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宅小户女 卷一》 第一章 【第一章 母女俩进城】 十二月初,下了一场好雪,纷纷扬扬,使得小小的苏家村四处一片白皑皑。 乡间穷困,一座面阔三间的砖瓦房配着齐整的小院子,在一众茅草屋之中格外地显眼。砖瓦房西头的房间里,苏静姗翻箱倒柜,忙碌半晌,终於翻出一件补丁拼补丁的破旧衣裳,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抱着衣裳,一溜烟地穿过堂屋,跑进东边的屋子,献宝似地捧给计氏看,「喏,娘,我就穿着这件到东亭县去,如何?」 计氏正在纳一双大码的鞋底,闻言抬头看了看,失声笑道:「傻囡,咱们可是要进城去,你不说寻一件崭新的衣裳出来穿,却拎了件破烂夹袄做啥?这样大的雪,一件夹袄也穿不暖和,没得冻着了你。」 苏静姗抖了抖千辛万苦找出来的破夹袄,道:「爹爹是要接我们进城去住不假,可那边还有两位姨娘、好几位兄妹呢,谁又晓得情形如何,若是都过得好,倒还罢了,倘若他们过得不如意,却见我们穿戴整齐,岂不是多生出些事端来?」 苏静姗的父亲苏留鑫长年在外经商,走南闯北,却独留发妻在老家务农,因他在外无人照料饮食起居,又念及计氏膝下无子,便照着别的行商的样子,纳了两房妾室,不过只安置在东亭县,并未到这乡下老家来过。 今年苏静姗已满十三岁,再过几年就要出嫁,苏留鑫怕她在乡下寻不着什麽好人家,因此不顾两位姨娘的强烈反对,要把苏静姗和计氏接到东亭县去同住。 计氏听女儿提及城里的那两位姨娘,神色微变,但嘴上仍道:「她们在城里住,你父亲又做着买卖,自然是过得好的。」 苏静姗心知计氏不快,马上扑进她怀里,撒着娇,「娘,话分两头说,咱们穿着破衣去东亭县,若是她们过得好,见了我们不好,正好消些气,替我们添置新衣,反正那些钱都是爹爹赚的;若是她们过得不好,见着我们亦不好过,也不会有想法,但若是穿着新衣去,万一她们真拮据,又见着我们还过得去,就难免要打些歪主意了。 「娘,你也不想白白把钱送与她们花用的,是不是?」苏静姗一面说着,一面抱住计氏直摇晃。 计氏被她摇到头晕,早忘了东亭县的两个姨娘,笑道:「姑奶奶、小祖宗,依你、依你,咱们都穿旧衣去,快去替娘也寻一件出来。」 苏静姗马上松开手,翻箱倒柜去了。 计氏缓了口气,笑着摇摇头,继续纳鞋垫。 砰砰咚咚一阵响,一时苏静姗寻了破衣旧裙出来,叠好搁到床头的柜子上。 这时计氏仍在纳鞋垫,头也不曾抬一下,苏静姗走到堂屋里,踩了踩结实的泥地,又回到东边屋里,压低了声音问计氏,「娘,银子倒是藏好了,地契却是要托给谁?」 计氏同样压低了声音,道:「你这囡囡,非要娘亲把银子藏起,此去东亭县甚远,银子沉重,藏就藏倒也罢了,只是这地契又没得几两重,为何不贴身带着?」 苏静姗反问:「万一被他们瞧见,要来分几亩地去呢?」 计氏马上道:「休想,这些田都是我一手一脚挣来的,将来除了给你,你爹都别想。」 苏静姗见她想通,便不再言语。 计氏思忖一时,道:「家里原先就有的地契,咱们带去东亭县交与你爹;我自己挣来的那几亩,就托给你舅舅吧。」 苏静姗心想自家舅舅是老实人,那些年过得穷困时,也没少接济她们,因此便点了点头,道:「娘这主意好。」 母女俩商议妥当,第二日便请了舅舅来,将地契、田地、房屋都托付与他。 又过了数日,雪融天晴,道路乾燥,母女俩换上破旧衣衫,装上几块乾粮,再雇了一辆马车,朝东亭县去了。 马车渐行渐远,苏静姗回望已变作小黑点的砖瓦房,心中突然涌上万般不舍,虽然穿越到这里也不过两年,但她早已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了。 一路颠簸了两日,终於到得东亭县,马车在一家不太大的店铺前停下,那店铺的招牌上有几个大字,「苏记绸缎庄」。 苏静姗抬头看了看,惊喜地扭头唤计氏,「娘,就是这里。」 她说着便跳下车去,一手捶着肩,一手去扶计氏,道:「总算到了,总算不用再坐这劳什子马车了,我的骨头都快被颠散了。」 计氏帮她捶了捶另一边的肩膀,笑道:「瞧你这老气横秋的样儿。」说着,就把手伸进怀里去,要掏荷包付剩下的一半车钱。 苏静姗赶忙按住她的手,「娘,咱们一路住店吃饭,哪里还有钱付车费。」她一面说,一面冲着计氏直眨眼,「好在已经到了家,快些叫爹爹出来结帐。」 计氏反应过来,责备地看了她一眼,但终究依了她的话,走到店里去自报家门,让掌柜去请苏留鑫来。 掌柜不认识计氏,但晓得这几日东家有家眷来,因此忙请她坐了,亲自端上茶水,又唤了一个夥计,让他到後面去请苏留鑫。 苏静姗同马车夫讲了几句,请他稍候,然後也走进绸缎铺,挨在计氏旁边,瞧那柜台上五颜六色的绸缎。 掌柜另端了一盏茶上来,奉给苏静姗,举止甚是恭敬,但苏静姗还是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一丝的不屑。她看了看计氏和自己身上的破衣,莞尔一笑,没有作声。 苏留鑫很快就到了店里来,人未走近,已闻其声,「姗姐儿、她娘,路上辛苦了。」 穿越到苏家村的这两年里,苏静姗见惯了村中爷们不把婆娘、闺女当回事,当下见自家父亲这般热情,倒真有几分感动,连忙将双手放在腰侧,蹲身行了一礼,唤了声,「爹爹。」 苏留鑫走到她跟前,上下打量,笑道:「倒比去年胖了些,好,好。」 胖了还好?看来得减肥了。苏静姗暗自嘀咕。 「她爹,你倒是瘦了。」计氏近前一步,看着苏留鑫道。 「几个铺子要操心,不得不瘦。」苏留鑫伸手朝门口一指,带头走了出去,道︰「走,咱们回家。」 走到门口,苏静姗停下脚步,扯了扯计氏的衣角。 计氏反应过来,忙叫住在前头带路的苏留鑫,指了指翘首以盼的马车夫,道:「她爹,我们身上没钱了,马车钱还没给哩。」 苏留鑫却是头也不回,口中叫着掌柜的出来结帐,颇有架式,看得计氏笑了又笑。 苏留鑫带着她们出了店铺门,转了个弯,迳自从旁边的小门拐了进去,原来这绸缎铺後面就是住家,典型的前店後院。 进门後是一段不长的甬道,没几步就到了头,从甬道旁的木门进去,就见一所两进的小院子,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同前面铺子的後墙,合围成一个小小的天井。 计氏看着看着就皱了眉头,悄声对苏静姗道:「这天井可真够小的,还没咱们乡下的院子大,想必屋子就更窄了。」 看这院子就晓得他们过得并不太富裕,幸亏没有穿一身的新衣服来。 苏静姗正要说话,却听见前面有人「哼」了一声,「城里寸土寸金,自然是不能同地贱到荒掉的乡下比。」 这声音清脆,本应好听,却因为调子拔高显得极为刺耳。 苏静姗抬头看去,只见一名年约三十许的妇人领着一群人走了过来。这妇人生得白白净净,尖下巴,丹凤眼,看人时脑袋总是朝上扬着。她头上梳了一个望仙髻,斜插着好几根镶了宝石的金簪子,身上穿着一件大红飞鱼窄袖衫,下面系着一条石青色百褶裙;颈子上套了一个金项圈,耳朵上戴着金耳环,手腕上还有一对金镯子。 第二章 苏留鑫指了她道:「她娘、姗姐儿,这是万姨娘。」 他话音未落,就见万姨娘皱了眉头,对那句「姨娘」明显感到不悦,她撇嘴道:「老爷,这都进了城,可不能再她娘、姗姐儿的叫,显得多土气。」 万姨娘,这是为苏家生了少爷的那位吧,怪不得这般神气,连正室才有资格用的大红色都敢穿上身。苏静姗看了看面色颓然的计氏,知道她又在为没能给苏留鑫养活儿子而伤心了。她暗叹一口气,出声道:「万姨娘说得对,既然进了城,爹爹又开着好几家店铺,就该把这称呼改过来,从今往後,娘该称太太,我该称作……」 她不知道自己在这群兄弟姊妹中排行第几,计氏忙接过话来,「该叫三姑娘。」 苏静姗笑着对计氏点了点头,「对,三姑娘,太太和三姑娘。」她把那声「太太」咬得极重,又偏着脑袋问苏留鑫,「爹爹,我说得对不对?」 苏留鑫连声道:「对、对,是该叫太太,是该叫三姑娘。」 万姨娘的脸色白了几分,一跺脚,一甩帕子,扭身进屋去了。众人面面相觑,苏静姗却留意到,她进的是正房,东边的屋子。 万姨娘的突然离去,不仅是没规矩,更是不给苏留鑫面子,令他尴尬得很,他朝正房那边瞪去一眼,转头对计氏道:「都怪我平日里太惯着她,这才没规没矩的,太太你别生气,我待会儿就让她来给你赔罪。」 计氏笑了一下,道:「怪不着老爷,在乡下,小妾若没大妇管教,也是会上房揭瓦的,想必城里也差不多,现下我来了,往後定不会再让老爷为这些事费神了。」 苏静姗从来没发现,自家娘亲竟这般地会讲话,此时若不是有旁人在,她都要抚掌叫好了。 这时,苏留鑫又指了刚才站在万姨娘後面的一名妇人道:「这是乔姨娘。」 乔姨娘看上去比万姨娘年轻一点,但穿戴打扮全不如她,头上只有两支扁簪,看成色还不是纯金,而是金包银;身上一件半旧不新的纯蓝色绸衫,连朵绣花也无;衫外套着一件浅灰色的褙子,襟上镶着的花边已洗褪了色。 这就是给苏家添了两名女儿的那位了吧,果然是不如有儿子的人过得如意,苏静姗默默地想。 苏留鑫介绍完乔姨娘,又指了站在一边的一名锦衣少年,对计氏道:「太太,这是远光,今年十七了。」再对苏静姗道:「姗姐儿,这是你二哥。」三姑娘是给姨娘叫的,苏留鑫自然还是唤了她姗姐儿,其实城里、乡下都是这般地叫,哪里土气了,方才不过是万姨娘故意找碴而已。 苏远光长得不像苏留鑫,而是酷似万姨娘,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扬,配上那不自觉上抬半分的尖下巴,浑然一副瞧不起人的模样。苏留鑫介绍他的话音刚落,就见他前行几步,道:「爹,我约了田少爷吃酒,这便去了。」说完也不行礼,迳自出门。 他自始至终都没理睬计氏,这般的无礼,苏留鑫面上虽有尴尬,却未加斥责,反而替他打圆场道:「田少爷乃咱们东亭县知县独子,远光能与他相交是极有颜面的事,就是咱们家的生意,也要靠这层关系的。」 计氏微笑点头,给足了苏留鑫面子,这令他脸上的尴尬之色稍稍缓解,又开始介绍立在乔姨娘身後一大一小的两名姑娘。 那名大的姑娘柳眉杏眼,生得极为美貌,却可惜一脸病容,虽说穿着厚厚的大棉袄,但还是看得出身子骨极为瘦弱,风吹就倒。 苏留鑫称,这是乔姨娘所生的二姑娘苏静初,今年十四,恰比苏静姗大上一岁。 而那个小的姑娘今年十二岁,恰比苏静姗小上一岁,她亦是乔姨娘所出,排行第四,闺名苏静瑶。苏静瑶有张圆圆肉肉的大胖脸,却配了一副细眉小眼,远不如她的胞姊苏静初好看。 苏留鑫介绍完後,乔姨娘母女三人依次上来与计氏见礼,当轮到苏静初时,却见她身子一歪,手扶着额头倒了下去。 乔姨娘大惊失色,连忙唤了苏静瑶一起,一左一右地扶住她。 苏留鑫满脸担忧,急急地问道:「二丫头这是又犯病了?」 他称呼苏静姗为姗姐儿,却管苏静初叫二丫头,这显见得还是养在自个儿跟前的更亲了,苏静姗虽说只做了他两年的闺女,还是觉得心头酸酸的。 乔姨娘点头,眼中含泪,与计氏道:「太太,莫怪我们失礼,二姑娘病了,我们先扶她进房,待会儿再来看太太。」 都是养女儿的人,计氏感同身受,关切地问道:「可要请郎中?」 乔姨娘满脸感激,道:「谢太太关心,二姑娘大概是刚才站得久了头晕,回去歇会子就好了。」 计氏见她拒绝,也不多言,只点了点头,乔姨娘便与苏静瑶一起,扶着苏静初走了。 苏静姗望着她们渐远的背影,颇为诧异,这才站了多久,就能累倒了?她这位二姊的身子骨竟是这般的孱弱? 她正诧异,忽见乔姨娘扶着苏静初,一双眼睛却朝着正房的东次间瞟了又瞟,这让她猛然间明白过来,苏静初的晕倒并非偶然,而多半是乔姨娘母女早就知道万姨娘住了正室才有资格住的东屋,担心两房人争吵起来累及了她们,所以要借机早早躲起,以免受了无妄之灾。看来都是机灵人儿,晓得明哲保身呀。 她们这一走,院门口就只剩下了苏静姗他们嫡亲的三口,苏留鑫觉得很没脸,又有些不好意思,忙领着苏静姗和计氏朝正房走,一路走,一路道:「太太,大前天我就叫乔姨娘把东边的屋子收拾出来了,给你住。姗姐儿,你住东厢,你二姊和四妹都在那里。」 说话间三人已进堂屋,一眼便瞧见东边的屋子房门紧闭,分明是从里头上了锁,苏留鑫今日一再的没脸,这会儿再也按捺不住,上前便是举掌拍门,将里头的门栓震得叮当响。他一面拍,一面叫,「万姨娘,开门,这不是你住的屋子。」 东屋里头悄然无声,任他怎般敲门、怎般叫唤也无人应答。 苏留鑫满脸尴尬,只得同计氏打商量,「太太,不如你先住西屋,等她出来我再与她说?」 岂料惯常好脾气的计氏这回却十分坚持,她道:「她爹,住西屋本没什麽,大不了让人以为我是个妾,只是我千里迢迢地到东亭县来,不为别的,只为给咱们姗姐儿寻一门好亲,我不能放着东屋给一个妾住,倒让人以为我们姗姐儿是姨娘养的—— 虽说我一直住在乡下,可也晓得而今这嫡女好嫁,庶女难嫁,若是姗姐儿被我拖累得成了庶女,寻不着好婆家,岂不是误了她一生?」 让苏静姗进城寻婆家可是苏留鑫的主意,他听了计氏的这番话,越发觉得无地自容,慌忙再走去东屋前,把门拍得大响。 眼见苏留鑫的神色越来越尴尬,计氏待要上前帮着些,却被苏静姗扯住了衣角。 「娘,这万姨娘好不懂事,咱们却不好在这里看爹的笑话,不如避了开去。」 计氏以为苏静姗是想让她避入厢房或别的地方,於是道:「避?避到哪里去?还是让娘去帮你爹训斥几句。」 苏静姗却道:「娘,人生只有短短几十年,宝贵得很,何必把时间浪费在与这些个女人的争争吵吵上,不如扭头走开,自去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岂不快活?」 计氏笑了,「小人精,你想去逛街就直说,娘还能拦着你不成,咱们又不是那等大户人家,讲究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算是大户人家,生在这苏州,无事也要出门逛一逛的。」 第三章 苏州女子好游,往往外出抛头露面,这是人尽皆知的,而东亭县隶属苏州,自然也差不离,然而苏静姗真不是为了逛街才讲那番话,她是真真切切地觉得,同一个小妾争来斗去的,没得跌了自己的身价,更是浪费了自己的时间。 计氏毕竟是宠爱闺女的,朝着面红耳赤仍在奋力拍门的苏留鑫望去几眼,答应了苏静姗。「也罢,你爹是一家之主,却被一个妾逼成这样,让人看了笑话,我们要是还待在这里,只会让他更难过,不如出去避一避吧。」 苏静姗见计氏同意,高兴地应了一声,转头冲着苏留鑫道:「爹爹,我同娘出去逛一逛,等万姨娘腾了屋子再回来吧。」 苏留鑫正是难堪的时候,自然乐得娘子、闺女不在跟前看笑话,於是爽快地点了头,道:「去吧,出了门右拐,顺着道走,什麽玩物都有,若是累了,就雇个轿子回家,告诉轿夫到苏记绸缎庄,也迷不了路。」 苏静姗把路记在心里,拉了计氏就走,出了门却不急着上街,而是拐进了自家的绸缎铺。 计氏正诧异,苏静姗已是冲着柜台上喊道:「掌柜的,我爹让我来挑两匹料子,好与我和我娘做衣裳。」 她与计氏身上的衣裳都是补丁,做一件新的倒也在理,掌柜不疑有他,赶忙指挥夥计将一摞布料堆到柜台上,以供苏静姗挑选,又亲自举了一把大剪子站在一旁,准备等她选定,就帮她裁一块下来。 可哪晓得苏静姗说的「两匹料子」,就真是两匹料子,半点客气也没有,掌柜眼睁睁地看着她实打实地挑出两匹还没开过剪的新料子就朝怀里搂,眼睛惊讶得都看直了,「三姑娘,做两身衣裳用不着那许多布……」 苏静姗却跟没听到似的,只不住地摩挲那布料,问道:「我们打乡下来,还没见过这样好的料子呢,瞧瞧这手感,水样似的,再瞧瞧这纹路、这花样……啧啧……还要请教掌柜的,这两匹是什麽布?」 掌柜听得她盛赞自家布料,立刻挺起胸膛,颇有些自豪地答道:「三姑娘好眼力,这是两匹刚进来的织金妆花缎,一匹织的是奔兔,一匹织的是牡丹。」 「织金妆花缎,好,好,就是这两匹。」苏静姗抱起这两匹布料,转身就走,计氏见布料沉重,赶忙接过一匹,帮她拿着。 「三姑娘,这两匹织金妆花缎可是一匹能卖百两银子,进价也得好几十两哩……三姑娘、三姑娘……」掌柜边喊边朝外赶,跑得气喘吁吁,可哪里追得过田间地头长大的苏静姗,还没等他追到街上,就瞧不见她们的影子了。 计氏回头看了看被甩在身後的苏记绸缎庄,又看了看怀里的织金妆花缎,为难地道:「囡囡,百来两银子一匹的料子,又是织了金线的,只怕要达官贵人才穿得,咱们还是还回去吧。」 苏静姗笑道:「娘,就算咱们要穿,这会子也找不着裁缝铺裁衣裳去。」 「那你这是要……」计氏一句话没说完,就见苏静姗直直地朝街边的一家当铺走去,她只得赶忙跟上。 苏静姗进了当铺,招呼朝奉,将怀里的布料搁在柜台上,又示意计氏把她怀里的那匹也放下。 那朝奉摸了摸料子,又抬起眼皮看了看苏静姗母女的衣着,懒洋洋地伸出一根手指头,「一百两。」说完又补充道:「两匹。」 百两银子一匹的布料被生生砍去一半,朝奉琢磨着,瞧这母女俩定是急着用钱,要是这小姑娘嫌钱少,他就来一句「嫌少就别当」,想必她被一激多半就上当了,这年头人都这样的…… 他美滋滋的想着,却听得她道:「一百两太多,我只要一两。」 两匹上好的织金妆花缎只当一两 朝奉的瞌睡立时被惊醒了,直愣愣地望着苏静姗,说不出话来。 苏静姗指了计氏,笑嘻嘻地道:「我同我娘出门来逛,抱着这两匹布忒不方便,因此到贵当铺问可有让人质押的。」 质押?朝奉实在忍不住了,翻了个白眼。 苏静姗忙问:「要还是不要?」 既是生意上了门,又哪有朝外推的,朝奉撇撇嘴,朝抽屉里摸出一两银子,丢给苏静姗,又抽出一张当票子填了,一并与她。 苏静姗掂了掂银子,递给计氏,计氏到底觉得不妥,犹豫道:「囡囡,这样不好吧……」 苏静姗笑道:「娘,怎麽不好,铺子是我爹的,我又是爹的亲闺女,这亲闺女花亲爹的钱,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计氏心道这也有理,再一思忖,一两银子当掉的布料她还赎得起,万一苏留鑫发脾气,她自掏银子赎回来就是了。她这样一想心就宽了,当即接过银子和当票,揣进怀里。 母女俩当掉布料,肩上背了装行李的小包袱,空着手出了当铺,来到街上。 苏静姗这才得空好生瞧一瞧这热闹的东亭县大街,她所站的位置有十来家绸缎庄;往前,是一间挨一间的成衣铺子,无论铺面大小,门前都无一例外地挂着「苏」字的匾额;再往前,小摊贩林立,间或又有相面的道士,候客的轿夫,那些小贩都戴着六合一统帽,穿着乾乾净净的短打,或热情待客,或大声吆喝,生气勃勃。 在小摊贩後,离得三五步远又有果子行、卖糖食的小铺、酒楼、饭馆,烧饼店、素面店,不一而足。 街道尽头是一个十字路口,聚有数名肥壮汉子,头戴阔边深网巾,身穿青布衫裤,手拿青布长手巾,脚蹬靸鞋。 计氏见苏静姗不住地打量,便告诉她道:「前几年来东亭县时听你爹讲过,那是脚夫,平时在这里站着,一遇见人家有大事,便唤去帮忙。」 苏静姗笑道:「我这显见得是乡下人进城了,连个脚夫都瞧着新鲜。」 庶出的住城里,嫡出的反而长在乡下,计氏心头一酸,忙拉着女儿到小摊贩前,要买点心给她吃。 东亭县到底是苏州第一大县,即便是路边的小摊也十分有模有样,瞧那瓦罐里熬煮的馄饨鸡,看样子起码炖了一个多时辰,鸡汤金黄,馄饨雪白,葱花鲜绿,端得是精致非常。 苏静姗拉了计氏到这卖馄饨鸡的桌边坐下,唤得一声,那老汉摊主便现下了两碗馄饨端上来,扑鼻喷香,惹人口水。 在这寒冬里,苏静姗喝一口热气腾腾的鲜汤,直觉得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舒展开来;再吃一颗皮薄馅多的馄饨,从内到外就都被熨得妥妥帖帖了。 计氏见苏静姗吃得香甜,欢喜不已,但她到底还记挂着苏留鑫,待得吃完,便对苏静姗道:「囡囡,咱们回家吧。」 苏静姗心道,她们在这里溜达半晌,也没见苏留鑫来接,多半是东屋的事情还没解决,此时就算回去也无用。但她看到计氏殷殷的眼神,话就讲不出口,只得道:「依娘,那便回家去吧。」 此时她们所在的位置离苏记绸缎庄着实有些远了,但母女俩都是在乡下走惯了路的人,当下也不雇轿,就靠一双脚走回家去。 她们才到自家铺子门口,就听得两名小夥计靠在门边嗑牙,一个道:「後院里又吵闹半天了,为啥?」 另一个道:「瞧你那木样儿,听声儿也该听得出,是东家和万太太又拌嘴了。」 苏静姗心想,看来自己猜对了,後头果然还在吵架,万姨娘尚未搬出东屋。 而计氏却是气得发抖,万太太,一个妾,夥计居然称她为万太太!原来自己不在的时候,万姨娘都是以主母自居的,她只觉得一股怒气直冲脑门,发昏发涨,遂不管不顾地迈开步子朝後面院子冲去,欲寻万姨娘问个明白。 第四章 眼见计氏就要冲进铺子旁的甬道,苏静姗眼疾手快地拽住她的胳膊,慌忙道:「娘,莫教人瞧笑话呀!」 计氏身子结实,怕自己的冲劲把闺女带倒,只得停下脚步,回头望向苏静姗。 苏静姗如何不知计氏恼的是什麽,忙凑近两步,小声劝道:「娘,他们吵架已是让夥计们瞧笑话了,好不丢脸,咱们就别跟着掺和了,没得丢人现眼,还是找个地方先住下来,从长计议。」 计氏此时也醒悟过来,这是城里,不比乡下,这会儿若是冲进去,泼妇的名声怕是免不了,虽然她不怕背包袱,可为了一个妾被人说道,实在是划不来。 道理浅显,做起来却不易,就说这一口气憋在胸口,怎一个闷字了得,计氏一时气性上来,拉起苏静姗就走,一路走还一路忿忿地道:「走,咱们去住店,他们不来请,咱们还不回去了。」 【第二章 姨娘太嚣张】 计氏带着苏静姗走到一家叫「陆家客栈」的客栈前,打算进门问问价钱。 这陆家客栈同东亭县别家客栈无二,共分两层,一楼卖饭,摆了十数张木桌木椅;二楼则是客房,门上挂了号牌。 计氏母女俩刚踏进客栈大门,便有跑堂的迎上前来,那跑堂的肩上搭着白布巾,当看到计氏母女俩身上的衣着时,眼神明显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趋步上前,响亮地招呼,「客官是住店还是打尖哪?」 苏静姗看了看计氏,正要作答,却听得旁边传来一嗓子激愤的声音,「伤风败俗!简直是伤风败俗!我本以为满天下也就只有苏州女子才不知廉耻,抛头露面地满街乱跑,却没想到一个小小的东亭县也学起来了!」 苏静姗惊讶地朝说话处望去,只见得就在门边的座位上,一名年轻公子面对着她,这公子头系青丝带,玉簪束发,又着一件月白色团领衫,眉清目秀,很是俊美,只是这讲出的话实在是不怎麽动听。 他讲话时,眼睛正是望向苏静姗,然而在接触到苏静姗目光的一刹那,又抿了嘴,红了脸,迅速别过头去。 苏静姗想要回击一二,人家却又没指名道姓,若是贸然开腔,只恐怕是自取其辱。她正皱眉,计氏却碰了碰她的胳膊,道:「囡囡,你瞧那不是你二哥吗?」 苏静姗顺着计氏的目光看去,只见那出言不逊的公子旁边果然还坐着一名锦衣少年,丹凤眼,尖下巴,果然正是她那才见过一面的二哥苏远光。她记得苏远光出门时,说是约了田少爷吃酒,那他身旁这个仍别着脸的公子,多半就是知县家的独子田少爷了。 她猜得不错,此时苏远光对那公子道:「悦江兄莫要气恼,咱们东亭确是与你们福建不同,东亭从苏州,民风开放,女子出门来逛实属平常。你才来不久,所以不大看得惯,等住的时日长了,自然就习惯了。」 苏静姗实在是没有想到,苏远光居然会间接地为她辩护,不禁大为惊讶,於是就在苏远光朝这边看来时,冲着他福了一福身,唤了声,「二哥。」 计氏对闺女此举很是满意,虽说苏远光不知礼,大可不必理他,但要挑别人的毛病,就先得自己站住了脚。她闺女如今是守礼得很,挑不出半点毛病,等她回了家,就可以挺直了腰板教训万姨娘,骂她教子无方了。 面对苏静姗的行礼,苏远光并没有反应,他跟没看到似的转过头去,端起桌上的酒杯,饮起酒来。 反倒是那田少爷田悦江扭转过头来看着苏远光,满脸诧异,「那是令妹,你如何不应答?」 苏远光面有尴尬,支支吾吾,苏静姗有心听一听他如何搪塞,却无奈那已等得不耐烦的跑堂夥计一个劲儿地在旁边催,於是与计氏随他朝里面走去。 计氏见客栈内装饰不凡,又连知县公子都在此饮酒,想必住店的价钱少不了,她有些舍不得银两,却无奈耽误了跑堂夥计的这许多时间,此时再说不住,有些过意不去,只得默默不语,随他到柜台前上簿挂号。 跑堂的夥计见她们真的要住店,喜上眉梢,聒噪个不停,「两位客官,咱们客房分三等,下客夜素,早亦素,不供午饭;中客夜荤,午素,早亦素;上客三顿都是荤,还有热烫烫的洗澡水。」 计氏一听住店还是带饭的,更加肯定价钱一定不便宜,她正想开口要一间下房,却叫苏静姗扯了衣角。 「娘,咱们不是才当了两匹布,银子还没花,就住一间上房吧。」 其实苏静姗并非真想住上房,而是看中了那附赠的洗澡水,在这大冬天里若能洗个热腾腾的澡,再换件乾净衣裳,想想都是美。要知道,她们才刚赶了两天路,身上都是臭烘烘。 计氏一向以闺女为重,见苏静姗这样说了,又焉有不依之理,当即缴了银子,每人四钱八分,共计九钱六分。 那当布所得的一两银子堪堪够付房钱,还剩得四分,苏静姗接过柜台上找还的银子,顺手递给跑堂的夥计,托他买包零嘴儿来,剩下的都赏他。 跑堂的夥计只道她们衣着寒酸,能做成一笔上房的生意都属意外,实在不曾想到还能得赏钱,当即笑成一朵花,乐颠颠地去了半盏茶的功夫,就捧回一包松子糖,双手递到苏静姗手里,又哈着腰领了她们朝楼上走。 计氏着实舍不得那四分银子,但因是闺女给的,她也说不得什麽,只能随她高兴了。 母女俩跟着跑堂的夥计上楼,挑了一间最靠里的上房,安顿下来。须臾,又有店小二送了附赠的晚饭来,一碟子今年新腌的腊肉丝,一瓯儿白炸猪肉,一盘新鲜的阔叶吴菘,一罐细粉汤,外加一大碗香喷喷热腾腾的苏州白米饭,看着就让人食慾大开。 苏静姗用筷子拨了一碗饭,奉与计氏,再拨一碗给自己。 计氏则夹了一口腊肉丝儿搁到苏静姗碗里,母女俩一道把饭吃了。 吃完饭,苏静姗唤小二来把碗筷收了,又劳烦他打洗澡水来。 小二刚走,就见苏远光自楼梯处走了过来,直到她们房门前才停下。 苏静姗看了看计氏,见她无话讲,便侧身请他进来,但苏远光却不动,只站在门口道:「你们为何不住家里,却来住店?」 苏静姗没好气地回答道:「回家问你姨娘去。」 这言语忒不客气,哪像个妹妹对兄长说的话,苏远光心里不舒服,强压着火气道:「跟我回去!」 「啊?」他竟是来接她们回去的?苏静姗一愣,「为什麽?」 为什麽?她还问为什麽 苏远光的脸色更加不好看了,方才田悦江一个劲地追问他为何逼得嫡母幼妹离家出走,让他的头一个有两个大,这才登上二楼来叫她们回去。其实他可是一早就从家里出来的,哪里晓得苏静姗和计氏为何会放着好好的家里不住,却跑到客栈里来,真是冤枉死人了! 田悦江的追问可不是什麽好话,说出来是损自己面子,苏远光哪里肯对苏静姗说,黑着脸「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苏静姗站在门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她扭头对计氏道:「娘,我这个二哥可真真是奇怪,一会儿莫名其妙地跑上来要我们回去,一会儿又莫名其妙地自己走了。」 计氏也是奇怪,却懒得费心神去想,只道:「理他呢,当他被门夹了脑袋,那水只怕该送来了,咱们洗了早些歇着是正经,这两天也着实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