到,人事不知的杜仲竟然会在好几十个护院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因为小章氏到底受了风,当夜就有点发热,大章氏忧心她的病,也没怎么把杜仲当回事,只派了十几人往各大医馆里访探了几个月。 毕竟,伤成那样了,能不能活得下去还是个问题。 没想到,时隔十几年,就在两个月前,她娘家的侄媳妇说见到杜仲了,而且还成了亲。 她不相信,打发人去查,果然是真的。不只是这几个月的事,这四五年杜仲一直隐姓埋名地躲在京都。 既然敢送上门来,她就不会手软,先后找了三四拨人到白米斜街,却都铩羽而归。 她心知不好,却还抱着一线希望,希望杜仲能够有点自知之明,不要以卵击石,凭一己之力与整个杜府对抗。 当然,也抱着希望,杜旼能够得到爵位。 现在,一切都成了泡影…… 这绝不是大章氏想要的结果。 她在杜府含辛茹苦三十多年,付出了多少精力与心血,而赵氏不过待了短短的两年多就撒手人寰,还留下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要她照顾。 信义伯曾说过,旼哥儿是他的福星,正因为那年旼哥儿出生,杜镇才得了爵位。 所以,这一切,不管是爵位还是府邸还是家里的财物,一切的一切都应该是杜旼的…… 杜仲却不这么想,爵位他不在乎,金钱也不在乎,他回来就是要报仇,父亲的仇、母亲的仇和他自己的。 不管大章氏想要的是什么,他都会一样样地从她手里夺走,就像当年自己,一无所有地离开一样。 易楚满怀担忧地望着他,自打他进了杜府,脸上始终沉静如水,瞧不出一丝波澜,可周身散发的气息却是阴冷而冰寒。 这冷,让她心疼。 易楚默默地走近,从背后抱住了他。 杜仲身子僵了下,很快放松下来,回身将易楚揽在怀里,他的头埋在她的发间,一句话都没说。 有水样的东西顺着她的脖颈滑进衣领。 易楚有点慌。 他哭了? 这样刚硬的,无所不能的男人竟然也会流泪? 易楚慢慢合上双眼,感受着他对她的依赖。 静静地依偎,紧紧地拥抱,偌大的空旷的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人无声地相拥。 良久,杜仲深吸口气,松开她,低声开口,「阿楚?」 易楚仰头,唇角挂着温柔的笑,「怎么?」 看着她如皎月般的笑容,杜仲满腹愧疚的感谢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只紧紧握了她的手,「你累不累?早点歇了吧?」 易楚笑着点头,「好。」 什么都不问,什么都说好。 这就是他的妻,默默地站在他身边支持着他。 杜仲胸口梗了下,柔声道:「去宣府之前,我想让你把家管起来……」 第三十七章 这一夜对京都的许多人来说,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诸如武定伯,终于如愿以偿地让才八岁的儿子得了世子的名号;又如忠勤伯,主动将爵位传给儿子吴峰,今天也得到了圣旨,这就意味着爵位可以再传一代。 忠勤伯当晚就要大摆宴席,被吴峰劝住了,「还是等明儿进宫谢恩后再做打算,其他一并封赏的也有,如果都摆席,咱们就随大流,要是都不摆,咱们也别独树一帜。」 忠勤伯欣慰地笑,「你小子倒是出息了,能沉得住气了。」 吴峰在父亲面前还挺收敛,可回到自己院子里,脸上的喜气就藏不住了,搂着钱氏很是快活了一阵。 同样不眠的还有平凉侯,因没有嫡生儿子,他跟忠勤伯一样,想主动传给庶子,没想到圣旨没等到,却等来了嘉德帝的口谕,「嫡庶不分,祸家之源。」 平凉侯气得几乎一口气没上来。 最近他一直走皇后的门路,往文定伯家里送了不少重礼。 文定伯曾给他出主意,不如在本家过继一个,可文定伯觉得过继的总归是别人的孩子,而庶子却不折不扣地是自己的种儿。 最可恨是那个年老珠黄的正妻,说什么也不肯把庶子记在自己名下。 否则,何苦到这种地步。 当晚,文定伯就没给正妻好脸色看,背着手到了小妾院子里。 文定伯夫人冷冷一笑,她才不会把那个娼~妓抬成的妾生的孩子记在自己名下,嫌脏。 反正两个闺女都已经嫁人生了儿子,在婆家也都站稳了脚跟,没必要捧个妾生的儿子出来替她们撑腰。 信义伯府也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忧的自然是大小章氏等人,而欢喜的却是冬晴冬雨等四个丫鬟。 她们都是出生穷苦人家,没断了吃糠咽菜,即便卖身到了人牙子手里,也是残羹冷饭吃得多。到了白米斜街,每顿都有热气腾腾的饭菜不说,每季还添新衣裳,已经算是好日子了。再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到这种高门深院里来当差。 别的不说,单是院子里的风景,有假山有亭台,还有五颜六色的花,岂不比年画上画得都漂亮。 四个冬住在一间屋里,唧唧喳喳地谈论着所见所闻。 还是冬雪看得清楚,沉声说了句,「现下夫人跟老夫人打擂台呢,咱们要想在这里过得舒心,就得给夫人撑住脸面,切不能堕了士气,扯夫人的后腿。」 冬晴乐呵呵地说:「我才不怕她们呢,一个个长得娇滴滴的,我一人能打她们七八个。」 易楚却不像冬晴这么乐观。 对于掌管信义伯府,她是一点头绪都没有,如果画屏在就好了……可画屏眼下怀着身孕,哪能让她费这种神思。 易楚默默地叹口气,又翻了个身。 杜仲伸手揽过她,「别担心,一切有我。」一下下拍着她的肩头,不轻不重地。 易楚窝在他怀里,闻着清淡的艾草香,呼吸慢慢地变得悠长而均匀。 杜仲无声地笑了笑。 第二天,两人起得仍是早。 冬晴从大厨房里端来了早饭,朱漆雕着梅花的食盒,装了满满的四层。顶上两层是八样小菜,四荤四素,第三层是四碟点心,有核桃卷酥、奶香花卷、千层糕和小笼包,第四层是两样粥,皮蛋瘦肉粥和红枣薏米粥,一咸一甜。 不大的炕桌,摆得满满当当。 冬晴悄声对冬雪道:「难怪别人院里都是两人抬着,原来早饭吃这么多花样。那个王婆子还说,要是不合夫人口味,现点了她另外做。」 冬雪也压低声音,「也不知咱们吃的是什么?」 说着话,冬云与冬雨也拎了食盒过来,也是四层。 冬晴咧着嘴笑,「肯定也差不了。」 没想到掀开来,不过是一碗糙米粥,一只馒头和一碟酱菜,四层一模一样。 还不如她们在白米斜街吃得好。 冬云不由感念,「还是夫人心善。」 在白米斜街,只有一个厨房,郑三嫂在一口锅里熬粥,一口锅蒸花卷或者包子,下人跟主子吃得没什么不同。差别就在于,饭盛出来先紧着杜仲跟易楚吃,他们剩下的才是几人分,但是也足够饱。 哪像这里,差得也太大点了。 不过几人都是能吃苦的,心里落差虽大,也都吃了个干干净净。吃饱了才好干活。 吃过饭,杜仲带着易楚到了荣恩院。 小章氏正跟大章氏一同吃饭,听了冷笑道:「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吃,昨儿把您撵到这里来,还有脸还请安。」转头吩咐丫鬟红绡,「就说老夫人被他们气病了,不想见。」 红绡委婉地表达了小章氏的意思,「老夫人精力不济,懒怠起身,请伯爷跟夫人回吧。」 易楚淡淡地说:「既然如此,我们就不打扰章夫人了,不过最近各府得了封赏的不再少数,府里免不了各处应酬,还请章夫人把对牌交给我。」 红绡心头跳了跳,支支吾吾地说:「夫人请稍候,我去瞧瞧老夫人是否醒了。」 易楚笑笑。 杜仲拉过旁边的椅子招呼易楚,「还不定等多久,坐着歇会儿。」 易楚闻言,便不推辞,轻盈盈地坐下,打量起四周的摆设。 神情悠闲轻松,毫不局促。 但凡给老夫人请安的晚辈,未得允许前,都得恭恭敬敬地站着,即便杜旼也不例外,哪有像他们两人这般不请自坐的? 荣恩院伺候的丫鬟讶然地盯着他们,无声无息地交换了个眼神。 「当啷,」内室里传来清脆的瓷器落地的声音,丫鬟们眸中一惊,均收敛了神情,恭恭敬敬地立着。 杜仲却愈发适意,跟易楚讲起屋里的摆设,「……那个竹根雕的南极仙翁是祖父五十岁生辰那年父亲托人捎回来的,那副雪夜竹林画是我舅父所作,舅父最擅画竹,但祖父曾说,舅父的画不及我外祖父多矣……」 易楚听得饶有兴味。 内室里的大章氏却涨红了脸,点着红绡问:「是她亲口说的,想要我手里的对牌?」 红绡跪在地上,衣襟上满是黑米粒,额前的发梢也沾了米粒,瞧着甚是狼狈,「是,夫人说的,说最近应酬多。」 「哼,我就知道她没安什么好心,」大章氏轻蔑地撇撇嘴,「刚进城的乡下人,身上的泥土气都没洗干净,就想着当家抓权,能看懂账本吗?」 「娘,」小章氏着急地说,「你可别一时意气真放了手,要是真让他们俩掌了权,我们俍哥儿哪还有活路啊」 大章氏瞪小章氏一眼,「瞧你那出息,就盯着家里这点东西不放,怎么就不知道教导教导俍哥儿多用用功。」 小章氏摊着手叫苦,「我也想啊,可俍哥儿根本不是科考的料,先后请得几个先生都说作诗还行,写文章就差了点。」 「那叫差了点?简直一无是处,」大章氏恨铁不成钢地说,「还好意思说作诗,每天就知道跟些浪荡子到处晃悠,不知道打哪儿听来一两句浑话就成了作诗了……科举不行就习武,当初那个……才四五岁,不到三尺高,天天扎马步,一练就是一两个时辰,一天下来腿都肿得站不住。」 第三十八章 「俍哥儿哪能吃那苦头?再说,现在练也晚了,年岁大了。」 「慈母多败儿!」大章氏感叹,「你看辛氏,弱柳扶风静水照月般的人儿,人家教养孩子可比你强,下得去狠心……」 「姑母……」小章氏抱着大章氏的胳膊撒娇,「您就别说我了,以后我一定好好教导他们。」 大章氏脸色好看了点,估摸着时候也差不多了,闲闲对红绡道:「起来吧,就说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红绡低声答应着。 大章氏又道:「不用着急,回去先换了衣裳。」 话音刚落,看到另外一个丫头红绫在探头探脑。 小章氏喝道:「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红绫垂首,双手揪着衣襟,忐忑不安地挪到屋里,悄声道:「外头伯爷跟夫人已经走了。」 「走了?」小章氏蹙眉,不是来要对牌吗,这么容易就打退堂鼓了? 红绫偷眼瞧瞧小章氏,又瞅瞅大章氏,似乎鼓足勇气般,「听伯爷说,要沿着观云亭、赏月阁砌一道墙。」 「什么?」大章氏一掌拍在炕桌上,震得杯碟叮当作响,「他敢?」 红绫吓得一哆嗦,跪在地上,再不敢言语。 易楚跟杜仲才不会傻坐在荣恩院干等着。 事实上,杜仲跟她讲完了屋内的摆设后,随口闲聊了几句,就拉着她出来了。 从荣恩院往东,是面不小的镜湖,湖水清澈,湖心养着莲花,走在湖畔能闻到莲花的清香。 杜仲指着湖边的亭台,「那处八角亭就是观云亭,再往前,那株西府海棠后面是赏月阁。」 易楚问道:「你当真要沿着这边砌墙,岂不是坏了这处景致?」 杜仲笑笑,「舍掉这处景儿,能换个清静日子,值得……再说,能砌就能推,时机一到推了就是。」 两人说得悠闲,那边小章氏已经嚷起来,「他成心是想把我们分出去,我就知道这小畜生没安好心。」 杜府分东西两路,东边是大五进的院落,正房七间带两耳,而第三、四进的院落又带着跨院,当中以抄手游廊相连。 西路前头是座三进的宅院,明威将军与辛氏的住处,宅院后头就是花园。花园里另有亭台楼阁若干,其中一处映水轩景致最好,据说风水也最好,是处聚财的宝地。 小章氏与杜旼就住在映水轩,离着荣恩院非常近。 当年大章氏在荣恩院责罚杜仲,小章氏就是听到了吵闹声才出来。 而沿着观云亭垒墙,就自然而然地把映水轩及荣恩院与府邸的其他地方分隔开来。 真要分出去的话,好处是小章氏白得了两处住所,还有一小片竹林。 可坏处更大,现在住在一起,杜俍跟杜伊以及杜俪可以说是信义伯的堂弟堂妹,要是分开了,他们不过是个五品官员的女儿,而且还是晋王府的属官。 晋王眼下还半死不活地躺着床上耗日子,眼瞅着是没有未来的。 尤其嘉德帝不过二十四五岁,至少未来二十多年晋王是不可能翻身的。 杜伊已经成了家,杜俍今年刚十三,杜俪十一,都还没说亲,没了信义伯这面大旗,他们能说到什么好亲事 所以小章氏才急得跳脚。 大章氏却老神在在地说:「他也就吓唬吓唬你,他若真敢垒墙,我就能豁出去到顺天府衙门告他不孝忤逆。」 没想到杜仲果真找了泥水匠来,半天工夫不到,已经砌了面高约丈二,长约两丈的围墙。围墙下半是石头,上半边用的是青砖,工匠砌得很认真,并非是垒着玩的。 小章氏坐立不安,几次想找人偷偷把那墙给扒了,可瞧见墙边那几个玄色衣衫的冷面男子就觉得后心发凉。 是俞桦带着林梧等人,提着长剑来回巡视。 杜仲便是打得这个主意,能让大小章氏消停最好,若是不能,干脆就豁出去一块地皮,图个清静。 眼看着墙越垒越宽,小章氏坐不住了,腆着脸去找易楚。 易楚正跟冬雪与冬云核计厨房的事儿,见了小章氏不冷不热地招呼,「二太太有事?」 小章氏本以为易楚能开口叫一声「婶娘」,那么她就能接口称「侄媳妇」,如此,她就占了长。她拿出长辈的架子苦口婆心地劝一劝,再哭两声,兴许就能让易楚松口。 没想到易楚根本就不论亲戚的情分,张口就是外人的称呼,二太太。 若真按外人论,易楚可是有诰封的超一品夫人,小章氏差了好几级。 小章氏原先准备好的说辞半点用不上,索性就直入主题,「……看见花园里垒了那么高的围墙,不知道怎么回事?」 易楚淡漠地笑笑,「哦,这不最近要宴客,现有府里的人大都不中用,正打算买一批下人,先前那些老夫人跟二太太使唤惯了,仍旧跟过去……要不一个府邸用着两帮下人,有听使唤有不听使唤的,没得叫人笑话。」 她这是什么意思? 府里的下人要一并换了?以前那些人也得跟着住到那头? 信义伯府经过大清洗,使唤的下人早不比以往多,可林林总总也二百多人。 想到这二百人都跟着她,别说住处,就是每月的月钱她都没法发,小章氏脑门突突直跳,脑子也不听使唤似的,感觉有点反应不过来。 她跟老夫人不是核计好了要拿捏杜仲两口子一把,给他俩点颜色看看?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这两人完全不按理出牌。 新媳妇进门怎么也得忍气吞声过上半年才敢大声说话,这位却一进门先把老夫人撵了,然后又把府邸占了。 她怎么敢?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 小章氏正要开口,却见冬晴托着个红漆雕喜鹊登枝的托盘过来,也不避讳她,径直端到易楚面前,「夫人,前头送来的新对牌,让夫人看着哪个好?」 托盘底下趁着墨绿色的姑绒,上面两只对牌,一只乌漆漆的,另一只是深褐色。 离得近了,隐约闻到暗香扑鼻。 冬晴笑着介绍,「深褐色的说是内府衙门给的千年金丝楠木,旧年宫里做家具川地来的贡品,听说咱们府里换对牌,就让人送过来几块边角料;这个乌漆漆的是铁梨木。」 小章氏出身名门,怎会不知道,铁梨木又叫降香黄檀,年岁越久色泽越深,香味越浓郁。这么好的东西,竟用来做对牌? 又想到内府衙门都知道换对牌,是不是京都都传遍了? 真要被赶出去,她的脸面往哪里放? 小章氏顾不得告辞,提着裙角就往外走,准备去找大章氏…… 易楚并不相送,只略略欠了欠身,伸手掂起两块对牌试了试,都挺沉手,不似寻常松木柳木那般轻飘飘的,便问冬晴:「都做了几块?」 冬晴笑着回答:「分别做了六块,看着一样,但其实不一样。」 易楚挑眉,有点不明白。 冬雪嗔怪地瞥一眼冬晴,上前斯斯文文地说:「伯爷说,铁梨木的有香味就留在内院,金丝楠木的在外院使……平常家里有四块对牌足够了,多做两块留着备用,一并给夫人守着。对牌上做了暗记,暗记各不相同,到时那块牌子做何使唤,但凭夫人喜好,也不用担心别人弄混了欺瞒夫人。」 第三十九章 易楚笑了笑,「腰间挂着这牌子,倒省了熏香。」又问,「伯爷没说什么时候能过来吃饭?」 冬雪摇摇头。 刚才易楚对小章氏所说的新换一批下人并非随口乱语,但下人并非全换,而是换一部分,把那些至关紧要的差事换成自己的人。 杜仲在外院做的就是这事。 以前大小章氏再怎么折腾,总不能把所有的老奴旧仆都换掉,尤其护院,有小半仍是以前的旧人,都是杜镇亲手训练出来的,有几人还曾经同明威将军一同蹲过马步。 护院们镇守着宅子,对外院的管事小厮颇为熟悉,大致知晓哪些人老实可靠,哪些人奸诈狡猾,哪些人干过伤天害理的事。 来回问过几人,杜仲心里有了计较,笑着拍拍护院的肩,「好好干,干得好的人总不会吃亏。」 这一下看着轻松,落在护院肩上却重若千斤。 护院歪了嘴,强忍着没有呼痛,待杜仲走后,发现青石板悄无声息地碎成了数片。护院暗中心惊,又是叹服,「将军后继有人。」 英雄惜英雄,强者敬强者。 护院们大都会点粗浅的工夫,见到杜仲露这一手,便是以前不认识杜仲的,也对他存了敬服之心。 杜仲在外院理事的时候,小章氏正抖着手没头苍蝇般满地乱转。 大章氏强忍着腮帮子的痛,斥道:「多大点儿事就这么沉不住气,你找阿旼过来帮我写封信。」 小章氏唤了个丫鬟将杜旼叫了来,自己亲自扯着衣袖研墨。 信是写给大章氏的兄长,如今章府的当家人章宗岱。 章总岱在钦天监任监正,正五品,刚好够有资格上朝议事。 只要他在朝上一提,章学士以往的门生中有得是朝廷肱骨,自会开口照应,其中还有位专门进谏的御史。 而且,杜妤的公公平定侯也在朝中任职,作为亲家,他不可能袖手旁观。 大章氏不信,自己的父亲桃李遍天下,而杜仲,当年赵氏早逝,娘家已败落多年,辛氏家里倒有些关系,可辛家跟杜家早就断了来往。 就凭杜仲,能敌得过御史的口舌? 大章氏胸有成竹,小章氏也越想越得意,墨汁溅在衣袖上好几滴也不曾察觉。 薄暮时分,章总岱看到了大章氏的信,气得胡子乱颤。 俗话说「百善孝为先」,万晋朝素来最讲究的也不过是一个「忠」字,一个「孝」字。 大章氏已年近六十,被赶出正房不说,还要被赶出信义伯府,杜仲这般行事,还有什么道德忠义可言? 当夜,章总岱就写了折子,又分别联络了父亲的几个门生,只等天亮上朝好参杜仲一本。 楚寻自从登基以来,以前因怕忌讳而隐藏不露的才能尽数施展出来,再加上景德帝驾崩前几个月带着他处理政事,这一切的朝政要务俱都做熟了的,且因为年轻,行事更为果断,这大半年来已把国事理得井井有条。 对外,鞑靼人上次伤了筋骨,没有五六年缓不过劲来;在内,各处既无内乱又无饥荒,万晋朝呈现出少有的风调雨顺。 先前质疑楚寻的人渐渐没了声息,倒是有人暗中散布楚寻果然是命定的真龙天子,所以才会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故而,早朝基本没什么大事商议。 所以,这天一向不出头的章总岱上折子参奏信义伯杜仲,犹如一粒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激起无数波浪。 章学士能在翰林院讲学,确实是装了一肚子诗书,章总岱作为他的嫡长子,才华也不错。 这一本折子列举了杜仲的三大罪状,最主要的就是不孝,对大小章氏不孝,其次是不仁,对杜俍杜伊等堂弟堂妹们不仁,第三则是十几年前欺侮丫鬟兰心的旧事。 列举杜仲罪状的同时,还引经据典讲述了前朝对此种恶徒的处置方式,最轻的是斩首,至于重的,有凌迟,有车裂,有炮烙……总之,这种人就不配活在世上,更不配作为朝廷命官。 大章氏所料不错,章总岱一出口,就有好几位大臣随声附和。 楚寻兴致颇高,笑眯眯地听着,过了会左右看了看,吩咐两旁侍立的锦衣卫,「骑快马,宣杜仲上朝自辩。」 按理,杜仲作为正二品的武官也该上朝的,可他还没到宣府任职,有什么公文报不到他头上,因此他一早就告了假,说家里需要整饬,暂不上朝。 楚寻自不会在乎这些小节,反正有需要的时候,宣他进宫也是一样。 杜仲历来早起,今日也不例外,打了两趟拳,浑身汗淋淋地回到正房,脱了汗湿的外衣,也不叫热水,直接用铜盆端着冷水当头往下浇。 易楚担心他一身热汗被冷水激着,举着大棉布帕子,只等他冲完就帮他擦身,绞头发。 这些事本是杜仲惯常做的,可他喜欢易楚为自己忙前忙后的感觉,就好像母亲对待不听话的孩子,眼眸里有嗔怪有无奈,更多得却是心疼。 易楚岂不知杜仲的这种小心思,其实她也喜欢伺候他,这个时候两人会格外亲密,是不同于床笫之间的那种亲密。 杜仲刚穿好衣衫,易楚正帮他梳头的工夫,外院传进话来,让杜仲上朝。 易楚的手便是一颤,扯断了好几根头发。 杜仲笑着安慰她,「没事,若真有事,便不会只派一个人来传话,而是派一队人捉拿我了。」 易楚仍担着心,却不再表露出来,只手上加快了动作,替他梳好头,又找出武官的朝服,伺候他换上,才悄声道:「若有事,记得往家里送个信儿。」 杜仲点点头,搂一下她的腰,捏了捏,语气暧昧,「还酸不酸?」 易楚蓦地涨红了脸,拍开他的手,「还不快走?」 杜仲乐呵呵地走了。 易楚却仍是感觉面上火辣辣地热。 自打杜仲从西北回来,只要易楚身子爽利,十日间,两人竟有七八日不闲着。易楚也知,这样终究太过频繁了些,于子嗣也不利。 杜仲的需求却是旺盛,明明说好了只亲一亲,摸一摸,可每次亲完摸完都会不可收拾。 易楚也是真正得了趣儿,开头扭捏着不肯的是她,后头死缠着不松开的也是她。 正房旁边有座花梨木底座的穿衣镜,镜子是从西洋来的玻璃镜儿,照着人形纤毫不差,连眉间不起眼的小黑痣都看得一清二楚。 因怕照走了魂儿,夜里睡下时,易楚总是放下镜子上的布罩子,昨夜杜仲却将布罩摘下来,迫着易楚看镜子里两人的动作。 易楚既害羞又好奇,又不知从那里来的勇气,坐在了杜仲身上,没动几下,就喊着「腰酸」,死活不再动作,气得杜仲变着法子折腾了好几个花样才放过她。 罕见得,易楚没有早早睡着,而是想着镜子里的女人——眼神迷离,神情妩媚,双唇微微张着,动作又是那么妖娆,浑身散发着一种莫可言说的风情。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情动时竟然会是这副模样,竟然带了易齐的三分情致。 说起来,易齐到落梅庵也有了一个月,期间易楚不放心,让冬晴跟冬雨去探望过一次。 第四十章 两人听了易楚的吩咐先躲在暗处瞧了两眼,又跟主持谈了谈。 主持满脸无奈,道:「贫尼照看过多少不驯的女子,还真没见到这么倔强这么烈性的。」 易齐不哭闹不绝食,而是逮着机会就往外跑。 先是白天趁着解手的时候跑,后来夜里跳窗跑,还有次在外头遛弯,趁人不注意,用石头把跟着她的女尼打晕了。 好在女尼地形熟,不过两三刻钟也便找了回来。 有过这两三回,后来便盯她盯得紧,专门派了两个体格健壮的盯她一个人。 还觉得不放心,又给减了饭食,却加了抄经书的量。 别人每顿都是一整碗米饭,给易齐只有半碗,别人每天只抄两卷经,让易齐抄四卷,抄不完就熬夜抄。 半个月熬下来,易齐既没力气又没了精神,终于撑不住了。 身子撑不住,逃跑的心思却没消。放风的时候,别人都眼神发木神情呆愣,易齐仍是骨碌碌地四处乱瞧,一看就不安生。 主持也是个狠的,将面巴掌大的玻璃镜子擦得铮亮,递到易齐面前。 易齐呆了,镜子里瘦骨嶙峋脸色苍白的人会是自己? 以往她最引以为傲的就是一双天生风流的眼眸,眼下风情仍在,可衬着这肤色,这打扮,就像怪物般,只叫人觉得可笑可怕。 易齐摔了镜子,发疯般哭闹了一夜,第二天起床,原先的那股精气神就没了。 主持暗暗松了口气,可对着冬雨,仍是叫苦,「早知道我们就不收这姑娘了,要真给跑出去做下丑事来,我们落梅庵的名声就算毁了,还有谁来给我们添香火。」巴掌大的玻璃镜子也说成了尺许宽的梳妆镜子,「……后面雕着双鱼,你们也知道,从西洋坐着船过来的,巴掌大的镜子也得十几两银子,我这面还是王夫人上次来留下的,至少也得五十两……」 冬雨赔笑道:「我们夫人也是没有法子了,所以才仰仗您,若真能给扳过性子来,夫人说愿意给菩萨重塑金身。」 她倒不是信口开河,她知道护国寺的菩萨塑金身是五百两银子,而落梅庵的菩萨比护国寺的矮了足足一个头,身型也不似那般庞大,撑死也就三百两银子。 依她看来,易楚对二姑娘仍有情分在,换做真正无情的根本连想都不想不起来。而易楚,送二姑娘来那天,独自在屋里落了半天泪,这还不到一个月,又让她们来探望。 若三百两银子真能换得二姑娘痛改前非,易楚定然乐意。 易楚犹为昨夜的事害羞,而此时的杜仲已来到了奉天殿…… 万晋朝内,在奉天殿值守的虽然也属于锦衣卫,但他们是从锦衣卫中挑得身材健硕面目俊朗的兵士,专门负责殿廷守卫,又叫做大汉将军。 通俗点说,就是找那些长得好的,专门给皇家朝堂撑脸面,并不涉及刑狱缉捕等事务,所以杜仲对他们并不熟悉,也没有向来传话的人打听消息。 那人却颇给面子,主动提及章总岱说的三条罪状,「……伯爷可得仔细对答,我瞧着章大人神情不善。」 杜仲谢了他,问道:「今儿负责侍卫的是谁?」 那人答道:「吴峰吴百户。」 杜仲心里有了数。 到了奉天殿,杜仲先是三拜九叩给嘉德帝请了安。 楚寻神色平静如常,看不出半点波澜,在柱子旁边持剑而立的吴峰却颇为焦虑。 就在适才的大汉将军出去找人这空当,平定侯、平凉侯、大理寺卿还有个姓张的御史都站出来替章总岱撑腰,将杜仲骂得一钱不值。 楚寻开头还带着笑,后来渐渐板起了脸,吴峰瞧见了,心不由地提了起来,为杜仲捏着一把汗。 说起来,他也觉得杜仲行事过于激进,对付这种内宅妇人还是女人出面用女人的手段更合适。他一个大男人出手,总有点说不过去。 楚寻待杜仲磕完头,扬声问道:「适才章爱卿列举你三条罪状,第一条便是不孝,你可认罪?」 「认罪!」杜仲沉声道,「臣虽无不孝之举,可心中着实有不孝之念,古人曰父不慈,则子不孝,如今老夫人既然不慈,臣宁肯不孝。」 章总岱斥道:「一派胡言,还说没有不孝之举,那我妹子怎么从正房搬出去了?」 杜仲答道:「当日司礼监钱公公与慈宁宫德公公去府里宣旨,老夫人一时欢喜晕了过去,后来才知是身有顽疾,为了养病才搬到清静的荣恩院……章大人若还没有糊涂,想必也知道荣恩院位于后花园旁边,极为清雅幽静,祖父当年也在荣恩院静养……我久不住府里,不好贸然支使下人,还是二太太做主让人抬了老夫人过去,如果章大人认为此举是不孝,是否该责问尊侄女才对?」 小章氏是章家老二章宗青的长女,也是章总岱的侄女。 章总岱一时语塞,又道:「听说杜大人要将你祖母与叔叔一家赶出信义伯府,又作何解释?」 「听说?」杜仲有意重复一下,「章大人是听何人所说,令妹还是令侄女?」 「都不是,」章总岱本能地否认,「是听别人说的。」 「前天下午我才兴起,要修缮一下府邸,昨天章大人就得到消息说我要撵人……若不是章大人亲口所言,我还真不知道府里的下人口舌是如此不知遮拦,看来应该好生整治整治,免得再胡乱说话……还是说下人并没胡乱说话,只是说给了章大人?」 意思很明显,就是说章总岱往杜府安插人手。 朝廷里不少大臣这样做,可没人敢摆在明面上。 正静默着,忽听两声咳嗽,有人道:「这个……嗯,不单是章大人,本侯也听说了。」 杜仲侧过头一看,是杜妤的公爹平定侯,便冷冷一笑,「梁侯爷消息倒是灵通,不知侯爷听说过没有,先帝曾赐给我父亲一柄苗刀,名叫残月,刀长一尺有二,刀刃向外弯曲如残月,刀背两侧有血槽,并海天云龙纹,刀柄三寸七分,以牛角夹制而成,缀着十八颗牛骨钉。刀鞘乃寒铁制成,同样刻着海天云龙纹,鞘口处缀着九粒金刚石,幼时我顽劣不小心摔到地上失落了一粒,后来我父亲特地找了差不多大小的金刚石来配,可色泽上终究差了点……」 众大臣面面相觑,不知道杜仲莫名其妙地缘何提到这么一柄刀。 而细心之人却发现平定侯虽仍是平静,可垂在体侧的手却握得紧紧的,以致于手背上的青筋都突出起来。 章总岱却没发觉,厉声喝道:「你竟敢损坏御赐之物,罪加一等。」 杜仲轻蔑地瞥他一眼,续道:「梁侯爷消息灵通,想必也知道,先两年楚况忤逆,抄家时也搜出这么一柄刀。」侧头转向吴峰,「当日吴百户应该也在场,不知道对此刀可否有印象?」 吴峰暗骂杜仲狡猾。 那柄刀他自然有印象,不只是他,当时所有查抄先太子楚况宅邸的兵士都见过。杜仲还特地指出那粒色泽黯淡的金刚石,又查看了往来账目,知道是平定侯在楚况四十岁生辰时候送得贺礼。 第四十一章 谁能想到,那个时候他就留了后手。 吴峰清了清嗓子据实回答:「当时我确实在,记得这刀是梁侯爷送给楚况的生辰礼。」 杜仲便问平定侯,「不知道先帝赐给我父亲的残月,如何到了梁侯爷手里?」 平定侯面白如纸,身子抖得似筛糠。 大家都不是傻子,自然猜得出,必定是大章氏偷拿送给亲家平定侯,而平定侯又作为宝物送给了先太子。 章总岱也反应过来,暗骂自己的妹妹做事不靠谱,怎能拿御赐之物送礼。 其实这事也怪不得大章氏,当年景德帝赐刀是因为在御书房与明威将军谈得兴起,让人取了这柄刀来。 明威将军与大章氏并不亲近,自然不会特意在她面前显摆,只拿到外院给父亲杜镇过了目。 大章氏并不知道是御赐的东西,再说当时大房已经没了人,便是拿了也没人追究。 谁能想到杜仲还能活着回来,而这柄刀又被平定侯送给了先太子,正好抄家时又被杜仲看到了。 杜仲仍不罢休,指着章总岱道:「章大人前年六十大寿,中堂前挂了幅武烟阁主的《月下松风图》,想必大人已经看过多次,不知主意到没有,那个月字写得格外大,字体较之其余四字略有不同。」 章总岱孤傲地说:「是又如何?」 杜仲淡然一笑,「没怎样,那幅图是我母亲陪嫁的东西,不为其他,只因武烟阁主是我三舅给自己取的名号,月字是我三舅所书,其余四字却是出自我母亲的手笔。母亲最爱此画,往常都挂在父母住处的书房里……若章大人肯割爱,我愿出千金买回来以慰母亲在天之灵。」 朝堂一片哗然。 这次再没有人不明白这幅画是怎么到了章总岱手里了。 杜仲叹道:「以前常听祖父提到章学士,章学士为人刚正两袖清风,又时不时接济家境贫寒的学生,凡认识章学士的,谁人不敬仰她的品行,没想到啊没想到……」 后半句虽然没说完,可大家心里都清楚。 章总岱偌大年纪,脸色竟然涨得通红,几乎要涌出泪来,片刻才平静几分道:「舍妹确有不是,但杜旼是你的亲叔父,杜俍是你的堂弟,难道你竟连他们都容不下?」 杜仲悲悯地看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来,册子是拓得官府的文书,上面记着杜府近几年卖出的田地与店铺,没记买主是谁,可卖方清清楚楚地是杜旼的签字与私印。 「一千五百亩地,六家铺子,章大人精通历法算术,想必能算得出共是多少银子?杜旼是晋王府的属官,一年俸禄是多少,章大人定然也清楚。这等败坏祖宗家业的人,章大人还要留在家里供着吗?」 说罢,杜仲一扬手,纸张纷纷扬扬落了满地。 有好事的捡起一张瞅了眼,悄声道:「这间是东华门的铺子,卖了一千二百两。」 另有一人道:「这是当票,当了不少东西。」 杜仲扬声道:「我信义伯府的财物大都是我祖父我父亲历年军功所得,当祖祖辈辈传下去,以彰朝廷恩典,即便变卖,也应用来办族学或者兴祖产方为兴家之道……如今圣上既然恩封臣为信义伯,臣容不得如此败家之人。」 楚寻静默地看着这一切,忽而出声问道:「章爱卿,倘若是你家中,爱卿将如何处置?」 「臣……臣,」章总岱吭哧半天没有说出话,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臣有罪。」 其余跟章家有旧之人却再不敢多言,惟恐杜仲再说出自家哪样东西来历不正当,失了财物事小,丢了名声事情可就闹大了。 只有张御史还惦记着杜仲十二岁那年,在守父孝母孝期间欺侮祖父房内大丫鬟的事情,正要挺胸而出,无意间对上杜仲的眼眸。那股阴冷的寒意让他不由地退后几步,再也没了进谏的胆量。 楚寻无谓地挥挥手,「杜爱卿的家事便由他自行处理,众爱卿各自管好自家就成。」 语毕,便退了朝。 吴峰趁着无人之际对杜仲道:「内宅之事非一朝一夕之功,何必如此冒进,这般一来,虽说皇上不追究,可终究得罪了不少人。」 杜仲淡淡地说:「早晚都是要得罪,得罪在明处比暗处要好,」停一下又道,「不久我就到宣府,家里留她一人不放心,趁早把事情处理利索了为好。」 果然是为阿楚考虑的。 吴峰眼前浮现出那个有着温柔的眼神,带着浅浅梨涡的明媚女子,暗自叹了口气。 两人再不说话,吴峰仍旧回去当他的差,杜仲出了宫门,策马往家奔。 进了正房院子,隔窗瞧见易楚俯在炕桌上,手里捏着毛笔,正写写画画。 心骤然间沉静下来,唇角绽出个连他都不曾察觉的温柔笑容。 易楚似是感受到有人在注视着自己,转过头见到是他,目光猛地变得热烈,极快地趿拉着鞋子迎出来,问道:「你可好,没什么事吧?」 杜仲情不自禁地拥住了她,下巴抵住她的发髻,「没事,一切都好。你在家里做什么?」 易楚仰着脸,有些赧然地说:「我在核算家里再添几个下人才好,现在府里有针线房、厨房、有点心房、茶水房,还有专门管灯油蜡烛的,我觉得用不了这么多人,但眼下只冬雨她们四个也确实少了。」 杜仲点着她的鼻子笑,「不用完全按照先前的设置,有些不必要的能省就省了,待会咱们一起看看用几个人合适……人手也不用急,先紧着府里做惯的人挑。」 易楚挑眉,「章夫人跟二太太肯放手了?」 杜仲笑道:「不放她也得放,她养不起这许多人,攥在手里一天就多一天嚼用。」 易楚便问:「即便嚼用也是用得府里的银子,她会心疼这些?」 说到底,公中的银钱物件仍是握在她们手里,现下收回了一些,可被她们侵占的那些却是要不回来了。 杜仲亲昵地摸摸她的脸颊,「是心疼银子了?」 「才不是,」易楚娇嗔地反驳,「我又不是往钱眼里钻的人。」 杜仲笑道:「我明白……不过他们败坏掉的早晚也得讨回来,眼下先把家里的规矩制度立起来才是。」 易楚笑着点点头。 两人相对而坐,杜仲一项项说着家里的章程,易楚在旁边一项项地记,偶尔视线交投,便是会心一笑。 冬雪端着茶水正要往里走,被冬雨拦住了,「伯爷跟夫人在里头,待会再进去。」 冬雪将托盘放下,悄声道:「方才在外面,看着有不少人想进这个院子被俞管家拦下了,也不知是什么事儿。」 冬雨也摇头,「不知道,反正咱们伺候好夫人就行……我听王婆子说,以前辛夫人身边的丫鬟到了十八岁就要放出去,或者让爹娘领回家,或者配了外院的小厮。我家里已经没人了,不想走,你呢?」 冬雪「扑哧」轻笑,「你瞧中谁了,求夫人做主就是。」 冬雨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是你看中人了吧,还编排我。」 第四十二章 冬雪很认真地说:「眼下我谁都没瞧中,你心里那人是谁,我也猜出了七八分来,你要不要听我说出来?」 「不想听,」冬雨捂着耳朵,却又小声道,「你就是来蒙人,我才不信你。」 冬雪笑道:「是大勇,对不对?」 冬雨倒吸口气,却没有否认。 冬雪鼓励她,「他人挺好的又能干,又得夫人赏识,你若有意就早点跟夫人讲,没准夫人就成全你们了。要是晚了,兴许人家就有主了。」 冬雨迟疑着问:「我怕夫人恼了我,我还想在夫人身边多伺候几年。」 冬雪就道:「夫人人好,眼下跟伯爷又这般要好,肯定希望身边的人也好,她指定不会恼你。」 两人唧唧喳喳这番话瞒过了易楚,却没瞒过杜仲的耳朵。 杜仲爱听冬雪说的「夫人跟伯爷这般要好」,心里暗自高兴,抬头瞧见易楚认真的神态,不由探身亲了下易楚的额头。 易楚不防备,倒是被他吓了一跳,嗔怒地瞪他一眼。 杜仲轻轻地笑,「阿楚,以后咱们一直这么要好吧。」 这样的人,竟然说出这般孩子气的话。 易楚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感动,低声地回答,「好。」 杜仲伸手握住了她的,紧紧捏一下,才松开。 冬雨仍在跟冬雪说悄悄话,突然冬晴大踏步进了院子,对着门口喊道:「夫人,威远侯夫人来了……」 杜仲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易楚已经连声吩咐,「快请进来,」欲下炕找鞋子。 杜仲坐在炕边,探身将她白底天青色鞋面,绣着玉簪花的软鞋捞在手里,一边捉她的脚。 易楚骇了一跳,「哪有男人给女人穿鞋的,叫人瞧见背后该笑话你。」拿裙裾遮了脚,不让他碰,却愈发激得杜仲兴起,握了她的脚不算,还隔着袜子在她脚心挠了两下。 易楚嗔恼地作势踢他,杜仲不躲不闪地笑,「平常都是你服侍我,我便服侍你一次也不算什么……再说是在内室,别人怎么会晓得?」 很认真地替她穿了鞋,扶她下了炕。 这空当,冬晴已经引着杜俏进了院子门口。 跟往常一样,杜俏带着赵嬷嬷还有四个丫鬟,打扮得富贵华丽,派头很足。 易楚迎出去两步,笑着问道:「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通常出门访客或者宴请来客都是安排在上午,说会话玩一会就吃午饭,吃过午饭主人家或者要午休或者还有家事要处理,客人就会识相地告辞。 极少有人会刚吃完午饭就到别人家拜访。 杜俏难得的喜滋滋地说:「今儿早朝上的事,我都听说了。」冲着杜仲笑,「大哥,对付那些人就应该丝毫情面都不留,想当初她们怎么对付咱们,到如今就要连本带利地还回去……皇上都开口说不管咱家的家事,咱们再不必忌讳。」 咱家的家事? 杜仲挑眉,杜俏已是出嫁女,管着林府的中馈,又惦记着这边,遂开口问道:「你过来可问过林乾?」 杜俏愣了下,答道:「他在跟铺子里的管事对账,我让人知会了他一声……老夫人跟侯爷并不干涉我去哪里。」言语间,很有几分自得。 他不干涉,并不表示不在意。 杜仲暗自叹了口气。 易楚就道:「屋里坐吧,」转身吩咐冬雪,「去沏茶来。」 进了东次间,杜俏不可避免地看到炕桌上未来得及收拾的纸张,便道:「是要添下人,侯爷倒是认识个不错的人牙子,她那里出来的丫头上手就能用,身家也清白。」 易楚瞧一眼杜仲,笑道:「现在只大略想了想,至于要几个婆子几个丫头,得仔细考虑了才行。」 杜俏点点头,「是得慎重点,以前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留着也是祸害,都一并打发了才好。尤其最紧要的几个地方,一是厨房、一是针线房,最容易动手脚……还有看管库房的,说不定就用次品充了好的,把好东西都倒腾到外面去了。」 这些事,杜仲已跟易楚商量过,易楚心里倒也不是没谱,但见杜俏一片好心,只是含笑听着。 说了会管家的事,杜俏让锦兰把带的那只包裹取过来,展开来看,却是套正一品命妇穿得礼服,包含了凤冠、霞帔、大袖衫和褙子。 说是凤冠,可除了皇后妃嫔以及公主太子妃等皇室女子外,其余外命妇的凤冠上都没有凤,而是不同数目的金翟。 易楚是一品命妇,用了八只口衔珠结的金翟,正面还有四朵珠翠花,三朵珠翠云喜花,另外还有珠翠梳、珠帘梳等不同名目的饰品,林林总总十几样,足有两三斤重。 霞帔是深青色绣着蹙金绣云霞翟纹。大袖衫跟褙子也绣着蹙金云霞翟纹。 一眼望过去,金光闪闪的,照得人眼晕。 杜俏指着满炕的衣衫,解释道:「凤冠是我之前的,颜色看着还艳丽,不用另炸……褙子跟大袖衫也是我以前的,现在穿着紧了,我估摸着你能穿,就是裙子长了点,回头你把边收一收,霞帔是新做的……中秋节说不定宫里要宴请,只余下二十多天的工夫,怕你赶不及,又不知道规制,胡乱做了错了规矩……大哥的朝服我也让针线房备着了,等做完就让人送来。」 易楚暗自惭愧,她确实没想到这些,即便是杜仲的朝服也是他自外头找来的,并非她亲手所绣。看着衣衫上的绣花饰物,没有三四个月的工夫根本做不来,易楚不由心生感激,诚心诚意地说:「你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杜俏摇摇头,「你是我嫂子,不用说这些客气话。当初……」底下的话却是再说不出来,脸色也有些懊悔。 易楚的出身再不好又如何,现今已经是得了封诰的,而且是跟随大哥一同下来的诰命,不必另外请封。 单是这份荣耀,万晋朝又有几人得过? 以往横在杜俏心头的刺一下子不见了,再加上听说杜仲在早朝上揭了大章氏的皮,杜俏雀跃的心如同沸腾的水,咕噜噜地冒着泡,再也按压不住,忙不迭地往信义伯府跑,只在临出门的时候让丫鬟分别给林老夫人和林乾送了个口信。 至于他们同不同意,杜俏浑不在意。 老夫人现在宠着宝哥儿,对她也宽容和善了许多,林乾原本就尊敬她,甚少过问她的行踪。 何况,如今她有了娘家,即便妯娌们心里不忿,也会顾忌三分吧? 到了杜府,门房、回事处的仍有人守着通报,二门却乱得不成样子,不见传话的婆子,连小丫头子都没有,只有两个护院把守着门外。 杜俏亮明身份,不待人通报就往里闯,一路也没有洒扫婆子,也不见来回穿行的丫头,直到走近正房翰如院,才又看到护院一丝不苟地在守着。 虽是这般混乱,杜俏仍觉得天特别地蓝,树特别地绿,心情是特别地愉悦。 自从她出嫁,再没回过信义伯府,这次回来,杜俏就是要挺直腰杆昂起头,给大小章氏看看,给那些曾经踩在她头上的人看看。 趁着易楚收拾礼服的工夫,杜俏对杜仲道:「大哥,我想去潮音阁看看。」 第四十三章 潮音阁是他们的父母居住的地方。 杜仲眼眸一黯,低声道:「我陪你一同过去。」起身又拉了易楚,「一起去吧。」 易楚默默地随在了他身边。 出了翰如院,沿着青石板路往西走,有棵两人合抱粗的松树,枝桠稀疏低垂,上面丝丝缕缕地挂着不知名的藤萝。 杜仲步子有片刻停顿,侧了头对易楚道:「以前我爬到树上刻过字,不知道还在不在,回头指给你瞧。」 易楚抿着嘴儿笑,「也不怕被松枝扎。」 杜仲仰头看着树冠,「怎么不怕,可当时是赌气上去的,被扎了也死撑着不说出来。」 易楚越发乐得眉开眼笑。 彼时的他应该倔强而骄傲吧。 现在,又何尝不是? 可,便是这样的他让她倾心,让她迷恋。 易楚急走两步,轻轻地扯住了他的衣襟,杜仲察觉到,反手将她的手握在了掌心。 再往前走了一刻多钟,面前出现一座白粉墙青瓦屋顶的院落。墨色的大门被门口的两棵垂杨柳遮了大半。 杜仲上前推了下,门是锁着。 又伸手叩了兽面衔环,门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听到门闩被拉开,门吱呀一声开了。 门开处,是位四十岁左右的妇人,穿着半旧的青布小袄,墨绿色罗裙,头发整整齐齐地梳成个圆髻,用银簪别着。 妇人视线落在杜仲脸上,有明显的讶异与激动,片刻才试探着问:「是大少爷?」 杜俏接话道:「薛婆子,是我大哥回来了,想进去看看。」 薛婆子这才看到杜俏,慌忙行礼,「大姑奶奶。」又赶紧把门打开,垂手站在一旁。 杜仲沉声问道:「这里只你一个人?怎么大白天也锁着门?」 薛婆子面上露出几分慌张,低声回答:「还有张婆子,辛夫人在时,我们都是院子里管洒扫的,后来章夫人让我们两人专门管着这处宅院……」 杜仲扫她一眼,带着几分审视。 薛婆子愈发局促,就连易楚也看出几分不妥来。 杜仲便问:「张婆子人呢?」 「前两天夜里风凉,她不慎染了病,怕过给大少爷和大姑奶奶。」 杜俏皱眉,「既是病了,怎么不找郎中来看看?」 薛婆子惶恐地说:「原本还有个姓王的,也是染了病,被小厮抬出去就再没回来,」不等说完,「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少爷,念在张婆子这些年一直辛辛苦苦地干活从不曾偷过懒,求您让她在这儿养病,决不会过给别人。」 易楚恍然,她是不想别人知道张婆子生病才锁着大门。两人相依为伴这些年,怕是情分非浅,当下放缓了声音道:「起来吧,回头到二门让小厮请个郎中来看看,既是病了总得吃药才能好……你先去吧,我们随便走走。」掏出荷包,找出个一两的银锭子。 薛婆子接过银子磕了头,急匆匆地走了。 几人走进院子,绕过青砖影壁,迎面就是座丈余高的太湖石垒成的假山,上面点缀着青苔地藓等物,既雄伟壮观又生机勃勃,充满了阳刚之气。 院子很干净,青砖铺的地面上一片枯叶都没有,显然是经常打扫的。 走过垂花门,景致骤然一变,入目是成片的芍药,足有上百株,几乎占据了整个院子,有石子小路自花间蔓延而过,直通到五间正房门口。 屋檐上挂着牌匾,上面写着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潮音阁。」 这便是明威将军与辛氏的住处了。 易楚咬了咬嘴唇,只从这院落就可以看到明威将军该是何等宠爱着自己的妻。 为了增加住处,一般院子里都带着东西厢房,而这处院落,除了满院子的花,便就是花中间的一座小小的五角亭。 只可惜,因为无人照料,许多花枝已经枯黄,想必不会再发新芽。 杜俏更是感觉凄凉,临出嫁时,她还来过这里,那时虽然已有不少败落,可因正值花期,仍是姹紫嫣红。 而现在,除了干巴巴的绿,又添了许多枯叶。 「这边的几株莲香白看着还有救,应该找个好花匠来打理打理,铁线紫是没法活了,最好再寻访几株补上,另外还有胭脂点玉、金玉交辉,千万得好好管理,切不可再荒废……」杜俏喋喋不休地说着,猛回头,瞧见庑廊前站着的两人。 杜仲身姿挺拔,略低了头,很专注地看着易楚,而易楚却半仰着脸,坦然地迎接着杜仲的眼神。 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在两人身上,似乎给他们笼上一层金色的光芒。 有温柔的细语随风飘来,「亭子上的漆有些掉,回头找个匠人重新刷遍漆,还有那些枯掉的花,得寻了原先的品种补上吧?眼看快入秋了,要不等到明年开春?」 杜仲含笑回答:「你看着办就是,不急在这一时,要是寻不到好的芍药根芽,那就空着,先把这一片活的照料好。」 「偌大的院子只两个婆子打扫也挺辛苦,既然打算请花匠,不如再加个半大的小子,帮着干些跑腿的活儿,你觉得呢?」 「嗯,回头让俞桦找个合适的小厮给你过过眼,要老实肯干的。」 易楚笑着点点头。 杜俏蓦地想起易楚送过去的那幅画,同样是在挂着潮音阁牌匾的飞檐下,父亲侧头温柔地朝着母亲笑,母亲的脸上挂着明媚的笑容。 就跟眼前的情形一般无二。 杜俏从未想过易楚与自己的大哥站在一处会是如此的般配。 之前见过易楚在林乾面前的伶牙俐齿冷面以对,杜俏并不认为她是个面团般毫无主见的女子,可她竟连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跟大哥商量。 而大哥竟也如此耐心,陪着她低语。 这种耳鬓厮磨的感觉让她羡慕不已。 不禁想起自己。 为了在人前有个好印象,她当着人的时候总是温柔和煦,带着得体的微笑,可笑多了也会累,回到听松院时不免就带了小脾气,除了拿丫鬟撒气,也在林乾面前抱怨。 而林乾,自从他说过两人要好好地过日子,虽然仍是冷脸的时候多,可对她总是包容,至多会无奈地说,「阿俏,你何苦思虑这么多,让自己这么累?」 自己是不是颠倒了? 在外人面前温柔,而在自己爱的人面前却是无礼又蛮横。 杜俏心头一跳,又想起去年秋天那次,她出门正赶上下雨,便等雨停了才回家。 刚进院子就瞧见他站在梧桐树下,枯叶在他身边飘散,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 现下想起来,那道挺拔而倔强身影隐藏着几多孤单与落寞。 杜俏慌得几乎站不住,对杜仲说了句,「大哥,我得回去了,改天再来,」带着丫鬟匆匆离去。 回了听松院,头一句话就问起林乾。 素绢回答道:「半个时辰前回来过,看到夫人不在,就到前头书房了。」 杜俏连衣服没顾得上换,急匆匆地往外院去。 林乾的书房跟听松院一样,旁边也种了十几棵大松树,每一棵都有一人合抱粗,隔着老远就能闻到松枝特有的清香。 第四十四章 杜俏受辛氏影响,素来喜欢花花草草,对树木并无特别的爱好。 可如今,看到枝干遒劲的老松,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定。 隐在浓密的树荫中,书房安闲而静谧。 门口有两个小厮,正挺胸直腰地蹲马步,其中一人眼尖见到杜俏,急忙收了架势迎上来。另一人正要进去通传,杜俏止住了他,「我自己进去。」 书房是个一进的院子,院子极小,从院门到屋门不过十几步的距离。屋门没关,垂着帘子,窗子糊着浅得如同一缕烟雾般的绿纱,透过窗纱,看到影影绰绰的身影。 杜俏有意地放轻了步子,慢慢挪到门口,撩起帘子。 林乾站在书案前,左手支着案面,右手握着笔,聚精会神地写着什么。虽是断了半条腿,可身姿依然挺立笔直。 杜俏长长地舒一口气,倚在门边,屏息等待着他写完。 笔上墨尽,林乾收了笔,并不回头,只淡淡地问:「几时回来的?」 杜俏不答,上前紧紧地抱住他,脸贴着他的脊背。 他身上的温热透过薄薄的夏衫传过来,杜俏感受到他的气息,和他的强壮的肌肉,不由有些哽噎。 林乾身子僵了下,掰开她的手,回过神,对牢她的眼眸,厉声问:「谁欺负你了?」 「没有谁,」杜俏想笑,却莫名地又有点委屈,扑进他的怀里,小声地说,「我想你了……本来是跟大哥和阿楚一同看我娘先前的住处,突然就想你了,想回来看看你,一时一刻都等不得。」 「你啊,」林乾了然,有些无奈,又有些欢喜,揽了她的肩,低声道,「前一刻风风火火地连东西顾不上收拾就要走,这回又急急忙忙地回来,到底几时才能长大?」 到底几时才能长大? 她已经二十又二,都是当娘的人了,林乾还这般说她。 是不是在他心里,她永远都是那个需要他呵护需要他纵容的女孩? 而她呢,这几个月要么忙着出门应酬,要么就是操持家事,完全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杜俏心底发酸,好容易才压下眼中的泪意,仰着头笑道:「侯爷,之前不是说得了坛好酒藏在书房,要不,让厨房备几个可口的菜,咱们喝两杯?」 美丽的杏仁眼里闪动着狡黠的光芒,林乾看着眼里,心头动了动,却扳着脸道:「喝酒可以,但不能耍赖……我不跟酒品不好的人喝。」 杜俏噘着嘴,突然双手环住林乾的后颈,踮着脚尖吻上他的唇,轻声地问:「这样算不算耍赖?」 此时的杜仲跟易楚仍然待在潮音阁,却不是在院子里,而进了正房。 屋里许是经常通风,并没有那种腐朽的尘土气息,桌椅也都擦得铮亮,摸上去丝毫不见灰尘的印迹。 只是长案、高几以及多宝格上的摆设一应皆无,显得空荡荡。 杜仲负手站在墙边,怅然开口,「先前这里挂了幅《月下松风图》,那边高几上供着只青花云龙纹的梅瓶,我娘喜欢花,可瓷器却喜欢素雅点的青花瓷而不是粉彩或者斗彩,所以这屋里摆设一应都是青花瓷,唯有香炉是越窑的青瓷,是三舅在外面淘换的古董,给我娘做了添妆……」 话到最后,又带了些许悲凉。 易楚沉默片刻,换了话题,「这个薛婆子倒是可用之人。」 先前就管着洒扫,想必在辛夫人跟前并非得力的。可是能守着院子十几年如一日,不偷懒不耍奸,默默地做着分内的事,这份沉稳与耐心就很难得。 杜仲也是这般想法,低声道:「再等几日,就让她去看管库房。」 两人将潮音阁一间间逛了个遍,出来时,已经是晚霞满天。 小章氏在翰如院等得心急如焚,见到两人,顾不得摆长辈架子,捧着只盒子就递过来,「这是我好容易劝服了老夫人拿来的。」 易楚根本不接,只浅浅笑道:「二太太说笑了,老夫人的东西,我怎好夺爱,还请二太太带回去。」 小章氏看着她云淡风轻的表情,恨得牙痒痒,恨不能一把将那对时隐时现的梨涡给挠乱。 本来,她知道杜仲被锦衣卫叫到奉天殿自辩还乐得不行,跟大章氏凑到一起商量,专等着章总岱带人来把这面令人堵心的墙推了,再让杜仲两口子灰溜溜地搬出翰如院。 如果能把他的爵位撸了更好,他们杜旼得不到的东西,也休想让杜仲得到。 杜仲陪着杜俏在潮音阁时,章总岱果然来了,而且是坐着马车带了人来的,足足十二个精壮有力的小厮。 小章氏亲自在二门处迎候,好引了大伯父的人去推墙。没想到,大伯父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财迷心窍见识浅陋,章家的好名声都败坏在你们手里了。」 十二个小厮跟在他身后,抬着三只沉重的樟木箱子,因不方便往里送,就撂在二门外。 章总岱从袖袋里掏出几张纸扔在地上,「这是你们往家里送的东西,我消受不起。」甩头就往外走。 小章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让丫鬟拣了纸张来看,是物品的清单,何年何月因何事送了何物,一项项列得清楚明白,有几样物品许是转送了旁人,还作价折成银子,一并还了回来。 这十几年来往的礼都被退了回来,分明就是要断绝情分。 小章氏欲哭无泪。 章家如今虽然官声不显,可当年祖父章学士的声望颇高,只要靠着章家就能得到祖父教授过的朝臣的支持。 而现在,大伯父章总岱这种行为无疑是把她与姑母大章氏完全抛弃了。 从今而后,她又能依靠谁? 小章氏抖着手,薄薄的三张纸像是千斤重,几乎握不住。咬了牙,吩咐丫鬟,「去,找几个婆子来,把东西抬到映水轩。」 话音刚落,外头进来几个孔武有力的男人,看着脸面很生,衣着也不像府里的小厮,两人一组,抬起箱子就走。 哪里来得这些人? 怎么护院也不拦着? 小章氏急了,顾不得男女有别,提着裙角追上去,「喂,你们要抬到哪里去?」 头前那男人斜一眼她,不耐烦地说:「自然是抬到库房里?」 「谁的库房?」小章氏再问。 家里库房好几个,府里有府里的库房,大房有大房的库房,另外大章氏的嫁妆,她的嫁妆都收在各自的库房里。 到底是抬到哪里? 那些人再不理她,步子迈得飞快。 小章氏没办法,攥着几张纸往荣恩院找大章氏。 大章氏的腮帮子已经消了肿,就是因为上火,牙花子总是嘶嘶地痛。 俗话说「牙疼不是病,痛起来要人命」,没别的法子止痛,大章氏只能嘴里含着大蒜,一张口满嘴的蒜味儿,「你大伯父说了什么?」 小章氏顾不得计较那些,扬着手里的纸喊道:「没说什么,就是把东西都送回来了?」 纸上记得详细,大章氏对着窗口不过看了两行就明白了,喃喃道:「也不知那个兔崽子到底在朝堂上说了什么?」 小章氏哭着脸,又道:「送回来的东西也没了,被人抬走了。都是不认识的,说是抬到库房里,可我看着却是眼睁睁地往外面走。」 第四十五章 大章氏一股火从心底上来,只觉得牙龈愈发痛地钻心,拍了桌子骂:「你怎么也经点心,上万两银子的东西,到了那个兔崽子手里还怎么要得回来?」 小章氏委屈地说:「二门那里除了两个护院,根本就没有人,我出去得急,身边只带了两个丫鬟,哪能搬得动,还没来得及找人,东西就被抬走了。」 乱了,全乱了。 大章氏微闭了眼,问道:「人都哪儿去了?」 小章氏再不好瞒着,一五一十地说:「除了厨房还有几个采买上的约莫一二十人还留在那边,有二十几人赎了身,其余的丫头婆子还有小厮都到了花园这头……」 易楚先前说得明白,那些人卖身契都捏在大小章氏手里,自然要跟着过去伺候。所以,从外头找了七八个粗壮的婆子,连带着十几个护院,将这几天没有坚守本分的人都召集在一处,排成队通过围墙特意留得口子往荣恩院这头赶。 但凡有哭闹想找事的,婆子两手一钳用麻绳捆了,口里再塞上抹布,不管原先是体面还是不体面的,朝着地上就是一扔。 捆了十几人,其他人尽都老老实实的。 杜仲也不是全赶,这几天他也是冷眼看着,有些人老早听到风声,把私攒的银子拿出来赎了身;有些人趁机浑水摸鱼,想偷几样东西带出去,没等爬上墙头就被护院扯着腿拽了下来;有的则撂了挑子,跑到小章氏面前寻门路;还有的惦记着到翰如院晃悠,没等到近前,就被护院轰走了。 唯有厨房里,四五个管着采买的,以及几个管着洒扫的还尽心尽力地做分内的事。 整个府邸看着乱糟糟,可杜仲心里有数,那些人能用,那些人不能用瞧得清清楚楚。 小章氏捏着卖身契四处找人牙子,可往常有个风吹草动就往前凑的人牙子却一个都不见了。一百多口人不分男女老少傻站在映水轩周围。 昨儿是发月钱的日子,小章氏本想赖掉,可杜俪害怕不发月钱,那些人失去控制一头冲进映水轩。 小章氏只得咬牙掏出二百两银子将月钱发了,饭也不敢停,还得让人一天两顿按时做饭。 小章氏心里苦啊,映水轩只住着他们一家四口,再加上个大章氏,一共五口人,根本用不了这些人,可卖又无处卖。 没办法,只好让婆子去平定侯府找杜伊,不到一个时辰婆子回来了,说大姑奶奶身体有疾不便见客,根本连面都见不到。 又说:「现在府里可是被围得密不通风,不管出去还是进来,都得盘查好几遍,全是五大三粗的爷们守着。」 小章氏又是一阵心悸。 这种种情况都被杜旼压着,不让告诉大章氏,怕扰了他娘清静。 如今被小章氏一股脑说出来,大章氏立时呆了。 她做梦都没想到杜仲一回府竟然会是这种情况。 姑侄俩相对无言,半点辙儿都没有,眼看着又到了吃饭的点儿,大章氏无奈之下拿出自己掌管了三十余年的对牌,连同手里几十张下人的卖身契,「去,交给那个兔崽子吧。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眼下是他得势,往后有他哭的时候。」 大小章氏手里的卖身契共一百余张,将近一千两银子,就这么拱手送给杜仲。 小章氏一万个不情愿却没办法,只得讪讪地去找易楚,岂料,送上门的银钱,易楚竟然不要,盈盈笑着说,「不敢夺老夫人所爱。」 易楚还记着,就是四五天之前,她跟杜仲去荣恩院要对牌,大小章氏还装模做样地想拿捏她。 现下回过头又主动来送了。 难道送来,她就非得收下? 就算勉强收下也不是不成,总得让他们付出点代价才行…… 小章氏急,易楚可是半点不着急,慢悠悠地喝着茶。 茶是杜俏给的君山银针,水是厨房送来的特地从玉泉山上打回来的水,茶盅是汝窑烧的月白釉,色泽柔和,静穆高华。茶叶在澄碧的水里根根直立,清香宜人。 果然,好茶还得配好水。 易楚又啜了口,轻轻将茶盅放在桌面上,腕间的手镯滑下来,碰到盅壁,发出细小的碰瓷声。 手镯是先前杜仲自扬州带回来那只,碧绿透彻,在如月辉闪耀般的月白釉茶盅的映衬下,分外地惹眼。 小章氏错了错牙,耐着性子道:「老夫人自觉已经年迈,早有心把府里的事情交给你们,这不身子刚有起色,就让我把对牌跟下人的卖身契都送过来。」 都到这般地步了,还想端着架子…… 易楚慢条斯理地说,「既然老夫人有心,我也不好再过推辞,侯爷之前也跟我交待过,侯府以后就让我管着。」 「那是,那是,」小章氏心中一喜,把匣子往易楚身边推了推。 易楚唇角弯了弯,「一事不烦二主,不如二太太将府里往年的账本子一道拿来我看看,免得让老夫人费神……要是二太太觉得合适,明儿辰正,您把这匣子跟账本以及下人,也不用拘着男女,一并带到议事厅,当着大家伙儿的面交割清楚。」 小章氏感觉自己的脑子又不够用了。 她竟是打着账本的主意,要知道这十几年,没了信义伯跟明威将军的俸禄,没有皇上历年的赏赐,单指望着杜旼一个五品小官员,这日子根本过不下去。 何况,杜旼学问不怎么样,也学人风雅收集珍本字画,还得给杜伊置办嫁妆,要供着杜俍读书的花费,还有个杜俪,也是个爱俏的,哪年不裁十几件新衣裳,打十几件新首饰? 这都是小钱,大头更是不敢说,为着世子的名号,为着爵位,杜旼给晋王送了近万两银子的礼,又先后好几次打点吏部的上上下下。 要不日子哪能过得这么凄惶,又卖铺子又卖地,赵氏当年的嫁妆还没少往外倒腾。 这些田产跟店铺可都是信义伯在的时候置办下来的,是府里公中的财物。 杜仲跟易楚两口子定然会让他们按价赔出来。 小章氏手里有银子,不过那银子得留着杜俍成亲,杜俪出阁,万万不能动用。 可不给账本,易楚又不肯接手这些下人。 杜俪已经连着两天没睡好觉了,夜夜喊着害怕,怕门口站着乌压压的人冲进映水轩。 杜旼也是,因着晋王瘫在床上头脑没清醒,他们这些属官也没什么差事可做,有些人趁机躲在家里偷闲。杜旼嫌乱,天天到茶馆酒楼里混,不到天黑不回家,回家就是横眉竖眼乱发脾气。 这两天竟然彻夜不归,小章氏不用猜也知道,竟然是被那个花楼里的姑娘绊住了脚。 上头有个拍桌子的婆婆,底下有个哭鼻子的女儿,自家的相公还一个劲儿地戳她心窝子。 这日子没法过了。 当年,她刚嫁过来时候的日子多好啊。 信义伯从不过问内宅的事,家里都是姑母说了算。大伯哥杜昕常年不在家,辛氏又是个柔和绵软的性子,除了在潮音阁侍弄花草外,其余诸事不管。 杜旼在翰林院读书,外人都高看他一眼,他每天乐呵呵地,下了衙就回家。 第四十六章 小章氏觉得自己嫁到了福窝里,生活惬意得要命。 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的呢? 好像就是那年晋王出宫开府,点了杜旼到晋王府做事。 然后太子受到先帝斥责,晋王却日渐被重视,朝廷中开始出现太子不堪大用的言语。 那年春节,晋王亲自到府里与杜昕对弈,结果闹了个不欢而散,晋王气得拂袖而去。大章氏收拾出一对前朝的汝窑天青釉弦纹樽,连夜让杜旼送到晋王府。 从此杜旼得了晋王的青睐,就有了后来的事。 假如当初大章氏野心不那么大,哪会有现在凄惨的光景? 小章氏寻思一夜,索性破罐子破摔,就是把账本交出去能怎样?银子又不是她一人花掉的,要抵债也得找杜旼,大不了就合离。 反正她的嫁妆谁也动不了,先前攒下的银子全兑换成银票,夹在她妆匣底层藏着的空心银镯子里,足足有上万两银子,这辈子吃用不尽,还能给杜俪置办体面的嫁妆。 至于杜俍,大章氏的体己银子也不少,就这么一个嫡亲的孙子,不花在他身上花在哪里? 打定主意,小章氏让四个丫鬟每人捧着厚厚一摞子账册送到了议事厅,自己也打扮齐整跟了过去。 议事厅门口站着四个着玄衣佩长剑的男子,身姿笔直,神色肃穆。 又来这一套,没本事凭能力服人,只能靠打打杀杀地壮门面。满京都,哪个府邸允许男人随便在内院溜达? 恐怕除了信义伯府再找不出第二家。 小章氏暗中鄙夷,心底却也不敢轻视。她没忘记,就在大前天,有个婆子身上掉出只莲瓣花鸟纹的高足银杯,那些人当场拔剑把婆子的手砍了,血水喷溅出去,墙上染红了大片。 当时,就有好几个丫鬟瘫在了地上。 想起来,小章氏仍是心有余悸,悻悻然地提着裙子埋进门槛。 议事厅站的满满当当地全是人,男人在厅堂左边,女人在右边,中间自觉地留出三尺宽的通道。 沿着通道望过去,前头正中的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人。 半旧的杏子红素面比甲,白绫立领小衫,乌黑的青丝上戴着南珠花冠,莲子米大小的珍珠散发着莹莹光华,映衬着那张细致白嫩的脸娴雅清丽。 易楚姿态优雅地端起茶盅,轻轻啜了口,放在桌面上,目光流转,唇角带着盈盈笑意,毫无局促之相,仿佛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场合。 隔着四仙桌,杜仲静静地坐在另一张太师椅上,眉如墨染鬓似刀裁,穿着家常的鸦青色暗纹长衫,毫无避讳地凝视着易楚,一抹温柔的笑意不经意地自唇角漾开,使那张过于冷硬的脸庞增加了些许柔和。 这样一副温馨美好的画面,多少都会让人感到赏心悦目。 可看在小章氏眼里,只觉得心就像生生被剜了一块似的,锥心刺骨地痛。 就在十天前,不,七天前,她坐着这个位置,啜着茶水,吃着点心,听底下人一件件地回事。 才短短几天,就完全倒了个个儿。 她竟然跟下人们站在一处,而那两个本不应该出现的人却坐在上头。 小章氏觉得浑身烦躁得难受,恨不得将账册一本一本全扔在易楚头上。她焦躁地四下看了看,发现厅堂周围竟然也站着好几个玄衣佩剑的男人。 小章氏强压下心头的燥气,轻轻咳了声。 易楚仿似这才看到小章氏,笑容未散,轻飘飘地问:「账本都带来了?」 小章氏想笑笑,却怎么也挤不出笑意来,只勉强扯扯嘴角,「带了这十年的帐,一本是进账,一本是出去的账,都是内院的,另外外院、田庄以及铺子里的账都收在前院的账房里。」 易楚「哦」一声,惊讶地问:「如今还有田庄,没有卖尽?铺子也没剩下几个吧?」 小章氏不安地扭了扭身子,吭吭哧哧地回答:「这些帐都是二老爷管着,我一个内宅女子不好过问。」 易楚沉了脸,冷冷地哼了声,示意冬晴将账册接过来。 四大摞账册,摞起来差不多大半个人高,冬晴两手抱着稳稳地放到易楚旁边的桌面上,看着毫不费力。 小章氏连忙又把手里那只烫人的匣子递了过去。 易楚接过,淡淡地说:「现下我不得空,这些旧账等慢慢再算,二太太若没别的事儿,就请回吧。」 小章氏本也没打算多待,领着丫鬟们就往外走,只听身后易楚扬了声音道,「对了,提醒二太太一声,那堵围墙今儿就封上了,以后二太太要想过来,就从外头绕吧。」 从外头绕,从外头绕…… 这就意味着他们与信义伯府已经沾不上边了。 小章氏有些气苦,可想到终于能落得清静了,心里也多少有几分松快。 少了这摊子烂事,她得把家里整治整治,头一个,得把杜旼外头那个勾了他的魂儿的狐狸精给解决了。 易楚慢条斯理地打开匣子,将杜府用了几十年的对牌取出来,笑着问杜仲,「伯爷,这个怎么处理?」 杜仲接过来瞧了瞧,「都已经脏了留着也没用,」一径说,一径以指为刀,将对牌劈成整整齐齐的四块,当啷啷落在地上。 冬晴眼光骤然亮起来,先前她刚进府时,俞桦曾露过一手让她大惊失色,如今看来,男主子的工夫比俞管家更胜一筹。 用手切断木头的本事她也会,可得运足了气力才成,像这么云淡风轻的,又切得这么平整,冬晴自认完全做不到。 被惊了的不只是冬晴,还有堂下站着的一众下人。 原本站了这么长时间,腿脚都有些酸软了,可看到这一手,大家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身板,神情却越发地恭敬。 易楚悄悄对冬雪使个眼色,冬雪清清嗓子道:「想必大家都知道,如今府里当家管事的是谁?既然府里换了主子,规矩也跟从前不一样,只有要求更多更严。有哪位觉得受不了这管束或者另有高就的地方请尽早说出来,卖身契就在这匣子里,卖身银子分文不收。」 一席话倒有不少人动了心。 本来已有人赎身走了,留下的要么就是还没找好去处要么就是没有赎身银子。这几天,他们亲眼目睹了新主子的刚硬的做派,又听到冬雪如此说,情知日子绝不会像先前那么好过。所以,本来犹豫着不想走的人也不敢留了,更何况还有原本就抱了离开打算的人。 大家都有从众心理,看到别人干什么自己就跟着干什么,一时要走的人就排成一长队。 冬雪不急不躁,听着人报出自己的名字,把他们的卖身契找出来,当场就烧了,护院也不搜身,好言好语地将人送了出去。 忙乱过后,留在议事厅的只有二十人,其中包括在厨房当差的王婆子等六人,以及看管潮音阁的薛婆子和张婆子,还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丫鬟小厮。 易楚环顾一下众人,温声道:「我不管你们是为什么留下来的,既然留下来就得好好干,前头已经说了,现在府里的规矩只有比以前更多更严,可若是忠心老实干活本分,府里也不会亏待你们。都说说自己叫什么名字,原先做什么,有什么手艺,想要什么差事?」 第四十七章 王婆子头一个开口,「我男人姓王,叫王海,在马棚当差,我在大厨房当管事,能炒菜也会做面点,以后还想管厨房,我男人也是,还想喂马。」伸手指着左边最后头那人,「我男人不会说话,我替他一并说了。」 易楚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是个四十五六岁肤色黢黑,面相忠厚的男人。 王海见易楚看他,忙不迭地点点头,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紧接着,原先在厨房的另外五人也表示想继续在厨房干。 易楚笑道:「既如此,王婆子仍旧是管事,先前只管着内厨房,现在外厨房也给你管。另外,茶水、点心都归你负责,你可能干了?」 王婆子毫不犹豫地回答道:「能。」 易楚点点头,「现下只你们六人,明儿人牙子带人过来,可允你再添两人,这八人统归你管,各人干什么都交由你负责。回头我把府里的人数交给你,你给我个大体数目,每月需花费多少银子,此外每三天拟一次菜单子,内厨房的交给冬云过目,外厨房交给俞管家过目。」 这会,王婆子考虑了半天才开口,「好。」 易楚让冬雪记下各人名字,道:「行了,你们下去准备吧。」 再然后薛婆子跟张婆子一同站出来,仍是要求看管潮音阁。 易楚笑着摇摇头,「薛嬷嬷,如今府里地方大人少,空着六处院落,这些空屋舍交给别人我不放心,得您亲自照管着。回头您跟张嬷嬷把各处有什么器具用品都一一核对了,明儿这个时辰,您过来挑六个人,加上您跟张嬷嬷,把这空屋子看管好了就成。」 薛婆子脸上露出难色,跟张婆子私下嘀咕起来。 易楚却很有耐心,笑盈盈地,直到她俩人答应,才道:「薛嬷嬷应允了的事必定能做好,我信得过您,您两位也下去准备吧。」 一个个都安排了差事,到最后只剩下一个身材高挑的丫鬟和一个模样周正的小厮。 丫鬟不等问话「噗通」跪在地上抽泣起来,「我想去浆洗房。」 冬雪喝一声,「好好说话,先前在哪里当差的?」 丫鬟磕磕巴巴地说:「在二太太屋里,是二等丫鬟,管着二太太平常的吃食。」 「二太太屋里的人谁敢用?」冬晴嘀咕一句。 小厮听到此话,上前跪在丫鬟身旁,「夫人且听小的解释,小人是跟随二少爷的,因时常出入映水轩,见过倩云两面……小的愿娶倩云为妻,请夫人成全。」 一个是小章氏的丫鬟,一个是杜俍的小厮……这都哪跟哪儿? 易楚听得稀里糊涂。 倩云哽咽着道:「回夫人,我虽出身贫寒身为奴籍,可绝不愿为人妾室。先前二少爷三番几次羞辱于我……我只是不应,惹恼了二少爷,二太太只以为我伺候不周因此不喜。前两天,二少爷拿了只镯子又来招惹我,幸好被大亮哥拦住……大亮哥也因此被二少爷弃之不顾。我跟大亮哥都是孤儿,在外头并无亲人可以投奔,只求夫人开恩,能容留我们,我们定会铭记夫人跟伯爷大恩,忠心做事。」 易楚拿不定主意,将视线投向了杜仲…… 杜仲本只是在旁边闲闲地坐着,看上去仿似毫不经心,可易楚一转头,他便感受到她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他在江湖里打过滚,又在锦衣卫主管缉拿刑审,在看人方面独有一套。 易楚自是相信他的眼光,笑着道:「既然如此,留下你们也无妨,不过,你们以前都是主子近身伺候的,现在……」 大亮跟倩云不约而同地开口,「……只听从夫人跟伯爷的吩咐,绝不会有二心。」 易楚想了想,「倩云说要去浆洗房,那就由得你,至于大亮,先到更房吧。」 更房的人彻夜轮流值夜,巡更以及打更,而且要在清晨打扫院落,算是最辛苦而且最被人嫌弃的差事,比起之前在杜俍身边伺候,几乎是云泥之别。 大亮却毫不见异色,感激涕零地朝易楚磕了头,与倩云先后离开。 议事厅顿时空下来,易楚不由自主地长舒了口气,挺了挺腰背。 杜仲柔声问:「很累?」 易楚的脸红了红,她自然是累的,不但脑子累,身子也累。 可杜仲只有比她更累,因为这诸多事情都是他一条条拟定了章程讲给她,又解释何处的差事该用怎样的人。 而且,床笫之事她也没出力,任凭他在那里活动,最后又是他端了水替她擦洗。 即便是这样,她仍是困倦得起不来床,就连早饭也是杜仲端到床边,一口一口喂给她吃。 易楚觉得根本没有资格在他面前喊累。 杜仲看到她面上的羞色,心底愈加柔软如水。 这几天府里折腾得够呛,他也知道她没经过这些繁琐的杂事,初初上手定然会非常辛苦,饶是已经困倦,她仍旧乖顺地由着他胡来。 除去过世的爹娘外,这个世上唯她这般地无条件地宠爱着他,依赖着他,一点一滴不愿违背了他。 她对他的好,他瞧得清楚,越发要加倍地还给她。 这还便用在了床笫间。 她娇娇嫩嫩的身子染着粉色,像是雨后沾了水珠的桃花瓣,乌漆漆的黑眸蕴着迷迷蒙蒙的水汽,满心满眼里尽是对他的痴迷爱恋。 那副娇羞的情态,让杜仲恨不得将她一点点拆了吃进肚子里,怎么也要不够。 夜里他们是不要人伺候的,净房里总是备着热水,用厚重的青铜鼎盛着,隔上一两个时辰也不会变冷。 替她擦身的时候,看着巴掌大的小脸犹带着几分稚气,嫩白如玉的肌肤上有斑斑驳驳的印迹又觉得后悔,她还是年纪小,这样地频繁,会不会受不住? 杜仲敛了心神,柔和地说:「再稍坐片刻,让府里的护院过来行礼。」说罢,朝俞桦使个眼色。 不过片刻,几十个身着玄色短衫的人鱼贯而入,与先前议事厅的几人一道,齐刷刷地站成了四排。 屋里顿时多了几分肃穆。 最前头站着两人,一个是易楚之前曾见过的卫杨,另一人不认识。 两人单膝点地,双手抱拳,齐声道:「卫杨(薛庭)见过伯爷、夫人。」 身后诸人跟着一同拜倒。 杜仲肃然起身,先前的温柔全然不见,流淌在周围的是不容忽视的威严气势,易楚见状,忙跟着站起来。 杜仲淡淡开口,「诸位都曾为国征战过,个顶个的是英雄好汉,今日杜某就把府邸家小交托在诸位手上,万望诸位好生看顾,杜某先行谢过。」说罢,躬身长揖到底。 易楚只知道这些日子府里各处都依仗着护院,从不曾仔细问过有多少人,自哪里来,听了这番话才知道,原来这些人竟然都曾是行伍的军人。不由也随着福了福,温声道:「有劳诸位。」 护院们齐声道:「属下谨尊伯爷与夫人吩咐,誓死守护府邸。」 杜仲轻轻点了点头。 第四十八章 回翰如院的路上,杜仲说起他们的来历,「共八十二人,其中二十人是原本府里祖父训练出来的,三十几人是这次从榆林卫回来的……五军府以及各戍边卫队每年都下来一大批受伤的士兵,有些回了原籍,有些则无家可归无以聊生,吴峰与林乾召集了一些,我从中选出三十几人签了投靠文书,都能信得过。」 难怪看起来都不年轻,大都是三四十岁。 易楚皱眉,「人也太多了,用得着这么多护院吗?也不知该安置到何处,府里可有房舍?他们每月的月银是多少?」 杜仲笑道:「府邸东边有下人群房,拖家带口的可以在那里居住……这些不用你费心,俞桦自会处理,不会亏待他们。」 易楚默默盘算着,杜仲得了爵位,每年有一千两百石的俸禄,又任着宣府总兵,年俸约莫八百石,共是两千石,合一千四百两银子,加上冰敬炭敬,每年不超过两千两。 府里有管事处、随侍处、庄园处、执灯处、巡更处、车马房、炭薪房、浆洗房、针线房林林总总几十处机构,下人加护院少说也得二百人。 单靠着俸禄,连下人们的月钱都发不出来。 易楚忧愁地叹了口气,「难怪老夫人跟二太太天天捉摸着卖地卖铺子,过几年说不定咱们也得卖东西。」 杜仲侧头看着她笑,「不是还有我吗,总能挣出你家用银子,不会再动你的嫁妆。」点点易楚的脑门,「是觉得我养不起家?」 当着丫鬟的面就做这么亲密的动作? 易楚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左右瞧了瞧,冬雪跟冬雨都是心无旁骛地走路,唯独冬晴两眼闪着兴奋的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第二天,人牙子带了丫头跟小厮来,仍是在议事厅,易楚跟管事妈妈们一道将府里要用的人选出来,各自分配了差事。 又忙活两天,府里的事务才真正走上正规。 杜仲将外院完全交给了俞桦跟林槐。 林槐用了易郎中的药,身子大有起色,但若想恢复到先前那种生龙活虎却是不可能。不过因为身子的孱弱,减少了许多戾气,倒是平添些书卷气。林槐既然能假扮辛特使与众人周旋那么久,自然很有几分智慧。 他与俞桦两个搭配,一文一武,相得益彰,易楚再没什么不放心的。 而内院,易楚将随侍处、执灯处、针线房、佐领处等十几处机构该裁的裁,该并的并,所用的不过四十余人。 其中王婆子、薛婆子等又各自管着几人,真正能站在易楚面前回事的也只十来个管事。 将规章一条条跟管事们交待明白,易楚由冬雪与冬雨陪着回到翰如院。 忙碌了这些日子,终于得了空闲,连日积攒的困倦一下子涌上来,易楚本是倚在靠枕上盘算着宴请之事。 这阵子嘉德帝大肆封赏,京都里加官进爵的人不少。杜仲是新贵,上门递帖子的人络绎不绝。杜家正乱着,自然分不开身,所以将宴请尽数推了。 有几张拜帖是给易楚的,杜仲交给她时只说,「你看着想应酬就打发人去送个信,不想应酬就不用理。」 那些素不相识的人家就算了,可有几人,易楚承着她们的情,却不能不理会。 头一个就是钱氏,抛开吴峰与杜仲的交情不说,钱氏前两次对她都颇为回护,这人并非心机深沉之人,也值得一交。 另一个却是陈芙,陈芙既下了请帖,又下了拜帖。到底是皇后的亲妹妹,又有过两面之缘,加上陈芙这人确实挺招人喜欢。不管从何种角度来看,易楚都不能太过冷淡她。 倒不如,选个日子将她们以及杜俏和她的两个妯娌一并请来玩一天,也算全了礼。 易楚默默地想着请客的事宜,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冬雪在外间核对这个月的家用,听屋里半天没有动静,探身瞧了瞧,扯过条薄毯给易楚盖在身上。 大炕的窗开了半扇,初秋的风暖暖地吹进来,带着几许桂子的清香。院子里种了两棵桂花树,已做了花骨朵,虽未绽开,已有清香氤氲。 阳光透过雕着木槿花的窗棂柔柔地照在易楚脸上,易楚本能地侧了下头。 冬雪无声地笑笑,上炕将窗幔放了半幅,恰恰遮了太阳。 四个冬之中,冬晴跟冬云是半个字都不认识,冬雨勉强认字,却是写不来,唯独冬雪能写又会算。易楚便开始倚重她,将很多事宜交在她手上。 冬雪是有成算的人,她家本是商户,生活颇为安闲,所以母亲才有闲钱给她姐妹请了夫子教授诗书,可因为得罪了权势大的人,不到一年就变得家破人亡,她也被卖给人牙子,辗转到了三户人家。 本来在白米斜街的时候,杜家并非最富贵的,却最安闲。易楚性子好,而杜仲冷面寡言,却不是挑剔多事的主子,最重要的是,只要差事办得好,就不会胡乱被发卖,也没有被男主子欺侮的顾虑。 到了信义伯府,经过这些天的混乱,冬雪看得清楚,男主子是能经得住事的人,必然能保得一府平安。而她是易楚身边的大丫鬟,只要没异心,就是一辈子的安慰。自由身虽然好,可她孑然一身早晚是被欺负的命。 至于亲事,冬雪没想那么多,眼下她首要的是能担起事来,帮着易楚把府邸管理好,到时候易楚定然会替自己找门可靠的亲事。 冬雪悄悄掩上门走出去,正遇到杜仲阔步而入。冬雪微垂了头,悄声道:「伯爷,夫人睡下了。」 杜仲点点头,轻手轻脚地进去站在炕边看了片刻,到内室另寻了衣衫出来,低声问:「夫人睡了多久?」 「才刚合眼,也就一刻钟的工夫。」 杜仲「嗯」一声,「我出去办事,让夫人不用等我午饭,晚上我回来陪她用餐。」 冬雪低低答应了。 易楚这一觉倒是睡得沉,直到杜仲回转来仍是没有醒。 夕阳将糊窗的绡纱染成了金色,易楚的脸隐在黑影里暗沉沉的瞧不真切,只是在昏暗的屋子里,毯子包裹着的身体显得格外瘦小。 冬雪忧心忡忡地说:「夫人睡着一直没醒,晌午时叫过几次,没叫起来。」 杜仲探手触一下她的额头,是温的,不冷也不热。鼻息也均匀悠长,瞧着并非生病。 定然是这阵子累坏了。 杜仲不由心酸,上了炕,俯在易楚耳边轻轻地唤,「阿楚,醒醒,吃点东西再睡。」 易楚没有反应。 杜仲叹口气,连人带毯子抱在怀里,摇晃几下,「阿楚,醒来了。」 易楚闻到熟悉的艾草香气,知道是杜仲,勉强睁了下眼睛却是睁不开,只嘟哝了句,「我困,还想睡,」下意识地往他怀里钻了钻。 杜仲扳过她的脸,急急地道:「先吃点东西,别饿坏了。」回头吩咐冬雪,「快摆饭。」 饭早就做好了,温在厨房里。 冬雪片刻不敢耽搁,小跑着提了食盒过来。四样菜、两只包子,还有一碗红枣黑米粥。 杜仲一手抱着易楚,另一手端着碗,像喂婴儿般一勺勺地喂给她。 易楚用了小半碗就再也吃不下,靠在杜仲身上又沉沉睡去。 第四十九章 杜仲眸光暗了暗,将易楚抱到内间床上,替她除下头上的发钗,打散头发,又给她换了衣衫。易楚任由他折腾,再不曾醒过。 安顿好易楚,杜仲却是没了胃口,将易楚剩下的大半碗粥就着吃了几口菜,就放下筷子。 易楚直睡到第二天的午时才再次被唤醒。 杜仲坐在拔步床的踏步上温柔地看着她,「可睡足了?肚子饿不饿?」 易楚倦倦地打了个哈欠,「什么时辰了?」 「午时了,你睡了足足一整天。」 「竟是睡了这么久?」易楚诧异地问,「感觉刚睡着就被叫醒了,还没睡够似的。」 「等用过饭,稍微休息会再睡,」杜仲看着她脸上浓重的困意,笑了笑,将床边的衣衫取过来,一件件展开帮她穿上。 又到净房端了温水放到矮几上,竟是要亲自服侍她洗脸。 易楚忙道:「我自己来。」 杜仲不容她拒绝,仍是绞了帕子,覆在她脸上。 温热的水汽顺着毛孔钻进肌肤,易楚舒服地叹了声,想起先前盘算的事情,笑着问道:「过几天想在家里请客,你说哪天好?」 杜仲顿了下,「太医说你这阵累着了,最好多休息,请客伤神,缓缓再说。」 易楚问道:「你几时请了太医?我身子好得很。」 杜仲看着她笑,「太医也这么说……只是看你沉睡不醒,我心里发慌,今儿一早去太医院请太医来把了脉。没什么病症,只给开了滋养的方子,说吃不吃都行。」起身到外间炕桌上将方子递给易楚。 易楚瞧了瞧,是极普通的养身方子,不过多了几味稍贵重的药,也便放了心,笑道:「我怕苦,这药便不吃了吧。」 杜仲点点头,突然一把抱住易楚,脸俯在她裙上,闷闷地说:「阿楚,你吓坏我了。」 易楚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低声道:「我既是略懂医理,岂有不好好照顾自己的?你莫担心,我总会陪你到白头的,而且我们还……」 要生儿育女。 不等话落,易楚已然反应过来,这个月的月事迟了七八日。 自打有了月事,易郎中就隐晦地提醒过她,每月的这几天要特别注意。她自己也看过许多医书,自然也明白月事对女子的重要,平常很在乎补养。 所以,这几年她的月事一直很正常,几乎不曾有过提前或者延迟的时候。 这次迟了这么多,会不会是有了身子? 易楚下意识地搭上自己的手腕,随即想到,即便有孕,这么短的时间也不可能看出来,要想确定,至少还得过上十几天。 试了脉息,果然并无症状。 可总归有这个可能。 易楚轻呼口气,看着满桌的饭菜胃口大开,午饭比平时多用了半碗。 杜仲心里欢喜,柔声道:「一天没用饭食,到底是饿了吧?」 总归是没有确定,易楚自不好告诉他,免得让他白欢喜一场,只笑着回答,「就觉得今日的饭比往常格外可口些。」 吃过饭,倦意又上来,杜仲却不容她睡,拉着她在院子里散步消食。 易楚重提先前的话头,「只请吴夫人、文定伯陈家以及阿俏一家,人不多,不会累着。上午在园子里逛逛,有几处景致极好可以一赏,中午在澄碧亭吃饭,吃过饭想必大家就告辞了,也就三两个时辰的事。」 杜仲思量番,笑道:「便依了你,到了日子找阿俏早早过来帮你待客。」 两人商定,到书房取了黄历来,选定八月初六的日子,离此时还有八天。 冬雪能写,字迹却上不得台面,易楚也是,之前是跟着易郎中习字,并没正经临过字帖,也没下功夫练习。一笔字能见人,但达不到能给人写帖子的地步,而,宴请的都是女子,又不好拿到外头写。 杜仲只好代劳,却是隐了平日行笔的锋芒,写得是规规整整的正楷。 易楚则另外给杜俏写了封信,打听钱氏跟林家二太太与三太太的口味。 杜俏当即让人捎了回信过来,不但说了几人喜欢的菜式,还亲自拟了十二道菜,表示可以把林家的厨子一并带来帮衬着。 易楚不由莞尔,将信给杜仲看,「阿俏总是这般周到。」 这样的性子不能说不好,可很容易让人反感,觉得她手伸太长,干涉别人的家事。 杜仲皱眉,「阿俏小时候就任性,现在越发活回去了。」 自然是因为生活适意,才能够回归自己的本性而不加掩饰。 易楚温婉地笑,「阿俏是好意,怕我第一次宴客应付不来,而且咱们是她的兄嫂,没有必要再端着……我回头把菜单子给王婆子看看,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或者让林家做些点心来?」笑意盈盈的,全无芥蒂。 杜仲心头一暖,开口道:「要是有不能做的就到外头叫几道菜,让阿俏带点心来也好,再到外头买些回来,现今螃蟹已经开始肥了,我看看能不能买几篓回来……你别太费神就好。」 易楚笑着点头。 两人正商量着宴客的事,冬雨迈着小碎步过来,声音里有掩藏不住的焦急与担忧,「二太太在二门那里哭闹,说要把围墙扒了……」 这又是闹得哪一出,才刚沏好的墙怎么可能扒了? 易楚颇觉无奈,抬眸看一眼杜仲。 不知何时,杜仲脸上已呈现出冷厉之色,眸光中流露出不耐,可对上易楚的视线,仍是有丝丝的暖意沁出,「这事交给我,用不着听她啰嗦。」回身吩咐冬雨,「叫林梧找人赶了。」 根本不打算询问缘由。 既然杜仲已做了决定,易楚自然不会干涉,提笔蘸了易水砚里的残墨,在宣纸上写了个「忍」字。 杜仲鄙夷地一笑,「忍她作甚?」伸手环过她肩头,扶住她握笔的手,「写点的时候要顿一下再提笔,这个点勾一下才显得有力。」竟是指点起她习字。 易楚依着他的方法写了两个,果然比先前顺畅有力多了。 杜仲仔细端详了番,「我的字也说不上好,记得母亲之前收着一本三舅写的字帖,三舅的字才叫好,无论行楷还是草篆都别有风韵。那边字帖是三舅专门写给母亲临摹的,回头问问阿俏是不是在她那里,要过来给你用。」压低声音,「三舅的字千金难求,咱们留着传给儿孙。」 易楚失笑,侧眼瞧见他脸上不容错识的戏谑笑意,不由愣了下。 定亲前,他给她的印象多是冷傲肃严,几乎不见一丝笑,成亲后,他的笑容多了不少,对她亦是温柔体贴,可极少说这种顽话。 杜仲看着她失神的模样,垂首贴近她的耳边,「成亲这么久了,还会为我的美色发呆?」 这样的话竟也能说出口? 易楚更是讶然,可被他说中心思,终是有些赧然,羞恼地瞪他一眼。 杜仲却越发来了劲儿,将脸凑到易楚面前,认真地问:「阿楚,你是喜欢我的相貌更多,还是喜欢我的品格更多?」 已近薄暮,屋里光线有些暗,他一双眼眸幽深黑亮,面容俊朗又不失英挺之气,易楚心跳猛地快了几分,慌忙逃脱,「我去厨房看看晚上的菜式。」 第五十章 杜仲看着她狼狈逃窜的身影,笑容越发深,半晌才收了笑,举步去了外书房。 林梧已让人将小章氏及她身边的两个丫鬟架出了角门,往大街上一扔,再不曾理会。 小章氏拽出口里塞得脏帕子,哭喊着又去拍门。 门房总是不落忍,劝道:「二太太若有事,就递了帖子来,夫人有空时候自会见你。哪家府第能容人这样吵闹?」 丫鬟们也低声相劝,「哭久了伤身,太太总得顾惜着自己,即便是为了少爷跟小姐,太太也先忍让一二。」 幸好现在是晚饭时间,角门处又没什么人经过,否则像小章氏这般披头散发地哭闹,真是连大街上的泼妇都不如,一家人的脸面岂不都丢尽了。 就连她们当下人的都看不过去。 岂知,小章氏听了她们的劝,哭得越发厉害,瘫在地上差点喘不过气来。 门房也有点急,这要是闹出人命来,牵连到伯爷还好说,自己未免也跟着吃挂落。连忙找小厮抬了轿子将小章氏抬上去,顺带着又让人请郎中往那边宅子里诊脉。 这一通折腾自然瞒不过杜仲。 等易楚安歇后,杜仲找林梧问了个清楚明白。 那天小章氏将对牌及下人的卖身契交给易楚后,心里还是有几分松快的。 买下人的钱本就是公中出的银子,她自己并未损失什么,而且以前赎身的好几十家都交了银子,她还赚了几百两。 虽然映水轩门前不远就立着一堵围墙,看过去着实令人恼心,但仔细想一想,也能过得去。 这一处宅院除了映水轩与荣恩院外,北边一片松树旁边有三间厢房带两耳的松风阁,可以给俍哥儿用,松风阁往东不远处是一排十几间下人房。眼下他们使唤的人少,能空出好几间来,完全可以做库房、粮仓等。 荣恩院边上是竹林,竹林头上有三间小竹楼,先前是游玩累了喝茶歇脚的地方,修整一番可以给杜旼做书房。 这样算下来,二房一家住着绰绰有余,再加上小章氏手头有银子,根本不愁吃用。 唯一可惜的就是,当初大章氏搬得急,翰如院的摆设很多都没有带过来,那里的东西件件是珍品,真要出卖,又是一大笔银子。 杜旼回到家,看到门外不再拥挤着都是下人,脸上露出几分满意。 小章氏便跟他商量将北边原是下人出入的小门扩一下,重新建个门楼,挂上杜府的牌子。虽说不能与先前的信义伯府的门楼相比,但也得要点体面。 杜旼满口答应,可等到小章氏伸手要钱时,他却傻了眼,还死撑着问:「你协助母亲主持中馈这些年,连这点事都办不了,巴巴地来问我?」 他本来俸禄就不多,先前还有晋王格外补贴的银子,如今晋王半死不活地躺着,晋王府哪有人会管他们。杜旼只能指望着每月九两多银子的俸禄过活,连喝花酒打点人都不够,怎会有余钱修缮门楼。 小章氏本也不指望着他,但至少也得让他清楚家中的花费,见他这副避之不及的德性,心下冷了冷,却没言语,趁着家中无人的时候让丫鬟素云将妆奁匣子找出来。 小章氏的首饰足足装了三匣子,摆在妆台上的是她平常戴的,另外一匣子是贵重的,专门留着过年过节或者出门做客的时候戴,还有一匣子则是成色或者样式不太好,留着赏人的。 为了避人眼目,那只藏着银票的银镯子就混在那些赏人的首饰里。 岂料,她翻腾了半天却没找到那只银镯子。 小章氏的脸立刻白了,她颤抖着将满匣子首饰尽数倒在大炕上,一件件地扒拉,还是没有找到。 不由瞪向素云问道:「我那只镯子呢?」 素云不明所以,看了看满炕的金光闪闪,小心翼翼地问:「太太找那只镯子?」 「就是那只镯口雕着牡丹花的银镯子,放得年岁久了,我寻思着找人炸一炸。」小章氏死命沉住气,做出冷静的样子。 素云专管着衣裳首饰,一听就知道,找了登记册子出来,递给小章氏,「前阵子二少爷拿走了。」 小章氏看得清楚,在镯子后面,确确实实是杜俍的字迹,可仍耐不住怒火,将册子劈头扔到素云脸上,点着她骂:「他要就给他,难怪俍哥儿近来不用心读书,都让你们这起子轻浮的奴才给纵的。」 素云跪在地上,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却不敢分辩一句。 往常杜俍也是这般过来拿首饰,起先她拦着不让,杜俍就在小章氏面前告状,说丫鬟眼里没有主子,支使不来。 小章氏虽觉儿子无理,但当着下人的面自然还是得维护儿子的脸面,就训斥素云。等素云退下,又训过杜俍几次,说他花用太大,每月十两银子的月例都不够花。 杜俍振振有词,说笔墨纸砚费银子,又说出门会文喝茶吃点心,不能缩手缩脚地被人小瞧。小章氏由此另外补给他五两。杜俍仍是不够花,又不耐跟小章氏要,听她啰嗦,偶尔也会就寻摸样首饰。 素云长了心眼,杜俍再来要东西时便不拦着,让他签字画押,过后就报给小章氏。因首饰都不值钱,加上杜俍收敛了许多,小章氏看过也就罢了,并没当回事。 银票是五月中旬,娘家嫂子瞧见杜仲那空当,小章氏突然起了藏私房钱的念头,才掖在银镯子里的。此时杜俍已有大半年没私拿首饰,小章氏怕招人的眼,就没格外嘱咐素云。 没想到,不到三个月,杜俍故伎重演,竟然阴差阳错地拿了银镯子。 小章氏冲素云发作完,吩咐另一个丫鬟素玉去请杜俍。 素玉看到素云灰头土脸地跪在地上,一句话不敢问,小跑着叫了杜俍来。 杜俍迈着方步摇摇晃晃地进了门,瞧见满炕的首饰,大咧咧地往炕边一坐,「娘这是干什么?赏两件给儿子用用?」捞起一把就往怀里塞。 小章氏打落他的手,喝退屋里的两个丫鬟,问杜俍,「前几日你拿走的那只银镯子呢?」 「什么银镯子?」杜俍反问。 才发生不久的事,他怎可能忘记,只是瞧着小章氏脸色不好,故意装傻充愣。 小章氏捡起地上的册子,指着杜俍的签字让他看。 杜俍「哈哈」一笑,「是这个?我看下人伺候得好,赏人了。」 小章氏送口气,问道:「赏给谁了,府里的下人?你跟他要回来,那物件是祖母曾经戴过的,留着做个念想,可不能随便给人。」 杜俍不以为然地说:「一只破镯子做什么念想?再说,都赏出去的东西再要回来,儿子的脸面往哪里搁?」 小章氏挑了只金戒子塞到杜俍手里,和蔼地说:「这个换给他,岂不比银镯子贵重,更显得你有脸面。」 杜俍推拒不接,「我不去,丢人。」 小章氏气道:「丢什么人,不就是个下人,你高兴赏就赏,不高兴就不赏,这有什么丢人的?你不去,娘亲自去,是谁」 杜俍赌着气道:「是倩云,眼下那人在前头府里当差,你能落下面子去换?」 第五十一章 听到在前头伯府当差,小章氏有片刻愣怔,她也是极打怵去那边,可再怎么不愿,镯子里是明晃晃的一万多两银票,她后半生的依靠。 小章氏错错牙,笑道:「行了,娘自有法子。」 大不了使银子让门口的小厮传句话进去。用金戒子换只老旧的银镯子,怎么看倩云都占便宜,她岂有不应的。 说罢,将满炕的首饰重新装进匣子里,去衣柜翻腾着找出门穿的衣衫。 看样子小章氏是真打算跑一趟。 杜俍目光闪烁,寻思会,撇着嘴道:「不就是只镯子,犯不着去看那两人的脸色。再说,祖母过世都十几年了,早几年你怎么不说当个念想?」 这话说得何其诛心,就差当面说她虚情假意了。 小章氏气得心肝疼,猛然转过身,杜俍心虚地不敢正视。小章氏心里咯噔一声,突然生出不好的预感,强作着镇静问道:「俍哥儿,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看倩云长得还算标致,有心提拔提拔她,谁知那个贱人不识抬举,还敢驳小爷的面子。」 小章氏目光迥然。 杜俍续道:「我一气之下把镯子给扔了。」想起那天倩云冷着脸软硬不吃的样子,杜俍觉得没面子。 当时他就想踹倩云两脚给她个教训,可大亮那个贱奴搂着他的腰不放。 等倩云跑了,他自己也觉得没趣,看着手里的镯子便分外不得劲,甩手扔了。 扔了! 他竟然给扔了! 小章氏脸色涨红,脑子还没思索,手已经高高扬起,「啪」一声,扇在杜仲腮帮子上。 杜俍冷不防受这一下,两手捂着腮帮子嚷道:「不就是个丫头,有什么大不了的?跟我年岁差不多的几位少爷房里都有人,就我还没尝过女人滋味。」 小章氏一股火顶在胸口,想开口却说不出来,扬手又要打,杜俍伸手格开她的胳膊,「我想要个丫头怎么了,前头那位十二岁就敢调戏祖父的丫鬟,现在不照样人五人六的,我已经十四了,娘要是真疼儿子,早就该给儿子备下了。」抓着她的手腕往后推。 已是半大的小子,手劲不可小觑。 小章氏踉跄两步,看着个子比自己还高两寸的儿子,心口涌上一股腥甜。 为了抹黑杜仲洗白大章氏顺带着彰显自己的贤惠良善,小章氏没少在人前提到杜仲被责打的往事。 如今,她又怎能改口说当初杜仲根本没调戏过丫鬟,这不过是她们姑侄两人定下的计策。 小章氏闭了闭眼,压下嘴里的苦涩,缓缓开口,「回头娘替你挑个出挑的丫头伺候,你告诉娘,镯子扔哪里了?」 杜俍不耐烦地说:「那个破镯子连丫头都不要,谁知道在哪儿……兴许埋在墙里了。」镜湖边正垒墙,地上挖了道一尺宽的沟,他就是朝着沟的方向扔的。 小章氏傻了眼,可又不愿意放弃,拽着杜俍来到墙根,问:「你可记得,是这里,还是那里?」 杜俍岂能说得清,胡乱指了指,「就是这附近,也可能是那边。」 小章氏打眼一看,约莫两丈有余。 要把这两丈多的墙推倒,再挖地三尺寻银镯子? 想一想就知道要费多少工夫与人力,还得伏低做小地求那个小兔崽子。 可她必须得找,想到那三张银票,小章氏就觉得肉疼。一刻都等不及,急三火四地到了翰如院。 只是没想到,不管是杜仲还是易楚,根本就没打算见她。 杜仲听完林梧的禀告,脸上浮起冷冷的笑容,「能让小章氏跳脚的银镯子想必价值非同一般,她手里的钱财都是我杜家的财富,也罢,就留给后人吧。」 林梧会心一笑,径自下去准备。 杜仲在书房略坐了会,便回去陪易楚用晚餐。 吃罢饭,易楚耐不住困倦早早就上了床歇息,杜仲守在旁边,待她睡熟,才轻轻关了屋门在外间大炕上看书。 易楚睡得香,小章氏却辗转反侧了一整夜,思来想去就是觉得不甘心。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没顾上吃饭就到围墙便溜达。 杜俍只说胡乱扔了,十有八~九是在大沟里被围墙埋死了,可万一落在草丛里呢,这也不是没可能的。 隔着老远,小章氏就看到围墙似乎变高了,先前不过丈余高,现在怎么看着足有一丈二。及至近前,小章氏看出上面新砌石头的痕迹,确实高了。 不过一夜,这么长的墙生生高出了二尺。 这怎么可能? 他是怎么做到的? 小章氏不明白,她也没心思去打听,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围墙加高了,那个兔崽子是在告诉她,他决不会让她扒墙。 她的银子就埋在墙下,可她却看不见摸不着。 小章氏迷迷糊糊地行尸走肉般回到映水轩。 她身边伺候的嬷嬷唬了一跳,太太一早去了哪里?脸色白得吓人,眼神也不对。嬷嬷试探着叫了两声,小章氏仿似没听见般,眼睛眨也不眨地往前走,看见人也不躲避,直愣愣地往前撞。 丫鬟们也瞧出不对劲儿来,惊恐地聚在一处窃窃私语。 太太这是魔怔了还是中了邪,或者是冲撞了哪路神仙? 要不要请个高僧或者道士来作法镇一镇? 私语声传到嬷嬷耳朵里,嬷嬷怒喝一声,「都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干活去?」 丫鬟们四散离开,小章氏仍是浑然不觉,木木地迈着步子往前,眼看被门槛绊倒,嬷嬷张手拦住了她,「太太小心。」 小章氏一屁股墩在地上,放声痛哭。 掉了的魂儿找回来了。 嬷嬷舒口气,喊着让丫鬟扶小章氏进屋,又使人去请郎中。 这通吵闹惊动了大章氏,大章氏颤巍巍地让丫鬟扶着过来,没好气地问:「大清早折腾什么?」 小章氏只是哭,一句话说不出来。 她该怎么说? 说自己背着婆婆与夫君私藏了一万多两银子? 她可不敢,别说婆婆饶不了她,就是看上去窝囊得要命的杜旼也饶不了她。 大章氏看着她哭哭啼啼的样子觉得心烦,耐着性子又问一遍,「怎么回事,我还没死,大清早就嚎丧。」 小章氏素日听从婆婆惯来,渐渐止来哭泣,哽噎着道:「俍哥儿太不争气。」 大章氏恨恨地点着她,「都是你平常惯的,好好的哥儿被你纵成这样,但凡是个明理的……」不等话说完,只见小章氏张张嘴,竟是晕了过去。 好在,郎中及时赶到,诊了脉说是急火攻心,血气上不来才昏厥了,平时多注意休养,千万不能动气。 小章氏一病就是好几天,转眼就到了易楚请客的日子。 刚到辰正,杜俏就带着四匣子点心赶了过来。 说是四匣子,里面却盛着八样,有枣泥糕、太师饼、蛋黄酥、豌豆黄,口味有咸有甜,色香味俱全。 易楚笑着谢了她,让冬雨端下去摆盘。不多时,冬雨每样点心各选了两只,用甜白瓷的碟子盛了两小碟端上来。 精致的点心配着润泽的甜白瓷格外的引人食欲。 第五十二章 易楚悄悄咽了口唾沫,掂起只事事如意。事事如意是酥皮点心,奶白色的起酥皮子,四周缀着六个小柿子,中间则印着红色的如意纹样。 掰开来,是猪油炒着白糖加上青梅的馅子。 只闻到这味道,易楚便觉得胃里翻滚,急忙将点心放下,连喝两口茶,才将胸口的不舒服压下。 杜俏是过来人,看看易楚的脸色,悄声问:「是不是有了?」 此时易楚已有了八分准,却仍没请太医来把脉,便没说得十分肯定,「我自己试了下,象是滑脉。」 杜俏却是极信任她的医术,喜不自禁地说:「必定是有了,我们杜家有后,要是爹娘还在,知道有了孙子,说不得该有多欢喜……便是孙女也无妨,先开花后结果更好。」话音一转,「大哥知道吗?」 易楚笑着摇头,「这阵子他忙得不可开交,我想等请太医把过脉有了准信儿再告诉他。」 杜俏了然地点点头,往北边指了指,「那头还消停?」 易楚本来就没将大小章氏放在心上,这几日精神不济,忙完了府里的事务已经觉得困倦,更是没有精神管那边,遂无谓地回答:「不晓得,应该没有大事,反正没传到我耳朵里。」说罢,让冬雨取了拟好的菜单子给杜俏看,「你看可使得?」 八道凉菜,十二道热菜,其中四素八荤,另外两道汤品,主食备了粳米饭和四品饽饽,还有两种粥。 杜俏看上面的海参鱼翅,还有清蒸螃蟹,放心地点点头,这样的席面说不上奢华,但绝对不简朴。 又道:「既有新鲜螃蟹,不如备上两壶应景的桂花酒?茶换成菊花茶,此外得备上洗手的绿豆面……我看宴席就别摆在花厅了,就在镜湖边的澄碧亭上,让人寻了屏风围住,两边挡了风,又不影响欣赏看到湖面的风景,岂不两便?」 易楚应着,吩咐冬雨让人找屏风赶紧布置起来。 杜俏对信义伯府比易楚更熟悉,当下点了几处景致,「只把这几处收拾稳妥便行,茶水点心还有双陆牌、马吊等物件准备好,这些人什么景致没见过,不过凑在一处玩乐罢了。」 倒与易楚的想法不谋而合。 易楚本来是因为时间定得仓促,家里可用的丫鬟也少,沿着院子走了一圈后与杜仲商量出这个主意来,不成想杜俏也是这般想法。 两人将这几处一一察看过,就听门上来人禀告说陈六姑娘来了。 易楚下帖子自然不会只请陈芙一人,而是下给陈夫人,邀请家里的姑娘小姐们一道来赴宴。陈夫人没来,陈芙带了她一个堂妹陈蓉来的。 已是初秋,枝叶开始泛黄,百花已有些颓败,在满院深深浅浅的黄色里,陈芙穿件嫩绿色杭绸比甲,白绫立领中衣,月白色百褶裙裙边绣着绿草粉蝶,显得生机勃勃。 易楚不由叹服,上次在忠勤伯府,正是盛夏,陈芙穿得清雅素淡,让人神清气爽,而今天,又穿得这么娇嫩动人。她是个很会打扮的人。 再看旁边的陈蓉,相貌与陈芙有五分像,却明显地少了些爽朗多了许柔弱。 易楚刚迎到翰如院的门口,陈芙已雀跃地快步走来,牵住她的手,笑道:「早想来看看夫人,可又怕扰了您。这下终于如愿以偿了。」 态度极亲昵而热络。 陈蓉不动声色地看了陈芙一眼,像是很惊讶的样子。 杜俏也觉得奇怪,皇后在宫宴上有意无意地苛责易楚的事在贵妇圈里算不得什么秘密,可陈六姑娘的态度却是截然相反。 其中定然有猫腻吧? 杜俏暗中留了心,笑着上前请陈氏姐妹进屋。 陈芙与陈蓉又忙给杜俏行礼。 进了花厅分宾主坐下,易楚谢过陈芙先前送的酒,「……梨花酿酸酸甜甜的,又没有后劲,很适合咱们女子喝,桂花酒还没开,留着今天待客。」 「我就知道夫人肯定喜欢,」陈芙高兴地笑,「不过私下里喝着玩的,上了席面,别让人笑话才好。」 杜俏笑着接话,「嫂子说好定然是好的,今天可我得尝尝六姑娘的手艺。」 陈芙爽朗地说:「要是林夫人喜欢,正好现下桂花开,我多酿两坛子,赶年底也就可以喝了,到时请林夫人品尝。」 落落大方地,并不像寻常女子那般得了夸奖还有意自谦说自己不行不好。 杜俏也有几分心喜,问起陈芙日常的喜好跟消遣。 几人聊得热闹,有小丫鬟回报说钱氏跟吴韵婷来了。 易楚正要起身,陈芙已站起来,笑吟吟地说:「夫人,钱姐姐与韵婷不是外人,我去迎她们进来。」 杜俏闻言愣了下,侧眼看向易楚,看到她白净的脸颊上隐隐藏着的疲倦,顿时了然,笑着压下易楚的肩膀,「嫂子陪两位陈姑娘说话,我正好有两句体己话跟阿梅说,我去迎。」 阿梅是钱氏的闺名。 相较之下,身为半个主人的杜俏比陈芙更适合出去迎客,易楚便笑着道:「那就有劳阿俏了。」 可她却不能大剌剌地坐在屋子里等,仍迈着碎步到了院中。 凉爽的空气混杂着桂花的清香让人心旷神怡,院子里青石板的路面不染一尘,两个丫鬟远远地立在廊柱旁边。 偌大的院子安然宁静,让人情不自禁地就放松下来。 陈芙想起以往参加过的赏花会,无一不是珠翠环绕仆从成群,人人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嘴里说着斟酌良久的应酬话,既怕自己无意中得罪了人,又提防着不被人算计了去,何曾有过如此安闲的时候? 莫名地叹了口气,踱到易楚身边,轻声问:「杜夫人这阵子是不是很辛苦?」 易楚瞧出她眼中的关切,坦白地点头,「有点。」 陈芙也坦诚地说:「不破不立,我猜也是不容易……说起来,这样也好,辛苦这一两个月,以后会舒心得多,换作是我,我也宁愿如夫人这样。」 声音里,有着不加掩饰的羡慕与怅惘。 易楚心头动了动,笑道:「陈姑娘兰心慧质,自会更加顺意。」 说话间,外面有说笑声传来,不但是钱氏与吴韵婷,连安顺伯长媳薛琴以及林府的几位太太姑娘都来了。 几人彼此厮见过,在花厅里略坐了片刻便移步花园。 大章氏出身书香门第,品味自是不俗,掌管杜府这二三十年将花园布置得清雅绝伦。不能说是步步皆风景,但总归是放眼望去都有可观可赏之处。春有桃花林,夏有满池荷,秋天菊圃姹紫嫣红,冬日梅林暗香袭人。 只可惜这个时节,莲荷已近衰败,秋菊尚未盛开,虽然赏不得花,只胜在天气晴好,既不像夏日那般炎热也不像深秋那样凄冷,正是适合游玩的日子。 来的客人跟易楚估算的差不多,共十六人,八个年青妇人六个十四五岁的姑娘还有两个孩童,是林乾的两个侄儿,一个六岁一个五岁。 都是素日熟悉的人,其中还曲里拐弯地带着亲,再加上杜府内宅清静,除了易楚之外并无其他主子,不可能发生大宅院那年常见的勾心斗角,故此大家都放了心去玩。 第五十三章 妇人们平常都在公婆跟前伺候难得有放松的时候,围在一桌打双陆,有两个平常就爱写写画画的,让丫鬟们取来纸笔选了处幽静地方对着风景作画。 姑娘们卸了钗环坐在草地上斗花斗草,斗输了的就在发间插一朵花或者插两根草。大多人都有输有赢,象征性地插了一两朵,最惨得是吴韵婷,横七竖八地插了满头野花,逗得大家捧腹不止。 跟来的丫鬟看不过眼,有心想上前整理一番,吴韵婷满不在乎地说:「不用管,待会她们也得不了好去。」 杜俏看大家玩得疯,低声对易楚道:「这边有我照应着,嫂子且回去歇会儿。」 易楚正觉着累,便没推辞,叫来冬雪吩咐道,「留点神好好伺候着,凡事听姑奶奶吩咐,切莫怠慢了客人。」 冬雪心里有数,忙不迭地答应。 易楚怕杜俏一人看着两边顾不过来,又悄悄知会了钱氏,「我回屋一趟,这边劳烦您看顾着点儿。」 钱氏指着热火朝天打牌的四人笑道:「你放心去办事,牌局且散不了,林二太太刚输了银子,指定是要抓着她们回本的,不到开饭不能完。」 易楚笑着道谢,带了冬雨便往翰如院走。 陈芙虽在玩着,眼睛却时不时地盯在易楚身上,见她离开,也不动声色地笑笑,「我去洗个手回来接着玩。」 几人玩得兴起,便不理会,都笑道:「快去快回,来晚了可得挨罚。」 陈芙唤来自己的丫鬟,快步追上了易楚,「……出了一身汗腻得慌,想回去洗洗。」 花园里本预备了三处客人洗漱换衣的屋舍,还专门指派了丫鬟婆子们随时等着清扫焚香,相隔不远便有一处,极为方便。 可陈芙的意思分明是要与她一同回主院。 易楚有些意外,却笑着问:「累了吗?」 「还好,不是太累,」陈芙也笑,眉眼飞扬,「以前参加过好多次花会,从未像今日这般开怀,夫人不知,我堂妹最是谨小慎微的人,今儿也有点疯,还有韵婷,以前总说宴会无聊无趣,今儿属她闹得最欢实。」 想到吴韵婷满头的野花,易楚也不由好笑,吩咐冬雨,「待会让人准备温水给姑娘们洗漱,免得出了汗用冷水激得受凉,再拿些脂粉送过去。」 陈芙忙道:「脂粉便不用了,我们平常出门这些都带着的。从里到外的衣衫,胭脂水粉梳头篦子,还有钗环耳坠子等一应东西都备着,唯恐丢了或者坏了找不到更换的,当着众人的面儿出丑。」 易楚知道大家女子出门必定要带替换的衣裙,却没想到连首饰都要带。 陈芙低声道:「也是我娘再三叮嘱的,以前就有人无意中掉了只耳坠子,其实并没发生什么事,耳坠子后来在草丛里找到了,可这事传来传去就走了样,那人好好一门亲事也没了,最后嫁到京外,连带着主人家也吃了挂落,两家也断了往来……所以,要不是信得过的人家,我娘一般也不让我们姐妹几个走动。」 易楚挑眉,这意思是说杜府让她信得过? 陈芙心思有多灵巧,看她的衣着打扮就知道,可她却接二连三地示好,易楚并不认为自己给她把过一次脉,就能赢得她的信赖——除非她有所求。 可她身上,有什么能让陈芙求的呢? 陈芙却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已到了婚嫁的年纪,娘亲不止一次说过,男婚女嫁结得就是两姓之好,彼此守望相助,皇后姐姐也说女子当以家族为重,能给娘家与婆家都带来益处的亲事才是天作之合。而话本上说的什么才子佳人,富贵公子低娶贫家女不过是落魄秀才寻不到富家小姐而编造的臆想之作。 可在皇宫,她却亲耳听到了这样的故事。公爵之家的嫡长孙竟然娶了个开医馆的市井人家的女子。 她很好奇,彼时名不见经传的杜仲一朝成为皇帝的宠臣,这段故事还会不会有个圆满的结局? 后来,杜府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京城的权贵没有人不知道杜仲刚得了爵位就将祖母跟叔父扫地出门。 说起来应该算是丑事,明面上大家都抱着冷眼旁观的态度。可有一天,陈芙却听娘亲悄声对身边的嬷嬷说,「杜夫人是个有福的,男人出面把内宅的腌臜事都清了,女人往后就有安生日子过。否则上头有个祖母压着,便是身上有伯夫人的诰命,单一个孝字就能把人折腾掉半条命。」 嬷嬷赞同地点头,「就是不折腾,守着两代不亲近的长辈也不如小两口关起门来过日子舒坦……皇后娘娘看人的眼光一向精准。」 娘亲神情便有几分黯然,声音越发压得低,「阿芙没福气。」 嬷嬷沉思片刻,轻轻忽忽地说:「说起来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病的,也有情深不寿的说法,小家小户的未必能受得住这福气……我瞧六姑娘是个有后福的。」 一番话说得及其晦涩,陈芙躺在碧纱橱里寻思好一会儿没想明白。 过了一阵子,听到娘亲又道:「拆人姻缘是要遭天谴的,此话不要再提,便是皇后娘娘那里……许是嫁到宗室心硬了,这几年她也不把人命当回事了。」 陈芙这才反应过来嬷嬷话里的意思。 原来,皇后姐姐原本要给她说亲的武将就是杜仲,而且还起过除掉易楚,让自己取而代之的念头。 那一刻,陈芙说不出心里是种什么感觉。 觉得易楚可怜又可悲,齐大非偶,即便攀上一门好亲也不见得能守住,或许还会因此丧命。 觉得自己更是可怜又可悲,又不是嫁不出去,何必非得从别人口中抢食,吃别人嚼过的饭。 可转念想到那天在忠勤伯府门口瞧见的那道身影,不免有些愣怔,如若真是自己嫁了他,他会不会对自己也是那般地好? 或者还会更好? 一念起,竟是压制不住,总是想着能够再见到他,想瞧瞧他对自己的态度。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那天他也见到自己了,而且,视线交错的瞬间,他眼中分明有片刻的呆愣与讶异。 她不会主动从别人碗里抢食,可若别人没本事守住或者饭已经生了外心,她也不在乎连碗带饭一并收在手里。 陈芙随在易楚身后进了翰如院,因为没有旁人,易楚便请她进了东次间,两人闲闲地坐在大炕上喝茶。 不过刚坐下,就听冬雨在门外轻声唤,「夫人。」 易楚歉然地笑笑,趿拉着鞋子走了出去,「什么事?」 冬雨悄声道:「伯爷回来了,听说有客人在便没进来,等在院子里。」 陈芙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朝院子望去…… 【卷四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楚楚娇医 卷一》作者:澐晓 02、《楚楚娇医 卷二》作者:澐晓 03、《楚楚娇医 卷三》作者:澐晓 04、《楚楚娇医 卷四》作者:澐晓 05、《楚楚娇医 卷五》作者:澐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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