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女后宅乐 卷二》 第一章 【正文开始】 数日后,谢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打破了谢家表面的平静。 早先在绥阳时,谢律以为陈老爷子也会回京,以为陈二老爷的儿子中必有过继给其兄陈侍郎的,就糊里糊涂地给两家定下了亲事。当初也没指明具体是谁和谁,就借着酒意结下了儿女亲家。 回京以后,谢律成了鸿胪少卿,前途一片大好。他也就没急着去提起这桩糊涂亲事。数月来,他匆匆忙忙就定下了两个女儿的亲事。 没成想,在五月底,陈家竟上门了。 陈老二见了谢律,寒暄过后,提起了这桩糊涂亲事:「谢老弟,当初咱们也没说准,老哥我好几个儿子,都到了议亲的年纪。你看上的是哪一个,你倒是给个准话啊!」 谢律微怔,这事他还记得,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他三个女儿,前两个俱已许亲,而且看上去都还不错。他这个小女儿,是嫡女,又跟他最亲,断然没有嫁的比两个姐姐更差的。 他万分后悔当时冲动之下,非要定亲。这回怎么办,不好收手啊。想了一想,他在陈老二期待的目光中,开口说道:「老哥误会了。当日咱们那是酒后胡闹,没媒没聘的,连个信物都……」 陈老二面色一沉,咣当一声放下茶杯,怒道:「谢老弟这话何意?莫不是高升了,就看不上哥哥了?连当初一起喝酒赏美的情分都忘啦?」 ——他在妻子汪氏面前夸口,能给她带一个侯门千金做儿媳妇。他也打听过了,两个庶出的,都许了亲。剩下的,是嫡出的姑娘,只会教养更好。他还得意是赚到了呢。 谢律听他说起情分,眉心一跳,浮现在眼前的却是陈老爷子那张脸。今上重情,连陈老二这种不学无术的人,都给个官衔,自是看在陈老先生的面子上。这事若闹将开来,谁的面上都不好看。而且,时人重信,若让人以为他食言而肥,就很不划算了。 谢律心念微动,他捻须一笑,说道:「啊呀,我给忘了,确实是有这么回事。陈二哥别恼,小弟给你赔罪。」待陈老二重新坐下后,他才又道:「我记起来了,那日咱们确实是说要结儿女亲家,是不是?只是,小弟的意思并不是谢家女作陈家妇,而是希望让犬子能娶令爱为妻……」 陈老二一呆,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粗声粗气道:「谢老弟真会开玩笑。你竟不知道么?我的两个女儿,在绥阳时就定了亲,留在绥阳了,哪里还能高攀得上令郎?」 谢律笑得无奈:「是么?这么说,小弟也没别的办法了。犬子虚岁十八,就等着令爱呢。唉,这也是有缘无份啊……」 「你……」 谢律又道:「诶,也不是没有解决的法子。陈二哥龙精虎猛,或许这两年还能再添一女。我那小儿今年才两岁,也未必不是一门好姻缘……」 他寻思着陈老二早被酒色掏空了身体,府中莺莺燕燕虽多,可哪里就能再生一女呢?又不像他,身子康健,再添两个也不成问题。 陈老二美色上厉害,弯弯绕绕方面,却绕不过谢律。他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将茶杯往地上一掼,怒气冲冲地离去。 他刚走,谢律便去与妻子薛氏商议。他简单说了经过,又道:「这可如何是好?陈老二好欺负,他大哥可不是省油的灯。若是陈老大也上门来,非要娶阿芸,咱们……」 薛氏脸色微变:「你说你当初为什么非要定这亲事!」 谢律有点烦躁:「我当时以为陈老先生会回京的。」陈老先生回京,必得重用。那样的话,陈家绝非现在的陈家可比。 当初他去问了自称受仙人点化的谢萱,谢萱告诉他,陈家会回京城。陈家是回京了,可陈老先生没回京啊! 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没用了。 薛氏道:「那就按先前所说,就说当初定的是陈家姑娘和怀信?他们家的几个姑娘,在绥阳的时候就定了亲,也没知会咱们一声。可见当初他们也没把酒后的胡闹当回事儿。」 「我别的都不担心,我就担心阿芸!」谢律道,「陈家那几个儿子都是庶出,就是蕙儿嫁过去,我都不舍得,更别说阿芸了!」 薛氏听这话不对,推了他一把,说道:「这话怎么说?蕙儿亲事都定了,跟她没关系。你平白此番她做什么?」 谢律叹气,现下懊悔也无用了。 薛氏想了想,试探道:「不如,就说阿芸也定了亲?」 谢律看她一眼:「定了亲?跟谁定了亲?保媒的是谁?作证的又是谁?」 薛氏也急了:「这几日,也不是没人想跟咱们结亲。朔平伯家、安平侯家、还有建章侯家……」 谢律一愣:「建章侯?你是说豫章长公主家?」 朔平伯和安平侯家也就罢了,可那建章侯不是豫章长公主的驸马么? 薛氏赧然:「那次,长公主提起过,我听她的话大概是这个意思。不过我没深问,含糊过去了……」 谢律跌足叹道:「啊呀,你怎么不早说?长公主就那么一个儿子,人品教养自是不用提……」 他叹息不止,极为遗憾。 薛氏面上一红:「或许是我误会了呢。长公主那日也不过是问问阿芸有无婚配,觉得他们家公子怎样,未必就是这意思呢。」 现下丈夫这么大反应,她甚至有几分后悔自己方才嘴快了。 谢律听罢,又是一声长叹。他心说长公主的话多半就是有这点意思了。可惜琬琬没抓住机会。 薛氏道:「阿芸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公主府也不一定适合她。」 谢律有些烦闷,冲口道:「若当初应下,也就不怕眼下的麻烦了。」 不过他心里也清楚,阿芸总共就去了长公主府一次。听说那次诗会夺魁的是唐家姑娘,萱儿得了第二,阿芸不大显眼吧?长公主后来问起阿芸,恐怕是客套多一些。——但是也未必就没有一丁点可能。 薛氏也沉默了。 谢律在房中踱来踱去,好一会儿,才道:「这样吧,不如我就阿芸的亲事,皇上暗示过,我不敢随便做主。想来,他也不敢去跟皇上对质。」 薛氏一怔:「这怎么行?」 「这怎么不行?」谢律一脸坦然,「反正是皇上暗示的,又没明说。大不了就说我这做臣子的,误会了皇上的意思就是了。」 他心说,应付过眼前这一关再说。 薛氏瞧了丈夫一眼,暗自感叹,他真是越来越无赖了。 然而,谢律这个无赖的法子,并没有真正派上用场。 次日陈二老爷又来了。还没等谢律开口,陈二老爷就问:「谢老弟,昨日你说,若我还有未出阁的女儿,你愿意让她成为谢家妇,是也不是?」 谢律一笑:「那是自然。」可问题是,你还有女儿么?谁不知道你的长女出嫁多年,次女三女留在了绥阳?难不成你现在再去生一个? 陈老二笑笑:「谢老弟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是这样的,我确实还有个女儿……」 谢律一呆,茶杯里的茶晃了几晃:「当真?」 第二章 「骗你做甚?」陈老二道,「她今年一十六岁,比你家小公子大了十四,差的是有点远。可是跟五公子,不是年纪相仿,很是相配吗?」 谢律迷惑了,陈老二何时有一个十六岁的姑娘? 大约是看出了他的困惑,陈老二笑道:「老弟,你也知道。哥哥我年少时风流,没个正形。除了家中妻妾,在外面也有一两个相好,不能接回府的那种。我在外头,就恰好还有个姑娘……」 谢律手中的茶杯几乎要握不稳,暗骂陈老二欺人太甚,这是要把外室女嫁到谢家来?他也配?! 陈老二无视谢律蓦然沉下去的脸色,继续说道:「老弟,我这也是没法子。你说咱们既然说了要结儿女亲家,不能食言是不是?哥哥我如今只有这一个女儿。儿子倒是不少,可你看不上啊……」 谢律哪里还不明白陈老二的意思,这是非要结亲不可了。他心内冷笑,面上却道:「啊呀,陈二哥这是什么话?非是老弟有意推脱,只是这中间确实有许多为难之处。实不相瞒,我那小女儿,那位暗示过,不要我随便许亲。至于犬子……唉,他的亲事,我不一定能做得了主啊……」 陈老二只管稳稳坐着,就是不松口。 谢律不好直接翻脸,只推说尚需与父母商议,此事改日再议。 陈老二坐了一会儿,施施然离去。 谢律等他走远,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他真想抽自己一个耳光。当初怎么就犯傻了,非想到去跟陈家结亲。 这一家子无赖,有什么好结的。 谢律细想,若是女儿嫁到陈家,那他必然不能看着女儿受苦,自然是要帮帮女婿的。一来二去,更是摆脱不了陈家了。如果是儿子娶了陈家女,那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谢家妇跟陈家的关系也不算很大。就当是一门远亲。 思来想去是娶比较好。只是,那是一个外室女。哪怕是庶女都好一些,偏偏是个外室女!陈老二那么风流的人,能抬进府的都抬进府了。给他做外室的,必然是出身极差。风尘女子?犯官之后?这样的人生的女儿,怎么能进谢家? 谢律情知此事不能与妻子商量。——她肯定是偏着女儿的。于是,他去找了母亲卫氏。 屏退下人后,他说了自己的烦恼。旁人或许有私心,但是他母亲无疑最疼爱他,事事为他打算。 卫氏听儿子说罢原委,笑了一笑,说道:「都说高门嫁女,低门娶妇。断没有把姑娘往门第低的人家嫁的。」女儿珍贵,可以联姻。怎么能平白赔进去一个嫡出的姑娘? 谢律一怔,恍然道:「母亲的意思是娶了?」 卫氏瞪了儿子一眼:「说来说去,也都怪你糊涂。好好的,非要跟陈家结什么亲家?若是陈侍郎家也就算了。偏偏是陈老二。还能怎么样?怀信也该定亲了,要说他娶陈家的姑娘,也不是不行。但是有一桩……」 「什么?」 「谢家不会娶来历不明的女子。若是正经的陈家姑娘也就罢了。外室生的,谁知道是不是陈家的种?」卫氏道,「你说昨日还没有,今日就有了……」 谢律一怔,击掌道:「可不是?孩儿糊涂了。」这女儿来的真巧,焉知不是陈老二新近才买的呢?他方才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听了母亲一番话,谢律自觉茅塞顿开。谢过母亲,告辞离去。 他想,不能再等了,得赶紧给儿女定亲。 于是这几日,陈老二来拜访时,总是看不见谢律的身影。 而谢凌云也隐约听说了这回事儿。 谢蕙告诉她,陈二老爷这些天常常登门拜访,想商议亲事,然而爹爹却总寻了借口躲避不见。 说这话时,谢蕙忧心忡忡:「阿芸,我真怕……」 她一则怕父亲会把阿芸嫁到陈家。她记得陈家人很瞧不起他们。陈清那句「县令的女儿」让她耿耿于怀。二来,她也害怕父亲会取消她的婚约要她嫁到陈家。她知道,在父亲心里,阿芸的分量要比她重很多。可是,她已经许亲了啊,应该不会轮到她吧。 谢凌云反而安慰她:「你不用怕。你会嫁到唐家去的,你婚事都定了。」 谢蕙不解,难道阿芸就不害怕、不担心吗?谢家没定亲的姑娘,可只剩她一个了。 阿芸憨直,不知道成亲对女子而言,是仅次于投胎的大事么? 谢蕙不知道的是,她这妹妹还真没把陈家的事放在心上。 谢凌云还记得陈家的三个儿郎。在绥阳时打过一回照面,不过印象就不是很深了。她并不想,她的丈夫是个面貌模糊的少年郎。如果真的要她嫁,她想她大概有法子不嫁的。 薛氏这一段日子颇为忧心。在她看来,无论如何,阿芸都不能嫁到陈家去。——这跟陈老二的官职无关,主要是陈家实在太乱。汪氏无子,陈家一群庶子。阿芸怎么能嫁? 她急着给阿芸定一门亲事。偏偏越着急,越寻不着合适的。 薛氏愁的头发都要掉了,正在此时,兄长薛裕又遣了人过来,说是要接外甥女去家里小住。 薛氏此刻哪里还有这心思?不过又一想,女儿窝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哥哥要接去,便接去吧!兴许嫂嫂看着,还能有好亲事呢。 于是,谢凌云就在刘妈妈的帮助下,收拾了行李,上了舅舅家来接的马车。 在忠靖侯府门口,谢凌云坐在马车里,车帘晃动,她竟看见了谢家门口的客人。 她咦了一声,这两人不是那陈二老爷和他儿子么?果真像谢蕙说的,天天来么? 谢凌云心念微动,她此刻去舅舅家,是否正确。她正犹豫着要不要下车。却听车夫道:「坐稳了!」 话音刚落,随着一声鞭响,马车向前驶去,溅起无数飞尘。 刚从自家马车下来的陈老二「呸呸」两声,又拍了拍身上的土:「峥儿,有没有看清马车里是谁?」 陈峥迟疑了一下,摇摇头:「没有。」 陈老二并不在意,看看忠靖侯府的牌匾,说道:「走,咱们进去。」 见儿子站在原地不动,陈老二道:「你怕什么?咱们走到哪儿都占着理呢。」 陈峥这才跟上了父亲的脚步。 谢家与薛家距离不算太远,薛家的车夫又是个好把式,是以很快便到了薛家。 舅舅不在,舅母马氏一见了谢凌云就拉着她说话,问她家中如何,近来可好等等。 谢凌云一一答了,半晌才道:「舅母,我上个月还在这儿呢。」 现在是六月初,满打满算,她跟舅母分别,也才半个月的光景。 马氏一怔,继而嗔道:「坏丫头,舅母不是想你吗?唉,可惜我没有跟你年纪相近的小子,不然就把你一辈子留在这里。」 谢凌云呆了呆,心说她近来桃花挺旺,不过是烂桃花。过了片刻,她才想到,舅母是跟她开玩笑。外甥女和儿媳妇是不一样的。她要真有个年龄相仿的表兄弟,舅母未必会这么说了。 舅母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一会儿话,谢凌云才想起给舅母带的礼物,匆忙取了出来,送给舅母。 第三章 然而舅母看着她绣的帕子,一个劲儿笑。 谢凌云不解:「舅母不喜欢?」 马氏道:「傻阿芸,舅母教你绣鸳鸯、绣莲花,不是因为舅母喜欢。是一个姑娘家,必得会绣这些。你能绣好就成,哪有把这个送给我的?」 谢凌云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姑娘家必得会么?她上辈子就不会。她其实知道这些花样的寓意,只是以为舅母就偏爱这些,原来也不是。 她莫名有些烦躁,真的都觉得她该嫁人了么? 她喝了几口冷茶,才压下了心里的烦闷。 舅舅薛裕回来的很迟,然而一见了她,就笑嘻嘻地问:「阿芸,功夫落下不曾?」 不是他非要接了阿芸过来,他实在是怕阿芸没人督促就放弃练武。这么一个难得的习武苗子,不练武真是可惜了。 谢凌云忙道:「没有呢,舅舅可以试一试。」 她想跟舅舅试一试,又怕伤了舅舅。心说,不然就不用内力试试?把握好分寸。 然而马氏却道:「你们俩,说什么呢?」她又埋怨薛裕:「阿芸刚来,你又闹她。谁家会让好好的姑娘家去练武的。她出入自有人保护,练武做什么?是不是,阿芸?」 谢凌云只是一笑,和舅舅交换了眼神。两人心领神会,甚是默契。 次日,薛裕寻了理由,要检查外甥女练武情况。谢凌云期待已久的篾筐又来了。 在篾筐上走了一会儿,她越走越快,十分欢喜。直到舅舅说,好了好了,才停下来。 薛裕看着外甥女,白嫩嫩的脸颊上看不见一丝汗渍,除了健康的匀红,再无其他。他也不知该感叹什么,只是说道:「阿芸,你看舅舅。」 谢凌云定睛看去,只见舅舅忽的纵身一跃,竟身子跃起,落在约莫八尺高的墙上。 「舅舅!」谢凌云低呼,这是舅舅的轻功么?看舅舅跳高,并不算费力,但是并未看到他用内力。 薛裕抹了一把汗,跳下来,说道:「我没学到家,那个大内高手,能飞得再高些。」 谢凌云「嗯」了一声,没说话。这些,在天辰派,稍微有些粗浅内力的弟子都能做到,甚至能做的更好。 薛裕又道:「我其实还学过,在墙壁上行走……」 「舅舅,你要学内力吗?」 「什么?」薛裕错愕。 「内力,有了内力,舅舅的功夫会有更大威力。」谢凌云道。 薛裕摇头:「学内力,哪里有内力?阿芸。别胡思乱想了。」 谢凌云不好直接说出天辰派的内功心法。她随手捡了根柳条,在地上画了一个简易的小人,说道:「就这样,让气息从这里到这里……」 薛裕好气之下瞧了一会儿,笑道:「阿芸,这怎么可能?人怎么能控制气息?来,你去试一试,看能不能飞起来。」 谢凌云只得「嗯」了一声,提气跃上矮墙。这对她来说,委实不算什么。可是薛裕却在内心惊叹:真练武奇才! 明明他什么都没指点,她竟然做到了!因着她这份聪明,他也不再介意她的异想天开了。 他们在这边练着武功,忠靖侯府却陷入了麻烦。 陈老二在谢律这里碰壁几次后,也不求见谢律了,直接去找忠靖侯谢均谢老爷子要说法。 谢老爷子越听越气,暗骂儿子糊涂。 但是,谢老爷子当着陈老二的面骂了儿子过后,并不打算插手此事。他说道:「婚姻大事,历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这半截身子都入了土的人,就不掺和了……」 谢老爷子虽然声称不管此事,但是在送走了陈老二父子后,还是将谢律唤来骂了一顿。 谢律向来惧怕老父亲,只能默默听着,不敢辩驳。 谢老爷子怒斥了一盏茶的时光,怒气才稍微退去一些。他端了茶杯,饮了一口,缓缓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谢律略一思索,将自己原本的打算说了。他小心看着父亲的神色,说道:「父亲,儿子也是没法子……」 谢老爷子皱眉:「你是说你打算让外室女进门?」 「总不能教阿芸嫁到陈家去吧!」谢律道,「陈老二的正妻无子,他只有几个庶子。阿芸好歹是侯门千金,怎么能嫁给一个六品小官的庶子?这不是埋汰阿芸吗?」 而且,他心说他过两年必定会高升。若那时阿芸再定亲,肯定能嫁得更好些。阿芸嫁的好,对谢家也有好处。他之前最疼爱谢怀信,然而随着冯姨娘一事以及怀让的出世,让他对谢怀信的疼爱之情淡了一些,反倒是把满腔的慈父情怀都转移到了幼子身上。尤其是谢怀信进京以来,在别人的对比下,显得越加逊色,更是让他对谢怀信失望。 谢律继续说道:「而且,怀信的妻子又不是宗妇,身份上差些也没关系。当然,肯定不能让她顶着外室女的名头……」 不等他说完,谢老爷子便哐当一声将茶杯重重地放到了桌上。他叹了口气,说道:「糊涂,真是糊涂!莫非在你眼里,一个儿子还没一个女儿重要?女儿嫁的差些,也只不过是多门亲戚,不愿来往,疏远些就是了。要是心疼她,可以多给点陪嫁。可若是娶了一个品行不端的妇人,那可是会闹得家宅不宁的。就算你想尊嫡绝庶,可也不能让怀礼连一个帮手都没有……」 「……」谢律一愣,尊嫡绝庶? 「罢了,你好好想想吧。」谢老爷子摆了摆手,让儿子退下。 谢律见父亲面露疲态,只得施礼退出。走出父亲的书房,他长长叹了口气。一抬头,却看到了站在一旁的谢萱。 她穿着玉色衣衫,系着白绫裙,弱质纤纤,站在那里。看见他出来,便迎上来,施礼唤道:「父亲……」 谢律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还是在绥阳,她还是那个极其乖巧听话的女儿。然而,他很快皱眉:「站在太阳底下做什么?有什么事儿?」 他想起现下的烦心事,有些烦躁。若是当初她说清楚,陈老爷子会留在绥阳,也就不会有眼下之忧了。不过他心里清楚,此事也怪她不得。毕竟当初他也没问清楚。——至于仙人点化一事,他却是不大相信了。 谢萱随着父亲缓步而行,口中说道:「是有一件事,关于陈家的事。」 「哦?」谢律脚步一停,心说,难不成萱儿想嫁到陈家去?可现在说这事,也迟了。 谢萱道:「萱儿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烦恼,是不舍得阿芸嫁到陈家去吗?」那上辈子怎么舍得把她嫁到陈家? 谢律奇怪的看了她一眼,说道:「你听谁胡说的,没有的事。只说两家结亲,没说到底是谁。」 「不是阿芸,难道父亲真的想让哥哥娶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谢萱猛然提高了声音。即使她对谢怀信再失望,她也不想谢怀信娶一个外室之女。凭什么呢?阿芸就是宝,他们就是草吗?「父亲,萱儿的亲事已经不如意,连哥哥的亲事,父亲也要……」 谢律微怒,说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你会房休息去!」他大步向前走。 第四章 谢萱并未听话离去,而是继续说道:「父亲不想阿芸嫁到陈家,就不怕棒打鸳鸯吗?」 「你说——什么?」谢律蓦然止住了脚步,回头看着面色苍白的女儿,「什么棒打鸳鸯?谁跟谁是鸳鸯?」 谢萱闭了闭眼,忍住汹涌的泪意,尽量平静地道:「父亲不知道吗?陈家有位公子,想娶的是阿芸呢……」 有多想呢?在成了阿芸的姐夫后,还是一见到阿芸就笑,遗憾自己的妻子不是嫡出。他不想娶她,可她若早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她又何尝想嫁他呢?他想要嫡出的阿芸,那就让阿芸去嫁他啊。 谢律脸色微变,斥道:「这话不必再说了,传出去像什么样子!你做姐姐的,哪有这样坏自己妹妹名声的?!回去好生歇着。」 他心说,陈家的小子想娶阿芸也不足为奇,比起家世平平的姑娘,他们肯定想娶一个侯门千金。 是以,谢萱的话,他并未放在心上。只是他到底还是发愁,此事如何处理。 按常理来说,自然是儿子的亲事比女儿的重要。他承认父亲说的有理,可他在这件事上,他还真不想委屈了阿芸。 但是父亲的命令又不能不从。他咬了咬牙,思忖了许久,才暗自打定主意,如果万不得已非得让阿芸嫁到陈家的话,那得让陈家答应他几个条件。 陈老二无嫡子,陈老大也没儿子。他们两房总得选一个继承家业。阿芸若嫁到陈家,必得嫁给那个人。 可是,即便是如此,那也是委屈了阿芸。 谢律思来想后,一时竟不敢将这个决定告诉妻子,就借口公务繁忙,躲进了书房。 此时谢凌云还不知道父亲的打算,她住在舅舅家里,同舅舅一道练武,轻松愉悦。 这日午后,薛裕才想起上回对外甥女说的,要教她骑马射箭一事。就选了一匹温顺的马,亲自教外甥女骑马。 谢凌云满心期待,有学习的机会就好,反正她本来就会的。 薛裕带着外甥女到了自家马场。他爱马,也常驯马、骑马,是以京郊的庄子,他让人设计成了小马场,闲时就来这儿放松心情。 他简单教了外甥女动作要领。——老实说,在有了教阿芸练武的经历后,他对外甥女的悟性已经见怪不怪了。 所以,当阿芸一身轻便的男装,骑着马吧嗒吧嗒跑远时,他也只是在心里说了句「哦」,再无其他。 还能怎么样呢?练武奇才学骑马也快啊。一点成就感都没了。 谢凌云来到这个世界十三年,头回骑马,颇为兴奋。她玩儿了很久才意识到疏忽了舅舅。她干脆利落地从马背跃下:「舅舅,你教我射箭吧!」 外甥女一双眼睛亮闪闪的,充满期待地看着他。薛裕一噎,点了点头:「好!」 命下人准备好弓箭与靶子,薛裕看了看,并没有较为柔软纤细的弓。不过一想到自家外甥女天生神力,薛裕心说,或许还真没必要准备特制的弓箭。 他将手里的弓递给外甥女:「试试,能不能拿的动?」 谢凌云接在手上,点了点头:「可以。」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她还扯了扯弓弦,在嗡嗡的回声中,她对舅舅笑了笑:「能拿的动。」 薛裕面无表情,嗯,天生神力,练武奇才,他一点都都不感到奇怪。 这一回,他详细介绍了这张弓的历史并说明方法,见外甥女极认真的听着,他心里的别扭情绪少了一些。 待舅舅说完,请舅舅做了示范。谢凌云才尝试着拉弓射箭。——射箭的本事,她上辈子并没有学过。 一个力道掌握不好,箭脱靶了。 「咦?」薛裕诧异,练武奇才,不会射箭吗? 谢凌云赧然一笑:「我再试试。」她学过暗器,她以为这跟暗器差不多呢,原来不大一样啊。 薛裕笑眯眯地看着外甥女试一次,再试一次,由脱靶到后来的正中红心。他颇为得意,他的外甥女到底还是很厉害的,当然也是他这个师父教的好。 「阿芸胳膊酸了吧?歇一歇。」薛裕慈爱地道。 谢凌云从善如流,将弓还给舅舅,自己站在一旁歇息。 薛裕手痒,他接过弓后,敛目凝神,搭弓射箭,正中靶心。 谢凌云击掌赞道:「舅舅好箭法!」 薛裕瞧了外甥女一眼,见她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眼神诚恳真挚。他嘿嘿一笑,点了点头。是了,他也不差。他本就是以骑射出名的,还能差到哪里去? 只不过是他外甥女太厉害罢了。 谢凌云又歇了一会儿,正要继续练习。忽然乌云密布,雷声阵阵,倾盆大雨瞬间而至。 薛裕忙拉着她去避雨,说道:「果真六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这可怎么回去?」 谢凌云跟舅舅一同站在廊下,她拍了拍袖子,看着雨幕,心里有隐隐约约的兴奋:「先不急着回去啊,雨停了再回。下雨了呢!」 她喜欢下雨,尤其是夏天的雨。一下雨,闷热的气息一扫而光。她以前听师兄们说有些高手最喜欢雨中练剑。她也想象过那画面,只是一想可能会变成落汤鸡,她就放弃了尝试的念头。 正想着呢,就听舅舅说道:「是的,要是现在回去,就算是咱们撑着伞,也会变成落汤鸡的。」 谢凌云看了看雨幕,深以为然,重重地点头。过了片刻,又道:「就是不知道舅母会不会担心……」 「不会不会……」薛裕摆手,「阿芸不知道,前几年有一回也是这么大雨,我就是怕她担心,硬是冒雨撑伞回去。到了家,伞只剩伞骨了,身上的雨水能盛半盆。你猜你舅母怎么说?」 「怎么说?」 「蠢才!就不会雨停了再回来!」薛裕捏着嗓子模仿马氏的语气,颇为滑稽。 谢凌云听得笑弯了腰。忽然她的神色微微一变,她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 薛裕还要再说什么,却见下人举着伞匆忙赶来。薛裕忙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这么着急?」 「老爷,有几个客人,说是要避雨。」 薛裕满不在乎摆了摆手:「那就腾出些地儿来,给他们避雨。哦,对了,可以叫厨房准备姜汤。这么大雨,说不定要着凉的。」 下人听了,只是站在原地,面带踌躇之色,说道:「老爷……」 「嗯?」薛裕一愣,「怎么了?哦,要不,你先别过去。等雨小些再去。姜汤嘛,煮不煮都成。」 下人道:「不是不是,小人不是这个意思。是那客人说,跟老爷相识,要亲自跟老爷道谢,希望老爷能过去……」 他声音越来越低,但是在唰唰的雨声中,薛裕竟然听清楚了。不过他疑心自己听错了,哪有向主人道谢,还需要主人主动过去的?这是不是于理不合?但是转念一想,是他认识的,又能说出这话的,必然是身居高位之人。 薛裕道:「他没说自己是谁?」 下人摇头:「没有。」 薛裕更疑惑了,只得到:「那好,我随你过去。」他叮嘱外甥女:「阿芸,你先在这里待着。等会儿雨停了,咱们就一块儿回去。」 第五章 谢凌云点一点头。 薛裕跟着下人穿过雨幕。他这庄子极大,虽说建成了马场式样,可是房屋厅堂该有的一样不少。 客人就在正厅里。然而薛裕还未走进正厅,就看到厅堂外穿着蓑衣的人们。这群人手持佩剑,训练有素。他心里一咯噔,这客人只怕开头不小。 薛裕刚一走进正厅,就看到了上座之人。他大惊失色,快步上前,倒头便拜:「臣薛裕叩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殿下千岁……」 坐在上方的皇帝纪准笑道:「薛爱卿快快请起,朕和东宫今日是微服出巡,还没感谢爱卿的收留之恩呢。」 「臣惶恐。」薛裕忙道。微服出巡?他眼角的余光正好看到皇帝明黄色的衬裤,又想到正厅外的侍卫。心说,这也不算微服出巡了吧? 薛裕站起身来,还有点发懵,他猜测客人身份尊贵,但是没想到竟然是皇帝父子。话说皇上不在宫里好好待着,在京郊做什么? 「薛爱卿坐吧,不必拘礼。说起来,朕也没想到,这竟是薛爱卿家的庄子。」纪准笑道。 他的容貌与太子颇为相似,只是更多了些岁月的痕迹。他虽然当了皇帝,可是看上去还像是昔日做太子时那般温和从容。 薛裕依言坐了,听皇帝说起今日因何外出,如何避雨。他听着听着,有几分恍惚。说起来,他有许多年都不曾近距离接触过皇帝了。他当时年少,救先帝救今上时,今上还是太子呢。 皇帝声音平和,不知怎么又想起了旧事,对太子道:「恒儿,这位薛大人,可是有大本事的,本领高强。救过先帝,也救过朕……」 薛裕忙道:「那是臣分内之事,谈不上救。臣的本事也不算高强。」 太子却道:「薛大人不必谦虚。父皇说的是,薛大人的确本领高强。」 薛裕头脑一热,脱口而出:「我真不算,阿芸才是练武奇才呢……」 话一出口,他懊悔不迭,怎么把这话说出来了? 然而皇帝已经在笑吟吟地问:「哦,阿芸是谁?」 此刻阿芸正盯着雨幕发呆呢。 与此同时,谢律得到了一个消息。 陈老先生仙逝了。 谢律一跃而起,也不管倾盆大雨了,直接冲进了雨幕。 陈老先生过世,那陈家兄弟就得丁忧回家,儿女的婚事也得先放一放。 对天发誓,谢律对陈老先生并无任何不敬之意。但是这一刻,他想的竟然是陈老先生仙逝的可真是时候。陈家兄弟丁忧回老家三年,自然不能再提婚事。那这三年中,他完全可以早点给阿芸和怀信定亲了。 至于和陈家的婚约,那就看陈老二还能不能再生个女儿出来了。谢律甚至暗想,以陈老二的身子骨莫说生不出来,即便是真生出来了,养不养得大,还两说呢。 嗯,他会遥祭陈老先生,愿老先生一路走好。 谢律冒雨去见了薛氏,急急忙忙把这个消息告诉她。 薛氏一愣,颇为讶然:「陈老先生?这么突然?」不过想想他的年纪,似乎也不算太奇怪了。 她叹息两声,想到接下来陈家会回到绥阳老家三年,也确实松了口气。只是,她犹不放心,虽然能解眼前之急,但是婚约未除,实在是个隐患。这么一来,名义上不是落到让儿头上了么? 大约是猜出了她的心思,谢律道:「不用担心让儿。陈老二都多大岁数了,哪里还能再有一个女儿?实在不行,将来就寻个机会把这婚约给解除了吧?权当是当时糊涂……」 薛氏又是一叹,暗怪丈夫当初没事找事。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就随口说道:「也不知道阿芸在大哥那里怎么样了?过两天把她接回来吧。」 谢律点头:「是呢,谢家的姑娘哪有常住别人家的道理?」 薛氏听这话不对,嗔道:「说什么?那是她亲舅舅家,怎么算是别人家了?」 心情不错的谢律笑了一笑:「是是是,琬琬说的是……」 「啊?」薛裕呆了片刻。 太子笑道:「薛大人,父皇问你呢,阿芸是谁?」 薛裕只得道:「回皇上,阿芸是臣的外甥女。」 皇上略一思忖,笑问:「朕记得,薛爱卿与元清是姻亲?」 元清是谢律的字。皇上与其亲近,常称呼其表字。 薛裕点头,老实道:「是,臣的妹妹嫁给了薛家老四。」 「元清的女儿?」皇帝讶然,「朕不知道元清的女儿竟有这般本事!」 薛裕忙道:「皇上莫怪,那是臣的外甥女,所以臣……」 他言下之意是,他的夸赞也有不实之处。他还真怕皇帝突然来一句:「那就请出来见一见吧。」那可就麻烦了。阿芸从来不曾面圣,若是失礼于君前,可就是大罪过了。 然而太子却笑了一笑,说道:「谢姑娘的确很有本事。」 皇上更诧异了,看向儿子:「恒儿怎么知道?恒儿认得这位,这位谢姑娘?」 「不瞒父皇,孩儿跟这位谢姑娘有过一面之缘。那次观音诞,孩儿在观音庙取庙前神水,想给父皇增福添禄,正好遇见谢姑娘。当时她也要给谢夫人求水,还生怕孩儿掉进井里去,特意出声提醒……」 皇帝叹道:「亲自给母亲取神水,是个孝顺的孩子。担忧陌生人,出声提醒,可见心地善良。」 太子笑道:「不止是孝顺善良。如薛大人所说,她本事高强,只怕小南小北加起来都不是她的对手。那日小南小北对她有些误会,跟她动手,她轻轻松松就避开了。」 纪恒记得那日在端午时,她变幻莫测的速度。她竟能抢在小南小北前头抓住贼人,绝对不止是薛裕说的「本事高强」这么简单。毕竟第一回见面,她是用飞的。 但他不愿把正月里那次以及端午节那回的事情告诉父皇。他隐约觉得他将这两件事说出来,会影响她在父皇心里的形象。他很清楚,父皇欣赏的女子,是那种温婉贞静孝顺贤淑的。深夜在半空飞行,或是穿着男装出去看赛龙舟,父皇未必会有多喜欢。 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希望那个谢姑娘能在父皇心里留一个好印象。 果然,皇帝的神色越发和缓,笑道:「如此说来,她还真是一个好姑娘。」 薛裕听得有点发懵,阿芸不是在端午节帮的太子么?观音诞又是怎么回事?不过皇帝夸奖阿芸,他只能低了头,谦虚两句。 连他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老实说,作为苑马寺卿,他见到皇帝的次数着实有限,也不大清楚该怎么跟皇帝打交道。 而皇帝已然生出了兴致,说道:「方才朕听说,薛爱卿今日是教表小姐骑马,才会特意到这城郊的庄子上来……」 「是……」 「他们说的表小姐是不是就是那位谢姑娘?」皇帝问道。 薛裕一怔,不敢欺瞒,只得道:「回皇上,是。」 「今日能聚在此地,也是有缘。既如此,何不请出一见?」皇帝接下来的话,惊得薛裕身子一颤。 薛裕脱口而出:「皇上,不大妥当吧?」 第六章 他再糊涂,也知道阿芸是个姑娘家。姑娘家怎么能随随便便见男客?亲戚也就算了,可眼前这两个明显不是啊。而且对方是皇帝,万一心血来潮,做了什么决定,那可就迟了。他万分后悔当时嘴快,把阿芸给说出来了。 太子亦道:「父皇,外面下着大雨呢。姑娘家身子娇弱,不能淋雨。」 皇帝点头:「也是。」他又看看薛裕,说道:「薛爱卿不必紧张。朕与元清自小相识,有同窗之谊,可以说是情同手足。他的女儿,跟朕的侄女也差不多了,只怕比朕的亲侄女还要亲一些……」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伯父想见见侄女,用不着避嫌吧?」 薛裕忙道:「臣惶恐。」他心中不是不惊骇,他一直都知道皇帝重情,继位之后对妹夫极为重视,但是「情同手足」这四个字,分量也太重了些吧?不过转念一想,他救过先帝与今上,就能稳坐苑马寺卿,那么皇帝对谢律,也就不足为奇了。 皇帝叹道:「说起来,朕只见过元清的长子,叫什么来着?」 「谢怀礼……」 「对,谢怀礼,那个孩子一直长在京城的,跟忱儿同龄。谢老爷子教的很好……」皇帝说着说着,忽然话锋一转,「咦?雨停了?」 确实是雨停了。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薛裕先前让人去煮的一大锅姜汤已经煮好了,下人正端了过来。薛裕有点尴尬。 皇帝却笑道:「看不出来,薛爱卿挺细心的。」 薛裕挠了挠头:「哪里哪里……」 「也不急着走,薛爱卿就让阿芸来见见伯伯吧。」皇帝说的随意,一面说着,一面解下了腰间佩戴的玉。 薛裕不敢再推辞,待要亲自去叫阿芸,却听皇帝道:「叫个下人去请就是,哪里用得着薛爱卿专程跑一趟?」 皇帝都这么说了,薛裕只得继续坐得笔直。他心说,没有他的提醒,也不知阿芸能不能猜出今上的身份。 他只希望阿芸眼神好一点,一眼就能看出来皇帝的面容与太子有多相似。 谢凌云自舅舅离开后,一直盯着雨幕发呆,然而雨停了舅舅都还没回来。她正思忖着要不要去看看舅舅怎么了,却见一个下人匆匆忙忙过来:「表小姐,那客人要见你,老爷让你过去一趟。」 「客人见我?」谢凌云呆了一呆,她心说,多半是避雨的客人中有女客,舅舅想教她去招待,这倒也不难。只是她瞧了瞧自己的衣服,有点发愁。 今天是来学骑射的,她特意做了男子装扮。方便是真方便,可若穿成这样,去见女客,那可真是不雅了。说不定还会吓着人家姑娘。 可她来的匆忙,也没带替换的衣裳。这庄子里一时半会儿也没有衣裳给她换。 「表小姐?」下人催促。 「哦?哦哦。知道了。」谢凌云忙道。罢了,到时候跟人解释一下就是了。她想,只要说清楚,对方就会理解了。 路不大好走,然而谢凌云依然走得不慢。若不是身边跟着下人,她想她可以不走地面的。她并不想干净的靴子沾染上泥渍。 看到正厅外的两个人,谢凌云愣了一愣。看他们衣饰打扮,以及手中佩剑,她能猜出来他们不是普通人。 只是他们身上虽有寒气,却无内力。她心里暗暗遗憾。 还未走到正厅,她就听到一个声音说道:「是阿芸来了?」 她想,这个「阿芸」肯定指的是她了,但是这声音却是她从未听过的。 她没有应答,在外面蹭掉了靴子上的泥,才走了进去。 她的舅舅坐得极为庄重,跟他平时的闲散完全不同,而且他的目光自她进来就没离开过她,一个劲儿地给她使眼色。 谢凌云很纳闷,看向上座的人。 一看之下,她就明白了。这是贵客,舅舅要她规矩一些。 太子纪恒,她是记得的。他旁边那个与他模样相仿却比他老相的人,看年纪,应该是纪恒他爹。 纪恒是太子,纪恒他爹?皇帝?皇帝! 谢凌云瞬间睁大了眼睛:皇帝?!她下意识看向舅舅,突然就读懂了舅舅眼中的深意。 这不是来陪女客,这分明是来面圣啊!谢凌云有点激动,原来皇上长这样!她还以为皇帝就像师兄说的那样,穿金戴银,十分富态呢。没想到他这么清瘦! 她脑海里瞬间转过万千念头,但是身体却毫不含糊。宁夫子教导过的规矩,她一点都没忘,她上前施礼,动作极为规范。 她刚行礼,皇帝便道:「免了吧!」 谢凌云只作没听见他的话,动作结束后,才直起身。 纪恒看着她,觉得甚是有趣。谢姑娘仍是一身男装,不过这回没涂黑脸,一张小脸白白净净,如同上好的玉。随着她的进来,正厅似乎都变得明亮起来。他心说,她倒也狠得下心来。这么好看的一张脸,竟鼓捣成那个德性!她自进厅来,就没说一句话,倒是脸上的表情变了几变。 他故意说道:「谢姑娘,这是我父亲。」 谢凌云呆了一呆,只得道:「皇上。」她看出来了啊! 她那一瞬间的恍惚逗乐了皇帝,皇帝笑道:「你叫阿芸?」 谢凌云点一点头:「回皇上,是的。」 「你今年多大了?」皇帝的口吻很和蔼,仿佛是一个可亲可敬的长辈。 谢凌云道:「回皇上,今年十三岁。」她心说,真奇怪。皇帝不都是日理万机的真龙天子么?怎么皇帝问的问题跟一些亲戚长辈也差不多?她在皇帝面前要自称什么?民女?臣女?要不,就省略了吧?皇帝这么忙,肯定不会问她太久。 「哦,十三岁啊……」皇帝略一沉吟,说道,「也就是说,你母亲去绥阳的第二年,就生下了你。」 「是的……回皇上,是的。」谢凌云话刚说完,就听到纪恒发出一声轻笑。她很纳闷,这有什么好笑的?她本来就是在阿娘去绥阳的第二年出生的啊。 她下意识看向纪恒,却又见他收敛了笑意,面上一派正经之色。 皇帝笑道:「阿芸,你不必紧张,只把朕当做是你伯父便好。你先坐吧。」 谢凌云没法把皇帝当成伯父。事实上,除了她刚回京城时的第一回见面,她的两个伯父都没跟她说过话。当然,她那早夭的三伯不算。 不过,谢凌云还是听话坐了。她有意学着舅舅的坐姿,脊背挺得很直。 皇帝仍在发问:「阿芸许亲了没有?」 「……咳,咳咳……」 谢凌云诧异地看了一眼正以拳掩唇,轻声咳嗽的纪恒,想了一想,答道:「不知道。」 「不知道?」 这一来,不仅纪恒吃惊,皇帝也愣了愣:「你有没有许亲,你不知道?」 薛裕听着不像话,低声呵斥外甥女:「阿芸!」 谢凌云道:「爹爹和阿娘没有告诉我……」她暗自思忖,姐姐说她可能要嫁到陈家去,可是爹爹和阿娘,并没有明确告诉她。她也不知道是让她嫁到陈家,还是她多一个姓陈的嫂嫂。 皇帝一怔,继而失笑:「那就是没有了?阿芸,你……」 第七章 纪恒忽然开口道:「父皇,不是说谢姑娘本事高强么?」 「哦——」皇帝醒悟,「朕倒忘了此事了。其实,朕很好奇,阿芸,你为什么要穿成这个样子?」 这小姑娘才十三岁,穿上男装,神情坦荡,动作大方,倒真有些潇洒之态。他刚看到时,没察觉到别扭,竟也忘了询问。此刻,忽然想到此事,便问了出来。他寻思着莫非他继位后,又兴起了男装风? 前朝有个皇帝喜好看宫人穿男装,上行下效,一时之间,全国上下的女子都以穿男装为荣。他似乎没这个嗜好吧? 谢凌云道:「哦,这个啊……」她心中一凛,正色道:「回皇上,今天舅舅教我骑射呢,穿裙子不方便。」 皇帝莞尔,不是因为她给的缘由,而是因着这个小姑娘回他话时,会有意加一个「回皇上」。但是很明显,她自己有时会忘了,等回想起时,再匆忙补上,引人发笑。 还是个孩子呢,比恒儿还小了两岁。 薛裕亦道:「皇上,是臣叫她穿男装的,男装方便。」 皇帝摆了摆手,他并不想深问这个问题,而是换到了他最想知道的那一个上:「朕听你舅舅说,你本事高强?」 谢凌云心里打了个突,下意识看向舅舅,口中却道:「舅舅说的?」 薛裕站起身来,说道:「皇上,阿芸年纪小,虽然于学武一道颇有天赋,但毕竟习武的时日尚短。那句本事高强,是臣夸大了……」 皇帝摆手令薛裕坐下,没有理会他的话,而是温声问谢凌云:「阿芸,你真会武?」 谢凌云想了一想,点头:「会一点。」 「哦?那你都会什么?」皇帝继续问道。 谢凌云生生咽下了已经到嘴边的「胸口碎大石……」,小声道:「回皇上,是跟着舅舅学的。能爬墙、能上树、能打拳、能舞剑……」 再多的,也不能说了。舅舅没教,说出来,惹人怀疑。 只是不知道她说错了什么,太子纪恒竟又在发笑。他以为他声音低些她就听不到么? 她忍不住瞧了他一眼,却正好撞进他的目光里。似是没想到她会看过来,他愣了一愣,冲她一笑。谢凌云皱了皱眉,移开了目光。 笑什么笑?! 皇帝惊叹道:「你竟然会这么多!」 谢凌云不说话了。这算多么?舅舅只教了她这些啊。 「据朕所知,你去年才回京,是不是?」 谢凌云点头:「是……回皇上,是的。」 「去年回京,距今不到一载,竟然学会了这么多。怪不得薛爱卿夸你有天赋。」皇帝说道,「来,阿芸,上前来!」 谢凌云心情激荡,皇上这是要她演练武艺么?她记得师兄曾说过,有个江湖中人,奉皇命演练武艺,皇上看了欢喜,他就成了四品侍卫呢!但是她是个姑娘,她要是演练武艺,皇帝肯定不会给她官儿做的。——当然她也不想当官儿。不过,会不会就因此觉得她堪重用呢?或者让她做一些事? 她正胡思乱想,却听皇帝道:「阿芸,朕第一回见你,甚是匆忙。什么都没准备。这块玉佩就当做是见面礼。谁要是欺负你了,可以拿着这玉佩揍他……」 皇帝这话,玩笑的意味很重。老实说,皇帝并不是真的相信年纪轻轻的谢姑娘能比薛裕还厉害。——薛裕的本事,他是见识过的。他想这肯定是薛裕夸大其词了。可能外甥女确实会些武艺,但是不到一年的时间,顶多也就是学过花架子。——见到谢芸本身后,他对这一点更是深信不疑。这分明是个小姑娘,哪里就是个武功高强的高手了? 至于揍人,大家姑娘,哪有去揍人的?他不过是逗她一笑罢了。 看着递到面前的玉佩,谢凌云微愣,下意识望向舅舅。遥见舅舅暗暗点头,她才恭恭敬敬用双手接过玉佩。这玉佩触手温润细腻,质地极佳。谢凌云心说,皇帝真大方。 想到皇帝之前说的话,她犹豫了一下:「多谢皇上。谁都可以揍吗?」 皇帝愣了愣,一时没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少顷才笑道:「当然可以。朕是皇帝,金口玉言,朕的话就是圣旨。朕都说了,谁会拦你?怎么?你想上打君,下打臣?」 「啊?这……也可以?」谢凌云上辈子听人说起过大兴的开国皇帝曾赠人一柄宝剑,允许他上打昏君,下打奸臣。可那是因为那人立下了不二功勋啊。皇上不会这么随便给人特权吧?她什么都没做啊。 皇帝终是忍不住,哈哈大笑:「真是个有趣的小姑娘。元清老实木讷,他夫人也温婉贞静,没想到他们女儿却是个胆大敢想的……」 谢凌云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己想多了,她脸颊飞红,手持着玉佩,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薛裕正要上前求情,然而皇帝的声音已经响起:「放心,无论是谁,只要是欺负了你,你都能打他。不用怕,有朕给你做主。」他这话一出口,果见谢姑娘脸上的红晕褪去,露出既惊讶又感激的神色来。 这个小姑娘把心理活动都写在脸上,跟她爹可不大像。不过倒也挺有意思。身形纤瘦的小姑娘恐怕跟人吵架都不会,更不要说是与人动手了。一听他说「上打君下打臣」,她不但神色变了,连声音都颤了。想来薛爱卿这句「本事高强」夸大了不少。 思及此,皇帝别有深意看了薛裕一眼,当然他倒也不会因此而怪罪薛裕。自家的孩子总归是好的。 雨停了,想见的人也见了。皇帝公务繁忙,不便在外久待,就欲起身离去。临行前,他还对谢凌云道:「阿芸若是得闲,可以到宫里玩儿。朕有个小公主,想必跟你很合得来。」 谢凌云点头称是,恭送皇上。 然而本该随着皇帝离开的太子纪恒,在经过谢凌云身侧时,带着莫名的笑意,轻声说道:「阿芸,我皇妹,今年只有八岁。」 「啊?」谢凌云微怔之际,纪恒已经走远了。 小公主才八岁?皇帝竟然说小公主会跟她合得来啊?!这绝对不是夸她吧?她思索着皇帝最后一句话的深意,竟忽略了纪恒对她的称呼。 跟她相熟的人都管她叫阿芸,以至于她根本没听出纪恒对她称呼的变化。 皇帝一行人走后,薛裕拭去额上的汗,长长舒了口气,犹自后怕。他也奇怪,明明他年轻时无所畏惧,怎么上了年纪反倒畏首畏尾了?还不如阿芸在皇帝面前大方坦荡。 「舅舅,咱们回去吗?」谢凌云回过神来。 薛裕点头:「嗯,回去。」 他让人准备的姜汤并没有用上。——这也不奇怪,皇帝在宫外,于饮食上自然会更加注意,而且姜汤的味道,老实说,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 薛裕今日也没了教外甥女骑射的心情,他看了看皇帝赠的玉,暗暗惊讶。他记得皇帝属虎,这玉佩上有天然形成的虎纹。他猜测这可能是皇帝时常佩戴的,竟然就这样随手送给阿芸了? 他也不知道是该感叹皇帝重视谢律,还是感叹阿芸运气好了。 第八章 谢凌云也在奇怪:「舅舅,皇帝为什么送我这个?他见谁都送见面礼吗?」她心说,也有可能是皇帝钱多大方。 薛裕答道:「据皇上所说,是因为他和你爹自小一块儿读书,情同手足。你就像他亲侄女一样,所以见见你,给你个见面礼。哦,还有一点,他听说你会武艺,才要见你。我本来以为,他会要你演示武艺的……」 「舅舅,我也以为他会要我演示武艺……」谢凌云晃了晃手里的玉佩,「不过,他真的挺大方,竟然说我谁都能揍。舅舅,他说话算话吧?」 薛裕瞧了她一眼,说道:「你说呢?那是皇帝,金口玉言,他的话怎么能不作数?阿芸,你是捡了宝了。不管能不能揍人,这都是一道护身符。看得出来,皇上是真的挺待见你们家。」 两人略歇了一歇,便踏上了归程。 今日在庄子上见到皇帝之事,两人都很有默契地不与旁人提起。 谢凌云没有戴玉佩的习惯,她将这玉佩收了起来,小心放好。——这东西贵重着呢,以后说不定会有大用场。不过用玉佩去揍人?怎么揍比较好?总不能直接往脸上摔吧? 谢凌云有些苦恼,她还没试过拿玉佩打人呢。皇帝提议的打法有那么一点点难度。要是改送她一把剑或是一根棍子,就更好了。 原本按薛裕的计划,他是打算第二天继续教外甥女骑马的。然而第二日上,谢家就派了人来接谢凌云。 薛裕没法子,只得让外甥女先行回家。他心想,反正阿芸骑射也都学得差不多了,不差那么一天。 谢凌云便带着玉佩回家了。 回到谢家后,谢凌云略做休息,换了衣衫,去向爹爹阿娘请安。 一见到她,爹爹就告诉了她陈家老先生仙逝一事。爹爹的神情颇为怪异,悲痛有之,庆幸亦有之。不过,庆幸? 她想了一会儿,轻声道:「那陈大人不是要回绥阳了么?」她还记得,当初陈老先生是以老迈为由,留在了绥阳的。 谢律叹道:「是啊,他们兄弟都是要回去奔丧的,丁忧三年。唉,他们家几个孩子的婚事,这可就要耽误了……」 谢凌云猛然明白过来,为何父亲告诉自己这件事。这是跟她有关的啊!她点一点头:「确实如此。」 她见过陈家那几个儿郎,那时她十岁,他们最大的十五六,最小的十二三。如今她十三岁,他们的岁数自然也是要增长的。若再等三年,那可真是不小了。——这里的人成亲都早,跟她上辈子不大一样。 谢律心情不错,问起女儿在薛家如何。 「在舅舅家很好,舅舅还教我练武,教我骑马射箭……」 「他教你这干什么?」谢律夫妇齐声道。 谢凌云分别看了他们一眼,轻声道:「舅舅说我是学武奇才,他在我面前练了一遍,我就学会了啊。」 「哥哥真是的,你是一个姑娘家,他竟教你这些。」薛氏没好气道,「阿芸也是的,不是说要你多跟着舅母,不要跟着舅舅胡闹吗?你又贪玩了是不是?」 谢凌云眨了眨眼睛,说道:「我也没贪玩,昨天舅舅教我骑马,下雨了,就遇见了避雨的皇上……」 「什么?!你见了谁?」 谢凌云道:「皇上啊,皇上听舅舅说我会武功,就让我去拜见他。就在舅舅家的庄子上,像马场的那个大庄子……」 谢律对这些细节不感兴趣,他惊讶的是女儿竟然见到了皇上!他急急问道:「皇上见你,都说了什么?」皇帝今日还见了他,并未提到这些啊。他们只说了陈老先生过世一事。 「也没说什么,就问我,是不是叫阿芸,多大了,许亲了没有……」谢凌云细细回忆她跟皇帝的对话。 谢律精神一震,喜上眉梢:「皇上真这么问?你是怎么回答的?」他心说,这架势,很有可能是在相看儿媳妇啊。 谢凌云不明白爹爹为何这么激动,就说道:「我就照实回答的,我是叫阿芸,我十三岁了。我,我也不知道我有没有许亲。是了,皇上还送我一块玉佩,说如果别人欺负我,我可以拿玉佩打他。皇上说他金口玉言,没人会拦我!」 她有意略去了男装那一段,她隐约能感觉到爹爹和阿娘不会高兴她在皇帝面前穿的是男装。 谢律本来跌足,待听女儿说到最后,又平添了几分喜意。看来皇上是很喜欢阿芸啊。也是,他女儿本来就很好。等从女儿那里知道皇帝所赠的玉佩的形容,他更是惊喜。这可是皇上喜爱之物,竟这样就给了女儿。 良久,谢律才挥了挥手,教女儿自去休息。之后,他与妻子商量:「阿芸的亲事,先缓一缓吧?」 薛氏无奈道:「不是刚说,赶紧订下么?以免多生事端。」先前一个陈家,教他们措手不及。若不是陈老先生突然故去,还不知怎么收场的。 「诶,话不是这样说的。」谢律道,「你没听阿芸说么?皇上还问她有没有许亲。说不准,皇上还真对她的亲事有安排呢。」 薛氏哭笑不得:「那不过是句客套话。」长辈问小辈,问的最多的不就是多大了,许亲了没有。这怎么就能说明皇上对她的亲事有安排了? 谢律却摆了摆手,不赞同妻子的话。皇上不但问了她的亲事,还把玉佩都送给她了,显然是很喜欢她的。那么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他越想越高兴,不忘了叮嘱妻子:「先把怀信的亲事给订了吧,他也老大不小了。你看着定就成。」 薛氏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谢律看到了妻子面上的迟疑之色,心里一软,说道:「你不用担心,看着定即行。老太太那里,不用多想。」 「嗯。」 薛氏很快选择了几户人家,把具体情况告诉了谢律。 谢律大致看了一下,说道:「就金家的姑娘吧。」 「金家的姑娘是庶出……」薛氏轻声提醒。她以为以丈夫对谢怀信的宠爱,他会想给儿子选个四角俱全,哪儿都挑不出错儿的姑娘。 谢律不以为意:「那有什么?怀信的媳妇儿又不管家,只要能顾着他们自己就行。」比起嫡庶,他更看重的是姑娘的父亲。 他很看好金大人的潜力。 不过,「你见过那个金姑娘没?相貌怎样?」谢律寻思着,怀信的妻子,出身不大好也就罢了,相貌总要拿的出手吧? 薛氏笑道:「相貌极好,是个有福气的。」 「嗯,那就成。」谢律接道,「等萱儿的事了了,就给他的亲事也定下吧。十七了,不小了。」 薛氏点头,又与丈夫说起谢萱的成亲事宜。谢萱的嫁妆是公中出的,老太太卫氏原说要私下给谢萱添点妆奁,近来却不大再提及此事了。——薛氏猜测,或许是谢萱那次寻死,惹怒了老太太。 谢律心不在焉听着。——老实说,谢萱的亲事,现在只让他感到疲惫。萱儿当初闹那么一遭,直到现在他都担心会不会再出意外。他就盼着她早些安安稳稳上花轿,可千万别再出什么事儿来。 这孩子,明明小时候聪明早慧的,怎么越大反而越活回去了呢? 第九章 谢萱已经从下人那里听说了陈老先生去世一事,她怔了许久,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不一样了,真的不一样。上辈子明明陈老先生是到今年腊月才去世的。她记得很清楚,他没熬过这个冬天。怎么会提前了整整半年呢? 是因为这辈子没有孙子孙媳伺候他,照顾他?还是因为谢芸运气好到连老天都眷顾呢? 或许老头子再撑几天,陈峥就会如愿娶了谢芸。可偏偏……可偏偏这老头子一点都不帮着自己的亲孙子。 这一夜,谢萱睡得很不安稳,她不知道自己是在现实,还是在梦中。她被陈家的富贵所诱惑,使了小小的手段,未满十六岁,就成功嫁到了陈家,嫁给了那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少年。 然而她成亲后的日子过得极为艰难。婆婆欺负、小姑挤兑,丈夫也没有帮她。她知道,丈夫嫌她不是嫡出。他想娶的,很有可能是谢芸。 更让她难过的是,她十六岁那年,皇帝驾崩,陈谢两家都要奉召回京了。而陈老爷子却以年迈为由拒绝了。他坚决留在绥阳的后果,是公爹和婆婆要他们夫妇留在绥阳照顾祖父。 她向娘家求助,父亲和嫡母却以她以出嫁、不便干涉陈家家务为由婉拒了她的请求。 他们都回京了,只留下他们。她与丈夫之间的关系愈来愈差,几乎降至冰点。终于等到老爷子没了,他们守孝三年,料理了琐事,她才得以回到了京城。 可她与两个妹妹之间的差距更远了。 …… 「不!」谢萱从睡梦中醒来,满头满脸的汗。睡梦中的一切,那么清晰,仿佛就在昨日。她倚着围栏,任眼泪一滴一滴落下。 为什么呢?为什么她们一个一个都有好运,而她却一次比一次倒霉呢?她什么都没有做错,老天为什么要薄待她? 月色很好,她却只觉得清冷无比。 当然,这样好的月,谢凌云是不会辜负的。她夜里常常起床,穿上衣服,练内力练轻功。回到了京城,这习惯也没有改变。 而且从舅舅家回来,她还带了一些轻便的衣服,习武更方便些。这夜,她就穿上了男装,头发随便一束,悄悄走出房门,轻轻松松越过院墙,向花园而去。 自己玩儿了好一会儿,她还试了试能不能用飞花伤人。——自然此地是没有人给她伤的。她自觉近来内力增长,只是不知道是因为她自己勤加修炼,还是因为她跟着舅舅学了别的武艺。 大约一个时辰后,谢凌云才顺着原路回还。然而她刚越过院墙,就听到一声细微的低呼。 谢凌云循声望去,见月光下站着一个白衣身影。那白衣人不是别人,却是谢萱。她有些纳闷,谢萱大半夜不睡觉,站在这里做什么? ——谢萱梦醒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她哭了很久,眼睛都有点涩涩的疼了。月光清冷,她只穿着中衣,就出了房门。守夜的丫鬟睡得熟,并未听到她的动静。 谢萱常对月兴叹,这回刚走到院子里,就看到一个人影从外面飞了进来。她忍不住低呼一声,正要喊声:「贼!」,就觉得眼前一花,那人不见了。 人呢?方才明明还在的啊。是看花眼了吗? 绕到谢萱身后的谢凌云,暗想最近不止内力见涨,轻功也有进步。她以手为刀,在谢萱后颈轻砍一下,后者便软软倒了下去。 谢凌云扛起谢萱,步子放的很轻,将其小心放回了她房间的床上。摸了摸谢萱的额头,凉凉的。她想了想,将谢萱旁边的薄被给她盖上了。 嗯,谢萱应该怕冷。 做完这一切,谢凌云才离开了谢萱的房间,几个纵跃,回了自己房里。 一夜好眠。 而谢萱直到日上三竿才悠悠醒来。——自她不再为亲事寻死,她的丫鬟们平日也都顺着她,不敢违逆她的意思。况且老太太和四太太都以她身体不好为由,免去了她的请安。她们自是由着她睡到自然醒了。 只是挺奇怪,这么热的天,五姑娘还盖着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头青丝。 谢萱醒过来时,脑后还隐隐作痛,周身都是汗意。她愣了很久,才忆起了昨夜的梦,心中又是一阵钝痛,也就把后颈的疼痛给忘记了。 不过,她怎么会给自己盖上被子?果真是哭太多哭糊涂了么? 谢凌云自清晨醒来,就在暗暗注意,没听说有任何异常,她暗暗松了口气。然而转念一想,即使有人说了,也不打紧,皇上都知道她跟舅舅学武了,会爬墙,会上树…… 等等,会爬墙? 爬墙是不是还有一个意思?她好像隐约听师兄说过,好像不是什么好意思。 谢凌云旁敲侧击问了问碧玉,得到答案后的她,脸色爆红。 啊,她在皇帝面前说了什么?她大概明白那天纪恒为什么低笑了。 不过,那又怎么样呢?说都说了,后悔也没用了。而且皇帝当时也没说什么啊。 这么一想,谢凌云心里舒服多了。她很快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而是愁着去长公主府的事情。 是的,豫章长公主又要办诗会了。同上回一样,谢家的几个姑娘都收到了帖子。不过订了婚约的几人,这一回都不去了。 谢凌云也不想去,又拗不过阿娘。她想找人同她一块儿去。 谢凌云本想要谢蕙同她一起去,可是谢蕙定亲后,忙着学各种规矩本事,不想因玩闹而耽搁时间,就婉拒了她的请求。 而谢芷十月就要出嫁,也不便外出。 谢萱倒是想去长公主府走一圈儿,然而卫氏却道:「萱丫头不是身体不好吗?身体不好就在家好生养着。下下个月就要出阁了,身体养不好怎么行?」 卫氏自谢萱以死抗婚后,就对谢萱的印象急转直下。她也免了谢萱的晨昏定省,想着只要能老老实实待到出嫁就行。至于外出,则是能避免就避免。若谢萱老实听话,她也不介意给谢萱再添点嫁妆。 谢萱面色苍白,半晌才默默退下了。连出门的机会都不给她了么? 想了一想,她抽空去找了谢芸。 谢凌云对姐姐的造访深感意外,天知道谢萱有多久没跟她打过招呼了。她有点心虚,谢萱不是想到了那夜的事情,来向她核实吧? 不管了,一口咬死就说不知道,绝无此事。——会武功是一回事儿,半夜翻墙是另外一回事儿。谢凌云也是后来才想到的。给人看见半夜翻墙出院子,指不定怎么编排她呢。 但是,谢萱开口却是另外一件事:「阿芸,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谢萱声音很低,恳求之余又有些羞涩。 谢凌云道:「什么事?你先说来听听。」 上辈子师父教过的,学武之人本事高强,能帮人就不要推脱。——当然这是在不危及自身,不有损于道义的前提下。要是举手之劳,帮忙也不是不行。 谢萱缓缓坐下,自行斟了杯茶:「你能不能跟老太太说一声,六月二十六日,让我陪你去。」 「不能。」谢凌云果断摇头,「这个不能。」 第十章 「为什么?」谢萱错愕。谢芸运气好,谢芸要做的事,恐怕没有不能成的,她为什么不肯试一试? 「老太太说了,要你养身体。我再去故意违背她的意思,她怎么会同意?而且她说,到时候让二姐姐陪我去……」 谢凌云心说,老太太本就不待见她,还屡屡因为她而训斥阿娘。她若去求情,明摆着跟老太太过不去。她不做这样的事情。 「谢蕙?!」谢萱脱口而出。 「不是啊,是谢蔳姐姐。二堂姐。」谢凌云道,「蕙姐姐要在家里准备嫁衣呢,她不去了。」 「让谢蔳去?谢蔳?」谢萱难以置信,怎么会呢?谢蔳是个寡妇啊!当然这种宴会,谢蔳都会收到帖子,可是谢蔳一次都没去过。老太太教谢蔳去,是什么意思?是正式把谢蔳往外推,要她再醮吗? 谢凌云点头:「对啊,就是谢蔳姐姐,大伯母也同意,二姐姐也没说什么。」 「谢蔳,谢蔳……」谢萱喃喃自语,连谢蔳都要有好运了吗?为什么老天偏偏不肯垂怜她呢? 谢凌云又道:「其实,老太太没多喜欢我,我说的话也未必管用。要不,你自己再去试一试?」 其实在她看来,去长公主府,也没什么好玩儿的,莫名其妙的人一大堆,没什么趣味。若不是老太太和阿娘都要她去,她才不去。还不如去舅舅家好玩儿呢。 谢萱不说话,好一会儿才道:「老太太厌恶我,我再怎么试,结果都是一样的。」她叹了口气,又道:「那你能不能替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你也知道,我上回去公主府,认了一个好朋友……」谢萱幽幽说道,脸上笑容略显苦涩。 谢凌云点头:「我知道,孙婉柔。」英国公的孙女,谢萱未来的侄女。上一回她们还姐妹相称,下回见面,孙婉柔就要管谢萱叫婶婶了。 「你既然认得她,能不能帮我带句话?问她这两日能不能来见我一见?」 「你要我带话给孙婉柔?」谢凌云惊诧莫名,「孙婉柔?只怕我把话带给了她,她也不听啊。」 她还记得孙婉柔上回在公主府还想把她往湖里推呢,还说她会妖术……谢凌云皱了皱眉,心说等六月二十六日,她要把皇帝给的玉佩带上,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谢萱瞧了她一眼:「为什么这么说?」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她的请求,可真是她的好妹妹。 谢凌云想起一事,窝在心里也有段时间了,干脆直接说道:「上回在公主府,她把我赚到了湖边,要把我往湖里推。不过她倒霉,自己掉进去了。我救了她上来,她还骂我是妖怪,说我会妖术呢。你说,她会不会听我的话?」 谢萱目瞪口呆:「……竟有此事?」 「哦,对了,她说是你告诉她,公主府的湖边最安静……」谢凌云说着观察谢萱的神色。 谢萱面色惨白,良久方道:「我不知道她会这样……」她看了妹妹一眼,神情更加复杂。 她就知道谢芸运气很好,好到让人以为有神仙相助。不说别的,被人暗算,不但能保全自身,反而能让暗算之人遭到报应。这一点谁能做到?更不要说,谢芸刚有可能嫁到陈家,陈家老爷子就过世。连老天都在帮她! 上辈子也是这样,谢芸得老天眷顾,样样都好。为什么这种好运就不能属于她谢萱呢?身份尴尬,年龄尴尬,连亲事都这么憋屈! 谢萱的脸色变了几变,谢凌云看在眼里,说道:「我到时候想办法把话带到,她信不信我就不能保证了。」 「我知道了……」谢萱目光低垂,「那我先回去了。」她不想再多看谢芸。多看一眼,她就会想到她的不幸。同样是谢家的女儿,老天对她们太不一样了。 谢凌云没有挽留,任她离去。自冯姨娘事件后,她和谢萱更多的是面子上的情分,她也知道谢萱对她没什么姐妹情意。 只不过带句话嘛,也不是什么大事。近来谢萱看着瘦的很,那就帮帮她吧。 谢凌云与谢蔳不大熟,她只知道这个二堂姐寡居在娘家,容貌极美。听说未出阁时,也是有名的京中贵女,礼数周全,落落大方。当初不少人上门提亲,偏偏大伯选中了连家。 那连姐夫人自然是出色的,可惜福薄,成亲没多久就病故了。明艳照人的二堂姐就守了寡,一守就是多年。 这些年来,她衣衫素净,不施脂粉,除了做些针线,就是诵读佛经,日子过得很是单调,在家里的存在感也低。 比起谢凌云姐妹,她才是真正的候府千金啊。大伯是世子,这爵位将来是要落在大伯头上的。 谢凌云不知道老太太她们因为什么缘故突然改变主意,愿意让谢蔳出门了。但是这终归是一件好事,不是么?谢蔳也才二十来岁,不能就这样捱日子捱一辈子,即使是不再嫁,她也可以出门做客,与人来往,而不是如同死水一般,苦熬日子。 谢凌云的衣裙是母亲薛氏给她准备的,是新近时兴的样式,鹅黄桃红,清新宜人。她的发髻是薛氏让巧手的丫鬟梳的,亦是当下最时兴的发髻。 薛氏希望女儿不要太引人注目,但也不要失了面子。 谢凌云对此不置可否,阿娘开心就好。反正这衣裙,跟人打架可不大利落。 当然,她是出门做客的,可不是去打架的。 六月二十六日,谢凌云同谢蔳一起坐上了前往豫章长公主府的马车。 马车宽敞,行的也平稳。谢凌云摸了摸荷包,摸到了皇帝所赠的玉佩,顿感底气充足。她看向旁边的谢蔳,暗自惊叹。 按说谢蔳今日与往常区别不大,她依旧未施脂粉。但跟平时不同的是,她穿的不再是灰黑二色,而是湖蓝色的衣裙,庄重典雅。她察觉到了谢凌云的目光,莞尔一笑:「阿芸,你看什么?」 谢凌云老实道:「我看二姐姐好看。」 随着年纪增长,她眼中的美人类型逐渐不再单一。诚然舅母马氏那种略带英气的是美人儿,可是谢蔳姐姐这种眉眼含愁的清露美人,也是大美人儿啊! 谢蔳一怔,继而摇了摇头,轻声道:「真是孩子气……」 好看有什么用呢?这世上最无用的,便是好看了。 但是她对阿芸说的却是:「阿芸只看得见别人,看不见自己。我们阿芸才是最好看的。」 谢凌云扁了扁嘴,没有说话。 谢蔳摸了摸堂妹如绸缎一般顺滑的长发,暗暗叹了口气。 马车在长公主府门口停下,姐妹二人相偕下了马车。 谢凌云发现谢蔳极为镇定,而且对公主府似乎颇为熟悉。——至少比她熟悉得多。 她们在公主府下人的带领下,去了花园的凉亭。 ——这一回的人,比上回多出许多来,而且还有人是做妇人装扮的。谢凌云不认得,但很显然谢蔳熟识。 因为有个少妇,见到谢蔳,便一声惊呼:「你,你可是谢家蔳娘?」 谢蔳一愣,瞬间眼圈儿便红了:「卢姐姐……」 谢凌云还在发懵,谢蔳早扯了她,说道:「阿芸,这是卢姐姐。」 第十一章 谢凌云从善如流:「卢姐姐……」 那位卢姐姐愣了愣,笑道:「妹妹好。」 谢蔳连忙介绍:「这是我四叔的女儿,去年刚回京……」 那位卢姐姐只点一点头,并没有放在心上,就又拉了谢蔳道:「蔳娘,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当时以为你跟着连家去了青州,还是听别人说你没去。既是没去,怎么紧赶不出门……」 谢蔳面上一红:「说来话长……」她看一眼面容沉静,眼神明亮的堂妹,轻咳一声,说道:「阿芸,你要不要去找找自己的小姐妹?」 「我没……」谢凌云一句「我没小姐妹」尚未说出口,她便醒悟过来,谢蔳姐姐这是要与故友叙旧,可能会说些知心话,她听不得。 于是,谢凌云点头道:「说的是,那两位姐姐先坐着,我去那边转转。」 她冲两人示意后,就避开了。 谢凌云设身处地想想,知道谢蔳与故友定是有说不完的知心话。——毕竟数年不曾出门,可能她们好久都没见过面了。好朋友说话,她傻愣愣地站在那里,确实不便。 所以,她回避得很爽快。 她们一行算是来的早的,此刻花园里的人也不是特别多。阳光还不毒辣,有人赏花闲谈,并不像她最初想的那样,都待在凉亭里。 事实上凉亭里并没有多少人。而且这些人从打扮上看,有闺阁少女,也有已经成婚的妇人。——这跟上一回可不大一样啊。 谢凌云心说,可能是今天距离上一次太久了,长公主想办一回就办个大的,人多才热闹。 这样想的话,还是很符合常理的。 谢凌云心里琢磨着,如今是六月,正是莲花开放的时节,长公主出的题目多半与莲花有关。 单单咏物肯定不行,自然是要托物言志的。莲花嘛,必然是品行高洁,出淤泥而不染,莲叶也有团结精神,莲藕也有奉献意识…… 她思忖了一会儿,心里有了几句,嗯,差不多就这样了。这回可不能再画画儿了。 她正慢慢走着,忽然听到有人唤道:「妹妹……」 「姐姐……?」谢凌云一呆,下意识应道,然而一抬头,却发现不对。 这是哪门子的姐姐啊! 眼前这女子衣饰华贵,面色苍白,六月的天气,还穿着夹袄。不知道是多走了几步还是什么缘故,呼吸听着都不大顺畅。 这不是正月里在永宁侯府见到的唐诗雨的表姐纪门郑氏,又是哪一个? 郑氏面上挂着浅浅的笑意,声音却颇显凄楚,「妹妹一个人,是想与谁偶遇?」 谢凌云听这话,很不对劲儿,什么叫跟谁偶遇?如果是郑氏的话,她想都不想的。 「半年不见,妹妹出落的越发好看了。」郑氏叹道,「难怪他巴巴地过来……原来是知道了妹妹要来啊……」 谢凌云听得莫名其妙,只得到:「纪夫人,劳烦你让一让,我要过一下。」 她听阿娘说过,郑氏是豫王妃,可是,对着这样的郑氏,她还真喊不出王妃来。她以为王妃都是端庄大方的,温柔善良的。或者就跟豫章长公主那样,看着就是高贵典雅,气质出尘的。 这位豫王妃不知道为什么,总给她一种小家子气的感觉。不知是不是身体不好,想太多的缘故,跟她想象中的王妃,并不一样。 而且,她们才见面两回,每一回郑氏都说莫名其妙的话。她记得阿娘分析过,郑氏可能是在怀疑她想嫁给豫王做小老婆。——也是好笑,大老婆她都不愿做,更不要说小老婆了。 她跟豫王连面都没见过,也不知郑氏奇奇怪怪的做什么?!真以为豫王是天下唯一的男儿了不成?!即使是唯一的男儿,她也未必看得上啊。 郑氏面色微变,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少女,叹了口气,竟转身离去。 谢凌云在原地呆了半晌,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来。除了感叹一句这人真奇怪,她不知道她还能说什么。 正想着,路旁桂花树后转出一个少女来,那少女容颜艳丽,张口就道:「谢芸,我都听到了。」 谢凌云瞧那少女一眼,心说,真是倒霉,刚走一个莫名其妙的,又来一个有旧仇的。孙婉柔听到什么了?这般得意。 不过谢凌云面上尽量不显露,问道:「你听到什么?对了,那个纪夫人是谁啊?」 「你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孙婉柔的声音猛然提高了几分,听起来惊讶极了,「你不认识她?!」 「我应该认识她吗?」谢凌云想了想,郑氏没有自报家门,可能是觉得没必要,也有可能是认为自己认得她吧? 「当然应该,她是豫王妃啊。」孙婉柔道,「你不知道吗?她是全京城最好命的女人……」 「这话怎么说?最好命?」谢凌云奇道,不过她更奇怪的是,这回见面,孙婉柔对她的态度似乎比上回好一些,应该不是她的错觉吧?不过是什么缘故,她倒不知道了。 「她嫁给豫王的时候,我姑父还没登基。如果我姑父登基了,哪里还轮着她做豫王妃?!」孙婉柔撇了撇嘴,似是颇为不屑。 谢凌云呆了一呆,想到太子还没登基时,先帝宠爱幼子,今上储君之位都岌岌可危,人人都以为太子很有可能倒掉。先帝给孙子挑选孙媳妇时,也不怎么上心,唯恐选一个就成了太子的帮手了…… ——这还是她从阿娘那里听到的。孙婉柔好像也这么认为。若真是这样的话,郑氏的古怪倒也不是毫无缘由了。 底气不足,可能敏感一些。不过这豫王妃也太敏感了吧? 果然听孙婉柔道:「听说她醋性很大,豫王很烦她。」她话锋一转,大声道,「不过她再不堪,你也不能就这样勾搭豫王,不要脸!」 谢凌云目瞪口呆,当即说道:「你才不要脸!」她一个正经女孩子,她做什么错事了,就说她不要脸,还是在这随时就有可能会有人路过的公主府花园?态度好?错觉。 她动了动手指,她想她有很多种方法,让孙婉柔后悔自己说过的话。——她不好动一个纸糊的病美人,还动不了一个骄纵跋扈的小辈么? 嗯,玉佩她还带着呢。 孙婉柔下意识上前一步,却又忽的记起那日在湖边的事情,身子微微一颤,悄然后退:「勾搭别人的相公,不是不要脸,是什么?还有你那个姐姐,也是不要脸!」 「哦?我哪个姐姐?」谢凌云眯了眯眼。 「还有谁?当然是谢萱了。亏我把她当姐妹,她竟然勾引我叔叔!」孙婉柔哼了一声。 谢凌云忍不住哂笑:「呵,你竟然能说出这话来?!」 饶是她与谢萱不熟,她也想替谢萱抱屈了。好端端在自己家院子里对月兴叹,被一个喝醉了的男人给抱了,不得不嫁给他,还要被他侄女骂不要脸? 这是什么道理? 谢凌云上前一步,在孙婉柔面前站定。她虽然比孙婉柔还小了一岁多但是生生比对方高出半个头来。此刻两人离得近,她颇有些俯视的意味来。 第十二章 「你……做什么?」孙婉柔下意识后退,被人俯视的感觉很不好,她很厌恶这种感觉,就高高的抬起了下巴,不屑地看着谢家阿芸。 「不做什么。」谢凌云又向前逼近了半步,「你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 她说这话时,声音不大,神色也正常,无丝毫狠戾之态,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孙婉柔竟又从心底生出一些惧意来。她脑海中不期然浮现出去年在湖边的场景,「谢芸会妖术」的认知,再一次出现。 「你听不清便听不清,我为什么再说第二遍!」孙婉柔梗着脖子说道,她看着强硬,可那话,她却是不肯再说了。 她总觉得,她再说一遍,这个谢芸很有可能会一巴掌打她脸上。她今日还要见人呢,她身边没带下人,不能跟谢芸计较。 谢凌云摇了摇头,一字一字道:「不是第二遍,是第三遍。你忘了?我恍惚记得你说,谁不要脸来着。你是说你叔叔吗?」 「我……」孙婉柔真想一巴掌拍上去,可是又生怕谢芸生出什么手段来。她有点后悔自己方才只顾逞口舌之快了。她是瓷器,跟谢芸这等瓦砾冲撞,会有什么好处?她不敢再说谢家姐妹不要脸,又不能顺着谢芸的话骂叔叔,一时语塞,脸色通红。 谢凌云做恍然大悟状:「原来你说的不要脸的那个人是你自己啊。」她点头道:「你倒挺有自知之明。」 「你……」孙婉柔气急,一时也顾不得许多了,扬手就要往谢凌云面上打。 然而她的胳膊尚在半空,就被谢凌云格住了。 谢凌云看她一眼,好心建议道:「在别人家做客,最好还是守点规矩,不要胡闹。不然,会很丢人的。」 这话让孙婉柔愈加生气,她双目圆睁,面色潮红,手又被谢凌云制着,动弹不得。她干脆提脚就要往对方身上踹。 谢凌云轻松避开,心说这姑娘养尊处优,不过这架势,一看就是没打过架的。而且这姑娘的性子,真的得好好改一改。她轻声道:「你这脾气会很吃亏的……」 这要碰上跟她计较的,一巴掌至少能打掉她三颗牙齿。 孙婉柔恼羞成怒,抬起了另一只胳膊。 「住手!!」 好贵威严的声音响起的同时,谢凌云已经扭住了孙婉柔的胳膊。她早知道有人在附近,却不想是豫章长公主。 不过孙婉柔这是第几次了?非要打到她才甘心是不是?谢凌云微怒,虽然不想用武力欺负人,可这个孙小姐真的很需要教训啊! 既不温婉,也不柔和。 谢凌云看了长公主一眼,松开了对孙婉柔的辖制。可她刚一松手,孙婉柔便不顾胳膊的酸痛,再次扬起了巴掌。 谢凌云目瞪口呆,然而身体早先一步做出反应,后退数尺。 孙婉柔身子不稳,一个踉跄,堪堪要跌倒。 谢凌云出腿迅疾,轻踢孙婉柔胸下,用脚尖支撑着孙婉柔的身体,使后者不至于跌倒。 孙婉柔惊呼一声。 谢凌云身子晃了晃,腿像是无力般收了回来:「抱歉,我撑不住了。」 孙婉柔尖叫着委顿在地。 早有人上前欲搀扶孙婉柔,她刚一站定,便冲长公主哭道:「公主,她欺负我,当着你的面,她都踢我!」 豫章长公主虽然对这发生的一切感到惊讶但她还是相信自己的眼睛的。分明是孙婉柔踢人不成,那个谢芸倒是像在帮孙婉柔,避免其出丑。而且谢芸身形纤细,单腿支撑孙婉柔身子,也不大容易。 「长公主……」孙婉柔嘤嘤哭泣,胳膊,胸下都隐隐作痛。而且她还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了脸。都是谢芸害的,都是谢芸!「你得给我做主啊!我那回在你府上掉了水,这回又被人欺负……」 长公主好声好气道:「婉柔,你先去换身衣裳,洗把脸,看看妆都成什么样子了?这么好看的姑娘,怎么能变成花猫?你的丫鬟哪儿去了?又偷懒是不是?」 孙婉柔撇了撇嘴,她怎么好说是她故意支开丫鬟的?她要做的事,又不能给爷爷知道。老头子知道了,会禁她足的。虽然说她有皇上姑父撑腰,可有时候鞭长莫及啊! 长公主拍着她的脊背,柔声安慰了几句。 谢凌云离得远,可是不妨碍她听得清楚。长公主在对孙婉柔承诺,会为她做主。 得到了长公主的保证,孙婉柔才在王府丫鬟的带领下,去沐浴更衣了。 孙婉柔离开后,豫章长公主才唤道:「谢九小姐?过来。」 谢凌云依言上前,见过长公主。 今日的长公主今日衣饰华贵,发髻高耸,看得出来脸上也施了脂粉,与上回并不一样。 长公主淡淡地道:「方才的事情,你有没有想说的?」 谢凌云摇摇头,很老实地道:「没有。」 孙婉柔可能不知道,但是谢凌云清楚得很,长公主可不是她现身那一刻才赶到的。——孙婉柔第一回挥巴掌时,长公主就到了。 情况怎么样,想必长公主自己都看到了。谢凌云思忖着,她也没有做的不妥的地方。 ——长公主若护着孙婉柔,那她没错也能被挑出错开。若是不打算护着孙婉柔,她想,她清清白白,并不错处。 长公主盯着谢凌云瞧了一会儿,忽然笑了:「我记得你,你那次画了只鹰。」 谢凌云点头,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而且,你和婉柔有旧怨。」豫章长公主很笃定地说道。 「没有。」谢凌云否认,「我跟她没旧怨。」 「上回她点进湖里……」 谢凌云道:「上回她掉进湖里,是我拉上来的,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手都疼了。我对她,不说有恩,旧怨是谈不上的。」 她说的认真,仿佛真有这么一回事儿。连豫章长公主都愣住了:「是吗?你是说她恩将仇报?」说到这里,长公主笑了一笑,不等谢凌云回答,便道:「即便是她恩将仇报又怎么样呢?」 「嗯?什么?」 「她是英国公的孙女,先皇后的侄女,她的相貌跟先皇后有七分相似,皇上对她有恩宠有加。你说,即便是她恩将仇报,那又怎么样?」豫章长公主脸上带着笑意,可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大欢喜。 谢凌云有点摸不着头脑,这是在说孙婉柔身家背景都很厉害,不能得罪么?可是她并不害怕啊。莫说只是先皇后的女儿,皇帝老子她都不怕的。正如长公主所说,那又怎么样呢? 孙婉柔家世厉害,可是那又能怎样呢? 长公主看着呆呆愣愣的少女,叹了口气,这是吓到了?她放缓了声音,说道:「你若怕了,就离她远远的,不要得罪她就是了……」 谢凌云想说她不害怕,但是想了想,似乎没有必要。 长公主又道:「她性子骄纵,被宠坏了,今日的事情,我也不问缘由了,就此揭过。我会对她说,我已经罚过你了,令她不可造次。下一回,你见了她,便躲得远远的吧!」 谢凌云呆了一瞬,明白了长公主的意思。她寻思着长公主存了息事宁人的念头,既如此,那便听从长公主的安排吧。 第十三章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点头道:「那就听长公主的安排。」她摸了摸荷包,嗯,看来玉佩派不上用场了。 不过长公主此举,她很意外。她以为长公主会真的教训她,结果并没有。 看来长公主也不是很护短嘛!不对,孙婉柔是长公主已经过世的嫂子的娘家侄女,两人的关系本就很远。护短,也谈不上。 长公主又问:「你同谁一起来的?」 「我二姐姐。」谢凌云如实答道。 长公主点头,过了半晌,才像是突然回过神来:「谢二小姐?」 谢凌云点头。 长公主笑了笑,有些意外:「竟是她。」顿了一顿,她又道:「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去找你姐姐吧。不要乱走,冲撞了人,会很麻烦。」 说完她带着下人施施然离去。 谢凌云对长公主的态度不大理解,不过她也只迷惑了一会儿,就不去思索了。她不想乱走,可是,她现下又不便去找谢蔳,不知道谢蔳与旧友叙旧,可曾叙好。 她也不好贸贸然回去打扰。 但是长公主说的有理,万一真再撞上像孙婉柔这样骄纵跋扈又蠢笨的人,还真是件麻烦事。 真奇怪,阿娘常说她笨,竟有人比她还要笨些! 谢凌云看了看太阳,时候还早的很。按照上回的流程,她可以在外面转上一个时辰。 那就转吧。 谢凌云想了想,避开人群,专门挑僻静的小道走。她想着,不行的话,可以找一个没人的所在歇一歇。 这可比应付孙婉柔郑氏之流好玩儿多了。 她想起那日谢萱的话,公主府里湖边最安静,要不,就去湖边歇一会儿?可是想到上回在湖边见到的苏邺,她又有点犯愁,湖边若是有人,可就不好玩儿了。 罢了,哪能天天都有人藏在假山后呢? 谢凌云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已然到了湖边。——她记路的本事一向很好。 只是,今日这湖边,似乎有些奇怪。 湖面宽阔不假,可谢凌云分明看到对岸有人。而且以她的目力,她能看到湖对面的凉亭有三个人。 三个男人。 谢凌云愣住了。那边怎么有人?她记得上回诗会,除了那个躲在假山后的苏邺,她可是连男仆都很少见到的。 所以,这一回是怎么回事? 谢凌云脑海瞬间闪过许多念头,郑氏零零碎碎的话,也一点点拼凑起来。好像郑氏说,豫王也来了…… 她这一路没见到男子,见到的不仅有少女,也有妇人,是不是说明,长公主此番邀请的,并非全是闺阁女子?而是有男有女? 谢凌云继续想,猜测她之所以不见男子,肯定是因为男女有别,长公主府让男客与女客分开了。 或许分开他们的屏障,便是这湖了。 她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只是,她也不能在这里偷清净了。 谢凌云正要顺原路返回,却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知为什么,她第一反应,竟是躲避。 她没有多想,直接往假山后一闪,便躲进了假山里。 躲进去之后,她才回过神来,躲在这儿干什么?她又不做贼,心虚个什么劲儿? 可是,如果再猛然钻出来,是不是更尴尬了? 她正犹豫中,那脚步声越发近了。谢凌云一横心,罢了,不出去了。 脚步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对话。 一个略带担忧的声音道:「小姐真打算这么做吗?」 「没办法,我得为自己拼一把。」说这话的姑娘,声音很好听。仔细听的话,似乎带着颤意,「我今年十六了,我该做打算了。」 「可是,小姐,这不是闹着玩儿的。这水……哎呀,总之不行……」 那小姐却道:「你放心,我有分寸,现在是六月,水不冷……」 …… 谢凌云听得云里雾里,这跟水有什么关系?这姑娘是要游泳,还是戏水?或者是想洗澡?哎呦,姑娘诶,这湖对面,可都是男人! 即便是上辈子在天辰派,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也没有当着男子的面,露天洗澡的啊。 谢凌云正寻思着她是不是该出来劝阻这小姐,却听到怪异的声响。她透过缝隙看了看,只见那个穿杏红衣裙的姑娘,跃上了湖边停靠的小竹筏。 穿着青色比甲的丫鬟,也跟着上了竹筏。 谢凌云呆了呆,敢情这是想戏水? 先前那一番话可不大像啊。 竹筏一点点向对岸移去,谢凌云想了片刻,终是闪出来,说道:「不要往对面去了,对面有人。」 她想,这主仆二人多半不知道对面是男子。这个时代的姑娘家,见了男子都是回避的,断没有主动靠近的。她们若是知道对面尽是男子,肯定不去了。 怕主仆二人听不到,她特意用内力传音,确保她们能听到。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那丫鬟惊恐地看了她一眼。那小姐也红了面孔。 是的,谢凌云没看错,绝对是惊恐。 她有点奇怪,她这话并无特殊之处啊。惊恐什么?! 竹筏动的更快了,却是朝着对岸的方向。 谢凌云呆了一呆,方醒悟过来,这两人本来就是要往对面去的。——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 可是很显然,她多事了。 湖面宽阔,但毕竟一眼就能望到头,能有多宽阔呢? 谢凌云看到,在距离对岸数丈远时,那主仆二人似是突然发现了岸上的男子,尖叫一声。 那位小姐身子一晃,也不知怎的,竟跌入了水里。 小丫鬟失声尖叫:「来人呐,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谢凌云目瞪口呆,心说救人要紧。她脚步轻点,就要施展轻功去救人。然而就在此刻,对面岸边,已有两个人当先跳入了水里,飞快向那落水的小姐游去。 看得出来,这两人都水性极佳,比她上辈子也不差。她这辈子,还没下过水。 谢凌云忽然福至心灵,小姐那句「十六了,该给自己打算了。」背后的深意,似乎不那么难以理解了。 她怔怔的,对面已有人救起了落水的小姐。 尖叫声,小丫鬟的哭闹声,远远从对岸传来。谢凌云愣了好一会儿,突然觉得没意思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以恶意揣测了那个小姐。 她遥遥看见三四个人围在一起,像是在救助那个小姐。 不多时,又传来女子嘤嘤的哭泣声和偶尔的低语。 声音太低,谢凌云内力深厚,也听不清楚。隐约听得两句,似乎是那小姐要寻死来保清白。 过得片刻,她才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道:「姑娘不必轻生,本王会负责。」 本王?谢凌云想了想,蓦然记起郑氏的那句话,她心里隐约有了个猜测,这个「本王」不会就是郑氏的丈夫豫王吧?她记得阿娘说过,皇帝的弟弟们死的死,就蕃的就蕃,留在京城的王爷,只有皇帝的长子豫王。 她疑心自己听错了,但接下来,她又听到旁人的声音:「王爷!」 是不满还是阻止? 可是谢凌云没听错,的确是王爷。等等,她刚刚听到了什么?本王会负责? 怎么负责?谢凌云一琢磨,历来说负责的,多半是以身相许。哎呀,要命了,郑氏的丈夫这下子可能真的要娶小老婆了?! 第十四章 谢凌云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老实讲,在猜测那小姐可能是故意的时,她挺自责的,若是她拦着了那个小姐,或是她提前救下了那小姐,就不会有好心人要「负责」了。——想到一个大好男儿好心跳水救人,却被人缠上,出于道义,被迫负责,那真是教人郁闷。 可是,得知要负责的人是豫王,她心里这份自责竟然淡了一些。 她忙对自己说,这种心情可要不得,要不得。豫王好心救人,摊上这样的事儿,也挺憋屈啊。 嗯,做人要把心放正,不可幸灾乐祸,动歪心思。 谢凌云抬头看了看天,蓝天白云,可真好看。不过,她要赶紧回园子那边了。 这湖边,可真邪气。 等她回到园子,找到谢蔳时,谢蔳正在担忧,看着她好端端的,才道:「你去哪里了,可把我急坏了。」 「我……」 「你知道吗?出事了。」 谢凌云心里一咯噔:「出什么事了?」 谢蔳环顾四周,压低声音说道:「我方才听说,有个姑娘不小心落了水,被豫王给救了……」 谢凌云一呆,这消息传的好快。 以为堂妹不知道这其中的深意,谢蔳又道:「这么一来,那姑娘就只能跟豫王了。可那豫王,是有王妃的……」 京城中稍微要点脸面的人家,都不会放任姑娘去做小。 谢凌云点头:「这样啊……」 「豫王妃都快疯了……」谢蔳道,「听说直接昏死过去了。阿芸,你不要再乱走的,就乖乖地待在这儿。」 郑氏晕过去了?!谢凌云诧异之余,又觉得在情理之中。据她所知,郑氏的身子骨儿确实不大好。 谢凌云看看一脸担忧的堂姐,忙认真道:「二姐姐,你放心,我不会乱走的……二姐姐知不知道,那个落水的姑娘是谁家的姑娘?」 谢蔳摇摇头:「还不清楚。」 方才她与卢氏闲谈,郑氏忽然过来,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正说着,就有人匆忙赶过来,告诉郑氏,说是王爷救了一个落水的女子,还说要对那女子负责。 郑氏当即便晕了过去,吓坏了众人。好一会儿后,郑氏清醒过来,就要去看一看,那个女子究竟是谁。 谢蔳听郑氏话里的意思,竟像是在怀疑阿芸,她也吓了一跳。——她跟这个小堂妹不算熟悉,只隐隐感觉这个小堂妹性情憨直。 她害怕阿芸遭人算计,被逼给豫王做小,唬得一身冷汗。——不管怎么说,阿芸是同她一道出来的。而且,还是她借故支开了阿芸。阿芸如果出了事,她也无颜面对家中长辈。 是以,当着郑氏的面,谢蔳不卑不亢,但是她心里着实没底。待郑氏一走,她就连忙让人去寻找堂妹。 不过一看到阿芸还是来时的服饰,并无异样,她一颗心缓缓落地,才当闲话一般将这事说与阿芸听了。末了又道:「是我的不是了,在别人家做客,切记不要随意走动。出了事,咱们倒霉,主人家面上也不好看。」 谢凌云听这话在理,连连点头,表示受教。 此刻,她们姐妹周围并无旁人,谢蔳含蓄说了几桩旧事,想要堂妹引起注意。 谢蔳没有点明具体的人物和位置,却不妨碍谢凌云听明白,只是她越听越惊骇。 像什么,一个没出阁的小姐,在别人家做客,不知道吃了什么,腹痛难忍。请了大夫一看,竟是小产…… 比如,一个小姐被人弄脏了衣裳,去更衣之际,竟然闯进来一个男人…… 再比如,一个小姐喝了几杯酒,有些醉意,被人送到厢房小憩,然而那厢房里,竟然还有一个喝醉的男人…… 还有就是跟今天差不多的,小姐不小心落水,被一陌生男子救了,只能嫁给他…… …… 谢凌云起初目瞪口呆,再后来直接面无表情了。她原想着出门做客就是出门做客,不想还有这等事。 过了好久,谢凌云才干巴巴地问道:「一般来说,请客不都只请女客吗?」 谢蔳一笑:「怎么可能?阿芸还是出门的次数少。像今日,就是有男有女。只是男客和女客不在一处罢了。主人家都会提前准备好,不过有时候还是会有意外。」 她「意外」两字咬的很重。 谢凌云一思忖就明白了。所谓的意外,很有可能和今天一样,是有人故意为之。至于是为什么,她就不清楚了。 谢蔳又叮嘱了她一会儿,谢凌云记在心上。她记得谢芷对谢蔳颇为推崇,谢蔳的话,想来很有用。 不过今日与谢蔳走得近了一些,谢凌云发现,她对这个堂姐似乎有误会。她原以为堂姐是心如死灰,如同一直表现出的那样,毫无生机。但是,细细思忖,也好像不是这样的。 谢蔳看着沉静,然而跟她说话时,眼中也有光芒闪烁,美得惊人。 谢凌云心中一动,正要说话,忽的想起一事,「啊呀」一声,颇为懊恼。 「怎么了?」谢蔳惊问。 谢凌云道:「五姐姐要我帮她带句话,我方才给忘了。」 何止是忘了,她还跟孙婉柔闹得很不愉快,好吗?然而想想当时的场景,恐怕她把谢萱的话说出来也无济于事,可能还会换来孙婉柔的嘲讽。 谢凌云替谢萱叹息,谢萱还指望着孙婉柔去看她,却不知道在孙婉柔眼里,她只是勾引对方叔叔的不要脸的女人。 谢蔳目光低垂,扯了扯嘴角,声音极轻:「忘了便忘了吧,不是什么大事。」 「哦。」谢凌云应了一声,半晌才意识到二堂姐不喜欢谢萱。其实也不难理解,那回谢萱不是想谢蔳代替她嫁给孙叔宁吗?谢蔳想必也知道这件事,对谢萱生不出好感来,也是情理之中。 姐妹两人又说些别的,过得约莫半个时辰,有公主府的丫鬟邀请她们进厅。 谢凌云回想着上回的流程,又有谢蔳在侧,倒也不慌不忙。 也不知长公主用了什么法子,六月的天,聚集了不少贵女的大厅竟丝毫不显闷热,还隐隐有点凉意。 谢凌云心里畅快不少,她与谢蔳坐在一处,环顾四周,没看到豫王妃郑氏,也没看到孙婉柔。 公主府的小菜颇为精致爽口,谢凌云也有些饿了。若不是谢蔳拿眼神制止,她定是要多吃些的。 「长公主到!」 豫章长公主已经换了一身衣衫,高贵典雅,孙婉柔随在其身侧,看起来温柔极了。 谢凌云见孙婉柔也换了衣裳,想起先前事,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这笑容落在谢蔳眼里,谢蔳奇道:「阿芸笑什么?」 谢凌云连忙摆手,一脸正经:「没什么,没什么。」 她同众人一道向长公主施礼。 简单的开场白后,长公主道:「本来豫王妃也在的,只是她突然身子不适,就先回府了。此次诗会,同之前一样,名次并不重要……」 谢凌云听与上回大同小异,也就没大在意,只寻思着,看来豫王妃气得不轻。 听谢蔳姐姐的意思,一般出了这种事,只能结亲,还得遮着掩着,恐怕豫王府这次要进新人了。 第十五章 「……便以夏为题……」 长公主的声音不紧不慢,谢凌云却是一惊:什么?夏?不是莲花么?她准备的是莲花啊。 或许是谢凌云的惊讶太过明显,谢蔳看了她一眼,低声问道:「怎么了?」 谢凌云苦了脸:「没什么,没什么……」 真是太意外了,夏就夏吧。夏天有莲花,也可以拐到莲花上的,不算跑题。 谢蔳看堂妹神情变化,噗嗤一笑,柔声道:「阿芸不用怕,应景就行。」 谢凌云应了一声,开始认真思索。 一时丫鬟布了笔墨纸砚。谢凌云将之前的腹稿略做改动,便誊写上去。 她自己端详了一番,自忖还不错。——至少不像上次那般,多画了别的。这回可一点都不特殊啊。 待丫鬟收了诗稿,她们这些客人便又要到院子里去纳凉了。 谢凌云心说,这大厅就挺凉快的。然而大家都去园子,她一人留在这儿,就显得太怪异了。 于是,她也随着谢蔳往外走。 谢蔳忽然问她:「阿芸,你怎么瞧着兴致缺缺?是害怕你的诗被哪个郎君看去?」 谢凌云呆了一呆,才想起长公主仿佛,好像,大概说过,这一回与平常不大一样。诗作写好后,再由通文墨的丫鬟统一誊写,不署名,由长公主这边和那边男客中有才学的,分别评选优劣。 是有这么一桩事儿吧? 谢蔳道:「你不用担心,这诗传不出去,那边也不知道是谁写的,对你的名声无碍的……」 「啊?哦哦。」谢凌云胡乱应着,忽然明白了什么。原来请男客,作用在这里啊。但是想到,女子的诗作由男子点评,她心里生出了一些别扭情绪。 怎么看着跟那些男子高高在上似的?姑娘们写的诗,是优是劣,跟他们又有什么相干了? 「阿芸不开心?」谢蔳看出了堂妹的不自在。 谢凌云想了想,说道:「怎么不是咱们评他们诗?」 谢蔳愣了愣,微微一笑,艳光四射:「也有啊,也有时候是男子作诗,女子来评的。跟今天的方式一样,阿芸不知道,长公主素来爱热闹,又附庸风雅。她的诗会,有时候……」 她没有说下去,心说堂妹应该能够领会。长公主的诗会很少出意外,不过倒是曾经促成过几对姻缘。 今日出了豫王的事情,看来对豫章长公主影响不大。 谢凌云不再说话了。她们在园子的凉亭里闲坐,时不时地会有人跟谢蔳攀谈。 谢凌云注意到,谢蔳浑不似刚见卢氏时那般失常,而是镇定自若。即便是遇到一些态度不好,语气异常的人,谢蔳也能从容对待。 这些女客大多都有教养有规矩,但也有极少数的几个说话难听,一句一句往人心窝子戳。 比如跟谢凌云有过一面之缘的朔平伯的孙女方如意。她一脸惊讶地问道:「咦,这不是谢家二姐姐吗?怎么?我听说你一直青灯古佛守寡来着,不守了吗……」 谢蔳瞧了她一眼,轻声道:「我现下仍是寡妇啊。」 「我还以为,我表姐没了,谢家二姐姐就守不住了呢……」方如意叹息一声,慢悠悠说道。 谢蔳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身子也微微颤抖。 谢凌云不知道方如意这话厉害在哪里,怎么二堂姐听了这话,面色苍白,身体也抖动得厉害? 方如意的表姐是谁?跟谢蔳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说她表姐没了,谢蔳就不守寡了? 方如意继续道:「唉,我表姐夫真是可怜……」 谢凌云听觉得不对劲儿,她猛地站起,对方如意道:「来来来,方小姐,咱们来说句知心话吧!」 她身形极快,挡在了方如意面前,笑吟吟道:「咦,敢问令尊方大人,近来可好?」 ——这一点,谢凌云还记得呢,谢芷后来跟她说过。方如意是朔平伯孙女,老爹却不大争气,贪花好色,又是白身,靠家里养着,担不起「大人」之称。谢凌云上回那句话,方如意可是气得不行。 果然,方如意面色微变,扬声道:「谢芸,你!」 「怎么?你说。」 方如意咬牙,良久方道:「你等着。」 ——她上回讥讽谢芸的父亲是绥阳县令,回家后不知道谁告诉了祖父,她被禁足半个月。她也委屈,明明谢芸的父亲就是一个小小的绥阳令,凭什么说不得?然而祖父不但禁足,还不许她得罪谢家姐妹,凭什么?她们就是县令之女,乡下来的土包子! 今日方如意看见谢蔳就来气,她年纪还小时,谢蔳就挺有名了,本来谢蔳跟她也没恩怨。然而想到她那可怜的表姐,她就忍不住抱屈。都是谢蔳害的,这个小寡妇,活该守一辈子寡。 可她才说了几句,谢芸又跳出来了。她还记着祖父的话,又不能跟谢芸正面相对,只能恨恨地放狠话了。 谢凌云不怕她的狠话,点头:「嗯,我等着。」 方如意还能怎么样不成?左右她们的交集也不多。她只要小心注意一些,阴谋阳谋都不怕的。 扔下狠话后,方如意扬长而去。 谢凌云见堂姐已经恢复了正常,也就不提方才之事。——想来那是二堂姐的伤心事,还是不要提及。 谢蔳看了堂妹一眼,轻声道:「阿芸过来。」 「怎么了,二姐姐?」 谢蔳道:「我想随便走走,你就待在这里,不要乱动,等我回来。」 她现下心里很乱,她需要到一个僻静地散心,她得好好理一理思绪。然而这凉亭人来人往,并不是什么好所在。 谢凌云点头:「好的。」 谢蔳笑了一笑,起身离去。 堂姐离开后,谢凌云想到她先前说的种种意外,又开始担心了。出门做客,落单并不安全。二姐姐若是出了事,可该如何是好? 呸呸呸,不要乱想。二姐姐不想她跟着,想一个人走走。她可以悄悄跟着暗中保护啊。既不打扰到二姐姐,也能防止意外的发生。 谢凌云打定主意,便沿着谢蔳的方向,走了过去。 她没猜错,谢蔳去的地方的确很偏僻,不过,谢蔳并非独自一人,与谢蔳一道的还有卢氏。 卢氏叹了口气,问谢蔳:「蔳娘,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我以为,你今日出来,就是说明你是要再走一步的。」 谢蔳红着眼睛,不说话。 「我听说,吴二郎的那个夫人难产没了,一大一小都没保住。蔳娘,你听我说,你们俩当初没缘分,只能怪老天不开眼。要不是万氏……也不会成这样。你们现在一鳏一寡,其实身份上……」 谢蔳摇头,轻声道:「卢姐姐,不要再提他了,如果我真的有……的一天,谁都可以,他不行。」 「为什么?你们当初明明……」卢氏似是万分不解。 谢蔳苦笑:「卢姐姐不要再说了,我只是出来做客,没想着走那一步,我们谢家还养的起我。这种话就不要再提及了,会让人笑话的。」 卢氏叹了口气,果真不再提及,两人又说起了别的。 谢凌云追上谢蔳时,谢蔳正与卢氏站在一株海棠树旁。远远的还有几个丫鬟守着。 第十六章 见堂姐并非孤身一人,谢凌云暗暗松了口气,那个卢姐姐大概是谢蔳很贴心的朋友,她们在说知心话呢。 谢凌云不便靠近,离得太近了,就有偷听的嫌疑了。——不是旁人怀疑,而是她自己能听到。 不想惊动她们,谢凌云悄悄转身离去。公主府的园子极大,谢凌云原本是想原路迅速返回的,毕竟谢蔳叮嘱过她,要她在原地等候。但她转念一想,那多没意思。 她都离开凉亭了,还不多走几步?岂不浪费了这园子的美色?嗯,她偏要慢慢走,沿途欣赏风光。反正她只要能赶在谢蔳回去之前回去就是了。 ——这一点不用发愁,她自然是会赶在谢蔳前头的。 于是,回去的路,她走得慢悠悠的,一面走,一面看公主府的奇花异草。 途中鲜少碰到人。——女客们多集中在凉亭附近。 谢凌云走着走着,不料竟给她看到远处花树掩映下的阁楼。她咦了一声,没想到,还有这么个所在。定睛细看,那阁楼与此地隔着一道墙。而且,仔细看才发现,距离极远。 她想了想,心说,看来这是在园子外啊。难怪她没注意到。 更奇的是,阁楼隐隐还有笛声传来。 谢凌云驻足听了一会儿,继续向前走去。 她一面走,一面随着笛声微微晃动脑袋,脸上挂着清浅的笑意。 挺好听的。 忽然,笛声的调子一转,换了新的曲子,谢凌云怔住了。 这曲子,这曲子她听过的。 不是这辈子,而是上辈子。 她那个待她一向和善,最后却乘她不备,一掌拍死她的师叔,闲来无事,就喜欢吹笛子。 她上辈子不通琴瑟,只觉得师叔吹笛子挺好听的,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那调子听得多了,她也能哼两句。 这辈子,她成了官家小姐,跟着宁夫子学规矩的同时,对音乐也有涉猎。但是她前世在天辰派听过的曲子,这一世却是再也没有听过。 她知道两世的相同点其实很少。初时她还想过找师叔报仇,后来这念头渐渐淡了。 这里没有天辰派,没有师叔,没有江湖。 可是,就在方才,她竟然听到了熟悉的调子! 是小师叔?! 谢凌云心中一凛,忽的生出一个念头来:是不是他也到了这里?然而她心里又有另一个声音在说:怎么可能?她是被小师叔打死了,才会投胎转世来到此地。小师叔可是活得好好的,师父没了,整个天辰派再没人是他的对手,他又怎么会死? 他既然活着,就不会同她一般,来到此地啊。 但是这调子,这调子她活了两辈子,也只听他一人吹过。 说真的,她很想知道阁楼里的吹奏者究竟是谁。 咬了咬牙,谢凌云取出一块绿色的绸帕,用以遮面,她又从地面上捡了一根枯枝,纵身而起,向阁楼飞去。 ——她暗暗思忖,若那人真是小师叔,跟她同样的情形,她未必会是他的对手。但这十来年,她勤练内力和轻功,又生出了防备之心。即便不敌,也总能逃脱。不会再像上辈子那般被他一掌打死。 她不能连累家人,自然不能暴露了身份容貌。 谢凌云在阁楼外站定,慢慢靠近笛声所在地。 然而此刻笛子的曲调早就变了,不再是她熟悉的调子,而是一首陌生的曲调。 那几句熟悉的、让她心神不定的调子,仿佛只是她的幻听。 谢凌云提高警惕、静静听着,但是直到笛声停止,吹奏者似乎都没发现她的存在。这让她诧异而不安,又觉得很不对劲儿。 如果是小师叔,恐怕早就察觉到了她在外面。她也不会这样好端端站着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庆幸。短短数息间,她心里已转过无数念头。或许是她想多了,那个人好生生活着,又怎么会在这儿? 而且她已投胎转世,容貌与上辈子并不完全相同,只怕她现下真站在了小师叔面前,他也认不出她,那她还担忧什么呢? 谢凌云犹豫了一下,心想,是与不是,总要看一眼。 她正要上前敲门,门却被人从里面打开了。谢凌云一怔,抬起头,看向眼前人:「小……苏邺?」 她不聪明,但是记忆力极佳。从门内出来的人,身形清瘦,衣饰华贵,唇红齿白,眉目含笑,不是那次在湖边见到的苏邺,又是谁? 怎么苏邺躲在这里?难道那调子是他吹出来的?他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老实说,跟苏邺接触过一回,苏邺的感觉跟小师叔完全不同。 谢凌云看到苏邺愣了一愣,脸一点点红了。她有点想笑,心说,若是小师叔,可不会这样轻易的脸红。 「姑……娘……,你怎么会来这里?」苏邺有些慌乱,「诗会是在园子里。」 谢凌云笑了一笑,方才的种种不安情绪淡去了大半,她将树枝藏于身后,轻声道:「我是循着笛声来的,方才笛子是你吹的吗?」 「谢……谢姑娘?」面前的少女用巾帕遮面,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美丽的眼睛,苏邺听声音觉得像是那个怪异的少女,又有点不敢相信。 谢凌云不答,继续问道:「是你吹的吗?能不能再吹一遍给我听?这个调子,你是从哪里学会的?谁教你的?」她说着轻声哼唱了两句,是她最熟悉的,也是苏邺吹过的。 她想,这个人肯定不会是小师叔,但是不敢保证这个人跟小师叔没有任何关系。 「那件事,我没有说出去。」苏邺忽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 「啊?」谢凌云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是他说的那件事是什么事儿。她忍不住笑了,漫不经心,点一点头,顺口说道,「那今天的事,你也别说出去。」 「好,我不会告诉别人。」苏邺立刻接口道,这才又道,「你喜欢那曲子?我胡乱吹的……」 谢凌云诧异:「没人教你?你自己吹的?」 「对啊,君子以琴抒情,这笛子本来就是吹着玩儿的。你……很喜欢?」苏邺小心问着。 谢凌云下意识摇头:「那倒没有。」 不是她喜欢这曲子,喜欢这曲子的是跟她有血海深仇的人。胡乱吹的?不是学的? 苏邺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失望:「你方才要我吹给你听,是不是?」 「啊?是,我是这么说的。」谢凌云回过神来,应道,「你要吹吗?那你吹吧。」 笛声忽的响起,谢凌云呆了一呆,前面这一部分很像,几乎一模一样,后面的和记忆中并不相同。她听着听着,只觉得心里一阵阵难受。她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为什么,在天辰派的日子,一点点在心头浮现。 明明那时候不是很快乐,怎么现下回想起来,心一抽一抽地疼呢? 笛声停止,苏邺轻声问道:「谢姑娘,你怎么了?」 虽然她遮着面容,可是他能看出来,她好像忽然不开心了。她为什么不开心? 他心下惴惴:「是我吹的不好?」 谢凌云摇头:「不是啊,你吹的很好。」 第十七章 她知道的,不是同一首曲子,相似的只有那一点。就像是这辈子和上辈子,很多东西都不一样,相似的只有一点。 别说苏邺是胡乱吹的,即使是真的有人教了他,跟小师叔也没什么关系。不一样的,就是不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希望小师叔就在她面前,她可以拼尽全力去报仇。也可以用十年、二十年为了一个目标而努力。 「那为什么不高兴?」苏邺问道。 谢凌云奇怪地看了苏邺一眼:「我没有不高兴啊。」被人看出不高兴,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思及此,她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直接问道:「你怎么看出我是谢姑娘?」 她的脸上不是用绸帕遮着的吗?这绸帕挺厚实啊。至少比朦朦胧胧的幂篱,厚实多了。 「我……」苏邺脸色一红,不知该怎么回答。 偏偏谢凌云还在继续追问:「说嘛,到底怎么看出来的?」是不是只有穿了夜行衣,全身上下黑乎乎的,包裹得严严实实,才能看不出来? 「也不是……」苏邺想了一想,答道,「你的声音没变啊,咱们说过话的。我听你声音,就能猜出来是你。」 而且,她虽然长高了一些,但是大致身形轮廓,变化不大。 「是吗?我倒忘了这一点了。」谢凌云点头道,这样说也在理。不过他们当时只说了一回话,还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了,也难为他记得。她由衷赞道,「你记性真好。」 苏邺笑笑,没有说话,心里却说,你这回一见到我,不也叫出了我的名字吗?她对他直呼其名,他却不好也这样,只能称呼她为谢姑娘。 「你是来参加诗会的么?怎么又乱走?身边也不带个人?」苏邺接连问出数个问题,「而且还来了这里?这里很偏僻的。」 他心里有很多疑问,这阁楼不在园子里,她是迷路了?还是被人领到这里来了? 谢凌云道:「我就是随便走走,你怎么在这里?男客不都在湖那边吗?你为什么躲在这里?」 「你知道……男客在湖那边?你又去了湖边?」苏邺快速问道,「我今日招待过男客,是在这儿躲清闲的。你……去那里……做什么?」 他一颗心砰砰直跳,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他很期待答案。 谢凌云看他耳朵红红的,觉得有趣,笑道:「我去做什么,你还不知道啊?」 「啊?!」苏邺的脸腾地一下又红了,他握紧了手里的笛子,轻声道,「你不该一个人的,我没在那里。我,我跟我母亲提过……」 「我要走啦,我姐姐要我在原地等她的,我乱走已经很不好了,要是她回去了,我还没回去,她会担心的。」谢凌云笑了一笑,说道,「你在这儿继续吹吧,我先过去了。」 她将树枝扔掉,又解下了面上的绸帕。 苏邺见她要走,心中一突,失望的情绪渐渐上涌,他连忙说道:「你……这就走了?」 谢凌云点头:「是啊,你说的,我不该乱走的。我这就回去啊。」 「啊……这样啊。」苏邺顿了一顿,看着少女背影,忽然想起一事,急道,「我知道了,你那不是妖术,而且,我也没有告诉别人。」 谢凌云刚走两步,听见这话,转身回头,笑道:「对啊,你说的是。这本来就不是妖术。」她玩心大盛,说道:「我也不是妖怪,我其实是小仙女。呐,你方才说过的,不会告诉别人。」 她说完这话,身子腾空而起,几个纵跃,便不见踪影。 ——当然,她倒也不仅仅是为了玩儿,她怕她滞留太久,谢蔳见不到她担心。至于这个看起来呆呆的总脸红的苏邺,她想他不会乱说的。上次他再三保证后就严守承诺,这回大概也是如此。——再者,即使说了又怎么样呢?皇帝都知道她会打拳,会轻功,能翻墙,能上树。 若真有人问起,只说她轻功精进了而已。 又有什么可害怕的?! 这一路偏僻,并无他人,谢凌云难得在白天施展轻功,胸中的郁闷一扫而光。 然而在远远看到人影时,她仍是放弃了轻功,转为慢行。等她回到凉亭时,谢蔳还没回来。 谢凌云小坐一会儿,与唐诗雨不咸不淡聊了几句。 唐诗雨一直问着谢蕙的种种,颇为热情,谢凌云能答的都答了,但是有一些问题,她实在是不好回答。正觉得难以招架,一回头看到了谢蔳。 「二姐姐,这里!」谢凌云喜上眉梢,连忙招手。她这才看清楚,谢蔳的眼睛红红的,鼻尖也红红的,大约是曾经哭过。 不过谢蔳脸上挂着清浅的笑意,不仔细看,也看不出什么异常。 谢蔳回来后,唐诗雨的问题少了一些,但仍是问了不少关于谢蕙的问题。 谢凌云很奇怪,唐诗雨跟谢蕙姐姐不是很熟么?难道谢蕙姐姐成了唐家的媳妇儿,就不熟了么? 又过了大约一刻钟,长公主府的丫鬟,开始请她们回正厅,长公主要公布结果了。 谢凌云对诗会结果不大好奇,但是能暂时让唐诗雨少问她几个问题,她还是很满意的。她同谢蔳等人一道去了正厅。 出乎意料的是,这回拔得头筹的,竟然不是唐诗雨,而是她的二堂姐谢蔳。唐诗雨屈居第二,第三更让她意外,是孙婉柔。 据长公主所说,这并非她一人裁定的结果,而是参考了男客的意见,极为公平。 谢凌云对此并无异议,她只是惊诧孙婉柔居然挺有才?她还以为孙婉柔跟她一样,也是个草包呢。 原来不是啊。 可惜孙婉柔对第三名的成绩并不满意,俏丽的小脸拉得很长,眼睛也泪汪汪的,像是刚哭过。 一时诗会结束,谢凌云待要和谢蔳一同离开,却被孙婉柔拦住了。 孙婉柔也不看谢凌云,直接对谢蔳道:「你也不要太得意,这回我不如你,下回就未必了。如果不是长公主看你可怜……」 谢蔳打断她的话,一字一字道:「我不觉得我可怜。」她又回头对堂妹道:「阿芸,咱们走吧。」 「哦。」谢凌云应了一声,指了指孙婉柔的嘴,又冲她挥了挥拳头,做个揍人的动作,成功看到孙婉柔变了脸色。她微微一笑,摸了摸荷包,快步追上了堂姐。 ——她这回来做客前,用红绳将皇帝所赠的玉佩给绑了,就塞在荷包里。当时想的是看谁不顺眼,便一玉佩甩上去。反正皇帝说过的,谁欺负了她,就能打回去。然而她毕竟是个很讲规矩的女子,如非必要,她不会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不过这人如果太过分的话,另当别论。 在回去的马车里,谢蔳倚着马车壁,缓缓说道:「阿芸,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可怜?」 谢凌云一愣,意外谢蔳居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她下意识摇头:「没有啊……」虽然,她隐约也这样想过。 谢蔳苦笑:「是啊,我不可怜,我怎么会可怜呢?我只是坎坷些,我一点都不可怜的……」 谢凌云心里一紧,顿生恻然之意,轻声道:「二姐姐,是因为孙婉柔的话吗?还是因为方如意?她们让你不开心,我去教训她们。」 第十八章 「不是,不是任何人。」谢蔳忽然笑了一笑,端端正正坐好,收敛了表情,轻声道,「阿芸,你不要多想,我只是随口问问。没别的意思,真的,你不要多想。」 谢凌云心说,怎么可能不多想,你方才的样子明明就很难过啊,一点都不像随口问问的样子。但是她惯来不喜欢拆别人的台,而谢蔳又恢复了寻常模样,她便只点一点头,佯作什么都不曾发生:「嗯。」 谢蔳勉强一笑,两人一路再无他话。 今日出门事情很多,谢凌云回府见过长辈,便沐浴更衣,想要休息。然而姐姐谢蕙和谢芷来找她玩儿,又问起今日的趣闻。 ——她们这段时日一直待在府里,着实憋闷。 谢凌云捡了几件说了,比如二堂姐提到的做客时可能出现的种种意外。再比如二堂姐在诗会上得了头名,唐诗雨屡屡问起谢蕙姐姐等等。——另外的一些事情,她就下意识隐去了。 谢芷惊呼:「二姐姐得了头名?!我就知道,二姐姐很了不得。阿芸,二姐姐今日出门,旁人可有说什么?」 「旁人说什么?」谢凌云想了一想,含糊道,「也没什么,就一个卢姐姐,想来是二姐姐的旧识,跟二姐姐说了好久的话。哦,还有那个方如意,当着二姐姐的面,说了一些浑话,还说她表姐什么的,二姐姐没理她……」 她不喜欢方如意,虽然方如意算是谢芷将来的亲戚。其他的,谢凌云不愿细说了。她寻思着谢蔳不大想让人知道那些。 「如意?她表姐?」谢芷叹了口气,「如意说这些,二姐姐很难过吧?」 「嗯?什么?」谢凌云不解。难道七姐姐也知道什么? 谢芷又是一声长叹,她挥手令丫鬟退下,这才低声对两个堂妹道:「你们不知道么?二姐姐没出嫁时,有一桩故事……」 「什么故事?」谢蕙好奇地问。 谢凌云心里有些不安,轻声道:「不早了,咱们不说这些了……」 谢芷却已缓缓说道:「连姐夫没福气,死的早。可你们不知道,咱们二姐姐之前是差点许给吴家二哥的……」 「吴家二哥?那是谁?」 「我母亲的娘家,就是我李家舅舅的妻侄儿,吴二哥,跟二姐姐本来年貌相当,两家都有意,眼看着就要定亲了,可偏偏出了事。」 谢凌云心下一叹。 谢芷继续说道:「那年我李家外祖母寿辰,来祝寿的人很多。如意的范表姐也在,席上喝醉了,被人带到厢房休息,唉……」 「那个吴二哥也被人带到了那里?」谢凌云忽的想起谢蔳说的种种意外来。 谢芷点一点头:「二姐姐跟你说的?后来,吴二哥娶了范家姑娘,二姐姐也嫁到了连家。咱们连姐夫福薄命短,早早就去了。听说那范氏也没福气,年前临盆的时候难产,一大一小都没保住……」 谢凌云听得呆住了,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怪不得方如意说起表姐可怜。 谢芷又叹了一会儿,同谢蕙一道起身离去了。 谢凌云怔怔的,她们走后许久,她才上床休息。谢蔳说的种种意外,竟然真的存在。她又想起豫王和那个落水的姑娘,一时也不知该怜该叹。 她忽而又感到庆幸,她也曾与男子单独相处,也曾勉强算是与人「肌肤相亲」过?幸而无人发现,没人要她负责,也没人对她负责。不然,还不知怎么样。 幸哉幸哉。 她一时又想到今日听到的曲子,想到上辈子的旧事,难以入眠。良久她才勉强睡了。 次日一大早,谢萱便来寻她,直接就问:「阿芸,你见到婉柔了吗?给她带话了吗?」 「啊?」谢凌云一呆,不料谢萱一大早找她竟为了此事,「我……」 谢萱看她神情,已然猜出了几分,面色微变:「阿芸,你,你没有是不是……」她有些急切:「我不过是托你做这么一件事,你……」 别的太难,谢芸做不到,不肯做,也就罢了。可这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明明答应得好好的,怎么能说话不作数呢? 谢凌云只得道:「我没跟她说上话。」总不好说,孙婉柔压根瞧不起谢家的姑娘吧?她想,若是谢萱听到孙婉柔的话,不知要难过成什么样。 「怎么会说不上话?去公主府的总共才几个人?你若有心,什么话说不上?」谢萱又是失望,又是愤怒,语气也不由得冲了几分。早知道谢芸指靠不上的话,还不如去求谢蔳,或者另想他法。亏她还巴巴地等着盼着,谁想竟等来这么一个结果。 也是,她自己的亲爹亲姨娘亲哥哥都指靠不上,更别说谢芸这种隔母的妹妹了。可她仍是止不住难受。 谢凌云听谢萱这话不对,像是在抱怨她不肯尽力似的。她笑道:「也不是啊,人挺多的。我跟那个孙小姐本来就……」 「说来说去,还是你不想帮我。」谢萱打断了妹妹的话,颇为苦涩,「我就知道……」 谢凌云一噎。事实上她在见到孙婉柔前确实想过带话的。一句话而已,确实不是大事儿。只是她没想到孙婉柔态度那般恶劣。 谢萱仍在说道:「既然不愿意帮我,又答应我做什么?」 谢凌云动了动唇,终是忍不住道:「是,我见了她,我也没打算跟她说那句话。你说你跟她情同姐妹,可是,她当着你亲妹妹的面,张口就说你勾引她叔叔,说你不要脸……她真没当你是姐妹。」 「什么?!」谢萱瞬间面色苍白,「不可能?!」怎么会呢?她记得孙婉柔对她挺和善的啊,而且怎么会说出是她勾引孙叔宁这样的话?明明是孙叔宁,是孙叔宁借着酒意欺负她! 谢凌云看她一下子红了眼圈,也有些恻然,轻声道:「我说真的,她没拿你当姐妹,而且还挺瞧不上咱们的。所以,你要我带的话,我也就没再带了。我想,说了也没什么用。」 谢萱深深地看了妹妹一眼,心里乱糟糟的,只随口问道:「是吗?」对阿芸的话,她似信非信。她不知道是阿芸故意骗她,还是孙婉柔真的这么说了。她只知道,她很失望。 之前她还隐约想过,能不能通过孙婉柔来与孙家对话。现下看看是不大可能了。 已经六月底了,谢家和孙家把婚事定在了八月初,她没多少时候了。——她当时也只是想试一试的。虽然没抱太大的希望,可听到这样的结果,还是抑制不住失望的情绪。 谢芸说什么,她都听不清楚了,慢慢地站起身来,自顾自地说:「我回去了,就当是你说的那样吧,就当你说的是真的……」 「你没事吧?」谢凌云看她神情不大对劲儿,「你不要往心里去,那个孙婉柔本来就混账……」 谢萱没听清她的话,摇摇摆摆离去,深一脚浅一脚如在云端。走出许久之后,她才清醒过来,伸手摸了摸脸颊,湿漉漉的。 她咬了咬牙,她早该知道的,所有人都不可靠。她没别人那般好命,她所有的一切都要靠自己。 第十九章 清早起来,就遇上这么一遭事,谢凌云难免不大自在。她去向阿娘请安时,也蔫蔫儿的,提不起精神来。 薛氏便问道:「怎么了?没睡好?还是昨儿在公主府受了气?」 谢凌云不欲让阿娘担心,笑道:「没什么,大约是昨晚睡得迟了,有些没精神。」 薛氏本来还想问一问她昨日的见闻,听她说没精神,就随便说了几句,便让她回房休息去了。 谢凌云一笑,略坐一坐,就起身回房。她没辜负阿娘的好意,回了房,稍微收拾后,就歪在榻上休息。 她原想着她睡不着的,然而意外的是,闭着眼睛的她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乡。再醒来时,已经是一个多小时以后的事情了。 谢凌云自行梳洗,丫鬟碧玉一脸神秘地告诉她:「姑娘,我方才听说,有人来咱们府提亲呢……」 「提亲?」谢凌云正梳头的手抖了一抖,桃木梳拽下来一绺长发,「跟谁提亲?我吗?」 谢家现下未许亲的姑娘,只剩她一个了吧? 碧玉笑嘻嘻道:「对啊,就是来求娶姑娘的。」 谢凌云愣怔之余,也不感到慌乱羞窘,只觉得好笑,又有点好奇,她笑问:「谁家来提亲?」 碧玉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是去太太那边找玲珑姐姐玩儿的时候,无意间听到的。也有可能是听错了……」 谢凌云笑了一笑,不再理会此事。老实说,她还真没做好嫁人的准备,而且,这辈子的男子都这样,她又能嫁给谁呢?——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都说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个世界似乎比上辈子更能体现这一点。 傍晚谢凌云去看阿娘,阿娘并未提起求亲一事,神色也无一丝异样。谢凌云心说,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了。一是碧玉真的听错了,二是阿娘已然推拒了这亲事,没必要跟她提起。不管怎么样,她都不用多想。 谢凌云没有猜错,薛氏确实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桩婚事。到了晚间,她才与丈夫谢律提起此事。薛氏笑道:「阿芸长大了呢,又有人来提亲了。」 谢律一愣,继而一喜,笑问:「谁家?」他心说,这一家挺有眼光的。 薛氏收敛了笑意,说道:「是朔平伯家。」 「方家?」谢律很意外,脸色不大好,「怎么是他家?」 薛氏点头道:「是方家,不过我没同意,打发走了。」她知道朔平伯家后宅很乱,不适合阿芸。 谢律道:「是该打发走。真是什么人都敢来提亲了。」 朔平伯家他很清楚,世子只有一个儿子,已然娶妻。朔平伯的次子、三子一个比一个荒唐,俱是白身,他们的儿子也每一个成器的。就这样的,也敢肖想他女儿? 「以后若再来,就打出去!」谢律兀自说道。 薛氏嗔道:「这种事情本来就是要两方你情我愿的,咱们不同意,拒绝就是了,打出去做什么?倒显得咱们不讲道理了。」 谢律哼了一声,半晌又道:「还有件事……」 「什么事?」 谢律道:「鸿胪寺卿李大人递了折子告老还乡。今日皇上把我叫去,勉励了一番。我估摸着,我这位置多半是要动一动了……」 「是吗?」薛氏笑盈盈道,「那要恭喜相公了。」 谢律摆一摆手,强忍着笑意道,「也不一定就是我呢。皇上找我说话,并不能说明什么,只是皇上顾念旧情罢了。他还提到阿芸了呢,说阿芸穿男装好看,像我,得了空,还让阿芸进宫去陪公主玩儿……」 他说到兴起,薛氏的脸色却变了几变,她疑心自己听错了:「阿芸,男装?阿芸什么时候穿的男装?难道她面圣时穿的是男装?」 谢律瞧了妻子一眼:「这有什么?皇上都没怪罪她,没事的……」 若是在今日之前,他听说阿芸男装面圣,自是要将阿芸教训一顿的。但是听了皇上的一番话后,他对阿芸着男装也没那么大反应了。——皇上都夸了,他若还计较,不是违背皇上的意思么? 薛氏低了头,没再说话,心里却想着要好好说说阿芸,不能让她胡闹。至于皇上说的让阿芸得了空进宫,听听就行了。阿芸虽然学过规矩,但是以阿芸的性子,进宫可不大安全。 又想到阿芸的婚事,薛氏不免头疼。她越爱惜阿芸,对阿芸的亲事就越慎重。按说回京以来,也有人或含蓄或直白的说起亲事,可她总是不满意。不是对方太好,唯恐齐大非偶,就是对方家庭复杂,她不想阿芸就趟浑水。 好在阿芸还小,陈家的事又暂时搁下,还能再仔细挑几年。 转眼间就到了七夕,谢家的几个女儿在谢蔳的带领下于院中赛巧。谁穿针引线快,谁就得巧。 女红针黹不是谢凌云的强项,不过幸而她耳聪目明,手上动作也快。比赛穿针引线,她轻而易举便拔得头筹。 听着姐姐的夸赞,谢凌云汗颜,这一双手以前拿针是当暗器的,即使在赛巧中得了第一,她也不会给人缝衣啊。 但是阿娘很满意这个结果,又喜滋滋地赏了她一根簪子,叹道:「阿芸,你既得了巧,今年女红肯定能进步很多。」 谢凌云不想泼阿娘冷水,连连点头:「阿娘说的是,阿娘说的是……」 可她心里清楚,她的女红估计也就这样了。天赋不行,再多的努力,成果也有限啊。 然而阿娘似乎不这样认为,乞巧节过后,数次提出让谢凌云做荷包、做香囊。想看看女儿的女红是不是进步了。 谢凌云应了,也认真去做。几十天过去,她做出来好几批了,可惜仔细观察,进步不大。说好的得了巧,就会有织女娘娘保佑呢? 这一个月,她潜心钻研女红,直到谢萱婚期已至,她才惊觉时光飞逝。原来,谢萱这就要出嫁了啊。近来她很少见到谢萱,也不知道谢萱都在做些什么。 谢萱瘦了很多,嫁衣喜帕等物是绣娘绣好的,最后让谢萱象征性地绣两针,被她拒绝了。 卫氏对此不以为意,不管怎么样,嫁了就行。这婚事糟心,她也不想多花心思,直接让儿媳妇们一起负责就是。 薛氏提心吊胆,眼皮也一个劲儿地跳。她担心会出意外。不过好在直到谢萱上花轿,都一切顺遂。薛氏终于放下心来。 可惜到了次日,天还没大亮,孙叔宁便带着谢萱上门了,吵吵嚷嚷要见忠靖侯。 忠靖侯谢老爷子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孙叔宁道:「老爷子,您问问您孙女,问问她是怎么回事!」 谢老爷子看谢萱身形瘦削,面色惨白,没施脂粉的她,眼下一片青黑。他心里微微一软,却是板着脸问:「萱丫头,你来说,到底怎么一回事?」 「没什么,就是拿簪子刺了他,没刺中。」谢萱桀桀而笑,「我准头不大好呢……」 「还说没刺中!」孙叔宁气急败坏,举着手道,「老爷子,您看看我的手。要不是用手挡着,我指不定就没命了。」 谢老爷子果然看到他手上缠着厚厚的纱布。他眼皮跳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第二十章 孙叔宁暗想,这老头子翻来覆去,只会说一句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这不明摆着的吗?谢家的女儿洞房花烛夜想谋杀亲夫,幸亏他英勇神武,又没真的醉死,眼疾手快,用手挡了一下,才避免了死于洞房花烛夜的噩运。 他当时怒气冲冲就想休妻来着,可这个谢萱竟然怪笑出声,似是趁了她的愿一般,他脾气上来,反倒不肯休妻了。 ——他就知道,谢萱瞧不上她。上回在谢家,她不是还试图去勾搭唐颂么?失败了又想新招了?她现下想逼他休了她,可他为什么要如她的愿呢?——休了她,他得招多少骂名,老头子也不会放过他。 孙叔宁想了想,他不会休妻,也不能白白地受了委屈。别人遇到这种事,肯定遮着掩着。他偏不,他非要教人知道,他受了委屈还宽宏大量。——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至少得教她娘家知道。他这回,可没对不起她。即便是日后真的休妻,那也是他被逼无奈。 大致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忠靖侯眉毛皱的死紧,他倒没看出来,这萱丫头还是个烈性的,却也是个没脑子的。他皱眉道:「那你打算如何?」 孙叔宁挑了挑眉:「我还能怎么着?她心里有气,那就让她撒气呗。当初要娶她的时候也说了,不会教她受了委屈。我是男子,皮糙肉厚,刺一下也刺不死……只是我想着,得让祖父您劝劝她,一回刺不死,十回八回的,我这小命也难保,是不是?」 「你……」谢萱惊讶,他不休妻么?婚事定下后,她一直浑浑噩噩,思来想去,不知该如何是好,竟放任时间溜走,一天一天直到婚期,才知道是真的躲不过去了。 昨夜,她身心冰冷,到洞房花烛之际,暗暗打定主意,不能让他近身。这是她最后的底线。 她心里只有一个声音:让他休了她吧!她回了娘家,过得几年,也许会像现在的谢蔳一样。 她已经无路可走了,随便哪一条都不会比嫁给孙叔宁更糟糕。 孙叔宁靠近她时,她不受控制地便刺向了他,脑海一片空白:她是杀人了吗?还是她这辈子也没了? 再后来是低吼,是咒骂,她麻木地按照孙叔宁所说,给他包扎伤口。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这么做了。明明她那么讨厌他,恨不得他去死。 一夜未眠后,她被孙叔宁拉到了谢家。她不知道会怎样,也不在乎会怎么样。反正无论如何,都不是她能决定的。她试过努力去更改自己的命运,却以失败告终。不是她不努力,是老天不帮她。不能怪她的…… 孙叔宁不顾谢老爷子在场,压低声音在她耳畔道:「让你失望了,我不会放你走。」 谢萱身子一震,难以置信,又看向祖父。 谢老爷子咳了一声,说道:「萱丫头也是一时害怕,好在没有大事,以后好好过日子,不要再胡闹了……」 他知道谢萱对这桩婚事不满意,不过婚前闹过一回,成亲当夜又闹了一次,这丫头又没有以死抗争的勇气,时日久了,除了认了,还能怎样? 他只希望这丫头能早日想开,好好过日子。有英国公压着,想必孙叔宁不会太出格。好好过,日子也是人过出来的。 谢萱摇头,她眼睛涩得厉害,却已无眼泪可流。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漂流的小船,受人摆布,身不由己。这不是她想要的。 可是这个家里,没人帮她,一个人都没有。 她被孙叔宁带走时,一句话都没有说,她紧紧握着簪子,似乎只有这簪子才能给她安慰和支持。 孙叔宁与谢萱成亲第二日便上门的事情,知道的人并不多。 谢家旁人更关注的是其他姑娘的事情。 二太太李氏的娘家嫂嫂吴氏来看望小姑,提到了娘家侄子吴二郎。吴氏叹道:「当初这俩孩子也算是阴差阳错。如今绕了一圈儿,不知道能不能回到原点去。原本也是不敢再奢想的,只是听说二姑娘近来不再长待佛堂了,那是不是有了再走一步的打算……」 二太太李氏眯了眯眼睛:「吴家二郎虽说没了媳妇儿,可毕竟年轻,还有官职在身,前面范氏又没留下一男半女,续弦不难吧?」 吴氏点头:「是不难,可咱们不是想着‘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吗?二郎心里头苦啊。当初要不是那一遭……妹妹,问一问吧。要成了也是一桩好事……」 二太太李氏轻声道:「要我说,这事儿难成。」 「怎么难成?二姑娘不再嫁啦?」吴氏道,「她既出了佛堂,又外出做客,多半是还想再醮的。她要是再嫁,还能有比二郎更合适的?」 「这我不清楚。」李氏老实说道,「吴二郎是好,可是,不是所有人都吃回头草的。嫂子可能不知道,大房蔳娘,性子古怪,未必就会同意。」 吴氏听她三番两次说成不了,心里微微有气,说道:「不管成与不成,你都试着提一提,嫂子自会记得你的好。」 李氏无奈,只得点头应下:「那我就试一试吧。」 隔日李氏向大嫂王氏提起此事,王氏一听便道:「唉,这事我也想过。她不愿意呢。弟妹不知道,蔳娘原本就不打算再醮。若不是我强逼,她就想这么一辈子呢。我说起吴二郎,她直接就冷了脸。说若如此,还不如一辈子死守呢。」 「她当真不愿?」 王氏点头:「蔳娘态度很坚决,她既说了不愿,那就是不愿意。」 ——原本谢蔳连再醮的念头都没有,还是因为那次谢萱的一句话,她这做娘的劝说,谢蔳才打算试着再走一步。蔳娘性子倔强,她决定的事情,旁人难以更改。而且,蔳娘命苦,王氏也不想再教女儿难受,自是随她高兴。 李氏「婚姻大事,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差点脱口而出。然而话到嘴边,她又咽了下去。老话说,初嫁从父,再嫁从己。既然都决定再走,不顾别人眼中,自是要遂了自己的心意。否则,再醮这一步又有什么意义? 「我想也是这样。」李氏勉强一笑,「我就这么跟我嫂子说,让吴家二郎另选贤妻就是了。」 王氏笑笑,两人又说起谢芷的亲事。谢芷的亲事定在十月,眼看着也快了。 提到庶女的亲事,李氏淡淡地道:「还能怎么着,一切都有定例,按定例来就行。有老太太和大嫂照看着,不是什么难事。」 妯娌俩相视而笑,又略闲谈一会儿,才去忙活各自的事情。 八月底,谢家的八姑娘谢蕙及笄。 薛氏原是想邀请自己娘家嫂嫂马氏给谢蕙主持及笄礼,不想永宁侯府唐家另有安排。徐夫人直接请了小姑小唐氏来给未来儿媳当正宾。 这小唐氏是安国公夫人,与夫君恩爱和睦,膝下三子两女,都是十分出色的人物。由她来做正宾,连薛氏都感叹,唐家有心了。 谢蕙也暗暗开心,一直以来,她虽然不说,可心里未尝没有担心她与永宁侯世子的差距。她努力学习规矩礼仪、管家本事等等,以期能配得上侯府世子。这回徐夫人请了小唐氏来给她主持及笄礼,她感受到了永宁侯府的重视。 第二十一章 不但正宾、连有司、赞者都是永宁侯府提前安排好的。谢蕙的及笄礼隆重而顺遂。 晚间,谢蕙拉着谢凌云的手,轻声道:「阿芸,我好欢喜……」只是欢喜之余,又有些隐隐约约的担心。她怕她这一切都是一场梦:「我也好怕……」 谢凌云反握住她的手,说道:「怕什么?你这么好,有什么可怕的?」她猜测着多半是蕙姐姐这一段时日一直待在家中,憋闷坏了,才会有这种不必要的担心。 谢蕙沉默不语,她的不安,不好说给阿芸听。阿芸不懂的这些的。 「要不,重阳节就要到了,咱们去登高望远?」谢凌云微微歪着脑袋,小声提议。 谢蕙一愣,缓缓笑了,口中却道:「这怎么行?这也得太太同意的。」她的确有些动心。这几个月,她日日待在房里,也觉得厌了。 「那我去跟阿娘说。」谢凌云想了想,说道,「咱们嫂嫂有了身孕,阿娘一直说要去烧香去还愿。依我说,就去西山的卧佛寺就好。既烧香还愿,又登高望远,岂不两便?啊,是了,我听说,过几天西山的枫叶就红了,那才好看呢……」 谢蕙忍不住笑了,点着妹妹的额头道:「阿芸,你真会说笑。还愿可不是这样还的。应该哪里祈了愿,去哪里还。明明是你自己想去西山卧佛寺玩儿,还偏搬出还愿的说法来。羞也不羞……」 谢凌云嘿嘿一笑,也不在意:「那就不还愿,只当是登高望远。」 他们当初在绥阳时,重阳节还外出登高过呢。 她与阿娘提了此事,薛氏虽皱眉,却也点头应了,只是叮嘱她们必须要注意安全,多带些下人。 谢凌云喜不自胜,抱了抱阿娘,笑道:「阿娘真好。」 薛氏板了脸,说道:「阿芸,你给我坐好,娘有话要说。」 见阿娘神情严肃,谢凌云忙正襟危坐,认真道:「阿娘,你说。」 薛氏饮了口茶,才慢悠悠道:「阿芸你也大了,以后出门做客的机会可能会更多。有些事情阿娘叮嘱过你,还是不放心。没办法,怕你记不住,就只能多唠叨几回……」 「……阿娘,你说吧,我记着呢。」 「不可单独与人相处,此乃第一条;不可贸然靠近水边,此乃第二条……」 谢凌云眉心一跳,心说阿娘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 薛氏又说了几条,方放下茶盏,说道:「我前两日听说豫王府新进了一个侧妃。」 「侧妃?」 「嗯,说是侧妃,也没大操办,就悄悄地抬进了门。」 谢凌云想起六月二十六在公主府湖边的见闻,呆了一呆,才问道:「是谁家的姑娘?」 「文定侯家的,也不知道你是不是认识。」薛氏叹道,「好好的一个姑娘,阴差阳错,只能去给人做小。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好好的,竟然会落水,偏巧还遇上了豫王……」 谢凌云默默听着,此时方得知那日落水的姑娘是文定侯陈家的六小姐。听阿娘的语气,而且出事后不到两个月就进门,肯定也来不及准备什么。说是侧妃,也不知是不是正式的。 但是不管是不是正式,上头有郑氏这样的王妃,又是这般进的门,只怕这位陈六小姐的日子不会太好过。——不过,无论好与坏,这总是陈六小姐自己争来的,也怨不得旁人。 薛氏因为那次幂篱一事,对豫王以及豫王妃的印象都不大好。对素未谋面的陈六小姐,不免就有了些同情。当然,她最担忧的还是阿芸,这个女儿不算聪明,她唯恐女儿遭人算计,可又不能将女儿一直关在家里。 阿娘叮嘱了好一会儿,犹自不放心。 谢凌云想了想,干脆说道:「阿娘,我不怕的。」 「什么?」薛氏错愕。 谢凌云道:「你说的那些,我不怕啊。你忘了?舅舅教过我武功,寻常人等都不是我的对手。莫说我与人为善,没人算计我。即使真有人算计我,我也不怕的。阿娘担心我被人推下水,也担心我被人设计与外男独处是不是……」 薛氏轻「啊」一声,微恼,轻斥道:「阿芸!」诚然她是这么想的,可是阿芸这般直接说出来,她听着也别扭。 谢凌云认真道:「我说真的,阿娘你不用害怕。其实,曾经有人想推我下水的。但是她打不过我,就自己掉下去了。还是我救她上来的……」 薛氏目瞪口呆,猛地站起来:「你,你说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情?你有没有事?」 「很早以前了。」谢凌云拉拉阿娘的手,以示安慰,「我好好的呀,没掉水,也没损了名声……」 「是谁?」薛氏面色又是一变,「阿芸,是谁要推你下水?」 谢凌云摆一摆手:「这个不重要,反正最后掉水的是她。我只是想告诉阿娘,不必担心我。我其实可以保护我自己,也可以保护阿娘。阿娘每天已经很辛苦了,真的不用太担心我了……」 阿娘亲生的子女有三个,其中数她让阿娘操心最多。她很感激阿娘,却也不想让阿娘太辛苦。 薛氏一愣,眼中却有泪意,她强笑道:「真是孩子话……」 女儿性情憨直,对一些事情懵懵懂懂,她难免要多操心一些。至于阿芸说跟着舅舅学武功,本事很厉害,薛氏是不大相信的。阿芸才跟着舅舅学了几天,能有多厉害?小孩子没见过世面,自认为厉害。阿芸说本事好,不怕算计,薛氏反倒更担心女儿自恃会武功,反落入圈套呢。 谢凌云道:「阿娘,要不,我使武功给你看?」 薛氏摇头:「那有什么可看的?」她对所谓的武功没多大兴趣,反而又叮嘱了女儿许多。末了又道:「即便是会点武艺,也不要骄傲自满,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什么都不怕。算计人的法子多着呢。」 虽说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有不少姑娘都暗暗使劲儿,为自己的婚事争来夺去。阿芸还好些,姐妹们的亲事都定下了,谢家无人与她争。可难保她在外面不会得罪了谁,总之还是小心为上。 谢凌云只得点头:「好的,阿娘,我记住了。我会很小心很小心的。」 薛氏笑吟吟地看着女儿,心里着实有些担忧。她想了又想,将自己身边的玲珑指给了女儿。玲珑稳重踏实,能帮阿芸很多。 谢凌云推辞不得,她很想告诉阿娘,自己没她想的那么弱。奈何阿娘就是不相信她。 不过,没几日,谢凌云就在薛氏面前证明了自己的部分实力。 这天傍晚,薛氏和谢凌云一起在院子里逗谢怀让说话。 谢怀让年纪虽小,词汇量却不少,还不知从哪里学了古诗,大声背诵,童言稚语,让人心生欢喜。 一旁几个小丫鬟在踢毽子玩闹,有个叫翠羽的小丫鬟花样踢毽,引得众人叫好。她有心再显示一下自己的本事,可惜力道没有控制好,直接将毽子踢到了房顶上。 「啊呀……」众人连声叹息,商量着要去搬梯子去取毽子。 谢凌云笑道:「哪用得着这么麻烦?」她说话间,脚尖轻点地面,身子一跃,凌空而起,轻松取下房顶上的毽子。她冲众人一笑,才又飞身落下地面。 第二十二章 院子一片沉默,良久才有人惊叫出声:「啊,九……」 谢凌云将毽子还给翠羽,笑道:「给你。」 「九,你……」翠羽结结巴巴道,「是,神仙吗?还是奴婢眼花了?」 谢凌云轻笑:「不是啊,我这是跟舅舅学的武功。」 「武功?」 薛氏也愣住了,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招呼女儿:「阿芸,过来!」 谢凌云几步到阿娘面前,笑道:「阿娘?」 「你方才……」薛氏打量着女儿,闷声道,「你果真跳到了房上?」 谢凌云点头:「是啊。这是舅舅教我的。」——她其实也有心想教阿娘知道,她一点都不弱,阿娘不用再为她操碎心。 「你……你舅舅会这些?」薛氏不大相信。——不过她只知道她哥哥会武,究竟到什么地步,她也不清楚。 谢凌云一脸认真道:「舅舅可厉害了,他是跟一个大内高手学的。不过他说我是学武奇才,比他还厉害。阿娘,你要学武吗?我也可以教你的,学的好了,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而且不会受人欺负……」 薛氏摇头:「又在胡说了……」 「我说真的啊。」谢凌云笑笑,「要不,我教让儿?」 薛氏心里慌乱,并不回答。阿芸方才的动作让她意外。她原以为阿芸说会武,是闹着玩的。毕竟阿芸跟舅舅学武前后还不到一个月,能学到什么?可是看女儿凌空而起,如仙似魅,她着实震惊。 真有这样的武功吗?薛氏看看房顶,又看看女儿,突然想起一事,对院中兀自惊讶议论的丫鬟说道:「姑娘跟着舅老爷学武的事情,不准说出去!如果给我知道,谁把这事儿说出去了……」 她说到这里,目光缓缓扫视过那三个小丫鬟。她们一个个低下头,连忙保证会烂在肚子里。 不过她们也不大明白,这事儿有什么说不得的?九小姐多厉害啊,能飞那么高!听说舅老爷善骑射、会武术,却不想他这么厉害。九小姐只跟他学了几天,就已然如此了,还不知道舅老爷自己能厉害到什么地步呢?但是既然太太说了不准外传,不外传就是了。 薛氏让她们离去时,她们还在心内感叹,薛家舅老爷真是厉害。听说还救过先帝的命呢。然而主人家不许提,那也就只能不提了。 丫鬟们离开后,薛氏才点着女儿的额头道:「你啊……」可能阿芸觉得会武很好,是一件很得意的事情,但薛氏并不这样想。当世女子重视的是德言容功。这些才是重中之重,会武有什么用?难道谁家选媳妇儿,还得考察一下她是不是跳得高吗? 「阿娘不高兴?」谢凌云惊讶于阿娘的反应。她以为阿娘知道了她有自保的本事会放心不少的。 薛氏叹了口气,轻声说道:「也没有不高兴。既然你已经学了武艺,我也就不说什么了。日后还是要小心,不要因为自己能跳得高些,就大意了。你这学武的聪明劲儿,要是能用到别处该多好……」 她又宽慰自己,不过学了也好,至少真如阿芸所说,关键时刻能保护自己。 谢凌云沉默了。说来说去,阿娘还是不放心她啊。她的武艺,在阿娘眼里似乎用处不大呢。她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大概所有的娘亲,都会以为自己女儿是需要人保护的吧。 有什么法子能让阿娘对她放心吗? 九月初九重阳节转瞬即至。谢凌云同谢蕙、谢芷带了丫鬟仆从,按事先商量好的,前往西山卧佛寺。 ——原本只有她们姐妹两人。但是谢芷听说她们姐妹要出门,特意求了嫡母李氏,说想去卧佛寺烧香。她态度恳切,说这可能是她成亲前最后一次出门了,想祈求佛祖保佑她成亲以后也能顺遂。 李氏允了,又说她们几个姑娘家,她不大放心,就让谢怀良陪她们一同前往。 谢怀良是谢家二爷的庶子,生母是孙姨娘。当初李氏的儿子谢怀智三岁而亡,李氏无子,便抱了孙姨娘所出的谢怀良亲自抚养,视如己出。然而在谢怀良十岁上,李氏再次有孕,怀胎十月,生下了小儿子谢怀俭。 如此一来,谢怀良的地位就有些尴尬了。幸而他性子极好,爱读书,人也聪敏。此番陪同姐妹们出门,他准备周到,甚是贴心。 马车行到山脚下时,谢家几人产生了一点分歧。 虽说重阳登高日,可是谢芷与谢蕙看了看高高的西山,就息了亲自登高的心思,想乘马车沿着较平缓的山路上山。 而谢凌云想着,既然是重阳节,又到了山脚下,哪有不登高的道理?坐着马车上山,有什么趣味? 谢凌云道:「七姐姐不是要拜佛么?徒步上山,才显心诚啊。」 谢芷连连摆手,她出门主要是为了散心,不是为了找罪受。这西山看着不高,可要真一路爬下来,那教人怎么吃得消?她与谢蕙一商量,寻思着有平缓的可通马车的路,那就坐马车去吧。徒步上山怪累人的。 谢怀良其实也想爬山,堂堂男儿,坐马车上山算什么?但又不能强劝谢蕙与谢芷,就提议道:「这样吧,要不,七姐姐和八妹妹只管乘车先走。我陪九妹妹慢慢跟上去。咱们到了山上,再汇合,一起去卧佛寺。」 谢蕙觉得这样安排不大妥当,不太够意思。可她却又不想同阿芸一起爬山,就点头道:「七哥说的是……」 谢芷亦道:「那便如七弟所言吧,你们路上慢些。」 见众人无异议,谢怀良便拍板做了决定,兵分两道。 谢芷和谢蕙带着部分仆从乘马车绕远路,沿着平缓的山路前行;谢怀良则同谢凌云以及部分健仆登山。 看着堂妹瘦削的身形,谢怀良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九,阿芸,你确定你能坚持?」 他跟这个堂妹来往不多,看她瘦瘦小小的,可别到时候哭鼻子。 「当然可以,你别小瞧我。」谢凌云笑道,她又动了动幂篱,这东西真不好玩儿。 谢怀良又道:「行,你要是受不了可别哭啊。事先说好,我只能背着你走,可不能哄你的。」 谢凌云被逗笑了:「放心,我不会哭的。」 爬山而哭鼻子?怎么可能?! 谢怀良将信将疑,但是看堂妹脚下生风,他不由得也加快了脚步。 一刻钟过去了,阿芸步伐如初,速度丝毫不见。谢怀良离她很近,听她呼吸均匀,暗暗称奇,忍不住问:「阿芸不累?」 谢凌云略略停了脚步,认真说道:「我舅舅教过我武功,我力气大,体力好,不累。」 谢怀良失笑,哪有姑娘家说自己力气大的?他转念一想,心说久闻薛家舅爷有大本事,小堂妹若是真得了他的真传,体力好也不足为奇。看来小堂妹也是有造化的。 不过谢凌云在察觉到谢怀良呼吸粗重后,到底还是放慢了脚步,轻声提醒谢怀良该怎样调整气息。 谢怀良下意识按照她说的来,不知是不是错觉,竟感到轻松了些。他笑问:「阿芸,你要不要歇一歇?」 他们行的路程也不短了,他都有些累了,她不是在强撑吧? 第二十三章 谢凌云想了想,说道:「你试一试让内力凝聚在丹田,看有没有热热的感觉。」 「啊?什么?」谢怀良低头看看自己脐下,愣了一愣,失笑:「内力?凝聚在丹田?阿芸在说什么?」 谢凌云动了动唇,好吧,她什么也没说。 遥遥望见前方一凉亭,供人歇脚。谢怀良提议去歇一歇。 谢凌云瞧一眼他额上的汗珠,从善如流道:「是的呢,我也累了。」 谢怀良面上不显,可心里着实惊讶。这个小堂妹如她自己所说,体力真好。 家里的几个姐妹,他稍微熟悉些的,无一不是走路多些就会喘息很久。阿芸还真让人意外呢。 谢凌云不知道堂哥心里的想法,她远远看着凉亭,惊讶地咦了一声。 谢怀良奇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谢凌云摇了摇头:「没什么不对……」 只是凉亭里的人不对啊! 虽然距离凉亭尚有很远的距离,但是谢凌云一眼就认出了凉亭里相对而坐的两个人——其中的一个。 那人看着十五六岁,穿青色常服,乌发只用一根玉簪绾着,面带微笑,神采奕奕。他略略低头,不知在说些什么。 这不是太子纪恒又是谁? 凉亭周围或直立或斜靠着若干面目普通、神情凝重着统一服装的人。谢凌云恍惚认出了两个,上回在观音庙见过的。 谢凌云纳闷,纪恒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她一琢磨,这个太子可真好玩儿,观音诞去观音庙求神水、端午节在河边看赛龙舟、到了重阳节又登高望远。他倒是什么节日都不落下啊。 至于纪恒对面那个人,因为是背对着她,她也瞧不出来,只是看身形挺陌生,想来是她没见过的。 谢怀良不明白堂妹为什么盯着凉亭发呆,他也朝凉亭的方向张望,只隐约看出那里已有了几个人。他寻思着莫非是因为凉亭中有人,她不好前去歇息?姑娘家重规矩,见了外人生出避讳的心思,也不足为奇。 想了一想,谢怀良道:「阿芸,咱们慢慢行,也许等到凉亭那儿时,他们已经歇好离去了。」 「啊?哦哦。」谢凌云回过神来,点一点头,随着谢怀良一道,放慢了脚步。她犹豫了一下,说道:「要不,咱们先不休息吧?」 明知道太子在凉亭,他们还过去,好奇怪的感觉。 「为什么?」谢怀良不解,「阿芸不累吗,我都累了。」 「啊?」谢凌云听谢怀良说累了,有些不好意思。一直以来,她走得快,他走得也不慢。可他毕竟不会武艺,听他粗重的呼吸,他确然是累了。她心说,罢了,反正只是歇一歇,她戴着幂篱,纪恒也不一定能认出她,不是吗?再说了,就像七哥说的那样,也许等他们到凉亭那儿时,他们已经走了呢。 想到这里,谢凌云笑一笑,轻声道:「是有些累了呢。」 谢怀良瞧了堂妹一眼,一面前行,一面说道:「阿芸,其实咱们出门在外,也不用太计较。不过是歇个脚罢了。」 ——凉亭中即便有人又怎样?那凉亭又不是私人所有,大家各歇各的,严守规矩,阿芸有什么可怕的? 「嗯。」谢凌云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这话,只当是他怕她嫌弃凉亭简陋,连忙道,「七哥放心,我没事的。」 谢怀良一笑,对随性的小堂妹不免多了几分亲近之意,笑问道:「阿芸在绥阳的时候,平时都做些什么?」 谢凌云捡了平时所做之事说了,又特意提到舅舅:「七哥不知道,我四岁生日的时候,我舅舅托人给我送了一匹小马驹和一套弓箭。我小时候也想把玩的,可我阿娘不许……」 「哦,是吗?」谢怀良有些意外,但想到那人是薛家舅爷,似乎也很正常了。他略停一停,「京中的姐妹都是由女夫子教导的,整日跟着女夫子学规矩。六姐姐没出嫁那会儿,还跟我抱怨过说累呢。」 「六姐姐?」谢凌云歪着头想了想,谢蓁?她在老太太生辰时见过谢蓁。这个堂姐跟其母李氏并不相似,是个顶活泼的人,眉眼含笑,落落大方,性情上倒是更像大伯母一些。 兄妹两人边说边行,不多时凉亭就近在眼前了。 在凉亭中歇息的人仍坐得四平八稳,谢怀良看一眼瘦削的堂妹,虽然她气息均匀,不喊苦,不说累,可他寻思着她怎么着也得歇一歇了。想了想,他便想上前商量一下,至少让阿芸有个歇脚的地儿。 至于他自己,当然也累了,可他毕竟是个男子,累一些不打紧,总不好累着小姑娘。 可惜,谢怀良刚一靠近,就有人挡在了他身前,口中喝问:「做什么?」 谢怀良一怔,下意识后退半步,他扫一眼亭中对坐的两人,观二人风度,猜测可能身份不凡。——他也见过世面,看人气质神情,还是能看出一二的。他笑了一笑,说道:「在下和舍妹行到此处,累了,想歇一歇脚,没有恶意的。」 拦着他的人迟疑了一下,说道:「往前一里地,还有个凉亭,你们到那里再歇吧……」 话未说完,已注意到这边的纪恒已然起身笑道:「诶,你这是做什么?人家只是路过歇个脚。咱们歇的差不多了,继续赶路吧!」他又看向对面的人:「大哥,你说呢?」 谢凌云站在不远处,原本只是静静看着,可纪恒这一声「大哥」着实吓了她一跳。她知道纪恒是太子,纪恒的大哥是不是就是那个豫王纪忱?老实说,谢凌云也算是多次听人提及豫王了,没想到竟然能在这种情境下见到豫王。 听到豫王,自然会想到那个为自己打算的陈六小姐,想到身体病弱心思极重的豫王妃郑氏……这些人竟然还是在一个家里头。 短短数息间,谢凌云心里已经上演了好几出大戏。她深吸了口气,告诉自己,不能有这种看戏的心理。她对自己说,嗯,豫王是好人,看见姑娘落水会奋不顾身去救,还会对那姑娘负责。 谢凌云没想错,纪恒对面的人确实是其长兄豫王纪忱。重阳佳节前,纪忱力邀弟弟同自己一起登高望远。 太子纪恒略一思索,就同意了。 皇帝听说兄弟和睦友爱,心中高兴,将兄弟二人唤来,好好叮嘱一番,又每人赏赐一套上好的笔墨纸砚。 安全上也不能松懈了,皇帝安排了不少明卫暗卫,来保护他们。 其实纪恒跟豫王纪忱的感情并不算太亲近,平日里也不过是不咸不淡罢了。——当然天家兄弟,这样的距离刚刚好。 这回纪忱邀请他,他也有些意外。两人一起登高,偶尔说上几句,不知不觉便行了许久。 看见凉亭,纪忱提议歇息,纪恒自然应了。 两人相对而坐。 一众侍卫几乎是将凉亭给包围起来了。 西山有可容马车缓缓通过的路后,这边的小道行的人就少了。——尤其是平时去卧佛寺的多是显贵。是以这条道上人不算多,想到这里歇脚的,也寥寥无几。偶尔有想歇一歇的,一见了凉亭外穿便服的侍卫,就下意识离去了,连上前询问都不曾。 第二十四章 谢怀良竟是第一个上来询问能不能在此歇脚的人。 按说他们休息的时候也不短了,可是豫王在听了太子的提议后,并未立即起身,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让他们进来休息就是。」 太子挑了挑眉:「怎么?大哥没歇够?」 豫王眼中闪过一丝犹豫,终是轻声说道:「前些日子染了风寒,身子骨还没好利索。」 太子了然,点头道:「原来如此。风寒虽然是小病,可也不能大意了。大哥可以回去找御医看一看。」 「是,我正有此意。」豫王随口应道。 有了两个主子的话,侍卫不再阻拦,直接允了谢家兄妹进来。 豫王心中有事,仍端端正正坐着,他只扫了一眼新来的两人,便又垂下了眼睑。 谢怀良冲他们施了一礼,他看了一眼凉亭中的石凳,面上浮现踌躇之色。 凉亭中有一石桌、四石凳。豫王坐了一个,他对面和两边还剩三个。谢怀良心说,总不能让阿芸直接就坐吧?阿芸定然不肯的,女孩儿家都重规矩,和陌生男子同处一凉亭,只怕就很让她尴尬了,怎么还能教她再近一步? 谢怀良又看看这两人,暗暗感谢这少年贴心。——他一见他们,便起身让了位置出来,自己站到一边。谢怀良冲他施礼时,他还笑了一笑。年长些的这个,相貌不错,架子不小。 谢凌云不知道七哥在想什么,轻声问道:「七哥,你不是累了么?不歇一歇吗?」——还好现下太子和豫王都没坦诚身份,七哥也能坐下来好好歇一歇。 她话音刚落,太子纪恒便「咦」了一声,看了她两眼。 谢凌云注意到他的目光,呆了一呆,低了头,不再说话。太子不想暴露身份,她在外面,也不想让人知道她是她啊! 谢怀良还未回答,太子纪恒已然笑道:「坐吧,山路难行,是该歇一歇。」说着他又看向谢凌云,轻笑道:「还真是意外。」 他虽没说什么意外,可谢凌云一看他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就明白过来,他说的意外,跟她有关。 谢凌云瞧一眼石凳,估摸了一下分量,暗想谢怀良应该能搬得动。只是他现下累了,能不能还两说。她当着旁人的面,不好直接搬了石凳过来坐。 谢凌云目光微移,看到凉亭四周低矮的石栏,倒还干净整洁。她索性倚着柱子,坐在石栏上。 谢怀良一看她这动作,就呆愣住了。他动了动唇,意外于小堂妹的不拘小节。 他呆呆地坐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阿芸这样,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她不与姐妹一同坐马车去卧佛寺,而是选择爬山,一路不说苦不说累,对凉亭中的陌生男子,虽有避讳之意,却也不是一味的扭扭捏捏,矫揉造作。她本来就是随性率真之人啊。 想通了的谢怀良忽然一笑,说道:「阿,妹妹,你要喝水吗?下人带的有水……」——他本来要唤她阿芸的,忽然想起此地有外人,她的闺名不好教旁人知道,便又唤她妹妹。 太子纪恒忽道:「这边有茶水,还有瓜果糕点,可以尝一尝。」 谢怀良看一眼石桌,果真如此。他暗暗称奇,也不知是谁在此地放的果蔬。瞧着新鲜干净,有的竟还不是寻常之物。再看一看凉亭中的这两人,风华气度,无一不是上乘,却不知这两人是谁。 谢怀良口中连声称谢,手上却没有任何动作。坐在凉亭里,四周凉风吹来,清爽惬意。 谢凌云倚柱而坐,原本也很惬意,只是偏偏有个人站在了她面前。她抬头,看见眉眼含笑的太子纪恒。她胡乱拉了拉幂篱,将目光转向了别处。 纪恒轻笑,低声道:「阿芸?」他也学着谢凌云的模样,坐在石栏上,倚靠着另一根柱子。 谢凌云无奈,只得同样小声道:「太子殿下,你也来登山啊?」 ——纪恒既然没点明身份,她当然也不会对他行大礼。他小声,她就也小声。只是这样以来,他们说话的情形就有点诡异了。 「对啊,难道你不是么?」 谢凌云轻声道:「我自然是了……」 他两人离得近,似是在窃窃私语。不但谢怀良变了脸色,连豫王也朝二人多看了两眼,心中暗暗纳罕。纪恒这小子,是在逗小姑娘么? 谢怀良心头微怒,重重咳嗽了两声,希望那少年能收敛一些。然而那少年像是没听到他的咳嗽声,仍然倚着石柱,眉目含笑。那少年容貌生的极好,面如冠玉,目光澄澈,举手投足中有浑然天成的贵气。他正挑了眉,跟阿芸小声说着什么。 谢怀良心头一跳,有些莫名的担忧。大户人家的闺女,向来很少出门,见到的外男也少。阿芸十三岁,若是这个小白脸少年存心勾引,阿芸又怎么会是他的对手?他当即起身,想扯了阿芸就走。 但是又一想,阿芸虽然率性纯真,但不难看出,她是个规矩女子。他这么想,不是把芸也给看轻了么? 于是,他又是一声咳嗽。 太子纪恒没注意到他,反而是豫王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贵姓?」 「啊?」谢怀良看看四周,才意识到对面人这话是问自己的。他当即答道,「免贵,姓谢。」 「谢?」豫王眸色一暗,沉吟道,「不知道阁下可认得忠靖侯谢老爷子?」 谢怀良道:「那是祖父。」 「哦,原来如此。」豫王点头道,「令尊是……」 谢怀良皱眉,歇个脚,也能碰上一个人问东问西。对方没有自报家门,直接就来问他祖父问他父亲,他心里不大爽快,但还是老实答道:「家父讳德。」 豫王一怔,继而做恍然大悟状:「原来是谢二爷家的公子。」他笑了一笑,便不再询问了。 忠靖侯家中诸人,豫王大致知道一些。谢老爷子有四个儿子,其中第三子早夭不算。长子谢衍将来是要继承爵位家业的,四子谢律是父皇早年旧友,肯定会受重用,前途不可限量。至于次子谢德嘛,自然是比不得兄弟了。 豫王还知道,谢德嫡长子早亡,小儿子才三岁多。面前这个自然是庶子了,而且还是侯府里头嫡次子的庶子。 谢怀良也问道:「不知阁下是?」 豫王不答,反而继续问道:「是谢家老六还是老七?」 谢怀良皱眉,心说此人对谢家颇为熟悉,竟然知道父亲年长的两个儿子分别排行第六和第七。他沉默了一会儿,终是答道:「在下排行第七。」 豫王笑一笑,暗忖莫不是那个被嫡母抱出去,又没能当成嫡子的谢怀良?他有点想笑,但是想到自己,又息了取笑的心思。他只叹了口气,端起了茶盏。 谢怀良莫名其妙。 就在豫王同谢怀良说话之际,太子也正与谢凌云小声搭话。不过,他们的话题就很随意了。 太子不知怎么想到玉佩,问道:「上次我父皇给你的玉佩,你派上用场没有?」 「玉佩?」谢凌云摇头,也有点苦恼,「没有。」 「没有吗?」太子笑道,「我以为你真的会去打昏君,打谗臣呢。」 第二十五章 「怎么可能?」谢凌云心说,我哪里能见得到几个谗臣?她小声道:「我这几个月,只出了一回门。再说了,也没人欺负我。」忽的想起一事,她直接问道:「你那两个人呢?」 太子一怔,这是他们第四次见面。除了第三回是在父皇面前,这一回和第二回,她都问了同样的问题。话说她就这么关注小南小北吗? 「你说,小南小北?」 谢凌云胡乱点头:「小南小北?对啊,就是他们。」 太子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他们没出来。」 「哦。」谢凌云也不是真的好奇,只是他们两人这样相对而坐,看着挺亲近,事实上很尴尬啊。七哥在跟豫王说话,无暇顾忌她。她也不好直接说:「太子,你离我远一点」。 「你要是想见他们,下回我可以带他们见你。」太子说道。 谢凌云当即摇头:「没有,我不想见他们。」 「是吗?」太子一笑,「我以为你挂念他们呢。」 他笑起来甚是好看,尤其是在阳光的沐浴下,更像是被镀了一层金光。谢凌云视线微偏:「我没有挂念他们。啊,是了,上个月,我姐姐嫁给了你舅舅。」 她话一出口,便看到对面的纪恒面色微变。她心里一乐,又强调了一遍:「我姐姐嫁给了你舅舅……」 这样算的话,他该叫她什么?不过他是皇帝的儿子,看着比她还大两岁,应该不会把她视作长辈吧? 太子正要答话,凉亭外侍卫又拦住了一个满面灰尘的孩童。 那孩童看身高不过七八岁,衣衫倒也勉强称得上干净整洁,只是面上脏兮兮的,说是爬山,行得累了,要来歇脚。一听侍卫不允,便拿了袖子抹泪。 谢凌云见状,忙道:「正好,我歇好了,我们先走,凉亭留给他就是。」 太子点头道:「说的是,我也歇好了。」 谢凌云一怔,她说的「我们」是她和谢怀良啊。太子和豫王歇息的时间绝对不短了,她以为他们是要放弃爬山了呢。 一直端端正正坐着的豫王也站起了身,挥挥手令侍卫放那孩童进来,他则走到太子跟前:「二弟……」 在外面,他们既是便服,自然也只当是寻常兄弟,皇家称呼,都暂且放在一边。 那孩童走进凉亭,一见到石桌上的水果,就直奔石桌而去。然而,就在下一瞬,孩童忽然转身,目露凶光,他双手持两道利刃,一左一右,快速向豫王和太子刺去。 豫王慌乱之下,向右边闪避。 谢凌云意识到突发的变故,暗叫不好,她身边并无趁手兵器,干脆再一次取了幂篱,向那诡异的孩童掷去。同时飞身而起,两脚踢落孩童手里的利刃。 她出手迅疾,谢怀良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见那孩童仰面倒在地上,两柄利刃插入青石板的缝隙中,兀自颤抖,还发着幽幽寒光。 那怪异的孩童忽然捂着脸,鲜血顺着手的缝隙汩汩直流。他从喉间溢出一两声低吟。 谢怀良脸色煞白:「怎……怎么了?」 谢凌云早就落回地面,她弯腰捡起幂篱。看到其上沾染的点点血迹,她皱眉,待要扔掉,却又想起前事,下意识看了豫王一眼。 豫王眼中情绪复杂,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在不可置信之余,竟隐约还有些庆幸和失落? 谢凌云略一思忖,手上暗暗用劲儿,将幂篱扯做两半,低声道:「可惜了……」 又损了一个幂篱。 凉亭外的侍卫此时才迅速跃上凉亭,手持兵器将谢家兄妹以及那倒在地上悲鸣的孩童团团围住。 谢怀良回过神来,下意识道:「做什么?做什么?」 这哪儿来的人,要对他们兄妹俩做什么?! 然而他一开口,兵刃离他更近了。 太子纪恒缓步而来,皱了眉,口中说道:「这是做什么?快收了,躺在地上的才是刺客。」 豫王也道:「快去看刺客,千万别让他咬舌自尽了。」 纪恒听到此话,看了兄长一眼。 谢凌云已然应道:「不会的,他下巴脱臼了,没法咬舌自尽。」 她方才使力时刻意控制力道,直直打向对方面门。现在他面颊高高肿起,用手捂着脸颊,悲鸣却不怒骂,多半是下巴脱臼了。 不过豫王提醒之后,她确实也不大放心,矮身越过侍卫,几步到那诡异的孩童面前,出手迅疾,点了他身上几处大穴,这才道:「好了!」 她身手利落干脆,做完这些不过是在短短数息之间。于她只是寻常举动,而于凉亭众人而言,却仿佛是出现了幻觉。 也只有太子纪恒因为之前见过她动武,对此尚能接受。而其余诸人,无一不是目瞪口呆,怀疑自己眼花了。 谢怀良喃声道:「阿芸,你……」 他是看错了吧?是看错了吧?怎么可能呢?她一个才十三岁的小姑娘,是怎么变戏法一般做出这些事的。那些凶神恶煞的侍卫,都没拦住她?让她在包围圈中如入无人之境?! 谢凌云看看仍对着堂哥的利刃,忙道:「这是我七哥,他不是坏人。」说着看向太子纪恒,示意他让人放了谢怀良。 纪恒点一点头:「我知道。」他当即对几个侍卫做了个手势。 围绕在谢怀良四周的兵刃这才撤下。 谢怀良理理衣裳,小跑到堂妹面前,低声道:「你没事吧?」 堂妹用以遮面的幂篱已经不见了,她美丽而略带稚气的脸上毫无惶恐之态,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谢怀良又看一眼太子纪恒,暗暗猜测其身份。他心中着实好奇,看这些随从训练有素,也不知作为主人的少年,究竟是谁。 谢凌云瞧瞧堂哥,想了一想,轻声道:「哦,七哥,我跟你说过的,我舅舅教过我武功。所以,我……」 谢怀良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这是武功?」这真不是变戏法?武功都有这么厉害吗?!他以为就是骑马射箭啊!三哥也跟着薛家舅爷练武,没见到会「变戏法」啊! 谢凌云点头,一脸认真:「是啊,我舅舅教我的……」 谢怀良回想了一下薛家舅爷,暗暗吃惊,阿芸已经这般厉害,那薛家舅爷得厉害到什么地步?!如果不是有外人在侧,他真想问问阿芸,能不能再使一遍,给他看看?他方才没看清楚。 「那薛家舅爷,也会这些?」谢怀良问道。 谢凌云笑得甚是单纯:「是啊,是啊,都是我舅舅教我的……」 他们两兄妹在这边说着话,那厢豫王黑沉着脸,命人将刺客带下去,特意叮嘱:「一定要留住他性命,不要让他自杀了。」 纪恒看了兄长一眼,问道:「不在这里审问么?」 豫王道:「不了,他现在受了重伤,恐怕也问不出什么,待他能说话了,再问也不迟。」 谢凌云插口道:「他伤看着严重,实际上不算很重的。」 这是人,不是马,她一开始没想要他的命。 豫王有些尴尬,继续说道:「他现下不能说话……」 太子「唔」一声,不置可否。 侍卫拖着刺客往外走,忽然有人惊呼一声:「咦,他不是小孩子!」 第二十六章 谢凌云小声道:「当然不是了。」那个人看着个子低,但是眼角有细细的皱纹。她最初没有注意,可是去点穴时,看得清楚,刺客眼角皱纹细细,想来是侏儒,而非孩童。也是,谁家会让孩童去做刺客,自然是用侏儒迷惑人,让人降低警惕。 豫王喝道:「先带下去!」 侍卫应下,拖着刺客离去。 谢凌云瞧一眼太子,奇道:「你们不赶紧回去吗?外面危险得很。」 她心说,皇子贵胄活得也不自在,是不是出门老遇刺客啊? 太子轻笑道:「怕什么?不是有你在么?」 谢凌云后退一步:「我有什么用?」她想,难不成你还能幸运到每每遇刺都被我碰上?她摇头道:「不成不成,你的人,本事不大好。一次两次的,他们都察觉不到危险。」 「……是吗?」太子皱眉,有些为难的样子,「怎么办呢?他们已经是顶厉害的高手了。总不好让阿芸一直陪着我啊……」 谢怀良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他听这话不对啊,一次两次,莫不是阿芸真跟这少年认识?这少年竟然还叫阿芸的小名,他们的关系竟亲近到这地步了吗? 他狐疑地看看堂妹,再看看这少年,内心颇有些焦急不安。若真有些什么,他可不好回去跟四叔四婶交代。可是,要他去管管小堂妹么?他看了看自己瘦弱的身板,又犹豫了。 谢凌云后退一步,我怎么能一直陪你?我爹爹阿娘肯定不会要我去给人做侍卫的! 豫王缓步踱至谢凌云面前,目光沉沉,涩声问道:「谢九姑娘?」 「啊?」谢凌云点头,「是我。」她佯装不识得豫王,也不施礼。 纪恒笑道:「怎么了?大哥。」说话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挡住了兄长的视线。 谢凌云呆了一呆,心说这样甚好。太子倒也罢了,她不想与豫王有丝毫牵扯。——她可还记得因为那个幂篱,老太太要她禁足。万一这回豫王再有什么古怪想法,或坚持要做个好人,而跑到谢家说些什么,那她岂不就要倒霉了? 正好太子在身前,她也下意识往他身后躲了躲。 纪恒一笑。 豫王看看弟弟,缓缓说道:「没什么。只是很好奇,一个姑娘家,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本事。」 谢家兄妹刚进凉亭时,他并未多注意,只当是来歇脚的游客。直到太子纪恒与谢凌云攀谈,他才心念微动,多看了她两眼。她用幂篱覆面,他也不知道是谁,以为是弟弟年纪到了,青春萌动,没有多想。 他与谢怀良交谈,得知对方是二房庶子,又听谢怀良唤谢凌云妹妹,便想当然地以为她是二房的姑娘。豫王对谢家的人物关系不陌生,知道谢家二房尚有一个还未出阁的庶女。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个戴着幂篱的姑娘就是他曾经打听过的,曾经以一个幂篱打死一匹惊马的谢九姑娘! 直到她再次用幂篱打到刺客,显示出不同于常人的能力。他才惊觉,这姑娘就是他曾经想收为己用的姑娘! 只是那时他刚打听出了她的身份,还未有任何动作,他的王妃郑氏就知道了。她素来癖性古怪,又爱拈酸吃醋,疑神疑鬼,还以为他是想纳小,差点寻死觅活。他虽然与王妃关系一般,但还真没心冷到能平静看她去死。——况且是为了一个不知本事究竟如何的小姑娘。 豫王当时想着,天下能人异士肯定不止她一个。而且她打死一匹马也不知道是不是偶然。毕竟他打听到的结果是这个小姑娘平素并无任何特殊之处,甚至还有些憨直愚笨。他就没再继续在这人身上耗费耐心,而是到旁处去寻找能人异士。 他搜罗到的人不少,但是绝对没有如她一般让他这样惊骇的。 这根本就不是普通人所拥有的能力!可看她的模样,分明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 「啊?我吗?我舅舅教我的,我舅舅可厉害了,还说我是练武奇才呢。」谢凌云站在纪恒身后答道。——自她跟舅舅学武起,她就打定了主意,日后显露武功。不管谁问起,就说是舅舅教的。她也没撒谎,舅舅的确教她了啊。舅舅也说了她是练武奇才,没毛病。 「是吗?」豫王沉吟,「你舅舅?」他一琢磨,谢九姑娘的舅舅不就是苑马寺卿薛裕吗?他听人说过,薛裕原本身上并无官职,是武平伯家的旁支子弟,不知怎么,练就一身好本事,救过先帝,也救过父皇。若说他武功高强,倒也有可能。只是,竟然已经厉害到这种地步了吗? 不对呀,他见过薛裕,薛裕的身手,跟这个小姑娘不一样。而且,据他所知,谢九姑娘去年才随其父回京,跟着舅舅学武,最多不过一年,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豫王接触过不少习武之人,知道练武不易,非一朝一夕所能练成。谢九姑娘这个,不对,她必然是对他有所隐瞒。 谢凌云点头道:「对啊,我舅舅教我的,不过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心里清楚,她的武艺比舅舅高出许多来,也唯有这说法能应付过去了。 太子轻笑:「怎么了?大哥,有什么不对的吗?父……父亲上次见她时,也听说了她习武的事,很高兴,还夸了她呢……」 「她见过父……亲?」豫王怔然,「她如何见得?你带她……」 太子笑道:「是啊,那次机缘巧合,我带她见了父亲。父亲很喜欢她,还赐了玉佩给她……」 谢凌云连连点头,没错没错,皇上挺喜欢她,也知道她习武的事情,还赏了她玉佩,允她被人欺负了,就能拿玉佩揍人,谁都可以。皇上金口玉言,说话算数。等等,好像有一点不对啊?不是纪恒带她见的皇上,是皇上自己要见她的!怎么说的跟是纪恒为她引见似的? 她也不好当面戳穿他,只轻轻点点其脊背,小声道:「怎么是你……」 太子却伸手拍了拍她的胳膊,笑道:「好了,别闹,我大哥看着呢……」 谢凌云一呆,心说,我没闹啊,明明是你在闹啊。 豫王见这二人举止亲昵,又听太子说带她见过父皇,还得了父皇的赏赐,他看他们的眼神便有了些异样。 他的这个太子弟弟,今年十五岁,还没有太子妃。谢九姑娘的父亲谢律,又是父皇的旧交故友,深得其信任。他微微眯了眯眼睛,暗暗叹一口气,莫名有些烦躁。这人不能为他所用么?若不能,留着做甚?! 豫王咳嗽一声:「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我看这山也不必再爬了。」——今日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也没了爬山的心情。 太子点头,正色道:「大哥说的是。」然而紧接着,他又笑道:「不过大哥能否先走一步,我有几句话要与,要与,谢姑娘说。」 豫王皱眉,说道:「好,我在外面等你。」言毕拂袖离去。 谢怀良呆呆的,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已经什么见过父亲了?这是私定终身,还是四叔四婶悄悄给小堂妹定了亲事?这般明目张胆相会,当着他这个堂哥的面也不知避讳的,应该是后者吧?只是这人是谁,他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第二十七章 谢凌云奇道:「你要对我说什么?我方才还想问你呢,为什么要说是你带我见的皇上?是皇上说要见我的!」 谢怀良大惊,谁?!皇上?!小堂妹口中提到两次的人,是皇上?!是姓黄名上?还是就是皇上?!若是皇上是他们父亲,那这两人岂不是,岂不是太子殿下和豫王殿下?!他初时还不敢相信,但细细一算年纪,可不正是? 他瞪大了眼睛,掐了自己一把:阿芸救了太子和豫王?!而且阿芸还见过皇上,皇上还赏赐了阿芸玉佩?! 谢怀良再看向小堂妹时,总觉得她瘦削的身形变得高大起来。 谢凌云接连问出几个问题,太子含笑听着,待她说完,才将她拉到一边,说道:「别闹,因为我大哥在啊。」 「那有什么关系吗?」谢凌云不解。——纪恒是太子,可他在她面前,也不显太子的架子。是以她虽然知道该行的礼节,可跟他说话还是你你我我,并不像回答皇帝的问题时那样,句句都加一个「回皇上」。 「我大哥不会武,但是好武,他见了奇人异士,就想养在府中。我想,你大概不想去他府上……」纪恒回道。他这个哥哥的一些事情,他还是知道的。豫王门客众多,其中半数以上是习武之人。 谢凌云愣了愣,她的确不愿意去豫王府。可是,这跟她怎么见皇上有关系吗?她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件事:「你是说,那刺客有可能是你大哥的人?」豫王爱好养奇人异士,那个行刺的侏儒刺客不就正好符合吗?是不是豫王自己养的? 「我何曾说过这话?」纪恒失笑,继而又正色道,「不要乱说。」 谢凌云「哦」一声,寻思着这的确是大事,不可空口白牙直接说的。她点头:「那我不说了。」 纪恒道:「我下回带小南小北见你。」 「啊?」谢凌云微怔,「什么下回?」 「要不,你今日随我进宫?毕竟你今天可是立了大功的。一举救了两个皇子的性命,我父皇这回肯定会感谢你。」 谢凌云急道:「是吗?会赐我尚方宝剑吗?」或者会封她个女将军当当? 小姑娘眼神中流露出的兴奋教纪恒一愣,他忍不住伸出手来,想摸摸摸她的脑袋。但是手刚伸出,却又停了下来,他只笑道:「不会。」 「诶?」谢凌云道,「那我不去了,我还要跟我七哥去卧佛寺,我们跟我姐姐们约好了的。」想到此事,她面上飞过一丝不安:「哎呦,倒把这件事给忘了,我们还得跟姐姐会合呢。」 「那你赶紧去。」纪恒说道,「我也回宫。」 谢凌云点一点头,忽的又想起一事,说道:「不如,你自己学武吧!你身边的人,就那小南小北,功夫不算很好。你又常常遇到危险,学了武,可以自己保护自己,就不怕别人行刺了。」 ——她见到太子纪恒也不过几次,但是有一半时候,他都是处于危险之中。幸好这两次都有她在,不然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她皱了眉,认真道:「我说真的,你还是学武吧。」 旁人的武功再高都不如自己会武来的好,谁还能永远跟着他不成?她想,怪不得舅舅曾经救过先帝,救过今上,看来不管是过去还是将来,当皇帝的人都活得不大安全啊。 纪恒愣了愣,笑笑:「好啊。」 谢凌云思忖她和七哥在这里歇的时候也不短了,她还惦记着与两个姐姐之约,不好在此地久留。她便招呼谢怀良:「七哥歇好没有?咱们走吧!」 谢怀良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听到小堂妹的话,下意识答道:「好。」他看看太子,终是没有上前正式厮见,与堂妹一道离去。 直到谢家兄妹的背影消失不见,纪恒才慢慢转身,走向远处,与豫王等人会合。 豫王见了他,沉声道:「方才侍卫来报,说那刺客死了。」 纪恒收敛了笑意:「死了?」 豫王点头,有些怅然的模样:「是啊,死了。真没想到谢九姑娘一羃篱竟然要了他的性命。」 纪恒轻声道:「是么?她这么厉害?」 他心里却是在冷笑。对谢九姑娘,他一向深信不疑。她既然说了刺客未受重伤,那么自然无需担心刺客的性命。他相信谢九姑娘是有本事想取人左眼,而不伤人右眼的。她若想打伤一个人,定然不会要那人的命。 ——不管怎么样,对她,这点信任他还是有的。 纪恒不是傻子,豫王邀请他上山,又有身形诡异的侏儒刺客,再加上豫王两次强调看好刺客,莫让其丢了性命。不大聪明的谢九姑娘都能猜到,他岂会察觉不出来? 豫王道:「二弟既然与谢九姑娘相熟,就该知道她的本事。去岁里,她曾用幂篱打死一匹受惊了的疯马……」 纪恒微怔:「竟有此事?」他心念微转,讶然道:「那匹马不会是孙家表妹向我讨去的那匹吧?」 「对,对,就是那匹马!」豫王忙说道。 「这样啊……」纪恒漫不经心地点头,然而想象一下那画面,他惊骇之余,又有些想笑。他记得,他有一匹骏马,是父皇所赐。但孙表妹不知从何处得知,痴缠着说要他教她骑马。他不胜其烦,干脆将马送给了她。 可是孙表妹得了那马,却用来驾车,而且马竟然还发疯了。眼看着疯马就要踩伤人,忽然离奇死亡了。他后来从小东那里得知此事,不免庆幸。只是他没想到,当初力毙惊马,避免其伤人的竟然是谢芸。 纪恒微微勾了勾唇,也是,除了她,还有谁有这样的本事。 豫王又道:「真是个厉害的姑娘。」 纪恒「唔」一声:「是,确实。」顿了一顿,他微笑道:「对了,那刺客死之前可曾透露出什么来?」 豫王摇头:「没有,你也知道,他下巴脱臼,说不了话。」 纪恒笑笑:「是啊,还有这么一件事。」 他心说,皇兄这推的可真干净,嗯,都是阿芸不好。阿芸失手打死了刺客,阿芸让刺客下巴脱臼,从而什么都审不出来。 「哦,不过倒是从他身上搜出一个东西来。」豫王沉吟道。 「什么?」纪恒做好奇状,「莫非是什么信物?」 豫王略一迟疑,答道:「是,魏王府的令牌。」 纪恒一脸震惊之态:「难道是魏王余党?走,咱们快快回宫禀明父皇!」哪有刺客行刺还带着令牌来表明身份的?这刺客身形像小孩儿,心性也同小孩儿一样了么? 豫王点头称是。兄弟二人带着侍卫迅速离去。 谢凌云与谢怀良起身离开后,继续爬山。 谢怀良终是忍不住问堂妹:「阿芸,你,你真见过皇上?方才那两人是不是太子殿下和豫王殿下?你……」 谢凌云点头:「是啊,我见过皇上,就在舅舅家的庄子上。那天下了雨,皇上和太子去庄子上避雨,就瞧见了。至于方才那两个人,太子我是认得的,另外一个,太子叫他大哥,他应该就是豫王吧?」 第二十八章 「避雨?见了皇上?」谢怀良心神激荡,小堂妹的运气可真好,按说人一年才会到庄子上几次,偏偏她就碰上了下雨,碰上了避雨的君王。重阳节爬个山,路遇凉亭歇个脚,就能遇上太子! 「是啊……」谢凌云对堂哥的激动有些不大理解。只是见了皇上而已啊。 「那你和太子?你们……怎么回事?」谢怀良犹豫再三,到底还是问了出来。先前他怀疑过阿芸和那少年私定终身。可那是太子,怎么会随随便便就……这岂不是玩弄小姑娘的感情?! 谢凌云一愣,笑道:「他啊,我上回帮过他,他还说要谢我呢。」说着她声音减低,扁了扁嘴:「这次连个谢字都没说。」 虽说施恩不图报,大恩不言谢。可至少要说声谢谢吧?还有他那起子手下,非但不道谢,还拿兵器对着她跟她七哥。 谢怀良呆了半晌,怔怔道:「原来如此。」可为什么太子对阿芸态度暧昧呢?太子那时说的话,可不能怪他多想。不过阿芸又救了太子和豫王,皇上肯定会对她有所赏赐吧?或者是提拔四叔?不知道阿芸有什么想头没有? 只是这些话不好拿来问阿芸,谢怀良心里疑虑太多,一时不知该从何问起,又想着赶路要紧,只得暂且全都压在心底,寻思着日后寻了机会,再一一问个明白。 再行路时,谢怀良的话明显少了,也不再刻意放下步伐等阿芸。——或许,啊不,阿芸比他厉害多了,根本就无需他等。 他们一行到卧佛寺门口,看见了谢家的马车。 谢凌云有点懊恼:「唉,耽搁时间了,不知道她们等急了没。」 谢怀良安慰她道:「没事,不要多想,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是很正常的事情,何况你还救了人。」 谢凌云心说,这倒也是。 他们待要上前与谢芷谢蕙会合,谢怀良忽的想起一事,「啊呀」一声。 「怎么了?」谢凌云惊问。 谢怀良一脸焦灼之态:「糟了,你的幂篱!你现下这个样子,可怎么好?」他又想起小堂妹就这般抛头露面走了这么久,更是不安。 谢凌云眨眨眼:「啊……」她反而安慰堂哥:「没什么啊。要不,你们去上香,我待在马车里?或者我自己先走下山去?我一个人走的话,没人知道我是谁的,不会丢了谢家的名头。」 「你——这是什么话?你来上香,躲在马车里是什么道理?还一个人下山,你若出了点意外,我……」谢怀良那句「我怎么跟四叔四婶交待」被他及时咽了下去。小堂妹的壮举还清晰地印在他脑海里。阿芸的本事,应该不至于出意外。他还想不出,有谁能是她的对手。 但是,谢怀良仍然说道:「不行,你都在胡思乱想什么?算了,等会儿再说吧。」 谢凌云轻声道:「哦,我知道了。」 谢家几人会合后,便要一起去卧佛寺上香。 「我也可以吗?」谢凌云道,「我路上出了点事,幂篱坏了,我就扔了。」 「啊?出了什么事?要不要紧?」谢芷谢蕙纷纷询问。 谢凌云忙道:「我没事啊,我好端端的。」她心说有事的是别人。 谢芷谢蕙端详妹妹,见她一切如常,才放下心来。至于幂篱,那是小事。不过谢蕙到底还是皱了眉,这不是第一回了。上回阿芸就丢了幂篱。但是因为谢怀良和谢芷在侧,她也不好细说。 「那阿芸怎么办?总不好抛头露面直接进去吧?」谢芷发愁,「卧佛寺里,可不只有女客呢。」 大户人家的姑娘,总得顾忌一些,不能抛头露面。 谢凌云想了一想,忽道:「我用帕子遮脸行么?」 她今日穿着缃黄色的衣裙,她袖子里也正好有一条浅黄巾帕,用巾帕遮脸可以么?反正平日里戴的幂篱也只有薄薄一层,若说遮挡容貌,恐怕还不及巾帕厚实。 谢芷谢蕙对视一眼,点头道:「也好。」 谢凌云自行用巾帕遮住面颊,只露出额头和一双眼睛,她也不说话,用眼神询问姐姐们,是否可以动身了。 谢芷一笑:「走吧!」 卧佛寺是前朝所建,历经风雨,屹立至今。此地的佛像与别处不同,乃是一尊侧卧的大佛。先帝还在世时,有人给大佛重塑了金身,看着颇为气派,听说也很灵验。 谢芷等人自然是要烧香许愿的。谢芷与谢蕙二人虽未言明,但是所求相近,都是希望婚事顺遂,夫妻恩爱和睦。 谢怀良也默默磕了头,许了愿。 谢凌云见哥哥姐姐们都极为虔诚地许愿,自己想了一想,也跟着请求佛祖保佑父母家人身体康健,保佑她自己顺顺利利,保佑嫂嫂平安生下小侄儿或是小侄女……周围亲人都祈祷了一遍,她最后又请佛祖保佑小师叔死于非命。 对,让他死于非命。 待她默默说完心愿,睁开眼站起身来。看哥哥姐姐们都看着自己,她不由地一愣,说道:「好了,好了……」 今日长辈不在,只他们四人,自然也就没有大师亲自给他们讲经。他们也乐得没有拘束,干脆在卧佛寺闲逛。赏花看佛,又结伴到后山看石碑。 后山石碑的字迹质量不一。几人点评一番,颇为快意。 他们午间在卧佛寺用了斋饭,午后又闲逛一番,才慢慢下山。 下山时,谢怀良不肯再让堂妹徒步下山,说道:「人常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时候也不早了,坐马车回去。」 谢芷谢蕙也劝她听话。 谢凌云见他们态度甚是坚决,没有转圜的余地,就点了头:「嗯,好的。」 反正重阳节的意义在登高,她已经登高了,下山的时候怎么样,她都能接受。 谢凌云回府后,换了衣衫去见阿娘。不等阿娘询问,她就直接说了今日的一些趣闻。——当然途中种种,她都略去了。她只讲了卧佛寺侧卧的佛像,讲了山上的枣树,讲了卧佛寺后面的石碑,还提到了几个耳熟的名字…… 薛氏含笑听着,她能看出来,女儿只要出了门,心情就会好很多。这丫头看着规矩,其实心里挺野的。她听女儿说了一会儿,寻思着女儿也该累了,就打发了她去休息。 谢凌云早就习惯了外出归来后跟母亲汇报情况,只是有些事情跟阿娘说得,有些事情跟阿娘说不得。 她今日路上打刺客救太子豫王一事,就不能对阿娘提起啊。 不过,谢凌云没有告诉薛氏的事情,豫王却一五一十告诉了自己的父亲。 太子与豫王自离开凉亭便一路直接回宫。 今日重阳,皇帝纪准略饮了几杯酒,就有宫人来报,说是太子与豫王求见。他一怔,忙让他们兄弟进来。 兄弟二人刚施了礼,皇帝便问道:「怎么了?你们不是去西山登高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豫王犹豫了一下,说道:「回父皇,儿臣和二弟,在西山遇刺……」 「遇刺?」皇帝神色忽变,猛地站起,「恒儿,你可有伤着?」 豫王眼神一黯,答道:「回父皇,儿臣和二弟都没有受伤。」 第二十九章 纪恒亦道:「父皇不必担心,我们好好的。」 皇帝点一点头,这才重新坐下:「没事就好。那刺客现在在哪里?有没有查出来是谁派来的?」 豫王看了一眼太子,回道:「那刺客已经死了。父皇,事情是这样的……」 他缓缓讲述了事情的经过,重点强调了一下谢九姑娘的神勇,言辞恳切,似是极为敬佩感激。 太子在一旁听着,似笑非笑,然而时不时点一点头。 皇帝面上神色变了几变,待豫王说完,才道:「你说的谢九姑娘,可是忠靖侯的孙女,元清的小女儿?」 豫王点头:「是。」 皇帝又看向太子:「恒儿?」 太子笑道:「父皇,皇兄没说错,的确是阿芸。上回在京郊的庄子上,您不是还特意见了她么?」 「她……她用一个幂篱……?」皇帝不大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又向纪恒求证,「侍卫都做不到,她……」 他回想了一下六月份在惊叫见到的那个小姑娘。当时那小姑娘虽然身穿男装,但是不掩国色,看性情也是天真烂漫的。这样的姑娘,竟真有这等本事不成?他想起薛裕说的,学武奇才。 太子点头,认真道:「确实如此。父皇还记得吗?儿臣曾经说过,小南小北加起来都不是她的对手。现在看来,应该说是,十个小南小北加起来,都不是她一个人的敌手。」 皇帝对纪恒的话毫不怀疑,他呆了片刻,才道:「我朝竟有这等人物,可惜……」 他虽未言明,可是纪恒却听出了他的未尽之意。父皇可惜的,大概就是阿芸是女儿身,不能为朝廷效力了吧?可是,谁说女儿家就不能有本事的? 皇帝为谢九姑娘惊叹了许久,才想到刺客,复又问道:「对了,那刺客问出什么没有?是谁的人?」 豫王叹了口气,很遗憾的样子:「那刺客已经死了,先前他下巴脱臼,什么也没问出来。不过,他身上倒是搜出来一块令牌,是魏王府的令牌。」 「魏王府?」皇帝皱眉,「行了,朕知道了,这事你去查吧。」 豫王一怔,有些意外。父皇似乎不大关注这刺客是受谁指派,反倒是对那个谢九姑娘更关注些。他点头领命:「是。」 皇帝摆摆手:「你先回去吧,也累了一天了。」 豫王应下,告辞离去。却听皇帝又道:「恒儿留下。」他脚步微顿,终是大步走了出去。 纪恒上前:「父皇还有事?」 皇帝道:「你先坐吧。恒儿你来说说看,这刺客是谁指派的?」 「皇兄不是说了吗?那刺客身上有魏王府的令牌。」纪恒挑了挑眉,回答道。 皇帝笑骂:「朕问你话呢!朕面前还不老实?魏王府早就没了,哪里还有为他卖命的刺客,还傻到把令牌带到身上?怎么不直接挂个你的牌子,说是受你指派?」 纪恒正经道:「父皇英明。」 皇帝哼了一声,他在做太子时就遇到过几次刺杀,不至于这点把戏都看不出来。只是这一回么?他皱了眉,不愿再深想。 「不过,朕倒是没想到,谢家,那个阿芸,那丫头本事真有那么大?这儿只有咱们两个,你只管如实说来。」皇帝到现在仍是不敢相信,那个看起来略带稚气的小姑娘,有他们所说的本事。 纪恒道:「是的,她很厉害。」停顿了一下,他又继续说道:「父皇可以请她到宫里来……」 「嗯?」皇帝微怔,笑道,「也是。她立下大功,是该重赏。」 「那父皇准备怎么赏她?」纪恒饶有兴致地问道。 皇帝略一沉吟:「她救了朕的两个儿子,这是大功。不如朕收她为义女,给她个公主的封号?」 「不行!」纪恒想也不想,直接说道。呆了片刻,他才意识到父皇是在说笑。皇帝收义女,那是大事,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收个义女? 皇帝这才道:「赏些金银珠宝?那也太俗气了。赏些绫罗绸缎?也用不着吧……」他看了一眼儿子,笑道:「要不,你来决定?」 纪恒轻叹了口气,说道:「父皇,我母亲是被人刺死的……」 他话一出口,皇帝的脸色就变了。 皇帝嘴唇翕动,沉声道:「是。你母亲是为了朕死的。」这是他一生憾事,如今他君临四海,富有天下,却再换不回发妻的性命。他对纪恒好,除了纪恒本身,还因为纪恒的母亲孙氏。 纪恒忙道:「爹,孩儿不是说这个。」 皇帝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顶,轻声道:「恒儿……」 「父亲爱惜孩儿,自母亲去世后,亲自教养孩儿,还立孩儿为储。只是宫墙内外,时常会有刺客……」纪恒缓缓说道,「父亲担心孩儿,派了最厉害的侍卫,随身侍奉。唯恐孩儿有一点危险……」 皇帝听得心里一酸,道:「你是说,你想要谢家阿芸做你的,侍卫?近身保护你?」 太子一噎,转了转眼珠:「父皇说什么?」 皇帝已然皱眉,沉声道:「这不大妥当。她毕竟是臣子之女,不是男子,也不是孤女,又怎么能做你的近身侍卫……」 ——皇帝自认为,发妻孙氏过世后,他亲自带着纪恒,可以说又当爹又当娘,不敢让儿子受了一点委屈。但是这一回,恒儿的请求,只怕他满足不了。 太子心说,父皇这可是误会了。他忙道:「父皇说笑了,孩儿怎么可能让一个侯府千金来做侍卫?这也与礼不合啊。」 「那你待怎样?」 不等纪恒回答,皇帝就又说道:「对了,朕记起来了。那阿芸的功夫是她舅舅教的。薛裕是苑马寺卿,自然也不能给你做侍卫。朕可以教人去寻访一下,看他可曾收有其他徒弟。如果有……」 纪恒失笑道:「父皇想到哪儿去了?孩儿不是说想要侍卫。侍卫功夫再高,所能做的也有限,不可能真的时时跟在身边。而且即使在身边,真有危险,他们也未必能反应过来。」 皇帝心中一沉,暗想此话倒也在理。他当初做太子时,身边未尝没有明卫暗卫,可真到了有刺客行刺之时,侍卫并不能立时赶到。那时挡在他身前的是他发妻孙氏。 想到发妻,皇帝心里又是一痛,看向儿子的目光更加温和,越发好脾气地问道:「那你想怎么样?」 纪恒看了父亲一眼,给父亲斟了一杯茶,才道:「若是孩儿有她那样的本事,那不是什么刺客都不怕了吗?」 皇帝愣了半晌:「你是说,你想学武?」 纪恒叹了口气,缓缓说道:「父皇可能不知道,从去年冬天到现在,孩儿曾经三次遇刺。好在有母亲在天之灵保佑,才能次次化险为夷。可是以后呢?以后孩儿未必每回都有这般好运。」 「你想学武?」皇帝皱眉道,他本欲说「我儿又不上沙场做将军,何必却学武吃苦?」,但是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不足一年的时间,恒儿曾三次身陷险境。虽说有可能是恒儿白龙鱼服。——不,不是恒儿的错。恒儿是太子,去哪里都可以。 第三十章 皇帝的眉峰渐渐舒展,说道:「学武很辛苦的。」他听说,学武要冬练三伏,夏练三暑,而且恒儿的年岁,也不大适合练武了吧?此刻习武,会不会比旁人更辛苦一些? 纪恒眼前闪过阿芸的眉眼,微微一笑,说道:「也不会太辛苦。」一个小姑娘都能忍得了的苦楚,他一个大男儿还忍受不了么? 皇帝点一点头,又问了下一个问题:「那你要谁教你?薛裕?不过依他所说,他的本事还不及他外甥女……」 纪恒收敛了笑意,看着父亲,没有说话。 皇帝想了一想,一脸震惊:「你不会是想让谢家的阿芸教你吧?」 看了看儿子的神色,像是默认了他的猜测。他摇头道:「这怎么成?太子太傅怎么能是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而且,就算是不给她师父名分,她是女子,你是男子,她近身教授你武艺,不免会朝夕相处,或许还会肌肤相触,那她将来还怎么出嫁?」 纪恒想也不想,直接说道:「那让她嫁给我不就成了?」 「什么?!」皇帝疑心自己听错了。 纪恒也有些愣怔,似是没想到自己会脱口而出那么一句话。不过话既然说出口,也就没有收回的道理。他略一沉吟,说道:「我说,我娶她啊。」 「你——」皇帝深吸一口气,说道,「你不要胡闹。」——刚说拜师傅,又说做妻子,这孩子,尽跟他胡闹! 纪恒笑了一笑,心念微转,已有了计较,他语气轻快,说道:「其实也不必急着学。父亲的丹青不也是成亲后,母亲教导的吗?」 他听父皇身边的老人说过,父亲之前不通画技。现在的一手丹青,还是娶妻之后,跟他母亲学的。纪恒心说,若是他真娶了阿芸,她教他武艺,他也教她别的,即使肌肤相亲,又能怎样?不过是人们说的闺房之趣罢了。 想到这儿,他心跳加快了几分,神色也有些不自然。娶阿芸为妻,好像还挺不错的。 皇帝面色一红,没想到儿子会突然来这么一句。他咳了一声,说道:「什么话?!这话也是能浑说的?!你的妻子,将来可是要母仪天下的,怎么能随随便便说娶谁就娶谁?」 纪恒一怔,正色道:「孩儿不是浑说,是认真的。孩儿是真想娶她为妻。」 皇帝意识到儿子不是在说笑,神色忽变,皱眉:「不妥。」 诚然他对谢芸的印象不错,不过那只是仅限于对一个臣子之女。如果要她来做自己的儿媳,那就不大合适了。恒儿会是皇帝,他的妻子届时肯定会是皇后。谢芸孝顺本分,武功高强,好是好,可未必能当得起一国之母。更何况,他虽然不曾言明,可是在心里已经为儿子选好了太子妃。只等时机成熟,就会下旨公布。 「为什么不妥?」纪恒问道。 皇帝缓缓说道:「太子妃不可能是谢芸。」 「那是谁?」 皇帝不答,而是说道:「你若要纳她,只能让她做良娣。太子妃须是孙家的姑娘。」 他的发妻孙氏为他而死,他有心保孙家几代富贵。孙氏的娘家侄女,那个叫婉柔的,容貌跟他亡妻有七分相似,恒儿的样子也随了他。他们若结成夫妇,也能圆了他的遗憾。而且他看那孙家婉柔对恒儿也是一往情深的模样,只是恒儿害羞些,别扭些。他原想着等恒儿大一些,有了娶妻的心思,就把此事订下。怎么这孩子一开口,却是要娶旁的姑娘?! 纪恒收敛了笑意,站起身来:「孙家的姑娘?哪个孙家?」 「自然是你外祖父英国公家。你大舅舅家里你婉柔表妹,不是一向跟你要好么?你外祖父一家老实本分,又待你亲厚……」皇帝耐着性子跟儿子一点点解释,却见儿子面无表情,眼睛黑沉沉的,他不由地愣了一愣。 恒儿容貌随了他,可是那双眼睛,却像极了孙氏。 如今恒儿这么看着他,皇帝心中一阵钝痛,孙氏为他而死的画面蓦地浮现在眼前。他正要相劝的话却再也说不出口,只闷声道:「你不欢喜?」 纪恒道:「我只拿孙家表妹做表妹,没想过要娶她做妻子。况且,她的性子,做一家主母都难,更别说是太子妃了。」 皇帝一噎,婉柔的性子,他自然也是知道的。但那不过是小姑娘家纯真活泼鲁莽随性了一些,或许脾气有些坏,有时也会触怒他。可看了她的脸,他也就能原谅她了。 皇帝笑一笑,说道:「可她容貌像你母亲,性子也不是不能改……」 「父皇……」纪恒看一眼父亲,一脸踌躇,欲言又止,终是说道,「她像母亲,就更不能娶她做妻子了……」 他说这话时,目光低垂,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他觑着父亲的神色,果然见父皇呆愣住了。他勾唇一笑,继续说道:「父皇一向心疼孩儿,不想让孩儿抱憾终身吧?」 皇帝沉默了片刻,方道:「容朕想一想。」 纪恒点一点头,也不离去,他自行斟了杯茶,仿佛等着父亲立时做出决定来。 皇帝也有数个儿女,不过在他心中,其余几个加起来,都不敌一个纪恒。不仅仅因为这是他唯一的嫡子,也不单单是因为孙氏的缘故。这个孩子,是他发妻所出,由他亲自养大,相貌上又最像他。他跟其他的孩子,可以是君臣父子;可跟恒儿,他自忖比寻常百姓家里的父子都要亲厚百倍。 他待恒儿好,就更不愿意看恒儿失望难过。他愿意把他所拥有的、他所认为的最好的,都给恒儿。 知道儿子在等自己的决定,皇帝暗暗叹了口气,说道:「罢了,改日先让她进宫一趟,朕再做决定。」 他心说谢家阿芸也才十三岁,出身侯门,也有些可取之处。既然恒儿心悦她,那就考察一下,看她怎么样吧。 说到底,他总归是不想让儿子失望的。 纪恒闻言笑道:「那就多谢父皇了。」 他语气轻快,笑得也真心实意。皇帝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好好做事,这天下将来是你的。」 他爱惜儿子,会让恒儿继承江山,会帮他剔除权杖上的刺,也会一点一点教他如何做好一个君王。 纪恒知道父亲的意思:「父皇……」 皇帝又道:「五儿的生辰是不是就要到了?到时候,就让阿芸进宫一趟吧。」 纪恒点头:「谢父皇。」 「时候也不早了,你今日忙了一天,想必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皇帝打了个哈欠,露出了疲态。 纪恒忙道:「是,父皇也早些休息。」 他告辞出去,西边的落日映着宫墙,给古老的建筑镀上了一层红光。纪恒在殿外站了一会儿,想着今日跟父亲所说的事情,心里有些欢喜,又有些恍惚,还隐隐有一点期待。 五公主的生辰在九月十八。谢凌云没想到的是,八岁的公主会在过生辰前邀请她进宫做客。是的,邀请。 那个绯衣太监来到谢家时,谢家上下都只道是宫中有什么旨意,正要召集家人,布了香案,一起领旨。却不想那个自称是小喜子的太监,满面笑容,捏着嗓子,说是五公主生辰,特邀谢九姑娘进宫小聚。 第三十一章 不止谢凌云发懵,谢家众人也是震惊而意外。 老太太卫氏直接问道:「喜公公,这是公主的意思?」 小喜子笑得花儿一般,含糊说道:「是主子的意思,不过皇上也应允了的。」 当着小喜子的面,卫氏也不好直接问孙女,是如何认得宫中之人。怎么这五公主会邀请阿芸到宫里去?而且,五公主不是才八岁么? 待小喜子走后,卫氏才唤了谢凌云过去,问道:「怎么回事儿?」 谢凌云茫然地摇了摇头,过了片刻,才忽的忆起一事,说道:「哦,是了,六月份的时候,皇上是说过一回,说是要我进宫陪公主玩儿。」 她寻思着,这期间无人提起此事,直到她又救了豫王和太子,才有了这进宫的邀请。她不由地做了一个大胆的猜想,是不是皇上要赏赐她了?她问过阿娘,阿娘说这里女人也能有品级,只是这品级都是依附男人而生的。她还没嫁人,有诰命是不可能了…… 谢凌云正暗自思索,又听祖母问道:「什么皇上?你何时见了皇上?」 卫氏大惊,莫非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阿芸还见过皇上不成? 谢凌云便将六月份在舅舅家的庄子上偶遇避雨的皇帝一事,慢慢说了。 她发现,她说完之后,祖母的神情更精彩了。卫氏深吸了口气,许久才道:「皇上都说了什么?」 谢凌云道:「也没说什么,就随便问了我几个问题,还给了我一块玉佩。说我想打谁,就能打谁。」 她六月里见过皇帝一事,这家里也就她父母以及谢怀良几人知道。她没想过成心隐瞒谁,可原本也没想过遮着掩着。 卫氏问,她也就说了。 不过她说完之后,卫氏的神色反倒正常了一些。卫氏摆一摆手,让她回去了。卫氏思忖着,皇上善待阿芸,多半是看在律儿的面子上,也没别的意思。 谢律夫妇也有点这样的想法,但是他们比起别人不免多了几分担心。尤其是薛氏,女儿这性子,进宫赴宴,还不知道会怎样呢。她少不得又唤了女儿过来,认真教导一番。从宫中规矩,到应注意的事项。 言毕,薛氏又道:「算了,你只当是去公主府,但是要比去公主府再小心谨慎十倍百倍。」 谢凌云听阿娘话里的意思,似乎那皇宫是吃人的地方一般,也有些惊讶。然而她还是应下了。她心里到底还是有点满不在乎的,她见识过宫中侍卫的本事,不过尔尔。那么宫里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薛氏想了一想,又详细给女儿讲起宫中诸事。 谢凌云早先已知道除了被追封的淑皇后孙氏,宫中并无皇后。豫王的生母夏氏是静妃,而当前宫中掌事的是贵妃石氏。不过这石贵妃并无子女,她身边只养了一个女儿,就是即将过八岁生辰的五公主。 听阿娘说,如今宫里的妃嫔只有贵妃石氏、静妃夏氏,以及端嫔和懿嫔时,谢凌云瞪大了眼睛。 不是说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吗?这似乎不大够数啊?就算是加上早逝的皇后和五公主的生母段贵人、姚贵人,也远远不够啊! 薛氏似是看出了女儿的疑惑,笑道:「这些都是当年东宫的老人。皇上未登基时,日子过得不大安稳,且他本就不是重色的,自然也就……去岁,皇上登基,忙于国事,也没再选秀。」 「哦。」谢凌云点头,轻声道,「原来是这样。」 薛氏又道:「听说也有大臣上表希望皇上再立贤后,统领后宫。可皇上顾念先皇后,说今生绝无二妻,也就没人再提此事了。唉,皇帝和先皇后,可真是伉俪情深。」 说到这里,薛氏心中暗叹。因着皇帝一句「绝无二妻」,一时之间,不少朝臣也越发敬重嫡妻来。连谢律都拒绝了旁人所赠的美人。 谢凌云点一点头,不说话。她能听出来阿娘对皇帝此举挺推崇的,可是她暗暗皱了眉,说是绝无二妻,可皇帝还是有,一二三四五六个其他女人啊。这也能算是伉俪情深?可能也就是比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强吧? 知道阿芸被邀请进宫,谢家其余诸人不免艳羡。薛氏同谢蕙一起,帮阿芸选了衣衫,务求端庄典雅。 谢凌云感激他们的好意,于九月十八日坐着马车进了宫。她按照薛氏吩咐的,带了玲珑陪同。之前她又特意将她拴好红绳的玉佩小心放在怀里。 ——她以前确实也曾出门做客过,但是单独进宫还是头一次。她心里头不免有点紧张。坐在马车里,她默默念了几遍内功心法,才恢复了镇定。 谢凌云来之前听说,马车不能进宫。不过让她意外的是,在宫门口,得知她的身份后,宫中守卫却允她继续乘马车而去。 谢凌云牢记着阿娘的话,恪守规矩,不能授人与柄,便坚持步行入内。 只是这皇宫也太大了些,而且说一声守卫森严,并不为过。谢凌云一面跟着小太监前行,一面悄悄记着路线。 阿娘说,不能东张西望,她只能悄悄记路了。 他们行了约莫有半个时辰,那小太监才带着她在一处巍峨的宫殿前停下。 谢凌云抬头,看一看宫殿的名字:毓秀宫。她心说,这多半就是五公主所居住的宫殿了。 小太监让她稍带,又上前与宫殿门口的太监耳语几句,这才又回转身来,笑道:「谢小姐,公主在御花园等您,咱们现下就可以过去。只是,这幂篱要先取下来。」 谢凌云一怔,寻思着莫不是皇帝听说了她拿幂篱打伤歹徒一事,怕她再拿着幂篱做出什么来?不过,她也不大爱戴幂篱。既如此,那便取下吧。 她取下幂篱,视野开阔了许多,心情也莫名舒畅。 玲珑接过了她的幂篱。 谢凌云见玲珑面色苍白,似是在极力保持镇定,她轻声道:「不用害怕。」其实她也是第一回进宫啊。 小太监又道:「这位姐姐可以在此稍候,公主要见的是谢小姐。」 谢凌云暗暗纳罕,不让带玲珑的么?她给了玲珑一个安抚性的眼神,点了点头,随小太监前往御花园。 御花园极大。 谢凌云进了御花园,想到豫章长公主府的花园,感叹,果真是皇帝的花园,比公主府的还要大,花儿的种类还要多! 九月中旬,阳光和煦,温度适宜。太监领着她,在一个亭子前停下,轻声道:「谢小姐,公主就在那里了。」 谢凌云点一点头,她已经看到亭中的人了。 宫娥侍立,端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看见她,便招了招手。 谢凌云上前,轻声道:「五公主?」 「你是我父皇请来陪我过生辰的人?」小姑娘站起身来,问道。 谢凌云点头:「对,是我。」 五公主皱了眉:「你就是阿芸啊?」 谢凌云再次点头:「对,是我。」 又听五公主道:「那你坐吧。」 谢凌云从善如流坐了。 「你等一等,我父皇和太子哥哥一会儿就过来。」 谢凌云一怔:「什么?」 第三十二章 五公主甜甜一笑:「我说我父皇跟我太子哥哥啊,他们一会儿就过来的。」说着,她坐了下来,把桌上的糕点推向谢凌云,笑道:「你尝尝。本来说好的是在我宫里的,可是我听说花儿开的好,就挪到御花园来了。我嬷嬷不在,你不用害怕。」 谢凌云点一点头,她想了一想,从荷包里掏出一只木刻的小猫,道:「这个给你玩儿。」 这是她自己刻着玩儿的,只有小孩儿的拳头大小,也未上色。虽然手工简单,可也算是她的心意。 因为要过生辰的是一个八岁的小姑娘,胭脂水粉、金玉首饰,五公主都用不着。其他的珍贵物件,她只怕还没有五公主多。她想她能送的,也只有自己亲自动手做的东西。 五公主目光刚扫过谢凌云手掌上拳头大小的木猫,眼睛就唰的亮了:「小老虎?」 「呃……」谢凌云呆了一呆,老实说道,「不是,这是猫。」 「猫?」五公主瞧了谢凌云一眼,小嘴一扁,「明明就是老虎,怎么会是猫呢?它要是老虎,我就要;要是猫,我就不要。」 谢凌云想也不想,直接道:「哦,那它就是老虎。」 五公主赞许地看看谢凌云,点头道:「嗯,我就说嘛,这就是小老虎。」她满意地从谢凌云手上接过「小老虎」,轻轻摸了一摸,说道:「这老虎比贵妃娘娘养的波斯猫丑多了,怎么可能是猫?」 谢凌云一噎,倒没想过这个缘由。 五公主把玩了一番,甚是满意,又从手臂上褪下一个精致的镯子来,递给谢凌云:「给你。」 谢凌云摇头:「我不能要。」 「我是公主,我给你的,你要拿着。」 谢凌云皱了皱眉,终是小声道:「谢公主好意,不过太小了,我戴不上。」 ——她原本也想过顺势收下的。只是五公主年纪小,又一脸稚气。她总觉得她收了五公主的镯子,就有点哄骗小孩子的罪恶感。 「啊?」五公主愣了一愣,她看看手镯,又狐疑地看看谢凌云,肯定地道,「你那么瘦,肯定能戴上。但是你既然说了戴不上,那就当你戴不上吧。」 谢凌云道:「我是真的戴不上。」她虽然骨架纤细,可五公主毕竟是孩童。 五公主老成地叹了口气,收回镯子,很无奈的样子:「好吧,得了你的老虎,我很承你的情。以后等你过生辰的时候,我也会送你一份大礼。」 「那就谢公主了。」谢凌云忍着笑意,一脸认真地说道。老实说,她对五公主的礼物,还真没几分期待。她雕刻木猫,主要是因为今日是五公主的生辰。她带礼物是应该的。 「那你生辰是什么时候?」五公主歪了歪脑袋,问道。 「十月初九。」谢凌云脱口而出。话刚一出口,她就看到远处花树掩映,有人正向这边走来。她眼神极好,虽然距离远,可她仍能认出来者是谁。 五公主惊叹道:「啊!我太子哥哥是十月十二,你比他早了三天……」 谢凌云心不在焉,点了点头,说道:「呶,你太子哥哥来了。」 远处走来的一群人,为首者是那次在薛家庄子上见过的皇帝,紧随其后的就是太子纪恒了。 他们步伐不慢,不多时就到了凉亭外。 五公主与谢凌云待要施礼,皇帝已然笑道:「不必行礼了,今儿是小五的好日子,小五可高兴?」 「父皇找了人陪小五玩儿,小五很高兴。」五公主笑道,「父皇,阿芸还给我小老虎呢。是不是啊?阿芸。」 说着,她献宝般拿着「小老虎」给父皇看。 谢凌云的脸蓦地红了,也不知该不该上前说明,这是猫,不是老虎,她没想成心欺瞒公主。 「小老虎?」皇帝看了一眼,玩味的重复了一遍,看一看低眉敛目、面带红晕的谢九姑娘,复又把目光投向了太子纪恒。 上回见谢家阿芸时还是在薛裕家的庄子上,那时她一身男装,举止潇洒,还有几分雌雄莫辨。这次她进宫穿着当下时兴的女装,容貌妍丽,行为端庄,也算是个还不错的姑娘。 美丽而不自知,也难怪他十五岁的儿子会生出娶妻的心思。 纪恒应道:「不错,挺像的。」 皇帝横了儿子一眼,却是忍不住勾起了唇角。这孩子,还没怎么着呢,就护上了。 谢凌云诧异地看了纪恒一眼,心说,他们兄妹的眼神可真一致。果真是亲兄妹!只是这一眼看后,她有些发愣。 她之前见过纪恒数次,可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金冠压顶,一身华服,又是在皇宫之中。 感受到她的目光,他也看向了她,似笑非笑。 谢凌云偏过了视线,心说,这才对嘛! 皇帝看看儿子,又看看女儿,到底还是夸赞了两句:「不错。这是阿芸自己雕的?」 「回皇上,是的。」谢凌云上前应道。 皇帝赞道:「嗯,雕的很像,公主也很喜欢,你想要什么奖赏?」他含笑看着谢凌云,心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如果这姑娘敢说,想要赐婚,他就立马同意。——不过,他想,她肯定不会的。 然而谢凌云还未开口,五公主便道:「父皇,不要你赏,她的赏赐由我来给。」 皇帝哈哈一笑,摸了摸公主的头顶,笑道:「好,就听小五的。」顿了一顿,他又温声道:「小五出来的时候不短了,贵妃娘娘要担心的。」 五公主闻言忙站直了身体,低声道:「那小五这就回去,不让贵妃娘娘担心。」她抬起头,又不舍地看了谢凌云一眼:「阿芸呢?父皇,阿芸陪我过生辰呢。」 她很少有玩伴,身边的宫女嬷嬷不大跟她说话,孙家的那个表姐倒是会进宫来,不过孙表姐不大待见她,更喜欢太子哥哥一些。可饶是如此,她也想跟孙表姐多说说话。今天是她的生辰,父皇说找了人陪她过生辰,她很期待。见了阿芸后,她这期待变成了欢喜。 阿芸长的好看,说话声音也好听。她很喜欢。 皇帝却道:「你先回毓秀宫,阿芸稍后就过去。」 五公主乖巧地点了点头,施礼道:「那,小五告退。」 她同宫娥太监一道离去,谢凌云觉得有些尴尬了。她是来陪五公主过生辰的,五公主都回去了,她还在这里做什么? 可是,皇帝和颜悦色地道:「阿芸坐吧。」 谢凌云谢过皇上,老实坐了。 「听太子说,你前些日子,救了太子和豫王?」皇帝不紧不慢说道。 谢凌云点头:「回皇上,是的。」 「你救了朕的两个儿子,想要什么奖励?」皇帝一面说着,一面打量着谢凌云。嗯,容貌美丽,姿态端庄,在君王面前也落落大方,无一丝局促之态,又有十分过硬的本事。乍一看,还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想到这里,皇帝心里不免别扭。挑儿媳妇这种事,一般都是长辈女眷来的。可怜他母后早逝,妻子早逝,后宫虽有几个妃嫔,可也没真正靠得住的。没奈何,只有他亲自来了。 第三十三章 谢凌云摇头道:「回皇上,不需要奖励的。」 「嗯?」 谢凌云道:「只是举手之劳,用不着奖励。」 皇帝的嘴角抽了一抽,举手之劳?!他的好奇心有些按捺不住,饶有兴致地道:「都说你会武,你到底有多大的本事?给朕瞧一瞧。」 谢凌云一愣,下意识看一看纪恒,见他暗暗点头,就道:「好。」 她站起身来,轻声道:「我打一套拳给皇上看好不好?」——她生怕皇帝会突然提出诸如「胸口碎大石」、「单手劈砖块」之类的要求。 皇帝点头,示意她随意。 谢凌云走出凉亭,站在空地上,老老实实打了一套拳法。——正是那日薛裕教给她的。 她动作极快,身形优美,绯色衣裙在花影中翩跹而舞,美不胜收。 然而看在皇帝眼里,却也只有一个快字而已。他看看儿子,心说这真不是跳舞么?看着好看,有用么? 一套拳法打完,谢凌云收势而回。 纪恒却道:「阿芸,不必刻意隐藏实力,也不用紧张。你就当是随便玩玩儿,要不,你飞一飞试试?就像……」他有心说,就像我第一回见你时那样就挺好。 她可能不记得了,可他知道,他第一回见到她,是在正月里。她一身素衣,凌空飞翔,让他误以为这世上真有神仙。 「哦。」谢凌云应一声,回头见皇帝并无反对之意,她稍一用力,身子腾空而起,远至数丈以外的一棵花树上。 她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花,随手摘了一朵,又飞回了原点。 皇帝面无表情,心中却着实惊骇。若非亲眼所见,他是不会相信有人会有这般本事的。宫中的守卫已然是天下难寻的高手,可在她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他想起薛裕说的「练武奇才」,他那时还当是薛裕夸大了事实,可现下他心里想的却是,若这都不是练武奇才,那什么才是? 纪恒看父亲神色不对,心中一凛,轻声说道:「父皇,这还不算什么,她曾力毙惊马。大齐有此人才,是大齐之幸。」 皇帝「唔」一声,并不说话。若是男子,有万夫莫敌之勇,自然是大齐之幸。可偏偏她是女子。是女子,又是元清的女儿,还是恒儿想要求娶的女子,如此一来,就有诸多不便了。 谢凌云冲皇帝施了一礼,想了想,将花奉上。 皇帝面色一沉,摆了摆手。 谢凌云一怔,暗忖是不是皇帝生气了? 她正皱眉思索,不妨纪恒笑着上前,拿过她手里的花,小心簪在了她发间:「很好看。」 谢凌云「啊」一声,回过神来。她的脸腾的红了。如果不是还记着对方是太子,她是在宫里,她想她肯定会一掌撂翻了他。 他给她发间簪花,这是很不对的。 她悄悄瞪了他一眼,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而纪恒却笑了。 将两人互动看在眼里的皇帝,咳了一声,说道:「阿芸,你本事很好,你有没有想过收个徒弟,将这本事流传下去?」 「收徒弟?」谢凌云愣了愣,老实说,她还没想过收徒弟。在天辰派时,她尚是小弟子,哪有资格收徒?在这里,也从来没有人要拜她为师啊。 这辈子,她所遇上的人,习武的少,一心追求高深武术的更少。男子多是追求官阶和钱财。女的没出阁的,想着有桩好婚事,出阁了的,想着怎么在夫家站稳跟脚,想着夫婿,想着儿女,想着家庭。 他们对练武没有兴趣,甚至是当她主动提出要教人武艺时,也被人婉拒。 皇帝问她想不想收徒,总不会是想着要拜她为师吧?——肯定不会。看皇帝一点武艺都不会,不像是痴迷武术的人。 「是啊,想不想收徒?」皇帝含笑问道。 谢凌云想了一想,说道:「我没收过徒弟,也没教人过功夫。」 她这回答,皇帝也摸不准她的态度,思忖着这大概是在委婉表示自己不愿意了。皇帝又看一眼面无表情的儿子,换了话题:「你真的不要赏赐?」 「啊?」谢凌云一呆,怎么又回到这儿了?她微微蹙眉,她也想不出有什么想要的。 皇帝又道:「你这次立了大功,要什么赏赐都可以的。只管说来,朕都会满足你。朕是天子,没有什么做不到。」 谢凌云想了又想,手心里隐隐有了汗意。其实,她不是无欲无求,她有很想要的东西。只是这些,皇帝也未必能给她。 再回一次天辰派。——这肯定不能实现了,皇帝帮不了她的。 那她还想要什么呢?她偏了偏头,细细思忖。是了,她想可以不用每天窝在家里,她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她可以出门不戴幂篱,她可以行走江湖无所顾忌…… 但是这些她都不能。 皇帝看这姑娘神情变了几变,眼神中的那种情绪分明是渴望。他吸了口气,想听听她想要什么赏赐。 谢凌云犹豫再犹豫,终是开口说道:「回皇上,我想能多出门。」她说完这话,心情莫名的轻快。——可能会实现不了,可是说出来感觉也舒服不少。她还从来没告诉过别人,她的这个想法。 纪恒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想多出门?她是在家里头,过得不顺心么?按说凭她的本事,应该没人能让她受委屈啊。 「多出门?」皇帝微怔,这是什么要求?他看一看美丽的少女,又看看自己的儿子,他想,他可能明白了什么。这两人是互有情意吧? 他心中酸涩,轻声说道:「这有何难?五公主很喜欢你。朕赐你一块令牌,从今日起,你可以常常进宫。」 「啊?」谢凌云不明白皇帝这是何意。她是说她想多出门,皇帝不肯答允也就罢了,说允许她常常进宫是什么意思? 「皇上我……」谢凌云急道。 皇帝摆手,制止了她的话。他原说是要好好考察她一番的,可到底还是心疼儿子,不愿意多为难她。而且他毕竟是男子,若真遂了恒儿的心愿。那他就是阿芸的公公,翁媳之间,原也不该来往过多。 只是,皇帝暗想,即使他二人真有意,他也不能就这样应下,糊里糊涂地同意。恒儿是储君,恒儿的妻子将来是要母仪天下的,并不是恒儿自个儿愿意就成的。总得要看看谢芸是否适合那个位置。 皇帝忽的想到一个人来:豫章长公主。 豫章与他虽非同母,却自小跟他亲厚,他自然是信得过豫章的。而且,以豫章的见识心性,此事交给豫章,他放心。 皇帝这才道:「没事。阿芸,说起来,你今年是十三了吧?」 谢凌云压下心头的疑虑,点头道:「回皇上,是的。」 皇帝又与她闲话几句,才道:「小五还在等着你陪她过生辰,朕就不留你了。你先去吧。」 谢凌云点头:「是,皇上,阿芸告退。」 她心里满是疑惑,敢情皇帝留下她,就是看看她演示武艺,问问她想要什么赏赐? 她一面走着,一面思索,心间忽的浮上一个念头:若是她向皇帝讨官儿做,皇帝会同意么? 第三十四章 她想起她抓周的时候,抓住的是官印。她扁了扁嘴,方才没问,或许她还真能当官儿呢。那群太太们说的诰命夫人又有什么意思?! 谢凌云跟着宫娥前去毓秀宫。走着走着,不觉竟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她知道是有人追了上来,停下脚步看去,呆了一呆。 纪恒?! 他不是在陪皇帝么?怎么过来了? 纪恒快步追上他们,轻声道:「阿芸,我有话问你。」 他这话一出口,宫娥便后退了数步。 「什么?」谢凌云道,「你说。」 「那回你说我应该自己学武艺,是不是?」纪恒道,「就是重阳节那日,这话你还记得吗?」 说过的话自然不会抵赖,谢凌云点头:「是啊,我记得呢。我是这么说过。」 「那我要是跟你学武艺,你教不教?」纪恒问道。 谢凌云眨了眨眼,疑心自己听错了。 纪恒又问了一遍:「教不教?」 谢凌云转了转眼珠,不答反问:「你是要我做太子少傅么?」 她记得太子的师父里,有一个是太子少傅。 纪恒嘴角抽了一抽,慢吞吞道:「不是,我想跟你学武,可没想着要你做我师父。你比我还小两岁呢。」 「那你想怎样?」谢凌云目光灼灼,看向纪恒,心说,还有这么便宜的事么?不拜师就想学武艺? 可能是纪恒也觉得自己的提议无理,因为她看到他的脸竟然红了。 阳光下的少女,肌肤如雪,乌发如瀑,鸦羽一般的睫毛在眼睑下覆盖了一层浅浅的阴影。 纪恒轻咳一声,微微移开了视线,低声道:「你不能做太子少傅。」 其他的官职,如各种宫中女官都可以,但是不能做太子之师。 谢凌云又问了一遍:「那你想怎样?」 「我只说不让你做我师父,没说不让你做别的。我可以拿其他的跟你换。」纪恒道。 「其他的?」谢凌云奇道,「其他的什么?」她心说,莫非他也会武艺,有什么拿手的本事要与她互通有无? 纪恒本要说出「太子妃之尊,未来皇后之位」,可是话到嘴边,他顿了一顿,心念微转,蓦然想到她在被父皇问道要什么赏赐时的情形。他想,她可能不大稀罕那些。 他略一沉吟,临时改口:「拿你想要的。」 「我想要的?」谢凌云纳闷,「我想要什么?」 纪恒伸出手去,将她发间略微歪了的花摆弄好,轻声道:「自由。」 「自……自由?」谢凌云瞪大了眼睛,仿佛内心最深处的秘密被人窥探到。她下意识否认:「谁说的?我挺自由的。」 她转过了身,将视线投向别处。 纪恒忽然福至心灵,他道:「阿芸,你有这样好的本事,真的甘心每天只待在家里么?跟姐姐妹妹一起,绣绣花、看看草?因为谁的份例多一些,谁的衣裳更时兴而置气?等年纪大了一点,按家里安排的,嫁一个丈夫,继续每天待在家里,偶尔出去做客,其余的时间就老老实实地等着丈夫回来?哦,可能还会因为家里的琐事而吵架,或是争风吃醋……」 他初时说着还有些不顺,再往后却是越来越流畅:「阿芸,你甘心一辈子就过那样的日子么?是谁束缚了你?」 他想,她应该有广袤的天空,而不是四方的宅院。 「我……」谢凌云一怔,心里隐隐发痛。谁束缚了她? 她很小的时候,就想行走江湖,那时她年纪小,在天辰派不能出去。这一辈子,她先时在绥阳,后来到京城。从小就有人教她规矩,女子该如何如何。她想做的都是不允许的。她不能放声大笑,不能随意出门,进京后连出门都要戴着遮挡面庞的幂篱。她原想着她跟着舅舅学了武,可以自在些。可是阿娘似乎也不喜欢…… 纪恒转到她面前,使她面对着自己,声音很轻:「你就不想自己做一番功绩来?或者把这本事给流传下去?好,就算这些你都没想过。那你想常常出门,在街上自在行走吗?可以穿着男装……」 谢凌云忽的抬起头来,直视着他:「你想怎么样?」 她心里明白,其实如果她愿意的话,没人能束缚住她。谢家的院墙虽高,可是从来都拦不住她。 只是她自己心有顾虑。上辈子她是个孤儿,没有亲人。这辈子有爹娘有哥哥弟弟,有姐姐,有一大家子。尤其是阿娘,一心一意地对她好,她不想阿娘失望难过。 纪恒一笑:「阿芸,你也想的,是不是?」 「没有人束缚得了我。」谢凌云摇头道,「没有人。」 ——不可否认,她的确不大喜欢现下的生活。今日皇上问她想不想收徒,她当时没有回答,可是她大概是想的吧?开山收徒,将武艺一点一点传下去。听起来就很吸引人。 「那你为什么连常常出门都做不到呢?」 「我只是……」谢凌云语塞,的确这是她在皇帝面前说过的话,没必要抵赖,也没法抵赖。 「因为你要守规矩?在家从父,所以你要听你父母的。他们不喜欢你外出,你就不外出?」纪恒猜测。 「不是……」谢凌云低声道。她爹娘对她很好的,她也愿意按照他们所期望的,做一个听话懂事的女儿,像早早出嫁的谢萤那样,尽量向一个合格的闺秀靠拢。 她也曾想过,如果她爹娘跟舅舅的想法差不多,不介意甚至是鼓励她骑马、习武、扮了男装出门,会怎么样?然而这想法只是一闪而过,她爹娘待她很好的,很好很好 她越这样,纪恒越肯定自己的猜测。他压下心头忽然翻涌的异样情绪,轻轻叹息:「现下是顾忌爹娘,那等你成亲以后呢?出嫁从夫?夫家不喜欢的,便不去做?阿芸,你可以任性一些的。」 「阿芸,你可以任性一些的。」这句话叫谢凌云心中一动,猛然抬起头来。一身华服的少年,似怜似叹。阳光洒在他身上,她怔怔的,竟然觉得眼睛有些酸涩。 她心说,她这辈子没想过成亲。偶尔起了这样的念头,也不会深想下去。 纪恒停顿了一下,终于说出了他最想说的话:「阿芸,你嫁给我,我来做你的丈夫。」 「啊?」谢凌云听后,吃惊地看向纪恒。她是不是听错了?! 纪恒不说话,如果忽略他发红的面色,他看起来镇定自若,仿佛方才的话不是出自他的口中。 「你说要我嫁给你?」谢凌云惊问。 她活了两辈子,还是第一次有人当着她的面表达求娶之意。她有点发懵,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明明方才他们还在说学武、太子少傅、自由,怎么突然就说到嫁娶了?这中间,有什么关系?!转换得也太快了吧?! 与谢凌云的一脸茫然相比,纪恒显得自如多了。他轻声道:「是啊,你嫁给我,我做你的丈夫,我会给你最大的自由,没有人能束缚得了你。」 谢凌云呆愣了好半晌,直到纪恒的手心渗出了汗,她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道:「你为什么想娶我?」 第三十五章 不对啊,不该是这样的。这是他们第五次见面,没有一见钟情,没有日久生情,没有指腹为婚,没有以身相许,也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什么都没有,他怎么忽然就说要娶她? 「你拿我做耍子么?」她想,最有可能就是这个了。 纪恒一怔,没想到她是这般反应,不是害羞,不是惊喜,不是恼怒。他的紧张不安和期待憧憬也稍微淡了一些。 他轻咳一声,说道:「不是,我认真的。我想跟你学功夫,可我不想你做我师父。你不能做太子少傅,不过,你可以做太子妃。」 谢凌云狐疑地看了纪恒一眼,想了又想,灵光忽闪,才犹犹豫豫问了一句:「你想学点穴吗?」 「嗯?」纪恒不解。 谢凌云点头,状似了然:「原来是这样。」 老实说纪恒想学功夫,她并不意外。她不止一次看到纪恒身处险境。这种体质,还是自己会武功更安全些。纪恒若硬着性子,真不愿意拜师,但只要放下身段,她也不是不能指点他一二。只是,听他的意思,似乎是要学习点穴的本事?因为在她所知道的功夫里,只有学点血,需要是夫妻。 师父曾经说过,点穴这功夫,向来是男师父不传女徒弟,女师父不教男弟子的。因为学习点穴,认穴之际不免会褪下衣衫,肌肤相亲。学武之人虽不拘小节,但男女大防还是会注意的。异性之间能传授点穴本事的,也只有血亲或是夫妻。她点穴功夫还是跟一个师姐学的呢。 不过,他就因为这个而要娶她吗?谢凌云皱了眉。 纪恒不大明白阿芸为何提起点穴,穴位之说,中医也有。他生怕阿芸转了话题,那他先前一番话不是白说了吗? 他忙道:「我想学什么,咱们可以稍后再说。我现在说我想娶你,你可愿意?」 ——他原本想过请父皇直接下旨赐婚的,但到底是压下了这念头,想事先征询一下她的意见。他知道,这很不合规矩,可是他想知道她的意愿。 他紧紧盯着谢芸,心跳一阵快过一阵,不想错过她细微的表情。明明已是九月中旬,可他仍是燥热不安。 然而他看到她秀眉微微蹙起,他的心一紧,听她很为难地说道:「我不知道,这辈子我没想过嫁人。」 「那你现在就想。」纪恒的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紧张,他半是诱哄,半是劝说,「反正你总归是要嫁人的,嫁给谁都不会比嫁给我更好。做了太子妃,将来会成为最尊贵的女人,你父母会很开心,也没人能干涉得了你的生活。你可以收徒弟,可以飞来飞去,甚至是训练出最强的军队……只要你想……」 谢凌云抬头看着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种经历,于她而言是第一次,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是最正确的。 她上辈子想到嫁人,她要嫁的,也只会是相貌俊美、武功高强的少年侠士,两人携手闯荡江湖。当然这辈子是不可能了。可是,要嫁给纪恒么?她打量着纪恒,高高的,瘦瘦的,眉目清俊,能称得上「玉面xx」,可他不会武艺,他是当朝储君。而且,他会成为皇帝。 这与她的设想相差太远。做太子妃,做皇后,是她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想过的。她下意识就要拒绝。可是他说的生活,又的确很吸引她。 他说自由,他说无人束缚。他说爹娘会开心,不会因为她而失望……他说,她可以收徒,那她是不是能再创一个天辰派出来? 纪恒看这少女的神情变了几变,心中的紧张不安也越来越浓郁。他轻声道:「阿芸?」 「啊?」谢凌云一呆,心里乱糟糟的,她小声说,「我想想。」 她如玉的肌肤在阳光下白的几乎透明,鸦羽一般的睫毛轻轻颤抖,眼神迷茫而无辜。 纪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今天冲动了些,也不能逼得太紧。他提议道:「要不,你今日先不去小五那里,回去好好歇一歇?」 「啊?五公主!」谢凌云这才忆起她今日进宫的目的,「我还要陪五公主过生辰呢。这些事,以后再说吧。」 她匆匆忙忙沿着记忆中毓秀宫的方向逃一般离去。避在远处的宫娥忙追了上去。 纪恒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离开,心里有懊恼,又有不安。 到了毓秀宫后,谢凌云耳旁还在回响纪恒的话,脸颊后知后觉地发烫。不管他是出于什么原因想娶她,都是第一个跟她说这话的人。 贵妃娘娘石氏四旬上下,看上去比皇帝还要大上一两岁。她虽保养得宜,但是脸上仍有岁月留下的痕迹。 谢凌云施了礼,站在一旁。 石贵妃打量了片刻,方笑道:「小五在念着你呢,既是皇上的意思,你就去吧。」谢凌云跟着宫女去五公主所在的偏殿,隐约听得石贵妃在身后叹道:「是个好看的姑娘……」 谢凌云有些茫然。 五公主见到她很开心,大大的眼睛笑成了月牙状。五公主笑道:「阿芸,你来陪我玩儿。」 谢凌云收回思绪,冲五公主笑了一笑。 五公主有一句没一句跟她闲聊,谢凌云尽量回答。奇怪的是,好多时候,她都以为公主要生气了,然而并没有。她暗暗夸一句公主好性子。五公主的问题稀奇古怪,当谢凌云得知五公主出生八年从未外出时,她不由地怔忪:金枝玉叶都是这样,纪恒说的生活,能成真么? 谢凌云陪了五公主很久,才在其不舍的目光中离去。 她带着玲珑,还未走出宫门,就听到一个小太监连声唤道:「谢小姐,等一等。」 谢凌云驻足,却见那小太监双手捧着一块玉牌,笑道:「奉皇上之命,给谢小姐送这个。皇上说了,以后啊,谢小姐拿着这玉牌,可以自由出入宫廷。」 原来皇帝还记得。谢凌云道谢,双手接了过来。这玉牌沉甸甸的,有繁复的花纹和字迹。她小心收起,复又诚恳地道:「多谢公公了。」 与小太监道别后,她才同玲珑一起,正式出了宫门,坐上了谢家的马车。 第一回进宫的玲珑这时才慢慢镇定下来,笑道:「姑娘,这回沾了您的光,奴婢也能进宫涨涨见识呢。」 她虽然一进宫就被一个公公带到了一边喝茶吃点心,可到底也算是进过宫的人呢。 谢凌云还在回想着纪恒的话,只点一点头,没再说话。 玲珑见她像是有心事,也就不再开口。 谢家与谢凌云亲近之人都在等她回来,她还没回家,就派人打听了好几回。 谢凌云换了家常衣衫,先去见阿娘,简单说了宫中的一些见闻,但是皇帝与太子说给她的话,她却省略了。她试探道:「阿娘,皇帝问我愿不愿意收徒弟。」 「收什么徒弟?」正在给让儿做小衣的薛氏停下手头的动作,皱眉道,「皇上怎么想起问你这个?」 谢凌云瞥一眼阿娘的神色,说道:「皇上看了我的武艺,问我想不想把这本事传下去。」 薛氏「哦」了一声,半晌才道:「阿芸,你是女子,你那点武艺,终归是末技。」看女儿有些失望,她动动嘴唇,没再说下去。 第三十六章 ——她父母早逝,依附兄嫂长大。当初婆婆卫氏对她的出身教养百般挑剔。她当初也学过骑马,也会一点射箭,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到底是比不过好出身,好名声。她希望阿芸以后可以过得不那么辛苦。 谢凌云知道了阿娘的想法,她又略坐了一会儿,才起身离去。她原想直接休息,只是谢芷与谢蕙结伴来访,她才又打起精神,招待她们。 她们都没进过宫,不免好奇。 谢凌云想了想,回答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房子更大些,更多些,花园里的花也多一点。」 谢芷与谢蕙对视一眼,又闲话一阵,方告辞离去。 夜里谢凌云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思绪也越跑越偏。不知怎地,竟跑到了谢萱身上。 想到谢萱,自然也就想到了孙叔宁。 谢凌云「哎呦」一声,终于想到了一件几乎要被她忘却的事情。 她姐夫孙叔宁是纪恒的亲舅舅!那她岂不是纪恒的长辈?那她怎么能嫁纪恒?! 她这么一想不打紧,深想下去,竟又给她想到了许多条她不能嫁纪恒的理由。——她是他的长辈,她当不了太子妃,也当不了皇后,她不能忍受三宫六院…… 真是的,白天里,她怎么一条都想不起来呢?若那时能想到,也不必稀里糊涂地离开了。下回见了他,就一条一条讲给他听,让他打消主意。 虽然说,他说的自由,她真的很想要。 谢凌云叹了口气,缓缓睡去。 次日皇帝给她的赏赐到了谢家,皇帝口谕只说谢九小姐蕙质兰心,并未提到她救助太子与豫王之事。仿佛赏赐她金银珠宝、古玩玉器,仅仅是因为她与五公主玩儿的好。 谢家上下包括忠靖侯在内,都不大理解,感叹阿芸运气好,得到了皇帝的青睐,倒也并未多想。 忠靖侯府接下来的日子一直很忙碌。谢家长房长孙谢怀仁的妻子于九月底生下了一个儿子;谢家欢天喜地迎接着这个小生命,喜悦还未淡去,就迎来了十月初八,——谢芷与泰康伯次子蔺行知成亲的日子。 这一天,谢家宾客盈门。亲朋故友也就罢了,让谢凌云意外的是,太子纪恒竟也来了。 谢家众人只当是纪恒看在孙叔宁与谢萱面上,才会前来。忠靖侯亲自招待他。 纪恒态度恭谨,陪忠靖侯说了会儿话后,才道:「侯爷且去忙碌,不必招待孤。」 忠靖侯忙道:「哪里哪里。」 纪恒笑道:「孤的五皇妹,封号襄城,跟贵府的九小姐甚是投契。孤此番前来,五皇妹托孤将此物转交给贵府的九小姐。不知可否请九小姐出来一见?」 忠靖侯愣一愣,心说,哪有登门入室见人女眷的道理? 纪恒见此,轻笑出声,从怀里取出一个一指长的玉匣子,放到桌上,低声道:「既如此,那就请侯爷代为转交吧。」 忠靖侯松了口气,当即指了名丫鬟,吩咐道:「去,把这个送给九小姐,就说是五公主送来的。」 丫鬟连领命上前,拿过玉匣子,匆忙去找九小姐。 今日谢芷出嫁,自有长辈忙碌,谢凌云也帮不上什么忙。谢蕙来找她,她便陪谢蕙坐着说话。 进京以来,她们已有两个姐姐出嫁。谢蕙难免唏嘘,想到自己跟永宁侯世子唐颂定下了婚约,来年开春就会成亲;而阿芸的亲事还没有着落,她隐隐有些担忧。 又想到谢芷,谢蕙叹道:「希望蔺姐夫是个好的,能好好对待七姐姐。」 谢凌云点头:「嗯。」她笑了一笑:「唐姐夫肯定也很好,不然我不会饶了他……」 谢蕙羞恼,满面红晕,作势要去掐阿芸的脸颊。 谢凌云连连躲闪。 姐妹俩正玩闹,那丫鬟进来寥寥数语,道明原委,并恭恭敬敬奉上玉匣子。 谢蕙瞧一眼玉匣子,笑道:「阿芸,五公主还记挂着你,巴巴地托太子殿下捎了礼物给你,快看看是什么。」 谢凌云心想,明天是十月初九,她十三岁生辰。她上次提了一句,也难为五公主还记得。只是,托纪恒带来的么?纪恒今日来了谢家? 「怎么?连我都不能看么?」谢蕙笑吟吟道,目光中有期待,亦有揶揄。 谢凌云冲姐姐一笑:「哪有?」她先站起身对丫鬟道:「劳烦帮我谢谢太子和公主。」待丫鬟走后,她才打开了玉匣子。 玉匣子里躺着一只玉镯,并一张窄窄的彩笺。 镯子?谢凌云微怔,想到那次五公主要把自己腕上镯子给她的场景,不由地一笑。不过下一瞬,她就拿起了彩笺。 彩笺上是一首贺芳辰,字迹苍劲有力,谢凌云正要感叹五公主小小年纪写的一手好字,却发现彩笺的背面也有字。 她翻过来一瞧,反面只有一行字:「阿芸,考虑得如何?」 谢凌云「啊」了一声,差点将手里的彩笺扔出去。这哪是五公主写的,这八成是纪恒的字!五公主不需要她考虑什么,只有纪恒想问她要个结果。 「怎么了?」谢蕙惊问,「这镯子你不喜欢?我看成色挺好,这还是御中之物呢。」 谢凌云迅速收起彩笺,胡乱答道:「不是,镯子我很喜欢。姐姐,你先在这儿坐着,我出去一下。」 说着将玉匣子合上,拿着玉匣子,快步出门离去。 谢蕙一怔,连声唤着:「阿芸,阿芸……」然而妹妹已经走远了。她忆起谢怀礼成亲时的意外,心中忽然弥漫着担忧的情绪。 谢凌云出了房门,才发觉不对。今日谢芷出嫁,谢家前院宾客众多。她这般出去,可能会冲撞了宾客,阿娘定然会数落她的。 可是,她又有点犯难,她已经想好了答案,也不能老拖着。他既然来了,就告诉他她的想法,也好让他早早息了这念头。 谢凌云犹豫,要不要换了衣衫,伪作丫鬟,去跟他讲明白?罢了,她先在一旁看看吧。若有机会,就告诉他。若今天没机会,就改日再提。 那丫鬟完成任务回到存晖堂后,禀明太子与侯爷,九小姐收了玉匣子,要她转达谢意。 忠靖侯听后暗暗点头,心说还不算太失礼。 然而纪恒却皱了眉,他放下茶杯,轻声道:「没别的了?」 「殿下说的别的是什么?」 「她没说什么话?也没说要当面道谢?」纪恒不大相信。不应该啊,他彩笺上说的很明白啊。啊,是了,定然是她没当面打开玉匣子,所以不知道。 纪恒看了忠靖侯一眼,心想若是能当面询问就好了,能省去诸多麻烦。他也不必多夜辗转反侧。 忠靖侯咳了一声,直觉告诉他,太子纪恒有些不大对劲儿。之前说想请阿芸出来一见,现下又提到当面道谢,怎么感觉太子是想见阿芸呢?! 但是这念头刚一动,他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可能,太子品行端方,怎么可能对见人家女眷有执念呢?一定是他想多了。 忠靖侯的咳嗽声让纪恒心中一凛,他微低了头,端起茶杯,轻笑道:「实不相瞒,侯爷,除了那份薄礼,五皇妹还有几句话,让孤带给九小姐。只是……」他叹了口气,似是感到为难。 第三十七章 原来是这样。忠靖侯莫名松了口气,他就说嘛,太子两次问起阿芸,是有原因的。 他吩咐丫鬟:「去请九小姐。」 丫鬟奉命离去后,忠靖侯忽的想到一事,问道:「殿下以前见过九丫头?」 他听老妻卫氏提过,阿芸运气好,曾在薛家的庄子上偶遇今上以及太子。他方才竟忘了此事,现下才想起来。 「是见过。」纪恒一脸讶然之色,「侯爷不知道吗?贵府的九小姐于孤有大恩。」 「什么?!」忠靖侯大惊失色,「这话从何说起?」 「看来侯爷果然不知道。」纪恒一笑,「就是……罢了,侯爷将来去问九小姐就是了。」 忠靖侯心下狐疑,阿芸小小年纪,能有什么恩惠给东宫?还是大恩? ——重阳之事,谢凌云没有对家人提起。谢怀良也不敢贸然议论皇家之事。——谢怀良寻思着,如果皇家愿意让人知道,就不会藏着掖着了。皇上没提,那就是不想别人知道。是以他虽然心中惊骇,但也未对一人提及。 忠靖侯自然不知道此事了,不过他隐约听过阿芸跟着她舅舅学武。但是也不大肯定,自不会往这方面想。 正说着,谢凌云跟在丫鬟身后过来了。 ——谢凌云就在存晖堂外,故此来的异常迅速。 纪恒一怔,没想到她来的这么快。不过他瞬间了然:她不是恰好在外面,就是在来此地的路上。 这个结论让他心中欢喜,他将茶杯搁到一旁,故作淡然,对忠靖侯道:「还请侯爷稍作回避。」 他说这话时目光澄澈,略带歉意,面上微微含笑,一切如常。 忠靖侯虽有疑虑,但仍点头称是,并带走了下人。 存晖堂再无他人。 纪恒这才笑道:「阿芸,你看到彩笺背面的字了吗?你怎么想?」他一面问,一面打量着谢芸。 今日是她堂姐出嫁,她仍穿着家常衣衫,清新怡人。 谢凌云却几步上前,将玉匣子放在桌上:「还你。」 纪恒脸上笑意凝住了,声音也冷了下来:「你这是做什么?」 「我想了想,你的提议不成。」谢凌云轻声道,「真的不成。」 「怎么不成?哪里不成?」 「第一,我姐姐嫁给了你舅舅,算起来,我是你的长辈。」谢凌云瞥了他一眼,慢慢说道。 纪恒一愣,他倒是忘了还有这茬。不过,他很快说道:「这不算什么问题,你也不是我的长辈。」 谢凌云心说,怎么不算?我明明就比你大了一辈。但她今日不想跟他争,就算这条不行还有别的。于是,她继续说道:「第二,你是太子,将来会是皇帝。你要是娶我,我岂不是将来要做皇后?」 「那是自然。」纪恒应道。 「可我不会做皇后,我也做不了皇后。阿娘说,皇后要母仪天下,是天下女子的典范。这我做不了……」谢凌云向后退了一退,站得离纪恒远了一些,又道,「当然,你别说没想要我皇后,只让我做小妾什么,那就更别想了,我也不会。」 纪恒皱眉,口中却道:「阿芸,这也不是问题。没有谁生来会做皇后,不会的,可以学……」 「问题就在这儿啊……」谢凌云道,「若是我学着做一个好皇后,那我就会有你说的自由么?我是不是要每日待在宫里,管你的妃嫔们?」 她听说好皇后是天下女子的表率,要掌六宫事,与皇帝是夫妻,也是君臣。大度贤惠的还要主动为皇帝纳妃,劝皇帝雨露均沾、后宫和谐…… 这样,哪里有自由可言?那天纪恒说的很美好,她也很心动,可是她想了一想,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纪恒怔住了,半晌才道:「阿芸,皇后和自由并不冲突。皇后管理后宫,知人善任的话,也不用事必躬亲。至于妃嫔,你若不喜欢,不要就是了。反正选秀也只是为了子嗣。我父皇不立后,不选秀,不也没人说什么吗?只要后宫安稳,不影响前朝。你想做什么,谁又能管得了你?」 谢凌云呆了一呆,极为意外。他说不要妃嫔?她原本想的第三点「我不想我丈夫有小老婆」一时也不好说出口了。她「啊」了一声,皱眉道:「我……」 纪恒趁她语塞,继续说道:「你那日也见了石贵妃,石贵妃爱听戏,直接从民间找了一个女戏班,养在宫中梨园,可有人敢说半个不字?」 「不是,我还没说完呢。」谢凌云忙道,「你也知道我会武艺,我曾立誓要找一个能打的过我的。你不行,你不会武艺。」 纪恒面色一沉。他深吸一口气,说道:「阿芸,你这是故意刁难。这世上还有人会比你武功更好么?难道找不着比你厉害的,你就一辈子不嫁了?你不怕你爹娘担心?我不信。」 谢凌云扁了扁嘴,没有说话。 纪恒又放软了声音,说道:「阿芸,别闹了。我现下不会武功,你教了我,我不就会了么?」 谢凌云斜了他一眼,慢吞吞道:「你说我教了你,你就能打得过我?」她从上辈子开始学武,这辈子虽说是重新学起了,可还是有十年的功底在。即使他是学武天才,也不可能如他所说。 纪恒心念微动,猜出了她的想法,笑道:「不试怎么知道?那回你不是说教我点穴么?打算什么时候教?」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说了这话,阿芸白玉般的脸颊竟然浮上了红晕。他不解,这话有哪里不对么? 纪恒没有多想,而是又拿起玉匣子递向谢凌云:「阿芸,这个你为什么不要?明儿不是你的生辰么?生辰贺礼也不要?」 谢凌云摇头:「我不要。」这玉镯一看就很贵重,而且她说了他们不成,她要他这个做什么?反正她也不是很爱戴镯子手串。 纪恒瞧瞧她,忽的叹了口气,十分遗憾的模样:「这玉镯,小五挑了很久的。说上回的太小了,这次的大一些。若她知道,你仍是不要……」 「五公主?」谢凌云眼前蓦地闪过五公主圆圆的脸,有些迟疑。 「不要罢了。」纪恒瞧着她,又道,「阿芸,其实,再过几日,我也……」 他欲言又止,谢凌云忽然灵光一闪,想到那日五公主说的话,惊呼一声:「啊,你的生辰也要到了,是不是?」 她记得五公主说,太子纪恒的生辰是十月十二。他们只差了三天。 他跟她提起这个,莫不是想向她讨寿礼? 纪恒含笑点头:「是呢,原来你也知道。」 「那我提前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谢凌云一脸认真地道。 纪恒笑笑:「嗯,还有呢?」 「还有?」谢凌云皱眉,还有什么?她身上也没什么可给他的啊。她荷包里就只有皇帝给的玉佩,她拴上了红绳,一只随身带着。 「你,没什么给我的?」纪恒眼含期待。 谢凌云想了想,道:「哦,我荷包里有两个生津丹,你要么?」 纪恒嘴角一抽:「你就不能把荷包给我?」 「不能。」谢凌云老实摇头。记忆中的一些画面忽然出现在面前。好像端午节的时候,她帮了他,他就要把荷包并夜明珠给她玩儿。 第三十八章 「阿芸,过几天是我生辰……」纪恒的声音减低。 不知道是不是谢凌云的错觉,她竟隐约听出了一丝失落。她有点不自在,可是荷包真的不能随便赠人。这一点她很清楚,她若真送了他荷包,那可就说不清楚了。 于是,谢凌云极为认真地道:「是的,所以我要提前告诉你,你让我考虑的,我考虑好了,不成。」 说了好一会儿,以为她已经被说服了,谁知她又绕了回来,而且态度坚定地告诉他,不成。 纪恒有些焦躁:「所以你送给我的生辰礼物就是不成?让我息了心思?」 「……」 「阿芸,我说过了,你担忧的问题都不是问题。那些都是能解决的。你不是我的长辈,你也不必担心自己做不好皇后。你只管遵从你内心的想法就行。」纪恒轻声道,「阿芸,你不想嫁给我么?」 他尽量忽视手心里的汗意,心跳一阵加速。他也很奇怪,明明最初他只是想着学武功的,怎么变成现下这样,一心想娶她了呢? 「我……」 谢凌云刚一开口,纪恒莫名一慌,打断了她的话,说道:「阿芸,要不,你再想想?」 「嗯?」老实说谢凌云也有点懵。那天纪恒为她勾勒的未来太过美好,自由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可是后来回去好好想想,她又觉得他说的一切美好归美好,似乎不大现实。而且,他们之间不能成的。 她今天一条一条摆出不能成的缘由,他却一次又一次告诉她,那些都不是问题。 谢凌云难免有些动摇。 纪恒提议她再考虑考虑,她也就悄然松了口气,顺势点头:「好,那我再想想。不过,你……」 「嗯,好好想。」纪恒笑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这动作他仿佛做了无数次一般,熟悉而又自然。 他心知不该久留,但还是忍不住不提离开一事,而是说起了别的:「阿芸,等皇兄就番,将来你也不用与妯娌相处,会更自在些。」 「豫王要就番了么?」谢凌云觉得奇怪,皇帝还活着呢。她隐约听说本朝皇子封王后,一般都是留在京城,等皇帝过世,新皇登基才去封地。也有终其一生都在京城的,怎么豫王要去就番么? 纪恒有些意外她的关注点,他含糊嗯了一声:「王爷本来就是要就番的。」 只是因为他重阳遇刺一事,豫王就番的日子提前了而已。父皇说,等过阵子夏氏身体好些了,就让豫王携妻妾就番,无诏,不得回京。至于豫王养的那些奇人异士门客,也要遣散。 而且,听父皇的意思,他的几个皇弟,等成年封王后,也是要直接就番的。 纪恒心念微动:「阿芸,若是给你一群奇人异士,你能把他们教的像你一样么?」 「什么?!什么奇人异士?」 「有天赋的学武之人。」纪恒道,「比如速度很快的侏儒,会遮掩相貌的奇士……」 「是江湖中人……吗?」谢凌云声音有些发颤,遮掩相貌,是易容术么? 「唔。」纪恒摇头,「不算吧。」豫王门客,虽说游离在庙堂之外,可也绝非江湖中人。 「哦。」谢凌云的兴趣减少了一些,不过收徒教人,她还是很欢喜的。但她不能表现出她的欢喜和期待。她想,那样他会继续诱惑她。 「阿芸……」 谢凌云抬头,打断他的话:「太子,你该走了。或者我该走了。」 「你……」 谢凌云神色不变:「咱们这样说话都与礼不合呢。再说的多些,阿娘会说我的。」 纪恒情知她说的是事实,只得点头道:「好。我该回去了。」他不去看那玉匣子,信步出了存晖堂。 忠靖侯还在存晖堂外,见他出来,便迎上前去:「殿下?」 纪恒看看忠靖侯,笑道:「侯爷,东西带到了,话也带到了。时候不早了,孤这就回宫了。」 「殿下不饮一杯再走么?」 纪恒含笑摆手:「不了不了,改日吧。改日孤再来拜访侯爷。」他也不见忠靖侯府的其余人等,直接带着侍从离去。 太子走后好一会儿,忠靖侯才想到去问阿芸,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阿芸怎么会于太子有恩,究竟是五公主有话要给阿芸,还是太子有话要与阿芸说。这两者,区别很大。 面对祖父的询问,谢凌云垂了头,轻声道:「也没什么,就是女孩儿间的几句话。」 ——她不想教祖父知道纪恒要求娶她一事。她心说,反正是成不了的,何必教更多人知晓? 忠靖侯看了孙女一眼,沉吟道:「既如此,你先回去吧。」 「是。」谢凌云低声应着,施礼离去。 刚走两步,却听祖父在身后道:「阿芸,等一等。」 「嗯?」谢凌云不解,驻足回头看向祖父。 「东西落下了。」忠靖侯声音不大,然而谢凌云听得一惊。 祖父所说的东西,是指那个玉匣子,她先时放在了桌上,纪恒并未带走。谢凌云有些慌乱,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她笑笑:「是,方才忘了呢。」 她几步走至桌边,收了玉匣子,放置袖中,又施了一礼:「那孙女告退。」 忠靖侯摆手道:「慢着。」 谢凌云依言站在一旁,低眉敛目,等祖父示下。 然而,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忠靖侯不紧不慢地问:「你于太子有恩?」 谢凌云琢磨着他能说出这话,肯定是知道些什么,又不确定的。她想了一想,干脆说道:「上回重阳节,阿芸和七哥去西山,与太子和豫王在一处歇脚。就帮了一点儿忙,恩情倒称不上。」 见祖父面色凝重,她又继续说道:「只是宫里不提这件事,我想,许是不便教人知道,也就没有告诉祖父。」 忠靖侯皱眉:「所以,殿下此番是为了跟你道谢?怎么不停你提此事?」他声音大了几分,待看见小孙女白净的脸上有些迷茫,又有些惊恐,暗暗叹了口气。终是说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谢凌云点头:「是。」 她走后好一会儿,忠靖侯才给自己斟了杯茶。不过茶早已经冷了。 谢凌云回到自己院子时,看到了仍在等她归来的谢蕙。 谢蕙急问:「阿芸,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谢凌云摇头道:「没事啊,没什么的。」 「嗯,没事就好。」谢蕙随口应着,心里却隐约有些不大舒服。阿芸方才急急忙忙出去,肯定是有事嘛。然而转念一想,阿芸也十三岁了,有自己的小秘密也很正常。 这么一想,她就释然了,笑道:「阿芸,明日就是你十三岁生辰了呢。前一阵子,我只顾着七姐姐出嫁的事,把你的生辰也给忘了……」 她一提到生辰,谢凌云不免会想到刚刚离去的纪恒以及五公主,他们所赠的玉匣子并玉镯还在她袖中好好躺着呢。哦,对了,纪恒的生辰也在这几日。他问她讨要礼物,她好像什么也没给他。 她有些心虚,轻声道:「忘了也没关系,又不是什么整数。」 谢蕙失笑:「那哪儿行?」 第三十九章 阿芸次次都给她厚礼,她怎能忘了阿芸的生辰?她姨娘死后,父亲与她也不大亲近。她唯一觉得亲近点的,只有阿芸了。 见阿芸嘿嘿笑,似乎不以为意,谢蕙轻轻握了妹妹的手,心说,以后有了机会,一定好好对待阿芸。 嫁女与娶妻不同,今日谢家虽然忙碌,但到底要忙的事情有限。薛氏作为婶婶,更是早早就忙完,收拾了准备休息。 谢律喝了些酒,略微有点醉意。他将醒酒汤放在一边,拿了热毛巾敷面。好一会儿,他才喝了醒酒汤,说道:「七姑娘嫁出去,接着就该是蕙儿,再然后就是阿芸了……」 薛氏收起钗环,应道:「喝醉了?蕙儿不是订下了么?就在三月。阿芸不急,明儿才十三岁呢。倒是那次说的怀信跟金家姑娘,可以过明路,正式定下了。」 谢律「唔」一声,懒懒地道:「嗯,你看着办吧,怎么着都行。」 薛氏哂笑,心说,金家姑娘是你选的,你自己都定了,还怎么着都行? 「怀信这孩子,近来越发不像话了。」谢律皱眉道。 进京以来,他忙着公务,没怎么管谢怀信。他也想过给谢怀信捐个前程,可是常常十天半月见不着谢怀信的人影,也不知他整天忙着什么。 薛氏随口应道:「可能成了亲就好了,有媳妇儿劝着,会懂事一些。」——在谢律面前,她很少说谢怀信兄妹的不好。 谢律点头,对这个儿子他颇有点恨铁不成钢。明明在绥阳时,谢怀信看着挺好的,他不禁怀疑,是不是那时他把这孩子宠坏了? 不愿再想这些不开心的事情,谢律起身去屏风后洗漱。 次日一大早,谢凌云便起身,换上了鲜艳点的衣衫,来给阿娘请安。这是她这辈子过的第十三个生辰,许多事情她已经很熟悉了。 薛氏照例给了她一套头面,谢凌云笑着道谢后收了。现在不用,以后肯定能派的上用场。 谢凌云出门的次数不多,她在京城里没几个故交好友,而且她的生辰,也没必要大办。先时她寻思着当日唐诗雨生辰给她递了帖子,如今她生辰要不要也请了唐诗雨过来。但又一想,若只请了唐诗雨一人,未免显得尴尬。——她们二人并未亲厚到这种地步。 她犹豫了一下,跟谢蕙商量。然而她刚一提唐诗雨,谢蕙就红了脸,好一会儿才道:「不必,你这又不大办,没必要的。你若请了她,倒显得你跟她是闺中密友。」 谢凌云点头:「是,而且她来了姐姐也尴尬。」 谢蕙当即红着脸去掐妹妹:「什么我也尴尬?胡说八道!」 两人笑闹一阵,到底还是没给唐诗雨下帖子。 于是,谢家九小姐生辰这一日,与往常并无太大分别。尤其昨日还是谢七小姐出阁之日。 不过到了傍晚,宫中有太监奉了皇帝旨意,来给谢九小姐祝寿,并送上皇帝的贺礼。 谢凌云望着御赐的一百个寿桃,目瞪口呆,心中感叹:皇帝可真是有心了。虽说这寿桃是宫里的御厨用面粉做的,甚是可口。可是,一百个她也吃不完啊。 不止是她,谢家上下都很意外。上次皇帝下旨要阿芸进宫去陪五公主过生辰都让人称奇了,怎么还赐了寿桃给她?! 太监离去后,面对反应不一的家人,谢凌云只得说道:「多半是五公主的意思。皇上日理万机,也是看在五公主面上。不然,哪里会记得我的生辰?」 忠靖侯沉默了一瞬,让人散了,复又把小孙女唤过来,于无人处,问道:「阿芸,你对东宫到底有什么恩情?」 「我……」谢凌云道,「算是救命之恩?」 「……」 「当时有人要行刺太子和豫王,我打败了那刺客。」谢凌云说的很平淡。 而忠靖侯却瞪大了眼睛。东宫遇刺一事,他闻所未闻。若是救命之恩,也就能理解皇帝对她的看重。只是,她打败了刺客?! 怎么可能?!他这个小孙女今天才十三岁,身形纤瘦,眉眼中犹带稚气。他扫一眼她的胳膊,看着细细的软软的。 打败刺客?忠靖侯摇了摇头,不大相信。 谢凌云道:「我跟着舅舅学过武艺,寻常人等不是我的对手。」想了想,她极为保守地说道:「像七哥那样的,我一次能打十个,不成问题。」 忠靖侯呆愣了半晌,才道:「给我看一看。」 此刻,他们在存晖堂外,落日的余晖洒在身上。谢凌云环顾四周,没什么可给她练手的,她也不想搞破坏。 可她也不好打一套拳啊!她皱了眉,低声道:「改日再让人修一下吧。」 「什么?」忠靖侯不解。 谢凌云道:「祖父请看。」她后退两步,指着青石板地面浅浅的脚印。那脚印是凹进去的。 「这……」忠靖侯惊骇莫名,能于无声无息间在青石板上踏出脚印?这得多大的力气? 谢凌云微微有些遗憾,她的内力还未臻化境。当初师傅踏的,比她这个深多了。 忠靖侯良久才道:「真没想到,你竟有这个本事。」 他见过薛裕几次,知道薛裕有点能力,但没想到跟着薛裕学武的阿芸竟也本事这么大。他心中惋惜,可惜了薛裕一身的本事,于这太平盛世,竟也只做了苑马寺卿。若是在疆场杀敌,必然是一员猛将。 谢凌云道:「跟舅舅学的,皇上也知道。那次还问我,愿不愿意收徒弟呢。」她说着这话,悄悄看着祖父的神色。 然而忠靖侯却拧眉道:「皇上怎么问这个?你一个姑娘家,难不成还去开武馆收徒?」 他寻思着皇帝说收徒,自然不会是让她去教几个跟她一样的小姑娘。 谢凌云「哦」一声,低了头道:「祖父没有其他吩咐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忠靖侯摆了摆手,让她自行回去。他要好好消化一下方才的事情。 平整的青石板上,仍留着两个浅浅的脚印。 谢凌云自己留了几个寿桃,剩下的全分给了旁人。她在薛氏那里,小心地回答父母的问话。 薛氏已经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心里有淡淡的担忧。皇上看重阿芸,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阿芸,皇上怎么知道你的生辰?」 这一点,不单单薛氏好奇,谢律同样困惑。 谢凌云道:「可能是五公主说的吧。那回五公主问我,我就答了。」她心说五公主年纪小,影响力可不小。 谢律嘿然一笑,暗想,定然不会这么简单。臣子过生辰也不见皇上有什么表示,怎么偏生她一个小姑娘,皇帝就巴巴地赏了寿桃? 哎呦,谢律心里忽然生出一个不大好的想法,脸色不由地一变。皇上第一回见阿芸,是今年六月,当时就赏了阿芸随身佩戴的玉佩。后来又是要她进宫给五公主过生辰,又是上次珠宝首饰古玩玉器,这回则是寿桃。 皇上不会对阿芸有什么不好的念头吧? 谢律心中一凛,然而不消片刻,他就又转了念头。不可能啊,皇上的性子他还是了解的,皇上顾念先皇后,又说了不立后,不选秀,不会是他想的那样。 第四十章 难道是…… 谢律又看一眼小女儿,十三岁,正是青春年少,容貌美丽,惹人怜惜。莫非是皇上想让阿芸与太子……不对不对,谢律暗暗摇头。 先时他对阿芸很有信心,觉得阿芸的容貌便是做太子妃也使得。后来听闻皇上重视孙家,猜测孙家多半是要再出个皇后的。 若太子妃是孙家女,那跟阿芸就没什么关系了。 谢律虽说自己有妾室,但是并不乐意自家女儿去给人做小。他心说,阿芸要做,就做太子妃。阿芸不做良娣。虽然说宫中妃嫔皆有品级,但是…… 薛氏轻叹道:「按说皇上赏赐,你该进宫谢恩的……」 谢凌云忙道:「不用,阿娘,不用的。」 她心说,她救了皇帝两个儿子,皇帝给她一百个寿桃并金银珠宝,是答谢也是赏赐。还有之前给的玉佩,诚然皇帝对她不错,但她近来并不想进宫。纪恒要她考虑,她考虑不出什么。 谢律看一眼女儿,问道:「上回你进宫皇上有没有对你说什么?我瞧皇上对你很好。」 谢凌云想了想,她帮助过太子和豫王一事,都说给祖父听了,真说给爹爹和阿娘也不要紧。 她慢吞吞道:「没说什么。皇上是对我挺好,那回在舅舅家的庄子上,他还说他拿我当侄女看呢。而且,而且我上个月帮过太子和豫王。」 「什么?」谢律与妻子对视一眼,均看见了对方眼中的疑惑,「怎么回事?你怎么帮了太子和豫王?」 他们的女儿看着乖巧听话,何时竟瞒着他们跟太子和豫王有了接触? 谢凌云这才将重阳一事简单说了,末了又道:「皇上不对人提起,我也就没说。爹爹阿娘,你们也不要告诉别人。给人知道了不好。反正对我来说,只是一件小事。」 谢律夫妇眼中俱是惊异。不过两人关注的点并不相同。 薛氏道:「阿芸,你——」她柳眉倒竖,美目中犹显怒气,「你好生大胆!那是什么关头,你竟也敢冲上去?你都不知道害怕吗?」 她现下想想,心里都后怕。那人是带着兵刃的刺客!阿芸竟然就这么冲了上去!还要不要命了,若真有个万一……她越想越害怕,眼圈儿慢慢红了。 谢凌云吓坏了,后悔而难受,连忙去安慰阿娘,口中说道:「阿娘,我错了,我下回一定小心。阿娘,你别哭啊……」 薛氏别过了头,并不搭理她。 谢凌云小心拉着阿娘的胳膊,放软了声音,娇娇怯怯地道:「阿娘——你不要难过了。舅舅教过我武功,我心里有数的……」 「还说你舅舅!」薛氏猛地拔高了声音,「你就会跟着你舅舅胡闹!你听说他当年救驾,你也非要救一回是不是?!连自己的命都不放在眼里?」 她知道女儿跟着舅舅学武,但是学都学了,她再阻止也来不及了。她最害怕的就是阿芸仗着自己有几分本事,就胆大肆意。阿芸本就性子憨直,若又骄傲鲁莽,如何能教她放心?! 谢律咳一声,干笑道:「琬琬,话不是这么说,那是太……」 薛氏横了他一眼,他默默合上了嘴。 谢凌云一怔,心中莫名酸涩,轻声道:「没有,阿娘,我不是,我爱惜命呢,我很爱惜我的小命。我知道……我知道我有爹娘,我想活得好好的。可是,阿娘,我武功很厉害的,我能确定他打不过我。」 薛氏没有说话。 谢律看气氛不对,就转了话题,说道:「怪不得皇上要豫王就番,原来是因为这件事。」 薛氏依然没有吭声。 谢凌云道:「阿娘,我说真的。我向你保证好不好,我能保护我自己,我会顾好我的安全。」她很想说,阿娘,其实我也能保护你啊。 她不大明白,为什么阿娘见过她的本事,却还是对她不大放心呢?她确实有保全自己襄助他人的能力啊。 薛氏看着女儿,心中又是一叹。这么多年了,阿芸的性情,她很了解,说好听些,是单纯;说难听点,真的是憨了。阿芸跟着舅舅学了点本事,她不知道算不算得上好。她想的更多的是,这本事会不会给阿芸带来坏处。 她只希望阿芸可以寻一门不错的婚事,一生幸福。至于会武功、救了太子还是皇帝,她不感兴趣,甚至隐约有点惧怕。 「阿娘……」谢凌云的眼睛也湿漉漉的,眼圈儿微红。 薛氏轻轻摸了摸女儿的发顶,叹道:「不说这些了,今日还是你的生辰呢。」 谢凌云大力点头:「嗯嗯,不说了不说了。」 谢律忽道:「阿芸过来,爹爹给阿芸带了好东西回来。」 「什么?」谢凌云好奇。 谢律从怀里掏出一套九连环来,笑道:「闹腾了这么久,倒把这事儿给忘了。」 谢凌云接过九连环,轻声道了谢。 薛氏斜了丈夫一眼,说道:「阿芸多大了,你还拿这个给她玩儿?」 「这不是阿芸生辰么?」谢律笑道。 「啊,要不,我解开之后,给让儿玩儿?」谢凌云忙道。其实在天辰派时,她也解过九连环。这东西,还真难不倒她。 谢律道:「这提议好,我看让儿也聪明得紧,给他玩儿也好。」 「是呢,是呢,我也觉得让儿聪明。他都学着念诗了呢。」谢凌云努力顺着爹爹的话,试图转移阿娘的注意力。——当然她所说的念诗,也不过是跟着大人一句一句复述。毕竟谢怀让还小。 果然薛氏轻笑,说道:「他那哪里算念诗?说起来,今儿是你的好日子,他这做弟弟的,也该给你说几句吉祥话。」 谢凌云一笑,应和道:「嗯。」 他们闲话一阵,谢凌云估摸着阿娘心情好转,才起身离去。 谢凌云生辰过后,薛家使了人来请她去小住。谢凌云有些意动,然而母亲薛氏却婉拒了。 薛氏知道自己兄长的性子,不想他带着女儿胡闹。 谢凌云无法,只得留在家里。 不过薛氏见她似是有些闷闷不乐,也不免心疼。听说卧佛寺外出云游的苦智禅师回来了,近来常常有人去听他讲经。 薛氏原本是不大信佛的,但是想叫阿芸散散心,便决定带着女儿去卧佛寺转转。 能出门,谢凌云自然高兴。这段时日,她在家里憋闷坏了。 于是,定下了谢怀信的亲事后,薛氏就寻了个日子带着谢凌云前往卧佛寺。 此时佟氏月份大了,不便外出。谢蕙又称身体不好,不肯出门。是以薛氏母女此行只带了若干下人,再无其他。 与母亲一道,谢凌云自然老实待在马车里,也不好说自己想徒步上山。但是她仍忍不住,悄悄掀了车帘往外看。 阿娘就在旁边,她也不好动作太大,就掀起了一角,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 薛氏看着女儿,微微皱起了眉。她原想呵斥女儿,叫放下帘子,端正坐好。但到底是没说出口。 阿芸在她面前一直很听话,她能看出来阿芸不是特别喜静的人。算了,现下在外面,没人看见,就由阿芸去吧。 过得片刻,薛氏出声提醒道:「阿芸……」 第四十一章 「阿娘!」谢凌云回过神,忙放下车帘,乖乖坐好。 女儿的坐姿看起来无可挑剔。薛氏无法假装看不到她眼中的遗憾。心中蓦然酸涩,薛氏轻声道:「风大,小心着凉了。」 「哦。」谢凌云应着,心说阿娘这是提醒她注意规矩分寸。她默默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薛氏轻咳一声,与女儿说些贴心的话:「不是娘不惯着你,只是有些难处,你现下还不大懂……不要很娘置气……」 谢凌云认真道:「我没跟阿娘置气。阿娘不喜欢的,我不做就是了……」 「那你……」 「我只是有点不开心。」谢凌云道,「我知道阿娘对我很好,我一直都知道。没有谁比阿娘对我更好了。可我还是……」 薛氏愕然,瞬间明白女儿话中的意思。阿芸还是不开心啊…… 阿芸简单憨直,喜怒都写在脸上。她虽然不说什么,可薛氏也知道她不高兴。 起初薛氏对阿芸的管束并不算多,以至于卫氏都曾说过,四房的女儿规矩不够。薛氏原本的打算里,是给阿芸寻一个家庭简单、忠厚老实的后生。她也明白这样的才适合阿芸。 可是,谢家几个女儿,包括谢萱谢蕙夫家都算不错。她就又改了念头,阿芸嫁的也不能差了。 ——只是朱门大户,也就意味着规矩更多。她不想阿芸成亲后,为夫家所嫌弃,被婆婆刁难。她想她一定要磨磨阿芸的性子,至少让她身上能被人挑出来的刺儿更少些。 阿芸很乖巧,阿芸很听话。她不让阿芸做的,阿芸就不做…… 可是,阿芸说她不开心。 薛氏心中一阵酸涩。 谢凌云看阿娘神色不对,忙改口道:「阿娘,我说笑呢。我没有不开心,出来上香,我高兴的很呢……」 她愈是这般,薛氏心里就越不自在,半晌方道:「娘知道了。」 谢凌云讨好般对阿娘笑笑,向阿娘身边靠的更近了些,主动说起旁的事情。 她说到卧佛寺的古树,那侧卧的大佛,以及后山前人的石碑…… 她出门次数不多,每次出去都甚是认真。在她看来,所见所闻俱是风景。 薛氏看女儿说起种种景致,神采飞扬,不免有些怔伀。 忽然薛氏打断了女儿的话:「阿芸不想待在家里?喜欢出来玩儿?」 答案显而易见,谢凌云却转了转眼珠,没有立即回答。确实,她很喜欢在外面。 她前世的梦想就是可以行走江湖。有一把趁手的兵器,有一匹健壮的马,有一个志同道合的伴侣,行侠仗义,浪迹江湖。他们可以看尽天下美景,荡尽世间不平…… 至于这辈子,她有点怅然,许久才道:「嗯。」 薛氏握了握女儿的手,没有说话。阿芸这是「不安于室」么?对一个女人来说,不安于室,不是什么好事。 谢凌云看阿娘不开心,便又转了话题,继续说起她上回在卧佛寺的见闻。 终于到了卧佛寺门口,薛氏同女儿下了马车。她们这才发现,今日与平时似是不大相同。 卧佛寺外没有闲人,只有不知谁家的健仆守在一旁。见到他们,便行了礼,问明身份。 谢凌云这才知道,原来豫章长公主今日也来了卧佛寺上香。 薛氏看一眼女儿,叹道:「那可真是巧了。」 不过长公主并未清寺,薛氏母女也被请进了寺中。 苦智禅师正在偏殿与长公主讲经讲到精彩处,薛氏带着女儿也在一旁听着。 谢凌云对佛经不大感兴趣,可是听苦智禅师旁用一个个简单故事来阐述佛理,她也听得入了神。 苦智禅师看着有七八十岁,长须洁白,面色红润,讲起话来声若洪钟,不由得让人心生敬仰。 他讲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停下来。 长公主向禅师行礼,笑道:「多谢大师。」态度极为恭谨。 苦智禅师回了一个合十礼,并不多话。 长公主又看向薛氏母女。 她见过薛氏,对谢芸更是不陌生。她笑道:「不想竟在此地遇见谢四夫人。许久不见,夫人风采如昔。」 薛氏忙拉了女儿给长公主和苦智禅师行礼。 苦智禅师回礼之后,便自行离去了。 长公主面上含笑:「大师慢走。」 谢凌云寻思着这是有名的禅师,自有几分傲气。跟公主讲经可以,再多的,就不肯了。她心里有些羡慕,又即刻想到,若她也能成「大师」,是不是也会像这苦智禅师一般,人人都要卖她几分薄面? 长公主笑道:「今日在此相逢也是缘分,谢夫人不必客气。」说着又看向谢凌云,她轻轻招手道:「过来。」 谢凌云呆了一呆,还是阿娘推了她一把,她才上前:「长公主。」 「方才我看你听得入了神,可是有什么感悟?」豫章长公主含笑问道。她没有女儿,对年轻的小姑娘一直都有好感。虽然她并不喜欢谢芸,但此时此地看到这个小姑娘,她也愿意和颜悦色,同对方说上几句。 谢凌云道:「其实也没什么感悟,最大的想法是,我若能像大师那样,就好了……」 豫章长公主一愣,继而笑了:「这是什么话?像大师那样?精通佛学?面慈心善?」 「都不是。」谢凌云摇头。 「哦,那是什么?」长公主笑问。 「有一技之长,受万人敬仰。」谢凌云道,但很快她又不好意思地道,「公主别笑我,我也是瞎说的。」 豫章长公主先是一愣,几乎要失笑出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想起了她第一回见谢芸时,对方在诗词上画的几笔。有山,有鹰。 她呆愣了一会儿,才摇头笑道:「真是孩子气……」 旁的小姑娘,像她这么大,都是想着如何嫁一个如意郎君。长公主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想受人敬仰的。 薛氏也笑道:「阿芸说笑呢。」不过她暗暗猜测,这大概是阿芸的真正想法? 豫章长公主多看了谢凌云几眼,十三四岁的小姑娘,面庞犹带稚气,却又已经有了少女的风姿。眉眼生的很好,身上几乎不见脂粉气。她想到儿子那次没有说完的话。 她那素来害羞的儿子,难得主动跟她提起一个姑娘。她当时应了,确实也含蓄地跟薛氏提过一点。 然而刚一开口,薛氏就推了。豫章长公主便不再提及此事。老实说,她见过的琼英闺秀不知有多少,其中不乏相貌出色,才情上佳,家世不俗的。谢芸绝对不是最出色的,也不是她儿媳妇的考虑人选。 她能问,不过是因为她儿子提过一次罢了。她心里中意的儿媳妇其实是永宁侯府的小姐唐诗雨。 那唐诗雨虽说肤色微黑,相貌不算顶尖,但是有才情,想必跟儿子有共同语言。而且唐诗雨性子大方爽朗,正好可以与儿子互补。 只可惜她儿子似乎对唐小姐无意。正好听说唐家正在给女儿议亲,那此事便罢了吧。 在此地遇见谢芸,豫章长公主很意外。她此行是临时起意,所以此番邂逅不可能是谢家母女故意为之,那就只能用有缘来解释了。 第四十二章 长公主一笑:「阿芸来过这儿没有?」 「来过呢,九九重阳的时候,来过一次。」谢凌云答道。 豫章长公主看了她一眼,笑道:「我倒是许久不曾来了,这寺都换样子了。不如,阿芸就带我走一走吧。」 谢凌云应了。不过,她心里不是不疑惑,明明这偏殿还有其他沙弥。对这里,他们比她熟多了。 薛氏暗暗惊讶于长公主对阿芸的亲切。然而不消片刻,她就想到长公主常常举办诗会,邀请闺秀前去吟诗作对。可见长公主是挺喜欢年轻小姑娘。如此以来,长公主有这般举动,也不足为奇。 作为一个母亲,她自是希望阿芸能多与显贵来往,但又唯恐阿芸失了礼数。她心中矛盾,不过好在她就在阿芸身边,还能提点一二。 谢凌云听从吩咐,跟在豫章长公主身侧。她们一行看大佛,看古木。 上回她同谢怀良等人来时,听到了不少传说轶闻,这次就有模有样的,说给长公主和阿娘听。 她记性好,听过的基本不忘。老气横秋讲起来,配上她犹显稚嫩的脸,逗的长公主一阵大笑。 谢凌云极少见人大笑,当初宁夫子教的也是笑不露齿。大家平日里遇见好笑的事情,也都笑得含蓄。像豫章长公主这样放声而笑的,还真不多见。尤其是在长公主这个年纪。 但是,说句真心话,她还是挺羡慕的。 长公主一面走着一面问道:「对了,也忘了问,你们家老太太可好?」 「好呢,家里人都好。」 长公主顿了一顿,收敛了笑意,问道:「那你二姐姐呢?」 谢凌云不知对方问的是谢蔳还是谢蕙,但还是答道:「也好。」 长公主点头,不置可否。 今日卧佛寺中无闲人。虽说长公主并未封寺,可她健仆威风凛凛守在寺外。来往人等,必问个清楚明白,是以寺中香客还真不多。 当然豫章长公主此次并非为了烧香拜佛而来,她素喜热闹,然而又不能天天办诗会,这就借着听经之名,外出散心。 难得碰到一个稍微新鲜点的人,豫章长公主便不肯放下,要谢凌云陪着闲转。 可这卧佛寺不算大,看了一会儿,长公主就觉得没意思了,问道:「没别的了?」 「……后山有石碑,不少前朝旧作……」谢凌云想了一想,说道。 长公主点头:「是呢,确实是,我也记得。」她又看向薛氏,笑道:「谢夫人可累了,不累就一起去看看吧!」 薛氏笑着点头应了。她是有点累,可她不大放心阿芸。 一行数人由小沙弥领着,前往后山而去。说是后山,其实也不大远。穿过正殿,绕过低矮的禅房。再穿过一片竹林,也就到了碑林。 竹林间的小道不宽,地面上是错落有致的鹅卵石。竹林已有衰败之态,寺中僧侣并未清理,任它自由长落。 「看着这竹林,你心里可有什么诗没有?」长公主笑问。 谢凌云老实摇头:「没有。」 看见竹子为什么会想到作诗呢?想到竹笋,想到竹叶青,想到站在竹梢使用轻功都有可能。但是诗词,她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到。 薛氏在一旁替女儿着急,这又不是难的,即使做不了新的,吟咏一首旧人佳作,说是想起先贤名作,颇为应景,也不是不行啊。 「没有?」长公主有点意外,好一会儿才道:「真实诚。」 实诚归实诚,也说明的确是草包。 豫章长公主自认为并不轻视草包,反正跟她没关系,她也无从轻视起,不是么? 薛氏暗暗叹息,这孩子,真是……教她怎么说呢? 几人在石碑前站定,谢凌云道:「就是这儿了。」 长公主年少时饱读诗书,有名师教导。后来又屡屡办诗会,鉴赏能力一直很好。她看着石碑的字迹,忽然有名家书法,可也有不少只是平平。 她每看一个,都要随口点评几句,听得谢凌云连连点头。 谢凌云上辈子的字就不错,虽说那时她识字不多。师父说,练字与练剑差不多,要有天赋,肯努力。还曾有高手,从字里练就上等武功。所以,她从不懈怠。 忽然,谢凌云觉得不对,低声喝道:「谁?!」 「什么?」长公主一愣,笑道,「是赵砚的字……」 话音未落,只见一个灰仆仆的身影从石碑后转了出来。 谢凌云见他脸上坑坑洼洼甚是可怖,脑袋光溜溜的,一根头发也没有。可他身上的衣服又不是僧袍。这打扮不僧不俗,教人好生疑惑。 长公主面色微变:「这是谁?!」 陪同她们前来的小沙弥忙道:「这是苦智禅师外出云游,带回来的人。他又聋又哑,每日就在待在这后山。不知道有贵人来,才会冲撞……」 长公主摆了摆手,笑道:「无碍,如此说来,倒是我们打扰他了……」 像是在证明小沙弥的话一般,那人啊啊着,比划了几个手势,就去跪长公主。 他的模样恐怖。长公主不想多看,强笑着冲他点一点头。而薛氏,已然忍不住低呼一声。 谢凌云一惊,几步到阿娘身边:「阿娘!」 这变故太突然 薛氏摆手,轻声道:「我没事。」那人的脸也就罢了,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他目光阴冷,不大对劲儿。 这念头不过是刚刚生出,瞬间就得到了验证。 原本跪在地上的人忽的一跃而起,一把拽过长公主。手中之物,已对准了长公主纤细柔美的脖子。 他手中拿的不是别的,乃是一根削尖了的竹棒。棒头尖尖,距离长公主的脖子不到一寸。 这变故太过突然,长公主的面色都白了。 一旁的小沙弥以及丫鬟都大惊失色,薛氏更是紧紧拉住了女儿的胳膊。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那人并不是哑巴,只是声音嘶哑,异常难听。他脸上坑坑洼洼,看不出表情,可他的双眼被狂热的兴奋所占据。 长公主身边不乏忠仆,可是主子在对方手上,她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说:「不能伤害公主!」 那人一笑:「公主,啊,不,长公主,多日不见,你可还记得故人?」 长公主何曾经历过这种场景,她心中惊骇无比,面上却极力保持镇定:「你是什么人?也敢自称是本宫的故人?」 「哈哈,才多久就忘了。可是建章侯带人捉我全家的事情,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呢!」 长公主心中一凛,她夫婿建章侯苏起不大问事,带人捉人全家这样的事情,也没做几次。最近的一次,应该是先皇驾崩后,今上登基前。 苏家站的今上。苏起捉拿魏王同党,无可厚非。 「你是杨四?!」长公主心里头忽然划过一个人的名字。杨家与魏王连襟,是魏王强有力的支持者。她对中间细节不大清楚,只记得杨家老四跑掉了。 可杨家老四也才二十来岁,容貌俊美,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她正想的出神,忽然眼前一花,对着她脖颈的竹棒掉在了地上。 豫章长公主一愣,蓦然发现杨四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第四十三章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杨家四郎惊恐地道。怎么他突然动弹不了了?手里的竹棒也掉在了地上? 十三四岁的少女从他身后转出来,眉目如画,笑靥如花,她笑道:「没做什么,就是点了你几处穴道。」 这少女自是谢凌云了。方才薛氏紧紧拉着她的胳膊,可是她看情况不对,就挣开了阿娘的手。她运起轻功,身形如风,飞身至杨四身后,出手迅疾,干脆利落,点了他周身几大要穴。 她没猜错,这杨四虽然身手尚可,但是丝毫不会内力。她点了他穴道,他绝对冲不开。 少女声音取出谷黄鹂,娇娇嫩嫩,杨四却是听得毛骨悚然。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就这样让他如同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吗?! 「点了穴道?」杨四虽也知道穴道,他也隐约听说过,打在某处穴位上,可以让人身体局部麻木。可是,这教人全身无法动弹,也是点了穴道的缘故吗??这不是什么妖法邪术吧?! 谢凌云道:「是。」她又看向豫章长公主:「我点了他穴道,两个时辰内,他动弹不得。长公主,教人把他送到衙门吧!若是不放心,可以先拿绳子绑住,免得伤了旁人。」 她不大清楚这人是谁,但是潜伏在此,偷袭女人的,多半不是什么好人。而且这人面目可怖,眼神阴鸷,难以让人生出好感来。 「你,你,妖怪?!」 谢凌云摇头:「我不是妖怪,这是武功。但是我不会教你。」 她说完看了阿娘一眼,见其面色苍白,双目呆滞,心说不好,阿娘许是生气了。 她心中微感歉疚,她之前答应过阿娘的,不过她也没别的法子。她是学武之人,若是看到这种情况还无动于衷,她学这一身的本事又有何用?! 至于阿娘生气,少不得她以后哄一哄,撒撒娇就是了。 她并不后悔刚才的举动。 薛氏喃声道:「阿芸,阿芸……」 长公主已然回过神来,吩咐陪同的沙弥和丫鬟召集守在寺庙外的健仆,拿了绳子去绑杨四。 杨四被一根粗麻绳捆得结结实实,口中兀自念叨:「妖怪,邪术……」 谢凌云犹豫了一下,到底是没能上前再点他的哑穴。 苦智禅师听闻此事,也匆忙赶到,双手合十,向长公主告罪。 人是他带回来的,出了这样的事情,他脱不了干系。 然而,豫章长公主似乎没有怪罪他的意思。她只说道:「此事怨不得大师,大师也不知情。而且,有……」她看向谢凌云,轻声道:「有谢九小姐在侧,本宫很安全。大师就不要自责了。」 苦智禅师宣了一声佛号,谢长公主,也谢九小姐。 健仆押着杨四去衙门,长公主并未即刻离去。她让人在卧佛寺寻找,看看可有杨四的同党。 苦智禅师自觉理亏,并不多话。 豫章长公主坐在偏殿里,她略整理了一下心情,才招手唤来谢凌云,轻声道:「阿芸,方才可真要谢谢你了。如果不是你,不知道我能不能保得了这条命……」 谢凌云道:「公主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 这于她而言,真的不算什么。 长公主瞧了她一眼,见她神情真挚,想来是肺腑之言,轻轻点了点头,口中却道:「话不能这么说,你的举手之劳,对我是救命之恩。是了,你方才是怎么做到的?我听你说你点了他穴道,他就不动弹了?穴道还有这用处?」 她自然也听到了杨四所说谢芸是妖法邪术等语。妖法邪术太无稽了,她不愿相信。 「是,我就是点了他的穴道。」谢凌云道,「点了穴,他动不了,就不可怕了。」 这一回,有阿娘在侧,她下意识并未与杨四正面为敌,只是点了他的穴道。 「哦,这样。」长公主其实并不大明白谢凌云所说,但还是点了点头,「那你是怎么跑到他身后的?」 她记得杨四刚出现时,谢芸是被薛氏给拉到身边了。这中间距离并不算近,是怎么做到瞬息之间就跑到杨四身后的?! 谢凌云如实答道:「用的轻功,我速度快,脚步轻。」见长公主面带疑惑,她继续解释道:「点穴和轻功一样,都是武功的一种。」 「嗯?」 谢凌云又道:「我跟着舅舅学过武功,自己也琢磨了一点。真正的武功,博大精深,用处也多的很。而我自己,只能说是初窥门径,远远未到巅峰。」 可惜,就是这样的她,在这里也从未遇到过对手。 「你舅舅?」 「是。我舅舅是苑马寺卿薛大人。」谢凌云微微一笑,说道。这辈子,在别人看来,她也没有别的学武渠道。 豫章长公主失笑:「我见过武功,不是你这样的。」她边说边摇头轻笑,又道:「杨四跪在地上,一跃而起是武功,你这个……」 于无声处,瞬息之间所为,怎么能算武功呢?可是一时之间,她也想不出更好的词儿来。 谢凌云认真道:「这就是武功啊,我方才说武功博大精深,就是这个意思。杨四那个……」她真不好意思说杨四的花架子什么都不算,但还是昧着良心说:「杨四那个,固然是武功,可我这个也是的。武功练得再高些,飞花拈叶俱可伤人。不说千里飞行,飞行个半里总是可以的。」 豫章长公主听得有些茫然。不过这个小姑娘方才帮了自己,总是没错的。她顺势说道:「是吗?那你到什么程度了?都会些什么?」 谢凌云简单说了两样,末了又道:「这也不算什么。」随着年纪增长,她会越来越强的。 长公主点一点头,这些她只感到惊奇,不过对于自己不了解的,她也没多大兴趣。既然说那是武功,姑且就当那是武功吧。 她略一沉吟,问道:「你这次帮了我,我不能白欠你的恩惠。你说吧,你有什么想要的,只要我能,定当竭力帮你实现。」 谢凌云还没回答,一旁的薛氏早就一颗心高高悬起,她既怕女儿轻易浪费了一次机会,又怕女儿胡乱说惹怒了公主。她忍不住出声:「阿芸!」 然而长公主已然做恍然大悟状,续道:「哦,是了,记得你说过。你想有一技之长,受万人敬仰是不是?」 老实说,她话一出口,便隐约有些悔意。诚然谢家阿芸帮了她,可还没到要她能为对方做任何事的地步。如若谢芸是乖觉的还好;若谢芸野心极大,她说出去的话还能轻易收回不成?总不能自己打脸啊!匆忙之中,她回想起谢芸今日说过的话。 「啊?」谢凌云一愣,点头道,「是,是这么说过。」 「有一技之长倒也容易。」豫章长公主道,「只是这受万人敬仰,可有点难度了……」 薛氏心中不安,忙道:「公主,阿芸她胡说呢。她小孩子,不懂事……」 长公主摆手制止了薛氏的话,笑吟吟道:「谢夫人不必惊慌,我自有分寸。」 薛氏默默叹了口气。 「一技之长……」长公主沉思片刻,说道,「女子所为有限。若是精于厨艺,不过是一厨娘。若是精于刺绣,也只是一个绣娘……精通一技不难,受人敬仰么……」 第四十四章 谢凌云见她似乎是在认真思考,心中有些暖意,亦有些酸涩。她轻声道:「我不大通厨艺,刺绣也拿不出手。可我会武功啊。」 「嗯?」豫章长公主错愕,女子所擅长的,除了厨艺刺绣,一般人学的不都是诗词琴棋书画之类的才情么?武功,可能的确会派上用场,可谁会学这个?而且,听谢芸的意思,是要凭借这个武功,想要受人敬仰?! 长公主不得不说一声,想法很怪异。她又琢磨了一下,说道:「莫非你想从军?」 前朝有女子代父从军,立下功勋,得当时皇帝的赏赐,确实受人敬仰。 可本朝边境平定,并无战事。而且热血男儿众多,也不用她一介女流披甲上阵啊。何况,她是谢家娇养的姑娘,她的家人也不会舍得。 谢凌云一愣,本欲开口,却又看向母亲。见薛氏沉了脸,她笑一笑,轻声道:「那倒也没有。」 她又道:「我要是能像苦智禅师那样,就好了……」 「给你一处寺庙?可以待在寺庙里讲经,也可以出去云游?」长公主随口说道,「王孙贵族见了,都得问一声好?」 谢凌云却是眼前一亮,猛地点头:「使得,使得。不过能把寺庙换成普通宅子就更好了……」 长公主一愣,继而笑了:「真是孩子气啊……」她看了薛氏一眼,缓缓站起身来,说道:「我想过了,若要受人敬仰。无非就那几种情况,或身居高位,或功勋卓着,或是开宗立派,名垂千古……你且看一看,你自己要什么吧。」 「我……」谢凌云一颗心砰砰直跳,身居高位,她没什么兴趣,功勋卓着或是开宗立派,是她想做的。 长公主笑道:「别的太难,我未必能帮得了你,不过你方才说羡慕苦智禅师,寺院不好给,想要宅子,倒是很容易办到……」 「公主,我不想……」谢凌云有点懵,她也只是随口一说,并不是真想问长公主讨要宅子。 她是羡慕苦智禅师不假,可她最羡慕的,是禅师随时可以云游四海啊!关宅子什么事了? 长公主摆手,又道:「还有一点,我得试一试了,才能告诉你。时候不早了,我还有许多事要交代,就先回去了。谢夫人同阿芸,如果不急的话,不妨多留一会儿。」 薛氏连忙应了,恭送长公主离去。长公主走后,她们也没多待,坐上了自家马车,打道回府。 途中,薛氏神色莫名看向女儿。 谢凌云心里一咯噔,轻声道:「阿娘,我错了……」她心说,阿娘定是因为她贸然出手的事情不开心。 薛氏声音发涩:「你说你跟人动手,便是这么动手的?」 「嗯?什么?」谢凌云不解。 「就这么一点一点,对方就动不了了?」薛氏问道。 「啊?」谢凌云不明白阿娘为什么会这么问,她转了转眼珠,「啊,对啊,很容易的。而且这个别人都不会,连舅舅都不会。」 薛氏又看了一眼,今天在卧佛寺,她没怎么跟女儿说话,但是女儿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在眼里。 面对那个凶神恶煞的杨四,女儿只身子一晃,动了动手指头,他就动弹不得了。这让她格外惊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原想着女儿跟人动手,是拳脚功夫,或者兵刃相交。拳脚无眼,兵刃无情。不管怎样,总归是让人不放心的。可万万想不到,女儿一根手指头就制住了那么可怕的歹徒。 她连叮嘱阿芸注意安全都不需要,因为她清楚地看到,那人对阿芸构不成一点威胁。 薛氏不怀疑阿芸所说的舅舅不会。——薛裕是她哥哥,她对薛裕的武功虽然不甚了解,可也知道薛裕绝对不会这些神技。 是的,神技,她只能称此为神技。有这样的神技,也难怪阿芸想受万人敬仰。 阿芸还在说着:「阿娘,我知道错了,以后,以后我一定悄悄的。不过遇到这种事,我又不能不出手……」 若是路见不平,都不能拔刀相助,那连她都会瞧不起她自己的。 薛氏忽然拉住了女儿的手,眼圈儿一红,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阿娘!」谢凌云慌了手脚,她手忙脚乱拿了帕子去给阿娘拭泪,口中连声说道,「阿娘,你别难过,我错了,我错了……」 她心头一片茫然,有有些委屈,她这是帮人,阿娘为什么还不开心?她不禁思索,她真做错了吗?为什么就不能她和阿娘都开心呢?对她好的阿娘,要是能理解她,就更好了。 女儿一连声的道歉,更是戳中了薛氏的心窝子,薛氏的眼泪掉的更厉害了。 谢凌云茫然无措,又觉得疲惫,她待要握住母亲的手,却被其一把揽在了怀里。 「阿娘?」谢凌云懵了。 薛氏松开她,止了眼泪,说道:「你不要道歉,你没错。」 谢凌云更慌了:「我错了,阿娘别生气……」她想,阿娘定是被她气着了。 薛氏自行拭掉眼泪,说道:「娘没生气,娘没生你的气,要生也是自己的气。」 「啊?」谢凌云纳闷。 薛氏摸摸女儿的头,轻轻叹了口气。她养了阿芸十三年,自认为对阿芸极为了解,可惜直到今日,她才知道自己所知有限。她对阿芸,到底还是不够了解。 她知道阿芸学武,只觉得是胡闹,不让其再学,不让其动武。可是阿芸学到什么地步,她竟一无所知。阿芸对她说,自己的本事是舅舅教的,她也信了。今天亲眼看了后,她心内复杂,这怎么可能是薛裕教的?!薛裕没有这个本事。 薛氏回想起阿芸在告诉杨四自己用的是点穴功夫时的神情,明媚夺目,生机勃勃。这是她平日里很少在女儿身上看到的。 大多时候,阿芸是乖巧的,懂事的,话不算多,会撒娇。跟谢萱谢蕙等人相比,有些呆,有些木,可是今天在石碑旁,阿芸身上的光芒让她欣喜之余,又有些心痛。 她甚至忍不住生出一种错觉来,仿佛阿芸平时学规矩学诗词学刺绣都是假的,只有学武才是真的。 哥哥薛裕说,阿芸是学武奇才,今天的事情真教她觉得,阿芸是为武而生的。救过太子、豫王,救过长公主。平日待在内宅,这一身的本事,确实是埋没了。 「阿娘为什么生自己的气?」谢凌云心中不安,不会是说因为生了个不听话的女儿吧? 薛氏轻声道:「气自己委屈了阿芸。」 如果没见过阿芸大放异彩也就罢了,见过阿芸真正欢喜的模样,她就知道平日里阿芸并不是真正开心。她最疼爱的小女儿,并不欢喜。这个发现让她难受,更让她难受的是,她用母亲的身份,禁止女儿动武。 她心里忽的涌出大逆不道的想法,如果她的阿芸是公主,有父兄撑腰,便也能像豫章长公主那般恣意。阿芸年纪小,想必也爱玩儿吧? 「阿芸不委屈。」谢凌云将头枕在母亲身上,试图撒娇。 薛氏摸了摸女儿的头,低声道:「前次你舅舅说要你去做客,那回没去。不如过段日子,你就去吧。你舅舅舅母也挺孤单的。」 第四十五章 「嗯?」谢凌云愣住了,抬起头。阿娘怎么突然改了主意? 薛氏轻轻捏捏女儿的脸颊,笑道:「怎么了?不高兴?话说在前头,你去你舅舅那里,不要瞎胡闹,功课也得做!」 谢凌云看阿娘确实不像在说反话,粲然一笑,大力点头。 薛氏叹道:「性子这么野,偏又学功夫,不知道可怎么嫁的出去呦。」 谢凌云嘿嘿一笑:「嫁不出去便不嫁,阿娘养我。再说了,也不是没人娶我。」 「嗯?什么?」薛氏心中一动,问道,「谁要娶你?」 谢凌云却不肯再说了,含糊道:「没有呢,没有呢,不嫁了,不嫁人,没人打的过我,我不嫁了。」 薛氏一愣,继而失笑。然而不过片刻,她又皱了眉:「也不知阿芸将来要到哪一家去……」 她心说若是公婆夫婿宽厚也就罢了,若是规矩多的,阿芸可有苦头吃了。可是如果要给阿芸找一个家世远不如谢家,要对方将阿芸供起来的,她也怕阿芸受委屈。阿芸明明值得更好的。 阿芸说着不嫁,可这世上女子又岂能不嫁? 次日,薛氏就着人送了女儿前往薛家。谢凌云喜出望外,她只当阿娘昨日只是一说呢。 她不知道,她刚走,豫章长公主就亲自去了谢家。 豫章长公主来谢家致谢,听闻谢九小姐不在,微微一怔,笑道:「那可真是不巧。不过,谢夫人在,也是一样的。」 说着她从丫鬟手中接过木匣,取出一物,递给薛氏,道:「谢夫人先替九小姐收着吧。」 「什么?!」薛氏一愣,长公主递过来的,不是别的,乃是一张房契。 豫章长公主笑道:「昨日答应了九小姐,本想着今天亲自给她。没想到她不在,只能请谢夫人代为转交了。」 一处四进的宅子,在京城这地方,也算是不错了。 薛氏忙推辞:「这怎么使得?」 长公主却道:「不是给谢夫人的,是给九小姐的。」 她态度强硬,不多话,也不见谢家旁人,放下房契,直接起身离去。 薛氏拿着房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晚间她跟丈夫提起此事,好笑而又无奈。 谢律却不以为意:「她既送了,接着便是。」他更关心的是另外一桩事:「你说阿芸真那么厉害?」 他女儿,真的继救了太子豫王之后,又救了长公主么?还只用了一根手指头? 薛氏没好气道:「是,很厉害。」 「那你还担心她以后成亲做什么?」谢律道,「就这本事,谁敢为难她?!」 别说嫁人,就是进宫进军营都不怕。他竟不知道他女儿这般厉害,还得感谢大舅哥啊。 薛氏不想听丈夫胡说,没接他的话。 谢律甚是遗憾,阿芸是女孩子,否则可不只是赠送一处宅子这么简单了。 忽的想起一事,他又道:「诶,那回你说长公主的儿子怎么着来着?」 久久没听到回应,他低头看去,琬琬双目紧闭,似是睡着了。 他悻悻地闭上了眼,不再说话。 谢凌云去了舅舅家,虽然阿娘说了不准胡闹,可她隐约能猜到,阿芸同意她去,就是默许了她能乱来的。 在舅舅家,她甚是轻松愉快。 舅舅还告诉她,早给她准备了四季衣物,有男装,也有轻便女装。舅舅公务不忙时,就带了她外出。 舅母马氏本想阻止一二,可看他二人兴致勃勃,又想着阿芸是客,不好拂了她的意,兼之阿芸乔装出门,不会有人识破其身份,也与名声无损。索性,任他们去了。 薛裕公务不算繁忙,得了空,便带着外甥女,驾着马车,自在出行。 初时是去庄子上骑马射箭,在外甥女那里受了几次打击后,薛裕开始带着她去游玩,听书看戏,赏玩风景。 薛裕随性惯了,自己不想受拘束,对娇娇软软颇对自己性子的外甥女,也不加约束。 谢凌云很喜欢这个舅舅。舅舅虽说武功不高,但身上给她一种江湖中人的自在风流。 两人闲谈时,薛裕问起为何阿芸推迟了数日才过来,又说起一些旧事。谢凌云简单答了。 薛裕叹道:「你娘那是怕影响你出嫁。」 「嗯?什么?」 薛裕道:「你娘怕累了你的名声,将来你不好出嫁。也怕你学不好规矩,日后受婆家拿捏。说起来,不知道她有没有怪我累了她。」 顿了一顿,他又道:「不过你娘实在是多虑,你易装而行,谁知道你做了什么。我瞧你规矩挺好,也挑不出错来。要是怕人拿捏,就找一个没有婆婆的,一进门就做当家太太。谁拿捏得了你?」 谢凌云听得直笑。 却听舅舅又道:「再不行,不嫁人也没关系。你爹娘不养你,舅舅养你。嫁人有什么好,在娘家是个宝,出嫁了以后,笑得都少了……」他又看看阿芸,没好气道:「是,没错,说的就是你娘!」 谢凌云一怔,感动之余,有些遗憾,可惜阿娘不这么想。 「唉。」薛裕叹道,「可惜你表哥成亲了,不然讨了你过来,省得你娘瞎担心。」 谢凌云只笑一笑。 这时他们在茶楼雅间,听着说书先生讲书。正讲的是前朝孝女代父从军一事。 谢凌云听得入神,忽听舅舅道:「阿芸!须得这样!」 「啊?」 「你说你那次救了太子之后,皇上问你愿不愿意收徒?」 谢凌云不知他为何提起此事,点头道:「是。」她后来想了,皇上可能是替太子问的,太子不是想学点穴么? 薛裕道:「为什么不收呢?舅舅是年纪大了,没精力了。可你要是收了,能让人人如你一般,我大齐也就无惧于天下了。」 他方才听说书,听这孝女代父从军,在军营里,将自己所学,授与旁人,几乎可以说是训练了一支厉害军队。 他心中砰砰直跳,阿芸为什么不可以?阿芸的功夫,比那孝女,比他都要厉害很多。有这样的本事,不说青史留名,也不该掩于尘埃。 他虽然不大成器,可是他希望他的后生晚辈可以。 谢凌云眼神一黯,她自是想啊,她还没闯过江湖,她还没想着年纪轻轻,就做隐士。她听师兄们说过,很多大侠最后都是要隐居的,可她还未入江湖。 薛裕这几日常带了她外出,自认为她的心思也摸出了几分。他心说,这确实不容易。他想一想,问道:「你当初就没想过,问问皇上,能不能给你解决后顾之忧?」 「啊?」谢凌云心说,当初她以为是皇帝要学武。 薛裕叹道:「可惜,可惜。」他想,好好琢磨一番,前朝孝女能做的,阿芸肯定也能做。 太平盛世,不需阿芸如那前朝孝女一般代父从军。不过阿芸若是顾忌名声,不妨学那孝女换了男装,变了身份姓名,想来也无人想到阿芸身上去。只是如此以来,阿芸不免受些委屈。 说书先生还在讲着,薛裕却听不进去了。他想象着阿芸大显神通,竟差点笑出声来。 谢凌云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又收回了目光。 第四十六章 隔日,薛裕便又带着外甥女练武,与之前不同的是,这回更像是阿芸指点他。 他打了他尤为擅长的拳法,本想跟外甥女喂招却被一招制服。 薛裕非但不觉难堪,反而甚是兴奋。 谢凌云将他方才的拳法重新打来,又一点一点指出其中破绽。 薛裕按着她说的来改,果然觉得效力大增。他连声惊叹,果真奇才。 谢凌云道:「我也有套拳法,舅舅可以看一看。」 她说着讲天辰派入门功夫从头到尾缓缓演了一遍。这是入门弟子所学,算是极为粗浅的功夫了。 但是薛裕却瞪大了眼睛:「你自己创的?真奇才啊!」 谢凌云赧然,这是她小时候学的,当不得舅舅的夸奖。 薛裕是学过武功的人,也不怕吃苦,又有外甥女在旁指导。可饶是如此,这入门功夫,他也学了数日。 他觉得这功夫精妙无比,可大行推广,用于军中。 前朝时夷狄屡屡来犯,百姓困苦。若军士人人皆有这般能耐,何愁边境不平?本朝虽说无战事,可若是有一支厉害军队,定能所向披靡。 薛裕只觉得胸中热血沸腾:「阿芸,舅舅想求你一事!」 「什么?」谢凌云一愣,忙道,「舅舅有什么事直说就是,不必说求。」 薛裕道:「舅舅寻思着你可能之前另有奇遇,你不愿说,舅舅不问就是。不过,你小小年纪,有此本事,确实是练武奇才了。」他顿了一顿,又道:「你可愿将这本领传到军中?」 他说这话时,由于太过激动,声音都在发颤。他记得,当初教他功夫那个高手,叮嘱过他,只能教给至亲至信。他唯恐阿芸这本事也不外传。 见外甥女迟疑,薛裕又道:「不然,只教个一招两式也行的……」 他想,一招两式也尽够了。 谢凌云双目一亮:「可以么?」 她心间瞬间转过万千念头,老实说,天辰派的武功并不适合军队,但是粗浅的入门功夫,也足能胜过普通兵士了。 薛裕细细与外甥女分析,末了又道:「别的你都不用担心,你只说你愿不愿意就是。你娘不会知道,旁人也不会知道。你可以掩了身份姓名,你娘担心的事情,都不会有。」 谢凌云道:「我自然愿意。」 她在大齐十三载,在内心深处,也接受了自己是大齐人这个事实。她父亲祖父都是大齐官员,母亲也是吃朝廷俸禄的诰命夫人。她愿意为大齐做些事情。而且,她也想为自己做些事情。 然而薛裕却有些迟疑了,他轻声道:「阿芸,你可要想好了,这跟之前出去玩闹不一样。这一步出去……」 「我想好了,舅舅。」谢凌云认真道,「我想好了。」 从那日皇帝太子问她,她就在考虑了,她不想,也不甘就这样一辈子在后院挣扎。她先时不肯迈出那一步,更多的是心里有顾虑,为亲情,为规矩所束缚。如果真像舅舅所说,阿娘他们不会知道。那她又担心什么呢?或许事情会泄露,阿娘会知晓,她想阿娘这么疼她,她多求求情,撒撒娇,阿娘会理解的吧? 舅舅愿意帮她,这样的机会,她不能错过。 得了外甥女的准话,薛裕愈加高兴,他胸中豪情万丈,仿佛已经看到大齐军队尽是虎狼之师。 转念想到妹妹薛琬,他微感歉疚。罢了,她若怪就给她怪好了。不过,他会尽量瞒着,不让她知道。 这夜薛裕琢磨了许久,次日他于下朝后,悄悄去见了皇帝。太子纪恒竟然也在。 虽说薛裕救过皇帝和先帝,但是见了皇上,还是忍不住紧张。想到上次外甥女在皇帝面前的从容淡定,他微感惭愧。他还不如一小姑娘。 皇帝和颜悦色,问起他有何事。 薛裕定了一定,便缓缓说出自己昨夜想好的说辞。他声称自己有一义子,本事高强,无敌于天下,寻思着若是能指点军士,必能训出虎狼之师。 皇帝对薛裕的本事并不怀疑,他笑道:「薛爱卿,竟有一义子,朕竟不知。不知他现在何处,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 薛裕笑道:「本该让他来拜见皇上,只是他年纪小,没见过世面,又一脸麻子,相貌可怖,恐冲撞了皇上,就没让他来。他姓薛,名唤凌云,今年才十四岁……」 他寻思着给阿芸换个身份姓名,那就让她随母姓,姓薛。至于凌云,则是他随口胡诌的,就当是取凌云壮志之意吧!反正也没人深究。 皇帝倒也罢了,太子纪恒却是目光一闪:「阿芸?」 十三四岁的年纪,不便见人,武功高绝,除了阿芸,再不会有旁人。薛是她母姓吧? 他有点哭笑不得,他让她考虑,这就是她考虑的结果? 薛裕愣了一愣,说道:「是臣的义子,薛凌云。」 他此刻也不好再给阿芸另改名字,就坚持自己原本的说法。 纪恒看向父亲,笑道:「父皇以为如何?」 皇帝先前确实想过,若薛裕另有徒弟,武功像谢家阿芸一般的,给恒儿做侍卫也使得。可恒儿说自己习武,而且重阳一事后,他好生整饬了一番,又令豫王前去就番,并让其散尽奇人异士。恒儿身边应该安全。 薛裕的义子叫什么,薛凌云?皇帝「唔」了一声,说道:「好。明日便让他去京畿大营看看。不过,行不行还得看他本事。」 皇帝寻思薛裕短短时日能教出谢芸来,薛裕的义子可能本事也不差。他记得薛裕说谢芸是练武奇才,今日说这个义子是武功高绝。他正因为谢芸是女子而感到不便,得知有实力不逊于谢芸的男子,自是欢喜。 ——当然是否有实力,还得真正看看才知道。若确实有实力,自当重用。即使无战事,朝中也该有猛将。 看一眼纪恒,他又道:「太子不妨也跟着瞧一瞧。」不是想学武吗?且看能不能吃苦吧! 太子应下。 皇帝又叮嘱几句,赐了薛裕手书令牌,才让薛裕离去。 薛裕刚一出门,行得数步,就听背后有人唤他。 他停下脚步,看向正朝他走来的太子纪恒。他心中一凛:「殿下有什么吩咐?」 纪恒笑一笑,说道:「吩咐倒不敢当,就是突然想起一件事,想请薛大人帮忙。」 「殿下请讲。」 纪恒轻声道:「劳烦薛大人代孤向谢九小姐问好。九小姐现下,是客居贵府吧?」 「啊……」薛裕瞪大了眼睛,心说,他定是猜到了。可看太子的神色,并不像知道了什么。兴许这只是一句寻常问候呢。于是他仍是极镇定地道,「殿下放心,臣一定带到。」 薛裕回府后,避过妻子,简单与外甥女说了自己的打算。 谢凌云听得一愣一愣的,有几分不确定,真早去当军中教头么?似乎也不错的样子。她有些兴奋,也有些期待。 薛裕却道:「什么军中教头?你不要想的太容易。京畿大营,人才济济。虽说也有几个权贵子弟,可大多数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你能不能让他们服你,还不一定。」 第四十七章 「哦。」谢凌云心说,有难度的话,更好啊。有一点功底,教起来更方便。 「只是有一点,须得你受点委屈。」薛裕歉然道。 「舅舅请说。」谢凌云寻思,能让自己所学,派上用场,便是受些委屈也无妨。 薛裕取出一物,放在桌上,说道:「这些,你得听舅舅的。」 谢凌云看桌上放着半截银制面具,知道了舅舅的意思,这是要她与近日一样,乔装而出。她拿起面具,掂了掂,心头涌出奇怪的情绪。 她之前想过好多次的面具,竟然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现在自己面前。 薛裕瞧着外甥女,看她现下一身家常衣服,不施脂粉,却不掩国色,叹道:「军营不比别处,要万分小心。舅舅怕你穿了男装,又涂黑脸,也能被人识破身份,不如戴个面具,多一分保障。」 他忖度着,他为了自己的私心,瞒着妹妹妹婿,劝导外甥女去军营那男人堆。胆子也忒大,若无人发现也就罢了,若给人知道了……他心中一凛,不,绝对不能教人知道。 谢凌云点头,笑靥如花:「嗯,我听舅舅的。」 穿成什么样,并不要紧,她感到遗憾的是,上辈子她没学会易容术,不然也不必戴劳什子面具了。 次日,薛裕带着乔装打扮的外甥女乘着马车出了京,直奔京畿大营。 途中谢凌云问道:「骑马不更快些么?」 薛裕一愣,方道:「下次吧,这回忘了。」他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就道:「对了,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我对外说,你是我收的义子,叫薛凌云。」 「什么?!」谢凌云大惊,「谢凌云么?舅舅,你怎么知道……」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从来都不曾告诉任何一个人的。 「嗯,我想着,薛是你母姓,凌云嘛,取壮志凌云之意……」薛裕惊讶于外甥女的反应,小心解释。 谢凌云愣了愣,点头道:「这样啊。」她轻声道:「谢谢舅舅,这个名字我很喜欢。」 薛裕听了她的话,皱眉道:「还有,你这嗓子,娇娇嗲嗲,一听就是小姑娘,可得压一压。」 谢凌云应了,试着换了声线说话,看着舅舅变幻莫测的神色,最终只道:「好了,我尽量不说话。」 她将面具戴好,又检查了一下,确定无不妥当之处,才暗暗放心。 京畿大营就在京城十数里外。薛裕告诉外甥女,这支军队号称有十万人,都是能兵强将。领兵的是霍老将军,军纪严明。今上能登基,此军功劳不小。 他们赶到京畿大营时,被守营士兵阻拦。薛裕拿出皇帝亲笔手书和御赐腰牌,士兵去请示了霍老将军,他们才被允许入内。 走进京畿大营,就听到阵阵呐喊声,兵刃相交声,以及雄浑有力的鼓声。 领他们进来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兵,脸儿圆圆的,面庞黝黑。他告诉他们,原本这个时辰,操演已经结束。只是今日太子忽然来此巡视。所以他们要拿出气势来,让太子殿下看一看他们的实力。 谢凌云看了舅舅一眼,纪恒也来了?可真是不大巧。 薛裕假作没看见外甥女的眼神,悄悄移开视线,并不说话。 小兵看着薛裕亲切,却离谢凌云远远的。这也不能怪他,谢凌云现下戴着面具,只露出眼睛和口鼻,裸露在外的肌肤黑乎乎的,还有很明显的麻点。跟她相比,薛裕模样周正多了。 谢凌云瞧军中兵士气势如虹,但纵跃腾挪,颇显笨重。她有些失望,他们的本事,远不如舅舅。 正看着,鼓声停止,正操演的军士停了下来。 太子纪恒站在高处,神情肃穆,只说了一个「好」字。 霍老将军看到了下方在人群中格外突出的两人,浓黑的眉毛皱了起来。 方才有士兵来报,说是苑马寺卿薛裕及其义子带着皇帝亲笔手书前来,要看士兵操演。霍老将军想也不想,便教他们先在外候着。 苑马寺卿薛裕?来这军营做什么? 谁料,一旁的太子纪恒却道:「确实有这么回事。昨日父皇亲口允了他的……」 霍老将军只得让人先带了他们进来。他从数尺高的台上跃下,走到了薛裕面前。 薛裕连忙行礼:「霍老将军!」 谢凌云也依样行礼,并不说话。 霍老将军看了谢凌云一眼,见其打扮怪异,心中生疑。 他只是生疑,他身后的偏将王锐已经大声喝问:「你是什么人?这般装扮,又形迹可疑,是不是奸细?」说着唰地抽出腰间悬的利剑,剑尖直指谢凌云! 霍老将军不说话,给王锐投去赞许的眼神。王锐生的人高马大,有一身好力气,只是人粗笨了一些,不够聪明。不过这次倒是挺警醒。 谢凌云默不作声,后退了一步,避开剑尖。 薛裕忙又给霍老将军看皇帝的亲笔手书。皇上可是允了阿芸来此地指点军士的。他又解释说他义子是因为早年生了麻子,面目恐怖,才会掩了容貌。 霍老将军扫了一眼,确实是皇帝的字。只是皇帝怎么会糊涂到叫一个矮小消瘦的人来指点军士?这小儿能做什么?他当即便道:「皇上果然让令郎来指点士兵?」 薛裕点头道:「当然,老将军,不是我夸口,我这个义子,有万夫莫敌之勇,寻常兵士可不是她的对手。」 霍老将军心里直骂娘,他自是不相信一个瘦瘦小小的人,能有多大能耐。即使真的天赋异禀,有些本事,也不能贸贸然就在军营里充大爷!瞧他这样子,拉的开弓么? 王锐已然开口抢道:「是不是真有能耐,打一架就知道了!」对这种不敢以真面貌见人的,他没什么好感。 霍老将军看看薛裕的神色,正自沉吟,却听太子轻声道:「那就比一比吧。」 不知道何时,他站在了一旁。 这边有热闹,操演结束后,不少士兵都聚了过来围观。他们看看高大威猛的王锐,再看看瘦瘦小小戴着面具的麻子,心里早就有人胜负。还有好事者,想要以此设了赌局打赌。 谢凌云瞧了纪恒一眼,见他一身浅色衣衫站在军营中,跟一群面目黝黑的士兵一比,更显得面白如玉。她皱了皱眉,却冲舅舅点了点头。 薛裕明白,说道:「好,那就比一比。咱们先说好……」 王锐看着谢凌云,问道:「你是哑巴吗?怎么一直不说话?!」 他这话甚是无礼,霍老将军待要出声呵斥,就听纪恒道:「王将军不可出言不逊。」 王锐哼了一声,他与谢凌云相对而站。他一身戎装,手持利刃,而对方一身素衣,空手而立,似是有失公允,没好气道:「你也拿个兵器。刀枪棍棒选一样,别说我欺负你!」 谢凌云摆了摆手。明明是她在欺负这位王将军啊! 她这举动让王锐觉得受了轻视,他心中恼怒,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在京畿大营是出了名的好本事,这个麻子瞧不起他么? 太子纪恒道:「刀剑无眼,比武不是拼命,点到为止即刻。如果比剑,就带着鞘吧。可有谁愿意将兵刃借给这位,这位什么?」他看向薛裕。 第四十八章 薛裕忙道:「薛凌云。」 「哦,这位薛壮士。」纪恒恍然大悟,接道。 他话音刚落,就有人将自己兵刃解下,抛向谢凌云还嘻嘻哈哈:「薛壮士,接着!」 他「壮士」两字咬的极重,引起一阵哄笑。 谢凌云伸手接过剑,冲那人拱了拱手,表示谢意。 她心说,今日须得立威,不能让他们轻视。 「我是王锐,军中偏将。」王锐让宝剑入鞘,想了想,又续道,「我父亲是威武侯。」 太子闻言轻笑。 谢凌云一怔,威武侯不是大伯母的娘家兄长么?威武侯的儿子,大伯母的娘家侄子?说起来这还是她远房亲戚?不过就算是亲戚,也没用啊。她看这王锐,约莫十七八岁,生的倒是威武霸气,只是功夫上并不算好。 她点头,压着嗓子,吐出两个字:「凌云。」 王锐「咦」了一声,不是哑巴啊。他摆出了架势准备进攻,却见对方做了一个很奇怪的姿势。 谢凌云一手持剑,另一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王锐不知道,这是开门揖盗。看似恭谨,实则是骂对方是盗贼。 军中鼓点一起,王锐便大吼一声,提剑向谢凌云刺去。 鼓点渐重,众人纷纷叫好。 看王锐这架势,直取对方胸口。若是剑出了鞘,那麻子定然血洒当场。 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谁都没看清那麻子是怎么动的。众人只看到一道人影闪过,便听到当啷一声。 原以为兵器掉落的麻子却将剑对准了王锐的胸口,而王锐手中的剑可怜兮兮躺在地上。而那麻子仍静静地站在原地,身上的衣衫无风自动,一派高手风范。 「你输了。」谢凌云压低声音道。 校场一片寂静,无人相信自己的眼睛。唯有薛裕大声赞道:「好啊,好得很哪。」 他就知道,阿芸不会让他失望。 太子亦点头:「的确很好,是吧?霍老将军。」 霍老将军沉着脸,点了点头。 王锐却不服气,他脸色变了几变,叫道:「你使诈!再来!」他刚到对方身边,就被打落了兵器,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在对方手下,连一招都过不了? 他欲弯腰捡起兵器,无奈对方的剑仍紧紧顶着自己的胸口。他咬牙道:「你让开,我们再来过!」 谢凌云摇头:「你打不过我。你有没有看清楚,我方才是怎么动手的?」 王锐一怔,摇了摇头。他什么都没看见啊。他固执地道:「咱们再比过。」 霍老将军道:「王锐退下,输了就是输了!」 王锐脸色爆红,又重复了一遍:「再比过。」 谢凌云收剑,后退一步,任他捡起掉落在地的剑,说道:「也好,可以换你拿手的。」 她有心立威,至少要先拿下王锐。 「咱们比射箭。」王锐道,他看这麻子身形纤瘦,胳膊也细细的,谅来没几分力气。而他有百步穿杨的本事,箭术精准。 谢凌云还未说话,薛裕已道:「那就比射箭。」他看着王锐,甚是同情。小子,没见过阿芸射箭的本事吧? 霍老将军也想看看这个薛凌云究竟有多大本事。他命人备了弓箭,以及靶子。 王锐理了理情绪,看一眼谢凌云,道:「用移动的活靶子。」 哼,加大难度,看这麻子怎么办! 霍老将军挥挥手,准了,命人去准备。 「我先来!」王锐信心满满,弯弓射箭。 第一箭,正中靶心。 众人一片叫好。王锐的箭术是出了名的好。 谢凌云也赞许地点了点头,多看了王锐几眼。他的确有些本事啊。 王锐恢复了点信心,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他弯弓搭箭,瞄准,射出了第二箭。 不出所料,再一次正中红心。 叫好声更大了。 第三箭,王锐有心显示一下自己的拿手绝活。他让人蒙上了眼睛,射出了第三箭。 箭中红心,掌声雷动。 谢凌云又看看王锐,心说,他听力甚佳,箭术也好,倒是个可塑之才,可以重点教导。 王锐心中得意,自觉必胜无疑。他好心道:「你也不用蒙眼睛了,射中就成。只要你三箭都中,就算你赢。我这本事,可是自小练的……」 「哦,是吗,你练了几年?」谢凌云好奇问道。 「大概有一二……」王锐正自计算,却听一人说道:「薛凌云,该你了!」 这声音冷不丁地响起,两人俱是吓了一跳。 谢凌云一惊,说这话的却是纪恒。见她看过来,他又移开了目光。她心中狐疑,只点了点头。 王锐回过神来,说道:「该你了,该你了……」 他心说,这回肯定能找回场子了。 谢凌云寻思,她若老老实实射箭,自然不能显得她手段了得,胜过王锐。她低声问:「我不能蒙眼睛么?若是我三箭都蒙眼睛射中,是不是就胜过了你?」 王锐一噎。 谢凌云道:「那就不蒙吧!」她取过三支箭羽,口中说道:「三个活靶子,一起来吧。」 「啊?」王锐一愣,他没听错吧? 太子道:「按她说的来。」 霍老将军自然无异议。 一切准备就绪,谢凌云也不拿弓,她伸手将箭折掉一截,只剩下一半,问道:「这样可以么?」 「嗯?」 谢凌云点头:「那就是可以了。」 她拿了三支断掉的箭羽,右手微动,箭羽脱手而出。 三支箭羽,三个活靶子,全中。 在场众人,无不瞠目结舌。 太子道:「霍老将军,这算谁输谁赢?」 霍老将军脸色难看。 太子道:「老将军觉得难以判断,那就平局好了……」 王锐抢道:「是我输了!殿下,是我输了……」 他自认射箭本事无人能敌,以为能胜她许多,却不想是这般局面。他想,就算是平手,也是他输了。 霍老将军道:「既如此,那就是这位薛壮士胜了。」 谢凌云欠了欠身:「承让。」 对于「薛壮士」的身份,她适应地很快。听多了也蛮顺的。 薛裕笑道:「霍老将军,你也看到我义子的本事了,觉得她能不能在拳脚功夫上,指点一下旁人?」 霍老将军道:「薛壮士确实有本事,只是……」 「只是什么?」薛裕问道。 「打仗不是炫技,并不是说有几分才能,就能打得好仗。」霍老将军沉声道。 确实他方才看薛裕的义子有几分本事,可在他看来,那更多是取巧,而不是真正实力。老实说,他看不出这个人的实力。 「这……」薛裕微怒,这是什么话?是说阿芸在炫技吗?阿芸的本事,上战场足够用了! 谢凌云看了舅舅一眼,压低声音道:「那就按打仗来吧。」 她声音有些嘶哑,压得极低,说的也慢:「是真刀真枪,还是大家一起上?怎么才是按打仗的来?」 她没上过战场,说这话只表示疑问,可在旁人听来,这分明就是挑衅啊! 霍老将军当即沉了脸,心说,此人好生狂妄! 谢凌云见无人回应,便看向了霍老将军,眼含疑惑:「霍老将军?」 第四十九章 「真刀真枪的话,难免会有人受伤……」霍老将军沉吟。 他想说要不就算了,这是皇帝指来的人,可能确实也有几分本事。有皇帝的亲笔手书,也有太子殿下在侧。真闹将开来,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谢凌云点头:「那就是一起了。」 霍老将军皱眉,刚刚压下去的火气再次翻腾上来。 他还未开口,就有几个性急的士兵叫嚷道:「好大的口气,看爷爷怎么教训你……」 虽说谢凌云方才展示了几分实力,可是在一旁围观的士兵看来,她也只不过是箭术强些。跟偏将王锐比武时,因为她动作太快,以至于在场诸人更多的是以为她使诈才赢的。论真本事,她未必能胜过王锐。 于是,有几个平日里自觉身手不错的,便越众而出,嚷嚷着要与谢凌云一决高下,也顺便替偏将王锐出口气。 抱着这念头的人不少,呼啦啦一下子就站出来了七个人,均身体健壮、高大威猛。 为首者一脸络腮胡子,粗声粗气道:「俺们也不欺负你。就我一个人,我来跟你比划比划。」 谢凌云抬头看了看日影,沉声道:「不必一个一个来,一起上吧,我应付得来。」 虽然说要立威,可她今日确实是想真正指点他们一下的。她不想花太多的时间在比武上。——或许这并不能称之为比武。 络腮胡子气得直骂娘。 霍老将军的神情却凝重了,他猜想,或许此人真的很有本事,不像是在夸海口。他冲络腮胡子点了点头,他要看一看这个人的真正实力。 鼓声再起,谢凌云没带兵刃,只身闯入那七人当中。这次她放慢了速度,劈手夺去七人兵刃,将其一一打倒。 短短数息间,胜负已分。 那几人躺在地上,双目圆睁,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 谢凌云则道:「承让。」她转身,缓步走向霍老将军。 络腮胡子满面通红,不顾身体的酸痛,拎了剑,也不拔剑出鞘,径直往谢凌云身上砍。 他们相距不远,他的速度也不慢。他拼尽全力,剑带着呼呼风声,砍向谢凌云的右肩。 纪恒与王锐齐齐出言提醒:「小心!」 然而谢凌云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身形微动,已跃至数尺外。 络腮胡子来不及收势,剑重重砍下,溅起尘土。他也一个踉跄,几乎跌倒。 谢凌云则回身一记擒拿手,瞬间夺过了对方的剑。 她冲纪恒一笑,无声道:「多谢提醒。」 她虽掩着上半张脸,但是口鼻还是裸露在外的。纪恒自然看得懂她的意思,他笑了一笑,觉得她下巴上的麻点也甚是可爱。 忽的想到跟自己同时出声提醒的王锐,纪恒心中一动,瞧了王锐一眼。 而王锐则正一脸紧张看着谢凌云与络腮胡子。 「你不服气么?」谢凌云持剑指向络腮胡子,「想再比过?」 络腮胡子转过头,不去看她,哼了一声,说道:「兵不厌诈。」 谢凌云点头:「兵不厌诈?确实兵不厌诈。可惜你速度太慢,若是再快十倍,可能会偷袭成功。而且,你若喜欢砍人,或许用刀更方便些。」 络腮胡子的脸更红了。 「啪啪啪……」稀稀落落的掌声响起,太子纪恒冲霍老将军笑道,「很精彩,不是么?」 霍老将军道:「李庆退下!你们不是这位薛壮士的对手。」 此刻他唤她「薛壮士」是真心实意的了。方才她以一敌七,实力仍有保留。他看不出她的深浅,但是他能确定,京畿大营十万兵士,无一人是她对手。她出手的速度之快,是他生平未见。她躲避的速度,也是常人难及。 他在军中颇有威严,他话一出,无不从者。 纪恒笑道:「胜负已分,霍老将军以为,该当如何?」 霍老将军道:「臣自有主张。」他快走几步,迎上正在走来的谢凌云,郑重道:「薛壮士,请。」 谢凌云观其神情,猜测是已经认可了她。她心中一喜,弯了弯唇。 霍老将军不由一怔,原以为此人狂妄难以相处,看起来似乎不尽然啊。 谢凌云跟着霍老将军站在了数尺高的高台上。在鼓声中,已经四散开的士兵再次序列整齐站于台下。 霍老将军做个手势,鼓声停下。他目光沉沉,扫了台下众人一眼,大声道:「皇上命薛壮士做军中教官。方才列位也已经见识过薛壮士的本事。自今日起,京畿大营的拳脚功夫便由薛壮士指点教导!」 谢凌云轻声道:「不止拳脚功夫,其他的,我也懂一些。」 霍老将军一噎,没有接话。 谢凌云道:「今日时候不早了,我也不多浪费时间。方才我看大家,使剑的不少,就先教大家一招剑式。」 她说这话时,刻意用上了内力。声音浑厚,传得极远,四面八方似是都有回音,如同天神一般。 在场诸人无不震惊,对她更多了一分信服。 不过,听到一招剑式,偏将王锐脱口而出:「才一招?」 谢凌云耳聪目明,立刻捕捉到了他的声音。她瞧他一眼,说道:「一招,希望我明日见你的时候,你已经尽数掌握了。」 她前后与军中八人比试,发现他们俱不通武艺,他们使剑,连最粗浅的功夫都不算。所谓的招式,也不堪一击。 王锐面色一红,嘟囔了两句。 霍老将军静静看着谢凌云,他很想看看这人的能耐。 谢凌云借了前排军士的剑,唰的一声拔出了剑。 这剑冰冷锋利,阳光照在剑身上,谢凌云忍不住眼窝一热。这辈子,十三年,第一次真正握剑在手,拔剑出鞘。她身体的血液似乎也在随着拔剑时发出的声音而沸腾。 她闭了闭眼,微微理理情绪,使出了当年学过的第一式。 上辈子的许多事情在记忆里纷至沓来。这感觉很奇妙,仿佛那是一个久远的梦,又像是另一个今生。 一招使毕,她轻声道:「我慢慢分解一下,你们看看。」 她一点一点,连口诀,带动作,讲了五遍。 在她讲解演示的过程中,台下不少兵士也跟着模仿她的动作。 霍老将军出声赞道:「高!」 他在几十年的演练中,也总结出了对敌方法,可是并没有摸索总结出精妙的招式。薛壮士一点一点使来,他感觉自己之前迷糊将懂未懂,将明未明时的点,一下子被串了起来。他忍不住出声夸赞:「精妙,精妙!」 随即他又想到,薛壮士说这是第一招,是不是意味着还有更精妙的招数?他心念急转,若是敌人使了这么一招过来,我该如何阻挡?感觉浑身上下都是破绽一般?根本避无可避啊。 薛裕也看得入神,他先前没见过外甥女使剑。这精妙的剑招真是阿芸自己想的? 谢凌云又道:「可记住了不曾?先练着,要纯熟无比,速度越快,威力越大。」 她心说,影响这剑招威力的,除了速度,还有内力。只是军中士兵的年纪,现下再练内力,可不大容易了。而且内力练着慢,一时半会儿显不出效果来。 第五十章 谢凌云看看日影,快到午时了,她得早些赶回去了。她对霍老将军道:「我先回去了,还要霍老将军多多费心。」 「你要回去?」霍老将军发觉自己意外之余,竟有些失望,「你不住军中?」 谢凌云点头道:「是,我须得回家去,在军中不方便。」 霍老将军看看她下巴上的麻点,猜测莫非是这个缘故,所以薛壮士不愿见人?他有些同情,又有些遗憾,大声道:「薛壮士放心,老夫定会督促他们,勤加练习,接受薛壮士的验收!」 谢凌云一笑,也生出几分豪情来:「那凌云拭目以待。」她从台上跃下,穿过人群,几步到舅舅身边,轻声道:「咱们走吧。」 薛裕嘿嘿一笑,自豪而欣慰。 霍老将军本欲亲自相送,却被婉拒。他望着那两人背影,慨叹:「世上竟有这般人物……」 纪恒一笑,与有荣焉。 薛裕与谢凌云已经离去,他也不再久留,勉励一番军中将士后,起身离去。 马车行驶,谢凌云解下了面具,露出一张长满麻子的脸。 薛裕只瞧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他的兴奋劲儿还没退下,笑问:「阿芸,你觉得怎样?」 「什么怎样?」谢凌云道,「挺好的。感觉自己不是毫无用处。」 这十几年,她作为一个大家小姐,可以说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固然安逸,却也着实无趣。今日在京畿大营的校场,她与军士对敌,她教导士兵武艺,颇有种不虚此生的感觉。 薛裕一愣,继而笑了。不可否认,阿芸在大营中,虽戴着面具,但是光彩夺目,丝毫不沿其风华。 想起一事,他又问道:「对了,阿芸,你那突然声音变大是怎么一回事?你使了什么手段才做到的?」 「嗯?」谢凌云道,「我记得我跟舅舅提过内力。」 「内力是什么东西?」薛裕皱眉道,「听是听过,怎么练怎么用?阿芸又是从何得知?」 「我……」 「我知道你另有奇遇是不是?」薛裕问道。他已经断定,在他教外甥女习武之前,外甥女另有奇遇。不过即使她之前练过,也不能改变她是学武奇才的事实。 谢凌云犹豫了一下,终是点了点头。 「是谁教的你?你还能不能找到那个人?」薛裕猜测,那人肯定是个绝顶高手。只是不知道阿芸先是在绥阳,后是在京城,是交的什么运,才能学会这些。 谢凌云眼神一黯:「他,不在这个世上。」天辰派不在这个世上。 「死了啊?」薛裕恍然大悟。他思索一阵,自忖已经猜出了大概,定是阿芸心善,救了一个濒死之人。这濒死之人偏偏有一身的功夫,就尽数传给了阿芸,还叮嘱阿芸不能告诉旁人。阿芸是学武奇才,一学就会。 他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似乎已笃定真相就是这样。 谢凌云点头:「是。」 说话间,她翻出了个小镜子,掏出手帕,小心拭掉脸上的麻子。一时擦拭不掉,她干脆打开水囊,将帕子沾了水,这才勉强擦拭掉。 只是一张脸揉搓得红彤彤的,更添丽色。 薛裕笑道:「你别急着卸妆啊,回去给你舅母看看,看能不能认出你。」 谢凌云摇头:「才不呢。」她在舅母眼里,可是很乖巧的。这样顶着一脸麻子出现,会吓着舅母的。 两人闲话一阵,谢凌云忽道:「后面有人马,还不少。」 薛裕一怔,掀开车帘往后看,并无人烟。他纳闷:「没有啊。」 「哦。」谢凌云也不好说在后面,她听到了。 马车继续行驶,过得片刻,马蹄声渐响,地面隐隐震动。薛裕也发觉后头有人马了。 来者是太子纪恒以及东宫近卫。 既然碰上了,总是要打声招呼的。 薛家马车避在一旁,让太子一行先过。 而纪恒却翻身下马,朗声道:「薛壮士,方才你在军中所授剑招,孤有一点不甚理解,还请薛壮士不吝赐教。」 谢凌云压着嗓子道:「哪里?你说。」 她此刻又戴上了银制面具,但这回下巴上却光溜溜,嫩生生,一个麻点也没了。 纪恒忍着笑意,借了近卫的剑,将谢凌云所教的第一式使了一遍,问道:「是这样么?」 谢凌云看他动作标准,无一丝错误,只速度慢些,点头道:「不错,正确,速度再快些就好了。」 纪恒一本正经道:「多谢指点,孤记下了。」 薛裕原本在一旁看着,眼神一转,看见了外甥女光洁的半张脸,暗说不好。太子是见过阿芸的,可别给他瞧出来了。 他让阿芸掩了身份去指点军士,是为了阿芸的名声考虑。但细细思量,这其实是欺君大罪。正如前朝代父从军的孝女,虽是一片孝心,又立下赫赫战功,然毕竟是触犯了律法。那皇上仁善,非但不怪罪,还赏了孝女。而阿芸却又与那孝女不同。老实说,他想着阿芸每日只在军营中待几个时辰,又不与人近身相处,无人会猜出她的女子身份。 前朝代父从军的孝女在军营里,跟将士同吃同卧,还没被识破呢,阿芸肯定也不会。 在他最初的考量里,这是毫无风险的。可是,如今在第一天,他就有了惧意。 然而太子纪恒并没有说话,他道了谢,翻身上马,先行离去。 待太子一行走远,薛裕用袖子擦了一下脸上的汗,立时沉下了脸。 谢凌云奇道:「舅舅,怎么了?」 薛裕道:「以后在外面,不要卸妆。你要记着,你是脸上有麻点的薛凌云,莫轻易泄露了身份!」 谢凌云一怔,点头应道:「是。」 舅舅突然强调这一点,是因为遇上了纪恒的缘故么?她不知道要不要告诉舅舅,她觉得纪恒已经认出她了。 坦白说,即使纪恒真认出了她,她也不会感到意外。因为之前在小西河,纪恒就认出过她一次。在她的认知里,纪恒属于眼神特别好的那一类人。 他们回到薛府时,饭点已经过了。 谢凌云匆匆忙忙换了衣服装束,在舅母马氏的嗔怪中吃掉马氏准备的食物。 马氏见她吃的匆忙,一脸心疼:「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当舅舅的?带阿芸出门,也不知道注意时候。他皮糙肉厚,不吃饭也饿不死,饿着了阿芸怎么办?」 自小的教养让谢凌云吃的极其文雅,但是速度却丝毫不慢。 饭毕,她才对舅母道:「舅母不要怪舅舅,舅舅对我可好了。」 马氏点了点外甥女的额头:「你就尽帮他说话吧!等你娘骂你的时候,看有没有人帮你说话!」 谢凌云嘿嘿一笑,拉着舅母的衣袖道:「阿娘对我好,才不舍得骂我。舅母对我也好……」 马氏摸了摸她的脑袋,心里忽喜忽忧,又隐约觉得有点对不住小姑子。薛氏让女儿在娘家小住,可是薛裕尽带着外甥女出去玩儿了!幸好是没人知道,若是小姑子听说了,不知道会怎么想。 纪恒一行骑马,比薛裕和谢凌云早回宫中。他略收拾了一下,换了衣衫,去见父亲。 第五十一章 皇帝正欲进膳,便招呼了他过来,一起用膳。 纪恒也不推辞,道了谢便坐下,又给父亲试菜布菜。 皇帝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箸,问起儿子今日去军营中的见闻。 纪恒答道:「霍老将军老当益壮,雄姿不逊当年。军纪严明,军威雄壮。」 皇帝横了儿子一眼:「这些朕知道。朕是问你薛爱卿那个义子,可真如他所说,武功告绝?」 「是。」纪恒毫不犹豫答道,「七个人一起上,在她手下走不了一招。威武侯的那个小儿子,自小学箭术的,在她面前甘拜下风。连霍老将军都心悦诚服……」 「真这么好?」 纪恒道:「孩儿亲眼所见,还能有假?」顿了一顿,他又道:「她今日教了一招剑术,只有一招,确实精妙。」 皇帝沉吟片刻,拊掌道:「如此说来,果然是高手。这等人才,该授予什么官职好?」 纪恒瞧了父亲一眼,慢吞吞道:「真要给官职?」 「那是自然,此等人物,自当委以重任。你说,封她做伏波将军如何?」 「不如何。」纪恒道,「让她做别的。」 皇帝皱眉:「做什么?」 「太子妃。」 皇帝腾地站起:「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他心里忽然生出不好的预感,他这个儿子不是爱武成痴了吧?见个武功高强的人就想娶?这可不行! 纪恒淡淡地看了父亲一眼,神色不变:「我说,我想娶她为妻。我们之前不是说过吗?」 「他……她,是女的?咱们还说过?」皇帝愣了愣,猛然想到一个人来,「谢家阿芸?她是阿芸!」 纪恒点头:「对啊,就是她。」 皇帝怔忪片刻,才摇头道:「胡闹!胡闹!真是胡闹!胡闹!」 也不知是说太子胡闹还是说谢凌云胡闹。 纪恒暗暗观察父亲的神色,看不见怒气,悄悄松了口气:「父皇?」 皇帝皱眉道:「这是你的主意?让她到军中去?」 他心说也只有恒儿这般大胆。阿芸肯定不会有这种念头。 纪恒不答是与不是,只说道:「她的功夫本就不该困于内宅。父皇说可惜她不是男子,不能报效朝廷。那不如就让她暂且充作男儿,指点军士,壮我军威。本朝虽安稳,可是前朝的边境之乱距今也不过才八十多年。父皇就不想有真正的虎狼之师么?」 皇帝神情一凝,他少时读前朝历史,知道前朝乱邦的源头是内忧外患。本朝立国以来,并无大规模战争。他从未担心过夷狄军马会杀入京城,但是作为君王,他自然是希望国富兵强的。 但是,「她是个姑娘……」皇帝再次皱眉,难道本朝无人到了不得不依靠女子的地步么?他少时读史,看到前朝孝女代父从军,赞叹此女孝心可嘉的同时,也在感慨连年征战,前朝无人,竟然到了连不良于行的老者都要上战场的地步…… 纪恒却道:「记得父皇常说,有志不在年高,英雄不问出处。而且父皇一向任人唯贤。只要她有真本事,又愿意报效朝廷,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分别?」 「怎么没分别?」皇帝斜了儿子一眼,若这是男子,你还会心心念念要娶了她? 纪恒忖度着父皇不像生气的模样,继续说道:「要说分别也真有,那就是她日日戴着面具,掩着原本身份……」说到这里,他勾了勾唇角。 皇帝没好气道:「你笑什么?」 「我笑军中众人,包括霍老将军在内,竟无人识得她女子的身份。」 皇帝轻哼一声,那回在京郊庄子上见阿芸时,她一身男装,雌雄莫辨,但要是细看,还能看出是女子的。这回说军中无人发现…… 军士虽然粗心些,可也不至于无一人发觉啊。 啊,对了,昨日薛裕说,义子一脸麻子,面目可怖,那定然是遮住了脸。 皇帝问道:「她没露脸吧?」 「是,涂黑了脸,点了麻子,还戴了面具,寻常人看不出来。」纪恒笑道。 皇帝点头,他猜就是这样。 方才纪恒提到谢家阿芸时,眼中有不易察觉的光芒。皇帝心中微动,他原本还在想着儿子可能是看着新鲜,可如今看来似乎不尽如是啊。 皇帝道:「真想要她做太子妃?」确定不是儿戏? 「嗯?嗯。」纪恒点头道,「是。只是她还没同意。」 他上回让她考虑,这也过去一个月了,他还不知道她考虑的结果。他想,她如果想指点兵士,嫁了他,她一样可以做的。他不会阻拦她。 皇帝一怔,疑心自己听错了:「这还需要她同意?不是一道旨的事么?不对,等一等,你去问了她?你何时问了她?朕怎么不知道……」 他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来,他儿子这是动真格的?也不跟他这当爹的商量一下?谢芸虽然容貌美丽,武功高强,但是,女扮男装在军营指点军士,这事做的可太出格了。 ——呃,当然,这八成是恒儿的主意。皇帝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他可不认为那个看上去听话懂事又有孝心的姑娘会生出这种念头。 纪恒道:「自然需要她的同意,若是她不同意,皇宫的宫墙未必能困得住她。而且……」他声音减低,「我既要娶她,自是要她心甘情愿,不然多没趣。」 皇帝听得一愣一愣的,本要习惯性地呵斥儿子胡闹,但是不知怎么,却蓦然想起了发妻孙皇后。后来他与先帝关系疏远时,他也曾问过妻子傻话,是否后悔。她当时说,她心甘情愿,从不后悔。 他知道她心甘情愿,从不后悔,否则她也不会舍了性命护他。 皇帝心里一酸,也不想再为难恒儿,只点头道:「那你就早些让她同意。等她嫁了旁人,你可就没法后悔了。」 纪恒一笑,知道父皇是不再计较阿芸隐瞒身份一事。他心情颇好,说道:「她不会嫁给旁人,我怎么会让她嫁旁人?」 少年似是信心满满,皇帝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良久,他才又想到一事:「阿芸毕竟是女子,名声重要,不管她将来是否入主东宫,都莫要损了她的名声。否则元清面上不大好看。」 纪恒连忙应了。他心里清楚,父皇说了这话,以后关于太子妃人选这方面,父皇是不会再随便指人了。只要父皇不添乱,他就不怕。 「说起元清,这事元清不知道吧?」皇帝一寻思,若是谢律知晓,就不会让薛裕领着过来。 纪恒含糊道:「是不知道。」他想,恐怕谢家的人都不知道此事。 皇帝瞧了儿子一眼,不紧不慢道:「那就让你们再胡闹一段时日,别出乱子。」 太子一笑:「多谢父皇了。」 皇帝哼了一声,不再说话。原本他心目中太子妃的人选是孙婉柔,但是儿子明确表示了不喜欢。那是要跟恒儿过一辈子的人,他也不想勉强儿子接受。——帝后不睦并不是什么好事。况且皇帝与发妻伉俪情深却不能白头。出于做父亲的私心,他是希望儿子可以少些遗憾的。 第五十二章 前段日子皇帝想着请妹妹豫章长公主来相看一下谢芸,只豫章似乎一直有事在忙,一个多月都没进宫,他也不好直接召她进宫,是以此事就搁置下来了。他现下想想,只怕豫章看不看都一样,恒儿已经认准了谢芸。纵是豫章说出谢芸的千般不好,也难以改变恒儿的想法。 至于谢芸是否会同意,那与他关系不大,就让恒儿自己头疼去吧。 皇帝又跟儿子说一会儿话,翻看了一会儿纪恒批阅的奏折,一一分析给他听后,才挥挥手,让纪恒去休息。 纪恒想了一想,命人从库房中寻了柄宝剑,送至薛裕府上。 东宫侍从将剑送至薛裕手上后离去,而薛裕却半天回不过神来。东宫侍从说是太子送给薛壮士的。 薛裕心说,这薛壮士肯定不是他。在军营,太子与霍老将军等人一口一个薛壮士喊的可是阿芸。 谢凌云见到宝剑,十分欣喜。 这剑入手极轻,剑鞘华美,剑柄上还坠有红色的流苏,并镶嵌着红色的宝石。她拔剑出鞘,阳光照在剑身上,刹那间的光亮晃得她眼睛微眯。这柄剑的剑身薄而细,似乎只有薄薄一层,却并非软剑。谢凌云轻松挽了个剑花,赞道:「好剑。」 薛裕也道:「好剑……法。」他觉得他的想法需要改一改,外甥女拿着兵器随随便便做个动作,在他看来都厉害至极。这怎么能行?他才是长辈啊! 谢凌云初得宝剑,试了试手,越发觉得欢喜,将天辰派一套入门剑法完整使了下来。久违了的感觉又回来了,她笑道:「得好好感谢感谢他。」 「嗯。」薛裕点一点头,但很快他又改口道,「那倒不必。殿下今日不还跟你学剑了吗?就当是束修吧!殿下也是爱惜人才,你只管好好教就是,不必特意去道谢。」 他内心深处,不大希望阿芸跟太子接触太多。太子之前认得阿芸,若是他与阿芸来往过密,识破了阿芸身份,那就大大的不妙了。 谢凌云点一点头,心说也在理。那就日后得了机会再谢纪恒吧。 她收起剑,开始认真思索明日的教学。她还不大清楚这群军士的领悟本事和学习能力。 次日在她的期待中到来。谢凌云早早起床换上男装,涂黑面孔,点上麻点,戴上面具,还不忘腰悬宝剑,并带着腰牌与皇帝的亲笔手书,骑马奔向京畿大营。——今日舅舅薛裕忙于公务,并未陪同。 谢凌云孤身一人出城时,心中除了些微的萧瑟,更多的是兴奋。她觉得她自己也是自幼习武的谢凌云,而不仅仅是忠靖侯府的九小姐谢芸。 她可能现在是唯一的武者,但不会是最后一个。 骑马的速度远快过马车,她比昨日到达京畿大营时,要早了许多。守在大营外的,除了昨日那个带领他们进去的圆脸小哥,还有手持利刃的王锐。 圆脸小哥接过了她的马,王锐则打一声招呼,便挥剑向她刺来。 谢凌云下意识闪避,王锐刺向她的这一剑,可不正是她昨日教的招式么?她躲避的速度慢了些,有心看看王锐学的如何。 王锐自诩在练武上有天赋,又很刻苦。半夜,帐中兄弟都睡了,他又悄悄起来练了半宿。今日在营外,就是想给薛壮士看一看,昨日教的那一招,他已经学会了。 谢凌云暗暗点头,这王锐性格鲁莽,脾气火爆,但是这一招使的不错。——当然若勤加练习,会更好。现下到底还是生涩些。 王锐见一招使老,连薛壮士的半片衣角都没碰到,心里一慌,想要将这招从头到尾再使一遍。 然而谢凌云却不给他机会了。她右手剑鞘顶向王锐的咽喉,左手一记擒拿手,夺过了王锐的剑。 在王锐的愣怔中,她低声道:「很好,但还得练。」 她收回剑,将王锐的剑还给他,大步向前走去。 王锐呆了一呆,连忙追了上去,口中不住问道:「薛壮士,你这个夺我剑的本事是什么?能不能慢一些,教教我?我请你喝酒!」 谢凌云瞧他一眼,心说倒有些眼光,知道擒拿手厉害。她见了霍老将军后,便去了校场。 校场中的兵士已经结束了操演,不少人正在重复昨日谢凌云教的第一式。谢凌云略略瞧了瞧,看得出来,他们已经掌握了基本的动作,但是大多人不得要领,连原本剑术威力的一层都未必能发挥出来。 她心知贪多嚼不烂,武学一道在博更在精。只是既是士兵,这剑法就可能会上战场。在战场上,花哨的动作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实用。 两军交战,面对面肉搏,生与死较量,如果动作太慢的话,可能一招都未使尽,就已经丧命了。 谢凌云思索,她教的剑术可能需要微微调整一下。后面剑招那些华丽的动作可以去掉一些。 谢凌云示意众人安静。 鼓声起,士兵按序列站于台下,齐齐看向谢凌云。 谢凌云再次运起内力,问道:「昨日那一招掌握得如何?」 她压着嗓子,声音嘶哑,但传得极远,响彻整个校场。 王锐又是赞叹又是敬佩,心里还有些后悔,他昨日怎么就那么不长眼睛呢?不过转念一想,他昨日也算幸运。除了他,还有谁单独在薛壮士手下走过招?——虽然说他一招也没走上,可今日不是把一招使完了么? 台下的回答并不一致,有说掌握了的,也说没有的。 谢凌云不意外,她也猜到了是这个结果。她又慢慢演示了几遍,并详细阐述了动作要领。末了她说道:「列位将来会上战场,今日辛苦一些,他日就会多一些胜算。习武最忌不肯吃苦……」 她说这话时,眼睛微觉酸涩,这是当年师父常说的话:「你们将来是要行走江湖的。今日辛苦一些,他日对敌时就会多一些胜算……」 她如今也算是授徒了吧? 前排忽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太平盛世,哪有仗要打?学这有个鸟用?」 谢凌云刚讲完话,校场一片安静,他这一嗓子,众人皆是一愣,继而嗡嗡议论起来。 谢凌云眉头微皱,她正要开口说话,却见人群中蹭的窜出一个人来,几步走至说话者面前,挽起袖子,狠狠一拳打在说话者脸上。 那人却是王锐。 昨日,王锐在亲眼目睹薛壮士以一敌七,又轻松解决李庆的偷袭后,就不由自主地对薛壮士产生了敬服的心思。后来薛壮士教了他们一招剑式,他觉得精妙无比,对薛壮士更加佩服。现在薛壮士在上面刚说几句话,李都就公然唱反调,这怎么行?这不是公然挑衅薛壮士的威严么? 他觉得他有责任帮薛壮士教训一下不听话的人,别影响了薛壮士的心情。 李都吃痛,大怒,种种推了王锐一把,唰的一声拔剑出鞘。王锐算什么东西? 王锐也不甘示弱,同样拔剑出鞘。 两人怒目而视,谁都不肯退让。 霍老将军喝道:「王锐,李都,你们这是干什么?」 第五十三章 王锐出身侯门,李都的家世也不差,这群小崽子,平日给他们几分颜色,此刻都把自己当回事了是不是? 谢凌云轻声道:「我听闻霍老将军军中,军纪严明……」 她话说了半句,霍老将军便老脸一红。老实说,在军营里的兵士,大多是粗糙汉子,一言不合吵嚷甚至是动手打架,都是常事。昨日王锐与李庆等人不也挑衅薛壮士,想与其一较高下吗?——这都不是事儿,可是给人指出来,他面上就不大好看了。 王锐向霍老将军拱一拱手,高声道:「霍老将军,薛壮士,请给我一刻钟。」他又对李都道:「你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赌什么?」李都粗声粗气道。 王锐团团做了一个揖,说道:「求在场诸人做个证见。」又挑了挑眉毛,对李都道:「咱们来比划比划。我就用昨日薛壮士教的,你用什么都行。我若胜了你,你就高喊三声‘薛壮士我错了,不是你教的没用,是我自己没用’……」 王锐话没说完,李都就冷笑道:「那我若赢了呢?」 「你不会赢的。」王锐活动了一下手腕,自信满满。 「我若赢了,你王锐从此以后见了我李都,就得管我叫爷爷!」众目睽睽之下,李都的好胜心也被挑了起来。他就不信了,他什么法子都使出来,还比不过一招半式。 ——昨日姓薛的那麻子看着厉害,教的剑招也漂亮。可是他昨天练了,也没什么用。 眼见两人摆好要打架的架势,霍老将军皱起了眉。 谢凌云却道:「让他们比吧,也好看一下王偏将学的如何。」 她心里很清楚,以王锐的熟练程度,自然不会落败。但会不会取胜,她就不知道了。她摩挲着腰间宝剑剑鞘上的红宝石,心说,不管王锐的目的是什么,但从表面来看,王锐是站在她这边,为她说话。冲着这一点,她不会教王锐输就是了。 军中少娱乐,打赌和打架一样常见。众人兴致勃勃,还有相熟的,悄悄设了局,有压王锐的,也有压李都的。 面具遮着,看不见薛壮士的神色,霍老将军好奇道:「薛壮士觉得王锐会赢?」 谢凌云点头:「是的。」并反问:「难道霍老将军不这样认为么?」 霍老将军点头,又摇了摇头。如果没有限定范围,王锐肯定会赢。王锐身手灵活,力气也大,胜过李都许多。可是这次设定了范围,王锐能使的只有昨日薛壮士教的一招。 薛壮士教那招固然精妙,但是用一招来打败李都,未免有些异想天开。 「霍老将军这是什么意思?」点头又摇头,他也不确定么? 霍老将军道:「咱们静静看着就是。」 谢凌云点头称是。 台下众人后退,腾出一块地来。 鼓声起,王锐像模像样地摆出了昨日谢凌云跟他比试时的动作来,一手持剑鞘,一手做出行礼的姿势。——他们这次比试,只拿了剑鞘,点到为止。 谢凌云一怔,继而失笑。这个王锐,学习的本事不差。而且还都是按她教的来。 霍老将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薛壮士方才是在笑吧?是在笑吧? 谢凌云解释道:「这个叫开门揖盗。」 「开门揖盗?」霍老将军想了一想,恍然大悟道,「可不是么?」 李都大吼一声,右足猛地一踏地面,举着剑鞘飞奔着看向王锐。 谢凌云紧紧盯着台下,她看到王锐将身一矮,滑行绕到了李都身后,右手急转,手中剑鞘向后一送,正好顶着了李都的后腰。 「好!」谢凌云击掌赞道。 老实说,王锐这一下,让她很意外。她今日进军营时,王锐拦着她,发起进宫。他是呆板的将这一招从头到尾使了一遍,而且很明显有使第二遍的打算,只是被她给打断了。——可是方才王锐矮身滑行反手后刺,这动作行云流水,分明是剑招的后半式。 谢凌云心中激动,眼眶也有些热了。 然而鼓声未停,台下还在继续。 李都骂了一声,转过身来,拿着剑鞘对准正巧回身的王锐胸口刺去。 王锐身体比思想反应更快,他斜剑鞘当胸,生生抵住了李都的剑鞘。 李都见剑鞘被挡,心中烦闷,大吼一声,作势要收回剑鞘。 而王锐却顺势跃起,一脚踹向对方胸前。 李都后退两步,站立不稳,手中剑鞘脱落,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同时脖颈一凉,王锐的剑鞘已经挨着了他的咽喉。他脸色煞白,若王锐手中是真剑,此刻他恐怕已经血溅当场了。 王锐哈哈笑道:「我赢了!」 周围有短暂的安静,继而是掌声和叫好声。方才的比试中,王锐所有的动作招式都来自于昨日薛壮士所授,只是出招顺序有所不同。当时便有人自己比划,恍然大悟一般:「原来还可以这样。」 谢凌云道:「招式熟练掌握,灵活运用,会威力大增。」 她说这话时运用内力,场中诸人无不听得清清楚楚。又有方才王锐的表现,众人尽皆信服。 王锐连连点头,冲李都道:「你说没用,那是因为你自己没用。不是这剑招没用!怎么?愿赌服输,大家都是见证,你该做什么了?用不用我提醒你?」 他甚是得意,又不禁回头看一眼立于高台上的薛壮士,虽然对方戴着面具,看不清形容,可他还是觉得薛壮士定然十分的开心,十分的欣慰。 李都重重地哼了一声,弯腰捡起地上的剑鞘,愤愤道:「不成,再比过!」 「咦!」王锐待要骂上一声好不要脸,猛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他昨日是不是也是这般死缠烂打蛮横不讲理?一时间他颇为心虚,忍不住回头瞧一眼薛壮士。薛壮士静静站着,也看不出喜怒。 这一回头不打紧,李都的剑鞘便直直刺了过来。 王锐来不及思考,猛然矮身,身体后仰而行,堪堪避开剑鞘,自己手上的剑鞘却狠狠地刺向了李都的小腹。 李都吃痛,也不顾手上剑鞘了,双手紧紧抱着小腹,委顿在地。 ——王锐虽然拿的是剑鞘,但是方才这一下他下手极狠。李都不用查看就知道小腹肯定青了。 李都咬牙道:「是我没用,不是剑招没用。是我没用,不是剑招没用……」如此这般重复了三遍。 王锐哈哈一笑:「这才对嘛!别说太平盛世,太平盛世不学武艺,等夷狄打来再学,就迟了!」 他二叔是边关守将,他自幼就想跟二叔一样到边疆去。年纪大些,家里要给他捐个官儿,他却硬要从军,结果被父亲送进了京畿大营。 早有人上前搀扶起李都,也有人打圆场。但无疑这一次比试,不但王锐大出风头,薛壮士在众人心中也变得高大起来。 王锐才学了一招就这般厉害,若是将薛壮士的本事通通学会……他们想到昨日薛壮士的以一敌七,身形如仙似幻,稳占上风。他们如果也能这样,那么,即便上了战场,又有何惧? 一时之间,众人兴致高涨。 第五十四章 谢凌云赞许地看了王锐一眼,心说这个王偏将确实有天赋。她这日并未传授新的招式,只教他们温习演练昨日所授的第一式,并提议他们可以两人对打,用于实战。 旁人倒听话,只那偏将王锐跑到谢凌云面前,说道:「薛壮士,昨日那招我都学会了。你教我新的吧!」 谢凌云正给别人指点动作,闻言头也不抬,说道:「还需要再练。」 「已经很熟了,你也看到了,方才我打败李都了……」王锐说这话时,面带得意之色。 谢凌云有些想笑,却板着脸道:「还不够熟练。」 「……」 谢凌云道:「王偏将,你很聪明,我想你应该给自己的标准更高一些。」 王锐一愣,他性子急,所有的灵巧仅限于学骑射本领。还没人这么直白地说他很聪明。他有些得意,又有些莫名的难过。他沉默了片刻,轻轻「嗯」了一声,独自寻了个角落,再一次练了起来。 谢凌云在人群中穿行,时不时指点一下。军营中的兵士,她也就跟王锐稍微熟悉一些。十一月的天气,王锐独自一人,满头大汗,犹自一板一眼练着。谢凌云点一点头,心中忽的生出一个念头来。 她寻思着,她现下在舅舅家,出门方便。但是她回谢家以后,日日都来这京畿大营,就有些难度了。或许她可以找一个「大师兄」,在她偶尔有事来不来时,让「大师兄」代替她领着大家继续练武。——之前在天辰派,师父就是这么做的。 唔,这个王锐,倒是大师兄的好人选。 刚刚停下动作的王锐不大明白,怎么薛壮士的眼神这么奇怪,就跟饿了三天的人看到红烧肉似的!呸呸,这个说法不对。但是,真的很炽热啊,让他忍不住浮想联翩。 谢凌云看他停下来,轻声道:「擦擦汗吧!」 王锐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了擦汗。他眼神一瞥,看见薛壮士惊讶的眼神,心中一突,暗想不好。莫非薛壮士的意思是,他不该用袖子擦汗? 他笑一笑,解释道:「没带帕子,那东西,娘兮兮的。」 谢凌云动了动唇,不再纠结于此,而是简单说了自己的想法。 「……你,薛壮士,你是说你要给我开小灶?」王锐瞪大了眼睛,「然后让我去教他们?你只教我一个人?」 「倒也不是开小灶。只是我毕竟不能日日都在京城,我看你顶聪明……」 王锐眨眨眼,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越来越重的心跳声。薛壮士为何独对他这般特殊?不但关心他有没有擦汗,还夸他聪明,还要给他单独开小灶……王锐忽然想到一种可能,狐疑地看了薛壮士一眼。 薛壮士身形不高,声音嘶哑,衣裳干干净净纤尘不染,戴着的面具也是娘兮兮的银制面具……王锐又深吸了口气,他与薛壮士离得近,这淡淡的清香,不会是薛壮士身上传出来的吧? 啊呀,不好,莫不是这薛壮士对他生出了什么不好的心思? 王锐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毕竟自己如此英武不凡,之前就有一个不喜女色的公子哥儿对他很好,吓得他赶紧跟对方断交…… 只是薛壮士,薛壮士毕竟与旁人不同,本事这么强,又一心给他开小灶……王锐感到非常的为难。 谢凌云见王锐神情变了几变,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她想,多半是王锐不愿意,那算了,大师兄也不是好当的。 她正要说「不愿意也没关系」,却见王锐咬了咬牙,说道:「我愿意。」 看他的神色,倒像是做了什么艰难决定一般。谢凌云不知他的心路历程,点一点头。 这天临走之际,谢凌云教了王锐一记小擒拿手——即她夺王锐兵器时那招。她刻意放慢速度,缓缓使来。 当薛壮士黝黑冰凉的手扼住自己手腕时,王锐不由得抖了一抖,又莫名松了口气。嗯,尚在他可忍受的范围内。 他摒弃杂乱的心思,认真学习这一招。将动作记熟,又反复练了几遍,才得到一句:「行,就这样练。」 谢凌云向霍老将军告别后,就骑马离去。她匆匆换了衣衫装束,去掉面具,洗了麻点和黑粉,去见舅舅舅母。 正厅中坐着一个妇人,一见到她便站起身来,说道:「九小姐。」 谢凌云一怔,认出这是老太太卫氏身边得力的婆子,她点头致意:「赵嬷嬷。」 舅母马氏笑道:「阿芸,正说呢,你们家老太太想接你回去呢。」 「哦。」谢凌云的情绪低落了下去,她点头,「我知道了。」 她这回在舅舅家住了半个多月,连老太太都亲自使人来接了。说起来是大体面,可是她不大舍得回去。 谢凌云冲赵嬷嬷笑一笑,说道:「赵嬷嬷亲自来接,原该即刻回去。只是还没同舅舅告别,这般回去,不大恭敬。烦请赵嬷嬷在此稍待,等用过了茶饭,咱们午后回去。我也好收拾收拾东西。」 马氏知她不舍,遂也就笑着对赵嬷嬷道:「可不是,嬷嬷来一趟也不容易。不用过饭再走,我可是不依的……」 赵嬷嬷忙道谢应下。 谢凌云回去收拾东西。舅舅给她添的衣物,以及属于薛凌云壮士的男装、面具、黑粉、宝剑,她都要带走。 她坐在床沿思索。她既然答应了要去京畿大营教授武艺,那她肯定会去,不会因为回家就放弃。只是她需要好好想想,该如何避过家人耳目。 直接说么?她摇头,这肯定行不通。 少时舅舅薛裕回府,谢凌云去向舅舅商量,并问舅舅可有什么好建议。 薛裕思索一阵,摇了摇头,叹道:「阿芸,你到底是谢家的女儿,不然舅舅可以留你在这儿。你若在舅舅家,就没人拦你。」 谢凌云明白舅舅的意思,舅舅也没办法,那她自己想法子。总会有办法的,实在不行,她就去求阿娘。 午后谢凌云告别舅舅舅母,同赵嬷嬷一起坐着谢家的马车回家。 谢凌云回府后,先行换了衣服,去见祖父祖母。 忠靖侯谢均和老太太卫氏都在存晖堂。谢凌云刚施了礼,卫氏便道:「怎么?薛家就那么好,去了就不舍得回来了?」 这话一出口,忠靖侯也不禁侧目。 谢凌云呆一呆,说道:「老太太说笑了。」 卫氏垂眸,沉默了半晌,才轻轻哼了一声。 谢凌云听力甚好,听到声响,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老太太。老太太这是不高兴? 而忠靖侯谢均却道:「这说的什么话?定是薛家舅爷心疼外甥女,不舍得她回来。」 「那也没有在亲戚家常住的道理……」卫氏小声道,「叫外人知道,像什么话?」 夫妻俩你来我往说了几句,似是突然想到还站在一旁的谢凌云。卫氏咳了一声,挥挥手,让她回去休息。 谢凌云这才离开存晖堂,去见母亲。 薛氏见到女儿,心生欢喜,良久以后才问女儿在舅舅家如何,过得是否开心,可曾受了委屈。 谢凌云自是答好,她很开心。尤其是近两天,更是欢喜,前所未有之欢喜。 第五十五章 顿了一顿,薛氏想到一事,她亲自取出一个匣子,将匣中之物交给谢凌云。 「这是什么?」谢凌云接过来瞧了瞧,「房契?」她呆了片刻,不解道:「阿娘给我房契做什么?要我搬出去住?」 薛氏嗔道:「胡说什么?谁要你搬出去了?你忘了,那日长公主说,要赠你一处宅子。」 「这是长公主给的?」谢凌云惊讶,长公主来真的? 薛氏笑道:「可不是。公主态度坚决,推都推不了。说是答应了你,自当办到。可你要这宅子,又有什么用?」 谢凌云愣了一愣,忽然喜笑颜开:「有用,当然有用了!怎么会没用!」 既然她有了自己的宅子,来路正当。那她外出也更容易些了。 薛氏纳闷:「什么用?你要拿来做嫁妆?」 谢凌云摆手,笑道:「嫁妆还不急,阿娘,我得去看看这宅子,我还得去谢谢长公主……」 薛氏看女儿的神色,像是极为欢喜的模样,她心头微感酸涩,却是含笑点一点头:「既是你的,你自然该去看一看。去拜谢长公主,也是应该的。」 谢凌云又犹豫了片刻,小声道:「阿娘,其实还有一件事……」 薛氏心中一凛:「什么事?」 「我……」谢凌云原想说她日后清早会出门,但是看着阿娘的脸,她又犹豫了。她只说了一句,「阿娘把玲珑要回去吧!」 薛氏奇道:「怎么?玲珑不好?」 「也不是,她挺好的。」谢凌云忙道,「我不用她照顾。」她当然不能说玲珑不好。 薛氏看女儿神色,自忖猜到了几分,说道:「那行,本来我就挺待见玲珑,要不是想着让她照顾你,还不舍得给你呢。」顿了一顿,她又道:「那你身边也不能没人……」 谢凌云却道:「可以没人。阿娘,我身边可以没人的。」 薛氏愣了愣,缓缓说道:「你是想做什么吗?」 谢凌云摇头,又点头,放软了声音撒娇:「阿娘……」 薛氏叹了口气,心说阿芸定是嫌玲珑约束太多。她想了一想,说道:「我先让玲珑回来几天,过几天再给你补上。」 谢家姑娘身边的丫鬟都有定数,谢凌云原本的贴身大丫鬟是碧玉,后来薛氏给换成了玲珑。 如果可以,谢凌云希望她身边没有丫鬟仆妇。但是阿娘肯定不会同意。谢凌云笑道:「阿娘,我想自己提拔一个上来。」 「行,那依你。」 薛氏当即召回了玲珑。得知可以重新回到薛氏身边,玲珑颇为高兴。比起九小姐,她更喜欢待在四太太身边。 这个结果,谢凌云也很满意。 夜里给她守夜的是一个刚上来的小丫头,叫荷香,才十岁,瘦瘦小小的。谢凌云告诉她,自己近两天困得很,想好好睡一觉。老太太和太太允了她不去请安,荷香就不必唤她起床了。她醒了,自己会起来的。 荷香郑重地点头,表示记下了。 谢凌云半夜起床,听见荷香在耳房里鼾声阵阵。她点一点头,心说这小姑娘好,很好。 次日,天还没亮,谢凌云就悄悄出了门。她也不骑马,身体几个纵跃,就穿街而行,直往城外京畿大营。 守在军营外的士兵看见她,愣了一愣:「这么早!」 谢凌云点一点头,进得营去,犹听得身后士兵叹道:「这个薛壮士,前天坐车来,昨天骑马来,今天竟然跑着来……」 谢凌云扯了扯嘴角,她也想继续骑马来啊。但是马的话,目标似乎太大了。她现下还不能保证阿娘会同意她这般做。 军士正在校场演练,霍老将军看到她,微感意外,打了招呼,要她一起看军士演练。 谢凌云见他们的演练内容比之她第一次见到时,多了些内容。多出来的,自然就是她教的第一式了。 比起昨天,军士的进步很明显。 谢凌云待他们停下后,开始认真传授第二式。同第一天一样,她先快使一遍,再放慢速度,拆解开来,一点一点演示给他们看。如此这般,使了五遍,待他们记住口诀以及动作要领,才作罢。 士兵们自行练习。 霍老将军道:「今日还早,薛壮士不妨多看看。」——其实他有心想教薛壮士知道,京畿大营中的兵士并不是草包。 谢凌云却道:「今日有些事情,恐不能久待。」 「啊,这样啊……」霍老将军心中微觉失望,但还是说道,「没关系,薛壮士放心,老夫自会督促他们勤加练习。」 谢凌云点一点头:「抱歉。」她看见王锐,招了招手,唤道:「王偏将!」 王锐握着剑的手轻轻抖了一抖,他咽了一下唾沫,走到谢凌云身旁,拱手道:「薛壮士!」 谢凌云道:「方才我教的,你记住没有?使一遍给我看看吧!」 王锐沉默地点头,循着记忆,将方才谢凌云所授的剑招慢慢使了出来。 谢凌云指出其中不当之处,让其再来。 王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重新又使了一次。虽然慢些,但是动作标准,毫无差错。 谢凌云点头:「很好,你多练练。」 王锐「嗯」了一声:「我知道。」 谢凌云又道:「我可能会早点离去……」 王锐抬了抬眼,为什么要独独告诉我这些? 「你方才学的很好,只是还不大标准。你多练习练习,军中将士有不会的,你可以指点他们。多跟他们喂喂招,对你也有好处……」谢凌云道,「王偏将,要不,我把动作要领写下来?」 「啊……」王锐身子一机灵,说道,「好,好,很好。」 霍老将军忙教人寻了纸笔出来。谢凌云提腕将分解动作画了出来。 王锐在一旁瞧着,看薛壮士笔下的小人甚是奇怪,待要问一句:「你不会写字画画吗?」却见她又在图画下面,写上小字注解。他老老实实闭嘴。 谢凌云画好后,将图纸交给了霍老将军。 霍老将军看着看着,不禁皱眉:这画的云里雾里,都是什么东西? 谢凌云倒没想过霍老将军会看不懂,上辈子她看的武功典籍,上面的小人都画这样的,重点在招式上。而且剑招这东西,灵活地很。 再次将第二式演练了数遍,强调一下动作要领后,谢凌云又道:「我不在军营,大家有不懂的,可以向霍老将军和王偏将请教。」 她心说,霍老将军拿着剑招的图纸,王锐基本已掌握要领。问这两人,总没错的。 她看了看天,时候不早了,她该回去了。向霍老将军告别后,她匆匆离去。 【卷二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贵女后宅乐 卷一》作者:月见 2、《贵女后宅乐 卷二》作者:月见 3、《贵女后宅乐 卷三》作者:月见 4、《贵女后宅乐 卷四》作者:月见 5、《贵女后宅乐 卷五》作者:月见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