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女后宅乐 卷一》 第一章 【正文开始】 已经交亥时了,绥阳县衙后面县老爷的官邸,却灯火通明,十分热闹。 县令谢律眉头紧皱,在不大的厅堂踱来踱去。 产婆进去两个时辰了,还没有好消息传来。——这不是妻子薛氏的第一次生产,原本他也不必担心的。只是这一回妻子提前发作,不由得他不担心。 他心里焦虑,大步出了厅堂。男人不能进产房,他守在产房外也好。 从厅堂到产房距离不远,谢律走得很快,也没叫小厮跟着。他刚过半月门,就看见院子里跪着一个人。 谢律定睛细看,发现那个单薄的身影竟是冯姨娘。 「月亮娘娘保佑,太太平安生下一个小少爷来,母子平安。信女冯海棠情愿茹素十年,请月亮娘娘保佑……」冯姨娘的声音不大不小,一字一字传入他的耳中,给他身上增添了丝暖意。 这冯姨娘名叫海棠,原本是谢律的母亲身边的丫鬟。五年前,谢律被贬到绥阳做县令。老太太便将两个丫鬟海棠和芙蓉给了儿子,就是谢律身边的冯姨娘和岳姨娘。 谢律自忖不是个贪花好色的,不过是长者所赐,不便推辞罢了。好在这两个姨娘都颇对得起她们的名字,俱长了一副如花容貌。他对她们都还满意。 当时他长子谢怀礼不足三岁,聪明伶俐,被老爷子老太太留在了京中。他妻子薛氏只得留在京城,上奉父母,下教幼子。 他身边也不能没有人,是不是? 五年间,冯姨娘为他生下了次子谢怀信、长女谢萱;岳姨娘为他生下了次女谢蕙。这两人照顾他饮食起居分外用心。但到底是婢女出身,掌不了事,也无法与其他官员内眷往来应酬,让人遗憾。 去年年初,谢律再次修书回京,说明自己的难处,又遣人去接妻儿。 老爷子老太太心疼儿子,更心疼孙子。两人一合计,决定亲自教养孙子,只让薛氏去了绥阳。 有道是,小别胜新婚,更何况妻子薛氏美貌动人,温婉大方。谢律自妻子到来后,与其举案齐眉,夫妻恩爱,不免冷落了两个小妾。 谢律原以为女人善妒,却不想冯姨娘竟然默默地对月祈祷,希望太太薛氏平安生产。——或许冯姨娘此举确有讨好他之意,但不能否认此刻他心里很熨贴。 冯姨娘专注祈祷,并没有注意到谢律的到来,还是谢律咳嗽了一声,她才发觉。月光下,她身形微微一颤,动作优美,站起身来,慢慢看向谢律。 「老爷……」冯姨娘声音娇柔,衣裙淡雅,竟比平时多了些动人的风致。 谢律温和地道:「更深露重,别站在院子里啦。走,随我一起去看看太太吧!」 话音刚落,就听见产房那边一阵喧闹。 谢律心里一紧,想到正在生产的妻子,也不管冯姨娘了,快步向产房走去。 薛氏生了,是个女婴。 谢律倒还罢了,冯姨娘却是心情复杂。萱儿猜中了,太太这回会生个女儿,有惊无险。回想起萱儿的话,她暗暗叹了口气。 谢律不再关注冯姨娘,待产房收拾干净,他就去看了妻子和新出生的女儿。 薛氏苍白的面色勾起了谢律心里的怜惜,他握着妻子的手,深情地道:「琬琬,辛苦你了。」 良久之后,他才看向他的三女儿。这个女儿不足月而生,红通通,皱巴巴,还没睁开眼睛,跟他玉雪可爱的长女谢萱相差太远,当然也不及次女谢蕙。 他瞧了一会儿,道:「咱们的女儿就叫阿芸吧。」 薛氏只嗯了一声。 谢律看妻子兴致不高,知道她是累了,略坐一坐,就起身离去。他脑海中闪过冯姨娘对月而拜的身形,想去看一看她。转念一想,罢了,时候不早了,想必海棠也已经歇下了,明日再说吧。 而此刻,西跨院,冯姨娘房内的灯还亮着。 四岁的谢萱脸上有着与她年纪不符的沉稳:「姨娘不必担心,万事都有我和哥哥呢。」 「萱儿是怎么知道太太会生个丫头?你再跟娘说说菩萨跟你托梦的事儿呗……」冯姨娘笑道。 谢萱却板起了脸:「姨娘慎言!菩萨的事岂是能胡乱说的?」 见冯姨娘脸色不好,谢萱神情略微缓和了些:「时候不早了,姨娘早些歇着吧。」 冯姨娘讪讪地应了。自半年前萱儿病好后,就再也没叫过她娘,只肯叫她姨娘。她觉得刺耳得慌。可是她又不能说萱儿错了,她知道这是规矩。何况,萱儿还得了菩萨的指点呢。 夜里,冯姨娘暗暗感激老天,天神菩萨保佑,太太以后专生女儿,不生儿子。老爷身边只有怀信这一个儿子,还能不用心教养? 她越想越开心,仿佛看到了多年以后,怀信做了大官,她跟着享福的画面…… 谢凌云不大清楚她现在是什么情况。 师父刚一过世,大师兄和二师兄就为掌门之位大打出手。 小师叔神情严肃,唤谢凌云过去,说是有话要说。 谢凌云忙恭敬施礼:「师叔请讲。」 她低着头,没看见师叔的动作。自幼习武的她听力极佳,听到掌风呼啸而至,下意识躲避。可惜身体被掌风笼罩,她躲避不及,被师叔一掌击在了头顶百会穴。 百会穴是人体死穴,也是她命门所在。师叔内力深厚,一掌就让她身体剧痛,意识全无。 可是好奇怪,师叔这一掌,竟然没打死她。 她还活着吧?虽然眼睛睁不开,浑身无力,又动弹不得。但她能感觉到周围有人,只是她看不见,听不清。她想张嘴呼叫,却只能发出极其微弱的啊啊声。她试着感受内力,以失败告终。 她内心惶恐,她是成了废人么?成了废人,还不如死掉。 「死」这个念头刚涌出,她脑海里就浮现出师父慈祥的面容。从小到大,师父都很疼她,还曾戏言要把掌门之位传给她。然而,师父刚死,她就成了这个样子。把她害成这样的,是她敬重有加的小师叔。 她茫然而又凄凉,为什么呢?小师叔不是很疼爱她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小师叔特意给她留口气,是不是不想她死? 她越想越头痛,不多时意识一片模糊。 就这样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慢慢的,谢凌云能睁开眼睛,微微能看到光线,也隐隐能辨清声响。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处境,甚至推翻了原本的想法。 她不是成了废人,而是变成了一个婴孩。——她死了,又重新投胎了,只是不知道什么缘故,竟然还保留着上辈子的记忆。 她记得她学的所有武功心法,也记得师叔一掌拍死了她。 从小师父就告诉她,不可以武力欺人,但也不能白白被人欺负。师叔夺了她一条命,终有一天,她也要夺回来。 不过,报仇之事至少要等二十年。她现在还是个奶娃娃呢。 这真是件令人沮丧的事情。她安慰自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情况特殊,二十年也算是正常。 更让人沮丧的是,她默念武功心法,没多久就会不受控制地睡过去。 呃,她无法控制的还有很多…… 第二章 好在一天天过去,她的视力终于恢复了正常,也看清了这辈子父母的长相。 她的父亲不足三十,浓眉大眼,面相正派。母亲是个很美貌的妇人,说话轻轻柔柔,看她的眼神温柔极了。 谢凌云上辈子是弃婴,对亲生父母毫无印象。这辈子得老天厚爱,父母双全,待她和善。 他们也叫她阿云,跟师父一样。 婴孩的生活,无聊枯燥。谢凌云一天一天数着,期待着早日长大,练功、报仇。之后,或云游四海,或壮大天辰派,她会好好孝敬父母,与其共享天伦之乐。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渐渐发现,有很多事情跟她想的不大一样…… 周围女眷的衣饰发型虽然繁复好看,却隐约透着古怪。日常有一些器物,是她从未见过的。偶尔他们会说她听不懂的话…… 最让谢凌云意外的是,她的父亲竟然有两个小妾! 谢凌云从小接触的人,大多爱武成痴,不好美色。很多人钻研武术,终身未婚。娶妻也是娶一人足矣,纳妾是达官贵人才做的事情。——当然,达官贵人什么样,她也没见过。 而她这回的父亲不但有小妾,还有俩,让她很长一段时间都难以接受。 她只能对自己说,爹爹出身侯门,是太子伴读,被贬后还是一方父母官,可能就是传说中的达官贵人吧? 进一步想,既然谢家是官宦人家,那么有许多事情与她认知不符,也在情理之中。 如此这般自我劝解宽慰了许久,她还是没能完全说服自己接受这样的现象。不过再遇见奇怪的情况时,她会用一句「官宦人家不一样」来为自己解惑。 是的,这辈子,她长在官宦人家,有爹娘,也有两个异母的姐姐和一个异母的兄长。听娘说,她同胞哥哥叫谢怀礼,远在京城,不得相见。而异母的兄姊,倒是天天都能见着。 那两个女娃娃一个四岁,一个两岁,俱是玉雪可爱,聪明灵秀。 谢萱和谢蕙每天都要随着她们的姨娘去向薛氏请安。有时谢凌云在一旁,听着她们说话就能睡着。她们说的不外乎是家长里短,胭脂水粉,怪没意思的。 还不如练武。 可惜谢凌云年岁小,筋骨未成,不能修习外家功夫。故此她只能有意识地调整呼吸,勤练内力。她记得师父说过,天辰派以内力见长,只要勤练不辍,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虽然换了躯体,但师父的教诲,她片刻不曾忘怀。况且,她还身负大仇,不能懈怠。 在别人眼里,这位芸姑娘是个极难得的乖巧懂事的姑娘,不吵不闹。只有在有事时,她才象征性地啊啊两声,吸引人的注意;模样也越长越娇美。若说不足之处,那就是安静太过了,而且似乎还有些愚笨? 萱姑娘八个多月就能开口。而芸姑娘,都十一个月了,还没说过话。 虽说十一个月还小,可是有谢萱在前面一对比,就显得芸姑娘不大聪明了。 连谢律都曾很遗憾地对冯姨娘说:「阿芸似乎比萱儿要笨些。」 冯姨娘口中宽慰,心里暗暗祈祷,老天保佑,太太生的那个,最好笨一些,再笨一些。这样老爷就会更喜欢萱儿和怀信了。 谢凌云的乳母刘妈妈颇为忧心,于无人处问薛氏:「太太,姑娘一直不说话,莫不是……」 薛氏心中一突,脸色却是不变:「阿芸还不足一岁,怎么就是一直不说话了?」 「太太说的是。」刘妈妈心知薛氏不爱听这话,忙说道,「多教教就是了。三少爷那般聪明,芸姑娘自然也是极聪明的。有好多人两岁还不会说呢。」 她口中的三少爷是薛氏的长子谢怀礼,自幼聪慧。想到远在京城的长子,薛氏眼神微黯,她都两年没见过儿子了,也不知他在京城过得如何。 「请大夫来给姑娘看看吧。」薛氏道,「这样也不是个事儿。」 「是,是。」刘妈妈应着,领命而去。 此刻,谢凌云还不知道她的不说话,已经让薛氏发了愁。 ——最初她能说话时,觉得太早,唯恐吓着了父母,又不想多生事端,就一直没开口。后来她一心想练内力,便把此事暂时搁置到了脑后。 直到须发洁白的老大夫切切她的脉搏,摸摸她的喉头,十分郑重地说「小姐身子康健,并非不能言」时,谢凌云才恍然:哦,原来阿娘以为我不会说话。 细细算了算,她快一岁了,可能是该学说话了。 于是,在大夫走后,谢凌云就冲薛氏笑笑:「阿娘——」 薛氏先是一怔,继而眼中泪花闪烁,她一把抱过女儿:「阿芸,好阿芸,再叫一声,再叫一声……」 谢凌云能明显感觉到她的欢喜,老老实实地继续唤道:「阿娘,阿娘……」 这是她的母亲,是她这辈子最亲的人。 「哎。」薛氏应着,只觉得女儿声音娇嫩甜糯,远胜莺啼。她自到绥阳以来,所遇诸事,大多不顺心,但此时她心里畅快极了。 芸姑娘会说话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后院,冯姨娘失手摔坏了一个茶盏。 谢萱瞧了一眼自己的姨娘,轻声道:「姨娘这是跟谁置气?小儿学语,不是很正常吗?」 冯姨娘很委屈:「本来以为那边是个傻子……」 谢萱蹙眉:「我说过多少次了,她一点都不傻。你不要自作聪明,去做蠢事。」她声音渐渐转低:「她若真傻,那只能说,是傻人有傻福了。」 冯姨娘讪讪一笑:「萱儿这话说的,娘怎么会去做蠢事?」 她有些心虚,她不想承认,她的确动过不好的心思。甚至当初薛氏有孕时,她还想过能不能做些手脚,让薛氏一尸两命,但她不敢。她只能暗戳戳地希望薛氏以及其子女能倒霉些、再倒霉些。 这些话,她不能对萱儿说。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萱儿成熟冷静得让人害怕,一点都不像是五岁的孩子。 谢律回到后宅,先习惯性地去西跨院看儿子谢怀信,略略点评了一下怀信写的大字,又逗了一会儿乖巧的萱儿,才去薛氏的小院。 还未进房间,就听到里面隐隐传来欢声笑语。谢律挑眉,直接掀帘走了进去。 谢凌云第一个察觉到他的到来,冲他挥舞着手:「爹爹!」 薛氏这才看见丈夫,笑着跟他分享好消息:「相公,阿芸会说话了呢。快,叫爹爹……」说着又去逗女儿。 「爹爹——」谢凌云很听话。 薛氏有点意外,她没想到女儿真的会叫爹,以为只会叫娘亲呢。 谢律喜动颜色。阿芸虽然说话比别的孩子晚些,但她是先学会叫爹的是不是? 想到此处,他甚是得意,亲自抱着女儿转了好几圈,不肯松手,又扭头对丫鬟道:「吩咐下去,我就在这儿吃饭。」 薛氏自然希望丈夫与女儿亲近,她亲自给丈夫捧了茶,特意叮嘱丫鬟多做些他爱吃的菜。 房中没有外人,谢律逗了女儿一会儿,想多听听她用嫩嫩的声音喊爹爹。——比起规规矩矩的父亲,还是爹爹更感亲切。不过,萱儿叫他父亲时,也是一脸的孺慕。 第三章 然而喊了十几声后,女儿不肯再喊了。谢律虽失望却也不去勉强,他听说过小孩子嗓子娇嫩,她刚学会说话,是不该说太多。 「相公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薛氏含笑问道。 「琬琬有所不知。」谢律轻轻晃了晃女儿,「今日县衙只有一桩案子,所以回来的早。」 薛氏随口问道:「什么案子?」她一面说,一面从丈夫手里接过女儿。 「哦,是有一个人私自宰牛……」谢律摇了摇头,「明知道私自宰牛是重罪,却还是这么做……那人还自称是孝子,因为母亲病重想吃肉,才迫不得已,杀牛敬母……」 薛氏没有就此事发表自己的看法,而她怀里的谢凌云却震惊了。 谢凌云脑海里回荡着父亲的话:私自杀牛是重罪!是重罪! 她没有闯过江湖,但她听同门师兄们说过,江湖中人在外行走时,路遇小店,没什么可吃的,往往都是要一坛女儿红,一斤熟牛肉。——一般来说,再简陋的小店,都会有熟牛肉。 怎么到了父亲口中,私自宰牛是重罪呢?若是重罪,江湖中岂会到处都有熟牛肉?——虽说侠以武犯禁,但是听师兄们的口气,那些小店并非皆由江湖中人所开啊。 况且这私自宰牛是重罪的说法,她闻所未闻。莫非是绥阳此地,与别处不同? 谢凌云有心再听几句,然而父母谈话间已转移了话题,二人说起她的抓周事宜,颇有兴致。 对他们口中的抓周,谢凌云不大关心。她只在心里默默记下一笔:日后行走江湖之际,可以把一斤熟牛肉换成半斤红烧肉。 虽然她不关注抓周,但她的抓周宴还是如期到来了。十月初九当天,打扮一新的她被刘妈妈抱着出现在众人面前。 为此,谢凌云颇有怨念:「我,能,走……」 那天开口说话后,她就断断续续蹦出一两个字,偶尔也能成句。刘妈妈瞧了芸姑娘一眼,果断无视了她的话。 才一岁的娃娃,腿都是软的,怎么能让她走远路?何况今儿还是她的好日子。 纵然谢凌云前世也算是个高手,但此刻她完全不是刘妈妈的对手。挣扎了一下,没能成功,她就老老实实地任由刘妈妈抱着了。 据她观察,今日的女客很多,一个个穿红着绿。习惯了简洁风的谢凌云表示,好看是好看,但着实怪异。 对话起初是围绕她展开的,人人口中都是溢美之词。什么美人胚子,什么大富大贵……听得谢凌云一愣一愣的,脸庞也渐渐发热。 真是太羞耻了。 等她终于被放到准备好的桌子上时,谢凌云知道,今天的重头戏来了。 望着面前琳琅满目的事物,她有点迟疑,回头用询问的眼神看向母亲。她也不知道该抓什么好啊! 然而一扭头,见母亲虽笑得温婉,但眼神既紧张又期待,她便又转过了头去。 罢了,自己随便抓吧!反正小孩子抓周,桌上放的都是好东西。抓什么都有好彩头。 于是,她就将放在自己脚边的,方方正正的一枚印章牢牢抱在了怀里,一步一步向桌边的薛氏走去:「阿娘,给……」 薛氏眉眼之间俱是喜意,一把将女儿揽在了怀里:「好阿芸……」 「小姐抓了官印,莫不是将来要做诰命夫人?」一位身着绛红衣衫、体态丰满的夫人笑着打趣。 旁边众人纷纷附和。 薛氏低头一笑,口中只道:「哪里哪里,她小孩子家家的,做不得准……」 …… 谢凌云听她们说了会儿话,无非就是你夸我,我夸你,难得的是语气都极为真诚。好话听了一箩筐,初时她还觉得有趣儿,后来越听越没意思,就拉拉娘亲的衣服:「困……」 薛氏见女儿脸颊红扑扑的,眼睛微眯,知道是累了,忙让刘妈妈带她下去休息。 在回去的途中,谢凌云看见了独自站在路旁的谢萱。 才五岁的小姑娘穿着浅绿色的衣衫,一脸凝重立于风口,看着怪可怜的。 谢凌云心下奇怪,莫非她抓周时,爹娘不允许萱儿出现么?也不对啊,明明跟萱儿情况差不多的蕙儿都在的。 刘妈妈也瞧见了谢萱,停下脚步,问道:「萱姑娘怎么站在这里?不是说病了么?怎么不好生歇着?」 作为太太身边的人,刘妈妈对姨娘养的都没什么好感。但是这小姑娘毕竟是主子,她不能当做没看见。 谢萱抬起头,将目光一点一点移到妹妹身上。然后,她笑了笑,怯怯地道:「我只是想看看妹妹。」 许是在外边站得久了,她脸颊雪白,嘴唇微微发青。 刘妈妈忙道:「妹妹见到了,萱姑娘赶紧回去歇着吧!」紧接着,她让跟着的小丫鬟送谢萱回去「怎么身边也没个人跟着……」 谢萱默默听从刘妈妈安排,乖巧极了。 宾客散尽后,刘妈妈把遇见谢萱的事情说给薛氏听,末了感叹道:「到底是姨娘养的……」 薛氏道:「她一个小孩子家,又懂得什么?多半是她姨娘的意思,就是不知道这冯姨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谢萱聪慧漂亮,又不是见不得人,何必要她装病不见客呢? ——其实,冯姨娘自己也不明白女儿为什么要装病。别人家里头,都是正房太太打压庶出的姑娘,不让她们见人。怎么到这里是反过来了? 「蕙姑娘都去了,我听说好些太太都夸她呢。你说你,让娘说你什么好?还以为你刚才是想明白了,要去那些太太们面前露个脸,搏个好名声。谁知道你是去吹风去了……」 谢萱吹了风,正有些头疼呢,听冯姨娘这般唠叨,心下不悦,冲口道:「姨娘少说两句吧!真心疼我,就听我的。」 她语气冷硬,将冯姨娘唬得没了声儿。 谢萱默默叹了口气,她命不好,摊上了这样的生母。姨娘哪里知道,她正是不想在人前露面才故意装病。至于站在路旁,那只是偶有感触想清静清静罢了。 她希望,在绥阳期间,大家都把她忘掉。 冯姨娘不敢再提女儿装病的事,又委委屈屈说起了旁的:「说起来,你跟信儿,你们兄妹俩抓周的时候,就没几个客人。信儿还好,老爷叫了几个男客。你那时候,也没人瞧得起咱们……信儿抓的也是官印呢,不比一个姑娘强?怎么不见太太们奉承他……」 谢萱轻轻按了按太阳穴,心说,真不记得姨娘这样啰嗦啊。她抓周时,薛氏尚在京城,内宅无人当家,自然少女客,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她心里烦躁,干脆侧卧于床,不再理会姨娘。 想到今日院中的匆匆一瞥,谢萱心里一阵钝痛。其实姨娘也没说错,这世上许多事情,到底是不公平的。同样是父亲的孩子,她们的待遇区别太大了。 人说,不患寡而患不均。终究还是意难平。 谢凌云并不知道白天的相遇给姐姐带来了怎样的心理影响,她被刘妈妈带回房后,吃了一点鸡蛋羹,就去睡了。 小孩子的身体很容易累,她这一觉直接睡到了酉时。 丫鬟见她醒了,忙唤了刘妈妈过来,麻利地将她收拾好,就又抱到了薛氏房里。 第四章 ——虽然谢凌云会走路了,可是这段时间她接触地面的机会实在是少的可怜。他们似乎都不相信,她真的能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谢凌云一进房间,就发觉气氛不大对。 早早地就掌了灯,照得房内亮堂堂的。父亲坐在桌边,母亲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了。 谢凌云有些慌,大声道:「阿娘——」 是不是她睡得太久,阿娘生气了? 薛氏瞧她一眼,面上又露出了点笑意:「小懒虫可算是睡醒了,你哥哥寄了信过来,要给你祝寿呢。」 谢凌云恍然,原来是远在京城的长兄谢怀礼的信到了。难怪母亲落泪。 薛氏瞧女儿的神情,不觉好笑。这孩子,倒像是什么话都能听懂似的。她从刘妈妈手里接过女儿,亲自抱在怀里,指着放在桌上的信,轻声道:「瞧,这是你哥哥写给你的……妹妹……」 谢凌云扫了一眼,跟着念:「妹妹。」 这个哥哥,年纪轻轻,字倒是写的不错。 看她们母女互动,谢律悄然松了口气。今日儿子的信送过来,他固然欢喜感慨,但还算镇定。他万万没想到,妻子会这么大反应,掩面哭了好一会儿。他去安慰她,她竟然直接给他没脸。 还是乳母抱了女儿过来,琬琬才正常了些。 说起来,谢律心里不是没有疙瘩的。当初他被贬绥阳,琬琬留在京中,说是不舍得儿子,不肯随他赴任。他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比如绥阳地偏,不如京城安逸,她不想吃苦。 ——原本他也没这种念头的。只是那几年,他身边只有冯姨娘和岳姨娘陪着,府里内务一团糟。他在思念妻子的同时,也渐渐心生不满。 海棠和芙蓉都肯吃苦,作为他的妻子,琬琬为什么不肯? 不过后来琬琬终究还是来照顾他了,那些往事,他也就不想再提了。 思及被留在京城的长子,谢律也有几分怅然。忽的,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觉得极好,说道:「琬琬,我知道你想礼儿,我也想。咱们现下不是不能回京吗?你想养儿子,眼前就有现成的啊。」 他因太子之故被贬绥阳已有六载,多方运作,却毫无升迁的迹象,甚至连调任都不曾。回京更是遥遥无期。 他来绥阳的第二年,有了怀信。这个自小在他身边的孩子,跟他感情深厚,远非留在京城的长子所能比。 ——当然,不是说他不重视嫡子,只是不如他与次子那般亲厚罢了。 怀信是个好孩子,人又聪明,可惜就亏在了出身上。若是记在薛氏名下,岂不比养在冯姨娘身边强上很多? 谢律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正要细说,却一眼瞥见妻子脸色不对。妻子蓦然变冷的神色让他生生咽下了到嘴边的话,只轻声问了一句:「琬琬觉着怎样?」 薛氏的神情早就恢复了正常,仿佛刚才的失态是谢律的错觉。她慈爱地摸着女儿的脸颊,好似没听懂丈夫的话:「什么现成的?有你这样当爹的吗?咱们阿芸,是个姑娘,什么时候变成儿子了?」 听到自己的名字,谢凌云忙出声表示自己的存在:「爹爹,阿娘……」 「嗯。」谢律应着,女儿这一打岔,他也不好再提方才的事。干坐着有点尴尬,他便探了探身,去摸女儿软软的头发。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原本放在女儿头上的手滑落到了妻子手背上。 薛琬的手光滑温热,谢律不由得心中一荡。他倾身靠向妻子,声音低沉暧昧:「阿芸也一岁了,我们该给她添个弟弟了……」 窝在母亲怀里的谢凌云愣了一愣,继而尴尬袭来。她不安地扭了扭身子,小手抱住了母亲的脖颈:「阿娘……」 薛氏莞尔一笑,眼波流转,口中却道:「我倒是想起一桩事儿来……」 「嗯?」谢律挑眉,妻子此刻提起,定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他坐直了身体,神情严肃,「什么事?」 「是萱姑娘,说是今儿身上不好。相公不去看看?」 「萱儿?」谢律皱眉,想到大女儿白生生的小脸,他的那点旖旎心思瞬间烟消云散,「那我去看看吧。」 他本欲起身离去,眼光微转,见妻子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他想,他得说些什么再走,他笑道:「你这做母亲的,倒比我更疼她些。也罢,就去转一圈吧。这孩子聪明心细,若知道了不去看她,恐怕她是不依的。」 薛氏只是笑:「相公但去无妨。」 谢律这才离去。 目睹了这一切的谢凌云很奇怪,看起来恩爱的父母,为什么相处得这般奇怪? 略一思索,她心中就有了答案。父亲与母亲之间尚有第三个人、第四个人,畸形的关系怎会不奇怪? 母亲只有父亲一个,父亲却不止母亲一人。 谢凌云望着这辈子的母亲,心里酸酸的,她知道,这种情绪是心疼。 薛氏抱着女儿,轻声道:「阿芸,娘只希望,你和你哥哥能好好的。你哥在京城,有你祖父祖母护着,会过得很好吧?」 谢凌云大力点头:「嗯嗯。」 有湿热的液体落在她脸上,她又惊又怕:「阿娘,阿娘,不哭……」 她心里惶恐,若是薛氏委屈,等她再大一些,就带母亲离开此地。 薛氏摸了摸她的头顶,声音温柔:「娘不哭,娘有阿芸呢。」 谢凌云不说话,她要练好武功,去报仇,去光大天辰派,也要保护母亲。 今日薛氏原本兴致极高,直到她看到怀礼送来的信。想到不能相见的长子,她自是难受。想到那四年,丈夫被贬,她独自一人,上敬公婆,下养幼子,还要与应对妯娌小姑。种种艰辛,只能自己一个人扛。而丈夫却接连多了三个庶出子女,她更觉得窝火。 然而她不能哭,不能闹。世情还要求她要将那三个孩子视如己出。她连她自己的孩子都不能亲自照顾,为什么将旁人的孩子当成骨肉? 今夜丈夫的提议她不是不懂,但她绝对不会答应。谢怀信由谢律亲自教养,日常用度几乎要与嫡出比肩。若真记在了她名下,将来这府里哪还有礼儿的立足之地? 况且,她自己有亲生的儿子,没必要抢别人的。谢怀信都五岁了,也记事了。这事,她是不会做的。 谢律借着月光走向西跨院。十月初的夜里,冷飕飕的。他走得快,很快就见到了西跨院的灯光。 他心中一暖,加快了脚步。 冯姨娘正在委屈,万没想到谢律此刻会过来,她又是欢喜又是得意,声音比平时更软了几分:「老爷……」 谢律摆了摆手,一脸关切:「萱儿怎么样了?可请了大夫?」 「她累了,歇着了。这丫头,心里头有事呢。」冯姨娘忙捧了茶过来。 「哦?」谢律失笑,「她心里头能有什么事儿?」 「看见芸姑娘抓周呗,她那时候小,也没……」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谢律皱眉打断了冯姨娘的话,「她那时才一岁,能记得什么?抓周这种事,又不能补上。」 冯姨娘美貌温柔,偏偏因为出身所限,显得太小家子气。这一点,她远不如薛氏。 第五章 冯姨娘更委屈了,不敢大声反驳,只能小声道:「蕙姑娘也有,就萱儿没有……」 谢蕙周岁时,薛氏刚从京城过来,就下帖子请了几位太太。谢蕙的抓周仪式虽然比不得谢芸的隆重,但也颇为热闹了。 谢律听见冯姨娘的话,不免又想起初到绥阳的不易。若不是念及谢萱真的受了委屈,他都要出声呵斥冯姨娘了。 他刚拧了眉,却见萱儿走了过来。可能是刚睡醒,脸红扑扑的,头发也有些乱。他慈爱地道:「怎么不去歇着?起来做什么?」 「听见父亲的声音,萱儿就过来了。」谢萱眼中满是孺慕之情。 这眼神看得谢律舒坦极了。三个女儿,这一个最得他心。毕竟是他第一个女儿。 「父亲,萱儿方才做了个梦。」谢萱奶声奶气,神情却十分郑重。 「哦?」 「萱儿梦到,哥哥读书中了状元,咱们还去了京城呢……」 回京城是谢律这几年来最想做的事情,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小小年纪,也知道什么是状元?」 「读书好,文章做的好,就能中状元,当大官!」谢萱仰着脸,继而又怯怯地道,「父亲,哥哥能中状元吧?」 谢律笑了一笑,心说童言童语,倒也质朴可爱。 谢萱又道:「父亲在家的时候,每天都教哥哥读书,哥哥肯定能中状元。」 谢律心里一动,在家的时候?看来,是时候给信儿找一个正式的夫子了。 「萱儿也想读书呢。」谢萱忽然说道。 谢律笑了:「你又不考状元,读什么书?」 是啊,她又不考状元,读什么书?谢萱心中酸涩,她努力睁大眼睛,生怕眼泪掉下来,口中说道:「读书使人明理。」 她不要做别人眼里的草包。 女儿倔强而认真的样子,惹人怜爱。谢律笑道:「好,也给你找个女夫子。」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是不是? 终于等到了这句话,谢萱心头巨石落地,她长长舒了口气,谁又比谁差到哪里去了? 给谢怀信找夫子是挺容易,很快就寻了一位姓吕的举人。这位吕夫子也曾入仕,但性情耿介,没几天就挂印离去,做了教书先生。谢家给的束修丰厚,态度又诚恳,他便答应做谢怀信的开蒙夫子。 但谢萱的夫子就不大好找了。谢律请薛氏帮忙,他也不说是给谢萱找,只说先找着,给阿芸备着。 他们夫妻多年,他的心思,薛氏岂会看不出来?然而,他既然如此说了,薛氏便也就顺水推舟:「那我留意着就是了,阿芸还小呢,不急,慢慢找。要找个好点的。」 不过她心里清楚,她身为嫡母,庶女的教养问题,自然是要上心的。 谢律一噎,也不好再反口,只能一笑,说道:「先找着吧。」 薛氏应承下来,但很快,她就被其他事情分去了心神。 京城遥远,给京城各亲眷家的年礼都得提前备着。来往官员上下级的礼品,也该准备了。 只有谢凌云不大明白,她才一岁,就要请师父了么? 上辈子,她六岁才开始习武啊。 官家小姐果真与江湖中人不同。 看来,她得再努力一些了。赶紧长大,赶紧习武。 于是,刘妈妈发现,芸姑娘吃的似乎有点多。 刘妈妈忧心忡忡,将她的发现告诉薛氏。 薛氏失笑:「那就请大夫来看看吧。」她寻思着阿芸吃的不少,却没见积了食,多半是小儿贪吃,不是什么毛病。 果然,大夫小心翼翼诊脉后,说道:「不碍事,不碍事。」顿了一顿,又斟酌着道:「其实,小姐吃的多些也没什么,身子健康才会如此。」 刘妈妈这才放心。 谢凌云呆愣半晌,红霞布满脸颊。太羞人了,请大夫来竟是因为她吃得多! 她有点委屈,明明也不算很多嘛! 她每天走路调息,本就饿得快。难道非要像猫一样的饭量才算正常么? 官家小姐也不易做。 不过,既然大夫这样说了,以后稍微注意一下就是了。 虽然谢凌云一心长大,但成长是一件很漫长的事情。日子也得一天天数着过,并不能像师兄讲故事那样,一眨眼就到了多少年后。 第二年开春后,谢凌云已经完全可以自己走路,自己吃饭。 她很高兴,当然,她的父母也发觉她长大了,尤其是她的父亲。 谢律多次有意无意提起该给女儿找夫子了。 薛氏点头:「是,正留意着呢。」 谢凌云不解:「大姐姐和二姐姐也都找夫子了么?」 她原以为谢萱和谢蕙都如是,可是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儿,两个姐姐都没有啊。 谢律瞧了妻子一眼,却对女儿道:「你与你两个姐姐不同,你是嫡女。」 谢凌云第一次从父亲口中听到嫡女这个说法,她心念微动,瞬时了然:大约这就是刘妈妈说的太太养的。 她想起在天辰派时,内门弟子和外门弟子的不同,似乎有点明白,却又觉得不该如此类比。但一时之间,她竟想不到更好的。 薛氏心中冷笑,面上却分毫不显:「话虽如此,可她们到底要叫我一声母亲的。你这做父亲的,可以不公,我这做母亲的,却不能不慈了。都是谢家的女儿,是该好生教导,总不能她们回京后,被萤萤她们比了下去。只是绥阳地偏,不如京城,才女本就少,有贤德的才女更是少见,夫子并不好找。」 萤萤是谢律大哥谢德的长女,算是京中贵女典范。 谢律想想果然如此,也不管当着女儿的面了,当即作了一揖:「琬琬,你真是我的贤妻。」 目睹了这一切的谢凌云目瞪口呆:等等,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她好像不大明白父母的相处之道啊。 上辈子她没见过亲生父母,不知道他们怎么相处,但她也接触过夫妻,她总觉得夫妻之间不该是这样的。 思来想去,她只能用一句官宦人家与江湖不同来为自己解惑。 然而绥阳女夫子真的难找,远不比京城。六月份的时候,薛氏找到了一个姓陈的夫子。可惜谢律看了那陈夫子一眼,觉得她举止轻浮,不堪为人师,就借故辞了她。薛氏只得再重新找起。 谢律公事繁忙,也只有在看到长女时,才会想起此事,旁敲侧击催一催薛氏。 薛氏也有点慌了,只得道:「不如先不找女夫子,年老的老夫子也是有的。左右姑娘们年纪都还小,不用避讳。」 谢律不悦:「这怎么行?迟些不要紧,一定要是个女夫子,要有才学,要有好的德行。咱们是请夫子的,可不能什么不三不四的都请来。」 他都答应萱儿了,岂可失信?而且萱儿聪慧,不能让庸师误了她。 薛氏只能继续托人去找。可惜,女子读书的少,才德兼备的,大多家境优渥,不愿做人西席。 九月,合适的女夫子还没找到,谢凌云先收到了京城舅家送来的小弓箭和小马驹。 谢家舅舅还附了封信,说是骏马生了小马驹,送给外甥女,提前当作是生辰贺礼。 这小马驹是派专人送来的,一路颇为不易。 第六章 然而薛氏却哭笑不得,她这个哥哥,行事还是这么古怪。哪有给女孩子刀剑马驹的? 听说是送给自己的,谢凌云高兴极了。上辈子她一直想一人一马一剑行走江湖。这位舅舅也是江湖中人么?却不知是何门何派? 她问母亲:「阿娘,舅舅是江湖人吗?」 薛氏微怔,不知女儿从哪里听到的江湖的说法,笑道:「他倒是想在江湖,可惜身居庙堂,有心无力。」 那就不是江湖人了?她有点失望。真奇怪,她出生也快两年了,怎么一个会武功的都没看到?以前不是说有些不入流的学武之人,会给人做护院么?怎么谢家的护院没有一个会武的? 她有心想问问母亲,但是直觉告诉她,母亲这样的柔弱妇人,不会高兴听见打打杀杀的。还是不让她担心好了。 反正练武的事,她可以偷着来。天辰派的内功心法,武术招式,她早烂熟于心。 薛氏在给兄长的答谢信里,提到了女夫子难寻一事,请兄长帮忙留意,然而却如石沉大海。 事情到了年底,方有转机。有位跟薛氏交好的夫人给她推荐了一位宁夫子。 据说这位宁夫子原也是大家闺秀,是本地有名的才女。可惜尚未出嫁,未婚夫婿就病逝了。她没有再嫁,依兄长而居。因与嫂嫂不睦,这才决定去大户人家做女夫子。 薛氏请她来,还费了好一番功夫。年关将至,双方商议,等来了年开了春,再正式开始授徒。 二月初,谢凌云终于见到了这位宁夫子。当初讲明是要教导谢家的三个姑娘,所以姐妹三人一起行了拜师礼。 谢凌云跟着两个姐姐,像模像样的行礼。所幸在旁人眼中,她年龄实在太小,纵然有失礼之处,也只是一笑,并不在意。 她看一眼两个姐姐。她们看起来颇为紧张的样子。她摸了摸自己手心,哦,也是一手的汗。 宁夫子二十七八的年纪,容长脸,衣服素净。她面无表情端坐在上方,受了她们三人的礼后,方道:「今日是拜师,三姑娘年纪还小,读书学规矩的事情不急在一时,日后不必天天过来。」 谢凌云听她声音清冷,面容肃穆,颇有高手之风。虽然观其举止,不像是有内力在身的,但仍是十分恭敬,应道:「是。」 她忘了她现下的模样,还是不足三岁的娃娃。宁夫子见她童稚的脸上显露出郑重的神情,先是一愣,继而面露笑意,声音也放柔了:「不过,你今天既然来了,可以先听一会儿。不准吵闹,不然夫子可是要打手心的。」 宁夫子了解谢家的基本情况,知道这个最小的女娃娃是正室所出。虽然明面上说请她主要是为了教导这三姑娘,可看着小姑娘的年纪,只怕那一天还远着呢。那边坐着的两个小姑娘才是她真正的学生。 她心说这一家也有趣。 谢凌云连忙应了,和两个姐姐一起,端正坐着。 「从今天起,我是你们的夫子。今日,我不教别的,只教你们四个字。这第一个字,是忠。一百二十年前,我大齐高祖皇帝……」 谢萱暗道,宁夫子果真与旁人不同。别人都是教导恭顺、听话,她教的第一个字竟然是忠。 正想着,忽听咕咚一声,竟是芸姑娘连人带椅摔倒了。 谢萱还在发愣,刘妈妈早快步上前,扶了谢凌云起来,连声道:「姑娘,姑娘!」 今日老爷说三个姑娘一起拜师时,刘妈妈就不大乐意,萱姑娘和蕙姑娘倒也罢了,芸姑娘才两岁多,学什么规矩? 她就是不放心,才非要陪着芸姑娘拜师。这不,果然出事了吧? 刘妈妈见芸姑娘双目紧闭,待要去掐其人中,谢凌云却悠悠然醒了过来。 宁夫子也有点不安,她方才不过是说了本朝高祖皇帝的事迹,可是有什么不妥? 谢凌云扶着刘妈妈的手站起来,轻声道:「我没事。」 宁夫子又恢复了严肃的神情:「三姑娘如果身子不适,就先回去吧。你年纪小,不必日日到此……」 「大齐,高祖?」谢凌云望着宁夫子。 宁夫子愕然。 谢凌云继续问道:「不是大兴?」 宁夫子尚未回答,谢萱早忍不住笑出声来。 三岁稚子都知晓的事情,她这个妹妹却不知道。也是,现下她可不就是还不足三岁么? 一旁安安静静的谢蕙抬起头看看姐姐,又看看妹妹,复又低下了头。 谢凌云盯着宁夫子,心头乱糟糟的,怎么会是大齐呢?她记得很清楚啊,师父讲过很多次的,大兴太祖皇帝出身贫寒、胸怀天下,试图以一己之力救人民于水火。当初天辰派有位师祖还曾救过太祖皇帝的性命呢! 宁夫子只道这位三姑娘是从哪里混听了一句,或是记岔了,也不以为意。她笑吟吟道:「自然是大齐,三姑娘回去问一问令尊就知道了。」 「没有大兴?」谢凌云追问,「以前也没有?」 「自然没有。莫说我中土,即便是边陲小国,也没听说过大兴的。」宁夫子看她脸色实在不好,也不与她计较这些,只说道,「你若累着了,就先回去吧。今日这拜师礼也拜过了,等再长两岁,为师再教你好了。」 谢凌云不说话,心里如同乱麻一般,耳畔反复回响着夫子的话:「莫说我中土,即便是边陲小国,也没听说过大兴的……」 怎么会这样?若是没有大兴,她又是来自哪里? 刘妈妈见她脸色煞白,双目无神,连唤了几声「姑娘」,也不见她有丝毫回应,吓得慌了手脚,一把将其抱起,去找太太。 宁夫子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心里不安。又过得片刻,才渐渐恢复了正常。她寻思着约莫是小孩子身体娇弱,说到底还是年龄小呢。 定了定神,宁夫子打起精神,将今天原本要讲的忠孝节义讲完。 那厢刘妈妈抱着谢凌云,奔向薛氏的院子。 谢凌云早回过神来,擦拭着刘妈妈脸上的汗:「刘妈妈,我自己走。」 芸姑娘终于回魂了,刘妈妈叹一声「神天菩萨呦」,眼泪都要流下来了。然而刘妈妈并不肯如谢凌云所说,放她下来,反而抱她抱的更紧了。 所幸书房离薛氏的院子也不甚远,再走几步就到了。 女儿今日拜师,不知是何缘故,薛氏心里并不安生。她本想做会儿针线的,却两次扎伤手指。她索性放下针线,静静地等女儿回来。 刘妈妈刚抱着阿芸进来,薛氏就迎了上去,连声问:「怎么样?阿芸今天可还听话懂事?夫子没有惩罚你吧?」 谢凌云离开刘妈妈的怀抱,抱住母亲,轻声呓语:「阿娘,夫子说大齐高祖……」 薛氏微微一怔,反手抱住女儿,笑道:「嗯,阿芸好厉害,还知道大齐高祖!高祖皇帝是个大英雄,真豪杰。」 谢凌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流了出来:「阿娘,阿娘……」 宁夫子说的是真的,是大齐,不是大兴!不是大兴,没有大兴。那她到哪里去寻仇?她对自己说,可能在离大齐很远,有一个大兴,只是宁夫子没去过,也不知道。 第七章 但是她内心深处隐隐有一个声音:真的会有两个毫不相干的地方都有绥阳、都有一样的文字、一样的语言么?这是不可能的吧?不同的国家,文字语言都不一样的。 不!一定是有大兴的,若没有大兴,她过去的十多年又算什么? 女儿神情怪异,脸上犹有泪痕,薛氏吓坏了,连声道:「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可是谁给了你的气受?谁打骂你了不曾?」 薛氏以眼神询问刘妈妈,后者却只是摇头。 忽然想起了什么,刘妈妈道:「姑娘今日不小心从椅子上掉下来了,可能是这个缘故。」 薛氏不辨真伪,忙去查看女儿身上可有伤痕。 谢凌云不愿母亲担忧,忙说:「阿娘,我没事,不疼,一点都不疼。」 饶是如此,薛氏仍是放心不下,确定女儿的确没有受伤后,才又哄着女儿吃下一盅鸡蛋羹,哄她睡了。 谢凌云躺在床上,可是又哪里能睡得着?她从小有意识地调整呼吸,虽时日尚短,内力不显,但也略有作用,至少此刻她的听力很好。她能听到母亲和刘妈妈有意压低了声音的对话。 刘妈妈正把今日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告诉薛氏。 薛氏听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方幽幽地叹了口气:「这两个孩子,一个都不能让我放心。若他们兄妹能平安顺遂,我就是少活十年……」 「太太说的什么话?」刘妈妈打断了薛氏未尽的话,「三少爷会好好的,姑娘也会好好的。太太等着享福就是。」 谢凌云听着两人的对话,大为震动。一直以来她都知道,薛氏待她很好,她从薛氏身上感受到了母爱。母亲对她好,她也要对母亲好,不能让母亲担心。 至于大兴到底在哪里,等她长大了,自会去探个究竟。现下她要做的,是听话懂事,不让母亲担心。——当然,她不会荒废武艺。 谢萱和谢蕙日日跟着宁夫子学习,谢凌云因为年纪小,得以留在母亲身边。她有时也拿着小弓箭、小刀剑比划。薛氏只当她是好玩儿,就随她去了。 谢凌云发现,她想练外家功夫并不容易,母亲宠爱她,除了刘妈妈,还将身边的大丫鬟派给她,照顾她生活起居。她现在的年龄,单独行动的机会少之又少。 她有次跟母亲提起想习武,吓得薛氏当即变了脸色,连声说要收了她的弓箭。至此她再不当着母亲的面习武了。 没奈何,继续练内力吧。反正只要方法得当,睡觉时都能涨内力。至于招式,她烂熟于心,等长大一些再练吧。——师父说,真正内力高深的人,飞花拈叶皆可伤人。 谢凌云四岁的时候,父亲谢律仍是绥阳令。她开始同两个姐姐一样,正式跟着宁夫子读书学规矩。 三人年龄不一,进度不一。宁夫子在课堂上对谢萱多有夸赞,称其聪慧,但对谢蕙就很少评论。谢凌云因为是新去的,也得到了宁夫子的不少关注。 谢凌云至此方知,父母唤她的是阿芸而非阿云。 一字之差,区别甚大。 这一年,谢家发生了不少事情。 起先是岳姨娘身体不适,大夫诊脉后,竟然十分遗憾地说是小产。她什么时候有了?又怎么就小产了?一向寡言少语的岳姨娘疯了一般,痛骂冯姨娘,说是冯姨娘害的。 冯姨娘十分委屈:「你怀了身孕,你自己都不知道,我又怎会知道,还去害了你?咱们姐妹多年,我害你做什么?」 岳姨娘有孕后,一直是瞒着众人的。这几日,冯姨娘找各种各样的借口与她一起做针线,一起吃饭。她当时不疑有他,现在想来冯姨娘定然是藏了坏心的! 当着谢律的面,岳姨娘咬牙发狠道:「怪不得你突然改了性子一样,给我送吃的送穿的,还跟我一起做针线。你的心真黑,害了我肚子里头这个,你的怀信就是老爷跟前唯一的孩子了?你可别忘了,京城老太爷身边还有一个呢。那可是太太生的,比从你肚子里头爬出来的要尊贵的多……」 谢律越听越觉得不像话,厉声呵斥:「胡说什么!好好养着身体是正经!」 家里四五年没有喜事,这回岳姨娘刚有孕事就小产了,谢律心情不佳。然而还未来得及安抚小产的岳姨娘,这两个妾室倒先吵闹争宠起来了。 不用说,这中间定是有猫腻。岳姨娘有孕后隐瞒不说,未必没有坏心思;岳姨娘指责冯氏也肯定不会毫无道理。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岳姨娘的胎儿没了,冯姨娘又是他一双儿女的生母。为着怀信的名声,此事必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一家要想和睦,就不能太较真。 唯恐再旁生枝节,此事谢律不打算让妻子插手。听了两个姨娘的辩白之词后,又查看了所谓的冯姨娘送的衣料香囊,谢律很快结了案:「海棠那些食物确实是孕妇禁忌,但芙蓉也太不小心,连自己有孕都不知晓吧。这样,芙蓉好好养着身体,就罚海棠禁足三个月吧!」 岳姨娘呆呆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明明知道了冯姨娘给的食物有问题,还这般明晃晃的偏袒?她清楚她不如冯氏受宠,难道加上孩子一条命,也比不上冯氏么? 知道老爷向着自己,冯姨娘松了口气,犹自抽抽噎噎喊了两声委屈,才不甘不愿回去禁足。 然而,回房后一对上女儿紧绷的小脸,她就叫苦不迭。 谢萱早听说了岳姨娘小产一事,又惊又怒。她怎么摊上这么一个生母!屏退下人,谢萱直截了当:「姨娘好糊涂啊!」 冯姨娘有点懵,但很快她反应过来,一脸无辜,直说自己冤枉。 「姨娘真当旁人都是傻子不成?你就不能给我们兄妹积点德!」谢萱气急了,真希望眼前这个人不是自己的生母,「我明明告诉过你,不要做蠢事,你怎么还……」 冯姨娘一愣,眼泪便掉了下来:「我这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们兄妹?你当你爹这几年为什么看重你们,不就是因为信儿是他儿子么?若是那岳芙蓉肚子争气一点,哪里还有你们兄妹的活路啊……」 老爷对怀信很好,各种用度不比嫡出的差;可若是老爷身边不止一个儿子,他还能有这种待遇么? 姨娘又哭又闹,谢萱按了按隐隐作痛的脑袋,内心充满绝望。这样短视无脑而又狠毒的姨娘,她和哥哥真的能过得好么?忽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努力,都没什么用了。她不再说话,直接转身出去了。 冯姨娘越发委屈,她这么做可都是为了谁啊! 岳姨娘的事情闹得动静大,薛氏不可能不知道。不过谢律还是又亲自对她说了这件事。 谢律用简短的、带有强烈个人情感色彩的话讲述了事情的始末,复又旧话重提:「琬琬,你也看到了。怀信需要一个更好点的母亲,你就辛苦一些,多教导教导他,将来他跟礼儿也好互相帮衬是不是?」 薛氏一脸为难:「按说怀信叫我一声母亲,我教导他也是应该的。只是……」 「只是什么?」谢律脸色微沉。 第八章 「岳姨娘刚失了孩子,咱们再大张旗鼓地说去重视怀信,她心里岂会好受?再者,阿芸就够让我操心了,我哪里还有精力去照看旁人?」薛氏又道,「依我看,冯姨娘把怀信教的很好,记在我名下,倒显得我霸道,见不得他们好了。我既是他母亲,自然随时都能教导他,又何必再多此一举,惹他们娘俩不快?」 谢律沉吟半晌:「你真觉得冯姨娘把怀信教的很好?」 薛氏点头:「是很好。」顿了一顿,她又道:「怀信和萱姑娘都很好。」 谢律想了一想,知道妻子是真的不愿,就换了话题,暂时不再提及此事。 这一年,谢家的事情不少。岳姨娘小产后数月,谢怀信竟出了天花,虽然最后脸上留了几个麻点,但好在性命无碍。 冯姨娘堵在岳姨娘门口连哭带骂,被谢律给呵斥了回去,只得在房内暗暗诅咒岳芙蓉不得好死。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诅咒真起了作用,岳姨娘的确没活过这一年的冬天。 ——自小产之后,岳姨娘的身体就不大好,又郁结于心,在床上捱了大半年,便抛下年仅六岁的女儿,撒手而去。 岳姨娘下葬后,薛氏将谢蕙接过来抚养。 谢律对此不置可否,他为薄命的岳姨娘伤感了几日,就又去忙其他的事情了。 谢凌云年纪小,这一年发生的许多事,没有人告诉她。她只知道怀信病了又好了,只可惜脸上多了几个点点;岳姨娘没了,阿娘要养蕙姐姐了。 谢蕙是个很安静的小姑娘,谢凌云也很喜欢她。两个人作伴,日子过得相对要快一些。 年龄稍长,谢凌云发现,官家小姐的生活并不轻松。白天她要跟着宁夫子学读书写字、学规矩礼仪;还要跟着母亲学其他本领。晚上她练习内力之余,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轻手轻脚离开房屋,在花园练武。 日子一天天过去,直到那天薛氏感叹着该给十四岁的谢萱相看人家了时,谢凌云才惊觉,她自己已经十岁了。 她更惊讶的是,才十四岁就要相看人家了么?江湖儿女,十八九岁还未出嫁的大有人在啊。 九月初,绥阳县搬来一户姓陈的人家,就在县衙的临街。谢律去拜访陈家家主,带着一身酒意回了家,拉着妻子的手:「琬琬,咱们回不了京了,回不了京城了……」 薛氏一面安抚他,一面轻声询问,方知这位陈家家主是太子太傅,坚定的太子派,不知什么缘故,竟告老还乡了。 还能有什么缘故?肯定是太子一派已经毫无希望了啊。 薛氏柔声安慰丈夫,心里却想,大不了不做官就是了,难道辞官之后,还不许他们回京么?但这话自然不能对喝醉了的丈夫说。 这些年,谢律多方运作,想调回京城去。然而可惜当日是圣上金口玉言,说他的才能只堪为绥阳令。十五年过去,他连调任都不曾。当初他是太子伴读,如今太子屡遭圣上训斥,储君之位也不知是否能保住。这回谢律自己都死心了,可能他就是一辈子的绥阳令了。 谢律清醒后不再提此事,只叮嘱妻子早些给萱儿相看人家。 谢萱已经十四岁,耽搁不得。 薛氏应承下来,她首先考虑的就是陈家儿郎。谢家与陈家交好,又同属太子一系。陈大人膝下有两子,长子任礼部侍郎留在京城,次子携家小随父亲回了绥阳老家。这位陈二老爷膝下可就有几个跟谢萱年龄相当的儿郎呢。 没几日,陈家二太太就递了帖子请薛氏过去喝茶。薛氏想了一想,带着三个女儿一同前去。 陈家二太太娘家姓汪,四十来岁,相貌和善。她拉着谢家姑娘的手,左瞧瞧,右看看,喜欢得不得了。 谢凌云被她揽在怀里,充分感受到了这位陈二太太的热情。 陈二太太还褪下了手腕上的玛瑙镯子,硬要往她手上套。 谢凌云不敢运内力相抗,就巴巴地看向母亲,见其点头,才收下道谢。再一看两个姐姐,手上或是头上,也多了些首饰。她们站在一边,听陈二太太回忆还在京城时与薛氏交往的趣事。——谢凌云不解她们为何发笑,明明没什么好笑的啊。 薛氏有些不自在,其实在京城时,她与陈二太太交情只是泛泛;细算起来,勉强沾亲带故。然而听陈二太太的说法,仿佛两人是闺中密友一般。不过,她们这也算是他乡遇旧友了。 两人叙了一会儿往事,陈二太太忽道:「妹妹瞧我这记性,这么久了,竟然忘了让孩子们来拜见婶婶。」 「使不得,使不得……」 陈二太太按了按薛氏的手,笑道:「妹妹跟我客气什么?咱们自家亲戚,也不用避讳。」说着她扬声叫丫鬟去请少爷小姐们过来见客。 不多时,厅堂内便多了几个十来岁的少年人。 仿佛有一束炫目的光照进了厅堂,谢凌云清楚地看到她的长姐谢萱攥紧了手里的帕子,脸色也在一瞬间变得惨白。 谢凌云顿感诧异,难道这三男二女五个少年人中,竟有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么?为什么谢萱连呼吸都急促起来,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她又细细看去,仍是不解,这几个人毫无特殊之处啊。 大概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右边那个身形瘦高的少年对她微微一笑,眨了眨眼。 谢凌云一怔。 却听陈二太太介绍道:「这就是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孩子了,还不快来拜见你谢家婶婶。」 几人上前施礼,薛氏忙命丫鬟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礼物,一一赠给他们。 来之前薛氏打听过的,陈二老爷于仕途一道不行,女色上却不含糊,家中侍妾多,庶出的子女也不少。 谢凌云不知道这些,她看这几个少年人年龄相近,最大不过十五六,最小也有十一二岁,又听陈二太太说都是她的孩子,不免在心里感叹:陈二太太生孩子也太勤快些,敢情是一年生一个么? 薛氏见过了陈家儿郎后,便又召唤谢萱姐妹三人,前来厮见。——有陈二太太的话在前,薛氏不好再提避讳一事。 此刻,谢萱的神情已经恢复了正常,带着妹妹们向陈家人行礼。 官家小姐的礼节与江湖中人大为不同。谢凌云很熟悉的「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之类的场面话在这儿毫无用武之地。 是了,那个十四五岁、冲她眨眼笑的少年是陈家四少爷陈峥。 这边都是女眷,陈二太太不好让他们久留,厮见过后只留下陈家两个女孩。其余三子,陈二太太便命他们下去了。 这两个女孩一个叫陈清,一个叫陈溪,俱是十二三岁的年纪。陈清圆圆的脸,右颊有个酒窝;陈溪则是容长脸,肤色白净。 谢凌云忽的心中一动:哦,这两个女孩儿一样的年岁却不是双生子,又都是陈二太太的女儿,只能是因为她们的生母不同了。 陈二太太笑着对女儿说道:「你们好好招待谢家姑娘,不必在跟前伺候了。」又转向薛氏:「让她们自己去转转,小姑娘家家的,想必能玩儿到一块儿去。」 薛氏含笑点头,客随主便。 陈清正欲引谢家姐妹出厅堂,谢萱却道:「妹妹们去吧,我不去了,就在这儿陪会儿母亲。」 第九章 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陈清笑容僵在脸上,脸蛋儿也胀红了。 陈二太太当即笑道:「萱姑娘是个孝顺的孩子,一会儿都离不开母亲呢,那就陪咱们说说话吧!」 「是极孝顺。」薛氏神色平淡,「萱儿就先歇一会儿。」 这一小插曲很快过去,谢萱留在两个太太身边,而谢蕙和谢凌云则随着陈清、陈溪走出了厅堂。 一出厅堂,陈清仿佛变了个人一般,话也突然多了起来:「阿芸,我能叫你阿芸吧?我听谢四太太就是这样叫你的。你们在绥阳,平时都做什么?绥阳有好玩儿的么……」 「我们平时?跟着夫子读读书、写写字,也学管账和针线。绥阳好玩儿的……」谢凌云心说最好玩儿的就是晚上练武了,要瞒着家人,不给人知道,可不大容易,但是这万万说不得。 想了一想,她续道:「绥阳好玩儿的很多啊,重阳登高,冬日赏雪,都是好玩儿的。你们从京城来,京城什么最好玩儿?」 ——以前小师叔教过她,与人谈话时,最好以问句结束,好让对方有话可答,不至于冷场。 然而陈清却幽幽地叹了口气,十分怅然的模样:「京城啊……罢了,不提京城了。我们现下不都来绥阳了么?」 谢凌云点头,她不过是随口一问。老实说,她对爹爹念念不忘的京城,没太大兴趣。她一时倒也想不出旁的问句,遂不再发问。 陈清带着谢家姐妹走走停停,直到陈家的花园。此刻已是九月,花园里秋菊盛开,丝毫不显颓态。 县衙官邸小,也没有这么大的花园。谢凌云已经看到谢蕙眼中的欢喜了。——谢蕙一向是喜欢花卉的。 谢蕙笑道:「这花儿开的挺好。」她苍白的脸色因为欢喜而多了点红晕,粉粉白白,煞是好看。 「你真觉得挺好?」陈清神色古怪,「这宅子虽大,可设计的一点都不精巧,也就个园子将就能看看,偏偏这园子里的花儿还这般俗气,难得你还夸它好。」 「姐姐……」陈溪嗔怪,用手肘杵了杵姐姐的胳膊。 「啊——「陈清像是想到了什么,嘻嘻一笑,一脸诚恳地道,「是我错了,不会说话,该打,该打!」 谢蕙的脸腾的红了,热浪从脸颊一直烧到耳根,仿佛还带着痛意。她生母早逝,自幼养在嫡母跟前,恪守本分,不多言,不妄语;虽然不大受人关注,但这样被人当面羞辱还是头一遭。 谢凌云轻拍谢蕙的胳膊,看着陈清,一字一字道:「没关系,知道错了,下回改正就行。我二姐姐大人有大量,不会跟你计较的。」 陈清一噎,本欲呛回去,但与谢凌云目光相对后,她又息了这心思。 陈溪噗嗤一声笑了。 瞪了妹妹一眼,陈清又转向谢家姐妹,问道:「问句不该问的,两位妹妹定亲没有?」 「啊?」谢凌云愣了愣,下意识看向谢蕙。 「你——」谢蕙脸上红云褪去,瞬间血色全无。 闺阁少女平日里听到「定亲」之类的字眼,都要掩耳疾走。哪有人会大喇喇地问一句「你定亲没有?」谢蕙也曾跟着薛氏出去做客,因为是县令家的千金,她们姐妹常常是受人追捧的。陈清一而再地出言不逊,让她难以忍受。她扯了扯一脸懵懂的妹妹,准备离开。 陈清忽的笑了:「诶,不要生气嘛!这儿又没外人。看妹妹的反应,那是没有定亲了?唉,可惜了,我们家那几个兄弟不是在京城有了婚约,就是先立业后成家的,不然,倒也算……」 「姐姐,不要乱说。」陈溪打断了陈清的话。 陈清做恍然大悟状:「也是,不管怎么样,母亲都不会……县令之女……」 她声音含糊不清,谢凌云却听得明白「不会让陈家少爷娶县令之女的」。她听清但没听懂。什么叫不会娶县令之女?谢家好歹也是官宦人家啊!陈家辞官之后还是白身呢?这个陈姑娘在得意什么?再者,她和谢蕙一个十岁、一个十二岁,陈清对她们说这些做什么?是警告她们不要打陈家男儿的主意么?!小孩子的心思还真奇怪。 谢凌云感受到了从谢蕙身上传来的颤意,姐姐小手冰冷,双目赤红,身子也在发颤。她心里一惊,暗暗将真气灌入谢蕙体内,待谢蕙手心转暖才停手。 谢蕙不知其中关窍,只道是妹妹给自己暖手。她心中暖流涌动,反握住妹妹的手,微微一笑。过得片刻,定下神来,才转身对陈家姐妹道:「今日多谢款待,万分感激。」她捏了捏妹妹的手,轻声道:「咱们回去吧。」 「这就走了么?谢二小姐不看花了?」 谢蕙仿似没有听到,拉着妹妹,一步一步往回走去。她终于知道陈家姐妹莫名其妙的敌意来自哪里了。真以为她们家弟兄人见人爱么?京城来的有什么了不起? 疾行数十步后,谢蕙鼻尖冒汗,呼吸不稳,再看一边的妹妹,小脸红润、呼吸均匀,毫无疲态,不由暗暗称奇。 谢蕙停下脚步歇息,叹道:「早知道她们瞧不起咱们,还不如不随她们过来呢……」 「嗯,可能大姐姐就是这么想的。」谢凌云随口说道。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谢蕙脸色变了几变,她动动嘴唇,却什么都没说。 ——自从岳姨娘过世后,谢蕙一直跟着薛氏,与谢萱相处也只有在课堂上。谢萱平日里颇有长姐风范,可是谢蕙心里对冯姨娘及其所出子女不是没有芥蒂。 姨娘过世时,她六岁,虽然年纪小,但也记事了。她清楚地记得,姨娘说是冯氏害了她。 这些她牢记在心,不会对任何人提起,包括嫡母和小妹。 谢蕙带着妹妹回厅堂时,神色自若,绝口不提方才之事。谢凌云瞧她一眼,也乖乖没有开口。 也是,小孩子吵架,总不好向大人告状,而且那些话也不方便说出口。不过,回去以后,她得告诉母亲,陈家人并不欢迎她们。 回去以后,还未等谢凌云开口,薛氏就问道:「陈姑娘带你们做什么了?怎么一会儿就回来了?」 三姐妹都在。谢凌云瞧了一眼谢蕙,果见其面色一沉,知道她是想到了当时发生的事情,忙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抚。 「阿芸,你来说。」薛氏又道,她没指望一向寡言少语的谢蕙回答。 谢凌云抬头,见母亲面上带有几分不耐,再一看长姐也是一脸紧张的模样,她想了一想,慢吞吞道:「也没什么,她说是带我们去看花,实际上就是冷言冷语奚落我们,说什么县令之女不配嫁到他们家什么的。阿娘,咱们家要跟他们家结亲吗?」 「你说什么?」薛氏愕然。 「阿娘,咱们家要是真有谁跟他们家订了亲的话,那就退了吧,他们瞧不上咱们家,这亲事不结也罢。」谢凌云很认真。 谢萱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她心说,谢芸一点都不傻,至少比她这个做姐姐的聪明。 薛氏恚怒,她的女儿单纯憨直,毫无心机,想来是不会对她扯谎的。她毫不怀疑女儿这番话的真伪,但是她不敢相信直爽热情的陈二太太一家竟是这么看她们的,一点情面都不给。 第十章 「阿芸说的是真的?」薛氏看向谢蕙。 谢蕙低眉敛目,轻声道:「是。」顿了一顿,她又将陈清关于定亲的那套说辞说给嫡母听。 薛氏听罢胸口剧烈起伏,半晌方道:「陈家欺人太甚!」 「阿娘不要生气,他们不欢迎咱们,咱们也不欢迎他们就是了。别气坏了身子。」谢凌云忙道,她听得出来阿娘气息不稳。 薛氏心下稍慰,温声道:「我儿受委屈了。」随后,她略有深意地看了谢萱一眼:「你们也都累了,下去休息吧。」 谢萱与谢蕙应一声,施礼退下。谢凌云则自己搬了个小凳子,坐在母亲身侧,拿了个玉槌,作势要给母亲捶腿。 「你这鬼头,做什么呢?」薛氏瞪了她一眼。 谢凌云嘻嘻一笑:「我怕阿娘生气,给阿娘捶捶腿,顺顺气儿。」 细长的食指轻戳女儿的额头,薛氏虽然还板着脸,但眼里已经涌现了笑意。她这个女儿论聪慧灵巧,远不及那两个庶女。——那两个都是有七巧玲珑心的,一肚子心事儿。不过她女儿,真是贴心极了。 薛氏慈爱地摸着女儿的头发:「阿娘不生气,有你在阿娘身边,阿娘怎么会生气?」 有时候薛氏也发愁,她这个女儿将来到了婆家,还不知怎么样呢。不管别人待她怎样,她总是一片赤忱待人。对谢蕙、对刘妈妈,甚至对身边的丫鬟仆妇皆如此,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听母亲说不生气,谢凌云便放心了。她又想起一事,说道:「阿娘,不要把大姐姐嫁到陈家去,陈家人不会对她好的。」 薛氏佯怒:「这话是你该说的?有哪家姑娘整天把婚事、嫁娶挂在嘴边?夫子教你的规矩都又忘了?今天出门做客,夫子布置的功课你做了没有?每天要写的字都写了……」 「哦?哦哦,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写,这就去写。」谢凌云连忙告饶,「阿娘别气,我这就去,这就去。」 她冲薛氏胡乱作了一个揖,就放下玉槌,向外跑去。 薛氏看着女儿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心底却是一片柔软。 谢萱和谢蕙离开薛氏的房间后,走得很慢,起初她们隐约能听见那对母女的对话。谢蕙一面羡慕妹妹,一面自怜自叹,没留意到谢萱在跟自己说话。 「二妹妹?」谢萱很有耐心,再一次问道。 「啊?」谢蕙一愣,看向谢萱清水芙蓉般的脸,她努力压下自己心里浓浓的憎恨,呆呆一笑,「大姐姐说什么呀?」 「二妹妹觉得陈家怎么样?」谢萱继续问道,心跳渐渐加速。 谢蕙歪了歪脑袋,似乎有些迷惑:「陈家不喜欢咱们,不过陈家的园子很大,花园里的花也是真的很好看。」 谢萱「唔」了一声,不置可否,扔下一句:「姨娘还等着我,我先回去了。」就快速向前走去。 她走得很快,边走边在心里自我厌弃,谢萱啊谢萱,你真是个傻子。她们比你小,却都知道陈家不好。只有你,被陈家的富贵迷了眼,非要使尽手段嫁过去。 她的身体隐隐颤抖,上下牙齿相撞,咯咯作响。她想快些回房去,她要抱着厚厚的被子,才能驱走由心底蔓延至全身的寒意。 次日,谢家姐妹不用出门做客,继续跟着宁夫子学习。宁夫子照例要检查她们的功课,一一看后,她慢条斯理道:「莫不是出门做客把功课都忘了,确定这不是在应付我?」 谢萱当即红了脸,身为长姐,她连忙起身认错,谢蕙、谢凌云也认错不迭。 宁夫子瞧了谢凌云一眼,道:「三小姐昨日写的不错,不在此列,先坐下吧。」 谢凌云听话坐下。 谢萱的脸更红了,她轻咬樱唇,惭愧万分。她心说,不过这也怪她不得。她昨夜哭了许久,快睡下时才想起此事,又点灯研磨匆忙写就。自然是不能与平时相比了。 宁夫子略说了她们几句,才让她们坐下,开始上课。宁夫子的教学目标一直很明确,对这个三个姑娘,诗词歌赋、四书五经,只需粗通即可。倒是女四书,得好好教给她们。这才是女子立身之本。 可惜她讲这些,谢凌云不大爱听,背倒是也背得,宁夫子问起心得体会,她却是半句也说不出来。连宁夫子都摇头感叹,不知她是聪明还是蠢了。 谢凌云倒不在乎夫子的批评,很早之前师父说过,所谓的女四书都是哄人的把戏,是看不见的绳子,专门来把女人绑起来的。她学的好,不用骄傲,学的不好,也不必难过。难不成她将来还要拿这绳子捆自己不成么? 刚一下学,谢凌云匆匆与夫子长姐告别,拉着谢蕙就回母亲的院子了。——她和谢蕙就住在薛氏的院子里。 因为谢蕙走路慢,她也只能放缓脚步。甫一走进院子,她就听到母亲房间里隐隐约约的对话声。她屏息细听,是母亲的声音:「你父亲怎么说?」 「回母亲的话,父亲已经同意了,说在家里办诗会是正事,直接从账上支银子就是。只是还需母亲吩咐女眷们,届时待在房内,不要随便走动,免得冲撞。」回话的人声音嘶哑,分明是谢怀信。 谢凌云拉了拉谢蕙的手,两人快走几步,掀帘入内。 果然看见一身锦蓝衣袍的谢怀信正恭敬地站在薛氏面前,微微躬身,等薛氏示下。 薛氏不急着应答,而是先冲女儿招了招手,笑道:「下学了?今日夫子讲的,可都听得明白?有什么不懂的,记得多向你姐姐请教。」她又看一眼谢蕙,道:「蕙儿多教教妹妹。」 谢蕙连忙应下。 「你们饿了不曾?厨房新做了糕点,恐怕这会儿也该送到你们房里了,你们快去洗了手尝尝。」薛氏笑吟吟的,待女儿远去,她才又转向谢怀信,温声道,「既然你父亲同意了。我也就不说什么,银子你自去账上支,需要什么,直接跟账房提就是。这事儿回头我会给你妹妹们说的。你先去忙吧。」 「是。」谢怀信重又施了一礼,「多谢母亲。」这才转身离去。 刚走出薛氏的房间,谢怀信脸上的笑意就不见了。他捏了捏手腕,心说,若不是那群朋友强烈要求,他才不愿意在家里办诗会呢!在酒楼,在风月场所,大家饮酒听曲儿,闲了做做诗,岂不快哉?可惜他们一群土包子,非说见识见识官邸,真是,有什么好见识的? 在家里办诗会,父亲那关会好过。——父亲一向是很疼爱他的。只是他不大愿意去看薛氏的脸色,顶着母亲的名头,却不能将他视若亲子。也亏得父亲心善,才留下这么不慈的嫡母。 谢怀信叹了口气,偏偏这话他还不能对人说,尤其是他的妹妹。萱儿这个怪丫头,一直要他好好读书、尊敬嫡母——至少在明面上尊敬嫡母。真不知道这个妹妹在想些什么! 他边走边想,一抬头忽然瞧见他最小的妹妹迎面走了过来。他微微眯了眯眼,笑道:「三妹妹。」 「啊?」谢凌云看到谢怀信,脚步微顿,笑道,「五哥哥,吃糕点。」说着她将手里的盘子举高了些。——厨房做的糕点挺好吃的,她要给阿娘尝尝。 第十一章 谢怀信已经十四岁了,身量抽长,比谢凌云高出一个头。他居高临下看着妹妹,脸上慢慢显露出笑意来,他伸手准备去拈糕点,临到手边,却又停住了动作,他轻声道:「你这是给母亲送的吧?我就不吃了。」 「嗯。」谢凌云点了点头,安慰道,「没关系,厨房做的,你要吃的话,还有。」 谢怀信神情一滞,压低声音道:「三妹妹,十五那天,咱们家里办诗会,就在园子里,你要去作诗么?你要是去的话,就……」 听姨娘说过,这个妹妹,是个蠢的,对付她,越简单越好。 谢凌云摇了摇头:「不去,我不会作诗。」想了想,觉得该委婉一些,就续道,「你去找大姐姐和二姐姐吧,我先去找阿娘,待会儿糕点就凉了,改日咱们再说。」 「诶……」谢怀信还想再说两句,却见她风一般地远去了。 愤怒地甩了甩袖子,谢怀信大步向前走去。这个只知道吃的蠢货! 厨房做的糕点,薛氏那里自然也有,但是女儿献宝般送过来的,意义自然不同。薛氏只尝了一块儿,就笑道:「你自个儿吃吧,你不是一直饿的快么?」 谢凌云点了点头,深以为然。她就着茶水吃的香甜。 「对了,刚才怀信过来,说是他的朋友要在咱们家里办个诗会,就在这个月的十五。那天,你注意一些,不要出来。你跟你姐姐再说一声……」薛氏随口说道。 谢凌云不解:「不是咱们作诗吗?」 「谁跟你说你们作诗?」薛氏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谢怀信跟你说的?他怎么跟你说了?」 「对啊,就是他啊,刚才还问我要不要作诗,说咱们家要在园子里作诗来着……」谢凌云不傻,宁夫子念叨过无数次的规矩,她也知道,「他是想让我在人前出丑?」 薛氏冷笑,谢怀信的朋友都是年轻公子哥儿,他们作诗,阿芸若过去,又算什么?阿芸十岁了,半大不小的年纪,名声还要不要?不过谢怀信也太蠢了些,竟然直接这么跟阿芸说,他连算计人的本事都没有,比他姨娘差远了。 她看一眼女儿说道:「你不必理会。你这个兄长,被你爹爹宠坏了,办事不靠谱。他对你说什么,你只管告诉阿娘就是。」 谢凌云点头:「嗯,我知道。可是,阿娘,我的确不会作诗。」 「你呀——」薛氏再次点了点女儿的额头,佯怒道,「赶紧吃了糕点回房去!夫子没留功课吗?」 「哦。」谢凌云放下盘子,净了手,才回自己房内。唉,每天都要写字,手上都生茧子了。 她这双手以前可是舞刀弄剑的啊。 谢凌云想着,手上微一用劲儿,狼毫被她化为齑粉。 她身后站着的丫鬟碧玉目睹了这一切,目瞪口呆:「三,三……」 谢凌云嘿嘿一笑,央求道:「好姑娘,莫告诉旁人!」 碧玉连连点头,一脸同情,唉,三姑娘不但吃的多,力气还大。明明看着很瘦啊,长大了可怎么嫁的出去?少不得要替她瞒着了。 谢怀信将要在十五当天请朋友在家办诗会的事情,薛氏特意郑重地告知谢家女眷,叮嘱她们那日不要外出。她还替谢家三个姑娘在宁夫子那里告了假。她不希望听到有损谢家名声的传言。 谢凌云在这儿待了十年,对这里稀奇古怪的规矩,也都了解了七七八八。她知道,官宦人家男女大防看的很重,女孩儿略大一些都要与男子保持距离,连自家父兄,都不能时常亲近。至于她上辈子那样的师兄弟姐妹大家一块儿习武,更是想都不要想了。 了解归了解,可是因为谢怀信的朋友要来,她就得在房内待一整天,这让她很不高兴。 很快到了十五,谢凌云很听话,就待在薛氏房中,陪薛氏说话解闷儿。谢蕙就在一旁含笑听着,偶尔才说一句话。 因为薛氏再三告诫,这日来的公子哥儿,除了伺候茶水的丫鬟,见到的谢家人,唯有谢怀信。有些人不免失望。 官邸不大,园子则更小,虽有假山流水,可到底不大气派。 圆头圆脸的白公子摇着折扇,叹道:「可惜,有美景却无美人,何来诗兴?」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他们本来是冲着官邸来的,见面不如闻名,这官邸也不过如是嘛! 矮个子的张小公子忽道:「诶,谢贤弟,你不是说令妹是绝色么?怎么也不……」 话音未落,就被谢怀信一巴掌拍在脑袋上。 谢怀信怒道:「滚蛋!我妹妹是不是绝色,跟你又有什么相干?」 白公子忙拍了拍他的肩膀:「生气了就没意思了,这还不是你上回在醉春楼说的么?他也就顺嘴一夸,难不成还真去做你妹夫?」 谢怀信不说话了,恨恨地咬了咬牙,他最讨厌朋友们拿他姨娘妹妹说事。然而,过得半晌,他却忽道:「真要做我妹夫也不是不行,我可还有两个妹妹呢。虽年纪小,但将来长大绝对是大美人。那可是太太生,太太养的,最得我父亲宠爱……」 他这群朋友,家世皆不如他,平日与他相交,也都捧着他。他们中不少人或明或暗流露过想跟他做亲戚的样子。 他自是瞧不上这些人,不过把谢芸嫁给他们中的某一个也不错。正好可以打压一下太太的气焰。 很快他又摇了摇头,不妥不妥,谢芸在姐妹中行三,万没有越过姐姐先行订婚的道理。算了先不想这事,他招呼道:「来来来,喝酒作诗。」 他父亲可是说了,要看他们的诗文。 儿子招呼朋友办诗会,冯姨娘心里十分欣慰。看一眼正端坐在桌前看书的女儿,她又着急了:「我说萱儿,多好的机会,你可要把握啊。你哥哥的朋友,那可都是绥阳有头有脸的人物,是那什么,青年才俊。对,青年才俊。太太不关心你的婚事,你可得自己长点心,不要傻……」 谢萱只作不曾听见。青年才俊?绥阳?姨娘真以为她们回不了京城了么?她只需要再拖两年,就能回京,她才不要留在绥阳。现在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薛氏可以完全忘掉她这个人,不要胡乱替她定亲。 诗会结束后,谢怀信拿着他和朋友们所做的诗文请父亲过目。 谢律略翻了翻,没有细看,他捻须笑道:「倒知道附庸风雅。到底是年纪小,写的不像回事儿。你下去吧,不能疏忽功课。」 谢怀信忙收起诗文退下。想了一想,他抽出一份来,小心翼翼塞进了袖筒中。 他抽出的这份是孙九写的咏秋诗,老实说写的真不怎么样,不过用来糊弄谢芸,也尽够了。 孙九家里是开食坊的,足以配得上谢芸了。谢怀信暗想,他还是很为谢芸考虑的。毕竟她要叫他一声哥哥不是? 谢怀信六岁正式开蒙,年纪稍长,便开始与绥阳的读书人来往,时不时以文会友,颇有书生风流之态。 谢律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凡是他读书求学所需,无有不允。谢怀信想单独要个书房,谢律就亲自给儿子布置了一个雅致的书房出来。 夜里,谢怀信就坐在书房里,做出一副用功的姿态。 第十二章 给他送鸡汤的冯姨娘陪着笑,小心翼翼地问:「信儿,你这群朋友当中,有没有家里条件不错还没娶亲的?」 谢怀信皱眉,没好气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看你妹妹也十四岁了,薛氏不慈,不给你妹妹留意婚事。娘又出不去门,外面什么都不知道。也只有你,常在外走动,又有见识。我儿这般优秀,朋友多半也都是好的,把你妹妹嫁过去,不正好么?」冯姨娘对这个儿子非常喜爱,甚至隐隐有些害怕他。 姨娘话里的奉承听的谢怀信心情舒畅,虽然不赞成她的想法,但还是赞许地点了点头,清清嗓子,说道:「这事儿你不要乱出主意,妹妹样样出色,那群人里没有配得上妹妹的,我先看着吧。」 「可你妹妹毕竟是庶出……」冯姨娘小声道。 谢怀信的脸色猛地变了:「我说了不要你管!我们庶出,还不是因为你!」 冯姨娘身子一颤,不由后退了几步,嘴唇动了几动,嗫嚅道:「我,我……」 摆了摆手,谢怀信没好气道:「你先回去吧,我们的事儿你就别管了……」 担心和恐惧到底是恐惧占了上风,冯姨娘扔下一句:「你好生歇着」便匆匆离去。 谢怀信有些懊恼,心说大约是喝了酒的缘故,否则不至于这般失态。 凭什么薛氏万般如意,而他们三人就不能?他不能让薛氏好过。 次日,谢凌云和谢蕙下学归来,途中遇上了谢怀信。 谢怀信招手,神秘地道:「三妹妹过来,哥哥有话跟你说。」 「五哥哥请讲。」谢凌云上前,谢蕙则面无表情避开了。 谢怀信不理会谢蕙,只压低了声音道:「昨日咱们作诗,三妹妹怎么不来?」不等她回答,他又道:「哥哥挑了首好的,给妹妹瞧瞧。」说着从袖筒中取出折叠的方方正正的一张纸来。 「妹妹瞧瞧,绝对的言之有物,志向远大……」 谢凌云有些好奇,就着他的手暼了一眼:「他的字不好看。」 「不好看?这可是柳体,法度森严,怎么会不好看?」谢怀信急了。 「就是不大好看啊。」谢凌云认真道,「而且他这不是柳体。」柳体字她也描摹过,不是这么一回事儿。「二姐姐还在等我呢,我先过去了。」 她展颜一笑,快步向谢蕙走去。 谢凌云的事情,谢蕙从不多问,更何况还与谢怀信有关。她只淡淡一笑,加快了脚步。两人一起回薛氏的院子。 薛氏一见她们,照例笑吟吟地问她们,饿不饿、累不累、夫子讲的可都能听懂之类。两人一一答了。谢凌云问道:「阿娘,五哥哥刚才来做什么?」 谢蕙也好奇,听薛氏道:「他能有什么事?说是二十八的庙会,他想陪你们姐妹三个去转转。」 「真的?」谢凌云来了兴致,「他当真这么说?」她知道此地规矩严苛,女子外出艰难,得有父兄陪着。她这十年出门的次数寥寥无几。——听阿娘说,京城大户人家的闺女出门还得坐马车,戴幂篱呢。 「阿芸想去?」薛氏看出了女儿眼中的向往。 「当然。」谢凌云眼睛滴溜溜直转,「不过阿娘要是不同意,那女儿就不去了。」能出门当然好,但若因此让阿娘不快,那就没意思了。 谢蕙低头,心里琢磨谢怀信到底打什么主意。莫非是想让谢萱跟谁见面,怕太太不允许,就拉她们两个做掩护? 薛氏跟她的猜测差不多,冯姨娘迫切希望谢萱早点定亲,还不止一次暗示谢怀信的好友就挺好。多半是这回有了人选,想要谢萱私下见见。 对谢萱的婚事,薛氏一直很头疼。绥阳县人不少,可跟谢萱相配的还真不多。好听点说是候府千金,说不好听的也就是个县令的庶女。跟陈家联姻无望后,薛氏想着不行找个有功名的读书人算了。 既然他们有其他想法,就随他们去。只要不出格,她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想去就去吧。」薛氏摸了摸女儿的头,心里暗暗担忧,再过两年,阿芸也该议亲了,「到时候跟着你二姐姐,不要乱动。」 谢蕙连忙起身,说会照顾妹妹。她捏了捏手里的帕子,当然,她也会很留意姐姐。 又两日,陈家再次递了帖子邀薛氏母女去做客。薛氏十分客气地拒绝了,说家中诸事繁忙,抽不开身,择日再约。 笑话,陈家瞧不上她们,她们何必巴巴地去惹人嫌恶呢? 薛氏和谢蕙都以为谢怀信主张的庙会之行是为了谢萱,而谢萱自己却并不知情。谢怀信跟她提时,只含糊说要带她散心云云。 现在的谢怀信好太多了,没有染上那些臭毛病。谢萱不想违逆他的意思,就点头应允了。——她不想太过特殊,她要把存在感降的低些再低些。 兄妹四人想法不同,但是对这即将到来的庙会之行全无排斥之意,还隐隐有些期待。 谢律也赞成,还夸赞儿子颇有兄长之风,额外赏给儿子一方砚台。 面对父亲的赏赐,谢怀信习以为常。不过还是一派欢喜模样,让父亲更加高兴。 这几日,他已经跟孙九打了招呼,说是妹妹看了那首诗,觉得甚好,有意结识,约在庙会当日相见。他还特意叮嘱了孙九,说那妹妹虽然年纪小,却是正头太太生的,难得的绝色,暗示孙九把握好机会。 孙九的家世在那帮公子哥儿里,属于末流,人又有些呆。大家伙儿平日里不大瞧得上他。他不敢相信有这样的好事儿落在自己身上。还是谢怀信拍着胸脯保证,他才信了,难道说真是看上了他这浑身的才华,对他倾心? 这可真跟话本子里写的一样啊!接下来他是不是就要跟县令家的小姐定情,然后赶考,高中状元?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兴奋得睡不着的他越发期待与佳人的相见了。 九月二十八的庙会终于在众人的期盼中到来。谢律叮嘱儿子,要好好照顾妹妹们,尽到兄长的责任。 谢怀信答应不迭,一大早就催促着妹妹们动身。谢家兄妹四人分乘两辆马车,带着丫鬟小厮前往城北的城隍庙。 越靠近城隍庙人越多。谢凌云与谢蕙共乘一辆马车,她时不时探出头去,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二姐姐,你瞧这个,你看那个!」 她上辈子长在天辰派,年少而逝,出门的次数不比这辈子多。 谢蕙也觉得新鲜,但她比谢凌云沉稳的多,她只点一点头,尽管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面上也一片淡然,还不忘提醒妹妹:「放下帘子,莫给人笑话!」 谢凌云悻悻地收回了脑袋。 马车在汹涌的人潮中走走停停,好半晌才到了城隍庙门口。 谢怀信当先跳下马车,一下车他就看见了守候多时的孙九。 孙九也瞧见了谢怀信,喜不自胜,他理了理衣衫,抱紧了手里的点心匣子,眼巴巴地看着谢怀信扶着一个身材袅娜的少女下了马车。 这肯定就是谢家小姐了!孙九空出一只手,按了按自己砰砰直跳的胸口,念叨着这就是他的佳人,他的知音啊! 第十三章 他待要上前,却见谢怀信摇了摇头,又冲后面的马车努努下巴。孙九一愣,继而反应过来,哦,他是说这个不是,后面马车上的才是。 忽略心头的失望情绪,孙九又把目光投向了后面那辆马车。 车帘晃动,一个穿着藕合色衣衫的女孩儿灵巧地跳下马车。孙九还未来得及感叹这女孩儿身手灵活,就见谢怀信冲他眨了眨眼,一脸「就是她了」的神情。 孙九惊讶得睁大了眼睛,真的就是她么? 这女孩儿乌发雪肤,明眸皓齿,不难预见将来会是绝色。可眼下,她分明还是个身量未足,一脸孩气的孩子。 谢凌云敏感地注意到流连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她目光逡巡,并无收获,也不以为意,只赶紧让姐姐谢蕙下车。 望着热闹的人群,谢凌云不免感叹,还好此地不同于京城,若是还要戴幂篱,那多没趣。 前面谢怀信护着谢萱,谢凌云有样学样,也护着姐姐谢蕙,唯恐她给人群冲撞了。 孙九看看如芙蓉般秀美的谢萱,再看看一脸孩气的谢凌云,茫然无措。 谢怀信看在眼里,暗骂一声蠢货,给孙九扔了个眼神:看我的! 他对三个妹妹道:「这里人多,妹妹们要跟着哥哥,不要乱走。」 谢萱等无有不从,独谢凌云有些遗憾,跟着他走,还能玩儿什么?唉。 谢怀信带着妹妹们进了城隍庙,左拐右拐,到了一处僻静所在。 谢凌云更觉无趣了,敢情他们出来就是为了到这城隍庙转转么?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心事,谢怀信贴心地提议:「三妹妹若闷的慌,可以在四周走一走,莫走远了。」 谢凌云从善如流:「嗯,也好。」她看向谢蕙:「二姐姐一起么?」 「不了,你带着碧玉去吧,我歇一歇。」谢蕙连忙道。她知道谢怀信是在有意支开阿芸,她要跟着谢萱,看看谢萱要跟谁相见。她捏捏手心里的汗,很期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谢凌云点一点头,唤上碧玉就往外走。她盘算了一下,她手上的碎银子应该能买不少东西。 堪堪行了数十步,前面拐角处便转出了一个书生打扮的少年。 那少年十四五岁,身形瘦削,唇红齿白,便是孙九。孙九清秀的面庞上尽是惊喜:「谢小姐,小生孙九郎这厢有礼了。」 他以为谢怀信诳他呢,原来是真的。 谢凌云后退两步,有些茫然:「啊,孙先生,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八个字听得孙九心中一荡,心底那丝因为谢凌云年幼而生出的别扭情绪也一扫而光。他满心只有一个念头:果然,她就是我的知音人! 谢凌云不知他欣喜若狂为哪般,她急着出去:「借过,借过。」 孙九却快速从怀里探出一沓纸来,恭敬而又期待地递给面前的小姑娘:「这是我最近写的诗,谢小姐可否拨冗一看?」 谢凌云微怔:「你要我给你看诗?」她并不去接那一沓纸。 一旁的碧玉意识到不对,脸色蓦地变了。这是要私相授受,诗文酬唱么?可三姑娘才十岁啊!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孙九点头:「是的,小生听闻小姐工于诗词,想听一听小姐高见。」 谢凌云这辈子长到十岁,还是第一回遇见这样的事情,她用眼神询问碧玉。工于诗词?真的是在说她么? 孙九又道:「这是我家里做的点心,给你吃。」他家里做的点心是一绝,又听闻谢小姐对吃的讲究,特意抱了点心匣子过来,博佳人一笑。 碧玉壮着胆子上前,喝道:「你做什么?你再放肆,我就叫人了!」 「我没做什么呀。」孙九瞧她一眼,「这点心真的很好吃的。」 谢凌云心心念念外面热闹的街市,不想在这里多耽搁时间。她直接说:「我不大懂诗,也说不出什么高见来……我五哥哥,我大姐姐都是会作诗的,你不如问问他们。他们就在那边。我不看你的诗,也不吃你的点心了。你让一让,我要出去了。」 孙九初听,只当是小姑娘谦虚,再后来见她说话干脆,分明是拒绝之意,他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他素来是有些呆的,当即捉住了谢凌云的一只袖子:「谢小姐,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他这动作突然,谢凌云下意识一挣,轻松拽回衣袖,心说,真是莫名其妙。「什么今日?什么当初?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孙九身子微晃,那一沓纸散落在地,如同他被踩在尘埃的心。「明明是小姐自己……」孙九按了按胸口,面色沉痛,「是你说……」 「我说什么了?」谢凌云思索,她没说什么呀。她捡起纸,递还给他。 对方神态一派天真,孙九的心如同被锯拉扯,他一把将纸打落在地,再次拽住了小姑娘的衣袖:「你明明欣赏我的才华……」 为什么偏偏不认呢?难道欣赏他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么?枉他日夜期盼,欣喜若狂。 「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谢凌云微怒,手指在孙九小臂轻拂,他小臂一麻,松开手来。 孙九还在愣怔,却听那小姑娘说道:「别说我没说过这话,我就是说过,你也不能拉着我袖子不松啊。你好好想想,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吧!碧玉,咱们走吧。」 她还急着去看看呢。 她和那丫鬟翩然离去,孙九抱着点心匣子,眼睛一点点红了。 他将散落在地的纸一张张捡起来,小心翼翼放回怀里去。怎么会这样呢?难道谢怀信骗他?不,谢怀信没道理开这种玩笑。那么,肯定是有谢家小姐欣赏他的才华,不然谢怀信不会特意透露给他,方才那个小姑娘也不会说「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一定是他认错人了。是那个身材袅娜,面如芙蓉的谢小姐吧?一定是的,她是个绝色,又跟谢怀信关系亲厚,肯定是的。 他突然又生出了斗志来,一抬头,看见谢怀信并两个妹妹就在眼前不远处,他惊喜无限:「谢小姐!」 谢怀信一愣,这蠢货什么事儿都没办成么?等等,他向妹妹走来是怎么回事?蠢货!蠢货! 谢蕙身子微微打颤,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这就是谢萱要私下相会的人么? 孙九快走两步上前,在谢萱面前站定,殷勤地奉上点心匣子:「谢小姐,吃点心,这是我特意从家里带的。」 谢蕙受惊般「啊」地低呼一声,她用手帕掩口,颤声道:「大姐姐,你……」 孙九面上带着讨好的笑:「小生有幸,得谢小姐垂青,不胜感激,这些点心……」 谢萱瞪了谢怀信一眼,面色铁青,转身疾走。她不用想就知道是谢怀信做的好事! 谢怀信更是怒上心头,他上前两步,挥手打落点心匣子,又抬脚踹向孙九:「蠢货!蠢货!」 眼看妹妹走远,谢怀信胸口火气难以压抑,他踹了两脚,犹不解气,又骂了几句蠢货,才匆匆收腿,向妹妹追去。 谢蕙留在后面,看那孙九一脸无措地捡起散落在地的点心,忍不住开口道:「这位公子,你跟我姐姐……」 第十四章 「我们……」 谢蕙叹了口气:「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若真对我姐姐有情,该遣了媒人上门提亲,私下接触又算什么?我父母都是极开明大方的,若知道你们互有情意,岂有不允之理?」她又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孙九性呆,容易相信人。听这位谢二小姐的话,只觉豁然开朗,击掌道:「是极,是极。」 先前他想的种种,实在是大错特错。人家是县令家的小姐,怎么会做私下接触的事儿?谢怀信那番话分明是在暗示他上门提亲啊!他真是大错特错! 自认为想透了其中关窍的孙九欢欣鼓舞,乐不可支,也不再管地上的点心,晕晕乎乎就回家了。 那厢谢怀信追上妹妹,支支吾吾道:「那人不是我找来的。」 「哥哥,我再说一次,你只管安心读书就是,我的事你不要多操心。就算是姨娘说了什么,你也不要当真。」谢萱不能说,他们这是在帮倒忙。 谢怀信撇了撇嘴,知道的说是妹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姐姐。她管他这个哥哥,不是管的挺多么?不过他今日理亏,也不跟她争辩,只说:「那人不是见你的,是见……算了,不说了。」 这次的庙会之行,除了谢凌云东走西逛,买了不少东西回来之外,她的哥哥姐姐们都心事重重。 谢凌云手上的银子几乎花了个精光,给父母兄姐,甚至是刘妈妈碧玉等人皆带了礼物。虽然不算珍贵,不过也是她的一番心意。 薛氏收起了女儿送的碧玉簪,笑吟吟地问道:「阿芸今天玩儿的可好?」 谢凌云大力点头:「玩儿的好呢,可惜阿娘没去。」 薛氏但笑不语,摸了摸女儿的头顶,才又转向谢蕙:「蕙儿呢?」 谢蕙一脸为难之色,还是勉强点了点头:「还好。」 薛氏皱眉,对女儿道:「阿芸,你先回去做功课。」 「哦。」谢凌云转了转眼珠,知道阿娘跟姐姐有话要说,就应声先行离去。 待女儿走远,薛氏才又问谢蕙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谢蕙吞吞吐吐,将孙九的事情说了,末了又道:「此事女儿不敢瞒着母亲。」 她暗自思忖,嫡母平日里对冯姨娘及其子女颇多容忍,心里肯定不是毫无芥蒂。如今有把柄送到嫡母手中,嫡母肯定会抓着机会的吧? 薛氏只嗯了一声:「此事我知道了,你莫要告诉旁人。」 谢蕙不知道嫡母这态度究竟代表什么,不再多言此事。她等了几日,也不见嫡母有何动作,不免微微泄气。也是,她这嫡母,本就不是个厉害的。 谁都没想到,又两日后,孙家竟然上门提亲了。 孙九的父亲孙万斗原本是不敢去跟县令老爷攀亲的,可是看自己儿子被迷的五迷三道的样子,儿子又声称是谢小姐让他们去提亲的;孙万斗就这一个儿子,看儿子哪里都好,估摸着可能是两人已有了些许私情。若如此,那这婚事也不难成。 孙万斗请来的黄媒婆在绥阳城是数一数二的,巧舌如簧,能言善道,将孙九郎好生夸赞一通。孙家的家财原本只有三分,被她生生夸成了九分。 薛氏沉默不语,只看向谢律。 谢律失笑:「本官在绥阳多年,还不知道绥阳有这般人物,果真有你说的那样好?」 黄媒婆点头不迭:「我怎么着也不敢欺骗大老爷啊。那孙家公子确实是个好的,若不然,令爱也不会叫他请人来提亲是不是?」 「什么?」谢律惊愕,「竟有此事?荒唐,真是荒唐!」萱儿素来懂事,怎会与人私定终身? 他本欲向谢萱问个明白,不过谢萱姐妹此刻正跟着宁夫子念书,还未下学。况且这种事情他这做父亲的,又如何问得?他想了又想只说让黄媒婆稍待,他去去就来。 刚走出厅堂,他便遇上了闻讯而来的冯姨娘。 「老爷,是谁家来提亲的?是信儿的朋友是不是?」冯姨娘匆忙赶来,生怕薛氏坏女儿的好姻缘。 谢律一愣,问道:「你知道了?孙万斗的儿子果真跟萱儿……」 「孙万斗?」冯姨娘心道,叫万斗的肯定不会穷到哪里去,又是信儿的好友,必然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了。机不可失,她忙点头,「是,是……」 连冯姨娘都认了,那想来不会有假,他也没必要再亲口去问萱儿了。谢律压抑着胸腔的怒火,心说既然萱儿自己都愿意,那么就答应了吧。——反正在这绥阳城也很难找到家境更好萱儿更中意的人了。 姑娘家,耽搁不得。 「老爷,萱姑娘脸皮薄,这事儿就不要……还有,太太她……」冯姨娘很懂得适当的留白。 谢律自然明白她话中的未尽之意,不就是怕琬琬从中作梗么?虽然女人善妒,可琬琬也不是小器的人。再说了,儿女的婚姻大事,历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父亲可是排在母亲前头的!他若允了,琬琬还会反对不成? 略微安抚了一下冯姨娘,谢律重新回到厅堂。薛氏只瞥他一眼,并不说话。 咳了一声,谢律才对黄媒婆说了自己的决定。虽然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来,但话里的意思却是同意了这桩婚事。 黄媒婆眉开眼笑,又说了一箩筐好话,才喜颠颠地回孙家报喜。 谢萱还不知道她的父亲就这样定了她的婚事。 从头到尾,薛氏未表达任何意见,只暗自思忖,她得带女儿回京城家里去。 待谢萱姐妹知道这婚事,已是数日以后了,两家连八字都合过了。 ——没人故意在姑娘们面前提起此事。尤其是谢萱,平日御下甚严,更是无人跟她提及。其他等人,冯姨娘生怕她闹出个什么事儿来,干脆瞒着她。而谢怀信隐隐觉得此事与自己有关,吓得不敢开口。 以至于自己的终身大事,谢萱反而是最后一个知晓的。 她听闻此事,既惊且怒,当即去找父母理论。 彼时,谢律正同薛氏和谢凌云一起看谢怀礼的来信。怀礼在信中说,不日即将到达绥阳。即便是与这个长子感情不深,他也心生欢喜。 他正对小女儿说着哥哥小时候如何聪明,长女突然不经通报就直直闯了进来,一脸怒容。谢律脸色一沉:「萱儿这是做什么?」 他对长女是很失望的,他最疼爱的女儿却不是最孝顺的也就罢了,还做出与人私定终生的事情来。 谢萱见他们一家三口和睦,而自己竟然被安排了这么一桩婚事,心里又酸又痛,但还是勉强施礼:「父亲,母亲,萱儿有话要说。」 谢凌云看看爹娘:「爹爹,阿娘,我……」 谢律道:「你先在这儿待着,听你姐姐要说什么。」小女儿虽不及长女聪明早慧,但却是最贴心的,只有她,无论做什么,都能想起他这个父亲来。相比之下,长女让他寒心。 谢萱咬牙:「敢问母亲,为什么给女儿选了这么一桩婚事?萱儿年幼,长兄未娶,怎么偏就定下了我的婚事?」 到了此刻,她依然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她认真而努力,不成想却是这样的命运。她不甘心。 薛氏皱眉。谢凌云看在眼里,忙拉了拉母亲的手。 第十五章 谢律喝道:「怎么跟你母亲说话的?为什么定下你的婚事?你心里不清楚?」——萱儿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别的不说,这桩婚事跟琬琬又有什么相干了? 「女儿不清楚。」谢萱目光灼灼,直视父亲,一字一字道,「还望父亲说个清楚明白。」 「你长兄的亲事,你祖父祖母已经给定下了。至于你次兄,他与你一样的年岁,你是女子,在他之前议亲,也在情理之中。」谢律不愿讲的太明白,「你婚事已定,更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回去好生待着吧。」 「为什么是现在,我才十四岁,就不能多等两年?父亲,把婚事退了吧,萱儿还小……」谢萱强忍着眼泪,「再等两年……」 谢凌云看不得她哀伤至极的模样,插口道:「爹爹!大姐姐不愿意这婚事,那就退了吧!反正还没有……」 「阿芸不要胡闹!」薛氏用眼神制止女儿,「你先回房去。这事儿跟你没关系。」 谢律亦皱眉:「阿芸回去!」复又转向谢萱:「把妹妹都带坏了!」 谢凌云见阿娘似命令、似恳求,心下一软,哦了一声,默默离去。她没走太远,就站在门外,屏息听着房内动静。 她听见了谢萱的哭声,很压抑,很绝望,她听着听着,心也揪成了一团。她心说,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父母之命固然重要,可也不能完全不顾儿女的意愿不是吗? 可是,很明显她爹爹并不这么想。她不知道是为什么,一向疼惜姐姐的爹爹这回固执的很,说是婚已定下,要姐姐安心备嫁。 谢萱哭着冲出来,看也不看谢凌云一眼,就掩面奔走了。 谢凌云待要追上去,却听到房间爹爹指责阿娘:「慈母多败儿,都是你把她惯坏了!私定终身,还有脸在这儿闹!」 薛氏并不辩解,心说这件事肯定有问题。若那谢萱果然与人有私,婚事成了,她应该趁意才是,怎么会这般坚决地反对?但是这些,她并不想主动告诉谢律。 婚事是谢律定的,跟她一点关系都没。礼儿此番到绥阳来,不会久留。她左右是要同儿女一道离开的,没道理多生事端。 听不见阿娘的回答,谢凌云一阵心慌,也不多想,当即走了进去:「爹爹,阿娘!」 谢律瞧她一眼,不想在女儿面前教妻子太过难堪,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谢凌云拽着阿娘的衣袖:「阿娘,别生气。」 「娘不生气。」薛氏笑眯眯的,「你哥哥就要来了,娘开心都来不及,又怎会生气?」 谢凌云左看右看,阿娘的确不像是不开心的样子,虽然费解,但到底是松了口气。 谢萱回去之后就质问冯姨娘事情的缘由。冯姨娘起先指天发誓,说全然不知情,被逼的狠了,才含糊说是操心她的婚事,让怀信帮忙云云。 「你害死我了!」谢萱内心充满了绝望,只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你害死我了!」 她不知道孙九是谁,但是不用动脑子想也知道,绥阳城的富裕人家,再富裕又能怎样?这婚事成了,她真是一辈子都要困在这绥阳城了! 不能,不能这样。 谢怀信这两日理亏,不敢去见妹妹,他原本打算让谢芸与孙九一对呆瓜眉来眼去产生感情,没想到事情演变成这样。 不过孙九家境勉强还算可以,言语之中对萱儿也颇痴慕,或许这婚事还不算太坏?女人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闹一闹也就认了。 所以,当听说谢萱绝食抗议时,他震惊之余,倒也没多紧张。别人不了解妹妹,他还不了解么?她不会寻死的,于她而言,绝食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冯姨娘哭天抹泪,谢律怒气更甚,自己跟人定下婚事,还在家里做尽姿态,真是枉费他十多年的疼惜。 薛氏作为嫡母,命人准备了膳食,给谢萱送去。 谢凌云接过了给姐姐送饭的任务。她对谢萱的房间不大熟悉,敲了敲门,没有得到回应,她扬声道:「大姐姐,我进来了?」手上用力,推开了门。 谢萱长发散着,歪坐在桌前,眼睛红红的,像是在看谢凌云,又像是看着远方。她身上的生气似乎短短几日间完全消失了。 谢凌云何曾见过她这般模样,心中一酸,声音哽咽:「大姐姐……」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不是。」谢凌云摇头,眼泪硬生生憋了回去,干巴巴道,「我是给你送饭的。大姐姐不吃饭,阿娘很担心。」 「担心我?」谢萱笑得怪异,眼角却有泪滑出,自言自语,「担心我……」 「你先吃点东西吧,绝食不好。」谢凌云放下食盒,「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谢萱斜了妹妹一眼:「你帮我?呵,你又能帮我什么?在咱们父亲面前求情?还是直接替我出嫁?」 「啊……」谢凌云的脸腾的红了,「我后天才满十岁,不能替你出嫁。不过,求情的话我讲过了,爹爹不听我。你要逃婚么?或者让孙家退亲?要是孙家退了亲,爹爹也不会怪到你头上。」 「逃婚?」谢萱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我一个弱女子,你让我逃婚?逃哪里去?还让孙家退亲?好不容易攀上县老爷,他们会舍得退么?」 她这么一说,谢凌云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谢萱盯了妹妹一会儿,勾唇一笑,尽显讥诮:「你口口声声说帮我,也不过如此。」 这话听在耳中,让人不大舒服。谢凌云道:「我这不是在帮你想主意么?要不,就说你脾气极差?或者得了重病,会过人?要不,就说你克夫……」思来想去,让对方主动退亲,无非就这几个法子。 谢萱只静静地盯着她,眼中似有碎冰浮动。 「要不就说这是父母之命,不是你自己的意思,你心中另有所属,希望那个孙公子成全?」谢凌云记得,那日在母亲房门外,听父亲说什么私定终身。大姐姐不愿意出嫁,是因为心里有别人了吧? 谢萱看着妹妹,半晌才冷笑出声:「这就是你的主意?」 「我只能想到这么多……」谢凌云如实回答,「那你说怎么办?」 谢萱垂眸不语,也是,跟人家没关系,人家怎么可能为她尽心尽力?她本来就不该奢求太多的。她叹了口气,轻声道:「你回去吧,我去找父亲。」 「哦。」谢凌云只得道,「那我走了,你多少吃点,别饿坏了身体。」她轻手轻脚出去,顺便掩了门。 房间再次恢复了安静,谢萱扫了一眼食盒,不为所动,她径直走向梳妆台边坐下,慢慢地拿起了眉笔。 谢芸所谓的主意,没一个靠谱的。这件事,只能她自己来了。 好好收拾了一番,确定毫无憔悴之态,谢萱施施然出了房门,向父亲的书房走去。谢律正好就在书房。 谢萱盈盈施了一礼:「父亲,女儿有话要说。」 「要是想一哭二闹三上吊,趁早回去。」谢律语气冷漠。 谢萱身子微微一晃,轻声道:「按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萱儿不该不满,只是萱儿实在不想后半生独在异乡,连父母的面都见不着……」她说着泪珠滚滚而落。 第十六章 谢律双眉紧蹙:「你什么意思?」 「父亲后年就会调回京城,萱儿嫁到孙家,以后山高路远,要见父母的面,该有多难……」谢萱泣道。 「后年回京?」谢律脸色难看,他哪里还有回去的机会? 「是的,后年太子继位,顾念少年时的情分,会召父亲回京,委以重任……」谢萱一咬牙,说出了她最大的秘密。 谢律勃然变色,心里砰砰直跳,口中呵斥:「混账!这等胡话也敢说的!」 ——初时他也想过此等情景,然而随着一年又一年的蹉跎,魏王年纪渐长,东宫地位岌岌可危,他哪里还敢做这样的梦?今日被女儿说出心里隐约期盼又不敢深想的愿望,他兴奋而不安。 谢萱面上毫无惧色:「萱儿不是胡说。从小,父亲就夸萱儿聪明早慧,其实不是萱儿聪明,而是萱儿自小得神仙点化,能预知将来事。」看着父亲惊疑不定的脸,她自嘲一笑:「看来,父亲还是不信……」 谢律震惊了,他缓缓吸了口气:「你这番胡话,我不相信。不过倒也难为你能扯这一大篇谎话来。」 「萱儿说的都是真的!」 「你能预知将来事,那你就没预知到你这婚事?」谢律嗤笑,「你既与孙九郎私定终身,又何必哭哭啼啼,做尽姿态?」——他是突然察觉到不对的。 「私定终身?」谢萱茫然,「我根本就不认识他,哪里来的私定终身!」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她咬牙道:「是有人害我,肯定是孙家想骗父亲同意亲事,才会如此下作。」 ——她隐隐觉得此事与谢怀信和冯姨娘有关,虽然那天他们含糊其辞。她不能说,她只能往孙家身上推。 谢萱眼泪顺着腮边流下:「萱儿自幼得父母教导,何曾有一刻逾矩?父亲宁可相信外人,都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女儿吗?」 谢律将信将疑,那日黄媒婆的话以及冯姨娘的反应,他还记忆犹新。谁害她?她姨娘会害她么?不对,冯姨娘好像并没有十分明确的说女儿与孙九暗许了终身…… 先时他恼恨她不守规矩,怒气消退,他倒是又想起她是他疼爱了十多年的长女了。 谢萱还在哀哀哭泣,谢律心烦之余,又生出一丝心疼来。看着女儿满是泪水的脸,他心想,莫非这中间的确有误会?若真是孙家刻意想让他误会,那可真是其心可诛了。 「你说的都是真的?」 谢萱郑重点头:「是真的,都是真的。父亲后年回京是真的,从没见过那个孙九郎,也是真的。」 谢律神色莫名:「知道了,你下去吧。」 谢萱猜不透父亲的心思,只得施了一礼,缓缓退下。 谢凌云对他们这番谈话毫不知情,听说谢萱不再绝食并恢复了常态,她松了口气,寻思可能是大姐姐有了好法子。她现下满心都在等着兄长的到来。 谢怀礼在信中说,若是一路顺利,或许能赶上妹妹的生辰。 谢凌云巴巴盼着,直到十月初九傍晚,谢怀礼才堪堪赶到。甫一见到父母,他便拜了下去。 薛氏自收到儿子的信起,就紧张期待,只盼能早日母子相见。如今儿子出现在她面前,她悲喜交加,唯恐仍在梦中。好一会儿,她才伸手拉起儿子,尚未开口,已泪如雨下。 谢怀礼顺势站起,本要宽慰母亲,却也忍不住红了眼眶。母亲离京时,他六岁有余,许多事情自是记得:「孩儿不孝,十多年来未能承欢膝下……」 薛氏摇头:「这哪里能怪到你头上去?」 谢律咳了一声,插口道:「礼儿不必自责,你在你祖父身边,也算是替父尽孝。今日咱们一家团聚,且不必提那些旧事……」 「是,我儿一路奔波,想必早就饿了。娘让人带你休息一会儿,再给你准备些吃的……」薛氏收敛了戚容,命人自去忙活。 谢凌云在一旁看着,觑着空,才上前厮见:「哥哥。」她打量着他,这个哥哥挺好看的,身形修长,眉目清俊。 谢怀礼一怔,颔首笑道:「妹妹。」顿了一顿,他试探着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妹妹的发顶,又很快收回手去,笑道:「是了,今日是你的生辰,还好我及时赶到了。哥哥给你带了礼物。待会儿打开箱子好好看看。」 老实说,谢凌云对礼物的兴趣不大,比起礼物,她更想对这个哥哥多点了解。她兴致勃勃地听父母与兄长说话,想象着哥哥在京城中的时光。 薛氏吩咐厨房做了一桌菜为儿子接风洗尘,她不无歉意地说:「娘不知道是否合你的口味……」 谢怀礼笑笑:「合我的口味,我爱吃。」 薛氏莞尔一笑,眼中泪光闪烁。 因着谢怀礼的到来,这夜谢家齐聚一堂,同桌而食。见他们母慈子孝,一派和乐,谢怀信不由得撇了撇嘴:他们母子团聚,他姨娘可还在西跨院待着呢。这般热闹,还记得昨日绝食的萱儿么? 他就知道,没人真把他们娘仨放心上。 瞧一眼妹妹,见她正盯着谢怀礼。他冷哼一声,有什么可瞧的? 注意到谢怀信的目光,谢萱默默垂下了头,心下叹息,她哥哥还是与谢怀礼相差甚远。她也曾努力劝诫,也请父亲延请名师,可是,怀信也只是比那一世稍微好了一点。 或许他脱胎换骨,功成名就只是她的梦。 谢萱心事重重,多饮了两杯酒,很快醉意袭来,告罪离去。 她走后,其余人等仍在继续。薛氏对儿子有说不完的话,恨不能立时将这十多年补回来。但终究是心疼儿子奔波不易,让儿子去休息了。 夜里,谢律看着妻子微红的眼角,笑道:「要真舍不得他,就叫他留下吧。」 薛氏横了他一眼,慢悠悠道:「我倒是想。可老爷子老太太能同意么?心肝儿一般养大,又刚定了亲……」 「也是。」谢律讪笑,当初他刚被贬到绥阳时,原是要携妻小一同前往的,遭到了父母的强烈反对。琬琬来绥阳时,也没能将礼儿带来。 猛地想起萱儿的话,他张口说道:「别怕,咱们很快就能回京了。到时候一家团聚,再也不分开。」 薛氏一怔,诧异地看着丈夫。上个月他不还说再也回不去了么?这才多久,就如此笃定说能回京?她没接他的话,只试探着道:「说起来,我想着要不这回,我随礼儿一同回京吧……」 「你说什么?」谢律霍的站起,沉着脸,「又在胡说了!我在这里,你能去哪里?」他火气上涌,伴随着酒意,声音低沉:「你先歇着。」言毕,拂袖离去。 他不能多待,他怕他多待一刻就会想起那些陈年旧事。他的妻子,委实让他失望。他今日的好兴致给妻子那番话浇得干干净净。 这一夜,他宿在了书房。 次日,谢律使人请了孙万斗过来,满脸歉意,言辞恳切,说是长子从京城来,他才知道父亲在京城给孙女已经定了婚约,跟孙家的婚事只能作罢。好在孙家与谢家也只是交换了庚贴,知晓两家正在议亲的人也不算很多。此举对两家不会有太大影响。 第十七章 孙万斗呆愣愣的,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上回不是很干脆地同意了么?他还以为请他来,是商议儿女婚事的。原来是要毁约的?! 对方长久不应,谢律便有些不喜。他肃了脸色,说道:「此事就此作罢,本官不想听到有任何不好的传言!」他笑了一笑,端起了茶杯,浅啜一口,悠然说道:「孙员外是聪明人,想来不会去做蠢事。」 孙万斗的脸色瞬间变得灰白,心里想的却是,回家以后可怎么跟儿子说? 孙九郎以为婚事能成,喜不自胜,十分上进,还说要考取功名,以期能与县令家的小姐相配。 要是突然告诉他,这婚事不能成了,也不知他会怎样。 对于孙万斗的态度,谢律毫不在意。谅他一个开食坊的也不敢跟县令作对。咳了一声,谢律又道:「既然此事不能成,那便把庚贴换回来吧,以免多生事端。」 孙万斗勉强应了,告辞离去。 解决了一桩大事,谢律心情稍微好转。他决定亲自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萱儿,再问一下关于回京的事情。 ——他心里矛盾至极,一方面,他觉得他不该相信一个小姑娘的胡话;另一方面,他又期盼她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思来想去,竟是相信占了上风。 谢萱年岁渐长,原该单独拨一个院落给她。奈何县衙官邸小,她到了十四岁,仍住在冯姨娘的西跨院。对此,谢律微感愧疚。 站在冯姨娘房门外,萱儿的声音便飘入了耳中:「哥哥,我说过你多少次了……」 听这语气,竟有些恨铁不成钢。谢律挑眉,掀帘入内,笑道:「说什么呢?」 谢怀信兄妹异常默契,一齐冲父亲施了一礼,都没有回答方才的问题。 好在谢律没指望得到答案。他笑了一笑,说道:「萱儿不用担心,跟孙家的婚约解除了。」 「什么?解除了?!」冯姨娘急道,「怎么就解除了呢?不是都换了庚贴么?」萱儿都同意了,也不绝食了啊! 谢怀信也愕然,下意识看向妹妹,见妹妹惊喜交加的模样,他别过了脸。 谢萱盈盈下拜:「多谢父亲。」她心底的石头终于落地了。 女儿的反应教冯姨娘一口气梗在心头。她抚着胸口,半晌才道:「你,你,你可不要后悔!」 「萱儿一世不悔。」谢萱回道。她怎么会后悔呢?莫说这一世,下辈子,下下辈子,她都不会后悔这个决定。 谢律皱眉:「萱儿随我到书房走一趟。」 谢萱点头,随父亲而去。 在书房,谢律旁敲侧击,问她关于回京城的事情。谢萱一口咬定,说是仙人点化,又以她幼年时的早慧作为证据。 如此一来,谢律不免相信了七八分,暗想:若萱儿真的曾受仙人点化,那她的亲事自是不能马虎。可以先缓一缓。回了京城,不愁没有贵人。一门好的姻亲,不但是他的助力,萱儿也能一生顺遂。 想到此处,谢律直接去找了薛氏。 薛氏并一双儿女正在说话,其乐融融。 谢律心中一动,十多年琬琬也没抱怨过什么,这回突然说要回京,还是因为礼儿的到来吧?到底女人心软,舍不得儿子。 这样一想,他心里的怒气散了一些。但是,他仍板着脸道:「礼儿和阿芸先出去,我与你们母亲有事商议。」 谢怀礼一怔,应了声是,带着妹妹告辞离去。 谢律这才坐下,等了一会儿,薛氏没给他备茶,他就自行斟茶:「琬琬,你是在跟我置气?」不等妻子回答,他又道:「咱们夫妻多年,你的心思我明白,可你也得为我想想是不是?这府里,少了谁都不能少了你。再说你一个人回去,老爷子老太太那边也不好看。」 薛氏垂眸,并没有说话。她的公公婆婆自是希望她好生照顾丈夫的。 谢律干脆执了妻子的手,言辞恳切:「你我夫妻一体,你心便是我心。你舍不得礼儿,难道我就舍得?后年咱们就能回京,何必急在一时?」 「如果后年不能回去呢?」 谢律咬牙:「那我便辞去这绥阳令,咱们一同回家去!」 薛氏叹了口气:「相公抬举我了,什么离不开我?当年我没来的时候,这府里不也好好的吗?而且,如今萱姑娘也长大了。她人又聪明,大小姐管家,能差到哪里去?」 谢律心里不快,本欲起身离去,不过总算是还记得主要目的,就压下怒火:「我这回主要就是跟你说萱儿的事。姑娘们年纪也大了,她们的婚事,你先别急。等咱们回了京再说。」 薛氏诧异地看着丈夫。夫妻多年,她自忖对他还是很了解的。看他的表现,不像是猜测,倒像是笃定他们后年一定会回京。跟一个月前,完全不同。 谢律不想解释太多,只再三保证,后年肯定回京。他眉眼间的欣喜教薛氏疑惑了。她只得说:「我再想想。」 察觉到妻子已有动摇,谢律愈加高兴。他笑道:「礼儿和阿芸呢?叫他们进来吧!」 说起来,他是该跟长子好好谈一谈了。 但丫鬟却告诉他,少爷带着三姑娘出门了。 谢律一愣,脱口而出:「胡闹!」 薛氏暼了他一眼:「他初到绥阳,想见识一下此地的风土人情,也算是胡闹?」 「那让怀信陪他去就是了,带阿芸去做什么?」 薛氏眼神微黯:「他第一回见他妹妹,亲近些也正常。」 谢律动动嘴唇,终是没再说话,罢罢罢,今日不与她争。 此刻,谢怀礼正和妹妹走在街上。 方才无事,他提议到附近转转。——他听说绥阳风俗与京城不同,女子受的束缚小,阿芸又年幼。 谢凌云点头同意。 起初,谢怀礼刻意放慢步子,没多久他发现,即使他走快了,阿芸依然能轻松跟上他的步伐,且丝毫不见疲态,甚至连呼吸都极为平稳。 谢怀礼心念微动:这个妹妹,跟在京城长大的堂妹们不大一样。 京城里的堂妹们不管性子如何,都是娇娇柔柔的,走路也如弱柳扶风一般。像他妹妹这样年纪尚幼,却与成年男子同行都不落下风的,倒是少见。 谢怀礼停下了脚步,温声问道:「阿芸,你累不累?要歇一歇么?」 谢凌云正要关切地问一句:「我不累,哥哥你是不是累了?」话到嘴边,猛地醒悟过来。可能正常情况下来说,她该累了。 于是,她点一点头道:「嗯,有一点儿。」为了使自己的话更有说服力,她还特意让呼吸有些紊乱。 谢怀礼诧异地看着妹妹,不免怀疑方才只是他的错觉:「那就先歇一歇?或者我背你?」他有些懊悔:「早知道该乘车来的。我背你吧。」 「歇一歇就好啦。」谢凌云忙道。笑话,她哪能让他背?他高而清瘦,白白净净,又是读书人的模样。兴许他还没她力气大呢! 像是猜出了她的心思,谢怀礼摸摸妹妹的发顶,笑道:「哥哥在京时常跟着舅舅练武,力气大着呢,背得动你。」 「练武?」谢凌云眼睛一亮,「哥哥会武功么?是哪门哪派?学的是什么功夫?」怎么察觉不到他身上的内力? 第十八章 妹妹眼中似乎有璀璨的星光,谢怀礼不知她因何而激动,微微一笑:「什么门派?就是跟着舅舅学点骑射本事,力气比常人大些罢了。说起来,我记得有一年,舅舅给你送了马匹和弓箭是不是?」 「啊。」谢凌云不无失望,「有呢,有送马驹和弓箭。」 是自己忘形了。她早就知道大齐不同于大兴,并不推崇武艺。但即便如此,也不会毁尽武术典籍,屠尽江湖中人了吧?总归还会有学武之人的。 听出了妹妹话语中的失望,谢怀礼笑容收敛:「怎么了?」 他妹妹秀气的眉毛皱的紧紧的,问道:「哥哥,你说学好了武功能飞檐走壁吗?能有高深内力吗?灌真气于外物,飞花拈叶伤人?」 谢怀礼一愣,继而失笑:「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话?飞檐走壁?我听说有奇人异士,可以借助绳索,攀缘城墙。飞花拈叶伤人?」他摇了摇头,「闻所未闻。」 谢凌云默默叹了口气,在京城的谢怀礼也没见过。她心说,没关系。等长大了,她自己去寻找江湖。 歇了一会儿,谢凌云就提议动身。 「真的不用背你么?」谢怀礼询问,确定她确实不需要帮助,才放弃了背她的想法。他想,走走歇歇,应该无碍。——看得出来,他的妹妹身体很好。 兄妹俩相偕而行,路上,谢怀礼问起一些风俗人情,谢凌云拣知道的说。两人相处愉快,直到未时三刻才回还。 然而这愉快并没有持续多久。刚一回府,就有下人告诉他们,来客人了。 谢凌云随口问了一句:「谁啊?」 「是陈家少爷和姑娘。」 想起在陈家的经历,谢凌云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我去找阿娘。」想了想,她又犹豫了,陈家女眷此刻多半是在阿娘那里。她现下过去,岂不正好撞见? 谢怀礼奇道:「哪个陈家?」怎么瞧着妹妹很不高兴的样子? 「刚从京城回来,前太子太傅家。」 谢怀礼了然:「原来是他家。」陈谢两家在京城时,就有来往。如今同在绥阳,走动多些,也属正常。 有女客在,他不便前往。而谢凌云不管是否愿意,都是要回母亲院子的。她先换了衣衫,才去见母亲。 陈清和陈溪在薛氏的房中,姐妹俩礼数周到,语笑嫣然。如果不是女儿曾经提起,薛氏一时半会儿还真看不出这俩姑娘瞧不起谢家。 薛氏不耐烦同这两个不请自来的小姑娘打交道,又不好显得十分冷淡,就让人去请谢萱和谢蕙。然而两人都说身上不好,不便见客。 没奈何,薛氏只得懒懒应付。阿芸的回来,教她一喜,但这喜意转瞬即逝。女儿单纯憨直,跟表里不一的小姑娘来往,会被欺负的。 薛氏叹息,不管怎样,女儿终究是要长大的:「阿芸,快来见过你陈家姐姐。」 谢凌云上前施礼,在母亲身边坐了,一言不发。 她不明白,陈家人看不起她们,还来这儿做什么?自己找罪受么? 其实陈家姐妹也不愿意来。是陈二太太觉得谢家母女似乎在疏远自家,不想看到这局面,才教两个女儿来与陈家小姐交好。两人不敢不从。 干巴巴地坐了一会儿,陈清终于提出告辞,她还笑道:「婶婶,能不能让阿芸妹妹送我们一下?清儿有话想跟她说呢。」 薛氏点头允了。 在无人处,陈清板着脸,一字一字道:「那天的话,你们别放在心上。我那是说着玩儿的。」 谢凌云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还有一件事。」陈清声音渐低,「我四哥要我代他向你问好。」 「谁?」谢凌云疑心自己听错了。 陈清不耐:「话我带到了。昨儿不是你生辰么?他今儿也来了,给你的礼物,就是他亲自挑的。不过,你别多想……」 陈溪拉了拉姐姐,示意她别说了。陈清哼了一声,若不是她亲哥哥恳求,她会愿意传话?她拉着妹妹一起离去。 谢凌云好一会儿才想起陈清口中的四哥是哪一个。那人叫什么来着?哦,是了,陈峥。 陈峥与她只有一面之缘,也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思。陈家的姑娘们瞧不上谢家,他却托妹妹向她问好,还挑选礼物,真是奇怪。 不过她虽疑惑,却没深想。——陈家人跟她关系不大,她不会放在心上。 这几日谢家事多,宁夫子的身体又有些不爽利,就干脆给她们放了几天假。谢凌云做功课、陪阿娘、当然有时也随哥哥外出。 薛氏对此并不赞同。姑娘家还是待在家里好。可她到底是怜惜儿女,不忍拂了他们的意,另一方面,她想让这兄妹俩多相处,增进感情,就勉强同意。她叮嘱儿子照顾好妹妹。 谢怀礼应了,礼貌性地询问谢萱和谢蕙的意见。谢萱不想多生事端,假说身体不好,拒绝了。谢蕙不知何故,也不愿前往。 这更合谢怀礼的心思。他自小跟着祖父祖母长大,虽然早慧,但远离父母,又无手足,看别人一家和乐,羡慕不已。如今来到父母身边,却不知该怎么与他们相处。倒是这个同母的妹妹,单纯可爱,可以亲近一二。 至于那些异母的弟弟妹妹,短时间内还真没被他考虑在内。 有前车之鉴,他带妹妹外出时,常乘坐马车。在途中还能考较一下妹妹的功课。 一来二去,他挺惊讶,妹妹瞧着不大聪明,可记忆力还真不错。 他不由得夸赞了几句。祖父教导他时,甚是严厉,固然有用,但不可否认,也让当时年幼的他不开心。他推己及人,猜想妹妹可能喜欢听赞美。 谢凌云脸色发红,心里喜滋滋的。当初还在天辰派,师父没少夸她聪明,还常说假以时日,她必成大器。可惜,现下的她,即使成了绝顶高手,也不知江湖在何处啊。 思及此,她默默地叹了口气。 这兄妹俩近日常常外出,回家之后又温习功课。家里发生的一些事情,他们也不知道。 那日孙万斗与谢律谈话以后,回家将谢家退婚的事情告诉了儿子。 孙九郎面色青白,要亲自去退还庚贴。 孙万斗担心儿子胡闹,又怕一味阻拦的话,后果更加严重,也就没阻止他,只反复劝诫莫要胡闹。 谁知孙九郎退还了庚贴之后,竟然说要再见谢小姐一面,有些话要说。 谢律断然拒绝。婚事既退,庚贴也拿回来了,他没耐心再跟孙家打交道,干脆就晾着孙九郎。——没赶孙九郎出去,已经是他仁慈了。 孙九郎默默坐着冷板凳,也不起身离去。谢律去忙别的事,他就傻傻坐着。 冯姨娘知晓此事,心情复杂。虽说女儿任性,可她这做娘的,不能不替她着想。孙公子模样好,家境好,对萱儿也有意。这样的郎君,萱儿不知道珍惜,竟然以绝食相逼,让老爷把这婚事退了,还说什么以后不让人插手婚事?以萱儿自己的眼光,到底还能不能出嫁了? 自觉为女儿操碎了心的冯姨娘派心腹丫鬟去告诉孙九郎,婚约解除,小姐也很遗憾,只盼孙公子勿以此事为念,好生读书云云。 第十九章 这番话说的含糊,看似有情却又无情,也不会给人留下把柄。冯姨娘不为别的,只是希望孙公子多多记挂她姑娘,最好三年五载内无心娶妻。到时候若是萱儿后悔,也多个选择不是? 可惜,她的慈母心肠不能告诉萱儿。那丫头,怪着呢。 孙九郎听了这话,重燃斗志。她果真欣赏他的才华,她也很无奈。她既让他好生读书,那他就好生读书,不负佳人期盼。 她不愿见他,那就不见吧。反正她的话,他已经听到了。孙九郎握了握拳头,大步离开了谢家。 冯姨娘的举动无他人知晓,谢律只当是孙九郎受不得冷遇溜走了,也不多想。他正一心为后年的回京做准备。 他想,在政务上,他一定要做到无可挑剔。——这一点不必说,他自问是个清正廉明的好官,在绥阳十多年,政绩斐然。在人情上,京城那方面就不说了,鞭长莫及,他也无能为力。但是,绥阳这里,他可以先与陈老先生交好啊。 这陈老先生之前是太子太傅,年纪也并不十分大。如若太子登基,陈老先生也会被召回京委以重任吧?——呃,当然如若陈老先生没有回京,也没什么关系。多个朋友总是好的。何况,对陈老先生,他还是很佩服的。 谢律盘算着,他可以多去拜访陈老先生,薛氏也要多与陈二太太走动。要知道,后宅女眷之间联络好感情很重要。如此,谢律更不愿妻子回京了。 他当初连写两封信让她从京城过来是为什么?还不是想要她做个合格的贤内助?她回去了,难道要能教冯姨娘去跟人家太太们来往么? 她倒好,想跑到京城躲清闲! 见妻子似乎并不把他说的跟陈家交好放在心上。谢律耐着性子,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一点点给妻子分析原委。 薛氏只得道:「相公,陈家女眷并不愿跟咱们来往。」 谢律一愣,不大相信:「琬琬,你别哄我。前两天陈家姑娘还特意来拜访你呢。」 薛氏苦笑,陈谢两家不过是面子上的情分。维持现状可以,若要更进一步,可就不大容易了。 女人之间的弯弯绕绕,谢律不大清楚,不过怎么更进一步?联姻?有必要么? 他的几个子女,除了谢怀礼,都尚未许亲,尤其是谢怀信和谢萱更是议亲的年纪。若真的联姻也未尝不可。 在妻子面前,他也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想法:「咱们跟陈家结成亲家怎么样?」 薛氏瞧了丈夫一眼,神色古怪:「相公想与陈家结亲?」她缓缓摇了摇头:「不大妥当。」 「怎么不大妥当?」谢律面色一沉,「陈老先生眼下虽然没有官职在身,可也曾是太子太傅,是太子倚重之人。他的孙辈跟咱们的孩儿哪里不配了?」——更何况,他们处境相同,现在都是蛰伏期,将来都有飞升之日。 薛氏静静地道:「不是我看不上陈家,是陈家看不上谢家。」她提起上次在陈家的事情,末了又道:「陈家姑娘们心气高,就算勉强同意嫁过来,也会家宅不宁。」 谢律面容沉郁,想象了一下当时的场景,他胸中惊怒交加,半晌才挤出两字:「是吗?」 「不过也兴许是那小姑娘不懂事,小孩子家没见过世面也是有的……」薛氏柔声劝慰。 谢律扔下一句「此事稍后再议」,拂袖离去。 他大步离开妻子的院子,径直去寻谢萱。他念头转的飞快。方才妻子说陈家姑娘瞧不上谢家,可没说陈家的儿郎是何态度啊。前两日陈家公子来拜访他,诚意十足,丝毫不见轻视。 谢律见了女儿,屏退众人后,劈头就问:「萱儿,我来问你,你既能预知将来事,那么陈家将来怎样?可有回京?陈老先生可有官复原职?」 谢萱的脸色瞬间变白,她不知道父亲为何突然问起陈家,她下意识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咬了咬牙,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避开父亲的期盼的目光,轻声道:「是回京了,不过陈老先生年纪大了……」 「果真回京了?」谢律只听了第一句,后面的并未放在心上。他点一点头,笑道,「如此,我知道了。你好生歇着吧!」 父亲过来,就问了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谢萱心中不安,叫住转身就走的父亲:「父亲……」 「怎么?」谢律回头,一脸慈爱。 谢萱心头的担忧也不敢说出口,只轻声道:「父亲慢走。」 谢律笑了一笑,心说,萱儿真是孩子气。 心头记挂着与陈家交好的事情,一闲下来,他就去拜访陈老先生。可惜不巧,陈老先生不在家,其次子陈二老爷招待的他。 陈二老爷本事远不如其兄,一直依靠父兄过活。如果可以,谢律倒更想与任礼部侍郎的陈大老爷多多走动。即使是联姻,也该先考虑陈侍郎的子女。 可惜,谢律打听过,陈侍郎子嗣稀薄,倒也曾有过几个儿子,都不幸夭折了,只有嫡妻所生的长女,业已出嫁。在子女缘上,陈侍郎是远不如弟弟。 谢律琢磨着,陈侍郎将来肯定是要过继弟弟的儿子来传承香火的,只是不知道是哪一个。他要跟陈家做亲,最好还是将女儿嫁给陈侍郎的嗣子。——嗯,此事倒也不急,左右还有一年多的时间。 陈二老爷向来喜闹,招待谢大人甚是热情。 谈笑间,谢律开玩笑的提起结亲家一事。陈二老爷当即放下酒杯笑道:「成!不瞒老弟,哥哥什么都不多,就儿女多,在绥阳这几个,都还没定亲,你看上哪一个,就选哪一个!儿女的亲事,我还是做得了主的。」 他庶出子女很多,到议亲年龄的也不少。汪氏正愁他们的婚事呢。不管是哪一个,在绥阳这地方,能跟谢家定亲,那都是不错的选择了。 谢律大喜:「那就多谢陈二哥美意了。」他拿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实在没想到这就差不多了。 两人你来我往,又饮了数十杯,直到天黑,谢律才摇摇摆摆回去。 本想与妻子分享好消息,但残存的理智告诉他,不能说,琬琬多半会泼冷水。想到这儿,他兴致顿失,干脆带着酒意去了西跨院冯姨娘处。 夜里,薛氏摸着女儿的头发,轻声问:「阿芸,你跟哥哥出去玩儿,开心吗?」 「开心啊!」一说到这个,谢凌云来了精神,「当然开心了。阿娘,哥哥很厉害的,跟我一起去了很多地方……」 薛氏只静静看着她,等女儿说完,才又道:「阿芸愿意同哥哥一块儿回京么?」 「阿娘什么意思?」谢凌云眨了眨眼睛,「只我同哥哥二人?爹爹阿娘还在这儿?我就跟哥哥一样,十几年见不到爹娘?」 「娘不是这个意思。」薛氏叹了口气,「罢了……」 谢凌云道:「阿娘,出什么事了?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女儿严肃的语气教薛氏失笑:「怎么?谁欺负了娘,你还能去欺负回来不成?」她又故意问道:「那要是爹爹欺负娘呢?」 「那我带阿娘离开。」谢凌云毫不犹豫地道。她想,她不能对付爹爹,可她有本事保护阿娘。 第二十章 薛氏一愣,摸摸女儿的头顶,轻声道:「娘本来想着,咱们娘仨一起回京去。可是……」 「是爹爹不许么?」谢凌云寻思着,爹爹多半是不愿意的。她听说过,当日阿娘是被爹爹写信给叫过来的。 「不全是你爹的缘故。」薛氏缓缓抚上腹部,「娘现在,不适合奔波。」 「怎么了?」谢凌云忙道,「阿娘身上不好?」 薛氏含笑摇了摇头,轻声道:「那倒不是。阿芸,你要做姐姐了。」 「做姐姐?」谢凌云微愣之后反应过来,「阿娘怀孕了?」 薛氏点头:「是。」 她也是刚知道自己有孕的。这个孩子来的突然,不在她意料之内。以她的年龄来说,这可能是她最后一个孩子。她想护好这个孩子,自然不能长途跋涉,所以此番是不能同怀礼一起返京了。 谢凌云想了一想,半蹲着身子,握着母亲的手,一字一字道:「那我陪着阿娘,我来保护阿娘。」 她记得清楚,父亲的岳姨娘当初就是有孕小产后伤了身体,继而丢了性命。想来怀孕是一件挺危险的事情。 薛氏哭笑不得,女儿才十岁,又能做什么?不过在内宅之中,想保住这个孩子,她还真不能掉以轻心。 谢律很快就知道了妻子有孕一事。对于他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自岳姨娘小产以来,谢家都没再添丁进口。如今妻子有孕,他怎能不开心? 尤其是这个孩子来的时机非常好,它是伴着他得知他们会回京的喜讯到来的,它还能拦住琬琬回京的脚步。这孩子来的太是时候了! 谢律柔声道:「琬琬,你真好。」他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柔情蜜意,一点不逊于他们新婚燕尔之际。 薛氏却堪堪避开了他的目光。 谢律还在兴头上,在房内踱来踱去:「嗯,咱们赏下人月钱!琬琬,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这个好消息得让礼儿带给老爷子老太太!不行,我还得亲自写一封信……」 薛氏轻轻叹了口气。 声音虽小,可谢律还是听到了。他奇道:「怎么了?你不开心?」 「哪有?我只是想着先别告诉老爷子老太太,若是……岂不是空欢喜一场?」 这话给了谢律当头一棒,他满腔的兴奋瞬间退却,面上青白交加,口中却犹自说道:「琬琬不要多想,咱们的孩子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说这话时,他心里有些发虚。岳姨娘的孩子怎么没的,他当然有数。当时出于种种考量,他选择了大事化小,但是同样的悲剧,不能再次上演。 琬琬肚子里的很有可能是他的嫡子。他只有两个儿子,说到底还是子嗣单薄了些。 谢律不无遗憾地叹道:「琬琬,你怀的要是双生子,可就更好了。」 薛氏暼他一眼,并不搭腔。 谢律不以为意,依旧笑呵呵的。这几日,还真是事事如意啊。 谢怀礼在绥阳逗留不足一个月,京城那边祖父催他回京的信就过来了。他虽然不舍得父母,却还是提出了告辞。 谢律心情好,大手一挥,给儿子添了不少东西带回去,又加派了随行人员。他大大方方告诉长子,且回京候着,不久之后,他们就会一家团聚。 谢怀礼辞别父母回京,暗想他已长大成人,即使父母不能回去,他也能寻了机会多多探望父母。 临走前,谢怀礼嘱托妹妹,多陪陪娘亲,要学会提高警惕,对人不可全抛一片心。 谢凌云大力点头,以前阿娘也教导过她,不能毫无保留地相信别人。 谢怀礼回京了,谢律倒不像妻子那般不舍,他难得放下身段宽慰妻子。末了又问道:「琬琬有孕,不能累着,这府里事务,你看……」 他寻思着萱儿是个聪慧的,肯定能把家管好。 薛氏只当是他想为冯姨娘揽权,接过话道:「不知道相公是怎么打算的?要不,先让三个姑娘试试?」 「三个姑娘?」 「可不是。」薛氏笑道,「都十来岁啦,再过几年,就该议亲了。这管家的本事,不能不学。再者,这也就咱们一家,事情少。姑娘们跟着宁夫子学了那么久的本事,都很聪明,难不倒她们……」 妻子都这么说了,谢律只得道:「那就依着琬琬吧。」 三个女儿一起,不分嫡庶,琬琬其实还是很有嫡母风范的。 一听说要姐妹三人管家,谢萱就觉得不对。一打听,竟是薛氏有了身孕。 怎么会呢?按理来说,应该是谢律夫妇因为薛氏执意回京一事闹了矛盾。最终夫妻感情失和,薛氏也没能回成京啊……怎么会是有身孕呢? 她忽然恐慌,自己所倚仗的东西好像在一点点变少。许多事情渐渐脱离她的控制…… 不过,知道薛氏有孕后,更恐慌的是冯姨娘。多年前岳姨娘有孕时给她造成的恐慌再一次袭来。不,比上一次更甚。 太太若再生下儿子,老爷看着长大,又是幺子,那还不疼成眼珠子一般?等这孩子长大,这府里哪里还有他们娘仨的容身之地啊! 偏偏儿子还不当回事儿,满不在乎的样子看得冯姨娘更心痛:「你到底知不知道事情有多严重?」 谢怀信道:「唉,你慌什么?刚怀孕,生不生下来还不一定呢。就算是生了,是男是女还不一定呢。就算是男孩,长不长得大也不一定。再说了,就算是真长大了,又能怎么样?姨娘忘了不成,我上头还有个谢怀礼呢!」 看一眼冯姨娘,谢怀信又道:「说真的,能不能生下来还是个谜呢。」 儿子状似无意的一句话教冯姨娘茅塞顿开,说的是,能不能生的下来还不一定呢。就像当初的岳姨娘,不就是一场空欢喜么? 冯姨娘一直紧锁的眉头终于缓缓舒展,脸上也渐渐带出了些喜色。 总会有办法的,是不是? 薛氏有孕以来,就将府中事务交给了三个姑娘。小事她们姐妹商量,大事仍由薛氏做主,倒也不出差错。薛氏如今对衣食方面格外小心,凡入她口之物都由心腹亲自动手,绝不假手与他人,一应香料也全都撤了,恐有人从中做手脚。 期间,冯姨娘曾送来小儿衣物向薛氏示好。可惜她刚离去,薛氏便命人丢掉了这些东西。 岳姨娘的事,薛氏还记得清楚。 又两日,冯姨娘身体不适,请了常来看病的祝大夫给开药方。 冯姨娘对旁人不放心,教儿子怀信亲自去药房抓药,还特意叮嘱儿子,她前几日,不小心撞到桌子上,身上青了一大片,问问药房的大夫需要什么药,带回来一些。 谢怀信挑了挑眉,拿着药方离去。 取了药后,冯姨娘也开始日日让人在厨房守着药炉煎药。有时,她还会亲自去看看丫鬟是否偷懒。 谢家的厨房这下有两个炉子煎药,一个是太太的安胎药,一个是冯姨娘治病的药。 听说冯姨娘也每日煎药,谢蕙思索了许久,终是悄悄去找了薛氏,说道:「母亲提防些,当初我姨娘就是……」 说起早逝的岳姨娘,她心中黯然。 薛氏轻轻拍拍谢蕙的背:「蕙儿放心,我心里有数。」 第二十一章 其实自冯姨娘病后,薛氏就没再喝过大厨房煎的药。——大夫说,她这一胎极稳,没必要喝安胎药,喝多了反而对身体不好。但是这药嘛,自然还是要煎的。 冯姨娘暗地观察打探了几日,发现给薛氏煎药的人由原本的刘妈妈变成了谢蕙。她先是不解,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谢蕙这丫头,是在讨好巴结薛氏呢。也真是蠢,难道尾巴摇的欢快些,薛氏就能给她找个好婆家不成? 姨娘不是好东西,女儿也不是什么好货! 冯姨娘不待见薄命的岳姨娘,对她女儿自然也没多少好感。她暗暗琢磨了一阵子,心说,或许还能一箭双雕呢。 谢蕙给阿娘煎药,这让作为亲生女儿的谢凌云感激而惭愧。按理说这事应该由她来做才是。 「算了吧,你才多大?我还怕烫着你呢。」谢蕙道,「阿芸,你就别跟我争了。你陪母亲说话就好。要是我姨娘还活着,要是我姨娘还活着……」 她说着说着声音哽咽,低头掠头发之际,擦拭了一下眼角:「你就当是我为娘做点事吧。」 谢蕙说的含糊,谢凌云心里也酸涩。她心说,那就由二姐姐去吧。可是,二姐姐也才十二岁啊,并不是一个能让人完全放心的年纪。 谢凌云将自己的担忧说给母亲听,薛氏只笑了一笑:「阿芸长大了,知道担心娘了。」 「怎么能不担心?」谢凌云嘀咕,阿娘这个时候怀着身孕,不比平时,丁点马虎不得。她轻声道:「那阿娘喝药前我得先看看。」 她勤修内力,五感灵敏,阿娘喝的药是什么颜色,什么气味,她记得很清楚。——刘妈妈不止一次念叨,说安胎药很重要,不能有分毫差错。既是如此,那肯定得万分小心啊! 薛氏笑吟吟地看着女儿,点头道:「行行行,听你的。」 阿娘这态度,分明是把她当小孩子,谢凌云很发愁。她是认真的,安胎药送来,她要先研究一下。 这一看不要紧,还真给她发现了问题。黑乎乎的汤药,看着跟以往没分别,不过气味可就不同了。 「阿娘,这药不对!」 薛氏笑容收敛:「什么不对?」 「药啊,药的气味不对。」谢凌云很笃定,「这回药的气味,跟平常的不一样。」 具体怎么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上辈子她跟着师父,也只简单认识几种草药,再多的就不知道了。其他事可以马虎,可这药关系到阿娘的身体,不能大意。 「这话什么意思?这可是你二姐姐亲手煎的药。」薛氏面色微冷。 「我不是说二姐姐不好,我是说这药不大对劲儿。」谢凌云认真道,「或许是这回没煎好,或者是火候不对呢。阿娘,再重新煎过吧。」 说话间,谢蕙走了进来,冲薛氏施了一礼后,轻声道:「母亲,这药先别喝。」 「蕙儿何出此言?」薛氏似乎极为诧异。 谢蕙细声细气道:「我正看着药炉子的时候,有个丫鬟匆匆忙忙赶来,说是父亲找我,她自告奋勇要替我先看着……」 薛氏心内了然,她看了女儿一眼,不免诧异。莫非她真嗅出了不同? 这回来了帮手,谢凌云更是要阻止阿娘喝这可能不正常的药了:「阿娘,我不是小题大做,连二姐姐都这么说了。兴许那丫鬟不会煎药,水放多了或是放少了呢……」 薛氏心中冷笑,若这药真有问题,那可就不单单是水放多放少这么简单了。挥挥手令两个女儿退下,她轻声道:「你们先下去吧,我自有主张……」 谢凌云还要再劝几句,谢蕙却扯了扯她,在她耳畔说道:「你别担心,听话就是了,母亲又不傻。」 这话说的有理,谢凌云依言退下。 然而,半个时辰后,她听到消息,阿娘肚子疼,已经让人去请大夫了。 谢凌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第一反应便是阿娘还是喝了那药!她又气又急,阿娘怎么就不相信她呢?不是说了不对劲儿么? 匆匆忙忙赶到母亲的房间,爹爹也在,正握着阿娘的手安慰,见她进来才收回了手。 「阿娘,你怎么样?」谢凌云担忧不已,看阿娘面色苍白,眉头紧锁,她甚是心疼。 薛氏反而安慰她:「不要怕,阿娘没事。」 「还说没事?你现在有孕在身,肚子疼哪里是小事?」谢律皱眉道,「大夫怎么还不来?」 祝大夫提着药箱匆忙而至,细心给薛氏诊脉,听薛氏说肚子不舒服,祝大夫一愣:「可能是动了胎气……」 谢律忙道:「那怎么办?要不要紧?你赶紧给她治啊!」 一旁的刘妈妈忽然插口道:「太太,剩下的药冷了,要不要拿去热一热?」 祝大夫抬头:「什么药?」 「安胎药啊。太太之前喝了几口,说犯恶心,就放那儿了。」刘妈妈说着端起了药。 祝大夫皱眉:「拿来我看看,安胎药也是能混喝的?」刚接过药,他就变了脸色,厉声道:「这药是谁煎的?」 谢律唬了一跳,忙道:「怎么了?祝大夫,药有问题?」 「药里掺了大量的红花、三七、不是安胎,是堕胎。」祝大夫十分庆幸,「还好没喝多少,要是全喝了,孩子恐怕就保不住了。」 谢律亦庆幸不已,然而庆幸过后,愤怒和恐惧如潮水般袭来。他竭力保持镇定,看着祝大夫开药方,又让心腹去取药。将一切都处理好,他才决定彻查此事。 药是二女儿煎的,这一点谢蕙并不否认。她将自己在煎药途中,被人叫走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她面色苍白,语带哽咽:「希望父亲查出真相,给女儿和母亲一个说法。」 谢律面沉如水,他做了多年绥阳令,没少断案。这案子不算复杂,对他来说也很容易。支走谢蕙的丫鬟经指认是冯姨娘身边的,冯姨娘数日前也曾托谢怀信从药房买了红花、三七等药。 起初谢怀信不肯承认买药一事,被谢律一恐吓,便老老实实说是替姨娘买的,说姨娘身上青了一块儿,要他买些活血化瘀的药。 谢律冷笑,她身上青没青,当他不知道? 冯姨娘否认抵赖,直到谢律将证据摆到她面前,她才认了。她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说自己一时糊涂,而且太太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没事么? 她哭起来楚楚动人,忏悔的话也说的情真意切,谢律的铁石心肠一点点软化…… 谢萱听说此事,几乎要晕过去。跪在父亲面前,她未语泪先流。这就是她的姨娘,愚蠢而狠毒,偏偏又自以为是。她恨冯姨娘,却又不能不帮忙求情。 「父亲,姨娘糊涂了,也知道后悔了。饶过她这一次,就当是为还没出世的弟弟祈福……」谢萱仰头望着父亲,一脸祈求之色。 谢律心下一叹,硬着心肠别过头去,正好看见不知何时就立在一旁的谢蕙,她竟然也在抹眼泪。他皱眉道:「你哭什么?」 谢蕙一边拭泪,一边说道:「我想我姨娘了,我姨娘命薄,没能保住弟弟,也没能保住自己……」 谢律脸色一黑,眼前蓦然浮现出岳姨娘的面容,刚生出的怜惜之情瞬间消散,他再看向冯姨娘时目光便转冷了。 第二十二章 这不是第一次了。上一次,顾忌一双儿女的名声,又怜惜她平素温柔小意,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她是一时糊涂。当然后来她也的确小心谨慎,是以他虽然有时心有芥蒂,但从未翻过旧账。然而没想到他的宽容换来的却是她的再次作恶。 对冯姨娘,他也说不上来是愤怒多一些还是失望多一些。其实他没忘记岳姨娘的孩子是怎么没的。只是他在她小产时才知道她有孕,对那个孩子,对岳姨娘都没什么感情,远不及冯氏娘仨在他心里的分量。所以,他有意偏袒。 可这跟上回不同,这是谋害主母,是以奴欺主,以下犯上。是不是当年维护了她一回,冯姨娘就认为不管她做什么,他都会包庇她?所以连他的嫡子,她也敢害? 谢律眯了眯眼睛,对子女道:「你们几个先回去,这件事你们不要管。」又扬声道:「来福,找人看着冯姨娘,没有我的吩咐,谁都不能见她!」言毕,拂袖离去。 冯姨娘瘫倒在地,害怕之余,仍有一丝丝的侥幸。薛氏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还好端端的,老爷不会拿她怎么样,可能就是跟上回一样的禁足。她不怕禁足…… 谢律来到薛氏的院子,平复了心情后,走进内室。薛氏正倚着床跟阿芸说话,看见了他,冲他笑笑。见妻子气色还好,谢律略略放心。 「爹爹,查出来了吗?」谢凌云直接问道。 薛氏也看向丈夫。 迎着妻女期盼的目光,谢律有点不自在,他自行坐了,轻声道:「我正要说这件事呢,阿芸,你先出去。」 谢凌云摇头:「爹爹,我想知道是谁。」 薛氏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并未反对。 谢律寻思着也不差她一个,就没再隐瞒:「是冯姨娘。」接着,他简单说了冯姨娘托人买药、命人下药的始末,感叹道:「还好,你只喝了一点。」 现在想起来,他还后怕。若是琬琬真的喝完了,那会怎么样?会不会也像岳姨娘那样,先失去孩子,再郁郁而终?还好还好,这个孩子是有福气的,琬琬也是有福气的。 薛氏神色淡然,对这过程她并不关心,只问了一句:「相公打算怎么处置冯姨娘?」 谢凌云也很好奇这一点。 「我是这么想的。」谢律放下茶杯,跟妻子商量,「早年冯姨娘不是跟岳姨娘交好吗……」 谢凌云接道:「爹爹是打算让冯姨娘去陪岳姨娘?」 谢律一噎:「不是,阿芸,你不要胡说,我是说当年她们两个情同姐妹,岳姨娘信佛,不如就教冯姨娘代她侍奉佛祖。琬琬觉得怎样?」 他想此事可大可小,他如果含糊带过,也不是不行。可他不能保证冯姨娘不会再动手脚。这回没事,是万幸,下一回呢?他不敢拿琬琬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冒险。说到底,琬琬是他的妻子,和岳姨娘是不同的。 他知道,在别的人家,冯姨娘这样的,拖出去打死都有可能。但他终究还是舍不得,况且,再怎么说,他都要顾忌一下信儿和萱儿。 谢律瞧一眼神色莫名的妻子,忽略心头悄然生起的愧疚,轻声道:「绥阳城西有个静慈庵,听说倒还清净。明日就把冯氏送过去吧。琬琬,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她毕竟生下了信儿和萱儿,不管是以前伺候老太太还是后来伺候咱们,都算是用心。那几年,你还在京城时,也是她……」 「我在京城时,只有她陪着你?」薛氏打断了他的话,「那死去的岳姨娘又算什么呢?」 谢律的脸色倏忽变了,立在门外的谢蕙也身体一僵,她深吸口气,悄悄走了进去。 却听薛氏叹道:「相公,你在为当年的事怨我?」 谢律手上动作一顿,下意识否认:「没有。」可他却在心里说,有的吧,的确是怨过她吧。或许他偏袒冯姨娘,可能也有这一点原因。那为什么不偏袒岳姨娘呢?最初在绥阳的四年,岳姨娘也在他身边的啊。 刚一想到岳姨娘,他就看见了红着眼睛的谢蕙。老实说,他对这个女儿的感情最浅,谢蕙非嫡非长,而且总能让他忆起一些并不开心的事情。可是,现在看到她单薄的身影,他竟生出一丝愧疚来。 咬了咬牙,谢律道:「琬琬,就这样吧。明日就把她送过去,对外就说,就说冯姨娘暴毙,府里再没有这个人。」他面上隐隐带了恳求之色,补充道:「咱们是厚道人家,肯定不会打杀了她,她的卖身契在老太太那里,也发卖不得。就看在那俩孩子面上,看在老太太面上,让她青灯古佛了此一生,也当是为咱们的孩子积福。」 这已经是他能想出的最好的结果了。冯姨娘陪他十多年,他到底还是不忍心要她的命。 薛氏的沉默教谢律一颗心浮浮沉沉,他等待了许久,才听到妻子轻轻「嗯」了一声。谢律长舒一口气,惊觉背上已有一层冷汗。他暗道一声惭愧,心中莫名酸涩。 「爹爹教冯姨娘出家,冯姨娘肯么?」谢凌云忽然问道。她以前倒也听说过,有大魔头作恶多端,后来经高僧点化,弃恶扬善,皈依佛门。且不说这对于死在大魔头手上的无辜者是否公平,只说冯姨娘跟这并不相同。而且,冯姨娘愿意出家么? 「这就不用你担心了。」谢律道,「她若不从,唯死而已。她会好好选择的。」 「那哥哥姐姐那里呢?」谢蕙怯怯地问道,「他们姨娘被送到庵堂。他们会不会记恨父亲和母亲?会不会迁怒还没出生的弟弟?」 谢律腾地站起:「他们若真这般不孝,自有本朝律法等着他们!」 薛氏哂笑:「你这会儿倒想起律法了。」 谢律面色一红:「就这么定了,他们两个,我会好好教训。冯姨娘没了,以后就不要再提起她了。咱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你先歇着,我去处理一些事情。」他走得很急,以防薛氏突然反悔改变主意。 他怕迟则生变,次日一早便让人将冯姨娘的口堵了,悄悄往马车一塞,送到城西的静慈庵。 静慈庵条件简陋,香客少,衣食多靠自己动手。老尼姑见送来一个娇滴滴的美貌妇人,知道是犯了事的,可以任意支使,更不要说那乌油油的头发上簪着的首饰了,可是能换不少米面。当下喜滋滋地收了,声称入我佛门,会好生感化她。 冯姨娘这十多年也算养尊处优,力气哪能跟常常挑水浇菜的老尼姑比?她还在以泪洗面,筹划着怎么回去,就被两个尼姑一起按着,拔了首饰,铰了头发。原有三千青丝的头皮变得光溜溜的。她一口气上不来,直直晕了过去。 谢律这件事做得干净利落,待谢怀信兄妹知道姨娘被送走时,已经迟了。 谢怀信吵吵嚷嚷,要个说法:「父亲,那薛氏不是没事吗?为什么还要把姨娘赶出去?姨娘身体不好,若真有个万一……」 谢律勃然变色,蕙儿的话忽然浮上心头。这还是当着他的面呢,就称嫡母为薛氏?他当即斥道:「跪下!谁给你的胆子不敬嫡母?」 谢怀信的气焰一下子消失了大半,被妹妹谢萱扯着袖子跪在地上。 第二十三章 从昨天事发起,谢萱的眼泪就没止住过。不过,此刻她倒比兄长镇定许多:「父亲,你别怪哥哥,他只是担心姨娘。姨娘虽有错,可她对我们有生养之恩。若不闻不问,那倒真是畜生不如了。」 谢律哼了一声,心说是这么个道理,气儿顺了不少。 谢萱又道:「萱儿知道,父亲仁善,母亲大度,肯定不会跟姨娘一般见识。姨娘做错了事,是该受惩罚,只是父亲是怎么罚她的?」 叹了口气,谢律道:「我本要打杀了她,是你母亲求情,说是看在你们面上,饶她一命。你姨娘自知罪孽深重,深感后悔,她不愿耽留尘世,就削发为尼。她跟咱们这些尘世之人,再无瓜葛了。」 他想,这说辞对每个人都好。他铁面无私,琬琬宽宏大量,冯姨娘也知错就改。最好以后一家和睦,不问旧事。唉,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果真如此啊。 谢萱一怔,又哭又笑:「多谢父亲……」她强拉着兄长给父亲磕了头。 父亲离开后,谢怀信恨恨地骂了几句,说要去寻找姨娘。 谢萱却忽的冷了脸:「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你什么意思?」 「姨娘的药哪里来的?还不是你给的?」谢萱感到寒气从心底冒出,一点点蔓延到四肢,「我不信你猜不到她的目的,可你还是这么做了。她事发了,你躲到一边,她被送出去了,你倒充当孝子了。谢怀信,你真是太让人失望了。」 谢怀信眼神一闪:「你胡说八道!」 谢萱缓缓摇头:「我有没有胡说八道,你心里清楚。姨娘既然已经出了家,咱们就打听一下她在哪个庵堂,多多看顾,也算是尽了孝心。她……她不适合内院。」 她没想着接姨娘回来,冯姨娘如果性子不改,迟早会拖累他们的。 谢律原本以为将冯姨娘送出去,信儿和萱儿会不满,会大闹,没想到他们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现实,绝口不提冯姨娘。谢律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心寒。 平日里冯姨娘对他们兄妹很好,她出了事,她的儿女竟像没事人一般。这让自认为是重情之人的谢律难以接受。 不过,随着薛氏孕期反应的严重,谢律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到了妻子身上。除了办公,他大部分时间都陪在薛氏身边,时日久了,似乎也找回了一些她当初怀礼儿时的感觉。那时候他们刚成婚没多久,正是感情最浓烈的时候。一转眼,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薛氏的院子他来得勤,对谢蕙也比之前也多了点了解。原来蕙儿并不像他想的那么木讷无趣,这孩子挺有主意的,跟嫡母也亲厚。 ——冯姨娘事件后,谢蕙对待嫡母更加恭敬。她深知自己与谢怀信兄妹之间已成水火之势,她只能讨好嫡母,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当然,她也努力在父亲面前露脸,表达对父亲的孺慕之情,尽管她并不喜欢他。虽说子不言父过,可是,她不会原谅他,永远都不会。她知道他惩罚冯姨娘,是为了薛氏和她腹中的胎儿,跟她姨娘无关。 说起来,薛氏并不像表面那般贤良无争。恐怕也只有父亲和阿芸相信薛氏真的喝了那药吧? 不过说这些都没意义了,冯姨娘受到惩罚,她已经心满意足了。 府里没了冯姨娘,人口更加简单。陈二老爷听说谢律的爱妾殁了,大手一挥,打算将自己新纳的侍妾赠给友人。 谢律连忙拒绝了,倒不是嫌那侍妾不好,只是一则君子不夺人所爱,别人用过的,他没兴趣;二嘛,琬琬现在有孕,虽说他身边该有个人伺候,但他得先为她肚子里的孩子考虑。现在是关键时期,他不想惹琬琬生气,从而影响腹中胎儿。 他的态度十分坚决,陈二老爷也不好坚持。 过了年,薛氏的肚子渐渐鼓了起来,果真如大夫所说,她这一胎怀相很好,除了先时的孕期反应,后来一直稳稳当当,直到分娩。 这一胎不负谢律的期盼,确实是个男孩。谢律喜不自胜,连声说赏。 谢凌云也很喜爱这个刚出生的弟弟,一直「弟弟」、「弟弟」的叫着。她上辈子是个孤儿,无父无母,没有手足,这一世同母的兄弟就有两个,真好。 谢律修书回京,向父母报告这个好消息,并请父亲赐名。——虽然他已经能猜到儿子的名字。 老爷子的回信很快就到了,他给孙子取名:谢怀让。 谢律一点都不意外,这很符合父亲的取名习惯。 薛氏生子后,谢怀信曾想过向父亲求情,接姨娘回来,但是一看到父亲对小婴儿的偏疼劲儿,他也不敢贸然提了。他偷偷去看过姨娘,姨娘过得不好,他当然也会心生愧疚。只是,眼看着他在父亲心里的地位不如之前,他又怵了,不敢惹父亲不快。 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日子一天天溜走,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四月里京城出了一桩大事,六十七岁的元辉帝病逝于寝殿,当了三十余年太子的纪准终于继位。 新帝登基,清除异己,安抚重臣,将大权一点点握在手里后,便想起了当年的旧人。他想起了告老还乡的太子太傅,也想到了当了多年绥阳令的谢律。于是,下旨召他们回京。 谢律悲喜交加,朝着京城的方向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叩谢皇恩。他能回京了,终于能回京了!太子,啊,不,皇上并没有忘记他! 而陈老先生却以年迈为由,婉拒了皇命。不过,因为圣旨中明明白白对他次子也有封赏,他就令次子进京,为朝廷效命。 陈二老爷提出与谢律结伴同行。谢律欣然同意。 待两家启程时,谢凌云才发现,陈清和陈溪姐妹并没有在回京的队伍中。 大约是看出了她的诧异,陈二太太笑道:「她们姐妹俩定了亲,婆家就在绥阳,干脆留在这儿好了。省得麻烦。」 谢凌云愣住了,她们就这样留在了绥阳?她分明记得,这两人不喜欢绥阳,尤其是陈清。 谢萱极为庆幸,还好当初她想尽办法退掉了跟孙九的婚事,不然她就要跟她们一样,永远留在绥阳了。她现在要去京城。这一回,她一定要好好的。 在回京的路上,薛氏详细给女儿们讲谢家的种种,好让她们有所了解,早做准备。 这些谢凌云平时也都听父母提起过,阿娘这回又强调,她自然牢记于心。 不想薛氏却道:「真记不住也不要紧,先把重要的长辈记熟了,余下的姐姐妹妹们,等回京之后处得多了,也就熟悉了。」 谢凌云笑笑:「阿娘,我记得的。」她不是小孩子。 此番进京路途遥远,陈谢两家分乘多辆马车进京,行的是官道,不赶夜路,不宿野外。虽然慢些,但好在一路平安。 这是谢凌云这辈子第一回外出远行。——不,确切地说,是她两辈子加起来第一回出远门。她之前从同门那里学到的江湖经验,竟然一点都没用上。 阿娘一直拘着她,让她待在马车中,不许她像谢怀信以及陈家儿郎那样在外纵马前行。她不想阿娘生气,就老老实实地陪阿娘和弟弟,陪阿娘聊天,教弟弟说话。不知不觉就到了京城。 第二十四章 来接应他们的是她的哥哥谢怀礼。见到儿子,谢律不再耽搁,与陈家分别后,便带着家人直奔谢家。 谢怀信虽然知道自己的父亲出身侯门,但一直长在绥阳县衙官邸的他第一次看到京城谢家的大门时,还是忍不住心潮澎湃。 记得姨娘说过……等等,谢怀信「哎呦」一声,变了脸色。他好像把冯姨娘给忘了! 之前他明明记得,要找人安顿好冯姨娘的,可是后来准备着进京的事情,他竟把她给抛到脑后了。 谢怀信叹了口气,算了,姨娘不会怪他的。等他在京城站住脚,再把姨娘接过来好了。 这么一想,他的愧疚之情淡了许多。眼看着父兄已经进府,他忙理理衣裳,大步跟进。 祖父祖母以及伯父伯母们早就在存晖堂等着他们了。 谢律携妻子儿女入内,刚进厅堂,就跪倒在地,一路膝行直到父母面前,泣道:「父亲,母亲,不孝子回来了。」 忠靖候倒还镇定,其妻卫氏早已忍耐不住,俯身揽着儿子,嚎啕大哭。她这一哭,旁边的丫鬟婆子无不垂泪。 谢凌云被母亲扯着,上前跪在父亲身后,再一看,她的母亲兄姐皆跪伏在地,眼睛都红红的。 忠靖侯忽然大声道:「哭什么?回来了是好事,有什么可哭的?」 谢凌云听这声音中气十足,下意识悄悄抬眼,打量着她的祖父。见他虽须发皆白,但是面色红润,暗暗点头。 听阿娘说过,祖父讳均,字灵甫,行二,原本轮不到他袭爵。他自幼向学,想走科举路,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后来,其长兄坠马而亡,这侯爵落在了他头上。他一路做到户部尚书。直到新帝登基,才辞了官职赋闲在家。说他年近七旬,身体康健,果然不假。 忠靖侯话一出口,存晖堂有短暂的安静。谢衍之妻王氏——即谢律的长嫂连忙上前去宽慰婆婆。 卫氏这才止了眼泪,说道:「是,是喜事,该高兴才是,哭什么?我真是老糊涂了。」她重新坐好,又看向儿孙们:「都起吧,别跪了,走了那么远的路,想来也都累了。律儿,跟娘好好说说,这些都是谁。」 谢律站起,让子女一一上前拜见祖父祖母。 忠靖侯板着脸,对每一个上前的孙辈都只是点一点头,勉励几句。 卫氏则拉着三个孙女好一通夸,每人赏赐一套头面,权当做是见面礼。对谢怀信这个已经十多岁的孙子,卫氏的兴趣不大,她只笑着夸了两句,便让人将谢怀让抱来给她瞧瞧。 谢怀让刚过完一周岁生辰没多久,长的虎头虎脑,奶声奶气地喊着「老太太」,卫氏觉得心肝儿都要化了,她看向谢怀礼,笑道:「跟你小时候真是一模一样,看见他啊,就像看到了你小时候……」 谢凌云手上一紧,是原本拉着她手的阿娘突然用力。她看着阿娘,却见阿娘的脸色在一瞬间变白。她对当年旧事略微知道一些,想了一想,心说,阿娘是担心祖母抱了弟弟去养么? 好在卫氏并未再说什么,只亲自给他们兄妹几人介绍他们的大伯谢衍、大伯母王氏,以及二伯谢德及其妻子李氏。 谢凌云跟在姐姐们身后,行礼问好。她寻思着阿娘在路上的担心有点多余。因为这些人其实很好区分辨认的。大伯谢衍身形高大,相貌酷似祖父;大伯母王氏一脸福相,眉眼含笑。而二伯的容貌就像祖母卫氏多一些了,其妻李氏瘦削严肃,唇边有细细的纹路。 她能记住的。 其余的,堂兄弟们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除了外放的谢怀仁、还在当差的谢怀义以及早夭的谢怀智,她需要记住的也不多。他们年龄、气质迥异,不难区分。更何况,阿娘说,日后她与姐妹们一道学习玩笑,跟兄弟们也不会有太多来往。 至于堂姐妹们,年长的均已出嫁,今日来厮见的也只有二伯父庶出的女儿谢芷和大伯母所出的守寡住在娘家的二堂姐谢蔳。 是了,她们又重新序齿。以前在绥阳时的排行不作数了,谢萱成了五姑娘、谢蕙成了八姑娘,而谢凌云则居第九。 当听说比谢萱还小一岁的六姐谢蓁已经出嫁时,谢凌云有些不敢相信。不过想想也是,当初谢萱十四岁的时候,不都说该议亲了么?这么一想,倒也不足为奇了。所以,在得知七堂姐谢芷有了婚约时,谢凌云很快就接受了。 在绥阳时认识的陈清和陈溪不也是么?这里的人成亲都挺早的。师兄说的那种「小女子今年一十八岁,在此比武招亲」之类的事情,在这儿闻所未闻。 许是怜惜他们一路奔波,厮见后,卫氏便让薛氏等人退下了,她只留儿子谢律说些体己话。 王氏陪着薛氏等人去了谢律之前住的听松院,笑道:「这院子很久没住人了,刚让人打扫过,你们先将就住着。等明年开了春,再重新修葺。」 薛氏见院落干净,布局与十多年前一般无二,熟悉感油然而生。她含笑应道:「劳烦大嫂了,现在这样挺好的。」 能回到这里,一家人在一起,她已经很满意了。 王氏知道薛氏还要忙活很久,略说了两句便告辞离去。 薛氏指挥着丫鬟仆妇打开箱笼,收拾东西,待天快黑,才勉强收拾好。她正要歇一歇喘口气,卫氏身边的丫鬟念夏就请她到存晖堂一趟,说是老太太有事找她。 薛氏心里一咯噔,脸色微变,口中却道:「你先去回老太太,说我换身衣裳就过去。」 念夏笑笑离去。 谢凌云看阿娘神情不对,忙问:「阿娘,怎么了?老太太有什么事?要不要我陪你去?」 ——她以为她称呼祖母为「老太太」会很难叫出口,没想到的是她竟然顺嘴叫出来了。 薛氏摆手:「不用,别担心。」她不敢让老太太久等,匆忙换了衣服,就向存晖堂走去。 她在外面候了一会儿,老太太才让她进去。她一进去忙施了礼,侍立一旁。 过得片刻,卫氏才轻声道:「坐吧,别站着了。」见儿媳依言坐下,她方缓缓道:「你这十几年跟律儿在外面,日子过得挺滋润吧?我瞧着倒是比在京那会儿还要胖上一些。」 薛氏不好回答,只轻轻一笑:「托老太太的福,还好。」 「我琢磨着绥阳的风水很怪,你是长胖了,怎么我的那两个丫头都没了?」 薛氏闻言猛地抬起了头。卫氏口中的丫头不是旁人,而是她当年送给谢律的海棠和芙蓉——也就是冯姨娘和岳姨娘。 当年,谢律被贬到绥阳。卫氏舍不得孙子,硬要将其留下。当时谢怀礼不足三岁,离不开母亲,薛氏只得留在了京城照顾儿子。卫氏看谢律身边没人,就把自己的丫鬟,海棠和芙蓉送给儿子做妾。 这回谢律携妻子儿女归来,却不见两个小妾的身影,卫氏一寻思,肯定是薛氏善妒,容不得丈夫身边有其他女子,所以下了黑手,害了这两人。内宅中的龌龊事,瞒的了旁人,可瞒不了她。 薛氏忙站起身来,答道:「岳姨娘小产之后,郁郁寡欢,又染了时疫,在八年前就病逝了。至于冯姨娘,她现下仍在绥阳,两年前出家了。」 第二十五章 ——这是她之前与丈夫合计好的答案。她知道婆婆会问起两个姨娘,却没想到在她回京的第一天,婆婆就向她发难。 显然卫氏对这个说法并不满意,她皱眉:「这两人是我看着长大的,她们的身体、性情我也了解。你倒是跟我说一说,芙蓉是怎么小产的?海棠又是怎么出家的?我竟不知道了,你还在京城时,她们俩四年生了三个孩子。这你一去,一个孩子没有不说,还死的死,出家的出家?」 这话不可谓不诛心。薛氏额头冷汗涔涔,她只能跪下辩白:「老太太说这话,可真是要了儿媳的命了。岳姨娘小产确实有隐情……」 卫氏却摆了摆手:「别急着把自己摘干净,我要问你的不止这一桩。萱丫头的婚事是怎么回事?都十六岁了还没定亲,把她姨娘逼走,连她的婚事也不管了……」 薛氏深吸一口气,待要回答,却见念夏匆匆走过来,禀道:「老太太,四老爷在外面呢,说是十少爷哭着闹着要见四太太……」 话没说完,谢律就大步走了进来,一脸焦灼之态,他胡乱给母亲施了一礼,说道:「母亲,让她先回去吧,让儿哭得厉害。有什么话问孩儿也是一样的。」这个过程中,他并没有看妻子一眼。 儿子今天刚回来,卫氏不想给他没脸,就点了点头,让薛氏退下。 薛氏颤抖着小腿站起身来,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正常的退了出去。 谢律这才对母亲说道:「有些话,孩儿想说给母亲听。是关于您先前给我的两个姨娘的。她俩相貌上确实很好,只是后来那冯氏心大了,在芙蓉有孕的时候,做了手脚。当时我看她生了一双儿女,又是母亲身边的人,饶了她一回。谁想她竟然在琬,在薛氏怀孕时,故技重施。这回,孩儿怎么还能饶她?她争风吃醋,小打小闹也就罢了,把手伸到主母身上,想谋害嫡子,这怎么行?」 他说一句,卫氏的脸便沉上一分。冯姨娘和岳姨娘都是她挑的人,儿子这么说,无异于当面打她的脸。 偏谢律还道:「孩儿本该要了她性命,但薛氏有孕,非说要留她一命,才让她去了庵堂。孩儿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告诉母亲,母亲就不要再为难琬琬了。」 卫氏面色古怪:「我为难她?我给的两个人都没了,我问一句,就是为难她?在你眼里,你母亲就是这样蛮横不讲理的人?」 谢律一噎,他记得刚成亲时,母亲对琬琬诸多刁难。不过他想这也没什么,天下的婆婆都这样。他那时就多次向母亲求情,尽管不一定有用。这回听说母亲叫走了琬琬,他下意识就以为是在为难她。他路上一寻思,多半是为这事儿,所以直接将此事摊开了说。——老实说,这件事也挺伤他的脸面,毕竟没有哪个男人愿意看见自己后宅不宁。 「母亲别生气,别生气,是孩儿的错。」谢律连忙陪笑道歉,「这不是怕母亲误会吗?若是母亲误会了,动了怒,那孩儿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他是老太太最疼爱的幺子,他好一通道歉后,卫氏的面色终于恢复了正常。她让丫鬟摆饭,留儿子在这里用饭。谢律也不推辞,打算好好陪一陪母亲。 那厢,薛氏刚走出婆婆的房间,腿就软了。斜地里伸出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她。她扭头看去,是她的女儿阿芸:「你怎么在这儿?」 谢凌云轻声道:「我看阿娘脸色不好,担心阿娘有事,就跟了过来,路上看见了爹爹,就让爹爹一起来了。」 她说的简单,事实上,路上恰巧看见爹爹,很有难度。她是「迷路」了,才看见的爹爹。 薛氏看着身高已到她肩头的女儿,隐隐感到欣慰。一转眼,女儿都十二岁了,身高抽长,相貌上渐渐褪去了孩气,肌肤莹白,眉眼端丽,虽年齿尚稚,却已能看出是个美人。阿芸十岁以前,一直懵懵懂懂,做了姐姐之后,到底是晓事了些。 谢凌云犹不放心,问道:「阿娘,你没事吧?」她握住薛氏的手,口中说道:「阿娘,我给你暖手。」不露痕迹地将丝丝内力注入母亲体内。 薛氏只觉得暖流涌动,身体舒泰,以为女儿火力大,并未多想。她摇了摇头:「没事。老太太就是问一点事情,咱们回去吧。」 谢凌云应了一声,没有再问。她近来发现五感更加灵敏,祖母和母亲的对话,她在外面隐约听到了一些。她当时想要进去替阿娘说话,不过爹爹先进去了,她才作罢。 老太太质问阿娘的话,教她心里不大好受。很多事情阿娘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知道的。——即便是当时不知道,后来想想,也能想明白。 忠靖侯府比绥阳县衙官邸要复杂的多,她会努力护着家人。 也许是谢律的那一番话起了作用,老太太没再问过薛氏关于冯岳两位姨娘的事情。不过她找了谢怀信过去,旁敲侧击。 谢怀信摸不透卫氏的心思,只当她对冯姨娘做的事了如指掌,特来寻他的不是。他不敢大意,小心应对,但无意间还是透露出了一二。 卫氏自他开口,眉头就没舒展过。这就是律儿在信里说的精心教养的儿子?还好礼儿没让他们养,看养成了什么样子? 她挥了挥手,让谢怀信下去,越发觉得头疼了。 谢凌云不知道此事,她正认真准备去舅舅家的事宜呢。他们刚回京,薛家就递了帖子过来。阿娘看着帖子,擦了好久的眼泪,决定带她、让儿还有谢蕙一起到薛家去拜访。 说起来,她自出生起,还没见过舅舅舅母。 谢凌云以为爹爹会一同前往。然而爹爹却笑称他要面圣,不能陪他们一起,还不忘嘱咐代他向大舅哥问好。 薛氏只点了点头,禀明婆婆,次日便带着儿女乘马车回娘家。 谢凌云记得小时候,舅舅曾送了她小弓箭和小马驹,阿娘也说过舅舅在朝为官,好武。她原想舅舅是武将,不想却是苑马寺卿。 薛氏给他们几个简单说了一下娘家的情形,以及要注意的事项,末了又强调:「你们外祖父外祖母过世的早,我可以说是哥哥嫂嫂带大的。你们见了舅舅舅母,一定要恭敬。」 谢凌云和谢蕙齐声称是。谢凌云倒还罢了,谢蕙尤为紧张。这是她进京以来第一回出门做客,要拜访的还是她名义上的舅舅。 薛氏瞧她一眼,微微一笑:「不用紧张,你舅舅舅母都是再和善不过的人。」 谢蕙点一点头,长长地舒了口气。 在薛氏等人的期盼中,马车终于到了薛家门外。一看到早已等候多时的薛裕夫妇,薛氏就红了眼眶,命儿女上前厮见。 亲人多年未见,自有一番衷肠要诉。好半晌,舅母马氏才拉过谢凌云,笑道:「这是阿芸吧,方才只顾着跟你娘说话,也没顾到你。你很像你娘。」说着褪下腕上手镯,给外甥女带上。 谢凌云道了谢,笑道:「常听阿娘提起舅母,舅母真好看。」她这话发自肺腑,说的异常诚恳。 舅母马氏身形高挑,眉目英气,有种生机勃勃的美,她很喜欢。 第二十六章 「哎呦呦……」马氏笑道,「阿芸这话说的,舅母老了,不好看了。」 谢凌云摇头,听阿娘说过,舅母已有四十多岁,可是发如鸦羽,也看不见一条皱纹:「舅母不老。」 薛氏推了推僵硬地站在一旁的谢蕙,对嫂嫂道:「嫂嫂,这是蕙儿。」 马氏愣了一愣,旋即笑道:「是蕙儿啊。」她拔下头上的簪子,插入谢蕙发间,略微端详,「也是个好孩子。」 谢蕙忙道:「谢谢舅母。」她心里清楚,她跟阿芸是不一样的。她不能像阿芸那样极为自然地与马氏相处,就安安静静地听薛氏母女与马氏他们说话。 谢凌云也坐在阿娘身边,在阿娘和舅母说到动情处落泪时,递上帕子,转移一下话题。 这个她尤为擅长,七拐八拐就能把话题给带偏,逗得阿娘和舅母展颜而笑。 谢蕙不是不羡慕的。说来也怪,明明阿芸看着呆呆的,可是她莫名其妙、天马行空的插话,竟会让那姑嫂俩转悲为喜。如果换成自己,即便是说出同样的话,因为身份有别,也是不一样的吧? 这天他们在薛府待了很久,直到申时左右,谢律亲自登门来接他们。 谢律与薛裕只打了照面,寒暄数句,便携妻小离去。 爹爹来接他们,谢凌云很高兴。途中,她看爹爹满面红光,眉眼间的喜气遮都遮不住,忍不住笑问:「爹爹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是有什么喜事吗?」 谢律捻须一笑,轻声道:「也不算什么大喜事。今日进宫面圣,皇上将为父的官职,小小调动了一下。」 谢凌云「哦」了一声,点一点头,心说你的神情可不是这么说的,肯定不是小小调动这么简单。 「爹爹升官了?」 「嗯,皇上任命我为鸿胪少卿,正式的文书这几日就该下来了。」谢律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淡然一些。 谢凌云默默算了算,从县令到鸿胪少卿,这调动可不算小了。不过当官嘛,都差不多,爹爹应该很高兴。她笑道:「那就恭喜爹爹了。」 谢律叹道:「为父非死不足以报圣恩。」 他这话倒没有半分虚假,先帝说他的才能只堪为绥阳令。如若不是今上顾念跟他幼年的情分,他恐怕要老死绥阳。想到今上夸他「在外多年,勤勤恳恳,不忘本心,且政绩斐然。此等人才,不可埋没」时,他热血澎湃,恨不能肝脑涂地效忠今上。 虽说鸿胪少卿官职不高,可这毕竟是皇上的一片心意。今上无视先帝当年的戏言,召他回京,这份恩德,他铭记于心。 谢律升迁,谢家上下都极为高兴。忠靖侯将小儿子叫进书房,好好勉励一番,告诫他要踏踏实实,认真做事。谢律满口应下,正式入职后,早出晚归,异常勤勉。 谢凌云不免遗憾,回京后,想见爹爹没以前容易了。当然,不止是爹爹忙,她们姐妹也没闲着。这些天,她们不停地见客、认亲。唉,她们家亲戚可真不少。 拿着新收到的帖子,谢凌云问母亲:「阿娘,豫章长公主跟咱们不是亲戚吧?她怎么也给我递帖子?还说要办诗会……」——她跟着宁夫子学了几年,有基本的诗词鉴赏能力,但作诗对她来说,难度有点大。 薛氏笑笑:「公主金枝玉叶,岂是咱们能高攀上的?我听说豫章长公主豁达随性,又好风雅。她之前常常宴请宾客,吟诗作赋。她是女子,不好宴请男宾,每回请的都是京中贵女。这次给你们下帖子,那是把你们姐妹也算上了。」 不止是阿芸,忠靖侯府未出阁的四个姑娘都收到了帖子。 贵女这个身份让谢凌云不大自在。在绥阳时,她还是陈清口中「县令的女儿」,现在竟变成了侯门贵女? 不过,她的确想见识一下贵女们的诗会。她也想见见公主娘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像天上的仙女一样。 她一打听,原来豫章长公主是今上的亲妹妹,算是文坛风流人物。她不作诗,却极爱办诗会。之前国丧,她闭门不出。如今新皇登基数月,也已大赦天下。豫章长公主就再一次给京中贵女下了帖子。 谢家姐妹反应不一。谢芷对此已习以为常,淡然应对。谢蕙则苦读诗词,认真准备。谢萱暗暗思忖,定要一鸣惊人。而谢凌云数着日子,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诗会在十一月初二,谢家两房四个姑娘分乘两辆马车前往公主府。谢凌云与谢蕙熟稔,两人自然一块儿。谢萱就跟堂妹谢芷进了同一辆马车。 马车慢悠悠行驶着,正拿着幂篱玩儿的谢凌云察觉到姐姐时常流连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忍不住问:「姐姐,你老看我做什么?有话要对我说?」 谢蕙下意识:「没有,就是我看你挺好看的。」 「是吗?姐姐也很好看。」谢凌云摸摸脸颊,她也曾对镜自照,唔,大约是不错的,就是瞧着太过娇柔,英武之气少了一些。 谢蕙摇了摇头,心说,姐妹三人,只有阿芸是太太生的,出身上就比她们高了一截。看她容貌,将来肯定胜过她们。她们也只能自己努力,多多谋划了。 谢凌云不知道姐姐在想什么,她将幂篱拿在手中转着玩儿。阿娘说京城贵女出门必戴幂篱,若给人瞧了去面容,那就是不庄重。 不过今日公主府请的全是女客,可能用不着幂篱。可阿娘还是让她带着,说是有备无患。 突然,马车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隔着车帘,谢凌云清晰地听到「让开!让开!」的喊声由远及近,与之相伴的是马蹄声和惊恐的尖叫声。 谢凌云诧异,身体前倾,悄悄掀开了车帘。 她这一举动惊到了谢蕙,谢蕙急道:「阿芸,你在干什么?快放下车帘!」还当这里是绥阳不成?就这样大喇喇地露出半张脸! 谢凌云听到了姐姐的话,但她来不及顾忌这些。宽阔的道路中间,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年青的车夫明显已经控制不住车,他站立着,手握缰绳,口中呼号:「让开,快让开!马惊了!」 街上行人纷纷躲避,然而有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儿似是吓傻了,呆立在路中间。距离他只有数尺之遥的马车正不受控制地向他奔去。 透过车帘的缝隙,谢蕙目睹了这一场景,她「呀」的一声惊呼,紧紧闭上了眼睛。她不敢看到小孩儿惨死马蹄之下的画面。 谢凌云将手中的幂篱掷了出去。幂篱被她灌入了强劲的内力,直直飞向马头。 马发出一声悲鸣,跪倒在地,死了。马车也翻了。 此时,马距那小孩儿不到一尺!小孩儿像是才回过神,哇哇大哭。 车夫被甩下马车,就地打了个滚儿,将小孩儿抱到一边,忙去看马车里的人。 好一会儿才从翻了的马车里走出来一个小姐并一个丫鬟。那小姐华美的衣衫略显凌乱,还戴着幂篱。她刚一站稳,就扬手给了车夫一巴掌,口中喝道:「不想要命了?连辆马车都赶不好,你以前就是这样给表哥驾车的吗?小心我告诉姑丈,让他诛你九族!」 车夫跪下求饶不迭。 「你说,这样让我怎么去公主府?」那小姐的声音很娇美,但口中的话语却很不客气。 第二十七章 周围不少百姓远远观望,方才那一幕实在是令人惊骇。有人猜测小姐的身份,也有人庆幸疯马的突然死亡,还有人在议论马为何会受惊…… 谢家的马车也早就停了下来。谢蕙深吸一口气,叹道:「好险,好险。」 谢凌云轻轻「嗯」了一声:「是很险。」现下还没人注意到幂篱,那个娇蛮的小姐应该不知道是疯马死在她手上吧? 她刚动这个念头,那小姐的目光便转到了罩在马头上的幂篱:「这是什么?」 谢凌云心说不好,果真怕什么来什么。她连忙对车夫道:「罗叔,咱们绕路走吧,这条道不安全。」 罗叔刚从那惊险的场景中回过神来。——他并不知道九姑娘掷幂篱,他只看到一条黑线掠过。他正要答应,却看到谢家的另一辆马车已与这架马车平齐。 一个纤细苗条的身影从马车缓缓走下。她戴着幂篱,罗叔猜不出这是哪个姑娘,谢凌云却一眼认出来这是姐姐谢萱。 谢萱强忍着内心的惊骇,缓步上前,冲那小姐施了一礼:「孙家妹妹可是要到公主府去?贵府的马车出了状况,不如就随我同去吧!」 「你怎么知道我姓孙?」 谢萱笑了一笑,轻声答道:「久闻英国公家的小姐,容貌绝美,风仪无双,颇有淑皇后当年的风采。我今日虽不能瞻仰玉容,但观其气度,就知道是孙小姐了。」 谢凌云诧异,这位孙小姐果真如谢萱所说么?若非如此,怎么谢萱在后面一辆马车里,就认出了她。可惜这般美貌的小姐,性子不是很好。 孙小姐「唔」了一声,指着盖在马头上的幂篱:「这是谁的?是从你们马车里飞出来的吗?是你们害死了我的马儿?你知不知道,这匹马,这匹马可是太子表哥送给我的!」 谢凌云诧异,她还真不知道这马是太子所赠,更让她意外的是,孙小姐竟一语道破了幂篱的来历。 谢萱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 车夫却忽然插话:「孙小姐,此事可能有隐情。马无端发疯,想必是有人动了手脚。突然死去,大约也与此有关。否则,一个小小的幂篱怎么能杀死一匹疯马呢?」 谢凌云闻言,松了口气,嗯,这种想法也不错,至少没怀疑到她身上。 孙小姐惊呼:「动手脚?你是说有人害我?!」 谢凌云看到车夫的嘴角抽了一抽,听他说道:「也未必是害孙小姐。毕竟之前谁都没想到,孙小姐会问太子要……」 「我知道了!是有人要害太子表哥!」孙小姐喃声道,「天呐,还好今日乘坐马车的是我,否则……」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她连忙道,「快,你快去告诉表哥,说有人要害他。」 「那孙小姐呢?」 孙小姐瞧了谢萱一眼,努了努下巴:「我坐她家马车去。」 谢凌云默默放下了帘子。 孙小姐也不客气,直接跟着谢萱上了马车。 插曲结束,谢家的马车继续前行,那匹死去的疯马倒在地上,无人理会。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临街酒楼二楼的青年看客却蓦地轻笑出声:「去把下面收拾一下,怪不好看的。另外查一查,马车里的人是谁。」顿了一顿,他又道:「两辆马车都查。」 「是。」 谢家姐妹到公主府时已经不算早了。谢凌云跳下马车,刚扶谢蕙下来,恰巧碰见孙小姐同谢萱一前一后从另一辆马车中下来,谢芷反而落在后面。 孙小姐瞧瞧谢萱谢芷,再瞧瞧谢凌云,她「咦」了一声,仿佛极为惊讶,说道:「你的幂篱呢?哦,是不是你用幂篱打我的马?」 谢凌云愣了一愣,回答:「我阿娘说,今日都是女眷,可以不戴幂篱。」——她心说,她这不算撒谎吧?阿娘确实这么说过。不过,后面还有就是了。 「你阿娘是谁?你以前没出过门?」孙小姐又看了谢萱一眼,想起谢萱在车上说的话,恍然大悟,「我道是谁,原来是绥阳令的女儿。」 谢萱身子一颤,脸色苍白,说不出是尴尬还是愤怒。 谢蕙也颇为难堪。 谢凌云则道:「那是以前,我爹爹现在不是绥阳令了,你不知道吗?」她不想多生事端,就招呼谢蕙一块儿,「姐姐,咱们先走吧。」 谢蕙点一点头,姐妹两人相偕而入。 她是实话实说,然而落在孙小姐眼中却是大大的不敬了。孙小姐拉了拉谢萱的衣袖:「你妹妹就这样说话?」 谢萱心下暗骂,却只能含笑说道:「阿芸年纪小,以前又在绥阳。于规矩上,难免有些欠缺。孙妹妹不要怪她才是。」 孙小姐不说话,只重重地哼了一声。 最后下车的谢芷暗暗叹了口气,轻声道:「她们第一回来,肯定很多都不懂。你们慢慢玩儿,我去看看她们,免得闹笑话。」说完,冲孙小姐以及谢萱点头致意,匆忙向两个堂妹追去。 好在那两人并未走远,谢芷没行多久,便赶上了她们,笑道:「你们等等我,你们头一回来,没人陪着怎么行?」 谢凌云有点意外,但还是欣然道谢,并赞道:「七姐姐真好。」 谢芷微微一笑:「从前我是最小的,如今你们回来了,我也有妹妹,对你们好不是应该的么?」 ——当然也有其他原因。她们姐妹出来,代表的都是谢家,一荣俱荣。若真闹了笑话,那就是谢家面上无光了,她也讨不了好去。她理当照看她们。 谢蕙噗嗤一声笑了:「那你不陪五姐姐?」说真的,谢芷来陪她们,她还是很高兴的。 「我倒是想,不过五姐姐可不想让我陪。她要陪孙小姐呢。」谢芷这声孙小姐叫的颇为缠绵,显然是在有意模仿谢萱。虽然不像,却引得谢蕙咯咯而笑。 「说起来,那个孙小姐是谁?」过得片刻,谢蕙不免好奇,「怎么瞧着派头很大的样子?脾气也有些……」 脾气也有些火爆。 谢芷知道她未尽之意,环视四周,见无人注意,方压低声音,跟堂妹说了这位孙小姐。 原来孙小姐名叫婉柔,祖父是英国公,她已经过世的姑母是今上的发妻,温婉贤良。在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曾经遭人行刺,当时的太子妃孙氏在危急关头以身挡剑,护了丈夫,却丢了性命。今上登基为帝,顾念发妻,并未立后,只追尊发妻孙氏为后,又立其独子为太子,重赏孙家。至于这位孙小姐嘛,年纪小又受宠,难免骄横了些。 谢蕙听后沉默许久,感叹孙婉柔真是好命,有这么一个姑母。只要不作死,就不会过得太差。 不过真奇怪,她们和谢萱都是一同进京的。她们对孙婉柔都一无所知,而谢萱却是怎么知道的?还刻意交好?明明当时马惊,谢萱和谢芷是在后面一辆马车上啊。隔那么远,谢萱就能猜出戴着幂篱的孙婉柔的真实身份? 谢蕙想不明白。——自从冯姨娘被送去静慈庵,每每遇到谢萱的事情,她总会多思考几分,然而却总是越想越不解。 谢凌云关注的却不同,她问道:「那刺客武功很好么?他是怎么刺杀的?」相比太子太子妃,刺杀挡剑她更熟悉一些。 第二十八章 谢芷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堂妹这个莫名奇妙的问题。 谢凌云有些尴尬,笑了一笑,揭过此事。 姐妹三人没走几步,就看到了公主府的丫鬟。这些丫鬟训练有速,笑容可掬地请她们到园中小坐,等待长公主出来。 谢凌云抬头看了看天,十一月初,阳光很好,微风和煦,坐在花园里赏花正相宜。不过,十一月初还有什么花呢?总不会是喇叭花儿吧? 真正到了花园,她才发现十一月初还是有花的。花园里奇花异草,花团锦簇,让她不由怀疑究竟身处何年何月。 或许是她的神情太明显,领着她的丫鬟微笑着,面带骄矜之态,说道:「这些花儿,都是公主让人好生养在暖阁里的,是今日要办诗会,才搬了出来。外面不一定有呢。」 谢芷应道:「是呢,也是长公主风雅,才会如此,不像我等俗人。」 丫鬟微微一笑,并不接话。 谢凌云心说,原来如此。她忽的想起在绥阳陈家时,陈清说陈家的花园小且不够雅致。现在想想,或许也不完全是为了羞辱她们姐妹。至少绥阳陈家的花园比长公主府差远了。 想到这里,她看了看谢蕙。谢蕙像是被花所吸引,小脸上洋溢着幸福。 不知道这花园是不是专为女子聚会而设计的,隔不了多远,就会有长廊,有幽亭,供人歇脚闲坐。 谢凌云听到谢蕙在喃喃自语,屏息认真听去,竟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声音极低,若非谢凌云内功精湛,耳聪目明,还真不一定能听到。谢凌云略感惊讶,还以为蕙姐姐是看花看呆了呢。原来不是啊。 公主府的花园极大,谢芷走了一会儿就说累了,要去凉亭歇息。 每个凉亭有热茶糕点,间或三五个贵女说笑闲聊。谢芷看见熟人,带着堂姐妹上前厮见,并为她们介绍引荐。 谢蕙很乐意交朋友。今日在此地的女客都不是寻常人物,她多交个朋友,绝对没有坏处。 但是面前这俩姑娘的神情让她不大舒服。尤其是这位方姑娘拉长了声音说:「原来令尊就是那位谢大人啊。」 她没说出是哪位谢大人,可这话里的轻视足以让谢蕙感到难堪。她脸颊又红又烫,恨不能掩面疾走,躲得远远的。可惜她脚下却像生了根一般,动弹不得。在绥阳时被陈清当面羞辱的感觉又回来了,而且比那一回更甚。 就因为她父亲是绥阳令!就因为她父亲曾经是绥阳令! 谢芷也很尴尬,她原是想让堂妹早些融入圈子的。没想到方如意会这样说话。她有心想帮堂妹圆场,然而方如意是她未婚夫婿的表妹,身份贵重,她也不好贸然相劝。 她一个二房的庶女,能许给泰康伯的嫡次子,很不容易。她明白她是高攀了,她很珍惜这婚事,并不想得罪未来的表妹。她动了动嘴唇,终是没有开口。 ——她告诉自己,此次前来是想在成亲前出门放松心情的,不是来惹事的。 谢凌云却神色如常,笑道:「对啊,那么我想,令尊肯定是那位方大人喽?」 她这话说的平平无奇,只强调了一下「方大人」。但方小姐听了这话,不知想到了什么,柳眉倒竖,杏目圆睁,「你……」 「我怎么了?」谢凌云还真不知道她哪里说错了。方小姐姓方,又能在公主府出现。那多半她爹爹也姓方,还是个不小的官儿,「难道你随母姓?」 ——她只是把方小姐的话还回去了而已。她都没生气,方小姐生什么气? 谢芷看情况不好,心里顿感懊悔,连忙打圆场:「我妹妹开玩笑呢。她头一回来,你们先在这儿歇着,我带妹妹们到别处看看。」 避过人,谢芷才对堂妹说道:「方小姐叫方如意,朔平伯的孙女,泰康伯的外甥女。她母亲和长公主是闺中密友。」 她看着阿芸,心情复杂,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个堂妹。瞧着呆呆木木的,话也不多。怎么就在口舌之争上半点不肯吃亏呢?一说话噎死个人。 谢芷待要提点妹妹几句,又不知该如何说起。罢了,可能阿芸真不知道。方如意的祖父厉害,父亲却是个有名的纨绔,府里侍妾众多,又是白身。阿芸说了「那位方大人」可能是戳了方如意的心窝子了。 京城中各家复杂的人际关系,薛氏简单告诉过女儿。——薛氏毕竟离京多年,有的也不甚清楚。但泰康伯的次子是谢芷的未婚夫婿,这一点谢凌云知道。她心念微转,轻声道:「跟七姐姐将来是亲戚?」 谢芷沉默不语,面颊却飞红了,她心里又甜又酸,也不好再提旧事。她转了话题,说起待会儿见长公主要注意的细节以及等会儿如何作诗。 谢凌云寻思着实在不行就随便写一首应付过去,不丢丑就成。她这个半吊子,肯定比不过那些真正饱读诗书的千金贵女。没关系,反正她此行的目的是长见识,顺便一睹公主娘娘的芳容。 ——不对,阿娘说,公主是公主,娘娘是娘娘。不能说公主娘娘。 从孙婉柔到方如意,谢芷意识到了她们对四叔的轻视。她不敢再带着堂妹们往人前凑。——她知道,肯定并非所有人都这样。但她因为身份原因熟悉的人也有限。 她以为是朋友的人,似乎没把她当朋友呢。 不想在堂妹面前失了面子,谢芷笑道:「咱们也去寻一个亭子,好好说说话。」 谢蕙点了点头,她刚从方才的难堪中走出来。她看了眼谢凌云,努力忽视心头的怪异感。 说实话,今日被人奚落轻视,是在她意料之外的。父亲从绥阳令到鸿胪少卿,可以称得上是青云直上了。而且,父亲还是今上少年时期的伴读,情意深厚。她以为看在皇上的面子上,不会有人瞧不起她们的。——不是连长公主都给她们发帖子了吗? 但是没想到的是,今日进公主府,她们也只遇上了孙婉柔和方如意。这两人竟然格外一致都表达了对她父亲的轻视。她不喜欢父亲,但她知道她得维护父亲的声誉。可是那时,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反而是她那不大聪明的妹妹,却用自己的方式反击了回去。而且,更令她诧异的是,阿芸面对羞辱,竟然云淡风轻,十分镇定。在绥阳时如此,在京城也如此。 这才是阿芸的真面目吧?她的姐妹似乎都不是很简单的人啊。 谢凌云不知道姐姐心中所想,她眼观六路,很快找到一个幽亭,笑道:「姐姐,那里。」 阳光斜斜洒在亭子里,亭子中有石桌、有绣墩。石桌上还摆放着瓜果糕点。更难得的是,亭子中并无旁人。 谢家三姐妹在此坐了,偶尔也会有与谢芷相熟的贵女来与她们打招呼,俱都客客气气,没有像孙婉柔和方如意那样说话夹枪带棒的。其中居然还有豫章长公主面前的红人——永宁侯府的小姐唐诗雨。 唐诗雨十三岁,肤色较黑,个子不高,外形并不出色,她容貌上逊于谢家姐妹,却是京城有名的才女,尤擅诗词。每次豫章长公主府办诗会,她都是最受人瞩目的那一个。 第二十九章 见到谢家姐妹温婉好看,独坐一边,唐诗雨好心上前攀谈,还大方地向她们透露今天诗会的赛题可能是什么。这可是她研究许久才研究出来的。 唐小姐有心示好,谢蕙又刻意结交,不多时两人便姐妹相称了。 谢芷松了口气,她可不想今日再惹事了。她方才还在遗憾呢,如果二姐姐在就好了。二姐姐是忠靖侯世子之女,身份比她贵重的多。先时跟着二姐姐出门,可是有很多人主动与她们攀谈的。可惜二姐姐如今寡居住在娘家,这样的宴会定然是不会再出现了。 不过现在这样也挺好,总会有新朋友的,唐小姐真是个好人。 唐诗雨在这里,吸引了不少贵女。没一会儿,她们身边就围满了人。而谢凌云竟被挤到了外面。 看着亭子里衣饰华美,正认真讨论诗词的姑娘们,谢凌云顿感惭愧。她们真好学,若她也能像她们这般好学,那作诗填词对她来说还算是难事么?恐怕她成不了诗人,也能成诗匠了吧? ——谢凌云不知道的是,今日这些贵女热衷于诗词,并不仅仅是出于对文学的热爱,而是另有缘由。 不过,她们再好学也没用。姑娘们才讨论了约莫一刻钟,公主府的丫鬟就来请她们入席,说是公主要来了。 谢家姐妹跟着丫鬟来到指定位置。谢芷告诉堂妹们,谁坐在哪里,跟谁坐,怎么坐,是早就安排好的。她们不可乱动,免得公主府的下人为难。 谢凌云点头,表示了解。怪不得谢萱又跟她们坐一块儿了呢,虽然没搭理她们。 正说着话,只听一个清亮的女声道:「豫章长公主到!」厅堂一下子安静了。 谢凌云循声望去,见一个美貌妇人在一群美婢的簇拥下缓缓走来。谢凌云心知,这个就是公主了。 豫章长公主瞧着有三十余岁,倒也不像谢凌云想的那样穿的穿金戴银,衣饰华贵。相反,长公主的衣衫很简单,头上也仅仅用一根簪子绾发。——当然,她虽衣着朴素,却丝毫不减美貌。 谢凌云以为阿娘已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妇人了,不想长公主竟然比阿娘还要美上两分。 她正看的出神,谢芷轻声道:「这就是豫章长公主了,她是皇上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地位尊贵。她的驸马建章侯也很了不得。她的公子……」 说到这里,谢芷打住了。 谢凌云「唔」了一声,并没追问。建章侯她是知道的。听说今上能顺利继位,建章侯功不可没。 众贵女们忙起身行礼,长公主却笑道:「不用多礼,今日大家以诗会友,只把我当成裁判就行。快都坐下吧。」 众人依言坐下。 这诗会并非直接出了题目作诗这么简单,而是先由丫鬟们端了各色小菜,待贵女们用毕,才撤下盘碟。而贵女们则再次回到花园,由长公主出题限韵,规定时间,每日赋诗一首,写于纸上,由公主府的丫鬟收走,呈给公主。 谢凌云心里想笑,心说原来公主开的诗会也跟师兄们说的武林大会差不多。都是发帖子把大家召到一起,先吃饭,吃完饭开始比。不同之处在于,诗会比的是文采,而武林大会比的却是拳脚罢了。就是不知道有比武招亲,有没有比诗招亲的。 她于诗词一道并不擅长,琢磨了一会儿,才有了一首,忙工工整整誊写上,瞧着倒也中规中矩,不算太差。也就算是完成任务了。只是看公主府准备的纸张实在是不错,而她留白又太多,不大好看,让人着恼。 谢凌云看看还剩大半截的香,干脆在空白处又随手添了几笔,这才作罢。 她再看看几个姐姐,谢萱心事重重,谢蕙皱眉思索,谢芷倒还淡然。 待公主府的丫鬟宣布时间到时,所有贵女都将自己所作的诗词交于丫鬟。因着长公主接下来要花时间慢慢点评,就让贵女们自行在花园里游玩儿。 谢凌云正要去寻姐姐,可是诗词一上交,谢蕙就拉着唐诗雨讨论去了,谢芷也不知去了哪里。 见谢蕙似乎完全把自己抛到了脑后,谢凌云心头有点失落,但很快就又释然了。蕙姐姐一向好学,这不是很正常么?若是她因为自己不好学,就阻拦别人前进的脚步,岂不是太自私了么? 这么一想,心里果然就舒服多了。 她还没交到知心朋友,此刻不免形单影只。不过她惯来会自我排解,看看花,赏赏风景,似乎也不错。 可惜,她只独自站了一刻钟左右,她面前就多了一个人,赫然正是那位孙婉柔孙小姐。 谢凌云往她身后看了看,没看到谢萱,也没看到她的丫鬟。谢凌云转身欲走,孙婉柔却叫住了她。 「谢芸,你走什么?」 谢凌云只得回头:「有事?」 孙婉柔道:「那是自然,否则我叫你干甚?」 「你找我什么事?」 「不是我找你,是长公主找你。」孙婉柔道。她说这话时,并不看谢凌云,而是左顾右盼。 谢凌云更奇怪了:「长公主找我做什么?」突然她想到一事,说道:「难道是因为我的诗?」总不会是因为她在纸上添了几笔吧? 孙婉柔点头,长舒了一口气,仿佛有了底气一般:「没错,就是因为你的诗。长公主现下就要你过去一趟。」 谢凌云心里怀疑,口中说道:「那等我先去跟我姐姐说一声。」 「大胆!」孙婉柔喝道,「长公主召唤,你竟然还推三阻四,想不想要命了?」 见谢凌云呆愣住了,孙婉柔忙道:「我是说你见了长公主再去找你姐姐也不迟。怎么让能长公主久等?」 她愈是如此,谢凌云心里头的疑虑就愈重,这个娇蛮的孙小姐不知什么缘故,看起来慌慌张张了,呼吸也有点紊乱。 谢凌云极诚实地点头:「那行吧,不能让长公主久等。我这就去见她。」她想起出门前阿娘嘱托过的话,在外做客要小心,要提高警惕。 她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孙婉柔不会是要捉弄她吧?她越想越觉得有理,怎么捉弄?但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害怕,反而隐隐有种兴奋,像是身体里流淌的血液再一次沸腾了一般。 孙婉柔亲自带她去见豫章长公主,然而七拐八拐,竟来到公主府的湖畔。 谢凌云先时还是怀疑,此刻几乎已经是笃定了。她很好奇,孙小姐想怎么对付她。不会是把她叫到这里,要打她一顿吧?瞧此地四下无人,倒是打人的好所在。可惜孙小姐肯定是打不过她的。 公主府的人工湖在假山后面,是能工巧匠引的活水。十一月初的天气,湖还未结冰,湖面上颇为平静。 孙婉柔指了指湖面:「谢芸,你瞧!」 谢凌云下意识瞧去,旋即想到可能有诈。可惜孙婉柔的小手已按在她肩头,将她用力地往前推。 谢凌云练习内功多年,有外力袭来,她身体比思想早一步行动,不自觉地已运用内力抵抗。 是以,孙婉柔这一推,非但没能推到谢凌云,反而是自己脚下一个踉跄,站立不稳,噗通一声,跌进了湖里。 谢凌云「咦」了一声。原来是想推她下水啊! 第三十章 孙婉柔在水里扑腾,口中呼号着救命:「快来人,快救我!我不会水啊!快!我要淹死了,快来救我啊……」 十一月的湖水冰凉刺骨,她这一扑腾,不由自主地又饮下几口湖水。 谢凌云慢吞吞道:「我也不会水。」至少这辈子不会。 「啊!是谢萱,是谢萱说这里有湖的……」孙婉柔呛了水后,口中仍在喊着,「快救我啊!」 谢凌云顿了一顿,呆愣愣的:「大姐姐?」孙婉柔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是大姐姐要孙婉柔把她推进水里的?不可能啊,大姐姐虽然不喜欢她,可也不会害她啊! 孙婉柔的声音越来越小,水也眼看着要莫过头顶了。谢凌云方回过神,暗叫不好,提步上前,一个燕子飞梢飞身掠过湖面,伸出右手捞了孙婉柔上来,放到岸上。 「啊……咳咳……」孙婉柔吐出几口水来,方看向谢凌云,她面色苍白,瞳孔睁大,「你,你是人是鬼?你,你会妖术!你……」 她方才都要被水淹没了,恍惚看到谢芸飞了过来。是的,她没看错,是飞的。不是她眼花,不是她幻觉,这个谢芸不正常! 谢凌云心说麻烦,她呆愣愣的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她几乎是在一瞬间做的决定,隐瞒自己会武功的事实。她这是轻功,不是妖法。要解释起来,太麻烦了。 于是,她伸出右手,劈掌为刀,干净利落地往孙婉柔脑后一砍,看着孙婉柔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想了想,谢凌云运内功将右臂湿透的衣服暖干,轻轻拍了拍衣袖,确定同之前一样,这才又唤孙婉柔:「孙小姐,孙小姐,醒醒,醒醒,你没事吧……」 她掐了掐孙婉柔的人中,又用内力相激。没多久,孙婉柔就悠悠醒来。她瞧瞧谢凌云,又看看四周,似是刚发现自己身处何地。忽然,她想到了什么,脸色遽变,颤声道:「谢芸,你,是人是鬼?你对我做了什么?」 谢凌云摇头:「我没对你做什么啊。啊,你掉水了,我把你拉上来了。」 提起此事,孙婉柔的眼神更惊恐了:「胡说,明明是你,是你,你就那么飞到湖上,把我捞上来的。那时候水到我眉毛边,我全看到了。你拽着我胳膊,还把我胳膊拽疼了呢。」 谢凌云继续摇头:「孙小姐糊涂了吧?我怎么会飞?还是,捞你出来?我人小体弱,怎么能捞得动你?还有,我如果真入水捞你出来,我的衣服该湿了吧。可你摸摸,我衣服可有一点水?」 孙婉柔将目光移到谢芸右臂,果真干干的。她有些迷糊,猛地灵光乍现,又道:「是你晒干了。」 「可是你的衣服还是还是湿的啊。」谢凌云道,「若是晒干了,没道理你的还湿着。对了,你说长公主找我,长公主在哪里,我怎么没见到。倒是你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竟然掉到水里去了。多亏那边有棍子,我才拉了你上来……」 经她这么一说,孙婉柔更加迷茫了,不是吗?她明明记得,那个谢芸是突然飞起来的啊。怎么会不是?难道真是她糊涂了?真像乳娘说的那样,人在濒临死亡的时候,会出现幻觉? 可是,那幻觉也太真实了吧? 谢凌云极诚恳地道:「孙小姐,你先去换衣裳吧。这天气,穿着湿衣可不好,你的丫鬟也不在你身边。要不,你先告诉我长公主在哪儿,我自己去见她……」 孙婉柔狐疑地看着她,后颈和胳膊都隐隐作痛。风吹来,她大大地打了一个喷嚏:「真的是我记错了?」 谢凌云点头:「嗯嗯,说了半天,你还没说公主在哪儿呢。」 孙婉柔并不理她,兀自出神。她今日是突发奇想,想要捉弄这个谢芸,好出一口恶气。偏生谢萱不知她的目的,听她说起僻静之处,便说「公主府的湖畔挺安静的」,她就干脆引着谢芸来了此地。 ——原本她也没想着谢芸真的会跟她过来,谁知此人确实不大灵光。她就动了恶念,伸手推了那么一推。 可是为什么落水的反而是她呢?莫非真是人在做天在看?老天觉得她这样不对,太过胡闹?孙婉柔不敢多想,恶狠狠地道:「自己去找。」 「小姐,小姐……」谢凌云隐隐听到丫鬟的呼唤,她看看孙婉柔,轻声道:「有人来找你了。」 果然不多时,孙婉柔的丫鬟就找了过来,一看到小姐的现状,惊呼一声,连声问道:「小姐,怎么啦?您怎么啦?」 孙婉柔直接道:「别号了!还不快扶我起来!」她扶着丫鬟的手站起身,又瞧了一眼谢凌云,心说今日的事真邪门儿,先是马惊,后是马死,再接着是落水、出现幻觉。难道今天果然是不宜出门吗?还是有人要针对于她? 她不敢深想,暗自寻思她得赶紧找长公主寻求庇佑。孙婉柔也没心情再同谢凌云计较了,带着丫鬟就走。 谢凌云叹了口气,心想她是不是太冲动了,是不是得罪了孙小姐?——那孙小姐可是能告诉姑丈,诛人九族的。 不过,做都做了,现在想这些,太迟了吧?她一口气尚未叹出,就听到了细细的呼吸声。 她心下一凛:「谁?」 此地偏僻,方才孙婉柔也在,她没注意到还有旁人。但现下她静下心来,竟察觉到还有旁人在侧。 无人应答。 谢凌云更加不安,也不知道对方是谁,看到了多少。她提高了声音:「是谁?出来吧!我已经看见你了。」 一声轻笑,假山后面窸窸窣窣的碎响过后,竟然转出来一个人。 谢凌云看清那人的面容后,只觉眼前一亮:这是一个十分俊朗的少年,瞧着约莫十六七岁,一身华服,气质天成。她暗暗叹息,这人的眉眼有几分熟悉。她轻声道:「你是谁啊?」 「我姓苏。」 「你怎么会在这里?」谢凌云奇怪,公主府邀请女客办诗会,连男仆都很少见到。怎会有个少年恰在此地? 那人答道:「这是我家,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 「你家?」谢凌云一想,长公主的驸马建章侯就姓苏。这位多半是公主的儿子了。公主的儿子不学好,躲在假山后面偷看姑娘么?还是说他和孙婉柔商量好了,要捉弄她? 谢凌云点一点头:「苏公子,我要回去了,你在这里慢慢玩儿。」 她转身正欲离去,那少年的笑声却传入耳中。他笑道:「你叫谢芸是不是?你会妖术?方才我可全看到了。」 谢凌云只得生生止住了脚步,回转过身,一脸认真:「不是,你认错人了,我不姓谢,我姓凌。我也不会妖术。」 少年快走几步,追上了她:「女孩儿家的闺名,不想告诉我也没关系。我假装不知道就是了。可你那一手我都看到了。你是从哪儿学的?」 谢凌云后退两步:「不是,我是拿棍子拉她上来的,我真不会妖术。你看我衣衫,干干的,一点水都没有。」说着她举起了右臂。 袖子因为她的动作,微微下褪,露出一截玲珑的手腕,在阳光下,莹白如玉。 少年眼神微闪,移开了视线,耳根却慢慢地红了。 他轻声道:「你把手放下吧,我没要看你的手。」 第三十一章 「啊?」谢凌云不明所以,却依言收回了手,「呐,不管你看不看,反正我身上干干的,半点水渍也没有。你方才没看清楚,可不要出去乱说话。你看我这个样子,说我会妖术?可能吗?会有人信吗?」 ——她也想过故技重施,将其打晕独自离去,但是她并不清楚此人看到了多少。若是能让他相信确实是自己看错了,那就再好不过了。 那苏姓少年却倏忽转到了她面前,从上到下细细打量着她,半晌方缓缓摇头:「确实不像。可是,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谢凌云听他第一句话时,暗喜,继而一怔,他倒不算好骗。 少年沉吟片刻,又道:「不是妖术,难道是武功?真的会飞檐走壁?也不对啊,我见过宫中侍卫,那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可也绝没有像你这般翩若惊……」 他声音极低,可谢凌云听得清楚。「武功」两字让她心跳加快了两分,只当他是能识武之人,但很快因为他接下来的话,她又恢复了平静。她指着不远处的假山道:「你方才躲在那里?」 「什么?」少年错愕。 「你跟我来。」谢凌云本要去扯他手臂,然而刚一伸手,就意识到此举不妥,迅速收回手,率先向假山走去。听着身后的脚步声,她放缓了步伐。 于假山后站定,她看向苏姓少年:「呐,你是躲在这儿吧?这儿离湖边不算太近啊。阳光又挺好,晃得人眼都花了,你确定你没有看错?」 身高差距有点大,她干脆仰起脸直视着他。不知道是不是阳光太好的缘故,她看见他的脸,一点点,一点点红了,她心中觉得好笑,又不能真的笑出声来,只能更加专注地看着他。 「可,可能是我看错了吧。」他结结巴巴扔下这么一句话,转身就走。 他这突然的举动教谢凌云不解,不过她念头转的飞快,嗯,看来他也被她说服了。 也是,一般人谁会往妖术上想?他定然是顺着孙婉柔的思路说了。 很好,这结果她很满意。 然而苏姓少年行了数步后,又突然停下来,转过了身,对仍站在原地的她说道:「我冒昧说一句,你还是到人多的地方去吧。这里没什么人,不大安全。还有……」他顿了一顿,续道;「我不会说出去。」 谢凌云没想到他转身是为了说这些,她点点头,从善如流:「你说的是,我这就去找我姐姐。」 可那少年竟还站在原地,良久才道:「我叫苏邺。」 他声音不大,但谢凌云听得清楚,她「嗯」了一声,应道:「哦,原来是苏公子,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我这就……走了。」 谢凌云呆了一呆,旋即醒悟,郑重道:「既如此,那就后会有期了。」她心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用在这里并不合适。 苏邺脸上的神情究竟是什么意思,谢凌云猜不出来,只听他又重复了一句:「我不会告诉别人。」这才迅速转身,大步离去。 在谢凌云看来,此人莫名其妙,仅在孙婉柔之下。不过既然他多次强调,不会外说,那么他怎么想,也不大要紧了。 再者,即使真说出去,谁会相信呢?——她不用杞人忧天。 谢凌云心思转了几转,不过数息间,便将此事暂时抛到了脑后。她记得交卷时,豫章长公主吩咐过,须还到原地听结果。她在此耽搁的时候也不短了,不能再滞留了,遂匆匆忙忙沿原路回去。 她记路记的熟,走路也快,不多时就回到了原地。 谢蕙远远瞧见她,便冲她招手,嗔道:「阿芸,你去哪里了?我到处找不到你,可担心死了。」 谢芷亦道:「是啊,你不知道我们会担心的么?也不打声招呼就乱跑。」 「我就随处走了走,走的远了些,让姐姐担心了,对不住。」谢凌云道,她环顾四周,「大姐姐,不是,五姐姐呢?」 谢蕙道:「不知道,大约是和那孙小姐在一起吧。」 谢凌云点一点头,没再说话。 她回来的时机正好,才和姐姐说了一会儿话,长公主就被丫鬟们簇拥着过来了。不同于上次露面时,这回长公主眉心微蹙,似是心中郁郁。 众人忙站起施礼。 长公主道:「我同几位女官认真研读了各位的诗作,均有可取之处。虽说文无第一,但今日既是诗会,自是要分出个名次来的。当然,名次好坏不要紧。大家聚在一起,作诗玩笑,只为一乐罢了。若是只看重名次,那就落了下乘了……」 众人皆点头称是。谢凌云瞧一瞧谢蕙,见她正紧紧揪着丝帕,显然颇为紧张。看见她这模样,谢凌云不免想起自己在纸张上多添的那一笔,竟然也有些不大镇定了。 长公主慢慢公布结果。唐诗雨不出意外拔得头筹,然而这第二名却令众人大吃一惊了。当长公主缓缓说出谢萱的名字时,现场有小小的骚动。 谢凌云耳聪目明,听见她们小声议论:「那是谁?」「谢家老几?」「绥阳来的?」 谢萱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到长公主面前,施了一礼,从长公主手里接过彩头,轻声道谢,复又回到自己座位上。一举一动,落落大方。她笑得极为温婉,然而笼在袖中的手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也不知自己是兴奋多一些,还是遗憾多一些。她做足了准备,还没能比过唐诗雨,这难免让她恼恨。但是,能力压众人,夺得第二,也算是不负她一番苦心了。她记的那些诗词终是派上用场。可惜长公主欣赏水平有限,或是太过偏心,竟还是推崇唐诗雨多一些。 第三是谢凌云没听说过的焦小姐,看着有点怯懦,论风采,不及谢萱。 豫章长公主只公布了前三名,其余众人,她略略夸赞了几句,俱点出其诗作的长处,也含蓄提了不足。 谢凌云越听越觉得有趣,本来她还猜想长公主是不是附庸风雅,但是听长公主点评,见解独到,确实是有一定造诣的。 一时诗会未散,众人三三两两讨论诗作。豫章长公主却冲谢凌云招手,唤她上前。 谢凌云诧异,依言前去,施礼问道:「长公主有什么吩咐么?」 「这是你的?」长公主指一指手上的纸卷。 谢凌云瞥一眼,点一点头:「是我的。」想到自己的涂鸦,她脸色微红。 「画的是什么?」长公主温声问道。 「是山。」谢凌云答道,天辰派在山上,她画的是山。想了一想,她又补充道:「回长公主话,是山。」 ——她记得,按规矩,是该这么回话。 谁知长公主却笑了:「我听说你以前在绥阳,这是绥阳的山?」 谢凌云摇头:「不是。」 长公主挑一挑眉,并未再问。她将纸卷放在一边,和颜悦色:「你是叫阿芸,对吧?」 谢凌云点头。 「你同婉柔相熟吗?」 「孙小姐?」谢凌云心下一凛,慢慢地道,「也不算熟。在公主府外面见过一次,在公主府里也说过一回话。她说长公主寻我有事,就把我带到了湖边……」 第三十二章 「是吗?」长公主的声音并不大,可话语的上跳让她的语气莫名多了丝凌厉,「我听说,你嫉恨于她,将她推下了河?」 「长公主听谁说的?」谢凌云讶然,「我好端端的,推她做什么?」 是谁?孙婉柔还是苏邺? 「果真不是你?」 谢凌云认真摇头:「当然不是我。」顿了一顿,她又道:「不过,她说长公主找我有事,也没说什么事。您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么?」 豫章长公主沉默了片刻,方摆了摆手:「罢了,我知道了,你先过去吧。」 ——前不久孙婉柔哭着向她告状,说是谢芸将她推到了湖里。长公主命人给她换上干净衣衫,又让人准备热水姜汤,好一通安抚后,才详细询问。孙婉柔的话虽前后矛盾,但是长公主细一思索,就猜出了大概。 长公主知道是孙婉柔害人不成反被害,但是她甚是好奇。谢芸是如何做到的?她看了谢芸所写的诗,平平无奇,然而这丫头竟在诗旁添了几笔,画出山峰。这就让人眼前一亮,印象颇深了。 她琢磨着此女可能极有城府,是蝇营狗苟之辈。——她知道,不少人猜测,她此番办诗会是为了给儿子挑选儿媳妇。 然而问了几句话发现,谢芸有点呆,有点木。是城府太深还是单纯憨直?善于识人的豫章长公主迷惑了。 谢凌云施礼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她也不知道长公主是不是真的相信了她。她有些懊恼,出一次门惹上这许多事。 ——豫章长公主将谢芸单独叫过去说话,落在有心人眼里,意义可就不一样了。 谢蕙第一个问:「阿芸,长公主叫你做什么?」 事实不方便告诉姐姐,谢凌云含糊道:「不做什么,就问了问我写的诗。」 谢蕙只「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她能察觉出来阿芸在有意隐瞒,她能理解,但仍感到些微不快。 谢萱摸了摸手腕上的羊脂白玉镯,这是长公主给的彩头。就在半刻钟前,她还为得到长公主的青睐而兴奋。但现下这兴奋因为她的妹妹一扫而光。 她知道谢芸不会作诗,但她不知道不会作诗的谢芸还能使长公主另眼相待。为什么呢?凭什么呢?明明她的诗要比谢芸的强很多啊。难道后世名家之作还比不过谢芸的随手写就么? 旁边人的议论乱糟糟的,她再也听不到了。她脑海里反复回响的只有两个字「谢芸」。 过得许久,她才平静下来,眼神复杂,看向谢芸。想起一事后,她竟面色苍白。 孙婉柔之前问她哪里安静,她回答说湖畔。她不清楚孙婉柔要做什么,但是她隐隐能猜出来,以孙婉柔的性子,不会是什么好事。——孙婉柔没再回来,她只听孙婉柔的丫鬟说,自家小姐失足落水,去休息了。 她想,孙婉柔肯定不会自己去跳湖。那么,在湖边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种强烈的直觉,此事与谢芸有关。——今日得罪孙婉柔的,可只有谢芸一个啊。 谢萱若有若无的目光常常落在自己身上,谢凌云觉得不大自在。于是,当谢萱再次看过来时,她直直地迎上了姐姐的视线。 然而,谢萱并不与她对视,两人视线交汇,她就飞快转头看向别处。 这般偷偷摸摸,教谢凌云很不喜欢。要看就大大方方的看,偷偷摸摸做什么?难道真的心里有鬼? 诗会散后,就有人告辞离去了。谢家姐妹略坐了一坐,也未久留。 仍如来时一般,谢萱与谢芷一同,谢凌云与谢蕙一道。 不同于来时的期待不安,在回去的马车上,谢蕙一直秀眉紧蹙,间或还叹息两声。 谢凌云忙问:「姐姐不开心么?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谢蕙摇头,勉强一笑:「没有,谁又能欺负得了我?」她不开心,只是对自己失望罢了。 她到底是不如姐姐妹妹。 谢凌云认真道:「谁若欺负你,你无需瞒着,告诉我就是。我会帮你。」 谢蕙一笑,轻轻摸了摸妹妹的头发:「没人欺负我,真的。」 ——瞧,阿芸总是这般,像是会永远护着她一样。让她连嫉妒的情绪都不能有。 马车慢慢地行着,谢蕙突然记起一事,问道:「对了,阿芸,你的幂篱呢?」初时她以为是落在车里了,可是车上并没有啊。——谢凌云扔幂篱时动作太快,闭上眼睛不敢看的谢蕙并不知道妹妹当时做了什么。 谢凌云呆了一呆,慢吞吞道:「不知道,丢了吧。」 「丢了?这怎么能丢?」谢蕙急道,「这也算是女子的私物,丢了,给人捡去,若知道是你的,你的名声还要不要?」 谢凌云摇头:「不会有人捡去,也不会知道是我丢的。」 那幂篱可是生生嵌在了马头上,谁会捡去要呢? 谢蕙看不得妹妹这诸事不在意的态度,伸出手指,重重地点了点她的额头,嗔道:「你啊,让我说什么好。回去母亲问起,可别让我给你遮掩!」 谢凌云嘻嘻一笑,拉了姐姐的手,笑道:「不会的,阿娘那么忙,哪里会记得此事?只要姐姐不说,阿娘肯定不会问的。」 谢蕙一寻思,确实如此。回京后,薛氏比之前更忙碌了,对儿女们虽也关心,但的确是管得不那么严了。 回府之后,薛氏果然未想起幂篱,只问女儿在公主府可还好,有没有惹事,有没有什么趣闻。 谢凌云有心让阿娘高兴,对于意外状况绝口不提,只拣了有意思的说给阿娘听。她还特意提到她作诗时,不大会做,胡乱诌了几句,觉得不好看,又顺手添了几笔,结果引来长公主的问话。 薛氏听后哭笑不得,这真是阿芸会做出来的事,也不知整日里都在想些什么。 一旁的谢蕙心中一动,原来长公主叫阿芸过去,竟是为了此事么?像是压在胸口的石头被人挪走,她的心情一下子轻快起来,也浅笑吟吟打趣了几句。 薛氏想着女儿外出一天,肯定累了,也就没多留她,赶紧让她们自行休息。 一夜无话。 然而翌日,谢家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忠靖侯谢均谢老爷子多年来一直保持着良好的生活习惯。虽然如今他已赋闲在家,但是仍然每日按时早起,不用去上朝的他在清晨打拳看书,颇为自在。 巳时左右,下人来报,说有贵客来访。 忠靖侯诧异,连忙让人将来客迎进存晖堂。待看清来者面容时,忠靖侯不觉愣住了。 这人二十上下的年纪,一身玄青色长衫,身形修长,眉目英俊。他冲忠靖侯颔首,轻声道:「多日不见,侯爷可还安好?」 忠靖侯道:「托王爷的福,老朽身子康健,一切都好。只是不知王爷为何突然光临寒舍,可是有何指教?」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本王昨日捡到一物,听说是贵府小姐所有。本王想,女子私物,流落在外不好,不如物归原主。所以这就亲自送还了。」 忠靖侯神情微变,当即否认:「王爷说笑了。府里的几个姑娘虽愚笨些,却还没听说有谁丢了东西的。王爷怕是记错了……」 第三十三章 客人示意随从放下抬着的箱子:「本王还会骗你不成?是或不是,贵府小姐一看便知。」 「王爷这是何意?」 「物归原主罢了。」客人微微一笑,扬长而去。 忠靖侯不敢硬拦,只能在其走后打开了箱子,箱子里面只有幂篱,再无其他。忠靖侯暗骂一声,终是去找了老妻卫氏。 昨日家里有四个孙女出门,也不知是哪一个落了幂篱,竟让豫王捡到,还亲自送上门来!豫王让人抬着箱子进来,知道的说是幂篱,不知道的还以为豫王和谢家合谋什么呢?! 忠靖侯直接问卫氏:「去问问是谁丢了东西在外面?一个两个的,没半点规矩!」 丈夫语气不善,卫氏脸上热辣辣的,仿似丈夫说她教导无方一般。她心里有气,忠靖侯刚一出去,她使人叫了儿媳并孙女过来。 她也想知道,是谁给谢家抹黑。 三个儿媳并五个孙女到齐后,卫氏直接让人将幂篱往地下一扔,道:「说吧,是谁的?」 谢凌云一眼便认出这是自己所有,可是,为什么这架势不像是问东西是谁的,而像是在问凶手是谁呢。 谢蕙下意识看了一眼妹妹,心说不好。看老太太的神色,只怕事情很严重。昨天出门的就四个人,很容易查出来的吧? 「是我的……」谢凌云上前一步,答道,「老太太,这是我丢的。」 她话一出口,薛氏就变了脸色。她果然没猜错,老太太原本眯缝着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是你的?」 「是,是我的。」 薛氏看情形不好,忙道:「老太太,阿芸她还小,不懂事。东西丢了没什么,捡回来就好……」 「捡回来就好?」卫氏扬眉,「你可知道是谁捡回来的?」她顿了一顿,又道:「你们都先回去吧,阿芸留下。」 众人纷纷施礼退下,只余下薛氏和谢凌云。薛氏轻声道:「老太太,阿芸她……」 卫氏瞥了她一眼,缓缓说道:「怎么?当了诰命夫人,连婆婆的话都不听了?薛家的规矩就是教你不敬公婆的?」 ——随着谢律的升迁,薛氏诰命的敕封也下来了。然而纵然薛氏有了诰命在身,也是有品级的人,但仍不敢当面顶撞婆婆。她只能依言退下,站在外面,焦灼不安地等着。 谢凌云独自一人面对一脸怒容的祖母,心中略感不安。 「阿芸,你来说说,你昨日去公主府,是怎么丢了幂篱?又怎么给豫王捡去的?」 谢凌云一愣:「豫王?怎么给豫王捡去?」她心里直犯嘀咕,豫王是哪一个?她的幂篱生生嵌在了马头上,豫王闲着没事把它取下来送回谢家么?当王爷的竟然这么清闲? 「还装傻!真不知道薛氏怎么教女儿的,不是小家子气,就是贪慕虚荣!那豫王是你能肖想的?豫王妃虽然病弱,可也还好端端的在那儿摆着呢!谢家的女儿,断没有去给人做妾的,你若有攀龙附凤的心思,就早早歇了吧……」卫氏声色俱厉,显然是极为愤怒。 谢凌云此刻才恍悟,老太太话中的意思。难道说她看起来很像是上赶着去给人做小妾的样子么?她才十二岁啊!而且她根本就不知道那豫王是谁。谁会想到他会从死马头上取下幂篱,说是自己捡的啊?真是莫名其妙。 「老太太,我不认识豫王。他是谁?皇上的弟弟么?」谢凌云记得,皇上有几个弟弟,是什么齐王、魏王的,然而就番的就番,死的死。这豫王也是皇上的弟弟么? 卫氏一呆,没想到她会问这么一个问题。深吸了口气,卫氏才道:「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就巴巴地……」 谢凌云听这话不对,插口道:「什么巴巴地?马惊了,我拿幂篱去打马,就没再捡回来……我做的不好,下回不打就是了。」 「马惊了?你拿幂篱去打马?」卫氏一脸的难以置信,「马惊了,车夫是干什么的?要你去打马?薛氏就是这么教你规矩的?看好好的女孩儿教成什么样子?!」 ——她倒也不怀疑孙女说谎,毕竟编谎话也要编个像样子的。这种明显不可能的,反倒更接近真相。 这个孙女初看时挺懂规矩,然而这些天接触下来,不难发现这是一个没成算的。律儿的三个女儿,没有一个出色的,可见薛氏这个母亲很不合格了。 「罢了,改明儿寻个人重新教你规矩吧!希望还不算太迟。」卫氏面显疲态,连声音也有了丝倦意。 谢凌云只得应道:「是。」 「你此次出门无状,于谢家声名有损,就罚你禁足三个月,抄写女诫。」卫氏摆了摆手,「你回去吧!好好把性子磨一磨。」 谢凌云「嗯」了一声,退了下去。她刚一出门,就瞧见了在一旁等候的薛氏和谢蕙,她轻轻唤了声:「阿娘,姐姐。」 「怎么了?老太太说你什么没有?」薛氏连忙问道,还细心查看女儿身上可有不妥之处。 「没有啊,没说我什么,只叫我以后注意一点,还有就是让我写女诫了。」谢凌云尽量轻描淡写,不想让阿娘担心。 听说是写女诫,薛氏略略放心,但仍是恨铁不成钢,回到自家小院后,她方对女儿道:「你啊,让娘说什么好?怎么连幂篱都会丢?是谁捡的?」 谢凌云老实回答:「老太太说是豫王。阿娘,豫王是谁?」 薛氏神色微微一变,轻声道:「竟然是他。」 「他是谁。」 「豫王是皇上的长子。」 谢凌云奇道:「皇上的长子?不是太子?」 薛氏叹了口气,这些她还未来得及告诉女儿:「不是,皇长子是皇长子,皇太子是皇太子。太子的生母是淑皇后孙氏,英国公独女。皇长子,也就是豫王,他的生母是夏妃。」 她心下奇怪,若说豫王捡了女子的幂篱,捡了便捡了吧,只装作不知道就是了。可偏偏他要大张旗鼓送到谢家,这是什么意思?仿佛是很想教人知道他跟谢家关系匪浅一般。 思及此,薛氏对这没见过面的豫王就多了几分不喜。 谢凌云点一点头,没再说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后悔也没用了。不就是抄写女诫么?就当是练字好了。 忠靖侯谢老爷子听罢老妻说的缘由,沉默了半晌,没再提起此事。不管豫王打的什么主意,左右小心应对就是了。 谢凌云能平静接受自己被禁足,但是她不能接受她连累阿娘在老太太那里挨训。老太太本就对阿娘意见很大,这回更是借此事件,说阿娘教女无方。她心中甚是惭愧,暗想,日后定要小心谨慎,不能连累阿娘。 认真想一想,在京城还没在绥阳时自在。 谢凌云叹了口气,罢了罢了,至少在京城,一家人都在一块儿,阿娘的日子是舒心的,不会因为思念亲人常常垂泪。 谢家九姑娘禁足的消息虽然隐秘,但还是没逃过豫王的耳目。豫王转动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没听错?确定是九姑娘?」 「确定是九姑娘。」 豫王点一点头,眼中浮上了些许笑意:「这就有趣了。」如果他没猜错,禁足之人就是那幂篱的主人,也就是打死马的那个人。他想了一想,又道:「不过,不是说谢家九姑娘年纪尚幼么?」 第三十四章 「是不大,十二岁。」 「十二岁,十二岁啊……」豫王伸出右手仔细端详,他的十指修长。十二岁的女孩儿能用幂篱打死一匹飞奔的疯马?这已经不仅仅是膂力惊人吧?这还得兼备百步穿杨之功和万夫难敌的勇气。 谢家知道府里有这么一个妙人么? 忠靖侯原以为豫王之后会有什么动作,然而一天天过去,豫王并未再提及此事,仿佛他当初真的只是想物归原主。忠靖侯疑惑归疑惑,但也不会日夜思索,便暂时将此事搁置到了一边。 一个月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十一月过去,很快就迎来了腊月。跟谢怀礼定亲的佟家姑娘出了孝,两家开始正式商量婚期。 考虑到两人年纪都不小了,谢佟两家就将婚事定到了来年三月。 最心爱的孙子婚事总算是定下了,卫氏心里高兴,干脆解了谢凌云的禁足。她将孙女唤过来,好生训诫一番。直到谢凌云保证一定规规矩矩,再不惹事,她才作罢。 终于不用窝在屋子里了,谢凌云很高兴,由衷感谢这位未来的嫂嫂。听阿娘说,佟姑娘的父亲是翰林,清介博学,其母亲温婉大方。想来佟家的姑娘也是个难得的好姑娘。 接近年关,薛氏虽也忙碌,但比在绥阳时要轻松上许多。谢家未分家,由谢凌云的大伯母王氏主持中馈,而薛氏只需要负责四房的小院就行。 薛氏这几日发愁的是其他事情。礼儿的婚期定下来后,老太太高兴之余,又叫了她过去,问起谢萱的婚事。 对老四媳妇儿,卫氏一向不大客气,直接就道:「翻了年,萱儿可就十七了。你去京城问一问,谁家的姑娘都十七了,婚事还没着落的?就算是你不待见冯姨娘,可也不该因此事而迁怒于她!怎么说她都是你女儿!」 薛氏不敢辩驳,只能说自己会尽快留意。她刚回京城,哪门哪户有适龄的儿郎,一时半会儿她还真不大清楚。在绥阳时,谢律曾说谢萱的事不用她管,这一回京,还是要她操心的。 谢律见妻子烦恼谢萱的亲事,愣了一愣,说道:「啊,我想起来了。当日在绥阳时,我跟陈老二说过亲事的。」 「陈老二?」 谢律点头:「是。」想到这件事,他有点心虚。当时他以为陈老先生肯定也会回京,势必会受到皇上的重用。可他没想到陈老先生留在了绥阳,只有陈二老爷进了京。皇上封了陈二老爷做工部主事,可不算是重用啊。 他当时借着醉酒之际跟陈二老爷结成儿女亲家,并没有过明路,双方后来也没再提及此事。无凭无据的,也没说明是谁,这婚约算不算还难说呢。 「相公,这样的大事,你怎么不早说?你把萱姑娘许给了陈家的哪个儿郎?」薛氏笑吟吟问道。若是谢律已经给她定过亲了,那此事也好说,省得老太太念叨。 谢律迟疑了片刻,方道:「没说是哪个,也没说谁跟谁。只说是两家结成亲家……」 「你……」薛氏给气着了,「儿女亲事是大事,岂能含糊?」 谢律瞧她一眼,声音低了几分:「当时喝醉了嘛!」——不过他很清楚,当时他还是清醒的。 只是,真的要将萱儿嫁到陈家去么?陈老二是六品的工部主事,在京城这个一扁担下去,砸到三个三品大员的京城,六品的主事可真是芝麻绿豆大小的官儿了。而且以陈老二的本事,再往上爬可不大容易。 陈家老大没有过继子嗣的意思,陈老二的嫡子业已成亲。把萱儿嫁给一个六品京官的庶子,老实说,谢律是不愿意的。萱儿自幼聪慧懂事,又有仙人点化。——此处先不论真假。若是还在绥阳,倒也罢了。如今他们人在京城,怎么能让萱儿低嫁至此呢? 薛氏道:「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让怀信娶陈家的姑娘吧?可陈家的姑娘也订了亲了啊……」 谢律心烦意乱,随口道:「先别提这件事,陈家要是不说,咱们就当是醉话。京城这么大,难道还找不到几个好男儿了?十七岁也不算很大,琬琬多多留意就是了。」 ——他心说,要是陈家较真,他也不是没姑娘。这不还有谢蕙么?唉,当时真是失策了。 「琬琬多多留意」,又是这句话! 薛氏无奈,只得应道:「那我再看看吧。」 她看得出来,谢萱是个心气儿高的,寻常的儿郎未必看得上。若不是顶着嫡母的名头,她还真不想揽这吃力不讨好的闲事。 然而薛氏不想管,谢萱又何尝愿意让嫡母搀和?她听过不少嫡母面慈心狠,拿捏庶出女儿婚事的。薛氏虽说顾忌面子,未必会明面上拿捏她,但是即便只是暗地里做些小动作,也够她吃不消的了。 说实话,谢萱自己也挺着急的,过了年,她就要十七了。这辈子这个时候,她已经成亲近一年了。可这一回,她的婚事一点着落也没有。 话说上个月她在长公主办的诗会上不是得了第二么?怎么都一个多月了,还没人上门提亲?是她打的名声不够响亮还是薛氏从中阻拦了什么? 其中具体缘由,谢萱不得而知。但她很清楚,她得赶紧努力了。她快要十七岁了,老太太、太太不管出于什么想法都不会再对她的亲事不闻不问。谁知道她们会给她选个什么样的人家。这一世,她得为自己搏一把。 新年过后,京中贵女们的聚会又多了起来。还没出正月,谢家的姑娘们就收到了永宁侯府唐诗雨送来的帖子。 唐诗雨生在正月十一,往年都不曾大办,今年不知是什么缘故,她竟叫了几个相熟的姑娘到家里玩儿。 说起来她与谢家姑娘们也只那一面之缘,跟谢萱更是没说过话。但她的帖子仍是递到了谢家的五个姑娘手里。——是的,连寡居住在娘家的谢蔳都收到了唐诗雨的帖子。 不过谢蔳自然不会参与这样的活动,她只遣人送了份精致的贺礼,并附上一封信,遥贺唐诗雨芳辰,同时委婉拒绝了唐诗雨的邀约。 谢凌云与唐诗雨不熟,她也想效仿堂姐,礼到心意到就成。然而却遭到母亲的反对。 薛氏道:「跟你说过多少次,该有的交际不能少。躲在家里不出门是什么道理?」——虽然她也奇怪于唐小姐的做法,又不是及笄,怎么连不熟的阿芸都请? 谢蕙亦道:「唐妹妹第一回邀请,你就拒绝,指不定人家都以为你不好相处呢。人人都争着抢着出门,你倒好,连人都不想见了。」 谢凌云心说有理,大不了小心些就是了,遂答应下来。 上一回她们是姐妹四人同去,而这一回则少了谢芷。——谢芷的婚事早就定下了。她的嫡母李氏暗示她收收心,少往外去。是以她虽想出门,但也只能默默地待在家中做女红。 此次姐妹三人同乘一辆马车,一路无话。 下车后,谢蕙才悄然松了口气,真的,哪怕是只跟谢萱待在一块儿,什么都不做,她就觉得难受。若是日日相处,还不知道要憋闷成什么样儿呢。 当然谢萱也看不上她们,她一进永宁侯府,就甩开两个妹妹,快速向旁人走去。 第三十五章 唐诗雨人缘好,朋友多,今日来的有二十来个姑娘,加上她自家的姐妹,有小三十个人。她虽然不能一一顾及到,但也不会冷落了任何一个。 谢蕙与唐诗雨上次在长公主便已姐妹相称,此刻相见,更显熟稔。谢蕙特意把妹妹介绍给唐诗雨认识:「这是我妹妹阿芸,字写的很好看。」 ——她不知道该怎么夸这个妹妹,唐诗雨是文采风流的人物,而阿芸显然不精于诗词。一时之间她想不出溢美之词,就夸了妹妹的字。她记得在绥阳时,宁夫子就夸过阿芸的字,说阿芸的字潇洒大气,非一般闺阁女子能比。 被姐姐这么一夸,谢凌云有些微的不自在,忙将准备好的礼物奉上。她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长处了,若还记得,定另写一幅字送给唐小姐。 好在唐诗雨并未想到这一节,只点一点头,笑道:「那改日定要讨教一二了。」她的字也不差的。 谢凌云笑笑:「好说好说。」 京城中的贵女也爱玩乐。此次借着唐诗雨的生辰,她们作诗联句,风雅有趣。谢凌云于此道并不擅长,不过每每也都能侥幸过关。她看一眼两个姐姐,似乎乐在其中。尤其是谢萱,口中不乏佳句,风格不一,但都极为精妙,甚至有时还代别人联句,为其解围。连素有才女之称的唐诗雨也屡屡侧目,颔首称赞。 联句才进行了半个时辰,就有一个姓肖的小姐起身说道:「唐姐姐,我累了,容我去休息一会儿可好?」 唐诗雨忙应道:「当然可以。」说着就让丫鬟带肖小姐去休息。 谢凌云正要说她也想去休息,却见那肖小姐经过谢萱身边时,眉峰拢了拢,竟是轻轻哼了一声,似是颇为不屑。谢凌云愣了一愣,忽然明白了什么。这是在不忿谢萱抢去太多风头吧? 肖小姐退席没多久,作为主人的唐诗雨就提议大家先歇一歇,莫累坏了身体。众人纷纷应了,不知不觉竟成了三五人一起小聚。 谢凌云跟着谢蕙,离唐诗雨很近,听她们姐姐妹妹议论诗词。她也听得懂,然而还是觉得无趣。就不能好好玩一玩儿么?哪怕是踢毽子、放风筝都行啊。 许是看出了她的无聊,唐诗雨轻声道:「阿芸妹妹,你且等一等,不要焦躁。等会儿啊,会有人见你,你这个样子可不行。」她有些奇怪,她原以为字写的好的人,都很沉得住气。怎么谢家阿芸稍显浮躁呢? 「谁要见我?」谢凌云来了兴致。她环视四周,见大家三三两两,并无一人注意她。会是谁呢? 唐诗雨瞧她一眼,微微一笑,却不肯再回答了。 谢凌云被她勾起了好奇心,又猜不透是谁,寻思着多半是这位唐小姐诈她,是嫌她方才出神失了礼数。她不愿失礼于人前,便坐直了身体,专心致志听她们说话。偶尔插上一两句,调节气氛。 唐诗雨看着她,含笑点头。 然而半个时辰后,谢凌云终于看到了唐诗雨口中的「想要见她的人」。 那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做妇人打扮,衣饰华贵,形貌昳丽。可惜的是,上好的脂粉遮不住她苍白的面色,她清露一般的眼睛里写满了哀愁。 谢凌云下意识用眼神询问唐诗雨「这是谁啊」——唐诗雨拉着她去看花,就是看这么一个美人花么? 唐诗雨这才介绍:「这是我表姐。」 女子笑了一笑,只是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她轻声道:「我姓郑,虚长你几岁。你可以叫我郑姐姐。」 谢凌云从善如流:「郑姐姐。」她觉得不对,可究竟是哪里不对,她又说不上来。 她与唐诗雨交情不深,只当唐小姐是人美心善的才女。——是的,在别人看来,唐诗雨肤色较黑,可是正对她的胃口啊。她只觉得英武健美,更别说,这还是力压众人的才女了。 唐诗雨将她带到郑氏面前就笑了一笑,转身离去。郑氏的丫鬟也极有眼色,退了好远。 郑氏这才拉了谢凌云的手,笑道:「果真是个美人胚子,也难怪他惦念。也是,跟你一比,我们可不就成了庸脂俗粉么?可惜了,年纪小了点……」 谢凌云下意识抽出了手。郑氏的语气让她很不习惯,明明是夸赞,但不知为什么竟被她听出了酸溜溜的意味。她悄悄后退了一步,应道:「郑,郑夫人也好看……」 ——那声「郑姐姐」竟是叫不出口了。 郑氏掩唇而笑,轻声道:「我姓郑,我夫君可不姓郑。你忘了?他姓纪……」 谢凌云不明白她这句「你忘了?」从何而来,但还是依言改了称呼:「纪夫人……」 郑氏呵呵一笑:「还从未有人叫过我纪夫人……」 为一个称呼黏糊这么久,谢凌云心中不快。她根本不认识这位纪门郑氏,也不知道对方要见她做什么。她还记得年前被禁足的事情,也不想惹事,就直接问道:「那你找我有事么?」——有什么事赶紧说啊,说了我好回去啊,我不想多生事端啊。 郑氏又是一笑:「你年纪还小,我找你能有什么事?也就是看一看,你究竟什么样罢了。省得日后……」说到这里,她咳嗽了几声,眼泪汪汪,叹了口气:「我见犹怜,更何况是他?」 谢凌云越发觉得莫名其妙:「她是谁?」她心说下次出门在外绝对不再落单,京城中的夫人小姐一个个的,怪异的很。她暗暗提高了警惕。 郑氏没有回答,只笑了一笑,仍在问着:「妹妹平日在家里都做些什么?读书写字?还是女红针黹?」 谢凌云「唔」一声,答道:「都做,都做。」 「我瞧你身子倒还康健,是个有福之人,切莫像我这般,年纪轻轻便药不离口……」 谢凌云有点恼火,这话她不喜欢。听着像是关心她,可是大正月的说这些,真的不是在咒她生病么?——刘妈妈说过的,正月里是不能说这些话的。 她不想久留,胡乱施了一礼,说道:「我今天还有点急事,先行告退了,改日有时间再听夫人教诲。」反正这人要见她,见也见过了。她可以走了吧? 她走得很急,唯恐郑氏再拦着她。走出数十步,看见站在一旁的唐诗雨,她停下脚步,点头致意,只作打了招呼,就开始疾行,去寻谢蕙。 谢蕙想是又交了新朋友,正与人喁喁私语,连她回来都没看见。 谢凌云不想打扰她,就默默地在她身边坐了。 谢蕙这才注意到她,笑问:「唐妹妹带你去看的什么花?好看么?怎么只你一个人回来了?她呢?」 谢凌云瞧了姐姐一眼,半晌方慢吞吞地道:「不好看。」至于唐小姐,可能还在后面吧? 此时,唐诗雨正站在郑氏身边,好奇地问:「表姐见她做什么?」 「诗雨,你觉得她怎么样?」郑氏不答反问。 唐诗雨想了一想:「单说容貌,自是不俗。可是论才学,远不及谢家五小姐;论世情通透,又逊谢八小姐多矣。不过,我听谢家八小姐说,她的字写的很好。我虽然没见过,但是常言道,字如其人,她肯定也是有可取之处的……」 第三十六章 郑氏苦笑:「可能就是年轻貌美吧,可这也太年轻了些……」她合上了眼,挡住了眼中的愁绪。 虽然丈夫从未提起,可她知道丈夫打听过谢九小姐。——尽管隐蔽,可也被她知道了。 原来他让人打听的谢九小姐,是这么一个人啊。 唐诗雨迷惘地看着表姐,却听郑氏说道:「罢了,不用管我,你赶紧回去吧。今日是你的好日子,你又是东道主。怎么躲在这儿陪我?你再不回去,只怕她们要着急了……」 「诶。」唐诗雨应声而去。 这是她第一次以生辰的名义请好友小聚,难免重视一些。而且表姐身边有人照顾,她也帮不上什么忙。她匆匆忙忙回去,继续招待大家,务必要做到宾主尽欢。 谢家姐妹直到很晚才回去。回府后,谢蕙问妹妹:「阿芸,你今天不开心么?」 谢凌云摇了摇头:「也没有。」她看得出来,姐姐很喜欢今日的聚会,她不想扫了姐姐的兴致。 果然,谢蕙舒了口气:「那就好。你察觉到没有?唐家妹妹很喜欢你呢。」 谢凌云「嗯」了一声,换了话题。 晚间薛氏依旧问起女儿白日里的见闻。——女儿性情憨直,她放心不下,每每出门,她总要问一问的。 谢凌云对着阿娘毫无隐瞒,说起联句,又说起唐诗雨诳她去见那个纪门郑氏。 不想薛氏却变了脸色,颤声道:「你说那人姓什么?多大年纪?」 「姓郑啊,哦,她说她夫君姓纪,看着有十八九岁吧……」 薛氏急道:「阿芸,你可还记得国姓是什么?」 「纪。」这个谢凌云两岁多就知道了,后来宁夫子也常常提及。大齐皇帝姓纪,她一直都知道。她愣了愣,问道:「阿娘的意思是,她可能是个娘娘?」 薛氏深吸了口气,对自己说不能急不能急,待平静了一些,她才道:「年纪轻轻,纪门郑氏,又是永宁侯府的远亲,只可能是一个人。」 「谁?」谢凌云好奇的同时有点不安,怎么阿娘看起来很紧张的样子? 「阿芸,你说那位夫人是不是身体不好?」 谢凌云点头:「是,虽然施了粉,可是能看出来面色发黄。」 「是了,那就是她了。如果我没猜错,今日见你的人是豫王妃。」薛氏缓缓说道。 「豫王妃?她找我做什么?」谢凌云不解,她还记得那日祖母似是说过「虽然豫王妃身子病弱」,原来说的就是她啊。 薛氏板了脸,面容严肃:「你把今日她跟你说的话,一句一句说给我听。」 谢凌云点一点头,她记忆力好,干脆模仿两人当时的语气声调,给母亲重现了一遍。 薛氏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似是不能控制一般,半晌才道:「阿芸,你闯祸了。」 谢凌云很少见到母亲这样,也吓了一跳,又是自责又是担忧,泪珠在眼眶滚来滚去。她忙握住母亲的手:「阿娘,我哪里做错了,你教我,我改。你别生气。我以后对人有礼,再不惹祸了。」 ——她也不知怎么就这么倒霉,偏偏惹上了豫王夫妇,莫名其妙,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薛氏反握住女儿的手,只觉得热流渐渐涌至全身。良久,她方恢复了镇定。她慢慢摇一摇头:「阿芸,这不怪你。」 ——不知道是不是她对阿芸太过宠溺,阿芸的性子终究是太单纯了些。听那郑氏的意思,分明是在代夫相看小妾! 然而阿芸单纯,稍微复杂点的环境,薛氏都担心她应付不来,更何况是王府后院?而且,她的女儿千娇百宠长大,她怎么舍得女儿吃苦受罪? 「阿娘,到底怎么了?」 薛氏逐渐平静:「没事,你不用多想,先回去休息吧。」 说到底,这只是她的猜测,何必告诉阿芸,给她徒增烦恼? 谢凌云犹不放心,但是见阿娘态度甚是坚决,她只得告辞离去。 薛氏寻思,看来不但得管谢萱的婚事,连阿芸的亲事都得抓紧了。也不知道豫王夫妇是什么态度,但豫王妃能说出这话来,八成是已经盯上阿芸了。 夜里,谢律见妻子眉眼之间颇显抑郁之态,不由问道:「怎么了?琬琬。」他有点无奈,心说是不是母亲又为难琬琬了,他续道:「母亲她年纪大了,你多……」 「相公,你想哪儿去了?」薛氏笑笑,「是阿芸。」 「阿芸怎么了?」谢律奇道,「她出门又惹祸了?」 「那倒没有,她一向乖巧。只是她见到了豫王妃,豫王妃说了一点奇怪的话。我想着她的亲事……」 谢律眉峰微蹙,打断了妻子的话:「豫王妃?她不是病歪歪的,很少出门吗?她跟阿芸提什么婚事?」忽然,他想到了什么,断然道:「不行!」 「怎么?」薛氏错愕。 谢律耐心道:「琬琬,那豫王妃虽说病怏怏的,可是只要她活着一天,她就是豫王妃。她耗得,阿芸等不得。再说了,咱们阿芸好好的姑娘,干嘛要给人做继室?阿芸还小,急什么?过两年我的位置还会再挪一挪,阿芸大可以到十四五岁上再议亲,那会更好些。」 薛氏哭笑不得,敢情丈夫是以为豫王妃是在给豫王物色正妃么?郑氏应该不是想咒自己吧? 不过薛氏很意外,在丈夫心里,阿芸的分量还挺重的。她一直以为丈夫最看重的女儿是谢萱,难道不是么? ——她不知道,阿芸年幼时那一声爹爹给谢律留了一个极佳的印象。在谢律眼中,所有子女,唯独这一个是先会叫爹爹的。这是跟他亲近啊。而且阿芸刚出生时皱巴巴丑乎乎的,长开后容貌丝毫不逊于两个姐姐,反而略胜一筹。他对阿芸的印象便又好了一层。 谢律似是来了兴致,继续说道:「唉,可惜了,阿芸若是再迟生二十年,只怕太子妃也是做得的。」 薛氏嗔道:「又胡说了!东宫如今也有十来岁了吧。若阿芸迟生二十年,等她议亲,只怕皇孙都有好几个了。」 话虽如此,可她并非不明白丈夫的意思。回京之后,皇帝对旧人颇多倚重。谢律只要勤勉不出差错,定会稳步高升。届时他的子女议亲时也会有更多的选择余地。 只是这话,闺房中说说也就罢了。若给外人听去,那可就不得了了。虽说丈夫在胡说,但是薛氏莫名的松了口气,阿芸是个有福气的,未必就有这横祸。何况今上宽宏仁善,顾念旧情,想来不会罔顾谢家的意愿。 谢律还在畅想:「说起来,太子比阿芸只大了两岁。以阿芸的相貌,太子妃也是做得的。」 薛氏没好气道:「胡说什么呢?你也不想想,太子妃将来可是要母仪天下的,你瞧阿芸的性子,能成吗?」 「怎么不能成?」谢律下意识反驳,「我瞧阿芸就挺好。」 薛氏不愿与他争执,干脆不再接他的话,而谢律自己则越发恣意,寻思着若真能成,那他与皇帝可以说除了同窗之谊与君臣之义,还多了一层亲家之情。君君臣臣,焉知多年之后不会成为佳话呢? 第三十七章 谢律在这边想象着将来的种种情境,兴奋得难以入眠;那边谢凌云也翻来覆去,难以入睡。郑氏的话、阿娘的话、以及那日老太太的话在她耳边回响,她想她大概明白阿娘在担心什么了。 难道豫王妃郑氏也是以为她要上赶着去给豫王做小妾么?如果是这样的话,也就难怪白天里郑氏跟她说话时酸溜溜的了。 然而谢凌云并没有因为想通了此中关节而开心,相反,她更加郁闷了。她不禁反思:莫非她看起来很像是要去给人当小妾的样子么?怎么老太太也好、豫王妃也好,一个个地都生怕她去做小妾,抢别人的丈夫? 事实上,她只是失了一个幂篱而已,她们想的也太多了吧?她原本所熟悉的天辰派,成亲的人都少,更遑论是纳妾。她上辈子活了十几岁,连一个小妾都没见着。这辈子见到的,岳姨娘郁郁而终,冯姨娘失了本性;大伯二伯的妾室一个个看着唯唯诺诺,连腰杆都直不起来,甚至未必能抚养自己的孩子。 当小妾,自己不开心,主母也不开心,连累子女都不开心,一点趣味都没有,她又不傻,怎么会自甘轻贱? 反正她是不会给人做妾的。说句狂话,哪怕那个人是皇帝,要她去做娘娘,她也不肯的。——当然,皇帝也不会让她做娘娘。 谢凌云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知道是第几次怀念天辰派了。——是,她这辈子有爹有娘,有哥哥有姐姐有弟弟,什么亲人都不缺,吃的好穿的好。按理说,她一直很开心的,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还是会想起在天辰派的岁月。 真奇怪,明明上辈子一直待在天辰派;这一回却是从绥阳到京城,她走的路是多了,但感觉却远不及上辈子自由。 谢凌云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很久,终是慢慢披衣下床,悄无声息地出了房门。 夜色如墨,隐约有星星点缀在天空。谢凌云深吸口气,轻身跃上了房顶。瓦片上还有未化尽的雪,她怕湿了鞋袜,便将一身轻功发挥到极致,足不沾地在房顶疾行。 夜风吹来,她的衣衫在风中猎猎作响。然而她竟感觉不到丝毫冷意,只觉得畅快无比。兴致来了,她干脆出了忠靖侯府,穿街越巷,一路而去。 此刻的京城除了青楼楚馆,早已寂寂无声。只有偶尔一闪而过的行人,或是缓缓行驶的马车,伴随着更夫那拉的长长的打更声消失在夜色里。 谢凌云由着自己的性子,飘飘荡荡,好不快活。 直到接近寅时,她才暂且收心打道回府。 她也不惊动下人,怎么出来的,就还怎么回去。也许是出去玩了这么一遭,她也有点倦了,略微收拾了一下,便沉沉睡去。 这一觉,她睡得很好,还做了美梦。是以次日清晨起床后,她犹眉眼含笑,心情颇佳。 去跟母亲请安时,薛氏见她面色匀红,眼中带笑,不觉诧异,口中却道:「夜里做什么去了,这么高兴?」 谢凌云笑道:「梦见在天上飞呢,飞得可高了,当然高兴。」 薛氏嗔道:「小孩儿家家,哪来这么多梦。」 谢凌云笑了一笑,心说阿娘还当她是小孩子在胡思乱想呢。 见女儿并未因为昨日的事情而影响心情,薛氏宽慰之余又有点担忧。女儿心大,说好也不好。她暗暗叹了口气,早点定下谢萱和谢蕙的婚事,就给阿芸寻个好人家吧。 她不同于丈夫,在她看来,阿芸最适合的就是家庭简单,门风清白的人家,家世上稍逊一筹也没关系。最重要的是内院一定要干净,莺莺燕燕的,绝对不能有。否则,以阿芸的性子,只怕要被吃的渣都不剩。 是了,少不得要提前给阿芸准备几个厉害些的丫鬟仆妇,将来也好帮衬一二。只是必须得拿捏住了,不能让她们反而辖制阿芸。 小女儿的未来,薛氏琢磨得很细,许多细微之处,她都考虑到了。但是眼前谢萱的亲事,明明迫在眉睫,她却一点头绪都没有。 回京有段时日了,谢萱也没少出门,到目前为止,有三家隐约透露出了想与谢家姑娘结亲的意思。 一个是朔平伯府三房的嫡子方五郎,一个是英国公幼子,另一个则是国子监祭酒想替他儿子求娶谢萱。 薛氏使人打听过这三人的情况。方五郎十八岁,听说性子也很好,是个老实敦厚的后生,只可惜相貌不大好看。——能直接说出不大好看的,想必是很不好看了。 英国公幼子倒是相貌堂堂,年纪也不算大,只可惜他发妻早逝,留下一女,且府里还有不少妾室。——小妾多,乌烟瘴气,后院不安稳,不好。 至于国子监祭酒秦大人的独子,听说是个有才气的,仪表不俗,未曾婚配,房里也没有杂七杂八的事。可惜偏偏家境不大好。秦家虽然不算家徒四壁,但是比起谢家,差太远了。都说高门嫁女,低门娶妇。这个秦家,也不大好。 薛氏拿不定主意,晚间就跟丈夫商量,要他做选择。——反正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谢萱不服她,总要服自己的父亲吧。 谢律听妻子说完三人情况,眉头深锁:「就这三个人?没了?」 薛氏斜了他一眼:「你还想有几个呢?真当谢家姑娘都是天仙?」 ——听他这话,倒像是她故意把好人家藏起来,不愿意谢萱嫁的好似的。 也是好笑,谢萱嫁的好坏,跟她有什么相干? 谢律道:「不是,我以为会有不少人提亲呢。」 在他看来,他女儿无疑是出色的,一家有女百家求,不是很正常么?怎么只有这么点人? 薛氏笑笑,没告诉丈夫,这三家还都不算正式提亲,只是委婉流露出这个意思罢了。成与不成,还未可知。 谢律沉吟道:「英国公家不行,那孙家的小公子是皇上的小舅子。萱儿嫁给他,我便成了他岳父,那我岂不是比皇上还高出一辈儿来?不行不行……」 薛氏失笑。竟是为了这么一个原因么? 谢律又道:「秦家也不行。虽然说穷不可怕,咱们可以多给陪嫁。但是,就怕那秦家的小子是个气量狭小的,倘若,使了谢家的嫁妆,还心生怨怼,那就不美了。」 薛氏看着他,也不知该怒还是该笑,她问道:「那就是方家了?伯爵之家,是不能袭爵,不过一辈子也能衣食无忧了。至于长的丑了一些,大户人家的孩子能丑到哪里去。而且,男子汉……」 谢律却摇头了,坚决地道:「不行,琬琬,方家不行。」 「方家怎么也不行?」薛氏问道。 「萱儿长的好看,给她找个丑夫婿,她怎会愿意?结为夫妇,那是要一辈子的。琬琬,你想想,你愿意阿芸一辈子对着一个丑八怪么?」谢律忽略心头的不自在,到底在琬琬心里,还是有亲疏之分的。 他说这不能怪她,但心里难免有点不自在。 薛氏愣了一愣,没有说话,心里却想,若那人样样都好,只容貌鄙陋,以阿芸的心性,想必是不介意的。但这话她并未说出口,只笑了一笑,算作回答。 第三十八章 谢律叹了口气,说道:「没想到儿女的婚事,竟也这般麻烦,若都能像我们当年那样,听音钟情就好了。做爹娘的,也就不用担心了。」 ——他们现下的感情好坏先不论,至少在成亲前,他是非常期待与薛琬成亲的,他是真的想与她携手一生的。 他第一次见薛氏时,隔着幂篱没看到她的样子,只听到了她的声音,就心神荡漾,痴痴地跟了很久。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他才失魂落魄回了家。他求了母亲央人去打听她的身份,他要娶她。 当时卫氏因为薛琬父母双亡,不肯同意。谢律求了很久,用尽方法,才让母亲松了口。他当时以为他们能幸福美满、相亲相爱一辈子。 ——可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听丈夫提起旧事,薛氏也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方回到了原本的话题:「萱姑娘十七了,等不得了。再耽搁,只怕不好议亲。你在外面,认识的人多,若有好的,不妨定下来。」 她这话倒也不算夸张,历来年纪大的庶女。——不,不只是庶女,都不会有太过圆满的婚事。等待着她们的,不是身份相当的庶子,就是丧偶的鳏夫,或是因守孝等缘故被耽搁的儿郎。很少有例外。薛氏不想拖着谢萱的婚事,被人指责为母不慈。 谢律「嗯」了一声,口中却道:「琬琬,你记得我那日跟你说起太子么?」 薛氏道:「自然记得。」她瞧了丈夫一眼,「怎么?你不会说萱姑娘也能当得太子妃吧?别的不说,她还比东宫长了两岁呢……」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跟你说个笑话儿。」谢律摆了摆手。 「什么笑话?」 「是今日皇上说的,你也知道,皇上宠爱太子,太子的什么事,他都能当成新闻。他说太子昨个儿问近侍,这世上是不是真有仙女。」谢律笑道,「你说一句胡话,皇上巴巴地说给臣下听,还问是不是该给太子选妃了。这天下的父母啊,心都是一样的……」 薛氏不明白他怎么就把话题扯到了这里,只嗯了一声以作应答。 她听说过,皇上对太子极为爱重,一来是因为淑皇后孙氏以身挡剑,二来是太子本人也颇为出色。难怪皇上看重。有时候听谢律话里的意思,皇上与太子只怕比寻常人家的父子还要亲近些。 不过,这些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谢律还在说着:「就是前不久,英国公犯了急症,太子去府上探视,回来的时候也不知撞见什么了,竟问了两回是不是真有神仙。皇上都急了,说是怕太子头脑发热,去修仙练道呢……」 他自回京以来,常常将皇上太子挂在嘴边,薛氏初时不适应,时日久了,也就习惯了。 她很无奈地道:「好了,相公,你说的我都知道了,那萱姑娘的婚事怎么办呢?不只是她,还有蕙儿。蕙儿可也十五了啊……」 谢律沉默了。 薛氏试探道:「要不,让老太太辛苦一下,多留留心?」 谢律当即道:「这怎么行?」儿女的婚事理应父母操心,怎么能劳烦老太太? 薛氏也只是随口一说,见他反对,就不再提及。不管怎样,谢萱的亲事,她都算是在尽力张罗了,成与不成,且走且看吧。 谢萱的事迟迟不能定下,反倒是谢蕙的婚事隐约有了着落。永宁侯夫人徐氏下了帖子邀请薛氏到家中小聚。——她们年轻时相识,关系不远不近。回京后也在别人家中相遇过。然而像这样的下帖子邀请,却是头一遭。 薛氏本想携女前往,让她们增长世面,但是看帖子里只说是旧友小聚,就打消了念头,只带丫鬟前去。 一到永宁侯府才知道,徐氏竟然只请了她一人。两人追忆了一会儿旧事,徐氏便说明了此番请薛氏前来的目的:「妹子,我这回请你来,不为别的,只是想向你讨要一个人。」 薛氏一怔,心中微感慌乱,不会是徐氏想代豫王妃讨要阿芸吧?她轻声问道:「夫人想要谁。」 「是令爱。」徐氏话一出口,就见薛氏变了脸色,她不大明白缘由,但还是继续说道,「就是府上的八小姐啊,我想让她给我们家老大做媳妇儿。」 「蕙儿啊……」薛氏悄然松了口气,又有些不解,「怎么是蕙儿?」 徐氏歉然一笑:「妹子也知道,我家颂儿,之前只顾着读书求学,也没想过成亲的事儿,我这做母亲的,也疏忽了。这才耽搁到二十还没定亲。前些日子诗雨生辰时,我见了贵府的八小姐,相貌好,性子也好,很合我眼缘。难得的是,她跟诗雨也亲近,我寻思着将来真成了,姑嫂之间也好相处,是不是?」 听她这么一说,薛氏更诧异了。唐颂作为侯府世子,将来是要袭爵的,虽说年纪稍大,但男子年岁大些,不算什么毛病。倒不是说蕙儿不好,只是怎么永宁侯府想到要求娶蕙儿?若仅仅是想与谢家结亲家,又不计嫡庶,那不是该首先考虑年岁更长的谢萱么?年纪也更相宜些。 「世子自然是好的,只是……」薛氏笑笑,「蕙儿上头还有个萱儿呢。萱儿还未议亲,总不好越过姐姐,先把妹妹的亲事给定了……」 徐氏忙道:「当然,这事也就是咱们先私底下商定,等五小姐定亲后,咱们再正式定下来啊。放心,不会让你为难的……」 她越这么说,薛氏越发不安。无疑从表面上看这是一桩不错的婚事,可就是因为不错,才更让薛氏怀疑。她只笑了一笑,说道:「说起来,孩子们的亲事,我也不大能做得了主。总是要跟她父亲商量一下的……」 徐氏点头表示理解,末了,又拉着薛氏好一通夸赞,说薛氏教的好女儿,连她见了都喜欢。 薛氏只含笑听着,也夸赞唐诗雨聪明俏丽。略坐了一会儿,她就提出了告辞。她回去后,使人细细打听这位永宁侯世子。 打听的结果并没有什么异样,唐颂刚过二十,年轻上进,人也聪明,就是性子冷了些,没听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怪癖,似乎也无不良喜好。总而言之,是个很好的夫婿人选。薛氏没任何理由不同意这桩亲事。 薛氏与丈夫商量,谢律也颇不解:「是指名要娶蕙儿么?不是萱儿?」 「我还没聋到分不清五小姐和八小姐。」薛氏没好气道,「我也打听过了了,永宁侯世子是个好的。你在外面,可曾听到他不好的传言?」 谢律沉吟:「唔,这倒不曾听说。」事实上,唐颂一直都算是权贵子弟中的佼佼者,是纨绔里的一股清流。一时半会儿,谢律还真想不出他有什么不好之处。忽的想起一事,谢律又道:「他跟礼儿年纪相仿,应该有来往,要想知道他的品行,问礼儿,他可能知道一些。」 薛氏点头,记在心上,隔日果真问了谢怀礼。 听母亲说完来意,谢怀礼颇为讶然:「唐世子么?」顿了一顿,他方道:「孩儿跟唐世子交情泛泛,不过从相处来看,他虽然待人冷些,但的确是个君子。只是有一点……」 「什么?」 「孩儿恍惚记得,他几年前就要定亲了,后来却没影儿了,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第三十九章 薛氏又是点一点头:「是这样啊。」她猜测着,多半是那一桩婚事没定成,所以耽搁了,后来又有国孝,这才一拖再拖。这样的话,倒也合乎情理。再想想,如今谢律明显得到皇帝倚重,前途不可限量,而谢蕙虽是庶女,却是在嫡母跟在长大的,容貌性情都好,又与唐家小姐走得很近,与永宁侯世子倒也算是相配。 跟谢律再一商量,薛氏心里已经同意了七八分,只等谢萱的亲事定下,就着手处理谢蕙的事情。 二月十九观音诞,忠靖侯府的老太太卫氏带着媳妇孙女们去观音庙拜观音。 薛氏怕女儿受冻,让刘妈妈给谢凌云准备了厚厚的衣物。谢凌云嘻嘻一笑,听话换上。她不怕冷,可她也不会拒绝阿娘的好意。 老太太出府,丫鬟仆妇带了不少。谢家一行浩浩荡荡,甚是热闹。 途中,谢蕙告诉妹妹:「今天咱们要去的观音庙,是有来历的。」 「什么来历?」谢凌云好奇地问。 「这个观音庙最灵验,而且,我听说……」谢蕙压低了声音,说道,「观音的相貌有几分神似淑皇后。」 「哦……原来是这样。」谢凌云表示理解。她那日听谢芷说过,孙皇后当日为今上挡剑而死,在皇帝心中的分量不轻。如果此地观音的面貌像孙皇后,也就难怪在这儿祭拜观音的人多了。 谢蕙轻轻叹气,说道:「这观音庙,还是皇上做太子的时候建的。据说那观音像修了几次,今上都不满意。后来,有了几分淑皇后的影子,今上才拍板定了。」 谢凌云「唔」一声,心说,听起来皇上像是个痴情的。可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皇长子的生母还不是皇后。这算痴情么? 马车缓缓行驶,终于到了城东观音庙。这日是观音诞,又是庙会,观音庙前人很多。但是因为谢家跟观音庙的主持相熟,是这里的老香客了。谢家的女眷就由主持引着,由侧门进庙。 进了观音庙才发现,庙里的香客并不多。 卫氏带着一众小辈给观音上香。谢凌云趁机仔细端详观音像,只觉得宝相庄严。她想了想,若是孙皇后果真长这个样子,那不消说,肯定是个美人儿了,还是个端庄大方的美人儿。 眼看着老太太已经跪下磕头,她忙也跪下,双手合十,默默祈祷,愿父母安康,一世无忧。 拜完观音,主持亲自招待卫氏,谈起观音渡化世人的事迹。卫氏听得连连点头,命长媳王氏再捐些香油钱。 王氏连忙应了,又亲自捧了庙前神井里的「菩萨神水」,给婆婆品尝。 观音庙前有一口井,据说是观音玉净瓶里的水倾泻而出,形成了这口神井。虽是无稽之谈,但卫氏见这神水干净澄澈,尝了尝,甜美甘醇,心生欢喜,就饮尽了这一小盅,赞道:「到底是菩萨神水,就是不一样。」 谢凌云听说「菩萨神水」能驱邪避灾,招福纳禄,就想着也盛一些,让阿娘尝尝。见主持正陪着谢家女眷在菩萨像前讲佛家故事,她寻思着不会有人注意到她,就悄悄溜了出去。反正神井就在殿外,她取水也不过是数息之间的事情。 然而她刚一出大殿,就看到一个人站在井边,伸着手正往井边探。 谢凌云瞧这架势,不像是取水,倒像是投井啊!怎么会有人青天白日在这人来人往的观音庙里投井! 她也不多想,脚下迅疾如风,几步跃至那人身前,伸手拉了他的胳膊,向后一扯,成功使得那人离神井有数尺之远。 她刚一松开手,就不知从哪里跳出两个人来,他们手持利剑,明晃晃地剑尖正对着她! 谢凌云愣了愣,好久没见过兵器了,这两人也是会武功么? 「这是做什么?!收了收了!」谢凌云还未说话,方才站在井边那人倒是先开口了。 更让谢凌云意外的是,他话一出口,手持利刃神情冰冷的那两人竟然很听话地还剑于鞘。两人整齐划一的动作,竟然分毫不差,看着像是练家子。 他一句话就能这两人收手,是不是比他们厉害?可是,他看起来,并不像会武功的样子啊。 谢凌云抬眼看着这个人,十四五岁的少年,身形高瘦,眉眼清俊,除了长的好看一些,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啊。而且他的气息也不像是有内力的。 她上辈子见过的人不多,可是她也知道,眼前这个少年,多半就是师兄们平素最看不上的「玉面郎君」——或者说「小白脸郎君」。听师兄们说,一般长成这样的,武功都不会太好。只有使劲儿往糙里捯饬的,那才是伟丈夫,真豪杰。——这话的真假暂且不论,但她能肯定,此人并不会武艺。 谢凌云瞧瞧他,又看看那两个板着脸的持剑者,心思微转,也就明白了。这肯定不是投井,哪有投井还带着俩保护者的?她道声「得罪」,打算去取水。 只是在她看那少年时,少年也在看她。盯着她瞧了一会儿,他竟缓缓笑了:「是你啊……」 谢凌云纳罕,隔着幂篱还能看出她是谁?而且,她也不认识他啊。 似乎是猜到了她的想法,少年笑道:「方才你拉我的时候,离得近,你那个,撩起了一点,我看到了……」 「哦。」谢凌云心说,看到就看到,有什么大不了? 「你是从那里面出来的?」少年指了指观音庙的正殿,笑道,「你是观音?还是她座前的童女?」 谢凌云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看,小声道:「皇后娘娘才是观音。」 「啊?」少年神情一滞,勾了勾唇角,「我倒忘了,还有这么一个说法。对了,你方才拉我做什么?」 谢凌云晃了晃手里的杯子,没有说话。她快步向神井,没错过身后的脚步声。 「哦,你也要取水么?」 少年这个「也」字教谢凌云微微一顿,明白过来:「你方才是在取水?」 「不然呢?」少年反问。但很快,他就自己说道:「也不算是取水,我是在观察,怎样取水更方便。」 谢凌云眨了眨眼,不置可否。 「诶,你取这水做什么?」见谢凌云转动辘轳,少年的声音充满了惊讶,「你也用得着在这儿亲自取水么?」 谢凌云不解:「庙里的师傅不帮人取,说是自己取的心诚更灵验。」 「不是,那你是人么?」 谢凌云手抖了一抖,正在上升的水桶又沉了下去。她抬眼看向少年,这人怎么这样说话?「你才不是人。」她继续转动辘轳。 少年似是没听到她的话,继续说道:「说起来,我也要取水的。我父,我父亲最近有些生我的气,我想亲自取了这水,让他高兴。」 谢凌云心说,倒是个孝顺的。她很快取了水,她只要一点,小心翼翼地用杯子装了,打算奉给母亲。 那少年却忽的低声问道:「上个月十一晚上,你不高兴么?」 谢凌云的手再次微微一颤,上个月十一?那不是唐诗雨生辰那日么?因为豫王妃的话,她心中不快。可问题是,他怎么知道?她心中一凛,难道说他在那夜见过她?她那夜穿街越巷,真的有人见到她么? 第四十章 「神仙也有烦心的事情么?」 谢凌云呆了片刻,才明白过来,这人是把她当成神仙了?她有些啼笑皆非,上回在豫章长公主府,她因用了轻功,被人当做是使妖术,这回竟然被当成是神仙了吗?不错,算是一个进步。 或许是受少年神秘的模样所影响,她也压低了声音:「对啊,我有烦心事,我偷偷来的,怕被人发现,不是,怕被别的神仙发现。」 少年轻笑出声:「是么?」 谢凌云这才发现他笑起来时,眼中似乎有星光闪烁,她呆了一呆,却听那少年道:「可是,怎么办呢?已经有神仙发现你了。」 他「神仙」两字咬得极重,谢凌云觉得不对劲儿,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见碧玉正朝这边张望。一看见她,便唤道:「姑娘,太太找你呢。」 谢凌云蓦地飞红了脸颊,啊呀,穿帮了。果然那少年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瞪了他一眼,端着杯子就往大殿走。听力极佳的她隐约听到了身后的轻笑,她心里有气,明明是他先猜她是神仙的,她顺着他的话说了,他倒反来笑她。 她悄悄将「神水」给阿娘:「阿娘,这是神水。」 薛氏正焦灼不安,见她巴巴地端了所谓的「神水」回来,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恼,轻声道:「怎么又乱跑?等会儿老太太找不着你,可怎么办?」 谢凌云瞧瞧正专心致志听主持讲经的老太太,笑了笑:「不会的,老太太一时半会儿想不到我的。」 薛氏无奈:「你啊……」 大殿人多,她到底是没有立即喝下那所谓的「神水」。 谢凌云也听主持讲经,听着听着,她心里忽然一动,暗叫不好。她急着回来,也没问清楚,正月十一的夜晚,那人是不是真的看见了什么。若真的看见了……她将心一横,看见便看见,她抵死不认,那人又能怎样? 再说了,那人也未必知道她是谁。 这么一想,谢凌云的烦恼便烟消云散了,她格外老实,乖乖地待在殿中听主持讲经。初时还不觉得怎样,但是越听越觉得有意思。她听着听着便入了神。 与此同时,那少年照着她先时的姿势,转动辘轳去打水。 他身后的侍从刚要上前,就被他给拒绝了。他笑道:「既然是尽孝,就得拿出些诚意来,怎么能让你们帮忙?」 他将水装入水囊,抛给了随从:「拿着!」 随从接过水囊,而他则双手负后,盯着大殿门口瞧了一会儿。安安静静,并未有任何人出入。 他颇有些意兴阑珊:「走吧,回去吧!」 随从不敢多言,紧紧跟在他身后。他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问了一句:「你们都是大内高手,功夫是一等一的好,你们会千里飞行之术吗?」 两个随从对视一眼,齐齐摇头:「不会。」 「哦。」少年点一点头,「那你们能飞,能跃多高?」 左边的随从思考了一下,谨慎答道:「回殿下,也就数尺高吧。」 「那你们见过有人能在半空飞吗?」 两个随从又是对视一眼:「没有。」 少年勾唇一笑:「这样啊……」 他们没见过,可是他见过啊。他在正月十一的夜里,从英国公府出来时,亲眼看到一个人一身素衣,从他眼前飞了过去。 很奇怪的是,在那一瞬间,他竟然看清了她的脸。 他曾怀疑自己看花眼了,或是见到了什么神仙。——尽管他清楚地知道这世上并没有神仙。但是一个凌空飞行、容颜清绝的女子很难不让人往这边想。 就在他快要忘记她的模样时,他竟然再次见到了她。 不过当他再次见到她的时候,他就很确定那不是神仙,也不是看花眼了。 只是一个小姑娘,一个挺有意思的小姑娘。 可偏偏这样一个小姑娘,却有不小的本事。 ——这个少年不是别人,正是今上唯一的嫡子,谢律经常提起的太子纪恒。 昨日,因为一点小事,纪恒与父皇意见相左。一向看重感情的皇上委屈而愤懑,竟还生出了「儿大不由爹」的慨叹。 纪恒有心化解矛盾,就来这观音庙,打算取些「神水」聊表孝心,也好让父皇明白,他这个儿子是真的敬重他。 只是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这个本事不小的小姑娘。 「缘」之一字,可真奇妙。 纪恒回宫后,捧了「神水」去见父皇。他刚说明这是在观音庙求的,皇上的神情便和缓了。 「你亲自取的?」 纪恒点头:「是。孩儿听说这水能驱邪避灾,招福纳禄,今天又是观音诞,想必比平时能更灵验些,所以特意求了来给父皇。」 皇帝赞道:「好孩子,难为你有心了。」他心中感动,昨日的小小争执,自是就此揭过,不再提及。 他也有几个子女,但最看重者莫过于纪恒。这是他发妻给他留下的唯一的孩子,也是跟他最贴心的孩子。他一直认为,别的孩子拿他当皇帝,只有恒儿是拿他当父亲的。 他自有朝臣,不需要用儿子来当臣子,但是他需要儿子。 皇上做太子时,储君之位并不牢固,他战战兢兢做了几十年太子,唯恐哪一日会被废掉,更怕身首异处,妻儿不能保全。——当然他的确失去了挚爱的妻子。 如今他成了皇帝,看重旧人,也不愿意儿子步自己的后尘。他会给恒儿铺路,他会亲手剔掉权杖上的刺儿,再交给恒儿。 他最怕儿子不明白他的好意,跟他离心离德。不过还好,恒儿跟他一向亲近。 次日,皇帝再次跟臣下夸起了太子:「东宫纯孝,亲自求了观音庙前神水,呈现给朕,孝心可嘉。」 众大人对这样的夸赞习以为常,纷纷应和:「太子纯孝!」 皇帝愈加满意。 只是皇帝不止一个儿子,他时常夸赞太子,其他的儿子心里就不那么痛快了。 尤以豫王为甚。 作为长子,豫王在今上登基后就开始办差,其中不乏办的极其漂亮的。但是父皇也只是肯定一下,表示鼓励。当然也会有赏赐。但是跟对纪恒比起来,就差太远了,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人是有感情的,他没办法不多想。 豫王回到府里,独自喝了几杯酒。他还要再喝下去,却发现一只消瘦的手按住了酒壶。他顺着绣有云纹的袖子往上看,目光停留在王妃郑氏苍白的脸上。 「怎么?有事?」他又恢复了冷淡。 郑氏松手,在他对面坐了,轻声道:「王爷,不开心吗?」 豫王挥了挥手:「没有。王妃身子不适,就早点休息吧。本王还有事情要做。」 然而郑氏并没有离开,她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温柔而又固执地看着他。才看了一会儿,她的眼里便有了泪光。 豫王有些烦闷,又懒得应付她。既然她不走,那他离开就是了。他站起身,扔下一句:「那王妃好生待着,本王去书房!」 他刚走几步,就听到王妃带着哭腔的声音:「我见过她了!」 「谁?」豫王不解,停下了脚步,「你见了谁?」 郑氏咬牙,却不回答。 第四十一章 豫王看了妻子一眼,觉得也得不到答案,就再次转过了身。 「我见了谢家九小姐!」郑氏急切地道,「我见过她了。」 豫王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谢家九小姐是谁。他勾了勾唇角:「哦?是么?」 王妃这样激动,难道是那个谢九小姐又有惊人之举?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吓到他病弱的王妃。 殊不知,他这态度落到郑氏眼中,则是另一种意思了。 郑氏眼中含泪:「你放心,我什么都没跟她说。我只是看看她。她的确很好看,可是人不够聪明。即使我让贤,她也管不好整个王府。她年纪小,看着身体还好,等她进了门,生下一男半女,我可以……」 她正要说她可以代为抚养,却看见丈夫眼中的冷意一点点聚集。她有点害怕:「我说的不对么?难道我连养孩子的权利都没有吗?」 豫王缓缓摇头:「真是不可理喻。」他一直都知道,他这王妃身体病弱,敏感多思,但没想到她竟然想这么多! 他闭了闭眼:「谁给你说,她会进府的?你要是真闲的慌,就种种花,养养草,不要整天胡思乱想!」 「这么说,王爷不是要……」郑氏喜出望外,苍白的脸颊也浮上了一层红云,「是王爷让人打听她,不然我也不会……」 豫王没有理会她,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他不过是让人打听一下,就以为他要纳了她?而且,就算是他要纳小,难道郑氏就能拦得住么? 不过,说起谢九小姐,他倒是想起来了。能用一个幂篱悄无声息地打死一匹疯马的人,想必暗中杀人也不费吹灰之力吧?他需要这样的人才,或许可以揽为己用。 只是在那之前,他得确认一下,谢九小姐是不是真的膂力惊人,且有万夫不敌之勇?谁知道那一次是不是误会或者意外呢。毕竟那只是一个十二,不,十三岁的小姑娘。 谢九小姐谢凌云白日里出门了一天,夜里早早就睡了。她出门的机会不多,除了观音诞,整个二月她一直待在家里。她跟在阿娘身边,算账管家,忙得不亦乐乎。倒是谢萱与谢蕙间或出门访友。 三月在谢家上下的期盼中终于到来。初九是谢怀礼娶亲的日子,不止他激动,谢凌云这个做妹妹的都异常紧张。 谢怀礼去佟家亲迎,谢凌云就陪在阿娘身边,同阿娘说话,安慰阿娘。她还没没见过阿娘这般紧张。 薛氏握着女儿的手道:「也不知怎么了,我这心里头,总不安稳,眼皮子也一直跳,总觉得有什么事儿要发生……」 谢凌云笑道:「新嫂子要进门了,阿娘紧张呢。」 一旁的谢怀让也拍手道:「新娘子,新娘子……」 薛氏轻轻摸了摸小儿子的头发,轻声道:「可能吧!」她从头天夜里就感到不安,或许真的是急于喝新婆婆茶? 自嘲一笑,薛氏又饮了杯茶,想压下这股莫名的焦躁感。 从新娘子下轿,一直到所有礼仪完成,将新人送入洞房,一切顺利。 薛氏慢慢吐口浊气,将心放到了心底。真好,这下算是媳妇儿进门了,了却心头一桩大事。 然而薛氏刚松了口气,还没来得及到祖宗的牌位前上柱香,刘妈妈就气喘吁吁走开,告诉她,不好了,出事了! 薛氏霍地站起:「出什么事了?」 谢凌云拍着刘妈妈的脊背给她顺气儿,轻声道:「刘妈妈,别慌,慢慢说。」 她也担心,能出什么事?有人来抢亲?新娘子跑了? 「是,是,是五姑娘……」 「谢萱?」薛氏挑了挑眉,「她能出什么事?」 刘妈妈看看谢凌云,一脸踌躇之色。 谢凌云会意,悄悄退了出去。 不过,听力极佳的她还是听到了刘妈妈的话。 「有个客人喝醉了,不知怎么的,竟然跑到了后院儿,撞见了五姑娘,意图对其不轨,偏偏给未来的七姑爷看到了……」 谢凌云听完心中一凛,有人借酒欺负谢萱?诚然她与谢萱交情一般,甚至算不上好。可是听到这样的事情,她依然愤慨。 那客人是谁?竟然酒后无德? 这件事传出去于名声有损,况且又是最心爱的孙子的大喜之日。老太太震怒之余,教人悄悄请了薛氏,商量解决此事。听老太太的意思,是要许婚。 谢凌云呆愣许久,许婚?这种情况不应该狠狠教训登徒子么?许婚做什么?若是被人调戏了,还要嫁给他,那谢萱也太可怜了。 薛氏赶到存晖堂时,发现大嫂王氏、二嫂李氏都在,谢萱跪在地上,默默流泪。老太太也不说话,只能听见谢萱偶尔的抽泣声。 匆忙行了礼,薛氏便听老太太说道:「先劝劝五丫头吧,事情都这样了,除了许亲,也没别的法子了。」 薛氏已经从刘妈妈那里知道了,那个醉酒无状的客人正是英国公幼子孙叔宁。孙叔宁原本与谢家来往也不多,这回来观礼,不知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事。 听说那孙叔宁也挺懊恼,酒醒以后声称愿意负责,他会娶五小姐为妻。 他今年二十四岁,发妻早亡,留下一女。——他本来也就有跟谢家结亲的打算。只是谢律夫妇没有同意。 忠靖侯夫妇一商量,琢磨着这算是最好的解决法子了。毕竟当时泰康伯嫡次子等人找到孙叔宁时,他正将谢萱抱在怀里。 众目睽睽之下,不结亲,难道还教五丫头去死不成? 好在孙叔宁妻子早逝,谢萱嫁过去就是正头娘子。若是他已经娶妻,她只能做妾,岂不更惨? 卫氏觉得这亲事也算差强人意,可是,谢萱并不同意。 向来乖巧听话的谢萱发狠赌咒,就是不嫁。她宁可死,都不嫁。 忠靖侯将此事扔给了老妻,由她全权处理。而卫氏则叫了儿媳们过来商议此事。 王氏巧舌如簧,却不说到正点上。李氏则一问摇头三不知。 卫氏只得道:「老四媳妇儿,这是你闺女,你劝劝吧!」 她心说,成就成,不成也就这样。婚事历来由长辈做主,谢萱还能上天不成? 薛氏看一眼犹自拭泪的谢萱,心中暗暗叫苦。这哪里能说的动? 她还未开口,谢萱便道:「不用劝了,我不同意。」 她怎么会同意呢?孙叔宁是什么人,别人不知道,她还不知道吗?那就是个流氓无赖!而且还是死了老婆的鳏夫,她为什么要嫁这样的人?她不嫁。 薛氏沉吟道:「你不同意,莫非有别的法子?」 说到这里,她心里微微一动,记得谢律曾说,他和陈家商量结成儿女亲家。没有具体说明是谁,但若说是谢萱与陈家儿郎已定亲,这件事能不能胡乱应付过去呢? 她正要开口,就听谢萱咬牙道:「别人要害我,我能有什么法子?」 被谢萱冰冷的眼神扫过,薛氏差点气个仰倒:「姑娘这话什么意思?谁要害你?」 她知道谢萱难受,可是这般阴阳怪气意有所指做什么? 今日是她儿子大喜的日子,她也想知道,是谁想在今天害谢萱,来给她添堵! 卫氏也听着不对,呵斥道:「胡说什么?」她在内宅多年,此事早就教人查过了,确实是意外。不过下人失职,竟叫客人跑到了后院! 第四十二章 谢萱道:「我没说你。」她难过而绝望,她今天本是看见谢怀礼成亲,想起自己,心中郁郁,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谁想就会碰见孙叔宁呢? 本来若是没人瞧见也就罢了,偏偏谢芷的未婚夫伙同几个好友去寻孙叔宁,正好撞上。 可是,她怎么能嫁孙叔宁呢?嫁给孙叔宁,这辈子都会毁了。她重来一世,怎么能轻言放弃? 这不是她要的结局。 忽然,她脑海里浮起一张面孔,她轻声道:「也不是没有解决的法子。」 「你有什么法子?」卫氏问道。 「让别人替我嫁,谢家还没出阁的姑娘,可不止我一个。」 她话刚一说完,薛氏就变了脸色,谢家如今只剩下四房的三个女儿尚未许亲。谢萱不愿,难不成是让她的妹妹们替她不成?且不说能不能替代,只说这事哪有一点道理可言? 那两个姑娘一个是她生的,一个是她养的。不管是哪一个,她都不想让她们顶替谢萱。凭什么呢?谢萱固然可怜,可这事跟她们两个又有什么关系? 她尚未开口,就听婆婆卫氏呵斥道:「这是什么话?这种事儿还能让别人代替不成?」 薛氏也不管婆婆在侧了,哂笑:「呵,姑娘倒是说说,你想让谁替你去?别的事倒也罢了。可我听说,方才好些人都在那里,也都知道跟孙家那人纠缠的是谁。换一个人?怎么圆的过去?搭一个姑娘的名声不行,还要搭另一个?」 王氏与李氏妯娌俩在旁并不说话。此事跟她们二人关系不大,这是四房的事儿。 谢萱定了定神,说道:「他们只知是谢家姑娘,但是灯光黯淡,却未必能清楚是哪一个……」 王氏「哎呦」一声,飞快掩了唇,看向面无表情的薛氏。 薛氏怒极反笑:「倒不知道五姑娘想让谁替你?」 她心说,冯姨娘果真生的好女儿,半点不肯吃亏的。自己倒霉沾惹上了事情,就要往无辜的人身上推。她暗暗打定主意,不管是谢蕙还是阿芸,她都不会同意。 谢凌云站在存晖堂外面,听着里面的对话,心情异常复杂。 她原本只是想担心此事,就想来看看。因为里面都是长辈,不便入内,她就先在外面站着。但她没想到谢萱竟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她们姐妹三人小时候共同跟着宁夫子学规矩本事,宁夫子也教过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难道谢萱都忘了么?自己不愿意嫁给恶人,就让别人代替,是不是太自私了些呢? 忽然,她听到谢萱略略提高了声音:「二姐姐。」 「谁?!」存晖堂众人齐声问道,语气中充满了惊讶。 不只是她们,外面的谢凌云也疑心自己听错了。谢萱说的二姐姐是谁?是谢蕙?还是大伯母家里的二堂姐谢蔳? 谢萱再一次道:「我说,是二姐姐。」她看了一眼神色莫名的众人,心里稍微有了些底气,继续说道:「二姐姐寡居在家,又青春年少,肯定不能就这样枯木似的过一辈子。既然总归是要再醮的,何不考虑这一次机会?英国公家得皇上倚重,大伯将来也会袭爵。而且,他和二姐姐,两人一鳏一寡,岂不正合适?」 她心说鳏夫配寡妇,正是天生一对,谁也不委屈了谁。 她这番话让人大吃一惊,薛氏嘴唇哆嗦,竟是半句话也说不上来了,只拿眼睛瞅着大嫂王氏。 王氏也没想到这火能烧到自己女儿身上。蔳娘当初成亲半载,丈夫就突然去了,也没留下一儿半女。及至蔳娘的公公外调,她舍不得女儿,便接了蔳娘回娘家。五年多来,蔳娘一直贞静自持,恪守本分。这是要把污水往她这可怜的女儿身上泼么? ——且不说蔳娘如今没有再醮的打算,即便是有,他们夫妇也会给相看个好点的人家,好好地嫁过去。也不是糊里糊涂的,顶着别人的事儿嫁人。这让外人怎么看?说是蔳娘耐不住寂寞,勾引喝醉了酒的男人? 他们家蔳娘何曾受过这般委屈? 王氏呜咽一声,眼泪便流了下来:「我可怜的蔳儿啊!你想安安静静地守寡,都碍了人家的眼呢……」 她这一哭,薛氏也跟着擦拭眼睛,劝道:「大嫂莫哭……」 谢萱有些茫然,又有些不解。她不明白大伯母在哭什么。上辈子谢蔳终身未再改嫁,年纪轻轻却死气沉沉。她看了都觉得难受。谢家九个姑娘,只有她们两个所嫁非人,更让她有同病相怜之感。 她想这不只是在帮自己,也是在帮谢蔳啊。推谢蔳一把,让谢蔳再嫁。虽然孙叔宁不是个好的,但是嫁给他,不可能比谢蔳一世孤苦更差了吧? 卫氏呵斥道:「哭什么?有什么可哭的?我可还没死呢!」 王氏这才悲悲切切止了眼泪,口中说道:「老太太,你可得给蔳娘做主啊。她自小听话懂事,又年青守寡。若是连老太太都不疼她,可就没人疼她了……」 「行了!别哭了!」卫氏轻轻按了按太阳穴,「今儿是礼儿大喜的日子,你们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诚心咒我是不是?」 这话就严重了,王氏低了头,不敢再说话。 薛氏听婆婆提起儿子成亲之事,也默默叹了口气。大喜的日子,出这样的糟心事。她看一眼跪在地上的谢萱,皱了皱眉。 卫氏又道:「别再争了,多大点事儿!」她看向谢萱,和颜悦色:「萱丫头起来吧,别跪着了。」 谢萱心中一喜,忙站起身来,目光灼灼看向祖母。 「萱丫头,你听我说,本来你的年纪也不小了,也是该议亲了。我恍惚听谁说,英国公家本来就有求娶你的意思。这回又出了这么一桩事,可见是天意了。既是天意,就不是人力所能反对的。那孙家的郎君,是英国公的小儿子,淑皇后的亲弟弟,也是太子的亲舅舅。身份相貌也足以配的上你了。他只有这么一遭不好,就是原配妻子死的早,还留下了个女儿。不过好在不是儿子,也不算太糟。你过了门……」 谢萱越听越失望。难道说她抗争了这么久,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结局么?她猛地抬头,直视着自己的祖母,一字一字道:「我不嫁,我死也不嫁!」 卫氏一愣,却见谢萱转身向外跑去。卫氏额头突突直跳,颤抖着手指:「拦,拦,拦住她……」 然而她话没说完,谢萱就跑远了。 谢凌云在外面看见谢萱的身影闪过,呆了片刻,慢慢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她心中一片茫然,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回到院子,发现谢蕙房间的灯还亮着,就信步走了过去。 谢蕙见到她,似是有些惊讶,问道:「阿芸,你怎么了?」 谢凌云这才注意到谢蕙头发散着,穿着寝衣,看来是准备休息了。她心下歉然,低声道:「我没事,就是看你灯还亮着,就来看一眼。姐姐先休息吧,我也回去。」 「阿芸有心事?」谢蕙边问,边拉着妹妹坐了,「怎么手这么凉?」 谢凌云随口问道:「姐姐怎么知道我有心事?」 「你啊,就只差在脸上写着‘我有心事’这四个字了。我又不瞎,怎么看不出来?」谢蕙笑道。 第四十三章 谢凌云好奇,扫了一眼梳妆台上的铜镜。菱花铜镜未盖镜袱,影影绰绰,也看不出她有心事。不过她没多想这些,点一点头:「是有点烦心事。」 「我猜一猜,是为了那个的事?」谢蕙脸上浮上一丝笑意,她用手指了指北边,那是谢萱住所的方向。 谢凌云奇道:「姐姐也知道了?」 「嘘,小声一点。」谢蕙压低声音,神秘地道,「我听丫鬟说的。现在怎么样了?怎么处理,你知不知道?」 谢凌云摇头:「不清楚。」顿了一顿,她小声道:「老太太她们想结亲,她不同意,也不知道爹爹是什么想法。」 ——不管谢萱平时怎样,在这件事上,谢萱无疑是倒霉的。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染上一身腥。当然她想让别人代替她出嫁,就十分不道德了。 谢蕙哂笑,轻声道:「父亲?他能有什么想法?」 她寻思着,如果是旁人酒后调戏谢萱,或许父亲会教训对方。可是那人是皇上的内弟,只怕父亲不会反对这亲事。 谢萱摊上这么一桩事,她心里暗暗快意的同时,也有些伤感。谢萱一直为自己的亲事努力,却得到这样的结果。也不知将来她的婚事会怎样。 知道谢蕙本来是准备休息的,谢凌云不好在这边久留,略坐一坐,就提出了告辞。 父亲今天喝醉了,还不知道谢萱的事情,也不知等他知晓了以后,会是什么反应。 谢凌云心里不大安生,也不知谢萱接下来会如何。她可还记得在绥阳的时候,父亲答应了孙家的求亲,谢萱曾以绝食相抗,最后竟也成功了。说起来,这回也是孙家,只是不知道这次会不会像上次那样,让谢萱得偿所愿。 次日清晨,新媳妇儿佟氏敬茶。卫氏面上堆笑,一脸慈爱,浑然看不出昨夜的愤怒与无奈。 其余王氏诸人也是面上含笑,一切如常。 谢凌云也打量着新嫂嫂,见她瞧着有十七八岁,鹅蛋脸,柳叶眉,神情温柔,举止娴雅。再看一眼哥哥谢怀礼,高大挺拔,倒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 初见新妇,自无人提起昨夜的荒唐事。对于缺席的谢萱,卫氏只淡淡地提了一句:「你五妹妹身上不好,今天是不能见了,改日再见吧。」 佟氏福一福身,应道:「是。」 昨晚的事,动静不小。但是新娘子在房中并不知晓,她自然也不会往旁的方面想。 而谢凌云则不自觉地看向了父亲。爹爹知道这件事了吗?也不知爹爹是什么看法。 谢律当然已经知道了此事,他能有什么看法?女子最重贞洁。萱儿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孙叔宁搂也搂了,抱也抱了,还能怎样?听说谢萱当时没有作势寻死,已经失了先机,除了嫁给孙叔宁,还能有什么法子?即使她不嫁孙叔宁,大家公子,谁肯要她? 那便嫁吧。往好处想,孙叔宁是皇上的内弟,太子的舅舅,身份上并不算差。虽说曾经死过一个妻子,不过年纪也不算太大。侯府的庶女做续弦,其实也不少见。 虽说他最初觉得婚事不妥,但是想了一想,又觉得大约也勉强合适,并没有太离谱。若是萱儿确实不愿,那其实也好说。只消说,她在绥阳时已经同陈家定了亲,不能再嫁,同时再恳求英国公府保守秘密,面上含糊过去也就是了。 只是这样一来,还是委屈了萱儿。 陈家的哪一个儿郎配的上萱儿啊。他的萱儿自幼聪慧,陈家的儿郎可只是平平啊! 现下不比绥阳,女儿也大了。常言道,女大需避父。谢律不好亲自去跟女儿商议她的亲事,就让薛氏出面转达他的意思。 薛氏不想揽这活儿,却没理由拒绝,只得应下,去找了谢萱。 她简单转述了谢律的话,心中慨叹,恐怕再没有哪一家像谢家这般,儿女的婚事能由他们自己选择的。 「你说什么?!陈家?」谢萱直愣愣的,「陈家,呵,陈家……」她又哭又笑,眼泪顺着腮边流下:「陈家,又是陈家……」 为什么还是陈家呢?难道她这辈子也摆脱不了陈家么?别人都会有很好的选择,为什么,她只能在差和更差中选? 薛氏皱眉:「姑娘好好想想,总得做个选择。陈家也好,孙家也罢……」 「我不嫁,我谁都不嫁!」谢萱抹了一把眼泪,「那两家若真好,为什么不让谢蕙嫁了孙家,谢芸嫁给陈峥啊……」 薛氏恚怒:「放肆!」怎么又攀扯那两人?那两人何曾得罪过她? 谢萱一笑,发狠道:「不要逼我,逼急了,还有一死呢。」 反正她这一世都是白赚的,只是她真的不舍得。 薛氏怒极,她第一次见到谢萱这副形容,平素的温婉娴静半点也无,绝望而又癫狂。对这样的谢萱,她也不知是憎恶多一些,还是同情多一些。末了,只是一声叹息。 薛氏吩咐谢萱的丫鬟:「你们几个,好生看着你们家姑娘。若是她有一点事……」 丫鬟忙凛然道:「奴婢一定时刻守着姑娘,片刻不离。」 薛氏点了点头,是得找人看着谢萱,不能让她寻了短见。 谢萱冷笑不止,看来这是要软禁她了?就这么怕她逃走么? 薛氏刚一走,她便忍不住哭出声来。她努力了十几年,一心想要摆脱上辈子的命运,为什么命运反而总是捉弄于她? 薛氏简单告诉丈夫,谢萱不大同意,她也无能为力。 谢律皱眉,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是他又有些奇怪,仙人点化的人,能预知旁人的将来,竟不能预知自己的吗? 摆了摆手,谢律轻声道:「罢了,你不要担心了。让她自己想想好了。」 只能说,这是她的命。 但谢萱自是不甘心认命的,丫鬟轮流看着她,她不能出去,就想法子托人去找谢怀信。——虽然他们近来疏远了很多,可那毕竟是她一母同胞的哥哥。她出了事,他会帮她的吧? 谢怀信进京后,手头的零花钱少了,身边也没几个肯吹捧他的人。他不能像在绥阳那般恣意了。妹妹因为婚事向他求助,他想了一想,认真回了妹妹一封信,言辞恳切,劝妹妹好生待嫁。 笑话,那可是国舅爷,皇亲国戚,这样的亲事为什么要拒绝?跟英国公府结了亲,他可就也算是皇亲国戚了吧?跟皇上都沾亲带故呢! 收到哥哥的信后,谢萱心里一喜,待看了内容,却气得差点落泪。这就是她哥哥,她亲哥哥,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一心攀附富贵,不管妹妹的死活!这是要生生把她往火坑里推啊! 谢萱大哭一场,叹命运不公。当得知孙家来下聘时,她干脆躺在床上,不再进食。 她要用绝食来表明自己的决心。 这一回谢萱绝食的动静闹得不小,不止四房知道,连老爷子和老太太都惊动了。 谢家还从未有过自戕之人,谢老爷子爱面子、重名声,自诩是厚道人家,不愿意落个因婚事逼死孙女的名头,就让老妻尽快摆平此事。 毕竟这种事传出去对孙谢两家都不好。 第四十四章 卫氏畏惧丈夫,应是应了,可是心里头实在是觉得窝火。原本因为冯姨娘而对谢萱生出的怜惜也消失殆尽。以死相要挟?那就让她去死!若真因为这桩婚事而丢了性命,那也是她自己不孝,不敬父母尊长。连「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孝之始也」的道理都不懂。 老太太让贴身丫鬟去谢萱处传达了自己的意思:「要死便死。」谅来小姑娘年纪轻轻的,不会真寻了短见。——若是真想寻短见,有的是法子,何必选绝食这种慢而无用的? 谢萱气得面色发青,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当即便要拔了发上的簪子往脖颈刺。幸好被人死命拦了下来。 她丢了簪子,大哭,恨自己命途多舛,恨苍天不公捉弄于她。但是方才那一瞬间生出的寻死的勇气,却又弱了许多。 她能再来一回,不容易,她要好好珍惜。她一定要过好,她不要让亲者痛、仇者快。但这婚事,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 再说卫氏听丫鬟回禀谢萱竟当着丫鬟的面要自尽,胸口发堵,又怕被丈夫责怪,好一会儿才顺过气儿来。 她使人去叫了薛氏过来,劈头数落:「除了一味的装贤良,你还会做什么?若是早早的给她订了亲,还会这样吗?现在竟然还敢以死相逼了,都是你给纵容的!当我不知道是不是……」 薛氏默默站着,心里委屈,却又不能辩驳。不管她是否愿意,谢萱的教养问题都得由她负责。 待老太太发完火,她才能悄悄离去。薛氏叹了口气,揉了揉发痛的脑袋。她本想着不管不问能做贤妻,不成想贤妻也不好做。若早知道委屈也未必能求全,还不如一开始就做个毒妇。 谢凌云知道阿娘为什么而发愁,谢萱绝食的事情动静那么大,她也听说了。谢萱不同意这婚事,倒也不难理解。这世上的姑娘不论是好是坏,恐怕没有一个会心甘情愿嫁给调戏了自己的人。更何况,谢萱还是个心气儿高的。 她还记得,在绥阳的时候,孙九郎家求亲,谢萱不也不同意么?不过谢萱除了绝食,似乎没用过别的法子。 谢凌云寻思着,其实拒婚也没那么难,若真不想嫁,总还有其他法子可以考虑,不过成本太大了。在绥阳时,谢凌云就给谢萱出过主意,但是被谢萱给拒绝了。谢萱肯做的,是绝食。 她很清楚,谢萱不是不想出嫁,是不想嫁给这么一个人。这想法并没有错。只是这样一来,就很麻烦了。 祖父祖母不像爹爹阿娘,对谢萱的绝食之举并不放在心上,似乎是笃定了谢萱只是吓唬人,没有真寻死的胆量,自然也不会为了她去极力反对这门亲事。 既然谢家支持这婚事,不肯更改主意。那要是想毁了这婚约,可就只能从孙家下手了。 可是孙家会同意么? 谢萱绝食的第二日上,英国公幼子孙叔宁上门拜访忠靖侯。他此番前来,小心翼翼,姿态放的极低,只说听闻贵府小姐似乎不大愿意这桩婚事,要不就算了吧? 忠靖侯一愣,当即说道:「这话怎么说?」这是不愿意负责了? 「唔,不是晚辈不想负责,只是如果因此而害得五小姐没了性命,那晚辈的罪过就更大了。」孙叔宁小心觑着忠靖侯的神色,眼前蓦然闪过老爹那张痛心疾首的脸。 就为这么一桩事,老头子快把他给骂死了。他老爹一向胆小,明明有着泼天富贵,又有皇上做靠山,却什么事儿都不敢做。一听说谢家姑娘要自杀,唬得老爹忙撵了他来赔礼道歉,说他祸害人家姑娘,要打要骂,由得人家。人家要退亲,那便退亲。若有什么要求,也只管同意就是。 按老爹的话说,不管怎么着,面子总得做足。谁让他犯浑在先呢?总不能真让谢家姑娘自杀了吧?说要是谢家姑娘真自杀了,那就成借酒行凶,逼死姑娘了。不仅英国公府名声受损,还会连累太子,损了太子的名声。啧,儿子都顾不上了,还外孙呢。 不过他心里清楚,孙家最大的倚仗就是他早逝的姐姐和他的太子外甥。他还真不敢给他外甥抹黑。 「是她不想嫁,可不是我不想娶。」 忠靖侯一噎,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了。这孙叔宁都二十多岁的人了,怎么没半点权贵子弟的气度?白瞎了这副好相貌!也难怪萱丫头宁死都不愿嫁他。 若是没有谢怀礼成亲那夜的事情,或许忠靖侯也就顺水推舟同意取消这婚事了,他不是不明事理。可是那夜那么多人瞧着,不结亲,还能怎样? 谢家总要顾忌面子吧!家里还有没出阁的姑娘啊。 孙叔宁看忠靖侯面沉如水,心下惴惴,回想着老爹的话,硬着头皮继续说:「侯爷怎么看?晚辈实在是没法子啊。」 对方只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 这是不愿退亲? 孙叔宁的心一点点下沉,试探道:「要不,婚事照旧?」他想谢家没其他选择,他想了一想,说道:「晚辈保证,若真得了贵府小姐为妻,一定万分尊重,不再让她受半点委屈……」 不是,都这样了,谢家那个小姐该同意了吧? 「不再饮酒胡闹?不再往房里抬人?」反正他不爱饮酒,他房里也已经有三个小妾了。孙叔宁越说心越往下沉。还想怎样?他都是当爹的人了,不想被他老爹上家法啊。 忠靖侯摆了摆手,无力道:「你先回去吧。」他心说,这孙叔宁果真是个不靠谱的。 孙叔宁不知道谢家的态度,但是主人家都发话了,他也觉得他该说的都说了,也尽力了,就起身告辞了。 忠靖侯让人转告谢萱,孙叔宁来过了,并将其的承诺换了种说法。 谢萱躺在床上,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孙叔宁这种人的承诺怎么能相信?当她前世没听过他的风流韵事么? 她想绝食,可是有丫鬟婆子奉卫氏之命,强按着她给她灌粥。她被逼无奈,也略微喝下了一点。 二伯母李氏来看望她,这个一向严肃刻板的女人,竟然对她说:「我说姑娘,你这是何苦呢?人呐,争不过命。是你的,就是你的,不用争,不用抢。不是你的,抢也没用。要我说,你不如趁着孙家愧疚,一进门该拿到手的都拿到手,有了儿子,有了银钱,男人怎么着,随他们去……」 谢萱目瞪口呆,没想到这个中年女人会说这样的话。她记得二伯母死了儿子,抱了小妾生的儿子来养。二伯的儿子就活了一个,还是李氏养的那个。二伯母算是个厉害人物。 可能很多内宅妇人都这样,可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她想丈夫相貌家世样样都好,跟她夫妻恩爱,长命白头。她不想再有缺憾,都不行么?上辈子,别人都可以的,为什么偏偏她不行?她寄希望于这辈子,可是这辈子似乎也很难实现了。 她快十七岁了,即使真的不嫁孙家,等人们淡忘这件事,她重新定亲至少也得是一年以后,十八岁的她未必会有好人家。 她不是不懂,只是不甘心。她从来没有这样恨过自己的年纪。她想她若是迟生两年就好了。或者若是她刚一回京,薛氏就给她定了好亲事也行啊。或者先皇早死两年也行啊……可惜了一切都不能如她所愿。 第四十五章 二伯母的话给了她一个提醒,无路可走的时候,也要走出一条路来。老天不会一直欺负她的。 谢萱不再绝食了,看着也像是接受了孙谢两家的安排。谢家上下松了口气,忠靖侯吩咐,谢萱的嫁妆公中多出一些。 因着谢萱的事情有些特殊,大房二房也无异议,竟是默默同意了。 谢怀信也托人告诉妹妹,说自己给她准备的也有嫁妆。 谢萱心中一凛,别是他去赌了吧?她忙让人叮嘱谢怀信不要进赌坊,否则她一定告诉父亲,打断他的腿。 谢怀信气得摔了一方砚台。 谢萱的婚期定在了八月,比谢芷的十月尚早了两个月,也算是姐妹有序。 因着那夜是谢芷的未婚夫蔺行知带着人看到了孙叔宁抱着谢萱,有了谢萱后来的不得不嫁。以至于谢萱也不愿同谢芷再维持面子上的情分了。 谢芷心里头有点愧疚,试着去向谢萱求和被拒后,便息了这念头,一门心思绣嫁衣。当然偶尔,她也去谢蕙处小坐。 谢蕙同谢凌云在一个院子里,两人常常一处。 谢芷看得直感叹,这两人明明是异母姐妹,可是看着亲密,倒像是一个娘生的。她也有同父异母的姐姐,可惜还没堂姐亲近。 谢蕙只是笑:「七姐姐不要羡慕我们,你也有亲姐姐。」 谢芷避而不答,换了话题,开始打趣谢蕙的亲事。 是的,谢蕙的亲事。谢萱的亲事刚过明路,永宁侯夫人徐氏便央了媒人正式来提亲了。谢律夫妇一商量,自是应了,忠靖侯夫妇也同意。 ——这件事让谢萱迷惑而又难过,她记得谢蕙的夫家并非唐家。可是无疑唐家比谢蕙上辈子的夫家相比,只好不差。 她心里有个声音,这亲事或许原本该是她的。若是她跟孙家没牵扯,永宁侯府求娶的,就未必是谢蕙! 这念头止都止不住。她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谢蕙。 谢蕙在自己亲事定下后,一直以来压在心里的石头就落了下来。她姨娘去的早,父亲对她也不算宠爱。嫡母看似公正贤良,可她很清楚,她的分量远不及阿芸。 她原想着她只比阿芸大了两岁,有了好亲事,未必能先落到她头上。没想到,她竟被许给了永宁侯世子! 她虽然不认识唐颂,但是她也听唐诗雨提起过。在唐诗雨口中,她的哥哥千般好,万般好。想来就算是没有唐诗雨说的那样完美,但应该也是不差的。 谢蕙觉得自己运气好,有了好亲事,她放心了的同时,也希望阿芸也能遇上良人。 可偏偏阿芸呆呆的,不大明白她的意思。 谢蕙只差没明着告诉妹妹,她认为自己被永宁侯夫人相中,是因为有唐诗雨这个好友,她到永宁侯府做客。阿芸也该多出门,多结交朋友,多认识人。 姐姐的心思那么明显,谢凌云当然能看出来。可问题是,她还不到十三岁,姐姐有必要这么急切么? 过了些日子,谢凌云才发现不止是姐姐,阿娘对她的婚事更加急切。她哭笑不得,就算是这里成亲比她上辈子要早,可她也还未到及笄之龄啊。 她不知道,薛氏因为谢萱之事,唯恐女儿定亲太晚会生事端,就想着提前准备,好好给女儿选门亲事。——她初时想着阿芸只要嫁个忠厚老实家庭简单的就好。但是有了谢蕙的亲事在前,她却生出了另外的心思。薛氏憋足了劲儿,想着阿芸的亲事一定不能逊于萱蕙二人。 抱着这样的想法,薛氏每每出门总带了女儿一起。一来希望女儿多见见世面,二来希望阿芸可以多在人前露露脸。 不是她自夸,她的阿芸容颜美丽,行为大方,性情也是一等一的好,肯定能找着好人家。 谢凌云遵从阿娘的安排,穿阿娘挑选的服饰,随阿娘外出做客。阿娘在京中有很多旧友,回京后收到了不少邀约。先时阿娘只挑几个应了,这一段时日竟是赴约的多,拒绝的少。 薛氏的心思如此明显,谢凌云自然能看得出来。现阶段的她对嫁人没有兴趣,又不能直白地告诉母亲,只能委婉表露心迹:「阿娘,我还小呢。」 她低了头,声音压得很低,面上也染了红云。薛氏很少见女儿害羞,觉得有趣,轻轻摸了摸她发顶,笑道:「还害羞呢,十三啦,不小了。」 谢凌云急道:「十三也不大啊。阿娘就不想我多陪陪你吗?」 而薛氏只含笑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她是在无理取闹。 谢凌云闷闷的,不好再跟阿娘争。这辈子跟上一世不同,姑娘们所在乎的,或者说为之奋斗的只是一个好婆家,好夫婿,都把嫁个好郎君当做是头等大事。她知道阿娘是为了她好,可她真不想像两个姐姐那般糊里糊涂地就被许给了谁。 她没动过嫁人的心思。——不,也不能说没动过。上辈子还在天辰派时,她听师姐讲起过江湖中有名的侠侣的传说。她那时候想,她若成亲,肯定也是嫁一个武功高强——当然也不用太高强,但一定要比她武功高的侠客。他们可以携手闯荡江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或许若干年后,江湖也有他们的传说。 但是,这辈子在绥阳也好,在京城也罢,她连一个会武功的人都没见过!最厉害的大概是那回观音诞时在观音庙见到的两个随从。——可那两人连粗浅的武艺都不会。 她别说见到英俊的少年侠客了,她所见的年轻男子一个手数的多来。有英武之气的,基本没有。看着稍微英武一些的,哦,大概是她舅舅薛裕。 她在这儿长到十三岁,一丁点嫁人的心思都没有。 谢凌云想了想,寻思着自己阿娘不是外人,是最亲最亲的人,心事儿可以说给阿娘听。于是,她试探着说起自己的择婿标准:「阿娘,我不想嫁人,更不想嫁什么公子哥儿……」 「嗯?」薛氏知道这些话是不给旁人听的,她原本应该制止女儿,勒令女儿恪守规矩的。但是无外人在侧,她也想了解一下女儿内心的想法。她总归是不想委屈了女儿。不想嫁公子哥儿,莫非是想嫁什么书生才子?薛氏秀眉紧蹙。 谢凌云瞧一眼阿娘的神色,继续说道:「他们一个个都很弱,需要人伺候,也不会武功,弯不得弓,骑不得马,不会飞,不会跳……」 「胡闹!」薛氏含笑斥道,「又不是神仙,谁会飞?至于骑射,君子六艺,大家子弟都会一些的,又不是什么难事。」 「我……」 薛氏自以为猜透了女儿的心思,问道:「难不成,你是想嫁将军?」她记得女儿小时候就对舅舅所赠送的小弓箭、小马驹感兴趣,莫非是那礼物的影响太过深远吗? 「将军?」谢凌云眨了眨眼,「将军武功高么?」将军领兵杀敌,运筹帷幄,想来会武功的吧? 薛氏用指头轻点女儿额头:「还说不急着嫁人,这就问起将军了。」 「阿娘——」谢凌云将头埋在阿娘膝上,「你笑我!」她想,将军再不济,总得会些武艺吧? 虽然江湖中大多数人都不愿意为朝廷效力,但总有人「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些人可能会去当将军吧? 第四十六章 薛氏忽的叹了口气,说道:「只是,能当上将军的,年纪都不会太轻,多半已有了妻小……」而且,武将疆场厮杀,太危险。以她的私心,她不愿女儿嫁给将军。 谢凌云抬起头,忙道:「阿娘,我又没说我嫁将军。」见阿娘似笑非笑,似是不信,就很认真地说道:「我说真的,我不想嫁人,若真要嫁,就嫁个比我厉害的,而且只能有我一个人,不能有别的女人……」 薛氏为女儿的孩子气感到好笑,却笑不出来,她摸了摸女儿的头,轻声道:「傻孩子……」 每个女人都想这样,可若真这样,就会被人视作「妒妇」了。 谢凌云继续说道:「若我的丈夫有别的女人,我就……」 「你就怎样?」薛氏笑问。 「我……我永不睬他。」谢凌云想了想,内心的真实答案不能说给阿娘听,怕吓着她,就说个含糊的。 薛氏扯了扯女儿的脸颊:「诶呦呦,还说不想嫁,这亲事还没影儿呢,就成小妒妇了……」 「……阿娘……」谢凌云小声嘟囔。 薛氏松手,有些遗憾,前两年女儿脸上还肉嘟嘟的,一脸孩气。这两年,孩气就已经褪去,少女的风致逐渐出现。她叹了口气,轻声道:「这些话,对阿娘说说也就是了,万不可对别人讲起。」 ——如果教别人知道,阿芸能不能嫁出去还两说呢。 谢凌云点头不迭:「阿娘,我省得的。」 她寻思着,或许是她的择婿标准起了作用,阿娘同她出门的次数少了些。她暗暗松了口气。 转眼到了五月初五,端午节。薛氏作为出嫁女,遵循旧俗回娘家。这一回,她照例带上阿芸和让儿。——她原说带谢蕙一起的,只谢蕙定亲之后,在家忙着学习很多东西,就婉拒了。 去舅舅家,谢凌云自然不能说半个不字。她穿着轻薄舒适的夏衫,戴上阿娘亲自准备的五色绳,有点无奈。 ——阿娘一心想让她早点出嫁时,说她不小了。等到了端午节,又非要给她小孩儿才戴的五色绳,说是能避病除鬼。 她不是小孩子,小鬼哪里敢缠她? 五月炎热,谢凌云拿着折扇不停地给阿娘弟弟扇风。她内功精湛,不畏严寒酷暑,可阿娘弟弟总是经不得热的。 一到薛府,才发现舅舅舅母已经等候多时了。谢凌云微微一怔,又觉得是在情理之中。虽然说京城的端午节有出嫁女回娘家的习俗。但阿娘毕竟也是做婆婆的人了。这回到薛家,想来少不了舅舅舅母的邀请。 舅舅薛裕的独子不在京城,平时家里也冷清,如今妹妹携子女归来,他们喜不自胜,热情洋溢。 数月不见,薛氏同嫂嫂马氏说些体己话。谢凌云在一旁听着,当然两人也不避讳她。 她听舅母马氏问道:「怎么不到两个月,谢家俩姑娘都定亲了?」 薛氏叹道:「说来话长。」 马氏轻轻拍了拍小姑子的手臂,说道:「不管怎么说,都算是不错的亲事了。一个是英国公家,一个是永宁侯家。你们家那俩姑娘倒是好命,也难为那两家不计嫡庶。」 薛氏苦笑,心说哪有嫂嫂想的这么简单?谢蕙倒也罢了,谢萱这事儿,她到现在都不能完全放心,总觉得不大安稳。 「我上回瞧那个谢蕙,还算老实,你把她记在你名下了?」 薛氏摇头:「没有。」她初时担心,谢蕙名义上是嫡女的话,或许会对阿芸的亲事有影响。——那样,阿芸嫡女的优势会减小。——不过现在,似乎不重要了。 「没有吗?」马氏很诧异,「我以为唐家怎么着也要定个嫡女的,好歹将来是要袭爵的。不过,也还好啦,那个蕙姑娘跟着你长大,教养规矩肯定都很好。而且姑爷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薛氏思忖道:「若是想看着好看,记在我名下也成。只是就算是记了,也只是面上好看。实际上怎样,大家都知道。她出生那会儿,我还在京城呢……」 马氏一瞥眼,看见做认真倾听状的阿芸,笑道:「阿芸听婚事听入神啦。」 谢凌云明显能感觉到这是揶揄,她红了脸:「舅母,我去找舅舅。」 她施了一礼,缓缓出去,问明方向后,就去找正带着弟弟的舅舅。 听下人说,舅舅薛裕就在马棚那边,正教让儿识马。待她赶到后,果然看见舅舅正抱了弟弟往马背上放。 舅舅是苑马寺卿,家里也有良驹。 谢凌云看见弟弟身下黑色的骏马,勉强忍住心中的兴奋之情,轻唤了一声:「舅舅!」 薛裕冲外甥女点头,让儿也兴奋的喊:「姐姐,马!」 小家伙第一回坐在马背上,正得意呢。 薛裕很遗憾地道:「可惜家里地方小,不然舅舅教让儿骑马。」 谢凌云接道:「舅舅,我也想骑马。」 薛裕瞧她一眼:「你不会么?」他记得他很早以前就使人给她送了马驹,有快十年了吧,她还没学会? 谢凌云语塞,她上辈子会骑,但是这辈子没骑过。在绥阳时,阿娘只允许她摸摸马头,连给马洗澡喂料都不允许。回京途中,见谢怀信他们骑马,她心生艳羡,可阿娘也只同意她待在马车里。 她不想惹阿娘生气伤心。晚上她可以悄悄练功,但是她没法做到牵马出去而不惊动任何人。 「下回吧,今天时候不早了,也没提前准备。下回带你去个好所在,舅舅亲自教你骑马。」薛裕道。 谢凌云大喜:「真的么?谢谢舅舅,我带上我的马。」 薛裕摇头:「那倒不必,舅舅缺什么都不会缺马。舅舅给你选一匹性情温顺的,慢慢学。」 谢凌云笑笑,她想她不用花时间学,她只要能过阿娘那一关就成。阿娘老说她规矩学了却不会用,除了老老实实坐着,否则不像大家闺秀。「舅舅肯教我当然很好,我怕我阿娘……」 薛裕哈哈大笑:「你娘的骑术还是我教的,怕什么?」 谢凌云也笑了。原来阿娘自己是会骑马的啊。 中午薛裕夫妇留薛氏及其子女吃饭。薛氏看一眼桌上的菜色,心底一片柔软。都是熟悉的菜式,连雄黄酒都同她小时候差别不大。 用罢饭,谢怀让有点困了。他素有午睡的习惯,马氏早让人准备好了厢房,乳母不在,薛氏陪着儿子休息。 谢凌云有些无聊,本来想寻个事情消遣一下,冷不丁地听舅舅薛裕问道:「阿芸困了吗?」 「不困,精神得很。」谢凌云忙摇头,目光炯炯看着舅舅,「我们骑马吗?」 薛裕失笑:「怎么老念着骑马?大热天的,骑马一身的汗。小姑娘回来要哭鼻子的。」 谢凌云一本正经道:「舅舅,我保证,我绝对不哭。」 「哈哈哈哈哈……」薛裕笑得更厉害了,「今儿端午节,舅舅带你做点应景的事情去。」 谢凌云晃了晃被阿娘系在手腕上的五色绳:「呶,应景的在这儿呢。雄黄酒阿娘不让我喝。」 薛裕继续笑:「傻孩子,你不知道端午赛龙舟么?」 第四十七章 「赛龙舟?」谢凌云眼睛一亮,这怎么不知道?在绥阳时,爹爹作为县令,还亲自主持过龙舟赛呢。她小时候也跟着去看过。虽然技术含量不高,但热闹是真热闹。可惜她大了一些后,阿娘就不许她去了,说是人多,也乱。姑娘家不要常出门。舅舅的意思,是要带她去赛龙舟么? 「对啊,赛龙舟。」 谢凌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也能参加么?」 薛裕一愣,继而大笑:「咱们是去看,哪能自己下场?去不去?」 「去!」谢凌云果断点头,但是很快,她又犹豫了,「阿娘……」 阿娘不会同意吧? 「别怕,咱们很快就回来。」薛裕安抚她道,「你旁的都不用想,只要想去就成。」 「嗯。」谢凌云心想,她不是不愿出门,她只是不想出门后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薛裕又打量了她几眼,摇了摇头:「你这身衣裳可不行,太打眼。」 「那怎么办?」谢凌云有点懵,白天也显得打眼吗?穿夜行衣更怪异吧? 看得出来,薛裕是真心想带她出去玩儿的。他不知从哪里找出一套灰仆仆的衣衫,让阿芸换上。 谢凌云自行换了,还涂浓了眉毛,又在脸上抹了层黑粉。 薛裕看着她,哈哈大笑,赞道:「小丫头,看不出来,你还挺细心。」 谢凌云微微一笑,谦虚了两句「哪里哪里」,心里忍不住得意。她虽然不曾行走江湖,可她从师兄们那里没少学到江湖经验。比如女扮男装时,不但要改肤色,还要注意脸和脖子不能差异过大。 可惜,薛裕接下来却道:「唉,细心也没用,咱们就去看一眼,不会太久。不然你娘要跟我急的。」 「哦。」谢凌云的满腔热情瞬间就退去了大半。她对自己说,没关系,能出去转转就挺好。 想想这还是她两辈子加起来第一回女扮男装呢。 薛裕亲自驾着马车带外甥女出门,他驾车技术很好,马车行驶得又快又稳。车帘晃动,会有阵阵凉风吹进车里。 身心舒泰的谢凌云坐不住了,她悄悄上前,软语央求:「舅舅,让我试一下吧!」 「不成!」薛裕想也不想地拒绝,「你又不会驾车,出了事怎么办?老老实实坐好了,等会儿就到了!」 他扬起马鞭,在半空虚虚地抽了一下,马鞭破空,发出清脆的声响,马车行得更快了。 谢凌云心里痒痒的,又不好直接告诉舅舅,自己是会骑马的。——她的骑术,上辈子是师父亲自传授的,不过她倒是没出过远门,也没驾过马车。 舅舅是苑马寺卿,也是有品级的人,竟然亲自驾车,而且车技还不错。谢凌云意外之余,对舅舅又生出几分好感来。 人说娘舅亲,娘舅亲。这是她舅舅,也是她很亲很亲的人。 薛裕带着外甥女一路向西行,去看赛龙舟。要赶时间,薛裕驾着马车只管往离家最近的小西河跑。街上行人寥寥,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小西河名字中虽带了个小字,但事实上并不算小。两岸柳树成排,柳树下站满了人。 薛裕将马车暂且交给河边的一个闲汉看管,又塞给那闲汉一些银钱,这才扯了外甥女,匆匆忙忙去看河面。 河边乱糟糟的,谢凌云跟着舅舅往岸边凑。她偶一抬头,发现舅舅竟然用臂膀护着她,似乎是怕她给人冲撞了。她心里感动,冲舅舅笑了一笑。 薛裕并未注意到外甥女的笑容,他在旁人的骂骂咧咧中,成功把外甥女推到了前排,指着河面,哈哈一笑,大声道:「怎么样?」 谢凌云定睛看去,她看到数群穿着鲜艳的人,在舟上舞得煞是好看。其实,也不算什么新鲜,可她心里仍然充满了喜悦。连周遭嘈杂的人声都变得格外动听了。她兴奋得直拍手:「好!好!」 想了一想,她又觉得单单是两个好字不足以表达她的欢喜之情,就又加了一句:「好的很呐。」 是,的确是很好啊,凉风习习,虽然间或带来一些并不好闻的汗味,可她仍觉得开心。在外面,仿佛连空气都带了自由的味道。 她穿着毫不起眼的男装,面上也抹了一层黑粉。站在河岸边,和别的看客并无差别。但是这清丽如莺啼的声音一出,瞬间引得了一些目光,诧异,惊愕。 谢凌云察觉到旁人诧异的眼神,微微一愣,瞬间了然。她咳了一声,粗声粗气道:「很好,很好!」 正在看龙舟的舅舅摸了摸她的头顶,轻轻一笑。谢凌云抬了头去看舅舅,却听到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谢凌云耳力好,此刻虽人声鼎沸,可那声轻笑还是给她捕捉到了。她面上一热,没来由就认为是在笑自己,她低下了头。然而过了片刻,她到底还是忍不住抬头,去搜寻发出轻笑的人。 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看客。她一时也看不出发笑的是谁。她便丢下此事,继续看赛龙舟。不过这一回,看到高兴处,她却忍着,不再发出惊叹了。 听旁人大声欢呼,不能出声的她,忍得颇为辛苦。 看了一会儿,这一轮刚分出胜负,就听舅舅说道:「阿芸,咱们回去吧!时候不早了。」 「这就回去了?」谢凌云都没注意到自己话里藏不住的遗憾。 薛裕应道:「是啊。再不回去,你娘要担心的。」 谢凌云点头:「嗯,我知道了,舅舅。那,咱们这就走吧。」她低了头,不敢再看向河面,只想就这么悄悄离去。反正还好啦,至少看了一局,也不算是毫无收获。 她目光低垂,正欲动身,却忽然看见一道寒光闪过。她心下一凛,抬眼看去,只见阳光下,有人正持着一把匕首,作势往另一人腰间刺去。 谢凌云没有多想,身形微闪,瞬间就到了持匕首那人的身边。那人还没反应过来,她便伸手扼住对方手腕,冷声道:「你要做什么?」 那人吃痛,手腕无力,匕首落地,好巧不巧正砸在他的脚背上。他穿的布鞋被割了一道口子,有血缓缓渗出。 「诶呦,诶呦……」他苍白着脸直叫,汗珠从额头滚滚而落。谢凌云这才注意到这个歹徒很年轻,中等个头,相貌平平,脸色白得可怕。 这一幕落在周围看客的眼里,着实令人惊骇。有人惊叫一声:「杀人了。」远远躲开。谢凌云周遭很快空了一片。 然而这么大的动静,事件的另一个主人公这时才慢慢地回转了身,他目光从谢凌云的手上移到她的脸上,在她脸庞停顿了片刻,方轻声道:「真的是你啊……」 谢凌云愣了愣,应声道:「啊,是你!」 她认得这个人,这不是观音庙前那个取水的少年吗?认出了他后,她就看向他的身后。那两个神情冰冷动作一致的随从呢?怎么不见他们?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上回跟着你的那两个人呢?」 两人同时开口,说的却是截然不同的话。谢凌云无视少年微变的神色,指了指手上的人:「他拿了匕首要刺你……呶,给你。」她松了手,歹徒委顿在地,呻吟不止。 第四十八章 谢凌云这时看到了上回跟在少年身后的两个人。他们迅疾奔来,俱是一身黑衣,手持利刃。两人身手利落,直接按住了歹徒,令其动弹不得。 歹徒不停求饶,一个大男人哭得甚是凄惨:「我不是要杀人,我就是想偷他的钱,我只是想偷钱……」 「你们送他见官吧。」谢凌云道。她知道这辈子跟师兄师姐们说的不一样,很多事情还得交给官府做主。 「我只是想偷钱,没想杀人……」 谢凌云额角跳了一跳,她扫了少年一眼,看其衣饰干净整洁,质地也是上好的。她又瞧了一眼他的腰间,嗯,的确缀了一个荷包,青色的,鼓鼓囊囊的,可能是有不少钱,不过形状却不像是铜钱,也不像元宝。 她待要细看,却见那少年正似笑非笑看着她。她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飞快移开了目光。她看向一脸担忧的舅舅:「舅舅,咱们走吧。」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舅舅的神情似乎更凝重了。他嘴唇动了几动,却没发出一点声响。 谢凌云不解:「舅舅?」舅舅是被吓着了么? 薛裕勉强一笑,给了外甥女一个安抚性的眼神,这才转向少年:「殿……」 纪恒冲薛裕点头致意,上前一步,冲谢凌云拱手道谢:「多谢姑娘出手相助,在下无以为报,一点薄礼,望姑娘笑纳。」 他说着解下了腰间的荷包,如玉的手指在青色荷包的映衬下,格外好看。 谢凌云望着递到面前的荷包,下意识后退一步,摆手道:「我不能收。」 她怎么能收别人东西呢?一则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习武之人的本分。二则,她一个姑娘家,怎么能收男子的荷包?这不是私相授受是什么?给阿娘知道了,要骂死她的! 「舅舅……」谢凌云向舅舅求助。她有女扮男装,她还特意涂了黑粉,她没故意泄露身份,她也没做什么事。可他非要给她荷包! 她记得师姐们说过的,行走江湖时女扮男装,保证没人看得出来。骗人的,都是骗人的,她第一回就给人瞧出来了!而且这人还丝毫不留情面,竟然直接拆穿了她的身份,叫她姑娘!世上哪有像她现下这么黑的姑娘! 是了,这个人本来就是蔫儿坏蔫儿坏的。上回在观音庙,她顺着他的话说她是神仙,不是还被他取笑了么? 薛裕面上尴尬,轻声道:「殿……」 纪恒瞧了薛裕一眼,以眼神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纪恒想了想,解开荷包,掏出一颗珠子来,说道:「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是颗夜明珠,姑娘拿着玩儿吧!」 谢凌云摆手:「我不要。」夜明珠!拿去给她玩儿?她拉拉舅舅:「舅舅,咱们回吧。」 江湖中人出手扶危济困,怎么能收人的谢礼呢?正确的做法,应该是翩然离去,不留名姓啊。 薛裕嗯了一声,这才施了一礼,说道:「下,我们先回去了。」 他扯了外甥女就走,唯恐再生事端。谢凌云察觉到舅舅的不大对劲儿,只当是自己出手时惊到了他。 在回去的路上,她委婉跟舅舅解释:「舅舅,我从小力气就大,我写字的时候,掰断过好几支笔。我那会儿看见……」 薛裕暂时将马车停下,扭头低声对外甥女道:「阿芸,你将方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舅舅。」 舅舅的严肃紧张让谢凌云愣了一愣,她轻声道:「也没什么,咱们不是要走了吗?我正好看见那个坏人拿了匕首要刺人,就按住了他的手,不让他刺。我力气大,他匕首就掉了。后来的,你都知道了……」 「胡闹!」薛裕难得的严肃,「你力气大?你力气能有多大?你换了衣衫,可你还是女娃娃。怎么能冒冒失失的就去跟歹徒争斗?这回好在那人只是个小偷,本事低微,你运气也好。如果真是个穷凶极恶之徒,你的性命还要不要?」 「舅舅,我……」谢凌云心说,穷凶极恶之徒,她也不怕,未必是她的对手。而且即便那人武功极高,她也不该因此而退缩。 「我偷偷带了你出来,是让你惹事的吗?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你娘交代?」薛裕想是气急了,胸口剧烈起伏。 谢凌云心里难受:「舅舅,你别生气。我下回不惹你生气了。」 其实她并不觉得自己有错。若是还遇上那种情况,她还是会出手的。但是,她会想想办法,不让亲人长辈生气。 薛裕一听就知道外甥女没认为自己有错。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阿芸,你是不是真觉得自己力气大些,就能天不怕地不怕了?也不想想,你一个小姑娘能有多大力气……」 谢凌云知道舅舅是担心自己,不再争辩,低了头虚心受教。 薛裕说了一会儿,又道:「再者,你也不知道人家是否需要你的帮忙。」 谢凌云想到那两个神情冰冷的黑衣人,点一点头,心说,兴许呢。也许用不着她出手,那两人就已经解决了此事。不过并非人人都如方才那人一般,有两个勉强有用的随从。 薛裕看外甥女的模样,叹了口气,慢慢说道:「阿芸,不是舅舅要说你,你可知道……算了,不说也罢。」 「知道什么?」谢凌云奇道。 「你……唉。」薛裕犹豫再三,方咬牙道,「你可知道他是谁?」 「谁?!」见舅舅这般郑重,谢凌云也有点好奇。她坐直了身体,认真问道,「舅舅说谁?」 薛裕叹了口气,轻声说道:「就是你出手相助的那个人,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谢凌云老实摇头:「不知道。」 舅舅又是一声叹息,她的心也跟着颤了一颤。她很迷惑,她又闯祸了么? 薛裕看着一脸茫然的外甥女,估计她也猜不出来,干脆直接告诉她:「他是太子。」 「哦,啊?」谢凌云一惊,「太子纪恒?」 她上回听阿娘说过的,皇上最宠爱的儿子就是孙皇后所出的太子,行二,名纪恒。哥哥成亲那天,在后院酒后欺负谢萱的孙叔宁,便是纪恒的亲舅舅! 薛裕点头:「是啊,看来你也听过一点。」 「唔,确实。」谢凌云道,「我,我的一个姐姐是他未来的舅母。」她心思微转,这么一说,她七拐八拐的,也算是他的长辈了? 「也不知道太子殿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薛裕叹道。他更惊讶的是太子对外甥女的态度。皇家人大方不假,阿芸也确实帮了太子,但是名贵的夜明珠说送就送,这出手也忒阔绰了些。 谢凌云道:「看龙舟啊。」她心说,这也没什么稀奇。观音诞的时候他不是也去观音庙取庙前神水么?那么端午节他看龙舟也不足为奇了。 薛裕没有说话,深深地看了外甥女一眼。小丫头脸庞黑乎乎的,衣衫也毫不起眼。除了一双眼睛,可以说无半分特别之处。可是,就这样的她,竟然被太子一眼看出了女儿身。 他不由得感叹一声东宫眼力惊人。阿芸在得知帮助之人是太子后,神情不变,更教薛裕惊讶。小小年纪,处变不惊,倒是令人赞许。相比起来,他这个年近半百的老头子一直心中不安,真是还不如一个小姑娘。 第四十九章 「舅舅?」谢凌云小声道,怎的舅舅看自己的眼神这般奇怪? 薛裕笑了一笑,说道:「嗯?阿芸,今天的事情不要告诉你娘,不然她会念叨个没完。」 「那是自然,这是我跟舅舅的秘密。」谢凌云笑道。当然,她又不傻,怎么会把这些告诉阿娘?她还想着下回随舅舅去骑马呢。 薛裕击掌道:「好阿芸,这才乖。坐好了,咱们赶紧回去!。」 谢凌云一笑:「嗯。」 心里不再存着心事的薛裕将马车赶得飞快,不多时便到了薛府。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谢凌云还未来得及换回衣衫,就被薛氏撞了个正着。 薛氏眼尖,一眼就看出这个灰仆仆的身影,正是自己的女儿。她额角突突直跳:「阿芸,你这是做什么?又胡闹了是不是。」 谢凌云连忙站好摆手:「阿娘,我没有胡闹。」 「还说没有?」薛氏气急了,「你这穿的什么衣裳……」 「我就随便穿穿……」谢凌云小声道,「阿娘,你醒了?让儿呢?也醒了么?我去换件衣裳,然后去见让儿。」 她给舅舅使了个眼色,就要悄悄溜走。 接收到外甥女求救的眼神,薛裕咳一声,忙上前道:「啊,妹妹,正好,为兄有话要同你讲……」 他一面挡着薛氏的视线,一面打手势要外甥女先行撤退。 谢凌云心知她眼下这形容,阿娘只会更生气。她感激地看了一眼舅舅,迅速溜走。 薛氏没好气道:「哥哥要同我说什么?」她一想就知道,阿芸这样,八成跟哥哥有关。她这个哥哥,惯会胡闹的。如今倒好了,带着外甥女一起胡闹! 薛裕正色道:「是说阿芸的事情。」 「阿芸怎么了?」薛氏面上已染上几分急切。 「阿芸没什么,只是我想着,薛家这么大宅院,只有我同你嫂嫂两人。尤其是你嫂嫂,更是寂寞。你如今也不能常回来,要不……」 薛氏一叹:「哥哥有话直说便是。」 「阿芸这丫头,挺有意思的,要不,教她在舅舅家小住一段日子,你看怎样?」薛裕道。他初时只为了转移妹妹的注意力,话一出口却又觉得这样也挺好。 「要阿芸小住?」薛氏一愣,「这怎么好?」 「这怎么不好?」薛裕反问,「舅舅家又不是别处。你说说有什么不好?让儿还小,须得你花心思照顾。你们俩那俩姑娘眼看着又要嫁人,你忙的很。教外甥女陪陪我们两口,你又不同意了。你倒是说说,为什么不同意?莫不是怕我教坏了阿芸?」 「哥——」薛氏皱眉,「这话怎么说呢?你明知道……」 兄妹俩边说边走,已到正厅。马氏正陪着谢怀让玩闹,瞧见他们兄妹,笑道:「阿芸呢?」 ——薛氏午睡醒来不见女儿,放心不下,拖嫂嫂看着让儿,自己带着丫鬟在厅外等候。故此才会一眼就看到还未换洗的阿芸。 薛裕道:「正在说呢。我明知道什么?一句话,同意不同意?」 「哥——」薛氏哭笑不得,只得看向嫂嫂马氏,「嫂嫂,你看看他……」 马氏不知原委,忙问道:「怎么了?」 薛裕道:「我想让阿芸在这儿小住几日,她不肯。」 「我没……」 马氏笑道:「我当是你们在争什么呢。妹妹,我也有这想法,你哥哥同我想到一块去了。自从大郎上任后,这府里就冷清得很。我上回就想提呢,只是你当是还带着府里的八姑娘,我不好说起。让阿芸在这儿玩儿两天吧。就住你先前住的屋子,我一直有让人打扫。你放心,我会像对你一般对她……」 哥嫂极力相邀,薛氏也不好再反对,只得道:「那也好,只是不能待太久,老太太的生辰在这个月的中旬,阿芸是孙女,不可不在。」 马氏应道:「那是自然。」她摸了摸谢怀让圆圆的脸:「让儿真乖。」 正说着,谢凌云收拾干净走了过来,她担心阿娘还在生她的气,小心翼翼道:「阿娘……」 薛氏看着重新换回干净衣衫的女儿,小脸儿上的不安隐约可见。她暗暗叹了口气,心说女儿一向乖巧听话,此事多半怨不得她。 马氏笑道:「阿芸去哪里了?你娘到处找不到你,很担心呢。」 谢凌云瞧了阿娘一眼,小声道:「也没去哪里,只不过……」 舅舅忽然大声咳嗽。 谢凌云一个激灵,改口道:「就随便玩玩儿……」她移到母亲身边,软语道:「阿娘,别生气,别生气……」 薛裕接话道:「你别吓着阿芸,我就是带她去看龙舟而已。你放心,她穿着男装,没人瞧得出她的身份,也不会有损于她的名声。」 对哥哥的胡闹,薛氏有切身体会,她只瞪了兄长一眼,并未再提此事。 叹了口气,薛氏柔声道:「你舅舅舅母想让你在这儿小住几日,你怎么看?」 「好啊!」谢凌云脱口而出,然而再一看阿娘的神色,她忙又小声道,「嗯,阿娘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薛氏没有错过女儿方才眼中的亮光。她暗叹一声,说道:「既然你想留下,那你就跟着你舅舅舅母,不要胡闹。过几日,我再教人来接你。」 谢凌云并未立刻答应,她看看阿娘,再看看舅舅舅母。半晌方点了头:「嗯,我会很乖的。」 女儿长到十三岁,还从未离开过自己身边。薛氏心里竟有些不自在。不过想想只是在舅舅家做客罢了,薛氏便又释然了。 临走时,她叮嘱女儿切莫胡闹。怕女儿不能理解她的深意,她又续了一句:「多听你舅母的,别跟你舅舅胡闹。」 「啊。」谢凌云应了,大力点头。原来阿娘也知道舅舅喜欢玩儿啊。 薛氏带着儿子离开,留下女儿在娘家做客。她回去禀明了婆婆,说明此事。卫氏倒也没说什么,只点头表示知晓,就挥挥手让她退下了。 谢凌云在舅舅家做客,很是新奇。她住的房间,采光、通风都很好。如舅母所说,房间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被褥也是崭新的。她到舅舅家,没带丫鬟。舅母还特意拨了两个丫鬟给她。 春桃和夏荷也就十五六岁年纪,衣饰干净整洁,一口一个表小姐,让她不大习惯。 她在家时许多事情喜欢亲力亲为,能不麻烦碧玉就不麻烦碧玉。到了舅舅家,一切习惯照旧。春桃和夏荷初时惶恐,只当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惹表小姐生气了。但是过了两日见表小姐依然如此,方明白过来,也渐渐接受了这样的表小姐。 舅舅和舅母很照顾她,膳食都按她的习惯来。谢凌云颇为感动。不过她最期待的是舅舅带她去骑马。话说,舅舅这回留她小住,是要带她骑马吧? 可是连着三四日,舅舅都没提骑马的事情,反而是舅母说是要教她刺绣,希望她能在老太太寿辰时拿出一份不错的贺礼来。 谢凌云笑,给老太太的贺礼,她早就准备好了。她花了好久才完成的百寿图,中规中矩,老太太想来不会讨厌。 但是她又不能拒绝舅母的好意,就跟着舅母绣莲花、绣鸳鸯。 第五十章 到第四日上,她正在观察两只鸳鸯的不同,舅母不在,舅舅忽然进来,说道:「阿芸,你说你力气大,能有多大?」 「啊?」谢凌云摸不着头脑。 薛裕笑了一笑,说道:「我记得那日你说你力气特别大,是不是?」 谢凌云记得是有这么一回事儿,不好开口,她点一点头:「唔,是的。」 「来,咱们试一试。」薛裕说着撸起了袖子。 谢凌云呆了呆,这是要扳手腕么?她摸了摸手背,心说怪不得阿娘说舅舅爱胡闹。不过她自己的确也想试试。她拿起丝帕往舅舅手上一放,轻轻一使劲儿,薛裕的手便垂了下去。 薛裕呆愣愣的,还没完全反应过来。 谢凌云道:「呶,就这样。」 想了一想,觉得还不够直观,她顺手拿起绣花棚子,扯了一扯,棚子应声断成两截。 薛裕瞪大了眼睛,许久,才喃声道:「阿芸天生神力啊。」 谢凌云轻声道:「唔,马马虎虎吧。舅舅莫告诉旁人。」她记得她第一回掰断笔时,碧玉惊恐的眼神。她不是天生神力,她只是会武功,觉得这不算什么,可是落在旁人眼里,这是不正常的。 那回在公主府,孙婉柔说她是妖怪,会妖法。那个苏什么?是了,苏邺,也这么说。 薛裕沉默了好一会儿,忽道:「阿芸,必须得这样!」 「什么?」 薛裕道:「你这一身的神力,是老天给的。」 「啊?」谢凌云心说,她这大力的本事不是神给的,是她自己练的啊! 「你这一身的本事,可不能浪费了。」薛裕正色道,「阿芸……」 「嗯?怎么不能浪费?」 「舅舅打算教你武功。」薛裕一脸认真。 谢凌云一呆:「舅舅要教我武功?舅舅会武功?」看不出来啊!她记得阿娘说过,舅舅会弯弓射箭,莫非这就是他说的武功?她轻声道:「舅舅教我骑马射箭?」 「不,舅舅教你武功,真正的武功。」薛裕压低声音,异常神秘,「舅舅年轻的时候,因缘际会,曾经认识一个大内高手。那人传了舅舅一身本事,舅舅将它传给你好不好?」 「好!」谢凌云脱口而出。学武当然是好事了,而且有舅舅教她武功,她以后就算是当着旁人的面动用武功,也不会惹人生疑。再想一想,舅舅会武功的话,岂不是说明,还有别人也会?那么为什么还会有人对她的武功大惊小怪呢? 薛裕诧异地看了外甥女一眼,没想到她竟然回答的这么爽快。他咦了一声:「我以为姑娘家没几个人愿意练武呢?身体练得粗粗壮壮的,可不好看。」 谢凌云一笑:「舅舅夸我力气大,那舅舅看一看,我的胳膊是不是也粗粗壮壮的?」 薛裕下意识看去,虽然隔着衣服,但也能看得出来,小姑娘手臂细细软软的,跟粗壮可差的远了。薛裕道:「你这是天生神力,不一样的。你看你舅舅我,是不是比你老爹要健壮得多?」 谢凌云看看舅舅,再想想爹爹的身形,不觉露齿一笑:「舅舅是比爹爹健壮英武。」 这话薛裕听得满意,他继续说道:「舅舅想教你练武,你不用答应的太早。你可以好好想想,练武不是一件轻松事儿,累,也苦,很多男子都坚持不下来,更何况你一个小姑娘?你若是同意,明儿起舅舅便教你,若不同意,那便作罢。」 「舅舅为什么要教我武功呢?就因为我力气大?」谢凌云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有这方面的原因,但也不尽然。阿芸那天出手助人,还觉得自己做的特别好。舅舅的话也不听……」 谢凌云打断他的话:「舅舅,我没有……」 薛裕摆手:「你听我说,你虽然不说,可舅舅能看出来,你是个热心肠的姑娘。既然你热心肠,看见不平事会出手,那何不让你多些倚仗呢?」 「啊?」谢凌云一想,明白了舅舅的意思。她心下感动,轻声道,「舅舅真好。」 诚然她的武功已经够了,但是她还真的感激舅舅的好意。舅舅可能不知道,他这一举动,会给她带来多少便利。 谢凌云的态度十分坚决,她愿意跟着舅舅学武。薛裕本就有此打算,见外甥女也不推拒,心中大喜。他是苑马寺卿,公务也不算繁忙,闲来无事,便借故带了外甥女到自家花园阴凉地,要教她武艺。 马氏不想他们俩胡闹,劝阻了一段,得到这两人的保证,才不再深管。马氏寻思着外甥女年纪小,又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估计也就是一时贪图新鲜,没两日就会倦了。她就静静地等阿芸放弃。 ——当然薛裕原本也有过这念头。但是,他没想到的是,他的外甥女不怕吃苦,有毅力也就罢了。——这些他也有。而且,她还是个练!武!奇!才! 薛裕所谓的武功,是能打两套拳法,能舞剑,还能跃上五尺高的院墙。尤其是后者,更是他的拿手绝活儿。身轻如燕,健步如飞。他当初得了方法后,练了好几年才能行走于墙上。 然而,他的外甥女教他大吃一惊。 第一天上,他打算教阿芸一套拳法。他当着阿芸的面,慢慢打了一遍。他看看阿芸的神色,待要一步一步分解给阿芸看,然而阿芸却照着他刚才的动作,从头到尾打了一遍。 那起势,那动作,那收手,行云流水,俨然一派宗师风范。 薛裕瞠目结舌,良久方问:「阿芸,你以前见过别人使这拳法?」不应该啊,那高手不是说秘不外传么? 谢凌云老实摇头:「没有。」这套拳法破绽极多,也只能对付那些丝毫不会武艺的人。——不过,若有内力在身,再粗浅的外家功夫也会显出巨大的威力来。 薛裕更惊讶了,喃声道:「我没猜错,果真是天才。」天生神力,又能过目不忘。他以前真没看出来。 「舅舅?」 薛裕回过神来:「嗯,你再练一练。」他得喝点水冷静一下。 谢凌云点了点头,自己试着将拳法中的漏洞修改一下,弥补不足。 薛裕再次回来时,见外甥女还在老老实实地打拳,他甚是满意,咳了一声,说道:「阿芸,过来,歇一歇吧!」 谢凌云收拳,静静地站在一边。 薛裕打量着外甥女,无法忽视心里的怪异之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阿芸在打拳的时候,脸上似乎发着光。他忽的生出一个念头来:这孩子其实很喜欢武功吧? 他有些莫名的自得,又有点欣慰。 估摸着阿芸歇的差不多了,他才让她继续练习。他本以为在她回谢家之前,她未必能学好这拳法的一半儿。可是,没想到她在第一天就学了七七八八。 对教学进度严重估计失误的薛裕在第二日上,换了教学内容。他让下人准备了一个巨大的篾筐,那篾筐口大而浅,篾筐里松松堆满了稻草。 一身短打的谢凌云不解地看向舅舅:「舅舅,这是做什么?」 莫非是要她拣稻草培养耐心?或者是拿稻草人当靶子学习射箭?可这稻草人得现扎吧?来得及么? 薛裕神秘地道:「舅舅打算教你轻功。」 「轻功?」谢凌云听到熟悉的名词,一颗心砰砰直跳,「是千里飞行么?」 第五十一章 薛裕一噎,果断摇头:「不是,真千里飞行的,那是神仙。咱们就是凡人,能跳能跃,能上树能翻墙就行。」 「哦,哦哦。」谢凌云道,「那舅舅教我吧。」 薛裕教轻功的方法,很独特,至少谢凌云之前没听过。 谢凌云看见舅舅提脚跃上篾筐的边儿上,踩着篾筐的边沿。篾筐晃动,却不会翻倒。她越看越觉得诧异,篾筐中盛满稻草,按说踩一脚篾筐的边沿,就会直接将其踩翻。但是她英武健壮的舅舅踩在篾筐边沿上,那篾筐竟稳稳的,虽然剧烈晃动,但始终不曾翻倒。 薛裕在篾筐边沿走了几个来回,这才跳将下来,对外甥女道:「这就是那高手教的练轻功的法子。舅舅一开始,常踩翻篾筐,小腿青一块儿紫一块儿。过了好久才摸出了些门道,踩篾筐而不倒。现在轻轻松松能跃上五尺高的院墙,有时候六尺高的也没问题。」 谢凌云点头:「原来如此。」大内高手竟然是这样练轻功的么?她学的一直都是先从内功练起啊。她看向舅舅:「舅舅,内功怎么练?」 「什么?」薛裕愣了愣,「内功?」他想了一想,才道:「听说过内功,不过舅舅没见过。大约练得多了,自然而然就会了吧。」 见外甥女面色凝重,薛裕又续道:「诶,你若是怕疼……算了,要不,你先别练这个了吧?这本来就是疼,才能长记性,才能琢磨出法子,身体自然而然越来越轻……」 谢凌云道:「那我试一试。」她说着跃上篾筐的边沿。可惜,刚一站稳,篾筐承受她的重量,直接翻了,打在她小腿上,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薛裕忙道:「阿芸,你别练这个了。」他也有点后悔,他不该这么着急的。阿芸再聪明,可毕竟没接触过武艺是不是?贸然教她轻功,这不是为难她么? 谢凌云笑一笑:「我没事。」她想,她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将篾筐放好,又重新将散落在地的稻草放进去,准备好后,才提起跳上了篾筐边儿。 这一回,她动作很稳,在篾筐的边沿上走动,由慢及快。 薛裕看得呆了,他外甥女到底是身子轻,在篾筐边缘上走得如同在平地一般,且速度快得惊人。他初时还能看清她的动作,再后来,他只看到一团绛云在不停地游走。 「真,天生……神力……」薛裕喃声道。他知道他不该说神力,这跟力气大小没关系。可是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形容来。 谢凌云走了几圈后,停了下来,她跃下篾筐,含笑看着舅舅:「舅舅?你看怎么样?」 薛裕愣了半晌,才道:「好,很好。」 「那,我这算会轻功了?」谢凌云侧了头。 薛裕摇头:「不能算。你跳一下我看看。」 谢凌云依言往上跳了一下:「怎样?」 薛裕呆了呆,轻声道:「你先多练练吧!」不成,当初那高手教他的,在阿芸这儿行不通。阿芸许是天生力气大。他当初觉得很难的事情,在她这儿变得这么容易,以至于他都不敢相信了。 谢凌云觉得好玩儿,就按照舅舅所说,在篾筐上行走。她还不知道她已经让舅舅怀疑人生了。 后几日,她跟着舅舅打拳舞剑,或是练轻功,甚是有趣。 然而这种日子并不长久。五月十八是祖母卫氏的生辰,爹爹谢律在五月十六便遣人驾了马车接她回去。 谢凌云固然喜欢在舅舅家时的生活,但是她对父母家人也颇为思念,更何况祖母寿辰,不可不回。是以她辞别舅舅舅母,回家去了。 十多天不见,爹爹阿娘以至于谢蕙和让儿,都对她极是亲热。谢蕙甚至说道:「阿芸,你这才去了十几天,我还以为你去了很久呢。」 谢凌云笑道:「是挺久,姐姐没去可惜了。舅舅教我练武呢。」 「练武?」 谢凌云点头:「是啊。他的武功可厉害了。」若是能暗暗地将她会的,也教给舅舅一些,就好了。 谢蕙掩唇而笑,不置可否。 谢凌云本来也只是想让旁人知道她学了武艺,目的达到,就不再多提。她们说起祖母寿辰的事情,说到来客,谢蕙红了脸。 「姐姐?」谢凌云福至心灵,「姐夫也会来?」 谢蕙大羞,轻轻捶了妹妹一拳,低声道:「定了亲,老太太生辰,唐家肯定要有表示。不止是他,孙家、蔺家应该也会来。」 「哦,那不是热闹得很?」谢凌云道。 谢蕙点一点头:「嗯,老太太七十大寿,整数。这回大办,肯定会热闹。」 谢凌云不以为意,反正跟她关系不大。给祖母的礼物,她早就准备好了。不过,姐夫们齐聚一堂,还真不知道会怎么样。 五月十八一大早,谢凌云就起床了,换了件新衣裳。她洗漱过后,简单吃了早餐,便和姐姐谢蕙一起,去给老太太请安磕头。 谢蕙有点不安,轻声问道:「阿芸,你准备的是什么?」 「百寿图。」谢凌云老实答道。她写了许久的,且用了一百种不同的字体,花了很大一番心思。 谢蕙点一点头,眉间犹有愁绪,只说了句:「挺好。我的,唉,算了……」 她准备的怕是不得老太太喜欢。 谢凌云安慰道:「姐姐要是没准备,就说这是咱俩一块儿写的。反正这种事情,心意到就成。」 谢蕙瞧妹妹一眼,勉强一笑:「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放心,我准备的有。」 谢凌云哦一声,不再多言。两人相偕而行,途中遇上了谢芷,三人结伴,不知不觉便到了存晖堂。 因为是老太太生辰,存晖堂里颇为热闹,连装饰都像是刚换过的。大伯母二伯母阿娘甚至是嫂嫂们都在忙碌。 祖母卫氏端坐于正厅,穿着簇新的衣服,发髻也梳的光溜溜的。看见了她们姐妹,极难得的露出了笑脸,招手唤她们过去。 早有丫鬟准备了蒲团,谢凌云同谢蕙、谢芷一道给卫氏磕了头,说上两句吉祥话,并小心奉上了准备多时的贺礼。 谢凌云的是百寿图,谢芷的是绣的佛经,谢蕙的是绣的观音像。谢凌云眼尖,看那观音像隐约有几分卫氏的影子。她想起观音庙里的观音像的故事,心下竟有几分了然。——她有点佩服自己,这中间的关节弯绕,她竟也能看得懂。 然而,卫氏只扫了两眼,嘴角的弧度都不动,只淡淡道:「嗯,有心了。」 谢蕙略感失望,但一看妹妹宠辱不惊的模样,她暗暗告诉自己:平常心,万事不要看得太重。她已经尽力了,重来一回,她也不会比现在做的更好。 时间尚早,来得客人也不多。她们姐妹陪着老太太坐了一会儿,慢慢见到陆续而来的客人。 已经出嫁的堂姐们,但凡在京城的,今日无有不来的。谢凌云跟堂姐们不熟,打了招呼,就又陷入了沉默。 随着时间的推移,客人越来越多。开始有一些曾经有过几面之缘的表姑表婶表姨等女性长辈,拉着谢凌云的手不停地赞叹,夸容貌,夸性情,夸谈吐。 大篇的溢美之词,不免让谢凌云怀疑被夸赞的人不是她。 第五十二章 谢凌云不大习惯,又不能真挣开,便巴巴地向谢蕙投去求助的目光。 然而谢蕙只含笑在一旁看着。——她是晚辈,什么都做不了啊!而且阿芸得人赏识是好事,就该多露露脸,或许就有好姻缘了呢。 谢凌云听不到姐姐的心声,只能勉强忍着,红着脸低着头假装害羞。——事实上,她是惭愧啊。这些长辈们夸得太过了。 还是老太太说道:「别夸她啦,她一个小孩子,哪里值得你们这样夸她。」 话虽如此,有人夸赞她的孙女,她还是很自得的。尤其是,阿芸是老四的女儿。——一干儿女中,她最看重的就是老四了。爱屋及乌,老四的儿女,只要不太过分,她都会高看一眼。 正说着,谢萱缓缓而来。卫氏脸上的笑容微敛,跟女客介绍道:「这是我的五孙女萱儿,也是个好孩子,许给了孙家的小儿子。」 她原本对谢萱颇为怜惜。——老四的长女,海棠的骨肉,被父亲忽视,被嫡母不喜,长到十六岁上还没议亲,阴差阳错要许给英国公幼子去当续弦。她心疼谢萱,本想着把私房钱给谢萱一些充作嫁妆,不想这谢萱竟然要死要活,不同意亲事!连累的她一把年纪还要操心,跟丈夫置气! 因着此事,她对谢萱的怜惜之情也淡了许多,甚至还有一点淡淡的厌恶。 如今谢萱拜寿,卫氏当着客人的面,不会给她没脸,只应了一声,便让她一旁自行坐了。 至于谢萱精心准备的贺礼?卫氏一笑,她这辈子什么没见过?这点礼物还真不能让她对谢萱改观。 不是死过一回的人么?既然死过一回,那还哪里有祖孙情分? 谢萱自行寻了位置,默默坐了。女客中有知道她的,小声议论起她的亲事。她隐隐约约也能听到一些,初时如芒刺在背,听得多了,心中一片茫然。 已经五月中旬了,很快就是八月了。她真的要嫁给孙叔宁么? 她打了个冷战,不,不行!绝对不行!一定会有办法的! 谢萱就坐在谢凌云不远处。谢凌云瞧了她几眼,非常惊讶。她们也就半个多月没见面,怎么谢萱瞧着瘦了这么多?原本就小的脸,更是小了一圈儿,下巴尖尖的,惹人生怜。特别是她今日穿着玉色衣裙,更显得面色苍白。 谢蕙也瞧了谢萱一眼,咦了一声,移开了目光。老太太的好日子穿的这么素气,不怕触了霉头? 连阿芸都知道穿的鲜亮些呢。 存晖堂里热热闹闹,卫氏正与客人说笑。暂时被冷落的谢凌云看到嫂嫂的丫鬟过来,对着卫氏的贴身丫鬟念夏的耳朵说了什么,念夏双眉一轩,面染喜色。 念夏几步到卫氏跟前,笑道:「要跟老太太讨赏呢。」 「嗯?」卫氏笑道,「你这丫头,还能少了你的封赏不成?茶都没敬一杯,就惦念着赏了。」 「不一样,一桩归一桩。正要恭喜老太太呢,三奶奶,有喜了。」 卫氏错愕:「礼儿家的?消息可做的准?」 「做的准,做的准。三奶奶方才觉得不大舒服,教人请了大夫。结果大夫细看,您猜怎么着,是有喜了。这可真是托了老太太的福,沾了老太太的喜气呢……」 卫氏点头,笑得皱纹都舒展了。老年人听到有喜,自是高兴。尤其还是在她生辰当日,她最喜爱的孙子有了好消息。她连声道:「赏,赏……」 存晖堂一片恭喜声。 谢凌云也高兴,哥哥嫂嫂成亲也才俩月,就已经有了孕事。不久的将来,她就会当姑姑啦。 只是在存晖堂一片喜悦声中,她听到一声不合时宜的冷笑。 是谢萱。 谢凌云不明白,谢萱冷笑什么?难道这不是喜事么?她看向谢萱,见对方嘴角的弧度还未收敛,她心下不喜,盯着谢萱瞧了一会儿,方移开了视线。 她安慰自己,可能听错了。 ——但事实上,她并没有听错。谢萱的确是在冷笑。她笑佟氏心机胸,选在这样的日子,公开自己怀孕的消息。还真是别有用心呢。 可惜老天不公平,别有用心的人总是得到更多的关注。 卫氏寿辰,先时来的多为女客,后来也渐渐有男客来访。他们给卫氏行了礼,说了祝词,便被迎到了别处。 ——存晖堂女眷多,他们不便久待。虽说大家都是亲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男客们逗留的时间不多,还有摆设一样的屏风挡着。有的人谢凌云认识,有的她见都没有见过。 当下人来报,说是永宁侯世子前来拜会时,谢凌云明显感觉到了姐姐的紧张。 谢蕙绞着丝帕,将头埋得很低,脸颊红彤彤的,连呼吸声都变得极轻极轻,似乎生怕给人听到了。 谢凌云觉得好玩儿,跟谢蕙咬耳朵:「姐姐不想看一看,姐夫长什么样子么?是黑是白,是丑是俊?」 谢蕙低了头,不说话,将丝帕绞成了一股绳儿。 谢凌云不敢再逗她,隔着屏风缝隙,看那永宁侯世子唐颂。 他是唐诗雨的同胞哥哥,可是看着要比唐诗雨白上一些。——这肤色在男子身上,浪费了。他的眉眼都不难看,身量也行。从外貌上看,跟姐姐也般配。 她略略放了心。阿娘之前对谢蕙的婚事有怀疑,说是太顺畅了,让人意外。不过或许也没什么,姐姐是好姑娘,自然该有好婚事。 直到唐颂离开,谢蕙都没抬头。许久之后,她才长长出了口气。她脸上布满红霞,鲜艳明媚。 谢凌云握了握她的手,轻声道:「你别担心,挺好的。」 谢蕙良久才嗯了一声。 是挺好的,不仅唐颂看着挺好,谢芷的未婚夫泰康伯嫡次子蔺行知看着也是仪表堂堂,举止大方,并不输于唐颂。 甚至是孙叔宁,这个在谢凌云看来品行不佳的男人,远远看着也是模样周正、规规矩矩。 谢凌云记得那句人不可貌相。她想到谢萱,下意识看了谢萱一眼,见对方正怔怔的,面上一片茫然。 她心里有点难受,闷闷的,却又说不上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过这点愁绪很快被存晖堂的热闹氛围给冲散。老太太生辰,大伯他们商量着叫了戏班子来家里唱戏。 谢家早年搭的有现成的戏台,临水而建,颇为雅致。 吃罢饭,卫氏便招待了女眷们去听戏。 谢凌云听她们吚吚哑哑不知唱的什么,只瞧着她们扮相不错,水袖也舞的好看,再深一点的,她就不明白了。反倒是越看越困。 于是,她扯了谢蕙就要溜走。有这功夫,还不如睡一觉,或是练会儿武功呢。 谢蕙也觉得无趣,便从善如流,跟妹妹一起悄悄离去。——反正,老太太身边人多,一时半会儿用不到她们。 离了席,两人一合计,打算去跟嫂嫂佟氏道喜。 路上,谢蕙忽然没头没脑问了一句:「阿芸,你看见他了?」 「谁?」谢凌云不解。 谢蕙面上一红,轻声道:「你别跟我闹,就是他啊。」 谢凌云「啊」一声,福至心灵:「你说姐夫?」 谢蕙的脸更红了,嗔道:「阿芸!」 第五十三章 谢凌云如实说道:「你要说他的话,我确实见到了。」 「那,他怎么样?」谢蕙一颗心砰砰直跳,脸颊也烫的厉害。 「挺好的。」谢凌云觉得不够具体,又续道,「个子高高的,眼睛大大的,跟唐小姐有点像,却又不大一样,比他妹妹白,看着没她妹妹好说话。」 谢蕙深吸一口气:「哦,这样啊。」 对未来夫婿,她不是没有期待。可她又不敢期待,她怕期待太高,反而会失望。她今天也想看一眼的,但是没有勇气。她想装作没有今天的事情,却又忍不住想问一问,打听点点。 她心说,他们之间有身份差异,他可能没有阿芸说的那样好。若他真的样样都好,怎么还会跟她议亲? 谢蕙道:「阿芸,咱们走吧。」 可是妹妹像是没听到她的话,一动不动。 谢蕙奇道:「你怎么不走?」 谢凌云指了指前面:「我想说,我看见姐夫了。」 谢蕙下意识看去,不由得低呼一声。远远的,她看到一男一女相对而立的两个人。 离得远,她看不清楚相貌。男的不知道是谁,但那女的,玉色衣衫,不是谢萱又是谁?他们怎么会站在一块儿? 谢蕙的内心陡然被不安所笼罩,声音也带了颤意:「阿芸,你说那男的是谁?」 她心中犹有一丝侥幸。或许阿芸口中的姐夫指的是孙公子呢。 「是唐世子。」阿芸的话毫不留情打破了她最后一丝幻想。 谢凌云也不解,他们两人怎么会一块儿?但很快,她就看到唐颂大步离去,谢萱仍在原地。 「咦?」谢凌云惊讶地发现,谢蕙的眼圈儿红了,面色也白得吓人。她吓了一跳,忙道,「怎么了?姐姐,你别哭啊……」 谢蕙摇了摇头,勉强止住泪意。 她也不知怎么了,就是觉得心慌不安。一直以来,她对谢萱都有种惧怕感。但凡事情与谢萱有了牵扯,她就会心生不安。 谢凌云胡乱说道:「他们就是撞上了,说句话。」直觉告诉她,谢蕙的哭跟这有关。她有点懊悔,早知道不说与谢蕙听了。 谢凌云正思索着怎么安慰谢蕙,忽然隐约听到谢萱「哎呦」一声。 她抬头,只见谢萱身子晃动,竟直直地往前倒去。这倒的角度颇为精妙,竟是朝向唐颂的方向。 已经离开的唐颂似乎也听到了谢萱的呼声。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愣了一愣,作势便要去扶谢萱。 电光石火之间,谢凌云心中忽的一动,她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就将自己的指环扔了出去。 她瞄准的是唐颂的腿弯儿,发力准且快。指环被她灌了内力,使了巧劲儿,向前飞去。 唐颂吃痛,本该顺着那股奇怪的力量向前跌倒,然而他努力想站稳身子,结果脚下一个踉跄,竟摔倒在地。 与此同时,无人去扶的谢萱也斜斜地倒在了地上。 两人摔倒之处相距数尺。 这变故太突然,不仅让谢蕙一脸茫然,连缓缓走来的谢怀信和孙叔宁也是目瞪口呆。 今日老太太寿辰,家中客人极多。谢怀信凭着未来大舅哥的身份,去跟孙叔宁套近乎。两人都是爱玩儿的,竟颇有些臭味相投。 越说越起劲儿,谢怀信领着妹夫在自家园子里看风景,不知不觉走至此处。没想到,他们远远看见妹妹和唐颂一处,他正愁着怎么跟孙叔宁解释,谁想那两人竟双双跌倒! 老实说,谢怀信尴尬的同时,还松了口气。若真给他们撞见什么,只怕这未来妹夫就要以为妹妹水性杨花了。——毕竟妹妹和孙叔宁的初遇并不美好。 要是那样,这婚事还怎么能成?他好不容易才跟国舅爷攀上关系,勉强混成皇亲国戚啊!想到这里,他对妹妹也有了几分埋怨。 唐颂已经站了起来,黑着脸,弹去身上的灰尘。 谢萱羞愤欲死,她思索了许久,才暗暗下了决心,要试一试,争一争。她想,如果没有孙叔宁一事,唐世子多半会是她的夫君。她就试一试,看看能不能达成所愿。只要有了亲密接触,这事肯定就能成! 若是成了,她如愿以偿,解除跟孙家的亲事,嫁入唐家。若是没成,孙唐两家都不愿接受她,那……那也好。她再熬的两年,等人淡忘了此事,再出嫁。 可是,她没想到,那唐颂竟厌恶她至此!她与他说话,他爱搭不理,避她如避蛇蝎。她心一横,作势欲倒,而他竟然毫无风度,宁愿自己摔倒,都不去扶她一把! 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泪眼朦胧中,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立起来的。她一抬眼,看到了谢怀信和孙叔宁,脑袋一热,内心茫然一片。 倒是孙叔宁壮着胆子给她递了帕子:「呶,擦擦吧!看糊的一脸。」 谢萱牙齿打战,咯咯作响。 唐颂眉头深锁,一言不发,大步离去。 谢怀信弯下腰,盯着青石板路瞧了一会儿,踢了踢地面并不存在的石子,骂道:「下人都是吃干饭的!地上的石子也不知道扫一扫,连着绊倒两个人!一群饭桶!蠢货!!」 孙叔宁看了他一眼,强行把帕子塞到谢萱手中,在她耳边道:「你不想嫁我,我又何尝想娶你?不过,你这姿态也太难看些,一点情面都不留,也就别怪我不让你如愿了。」 「你……」谢萱猛然抬头,一脸的不可置信。 孙叔宁摇摇折扇,挑了挑眉毛:「你当我和你哥没看见么?下回想勾引男人的时候,选个隐蔽的地方。还有,选个靠谱点的。你说你勾引谁不好,你去勾引一个……一个……」 他扇子晃了几晃,「一个」什么终究是没说出来。 谢萱漂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悲伤和愤怒,她扬起手,抡圆了巴掌要往孙叔宁脸上招呼。 可是孙叔宁虽然不济,但毕竟是个男子,伸手捉住了谢萱的手:「怎么?我说错了?你一个丫鬟也不带,要往自己妹夫怀里摔。啧啧,也许上回也是你……」 谢怀信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可看着架势,知道不对,连忙呵斥妹妹:「妹妹,你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的,怎么打人?还有,你一个闺阁小姐,满园子乱走是怎么回事?快回去吧,回去洗洗脸,好好睡一觉!没事多绣绣嫁衣……」 他心说,定是妹妹还记恨那日之事。但事已至此,除了认命,还能怎样? 谢萱定定地看了他们一眼,抽回手,哭道:「我回绥阳去……」 她转过身,一面拭泪,一面疾走。她心中的绝望,比之前更甚,而且还多了羞愤之意。 谢怀信「诶诶」了两声,见妹妹头也不回地走了,想了一想,才回头跟孙叔宁说话。他生怕孙叔宁因着方才那一幕,心生芥蒂,就有意说些好话,讨好他。 孙叔宁「嘿嘿」一笑,说道:「你不用担心,这婚事定都定了,改不了的。」 谢怀信这才放下心来。 孙叔宁心说,他想退也退不了啊。那夜的事,那么多人瞧着,孙家也说了要负责。这婚事都定下,也过了明路,要退,怎么好退?老爹不打断他的腿才怪? 第五十四章 不过这个谢家姑娘,倒是让他意外,她并不像他以为的是个娴静的大家闺秀,而是颇有心计。——只是这份心机,也太浅显了些。 他有几房小妾,通房也有好几个,有些把戏,他一看就知道。这手段,还真不怎么样。 从头看到尾的谢凌云和谢蕙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直到孙叔宁和谢怀信离开,她们才走了过去。 谢蕙想了又想,终是忍不住问:「阿芸,我没看清,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他,怎么就跌倒了?」 她只隐约看见那两人说话,然后唐世子离开,怎么着的,就都倒了? 谢凌云也不想再瞒她,轻声说道:「我拿东西砸了他一下……」 谢蕙瞬间双目圆睁:「你,你!」她嗔道:「阿芸,你这是做什么?!」 谢凌云道:「大姐姐要跌倒了,那个唐姐夫要去扶她,我觉得不应该。」 ——初时她还只是觉得不对劲儿,但哪里不对劲儿又说不上来。不过后来她静下心,想了一想,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 这里理法森严。当初谢萱被孙叔宁抱了,就要嫁给他,说是有肌肤之亲。若是谢萱今日被唐颂扶了,再严重点,抱了,是不是也要嫁给唐颂? 可是唐颂是谢蕙的未婚夫啊!而且谢萱自己也有未婚夫啊! 不如双双跌倒,倒的远远的,各爬各的,谁也不扶谁。 杜绝肌肤之亲的可能,也省得麻烦。 谢蕙心思剔透,一听就明白了此中关窍,她脸色煞白,握了妹妹的手:「砸的好。」 她心里对谢萱又多了丝怨憎,她可不相信谢萱好端端的会跌倒。说这其中没猫腻,骗谁呢? 但是,对阿芸,她又从心底生出一些感激来。若是谢萱真的摔在唐世子身上,又偏巧给孙叔宁等人看到,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她这婚事,人人称羡,若是因此而没了,也不知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她不敢想下去。 望着妹妹的脸庞,谢蕙由衷说道:「阿芸,谢谢你,你砸的真准。只是以后,不要再冲动了……」 今儿是阿芸运气好,一切顺利。若是运气不好,砸伤了人,可该怎么办? 谢凌云想了一想,慢吞吞道:「正要跟姐姐说呢,我不是跟着舅舅,练了武功么?准头还是很好的……」 谢蕙瞧她一眼,没再说话。阿芸才练了几天武功?能有多好的准头?多半还是凭运气。不过阿芸的运气,一向很好就是了。 谢凌云来到谢萱和唐颂摔倒的地方,低头寻找那枚指环。可是,她将方圆数尺都找遍了,也不见指环的踪迹。 「掉哪儿了?」 谢蕙纳闷,问道:「阿芸,你找什么?」 谢凌云如实回答:「指环。」 「什么指环?」谢蕙不解。 「就是我去岁生辰,你送我的那个。我一直戴着,方才我没留神,好像是拿它去砸唐姐夫了……」谢凌云甚是惭愧。姐姐送她的礼物,她没好好珍惜。 「你……」谢蕙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去岁她送给阿芸的戒指,是她姨娘还在时,姨娘让人给她做的。银戒指,不算贵,式样也称不上新颖。可那毕竟是姨娘留给她的,是她最重视的几件首饰之一。 因为阿芸每次给她的礼物都异常贵重,她难以回礼,才将她的心头宝送给了阿芸。——那戒指内侧,还刻着她的名字「蕙」。 阿芸怎么能把它给弄丢呢?可是她又不能怪阿芸,一则礼物她已送出,那已经是阿芸所有,阿芸怎么处置它都不过分。二则,方才的情况往大了说,可以说是很紧急了。阿芸手边没其他物事,丢出去也正常。 她叹了口气,只能说是天意如此吧。 谢凌云看姐姐面色不好,心里更加惭愧,不停道歉:「我再找一找,总能找到的。方才是我太糊涂了……」 谢蕙拉了妹妹的手,摇了摇头:「阿芸,不怪你,咱们先找找,找不到也没关系。」 她们认真寻找,寻了许久,最终毫无所获。 谢蕙心说,或许这真是天意,是姨娘保佑阿芸,也在保佑她,让她不失去这不错的姻缘。 谢凌云很诧异,明明指环打中了唐颂,那按理说应该就在此地啊。可是青石板干净光滑,确实没有指环的影子。 她总不至于用内力打碎了指环吧?若如此,唐颂就不会跌倒了。 谢凌云心中隐约有个猜测,可能是给谁捡走了。会是谁呢?按理说,刚才兵荒马乱,应该没谁会注意到地面的指环吧? 谢蕙倒没想过被人捡走的可能,青石板地面两侧是花草,滚落在花泥里也不是没可能。 她想,比起她已经送人的戒指,还是婚事更重要些。 这么一想,她就释然了。 寻找无果后,姐妹两人一起去给嫂嫂佟氏道喜。见佟氏面色红润,眼中闪烁着幸福的光芒,谢蕙心中羡慕。 她将来若也能这样,就好了。 她们没有再回席上,在嫂嫂那里坐了一会儿后,就回了自己的小院。 听丫鬟说,谢萱把自己关在房内,似乎是在痛哭。 谢蕙脸色变了一变,有点快意。 谢凌云没有说话。老实说,她回头想想,觉得那一幕挺尴尬的。谢萱和唐颂,两个人就那么跌倒在地,还给人瞧见,想想都尴尬。 可惜她脑子不够灵光,反应也不算迅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她在心里对唐颂和谢萱说了声抱歉。 谢凌云想转移注意力,就跟谢蕙提议:「姐姐,要不我教你武功吧?」 谢蕙一愣,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学那个做什么?难道还要我学了本事去给人看家护院不成?我不学……」 「你学了可以不怕人欺负啊!将来到了唐家,谁欺负你,你揍谁!」谢凌云道,「有本事傍身,总比没有强,是不是?」 谢蕙含笑摇头,任妹妹如何劝说,都不肯同意。 谢凌云只得打消了这念头。 不过谢蕙对妹妹的武艺很好奇,小心道:「阿芸,要不,你练武给我看看?」 「怎么看?」谢凌云也想让人知道一点关于她会武的事情。——这样以后动起手来,也方便不是么? 谢蕙想了一想,说道:「单手劈砖头、胸口碎大石……」 谢凌云沉默了一会儿,低头看看自己微微鼓起的胸脯,又看看自己白嫩嫩的手:「姐姐从哪里听说的这些?」 这是街头卖艺吧? 谢蕙道:「姨娘还在时,我听姨娘说过。说有人练武,很厉害。」她说着看了妹妹一眼,轻声道:「胸口碎大石就算了,空手劈砖块能行么?」 她对妹妹所谓的武艺好奇之余,又有些怀疑。才跟着薛家舅舅练了几日,能有多厉害? 谢凌云「唔」一声,老实说道:「胸口碎大石我确实不会,单手劈砖块,我也没学过。不过,力气上,还是能比常人大上几分的。」 她们此刻是在谢蕙的房内,谢凌云起身环顾四周,问姐姐:「这里有什么东西是你不要的么?」 「什么?」谢蕙错愕。 谢凌云随手捻起桌上针线筐里的一根绣花针,往床栏掷去。 第五十五章 围床晃动,有齑粉落地。谢蕙惊呼一声,呆了半晌,才上前去看。只见那绣花针没入木制的床栏,只余下短短的一截。 她以手掩口,心砰砰直跳,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谢蕙看着神色如常的妹妹,轻声道:「薛家舅舅教你的?」 她心下犹有惧意。这针若是扎在人身上,还不知要怎样呢。 谢凌云姐姐神色,竟是惧怕多一些。她自己也是一愣,想了想才道:「算是吧。不过我没学好。」 谢蕙握了握妹妹的手,软语道:「这本事是好,只是以后不要在人前显露,容易招惹祸患。」 谢凌云点头:「嗯,记得了。」她觉得有些没趣,原本还想着姐姐看了她的一点威力,会想学武以后自保不被欺负呢。没想到是叮嘱她将本事藏起来。 她知道姐姐是为她好,她想,那下一回的时候,也不用一成力了,先用半成力。 谢蕙不说话,想着妹妹方才的行为,心情颇有些复杂。她倒不怀疑薛家舅舅教阿芸武功。她还记得很小的时候,薛家舅舅送给阿芸的生辰贺礼就是马驹和弓箭。那个性情不同于常人的男人教外甥女武艺,也不足为奇。 她隐约听姨娘说过,薛家舅舅是个有本事的,能当上苑马寺卿,还是因为他年少时曾救过微服的贵人。只是这武功当真厉害!阿芸憨直,有本事傍身也行,至于她自己,还是算了吧。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身份尴尬,何苦去讨人嫌呢? 这边姐妹俩说话,那边谢怀信也正在劝慰自己的同胞妹妹。 孙叔宁告辞离去后,谢怀信越想越不对劲儿,寻了个理由就去找妹妹谢萱。 而谢萱正将自己锁在房里痛哭。 谢怀信拍门叫了几声,无人应答。他耐心告罄,命小厮把门撞开。 小厮不敢,只拿话来拖延时间,却不肯动手。 正僵持中,谢萱打开了门。 谢怀信一愣,理理衣衫走了进去。 如今他们年纪大了,虽是亲兄妹,却也要避嫌。谢怀信让门开着,又亲自打开了窗户,以示自己内心坦荡。 谢萱冷声问:「你来做什么?」 「你说我来做什么?我就你这一个亲妹子,我还不能来看看你?」谢怀信一撩衣袍,自行坐了,又拿起茶杯,给两人各斟了杯茶。 谢萱冷冷一笑,并不回答。亲妹子?有谁家哥哥愿意亲妹子嫁给人渣? 谢怀信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见是冷的,就放下了茶杯。他思考了一下措辞,开始说道:「我知道你委屈,可是谁不委屈?咱们姨娘不委屈,还是你我不委屈?你这好歹还是要嫁给国舅爷,不像我,都十七了,亲事还没着落。你心疼你,你怎么不心疼心疼你哥……」 谢萱听了这番话,气得心口疼:「你,你……」 「你委屈我也明白,可你也不能……」谢怀信歪了歪头,觉得这句话不好说出口,就含糊略过,严肃道,「你当你今日的事情做的很隐蔽么?那个孙国舅可是看得真真的……」 谢萱终是忍不住呸了一声,骂道:「他哪里算是国舅?」就是个人渣败类! 这话谢怀信不爱听,他当即反驳:「怎么不是国舅?皇后的亲弟弟,太子的亲舅舅,皇上的亲小舅子,可不就是国舅?你嫌弃他不好,你当那唐颂就是什么好鸟么?」 谢萱一怔,下意识道:「他怎么不算……」 她对唐颂印象不深,只知道长的好看,家世好,没有娶过亲。——她当时也是病急乱投医,没别的选择了。但是她在他面前摔倒,他竟用自摔来避免去扶她。 无疑,这很让她难堪。 谢怀信嗤笑:「他二十来岁了,没娶亲,没纳妾,青楼楚馆从不涉足,你就不觉得怪?」 谢萱呆了一呆,她毕竟不是真正的闺阁少女,面色一红,忽的想到了什么,讶然道:「你是说,你是说,他是个,他有分桃断袖之嫌?」 她心中涌起了强烈的荒谬感。怎么可能是这样?然而又有另外一个声音告诉她,怎么不可能是这样?若真是这个缘故,那么也就不难解释,唐家怎么选择了谢蕙,还急着要把亲事定下。也不难理解,她要摔倒在他面前,他都置之不理。 原来那是个断袖啊! 「那倒也不……」谢怀信原本到嘴边的话打了个突,他瞧了妹妹一眼,含糊道:「你说呢?」 他心说,那倒也未必就是断袖了,到今天为止,并没有真正听说唐颂跟哪个男的走的近。只是那人怪的很,不近女色是真的,而且无论对男对女,都甚是冷漠。即便是跟他做了亲戚,他也未必肯帮扶一把。 不是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在他跟前跌倒,他倒好,为了不招惹是非,竟然自己摔倒!永宁侯府交到这人手上,迟早要完! 谢萱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以为谢蕙这辈子得了好姻缘,原来是要嫁个断袖啊!她竟是不知道,她们两个,谁更惨一些了。 亏她先前还想着跟谢蕙争一争,现在看来是没必要了。嫁给一个断袖,是不用跟女人争,跟女人斗。——啊,这点还说不准。也许是既要斗男人,又要斗女人。或许连孩子都不会有。 想想都觉得恶心。 谢萱认真思索,上辈子她进京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对唐颂还真没多少印象。而且大户人家,这种事多半都是瞒着的,即使有,也不会传出去。 所以,也就不怪她不知道了。 谢怀信打量着妹妹的神色,估摸着他的话有了影响,继续说道:「跟他相比,还是孙国舅好,皇亲国戚,上头也没婆婆压着,只要生了儿子,你的地位就稳稳的……」 谢萱听这话实在不堪,指着门口,斥道:「出去!你出去!」 谢怀信撇了撇嘴,道:「我言尽于此,你好好想想吧!」说罢扬长而去。 兄长走后,谢萱独自坐在桌前,静静地待了很久。 后来谢蕙觉得奇怪,自那日之后,给老太太请安时,碰见谢萱。谢萱总用一种很怪异的眼神看着她。嘲讽、同情、轻蔑…… 谢蕙想来想去,想不明白,问妹妹:「阿芸,你有没有觉得,谢萱看我的眼神很奇怪?」 谢凌云听她这么一说,也观察了两回,终于得出了结论。她告诉谢蕙:「是挺怪异,像什么呢……」 在她看来,这感觉就像是拼尽权力想得到一份武功秘籍,结果被对方得到了。正失意之际,却突然得到消息,那秘籍不但是假的,还能让人武功尽失,走火入魔! 是这么个意思吧? 谢蕙听了妹妹的分析,笑道:「你胡说什么呢?什么武功秘籍?」 谢凌云笑笑,好吧,你说不是就不是。 【卷一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贵女后宅乐 卷一》作者:月见 2、《贵女后宅乐 卷二》作者:月见 3、《贵女后宅乐 卷三》作者:月见 4、《贵女后宅乐 卷四》作者:月见 5、《贵女后宅乐 卷五》作者:月见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