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女后宅乐 卷四》 第一章 【正文开始】 她的确去的很早。 次日清晨,她早早地就坐上了去别院的马车。她到别院时,时候尚早。 谢凌云在院中站了一会儿,想到近日研究的功夫,干脆从头到尾使了一遍。 她身形飘逸,衣衫纷飞,像是一朵盛开的会动的花。 纪恒早早出发,赶到别院时,看到的就是这朵花旋转着向他飞来。他怔了一怔,站在原地。 谢凌云在他面前站定,右掌翻飞,在他胸口不足半尺的距离停下。 纪恒忽然心口微感绞痛,他皱了皱眉,也不说破,长臂一伸,将他的阿芸揽进了怀里。 他声音不大,带着笑意:「阿芸,你这是投怀送抱么?」 纪恒很重视今日的幽会,在他看来,端午节是个很重要的日子。他还记得去年端午,他们在河边相遇的场景。他提前准备好衣饰行头,又早早赶来,想要她明白他的重视。 可是阿芸,好像比他更重视一些呢。 这个推断让他心中欢喜,他手上微微用力,声音却更低:「阿芸……」 然而,下一瞬,阿芸就从他怀里滑了出去。 他都不知道她是怎么使力的,他只感到胳膊一麻,眼前一花,她就站在了他对面。 他看见阿芸微微歪了头,笑靥如花,声音也清脆悦耳:「你别乱动,咱们斯斯文文说话。」 纪恒微怔,口中却道:「我没乱动啊。」 他只抱了她,其余的什么都没做啊。 谢凌云撇嘴,撒谎。都抱她了,还说没乱动。他不能仗着她好说话,就肆无忌惮。想起正事,谢凌云解下手腕上多系的五色绳,放在手掌心。她摊开手,递到了纪恒面前。 纪恒盯着她白嫩嫩的手心,和手心里的五色绳。他看到这五色绳是她从她手腕解下来的。他心中一热,忽然生出一些旖旎的心思来,竟忘了伸手去接。 谢凌云看他迟迟不动,有些意外,下意识解释:「这是新的,我来的时候刚系上。」说着她又去拿香囊。 纪恒却忽的握住了她的手:「我知道,阿芸,我没有不喜欢,我很喜欢。」 从她手腕子上解下,沾了她的体温,他更喜欢。 端午节的五色绳和香囊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儿,长大一些很少有人会在端午节特意要这个。他也只在母亲还在世时,收到过这些。 纪恒伸出右手:「阿芸,你帮我系上?」 她纤细白嫩的右腕系的有五色绳,他也要系在右腕。 谢凌云不疑有他,微微低了头,小心给他系上。 两人本就离的不远,此时靠得更近。纪恒能感觉到她细细的呼吸,也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有点像花香,又有点像阳光。 他低头看着她,乌油油的发,白生生的脸颊,他喉头滚动,声音极轻:「阿芸……」 「好了。」谢凌云系好五色绳,后退了一步,又将香囊递给了纪恒。她没注意到纪恒那一瞬间的失落。 纪恒端详着香囊,他多久没用过这玩意儿了? 谢凌云觑着他神情,小声道:「这回就这一个,独一无二。你不能说不喜欢。你要敢说不喜欢……」 那就别想从我这儿得到任何东西!她恶狠狠地想。 然而纪恒却立刻接道:「我没说不喜欢。我很喜欢,阿芸,只要是你给的,我都喜欢。」 说着就将香囊纳入了怀里。 谢凌云斜他一眼,心想这还差不多。她咳了一声,说道:「时候还早,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换身衣裳。」 纪恒一愣:「你换衣裳做什么?你这身很好看啊。」 她今日难得穿的是枫红色,更显得她肌肤莹白如玉,还平添了一些少女的风姿。 他说话的语气十分诚恳,谢凌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她低声道:「我去外面,总不能穿成这样啊,至少得掩饰一下身份。」 不然阿娘会骂她的。 纪恒明白过来,他藏着笑意:「你说的很是。」 谢凌云在这别院备的有四季男装。她很快就去换了一身。她本想加粗眉毛,涂黑面颊,但是想了一想,却没有动手。 她想,在小白脸面前,不能把自己化成小黑脸。 反正认识她的人不多,没谁能认出她。 谢凌云重新出现了,纪恒明显一愣。他原以为她会再装扮一下,会特意扮丑,没想到她只穿了身男装就出来了。 「阿芸,你不再画一下?」纪恒迟疑了一下,问道。 他几次见她扮男装,都是可着劲儿往丑里捯饬。这回乍然成了美貌郎君,他一时倒有点不习惯了。 谢凌云摇头:「不了,就这样。」 见她态度坚决,纪恒自然也不为难她,反而还赞道:「嗯,这样也挺好。」他暗暗思忖,她这个模样,除了瞎子,都能认出她是女子。他们走在一处,旁人见了,只消稍稍动动脑筋,就能猜出他们关系不寻常。 老实说,他很期待那样的场景。 如谢凌云所说,此刻时候还早,赛龙舟肯定没开始。两人一商量,决定先去街上转转。 谢凌云的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兴奋。她上辈子没离开过天辰派,这辈子逛街的次数也少的可怜。舅舅带她出门时,很少在街上,在集市上停留。 她看什么都新鲜。 其实跟她差不多,逛街这种事,纪恒几乎也没做过。不过他不大能明白她因何而兴奋。可是看她高兴,他的心情也甚好。 他甚至主动提议:「你要去那儿看看吗?」 谢凌云看看他指的地方,明月楼。她听说过,据说是京城比较有名的首饰店。谢蕙姐姐出嫁时,她给谢蕙的添妆,那套价格不菲的首饰,就是让人在那里打的。 但是,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裳,又看看纪恒,慢吞吞道:「咱们这样去,合适么?」 两个大男人,给谁挑首饰? 纪恒一笑:「这有什么不合适的?就说是给我夫人挑的。难道客人上门,他们还会把咱们打出去?」 他的确想给她挑首饰,也想试试给她梳头绾发,画眉上妆。这些,他见父母做过。 谢凌云一思忖,确实是这么个理。只是,给夫人挑?她瞪了纪恒一眼:「谁是你夫人?」 说完她也不管纪恒,直接走了进去。 纪恒跟在她身后,接道:「当然是你啊,还能有谁?」 然而谢凌云刚走进明月楼,就疾步后退,直接退到了纪恒身上。 纪恒不解,伸手轻拍她的肩膀,问道:「怎么了?」 谢凌云不说话,只微微动了动下巴。 纪恒看了过去,看到明月楼柜台前,端端正正坐了一个人,衣饰富贵,气质高华,竟是他的姑姑豫章长公主。 长公主身侧,除了丫鬟仆妇,还站着另外一个人。那人长身玉立,正是豫章长公主的儿子苏邺。 原来是看到了他们,怕被熟人认出啊。难怪阿芸惊惶之下,退了出来。 纪恒笑笑,在谢凌云耳畔轻声道:「无碍的,姑姑和表哥,都不是多话的人。」 他轻轻推一推阿芸,向前走去。 谢凌云呆了一呆,默默跟了上去。 豫章长公主瞧见他们,颇有几分意外。她下意识就去看自己儿子。——她记得,儿子曾经想娶谢家阿芸为妻。 第二章 还好儿子看起来一切如常。豫章长公主悄悄松了口气,转念想到,兴许是儿子根本就没认出来那人就是他曾经想娶的人呢。 她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担忧也消散了一些。 纪恒冲豫章长公主施礼,笑道:「姑姑。」他又看向苏邺,笑了一笑:「表哥?」 在外头,他一直用的寻常称呼。 豫章长公主微微一笑:「原来是恒儿。」 纪恒点头:「是,姑姑是来买首饰么?看上了什么?」 「随便看看,也没什么看上的。」豫章长公主笑道。 她这句话,教旁边给她介绍了很久的店伴目瞪口呆,一件也没瞧上?他还以为要有大宗生意了呢。 谢凌云看他们姑侄交谈,她又是这个打扮,也无意上前厮见,就走到柜前,佯作相看首饰。 店伴心里失望,这个大概也是随便看看吧?等等,店伴忽然来了精神,这小哥脸色白嫩,跟豆腐一样,又生的这般好看,是大姑娘假扮的吧?他揉了揉眼睛,嗯,肯定是大姑娘假扮的。 这也是生意啊。 店伴来了精神,热情介绍:「来,您看这个,这珍珠,那可都是一颗一颗从海里捞出来的……」 谢凌云冲他笑笑,状似在听,但是回想的却是纪恒同豫章长公主的话。她气恼地看了纪恒一眼,真是的,都是他,偏偏要进来。 店伴一怔,更加笃定了,这就是个姑娘啊。估计还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他介绍的更卖力了。 正跟豫章长公主说话的纪恒没注意到谢凌云的眼神,倒是苏邺也发现了她。苏邺一怔,从她进门起,他就认出她了。她虽然穿着男装,可是分明还是她的相貌啊,他又怎会认不出来。 可是,她好像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苏邺心里微微有一点涩然,但很快他就移开了目光。她已经定亲了,是未来太子妃。他跟她之间,应该避嫌。更何况,她似乎对他毫无情意。 他想,她应该过得很好吧,跟太子的感情也好。两人竟乔装打扮来明月楼相看首饰。 忽然想起一事,他的心微微一紧,不知道太子知不知道她的秘密? 今日端午,长公主府承办的有龙舟赛。本该他父母前去,只是父亲忽然有要务在身,走不开,他就陪母亲一起来了。 时候还早,途径明月楼,母亲提议进来看看。他以为只是普通的见识首饰,没想到竟然能碰见他们。 他很意外,也有一点点开心。 长公主与纪恒说的几句话,就道:「我还有点事,这就先走了。你们慢慢看,有看上的,记我账上。」 纪恒笑道:「这怎么行?只有侄儿孝敬姑姑,哪有反向姑姑讨要东西的?」 豫章长公主笑笑:「你我姑侄,何必客气?」她又转向苏邺:「走了。」 苏邺点头,冲纪恒颔首致意,随母亲出去。 从始至终,他们母子都没有与谢凌云打招呼,双方很有默契地装作并不相识。 待豫章长公主一行离开后,纪恒才问道:「姑姑离去,是不是因为咱们来了?」——他忽然想到这些,有些不安。 谢凌云瞧他一眼:「应该不是。」 她看了看店里的首饰,店伴热情洋溢介绍的那些,跟长公主那日送她的,不可同日而语。虽然明月楼是京城最负盛名的首饰店,但与长公主所拥有的,还是相去甚远。 她想,长公主大概真没看上。 纪恒心念微转,点了点头,复又问她:「你有看上的吗?」 他话音刚落,谢凌云还未回答,那店伴就凑上来,笑道:「这位爷,看这珍珠串,二十八颗,一样的大小……」 谢凌云忽然笑了。 店伴异常诚恳:「姑娘肯定喜欢。」 谢凌云咯咯一笑,摆了摆手。其实她不是很喜欢珍珠,也不大乐意脖子里挂这么圆咕噜噜的一串儿、 最后,纪恒做主,取走了一个同心锁,取永结同心之意,郑重送给了谢凌云。 谢凌云想了想五色绳和香囊,收下同心锁。然而她转身又给纪恒选了一根白色的玉簪子。 纪恒心情更加好了,离开明月楼时笑吟吟的。 谢凌云瞧了他一眼,「咦」了一声,他什么时候就把簪子给换了? 纪恒察觉到她的目光,笑笑:「旧的断了,就换了新的。」 谢凌云轻哼一声,你就骗人吧!好端端的簪子也能说断就断? 她不去拆穿他,只扁了扁嘴,佯作没有听到。 纪恒心情大好,唇畔浮起笑意,久久不褪。 两人离开明月楼,慢悠悠走着,谢凌云忽的想起方才的场景,随口问道:「怎么那小哥也看出了我是姑娘?」 「嗯?」纪恒轻笑,「你这么好看,肯定是姑娘啊。」 他心说,看不出来才是瞎呢。那个店伴很有眼力劲儿,不但看出了她是个姑娘,还看出了他们关系不一般。为此,他得意欣喜。看,旁人一瞧都能察觉出来他们关系亲密。 谢凌云脸上一热,有些难为情,下意识回说:「你也好看。」至少不丑吧? 纪恒眉心一跳,面色微沉,他扶额道:「我是男子,说什么好看不好看?」不等她回答,他就停下来,慢慢凑近她。 谢凌云怔了一怔,伸手抵住他胸膛:「靠这么近,做……」 「什么?」两字还在喉中未说出来,纪恒已被她这一推,给推得后退了好几步。 纪恒脚下踉跄,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他有些不快,但是看她睁大了眼睛,惊讶无辜而又担心的模样,他心底那丝不快散去,只剩一片柔软。他笑一笑,颇有些无奈:「阿芸,这么多人看着呢。」 啊,谢凌云微微怔然,是了,他们是在街上呢。偶尔会有行人经过,给人看见了也不好。她不禁反思,她出手那一下是不是太重了? 谢凌云一向知错就改,当即道歉:「对不住,手重了。」 纪恒沉默了一瞬,慢悠悠道:「还好。」 他面上波澜不惊,可是对她这大力气,还真有点无可奈何。她只是怕他离得太近?所以下意识推了他一把? 纪恒皱了皱眉,现下还好,若是将来成了亲,她不允许他亲近,那他岂不是毫无应对之法?这可不行。他也得早点学了本事。 谢凌云不知道纪恒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想到不对劲,分明是他先靠近她的啊。又不是她先出手的!只是,这事已经过去一段时候了,她再提起,是不是显得她小气又多事? 她默默叹了口气,遗憾自己错失良机。 待他们慢悠悠晃荡到河边时,龙舟赛还未开始。河岸边已经围满了人,参赛的队伍整装待发,精神奕奕。 谢凌云似是被这场景感染,欢喜愉悦。她拉了纪恒的胳膊,小声道:「你猜哪一队会赢?」 纪恒垂眸,看向她拽着他胳膊的手。白嫩的手和玄色的衣衫,对比鲜明。他忽然觉得胳膊灼热。他「嗯」了一声,随手指了一队:「那个吧。」 谢凌云点头:「嗯,我也这么觉得。」 她松开纪恒的胳膊,选了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招呼纪恒过来:「来来来,到这儿来,这儿视野好。」 第三章 纪恒默默跟上。 五月初的天气,已经有些灼热。赛龙舟的汉子本是穿不同颜色的短打。但是比赛还未正式开始,有人兴许是太热了,干脆打了赤膊。有的虽然不打赤膊,但也差不多了。衣裳不好好穿,露出大片的肌肤。 谢凌云的注意点不在这里,纪恒却觉得有点刺眼,暗自腹诽,这些人真是有伤风化,赛龙舟罢了,竟然还打赤膊。莫非是认为自己赤膊的样子很好看么? 他轻咳一声,说道:「阿芸。」 「嗯?」谢凌云转了头,看向他。 纪恒暗暗点头,心想,是该这样。他笑了一笑,很快有了计较:「你说,要是宫里头也赛龙舟,该怎么赛?」 ——他不好捂了她的眼睛,也不能强行拉她离开。毕竟他说了与她一起看赛龙舟的,不能食言。他想,他能做的也就是自己吸引她的注意力了。 果然,谢凌云一听这话来了精神,她认真想了想,说:「我见宫里有湖,挺大的。那自然是宫女和宫女比,太监和太监比了。这样才公平一些。」 纪恒点头,一脸认同的模样:「是,你说的是。还有呢?」 谢凌云思索一阵,又道:「皇宫里真的也可以吗?」 在她的认知里,皇宫规矩极多,太监宫女都小心翼翼,唯恐有丁点差错,怎么可能有兴致赛龙舟? 纪恒笑笑:「这有什么不行?又不是大事。」 他心想,只要注意安全,没什么问题。这也勉强算是与宫人同乐了,是体恤宫人。 纪恒想着,又去寻其他话题,试图将阿芸的注意力全都吸引到自己身上。 谢凌云不疑有他,认真回答他的问题。她心里也稍微感到奇怪,今日纪恒的话很多啊。 直到赛龙舟的汉子们穿好衣裳,随着一声锣响,开始划船,纪恒才「放过」阿芸,和她一起看赛舟。 比赛激烈异常,谢凌云目不转睛盯着瞧。 纪恒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心里想到,或许他自己也该下场去。否则,只怕她看不见他。 但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 和他们预测的不同,他们看好会赢的队竟然输了。 谢凌云感到扫兴,也没了继续看下去的兴致。她叹了口气,有点心不在焉。 纪恒看在眼里,凑近她耳边,轻声道:「不然,我们先出去?」 这边人多气闷,喧闹无比。他人群中待的久了,也觉得脑仁疼。 人声鼎沸,可是纪恒的声音,谢凌云偏偏听得很清楚。她点一点头:「也好。」 反正她也不想看了。 两人小心从人群中出来。谢凌云手里拿着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柳条,随手晃晃,划出一道绿线:「唉,竟然看错了。我以为他们能赢呢。」 纪恒附和:「是啊……」 ——其实,他已经忘了他方才认为会赢的究竟是哪一队。或者说根本就没记住。 谢凌云低头,将手上柳条一弯一绕,编成个环形,抬手盖在纪恒头上:「你戴上,遮阳。」 纪恒眼皮一跳,脸色缓缓沉了下来。 谢凌云呆了一呆,察觉到他神色不对:「怎么?你不高兴?」 纪恒几乎是咬牙切齿:「阿芸,你怎么能给我绿帽子!」 这柳条是绿色的啊! 谢凌云先是不解,待明白过来后,咯咯直笑。她还真没往这方面想。她伸了手,想取下柳环,纪恒却先一步取了下来,捏在手里。 强忍着笑意,谢凌云小声道:「呐,我没这么想啊。你不喜欢,就还我罢。」 她从他手里接过柳条,自己转着玩儿。她一面转,一面悄悄看纪恒。 纪恒诧异:「你看什么?我没生你气。」他好像没法对她生气的样子。纵然心里不快,多看她一会儿,她再对他笑笑,他的火气似乎就消了。 谢凌云点头又摇头,想了又想,还是先不告诉他,他头上有一片叶子吧。 两人虽然说好是出来看赛龙舟,但是只看了一场,就离开了。 晌午时分,谢凌云也饿了,提议找一家店,打个尖。 纪恒自然不反对。 两人都不大在外面吃东西,精挑细选,选了一家客店。又仔仔细细点菜,颇觉新鲜。 谢凌云犹豫了很久,最终也没说出「半斤熟牛肉」或是「一碗红烧肉。」她只点了几个小菜。 因为是端午节,店家还特意赠了一壶雄黄酒。 谢凌云一笑,连声道谢。等菜的间隙,她一面与纪恒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一面打量着客店,心中唏嘘无限。 上辈子的时候,她待在天辰派,听师兄师姐们说过,客栈往往是江湖高手云集之处,也是事情的多发地。客栈的店小二一般都见多识广,对江湖诸事,了如指掌。客栈里凡是能用手拿的东西,皆可作为兵器。凳子、筷子、甚至是碗碟、桌子…… 只是,师兄们所说的江湖,她到底是没机会见到了。她想,不过这样也好。虽然没有行侠仗义、打抱不平的侠客,可也没有杀人不眨眼、动辄灭人全家的恶魔啊。她听说,这辈子,持械私斗都会被官府抓走的。 其实,仔细想一想,这辈子也有这辈子的好处。至少大规模的械斗和江湖仇杀是没有了。 她正想得入神,一瞥眼见有个人从二楼下来,直接吩咐小二:「小二,按平常的,来一份。」 小二应道:「好哩。」 显然是极为熟悉。 谢凌云「咦」了一声,竟然是孙九郎么?孙九郎不是考中进士了么?怎么还留在京城,还住在客店?——从客店二楼下来,是原本住在客店吧? 纪恒瞧她一眼,又看看在门口自行坐了的孙九,挑眉:「你认得?」 谢凌云点头:「嗯。他也是绥阳来的,是来参加会试的。」 「你怎么认得他?」纪恒又问。 正说着,小二送了菜肴过来,小心摆好,笑道:「您二位的。」 谢凌云小声道谢,待小二远去,才道:「我那时也在绥阳啊。而且,而且……」 她皱了皱眉,孙九郎曾向谢萱求亲一事,还是不告诉纪恒好了。如今谢萱已经嫁给了孙叔宁,成了纪恒的舅母,说出旧事来,对谁不大好。 「而且什么?」纪恒猜测,这应该是一句很重要的话。他希望阿芸对他坦诚。 谢凌云取了筷子,小心用巾帕擦拭,递给纪恒:「而且,他跟我五哥是同窗。我五哥曾邀请他到家里来。」 她说着又取了一双筷子,再次擦拭干净。 纪恒皱眉:「你五哥?谢怀信?」他对谢怀信印象不深,只知道是庶出,隐约听说品行有亏。 谢凌云点头:「啊,是啊,就是他。」 店小二再次端了菜肴过来:「两位,请慢用……」 他正要离去,纪恒忽然指了指孙九郎,问道:「小二哥,我来问你,那位在门边的公子是谁?我瞧着气度不凡,不像是寻常人啊。」 店小二面上笑容收敛:「您说孙公子?那说来可就话长了。您问我,可算是问对了……」他咳嗽一声,清清嗓子,打算从头说来。但是一眼瞥见男装的谢凌云,心里打了个突。 第四章 这个小郎君,面容娇美,好似女子。他原本都差点以为这是哪家的姑娘女扮男装了,可是这位玄衣公子竟然向他打听孙公子,还夸孙公子气度不凡。难道是说…… 店小二眼珠一阵乱转,急急忙忙思索应对之法。他在京城待的久了,知道一些富家公子好男风。莫不是他这就碰上了一个? 身边带着一个美貌的小郎君,还觊觎绥阳来的孙公子?这可如何是好? 店小二很快有了主意,他神神秘秘地道:「那个孙公子啊,是进京赶考的……」 这一点跟谢凌云说的一样,纪恒笑笑:「是么?这是落第了?」 店小二忙道:「哪能啊?孙公子自小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怎么可能落第?只是他运道不好,虽然中了进士,可至今还没任命他去当官儿。说是还没合适的空缺,只能教他先等着。不过,我看啊,孙公子迟早是要当官的。将来做辅做宰,封侯拜相都有可能……」 纪恒失笑:「是么?做辅做宰,封侯拜相?竟是这等人才么?」 店小二道:「那是自然,听说当今圣上亲口称赞过的。只可惜现下是没空缺……」 他琢磨着,说了皇上对孙公子重视,谅这人也没胆子乱来。 纪恒笑一笑:「多谢小二哥告知了。」 店小二挠挠头,转身离去。他借着给孙九郎端茶的机会,告诉孙九郎,早些用过餐饭回房去吧,有人可能盯上他了。 孙九郎一慌,忙扭头看去,唬得店小二赶紧去搬他的脑袋,压低声音,恶狠狠道:「不能回头!再回头他们就知道了。」 「不是,不是……我,我好像认识他们……」孙九郎道。 谢家的九小姐扮作男子,而她身边的那个男子,看着很像太子纪恒。——孙九郎见过太子,在谢怀礼的女儿满月宴上,远远瞧见过。不过太子可能就不认得他了。 若单单是谢九小姐和太子两人中的任何一个,孙九郎都不敢笃定。可是这俩人在一块儿,他就有八九分的肯定了。 他既惊诧于这两人为何在此相聚,又不明白他们盯上他干什么。 「认识?」听说认识,店小二才松了口气,他摸摸鼻子,「哦。认识那就算了。不过还是要小心。」 平心而论,孙公子长的还不错,又考中进士,前途大好,不能毁了。将毛巾重新搭到肩上,店小二甚是镇定地离开了。 孙九郎犹豫,要不要去打声招呼。他想,他们是微服出来吧,都乔装打扮过了。他过去会不会显得太蠢?可是,他们认出了他,他装作不知道似乎也说不过去。 将桌上菜肴风卷残云般吃掉,擦了擦嘴,孙九郎将心一横,大步走了过去。 虽然很新鲜,可是纪恒只吃了一些,剩下的时候就盯着谢凌云瞧。一抬头,面前忽然多了一个人。 纪恒微微眯眼,打量着孙九郎,缓缓问道:「怎么?」 谢凌云将口中米粒咽下,也抬起了头。 两个人四只眼睛盯着自己,孙九郎的脸唰的红了,方才想好的话也忘了大半:「殿,我,你,我……」 纪恒笑笑:「有什么话想好了再说,不用紧张。」 孙九郎想了想,他其实还真没什么要说的。憋了半晌,才道:「在下孙九郎,绥阳人士……没了。」 纪恒一怔,继而轻笑,意外至极。他听那店小二的话,跟眼前这个孙九郎相差甚远。 谢凌云看了纪恒一眼,没有说话。 纪恒笑道:「若没事那就回去吧。」 孙九郎如遭大赦:「是,是。」 纪恒又是一笑:「九郎既有心报效朝廷,在哪里都一样。」 他知道,有些候补官员,一心想留在京城,或是富庶之地。这个孙九郎至今还没遇着空缺,若是不计较地点的话,其实也不算很难。 孙九郎愕然,但还是点了点头:「殿……说的是。」 他施了一礼,又看一眼安安静静的谢九小姐,这才转身离去。 孙九郎走后,谢凌云才道:「他很厉害的……」 「嗯?」纪恒不解,「阿芸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他能考上进士,不就是挺厉害的么?」她心说,她七哥还落选了呢。小时候人人夸赞的谢怀信至今连秀才都不是呢。而且,她记得在绥阳时,旁人说孙九郎远不如谢怀信。如今孙九郎一路到进士,岂不是说明他很厉害? 纪恒点头:「嗯。」他心里却想到一个人来。他的表哥:苏邺。 在他的印象中,苏邺好读书,善音律,少有才名。只是从未下场考试。纪恒不禁想,若是苏邺去科考,也不知会如何。 只是在阿芸面前,他不大想说这些。没道理在他没过门的妻子面前,大肆夸赞另一个男子。 他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豫章长公主正与苏邺说起他们。 说是公主府举办的赛龙舟,可长公主母子也只走个过场,说两句场面话。 长公主问儿子:「放下没有?」 苏邺脸上一热:「母亲,我……」 长公主笑一笑:「我瞧小太子对她挺上心的。」 「嗯。」苏邺脸上血色褪去,「母亲说的是。」 长公主轻轻拍拍儿子肩膀:「荷花快开了,我再办个诗会吧。」邀请几个未出阁的姑娘,帮儿子相看一下。至于谢家阿芸,有主的,就别惦记了。 她想,苏邺可能不知道那个姑娘武功高强,世间罕见,只以为那是个寻常姑娘。 苏邺勉强一笑,没有回答。他明白母亲的意思。说起来,母亲几年前就想着替他相看姑娘了。可惜了…… 那厢谢凌云吃好了,纪恒正欲唤了店小二结账,却被谢凌云按住手阻止了。 纪恒神色不变:「怎么?没吃饱么?」 谢凌云脸一跨,怎么可能?她都吃了这么多了。比纪恒多好多!她摇摇头:「不是。今日是端午,这有雄黄酒……」 今日是在客店,她穿着男装,有酒有肉,她想尝试一下。哪怕这只是不大好喝的雄黄酒。 纪恒恍然,唤小二拿来酒盏。 谢凌云忽道:「不,不要酒盏,要酒碗,要碗!」 纪恒失笑,不愿拂了她的意,笑道:「那就拿酒碗。」 小二莫名其妙,却还是捧了酒碗过来。 谢凌云倒了两碗,一碗留给自己,一碗往纪恒面前一推:「你也喝。」 纪恒看着她,不大理解她这是做什么。他记得她不好酒啊。 谢凌云端起酒碗,闭着眼,一饮而尽。 纪恒看着酒水从她唇边溢出,流至她修长白皙的脖颈,一阵恍惚,待要阻止,她已经放下了酒碗,冲他粲然一笑:「我喝完了。」 喝完一碗后,谢凌云立马端了茶杯,喝一口浓茶,感叹,还是茶好喝一些。 她歪着头看纪恒:「你怎么不喝?是不是还要我喝?」 纪恒见她面色鲜红,眼神朦胧,暗暗猜测她是不是醉了。可他又觉得不大可能,她才喝了一碗啊。 她方才那架势,要用酒碗,不像是一杯倒的。 「阿芸,你醉了?」纪恒试探着问。 谢凌云摇头:「没有,还好。」然而过得片刻,她就端正坐好,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好像真的有一点晕。」 第五章 也不只是晕,身体软软的,提不起劲儿来。 「头晕?」纪恒一愣,「真醉了?」 谢凌云声音不大,糯糯的:「没有醉。我想睡一会儿。纪恒,我困了,我想睡觉。」 纪恒心中亮堂,她是真的醉了。他觉得不可思议,就一碗酒而已,还是雄黄酒啊。看她方才大喇喇要酒碗的架势,真不像是一碗倒的。他还没开口教人送醒酒汤,就见她脑袋一歪,就往旁边倒。 他连忙扶住,哭笑不得。看她面颊鲜红,压倒桃花,心想,日后不能教她喝酒。她这酒量也忒浅了些。 谢凌云晃晃脑袋,教自己清醒一些,努力驱走困意,同纪恒说话:「把小二哥叫来,我要结账。」 纪恒按住了她的手:「我来吧。」 匆忙结账后,纪恒看她身体发软,提议道:「我背你走?」她这样,恐怕也走不了。 「啊?」谢凌云呆呆的,歪着头看纪恒,好一会儿才想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她笑嘻嘻地摇头:「不成,我自己能走,我又没醉。」 她睁大眼睛,扶着桌子,起身,就往外走。 纪恒不放心,忙追了上去。见阿芸走得慢,身形却丝毫不乱,他也暗暗称奇,捉住她的手。 谢凌云呆了呆,扭头看看他,又看看被他握住的手,咯咯一笑,没有挣开。 出了客店,被风一吹,谢凌云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清醒了不少,可是脑袋却更热了。她走得很稳,除了慢些,看不出异常。她晃晃被纪恒握着的手,笑着同他说话:「你怎么不再说了?」 纪恒不解:「什么不再说了?」他方才说什么了,他怎么不记得了。 谢凌云扁了扁嘴,有些委屈的模样。她小声道:「再说一次,就不拒绝了啊。」 ——他再请求一次,她会跳到他背上,要他背她的。可他怎么说了一次,就不再提起了?以前,师兄就背过师姐的。 可她声音轻,纪恒并没有听清她说什么,只隐隐听到「拒绝」二字。他想了想,许是她想同他说话。他知道有的人醉了以后,话特别多。莫非阿芸是属于那种醉了以后很想听人讲话的?这也有可能。只是她现下微醺,他要与她说些什么。 略略思索,他很快有了主意,干脆就跟她讲故事好了,也不指望喝醉了的她,能有所回应。 于是,他缓缓开口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嗯?」谢凌云看看他,不大明白,这跟讲故事有什么关系。莫非是想要暗示她什么?她缓慢而郑重地点头,「好呀。」 纪恒笑一笑,正要开口,却见阿芸忽的踮起脚尖,摸了摸他的头。他愣怔:「怎么……」话刚出口,他就看到了她手上的一片叶子。他很快想到了这叶子的来历,神色变了几变。 他忽视掉这片叶子,开始讲故事:「我要说的是前朝的一桩旧事……」 谢凌云默默听着,跟着纪恒的步子,一步一步,耳畔只有他的声音,低沉有力,让她昏昏欲睡。 纪恒故事讲完,再看她时,她也正看着他。她鼻尖有细细的汗,她的眼睛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心中忽的一动,不知怎么的,竟想起她方才那句话。他又试探着说:「我背你?」 「好。」谢凌云反应过来,立刻点头。 纪恒一愣,甚是意外,但是紧接着,他就半蹲下身子,任由她跳到了他的背上。她年纪不大,身体也瘦。他背着她,不觉得重,只感到心里满满的。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背人。 这感觉,竟然还不错。 谢凌云揽着他的脖子,袖子捋上去,露出一截白嫩嫩的胳膊。 纪恒往前走着,眼角的余光能看到那团晃动的白。她趴在他身上,热的不仅是他的脊背,还有他的心。怕她掉下去,他伸手握住她的脚踝,往上颠了颠。 她一声「嘤咛」,动了动身子。他身体一酥,差点把她给摔下去。他低声说:「阿芸,别闹。」 谢凌云有些委屈:「我没闹。」 「好好好,你没闹。」 谢凌云又动了动身体,手向上微抬,碰到了纪恒的下巴。她糊里糊涂又摸了一下,认真道:「你的。」 纪恒身体一软,耳根子却红了,他「恶狠狠」道:「别闹。」 「嗯。」谢凌云老实了,一动不动。 五月的天,刚到巳时,他背上背着一个人,非但不觉得沉,反而感觉身体轻快得想要飞起来。有时他拉她手,都会被她拒绝的。没想到她喝醉了,却是这般娇态,会声音软软的同他说话,会紧紧抱着他的脖子,任由他背着行走。 纪恒心中雀跃,又记得她想听他说话,于是,他背着她,嘴里也没闲着,一时想不出故事,就干脆给她背诗词文章。 这些谢凌云很熟悉,她咯咯直笑,他背上一句,她就接下一句。——当初跟着宁夫子读书时,她于作诗一道不行,但是背诵还是很快的。她上辈子背内功口诀、剑法口诀,也很快啊。 兴致来了,她干脆在纪恒耳边,念天辰派的武功口诀。——这是她有记忆以来就在学的,刻在骨子里,一直不曾忘却。 纪恒心中一动:「这是武功?」 「是啊,是天辰派的武功。不能告诉别人的。」 纪恒讶然:「天辰派?那是什么?」 阿芸的功夫不是跟她舅舅学习、又自己创造的么? 谢凌云嘻嘻笑:「不告诉你。」 纪恒心中涩然,猜测:「你是想成立一个门派,叫天辰派吗?」他想,她喝醉了,也不至于胡言乱语,总会有些根据的。 可是阿芸却不肯回答他了。 「阿芸?」纪恒回头看去,她闭着眼睛,呼吸均匀,嫩脸匀红,竟然睡着了。 睡就睡吧。 此地离别院不算太远,不过等纪恒背着谢凌云回到别院时,也是一头一脸的汗。他嘱咐范大娘照顾阿芸休息,他则去简单清洗了一下。 清洗好后,再见到范大娘。范大娘板着脸:「殿下把谢小姐灌醉了?」 纪恒一怔:「我灌她做什么?」顿了一顿,他道:「是她喝了一碗雄黄酒。」 一碗酒就醉的人,还用得着灌么?他暗想,也许以后成了亲,可以让她小饮一杯,她喝醉了以后,还挺有意思的。 范大娘一脸的不可置信:「一碗雄黄酒?不可能吧。」她酒量大,无法想象竟有人一碗就倒的。在她看来,雄黄酒也算酒? 纪恒笑笑:「可能,就是这样。」 范大娘去准备醒酒汤。 然而汤还没备好,谢凌云就醒了。先时她在纪恒背上睡了一会儿,回到别院后,也只睡了半个时辰。 她迷迷瞪瞪坐起来,掀开身上的薄被,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才忆起先前发生了什么。想到自己竟然跳到纪恒背上,还摸他下巴,她就羞不能抑。她捂住了脸,太难为情了。 比起喝醉,她觉得自己更像是喝了迷魂的汤药。胡乱喝了范大娘端来的醒酒汤,听说太子就在外面,她慌忙道:「不见不见,说我还没醒。」 她想,一时半会儿,她是没脸见他了。 范大娘低头看看空了的汤碗,没有说话。 第六章 纪恒果真没再见她,倒是托范大娘留了一张纸给她,说是自己回宫了。那张纸的末尾另有一行小字:你喝醉的样子很好看。 谢凌云的脸唰的红了,将纸揉成了一团。 天快黑时,谢家的九小姐才坐着马车回了忠靖侯府。 谢凌云向父母请安,同父母共进晚餐。谢律夫妇难免问起她今日去了何处,玩儿得可好。 谢凌云脸上红晕再起,只含糊说好。 薛氏知道她去见了纪恒,既然外人不知晓,薛氏也不想特意再提起,惹女儿不快。反倒是谢律忽然福至心灵:「你今日是去跟东宫幽会了?」 谢凌云「啊」一声,没有否认。 谢律心中喜忧参半,好一会儿才道:「还有一年多。」 还有一年多,阿芸就该及笄了。等阿芸及笄,估计就要嫁入东宫了。他心想,这样也行,早些出嫁,早些生下皇长孙。就算将来情分淡了,阿芸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就像谢蕙,成亲一个多月,就怀了身孕,可不就站住跟脚了?再想想至今还夫妻不睦的谢萱,谢律颇觉烦恼。他喝了口酒:「不说了,不说了……」 谢凌云告辞离去后,谢律又跟薛氏提起了谢萱。这个女儿,他当初也曾寄予厚望的,八个多月就会说话,自幼早慧,还自称曾得仙人点化。他按照她的意愿,反悔了她与孙九郎的亲事。但是现下,她竟是这般光景! 因为冯姨娘的缘故,薛氏对谢萱没什么好感。谢律说起谢萱,她也只应上一两声。谢律问她的意见,她则一律没有。 说什么呢?谢萱没把她当嫡母,她又何必把谢萱当女儿?她适当地做个慈母样子就好,任何建议都不会提。反正谢萱过得好了,不见得感激她,过不好,对她影响也不大。女人嘛,成亲以后,哪里还会有称心如意,都是一点点忍过来的。 谢律知道从妻子这儿也得不到什么,略微失望。他想,若是谢怀信争气一些,看在谢怀信的面子上,孙叔宁也会对萱儿多点尊重。然而,他转念一想,似乎也不尽然。萱儿从忠靖侯府出来,也算是侯府千金,官宦之女,他这做父亲的,也暗示过孙叔宁,可他们夫妇还是过不好。 他不禁后悔当日听了谢萱的话,推拒了她跟孙九郎的亲事。可惜了。孙九郎中了进士,将来不会太差,也不知道萱儿会不会后悔。 谢萱也问自己,后悔么?或许有点吧。她想,老天真会捉弄人。上辈子捉弄她,这辈子也捉弄她。她竟不知道她这两辈子,哪一辈子更惨些了。 她想要的,偏偏一直都得不到。 六月中,豫章长公主再次办诗会。谢凌云想到长公主所赠的宅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她没想到,谢萱竟也同孙婉柔一起来了。 孙婉柔虽然不甘不愿,却也只能暂时接受皇上姑丈为太子表哥和谢九小姐赐婚的事实。刚得知此事时,她找皇帝问缘由,没有满意。她后来也进宫数次,或撒娇或卖痴,委婉说谢九小姐不好,不是表哥的良配,暗示太子妃最适合的人选其实是自己。 皇帝疼惜她,对她也隐约有丝歉疚之情,耐心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太子的意思。是太子认准了谢九小姐,而且谢九小姐还对太子有恩。 后来孙婉柔说的多了,皇帝的歉疚之情也淡了些。妻侄女再重要,也不及儿子重要不是。她再像先皇后,也只是相像啊。 孙婉柔鲁莽冲动,但是皇帝对她态度的微妙转变,她还是隐约能察觉到的。皇上姑丈是她的大靠山,她不想这靠山跑掉。于是,她不敢再提这件事。 她知道谢芸不是好人,距谢芸真正进宫还有段时日,她可以等谢芸的狐狸尾巴露出来。她就不信了,知道谢芸不好,皇上姑丈还会坚持让谢芸做太子妃? 抱着这样的念头,她跟谢萱也微微和缓了关系。说起来,谢萱也算是她的长辈。同在英国公府,谢萱的处境,孙婉柔还是知道的。不,不止是她,小叔夫妻不和,整个英国公府都知道。 谢萱在英国公府孤立无援,孙婉柔向她释放善意,她虽然猜测未必是好事,但还是接受了。两人年纪相近,一时之间,倒真走得近了不少。连收到公主府邀约这样的事情,孙婉柔都拉着谢萱一起。 豫章长公主想借着诗会,给儿子相看姑娘。但她不想做的太明显,除了闺阁少女,也请了一些贵妇。人多才热闹。 谢凌云进了公主府,有不少之前见过的姑娘同她打招呼,有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谢凌云心里清楚,这中间有人是冲着她跟纪恒的婚约来的。上回可没对她这样热情。 她推说累了,自己找了一个凉亭休息。不多时,唐诗雨竟过来了,在她身边坐下。 谢凌云端正坐好,向唐诗雨打听谢蕙如何了。 提起谢蕙,唐诗雨脸上满是笑容:「好呢,就是反应大些,胃口也不大好。我娘疼她疼得跟什么似的。在我娘心里啊,我跟我哥加起来,都比不过我嫂子一根手指头。」 谢凌云点点头,阿娘派去永宁侯府的嬷嬷,回来也说蕙姐姐气色还好,是永宁侯府的夫人徐氏看着和善,对蕙姐姐也好。她想了想,问:「姐夫对她好吗?」 唐诗雨一怔,很快笑道:「好呢。我大哥脾气怪些,可对嫂子是真没话说。你说我嫂子有了身孕,我娘说给他身边添些人,他都没同意。为什么?还不是怕我嫂子多心?知道你们姐妹感情好,你不用担心的。」 谢凌云「嗯」了一声。 虽说是亲戚,可谢凌云跟唐诗雨的共同语言也不多。两人聊会儿谢蕙,就开始说起今日的诗会。 唐诗雨十四岁了,亲事还没定下,母亲徐氏急,她自己有时候也急。先时豫章长公主重视她,喜爱她,她也暗暗猜测过是不是有特殊意思,但是并非如此。 她今年十四岁生辰已过,母亲就忙着给她张罗着相看人家。她烦不胜烦。她知道母亲急,什么香的臭的,也不挑挑拣拣。她是京中有名的才女,自然要嫁个不错的男儿,至少要她自己能看得上眼。 对亲事已经定下的谢九小姐,她有些羡慕,又有些同情。进宫呢,看着风光,实际上如何,谁也不知道。 「我猜可能是荷花吧。」谢凌云道,「六月,荷花都开了。」 唐诗雨笑笑:「兴许吧。你有好句没有?」 谢凌云点头:「还好吧,不丢人就成。」 她自知不精此道,也没想着夺魁,目标就是不丢人。 唐诗雨指指远处:「你看,那是不是你家姐姐?」 谢凌云这才看到了谢萱同孙婉柔。她「嗯」一声,是。她还记得当初孙婉柔骂谢萱不要脸,怎么这两人现下又和好了? 谢萱远远看见妹妹,掉头就走。她知道不应该这样,可她现在不大想看见谢芸。 孙婉柔不解:「怎么了?」 谢萱摇头:「没事,就是有点不自在。我得找个地方歇一歇。」 「你热着了?中暑了?」孙婉柔皱眉。 谢萱胡乱应道:「嗯。」 第七章 孙婉柔道:「那是该歇歇,晕倒就不好看了。那边不是有亭子,你去坐会儿吧……咦,好像有人。」 谢萱忙道:「不必,我在树下阴凉处站会就行。」 「我说哪儿了,哦,是了,我说你那个妹妹,竟然想打我……」孙婉柔继续方才的话题,「我跟皇上姑丈说,姑丈还帮着她……」 现在想想,她心里还有气。 谢萱呆愣愣听着,越发不解,所以,都这样了,皇上还下旨叫谢芸做太子妃?为什么会这样? 上辈子谢芸嫁给苏邺,她能理解。毕竟谢芸运气好,得了长公主青眼。可是,这辈子是为什么呢?动手打人的姑娘,也能被赐婚给太子?还是在皇帝知道的情况下? 联想到自己的噩运,她不禁想,是不是她的好运都被谢芸给抢走了?不只是她,还有谢蕙,谢蕙嫁给唐颂,可那唐颂听说不大正常。但是谢芸却偏偏两世都有好运,这一世更甚。 真是不公平啊。 谢萱握紧了拳头,轻声呢喃:「真不公平……」 谢芸能轻松嫁进皇家,而她谢萱竟然连从英国公府脱身都做不到。 那边唐诗雨想起一事,微微皱眉,对谢凌云道:「你可以到我们家去,陪嫂子说话。我听说孕妇一定要有好心情。」 「嗯?」谢凌云点头:「嗯。」 谢凌云回头,看那边谢萱和孙婉柔站了一会儿,向远处走去。谢凌云转过了头,继续同唐诗雨说话。 她的猜测没错,这一回的题目果真是荷花。谢凌云心里原本有几个句子,修修改改就交了上去。 豫章长公主将诗稿交给旁人,挥手唤谢凌云上前,与她闲谈,说到上月的事情,长公主笑道:「竟然连招呼都不打了?」 谢凌云一呆,知道长公主说的是何事,她笑笑:「那不是那天不方便吗?」她那日穿着男装,乔装打扮,怎好跟公主相认?只好低了头装傻充愣。 豫章长公主笑笑:「这会儿倒知道不方便了?」话虽这么说,她也无意为难谢家阿芸。谢九小姐帮过她,又是未来的太子妃,她自然没道理与对方交恶。 谢凌云微觉尴尬。 长公主看她不自在,笑道:「在我面前这么拘束?好了,你自己去玩吧。」 谢凌云暗暗松了口气,口中却道:「也不是拘束。长公主忙,我先过去。」她福了一福,缓缓离去。 长公主看着满眼佳丽,轻轻叹息。这些姑娘看上去都还好,只是不知道哪一个才适合苏邺。 她忖度着首先姑娘的品行容貌都要是一等一的好。其次,苏邺喜静,他的妻子不能太沉闷无趣了,得找个活泼些的姑娘。这样互补,日子能过好。若是找一个比他还沉默寡言的,那日子可怎么过得下去? 今日出席的闺秀们,虽大多数未出阁,可也有一部分是许了亲的。剩下的拘束文静的多,略有几个活泼的,诸如孙婉柔,都显得骄纵了。 豫章长公主看着诗词,教人誊写下来,也不署名,准备拿去给苏邺看。诗词能彰显人的志向品性。就让他通过诗词来选吧。 她就这一个儿子,她还真怕耽搁了他。 先前长公主叫了谢凌云过去说话,虽然只说了几句,可是落在旁人眼中,那就是长公主的重视了。对此,大家反应不一。 谢凌云刚走到别处,唐诗雨就迎了上来,笑问:「怎么了?长公主有吩咐?」 「没有。」谢凌云摇头,「问罪的,问我上回见她时,为什么要装作没看见。」 唐诗雨一愣:「为什么?总不会是你真没瞧见吧?」 「对啊——」谢凌云转了转眼珠,「我就是没瞧见。」 她跟唐诗雨还没熟悉到可以推心置腹。她现下不能离开公主府回家,也不好随意乱走。她就又寻了凉亭坐下,静静等待。 唐诗雨看她兴致缺缺,也打消了跟她说话的念头。在一旁坐了一会儿,就去寻旁人了。 谢凌云合上眼,微微歪了头,似是假寐。 有些想同她打招呼的人远远瞧见,也不好上前同她厮见。谢凌云这下真正落得清闲。 豫章长公主着人将誊写下来的诗作给苏邺送去,却得知苏邺不在府里。长公主微怔,猜想,可能是儿子知道今日府里有不少女眷,故此特意避开。她笑了笑,暂且将此事揭过,专心点评诗词。 根据诗作,长公主心里有了几个人选,俱是疏朗开阔的。她想,须得好好看看这几个姑娘,若真有合适的,不妨寻了机会安排苏邺「偶遇」一下。 在豫章长公主看来,她宴请的琼英闺秀,俱是难得的好姑娘。苏邺未必不喜欢。——他才见过几个姑娘? 长公主拿定主意,心情轻快了不少。对着来找她的孙婉柔和谢萱,她也满脸笑意:「你们两个,来找我做什么?」 孙婉柔有几分委屈:「长公主,您都不疼柔儿了。」 「哎呦……」长公主笑道,「这话可从何说起啊。柔儿这么乖巧可人,不疼柔儿,我又疼谁呢?」 孙婉柔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比起旁人,她跟孙婉柔更熟悉些。虽说孙婉柔冲动骄纵,可是长公主确实把她当做是一个晚辈。——只不过是个比较麻烦的晚辈。 轻哼一声,孙婉柔更委屈了:「你不疼我,你疼谢芸啊。她成了未来的太子妃,所以你疼她。」 她觉得委屈极了,以前人人都当她是未来太子妃时,长公主也把她捧在手心里。现下谢芸被赐婚给太子了,长公主转头就去偏疼谢芸了。 长公主面色一沉,谢萱也有些不自在,忙低声呵斥:「婉柔!」她心想,这话怎么能说得?! 轻轻一笑,长公主的神色恢复了正常:「你竟是这么想的。你们在我看来,包括诗雨,如意,都是一样的,都是招人疼的小姑娘。你是我看着长大,我自然偏疼你比旁人多些。没想到,你竟然不领情……」 她幽幽说来,带着轻微的落寞之意,孙婉柔一时想反驳,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鼓鼓脸颊,也不说话。 反倒是谢萱代她说道:「让长公主见笑了,她还是孩子脾气呢。」 谢萱一阵无力,这么久了,也没见孙婉柔聪明一些。 长公主只摆了摆手,似是并不放在心上。 谢萱暗暗猜测,豫章长公主可能心情不大好。她确实认为长公主看重孙婉柔,正如长公主看重谢芸一样。她总觉得长公主可能是经历复杂,所以偏爱一些天真简单甚至是有些笨的人。 「我不是……」孙婉柔急道,「我才不是孩子脾气……」 谢萱给她使眼色,已经来不及了。谢萱只得道:「啊,长公主,萱儿还有些事情,就不打扰长公主了。」她忙拽拽孙婉柔,告辞离去。 孙婉柔本想问个明白的,无奈谢萱执意要走。她没办法,只得跟着谢萱一道离去。 在无人处,孙婉柔终是忍不住了,问道:「你什么意思?」 谢萱捏了捏眉心,叹道:「你真要得罪长公主不成?」 「我哪有得罪她?」孙婉柔气鼓鼓的,「实话跟你说,她才不喜欢别人给她耍心眼,我憋在心里,带到脸上,那才容易得罪她呢。」 第八章 谢萱深吸一口气,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有些不舒服,替我转告长公主,就说我先回去了。」 「诶,你……」孙婉柔本要问缘由,转念一想,她回不回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也就懒得问了。 谢萱原本是同孙婉柔一道来的公主府,此刻她独自回去,也不想坐着孙家的马车。她干脆告诉长公主府的下人,说自己有急事回去,希望府里能派车夫送她。 坐着公主府的马车,她心里总算是畅快了些。她想,她今日就不该陪孙婉柔过来。难道讨好了长公主,她的命运就会改变?她就能如愿脱离英国公府?对她来讲,真是毫无意义。 她看着那群花枝招展的姑娘,看她们眼中的憧憬和光彩,她只觉得憋闷。仿佛她的不幸只是来衬托她们的快乐。 还好,她逃出来了。可她又不想回孙家,不想回到那个残忍的牢笼。 于是,她对车夫道:「这位大叔,能把我先送到前面的观音庙吗?我想去拜拜观音娘娘。」 车夫知道她是英国公府的少夫人,只当她是想去求子,表示理解。他爽朗一笑:「好哩。」 马车在观音庙前停下,谢萱下马车,走了进去。 她也不想拜观音,只静静地站在庙前神井旁,看着深不见底的神井。 她痴痴地想,不知道透过这神井,她能不能看见自己这辈子的归宿。是跟孙叔宁纠缠一生?还是就此消逝? 凉风吹过,她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她苦笑一声。可惜,她既没有死亡的勇气,也没有活着的动力。她重活了一世,依然过不好这一生。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谢萱微微上前了一步。再进一步,或许,就是新的开始。 「还是不要站在井边吧,挺危险的。」 身后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 谢萱愣了愣,回头看去。 那是一个很年青的男子,眉清目秀,衣饰不俗。他身后跟着一个青衣小厮。 谢萱盯着男子瞧了一会儿,咯咯一笑,微启红唇:「苏邺?」 她这辈子没见过他,可是上辈子,她却是跟他有过几面之缘的。上辈子,她还要叫他一声妹夫。 苏邺微怔,疑心自己听错了。这位头戴幂篱的女子,竟然认得他么?可惜他看不清她的容颜,也不知道她是谁。他轻咳一声,说道:「井边危险,取了神水就早些离去吧。」 谢萱蓦地一笑,轻声道:「苏公子,相识即是有缘,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你认得我?」苏邺这次肯定他没听错,她叫他苏公子,确实是认得他的。 「我当然认得,说起来,我认识你很久了。我上辈子就认识你了……」 她声音极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幽怨。 苏邺脸颊胀红,慌忙道:「不要胡说,你若没事,我就先行离去了。」 前世今生,他向来是不信的。什么上辈子,这女子说话好生怪异,倒像是他们有什么感情纠葛似的。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谢萱轻叹一口气,她守着她的秘密太久了,偏又不能告诉任何人。她声音轻若呢喃:「上辈子啊,上辈子你还得叫我一声姐姐呢。」 而苏邺却已经急急离去了,看着他慌乱的背影,谢萱笑笑,提高了声音:「前世因,今生果。你要真想知道……」 苏邺的背影已经不见了,而谢萱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甚至带了哭腔:「你要是真想知道,哈,真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什么用也没有啊。就像你,苏邺,你上辈子娶谢芸,难道这辈子也能娶吗?像我,千方百计,还落得这样境地……」 她的秘密,换不来任何筹码,对她也毫无价值了。 而站于拐角处的苏邺猛地睁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他想,疯了,疯了。这个女人疯了,他也疯了,竟然鬼使神差地想听听她说什么。 她说他上辈子娶谢芸,她说的谢芸,是他认得的那个谢姑娘吗?他的那点心思,没几个人知道,这个女人是从哪里得知,还编的这样的谎话诈他? 苏邺连连摇头,对自己说,疯了疯了,你不要去信。是有多愚蠢,才会把疯子的胡话当真?他思绪很乱,忽喜忽忧。 谢九姑娘是未来的太子妃,跟他没有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若是方才那女人的话被有心人听见,再添油加醋,那可不只是对他一人不利。 想到这里,苏邺停下了脚步,想回头询问那女人为何编造这样的话来唬他,受谁指示,有何目的。 可等他再看去时,谢萱已经不见了。 苏邺心想,难道她投井了?可也没听见落水的声音啊。他凑近看了看,神井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 仿佛方才的一切是他的幻觉。 可是那些话,他真真切切听到了啊。 谢萱早坐上马车回去了。对于苏邺不肯听,她有些遗憾,也有些庆幸。揉了揉脑袋,真想再重新来过。可她又怕老天不再给她机会。 她想,若是她也像谢芸一样幸运就好了。 幸运的谢凌云这次在诗会的表现依然平平。不过她也不在乎这些,诗会散后,她就要离去。 谁知,唐诗雨邀请她一道去永宁侯府:「时候还早,正好回忠靖侯府经过我家,就去看看吧,也跟嫂子说说话。她看见你,肯定开心。」 谢凌云想了想,心说有理。蕙姐姐有孕后,她还没见过呢。不过她有点犹豫:「我今日来的匆忙,两手空空,不大合适……」 她记得去看望孕妇,得带些补品礼物。虽是亲姐姐,可也不能没礼数,教人笑话。给阿娘知道了,肯定是要说她的。 唐诗雨却是一笑:「无碍的。这又不是正式拜访。就当你是去看姐姐。唉,嫂子近来心情不大好,你还是去看看吧。」 谢凌云意外,听唐诗雨屡次提起蕙姐姐心情,心想莫非蕙姐姐有心事?还是在唐家过得不好?思及此,她也无心顾忌繁文缛节了,点头同意:「好吧。」 唐诗雨这次又夺魁了,习以为常,也没有多惊喜。唐诗雨笑道:「我拿这彩头,送给嫂嫂可好?」 谢凌云瞧那彩头,是个玉钏儿。不过长公主给的,想来不会太差。她想了一想,说道:「你自己赢来的,自己留着吧。你给她,她也不好意思要。」 唐诗雨一笑,也不反驳。 两人分别乘自家马车,前往永宁侯府。 谢凌云来过永宁侯府,印象深刻。下马车后,唐诗雨陪着她,说道:「记得你上回来还是我去岁生辰的时候。」 「嗯。」谢凌云点头,她记得这么回事,也记得当时唐诗雨的表姐——豫王妃郑氏给她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她脚步微停,问道:「对了,豫王妃现在怎么样了?」 大年初一见郑氏时,郑氏有了身孕。 唐诗雨笑笑:「我表姐前不久生了个女儿。」她叹了口气:「等她出了月子,就该去封地同豫王团聚了。」 她有点遗憾,有点难过。郑表姐身体不好,生下的女儿生来也带着不足之症。原本表姐不需要这么急着去封地的。连皇上都允许她在京城多养一会儿。可是表姐听说,豫王的妾室也有了身孕。表姐怎么能忍受得了?恨不得肋下生出双翼,飞到豫王身边去。 第九章 谢凌云点了点头,她跟郑氏交集不多,对郑氏的印象也只停留在喜欢说些莫名其妙的酸话上。去跟豫王团聚,也挺好。 唐颂不在,唐诗雨也没将谢九小姐到来的事情告诉母亲,只将其带到了嫂嫂房内。 谢蕙刚喝了一碗安胎药,听说妹妹来了,喜不自胜,忙坐起身来,要换衣裳,却被唐诗雨给拦住了。 唐诗雨笑道:「嫂子不必在乎这些虚礼,都不是外人。」 谢蕙面色微变,冲谢凌云笑笑:「阿芸,你来啦?」 谢凌云笑道:「我来看看姐姐,唐小姐说的是,姐姐不用换衣裳,这就挺好的。」她说着又点头强调:「真的,挺好看的。」 谢蕙脸色稍霁:「那我就不换了。」 她招呼妹妹坐了,又教人上茶,问起妹妹怎么会突然到来。 谢凌云答道:「今日去了长公主府,回家路过这儿,唐小姐相邀,我就过来了。」 谢蕙听后,冲唐诗雨一笑:「这么说来,要谢谢妹妹了。」 唐诗雨笑道:「得,你们姐妹说话,我先回去换件衣裳。」 说完,转身离去,将空间留给这姐妹俩。 唐诗雨走后,谢凌云坐的离姐姐更近了些,小声问道:「姐姐怀着孩子,是不是很不好受?」 「为什么这么问?」谢蕙放柔了声音。 「我看姐姐脸色不好,也不大开心。」谢凌云如实回答。还有就是唐诗雨多次提起谢蕙的心情。她想,蕙姐姐多半一直以来心情不佳。 「唉……」谢蕙叹了口气。 谢凌云忙道:「姐姐心情不好,可以说给我听,我看我能不能帮姐姐。要是姐夫欺负了你,我,我……」 「你怎样?你能替我打他?」谢蕙失笑。 谢凌云想了想:「也不是不成。」明着不行,暗地里穿上夜行衣,把人套了麻袋揍一顿,也不是什么难事。 谢蕙掩唇而笑,眉目间的愁绪并未消散。她摇了摇头:「阿芸,你帮不了我,谁都帮不了我。你不知道,他,他……」 「他什么?」谢凌云不解,「我听唐小姐说,姐姐有孕后,他也,也……」她一时想不出该如何形容,憋出一个词儿来,「守身如玉……,不是挺好吗?」 谢蕙被「守身如玉」四个字逗笑了,可她说的却是:「守身如玉?你当他真的想?」 她想,事实真相太肮脏了。那天她听到的对话,她这辈子都不会忘。阿芸曾说,教她把事情摊开了说,可这种事,她又怎么开得了口? 「谁?!」谢凌云忽的脸色微变,「姐姐,外面有人。」 谢蕙吓了一跳:「阿芸,你说什么?」谢凌云察觉到她的神色,忙握住了她的手安抚她:「没事,我就是说可能外头有人。」 其实也不是可能,她很确定外面有人。她已经听到了那人的脚步声。 「嗯。」谢蕙点头,「知道了。」 相较于妹妹,谢蕙并不在意。有人也不会是别人,无非就是徐氏母女她的丫鬟仆妇、或者唐颂。还能有谁? 果然,一阵脚步声后,唐颂缓缓出现。他皱着眉,像是才发现了谢凌云的存在:「是九妹妹?同你姐姐说会儿话,我就在书房,有事可以叫小厮去找我。」 丢下这么一句话,他就匆匆离去。 谢蕙哂笑:「小厮,小厮……」 「小厮怎样?」谢凌云不解。 谢蕙眸色渐冷,轻轻哼了一声,不再回答,而是说起了旁的事情。她主动问妹妹,家里最近如何,对自己的事情则不再提起。 谢凌云猜想她可能心情不好,就说起家中一些趣事,说谢怀让,说小侄女。 说的多了,谢蕙的神色也渐渐好转。谢蕙抚上自己还未显怀的小腹,暗想,若是生下男儿,那还好些,她也勉强能有个依靠。 谢凌云看姐姐心情好转,继续耐心同她说话,复又提起在长公主府的见闻,讲自己料事如神,果真猜到会出荷花题目等等。 谢蕙笑道:「哦,你既猜到了,那想必能赢了彩头了?」谢凌云苦了脸:「并没有,又是唐小姐赢的。我知道题目,也不一定就能做的好诗啊。」 谢蕙轻点妹妹额头:「你啊。小时候背诗快,怎么自己作诗就不行了呢?」 谢凌云嘿嘿直笑,作诗跟背诗又不一样,没法比的。 谢蕙看着妹妹,心中仍觉惆怅。她本来庆幸自己寻了一个好夫婿,不想唐颂竟是这么一个人。她只能尽量往好处想,好在她有了身孕,生下儿子,她也不怕什么。不用担心其他女人争来斗去,她只要养好孩子就行。难道唐家还敢亏待了她? 可她到底还是不甘心。 与唐颂有了婚约之后,谢蕙对这桩婚事就充满了期待。人人都说唐世子极好,她的丫鬟也多次在她耳畔夸过唐世子卓尔不群,说姑娘是交了好运。 成亲当日,盖头掀开,她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她的夫婿。 他一身喜服,五官俊朗,的确称得上风神俊秀。或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他的脸颊微红,但是一双眼睛却湛然有神。 她只看了一眼,就赶紧低下头去,一颗心砰砰直跳。 这是她的夫婿,是她要相守一生的人。 可惜,她看不懂他的神色。洞房花烛夜,他面上也没几分欢喜。他面无表情,同她进行完仪式,冷声赶走仅有的两个想闹洞房的人。 新房中只余下他们两人。 他问她的第一句话是:「你的名字中有个蕙字?」 谢蕙一愣,点了点头:「是的,我乳名蕙儿。」她倒不奇怪他知道她的名字,毕竟他们换过名了。 他只嗯了一声,再无他话。 龙凤喜烛的烛泪一点点流下,新房里静悄悄的。 谢蕙当时静静坐着,她清早起的很早,困得厉害,可也不好直接就去休息。她强忍着,终于忍不住了,悄悄打了个哈欠。 唐颂这才回过身一般,说道:「你困了?那睡吧。」 卸下钗环,谢蕙红着脸去屏风后清洗。待她出来时,却见到她的新婚相公穿着白色寝衣,倚着床栏,正捧着书本认真看着。 她好奇之下,大着胆子瞧了几眼。 这一看不要紧,她脸上的红云直接蔓延到了耳后、到脖颈。他看的不正是出嫁前嫡母塞到她手里的册子么?她记得她给藏到了呢枕头下面,怎么被他给翻出来了? 那画册上的东西,给他瞧了去。真是羞死人了。 眼角的余光看到她,唐颂将画册放到旁边,面无表情:「想等我就等,不相等就先睡吧。」 谢蕙「啊」一声,不知该怎么回答。他转到了屏风后,她则慌忙拿起画册,翻看看两眼,又丢到了一旁,心砰砰直跳,几乎要跳出胸腔。 犹豫了一下,她颤抖着手指,再次拿起画册,闭上眼睛,复又悄悄睁开一只,另一只眼睛眯成一条线,快速浏览那画册。 才翻了两页,她就面红耳赤,口干舌燥。 她做贼一般将画册重新塞到了枕下,整理被褥,将核桃、枣子、花生、莲子等物给拣出来,放到桌上。 第十章 做完这些,她额头已经生出了细细的汗。摸出手帕擦拭着额头的汗,她抖搂开一床被子。红色缎面的被子,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案,配着百子千孙帐,喜庆得有些吓人。 谢蕙躺在床的里侧,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当唐颂从屏风后出来时,她闭着眼睛,假装睡着了。 她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感到床向下微微一沉,知道是唐颂坐在了床边。她身体发颤,想象着唐颂是怎样掀背上床,在她身边躺下。 有些紧张,又有些失望。 却忽然听到唐颂的声音:「你睡着了么?我们还有一件事情没做。」 「什……什么?」谢蕙下意识回答。话一出口,方反应过来自己还在装睡呢,怎么能这样? 她正懊恼着,却感到一只手,攀上了她的肩头。 唐颂的手坚硬而灼热,谢蕙身体颤栗,瞬间睡意全无。她瞪大眼睛看着他。他却拿一条缎带,遮住了她的眼睛。 寝衣被剥落,然而谢蕙感觉不到一丝的凉意。肌肤相亲,她看不见他,也减去了不少尴尬。她只知道,他们做了画册上所描绘的事情。 嫡母说会很疼,的确疼。她听见他在她耳畔说着:「不要怕……」 虽然声音清冷,无多少怜惜之意,可她仍觉得心里熨帖。 她姨娘死的早,父亲又冷待她。这是她的丈夫,他们是夫妻,会是最亲密的人。 再后来,她舍弃了羞意,攀上了他的脖颈。 他哼了一声,吓得她连忙松手。 挡在她眼睛上的缎带不知落到了何处,可她仍闭着眼睛。——她知道成亲当夜,这些是必然要经历的,可是她身体难受,她动都不想动。 谢蕙隐约知道这时候是会叫丫鬟送水的。可她等了一会儿,也没听见丫鬟送水来。她有些奇怪,永宁侯府的规矩跟谢家不大一样,怎么没丫鬟在外面候着呢? 可是她新来第一天,也不好意思问这些。当唐颂端了温水过来时,她已经忽视身体的不适,快要睡着了。 他唤醒她,让她去清洗。 她身体软软的,刚一下床就「呀」了一声,差点栽在地上。 谢蕙下意识看向唐颂,烛光下,他眉毛紧紧皱着,浑无一丝喜悦。她当即打了个激灵,莫名有些惧意。 被唐颂抱到屏风后,谢蕙恍恍惚惚如在梦中。看他的架势,是要亲自给她清洗。谢蕙忙拦住了他:「我自己来。」 唐颂「嗯」了一声,在一旁站着,似是要看她自己清洗。 谢蕙又羞又窘:「你,你能不能不要看着啊……」 许久过后,她的声音酥酥软软,隐约还带着哭腔。 她清楚地看到她的丈夫眉峰紧蹙,暗想,他是不是生气了?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表示自己只是随口一说,要他不必当真,却见他真的转身离开了。 匆忙清洗好,谢蕙从屏风后出来,看到地上扔着的白色巾帕,她的脸又不争气的红了。 所幸,他没说什么,她还不至于太过尴尬。 许是先前累了,虽然是成亲第一日,换了环境,她仍睡得很好。次日早早起来,就有一个面生的仆妇,拿走了地上的白色巾帕。 谢蕙带来的丫鬟帮她梳头装扮,可等到她们要给唐颂梳头时,却被他冷然拒绝了。 唐颂指了指谢蕙:「你来。」 谢蕙当时不解,后来才知道,唐颂身边伺候的一直是小厮,莫说通房丫鬟,连一般的小丫鬟,他身边都没有。 谢蕙疑惑,却未多想,也只在回门时,给嫡母妹妹稍微提起。可是嫡母薛氏却神色大变,问起他们床笫之事。她强忍着羞怯说了,不明白嫡母为何问这些。 直到她成亲一个月后,她无意间听到了一场对话,又结合种种线索,才知道了当日嫡母话中的深意。 自成亲以后,谢蕙感觉唐颂对她的态度很怪异。他不大跟她说话,对她的身边人更是鲜少有好脸色。她原以为的夫妻酬唱,画眉修妆都没有。两人仅有的温存,也只是夜间床上,以及清早起床,她给他梳头,帮他穿衣。 她深深怀疑,夫妻都是这般吗?不是吧?她记得父亲和嫡母就不是这样。她的丈夫,连唤她一声娘子都不曾。 谢蕙当时安慰自己,可能他们成亲时日短,还不算熟悉。可她忍不住又想,新婚燕尔就这样,哪敢想象日后如何呢? 谢蕙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她尝试着做了一种糕点,在命人给婆婆徐氏、小姑唐诗雨等人送去尝鲜后,她自己则亲自带了糕点,去送给自己的丈夫。 他们成亲一个月了,关系不远不近,不咸不淡。她其实很想两人可以更亲近一点的。他容貌俊秀,气质不俗,又是她的丈夫。她不可避免的,将一腔情丝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可是,她还没到达书房,经过园子时,就听到了一个略微有些耳熟的声音:「好人儿……」 这声音黏腻,带着浓浓的暗示,却分明是唐颂的小厮紫毫的声音。——唐颂身边没有丫鬟,他常用的几个小厮,谢蕙印象极深,尤其是紫毫。年纪不大、面皮白净,只是气质粗俗,将原本七分的美貌生生给折成了三分。 谢蕙瞬间红了脸颊,忙躲到一旁的假山后。 紧接着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做什么?人来人往的,给人瞧见怎么办?你偷偷见我,就不怕世子有事找你?」 紫毫满不在乎:「怕什么?世子怎么会舍得罚我?再说了,他能找我有什么事儿?」 「诶,新娶的谢家小姐好看吗?」女子好奇地问,「我还没见过。」 谢蕙一愣,不明白怎么把话题扯到自己身上了。她屏住呼吸,还真想听一听旁人的评价。 「啊」说话的女子忽然低低地呻吟一声。 紫毫笑笑:「好看有什么用?再好看,也是摆设,将来也是要守活寡的。」 谢蕙心里一咯噔,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女子吃吃笑:「你这话说的……」 紫毫急急反驳:「难道我说错了?你不知道?咱们世子不好女色,专好男色……呜呜……」 「啊……」谢蕙身子一颤,几乎要摔倒在地。她紧紧咬着嘴唇,怎么也没想到,会听见这么一句话。 唐颂不好女色好男色? 「呸!」那女子似是捂了紫毫的嘴,道,「这话你也敢乱说?」 「天地良心,我哪有乱说?姐儿躺到他床上,他都没硬起来……」 女子嗔道:「要死了你!什么胡话都敢乱说?你可积点口德吧。我听他们说,元帕都收了,他们已经圆房了啊。夫人下了死令,谁要是敢乱说一个字,就直接打死。」 谢蕙喉间一阵腥甜,她紧咬着唇,心想,是啊,他们已经洞房了,册子上的事情,他们都做过了,他怎么可能是紫毫说的那样? 紫毫「啧啧」两声:「这你就不懂了吧?再不近女色,看看春宫也能硬,闭上眼,硬着头皮上呗。还能怎么办?世子娶了媳妇儿,就是为了要后嗣。要不是为子嗣起见,你当世子愿意娶一个庶出的老姑娘?所以啊,咱们世子只娶这一个少夫人,再多的女人都不会有了,你信不信?」 第十一章 「这话可别说了吧,给人听见,小心拔了你的舌头去……」 「我怕什么?这事儿谁不知道?而且,而且,霞嫂子,你不知道吧?不是我自吹,我可是世子心里一等得意人……」 他们再说什么,谢蕙已经听不清了,她回想着这一个月来发生的事情,越想越难受,一颗心紧紧揪成一团。 紫毫是他的贴身小厮,没道理背后中伤他。何况,他们这桩婚事,确实有不少疑点。 她只当她运气好,却不想她是掉进了旁人的圈套。怪不得,怪不得唐诗雨跟她初次相见,就主动同她交好,情同姐妹。她明明不甚出色,可是永宁侯夫人徐氏却亲自为了儿子要求娶她这个庶出的姑娘。 怪不得成亲后,徐氏不急着要她管家料理家务,而是催着她早些生孩子;怪不得唐颂平时对她冷淡,却只独独热衷于床事;怪不得她洞房花烛夜看见他在翻看那册子,呵,原来跟她欢好,他还受了委屈…… 她想,她明白为什么紫毫敢在这里孟浪行事了,因为他是唐颂的人…… 她气闷、难过、羞愤……种种情绪交织,恨不得将头撞向这假山,结束自己的生命。 可她到底还是没这么做。她想,她不能听紫毫这一面之词,她要知道真相。 等她终于回过神时,紫毫和那个「霞嫂子」都没了声音。她又在假山后站了好久,这才意识到她的嘴唇有点疼,有点麻。 谢蕙慢悠悠转身回房去,她没找唐颂,她短时间内不想见到他。 她唤了丫鬟松香墨玉过来,旁敲侧击,问她们可曾听过什么传言。 松香墨玉对视一眼,齐齐摇头,表示自己并未听说过。事实上,她们听过一些,但是觉得不大可能,也不大像啊。 谢蕙叹了口气,挥手教她们暂且出去。 夜里安寝时,唐颂的手刚碰到她的肩头,她忽然尖声说:「我月事来了。」 看见唐颂,她忽然就觉得恶心,身子也跟被蛇舔过似的,黏腻腻的难受。 好男色、玩弄娈童?亏他还有一张清俊的面皮,没想到骨子里都是坏的。 唐颂手一顿:「我睡书房。」 他离开后,她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掉下泪来。紫毫的话八成是真的,他同她敦伦,就是为了让她早早生下儿子。得知她有月事,他的失望遮掩不住。 其实,他根本就不想靠近她吧? 她心里难受得很,忽然又想到,她的月事并没有来,已经推迟了好几天了。 谢蕙惊恐不安,次日她教人驾马车带她回了谢府。 然而面对嫡母和妹妹的询问,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阿芸说,要她把事情摊开了说,可是她想,这种事怎么能开口?难道要她问唐颂,是不是真的好男风? 所以她不能说。 她有点意外唐颂竟然立刻接了她回去。 犹豫了很久,谢蕙也没能当面向唐颂求证。后来的几日里,她敏感地意识到,唐颂确实有问题。特别是当她被诊出有孕时。 她的婆婆徐氏欢喜无限,激动得落下泪来,连声夸她争气,说她是唐家的福星。 徐氏越激动,谢蕙越觉得不对劲儿。从她成亲开始,婆婆就对她的孕事格外关注。如今她怀孕,婆婆更是喜不自胜,拿出了不少好物件儿给她。 当着她的面,徐氏含笑问唐颂,再给他身边添几个人可好?反正谢蕙身子重,他身边再有几个人,也好。 谢蕙睁大眼睛看着唐颂,不想错过他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她知道,但凡男子,没有不爱美色的。即使是敬重发妻,不想给妻子难堪,没有立刻答应,可脸上也会带出点欢喜的。 可是,唐颂却是皱了眉,一脸嫌恶的模样:「不用了。」 「你身边不要个人吗?没个人伺候怎么行?要不,还选你媳妇儿这样的?」徐氏眼中满是期待,仍不死心,「我看你也挺待见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谢蕙竟从中听到了小心翼翼。她想太荒谬了,天底下,哪有母亲给儿子房里人,反要小心翼翼讨好呢?说这其中没有猫腻,谁会信呢? 唐颂摆手:「不必,我睡书房,让紫毫伺候就行。」 谢蕙悚然一惊,睡书房,让紫毫伺候?不期然的,紫毫那句「我可是世子心里一等得意人」浮上了她的心头。 唐颂说到做到,果真睡了书房,夜间不曾再踏足谢蕙的房内。白日里,也只偶尔过来瞧她一眼,说不上几句话。 他还建议,说她可以唤了丫鬟松香、墨玉来陪她。 谢蕙应了,似笑非笑。她想,这是他的目的吧?他这是在委婉告诉她,她以后就是这日子了吧?不知道是不是孕期反应,她越发感到恶心。 可同时,她还觉得难受。毕竟一开始,她真的把他当做了可以托付一生的良人。她命苦,庶出的姑娘,姨娘早死,父亲不喜,她以为她毕生的运气都在婚事上,可是没想到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她对自己说,这世上很多夫妻都是相敬如宾,她只需伺候好他就成。她给他生儿育女,他给她稳定的身份地位。他们是各取所需…… 等她生下嫡子,地位稳固,她不必担心其他女人同她争风吃醋,勾心斗角,她也不必担心自己会像姨娘那般遭人暗算。她所求的不就是安稳么? 这样对自己说了无数次,可她仍然不能说服自己。 怀了身孕,她仍开心不起来。她知道她不会去想着和离,被休弃,她的后半辈子,大概真的就像紫毫所说,守活寡。 这样的她,怎么能感到开心呢? 小姑子唐诗雨常常看她,陪她说话。 想到她认识的第一个唐家人就是唐诗雨,谢蕙看唐诗雨的神色有点不对。她犹豫了很久,忍不住问:「诗雨,你大哥之前可有中意的女子?」 唐诗雨立马摇头:「没有……」 谢蕙心里一凉,虽是意料之中,可她还是有些难受。果然啊…… 迟疑了一下,唐诗雨又道:「其实,也不是,我大哥他,唉,算了……」 她这般含糊其辞,谢蕙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对唐诗雨,谢蕙心情复杂。她初次见到唐诗雨是在豫章长公主府上。唐诗雨主动跟她交好,她也有心,两人后来姐妹相称。 再后来,就有了唐谢两家的婚约。 谢蕙不禁想,在这桩亲事里,唐诗雨又是充当了什么角色?自己兄长是什么人,唐诗雨应该知道的吧? 既然知道还促成这亲事,唐诗雨对她的情分又有几分? 谢蕙不敢深想下去,对唐诗雨就也有些懒懒的。 唐诗雨只当嫂嫂是有孕在身,身体不适导致的心情不好,她也不敢多待,坐一小会儿就告辞离去。 唐诗雨埋怨母亲,怎么好端端的,在刚得知嫂子有孕时,就当着嫂子的面说给大哥纳小?是诚心不让他们好过还是怎样? 徐氏也委屈:「我怎么了?我还不是为唐家着想?你大哥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什么女的都看不上,可能就吃你嫂子这长相。我不趁着他新鲜,多找几个这种的,多多诞育子嗣,还真等着你哥犯老毛病,让唐家绝后啊!」 第十二章 唐诗雨捏了捏眉心:「娘,你就别添乱了。」 她毕竟是未出阁的少女,不好议论兄长的房中事。而且,很多事,她也不大清楚。她只能对母亲说:「他们的事,你不要管。」 徐氏接话:「那咱们来说你的亲事吧。你也不小了……」 又来了,唐诗雨按了按眉心:「娘,我有些困了,刚才陪嫂子说了会儿话,我先回去休息了。」 她走得极快,生怕母亲再在她耳边唠叨。 徐氏连连叹气,她是造了什么孽,养了这样的儿女。女儿枉有才女之称,到现在亲事还没影儿。长子唐颂更好,自小不待见姑娘。 旁人家的儿子十几岁就知人事了,她的儿子倒好,竟直接把爬床的丫鬟给赶跑了,身边丫鬟都不要,一应事情都要小厮来。 她瞧来瞧去,她儿子不排斥的女子恐怕就只她、诗雨、以及从小寄居在永宁侯府的唐颂的远房表妹罗清月。 唐颂年纪渐长,徐氏给唐颂安排了通房丫鬟,却被他拒绝。她当他嫌弃丫鬟丑,又换了一个,谁知他竟然说,对女人不感兴趣。 徐氏唬了一跳,对女人没兴趣?这孩子莫不是好男风?不止是她,府里暗暗也有这传言。她下令禁止,后来确实不曾再听到这样的传言。可她自己,却是担心不已。 她让侄子带了儿子去烟花柳巷之地,却得知儿子神情大变,拂袖离去。 她又使了丫鬟去「伺候」唐颂,甚至连助兴的香都点上了,可是丫鬟还是无功而返。 徐氏担忧极了。她想,好男风不可怕,只要能娶妻生子就成。——就当那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癖好。怕的是,儿子碰不了女人,这可就很危险了。 匆忙给儿子议亲,想教儿子早些知道女人的好,将儿子的错误想法扼杀掉,把他的念头转过来。 可惜刘家表示姑娘跟唐颂八字不合。 徐氏遗憾不已,又说起郑家的女儿,然而她刚跟儿子提起,唐颂就变了脸色,告罪一声,抬脚就走。徐氏愈发胆战心惊,连娶妻都不肯么?是让他娶妻,又不是要他的命,他何故这么大反应? 这时徐氏想到了罗清月。若说儿子不排斥的女子,除了母亲妹妹,也就只有这个被他当成妹妹的罗清月了。要不,就让他娶了清月?反正能看出来,他不讨厌清月。 届时不管是什么手段,总得教他为唐家子嗣做一份贡献。 她越想越觉得罗清月合适,出身清贵,可惜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姐妹,自小在永宁侯府长大,性情都是再了解不过的。唐颂不大讨厌她,或许真能成事呢。而且将来即便不能如她所愿,这姑娘也翻不出风浪来。对外,他们可以说是长辈曾经提过的婚约,永宁侯府讲信誉,善待孤女…… 可惜还没等她正式提这件事,一向身体不好的罗清月,竟然病情加重故去了。徐氏为此很悲伤。 后来,见到谢蕙,徐氏一愣。谢蕙羞涩微笑的神情竟跟罗清月有几分仿佛之处。倒不是说两人长的像,只是那种小心谨慎、稍微带着不易察觉的讨好和温柔,很是相似。 得知谢蕙的生母是个不得宠又早逝的姨娘,被嫡母养在膝下,跟嫡出妹妹作伴,徐氏心念微动,暗想,这可不正是个好人选么? 不得父亲重视,又无同母的兄弟撑腰帮扶。徐氏心想,这亲事对谢蕙这样的庶女来说,也算是不错了。要不是唐颂的古怪,能轮得到谢家一个庶出的姑娘? 徐氏立刻请了薛氏到家中,提起这桩婚事。薛氏当时虽未立刻答应,可是眉目间已经有了松动之意。没过多久,谢家就答允了这件事。 到此时,徐氏才向儿子透露,说是已经给他定下了亲事。她眼泪婆娑,说自己为他的亲事花费了多少心思。末了,她又道:「即便你真对女人没兴趣,你也该为唐家留下子嗣!等你有了嫡子,你想怎么胡闹,我都不拦你!」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话起了作用,唐颂对这桩已经定下的婚事,并未表示反对,反而是默默接受。 徐氏又是欢喜又是后悔,欢喜的是儿子这回像是勉强接受了,后悔的是没挑挑拣拣,说不定能有更合适的。 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唐颂年岁不小了,不敢再耽搁了。 唐颂成亲次日,嬷嬷将元帕交给她时,徐氏喜不自胜,竟落下泪来。合欢酒、助兴香,都还有些用处。她真怕他碰不了女人。 这下她放心了,只要他能让媳妇儿怀孕,以后他怎么乱来,她都不干涉,她不用担心愧对唐家的列祖列宗了。 徐氏真觉得谢蕙是家里的福星,后来得知谢蕙怀孕,她对谢蕙更加好了,将自己的不少私房体己都给谢蕙送去。她真想把谢蕙当成活菩萨供起来。 如今听得谢蕙的娘家妹妹到来,徐氏更是表示欢迎。她让身边得力的嬷嬷去传话,叫谢九小姐不必拘束,只当是在自己家。 ——原本徐氏也想过自己过来的,但是转念一想,觉得不大合适,就只让嬷嬷传话了。 谢凌云正同谢蕙说话,嬷嬷的到来让她感到惊讶。她站起身来,含笑听嬷嬷传话,请嬷嬷帮忙转达谢意。 待嬷嬷离去后,谢凌云继续方才的话题:「姐姐要有好心情,不要心里藏着事儿……」 谢蕙勉强一笑:「我知道的。你放心。」 她每日都在尽力说服自己,唐颂怎样跟她无关。她只需要平安生下孩子,好好照顾孩子长大就行。反正她妻子的地位不会变。她至多会跟二伯母相似,还能差到哪里去呢? 笑了一笑,谢蕙又道:「你跟我多说说怀让的事吧,我想听。」 她如今有身孕,对孩子充满了好奇怜爱之意。原本她跟谢怀让不大熟悉,可现在她很希望她可以一举生男。她想多听听谢怀让的事情,沾沾喜气。 谢凌云见她感兴趣,就再次说起谢怀让。 她们姐妹俩在这边说话,那厢书房里的唐颂放下手里的书,面无表情问给他倒茶的紫毫:「你对男子……守身如玉,怎么看?」 他在房外,听到了妻子和妻妹的对话,零星半点,也不算多。但是他隐约听到他的妻子对他在她怀孕期间「守身如玉」很有意见。他觉得这个词不好,可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合适的替换的词。 紫毫手抖了一抖,茶水溅出来。他一张脸煞白,心想,来了,这是在暗示他可以洗洗身子准备伺候了吗?他终于还是等来了这一日。 紫毫心中不安,十分的为难。虽然说他早早就猜到了可能会有这么一天,可是在世子身边伺候了两年多,他一度都要以为世子会囿于伦理,不会对身边人出手,没想到世子竟然在今日直接暗示他了。 唐颂皱眉:「擦干净!」 紫毫连忙拿了巾帕去擦。——以前他不是在世子跟前伺候的,遇到这种情况,常常是用袖子抹了了事。可惜在世子身边两年多,他养成了随身带巾帕的习惯。 唐颂站起身来,缓缓踱至一旁。 第十三章 他很不明白,刚成亲的时候,他跟小谢还好好的。诚然她有些惧怕他,可是每每见了他,眼中都有笑意。怎么突然之间,她对他的态度就变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她看他的眼神,竟像是嫌恶的模样。而且,她好像也不大开心。 可是,她嫌恶他什么呢?他也想不出自己哪里做的不好啊。他很守礼啊,从来不曾逾矩。 「紫毫?」问了半天,也听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唐颂有几分不悦,「你先出去吧,我问你的事儿,你好好想想。」 紫毫「嗯」一声,白着脸退下。好好想想,世子教他好好想想,要卖身求荣吗?啊呸,他是奴籍,真卖了身,也求不来荣啊。 唐颂再次翻开了书,可惜许久都看不进去。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站在书架旁,翻了好一会儿,在一个角落里,翻出一个戒指来。 这是他当日在忠靖侯府捡到的,他那日被一物所击,跌倒在地。身边多了一个戒指,他没有多想,直接放入袖中。——他很确定有人拿东西打了他的腿弯,他想知道是谁,下意识就保留了证据。 他发现戒指内侧有一个「蕙」字,联想到未来妻子的名字,颇感讶异。唐颂记得很清楚,他的跌倒,好巧不巧,帮他解了困窘。只是,那竟是他未来妻子之物么? 也真是巧了。 因为小时候听母亲抱怨说父亲小妾丫鬟一堆,惹母亲伤心。唐颂从小就打定主意,不像父亲那样,他一定要让母亲满意。 他要求他身边伺候的人都是小厮,对丫鬟向来不假辞色。可是没想到,他十三岁上,竟有丫鬟脱了衣服,躺他床上。他当即大怒,将那丫鬟给骂了出去。 丫鬟哭着跑走时,他深深感到,自己做的很对。 后面发生的事情,让他意外极了。他那一向讨厌丫鬟爬床的母亲,竟亲自给他安排通房丫鬟。十四岁的唐颂看着比自己还大两岁,丰满成熟的丫鬟,既愤怒又难堪。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他不理解,明明母亲厌恶这种事情,怎么还安排了通房丫鬟给他? 更让他不理解的是,被拒绝后,母亲竟又换了丫鬟。 面对执着的母亲,唐颂态度坚决:「母亲不要忙活了,孩儿对女人不感兴趣。」 女人有什么好玩儿的?还不如看书有意思呢。 母亲没说什么,倒是他的表哥后来有一日说是要带他去尝新鲜,他以为是什么,充满期待跟着去了。谁想表哥竟把他带到了青楼。 唐颂勃然变色,拂袖离去。他想,如果不是看母亲的面子,他会跟表哥不再来往。那是什么脏地方,表哥竟然也带他去? 后来他才知道,更教他难以接受的事情还在后头。有丫鬟为了跟他行男女之事,竟在他房里点了催情的香药。他起初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难受不自在,自不会遂了那丫鬟的愿。 泡了冷水澡,弄清楚原委后,唐颂更加气愤了。他不禁庆幸,还好他身边都是小厮,不然那真是处在危险之中。 隐约听说母亲给自己议亲,他还没暗地打听出那人是谁,就被告知,八字不合,此事没成。 他告诉母亲,成亲的事情,他还不着急。他本意是想叫母亲慢慢来,帮他寻一个样样都好的妻子,谁知母亲竟想要他娶郑家表妹。 得知此事,唐颂怫然不悦,告罪一声,掉头就走。他一点都不想娶郑家表妹。 后来此事不了了之。再后来,郑表妹嫁给了豫王,成了豫王妃。 他隐约听说母亲想撮合他跟罗表妹,不成想,一向身体不好的罗表妹竟然年纪轻轻就故去了。他把罗表妹当妹妹看,心中自然难过。 难过之余,他又想,可能他不宜过早婚配。于是,他再次向母亲表明,他的亲事,他不着急。母亲说希望他早些娶亲,身边好有人照顾。可他身边一应事情,都有小厮照顾。娶妻不娶妻的,也没什么分别。 然而去年母亲突然告诉他,说是给他定下了一桩亲事,是忠靖侯府的八小姐。他还没来得及表态,母亲就泪眼朦胧,说他该为子嗣考虑。等他有了嫡子,想怎么胡闹都行。 唐颂其实不大明白母亲的话。他自认端方守礼,何曾胡闹过?但是当时的情境,他也不好反驳,就默默应下。 他想,定都定了,既是妹妹的好友,又是母亲看好的,想来是个好姑娘。反正人都是要娶妻的,那便娶了吧。 亲事定下后,唐颂曾以未来女婿的身份去忠靖侯府拜访,却不曾真正见到过谢家八小姐,只捡了一个戒指回去。 对未来的妻子,他也有好奇。可是,直到成亲当日,他才看清她的样子。一个清秀雅致又很害羞的女子。 从小到大,他能记住样貌的女子不多。他想,她算是新的一个。 曾经听人提到过很多次,说洞房花烛夜多好多好,可他一开始只觉得累。直到他发现了不知道是谁放在枕头下的册子。 册子精美、图画栩栩如生,他看着看着,血脉贲张,身体发烫。 嗯,这个遮着眼的,似乎很不错的样子。听着屏风后的水声,他暗暗想着。 这一夜沉沉睡去时,他不由得想,怪不得说人生四大喜有个洞房花烛夜,古人诚不我欺。 想起旧事,唐颂一阵耳热,心说,既然小谢不喜欢他「守身如玉」,是不是说明她希望他能搬回去? 这不大妥当吧。女人有孕后,确实是该分房睡的啊。 唐颂轻轻叹了口气,心想,但愿那谢九小姐能让她心情好转。 事实上在谢凌云同谢蕙说话时,谢蕙的心情的确好了不少,但她知道妹妹不可能久留。所以,当妹妹提出告辞时,她虽不舍,却也同意了。 谢凌云叮嘱姐姐:「姐姐照顾好自己,多想点开心事,要是想家了,可以坐了马车回来。离得也不远……」 谢蕙含笑点头,心里却微微有些苦涩。 回家哪有阿芸说的那般容易?娘家不使人来接,她独自回去并不方便。而且,回娘家用处也不大。她总不能将一切说出来,教娘家人给她撑腰。何况,未必会有人给她撑腰呢。 谢凌云看姐姐神色,本要立刻离去的她,多停留了一会儿,耐心问:「姐姐在担心什么?」 「没什么。」谢蕙摇了摇头。 谢凌云有些失望,轻声道:「姐姐,我是你妹妹,有的话,你可以对我说的。事情不要憋在心里,对你不好,对你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好。」 她听唐诗雨强调过多次,说孕妇一定要有好心情。 谢蕙勉强一笑:「阿芸,我知道的……」 谢凌云想了一想,又道:「要是不想跟我说,你也可以跟你亲近的人说。比如说,姐夫?姐姐在唐家,最亲近的除了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姐夫了吧……」 她说到这里忽然察觉到不对劲儿,谢蕙听到「姐夫」二字,明显变了神色,眼角下垂,嘴角微动,带一些鄙夷的意味。 谢凌云不解,她一呆,忽的想到了什么,忽然福至心灵。她试探着问:「姐夫对姐姐不好?」 她心中念头转的极快。 第十四章 「你说什么?」谢蕙神情一滞,缓缓说道,「并没有。阿芸,你不要多想。」 「哦。」意识到姐姐的语气已经转冷,谢凌云也有几分不自在,暗悔自己冒昧了。她连忙道歉。 谢蕙只笑了一笑:「无事。」 知道姐姐确实是不愿提及,谢凌云也不好再问,她起身离去。 谢蕙身体不便,她教丫鬟代她送了阿芸离去。她自己则在房内盯着窗口,默默地叹息。 她知道阿芸好意,只是事情没阿芸想的那么简单。 谢凌云坐车回家,心情不大畅快。姐姐看着不是很开心,可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缘故。 从永宁侯府回去,时候已经不早了。马车行的快,不多时就回到了谢家。 谢凌云略歇了歇,才去见父母。 对于她这个时候回来,他们有些意外。薛氏更是笑问:「是公主府的什么热闹让你忘了时间?」 谢凌云一笑:「不是忘了时候,是回来时去看了姐姐。」 「你说你蕙姐姐?」薛氏脱口而出,「怎么这个时候去看她?当不当,正不正的。是了,你看她,她可好?」 谢凌云看看父亲,看看母亲,思索该怎样回答。 薛氏已经自行续道:「她月份浅,万事都得注意。也不知道她反应严重不严重……」 谢律只呵呵笑。 谢凌云答道:「看起来还好,就是可能有心事。」 「唉,有心事那也是正常的。你们不知道,女人有了身孕,最容易多想,可不就有心事吗?」薛氏叹道。 谢律摸了摸鼻尖,莫名有些心虚。 听母亲这么说,谢凌云想想,似乎也有道理。她点了点头:「嗯。」她想,或许真是她想多了,姐姐可能就是孕期多思。 正说着话,嬷嬷领了谢怀让过来。 谢怀让大大方方给父母和姐姐背自己新学的古诗。有些字他还咬不清,可是他一脸认真,声音响亮,颇为自信。 谢凌云在一旁笑着听父亲勉励弟弟,心想,这样的日子也挺好的。一家人在一起,开开心心,也挺不错的。 对忠靖侯府来说,六月是极热闹的一个月。老太太卫氏的寿辰在这个月,谢家的二姑娘谢蔳的婚期也在这个月。 卫氏寿辰,谢家的本意是不大办,毕竟也不算是整数。可是不知怎地,卫氏生辰这日,谢家宾客盈门。 王氏忙碌异常,但好在她见过不少大场面,这些也都应付得来。她心想着,这回客人多,八成跟谢家要出个太子妃有关。 祖母寿辰,谢家的出嫁女自然要回来祝寿。谢凌云也见到了几个姐姐。 几人给祖母祝寿后,就先待在厅堂,叙些别情。谢芷、谢蕙均有了身孕,两人在一起谈论腹中胎儿,有说不完的话。 谢凌云含笑听着,没留意斟茶的丫鬟不小心将一盏温茶合在了她的裙子上。 茶倒不烫,只是她今日所穿是浅黄色的衣裙,濡湿的那一块儿颜色明显异于其他地方。而且,湿漉漉的衣裳沾在身上并不好受。 丫鬟吓坏了,苍白着脸,连声告罪。 谢凌云见丫鬟面生,白嫩的额头满是细汗,她心生怜惜,忙摆手说:「别怕,我去换一身衣裳就好。」 反正是在自己家,又不是在别处,换衣裳也很方便。 丫鬟这才松了口气。 谢凌云冲姐姐们告罪一声,起身独自离去。 她寻思着,女客多在厅堂,男客多在园中的水榭。那她只要避开这两处,就可以了。 在月亮门下遇上谢萱和孙九郎,她很意外。 是的,谢萱今日也来了,而且看得出来,谢萱精心装扮过,比之前多了些精神气儿。 孙九郎跟上次在客店遇见时变化不大。 他们两人离得不远也不近,看样子,是在说话。 谢凌云有些奇怪,这是她从厅堂回院子的路,怎么会碰见这两人?而且这两人怎么聚在了一起?孙九郎还在京城?还在等候补缺啊。 轻轻叹了口气,谢凌云颇觉为难。上前去吧,不行,他们挡了道。转回去吧,也不好,她出都出来了,又怎好再回去?况且她不能不换衣裳啊。 不过,他们两人既是在路旁,那想来是没有长久谈天的打算。她只消避上一避,等他们走了再过,岂不是正好? 打定主意,谢凌云纵身跃上墙头,静静地等他们离去。 还不到晌午,太阳不算毒辣,可是她站在高处,阳光照在身上,还是挺难受的。她手里还拿着团扇,轻轻扇了两下后,复又遮住了头顶。 她无意偷听,然而那两人的对话却一字一字地传入她耳中。 她听到孙九郎颤声说:「多谢小姐高义。大恩大德,九郎永生难忘。」 谢萱只哼了一声,没有作答。 孙九郎又道:「有件事九郎本不该问,可是一直盘桓在心里,不吐不快。数年不见,不知道小姐现下过得可好?」 他眼巴巴地看着她,既盼着听她说好,又怕听见她说好。 谢萱垂眸,半晌方道:「好与不好,跟你又有什么相关?」 她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就像是他在垂怜她,在同情她一样。她如今再不堪,也不想接受他的怜悯。他出现在她面前做什么呢?证明她眼瞎心盲,误把珍珠当鱼目? 即使她是个笑话,她也不想旁人来看她笑话,尤其是曾经被她瞧不上的人。 「不是……我,我是说,小姐若过得好,九郎就放心了。若过得不好……」 「过得不好当怎样?」谢萱接道。 「若不好……」孙九郎犹豫了片刻,「小姐若有需要之处,九郎,九郎自当效劳。」 她对他有恩,也有情。若她真如他所听说的那般过得艰难,他愿意帮她的。他曾痴痴地想,她当年托丫鬟对他说,他们今生无缘,要他珍重,好好读书,奋发上进。 若没有她的话,他可能仍要混混沌沌一生。虽说考中进士,也算不得功成名就,可是比起当日一事无成的孙九郎,他已经算是改头换面了。 谢萱听这话,觉得甚是无趣。她声音转冷:「不必了。」 「啊。」孙九郎的语气难掩失望,他怔怔道,「那,那……」 谢萱转身欲走,忽然又扭头问道:「我也有件事想问你。」 「小姐请讲。」孙九郎连忙行礼,恭敬说道。 「你说,我对你有恩有德,我对你有什么恩?我怎么不记得?」谢萱很不理解,对孙九郎,她能有什么恩呢?难道他是要谢她不嫁之恩? 孙九郎闻言脸色微红,眼睛也猛地迸发出光彩来。他脱口而出:「当然是……」 话说到一半儿,他又生生止住了。当然是什么?是她当日看重他,又对他的鼓励啊。有佳人欣赏他的才华,虽不能相守,却希望他能争气。他怎可辜负佳人的期盼? 可以说,不擅长读书的他,年纪轻轻就中进士,给她的鼓励分不开啊。 她是他唯一心动的女子,也是对他有重大影响的姑娘。 可是,听谢小姐的意思,她似乎不愿他提起这件事。她说她不记得了。 孙九郎难过之余,又很能理解她的想法。是了,她现在是他人妻子。重提这些,对他们都不大好。 第十五章 想明白了这一点,他轻声道:「没什么,是我记错了。」 他话中的落寞,连谢萱都听出来了。谢萱挑眉,动了动唇,她心中忽的生出一个念头来,这个傻子,不是还想娶她吧?他看她时的眼神,有些怪啊。 「你娶妻了吗?」谢萱冷不丁问。 「没,没有……」孙九郎面皮胀红,移开了视线,不敢看她。 怎么会娶妻呢?他要好好读书,考取功名,怎么会分心做旁的事情?更何况,他没放下她,娶妻的话,对谁都不公平。 谢萱胡乱点了点头,慢慢向前走去。 走了数步以后,她才说道:「前面是内宅,女眷所住的地方。你不要再走了,赶紧回去吧。」 待她走出好远,孙九郎才茫茫然按原路返回。他在心中不停地感叹,谢小姐真是个好人。她还特意提醒他,莫往前去,莫冲撞了女眷。 他心中又酸又甜,时而唏嘘,时而轻笑,好一会儿才消失不见。 而此刻,谢凌云被茶水弄湿的衣裙,早就干了。她叹了口气,从墙头跃下。 低头看看裙子,痕迹犹在。她摇了摇团扇,快速向自己院子走去。 她不知道的是,孙九郎离开此地往回走,还未走到水榭,就有个丫鬟上前问道:「这位郎君,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您见到谢四老爷了?」 孙九郎一呆,见这丫鬟脸熟,知道她是在专门等自己的。他「啊呀」一声,方记起他已经忘了谢四老爷要见他一事。 谢家的老太太今日寿辰,一直关注着谢家的他,自是早早就知道了,提前备了厚礼,上门祝寿。 男客大都在水榭,水榭凉快雅致,又有清秀的丫鬟们穿行其中,端茶倒水。他跟其他客人不熟,就静坐一隅。谁知有个俏丽的小丫鬟告诉他,谢四老爷找他,要他即刻到某地去,并给他指了路径。 他深信不疑,按照丫鬟所指的方向前进。只是没想到遇见了谢小姐。他一时忘形,跟谢小姐说话,听闻他所要去的地方是女眷所待之地,他就听话回来了。 至于要见谢四老爷一事,他竟然给忘了。 丫鬟一脸焦急:「你忘了吗?你怎么给忘了啊!」 孙九郎心中歉疚,呐呐:「我,我确实是给忘了。只是,我听说那是谢家女眷住的地方,谢四老爷怎么会在那里见我?」 谢小姐肯定不会骗他的,他相信谢小姐。 「啊……」丫鬟神色慌乱,「这位郎君,那不是,我是……」 孙九郎向来不算聪慧,但这回不知怎么,忽然心中一动,问道:「你一直叫我‘这位郎君’,你知道我姓什么吗?」 「啊?」丫鬟脸色遽变,「张?啊,不,李。」 孙九郎笑笑:「我姓孙啊。」他顿了一顿,又道:「你连我姓什么都不清楚,你怎么知道谢四老爷找的人是我?」 「是的,您是姓孙,我方才慌乱,一时给搅混了……」 孙九郎笑笑,带些怜悯,带些不解:「姑娘,我不明白,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 让他去冲撞女眷?啊,幸好他遇见了谢小姐,不然他可就说不清楚了。他上回是醉酒,这回清醒着。给谢家人知道,指不定怎么想他呢。他还等着补缺,怎么能出这样的事情? 孙九郎有些心寒,他猜想是不是有跟他一样等着补缺的人有意陷害他,可他从来未得罪过人啊。 「没有,没有……」那丫鬟身体发颤,「是我听错了,许是不在那儿……」 她匆匆忙忙就走,孙九郎瞧她可怜,心一软,竟没阻拦。 然而那丫鬟刚走几步,却给人拦下了。 不是别人,却是谢家的七郎谢怀良。 祖母寿辰,谢怀良同家中弟兄一起陪着男客,出来透气时,待要回去,却看见了形迹可疑的丫鬟。他当即伸臂一挡,喝问:「做什么跑的这么快!」 那丫鬟低着头:「太太那边有吩咐呢。」 谢怀良道:「毛毛躁躁的,像什么样子!今日客人多,冲撞了谁可怎么办?你是哪一房的?」 丫鬟支支吾吾,不肯作答。 谢怀良皱眉:「抬起头来,我看看!」 真等丫鬟抬头,他却愣住了,「你是侯府的?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我……」从未见过。 不远处的孙九郎听出不对,上前问道:「她不是侯府的人吗?」 「不不不,我是,我是……」丫鬟忙又低了头,「小的,小的是府上的。」 谢怀良更加奇怪:「哪一房?」 「八,八小姐。」 「哦。」谢怀良点一点头,猜测许是永宁侯府的丫鬟,跟着八妹过来的。等等,不对,八妹自会约束身边人,又怎会教丫鬟跑到遍是男客之处? 孙九郎对见过谢怀良几次,对其印象极佳,就将方才之事说了。只是他没说遇见谢小姐,只说自己觉得不妥,立马折了回来。 谢怀良神色凝重,心中生疑,略微安抚了一下孙九郎,教孙九郎先去歇息。 他则叫路过的丫鬟婆子先辖制住这丫鬟后,又命一个熟悉的丫鬟去问谢蕙,今日所带的丫鬟是否还在身边。 他总觉得今日的事情透着怪异。 谢凌云回房换了衣衫,又整了整妆容,略歇息一会儿,正要起身离去。忽然听见一阵敲门声。 她心中诧异,打开门,看着门外站着的四五个姑娘。 这几个姑娘都是今日跟着家中长辈来给卫氏祝寿的,跟谢凌云都勉强沾亲带故。只是素日来往不多。 谢凌云不明白怎么她们忽然一下子商量好了,要来看她。她看看她们,轻声问:「有事吗?」 难道是都嫌厅堂太热了,来她这里乘凉? 不等她们回答,谢凌云就笑道:「在门口站着干什么,进来吧。」 大家相视一笑,先后进来。 房间窗子开着,有凉风吹入,并不闷热。只是和不大熟悉的人说话,也挺无趣。 才说了一会子,就有人提议:「咱们回吧,也不早了。」 她话音刚落,众人纷纷附和。 谢凌云也随着她们一起回了厅堂。她有些不理解,这些人来找她做什么?难道就是想看看她的闺房?也没什么好看的吧。 而那厢谢怀良已经从谢蕙处得知,谢蕙今日带了两个丫鬟松香、墨玉,都在她左近。这个自称叫樱桃的丫鬟,她并不认得。 谢怀良有点后怕,又有点兴奋。那真相是什么,他很好奇啊。 之前有过审人的经验,谢怀良这次轻车熟路。不多时,就问出来了。 樱桃说,她是朔平伯府上的人,奉命行事,有人给了她银钱,叫她带一个男子去一个指定的地方,其他的,他并不知晓。至于是哪个男子,也没有要求,只说是男子就行。 问指示她的人是谁?她回答说是一个面生的姐姐。 谢怀良有点懵,想了半天也没猜出是怎么一回事。若说是针对孙九郎,那就不会说只要是男子就行啊。 那么指定的地方是哪里? 自水榭西行,二百余步,左拐,过一门,行百十步,右拐,再行百步左右的院子…… 等等,这是四叔家的院子?至于她说的房间,似乎是小堂妹阿芸的闺房? 第十六章 到这里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分明是想损了阿芸的名声。好在孙九郎不算太蠢笨。 ——静下心想想,他其实也不用太担忧,在谢家暗算谢家姑娘,还是这般漏洞百出的方法,肯定不会成功。 阿芸的本事他晓得的,而且,那人真的相信孙九郎能顺利到达四叔的院子?半路早被人拦下了吧。谢家今日虽忙,可也不会任人登堂入室啊。再说,阿芸好好在厅堂待着呢,怎么会回自己房内? 他忽然很想知道,这又蠢又毒的主意,究竟是谁想出来的。 想了想,谢怀良教人先看着这个叫樱桃的丫鬟,他则借故去寻小堂妹。 谢凌云刚回厅堂没多久,就有丫鬟在她耳畔轻声细语,说是七少爷找她有事。 有点意外,毕竟七哥许久都没找过她了。这个时候找她,多半是有要事。 她起身随丫鬟离去,在一拐角处,看见了谢怀良。 见到谢怀良,她松了口气,方才眼皮直跳,她还以为有谁托了谢怀良的名头来见她呢。 「七哥找我有事?」谢凌云含笑问道。 谢怀良神色凝重,低声将方才之事说了,末了又道:「你这边没出什么事儿吧?你是不是得罪谁了?」 谢凌云听后瞠目结舌,半晌才缓缓说道:「我还真出了点事……」 「什么事?」谢怀良忙问。 「我不小心湿了裙子,就回房换了衣裳。倒没遇见你说的孙郎君。」谢凌云答道。她倒没提自己在墙头看见孙九郎和谢萱说话一事。 「裙子怎么湿的?是旁人所为吗?」 谢凌云点头:「嗯,是。倒茶的丫鬟不小心。」 她知道七哥是什么意思,就是有人想害她,也毁她名声呗。 她忽然想起那五六个去看她的姑娘,怎么好巧不巧约好一起去找她?原来是这个缘故。 谢怀良面色一沉,微怒:「果真如此猖狂!这还是在谢家呢!」 他心想,此人甚是恶毒。先前五姐谢萱被人撞见她被喝醉的孙叔宁抱在怀里,就嫁给了孙叔宁。如今阿芸早经圣上赐婚许给了太子,若真教人瞧见她跟孙九郎如何如何,那阿芸还有什么清白名声可言? 如果阿芸没有婚约,可能就要嫁给孙九郎了。可偏偏阿芸有婚约在身,且夫家就是皇家。皇家重名声,要是阿芸真的名声有损,皇家会不会出于种种考量,要了阿芸的性命? 恶毒,真是恶毒。 谢怀良气得不轻,咬牙道:「此事一定要查个清楚明白。」 谢凌云点头:「嗯。」 被人陷害,她也不是无动于衷。虽说没对她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可是她也不想就这么算了。那人在暗处,一次设计陷害不成,或许还有下一次。不如这回就揪出来,永绝后患。 谢怀良又道:「还好你没事。」这是他最庆幸的,若真让人算计成功了,倒霉的可不止阿芸一人。 想了一想,谢怀良又问:「阿芸,你可有什么线索?我是说,那弄湿你衣裳的丫鬟,你可还认得?今日在场人中,你跟谁有过怨仇?对了,被我制住的那个女的,自称是朔平伯府上的……」 「朔平伯?」谢凌云微愣。 「嗯?怎么?」谢怀良认真看着她。 谢凌云轻声道:「朔平伯府有个姑娘,我之前认得,不过她今天没来。」 朔平伯府的人,她只勉强认得一个方如意,还是去年在豫章长公主府上认识的。方如意跟泰康伯家是亲戚,要叫谢芷一声表嫂。说起来,她们也勉强沾亲带故。 去岁在长公主府,谢凌云跟方如意打过照面,说了一两句话。后来姐姐确实说她得罪了方小姐,可是今日方如意并没有来啊。再说当日的口舌之争,有必要在一年后这般报复吗? 「你跟她不睦?」谢怀良皱眉问道。 谢凌云摇头,含糊道:「也不算。而且她今天也没来。」顿了一顿,她又道:「那个把茶倒到我衣裳上的丫鬟,我记得,还能认出来。其实也不必麻烦,只消问一问就知道了。」 「问什么?」谢怀良不解。 「问是谁提议去我房里看我啊。」谢凌云道,「知道我去换衣衫的,也就那么几个人。」 谢怀良点头:「嗯。你也可以再留意酒意。」 今日客人众多,他们又男女有别,谢怀良心知不能多耽搁,嘱咐了几句,就又回去审问樱桃,看能不能再问出什么来。 谢怀良有些犹豫,要不要先将此事告诉祖父。毕竟这件事涉及的也不仅仅是阿芸一个人。 谢凌云回到厅堂,正要找了那几个姑娘询问,一瞥眼却看见先前不小心将茶洒到她裙子上的丫鬟。她快步上前,拦住丫鬟,问:「你是谁?哪一房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她神情少见的严肃。 那丫鬟抬头看着她,脸色发白:「回九小姐,小的,小的是黄姨娘身边的。方才,方才就是小的失手将茶倒在了九小姐身上。」 「咦?」谢凌云有些意外,以为她会不承认,没想到就这么承认了。黄姨娘身边? 谢蔳看见这边动静,走了过来,听到她们的对话,轻声道:「她确实是黄姨娘身边的,怎么了?」 「啊。」谢凌云呆了呆,她知道大伯父有个妾室,姓黄,人称黄姨娘,素来沉默寡言,很少露面,真是黄姨娘身边的? 那丫鬟继续说道:「可是,九小姐,小的真不是故意的,有人推了小的……」 谢凌云点头,面色不改:「嗯,知道了。那你知道是谁推了你?」 丫鬟迟疑了一下,摇头:「不知道,但是,真的有人推的。小的不敢扯谎。」 谢凌云有些迷茫,又点一点头,茫然四顾。她这一扫视之下,发现孙婉柔不见了。 今天祖母寿辰,孙婉柔随着谢萱一起来的,先时是谢萱不在,孙婉柔在。而此刻翻了个个儿,谢萱面无表情坐着,而孙婉柔却不见了。 谢凌云心念微动,暗想不会是她吧? 孙婉柔跟她不睦,也多次挑衅于她,可是谢凌云还是不大敢去相信孙婉柔会做这等事。 以她认识的孙婉柔来说,若真想害她,那应该是直接当面质问,给她难堪,或是想跟她动手之类的。假借旁人之手,不像是孙婉柔能做出的事情。 「孙小姐走了?」谢凌云问谢蔳。 谢蔳纳闷:「走了吗?方才还在啊。」 谢凌云笑一笑,去问先时去她房间寻她的一个姑娘怎么想到去看她。 那姑娘也不隐瞒,说是英国公的小姐说久等谢小姐不至,才教她们去催一催的。 谢凌云心里影影绰绰,信了几分。她奇道:「她怎么不去?」 那姑娘看看她,有些奇怪的模样:「她是孙小姐啊。」 谢凌云呆一呆,有点明白这姑娘的意思了。她笑笑:「嗯,我知道了。」 她心想,荒唐,可真荒唐。 谢凌云问谢萱孙婉柔是不是已经回府了。 谢萱看着她,沉默了半晌,才道:「没有。厅堂闷热,她想出去走走。」 谢凌云点头:「嗯,知道了,谢姐姐。」 她正欲转身出去,却被谢萱叫住。她回头:「姐姐还有事?」 第十七章 ——其实自上次谢萱提出以秘密换谢凌云的帮助,被拒绝以后,她们很少再说话。 谢萱深吸了一口气,才慢慢说道:「她……算了,你去吧。」 谢凌云莫名其妙,心里打了个突,莫非这事儿谢萱也知道?不可能吧?她想起谢萱在月亮门下劝孙九郎早些离去的场景。 她点一点头,没再说话,迅速出了厅堂。 谢凌云出来也只是碰碰运气,让她惊喜的是,她还真远远看见了孙婉柔及其丫鬟。 主仆两人的对话,也遥遥传入她耳中。 「小姐,奴婢错了,您别生气……」 听声音丫鬟似乎是在求饶告罪。 孙婉柔怒气冲冲:「生气?生气有用吗?什么事儿都办不好!教你找人诱个男子过去,你做到了吗?」 「奴婢的确找人了。」丫鬟挺了挺胸膛,「还给了她银钱,说事成之后,有重谢。奴婢留了个心眼儿,找的是朔平伯的人,没人会想到咱身上。」 听到这里,谢凌云哪里还不明白?自是孙婉柔一面使人买通朔平伯府的丫鬟让孙九郎去她房内,一方面设计她回房更衣,再劝人去围观,想看好戏。 很简单的计谋,可这得需要多方配合,只要有一个环节出了差错,那就不能成事。 不过,很幸运的是,这计谋没能成。 谢凌云没即刻现身,她想再听听还有什么。 孙婉柔怒道:「小点声!你还很得意是不是?成事不足!」 丫鬟小声辩解:「好歹不是败事有余啊……虽然没成事儿,可也没人知道小姐的打算不是?」 这事儿要给人知道了,那可不是好玩儿的。 谢凌云听着竟有些想笑。 却听孙婉柔又道:「你还有脸说?!也就这么一点用处了。真是废物,一点小事都干不好!」 她心里憋闷,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又想出了个绝好的主意。她想着在忠靖侯府,谢芸又是个没警惕心的,这事儿只要操作得当,肯定能成。 虽然谢芸不好,可她也没想要谢芸的命,只要谢芸毁了名声就成。太子妃的名声重要,她是知道的。今日事后,皇上姑丈定然不会再要谢芸当太子妃了。 那岂不就是轮到她了? 太子妃之位本来就该是她的,是半路杀出个谢芸,夺去了她的位置。她只是想法子取回来。 孙婉柔原本想着,事成之后,皇上姑丈发怒,可能为了皇家的名誉鸩杀谢芸,她可以替谢芸求情,保住谢芸的性命。她想,虽说谢芸讨厌,可她也不想让谢芸死。 她替谢芸求情,皇上姑丈疼她,多半会听她的。 孙婉柔思考了很久,方方面面都想到了,唯独没想到在实施时会出状况。 她气恼极了,先前的幻想都落空了。要不是在别人家里,她真想好好教训这个不中用的丫鬟。 她好不容易才想的这绝妙的计策啊。 那丫鬟竟然还说道:「也不是都没干好,谢九小姐不是回去换衣衫了吗?」 孙婉柔气急,忍不住扬起了巴掌:「我让她换衣时跟人撞见,撞见了吗?」 她真是生气,怎么带了这么个不中用的过来?之前的虽然笨些,可是至少不会顶嘴啊。 那丫鬟连忙躲闪。 谢凌云正要上前,却不妨有一个人先她而出现。她暗暗吃惊,方才她只注意孙婉柔主仆,没留意到暗处竟还有一人。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谢怀信。 谢怀信近来被勒令读书,苦不堪言。今天府中宴请宾客,他借机出来,本想跟客人攀谈,可是没人捧他,大家对他都有些冷淡。他觉得没什么意思,就溜了出来,走走转转。 他知道男客都在水榭,女客都在厅堂。他不自觉的靠近厅堂的方向,暗暗寻思着若是有幸能遇上佳人,也很好啊。 虽说他定了亲,可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娶妻。想他谢怀信也是一表人才,指不定会有姑娘倾心于他呢。 抱着这念头,他不知不觉间离这边越来越近。可是真看见孙家主仆二人时,他又下意识躲了,慌忙整理衣衫头发。 然而那两人的话,竟让他大吃一惊,英国公府的小姐?想设计谢芸?还是用这种手段? 谢怀信心中闪过很多念头,有人要害谢芸,他又是趁意欢喜,又是担忧愤慨。 他不想看到薛氏和谢芸过得好。凭什么,他们母子兄妹过得艰难,而薛氏等人却过得好好的?而且父亲还偏疼薛氏等人?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他想教谢芸难堪,想让薛氏母女吃瘪。 可同时,当得知孙婉柔真这么做时,他又忍不住担忧愤慨了。 若谢芸真做不成太子妃,那岂不是说明他没机会做国舅了?他讨厌谢芸不假,可是谢芸关系着他的身份啊。 虽说谢芸有同胞亲兄长,可是毕竟不是一同长的。说起来,他算是跟谢芸一同长大的。若谢芸进了宫,做太子妃,将来再做皇后,他就是板上钉钉的国舅了。 看孙叔宁多嚣张,他将来就是孙叔宁的模样。 从长远来说,谢怀信明白,他真不能去阻止谢芸当太子妃。尽管他自己内心深处,不想她过得好。 他还犹豫不决以至于迟迟不肯出手呢,没想到倒有人先他一步采取了行动,还是这么不靠谱的。 谢怀信站出来,冲惊讶万分的孙氏主仆道:「你们的话,我方才都听到了。」 「你,你待怎样?」孙婉柔有点慌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若给祖父知道,那他肯定会骂死她。要是让皇上姑丈知道,那就更可怕了。要是他认为她心思歹毒,只怕她这辈子无论如何都没机会了。 不能,不能让人知道。 谢凌云有些意外这事情的进展,她想了想,决定先看着。 谢怀信看起来镇定自若:「我不打算怎样。」 他心中念头转得极快,是要敲诈这姑娘一笔?还是怎样?他后悔没随身带纸笔,不能留下证据。 他没想好怎样,可他不打算放弃这个机会。 孙婉柔强硬:「你,你不要乱来,我给你讲。你要是……我就喊人,说你非礼。」 谢凌云在一旁掩了嘴,忍住笑意。 谢怀信一愣,却是笑出声来:「那正好啊,这样一来,只能委屈姑娘给我做妾了。我还真是艳福不浅呢。」 谢凌云呆了呆,有些意外谢怀信竟这样回答。 孙婉柔则是气得脸蛋胀红。今日炎热,她从厅堂出来,也没戴幂篱,眼前这个陌生男子不但直直地盯着自己,还口出淫邪之语,她羞怒交加,怒骂:「你,登徒子,不要脸!」 听到熟悉的不要脸,谢凌云勾了勾唇角,孙小姐骂人的词汇还是一如既往啊。 谢怀信根本不在乎一般,他反唇相讥:「不及姑娘。」 眼前这姑娘出身高贵,容貌美丽,又跟他讨厌相同的人,谢怀信真觉得她就像是为他打造的,只是性子不大好。 他忽然想起了如何教训薛氏母女。既能教他日后继续能做国舅,也能教薛氏与谢芸面上无光。 就在这位孙小姐计谋的基础上,把陌生男子,换成太子就行了。 第十八章 谢芸婚前失贞,薛氏母女自然面上无光。可她失贞的对象是太子,自然也就无损于婚约。 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对这个给他提供了灵感的孙小姐,他也多了几分好感。 孙婉柔不知道眼前这男子听到了多少,心中不安。她咬咬牙:「你都听到了什么?你到底想怎样?」 谢怀信没想好,又怕失去机会,略一犹豫说道:「我要一千金。给我一千金,我保证不说出去。你放心,我说到做到,而且我还会帮你实现愿望。我也不想谢九好过……」 没钱的日子太难熬了。 谢凌云听到后面,皱眉,他不想她好过?还想帮孙婉柔实现心愿? 孙婉柔只听得「一千金」就倒吸一口凉气:「一千金,你怎么不去抢劫?」 谢怀信笑笑:「姑娘不愿出也可以。」他咳嗽一声,模仿着孙婉柔的语气:「麦芒!你怎么回事!连算计人都不会……」 孙婉柔脸色剧变。她咬了咬牙,说道:「我没那么多钱,身上也没带那么多。谁出门做客带一千金的?我身上最值钱的,只有几件首饰。你要是不嫌弃这是女人用的,就先拿去。」 谢怀信心想英国公府的姑娘,首饰肯定不差。虽然不是现钱,但是当了也能用。他嗯了一声,勉强道:「好吧,好吧!」 孙婉柔在心里把谢怀信骂了成千上万遍,可是还是老老实实褪下腕上镯子。 一旁叫麦芒的丫鬟叫道:「小姐,不妥啊!」 这是首饰啊,多私密的物件,就这么给一个陌生男子。要是给人知晓,后果不比算计人事发的后果轻。 孙婉柔瞪了她一眼,恨不得掐死她。这个不中用的。要不是麦芒办不成事儿,她何至于训斥她而被人听见拿住把柄?当她不心疼这些东西?! 她就是扔了,也比被人勒索走强。 麦芒赶紧使眼色,首饰流传出去,对小姐名声也不好。 孙婉柔告诉自己,不要太心疼了。反正这个镯子是谢萱送的。 她又褪下来一个,豫章长公主送的。 她手臂上叮叮当当戴了好几个,有的来历她都不大清楚了。 谢怀信看着她白嫩的手臂,目光有些痴意。 谢凌云回想着谢怀信的话,运起内力,吹响了口哨。 今日是老太太的卫氏的寿辰,府上人来人往。她口哨声音短促响亮,惊起附近的鸟雀,也惊动了附近的人。 附近的下人不知出了何事,纷纷往这边跑。 谢怀信和孙婉柔主仆听到口哨声,都是一愣,有几分反应不过来。 孙婉柔惊疑不定:「谁?什么声音?!」 谢怀信动动唇,视线粘在她手腕上,移不开去。 麦芒脸色发白,狐疑地看向谢凌云的藏身处,颤声道:「是有人吧?」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低声道:「小姐,咱们先走吧!」 若是这声音引来了旁人,那可很难说的清了。她莫名觉得这有点像是小姐带着丫鬟跟人私会。 谢怀信回了神,咳嗽一声,严肃喝问:「谁?出来!」 这可是在他家里。 他话音刚落,一阵脚步声,呼啦啦一下子不知从哪里涌出来好几个人,看装扮,多是谢府下人,其中还有两人是宾客。 谢怀信懵了,谢家的下人倒也罢了,偏生这闻声而至的宾客不是旁人,乃是跟他有婚约的金小姐的嫡母金夫人。 金夫人嫌厅堂闷热,想出来走走,她带着丫鬟,见这处风景挺好,一时贪看,就走的远了些。听到异响,过来一看,竟看见谢怀信跟人私会! 再看看他私会的人,正是英国公府的小姐孙婉柔。 金夫人怒火中烧,觉得脸颊热辣辣的。她强忍着怒火,安慰自己可能是她误会了,可她定睛看去待看到谢怀信手上的手镯时,眼睛刺痛,冷笑两声:「这是私相授受?定情信物都送上了?」 她是个火爆脾气,心里也藏不住话,就这般直接说了出来。 远处的谢凌云意外于金夫人的到来,她有点呆,一时不知道是不是该上前去。 她这算是造成了误会? 听金夫人说到「私相授受」、「定情信物」等字样,孙婉柔立时胀红了脸颊,下意识否认:「谁跟他私相授受?你胡说八道什么?!」 她眼睛一转,看到谢怀信手里还拿着自己的镯子,胡乱说道:「明明是他抢了我的首饰,说是他妹妹的!我从来都不认得他!」 金夫人将信将疑。 麦芒急得连声说:「不是,是我们小姐开玩笑呢,是这位公子捡了小姐的东西。」 她心里害怕,小姐这是在得罪人啊! 可惜她一个小丫鬟,她的话没几个人放在心里。 谢怀信怒道:「孙小姐,你说这话可要讲良心,分明是你自己给我的!方才的事,你都忘了?」 说到最后一句时,不免带了些狠戾,提醒孙婉柔莫忘了前事。 孙婉柔怒极,听出他的要挟之意,反唇相讥:「什么事?你方才要挟我的事情?」 急得麦芒连忙去拉她衣袖:「小姐……」 金夫人冷眼看着,心想,这难道还有隐情? 对旁人的秘密,她其实也不是特别好奇,可是她没想到谢怀信回道:「我要挟你什么?是你自己要设计谢芸,给我知道了,你……」 孙婉柔不顾麦芒的劝阻,厉声喝道:「你胡说什么?你不要脸!你胡说八道!是你抢我的首饰,还……」 谢怀信更怒了,也不想给她留面子,当即对金夫人说道:「伯母,你有所不知,这位孙小姐,心肠歹毒,设计害我家妹妹,想让男子撞见我妹妹更衣,来损我妹妹名声,好让我妹妹没法做太子妃……」 他此刻唤阿芸一口一个妹妹,丝毫不觉得别扭,似是亲密异常。 孙婉柔被他说破,大怒:「你,你不要脸!我没有,你诬陷我!你,你自己说,你要害谢芸,是不是?麦芒?」 她后怕起来,心知此事绝对不能承认。 金夫人面无表情,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她本来是想看看是什么异动,后来是想知道谢怀良是不是在与人私会,怎么就变成知晓了害人勾当? 他们口中说的妹妹、谢芸,指的就是被赐婚给太子了的谢九小姐吧? 金夫人心知此事马虎不得,这浑水她不能趟,可她又不能装作不知,她略一思考,教旁边目瞪口呆的下人去请谢家的主人忠靖侯谢均。 这事儿还是让谢家人自己做主吧。 忠靖侯谢均正与今日来做客的太子纪恒说话。忽然有下人禀报,说是金夫人有要事请他前去。 谢均不解,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金夫人是谁。可这金夫人会有什么事找他?按说金夫人是小辈,且男女有别,虽说他是老头子了,可以不用避嫌,可好端端的,她找他做什么? 问下人,下人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只说他到了就知道了。 纪恒见状,笑道:「侯爷既然有事,那纪恒就先告退了。」 谢均笑笑:「殿下莫怪。」 纪恒起身离去,谢均也跟着下人去见金夫人。他心里纳闷,到底是什么事儿? 赶到现场后,他更是不解。 第十九章 金夫人也不多话,直接将方才听到的话语重复给他听。她不做任何评价,只转述自己听到的,一五一十,既不夸大,也不隐瞒。末了又道:「此事干系甚大,晚辈不敢擅自做主,才让人请了侯爷过来。侯爷莫怪。」 谢均面无表情听着,目光沉沉,扫过孙子,又扫过脸色惨白的孙婉柔。他冷声问谢怀信:「金夫人说的事情,可是真的?」 谢怀信梗着脖子,指向孙婉柔:「她诬陷我!我听见了,是她和丫鬟密谋要害妹妹,不是我……」 孙婉柔不等他说完,就抢道:「谢侯爷,你莫听他血口喷人!」 两人针锋相对,互相指责。 谢均听这些已经能肯定金夫人所言不虚。不过谢怀信和孙婉柔只怕都不干净。 听他们话里的意思,阿芸确实被人暗算陷害,只是似乎没能得手。忠靖侯有些庆幸,但是对于金夫人特意找人请了他过来一事,他很不高兴。 他并不想把这事闹大。不管是谢怀信使了什么手段还是孙小姐做了什么,闹开了都不大好。 如果是谢怀信所为,那么这是谢家的家事。若是孙小姐,那涉及英国公府,他也有所顾忌。况且,此事要是给有心人乱传,那恐怕对阿芸的名声也会有不好影响。 可是如今他人都来了,周遭又有不少人看着,忠靖侯想当做不曾发生也不行。他只能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于是,忠靖侯当即训斥孙子胡闹。 听他把此事定性为胡闹,谢凌云心里一凉,知道祖父这是要揭过此事了。她想,可能是因为没证据吧,而且今日谢怀信并未对她做什么,今天使计的是孙婉柔。 谢凌云心想,自己在这儿待着也不是个事儿。不如寻个时机出去? 说起来他们要针对的人,是她啊。 金夫人不想再干涉此事,她告罪一声,带丫鬟离去。她想,过几日打听打听谢家怎么处理这个谢怀信,她也要回去跟老爷商量商量这桩婚事。 她心说,就算是谢怀信没有下手去害自己的妹妹,可是包庇、要挟恶人,想谋得好处,这也不是好人能做出来的! 听祖父训斥,谢怀信下意识为自己辩解:「不是,祖父,孙儿并没有胡闹,只是……」 他这一反驳,把忠靖侯原本竭力压下去的怒气又给扇了上来。 忠靖侯怒道:「只是什么?你还有脸说?!」 这个孙子,真是不成器,先是在外面养外室被人找上门来。今天又想戕害嫡妹。难道他妹妹不好了,他就能好起来么? 蠢不自知! 忠靖侯方才那一丝想保他的心思也没了,当即喝道:「跪下!把你今日所为之事,一五一十交代清楚。若敢有一个字隐瞒,老夫就要正一正家风了!」 谢怀信唬了一跳,想起年前年后的家法,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挑挑拣拣说了今日之事。 他说他是无意路过此地,听到孙小姐跟丫鬟对话。他原想着要避嫌,就躲在暗处,想等她们走了再出来。却不想她们说起陷害谢芸而不成之事。 他说他怒火中烧,出来质问,结果孙小姐竟然拿首饰贿赂他,要他保密,不说出去。他一时糊涂,才收了…… 谢怀信把孙婉柔主仆的对话一五一十道来。他说着还掉了几滴泪,端的是情真意切。 将谢怀信和孙婉柔对话从头听到尾的谢凌云目瞪口呆,暗想此人颠倒黑白的本事不小,竟赖掉了七七八八。 她正要出去道明真想,却听孙婉柔叫嚷道:「你血口喷人,好不要脸!明明是你问我要一千金,你要挟我。还说是我贿赂你?!」 谢凌云呆了一呆,心想,这俩人互相揭短也挺好,就这么把真相给说出来了。 忠靖侯面色铁青,看一眼孙婉柔:「孙小姐稍安勿躁,你的事情,老夫自会转告英国公。或许,也该禀明圣上。」 当然,他最后一句话却是在吓唬她了。他不想跟英国公府撕破脸皮,两家还是亲戚呢。他会告诉英国公,想必英国公会承他的情。 不过,这位孙小姐年纪轻轻,却真是歹毒。小姑娘之间纵然不睦,也不该想出毁人名声这种歹毒手段来。 孙婉柔慌了,接下来,一个更让她恐慌的声音响起:「侯爷有什么事要告诉父皇?」 这声音她异常熟悉,是她的表哥太子纪恒。她身体一软,差点摔倒,幸亏丫鬟麦芒扶着,她才站稳。 「太子表……哥……」 谢均神色微变,看向一前一后走来的太子纪恒和他孙子谢怀良。他看一眼谢怀良,暗自猜测,是不是他领了太子过来。 还嫌不够乱是不是? 谢怀良也冤枉,他审问丫鬟樱桃,又问出了点线索。他思来想去,打算去禀明祖父,结果祖父没见着,见着了太子纪恒。 他知道太子与阿芸关系亲密,他想,或许此事该教太子知晓。至少得让太子知道,阿芸并不是一直处于安全的环境中。她虽然有本事,可是仍有小人想要害她。 纪恒听他说完,神色微变,两人一起去寻忠靖侯,不想竟撞见此事。 忠靖侯还未回答,谢怀信便抢道:「太子殿下,这跟我没关系,是她啊……是她设计,先让人弄湿妹妹的衣裳,逼得她不得不去更衣,又教人引了男的去,想叫那男的撞破妹妹更衣。她还喊人去看。她是要逼死妹妹啊!」 他此时俨然是一个好兄长模样。 孙婉柔慌乱极了:「没有,表哥,我没有……」 忠靖侯谢均捏了捏眉心,被谢怀信气得说不出话来。这是个什么孙子! 孙婉柔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掉,谢怀信没有怜香惜玉之心,一口咬定孙婉柔心肠歹毒,他还拿着手镯道:「看,她还褪了手镯给我,想收买我给她保密……」 纪恒沉扫了一眼手镯,默了一瞬,复又看向孙婉柔,目光森然:「他说的是真的?你有什么要说?」 谢怀信说的,跟谢怀良审问的结果倒也一致,只是谢怀良并未笃定黑手就是他表妹孙婉柔。 孙婉柔骄纵任性,但是她一心想做太子妃。虽然她对表哥未必有爱慕之情,可也不想他厌恶自己。 她心里难受想否认,可是张开嘴却是:「我,我,对,是我。我就想教训一下谢芸。可是,我没有收买他,也没规矩他,是他逼我给他一千金的……」 谢怀良暗自惊叹,这就直接坦白了?亏他审问樱桃审问了那么久! 太子已经发问,忠靖侯也不好再说其他。不过他稍感庆幸的是,谢怀信不是主谋。 不过,其心可诛,其行当罚。 纪恒看向孙婉柔:「先前只当你娇蛮,没想到,这等事你都做的出来。你真是让我,太失望了。」 孙婉柔的眼泪瞬间落了下来:「表哥,我不是。我没想怎么着她,我只是想教训她一下,叫她名声不好,当不成太子妃……」 「那谁当?你吗?」 孙婉柔点头又摇头:「她不好,她一点都不好,她配不上你……」 谢凌云咬牙,心说,我不好,你好?她盯着纪恒,想听纪恒怎么回答。 第二十章 纪恒叹了口气:「我觉得她很好,是我配不上她,而不是她配不上我。能娶她,是我今生幸事。你要毁了我这的幸运,就算你是我表妹,我也不能原谅。」 「表哥!」孙婉柔听他的话,呆呆的,「你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纪恒笑了笑,「而且,你为什么会以为你毁了她的名声呢?还以为毁了她的名声,对我会有影响?即使她名声不佳,我也不会改变初衷。」 谢凌云在暗处,脸颊微微发红。她没想到纪恒会这样说。 不只是她,孙婉柔也没想到。 孙婉柔忘了擦泪:「不,不是……我,我……」 怎么可能这样呢?最适合做太子妃的人,其实是她啊,不是谢芸。 纪恒猜出了她的未竟之语,他靠近她,在她耳畔,有些残忍地道:「其实她名声不好,我也不会娶你。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表妹。」 在孙婉柔呆滞时,纪恒又离开她,说道:「既然承认了错误,那就该接受惩罚了。人做错事,得付出代价。」 他这个表妹自小刁蛮任性,他虽然不喜欢她的性格,但是因为她的容貌有几分像母亲,又是他表妹,他对她比对旁人多些容忍。 可是她今日做出这等事情,虽说没成事,可是用心险恶,可见一斑。不能就这样揭过。若真纵容她,才是害她。 纪恒今日原本想着卫氏寿辰,他作为未来孙女婿来拜个寿,再偷空看看阿芸,也是一桩美事。没想到却出了这件事。 他问忠靖侯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忠靖侯犹豫了一下,说道:「孙小姐年纪还小,不懂事。教导一番也就行了,何况不是没真出乱子吗?想必她也得到教训了……」 他听方才太子话里的意思,像是会有处置。他想,他此时不妨大方一些,也好卖个面子给英国公府。 谢怀良不认同祖父的话,他一脸愤慨,但作为晚辈,也不能公然反驳。他轻哼了一声。 纪恒摆了摆手,轻声说道:「侯爷此言差矣。侯爷仁善,可这种事不能纵容。」 他心知忠靖侯是不想将事情闹大,那就交给外公吧。外公知道利弊,不会再纵着她。 纪恒亲自送了孙婉柔主仆回英国公府,他去见了外公和舅舅,将孙婉柔所做之事说了。 英国公呆了片刻,咬牙道:「她怎么能这样?她怎么能这样?」 纪恒轻声问:「外公打算如何处置?」他叹了口气,说道:「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啊。」 英国公喃喃重复那句「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他面色微变,肃然道:「那殿下说怎样?」 他也不称太子为「恒儿」了。 纪恒笑笑:「首先,她得赔礼道歉吧!做错了事情,总要道个歉的。其次,她这行为,按大齐律令,该当如何?」 英国公没有回答。 纪恒又道:「外公不用紧张,恒儿只是随口一说,又不是真要送表妹见官。不过,人不能白白做恶。外公一向公正,肯定比恒儿有主意。」 英国公也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她小时候只是稍微任性一些,没想到长大后会这样。你放心,会给谢小姐一个交代的。」 他很清楚,外孙这是要替谢小姐讨个说法。婉柔的确做错了事,还错的不轻。万幸的是,没能酿成大祸。 英国公也知道,孙女婉柔一直想做太子妃,可惜未果,可能心有怨气,这才会做出糊涂事来。 纪恒点头:「嗯。」 英国公道:「婉柔还有三个月就要及笄了,这半年也有人来上门提亲。我想着,不如就禁足三个月,抄写佛经祈福?」他顿了一顿,又道:「她这辈子不能进宫,我就早些把她许出去好了。」 毕竟是自家孙女,虽然知道她做错了事情,可是英国公作为祖父,还是想维护她。而且,他想这惩罚也够了。 纪恒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有合适的人家吗?」 英国公听他语气缓和,心想他大概是接受了这样的惩罚结果,悄然松了口气。迟疑了片刻,英国公道:「有几个,还没选好。」 纪恒冲外公笑笑。 英国公叹了口气,说道:「也都是不错的人家。安国公家的长孙,沈大人家的幼子。还有你舅舅前些时日认识的那个今科进士……」咬了咬牙,他又道:「我想,把她嫁的远远的吧!」 他猜测,或许将孙女远嫁是个不错的选择。他自然也想把孙女留的近些,可以方便照顾一二。但是婉柔的性子,他再了解不过了。 这姑娘被娇惯坏了,冲动任性。这回险些犯下大错,三个月禁足,若能掰正她的性子固然是好。可若是没能掰回来,她将来未必不会记恨。她鲁莽冲动,易受挑拨,若再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可能受罚的就不是她一个人了。 纪恒挑眉:「就这么决定了?不再考虑一下?」 他意外于外公的选择。毕竟一众儿孙中,外公最疼爱的就是孙婉柔了。 英国公缓缓摇头:「她的性子该好好磨一磨。早年没教好,再不管教,怕酿成大祸。至于她的亲事,姑娘家总是要嫁人的,嫁了人,天南海北的也不是没有。」 他想远远嫁出去也好,届时没有父母家人在身边,无从任性,她除了收敛自己的脾气,没有别的选择。 待过几年,婉柔性子改了,此事也淡了,也不是没有回京的机会。 纪恒点了点头:「此事还需与舅舅商量。」 英国公笑笑:「那是自然,放心吧,必然会给谢九小姐一个交代。」 纪恒皱眉,开口纠正:「不只是给谢小姐交代,也是给表妹交代。不能再纵容她了。」 英国公连连点头:「是,是,确实如此。」 纪恒告辞离去。 英国公揉揉眉心,重重地叹了口气,这都什么事儿啊! 他将长子——即孙婉柔的父亲孙伯健唤来,要他好好约束女儿,禁足三月,打发她嫁的远远的。 孙伯健领命而去,将父亲的话转告妻子康氏。 康氏是续弦,膝下空虚,一直把孙伯健原配留下的子女视若己出。其中孙婉柔长的好看又受宠,她跟孙婉柔极为亲近。知道女儿犯了什么事后,她惊怒交加。既暗恨女儿狠毒,又责怪女儿愚蠢。 在康氏看来,后宅之中,使些小手段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并不是什么恶事。只要不被人发现就行。——她当初就是凭借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动作成功嫁到英国公府的。可惜她的女儿实在是太笨了,连算计人都不会。既然不会,就老老实实待着吧,闹什么幺蛾子。 这下好了吧?禁足三个月?还要远嫁?这怎么行?禁足倒也罢了,就当是杀杀她的性子,可是绝对不能远嫁啊。婉柔是娇娇女,家人捧在手里长大的,让她嫁到远处,父母亲人都见不着面,连个撑腰的人都没有。谁欺负她了,可该怎么办? 康氏想了又想,悄声恳求丈夫去向皇上求情,让皇上给公公施压,不能教婉柔真的远嫁。 第二十一章 孙伯健诧异地看着自己妻子:「你糊涂了?还让皇上施压?这是叫皇上施压的事儿?父亲都发话了,太子也默许,这事儿没转圜的余地了。若是教皇上知道婉柔做了什么,那才是麻烦……」 康氏眼圈儿一红:「我也是心疼她嘛……」 孙伯健比她年长十岁,向来老夫怕少妻,他对这个年轻的妻子颇为疼惜。看她柔弱的模样,心里一软,说道:「我知道你对好,可是,唉……」他叹了口气:「婉柔是被咱们给宠坏了……」 康氏亦叹息,末了又恳切地道:「若有机会,还是试试吧。她年纪小,不懂事,改了就好了……」 孙伯健有些烦躁,他想妻子不明白,这不是改不改的事儿,婉柔这回做错了,且错的离谱。他硬着心肠,对康氏道:「这事儿你不要瞎掺合。她禁足时,你也别去看她。老爷子教她抄佛经,你找几个厉害的嬷嬷看着她,不能再纵着她了!」 康氏见他态度坚决,只能点一点头:「记下了。」 反正她求情也求过了,也算是尽力了。 孙婉柔当天就被禁足了。她初时还不知道祖父打算将她远嫁之事,以为她的惩罚只有禁足。她理亏,就默默接受了。可是抄写佛经时,她还是忍不住掉泪。 她还没对谢芸造成什么伤害呢,表哥就为谢芸撑腰了,要她禁足三个月,三个月! 她回想着表哥说的话,委屈、难受,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将纸上的墨迹晕染开来。 她放下笔,呜咽出声。 孙婉柔被太子纪恒送回了英国公府,受孙婉柔指使的丫鬟樱桃被朔平伯府的少夫人给带走了。 少夫人久久不见自己的丫鬟,后听说丫鬟心大,巴巴地往男客那边跑,被人当成贼给关起来了。少夫人面色难堪,也不想久坐了,当即提出告辞。她自然不肯教这丫鬟坏她的名声。 樱桃被谢怀良给敲打过,知道该怎么向少夫人解释今日的事情。——比起收人银子,去害未来太子妃的名声,还是想攀高枝靠近男客更容易让少夫人接受。 至于谢怀信,忠靖侯大手一挥,让下人先给他关了起来,寻思着待今日客人散去,再好好处置他。 丢人不能丢到外面。 申时左右,客人陆续散去。忠靖侯这才开始正式处置谢怀信,他叫了谢律夫妇过来,又对打算告辞离去的谢怀良道:「你就站在这儿!」 谢怀良只得留下。 谢律夫妇还不知出了什么事,惴惴不安。 忠靖侯看他们夫妇一眼,冷声道:「真是教的好儿子。」 谢律与妻子对视一眼,齐道:「孩儿/儿媳惶恐。」 话音刚落,就有下人扭了谢怀信进来。 谢怀信刚一进门,就扑通一声跪了。把他押送到存晖堂,祖父、父亲都在,他想,他这回逃不了一顿打了。 他不禁心疼自己,短短半年,已经被家法处置两次了?这是要第三次了么?这回还不比前两次,现在是夏天,穿的衣衫薄,这一棍子下去,他肯定就屁股开花了。再噼里啪啦一顿家法,他估计几个月都不能下床了。 忠靖侯见他倒也乖觉,怒气稍微退去一些,喝道:「你把你做的事儿,跟你爹娘说一说!」 薛氏眼皮直跳,身子晃了晃。她定了定神,才勉强站好。 谢怀信眼珠骨碌碌直转,再一次将事情挑挑拣拣说了。他将自己说的很无辜,说自己只是一时糊涂,都是孙婉柔使计害人,是她贿赂他,收买他。他没有跟她同流合污…… 薛氏听到孙婉柔教人试图毁了阿芸名声,她低呼一声,身子一晃,几乎要跌倒。还是谢律扶了她一把,她才勉强站好。 她害怕极了,还好没成。若那人奸计得逞,那阿芸的名声不全毁了?不,毁的不止是阿芸的名声,还是阿芸的命啊!皇上疼爱太子,不可能教一个没有清白名声的姑娘嫁到东宫。那么等待阿芸的是什么,是退婚?还是毒酒?或者是白绫? 还好还好,没有出事。神天菩萨保佑,阿芸还好好的。 一时之间,她恨极了那个孙小姐,对谢怀信,面上也没有好颜色。 忠靖侯冷笑:「这时候还不老实?你以替她保存秘密为由,向她勒索一千金。你敢说没有此事?」 两人先时在那里互相揭短,他可是听得清清楚楚,事情的原委他也猜了七七八八。 谢怀信动了动唇,强辩道:「是她污蔑!」 忠靖侯颇为失望,污蔑么?孙小姐承认了设计害人一事,却声称谢怀信拿此事要挟她,要她出一千金。她没有,只能以首饰相抵。 这些,忠靖侯并不怀疑。若非如此,他想象不出一个公府的小姐为何会将自己贴身的首饰,给予一个陌生男子。 忠靖侯叹了口气:「老五,你真是让人失望。你莫不是忘了你姓谢?谢家儿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听说有人想害你嫡妹,你竟然是去敲诈勒索、同流合污。难道说你妹妹不好、谢家不好,你就能好了?你心里没有谢家,那谢家也就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了。」 谢律悚然一惊,没有容身之处?这是要将谢怀信给驱逐出门?他连忙道:「父亲三思!」 谢怀信也懵了,祖父是什么意思? 忠靖侯肃了面容,指着谢怀信,说道:「你前年随父回京,于学业、庶务上均无建树。每日呼朋唤友、斗鸡走狗,我都装作没看见。毕竟谢家子孙多,我也没有精力一一看顾……」 谢怀信一脸呆滞望着祖父。 谢怀良在一旁沉默地站着,他脸上也热辣辣的。学业、庶务均无建树,这话固然是在指责五哥,可对他也同样适用。他这次会试,也落榜了。 忠靖侯叹道:「况且,我还想着,你年纪小,在绥阳的时候,可能拘束太多了。回了京城,见了世面,想玩儿几年,也在情理之中。等你娶妻生子,自然也就懂事了。可是,你先是养外室,被人找上门来。后是纵容旁人戕害嫡妹,被未来岳母撞个正着。谢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谢怀良听着尴尬极了,明明不是说他,可他也羞得抬不起头来。 谢怀信忍不住想辩解:「祖父,孙儿不是……那个杨氏,是个误会,本来孙儿真是救人的。她找上门,孙儿完全不知道啊。还有今天的事儿,真是有人要害我。本来没人看见的,不知道怎么突然有个奇怪的声音,然后金夫人就蹦出来了。对,是有个声音!」 他后知后觉想起了那声口哨,像是抓住了黑暗中的一抹亮光。本来金夫人不会看见的,都是那哨声的缘故! 他不大明白为什么祖父这般生气,其实仔细想想,他也没做什么啊。 忠靖侯额头突突直跳,到现在谢怀信还不知道他错在哪里,只以为是因为外室找上门,是因为金夫人撞见。谢怀信竟没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吗! 冷笑一声,忠靖侯道:「合着你清清白白,都是旁人的错?你不怪自己养外室,倒怪杨氏找上门来?你不怪你自己贪利寡情,倒怪金夫人撞破了你的秘密?老五,你这么多年的饭,看来是白吃了。」 第二十二章 谢怀信动动嘴唇,一时没有接话。 谢律则不住地请父亲息怒,说自己教子无方。对谢怀信,他满心失望。 当初在绥阳时,他把谢怀信当作嫡子教养,一应待遇都跟嫡子比肩。谢怀信要读书,他就给准备上好的笔墨纸砚;要办诗会,他就大力支持。他当时管一县公务,忙得很,但也不想忽略了对谢怀信的教导。隔三差五,都会检查儿子的功课。怕琬琬薄待怀信,他甚至给了谢怀信不少便利之处。琬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没有深究。 然而谢怀信回报了他什么?说是状元之才,可是身上一点功名都没有。回京城后,更是胡闹。去年谢怀信养外室,他还可以说是少年风流,少不更事。可今天的事情,他听了首尾,只觉得谢怀信果真如父亲所说贪利寡情。 阿芸是谢怀信的亲妹妹,谢怀信竟能说出「也想害谢芸,只是苦于没有机会」这种话?他真想看看,这孩子的心是红的还是黑的。 薛氏本就不喜谢怀信,一直无视谢怀信。今日事情一出,她对谢怀信更加没有好感,此刻一句求情的话也说不出来。 忠靖侯盛怒之际,曾想直接将谢怀信驱逐出去,给其一笔钱,要他自行谋生。但他上了年纪,到底不如年轻时心肠硬。这毕竟是他孙子,虽然不在他跟前长大,可也是谢家的骨血。 他正要说话,忽然有小厮来报,说是金大人求见。 忠靖侯一愣,对谢律道:「你去看看。」 谢律应下,匆忙出去迎接,将其迎到了书房。 金大人四十来岁,性情耿介,这两年稳步上升。他见到谢律,拱手道:「老哥哥,小弟这回来是有事相商。」 谢律心里一咯噔,脸色不变口中道:「金兄请讲。」 金大人笑了一笑:「我说,之前儿女们的那桩亲事,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这话怎么说?都快要请期了,怎么突然就说再考虑呢?」谢律有些慌神。事情都凑到一块儿了。 金大人道:「谢兄,你我心里都如明镜一般,何必再挑明呢?」 「金兄何出此言?」谢律猜测着可能是因为谢怀信的事情,但是仍存着一丝侥幸心理。 金大人哂笑:「你既然非要问个明白,那我就照实说了。内子与我商量了一下,觉得令郎心术不正,不堪为婿……」 谢律「啊……」了一声。这婚事算是没了? 金大人又道:「小弟不才,一个姑娘还是养的起的。大不了一直养着她,也不能教她嫁个心术不正的人!」 他素来耿直,说话也不客气。他同意这桩婚事时,谢家的九姑娘还没许给太子。他也没让人细细打听谢怀信,只听说谢家儿郎都不错,就同意了。 后来隐约听说,谢家五郎品行不端,还养外室,他那时就想着要退亲来着,思索再三决定再给一次机会。这回又来一遭,让他对这婚事彻底没了任何信心。 姻亲,是结两姓之好,就冲谢怀信这样子,将来可别再带累了他们。想他金某官声颇佳,怎么能要一个品行不端的女婿? 其实金大人也有些头疼,他的女儿从小熟读《烈女传》,先前听他说要退亲,就赌咒发誓,说是此生非谢郎不嫁。不管谢郎是好是坏,既然许了亲,就没有退亲再嫁的道理。 那就养着吧。一个姑娘,他还是养的起的。 谢律心中纷乱,他知道该挽回一下,可是一时半会儿他也没心情仔细应对此事。他想着既然交换了八字,互换了庚帖,这事儿就算是定下了。金大人冲动之下的一句退婚,做不得数的。 此事尚有转圜余地,他日带着谢怀信去求情道歉,谢金两家的鸳盟未必不能谐。于是,他没有阻止要离开的金大人,任其离去。 整整衣衫,理理心情,谢律重回存晖堂。 忠靖侯瞥他一眼,问起金大人来做什么。 谢律照实说了。末了又道:「或许他这是一时冲动,改日再登门拜访一次,兴许就……」 忠靖侯一个眼神打断了儿子的话,他叹了口气:「金大人没说错,确实是心术不正。你说怎么办?」 谢律试探道:「家法处置?」 谢怀信身子轻颤,臀部仿佛又有了痛意。 忠靖侯冷笑:「你家法处置了他两次,可有处置出什么不曾?」 谢律一脸不自在:「孩儿没用。」 忠靖侯森然道:「谢家子孙,自当以谢家为重。这种贪利寡情戕害嫡妹的人,不配为谢家子孙。不如就开了祠堂,逐出宗族吧!」 这话一出,不仅是谢怀信,谢律、谢怀良俱是大惊失色。谢怀信身子一软,趴在地上,带着哭腔:「祖父!」 谢怀信连连磕头,说自己是猪油蒙了心,一时糊涂,求祖父再给个机会。 除族不是小事,真被逐出宗族,那他就不再属于谢家子孙,不受谢家庇护……只要想一想,谢怀信就浑身发抖。他还想着荣华富贵,还想着做国舅呢,怎么就要被赶出谢家了? 他哭道:「孙儿不想做无家可归之人,望祖父垂怜。孙儿知错了……」 谢律也求情,暗示父亲处罚太重。 忠靖侯叹了口气,声音稍微和缓:「这会儿知道错了?」 谢怀信点头不迭:「知道错了,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 他听祖父声音转向温和,暗自惊喜。 忠靖侯盯着孙子瞧了一会儿,哂笑一声,端起了旁边的茶杯。 谢怀信略一思忖,说道:「是孙儿糊涂,求祖父再给孙儿一次机会。」他磕头在地,咚咚有声,不多时额前已一片红肿。 谢律恼恨之余,又不免有些心疼。可再失望也是他捧在手心十几年的孩子,他忍不住看向父亲,眼中充满了恳求之意。 再怎么说,也不至于逐出宗族。怀信没有母族相助,没有功名,没有一技之长,现在也就是靠家里养着,真让他出去,岂不是要他的命? 一旁的谢怀良也很尴尬,谢怀信是他堂兄,从孝悌之道来说,他该为其求情。可是若违逆了祖父的意思,那也不大好。而且,对于谢怀信这次做的事情,他极不赞同。是以,他就静静地站着,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忠靖侯又是一声叹息。他说逐出宗族,未尝不是对谢怀信的吓唬之词。真逐出宗族的话,还要给官府打声招呼,此人今后生死荣辱都与谢家无关,不进祠堂,不进祖坟,不上族谱。 谢怀信磕头磕了好一会儿,脑袋发痛,可始终听不到祖父劝阻的声音,他的心越来越凉,可他仍然不敢停下来。在忠靖侯府,他是好好的侯府公子,有月钱,有下人,有宗族庇护。要被逐出宗族,那他真不敢想象下去。 他额头已有血迹渗出,忠靖侯这才道:「罢了,别磕了。」 谢怀信猛然抬头,血迹顺着额头往下流。 忠靖侯不免生出恻隐之心,沉声说道:「谢家没有教好你,就让旁人去教你吧。」 谢怀信心里一咯噔,不知祖父这话是何意。他呆呆地看着祖父,祖父想让谁教他? 听到说没教好谢怀信,谢律老脸一红,有几分讪讪然。养不教,父之过。没教好谢怀信,他也有责任。 第二十三章 谢律忙道:「不知父亲此话何意?」 忠靖侯道:「之前养外室时,还可说是初犯,这次又不容嫡妹,心术不正,谢家也容他不得。」 「祖父,孙儿知错了,再也不敢了!孙儿是生是谢家人,死是谢家鬼。祖父打我骂我都行,不要逐出宗族……」 忠靖侯话锋一转:「既然愿做谢家子孙,那就要按谢家的规矩来。」 谢怀信脸色发白,谢家的家规里,明明白白写着残害手足者,一律逐出宗族。不过他想,他这并不算残害手足,他虽然有那个心,可他一来没那个胆儿,二来他这回也没真的付诸行动啊。他充其量只是试图包庇害人不成的孙小姐,他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啊。 他觉得他其实也挺冤枉的。他想着,忍不住呜咽道:「祖父,您想一想,我害妹妹做什么?她飞上枝头,我也能跟着沾光……」 忠靖侯哼了一声:「原来你也知道一荣俱荣。别嚎了!好好把你一头一脸的血泪擦擦,教人收拾收拾东西,明日往清河去吧。」 「去清河?」谢怀信懵了,「去清河做什么?!」 谢律一听到「清河」,就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他当即踹了谢怀信一脚,骂道:「还不谢谢你祖父!」 谢家的亲戚只有一个是在清河,那人是谢律的姑丈,姓严。他在清河建有崇德书院,教人读书。 这位严姑丈在清河颇有名望。只是他出名并非因为学识渊博,而是以严苛着称。倒也没辜负了他的姓氏。 谢律虽在京城,可也听说有大户人家的公子少爷性情顽劣,被家人送到严姑丈的书院。三年五载下来,比起学业的长进,更明显的是性格的转变。 听说这位严姑丈对付顽劣不堪的少年很是有些手段,教人有苦说不出。 谢律心想,这主意真不错。怀信既然被养歪了,那就请人再给掰正吧。至于掰正他的人,在他身上使了什么手段,他们都能接受。只要不打死不打残,都行。——至少比驱逐出宗族强。 忠靖侯简单给谢怀信提了这位严夫子。他刚说了个开头,谢怀信的身体就不受控制抖了起来。 谢怀信知道是谁了,他回京这么久了,他也听说过,他的姑奶奶嫁了一个进士。当官不成,回老家清河教书去了。没听说他给朝廷培养了多少栋梁之才,倒是听说他热衷于收「纨绔」子弟来「调教」。 听说再顽劣的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来。也不知在他手下吃了多少亏,受了多少气,才能离开他那书院。 那跟监牢差不多了吧?还是一个常常挨罚,被逼读书的监牢? 谢怀信急了,他一时竟不知道是被逐出宗族和被送到崇德书院,哪个更好些了。他呆了半晌,继续叩头:「祖父饶命,孙儿知错了,孙儿知错了……」 忠靖侯却皱了眉:「什么饶命?谁要你命了?!你既不愿离开谢家宗族,那我也不逼你。你学好了回来仍是谢家子孙,学不好,就不要回来了!」 他已经不求谢怀信出人头地建功立业,只要谢怀信不连累家族众人就行。忠靖侯有点后悔,怎么没早点想到严妹夫呢。早点把谢怀信送过去,也不至于看着谢怀信长歪了。 谢怀信哀求:「祖父,孙儿已经学好了,已经学好了……」 忠靖侯摆了摆手,疲惫而又无奈:「赌博、吃酒、养外室、戕害嫡妹……还说自己学好了。罢了罢了,我也累了,你去吧,收拾收拾。我修书一封,你带着去清河吧。」 他既已做了决定,就起身离去,不再理会厅中的小辈。 谢怀良想了想,伸手欲扶跪在地上的谢怀信,却被对方拂开。 谢怀信又哭又笑,复又看向父亲:「父亲,您帮孩儿求求情,您帮孩儿求求情……」他低下头:「我不想去清河,我真不想去……」 他在京城时已有诸多不如意之处,若去了清河,到了那个崇德书院,他哪里还有活路?也不知那个姓严的会怎么对付他。又有祖父的手书在,会更加「照顾」他吧? 谢律却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劝道:「怕什么?你祖父也是为你好。你还是谢家子弟,没有出宗。去个三年五载,兴许回来还能挣个功名呢。不比现下强的多?」 他安慰着儿子,薛氏早已经转身离去了。 薛氏有些失望,她先前还以为真会将谢怀信逐出宗族呢。她安慰自己,这样也好。要真将谢怀信逐出宗族,旁人不免猜测缘由,或许会说她这做嫡母的不慈,或许会探出关于阿芸这件事来,也不知道会怎么编排呢。 罢了罢了,送到清河就送到清河吧。至少三五年内,他们眼前能清净很多。她也听过严姑丈的大名,或许真能教好呢。谢怀信要真学不好,恐怕严姑丈不会放他回来吧。 这么一想,薛氏心里才稍微自在了一些。 存晖堂后来发生的事情,谢凌云并不知晓。她在太子带走孙婉柔,祖父带走谢怀信后,就悄悄离开了。不过也没人注意到她。 宾客散去后,她在自己房内歇了会儿,暗自猜测这件事的最后结果会是什么。 傍晚时分,母亲身边的丫鬟请她过去。谢凌云应下后,换了衣衫,去看母亲。 薛氏一见她,便笑道:「你躲哪里去了?」 「我就在我房里啊。」谢凌云答道。她想,她这不算躲吧。 薛氏笑笑,悄声道:「今天的事,你可都知道了?那个,要去清河了呢。」她说着比了个五。 谢凌云眨眨眼:「五哥?五姐?」她「咦」了一声,到这会儿才猛然意识到谢怀信和谢萱这对龙凤胎兄妹都是排行第五呢。 「是谢怀信。」薛氏道,「老爷子下的命令,送到严家的那个书院。」 「哦。」谢凌云点头,「崇德尚能?」 薛氏点头:「对。」 谢凌云讶然:「祖父真发话了?」 薛氏一笑:「那还有假?」她告诉女儿,老爷子一上来还想把谢怀信驱逐出宗族呢。 谢凌云没有说话。这几年,她也知道了宗族的力量之大。这跟她上辈子是完全不一样的。不过她倒不认为祖父会真的把谢怀信逐出宗族,只是吓唬他一下罢了。 开祠堂,将人赶出宗族是大事。 比起对谢怀信的处置,她对那位姓严的姑爷爷更好奇一些。她听说过他的种种传说,有时她甚至都怀疑他是不是会武,不然怎么是怎么治住那些纨绔的。 薛氏笑着告诉女儿今日在存晖堂的种种,末了又感叹女儿好运气。思及此,她一阵后怕:「还好他们没得逞,不然,你现下可不能好好坐在这里了……」 谢凌云却道:「阿娘不必担心,真有这种事情,我也应对的了。阿娘忘了我的一身功夫么?」 薛氏摇头:「你别大意。以后记着带个丫鬟。不要再傻乎乎的。你二姐姐当年的事情你莫不是忘了?」 「二姐姐?」谢凌云一愣,想到这里的「二姐姐」指的是谢蔳。她知道谢蔳当年同吴家二郎都快议亲了,可是吴家二郎却撞见别的姑娘更衣…… 那也是一笔糊涂账。 第二十四章 薛氏叹道:「是啊,你二姐姐脾气倔,再醮宁可选择丑汉,也不想跟吴二郎再续前缘。她心里还是有气啊……」 谢蔳跟罗方的婚事就在左近,谢凌云不想再议论谢蔳跟吴二郎的事情。没缘分就是没缘分,多说无益。她不好直接跟母亲说,就转了话题。 她转转眼珠,笑嘻嘻地问道:「阿娘知不知道金夫人是怎么突然出现,抓个现行的?」 薛氏摇头:「这我怎么知道?哦,这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谢凌云笑出声来:「才不是,是我一声口哨,把他们给引过来的。我本来只想着引几个人过来看看。谁想过来的是金夫人。」 她将她今日所看到的场景说给母亲听,末了又道:「不过也算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吧。五哥先前养外室,被人闹上门来。对金小姐本就不公平。这婚事退了也挺好。」 这事薛氏倒没说什么。这十多年,她自问对几个庶出子女,也算是尽心尽力了,没有一丝对不起他们。在他们的婚事上,她也没有使一点绊子。 谢怀信被退亲,被送到清河,左右跟她是没什么关系的。 叹了口气,薛氏说道:「也不知道英国公府会怎么处置这件事。」 那位孙小姐毕竟是先皇后的娘家侄女,在皇上面前也颇受宠。她设计陷害阿芸,奸计未能得逞,孙家不会佯装此事不曾发生过吧。 谢凌云倒不像母亲那般担忧,先看孙家怎么做吧,孙家若是没有表示,她其实也可以自己出手的。 然而,次日清晨,孙婉柔的继母康氏就来了谢家拜访老太太卫氏。她自称昨日身体不适,没能亲自给老太太祝寿,很是不对。今日身体好转,就早早过来了,补上寿礼,希望老太太莫怪。 老太太卫氏昨晚已经知道了孙婉柔设计一事,对今日来访的康氏也没几分好脸色。她直接说昨日过寿,累了,还没缓过来,教人请了四太太薛氏来招待康氏。她自己则寻个借口就回去歇了。 康氏一见薛氏,眼圈儿就红了,一个劲儿道歉,说自己教女无方,诉说自己当继母的不易。最后才说英国公已经做主,罚孙婉柔禁足三个月,然后远远嫁出去。 薛氏听她哭着,有些脑仁疼。不过听康氏说,继母不易,她倒是也有体会。她虽然不是继母,但是身为嫡母,也自有一番艰辛。至于对孙婉柔的处罚,薛氏倒没什么意见。 在薛氏看来,这件事没对阿芸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对一个自小长在京城的娇娇女来说,嫁到外乡,嫁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这处罚也够了。——更重要的原因是,她没想到他们会真的罚孙婉柔。她先前以为只会意思意思,给谢家一个面子。 孙婉柔嫁到远处,薛氏一直担忧的一件事想来是不会发生了。——知道皇上疼爱孙婉柔,薛氏还曾担心过,孙婉柔会不会成为阿芸的对手。这下好了,彻底出局了。 于是,薛氏很满意,对康氏的态度也渐渐转好。 康氏完成任务,告辞离去。 薛氏把康氏来访一事告诉了女儿。 谢凌云只点一点头,表示知晓。 看女儿似是有些不快,薛氏不解,问道:「怎么了?」 谢凌云叹了口气,说道:「没什么,我想起我前年的时候,丢了个幂篱,老太太罚我禁足。孙婉柔做了这样的事,也是罚禁足,挺没劲儿的。」 她早发现了,大户人家的女眷们犯了错,处罚都差不多,禁足、抄佛经、送庵堂。她上辈子犯错偷懒,师父还罚过她挑水、罚过她扎马步。跟这辈子完全不一样。 薛氏一噎,没有说话。 其实孙婉柔的处罚不只是禁足抄佛经,前两天,她边哭边抄,眼泪和墨迹混合在一起,狼狈不堪。到第三日上,她忽然听到消息,她禁足三个月,并不是她的全部惩罚,致命的是祖父要将她远嫁。 她慌了神,远嫁?嫁给谁?是不是那个近来一直巴着父亲的小进士?不,不,不管是嫁给谁,都不行。 她是要进宫做太子妃的。 也不对,太子表哥说无论如何都不会娶她的。 想到那天在忠靖侯府表哥说的话,她的眼泪又往下掉,眼睛酸涩得厉害。她六神无主,将好不容易写好的几页佛经给撕了个粉碎。 她对看守她的嬷嬷说:「我要见祖父,放我出去,我要见祖父。」 可那严厉的嬷嬷并不理会她的诉求,重新铺了纸张,要她继续抄写。 孙婉柔一把将纸扔到一旁:「我要见祖父!」 她哭闹不止,以身份相压,又以性命相逼,非要见祖父英国公。她不相信祖父会这样对她。 祖父怎么舍得把她远嫁呢?她是祖父最疼爱的孙女啊。 若是祖父执意如此,那她就去求皇上。皇上姑丈肯定也不舍得她远嫁! 不对,不对,若是皇上姑丈知道她试图毁了谢芸的名声,皇上姑丈会不会还偏疼她?! 孙婉柔思来想去,竟不能决断。她被禁足,身边连个能给她出主意的人都没有。 孙小姐这几日的所作所为,早有人告诉了英国公。英国公硬着心肠,对嬷嬷道:「教她闹吧,闹几天就好了。」 可惜孙婉柔闹了两天后,非但没能老实下来,反而连饭也不吃了。她记起来她曾听说的,当初谢萱不愿意出嫁,就是绝食来着。 她想,她跟谢萱可不一样,谢萱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她可是嫡出大小姐,身份尊贵,家人宠爱。祖父、父亲和继母不会看着她绝食不管的。 然而,英国公只说了一句:「饭照送,吃不吃随她。」 这孩子被惯坏了,不能再惯着了。 绝食了两天没人理会,孙婉柔又生气又难受,可到底还是敌不过腹中饥饿,老老实实继续吃饭。罢了,先不跟自己过不去,等她的禁足解了,她再找人想办法。 英国公府孙小姐禁足的细节,谢凌云不大清楚,她这几日一直陪着谢蔳。 谢蔳跟罗方的婚期就在六月底。虽说不大办,可是要忙的事情也不少。 谢凌云没见过罗方,只听说此人极丑极丑。她看着二姐姐的如花娇颜,不免心中慨叹。 想起罗方曾有吓死人的经历,虽然未必是真的,可谢凌云还是有些担心谢蔳。 谢蔳似是猜到了她的担忧,反而安慰她:「你放心,我胆子大的很。再说,那些都是谣传。」 人丑不可怕,心丑才可怕。 谢凌云点头。 六月二十四,还没等到谢蔳出嫁,谢怀信就带着祖父的亲笔书信去了清河。陪同他去的,还有一个小厮和几个健壮的家丁。 谢怀信此行对外只说是去探亲,是探望他的姑奶奶。 谢怀信走前给自己壮了壮胆,唉,真希望只是探亲,但愿自己还能回来。 谢律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儿子,他也特意写了一封信,言辞恳切,请求严姑丈对谢怀信多多照顾。他不求谢怀信扬名立万光宗耀祖,只要老老实实就行。学好了,早些回来,娶妻生子,平安一生。 他虽然失望,可是不能放弃这个儿子。毕竟谢怀信在他身边待了十多年,一度是他最喜欢的儿子。 第二十五章 六月底,谢蔳出嫁。因着谢蔳是再醮,故此没有大办。 谢凌云打听了一下,听说这位二姐夫虽然不好看,但是也没有传说中那般丑。她暗暗松了口气,只要不吓人就成。 三天后,谢蔳回门,她还特意教人请了谢凌云过去,亲口告诉堂妹,她没被罗方给吓着。 谢凌云听她神情真诚,语气却极为轻松,知道她是真心实意,并无不满,也替她高兴。 谢蔳笑道:「这下放心了?」 ——她尤记得她未出门时,小堂妹忧心忡忡,似是害怕她被吓着。其实,哪有人能丑的把人吓死,不过是谣传罢了。 「二姐姐不要拿我取笑。」谢凌云不好意思,「罗姐夫待姐姐好吗?」 ——她当时也想过可能误传,但是人人都这样说,她上辈子也听师兄们说过,有人长的奇丑无比。万一罗方真是那样的,二姐姐又是侯门娇女,万一真被吓着,那就很不好了。 谢蔳只笑了一笑,轻声道:「尚可。」她心想,嫁都嫁了,是好是坏,都是她的选择。何况就目前来看,还不算太坏。再坏还能坏的过进门不足一年就守寡? 谢凌云点头:「那就是好了。」二姐姐看起来精神挺好,跟刚回京看见她时相比,面色红润,眼睛明亮,日子应该是舒心的吧? 两人略说了会儿话,谢凌云就告辞离去了。她这日看见了那位传说中奇丑无比的二姐夫罗方。 平心而论,她这辈子从小到大见过的人中,这个罗姐夫的相貌是最奇特的。按说他五官也周正,肤色也不算太黑,不但不黑,而且有些部分还格外的白。额角、脸颊有两块不正常的白。乍一看,格外吓人。 谢凌云呆了一呆,摇摇头,心说,这是病吧?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治。要是治不好,不知道涂粉涂的一样白,会不会好看些。 母亲薛氏告诉她,谢蔳出嫁那日,吴家二郎喝醉了,吐的不像话。薛氏叹道:「唉,真是冤孽……」 谢凌云没有答话,二姐姐谢蔳已经又嫁了,最好还是不要再提吴家二郎了。没缘分就是没缘分,提了也没意思。 薛氏就又说起谢怀让来,有谢怀信前车之鉴,忠靖侯不想让谢律教导儿子了,提出要亲自教养谢怀让。薛氏不免担忧:「侯爷年纪也大了,哪里还能费这心神……」 她最担心的倒不是这些,她有两个亲生的儿子,长子不在她身边长大,老爷子现下又要教她的小儿子,也不知将来孩子还会不会跟她亲近。 薛氏叹息:「你祖父问你爹意见,你爹一句话都没有。难道还真教老爷子教导让儿?」 谢凌云瞧瞧母亲,轻声道:「祖父教导弟弟,也不是不可以啊。他把哥哥就教的很好。」 反观她爹爹教导出来的谢怀信,她还是觉得祖父更靠谱些。 薛氏横了女儿一眼,没有说话。 谢凌云又道:「老实说,我也想教弟弟呢。」 「你教他什么?」薛氏没好气道。 「教他一点武术啊,防身也好,健体也好,总好过手无缚鸡之力。他是男子,总得会些本事。」谢凌云道。 薛氏沉默了,她知道女儿会武,也知道这武艺有用。让儿是男儿,跟姑娘不同。他真多门本事,绝对有用。只是……她叹一口气,问道:「好学吗?会不会影响他读书出仕?」 在她看来,练武终究是末道,不是人人都能有哥哥那般的运气。旁人没这种好运的,会武有什么用? 谢凌云听母亲语气松动,她暗想有戏,来了精神:「好学呢,好学呢。这又不是难事,有什么不好学的?」 怀让还小,身体也软,可以先教他呼吸吐纳之法,形成内力,日后大了一些,再教招式。若他不是学武的料,那就只教一些简单的,教他强身健体。 薛氏犹豫了半晌,才道:「先跟你爹商量商量。不止你爹,你祖父要教他,这事还得你祖父同意,」 谢凌云点一点头,心想其实阿娘漏了一个人,还得要弟弟同意啊。 这事儿倒也好说,谢律自是同意的,他对大舅哥的救驾之功羡慕不已,他是没机会了,他儿子可以啊。忠靖侯那里,是谢律去说的。 忠靖侯没反对,不过也没表示支持。——他仍然记得那日孙女在他面前,双足轻踏青石板上就是两个脚印。那一幕他这辈子都不会忘了。有这等绝技傍身固然是好,只是他又担心将来谁学了会以武犯禁,连累家族。不过,既是他亲自教导孙子,这一点应该不必担心吧。 谢怀让才三岁呢,想这些似乎也太长远了。 于是,在父亲支持、祖父无视、谢怀让本人欢喜的情况下,谢凌云教了弟弟「睡觉」的法子。 这在她看来很容易,小小的谢怀让也觉得很有趣。以前睡觉就睡觉,困了就睡,嬷嬷说该睡了就睡,竟然还有方法可讲究吗? 薛氏看着好笑,她将信将疑:「这也成?这就算是武功?」 谢凌云只笑笑:「他还小呢,就当是养气。」 练内功见效不如外家功快。但是内功练好了,普通的拳脚功夫也能成倍的增效。她想谢怀让年纪小,心无杂念,练内功进步应该快些。不过她现下教给他的极为粗浅,可能作用也就只表现为让他养好身体,打好底子。 薛氏观察了几天,也没看出什么,想着只是睡觉时候呼吸注意一些,也不耽搁儿子什么,就没再说别的。她决定任女儿去,她不插手此事。 谢凌云还是第一次教人武功,她问谢怀让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得知一切都好,谢怀让甚至比之前睡得更香些,脸色也红润,她悄悄松一口气。 转眼到了七夕,谢家的女儿除了谢凌云,其余俱已出嫁。谢凌云一个人也没有乞巧的兴致,勉强乞巧,打算早早歇下。 不想宫里却有人到府上来,送了她一些精致的小礼物并一副画卷,说是贵人所赠。 谢凌云莫名其妙,待宫人走后,她打开那画卷,瞧了一眼,忍不住笑了。 画中人不正是她自己么? 她一看就知道是纪恒所为。想到今日是七夕,她心里有些别扭,有些好笑,又有些暖意。 想了一想,今日既是七夕,她也乞了巧,要不,她就大方一些,给纪恒做个什么当做礼物吧。 荷包送过了,香囊也送过了。她皱眉思索了一阵,不如打个穗子?这个简单,她上辈子就会的,她给师父,给师姐都做过剑穗。连小师叔都问她讨要过。 只是纪恒不用剑,那她就打个穗子随便他用来做什么吧。 说干就干,她接下来的几日,闲了就开始打穗子,选色搭配,也挺好玩儿。 将穗子打好后,她托人送给了纪恒。她想着,他既是托人给她,那她自然也拖人给他。 他不见她,她也不见他,很公平。 谢怀良不知怎么听说了阿芸教谢怀让武功之事,寻了个借口来见小堂妹,打听这件事。 谢凌云跟七哥关系不错,又感念他上回相助之德,他问什么,她就老老实实答什么,还不忘向他介绍学武的好处。 第二十六章 她说起祖母生辰那天金夫人为何撞破谢怀信与孙婉柔,就是因为她的口哨声。 说到这儿,她叹了口气:「我以为会有人查那怪声谁发出来的,可是连一个人注意都没有……」 这让她有些英雄寂寞啊。 谢怀良笑笑,就他个人来看,会武艺自然是不错,多个本事不是坏事。只是他都这个年纪了,现下学也迟了。而且他还要继续读书考取功名,不想分神做这些。 「学武不分年纪的。半路学艺的也不少!」 谢怀良摇摇头,对堂妹说道:「也不只是这个,我再考三次,若还是考不中,我就拜薛舅舅为师。」 谢凌云扁了扁嘴:「别这样说,七哥肯定能考中的。」 谢怀良笑一笑,迟疑了片刻,说道:「其实我今日来,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什么?」谢凌云好奇。 「你认不认得李家的姑娘……」谢怀良难得露出了一丝忸怩。 「哪个李家的姑娘?」谢凌云呆了一呆,「你说二伯母的那个李家?」 谢怀良点头,不等谢凌云细说,他就道:「其实我也只是问一问,没别的意思。」他嫡母李氏在给他议亲,她属意自己的娘家侄女李三娘,是李氏次兄的庶出女儿。 嫡母李氏养了他十年,还打算把娘家的侄女许给他。他其实应该知足的,可是他还是想知道那个李家三娘是怎么样一个人。——即使他知道了也毫无用处。 谢凌云摇摇头:「我不大熟,你不妨问问七姐姐。」谢芷给李家的姑娘应该熟悉些。 谢怀良却摆了摆手:「没事,我只闲问一句,你不要跟别人提起。」 谢凌云点头:「我保证不对别人说。」 谢怀良笑笑,他不便久留,很快离去。 又几日,谢凌云便听说七哥谢怀良的亲事定下了,对方就是他向她打听的李家姑娘。她听母亲话里的意思,那个李三娘温柔贤惠,是个好姑娘。 她将这些告诉谢怀良,谢怀良只回了一句已经知道了。 因是亲上做亲,谢怀良的婚事定下来的很快,谢家对这婚事似是极为满意。 八月二十二日燃灯古佛圣诞,老太太卫氏带了儿媳孙媳去寺庙上香。作为唯一一个还未出阁的孙女,谢凌云自然也跟着去了。 不过对烧香拜佛,谢凌云并不大感兴趣,她也提不起精神来,不过遇见金夫人一行人后,她倒是瞬间精神起来。 金夫人也是来烧香的,谢金两家的亲事吹了,一看见忠靖侯府这些人,金夫人就下意识避开。但是她身后跟着的金家二小姐却不知怎么跑到了卫氏面前,带着哭腔:「老太太……」 卫氏有点发懵,她看向金夫人,甚是尴尬。 金夫人也尴尬,皱眉唤金二小姐过来。 金二小姐却道:「老太太,这不是我的本意……」 她心中惭愧万分,好马不配双份鞍,好女不嫁二夫男。父母已经把她许给了谢家的公子,又怎么能因为谢家公子不好而悔婚呢。人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订了亲,不管他是好是坏,她都该跟着他啊。 刚得知退婚时,她想过寻死的,可惜被身边人看得紧,没能成。她的嫡母又常常说那谢家公子多不堪多不堪,试图教她接受婚约已退的事实。 她几乎都要接受了,私心了,可佛祖竟然又教她看见了谢家的长辈。她想,至少得教他们知道,这退亲非她本意。 金夫人脸上热辣辣的,真觉得丢脸。她甚至开始后悔自己多事。这个二丫头平时闷不吭声的,倒会出来丢人! 若说是读《烈女传》读坏了,可是书上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不见她听? 老太太卫氏倒是舒了口气,被人退亲,她虽然面上不显,可是一直难咽下这口气。现下好了,金家姑娘整这一出,可算是全了她的脸面。她扬眉吐气,含笑道:「别哭别哭,你的心思我知道了。」 金夫人脸色铁青,教人将金二姑娘强行拉了回来。早知道就该看着她嫁给那个心术不正的人。 金家一行离开后,薛氏的面色也不好看,暗暗后悔自己看走了眼。明明那个金二小姐看着是个老实听话的,可谁想她会来这么一遭,直接给自己父母没脸! 回去的途中,谢凌云看母亲心情不好,她大约也能猜出缘故来,就撒娇卖乖,逗阿娘开心。 薛氏看着女儿,默默叹了口气,心说,阿芸可千万别出事,好好等到及笄,好好嫁入皇宫,一辈子平平安安。 她摸了摸女儿的头,心里有些涩意。 距离阿芸及笄还有一年多。 日子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就到了九月。谢凌云的九月份是在舅舅薛裕家度过的。 舅舅捡了个孤儿,收为义子,他教了那个孩子几日功夫后,发觉这孩子学武天赋惊人,他又惊又叹,觉得不过瘾,派人将外甥女接了过来。 谢凌云欣然前往。 她刚跟舅母说几句话,舅舅就匆忙教他新收的义子来拜见表姐。 谢凌云忙端正坐好,面带笑容,想给新表弟留下一个好姐姐的印象。 不多时,进来一个年约八九岁的的少年,个子不高,身体瘦弱,一双眼睛格外精神。 薛裕笑道:「阿芸,这就是我新收的义子,他说他不记得他名字了,我就叫他随了我的姓,叫凌风。」 说到凌风这名字,他甚是得意,他这是由阿芸的薛凌云而生出的灵感。 凌云,凌风,甚好甚好。薛裕得意于自己的聪明才智。 谢凌云点头,她寻思着她第一次见这个表弟,应该有所表示。想了想,就将她压裙的玉玦取下来递给了凌风,笑道:「给你,就当是我的见面礼吧。」 然而凌风只瞧了她一眼,并不伸手去接。 谢凌云有些尴尬,她讪讪一笑,看向舅舅。 薛裕对外甥女笑笑:「这孩子怕生,不好意思。你先收回去吧,咱们不兴这俗礼。」 舅母马氏也道:「是呢,这孩子是真怕生。」可她心里想着,或许不仅仅是怕生。她虽然跟这孩子打交道不多,可她隐约觉得这孩子的眼神吓人。 丈夫说,这孩子是习武天才,这她没看出。不大跟人来往,她倒是看出来了。 略坐一坐,马氏就道:「阿芸,你随舅母过来。」 谢凌云不解,听话跟去。 马氏将自己对凌风的看法说了,末了又道:「你舅舅性子怪,也不听我的话,有时候倒是会听你的。他认义子我也不拦,只是这来路不明的,我不放心。你多提点提点他,让他小心一些。」 谢凌云愣了愣,回想着初见凌风时的情形,经舅母这么一说,她也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可是哪里不对劲儿,她又说不上来。 少时薛裕要教凌风习武,他让外甥女在一旁看着,试图向外甥女证明,他捡到了一个练武奇才。 谢凌云就在一旁站着看着,才看一会儿,她脸上的笑意就凝固了。 舅舅的武功粗浅,不算什么高明的本事。但是那个凌风明显却是个会举一反三的,而且他在跟着舅舅学武时,自动将一些漏洞更补上。他虽然瘦弱,可是舅舅的武艺在他手下看起来精妙了许多。 第二十七章 在她看来,只有两种可能。 其一,此人真如舅舅所说,是个练武奇才。第二种,就是同她一样,原本也会武艺了。 只是看这人脚步虚浮,看着不像是有内力在身的。莫非真是学武天才? 她眼睛亮晶晶的,忽然生出几分期待来。 薛裕一套拳法打完,那边凌风也停止了动作。薛裕对外甥女道:「阿芸,你要不要指点指点他?」 凌风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奇怪。 谢凌云看不懂他的眼神,她摆了摆手:「舅舅教的挺好,我就不指点了。」 她很想看看这个人能天才到何种地步。而且因为舅母的提醒,她对这个凌风并非完全信任。 薛裕看她确实没有指点的意思,就继续亲自教导义子。他心里得意极了,想他薛裕运气真好,先是有个天才外甥女,后又有个天才义子。真是习武的天才都给他撞上了。 不过他有点遗憾,天才外甥女没有指点天才义子。什么时候,这俩人交手才好看呢。 薛裕提过两次想让外甥女指点义子,在无人处,谢凌云委婉说了舅母的担忧。薛裕不大在乎:「你怕什么?」 谢凌云摇头:「舅舅,我不是害怕。只是有一点不放心。他跟你是怎么说的?我看他之前像是学过武功,而且武功不低。」 那个凌风看着才八九岁,可是不管是眼神还是对功夫的领悟,都不像是个小孩子。尤其是接受武功的能力,更像是熟悉武功的人。 其实她最开始还怀疑过这孩子是不是侏儒假扮的,可是看那稚嫩的脸庞,确实是小孩无疑。 薛裕皱眉:「怎么会?他就是自己跟人打架练出来的。在街上,我看见他一个人打好几个小孩,着实厉害。又听说他无家可归,不记得自己是谁了,我就带了他回来。」他叹了口气,又道:「你表姐出嫁了,你表哥一家都在外面。你又不能常过来,有这么一个学武天才在身边,也是舅舅的运气,是不是?」 谢凌云沉默了,过的片刻,她才问舅舅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凌风是不是真的不记得自己的身份。 「没多久,就几天前。唉,这孩子肯定吃了很多苦。我找大夫给他诊脉,大夫说他身体虚,能活着都是奇迹。看来之前没少吃苦。」薛裕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不过这孩子性子坚韧,又是学武的奇才……」 「舅舅……」谢凌云有些无奈,舅舅似乎没听进去她的话。 薛裕摆了摆手,继续道:「阿芸,你一身的本事不能浪费了。我看这个凌风,无父无母,是个孤儿,没有靠山,我养了他,他自会跟我亲近。他又是个学武奇才,把你的本事传下去,岂不是很好?难道你真想将一身本事都埋没?」 他爱武,希望阿芸的一身本事能传下去。他年纪大了,悟性也有限,可是这个凌风,似乎专门就是为学武而生的,而且年纪也轻。很合适,不是么? 谢凌云有些犹豫了,作为习武之人,她自然是希望本门功夫可以发扬光大的。天辰派的功夫断在她手里,她会于心不安。她承认舅舅说的很有道理,对她来说,也很有吸引力。 但是收徒没有那么简单,正式收徒,不仅要教其武艺,还要保证其人品,约束其不要妄用武艺。尤其是这里,会武功的人几乎没有。若这凌风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侠,那还好些;可若是学了她武艺的人,心术不正,那可就很危险了。 思索了一会儿,谢凌云轻声道:「舅舅先别急,既然他身体不好,那就先好好养着。反正也不急在一时,而且,也可以看看他是什么样的人。」 若真要收徒,必然要考察对方人品。——这不比教导一些粗浅本事,是真正的功夫。 有了外甥女这句话,薛裕放心了,他笑得爽朗,又问起阿芸近日对武功的研究,可创什么新招式不曾。 谢凌云笑笑,如实告诉舅舅。近来家中事多,她改动的并不多。都是很粗浅的招式,她改的更简单了些。 她演示给舅舅看,细心教给舅舅。 薛裕认真学着,心中佩服,连连感叹外甥女真是奇才。 谢凌云初时面上还有赧然之态,后来渐渐能平静接受了。反正舅舅就是这性子。她知道舅舅是真的在夸她,而且还真心觉得她能承受得起这夸奖。 舅舅学会了这一套后,随口说道:「可以教给凌风,我估计啊,只要教他一遍,他就能学会。」 谢凌云心里一咯噔,想起舅母的话,轻声说道:「舅舅先别急着教。大夫不是说他身体虚弱吗?该教他好好养着,怎么能让他费心神呢?原来舅舅疼他,竟是假的。」 薛裕脸上一红,笑道:「啊呀,不是阿芸提醒,舅舅几乎都要忘了这件事。说来也怪,虽然大夫说他身体虚弱,难以活下来。可自打他到了咱们家来,一点都不显弱了……」 谢凌云想了想:「可能是他怕舅舅担心,才强忍着。」 她想舅舅行事与常人不同,也难怪舅母不放心。这个凌风确实有些怪异,大夫说他难以存活,可不过才几天,就看着只是瘦弱一些,其他无碍了。 上辈子师父一直教导她要行善,要扶危济困,要怜老惜贫。按说她见到弱小,应该心生怜惜,想要帮助才对。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见了这个凌风,只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儿。 可若要说是哪里,她又说不上来。 兴许是她的劝说起了作用,舅舅对凌风明显照顾的更细心了,也不急着教他武艺了,只让他好好歇着,好吃好喝的给着他。 听舅舅说,凌风话很少。用舅舅的话说,小心翼翼,像个小兔子一样。唉,什么都不记得了,还真是可怜。 九月初七,太子纪恒来到薛家,说是来拜见薛裕。可是他只与薛裕交谈了两刻钟,就问起了在薛家做客的谢九小姐。 薛裕呆了一呆,瞬间明白了太子的意思,他也没多话,直接教人去请了他的外甥女过来。反正亲事都定下了,见一面也不打紧。在他家里,不必计较那么多规矩。 谢凌云还不知道太子到来之事,正闲闲地看话本,这是上回在舅舅家时,跟着舅舅在书坊买的。 这话本很有意思,并不是舅舅说的才子佳人月下相会,而是讲神仙打架的故事。其中神仙打架做法的场面甚是精彩,看得她心向往之。 兴致上来,她还用手比划了比划,可惜她捏不成诀,姿势摆的优美,也不会有光芒闪现。 正看得入神,小丫鬟突然跑过来,施了一礼,一面喘息,一面说道:「表小姐,老爷请你过去呢,就,就,就在园子里。」 谢凌云点一点头,当即合上话本,随手往桌上一放,也不换衣,直接就往园子里去。 她寻思着,舅舅找她,还在园子里,多半是舅舅练武,遇到了什么问题,想要问她。 她眼下穿这衣衫就挺好,真换一身漂亮繁复的,过会儿还不好行动呢。 然而到了园子,她才发现要见她的并不是舅舅。 第二十八章 舅舅薛裕对着她笑得古怪,还没等她开口,舅舅就道:「啊,我突然想起还有些事,我要先回去。阿芸,你且替着舅舅跟殿下说会儿话。我去去就回来。」 他这话说的快,脚下动作也快。刚扔下这么一句,就笑呵呵地离去了。 谢凌云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平复了心情,看向站在不远处的纪恒:「你找我什么事?」 她注意到纪恒正在打量她的衣着,下意识挡住了自己的眼。但很快,她反应过来,知道自己犯蠢了,遮住自己的视线一点用都没。 她只能移开手,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身上。浅绿色的衣衫,白绫裙,其实也没什么不对啊。 于是,她直接问他:「你看我做什么?」 纪恒只是一笑:「没什么,我看你似乎高了一些,衣衫的袖子有点短了。」 谢凌云一怔,倒没想到他要说的竟是这些。舅舅家有她的四季衣饰,她今日随便取了一身穿了,也没注意到袖子短。 她比了比自己的头,真的高了些么? 纪恒笑笑,几步走至她面前,轻笑道:「确实是高了,明年就该及笄了。」 他对自己说,还有一年,一年以后,他就可以娶她进门了。 谢凌云「呀」一声,面色微红。她知道及笄对一个姑娘的重要性,可惜上辈子她没及笄就死了。再过一年,她在这辈子待的时间就要比上辈子多了呢。 她轻轻叹了口气:「是呢。」 纪恒心里微微一沉,提到及笄,她似乎不大开心,还有些怅然?他猜想不到缘由,干脆给她交代旁的事情——英国公府对孙婉柔的处置。 他想她可能已经从别处知道了,可是有些事情,他还得亲口对她说。他向她解释缘由,不想她心中有芥蒂。 谢凌云只点了点头:「这我知道。她母亲告诉我们了。」 至于纪恒说的那些缘由,她也表示理解。反正孙婉柔以后不会再出现在她的面前了,只要不在她跟前蹦跶,她其实没什么意见。 师父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一个没有对她真正造成过实质性伤害的人,她没想过去赶尽杀绝。而且,更重要的是,她从来都没把孙婉柔放在眼里过。 孙婉柔所谓的设计、对付,在她看来都不值一提。 她对孙婉柔的报复其实只截止到那日她口哨唤了旁人过来,将孙婉柔与谢怀信暴露于人前这一步。 孙婉柔想教人撞见她和外男如何如何不清白,她也只想让孙婉柔处于那样的境地就行。 ——孙婉柔没得逞,所以谢凌云自己也也不大在乎那声口哨的结果。 纪恒看她神情,知道她确实是肺腑之言,放了孙表妹一马,他心中又酸又软。既感念她心地善良宽厚大方,又心疼她隐忍退让,又为自己出于种种考量只得如此而愧疚。 或许还有几分是看在他的面子上吧?他这样想着,心里一荡,伸臂将她拥进了怀里。 谢凌云不防他突然这么一下子,下意识想推开,但最终并没有动。她听到她头顶他闷闷的声音:「阿芸,很抱歉。」 他知道表妹这么做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 谢凌云眨了眨眼,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道歉。想了想,她猜测可能是因为他表妹想害她,所以他这做表哥的,代替表妹向她道歉。 她有些好笑,柔声道:「没事的,没事的,跟你没关系。呐,挺热的,你能松开我了么?」 九月初,虽不说很热,可俩人抱在一起,也不大舒服啊。而且,这还是在舅舅家的园子,他就不怕别人瞧见? 纪恒身体一僵,默默松开她,向后退了几步。他看着阿芸,暗暗叹了口气,又有些不自在。赐婚的圣旨下了以后,他只要见了她,就忍不住想跟她更亲近些,可她似乎不大喜欢他这样。 他咳嗽一声,说道:「阿芸,说起来后天就是重阳节了……」 他说到这里,就不再说下去了,只目光灼灼盯着她瞧。 谢凌云深吸一口气,有些无奈,有些好笑:「说吧,你想要什么?」她搬着手指头道:「荷包有了,香囊有了,穗子也有了,还要什么?」 她发现纪恒对节日特别上心,而且还喜欢寻了借口向她讨要礼物,最好还是她自己亲手做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纪恒耳尖有些红,「我是说,重阳登高,阿芸可愿与我同往?」 他记得去年重阳节,在去西山卧佛寺的路上,那个歇脚的亭子里,她一个幂篱打伤了那个行刺的侏儒。 那时的她自信耀眼,美丽大方。他忍不住生出亲近的心思。 「啊?」谢凌云呆了呆,没想到他要说的竟是这件事。她想了想,轻声道:「好啊,好啊。」 她喜欢出门,重阳登高挺不错。 听她连声说好,纪恒轻舒了口气,眉间洋溢着喜色:「那就这样定了。」顿了一顿,他又道:「只咱们两个,没有别人。」 他得好好想想,需要准备些什么。 谢凌云皱眉:「就咱们两个人?小南小北不去么?」 她心想,她去年是与七哥还有两个姐姐一起去的。今年两个姐姐俱有身孕,肯定是不会去了,只是不知七哥去也不去。 纪恒面上笑容微僵:「他们不去。」他腹诽,她这是第几次在他面前提起小南小北了?明明他现下的功夫不比那时候的小南小北差。 他又强调了一下:「只咱们两个,只我和你。」 「哦。」 纪恒笑笑:「阿芸,你不用担心安全,没事的。」 谢凌云瞧他一眼,心说,我从来都不担心安全问题。 纪恒想与她多待一会儿,就又提起她的那些武功画册,他说他自己也有学习,说着看一眼阿芸。 然而谢凌云只点一点头:「好。」 没有听到想要的夸赞,纪恒沉默了一瞬,小声道:「我等你及笄。」 「啊?」谢凌云一怔,笑了笑,「还有一年多呢。」 她也希望及笄啊。 及笄了,就是真正的大人了。 纪恒不便多待,又与她说一会儿话,就告辞离去了。 他刚一回宫,就听说父皇有事找他。纪恒来不及歇息,直接去见了父亲。 皇上眉头紧锁,神情凝重,看见他,只抬了抬头,教他坐下。 纪恒上前给父亲斟了杯茶,放在父亲面前,笑问:「父皇,怎么了?」 「你表妹是怎么回事?」皇帝沉声问道。 纪恒一愣,没想到是这件事,不过他着实也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他笑了一笑:「父皇知道了?」 「当朕还被蒙在鼓里呢!」 纪恒笑笑:「孩儿以为,父皇已经知道了。」 「朕何曾知道?!一个一个都瞒着朕,朕也是今日才听说!」皇帝语气甚是不悦,「婉柔果真一时糊涂做了恶事?」 这话纪恒听着不大舒服:「是,表妹的确是想毁了阿芸的名声,这一点,她供认不讳。至于是不是糊涂,那就难说了。反正她原本的打算,是教阿芸更衣时,有陌生男子闯进去,再带几个人去捉奸。嗯,就这样。阿芸运气好,逃过一劫。」 第二十九章 他简单说了事情的原委,皇帝也不好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皇帝才道:「你外公要把她远嫁?」 纪恒点头:「是这么一回事儿。听说表妹也挺满意。」 「她何曾满意?!」皇帝张口反驳,「她要是满意,就不会对着朕哭闹了。」 他按了按眉心,现下还觉得脑仁疼呢。 纪恒恍然:「解禁了?这就三个月了?孩儿原以为外公会禁到她及笄时呢。」 皇帝摆手:「她再过几日就及笄了,听你外公的意思,她及笄后就要嫁人了。也是可怜……」 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容貌又像他故去的妻子,看着她哭,他也于心不忍。他原说英国公太狠心了些,可是如今看儿子的意思,似乎儿子并不这么觉得。 他知道婉柔做错了,静下心想想,也知道婉柔并未把皇家,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可他还是不大舍得责怪。 小姑娘家家错了,改好了就成。何必将其放逐,让其远离父母家人? 叹了口气,皇帝说:「罢了罢了……」大不了过几年就将她夫婿调回京城。儿女婚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孙家都跟人定下了,他虽贵为皇帝,可也不能擅自毁人姻缘。 纪恒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皇帝饮了口茶,不再提起此事,复又问起儿子一些朝堂之事。 他做了多年太子,险些地位、性命都不保,对权势也不是真正上心。他更希望可以将手中权杖好好交到儿子手中。 听父皇问政,纪恒站直身体,打起精神来回复。 皇帝看着儿子尚显稚嫩的脸庞,忽然生出一个想法来。何不等儿子大婚后,教他监国试试? 他早年担心自己的处境,耗费心神,不说万岁,长命都不容易。他得早早为身后事做好打算。 议完朝堂之事,皇帝面上堆了笑,温和地道:「听说你出宫去了薛家?」 纪恒点头,面带赧然之色:「瞒不过父皇的眼睛。」 皇帝摆手:「别这样说,你身边没朕的耳目,朕也不是非要得知你的行踪。」他笑一笑:「阿芸在薛家做客?」 「是。」纪恒见避不过,索性大大方方,「孩儿去见了她,后日是重阳。」 「哦。」皇帝笑笑,「这是要同她一起去登高了?唉,可惜她晚生了一年,现下你只能再多等一年了……」 他交给儿子处理的事情,儿子做的很好,皇帝此刻心情不错,也有兴致调侃两句。 不过,让他意外的是,他儿子却是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纪恒确实不想多等这一年。 他笑了一笑,轻声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至少要等她及笄。 不过在这一年里,他们可以时常见面,这算是他唯一能感到安慰的。 纪恒忽然开始期待后日的共同登高。 九九重阳当日,纪恒早早去了薛家,接了阿芸一起外出。他一身常服,谢凌云则换上了男装。 谢凌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男装方便一些。她没有特意再教人赶车,而是选择和纪恒同乘一车。 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共乘一辆车。车内空间不大,阿芸也不做声,纪恒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深吸一口气,有意打破这种安静。他随口问道:「阿芸,那个八九岁的少年人是谁?我听说薛舅舅新收了个义子?就是他么?」 他在薛府看见了那个少年,身体瘦弱,脸色不好,像是大病初愈之人。 「……嗯?」谢凌云微怔,「你说凌风?」 纪恒点头:「嗯。」 谢凌云叹一口气:「就是他啊……」她有些苦恼:「舅舅说他是练武奇才,想要我指点他功夫。」 「他不是么?」纪恒不解。 「也不能这么说。」谢凌云道,「他在武功上确实有天赋。只是……」 纪恒一笑:「阿芸若不愿意,不教就是。」 谢凌云皱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小器的人。」 纪恒失笑:「我知道啊,阿芸大方,阿芸能教军中将士,还肯将功夫画下来,影印成册,让万民学习,怎么会是小器之人?」他顿了一顿,悄悄向她靠近了一些,口中问道:「是觉得有不妥之处?」 他说这话教谢凌云心里舒坦了不少,她「嗯」了一声,小声道:「那个凌风,的确很有天赋,只是,我对他还不够了解。」 老实说凌风的经历,有几分像她上辈子听师兄们提过的大侠们。孤儿出身,父母不明,年纪轻轻,天赋异禀,历经生死,又失去记忆,还得人相助,终成或许就能成一代宗师呢。 只是,上辈子收徒的人对带艺求师者都要考察一番,在摸清凌风底细前,她想她不会真正教他。 她甚至有点怀疑,那个凌风不用她教。 纪恒笑笑:「他是什么来历,阿芸若是想说,可以跟我说一说。」 谢凌云略一思忖,想着纪恒也不算外人,就将舅舅所述,讲给纪恒听。 纪恒听后沉默了一会儿,笑道:「要是不放心,教人查查就是了。这有什么值得为难的?既然说他是紫梁街的流浪者,那在紫梁街一查肯定能查到。」 「……嗯?」 纪恒笑笑,轻轻动一动她稍微歪了的发髻:「你说的是,薛舅舅太心急了。身体都没养好,学什么武艺?况且……」 他略一沉吟,没有说下去。 纪恒心说,况且那人据说是毫无记忆,没人知道他以前是什么身份,也没人能预知他以后是什么人。学武可以不急在一时,他首要学习的应该是忠君爱国,规矩人伦,以及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吧。 字还未必认识呢。 学武是次要的。 至于薛大人担心的练武天才埋没……他看一眼男装的阿芸,唇畔浮起一抹笑意,若真是天才,又哪里会埋没呢? 谢凌云不想再提这件事,就没接他的话。她想,他若想查,就去查吧。 马车缓缓行驶,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山脚下。 纪恒打起精神,异常期待登高之旅。 在他最初的设想中,两人可以慢慢上山,一面慢行,一面欣赏周遭风景,还能说说话,谈谈心,增进感情。 或许他还能拉拉她的手,也许能像上次那般背了她走…… 然而,事实上,马车停止后。纪恒先下了马车,伸出手,想搀扶阿芸下来。 谢凌云看了看他支着的手,知道他的意思。她犹豫了一瞬,到底是没有直接跳下来,而是扶着他的手,缓缓下了马车。 她现下是男装呢,无碍的。 车夫侍卫等人就在山下等候,他两人则相偕上山。 今日重阳,登高的人,偶尔会有人三三两两,结伴上山。 谢凌云心情颇佳,她脚下生风,走得极快。 纪恒咬咬牙,大步上前,跟上她的脚步。他咳嗽一声,说道:「阿芸……」 「……嗯?」谢凌云脚下微顿,看向他,「怎么?」 纪恒有些无奈:「不必行的这么快,天还早着呢,何不一路赏玩风景,一路慢行?」 他说这话时,脸不红,气不喘,一派悠然闲适的模样。 谢凌云信服地点点头:「对,你说的很对。」 第三十章 于是,在接下来,她放慢了脚步,想欣赏一下沿路风景。 不过真放慢了脚步后,她发现这风景还真没什么好看的。山路崎岖,有石头,有树木,有花草,还有随处可见的人。 纪恒却是兴致高昂的模样,告诉她,这儿的树木像什么,那儿的石头有什么典故…… 谢凌云颇觉惊诧,平平无奇的东西,他怎么能想到这许多? 她哪里知道,纪恒在前一日已经向身边的人打听过沿路的风景典故,这一路的景致,他一点都不陌生。 看阿芸眼睛亮闪闪的,有惊讶,亦有兴奋,纪恒心中欢喜,心说自己没白准备,她还是很开心的。 途中纪恒问了数次,问她是否疲惫。 谢凌云只道他是累了,她甚是体贴:「你若累了,咱们可以歇歇,这儿歇脚的地方不少呢。」 纪恒不好直接说,他想牵着她,想扶着她,想背着她,只能含糊应着,和她一起歇息。 这山不高,登到山顶也没花多久。 山顶有泉水清澈透明。这是纪恒提前得知的,所幸这边偏僻,并无其他人。 纪恒很喜欢这里,清幽美丽。他想,阿芸肯定也喜欢这里。 谢凌云有些饿了,好在纪恒准备充分,身上带有干粮和水。她吃了一些宫中御厨所做的糕点,饮了一点水,又看向纪恒:「你不饿不渴么?」 纪恒摇一摇头:「不饿。」 掬一捧山泉,谢凌云洗了洗手,看向纪恒:「那咱们什么时候回?」 纪恒挽了挽袖子,也半蹲在她身旁,学她那样,掬了一捧泉水,笑道:「为什么急着回?刚上山就下山?」 谢凌云扁了扁嘴:「这山没什么好玩儿的。」没有寺庙,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纪恒一噎,却是一笑:「没有啊,我觉得挺好玩儿的。」 有山有水,还有她,哪里不好了? 谢凌云看看他,没有反驳,只轻声说道:「那就当是好玩儿吧。」 纪恒听她这话似是有些委屈,又有些无奈,他默了一默,取出一张帕子,递给阿芸,笑道:「那咱们歇一歇,待会儿就下山。」 谢凌云没接帕子,而是就着他手里的帕子擦了擦手。她忽的想到了什么,狡黠一笑,歪着脑袋:「其实我不用帕子,手也能干,你信不信?」 纪恒擦拭着手上的水渍,想也不想:「我信。」 他回答的这么爽快,她反而觉得没什么意思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坐在干净冰凉的石头上。 纪恒皱眉:「阿芸……」 他听说过,姑娘家最好不要坐在冰冷的地方,很伤身体。阿芸虽然厉害,可说到底也只是个姑娘家。 他想了一想,伸手去脱自己的衣衫。 谢凌云吓了一跳,猛地站起身来:「你做什么?!好端端的,你脱衣服做什么?!」 纪恒有些无奈:「地上冷,你要想歇息,就坐我衣服上。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他心念微动,有几分苦笑不得。他停止了脱衣的动作,慢慢走向她,居高临下看着她,似笑非笑:「阿芸刚才在想什么?」 谢凌云面红耳赤,尴尬极了,小声道:「我,我没想什么……」 她就是觉得他脱衣服不应该。他们本来在斯斯文文说话,他怎么突然就要脱衣服啊?他之前就常常悄悄去拉她的手,或者突然抱她。这一回发展成直接招呼都不打就脱衣服了吗? 他说是怕地上冷,想教她坐在他衣服上。 「阿芸……」纪恒向她靠得更近,两人的呼吸相互纠缠。可他的语气却是略带可怜。 谢凌云忽然觉得不自在起来,她下意识伸手推了他:「你别靠这么近!」 话音刚落,她就意识到了不对劲儿。她方才那一推没有刻意控制力道。他给她这么一推,直接后退数步,「哗啦」一声落进水里。 谢凌云瞪大眼睛,看着站在水里的纪恒。 山泉形成的水洼,水不深,仅仅才到他的腰际。可是,他身上湿淋淋的,脸色更是难看。 「……纪恒,我……对不住,我先拉你上来。」谢凌云心里不安,充满了浓浓的愧疚,不多想其他,先伸了手,想要拉纪恒上来。 纪恒盯着她白皙的手,一动不动。 谢凌云更加愧疚了,软语道:「纪恒,你先上来,好不好?」 纪恒看了她一眼,这才握住了她的手。 谢凌云还未用力,他自己倒先上来了。 谢凌云忙去查看纪恒身上,看他身上衣衫全湿了,愧疚不安,轻声道:「真对不住,我方才没控制好力道。要不,你把衣衫脱下来,我给你弄干?」 纪恒斜她一眼,慢吞吞道:「这是你让我脱的?」 谢凌云点头:「是是是,我让你脱的,我让你脱的。你脱吧!」 她想她用内力,应该可以很快弄干他的衣衫。 有了她这么一句准话,纪恒这才慢悠悠地将外面常服脱下。 谢凌云忙上前去接他的衣衫,手快碰到时,他的手却忽然向后缩了一下。谢凌云不解,瞧他一眼。 纪恒轻哼一声,这才把衣衫交给她,说道:「你要生火烤干么?那得去寻火石来。」 他想,他们身上都不会带火石。 谢凌云道:「才不用。」她先用手去拧,确定拧不出一滴水后,才用内力烘干。 纪恒看着她拧衣服,动动唇,有心想接过衣衫,自己来拧。可是看她低了头,认真专注,他又止住了到嘴边的话。 他心想,她给他拧衣衫的样子,真像是个贤惠的小媳妇儿。 不对,谁家小媳妇儿会这般大胆,把自己相公推到水里去? 纪恒心头一热,相公、媳妇儿,这称呼他倒是挺喜欢的。 谢凌云用内力烘着衣衫,脸颊微红,觉得有些对不住她师父,也对不住天辰派的开山祖师。天辰派的精妙内功,就是拿去给人烘衣服的么? 纪恒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看她白玉般的脸颊隐隐浮现着胭脂之色,他不由得心中一荡,一时忘形,伸出食指去碰她脸颊。 触手柔软而灼热,他心里一慌,手指也似被烫着了一般,他匆忙收回了手。 谢凌云抬头看他:「怎么?快好了。」 「……好了?」纪恒微怔,有些许失落,「这就好了?」 「啊……」谢凌云抖了抖衣衫,看重新烘干的衣衫微微发皱,不像他穿在身上时平整,她一脸歉然,「也不算好,挺皱的……」 「阿芸……」纪恒接过来,惊讶极了,她做了什么,这就干了?连一点潮意都没有? 他只说了两个字,谢凌云已然抢道:「我给你一件!」 「嗯?」纪恒不解。 谢凌云面上红潮未退,有些忸怩:「你要是嫌它皱了,我日后再给你一件就是。」 纪恒哭笑不得,他重新穿上衣服,口中却道:「那我若只要这一件呢?」 谢凌云一脸为难:「那我也没法子了……」 纪恒闷笑,伸臂将她揽进了怀里。 因为有前车之鉴,谢凌云不敢再推他,也忘了挣扎。她初时支着两只手,无处安放。后来或是觉得这样不大自在,就干脆将手放在他后背。 第三十一章 她柔嫩的小手刚放到他背上,纪恒的身体就微微一颤,兴奋极了。她是在回抱他?是,她是在回抱他! 他手上用力,抱得更紧了。 谢凌云的手略略一动,就放在了他后背要穴。 她声音也闷闷的:「你衣裳干了,不用再这么暖了。」 纪恒笑一笑,过了一会儿,才慢慢松开她。他轻声道:「阿芸……」 真想早点把她娶进门。 有了这么一出,谢凌云也没了再歇息的心思。她抬头看着他:「咱们回吧?」 纪恒固然想在此多待,可是既然她不愿,那他也不好勉强。 于是,他点一点头:「好吧。」 两人慢慢下山。 谢凌云隐约觉得纪恒兴致缺缺,不似上山时那般高兴。她想着他定是累了,她得帮他驱乏。她犹记得那回她喝了些酒后,他给她讲故事的场景,就有样学样,提议道:「纪恒,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嗯?」纪恒微怔,有些意外,但是她提议了,他却不会拒绝。他笑笑:「好啊,我很期待。」 谢凌云理了理思绪,讲起自己前些日子看的话本。她自小听过门派中师兄讲江湖故事,那是小小的她唯一的消遣。 故事听得多了,她讲故事的水准也不差。她模仿着小时候听的故事,神情认真,语气夸张。 她一面讲,一面去看纪恒的神色,看他面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她心中颇觉满足。 一个神仙打架的故事讲完,谢凌云看向纪恒:「你还要听么?」 「要。」 她讲故事的样子看起来很有意思,比她讲的故事要有意思多了。 谢凌云点一点头,心里有些满足。她想了想,将上辈子听的故事稍微换了背景,慢慢讲了出来。 这是一个侠侣变怨侣,互相残杀,最后同归于尽的故事,很短,但是她讲的感情真挚,甚是精彩。 纪恒听后沉默了一会儿,他心说,这多半是阿芸在拿故事提醒他,给他一个警醒。她想让他知道,她亦是决绝刚烈之人,眼中揉不得沙子。 他有些想笑,又有点心疼。他想,阿芸可能还是不能对他完全放心啊。 他轻声道:「阿芸,你放心。」 他以后会证明他自己,会让她看到他的心意。 谢凌云愣了愣,也不知他是喜欢这个故事,还是不喜欢。「你放心」是什么意思?她放心什么? 她呆了一会儿,忽然福至心灵,她笑问:「纪恒,你是不是觉得我在暗示你什么?」 「阿芸……」纪恒不承认,也不否认。 谢凌云扁了扁嘴,说道:「我这回只是讲故事,没想暗示什么。」 纪恒挑眉,没有说话。 已经到了半山腰,谢凌云想着真真假假,反正他也分不清楚,那就跟他说点别的吧? 于是,思考了一下措辞,她开始说:「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讲一个好玩儿的。」 纪恒点头,表示愿意聆听。 谢凌云讲的故事很简单,一个武功高强的掌门,捡了一个弃婴,收她为徒,传她武功。她是他疼爱的小徒弟,学武功也快。他曾戏言,若她再聪明一些,就把掌门之位传给她。他也说,想亲眼看着她出嫁…… 掌门师父年纪大了,终究是没看见她长大,就撒手离去。 「后来呢?」纪恒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沉默。 谢凌云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天上的太阳,慢悠悠道:「后来那个小徒弟,就被人一掌打死了啊。」 「……啊?」纪恒有些意外,「没了?」 谢凌云点头:「没了。」 「这个没意思。」 「是啊。」谢凌云有些怅然,「是没什么意思,或许就是一个梦。」 她有时候不知道,究竟上辈子的十几年是个梦,还是这辈子的十几年的是个梦。 纪恒不理解她身上忽然涌现出的悲伤,他只知道这种情绪不该出现在她身上,他也不想在她身上看到。他轻轻抱住了她,有几分迟疑:「阿芸,你不高兴?」 是因为他说没意思么? 他想,她给他讲故事,虽说没意思,可他也不能真的就这般直白的说出来。于是,他随即改口:「其实,也不算是没意思……」 谢凌云并不领情,她任他抱着,抵在他肩头:「我没高兴,你也不用安慰我。」 他没说错,就是没意思。她上辈子十多年勤勤恳恳练武,却糊里糊涂丢了性命。没有惩恶扬善,没有扬名立万。再无趣的江湖故事里,都不会有她这么一个人。 又能有什么意思呢? 纪恒语塞,下意识辩解:「我不是安慰你……」 可若是教他说有意思在哪里,他一时半会儿也说不上来。他想了想,转而问道:「她怎么给人打死的?为什么会被人打死?」 他想证明,他有认真听,这个故事也确实有意思。 谢凌云身体轻颤,轻声道:「就那么给人一掌打死了啊。那人对她说‘阿云,你过来,师叔有话跟你说。’她就那么走了过去,微微低了头,说‘师叔请讲。’师叔什么都没说,直接一掌就击在了她头顶。她啊一声,就死了呀……」 这些事情,她还记得,一幕一幕,甚是清晰。她有时候觉得那些都不是真实的,都是她的臆想,她就只是谢家的九小姐谢芸而已;可有时候她又觉得现下都不是真实的,只是谢凌云的一个梦。 爹娘家人,以至于这个纪恒,都是她臆想出来的。等她梦醒了,一切就都消失了。她还是天辰派埋头学艺的谢凌云。 纪恒不明白,她明明说的很平静,可他为什么会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而且她讲的故事里那个人也叫阿芸,这让他觉得很不吉利。 他皱了眉,轻声道:「不说这个了,换个别的,我给你讲一个吧。」 他松开了她,改而牵着她的手,缓缓前行。他思索了一瞬,没听到她回答,他就笑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不等她开口,他开始讲起从书上看来的笑话。 谢凌云弯弯唇角,很喜欢他讲的故事。她想,可能不是她的错觉,他专挑好笑好玩儿的来讲给她听,是想逗她开心吧? 她很领他的情,反握住他的手,小声道:「纪恒,你真好。」 纪恒瞧她一眼,看她眉眼之间的郁气似乎消散了些,他笑一笑,挑了挑眉「现在知道我好了?」 「……」谢凌云一笑。 「把我推到水里的时候就不说我好了?」 谢凌云面上一红,心说,这人真小气,真不经夸。她都夸他了,他还专门提她的错处。她甩了他的手,小声道:「你还提!」 她大步向前走。 纪恒一笑,快步追上,再次拉了她的手,轻笑道:「为什么不?我要提一辈子呢,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忘了?」 谢凌云再次甩开他的手,歪着头看向他:「别人看着呢。」 纪恒并不在意:「让他们看啊。」 他心里有些欢喜,有些得意,有什么看不得的?他怕别人看么? 有前车之鉴,谢凌云甩他手时,不敢太用力,生怕将他甩到,乃至摔伤。这山路虽然不算太崎岖,可是若真滚下去,那也不是闹着玩儿的。 第三十二章 于是,她只能任他拉着手,一步一步往山下走。 她总觉得有人在看他们,偏偏纪恒毫无所觉的模样。 他给她讲故事,故意用她的名字做主角。在他口中,她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偏偏却对他情有独钟。 他口中的两个主角,一个阿芸,一个阿恒,时而阿芸是女的,阿恒是男的;时而阿芸是男的,阿恒是女的。但不管是男是女,大结局总是阿芸和阿恒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 谢凌云听得直笑,初时还觉得尴尬,想要伸手打他。可是他一本正经讲来,竟然让她生出一种,咦,这样也挺好的错觉。 她想了想,若真按纪恒讲的那样,也挺有趣。 纪恒看她展露笑颜,他也笑了,说道:「这也是有意思的故事是不是?不要因为一个阿芸过得没意思,就不开心。其他故事里,阿恒都会陪着阿芸啊……」 谢凌云呆了呆,鼻端微微有些发酸。他还是在逗她开心啊。可是,他说的的确很暖心。 纪恒又道:「其实你说的那个故事,没有讲完。阿芸被师叔打了一仗,但是并没有死,只是晕了过去。有个叫阿恒的大夫,治好了阿芸,帮她教训了师叔,他们拜堂成亲,结为夫妇,生儿育女,白头偕老……」 他明明在胡说八道,可偏偏一本正经的像真的一样。 谢凌云抬起手,她对自己说,她该打他一下,算是对他胡说八道的教训。可是,她最终只是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 「纪恒,你讲的故事,我很喜欢。」 虽然,事实并不是那样。 阿云没有阿恒。 阿云已经死了。 可是她想,如果阿云被打了一掌后,真的如他所说,只是晕了过去,后又被阿恒给救了。她真的会同阿恒白头偕老也未可知。 阿云没有阿恒,她现下身边有纪恒。不知道纪恒是不是真会如他自己所说,一直陪伴,永不相负。 她将头抵在他的肩头,轻轻地,主动地。 她听见他的心跳,有力,响亮。 谢凌云有些惶恐,有些不安,心里又有些暖暖的,胀胀的。她轻声说:「纪恒,你莫骗我,我阿娘说我憨直,你说话,我是会当真的……」 纪恒一怔,忽然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心中狂喜,犹自不敢相信:「阿芸,你……我不骗你。」 他想,姑娘含蓄,她这话其实就跟上邪差不多了吧? 谢凌云缩回了脑袋,不再看他:「走吧,咱们下去吧。」 纪恒看着她笑:「好。」 与阿芸相识一年多,他想他对这个姑娘基本上是有一定了解的。她是她舅舅口中的学武天才,可是在有些事情上她却迟钝得可以。她有时很懵懂,但有时候又容易被感动。 明明不是什么聪明贤惠的姑娘,可偏偏在他心里扎了根一般。 想教她开心,想把她留在身边,也想看她光彩夺目。 两人下山后,纪恒先送了谢凌云回薛家,看她进门后,他才转身乘车回宫。 皇帝听说他回来,同他共进晚餐,不免又问起今日如何。 纪恒自然说好。 皇帝看儿子眉眼之间的喜气尚未散去,轻哼一声,没再发问。 倒是纪恒在饭后,向父亲提起阿芸将武功画在图纸上的事情。 皇帝看儿子一眼,奇道:「你待怎样?真弃文从武?」 纪恒摇头:「父皇说笑了。这不是什么高深功夫,三岁小儿,耄耋老人,都能学的,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不算武功。倒是可以教百姓学习。」 他回想着阿芸的话,唇畔浮起一抹笑意。他想着她说,愿大齐人人身体康健,愿国泰民安。 他胸中一暖,缓缓说道:「父皇以为怎样?」 皇帝皱眉:「身体康健固然是好,可若是人人习武,全民皆兵,那……」 那若有百姓造反,朝廷的军队,又怎能奈何得了他们? 纪恒看父亲神色,已猜出了父亲的心思,他笑一笑,将温热的茶递到父亲面前,笑道:「父皇多虑了,真全民皆兵,那何愁外敌?至于对内?父皇忘了阿芸所授剑法?」 他心说,哪有江山能万世永坐?对大齐来说,最要紧的是边境,是对付夷狄。百姓强身健体,利大于弊。 更何况,百姓造反?历来老百姓最容易满足,只要能有一口吃的,就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造反。如今帝传几代,政事清明,父皇实在不用担心这些。 皇帝看儿子一眼,半晌方道:「等你能做主了,再说吧。」 在他的设想中,待儿子大婚后,就教儿子监国,他会一点一点把权力交到儿子手里。儿子真想做什么,就等他自己能做主后,大胆去做。 「……父皇,父皇,爹……」纪恒道,「孩儿不是那个意思。」 皇帝闷声道:「朕知道。罢了,不说了,你今天登高,想来也累了,且回去歇着吧。」 纪恒点头应下,稍时离去。 夜深人静时,他想着今日发生的事情,欢喜固然欢喜,满足自是满足,只是他仍是有些不解阿芸最后那个没意思的故事。 虽说他用自己的法子把她逗开心了,可他静下心来想想,还是不大理解她为什么因为一个故事就难过成那个样子。 阿芸,武功,掌门,打死…… 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大明白,只得暂时先按下。少时又想到她提的那个凌风,他想那就教人查查吧。她身边突然出现的人,他也不大放心。 谢凌云这回在舅舅家住了十来天,她向舅舅提起等日后凌风身体养好了,须得请个师父,读书认字,学规矩人伦。——她记着纪恒的话。 她对舅舅说:「即使要考武状元,也不能不识字是不是?」 薛裕深以为然,满口应下。他心想,阿芸说的是,少年人不能不识字。既然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况且先前还是街上流浪的,是该请个师父教凌风好好认字。 薛裕初初见到凌风,觉得是个奇才,恨不得将所有的武功都教给他。可是快一个月过去,他渐渐发现,凌风几乎是诸事不懂。 一些食物,凌风不知道怎么吃;基本的规矩,凌风也不大懂。 的确是该好好学学。 九月中旬,谢律使人赶了马车去接女儿。 谢凌云稍微收拾了衣衫,向舅舅舅母告辞后就回了家。 薛氏半个多月没见到女儿,甚是想念,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一会儿话,又问起她在舅舅家的种种。 谢凌云也不隐瞒,能说的都说了。 薛氏只含笑看着女儿,对女儿说什么,其实并不大在意。 几天后,纪恒的人将调查的结果告诉了谢凌云。 结果显示,那个叫凌风的少年原先确实是紫梁街的流浪者,有时也因为抢地盘跟人打过架,虽然瘦小,但是力气大,又有巧劲儿,一个人能打好几个。前些日子,生了一场大病,都快不行了,醒来竟然还能跟人打架…… 或许真是奇才,只是先前被埋没了。 谢凌云点头,悄然松了口气,没再多想。 她还有旁的事情。先前她弄皱了纪恒的衣裳,说了要赔他一件。于是她去了霓云坊,报上纪恒的尺寸,要人给他做衣裳。 第三十三章 她戴着幂篱,可是裁缝师傅狐疑的目光还是让她觉得不大自在。她咳嗽一声,说道:「是给我家里一个家人做的。」 大师傅「哦」一声,在簿上记下数字。 谢凌云又强调一遍:「真是我家人。」 大师傅又「哦」一声,似是信了。 谢凌云有些懊恼,早知道她该给家里人一人裁一件衣裳,这样也不会让人生疑了。可是她还没问清爹娘的尺寸。 「……嗯,这衣裳要的有些急,大师傅,十月十二之前可能制成?」 大师傅抬头看她一眼,点头道:「能,不过得加钱。」 「……加,加,加,那就加。」谢凌云毫不犹豫,「加多少?」 她的月钱几乎没花过,也不怕加钱。 大师傅这才笑了,伸了五个指头。 「五文?」谢凌云迟疑着问。 「五百文。」 谢凌云一呆:「五百文就五百文。荷香,给钱。」 一旁的荷香忙上前付账。 交了定金后,谢凌云心头放下一桩事,再交代一遍十月十二日之前需做好,就带着荷香出去了。 回去的途中,荷香小声道:「九小姐,其实,五百文太多了。」 「……哦。」谢凌云叹息,「多就多吧。」 她想,她花的多些,纪恒即使真不喜欢,也不能表露出来。毕竟她是花了钱的。 时间嗖的一声溜走,十月初,谢凌云就听说英国公的孙女孙婉柔远嫁了。她虽未亲至,可也听说孙婉柔哭得厉害。 谢凌云承认,她有一点唏嘘,可究竟是为什么,她又说不上来。 孙婉柔远嫁后的第二天,谢萱忽然回门了。谢萱的神色不大好看,她按照礼数去见了卫氏和薛氏之后,就去找了谢凌云。 不管怎么说,都是谢家的姐妹。虽然之前有过种种不愉快,可谢萱真上门了,她也不能不管不顾。 谢凌云教丫鬟泡茶,她陪着谢萱。 谢萱开口就道:「孙婉柔的事,你知道了?」 「嗯。」谢凌云不想提这件事。 「有时候我觉得她挺可恨的,可我又觉得她很可怜,就跟我一样。阿芸,她跟我一样可怜……」谢萱怔怔的,并不快乐。 谢凌云听她这么说,看她的神情,也觉得她的确可怜。 点一点头,谢凌云道:「嗯……」 「我那时去找了她。你说,她被逼着嫁给自己不想嫁的人,是不是跟我一样?」谢萱苦笑。 谢凌云没有回答,也不好回答。若单说是被逼嫁给不想嫁的人,的确是可怜。 谢萱看着妹妹,又是一阵苦笑:「是了,这些我不该跟你说,你不懂。你又怎么会懂呢?」 她的妹妹,一直那么幸运。而她自己,明明没做错什么,却屡屡倒霉,直到今天这个境地。 谢凌云慢吞吞道:「也不是。」 「不是什么?」 「也不是不懂。」谢凌云看着她,「你不满意你的婚事,我知道的。」 谢萱轻哼一声:「你知道又有什么用?」 明知道她在受苦,却不管不问,不肯拉她一把,知道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不知道。 谢凌云沉默,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最早她也想过帮谢萱,但是她当时的主意可能在谢萱看来都不切实际,被谢萱一一否决。现在或许谢萱还想和离,但是,怎么说呢?一则谢萱的语气态度让她很不舒服,二则她也没有很好的主意。 她并不是很想和谢萱见面。见一回,心里都要憋闷很久。 谢凌云道:「是没用……」 谢萱哂笑,转而提起自己的同胞哥哥,心中又是暗恨,又是心疼。她有这么一个哥哥做拖累,真是,还不如没有…… 在谢芸这儿讨不得任何好处,只是抒发一下心里的闷气,谢萱明白这一点,坐了一会儿就说累了,要回去了。 谢凌云松了口气,看谢萱每回一脸哀伤的模样,她也不自在。 她不禁想,若她与谢萱易地而处,她会如何。 想了半天,想不出来,干脆不再想了。 她心里憋闷,走出房间,在家里走走转转,嫌不过瘾,支开丫鬟,换了男装,悄悄出门转了一圈,才又回还。 出去一趟,感觉心里舒服多了。 十月初九,谢凌云生辰那日,宫中有贺礼送来,谢律夫妇甚是高兴。宫里一直很重视阿芸。 然而没多久,谢家的五姑娘谢萱就被英国公府给送回来了。 与之相伴的还有一封放妻书。 送谢萱归来的下人说道:「还有谢娘子的嫁妆,稍后就会送还回来。」 这回的称呼是不伦不类的谢娘子。 谢家上下震惊,卫氏只嚷胸口疼,忠靖侯谢均更是直接惊问:「这是怎么回事?!她犯了七出中的哪一条?」 放妻书,说的难听些,与休书有什么分别?谢家立家这么久,还是第一回有姑娘被休弃。 忠靖侯胡子抖动,脸颊肌肉颤抖,要英国公府给个说法。他愤怒不已,他当日给英国公府留面子,而英国公府就是这么回报他的? 而谢萱则抱着放妻书,又哭又笑。 一年多了,她付出了代价,终于得偿所愿了,可她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忠靖侯问谢萱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好端端地被休弃了。 谢萱只低着头,并不回答。 忠靖侯气得想把她赶出去,但到底是忍住了怒气,叫谢律夫妇过来,好一阵数落。 谢律有点懵,太意外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萱儿会被送回娘家。明明上回他见到孙叔宁时,对方还对他恭恭敬敬。他叮嘱孙叔宁好好对待谢萱,孙叔宁也应了的呀。 怎么就突然写了放妻书? 他也问女儿缘由。 谢萱不答,只求家里给个容身之地,好教她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薛氏暗叹一声,心说谢萱这情形跟谢蔳不同。 谢蔳当初是寡居无子,且夫家要去远处上任,大嫂王氏怜惜女儿,才接了谢蔳回娘家。而谢蔳的夫家又念着谢蔳青春年少,没有扣人。 谢萱却是被休弃的。 谢律要看放妻书,谢萱大大方方给他看。谢律见那放妻书措辞委婉,只说今后再无关系,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却并未说明确切的缘由。 在谢律看来,一女不嫁二夫。如果不是不可调和的矛盾,他希望谢萱能再回孙家。 他刚一流露出这念头,就被谢萱拒绝了。 谢萱怎么可能再回英国公府?她好不容易才逃离那个地方,她才不要再回去。 谢家的姑娘被无故休弃,谢怀礼和谢怀良等人奉忠靖侯之命前往英国公府讨要说法。 孙叔宁倒也见了他们,只说要他们自己去问谢萱。他又笑称希望孙谢两家的关系不会因此而疏远,以后还是亲戚。 听他这么一说,谢怀礼与谢怀良对视一眼,均想,是不是谢萱做了什么,孙叔宁不好说出口。 如此一来,倒像是孙叔宁给谢家面子了。 两人不好再问,告辞离去,将此事告诉忠靖侯。 忠靖侯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问谢萱又问不出来,只得暂且压下此事。 谢萱的嫁妆却迟迟没被送回来。 谢萱并不急,嫁妆于现在的她而言,并不重要。——她几乎都要忘了她上辈子因为嫁妆比妹妹少而恼火的事情了。 第三十四章 她现下只想着离开英国公府。 薛氏教人收拾了一个院子出来,将谢萱安置在此。 谢萱倒也不喜不悲,怡然自乐的模样。 她寻思着她如今成功与孙叔宁脱离了关系,回到谢家,谢芸应该回来看看她,问问她是怎么成功办到的。 然而谢凌云只谢萱回来的当日给她分了寿桃寿糕以后,就没再出现。 谢凌云意外于谢萱得到放妻书,她心里也松了口气。谢萱期待这一天很久了,得偿所愿应该很开心吧?只要不是每天都一脸哀伤的样子,那就好。 她又带着丫鬟去了霓云坊,先前定做的衣衫果然已经做好了。 谢凌云打量着衣裳的料子做工都不错,也暗暗点头。她教人将衣裳包起来,准备带走。 刚鱼动身,却见到一行人施施然走了进来。当先的正是孙叔宁。 谢凌云有些尴尬,她心想,反正她戴着幂篱,他也不认识她,没必要厮见。 不想那孙叔宁竟向她走过来,试探着问:「谢九小姐?」 谢凌云不答。 「我在外面看见谢家的马车了,是谢九小姐吧?」孙叔宁颇为笃定的模样。 谢凌云只得福了福身,她不好称呼孙叔宁,干脆不称呼。 孙叔宁笑了一笑:「诶,你姐姐可还好?孙家可有去提亲?」 谢凌云愣了愣,不大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他刚给了谢萱放妻书,怎么又问孙家有没有提亲?这是什么意思? 她轻声道:「我不懂,我还有事,要先回去了。」她带着丫鬟从孙叔宁身旁而过。 孙叔宁面无表情,待她离去后,才愤愤地甩了甩袖子。 谢九避而不谈,那就是真有此事了?! 他与谢萱成亲一年有余,虽说当初成亲的原因让人很不愉快,但是他曾经也想过或许日子能就这么过下去。 他承认,是他对不住谢萱,谢萱不想嫁他,情理之中。——他自己也不想娶她。 婚后她不许他近身,洞房花烛夜,她直接拿剪刀捅了他。 后来他们相互无视。有时他也存心跟她较劲儿想让她服软。可是谢萱在跟姨娘之流时,也没想过向他求助。 因为他女儿的事,孙叔宁对谢萱失望,再后来得知孙九郎的存在,孙叔宁更是不甘心。 前几天,谢萱不知什么缘故,借着他女儿,向他示好了。 不能否认,孙叔宁当时惊喜又兴奋,他想,她这是开始接纳他了,开始想做真正的英国公府少夫人了。 他骄矜地接受了她的示好。当夜,他宿在了她房里。 她初时可能有些不愿?他也不大清楚,又觉得她的行为,更像是女子的矜持。 老实说,他很满意。他想,她这是要好好过日子了。他开始考虑,以后是不是该给她撑撑腰? 不管怎么说,她比他小了好几岁,又是在那等情况下,嫁给他的。 她心里有怨气,他也能理解。——真正有了夫妻之实后,他倒学会替她考虑了。 他想着他二十来岁,也该有嫡子了。她既然认命了,也认他了,那他就对她好点吧。 然而,他正想着,谢萱却兜头泼了一盆冷水给他。 她很平静:「咱们和离吧,或者你给我休书也行。」 「什么?!」孙叔宁胸中那丝旖旎迅速退去,脸上的红润也瞬间变成了白色,他咬牙道,「你在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谢萱闭了闭眼睛:「我说,你休了我吧!孙叔宁,你放了我吧!我的名声,你也毁了,我的身体,你也得到了。我身上再没有值得你留恋的地方,你何不放了我?」 她是万般无奈之下,才想到的这个法子。她受够了在英国公府的生活。她跟孙叔宁相处了一年多,知道这人贪花好色,但骨子里最是骄傲。 她不知道这个法子行不行,但也只能一试了。 她想,没有人会帮她,只有她自己。而她所能利用的,也只有她自己的身体。 同时她心里又有些后悔,她竟然就这么把身体给了这个男人。她对自己说,没关系,没关系。反正她算是出嫁过一次的。即使她是完璧之身,也不会有人相信。 孙叔宁猛地迫近,他抬起她的下巴,咬牙:「你再说一遍,你要我休你?」 他心中充满了荒谬感,他以为她是想开了,想好好同她过日子了。没想到竟是以自己身体为代价,想要换得自由身。 「我不同意,你听着,我不同意。」孙叔宁一字一字说道。 谢萱苦笑:「不同意?为什么不同意?孙叔宁,你能不能行行好,发发慈悲?你毁了我名声,毁了我一年不够,还想毁我一辈子?」 她声音渐低:「我累了,我真的很累。我不想再这么下去了,再这样我会疯的,也许我活不过明天……」 也许哪天她就冲动了,选择结束生命,从头来过。 孙叔宁却道:「是因为那个孙九郎?」 他不肯承认,她一心求休书是因为不待见他,而偏要认为是有谁勾引她,有谁诱惑她,或者她原本就心有所属。 谢萱一脸疲惫:「不是,跟他没有关系。」 她跟孙九郎,一点关系都没有。 孙叔宁哼了一声,将信将疑:「难道你得了休书,不是他在等你?不是想欢欢喜喜投进他的怀抱?」 他觉得自己头顶满是绿云,他认为谢萱跟孙九郎确实是不清白。 谢萱冷笑,干脆赌咒发誓:「我跟孙九郎,一点关系都没有。」 孙叔宁不信,两人又僵持下来。 谢萱心里焦急,发狠道:「你要真不肯同意,迟早有一天你会后悔。」 「后悔什么?」 谢萱不答,又道:「我若真想跟孙九郎怎样,就不会做出今日的事情了。难道我不知道要留着清白么?」 孙叔宁一愣,心中冰凉一片,他心想她说的可能是事实,可他更觉得愤怒难受了。 她拿她最宝贵的清白一身来给他做交易,就只是为了能从他身边逃离? 他不知是该笑她太蠢,还是恨她太狠。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一招还挺管用。 她戳着了他高傲敏感的自尊。他一时愤恨,甚至想直接将休书甩到她脸上。 他真想揪了她衣领问她:「你到底想怎样?我哪里不好?」 可他没有,他知道他哪里不好。 从一开始他轻薄了她,迫得她不得不嫁给他的时候,他在她心里就不好了。 她不肯认命,她看不上他。他委屈又不甘。 「如果没有那些破事,我好好娶你……算了……」 他想问问她另一种可能,但是问到一半又放弃了。 那是不可能的。若是没有那一切,他未必会去求娶一个候府里头四房的庶女当继室。她心高气傲,只怕也看不上他混名在外的鳏夫。 罢了,罢了。 他终于点头:「行!我写。」 他颇有几分心灰意冷,当即下床寻了笔墨,写了放妻书给她。 谢萱不敢相信,真的就这么成功了? 她眼泪哗哗直掉。没有人帮她,她只能选择这样的法子。 她紧紧抱着象征着自由的放妻书,生怕一不留神它就没了。 第三十五章 孙叔宁又后悔了,后悔自己的冲动:「要不,咱们把这事儿忘了,以后就这么过着。反正刚才在床上,你不也挺……」 谢萱狠狠瞪了他一眼。 「得,当我没说。」孙叔宁又道,「不过,我还是想问问,放妻书给了你,你打算去勾搭谁?唐颂?哦,他现在是你妹夫……」 谢萱为自由而欢喜,他说的话难听,她也不大在意,只装作没听见。 孙叔宁刚靠近她,就被她躲开。 谢萱只有一句话:「咱们已经没关系了。」 她不会再让他碰她。 孙叔宁「哦」一声,慢吞吞道:「不能这么说,你现在还在我家。」 「我明天就走。」谢萱毫不迟疑。天知道,她有多想离开这里。 她为自己的代价而难过,又为自己得偿所愿而欢喜。她遗憾孙叔宁为什么还活着。要是孙叔宁死了,她将来再嫁,面子上也会好看很多。 孙叔宁心中俱是懊恼,他仍是不相信她心里真的没人。如果没人的话,她能上一刻还在他身下,这一刻就讨要休书? 他一时念头极多。看着她的面容,他缓缓一抹笑意,带点嘲弄,带点残忍。 离开他就想跟孙九郎双宿双栖,也得看他同不同意。 在霓云坊遇到谢九小姐后,孙叔宁回府就跟父亲提了一件事。 这两日他因为休妻一事被父亲数落,一直躲着父亲。忽然主动求见,英国公颇感意外,冷着脸问他什么事。 孙叔宁就提起孙九郎来,说此人是绥阳来的,今科进士,也有几分才学,但是没有门路,至今还是等候补缺,真是可惜了。 英国公不解,板起脸教训儿子:「朝廷用人的事情,你不要插手。既是没有合适的缺,那就先等着……」 孙叔宁一笑,提起孙九郎尚未婚配,又说到自己的庶妹。 孙叔宁有一个姐姐,是太子的生母淑皇后。他还有一个妹妹,却非同母,乃是侍妾所出,今年十七岁了,隐形人一般,还没许亲。 英国公几乎都要忘了这么一个人,听儿子提醒,倒想起来了。 「你是说……」 孙叔宁点头:「父亲以为如何?」 国公府的小姐许给进士,英国公之前未曾想过。他的子女多是与权贵之家联姻。这个庶出的女儿,疏于教导,真许给一个进士,也不是不可以。 他几乎都要忘了,他小女儿都十七岁了。他庶女的容貌性情都不算出挑,他也常常忘记她的存在。 「算了,再说吧!」 英国公并未同意,可孙叔宁并不死心。 英国公却又问起他写放妻书一事。英国公极为恼火,儿子犯错在先,把人家娶回家后不好好对待人家,反而无故休妻。 孙叔宁苦笑,只得再次说明不是他有意休妻,是谢萱自请下堂。 他也不情愿的,好吗? 然而他老爹依然训斥他,归根结底,还是你不好。你要是好好对她,她能自请离去?一屋子莺莺燕燕,又一直冷落人家,人家过不下去了,也正常。 英国公的妻妾俱是老实本分忍耐型的,在他看来,女人都极能忍。谢萱不肯再过,那肯定是忍无可忍了。 他只能安慰自己,这样也好。这样至少不至于舅甥做了连襟。 这也是唯一能让他感到安慰的。 英国公亲自登门向忠靖侯道歉,只说是不一样儿孙的问题影响两家的情意,又说孙叔宁混账,那放妻书不作数,过几日待谢萱气消了,再接了她回去。 老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忠靖侯的怒火也不好冲着英国公发,只说此事再议。 他们都清楚这是客套话,只是不想撕破脸皮罢了。毕竟还是亲戚,还都要脸面。 谢家出了这样的事,谢凌云也不好随意出去见人了。她取了衣裳,让人转交给纪恒,算作是他的生日贺仪,也算作是赔他的衣衫。 纪恒哪里缺这件衣裳?他原想着借生辰之际,再见她一面呢,也没如愿。 她倒鬼灵精,赔他的衣裳,反说是给他的生辰贺礼。 不过,有总比没有好。至少她还记得他的生辰。 小舅舅孙叔宁找他倾诉苦闷,他这才知道小舅舅写了放妻书。 听孙叔宁一面说谢萱多不好多不好,一面又不愿她离去。纪恒愣了愣,心说,小舅舅多半对人家有情意,只是他自己可能不知道。 也是,好歹做了一年多的夫妻,哪能一丝情意都无? 只是,这件事,一开始是小舅舅自己错的离谱,后来又不曾努力补救,到今天这局面,也不能去怪旁人。 纪恒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接受现实,也就不多说话,只听他倾诉,陪他饮两杯,偶尔应上一两声。 孙叔宁自忖对谢萱并非是真有情,他想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他的女人心里念着别人。她都是他的人了,还想着离开他。 他前后也有过不少女人,只有她一个人,是从始至终都想从他身边逃离的。 他不甘心。他扣着她的嫁妆,他不想就这么算了。 而谢萱自己则是不想再跟孙叔宁有任何纠葛。她回了谢家,吃穿用度可能不如在英国公府是,她也不计较有人扣她的东西。 她如今还沉浸在心愿达成的喜悦中,但同时,她又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后悔。她不该把身子给了孙叔宁。她明明还有其他法子的。 她回想着那夜的场景,总觉得她不那么做,或许也能成功。 可她偏偏就那么做了。 她不敢多想,怕她憎恨自己,也害怕自己憎恨别人。要是别人帮了她,她用得着出此下策吗? 谢萱不想真的青灯古佛,了此一生。谢蔳都能再嫁,她自然也可以。 她想,她可以放低要求,可以委屈自己,寻一个丧妻的男子做继室。 但是,真的很不甘心啊。 明明她可以好好嫁人,嫁一个很好很好的人的。 谢萱去寻了妹妹谢芸。——如今谢家还在家的姑娘,只有她们两个。除了谢芸,她也不知道该去找谁。 她的嫂子们想来不会欢迎她,她们会看不起她的。她能找的,也只有谢芸。 谢萱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回来了,我拿了放妻书回来了。」 有些心酸,有些倔强。 你们不肯帮我,我还是做到了。 「……恭喜。」谢凌云沉默了一下,轻声道。 谢萱愣了愣,扯扯嘴角,想勾起一个笑容来,但是眼泪却先掉了下来。她动动嘴唇,想说自己的艰难,却不知怎么说出口。 谢凌云见状,递了帕子给她,却被她给推开。谢凌云微怔,也不说话,顺势收起了帕子。 「我以后会很好。」谢萱声音不大,像是对妹妹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她是如何离开英国公府的,她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没人知道。但她总有一天会让人知道,她会过得很好很好。 谢凌云点头:「嗯,你说的是。」 她心想,谢萱成功和离了,回了娘家,安安静静待几年,待人们淡忘了此事,完全可以再嫁。这回没有被轻薄一事,谢萱应该能嫁个还不错的人。——至少是谢萱能满意的人。 第三十六章 谢萱觉得有点失望,有点无趣,从妹妹谢芸的神情来看,对方似乎并不觉得她做了一件多么艰难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仿佛她拿到放妻书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一样。 她有点泄气,也没兴趣在这儿多待,就借故起身离去了。 谢凌云松了口气,一时心中颇多感慨。不管怎么说,希望谢萱以后能好起来吧。 在后来的数个月里,谢萱在家中很是安静。她告了病,不去给长辈请安,只老老实实待在自己房内,也不去伯母嫂子妹妹等处走动。 一时之间,人们仿佛也淡忘了这个拿了放妻书回到娘家的谢五姑娘。 薛氏初时担心此事会对阿芸造成影响,但是她后来发现并无什么不好之处。腊月初八,宫里还赐了腊八粥,似乎谢萱这件事从来没发生过。 薛氏这才松一口气,她倒也不为难谢萱,只当是个寡居在娘家的姑奶奶,比照着先前谢蔳的待遇就成了。 当然谢萱并未表露出任何不满。她明白她需要蛰伏。 年关将至,谢家人情走动不少,面对英国公府送来的年礼,大太太王氏觉得有些为难。这都少了那层姻亲关系了,怎么还跟之前一样? 真有心的话,早些把嫁妆送回来是正经。 王氏教人添了些东西,又送还了回去,委婉暗示该还嫁妆了。 谢家姑娘的嫁妆都不少,放妻书都写了,扣着嫁妆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孙叔宁装聋作哑,浑然不提此事,他还亲自上门拜访,以晚辈之礼给忠靖侯等人拜年。 忠靖侯看见他就来气,想打了他出去。但是大过年的,不想闹得太难看。忠靖侯甚是冷淡,盼着他识趣些,早点离去。 孙叔宁假装看不懂忠靖侯的暗示,显得极为热络。末了又问起谢萱在谢家可还好。 忠靖侯终是忍不住喝道:「放妻书都写了,还这般惺惺作态做什么?不是说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么?」 孙叔宁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脸色微变,说自己并不愿写放妻书,想破镜重圆等等。 他之前去找了孙九郎,透露出想要将国公府千金许给他的念头。 然而那孙九郎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先说自己无心成家,后说婚事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说自己配不上国公府小姐。 孙叔宁暗示可以帮忙给弄个补缺。 但孙九郎还是拒绝。孙九郎道:「多谢好意,只是九郎身份低微,才疏学浅,而且跟贵府的小姐还是同姓。这真不合适……」 孙叔宁一愣,这才想到自己竟疏忽了这一点。不过他意外的是孙九郎竟然没有直接去谢家求亲。 他以为孙九郎会迫不及待想攀上谢家呢。 不过这样也好,既然孙九郎不想娶,那他就让孙九郎彻底没有能娶的机会好了。 于是孙叔宁再次向谢家示好。 忠靖侯摆了摆手,不想搭理他,自然也不接他的话茬。 孙叔宁尴尬地坐冷板凳,坐了许久,也没听见一句准话。他只能告辞,又借故去向谢律请安。 但谢律对他的态度就更冷淡了。谢律声称要招待女婿,不能陪他,要他自便。 孙叔宁暗自咬牙,他先前可也是女婿啊! 不过事实证明,他这前女婿确实没有唐颂这现女婿尊贵。 唐颂与妻子谢蕙是正月初二作为新婚的姑奶奶姑爷回的娘家,名正言顺,跟孙叔宁这种打着晚辈拜年旗号的全然不同。 谢蕙已有八个月的身孕,华丽的衣衫下腹部高高鼓起,淡淡的脂粉挡不住容色的憔悴。 她行动不便,是坐的软轿回的娘家。 薛氏一见了她,就拉着她的手,嗔怪:「你身子重,怎么还回来?规矩是死的,人可是活的……」 谢蕙抽出手,轻轻抚摸腹部,笑道:「太太这话说的,正经日子,怎么能不回门?莫不是太太看我出嫁了,就不疼我了?那我可不依呢。」 薛氏一愣,有些意外。谢蕙很少这般跟她说笑,如今看来人是开朗了些。 她看一眼不远处的唐颂,暗暗点头,心想,谢蕙定是在唐家过得还不错。 谢凌云也来见过姐姐姐夫。她吃惊地看着姐姐的肚子,这也太大了吧? 谢蕙注意到妹妹惊诧的目光,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唐颂去谢律书房听谢律说话,薛氏则与谢凌云一起拉着谢蕙的手问她近况。 并无旁人,谢凌云轻声道:「姐姐,它常动吗?」 谢蕙轻笑着摇头。 「啊?」谢凌云有点意外。 谢蕙却笑道:「不是它,是它们。」 「什么?!难道是双生子?!」谢凌云惊问,「竟是双生子么?」 她活了两辈子,还没见过双生子。她之前听人说,双生子长的很像,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薛氏也意外:「真是双生子?那可是双倍的喜气呢。」 不过她也担心,妇人生产无异于过鬼门关。一次生两个孩子会更艰难吧。 谢蕙浅笑:「找了大夫,宫里的御医也看过了。先时月份浅,还不能断定,现下能肯定了,确实是双生子。」 「啊,那挺好。」谢凌云道,「好神奇。」 谢蕙又笑:「也不是什么神奇的事。它们姑姑诗雨当初就是双生子,只是……」 不过可惜只保住了一个。大过年的,说这些不吉利,兼之她如今也有身孕,就没有说下去。 薛氏立时会意,神色微变:「产婆,乳母可都准备好了?你这也有七八个月了吧!得提前准备好,别到时候慌乱……」 谢蕙点头轻笑:「放心吧,都准备好了。我只等着它们平平安安出世。」 薛氏叹道:「你这也算是不容易,孩子生下来,你在唐家就站稳脚跟了。」 谢蕙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她说:「是啊,我这就站稳脚跟了,什么都不怕了……」 薛氏点头:「生下嫡子就好了。」 谢凌云却觉得有点不大对,怎么姐姐并不是很开心的样子?她记得她上回去永宁侯府,谢蕙就是有心事的模样,怎么过了半年,心事还没排解么? 可是看着姐姐眉眼之间挺欢喜的,看不出愁态。 她想,可能是她多想了。 谢蕙抚了抚自己的腹部,心说嫡母也没说错。待她有了嫡子傍身,唐颂究竟如何跟她也没半点关系。 她搞不懂唐颂对她的态度,干脆也不多想。他示好,她就收着。他冷漠,她也受着。她想,她要想开些,像她们这样的人,有身份,有儿子,就行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尤其是在听说谢萱得了放妻书回娘家之后,她在莫名伤感之余,更觉得她要摆正心态。 她想,谢萱回了娘家,不管是青灯古佛还是再走一步,都不会太容易。比起谢萱,她要幸运多了。 如今在娘家,身边又无外人,谢蕙不免问起谢萱来:「说起来,大,五姐姐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一回事儿?自请求了放妻书,回娘家了。英国公那边还说继续做亲戚。这不,今儿那个孙家老三还来拜年呢。」薛氏没好气说道。 谢蕙低头笑一笑:「是这么着啊。」 第三十七章 她莫名有点心酸,她不知道如果不是怀了身孕,她会不会也想…… 不,她摇头,她再不高兴,再失望,也不会走那一步。她跟谢萱不一样。 「她在家,我用去看看她吗?」谢蕙看向嫡母。 薛氏摇头:「不必,你身子重,别乱跑。再说她身子也不好,不大见客。」 谢蕙点一点头,略微有点遗憾。 谢凌云扁了扁嘴,转而问谢蕙关于腹中胎儿的种种。 谢蕙笑笑,很乐意告诉她这些。末了又悄声道:「这般喜欢小宝宝,将来你成亲了,也会有的。」 谢凌云一惊,下意识摆手。 不成不成,想都没想过呢。 谢蕙掩唇而笑。 她想她没什么好怕的,她勉强算有娘家做支撑,她肚子也争气,不过唐颂如何,都很难动摇她在永宁侯府的地位。 她要求少一些,想开一些,也会很幸福。 谢蕙没去见谢萱,谢萱倒是听说了谢蕙携夫婿回门一事,她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她穿着新衣,拿着手炉,想出门走动走动。 但是听说孙叔宁竟也到了谢家,她想了想,终是没有出门。 她不想跟孙叔宁有任何交集。她将来还有她的路要走。 元宵节当日,永宁侯府那边传来消息,说是谢蕙提前发动,生下一男一女一对龙凤胎。 母子三人俱都平安。 这是好消息。 薛氏满面笑容,念了声佛,直夸谢蕙好命。刚进门不到一年,就生下一男一女,在唐家应该是能稳了。 谢凌云也很高兴,问是男孩儿大还是女孩儿大。 报喜的嬷嬷口齿伶俐,喜滋滋道:「是哥儿大。」她又笑着说道:「太太不知道,为哥儿姐儿的乳名,我们家太太跟老爷还在争呢。」 「哦?是吗?」薛氏笑问。 「可不是?老爷说哥儿叫元宝,姐儿叫珍珠。太太不高兴,说是名儿轻些才好,想要叫元宵跟汤圆……」 这嬷嬷是个话多的,也不急着走,竹筒倒豆子一般,笑意盈盈说着。 薛氏心里欢喜,也不以为意,教人赏了嬷嬷,又取出一些补品,打算改日去探视谢蕙。 待嬷嬷离去后,薛氏才道:「真没想到,蕙儿竟是有福的……」 在她看来,只怕谢蕙是姐妹仨中过得最好的。 谢萱就不说了,自请下堂,如今还在忠靖侯府待着。阿芸又是要嫁给太子。看着光鲜,未必舒心。还不如谢蕙,稍微高嫁,婆婆慈爱,小姑友善,自己又争气,不到一年就儿女双全。 「唉……」薛氏叹了口气,眼下阿芸似是在太子心尖尖上,日后还不知怎样呢? 谢凌云不解:「阿娘怎么叹气?不高兴么?」 明明刚才还挺高兴的啊。 薛氏摸摸女儿的头发,柔声问道:「今夜元宵节,你……」 要出去? 谢凌云笑笑,有点羞意:「啊,我要出去看花灯……」她声音稍稍低了些,「跟人约好的。」 花灯固然好看,可更重要的原因是她跟纪恒说好了。 今日宫里有赏赐的花灯,花灯点亮后,能看见灯上邀约的字样。 她想她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出门走走,见见纪恒也挺好的。 细细算来,他们也有好几个月没见面了。 薛氏暗叹一声,又不好直接扫了女儿的兴。她轻声道:「让你大哥陪你一起去?」 谢凌云慌忙摆手:「阿娘何苦呢?教大哥陪陪嫂子和闺女不好吗?」 「那你七哥?我记得你俩挺要好。」 谢凌云转转眼珠:「不用了吧,谁知道七哥今晚有没有什么其他安排。总不能一直劳烦他吧?」 薛氏伸出食指,轻点女儿额头:「你啊……」 不就是不想教人陪同么?阿芸这点小心思,她这当娘的还能不知道? 「带上荷香吧!」薛氏道。 谢凌云点头:「嗯嗯。」 虽然没有跟纪恒详细商量,但她还是教人将马车先赶到了别院。 她今日穿着时兴的女装,没戴幂篱,只用纱巾遮盖了面容。——幂篱有点挡视线,她不大喜欢。 到了别院,她才知道,纪恒已经等她多时了。 谢凌云很高兴,盯着纪恒看了一会儿,说道:「这衣裳……」 纪恒含笑点头:「对,霓云坊的衣裳。」 谢凌云再看向他腰间所坠的荷包,眼熟。 纪恒又笑着点头:「是,阿芸做的荷包。」 谢凌云斜了他一眼。 纪恒笑了一笑,上前数步,轻声道:「阿芸不高兴?我还是阿芸未来的夫婿呢。」 谢凌云的脸唰的红了。她也不知道这句话有哪里不对,可她听着就是脸红耳热。 她咳一声,后退半步:「你规矩一些,荷香瞧着呢。」 瘦削的荷香抬了抬眼:「……九小姐?」 她抱着花灯,有些茫然。这灯是她自己做的,原想着跟小姐妹比一比谁做的精致,没想到她竟然跟着九小姐出门了。 今晚能看好多花灯,真好。 诶,她好像在看到花灯之前,先看到了太子? 荷香愣了愣,没错,是太子。 纪恒失笑:「我规矩着呢,咱们出去看灯?」 谢凌云面上红云退去,她点了点头:「好。」 此刻天刚擦黑,街上灯海还没形成,行人也不算多。 纪恒与谢凌云在前,荷香等人稍稍落后。纪恒吩咐今日随他前来的小北:「人多,护着人家姑娘。」 小北沉默,看看荷香,又看看纪恒,言下之意,颇为明显:那您呢? 纪恒神情微变,朝谢凌云努努下巴:这不有她么? 他心说,他自己现在本事也不差。 小北的目光移到谢九小姐身上,他点了点头,没有反驳。 元宵节对谢凌云的吸引力,无非有三点,花灯,灯谜,元宵。 街上灯多,人多,瞧得人眼花缭乱。她有心想多买几个,但是犹记得去年猜灯谜赢花灯,就先按下了购买的欲望。 先猜灯谜试试。 这灯谜大多数都很简单,偶尔也有稍微难些的,她想不到,就看向纪恒。 他含笑看着她,声音极轻。 旁人听不到他的提醒,谢凌云却听得清楚明白。 两人合作,猜着了不少。 不过等到了拿花灯的时候,谢凌云却不好意思了,她这不算光明正大赢的,还是乖乖掏钱好了。 「荷香!荷香!」谢凌云转头去找荷香。 她的钱袋子,可是给荷香拿着呢。 纪恒一笑:「我来吧。你那小丫头,恐怕是在哪儿看灯看迷了。」 他替她结了账,谢凌云却道:「不成,得找她,她没怎么出过门。」 纪恒轻轻按了按她肩膀,温声道:「你忘了?小北跟着她呢。」 「嗯。」对小南小北,谢凌云还是很放心的。 接过花灯,谢凌云转手递给了纪恒:「给你。」 纪恒看一眼兔子花灯,笑道:「我先拿着?」 「不是。」谢凌云摇头,「给你的,谢你陪我看灯,猜灯谜。」 纪恒一怔,忍不住轻笑:「阿芸,这是什么道理?我花的钱,到头来,你又送还给了我?这不会是你给我的礼物吧?」 谢凌云瞧了他一眼,有点羞恼:「那你还我。」 第三十八章 纪恒却后退一步,护着花灯:「诶,这就更没道理了。你都给我了,哪里还有再讨回去的道理?」 谢凌云脸颊鼓鼓的:「是你说不要的。」 「这可真是冤枉我,我何曾说不要了?」 谢凌云瞪了他一眼,大步往前走。 纪恒笑着摇了摇头,追了上去。他一只手拿着花灯,一只手紧紧握着她的手:「你不高兴了?生气了?」 「……没有。」 「其实生气也没什么……」 谢凌云瞧他一眼,想甩开他的手,但犹豫着没有行动:「我说没有。」 纪恒半真半假道:「有时候,我还挺希望你能跟我生气……」 对上她诧异的眼神,他忙补充:「我是说偶尔,有时候。」 纪恒不好告诉她,她在他面前规规矩矩,摆出端庄的模样来,倒也罢了。他也就跟她斯斯文文的说话。 可是当她跟他闹闹小脾气,微微生了气时,她脸上布满红晕,脸颊鼓鼓的,眼睛亮闪闪的,他真有种想把她一把揽在怀里的冲动。 小姑娘家,宜嗔宜喜,更让人怜爱。 他想,她对他生气的时候,肯定一点都不见外。 他希望她拿他当自己人,当亲近的人。 他握着她的手,轻轻捏了捏,柔若无骨,温暖滑腻。他在她耳畔悄声说道:「你生气的样子,特别好看。」 「……」谢凌云偏头看着他,想狠狠地瞪他一眼,却最终是自己先红了脸。她不甘心落于下风,想了一想,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可你生气的样子,一点都不好看。」 话一出口,她又微微有些后悔。这话也太伤人些。她悄悄看向他,却见他似笑非笑,毫无不快之意。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绵软一片,有些失落,有些憋闷,可同时心里又有点软软的。 她轻哼一声,压下了原本要说出的道歉的话语。 纪恒对口舌之争并不看重,相反他还挺享受这样的氛围。他笑道:「没关系,你好看就行了。」 「……我好看跟你有什么关系?」谢凌云声音不大。 纪恒没听清,「嗯?」了一声。 谢凌云却笑眯眯地不肯再提此事了,她指着路旁的花灯:「你看那个,像不像你?」 纪恒瞧一眼,故意道:「不像,一点都不像……」 「……明明就很像嘛……」谢凌云不服气地反驳。 「……」 两人说着没什么意义的废话,一路走一路看。还在谢凌云的提议下,吃了一碗元宵。 纪恒不大喜欢这种甜腻腻的东西,只动了两筷子,就放在了一边,静静地看她吃。 他很喜欢这样的日子。他默默算了算,距离她及笄还有九个月。他想,等她一及笄,他就娶了她。 他们可以共理河山,也可以闲了在街上走走转转。 「你不吃么?」谢凌云抬头看看纪恒,很快,她一脸恍然,「哦,是了,我想起来了……」 「你想起什么?」纪恒觉得好笑。 谢凌云扁一扁嘴,没有说话,心想,这不是明摆着的么?他是太子,吃穿用度与寻常人不同……咦,也不对,上次在客店,他不也吃菜了么?她皱皱眉,微微摇了摇头。 纪恒笑笑,自行解释道:「我不大爱吃甜的。」 「……哦……这样啊。」谢凌云点一点头,有些愣怔地看着纪恒伸到她面前的帕子。 她呆了一呆,脸色微红,思忖着她定是不小心在脸上沾了脏东西。她忙道:「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纪恒却推开了她的手,帮她擦了擦右脸。 谢凌云只觉得耳畔「哗」地一声响,眼前似是有无数盏灯转来转去,明明亮堂堂的,却好似白茫茫一般。 热度从被他碰触的地方逐渐蔓延,很快布满她的脸颊。她放下筷子,用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脸,喃声道:「纪恒,你别这样……」 「嗯?」纪恒收回了帕子,「怎样?」 夜风吹来,谢凌云低了头,声音也很低,「不怎样。咱们回去吧。」 她急着逃离这样的场景,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心里满满的,可又有些微的惆怅。 纪恒点头:「嗯,是不早了。」 两人结了账离去。 夜风习习,纪恒仍同先前一般,找些有意思的话题。但是他敏感地发现阿芸好像有些兴致缺缺。他忙问道:「怎么?你累了?」 谢凌云点头又摇头:「也没有啊。你都没累,我怎么会累?」 纪恒自动忽略她的后半句,心想她可能是有些疲倦,却不好说出来,就下意识放慢了脚步。 等他们到别院时,小北与荷香等人早回来了。荷香两手各执一个花灯,一见到谢九小姐便迎了上去,目光灼灼,光芒堪比手里的灯光:「九小姐。」 谢凌云笑笑,看一看她手里的花灯:「挺好看的。你自己做的那个呢?」 荷香脸上一红,悄声道:「给别人了。」 她看灯市上的花灯远比她自己做的好看,她本想自己再买一个的,结果买了两个。她只有两只手,拿不住更多的,就将自己的,给了路边一个小孩儿。 那个叫小北的人盯了她好久,仿佛她把花灯随手给人是多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她当时不解,过了好久,才后之后觉地想到,自己不想要了,没想起给他,却给了一个陌生人,是不是有些不应该啊? 可他也没问她要啊。但凡他暗示一下,她就会给他的。反正是她不要的,给谁不是给。 宫里出来的人也这般小气,真让人意外。 荷香紧了紧手里的花灯,站在谢九小姐身后,一动不动,盼着他们能早些回去。 在别院分别时,纪恒笑道:「阿芸,还有九个月。」 「啊?」谢凌云愣了愣,随即明白了他话里的含义,轻声道,「九个月时间很长的。」 九个月可能会发生很多事情的。 纪恒听她说时间长,心里一暖,笑了一笑,心说,我也觉得时间过得慢,那句话怎么说,度日如年。 他还要数着过九个月。 回去的途中,荷香问谢凌云:「小姐吃了元宵么?」 谢凌云惊讶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荷香有些得意:「闻出来的。」 九小姐身上脂粉气不重,此刻离得近,身上有种甜甜的味道,虽然很轻,可也逃不过她的鼻子。她本来也不敢确定是什么,但是一想今日是上元节,那多半就是元宵了。 谢凌云点一点头:「你嗅觉真好。」 她自己是因为习武的缘故,所以五感灵敏,而荷香这本事,则可以说是天生的了。 纪恒虽然说还有九个月,说时间过得慢。可是再慢,也一天天就这么过去了。 三月初,皇帝下旨将太子大婚的日子定在了本年的腊月,由礼部负责大婚事宜。 对于这个婚期,纪恒微感遗憾。是不是有点迟?毕竟阿芸十月就及笄了,这推迟了整整两个月呢。 不过这是钦天监看好的日子,是大吉之日。他娶妻的心思再急切,也不是不能多等两个月。 总算是有具体的盼头了,是不是? 第三十九章 对纪恒来说,这道旨意好处是婚期已定,他只需耐心等到腊月初九就成。至于坏处嘛,则是他不好再与阿芸见面。 他的皇帝老爹对他耳提面命,要他老老实实待着,在大婚前最好别见阿芸,莫给人看笑话,而且也吉利。 纪恒只能听着,跟随父亲处理政务。可是他也不能容忍一直互不见面,就时常寻了机会,借着由头,或是递一封信,或是赠送一点小礼物。 他得要她常常想起他来。他们之间一直以来是他更主动,在她心里,他只怕还没有武功重要。 他有些担心他不去见她了,她会渐渐把他抛之脑后。 那可就很不好了。 事实证明,纪恒的方法策略十分有效。谢凌云虽然不常见到他,可因为他的书信或是小礼物,她确实能常常想起他来。 不但是想起他,她还思索着,要不要给他做些什么,还他一点小礼物。 谢凌云想了又想,终是决定跟着祖父忠靖侯学刻印。她想,她没什么好送给他的,就送他一方私印好了。 她祖父忠靖侯赋闲在家后,也就种种花养养草,如今多了一样,是教导年幼的谢怀让。可饶是如此,他依然空闲时间大把。 谢凌云听父亲说,祖父刻章是一绝。她想,学门手艺也不是坏事。 祖父听说她想学刻印,当时就瞥了她一眼,不咸不淡说道:「你有这份力气……啊,是了,你有这份力气。」 他本想说学习刻印,要有一定臂力,小姑娘家,一个个手臂细细软软的,稍重一些的碗都不一定能端的动,更别说拿刻刀刻印了。然而他转念一想,他这个小孙女,跟旁人不一样。 她双足一踏,青石板上俩脚印的场景蓦然浮现他的心头。他啧啧两声,说道:「也行吧。」 刻印不难,忠靖侯也没指望阿芸练成此中行家。所以,他对孙女的要求并不高,只细细告诉了她方法步骤,又当面演示了一遍,就教她自行练习去了。 祖父教导时,谢凌云眼睛眨也不眨,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小细节。 忠靖侯说不难,她自己也觉得是挺容易。 她自己先刻了几枚印章算作练手,自觉技艺纯熟了,才开始着手给纪恒刻私印。 至于私印上刻什么字,她想了一时,便有了计较。她记得那日他给她讲故事时,自称是阿恒,那就刻上阿恒。 他会喜欢吧?她皱着眉想了想,应该会的。反正她送给他的东西,他还没有不喜欢的。 她点一点头,嗯,没错,纪恒这个人,很容易满足的。 可是私印完成后,她又犯了难,她是想亲手交给纪恒的。但是他们婚期定了以后,他们又不好见面。 那就等成亲的时候,再交给他吧。 想到成亲,谢凌云的脸颊有点发烫。 要成亲呢,她也有成亲的一天呢。 谢凌云将脸颊埋在枕头里,似乎怕人瞧见她脸上的红晕。 她心想,那就先等着吧,等到成亲时再说。 这年的端午节,谢蕙同唐颂一起带了孩子回娘家,算是教儿女拜见外祖父外祖母。 谢蕙做了母亲,看起来丰腴了一些,面色红润,脸上笑容也多了。 在无人处,谢蕙拉着妹妹的手,笑道:「阿芸,你说得对,你说得很对……」 「……啊?」谢凌云莫名其妙,「姐姐说什么?」 她一时想不起来,谢蕙指的是哪件事。 谢蕙面上一红,也不好跟妹妹细说,只说了好几遍:「你说的对,我挺后悔没早些听你的话……」 谢凌云眨眨眼,有些不解,只问道:「姐姐不高兴?」 她这句话换来的是谢蕙轻戳她的额头。谢蕙嗔道:「你看我这个样子,像是不高兴么?」 「……哦。」谢凌云道,「那就是很高兴了。」 谢蕙点头笑道:「是啊,很高兴,很高兴。」她轻叹一声,幽幽说道:「阿芸,你不知道,我本来以为老天都要放弃我了,没想到它还是很眷顾我的。」 谢凌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见她高兴,就也跟着点头微笑。 其实谢蕙很想分享自己的心情,可是这些话又不好说给妹妹听,她只能似直白似含蓄地说:「阿芸,去年的时候,你不是跟我说,有什么事情要说出来吗?你还记得吗?」 「啊,是啊,是有这么一回事。」谢凌云点头。她心说,这怎么可能忘? 去年从五月起,姐姐谢蕙就一直心事重重,强颜欢笑的模样。谢凌云几次见到姐姐,心疼之余,都问她怎么了,是不是有心事,不开心可以讲出来等等。 但当时谢蕙都是欲言又止,明明委屈,却又不说。 正月初二谢蕙回门时,听她说话的语气像是想开了,但眉眼间犹有郁气。 那么这一回,是彻底解开心结了么? 谢蕙自嘲一笑:「我生了孩子以后,那回把话说明白了,我才知道,原来之前一直是我误会了……」 「……啊?」谢凌云惊诧万分。什么事能误会这么久? 她没有问,直觉告诉她,这是一个很严重的误会。 谢蕙笑着摇摇头,叹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原本是不信的……」 她心想,此事说到底,也是因为她自己内心的恐惧。她不相信她自己能拥有一门好亲事,所以在听到那些话后,她第一时间就相信了那样的话。 阿芸什么都不知道,只会劝她求证,教她去分说明白,可她一直没有。 一则是因为这话她羞于开口,二则是她内心深处不敢将这一切摊开到明面上说。 她那时担心惧怕,怕这样的日子都不能再保住。 后来她想开了,她决定认了,就这样过了。反正她有身份有子女,她什么都不怕了。 可是,让她意外的是,她刚一出了月子,他就正式搬了回来。在她孕期,阿芸看她以后,他也流露过这种念头,但没有成功。 这回他回来,她心里不安。夜里他靠近她,她终于忍不住推了他一把。 她有孩子了,有儿子也有女儿,她不明白他还这般惺惺作态干什么?! 唐颂似是愣住了。 谢蕙有孩子傍身,自觉底气充足,她声音发颤:「你不用再为难自己,我身上也没干净。你还是回书房,教紫毫伺候你吧。」 唐颂「哦」一声,一整晚都规规矩矩。不过次日清早他却说道:「你已经出了月子,不用分房睡了。」 他说话时,俊朗的面庞甚是认真。 她不由得暗暗发恨,道:「何苦呢?你既好男风,也没什么不是么?反正唐家有了子嗣,你不用为难自己。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也知道对外该怎么说……」 「……你说什么?什么好男风?」唐颂眉心一跳,一脸的难以置信。他的声音略略提高了些,「谁跟你说好男风?」 看着他道貌岸然的模样,谢蕙的眼泪扑簌簌就掉了下来。她暗暗后悔,她不该挑明的。他大概很在乎自己的面子和名声。他不会因此而记恨她,甚至是为难她吧? 谢蕙想道歉,想说是自己说错话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偏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泪水模糊了眼睛。 第四十章 多月来的委屈似是找到了宣泄口,眼泪不受控制,大滴大滴地往下掉。她哽咽道:「都说你好男风,你不要小妾,不要通房。你跟我好,就是想教我给你生儿子……你其实一点都不想跟我行夫妻之事,你每次都要偷偷看那羞人的画册,你才能……」 她又羞又气,再也说不下去。——虽说是在闺房之中,可这种羞人的话,她也难以说出口。 唐颂有点懵:「我跟你……,是为了生儿子?」 他心中暗骂,这是哪个混蛋说的浑话?她有孕之后,他一个人睡书房睡了九个月!新婚燕尔,鱼水之欢他也只感受了一个月而已。 谢蕙哭着哭着,打了个嗝:「难道不是吗?」 她有点后悔,有点害怕,怎么就这么都说出来了,万一他恼羞成怒,怎么办?他会不会抢了她的一双儿女,然后暗暗磋磨死她? 她没有亲娘了,亲爹也不重视她,恐怕她被人害死了,都不会有人问一声吧? 唐颂果断摇头:「当然不是。」他更耿耿于怀的是另外一点:「我看起来很像好男风么?」 只要想一想跟男子做亲密的事情,他就觉得恶心。他怎么可能好男风?他回想着她控诉他时,说的理由。 没通房,没小妾,孕期搬进书房,媳妇儿出了月子再搬回来…… 他不明白哪里有问题,这不是很正常的么?他这分明是端方君子所为,又有哪里不对了? 谢蕙迟疑着点了点头:「是。」 她初时还不曾怀疑,后来听了紫毫的话,自己再一联想,真的觉得不管怎么看,他都像是好男风的。原本还不确定,再后来,却是越来越笃定了。 唐颂咬牙,他觉得荒谬可笑之余,又有几分委屈:「原来你一直以来竟是这么想的……」 谢蕙红着眼,没有说话。 唐颂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她忽然毫无征兆地对他态度冷淡,原来是因为这个。 他既恼火她心里藏着事,宁可自己胡思乱想,也不肯问他;也暗恨自己因为面子,没有主动问她缘由,任由她难过心伤惴惴不安数月之久。 唐颂叹了口气,轻轻揽了她,低声说道:「我不是断袖。而且,我中意的人……是你。」 没成亲以前,中意的人对唐颂而言,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符号。母亲刚打算给他议亲时,他就悄悄想过自己的妻子该是什么模样。 他自小接触的女子不多,他想,能怎么样?大概就是貌美且贤。——呃,当然,娶妻当娶贤,不那么美貌的,他也能接受。 后来他娶的是谢家的八小姐,在他的认知里,她相貌美丽,笑容温婉,确实不丑。她说话轻轻柔柔的,会服侍他穿衣梳头。她给他梳头时,他头皮酥酥麻麻,让他昏昏欲睡。他们床笫之间,也甚是和睦。 他想,这就是他中意的人了。 将来她给他生儿育女,他为她遮风挡雨。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对他冷淡,她给出的理由教他哭笑不得又心生委屈。 将妻子揽进怀里,唐颂又小声重复了一遍:「我说,我中意的人是你。」 从来没说过这种话的唐颂有些不大自在,他竭力保持镇定,不想教她看出他的紧张。 或许从他掀开她的盖头,再或者从他捡了她的戒指起,他中意的那个人就是她了。 谢蕙将信将疑,她自然希望他说的都是真的,可是她又哪里敢相信呢?她可是亲耳听到紫毫的话,而且婆婆的表现,其他人的神情,难道都是假的么? 她咬咬牙,想着借今日的机会,既然都问了,索性问个明白。她轻轻推开他:「那紫毫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不是你的……你的……」 她实在是难以启齿,犹豫了好久,也没能问出口。 「我的什么?」唐颂捏了捏眉心,「谁跟你说的?他就是一个小厮而已。我身边没有丫鬟,难道连小厮都不能有么?我哪里像断袖了?」 他浓眉大眼,一身正气,哪里像是蓄养娈童的断袖?而且,即便是断袖,也不该是养紫毫那样的吧? 「……你真不是?」 谢蕙心说其实她也想明白了,即便真是,那她也能认了。反正她是永宁侯府名正言顺的少夫人,又是他一双儿女的母亲,永宁侯府自恃是厚道人家,总不会真的薄待她。 「我是不是,你心里就没数?」唐颂决定分说明白,不想蒙受不白之冤。 不等谢蕙回答,他就开始认真为自己辩解,一条一条,说的清楚明白。 谢蕙惊讶,看他说的认真,不免相信了几分。——其实她内心深处也希望他说的是真的。 她红着脸,轻声道:「不是我胡思乱想,真的是,我那次……」 「你什么?」唐颂追问,「对了,你为什么非说紫毫?」他心说,若是这小子做了什么让她误会的事,那就直接打发到别处去好了。 谢蕙摇头,她那次自己听到的话,实在不好说出口。知道是误会就行了,再多的,她又哪里肯分说? 唐颂见她不答,也没再问。他严肃了面孔:「你帮我梳头吧!」 他很怀念她给他梳头的感觉。 谢蕙轻轻推了他一把,没有拒绝。 她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顶,唐颂只觉得一股酥麻之意从头顶直到脚心,四肢百骸,甚是舒适,还隐约有种熏熏然的醉意。他开口说道:「小谢……」 「……嗯?」谢蕙一愣,「你在叫我么?」 「……当然。」唐颂心说,难道此地除了咱们还有第三人不成? 「怎么了?扯着你头发了?」谢蕙有些着慌。 「没有……」唐颂道,「我是想说,我长你几岁,又是你夫君。你若是有什么不快,可以找我,我会给你做主。我是你的丈夫,我是你的依靠……」 想到她数月的黯然神伤,他委屈之余,又有点心疼。他想,她到底是太柔顺了,心里有委屈,也不肯对人说。她能指靠的也只有她的夫君了。 谢蕙鼻头一酸,眼窝微热,他对她说,他是她的依靠。原来她竟然也有人可以依靠的么? 她点一点头:「嗯,我记下了。」 她帮他绾好发髻,用簪子固定好,又端详了一下,才道:「好了。」 唐颂看一眼镜子,说道:「还是你梳的合我心意。」 谢蕙笑笑,试探道:「那,我以后天天给你梳头?」 「好啊。」唐颂想也不想,即刻答道。他顿了一顿,又补充一句:「你比紫毫手巧多了。」 谢蕙脸上笑容微僵,撇了撇嘴,没说话。 唐颂不察,又道:「我今晚回来,有个东西要给你。」 「什么?」谢蕙好奇。 唐颂却肃了面容:「晚间回来再给你。」 他匆忙离去,谢蕙却坐在一旁,思绪起伏。还是奶娘抱了儿女过来,她才转移了注意力。 晚间,唐颂给她的东西是一枚戒指,戒指内侧有个蕙字。 她一见这戒指,眼泪就掉了下来。这是她姨娘留给她的,是她极其真爱的首饰。阿芸每每给她厚礼,她无法回报,就将姨娘留给自己的首饰赠给了阿芸。 第四十一章 前年在忠靖侯府,谢萱差点摔倒在唐颂怀里,阿芸情急之下掷了戒指出去,使得唐颂也摔倒了。 当时谢萱没摔到唐颂怀里,可这戒指却是怎么找也找不到。 没想到,今日竟在唐颂手里见到了。 「真是你的?」唐颂见她又哭又笑,不知道自己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有些发懵,「这个写着蕙字,写的是你的名字吧?」 谢蕙掩着唇,不想自己哭出声来。她摇头,后又点头:「是,这是我姨娘留给我的……」 唐颂拿了帕子,作势要给她拭泪,他一字一字道:「那可真是缘分了。我给你戴上?」 谢蕙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她哽咽道:「可是,可是……」 可是她把这戒指赠给了阿芸,是不是说跟唐颂有缘的是阿芸而不是她?她心里一紧,没有将这话说出来。她伸出手,任他给自己戴上戒指。 「可是什么?别哭了。」唐颂道,「之前都是误会,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作为丈夫,怎么能常常教自己妻子流泪伤心呢? 他是这么想的,接下来的日子,他也努力这么做。知道妻子对紫毫有意见,不想让她误会难过,他干脆又将紫毫调到了别处。为证明自己,他特意选了一个容貌平庸,甚至可以说是丑陋的小厮。 谢蕙初时并不能完全放心,但是后来她渐渐发现自己之前确实是瞎担忧了。而且,他不是他们说的不近女色,他似乎很热衷于床笫之欢。她甚至怀疑当初她压箱底的册子都被他给翻烂了。 因为她生下嫡子,她在永宁侯府的地位也渐渐稳固。徐夫人前不久还说要一点点教她管家,她颇为欣喜,但还是推辞了,只说自己年纪小,没经验,而且两个孩子也小,不能帮徐夫人分忧。 与管家权相伴的是徐夫人提议让她把身边丫鬟开脸给唐颂收作房里人。 谢蕙有些心动,又有些犹豫,不过她自己到底是没有做决定,而是去跟唐颂商量。也不知唐颂去跟徐夫人说了什么,反正徐夫人再没提起过此事。 谢蕙日子过得舒心,这年的端午节便携夫带子回了娘家。她拉着妹妹阿芸的手,既想分享自己的喜悦,又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她翻来覆去只那么几句话,后来又举了手上的戒指给妹妹看:「你瞧,这是什么?」 「……啊。这是那个……是姐姐给我,被我不小心丢掉的那个……」谢凌云眼睛一亮,「在哪儿找到的?」 谢蕙低头浅笑:「对,是那个,它给你姐夫捡到了,你姐夫又给了我。」 「哦……」谢凌云点头,「这可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了。」 谢蕙笑笑:「不过,我不能再把它给你了,你要是想要,我可以给你别的。」 「我没想着去要。」谢凌云道,「这本来就是姐姐的。」 谢蕙点一点头,转了话题。她开始打趣妹妹,可做好准备了,腊月就要出嫁了呢。 谢凌云叹了口气,对姐姐道:「算是准备好了吧,也没什么可准备的。」 纪恒说不限制她的自由,那也就是说她成亲以后,除了换一个身份,换一个住的地方,其他的差别不大吧? 谢蕙只笑了一笑,又开始说起自己的一双儿女。她做了母亲后,只要一想起孩子,内心就一片柔软。回头看妹妹神情专注,她轻笑道:「不用羡慕我,等你成了亲,也会有的……」 谢凌云扁了扁嘴,没有说话。 不过虽然她自己不愿深想,但是嫁人生子似乎是逃不了、避不开的。 谢蕙此次的变化,不但谢凌云看出来了,薛氏也发现了。谢蕙夫妇离开后,薛氏对女儿阿芸道:「我瞧你姐姐在永宁侯府是站稳跟脚了。」 谢凌云笑了一笑,心想,也有可能是解除了什么误会。 不管事情原委究竟是怎样,谢蕙姐姐过得好,她也能放心。 薛氏也是这么想的,薛氏眼下最不放心的,是女儿阿芸。 再有半年的光景,阿芸就要嫁进东宫了。她看阿芸,有时候心性还像个孩子。她这做母亲的,怎么能不发愁? 偏偏阿芸跟没事人一般。薛氏真不知道女儿究竟是明白还是糊涂。薛氏无法,只得一方面加紧对女儿的教导,另一方面帮女儿调教带进宫的心腹丫鬟。 就荷香那个怯懦的样子,要是真跟阿芸进了宫,别说帮忙,只怕还会拖累阿芸呢。 薛氏忙着阿芸的事,可是谢萱这边也没让她闲着。 谢萱本人倒是老老实实安安静静,每日养花弄草,看书写字,但是孙叔宁常寻了借口到忠靖侯府。 薛氏不明白,既然还念着谢萱,那写什么放妻书?都放妻自由了,还来缠歪什么? 冲谢萱而来的不止孙叔宁,绥阳城的孙九郎终于等来了补缺。他拿着父亲孙万斗的书信登门拜访,向谢律阐明自己想求娶谢萱的决心。 孙九郎声称,谢五小姐刚得自由,他就想来求娶的,只是当时还未征得父母同意,不好开口。如今有了父亲的亲笔书信,他也可以正大光明来提亲了。 谢律颇感惊讶,孙九郎现下不比从前,他有功名在身,家中也算是小有资产,怎么还一心求娶谢萱? ——倒不是说谢律觉得谢萱不好,只是在他看来,谢萱毕竟是下堂妇人,比不得云英未嫁的姑娘。这个孙九郎,倒也执着。 从绥阳城到现在,也有五年了吧。五年了,还对谢萱念念不忘,在她得了放妻书后,还心心念念想娶她过门。 谢律心里蓦地一软,竟有点想同意。他想,这也算是天意了。兜兜转转,又回到此地。若是谢萱愿意,就这么着吧。 反正谢萱再嫁,也不会嫁的太好了。她都十九了,难不成还要等明年陈家丁忧期满,把她再嫁到陈家去? 但是谢律到底还是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谢萱的亲事波折太多,他得好好商量商量。 孙九郎充满期待而又忐忑不安地离开。 他赴任在即,希望能早些知道结果。他能有今天,全靠谢小姐的鼓励。若不是当年她要他好好读书,也许他现在还是绥阳城懵懂的孙九郎呢。 她说他们今生无缘,可现在他们是不是又有缘分了? 谢律先跟妻子商量,然而薛氏却是半点意见都没的,只说全听他的主意。谢律无法,又去问自己父亲。 忠靖侯对此不大上心,只说了一句:「你若愿意,那就应了吧!」 姑娘家的婚事,最大的作用是联姻。谢萱眼下的光景,再嫁一门出挑的也不大可能。既有人愿意娶,那就远远打发嫁了好了。 只有一桩,那就是孙叔宁常来纠缠,也不知是何意。 谢律心里头几乎有了决定,可是问题出现在谢萱那里。 谢萱不同意。 诚然她不想守着,肯定是要再嫁的,但是她不想嫁给孙九郎。她心里甚至隐隐有种感觉:别人是谁都行,但是就是不能是孙九郎。她当初想尽办法解除跟孙九郎的婚约,兜兜转转一大圈,难道就是为了再嫁给他么? 他们说孙九郎将来可能会有前途。她有些想笑,这分明不是前途不前途的事。是她的努力,是她跟命运的抗争。 第四十二章 她不想屈服。 谢萱态度坚决,大有再逼迫就去死的架势。谢律无法,他又不能真的再逼迫她。逼嫁这种事,一次也就够了。再说,一个姑娘,谢家又不是养不起。 于是,谢律告诉孙九郎,此事不大妥当。他不好说是谢萱不同意,只说谢萱如今的身份不太合适。 孙九郎失魂落魄离去,不过他终是不肯就此放弃。他对自己说,很正常,很正常,她刚和离不足一年,他的确是太心急了些,是他不对。五年都等了,再等几年又何妨? 赴任在即,孙九郎终于要离开京城了。他写了二十三页的书信,托人送给谢五小姐。 他不知道他能再等几年,但是他希望她能从孙叔宁的阴影中走出来。人生还很长,不用太在乎别人的目光。他这样的人都能考取功名,人美心善的谢五小姐肯定也能过得很好很好。 信辗转到了谢萱手里。 谢萱看着信,初时莫名其妙,完全不明白这人在胡说八道什么。到后来,她竟然有点心酸。蕙质兰心说的是她么?她以后本来就会活得很好,难道还用他说?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觉得难受、窝心。她一面擦去眼角的泪渍,一面轻骂:「真是个呆子……」 将信收起,她叹了一口气,真傻,以为这样她就会傻乎乎地同意了么? 拒绝孙九郎以后,谢律基本不再考虑谢萱的亲事,索性任她去。他眼下更关注的是他的小女儿阿芸。 阿芸要及笄了呢,这可是女子的成人礼,马虎不得。 对于十月初九的及笄礼,谢凌云自己也十分期待。她还记得谢蕙姐姐及笄时的盛况,不成想这么快就轮到她了。 她的赞者是豫章长公主。长公主笑得慈爱,礼成后对她笑道:「以后就不能再叫公主,该叫姑姑了。」 谢凌云脸色微红,福了福身,并不答话。她还没嫁给纪恒呢。 长公主轻轻拍拍她的手,微微一叹。 谢凌云不知道她叹息什么,也没有多想。今日观礼者甚多,几个略微熟悉些的姑娘拉了她说话,颇为亲密的模样。 今日谢芸的及笄礼,谢萱也在一旁观礼。论理说,她的身份不大适合出来,但是没有人提起这一点,她自己也就没避讳。 看着阿芸热闹的及笄礼,她心中五味杂陈。她及笄的时候,他们还在绥阳呢。看长公主对阿芸亲近,她更是费解。 叹了一口气,谢萱不再思考这些,悄悄躲开了。她想,反正也没谁在乎她。她来了又走,谁也看不见她。 谢凌云正被几个姑娘拉着说话,忽见范大娘匆匆赶来,她愣了一愣,忙问何事。 范大娘大声道:「奉太子殿下之命,贺谢小姐芳辰。」她说着看向谢小姐,已经礼成了,太子殿下送的笄,算是送迟了吧? 身旁还有别人,谢凌云红了脸,轻轻说声:「代我谢谢他。」 范大娘又道:「还有太子殿下和五公主送给谢小姐的及笄礼。」 谢凌云教人收下礼物,招呼范大娘。 然而范大娘却不肯久留,话带到,礼物送到,人就告辞了。 范大娘来去匆匆,可是她走以后,别人看谢凌云的目光似乎又跟之前又略微不同。 谢凌云自觉认识的朋友不多,可是今日或是亲身所至,或是托人送礼来贺她生辰的人却一点也不少,甚至还有她从未打过交道的。 晚间薛氏笑道:「你也不用犯愁。等人家生辰,你送还回去就是了。礼尚往来,就是这般。」 谢凌云点头:「这我知道。」 薛氏摸摸女儿的头,轻声道:「阿芸及笄了,再有两个月,就要出嫁了。娘还真是……不舍得。」 谢凌云随口接道:「那就不嫁了,我……」 一句「我陪着阿娘」还没说完,母亲修长的手指就轻戳上了她的额头。 「说什么胡话?」薛氏嗔道,「这也是能浑说的?」 谢凌云扁了扁嘴,没有说话。 她这小动作给薛氏瞧在眼里,薛氏当即道:「以后不能再这样了。」 「哦。」谢凌云点头,异常诚恳。 薛氏轻轻叹一口气,心说,阿芸这般样子,她怎么能放心?她少不得再劝导女儿一番,将来务必要谨慎,要守规矩。 按说她的女儿没少学规矩,问起什么时候该怎么做,阿芸也能说的清楚明白。可偏偏怎么就不能老老实实守规矩呢。 除了要守规矩,还需要小心谨慎,凡事莫与人争等等。 谢凌云认真听着,点一点头,一脸受教的模样。 薛氏原本满肚子的话,可眼下看了女儿这样,她的叮嘱也不好说出口了,半晌只说了一句:「阿芸,娘希望你能好好的。」 她这话说的很轻,但是谢凌云听了心里酸酸的,回道:「阿娘,我会好好的。」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挺不孝的。她明知道阿娘教导的规矩道理,知道这辈子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可她还是没少教阿娘担心。 谢凌云轻声道:「阿娘,我知道该怎么做,我都知道的。」说着她又笑了一笑,有意放软了声音撒娇:「阿娘,我今日生辰呢,咱们不说这些了。阿娘腿麻不?我给阿娘捶捶腿?」 她说着拿了玉杵,作势要给薛氏捶腿。 这动作她熟练无比,姿势动作也都拿捏得身好。看她眼睛亮晶晶的,脸上满是笑意,薛氏也禁不住笑了,开始与女儿说些旁的。 不过薛氏到底是心疼女儿,约莫过了一刻钟,就教她回去了。——今日是阿芸及笄的日子,阿芸忙了一天,想必也累了。 夜里谢凌云躺在床上,想着母亲说的话,翻来覆去,难以入眠。阿娘说皇宫是最终规矩的地方,虽然有纪恒的承诺在前,可是经阿娘这么一说,她不免浮起一丝担忧。 罢了罢了,不想了不想了。她一身本事,还怕皇宫不成? 再者,纪恒说了教她信他,那她就先信他。 反正不过是两个月的事情,是好是坏两个月后就知道了。谢凌云皱眉,又想到十二日是纪恒的生辰。罢罢罢,他没向她讨要礼物,那就等到成亲后,一并还给他好了。 如此这般想了好一会儿,她才沉沉睡去。 眼看着腊月初九,婚期越来越近,谢凌云也越发忙碌起来。虽说她将以太子妃的身份嫁入东宫,无需她自己做嫁衣,但是礼部准备的喜服,少不得还要她添上一两针,算全了新嫁娘的礼数。 母亲薛氏、祖母卫氏常常近来常常教导她,种种规矩以及需要注意的事项,颇为详细。就连祖父忠靖侯谢均也曾唤了她去书房谈话。 原本忠靖侯更重视孙子,对这个不在京城长大的小孙女印象不深。但是阿芸那一日的那两个足印深深震撼了他。从那以后,他想到阿芸,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大力」、「功夫好」…… 谢家的孙女将入主东宫,作为一家之主,他自是有许多叮嘱教导,诸如要她以大局为重,以谢家为重等等。 但是当孙女真正按照他的吩咐到了书房时,忠靖侯却将那些话都暂且先咽下了。他定了定神,说道:「坐吧。」 第四十三章 谢凌云听话坐下,仰头看着祖父:「祖父有什么吩咐?」 「阿芸,你不日即将进宫。祖父有几句话,你且记着。」 谢凌云忙站起身,异常恭敬:「祖父请讲。」 「你是谢家女儿,你的一切都是谢家给你的。你进宫以后,祖父不求你为家里做什么,只希望你能平安,也别丢了谢家的脸……」 谢凌云心想,估计重点就是这后半句,教她别丢了家里的脸。她心说,祖父这可是想多了,她又怎么会丢谢家的脸,更不会连累家族。 于是,她极认真地应下了:「祖父放心,阿芸省得的。」她微微一笑,续道:「其实这些话,祖母和母亲也都教过。阿芸不会让祖父失望的……」 忠靖侯咳了一声,说道:「还有一点,你有功夫是不假,用以防身可以,但是不要轻易跟人动武。宫里贵人娇贵,兴许你只是碰了一下,而贵人就……」 想到那两个足印,他仍心有余悸。 谢凌云点头:「嗯嗯,我记下了。」 她进宫又不是跟人打架的,怎么会轻易与人动武?肯定是来防身啊。 忠靖侯看她态度很好,心中满意,他捻须而笑:「你知道这些就好,其他的没什么事了,你且回去吧。」 「哦,那孙女告退。」谢凌云施了一礼,告辞离去。 走出书房,她悄然松一口气。她以为祖父找她做什么,原来只是叮嘱她莫随便跟人动武。她心说祖父这可是多虑了,她活了两辈子,可从来没有以武力欺压过人。 练武只为防身,只为强身健体。 说到练武,她不免又想到自己所绘的武术图。 爹娘这几日在说嫁妆,她想,这是不是也算是她的嫁妆? 说起来,很快就到腊月了呢。 腊月初八,大雪纷飞,皇上赐腊八粥给忠靖侯府。等腊八粥到了谢家,也早就冷了。忠靖侯将粥分给几个子孙,共同感受皇上的恩德。 薛氏去了女儿房内,细说添妆的事情。她有些惊讶:「真是奇怪,怎么你二姐姐给你的有两份?」 谢凌云随口应道:「许是二姐姐跟我感情好,所以多给了一份。」 薛氏摇摇头,觉得并非如此,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也没去深想,左不过是谢蔳替谁送的,或者是谢蔳不知道,罗家与谢蔳各准备了一份,改日再问个清楚明白就是了。 到女儿房中来,其实还有另外一件事。 房中并无旁人,薛氏犹豫了一会儿,终是板着脸,故作严肃地道:「阿芸,你坐下,还有件事,娘要教你知道。」 谢凌云见母亲神色庄重,不由地心中一紧,眼巴巴地看着母亲,问道:「阿娘什么事?阿娘你说。」 薛氏还未开口,脸上就浮上一层红晕。 谢凌云不解,心想,莫非是再次叮嘱她,不要胡闹,要守规矩? 薛氏咬咬牙,才取出一本画册,塞给女儿。 谢凌云接过来,下意识就要打开看是什么。 她手刚动,就被薛氏按住了。 薛氏眉头突突直跳,尽量平静地道:「你先别看,先听我说。」 她觉得尴尬极了,若是阿芸现下翻看了,而且十分好学地问她这是什么,要这做什么,她该怎么回答。 谢凌云很听话,没有翻动:「阿娘,您说。」 「我也不清楚,这些事情,宫里的嬷嬷有没有教过你。」薛氏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阿芸自亲事定下以来,没少借着学规矩的名头去别院。这些嬷嬷是否教导,薛氏还真不清楚。 「什么事?」谢凌云好奇。 薛氏横了她一眼,并不回答,而是继续说道:「大婚的步骤,你也都知道了,无需我再重复。只有一节,合卺,洞房……」 「嗯。」谢凌云听着也红了脸,她知道阿娘要给她说什么了,分明是要教导她房中之事。 不过她还真的挺好奇,于是她虽然满脸红晕,可仍然目光澄澈,盯着自己的母亲。 薛氏给她看得不好意思,干脆别过了脸,含糊说道:「到时候,你不要怕,也不要担心,殿下知道该怎么做。可能会很疼,但是很快就过去了……」 之前谢萱出嫁、谢蕙出嫁,她都是将册子一塞就了事了。 可阿芸毕竟跟她们不一样。阿芸憨直,薛氏怕阿芸会做出出格的事情来。 谢凌云眨眨眼:「真的会很疼么?」 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好,夫妻之事她隐隐约约不知听谁提过一句半句。她很清楚,这不是她一个姑娘家该去想的事情,所以以前即使是听到了,也得躲开,也不能多想。 但是今天阿娘的话,却教她有点不安。特意提醒她,那肯定是真的了。 女儿认真发问,薛氏不知该怎样回答,只得轻戳女儿额头,嗔道:「这话不许再说了!明天你就知道了。」 「……哦。」谢凌云闷闷地应了。 薛氏也尴尬,她略坐一坐,就起身离去了。她临走前,叮嘱女儿早些休息,明日还要早起呢。 谢凌云答应着,可是母亲刚一离去,她就按捺不住好奇之心,悄悄翻开了册子。 瞥了一眼,她不由瞪大了眼睛。 什么鬼? 男女赤条条抱在一起…… 要长针眼了,长针眼了…… 谢凌云脸色爆红,她闭上眼,只留一条细缝,悄悄去瞧。翻了两页,她在心里做出一个评价:画的不好。 还没她画的武功图像好看。 她将册子收起来,收拾停当,上床入睡。 这一夜,谢家不少人睡不好觉,然而谢凌云自己倒睡的极安稳。 她甚至还做了梦,梦到自己还在天辰派。师父也还活着,她十五岁上,师父告诉她,她有一桩从小定下的亲事,即日就会完婚。她心里隐隐有些期待,却又从师兄那里得知她的未婚夫婿不学无术、品行不端。 于是,从没有离开过天辰派的谢凌云收拾了行囊,修书一封,悄悄出门了。她一路行侠仗义,一次救了一个姑娘,那姑娘非要以身相许。 她急了,说自己也是女的。可是那姑娘却诡异一笑,说道:「正好,我是男的啊!」 说着,那个姑娘揭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果然露出一张男人的面庞来。 谢凌云吓了一跳,这人真眼熟。她再仔细一瞧,这不是纪恒么?纪恒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她还没问个清楚明白,就听得有人呼唤她。 谢凌云睁开眼,天还没亮。她愣怔了一会儿,方想到她今日要出嫁。回想起方才做的梦,她轻轻叹了口气,唉,那才是她原本该有的生活啊。 她静静地坐着,少时真有人唤她。丫鬟仆妇、嬷嬷、全喜婆婆挤在她房里,给她沐浴捯饬。 谢凌云知道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她虽然不大情愿,但还是将羞意藏了起来,任她们摆弄。 沐浴。 梳妆。 她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人,娇美可人,眉目如画。她一时有些恍惚,这跟她上辈子并不一样。 不知道是谁夸了她一句,众人纷纷应和。 谢凌云眨眨眼,扯了扯嘴角。 终于戴上凤冠,换上了繁复华美的嫁衣。谢凌云怔怔的,仿佛还在梦里。 第四十四章 这就出嫁了?就这样嫁给纪恒了? 嬷嬷在她耳畔轻轻说着今日她所需要注意的事项。 谢凌云耐心听着,不免有点走神。她对自己说,再繁琐也就这一日,没什么不能忍的。 梳妆打扮好,谢凌云依着规矩去拜见父母。 谢律倒还好,薛氏瞧见盛装打扮的女儿,哪里还忍耐得住,眼泪扑簌簌直落。唬得谢律忙道:「哭什么?大喜的日子,不能哭。」 薛氏忙止了眼泪,强笑道:「正是呢。我哪有哭,分明是沙子进了眼睛。」 谢律瞧了妻子一眼,咳嗽一声,开始似模似样劝诫女儿。 谢凌云按规矩应对,又依女执事所言,静静地等待太子亲迎。 她知道迎亲的队伍已经来了,因为她隐隐听到有人说:「进府了」、「快到中堂了呢……」 她对自己说,不慌不慌,很快的…… 头上顶着盖头,她只能看到自己脚下周围的光景,不免心中焦躁。 原本她心里还有些出嫁的羞意和期待,可现下她好心情消散了大半,只觉得繁琐无味。 过得半刻钟,女执事终于开始引着她前行了。 谢凌云悄然松了口气,站于中堂右侧,耳朵听着纪恒奠雁于案。她知道这是必要的步骤,可是心里却生出一个荒谬的想法来。 她想,若是她和纪恒易地而处,她来奠雁,纪恒眼巴巴地等着,也不知会怎样? 她想着想着又想到昨晚的梦来,想到梦里纪恒戴着人皮面具,穿着女装,不由觉得好笑。 再回过神来时,女执事已经恭敬地请她上轿了。 谢凌云依言坐着女轿夫抬的轿出中堂,至中门。 而太子妃的仪仗已经到了中门外。 「请太子妃下轿。」伴随着主婚者的声音,谢凌云听到她所熟悉的纪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掀开了轿帘。 谢凌云盯着他修长的手指,心中蓦地浮上一个念头:哦,他的手挺好看。 「阿芸,下轿了。」 纪恒的声音不大不小,有些紧张,有些无奈。 然而谢凌云听到他这句话时,却默默舒了口气,心说,原来不是她一个人紧张不自在。 她赶走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依着规矩,一步一步来。 等到仪仗队向皇城的方向行去,谢凌云才惊觉她是真的离开家,嫁人了。从早晨起来就神思不属心不在焉的她,此刻猛然心慌起来。 真的,就这么嫁给纪恒了? 剩下的环节更加繁琐。交拜,合卺…… 合卺的酒很清甜,谢凌云喝着并不觉得讨厌。只是她酒量一向不佳,饮完合卺酒,她浑身上下都热腾腾的,还有种若有若无的焦躁感。 终于等到婚礼结束,谢凌云在侍女的帮助下,卸下凤冠,沐浴,换上常服。 她酒意上头,强忍着困意,可脑袋还是一点一点。 她啧啧称叹,一杯酒而已,怎么后劲儿这么大? 太子大婚与寻常百姓不同,规矩步骤繁多,但是到底是不比民间热闹随意。比如,闹洞房这一节,今日就没有。 谢凌云沐浴之际,纪恒在前殿接受众人祝贺。 旁人的祝贺或许是出自本心,真情实意,可是纪恒哪里有心情一一应对?他满心都是内殿的阿芸。 等了这么久,终于盼到了这一日,把人娶过来了。他现下手心儿里还有汗意呢。 寻了一个借口,纪恒抽身离去,前往内殿。 平时短短的一段路,他今日却觉得极长。他回想着今日的场景,心里欢喜而又不安。他眼皮突突直跳,不免想这想那。 阿芸会不会突然使了轻功,逃出宫去? 他不由加快了脚步,生怕他的想象变成现实。 进到内殿,甫一看到脑袋正一点一点的阿芸,他微微一愣,转念想到可能是那杯酒的缘故。 他轻轻叹气,怜爱丛生。欢喜之意一点点从胸腔溢出,流向四肢百骸。 纪恒快步走向她,刚行两步,他想起什么,挥手令一旁准备唤醒谢凌云的宫女退下,放轻了脚步。 而谢凌云却猛地惊醒,她抬起头,看向他:「纪恒……」她顿了一顿,回想起规矩,犹豫了一下,改口道:「殿下……」 她刚开口,纪恒就笑道:「阿芸,不要这样。你醉啦?」 「没有。」谢凌云毫不迟疑地摇头,「我怎么可能醉?我只喝了一杯。你也喝了的。」 「……对。」纪恒点头。 「呐,我主要是因为我今天早晨起的太早了,昨晚没睡好,今儿又忙了一天,所以累……」 纪恒失笑:「是,是,阿芸早起辛苦了。」 他何尝不是一夜未眠,忙碌一天? 见他顺着自己的话,谢凌云心里熨帖了些,她点头:「嗯。」 「那,咱们休息?」纪恒紧接着开口。 「……啊?」 纪恒一笑:「阿芸先睡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等我。」 「你要走么?」谢凌云脱口而出。 纪恒看见她眼里的不舍,心中思绪良多。他笑一笑:「不是,我只是要去沐浴一下。」 谢凌云没有说话,却忍不住生出几分警惕心来。 沐浴之后要做什么?是不是就是阿娘给她的册子上的那种事了? 纪恒冲她笑笑,快速离去。 谢凌云的酒意散去了一些,她坐在床上,看着精致的百子千孙帐和绣着交颈鸳鸯的大红被面,轻轻打了个哈欠,脑袋昏昏沉沉。 她微微合上双目,想养会儿精神。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纪恒匆匆赶来的脚步声。她睁开眼睛,看向身着常服,头发半湿的纪恒。 他看着她,满脸笑容:「怎么没歇一会儿?」 谢凌云瞧瞧他,意味不明的「嗯」了一声:「我等着你呢。」 听她这话,纪恒心中更加喜悦。他大力点头,上前一步,面色微红:「那开始吧!」 「开始什么?」谢凌云站起身,瞪视着他。 她心想,他要是再靠近,她就,她就…… 她脑袋有点乱,一时也想不出来他若真靠近,她该当如何。 而纪恒早不知从何处拿了一把缠满红线的小巧的剪子,笑呵呵道:「当然是结发了。阿芸难道不知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你我既为夫妻,自当结发啊……」 「……哦。」谢凌云悄然松一口气,「那就结发吧。」 今天所有的礼节,她都顺着走下来了,再多一个也无妨。 纪恒各剪了两人一绺头发,轻松打个结,小心收好。他又将剪刀收起,这才看向自己的妻子。 殿内龙凤喜烛燃着,有种朦朦胧胧的美。 大红的被面,百子千孙帐,还有眼前眉目如画的新娘。 她沐浴过后不施粉黛,面庞温柔美丽,又仿佛散发着光芒。纪恒似受了诱惑一般,他轻轻握住她的手,提议道:「不早了,咱们歇吧?」 谢凌云却像是触了火一般,慌忙收回了手,她脸颊红彤彤的,指着他微湿的头发,说道:「你头发还没干呢,这样睡觉会生病的。」 她又在心里小声补充一句:「你这么弱……」 然而纪恒脸上却浮现出了笑容,他煞有其事地点头:「嗯,你说的是。那,咱们先说会儿话?」 第四十五章 「好吧。」谢凌云随口应道。 纪恒拉着阿芸在床边坐下,胡乱寻找话题:「我今日也喝了酒,你摸摸我脸,现在还是烫的……」 「我不摸。」谢凌云想也不想地拒绝。 纪恒却道:「可是我想知道你脸烫不烫。」 他寻常也没说过这等话,此刻说来,也有点不自在。但他不愿被阿芸看出来,是以面上一派淡然。 谢凌云自己试了试自己的脸颊,认真道:「有一点,我也喝酒了……」 她想不止是酒的缘故,还有紧张啊。活了两辈子,第一回成亲,跟她想的也不一样,而且还有之前阿娘的提醒。 她努力驱散着喝酒带来的困意,她顺着纪恒的话题,胡乱说着:「我看不出你喝酒……我其实只喝了一点……不知道今天晚上月亮怎么样……」 纪恒并不接话,只静静看着她。 他声音很低,仿若呢喃:「阿芸,我也倦了,咱们该歇着了。头发干了……」 谢凌云有些忐忑,这是避无可避了吧。她将心一横,那就歇着。 她努努下巴,对纪恒道:「你把蜡烛熄了,亮堂堂的,我睡不着……」 纪恒摇头:「这喜烛要燃到天亮的,怎么能熄了?等帐子放下来,挡住光线就好了。实在挡不住,还有我呢……」 谢凌云不去想这句「还有我呢」是个什么意思。她自然知道这喜烛要燃到天亮的,她不过是信口胡诌拖延时间罢了。 不然能怎么办呢?她虽然担忧害怕接下来可能,啊不,一定会发生的事情,可她也不能一掌把纪恒打晕,自己逃出去啊。 她答应了嫁他,也举行了婚礼,那样做是太不够意思了。 「啊……」谢凌云顺口又提帐子,「咦,这帐子还挺……」 纪恒接话:「这是百子千孙帐。什么意思,阿芸也知道的。」 谢凌云偏了头,她当然知道,她又不傻。 纪恒话里话外的暗示,她能听得出来。 谢凌云胡乱点头:「嗯嗯,我知道,睡吧睡吧。」 她喝了酒,确实已经困得厉害了。 谢凌云推一推纪恒:「你去换寝衣,快一些。」 她这声音软软的,听得纪恒心中一荡。 他笑着应下:「嗯,阿芸稍待。」虽然他昨夜一夜未免,今天又忙碌非常,可他此刻精神极佳,浑身上下有用不完的劲儿。 纪恒用最快的速度换上了寝衣。他回转过来时,百子千孙帐已然放下。隔着帐子,他看见她裹在被子里头,裹得严严实实。 他一颗心噗通噗通直跳,掀开帐子的手也在微微发抖。可是掀开帐子后,他却有一点点失望。 她这么快就睡着了吗? 大红色的绣着交颈鸳鸯的被面上头是她干干净净的小脸。墨云一般的秀发铺在枕上,她嫩脸匀红,呼吸细细,似是真的睡着了。 纪恒心下一叹,他知道她困极,也不敢闹她。他虽然心里头觉得委屈,可还是小心翼翼在她身旁躺下。 床很宽大,她静静地躺在里侧。 纪恒老老实实待在外侧。可是,她身上的馨香就在他鼻端,他一侧头看见的就是她秀美的容颜。 这让他怎么睡得着?心猿意马也不是他的错啊。 他就不明白了,同样的场景,阿芸是怎么睡着的? 纪恒睡不着,干脆不睡了,就侧躺着支了头,也不说话。 他看她堆叠的秀发,看她光洁的额头,看她弯弯的眉毛,看她紧闭的双眼……他越看越喜欢,有种如在梦中的不真实感。 谢凌云原本是在装睡的,纪恒就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看着,她一时也睡不着啊。 可到底她先前饮了酒,身体疲惫,床又松软,她终是缓缓睡了过去。 睡着了,难免做梦,梦到少时学艺,梦到逃婚出走…… 纪恒看着睡着的她眼皮子下头的眼珠骨碌碌转的极快,心中啧啧称奇。正看得入神,她猛地睁开了眼。 纪恒唬了一跳,匆忙移开视线。然过得片刻,他又回过神来,他为什么要要躲开? 他在大婚当夜,自己床上,看自己媳妇儿,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这么一想,他又重新将视线转了回来。 谢凌云动了动身体,被子紧紧裹在身上,她并不好受。她偏了头看着纪恒,有些难为情:「纪恒……」 纪恒神采奕奕:「阿芸,你醒了?」 「啊……」 「你还睡么?」纪恒看着她,目光灼灼。 谢凌云想了想,在他的注视下入睡,还是算了吧? 于是,她摇一摇头:「我不睡了,你睡吧。」 殊不知她这话一出口,纪恒眼中光彩大盛:「我不困。既然你不睡了,那我们做点别的吧!」 「啊?什么?」谢凌云脱口而出,但下一瞬,她就后悔得想咬自己的舌尖了。 她红着脸,反悔了:「不,我说错了,我睡呢,我睡呢……」 纪恒伸手去碰她裹在身上的被子,口中说道:「两床被子,是不是有点多?」 谢凌云眼睁睁看着他掀开了她被子的一角,不知怎么就滑了进去。她憋了好久,才憋出一句:「你别这样。」 她知道,他接下来要做的,是该做的事情。她不能说什么,也不能阻拦,可她还是紧张不安。 她睁大眼睛,感觉到他的手先是握住了她的手心,接着是一点点上移。她穿着的寝衣光滑而宽大,她能感觉到他滚烫的手在她胳膊、肩头游走。 他似乎是在试图脱下她的寝衣。 阿娘昨日说的话,她自己看到的册子上的画面登时浮现在心头。她有些茫然,有些担忧…… 纪恒在解她寝衣的扣子…… 谢凌云眼皮一跳,觉得她不能再忍了,接下来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他解到她胸口那个扣子时,她一把攥住了他的手,红着脸,喘着气:「你要干什么?」 纪恒的一路顺遂受阻,手腕酸麻,他耐心哄她:「阿芸,你先松手,不要担心,不要害怕……」 谢凌云松开手,直直地看着他,眼里有刀子,有钩子。 什么不要害怕?你又不会疼。 洞房花烛夜,两人如今是在床上,她又这般直勾勾地看着他,纪恒觉得他真的不能再忍了。他低下头,去亲她的眼皮:「阿芸,松手,你别闹……」 眼皮湿热,谢凌云轻轻「嗯」了一声,不安的心稍微平静了一些,心跳得却更快了。 纪恒尚在酸麻中的手再次努力,解开了一个扣子。 谢凌云在心里对自己说,不用怕,不用怕。她试着去放松,心想阿娘也说了,交给他就行。 纪恒看她的神色放松,暗暗松了口气,手上动作更快了。 寝衣之下是少女白皙光滑的身躯,白鸽子一般的胸被葱绿色的兜肚所掩盖。他能看见她精致的锁骨。纪恒脑袋一热,想到自己观摩的册子,心神激荡,手绕过她的肩头,要去解她肚兜的带子。 谢凌云看着纪恒,神色复杂:「纪恒……」 「嗯?」纪恒应着,思索这带子该怎么解。他要是直接剪断,阿芸会不会跟他生气。 「你出汗了。」谢凌云静静地阐述这么一个事实。 第四十六章 纪恒红了脸,神色有点难堪:「内殿太热了。」 他也着急,也紧张的,好么? 不过他这样,谢凌云倒是镇定了一些,瞧,纪恒也不是真像她想的那样淡然自若。他也紧张,他肯定也害怕。 「哦。」谢凌云应了一声,与此同时,她肚兜的带子被扯断了。小白鸽动了动翅膀。 谢凌云神色微变,下意识就去遮掩胸口。但随即,她意识到不对,自己闭了眼,也倾身拿手去遮纪恒的眼。 可她这动作,倒像是将身体往他眼前送。 纪恒失笑,轻轻拿开她的手。他低下头,吻落在她脸上。 额头,眼睛,鼻尖,嘴,下巴…… 他的唇落到哪里,他都要说上一声:「阿芸的额头,阿芸的眼睛,阿芸的鼻子……」 低声的,带着暧昧与缠绵的…… 谢凌云觉得自己像是在火炉之中,他的唇带着火苗落在她身上,燃烧起来。 她有些期待,又很害怕这种感觉。 当他的唇落在她胸口时,她轻轻「呀」了一声,陌生的感觉,传至四肢百骸,教她无端恐慌,又有种莫名的喜悦。 然而她下意识出手,点了他的穴道。 纪恒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不,他觉得自己比被泼了一盆冷水还要凄惨些。至少后者身上的冲动会消散不少。 而现在他,被她轻轻放到旁边,脑袋也安稳地搁在枕上。他能看见皑皑白雪上的一点红樱,被她的长发隐隐遮掩,若隐若现。他能嗅到她身上香甜的气息,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她就在他身边,近在咫尺。两人在一张床上,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试着说软话:「阿芸,你点我穴道干什么?」他知道她的手段,可他没想到她会在洞房花烛夜,对他使这手段。 他的声音似乎包含着无尽的委屈,他看着她,眼睛里有火苗闪烁。 谢凌云不敢看他,她知道自己做的不大对。大婚当夜,洞房花烛,他要对她做夫妻房中之事,她不该阻拦。 可是她还是觉得不对,不自在,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儿。初时她也想忍着的,阿娘说疼忍忍就行。 可是方才的感觉教她害怕。她想,这可能不仅仅是疼的问题。 不成,不成,她还没做好准备。 她担心,她害怕。 谢凌云耷拉着脑袋,很老实地回答说:「纪恒,我害怕。」 「……你怕什么?」纪恒内心被一种名为无奈的情绪所占据。 「你是要跟我做夫妻之事吧?是吧?」谢凌云问,「我害怕这个。」 「……什么?」纪恒微愣,「就为这个?」 很奇怪的是,他竟然微微有种释然的感觉。她拒绝他,不是因为不想嫁给他,而单单是因为害怕房中事。他听说女子第一次都会疼,若是这个原因,他也不是不能接受。 谢凌云点头:「对啊,就为这个。」 「我会很小心,我不会让你疼。」纪恒的神情看起来认真极了。 可是谢凌云就是不松口。诚然她相信纪恒,但是比起纪恒来,她更相信自己的娘亲。方才太可怕了,她都快不是她自己了。 「可我还是害怕……」谢凌云伸手将覆在纪恒面上的一绺头发拨开,她皱着眉,声音细细软软的,「纪恒,我们不说这个好不好?」 「我……可以,但你能不能先给我的穴道解开?」 佳人在侧,动弹不得。这滋味很不好受啊。 谢凌云点头,正欲答应,可是忽的又改了主意:「不成。纪恒,不成。我们就这么说话吧?」 「……」 谢凌云心中颇感愧疚,有心想讨好他一番,她笑着轻声说:「我给你捶腿好不好?你也累了一天了,腿也累了吧?」 「……」纪恒看着她,用眼神告诉她,他现在需要的不是捶腿。 洞房花烛夜,新娘子点了新郎穴道,捶腿? 这边没有惯常用的玉杵,谢凌云干脆握掌成拳,轻轻给他捶腿。 ——虽然他脱去了她的寝衣,可他自个儿身上的寝衣还好端端的,穿的异常整齐。 小拳头在腿上轻敲,这甜蜜的折磨,纪恒自觉无福消受。他终于忍不住道:「阿芸,你别捶了。还是照你先前说的,咱们说会儿话吧。」 「……哦。」谢凌云悻悻地收了拳头,小声说道,「我明天要去给皇上请安吗?」 「……你该叫父皇了。」 谢凌云道:「这我知道。这不是在你跟前么?去给他请安的时候,我自然会叫他父皇的。」 「是该请安,还得去拜见我母后的牌位。」纪恒缓缓神,说道,「宫里的其他人,你不用拜见谁,见见石贵妃和五皇妹就行。」 「嗯,我知道,有人教过我。」谢凌云笑道。纪恒说的和她先前学的,并无区别。 纪恒瞧她一眼,有人教过你?有人教你,你还敢在大婚当夜点了你夫婿的穴道? 「父皇会教我监国,不过后宫的事情目前还是由石贵妃负责。知道你不耐烦这些,你也不用理会……」 纪恒说着正事,又提醒她在宫里,谁能信任,谁不能信任。 谢凌云看他认真,更觉得不好意思,想从别的方面补偿他一下:「纪恒,你渴吗?我给你倒水吧?」 「……不用。」 「那我再给你捶腿?」 「……不必了。」 谢凌云将心一横:「要不,我给你唱个小曲儿?」 「好。」 这回倒是很干脆地答应了。 谢凌云呆了一呆,压着嗓子,轻轻哼唱她上辈子学的歌谣。 这是天辰派入内剑法的歌诀,词儿没有任何缠绵之意,调子也寻常。可是烛光摇曳,又是在床榻之上,她轻轻吟唱,竟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缠绵暧昧之意。 纪恒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待她唱完后,轻声道:「阿芸……」 「嗯?」 「把我穴道解开吧?我这样不大好受。」 这不是他第一次提起,他还说他不好受。谢凌云不能再硬着心肠,她心想,那就解开吧。反正她还能制得住他。 于是,她犹豫着说:「我能给你解开穴道,但是,你不能……不能急着跟我做夫妻之事。不然,我……」 「……」纪恒忍不住腹诽,娶妻不能做夫妻之事?做摆设? 「呐,我不是说我不愿意,我就是有点害怕,也没准备好。这事儿以后再做行不行?」她看着他,眼中充满恳求之意。 哪怕明天呢?他吻着她胸口时,她都快不认识她自己了。 纪恒心里有个声音,不能答应她,这种事不能纵着她,不然吃亏的是你! 见纪恒不说话,谢凌云心中忐忑不安,声音又轻又软:「纪恒……」 纪恒盯着她,心里酥酥的,痒痒的,但是理智告诉他,这个时候,他不能心软妥协。于是,他慢吞吞地问道:「我要是不同意,你就这么一直点着我?」 她娇声娇气讨好着跟他商量,他不发脾气,也说得可怜巴巴。 「啊?」谢凌云呆了一呆,摇摇头,这还真不能。她看他眼中满是幽怨之色,惭愧之余,不免心软。 他们成了夫妻,他要跟她做夫妻之事,天经地义,没什么不对。 第四十七章 「你要真不同意,我的确不能这么一直点着你。你这样血脉不通,也不好。」谢凌云声音更低,她犹豫着跟他商量:「明天行不行?你非要今天的话,也不是不可以。但你需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她白玉般的脸颊上隐隐透出朝霞之色,每一个毛孔似乎都在散发着馨香的甜味儿。 纪恒看她一眼,仿似有松软的羽毛划过心间,痒得厉害。 可他就是不说话。他都这样了,姿态不能再放低了。 谢凌云咬了咬唇,心想,他这是认准了不同意了。她轻轻推他一把:「你不愿意就算了!」 「……什么条件?你先说来听听。」哪有这样讨价还价的? 他也想知道,她要提什么条件。然而他发现她脸色更红了,面上还有少见的忸怩之态:「……」 「嗯?是什么?」纪恒很有耐心。 「你不能……」谢凌云声音越来越低,几乎要听不见了。 纪恒皱眉:「我不能怎样?」 「你不能亲我……不能亲我胸口……」谢凌云憋了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他亲她胸时,她觉得身体都要炸了,她不准他再这样。而且,她也不能再退让了。 「……咳咳……」纪恒先是沉默,继而咳嗽起来。他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莫名其妙又难以置信,他忽然很有好学精神,「为什么?」 「不为什么,不行就是不行!」谢凌云别了脸,不去看他。她恶声恶气:「你同不同意?你要是不同意,我就……」 「你就怎么着……」 「那你就这么躺一夜吧。我给你讲,穴道被封,可是会血脉不通的,你不自在可别怪我……」谢凌云扭过脸,面容严肃。 纪恒心说,大约色厉内荏就是她现下这般吧。明明她虎着脸做出凶巴巴的样子来,可他却是止不住心里的怜爱之情。 他轻轻「嗯」了一声:「解开吧!」 谢凌云没错过他那声「嗯」,心想他这是同意了。她心里喜悦咕嘟嘟直冒泡,她出手解开他被封的穴道,长发轻柔拂过他面颊。 纪恒并没有立刻就活动身子。 谢凌云只当他气血不通畅,心中歉疚,帮他捏捏肩膀,活动活动筋骨。不想纪恒的手却一点点向上,按住了她的臂膀。 他声音低沉喑哑:「阿芸……」 「……」 「你方才说今天可以的……」纪恒轻声道。 「……我,我没这么说。」谢凌云突然怯了,下意识否认,「我方才说了吗?」 纪恒点头:「说了。」 折腾了这么久,看来真是逃不了了。谢凌云将眼睛一闭,心一横,咬牙道:「那行吧,我说了,你,你,你快一些。」 她重新躺下,紧闭双眼,身躯微微颤抖,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看着好不可怜。 看她这样,纪恒都有种自己是恶人的错觉了。真有这么害怕么?他也没有经验,不免生出几分忐忑的心思来。 再次上手,他动作比先前熟练了不少,衣服脱的快,吻也密密麻麻落在她身上。 谢凌云心说不好,先前那感觉又回来了。怎么办?怎么办?她也不知道怎么了,有点想哭:「纪恒,你,你快一些,我害怕……」 纪恒动作微微一顿,阿芸在他心里一直都很厉害,可他知道,她是个小姑娘,此刻尤为明显。他吻了吻她,充满爱怜:「别怕,我在呢,我会对你好……」 「阿芸,我会对你好。」虔诚而又郑重。 像是喝了一杯安神的茶汤,谢凌云的心慢慢安定下来。她在心里默默说一声:「我也会对你好。」 她试着让身体放松,尽量无视身体上陌生的感受。 可是她闭着眼睛,感官只会更灵敏,她能感觉到他手掌在她身上游走时带来的火热与颤栗。 她有点后悔自己就这么解开他的穴道了。 纪恒还记得他答应的条件,他的唇忽略过她的胸前,换成了手。十五岁的姑娘,一直好吃好喝的养着,平躺着也有诱人的弧度。 他小心握在手里,柔软滑腻又有弹性,白乎乎,嫩生生。摸,揉,像是孩子刚得了新奇的玩具,他小心翼翼而又爱不释手。 「纪恒……」谢凌云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你说不亲的……」 纪恒头也不抬,语气无辜:「我没亲。」 「那也不准摸!」 看她扁了嘴,有些不高兴的模样,他又有些担忧她会不会再突然暴击点他穴道或是打晕他。他一脸正经地跟她解释:「阿芸,这你可能不知道。我这么做是有缘由的……」 谢凌云心想,你胡说。 却听他压低声音说道:「这样,等会儿你会不那么痛。」他俯下身子,凑到她耳畔,轻声道:「我从书上看的,等你……」 谢凌云听他一字一字说完,脸颊滚烫,呼吸急促,她羞得说不出话来。她心想,真是胡说八道,哪本书上会写这些!就是阿娘塞给她的册子,也没这样写。 可她到底还是小声央求他:「那你快一些,纪恒,你快一些。」 纪恒应着,心里却说,这事儿还真快不来。 他虽然只小声说了一遍,可是谢凌云耳旁依旧是他方才压低得不能再低的话。 纪恒见她面色潮红,胸口起伏,偶尔会有细细的呻吟,心想应该差不多了。 然而,就在此刻,谢凌云却忽的睁开了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纪恒……」 纪恒一怔,提高了警惕。不会又来吧? 「怎么?」 谢凌云湿漉漉的眸子里有几分无辜,又有些歉然:「我,我月事来了。」 「……什么?」纪恒似是没听明白。 「我说真的,我好像月事提前了。」她坐起身来,低垂着脑袋,不大敢看他,「我得去整理一下。」 纪恒眼中光华瞬间褪去,他黑沉着脸:「阿芸,你……」 帐外龙凤喜烛燃了大半了,他也好久没合眼了。好不容易她同意了,配合了,还有情动的模样了,她居然月事来了。 谢凌云也觉得不自在,她并不像跟一个男子探讨月事,但还是老实跟他交代:「呐,我也没想过会是今天的,平常都不是这个日子。你摸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你说的溪水潺潺……」 纪恒揉了揉眉心,莫名来了一句:「你很高兴吧?」 「……没有。」谢凌云摇头,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她之前已经艰难地做了决定。想到过些日子,还要再经历一次可怕的等待,她就心慌。 她垂着头,白皙的肌肤上还有他留下的痕迹。纪恒轻叹一声,说道:「好了,你快去收拾吧。用不用我叫人帮你?」 「不用。」 待谢凌云整理好归来时,看见纪恒正睁着眼躺在床上。她心里歉疚之意更浓,干脆依在他身侧休息。 她去握住他的手,小声撒娇央求:「纪恒,你不要不开心嘛……」 她也觉得她今日大约是真的很对不住他。 纪恒任她握着手,也不回答。 谢凌云继续软语说道:「呐,我本来同意了,这回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平时都是下旬的……」 第四十八章 「改明儿让太医看看。」纪恒接道,语气中听不出喜怒。 「嗯。」谢凌云点头,「那你不生气了?」 「我没生气。」纪恒这话说的口不对心,言不由衷。 不生气,很失望啊。期待了很久的洞房花烛夜竟是这般模样,很难忘,很刺激啊。说好的人生四大喜之一呢? 谢凌云叹息,听他这么一说,她心中更不自在了。 明明是她不好,可是他还不生她的气。她犹豫了一下,心想他对她真好。学着他方才的样子,她在他下巴上轻轻亲了一下。 纪恒只觉得眼前仿佛有绚丽的烟花,被他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冲动又蹭蹭冒起来了。 他伸臂将她搂在怀里,两人肌肤相亲,他爱煞了这感觉。他声音极低:「阿芸,如果我生气了,你打算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谢凌云也不知道啊,给他捶捶腿吗?他也不喜欢啊。 她态度很诚恳:「你说什么就什么。」 纪恒有了精神:「这可是你说的。待你月潮褪去,什么都依我,行不行?」 到时候,他一定要好好找补回来。 谢凌云忖度着这话她不该应下。她吭哧了半天,看纪恒的神色有些像是不对了,才憋出一句:「行吧。」 纪恒「嗯」了一声,努力压住兴奋之情,他告诉自己不要高兴太早。 他表现的冷淡,谢凌云不免有些忐忑不安。她觑着他神色,小声道:「要不,我立个誓?或者我给你写个保证按个指印?」 她满心以为这种话纪恒听听只会一笑,谁知他却认真地点了头:「嗯,可以。」 「啊?真要我发誓?」 纪恒道:「不是,是要你写个保证,按个指印。你今晚可是骗了我两回。」 谢凌云苦了脸:「好吧,明天我给你写。睡吧,你也困了吧?」 纪恒自然困,但是他从腊月初八开始就进入了兴奋状态。洞房花烛当夜两人又极尽折腾之能,他现下听她一说,还真困了。 可是,他的手还在她腰上,触着她嫩滑的肌肤。他舍不得松手,终是握着她的纤腰,慢慢睡去。 听纪恒的呼吸渐渐均匀,谢凌云知道他是睡着了。她在心里叹一口气,也不敢把他放在她腰间的手拿过去,生怕惊醒了他。 她也累了,今天发生这么多事,她只休息了那么一会儿。她也该睡了。 只是待她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她忽然想到一点,不对啊,明明一开始是她制住了纪恒,是她掌握了主动权,占据上风的。怎么一通折腾下来,变成她要小心翼翼去讨好他了?还答应什么都依着他? 没道理啊。 她委屈巴巴又有些愤愤不平,狠狠瞪了他一眼,可是看着他眼下轻微的青黑,她又心软了,悄悄抬起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嘴唇。然后像触了火苗一般,飞速收回。 唉,其实也不烫啊。怎么他亲她的时候,就像是带着火苗子一般呢? 两人只睡了一个时辰,就被外间的宫女给唤醒了。 没有太子吩咐,宫女不敢进来,在殿外提醒一声,就又退下来了。 纪恒睁开眼,看着头顶百子千孙帐,愣了一瞬。再一瞥眼,看见两人交缠的头发,有点怅然,有点不满足。 洞房花烛夜,这就算已经过了? 儿臂粗细的龙凤喜烛已经燃尽了。果然长夜已经过去了。 不过还好,她还算是在他怀里。 「阿芸,醒醒……」 谢凌云早就醒了,但是不知道在醒来后该怎么面对已经是她夫婿的纪恒,干脆闭着眼装睡。这时纪恒出声唤她,她再也装不下去,只能睁开眼,小声道:「纪恒……」 纪恒咳嗽一声,板起了脸,问道:「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谢凌云不解,她心里忽的浮上一个念头,心想,他不会是一大早就让她写保证按手印吧? 「元帕啊。」纪恒面上流露出羞赧之色,但很快,他收敛了羞涩,换成了得意,「唉,这可怎么办?」 谢凌云傻了眼,元帕?糟了,她好像把这个给忘了。她看向他,声音软软的:「纪恒,你说怎么办?」 她听说元帕要见血,说是检验女子贞洁。 纪恒不去看她,似乎铁了心不想管这事:「我怎么知道?」 「你……」谢凌云脸颊鼓鼓的,知道这事确实也不能怪他,可是昨夜后半夜明明也不怪她的呀。她哼了一声,说道:「那有什么难的?不就是要血吗?我咬破食指就行了。」 说着真的要咬,纪恒忙止住了她的动作,说道:「算了,还是我来吧。你好好养着身体。」 可是当他看到所谓的元帕时,他不由地有点怔忪。 它原本烫在床榻之上,两人昨夜一番折腾,白色的元帕皱巴巴的。 若不是昨夜,它现下应该…… 想象着元帕本来该成什么样,纪恒的脸又一点一点热了。 迅速将元帕伪装好,再抬头看时,阿芸已经穿好了中衣。纪恒瞧她一眼,动动下巴:「你不帮我穿么?」 谢凌云一愣,本想答应,但是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不!」 她还记着她昨夜临睡前想的那件事呢,她想,她可能需要硬气一些。明明会武术的人是她,她才是应该占上风的! 她不同意,纪恒也不勉强,自行换了衣衫。 纪恒这才唤了殿外宫女进来。 严肃的嬷嬷打量着元帕,看了好久,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容,教人将元帕收起来带走。 谢凌云一直忐忑不安,不知道纪恒伪装的如何。直到元帕被带走,她才松了口气。 在宫女的帮助下,她洗漱好,头一次梳了妇人发髻,看向收拾停当的纪恒。 纪恒看见她,笑了笑:「走吧,去向父皇请安。」 谢凌云点一点头。 纪恒过来径直握住了她的手。她刚下意识要挣开,听见他极低的一声呻吟,猛然想到那帕子,她心里一软,就不敢再动,只压低了声音问他:「你还好吧?」 他可是咬破了手指的。十指连心,他又弱有娇贵,肯定很疼。 「……唔,还好。」 宫人远远跟在他们身后。衣裳宽大,外人也看不见他们交握的手。 谢凌云看着他的侧颜,想了一想,说道:「我看你脸色不大好,你得好生歇一歇。」 纪恒瞥她一眼,似笑非笑:「你看得出我脸色不好?」他捏了捏她的手心:「你就不知道为什么?」 谢凌云不说话了,就那一件事,他要记多久。好吧,这件事算是她理亏。 总算见着皇帝了。 谢凌云依着规矩向皇帝施礼请安,皇帝勉励她几句,教她劝导太子,做个贤德太子妃,继而又说起希望她早日为皇家诞育子嗣,开枝散叶。 谢凌云红着脸听训,偶尔应上一声。 皇帝叹道:「有些话原不该朕叮嘱,只是皇后早逝,少不得朕这做父亲的,要多说两句。」 谢凌云应道:「父皇一片慈爱之心,阿芸省得的。」 皇帝一笑,微微颔首。末了又跟纪恒说起数日后教他监国一事。 谢凌云在一旁安安静静听着。听到国家大事,隐隐觉得可能她不该做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来,就悄悄后退了两步。 第四十九章 不成想皇帝突然说了一句:「恒儿,虽说是新婚燕尔,但是好歹也要注意一下节制,不能纵欲。你看你的脸色……」 皇帝这话声音压得很低,是父亲给儿子说的话,无意教谢芸听见。 但是谢凌云耳聪目明,听得清清楚楚。她的脸一下子红了。皇上怎么说这些? 偷偷瞄一眼纪恒,得,他脸色更难看了。 谢凌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暗暗祈祷皇帝别说这个了。再说你儿子就更生气了。你儿子哪里是纵欲过度不知节制啊! 她看纪恒神色,知道其心中不快,她不免心生歉疚。 唉,若不是她点了他的穴道,拖了那么长的时间。或许他们早做了夫妻之事,他也不必大半夜不睡,脸色难看被他爹以为是纵欲过度了。 想到他为了伪装元帕,还咬破手指,她更加觉得对不住他,还隐约有点心疼他。 却听纪恒轻声应了,也不多做解释。 他还替她遮掩,她的歉疚之情更浓了。 皇帝点点头,对儿子的态度还算满意:「该向你们母后请安了,去吧!」 纪恒应下,与谢凌云一道离开。 谢凌云跟在他身后,两人相距半步的距离。她有点不自在,也不知道纪恒是不是在生气。 纪恒忽然停下脚步,等她上前,扯住了她的手,说道:「跟上来。」 听在谢凌云耳中,似乎跟平时的温柔不大一样,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看一眼他的侧颜,谢凌云不安地问:「你生气了么?」 纪恒轻哼一声,没有作答。能不生气么? 「啊,你不要生气嘛,是我不对。我等会儿回去给你写保证,按指印的,好吧?」谢凌云柔声道。 话一出口,她莫名生出一丝悔意。怎么她自己又提起这一茬了?昨夜最开始确实是她不对,可是后来她也同意了,是老天不配合。她也没想到的。怎么感觉就跟她犯了滔天大错一般? 唉,好吧,的确是她不好。也许没她那么一拖一闹,就没这么多破事了。她现下道歉补救还来得及么? 她轻轻拽一拽他袖子:「纪恒,你不要生气嘛。」 纪恒有些微的恍惚,她跟他说话时,声音软软的,态度也很软和,和以前不太一样。她眼睛里是他的身影,神情也有点紧张不安。 她是在紧张他,怕他生气,担心他不高兴。 这一点他能感受得到。这感觉有一点点新奇,他竟然生出一种被她所在乎的奇异的满足感来。 先前他一直都知道,她同意嫁给他,是因为他许诺了在婚后会给她自由,会给她她想要的生活,又有皇上圣旨赐婚。就她自己而言,她并没有迫切想嫁给他的念头。 纪恒有时候都想过,若是另外一个人,给了她同样的承诺,她是不是也会同意。 他们有了婚约后,几次见面,她都给他一种游离感。她见他,是因为他想她了。她给他礼物,是因为他向她开口讨要了,或者他先给了她礼物,她不要意思不给。 对他,对这桩婚事,她是否在乎,是否上心,他无从知道,也不愿意深想。 可是,现下他突然觉得:咦,她还是在乎他的,并不是真像他最不想看到的那样对他无知无觉。 虽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他轻轻「嗯」了一声:「我不生气。」 他虽然说了自己不生气,可是谢凌云觑他神色,看他面沉如水,也不能完全放下心来。 她心说,得,就那么一时冲动点了他的穴道,也不知道要说多少好话,才能补救得回来。 按说纪恒不高兴也不会对她发脾气,可是看着他不开心,她心里也闷闷的,不大好受。 她不想纪恒不高兴。 除了阿娘,她还没有花费过心思去认真逗谁开心。她心想,少不得要拿出看家本事了。 依礼向先皇后的牌位请安时,谢凌云也在默默祈祷,母后啊母后,我不小心惹恼了你儿子,你一定要保佑他,早点高兴起来。 纪恒跟她来往,一直都是依着她的感受,主动寻她说话。如今乍然别扭的冷淡,她还真的很不习惯。 她想,她还是喜欢纪恒眉眼含笑声音轻柔跟她说话。 她既然决心要他高兴,就充分表达她的意愿。从语言到行为,无处不透露着这一点。 她随他去见石贵妃,端庄规矩又懂事。见五公主时,更俨然是一个合格的新嫂嫂。 纪恒悄然松一口气,她在外面并没出错。在房里闹,可以;在外面,他还是希望她能做一个合格的太子妃。 两人回到东宫后,纪恒便让东宫诸人拜见太子妃。 谢凌云提前学过如何应对,又有纪恒在一旁,是以并未出错。 她带点得意看向纪恒,想得他两句夸奖。可惜他连一个眼神都欠奉,更别说称赞她两句了。 她在心里默默叹一口气,闷闷的,刚刚生出的一点好心情也没了。 纪恒教宫人退下,与她一道进了内殿后,却并不与妻子说话,只随手拿了本书,在案前翻看。 谢凌云心里琢磨着,他定是还为昨夜的事情介怀。罢罢罢,刚成亲就这样可不行。 ——至于为什么不行,她并不深想。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需得教纪恒开心起来,最好还能待她像之前一样。像以前那样,他看见她时,眼睛仿佛在发光。 于是,她轻手轻脚倒了杯热茶,小心放到他跟前。 不过纪恒只瞥了一眼,继续看书。 谢凌云眨眨眼,茶还热气腾腾呢,他都不多看一眼。 她干脆在他身边坐了,一动不动,只盯着他看。 纪恒终是受不了了,他放下书:「有事?」 谢凌云摇头,继而又点头:「我,给你捶捶腿吧?」 纪恒想起昨夜那甜蜜而又痛苦的折磨,摇了摇头:「不必了。」 谢凌云看他脸色似是更难看些,也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话了,忙道:「要不,我给你写保证?」 纪恒垂眸:「行!」 这一声,倒是干脆果断。 他寻了笔墨纸砚,亲自研墨。 谢凌云拿着笔,却在犯难,这保证该怎么写?总不能真写一个月潮褪去,万事都依他吧?这也太丢人了,而且也见不得了。 那就换个措辞,委婉一点?也不行,她想不出好替代的措辞,既能表达出她的意思,又能文雅一些,不让人笑话。 「怎么?又反悔了?」纪恒眉目转冷。 「没有,没有反悔。」谢凌云连忙道。话说出口后,她又有些为难,「我不知道怎么写啊……要不,你说,我写?」 纪恒轻哼一声:「一点诚意都没有。」 谢凌云耷拉了脑袋:「好吧,我写。」 咬咬牙,狠狠心,只当笔下的人不是自己,她还真将那羞人的话给写了出来,签上自己的名字,一闭眼,递给纪恒:「给!」 纪恒扯了扯嘴角,心想,还真实诚。 不过,这实诚,他很喜欢。这可是证据,得好好保存。 谢凌云红着脸道:「纪恒,这不能给别人看。」 「嗯,我知道。」纪恒心说,这肯定不能给别人看。这种闺房私话,他怎么会教旁人知晓? 第五十章 待墨迹干掉后,纪恒将阿芸的保证给收了起来,饮一口她递来的茶,继续看书。 谢凌云有点傻眼,保证都写了,怎么他看起来并没有高兴一些? 「你在看什么书?」她想了一会儿,试着搭讪。 纪恒将封皮亮给她看:「没什么,一本前朝的旧书。」 谢凌云瞧一眼,这书她听宁夫子提过一句,却从来没看过,也不知该怎么跟他讨论。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干巴巴地问:「好看么?」 「还好。」纪恒答了一句,便又低下了头。 这书他从九岁开始翻阅,闲着无事就拿来看看,看到上一句,心里自动能接上下一句,最适合发呆的时候看。 谢凌云感到很不习惯。以前跟她在一块儿时,纪恒的视线都没离开过她身上,大多数时候也是他在寻话题。可现在他却看都不看她一眼。 唉,他肯定是被她给气着了。 可是,昨夜,他态度还好啊。难道是因为今日被皇上误会,触动了他心里的不快? 唉,说来说去,还是她不好。 谢凌云试图去谈论其他话题:「纪恒,我今夜睡在哪里?」 她想,她这可不是没话找话。这是她今晚要思考的问题。她月事提前,需要避讳,自然不能再跟他同寝。 纪恒面色一沉,扫了她一眼:「你说什么?」不等她回答,他又续了一句:「你想睡在哪里?」 谢凌云明显察觉到他的不快似乎更重了。她苦着脸,巴巴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这不是月事来了么?我阿娘说,这要避讳的。」 纪恒听完她的解释,面色才稍微缓和了一些。他站起身,说道:「避讳的事情现在不急。我们昨日刚大婚,你就来了月事,让人知道,该说不吉利了。甚至是找太医给你诊脉的事情,也得以后再议。你明白吗?」 他不想让别人以为这婚事不吉利了。哪里不吉利了,明明吉利的很。他也不想刚成亲,就分室而居。这让他觉得憋屈。 谢凌云点头:「哦哦,我明白。」 她心想她可不能再违拗他的意思了。他说这样,那就这样。反正她自己也不想教别人知道她月事提前一事。 纪恒又道:「东宫里的人,嘴很严。你不用有其他的担心。」 谢凌云猛点头:「嗯嗯。」大有你说什么都对的架势。 纪恒垂眸,看她小心翼翼的样子,他也心生不忍。他垂眸:「你,有不舒服吗?」 他听说妇人在经期或多或少都会有不适感。 「什么?」谢凌云不解。 「你月事。」 谢凌云「啊」一声,恍然大悟。她摇头:「没有。」 她姐姐谢蕙每每痛得脸色发白,她却一点事都没有。 纪恒点了点头,复又坐下看书。 谢凌云叹息,心中悄然多了一点点喜悦和忐忑。纪恒关心她是否舒服,他还是很在乎她的吧?虽然他恼了她,可他并没有因为恼了她就对她不管不顾。 她一点一点移到纪恒身边,轻声问:「你手还疼不疼?你要不要歇一会儿?」 纪恒看她一眼,深吸一口气:「阿芸,你让我看会儿书行吗?」 新婚燕尔,洞房未圆房,他火气本来就重,想着看看书养养神,偏偏她还往他身边凑。凑那么近做什么?还嫌他现在身上火气不重么? 行,他看出她的意图了,她是怕他恼了,想向他示好是不是?他已经接受到她发的求和信号了啊,尽管他没想真的跟她冷战。 她温柔小意地讨好他,他固然很喜欢这种感觉,但是受宠若惊的同时,他又有些担心。 他若一直故意冷淡她,拿乔作势,她会不会耐心告罄,放弃示好?届时他再哄她开心,恐怕就不大容易了。 可是他真的很喜欢她眼里心里都是他时的样子啊。就像她也很喜欢他,同他喜欢她一样。 他想,他一定要把握好这个度。 「……哦。」谢凌云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听上去低落极了。 他不愿意搭理她也就罢了,她竟然连示好都不会,挑在他看书的时候。这下好了吧?他恐怕更生气了。 纪恒见她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而失落,百感交集。想安慰她两句,却硬着心肠没开口。 谢凌云不好再继续待在他眼前,她坐在一旁,不远不近看着纪恒。 他看书时神情专注,甚是认真。 谢凌云看得久了,心想,其实,纪恒虽然小白脸些,但是长的还是挺好看的,眉眼俊朗,气质出尘。她认识的男子当中,比他好看的还真不多。 而且纪恒对她一直挺好的,好到她都习惯了。——这不,稍微冷淡一些,她就觉得难受。 唉,可惜他恼了她…… 谢凌云以手支颐,皱着眉思索。怎么样才能让纪恒像之前一样,一直想着她,念着她,体贴她,爱惜她呢?他要是像以前那样,她肯定也一心一意报之以同样的感情给他。她很喜欢那样的纪恒。 等等,不对,她刚才在心里说了什么? 谢凌云脸色发红,心里头有个声音:「你是看上他了吧?」她对自己说,阿芸,你可能是真的看上他了。你自己说的,你很喜欢那样的他。 尽管他打不过你,他不是武林高手,可你还是看上了他。 所以,你会梦见你们上辈子成亲,你会很在乎他是不是不高兴。 这想法教她既欣喜又失落。欣喜的是,她可能真的有心上人了。阿娘说她憨直赤诚,其实那话并不全对。她觉得她自己更像师父说的那样,重情却又绝情。她在乎的人很少很少,她对一些人好,是因为她应该对他们好,而不是她想对他们好。如今,她竟然又多了一个放在心坎儿上的人吗?那人还偏偏是她夫婿。 失落的是,她发觉她可能瞧上纪恒了,但纪恒还在生她的气。 想着自己是喜欢他的,她向他示好时就更有底气了,同时也更见诚意。她站起身来,悄悄走了出去。 纪恒虽说没在看她,可她的一举一动都没逃过他的眼睛。 她方才一会儿叹息,一会儿微笑,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忽然,她像是想通了一般。 然后,想通了的她,竟然不打招呼就出去了! 纪恒放下书,深吸一口气,这个事得跟她好好说道说道。 谢凌云不知道纪恒在想些什么,她走出内殿,看见自己带进宫的丫鬟,悄声吩咐几句。 丫鬟会意,过得片刻,就捧了一方印章过来。——正是谢凌云先前所刻。 她原本打算着洞房花烛夜时拿出来送给纪恒,既夸耀一下她的手艺,又算是给他迟到的生辰礼。可昨夜闹腾了一宿,她竟也把这事给忘了。 捧了印章,谢凌云又重新回了内殿。 大约是看见了她,纪恒竟主动跟她打招呼:「你拿着什么?」 谢凌云心里一喜,她扬了扬眉:「是一方印章,我……」我自己刻的呢。 「哦,你想起方才没按指印了?」纪恒轻声道。 「……不是……」谢凌云秀眉垂下,「是给你的。纪恒,不对,阿恒,这是给你的……」 第五十一章 纪恒眉心跳了一跳,有点不大习惯她这突然亲昵的称呼。他「嗯」了一声,没多说话。 谢凌云见他合着书,似是并不反感跟她说话。可她犹不放心,小心问了一句:「你现下看书吗?要不,你看看这印章?是我给你刻的……」 纪恒抬眸:「这么快就刻好了?」 她才出去一刻钟啊。 「才不是呢……」谢凌云笑眯眯的,快步走到他跟前,将印章递给他看,「这是我之前刻的,我跟着祖父学的,当时手还划伤过呢。我只刻了一个,刻的是你的名字……刻的阿恒……」 纪恒低头看她刻的章,布局尚可,刀工也尚可。总体而言,也只能说是尚可而已。他有东宫的印章,也有自己的私印。不过落款为「阿恒」的印章,他倒是第一回见。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腊月里内殿温暖,她鼻尖有细细的汗珠,脸儿红红的,眼中有显而易见的紧张。 嗯,他就当她是在紧张他吧。 纪恒拿在手里把玩一番,啧啧两声,微微摇了摇头。 「怎么?你不喜欢么?」谢凌云意外之余,顿生失落之情。 她心想,要搁以往,纪恒不会这样的。不管她送他什么,他都会说很好,他很喜欢。他在乎的不是东西好坏,而是她的一份心意。她那个不大好看的荷包,他都还一直坠着呢。 所以,他果然是生了她的气,不在乎她,更严重些,他不喜欢她了么? 这可不行。 她才发现她对他有意,他就不想跟她好了吗? 谢凌云一时之间想的有点多,心里担忧难受,面上也带了几分不安。 她对自己说,不要怕,既然他以前喜欢你,那就想办法要他接着喜欢啊,反正你心里也有他。 纪恒看她脸色一时之间变了几变,一会儿欢喜,一会儿担忧,一会儿失落,一会儿竟又莫名坚定起来。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只回答她先前的问题:「还好吧。你费心思了。」 谢凌云扁了扁嘴:「那你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唔……喜欢吧!」纪恒迟疑了一下,回道。他虽然想逗逗她,看她为他紧张,可是他到底是不能昧着良心回答。事实上,她送他的东西,他都喜欢。 谢凌云点头,满意地笑笑,原本不安的心也稳稳放回了肚子里。她深吸一口气,壮了壮胆子,带点羞意,带点冲动,直接问道:「那,你还喜欢我吗?」 「……什么?!」纪恒惊讶异常,疑心自己听错了。待反应过来时,他一颗心噗噗直跳。一声「阿芸别闹」正要脱口而出,却见阿芸自己脸颊红红的,眼睛亮晶晶的,紧张而又期待地看着他。 他心说,喜欢啊,当然喜欢啊。如果不是中意你,为什么非要想尽法子娶了你?明明你对我也没多上心,明明比你出色的姑娘不知道有多少。 可是,他并没有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他只定了定神,说了一句:「你觉得呢?」 「啊……」谢凌云愣住了,她觉得啊……她很肯定以前是喜欢的,但现在,她有那么一点点不确定了。 他之前就没待她这般冷淡过。现下他的冷淡教她难受。 「嗯,我心里有没有你,你自己不知道?」纪恒轻叹一口气,看上去极为认真,「阿芸,你让我失望了。」 「……啊。」他的一声叹息教谢凌云心里凉凉的、闷闷的,耳边只有他那句「你让我失望了。」果真,他已经对她失望了吗? 她眼睛涩涩的,很不好受。她拉了拉他的手,轻轻晃了晃,软语说道:「纪恒,你不要这样……我之前很确定你,你心里有我。但是今天我不确定了,你是不是恼了我,生了我的气,就不想再跟我好了?」 「……」纪恒动动嘴唇,不知该怎么回答。她现在在想什么?他有流露出这意思么? 而谢凌云看他有要回答的趋势,便抢先掩了他的口,说道:「不成,你不能说是。」她眼巴巴地盯着他:「纪恒,我,我很喜欢你。」 纪恒眼睛睁大,心说,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却听她一字一字续道:「我以前不知道自己的心思,可是我方才发觉了,我,我是喜欢你的。那你的,你现在对我,是什么想法?」 她说这话时心中忐忑不安,有些害怕他会笑话她,可她更害怕他直接告诉她,他失望了,不想再跟她好了。——要真这样,那可就很难办了。 「……」纪恒怔怔的,心中狂喜。然而过得片刻,那丝喜悦渐渐褪去,他低头看看她还在掩着他口的手,百感交集。 这句话他等了好久,他原以为这辈子都未必能听到,没想到竟从她嘴里说出来了。他一时之间竟无法判断,她是下意识说了来哄他开心,还是真心实意发自肺腑。 谢凌云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才发现自己还掩着他口呢。她慌忙松了手,但目光并没有离开他。她思忖着,若是他开口说的答案她不喜欢,她就重新掩他的口。 「阿芸,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纪恒开口,说的却是这么一句话。 「我当然知道啊。」 他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温声道:「阿芸,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嗯,那,你的意思呢?」谢凌云眨眨眼,盯着他,想要盯出个所以然来。 纪恒只笑了一笑,微微摇头,并不作答。 「你说话嘛……」谢凌云又晃了晃他的袖子,「你不会真的不想跟我好了吧?」 纪恒抽出袖子,说道:「阿芸,你有时候像是一个孩子,有一点……任性。我不是说你不好,而是……」他叹一口气:「你现下这般紧张我,向我示好,是怕我生气,想哄我开心吗?」 什么叫不跟她好?他已经娶了她做妻子,她担忧的事情怎么可能发生?难道真是因为对他上了心,所以患得患失? 谢凌云呆呆地点头,但很快,她又果断摇头。 纪恒皱眉,失望之情渐渐上涌,果真只是想哄他开心? 却听谢凌云道:「我是想让你开心,但是不是哄你,是因为我喜欢你啊,我不想你不高兴。」她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道:「纪恒,我以前没喜欢过人,也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你对我好,我也就对你好。可是,我现在觉得,要是你对我不好了,换成一个旁人对我好,我还是不想跟他好。我只想那个人是你……」 也只能接受那个人是他。 她说的很拗口,不是很清晰,可是纪恒一下子就听懂了。她看着他的眼睛,认真严肃地告诉他,她喜欢他。不只是因为他对她好,还因为他就是他。 真的是这样么? 他没听别人说过「喜欢」,在他看的书里,或者是接触的人里,大家表示爱慕之意,都措辞委婉含蓄。她这样直白,他不免脸红耳热,心潮澎湃。他甚至想,不管她说的是真是假,他都当成真的好了。 谢凌云将头靠在他臂膀上,轻声说道:「纪恒,你不要不喜欢我,好不好?」 纪恒轻轻「嗯」了一声,几不可闻。这不是他要不要的问题,是他能不能的问题。 第五十二章 他声音虽低,可谢凌云听得清清楚楚,她喜上眉梢,也没多想,抬起头,亲了亲他的下巴,嘿嘿一笑:「纪恒,我很高兴。」 纪恒「嗯」了一声,却道:「你别招我。」他被她亲过的地方,滚烫一片。他强忍着,不用手去碰触。 「什么?」谢凌云不解。 纪恒笑笑,也不解释。他只对她说:「你今天说的话,我很开心。」 谢凌云嫣然一笑,听他说高兴,她心里也满满的,可同时又有些心疼。——纪恒对她冷淡一些,她都不能接受,难过得想哭。那之前,她对纪恒不冷不热,勉强回应他感情时,他心里是怎样的? 她鼻子一酸,挽了他的胳膊,故作欢快地跟他讲自己的心路历程,说自己是怎么忽然明白看上了他,怎么想跟他在一处…… 纪恒静静听着,到现在还有一丝不大相信,如同在梦中一般。明明昨夜的时候,他们还瞎折腾了一宿,并不愉快。今天就突然听到了她的告白? 听她自我分析,是因为他对她冷淡了,她着急慌张不安难过才渐渐看清楚自己的心思。 他心说,若早知道是这样,他是不是应该早些时候对她冷淡一些试试? 不过现在也不用想这些,只要知道他心里有她,她心里也有他就够了。 她比他小了两岁,在感情上迟到两年也没关系。 「阿芸……」 「嗯?」谢凌云抬头看向纪恒。她现下心中庆幸欢快居多,还好等她喜欢上纪恒时,纪恒还没放弃她。 纪恒只是笑了一笑,他也不知道想同她说点什么,就这样喊喊她名字,看看她就挺好的。 他一笑,谢凌云也跟着笑。虽然不知道他高兴什么,可她心里也乐滋滋的,好像看见他高兴,她就也能高兴似的。 纪恒轻轻摇头,过得半晌,才低呼一声,暗道失算。 他先时还想着拿乔,教她多讨好他一段时日。可是,她还没怎么做呢,只说了那么一通话,他就心软的一塌糊涂,莫名其妙不跟她闹别扭了。他自然也没法再享受她的讨好紧张了。 不过,纪恒很快发现他想错了,阿芸说了那番话后,在他面前有一些明显的转变。她会甜甜地冲他笑,热情地给他倒茶,陪他一起看书。他一对上她的视线,就会看见她含笑的眼。 他甚至有种他就是她全部的错觉。 不得不说,他很是受宠若惊,也有一点点不习惯。但是,他很喜欢这种被她所珍视的感觉。 原来阿芸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啊。 纪恒胸中郁气一扫而光,越看阿芸越觉得欢喜。他想,没办法,少不得要一直把她放在心坎儿里了。 晚间安寝时,谢凌云紧张羞涩又隐隐有点歉然,她也不好说话,就乖乖坐着。 还是纪恒说道:「不早了,睡吧。」 谢凌云「嗯」了一声,面上有些忸怩。 纪恒瞧她一眼,说道:「你别担心,我不会对你怎样。」 「不是,我不是这意思。」谢凌云下意识道。她感觉她好像比昨夜更紧张了呢。 其实,纪恒也紧张,但不同的是,他紧张之余,多了一点荡漾。 两人都不说话。 为打破这种尴尬,纪恒说道:「你写的保证,我可收着呢。」 谢凌云脸色爆红:「纪恒……咱们不说这个。我都说了依你,不提它了,好不好?」 纪恒心说,在床上这地方,他首先能想到的,也就是这件事啊。不过,他还是「嗯」了一声。 他初时忍着,后来不知不觉手上就有了动作,一点一点,握住她的手,又慢慢上移。 谢凌云一惊,按住他作乱的手,小声道:「纪恒……」 她声音软软的,教他心里痒痒的。纪恒「嗯」了一声,说道:「我知道。」 他手没再向上,但是少不得抱抱亲亲。 谢凌云看他有分寸,也不反对,随着他去。而她自己也身上热热的,精神恍惚,期待而又不安。 新婚燕尔,她又刚表明了心意,两人相处时比之前黏糊了很多。或闲话,或看书,有时就那么安安静静坐着,空气中就像是有条看不见的绸带一般,暧昧而缠绵。 谢凌云第一回发现,喜欢人也挺好的,会想看见他的面容,想听见他的声音,也想他眼里心里都是自己,不想跟他分开。 太子大婚后,才过几日,皇帝就在朝堂上表明了要太子监国的意愿。他声称自己身体不好,需要静养,太子是储君,又是人子,理当为父分忧。 皇帝对太子的态度,朝中人人皆知,是以也无甚反对之声。 纪恒先前曾跟着父亲处理政务,但是毕竟跟监国不同。他初上手,难免有一些不适应。当然也会有朝臣暗暗给他出难题,不过好在有皇帝坐镇,他也能一一应付得来。 谢凌云看他辛苦,不免心疼。她悄声问他:「纪恒,我能帮你做什么?」 纪恒只笑一笑:「不用,现在还不用阿芸帮忙。」 「哦。」谢凌云暗暗叹气,她对朝堂的事,也不大了解。 纪恒看看她,忽然道:「说起来,咱们大婚也有七日了吧?」 「啊?」谢凌云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来这么一句。她点点头:「对。」 纪恒伸臂抱住了她,轻声说道:「那,你答应我的事,是不是该……」 谢凌云闻言,脑袋「嗡」的一声,他再说什么,她都听不到了,脸颊也红了。 「阿芸?」纪恒看不见她的神色,莫名有些不安。 「嗯。」谢凌云点了点头,「我说好。」她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在他耳朵边轻声说了一句:「我答应你的,我没忘。」 纪恒心说,这不是答应不答应的事情,情之所至,合该如此。然而他没有与她争辩。他异常期待夜晚的到来。 晚间,谢凌云沐浴后从屏风后转出,却看见烛台里正燃烧着儿臂粗细的一对红烛。她愣了一愣,瞬间明白过了,纪恒这是想补洞房花烛。 她有些想笑,可鼻子却酸酸的。明明很害怕,可莫名的,又很心安。 虽然之前有次不成功的经历,这回纪恒更认真一些,从她额角开始亲起。 谢凌云刚要提前说明「不能亲胸」,但是想到自己写的所谓的保证,就把这话给咽了下去。 她闭着眼睛,不停地对自己说不要怕,不要怕…… 纪恒看她身体微微颤栗,知道她是真的害怕。他心下一叹,更加怜惜。 他的唇在她胸口停留地时间很长,谢凌云身体酥麻,神情恍惚。 等疼痛传来时,她一下子睁开了眼,带着哭腔:「纪恒,疼,你快些……」 阿娘跟她说过,疼,但是很快,忍忍就过去了。 其实这疼痛也不是不能忍受。她想,她要是行走江湖,被人劈一刀不也疼么? 阿娘说很快的,她发现,果真很快。 她松了一口气,说:「好了么?」 然而纪恒黑着脸,面色难看极了,他咬牙道:「没有,再来。」 谢凌云「哦」一声,没有再说话。 长夜漫漫,她想阿娘说的有真有假,一开始很疼,疼的难以忍受。到后来的确是不疼了。 第五十三章 只是把夜里的时间花在这种事情上,很不好,真的。不仅浪费时间,还很累。 次日清晨,纪恒早早去上早朝时,她明明有意识,可是却起不来。直到日上三竿,她才懒洋洋起床。 看看自己身上的痕迹,她面红耳赤。 偏偏这日五公主还找她说话。个子抽条已经颇具少女风姿的五公主很认真地道:「嫂嫂,你今天气色不大好,贵妃娘娘身边有人研制了新的胭脂,嫂嫂要不要试试?」 谢凌云谢过她好意,心里却说,这能气色好么? 她暗暗想着,一定得跟纪恒好好谈谈,他不能仗着她喜欢他了,就欺负她。 可是再见到纪恒时,看纪恒眉眼之间俱是喜意,她也不好贸然提起此事,就想着到时候再说吧。 她发现纪恒很热衷于夫妻之事,虽然她不是很喜欢。可是当他轻柔地唤着她名字时,她也真做不出点了他穴道,或是将他一脚踹下去的事情来。 她心说,罢了罢了。谁让她想让他高兴呢?既然他喜欢,那就随他去吧。 纪恒近日朝堂内宫都很顺遂,他心中欢喜,但是努力四平八稳,不在外人面前流露情绪。可是,见着阿芸时,眉眼间的喜气挡都挡不住。 他会很高兴的告诉阿芸,他今日做了什么,也不能细说,只是跟阿芸分享一下喜悦。 谢凌云点点头:「好啊,好啊。」 就是,她有点无聊。 宫里会有几个娘娘,她虽然不大去拜访,可是她们会结了伴来探视她。她不大耐烦跟个人女人在言语之间打机锋,很少说话。 她这样,近两日她们来的也少了。 纪恒看她神色,问道:「怎么了?你不高兴?」 谢凌云迟疑了一下,说道:「纪恒,你先前跟我说,我可以出宫的,这话做不做数?」 纪恒一呆:毫不犹豫地点头:「当然作数。我若不忙,可以陪你。我若忙,你也可以找人随你出去。阿芸,皇宫不是你的牢笼。我说过的话,永远作数。」 谢凌云眨眼:「那我明天就能出去?」 「当然。」纪恒道,「只是,阿芸,出门可以,但不能忘了回家。」 他从未想过禁锢她,她的本事不该被埋没,他更希望她是自由的,快乐的,只是要在他的身边。 谢凌云心里莫名一暖,她大力点头:「嗯。我知道的,你还在等我嘛。」她笑一笑,又道:「不过,我明天不出门。因为外面下雪了呀。」 这大概是年前的最后一场雪了,洋洋洒洒,很是好看。 伴随着这场大雪,豫王的折子递到了京城,摆放在了纪恒面前。豫王在奏折中称听闻皇帝身体不适,他作为人子,希望能回京伺候。 纪恒看了看这折子,并未自己做决断,而是拿着它去见了自己的父亲。 皇帝瞧了一眼,说道:「你大哥这是急了。朕还活着呢,也没病得需要他进京伺候。否了吧!」 纪恒一笑:「是。」 他心里感动,父亲一直无条件支持他。既然如此,那他也不负父皇所托,还他一个清明盛世。 皇帝又道:「这种事情,以后自己做主就是了。你是监国,可代君理政。」 纪恒颔首:「是。」 不过虽然父亲给了他无上的权力,可他还是在遇事时跟父亲商量,以示尊重。——尽管最后多半采取的是他的意见。 皇帝对太子的信赖与支持,朝中大臣看在眼里,都知道东宫地位稳固。皇上这是要给儿子铺平路啊。 谢凌云在腊月下旬回了忠靖侯府。她出阁十多天,还怪想家的。她看纪恒忙,本想自己偷偷溜回去。她在行动前跟纪恒商量,算是打招呼。 纪恒听她说明来意,当即说道:「我陪你一起去吧。民间有回门之说,咱们是该回去走走。」 倒是他疏忽了。这几日他一直忙着政事,忽略了她的感受。她在宫里也没几个认识的人。他一直说着要给她自由,不愿束缚她。可或多或少,这皇宫都会对她产生一定的影响。 谢凌云呆了呆:「你不忙么?你忙你的事情吧,我很快就回来了。」 她知道他忙,她自己一个来回也用不了多久。 她这个「回来」教纪恒心里一暖。他摇摇头:「不碍事,手头上的事情都处理好了。」 陪她出去走走的时间还是有的。 谢凌云点一点头。 两人换了衣衫,乘马车便装出行。谢凌云穿了一件黛色的大氅,越发显得脸庞白皙柔嫩。纪恒将手炉递给她,轻声解释:「这是你进宫后,第一回出门,我自然该陪着,这样你面上也好看。」 「嗯。」谢凌云笑了一笑,「我知道你对我好。」可她并不接手炉:「我不冷呢,我内力好,身子壮。你拿着就行了。」 纪恒挑眉,她言下之意,是他身体不好了? 他待要跟她分辩两句,却听她笑吟吟地续道:「你要是挨冻,我会心疼的。」 她大眼睛忽闪忽闪,说出的话情致缠绵,纪恒心里那点子不满早跑到爪哇国去了。他「嗯」了一声,乖乖抱着手炉,不再强要给她。 阿芸愿意哄人开心时,还真能把人哄的高高兴兴。 没有提前打招呼,他们到谢家时,也未惊动太多人。忠靖侯外出访友,他们就只见了卫氏并谢律夫妇。 天气冷,卫氏身上不大爽利,又有些犯懒,只勉强说得两句话,就称自己乏了,不能陪他们了。 谢律还好,薛氏一见女儿,就红了眼眶。她拉着女儿的手,半晌只说一句:「阿芸……」 「阿娘,我好好的呢。十几天不见,阿娘想我没有?」谢凌云在母亲面前跟出嫁前并无两样,依然撒娇卖乖。 薛氏含笑点头:「嗯。」她拉过女儿,细问女儿在宫中种种。 宫里不比其他地方,一举一动都要小心。她还叮嘱女儿,要好好跟太子相处,莫要使性子,别恃宠而骄。她记得太子对阿芸很好。但这种好,焉知能持续多久? 谢凌云笑道:「阿娘放心,我肯定会跟他好好相处。」 他们现下好着呢。 对她这话,薛氏并不完全相信。避过女儿,薛氏又以慈母的姿态请求太子对阿芸多些包容。她对太子说,阿芸憨直,不懂事,太子知道她的性子,多多担待。 纪恒笑笑:「阿芸很好,没有不懂事。」 他们如今互通了心意,他觉得她很好。而且,老实说他挺喜欢她的憨直。她发觉自己的心思后,就果断告诉了他,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不必试来探去。他们新婚燕尔,很是亲密。 见太子神情认真,薛氏略略放心。阿芸过得好,她也能高兴。 【卷四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贵女后宅乐 卷一》作者:月见 2、《贵女后宅乐 卷二》作者:月见 3、《贵女后宅乐 卷三》作者:月见 4、《贵女后宅乐 卷四》作者:月见 5、《贵女后宅乐 卷五》作者:月见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