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女后宅乐 卷五》 第一章 【正文开始】 回门一趟,谢凌云心情好了很多。回去路上,她兴奋之情不减,跟纪恒分享自己的新年计划。 纪恒耐心听着,心说自己也有计划,只是现下还不好告诉她。 其实对即将到来的新年,谢凌云有一点点担忧,她这辈子从未跟家人以外的人一起过年。 新年是忙碌的,不过谢凌云自己倒还轻松。东宫里有纪恒信得过的掌事嬷嬷,皇宫的内务现下还有石贵妃负责,她要做的事情并不多。 石贵妃提议今年初一再宴请一品命妇。 纪恒否了,他轻声说道:「中宫犹虚,不必如此。」他心说,等他日他继位,阿芸为后,再教命妇进宫觐见吧。现在就让阿芸先清闲一些。 对纪恒的体贴,谢凌云很领情,她连声说:「纪恒,你真好。」 纪恒只「嗯」了一声,说道:「若真觉得我好,那还得依我一件事。」 「什么?」谢凌云好奇。 纪恒附耳在她耳边轻说一句,引得她面红耳赤。他一脸无辜地看着她:「不是说我好么?」 谢凌云捶了他一拳:「谁说的?你最坏了!」 她虽然注意着力道,可纪恒还是不由得扯了扯嘴角,倒吸一口冷气。 谢凌云慌了神:「怎么了?我打痛你了么?教我看看,我方才控制了力道的。」 她着急而又自责,把方才的羞窘完全抛到了脑后。 纪恒摇摇头,也不说话,趁她心神不宁,伸臂抱住了她:「不用看,抱一会儿就行了。」 谢凌云心里酸甜柔软,低了头笑,却不去挣开。 除夕夜,他们陪皇帝一起守岁,直到交了子时才去歇息。 纪恒抱着她:「阿芸,这是第一年,以后年年岁岁,咱们都在一处。」 过去的一年对他来说,是不平凡的。他正式娶妻,成为男人。又开始监国,真正掌国家大事。 她陪在他身侧,他希望以后的每一年,她都能在他身边。 谢凌云咯咯直笑:「好啊。」 她初识情爱滋味,一时一刻都不想与纪恒分开。他所说的,也正是她想要的。 皇宫里的生活对她而言,确实乏味。她过了年后,开始召集身边的宫女,练习她修改过后的武功。这武功,招式由繁变简,威力也大减,主要用于活动筋骨,强身健体。 对她此举,纪恒自然是支持的。他一来不想她烦闷,她有事做当然好;二来,他对她的本事一向信服。她说能强身健体,他深信不疑。 而且,他自己也想着将阿芸所绘武艺大肆推广。他跟阿芸交谈过,知道阿芸画在纸上的,与她教给军中将士的不一样。这功夫跟人对敌时,作用不大,但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不在话下。 于是,他默默支持了她这一行为。 太子妃年轻貌美,性情随和,说是教大家做耍子。众人或好奇或从众,也跟着活动练练。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东宫的事情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看着。阿芸才教得一日,石贵妃就知道了此事。那人的言辞不大友好,说看着像是一种奇怪的巫蛊之术。 一向谨慎的石贵妃少不得就去禀告了皇帝。她不敢擅专。 皇帝闻言,愣了片刻:「你说太子妃?太子妃在干什么?」 「臣妾听闻太子妃自称是带领宫人玩乐,但是看着却像是什么巫蛊的仪式。臣妾见识短浅,也不能决断。」石贵妃忐忑不安,「是非曲直,臣妾也不清楚。」 皇帝一笑,放下手里的书:「巫蛊?倒是新鲜。爱妃,陪朕去瞧瞧?」 石贵妃点头应下。 皇帝不相信阿芸会大张旗鼓用巫蛊之术,他想着阿芸没那么歹毒的心肠,也完全没有用巫蛊的必要。 太子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又负监国之责。阿芸作为太子妃,母仪天下是早晚的事情。她又不蠢,用巫蛊去害谁? 皇帝没乘轿辇,同石贵妃一起,慢慢悠悠晃到了东宫。迎面便看见一排宫人神情认真地做着相同的动作,口中呼喝两声,一院子的莺声燕语。 「这是做什么?」皇帝不由地问道。 「啊?」没人通报,谢凌云这才看到皇帝。她一惊,忙行礼,「父皇,贵妃娘娘。」 皇帝如今对谢凌云没有太多意见,他和颜悦色:「阿芸,你这是在干什么?可有人说,你在后宫大张旗鼓,搞巫蛊,搞祭祀。你可有话说?」 谢凌云老实回答:「回父皇,儿媳是闲着无事,教宫人一些拳法。怎么就是巫蛊祭祀了?」 她听说过巫蛊祭祀,知道后宫里头,很忌讳这些。 「哦?那阿芸是想训练出一支娘子军来?」皇帝失笑,扫了石贵妃一眼,看见石贵妃脸色微红,他又移开了视线。 「不是,就是一些强身健体的本事。」谢凌云答道,「这招式跟人对敌未必能胜,就是让身子骨强健一些罢了。」 她上辈子有个师兄,家世优渥,就是因为身体不好,才被送到了天辰派。他自小习武,身体强壮,看不出一点病态。 不过皇帝这么一提醒,谢凌云却心里一动,恍惚生出其他想法来。训练娘子军,似乎也不是不可以。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这世上对女子的规矩束缚太多,归根究底,还是因为女子体弱,占不得上风。所以,规矩由男子来定。 要是像她上辈子那样,姑娘也可以有很高的本事,谁敢让江湖女子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带孩子,不能出门?不服气,那就打得他们服气! 她一颗心砰砰直跳,忽然向往起那样的生活来。 上辈子她因为年龄问题,一直没能行走江湖。这辈子,又囿于种种规矩,始终得不到真正的自由。 她此刻不禁想,若是世上的规矩由女子所定,会不会不一样? 究竟哪里不一样,她一时半会儿想不清楚,也没功夫深想。 因为皇帝听了她的解释,嗤笑一声:「真能强身健体?」他看一群宫女,娇滴滴的。再看阿芸,身材瘦削,也不像是身体强壮的。 谢凌云回过神来,认真回道:「当然可以。父皇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若是闲着无事,也可以练一练,不求以一敌十,名动四方,至少要有个好的体魄。父皇身体康健,对江山社稷也是好事。」 她这话说的异常诚恳,直说的皇帝心里暖洋洋的。 诚然皇帝自认为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可是听儿媳妇说自己年富力强,又希望自己身体康健,说是有益于江山社稷,他不由地会心一笑。他心说,恒儿曾说阿芸单纯憨直,不大会说话,这不说的也挺好的么? 虽不会花言巧语,可到底是出自本心,可见是个心善的孩子。 谢凌云说话真心实意。皇帝是纪恒的父亲,是她的公爹。皇帝对纪恒很好很好,她是知道的。她自是希望皇帝可以健健康康的。 皇帝笑着摆手:「朕什么年纪了?还学这些做什么?没的教人笑话。」 谢凌云微感失望,却仍说道:「怎么会?强身健体,于己有利,于江山社稷有利,谁会笑话?谁敢笑话?」 皇上万圣之尊,谁敢取笑皇帝? 皇帝一笑:「罢了,你且说说,朕需要怎么做吧。」 第二章 反正他将国家大事交给了太子,他如今也有了空闲时间。若真能强身健体,那试试也无妨。他只怕他这老胳膊老腿,经不起折腾。 回想着那日谢芸施展轻功,从天而降,皇帝也有些微的向往。他是真龙天子,若能凌空飞翔,就更符合他天子的身份了。 皇帝态度的转变教谢凌云暗暗称奇。她喜笑颜开:「父皇真的要试一试么?其实很容易的……」 她声音轻快,认真而细致地给皇帝讲着。 皇帝面上含笑,做倾听状。 石贵妃看在眼里,心下暗叹一声。怪不得人人都说皇帝信赖推崇太子,愿为太子除去所有荆棘。现下看来,皇帝对太子的感情果然半点不掺假。皇帝爱屋及乌,也愿意给太子妃面子。 旁人说太子妃可能在后宫行巫蛊祭祀一类的事情,而皇帝却干脆明白用行动表示对太子妃的支持。 看来,那些猜测,皇上是丝毫不放在心上。 石贵妃心中隐约生出一丝苦涩之意。皇上这么看重太子,都是因为先皇后的缘故吧?以那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也难怪皇帝会极力维护太子夫妇了。 谢凌云向皇帝讲完之后,皇帝并未说话。 谢凌云想了一想,又问皇帝道:「父皇夜间睡觉安稳么?」 「嗯?」皇帝皱眉,「怎么?」 皇帝的睡眠不算特别好,他当太子时,地位不稳,战战兢兢,常常夜不能寐。后来继位为帝,忧心家国大事,夜间的睡眠更少。近来虽说教太子监国,他看似手上无事,轻松了许多,可是并没有睡得安稳。 不过阿芸问这话,很不应该。说好听些,是关心长辈。说难听些,有刺探宫闱的嫌疑。 谢凌云看皇帝神色,隐约猜测自己可能说错了话。只是话一出口,她也不好收回,继续强撑着说道:「儿臣有一个小法子,可以让人睡得安稳一些,不知道有没有用。」 她所说的是呼吸吐纳之法,调整呼吸。 皇帝听她说的煞有介事,有点想笑。他笑了一笑,并不放在心上。又不是修仙练道,说什么呼吸吐纳。 但是,他愿意给她个面子,就笑着说自己记下了:「若真管用,少不了你的赏。」 谢凌云认真道:「父皇可以试一试。」 自觉给足了太子妃面子,皇帝也不多停留,携石贵妃离开东宫。 石贵妃小心道:「皇上放心,宫里不会有不好的传言。」她会整饬一番的。 皇帝笑了一笑:「有劳爱妃了。」 纪恒很快知道了这件事,他先行去见了父亲,帮阿芸解释,也代阿芸谢父亲。 皇帝只让他坐了,问道:「你年前说,想让民间百姓习武,现在还这么想么?」 纪恒一愣,不知道父亲此话何意,他点了点头:「嗯,此举利国利民。」 他毕竟是年少,知道夷狄身形剽悍,从体格上就远胜大齐人士。前朝时,中土与夷狄交锋,屡屡以失败告终,甚至前朝的覆灭都与夷狄有关。他不想步前朝后尘,他想兵强马壮,想国富民强,想立于不败之地。 他亲眼见识过阿芸的厉害,对她的本事,他深信不疑。如果能有教百姓强健剽悍的机会,他不想放弃。 皇帝沉吟道:「大肆推行,并不容易……」 纪恒接道:「是啊,所以儿臣就想着先在宫里试一试。阿芸心疼儿臣……」 皇帝失笑:「这倒成你的主意了?你想说阿芸此举是被你逼的?父皇还没老糊涂呢。」 纪恒笑一笑,没再辩驳。 皇帝又道:「那就先试行吧,真可以的话,就在各州县推行。老百姓的身子好,也是好事。说起来,军士们训练的怎么样了?朕记得前年阿芸可是去军营里教导过的。」 「什么时候父皇亲自去考校一番,不就知道了?」纪恒笑笑,继而肃了面容,「别的地方儿臣不知道。但儿臣知道,京畿大营,进步神速。若与夷狄交锋,定能完胜。」 皇帝叹了一口气:「你们看着办吧。朕年岁大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去见你母后了。这江山,朕交到你手上,你莫让朕失望。」 纪恒肃然而立,郑重应下。 皇帝夜间难眠时,不自觉想到了谢芸所说的「睡觉时的呼吸方法」,反正睡不着,不如试一试。 也许是那方法真的起了作用,他竟然睡着了,而且这一夜,他睡得很安稳。 于是,后来几个夜晚,他也尝试着坚持,虽不说一觉到天明,但总不至于夜不能寐了。 皇帝睡得好,心情也不错。白日闲着时,想起太子妃所说的功夫,他也有点心痒痒。闲着也是闲着,不是么? 太子妃为表孝心,曾把她所说的功夫绘图成画,献给了他一份。 皇帝想起此事,吩咐身边的太监:「把那本,什么秘籍给朕拿过来瞧瞧!」 太监依言呈上。 皇帝翻了翻,看图画上的小人身形怪异,却并不觉得丑。他心中一动,手跟着做了跟图画上的小人一样的动作。 好像也不难嘛。 皇帝登时来了精神,去翻看下一张。这是另一个动作了,很明显能看出来,这个动作同方才那个是紧紧相连的。 他心说有趣,这小人画的虽然不大好看,但是这动作倒挺流畅。他闲着无事,连续翻看了好几页,暗暗记在心里。 把图纸放到一边,他试着将记下来的动作演示了出来。 皇帝还没说什么,旁边的太监已然出声赞道:「皇上真是龙虎精神,威猛异常啊。」 白了太监一眼,皇帝并不把这溢美之词放在心上。不过活动活动筋骨,似乎也不错。 皇帝开口道:「走,拿着这秘籍,随朕去外面走走。」 太监忙阻止:「皇上,外面冷,皇上要保重龙体啊。」 皇帝嗤笑一声:「别废话,走吧!」 虽然是正月,可是天朗气清,阳光正好。去外处走走有何不可?而且,他前几日见东宫的宫女在外面跟着太子妃学功夫,一个个都神采奕奕。他难道还比不得一群女子?虽说他称病教太子监国,可他身体真没差到那个地步。 找了块空地,皇帝命太监捧着秘籍,站在皇帝数尺开外,口中数五个数后,翻到下一页。他则自己跟着画上的动作比划。 阿芸给的「秘籍」其实是她修改、简化后的动作,比之原本的功夫要简单很多。 这动作对皇帝而言,虽然有些难度,但并不是完成不了。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有点挑战性更有意思不是么? 皇帝正玩儿得高兴,忽有太监通报说是五公主求见。皇帝正要停下动作,命五公主进来,就听得襄城公主一句「父皇——」 这丫头竟然已经来了。 五公主一眼就看到了太监举在手里的「秘籍」,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惊喜地道:「父皇,这是从哪里来的?」 皇帝皱眉:「怎么了?」 五公主喜道:「这不是嫂嫂的秘籍吗?怎么父皇也有?父皇也在学武吗?可会飞檐走壁?会千里飞行……」 皇帝已经习惯了她近来老成的样子,猛然听得她叽里呱啦一番话,不觉皱了皱眉,声音也冷了下来:「什么学武?就是闲着玩玩儿,打发时光罢了。」 第三章 五公主撇了撇嘴,有些得意的样子:「父皇,儿臣也想跟着嫂嫂学武,也还学了一点呢。」 「哦?有什么变化没有?」皇帝看似漫不经心地问, 「这个……」五公主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有点委屈,「父皇欺负人,这才几天嘛。要说变化,还真有……」 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有些赧然:「就是……吃的,比以前多了。」 皇帝一怔,继而哈哈大笑:「没事,你是金枝玉叶,朕还养得起你。」 他这个女儿胃口向来不大好,宫中御厨做的美事,她也只吃一点就放下了。以前有太医委婉提过,说是富贵病,不是吃药能解决的事情。 皇帝知道富贵病,可他又不能真教这个女儿下田插秧。他平素对五公主还算纵容,那回她想出宫,他也没拦着,未尝没有存着教她多走动走动的心思。 五公主毕竟是姑娘家,很介怀别人说自己吃的多,她生硬地转移话题:「父皇练了多少了?」 「唔……」 五公主拉了父亲的袖子,继续说道:「儿臣有不懂的,可以向父皇请教么?」 比起读书练字学规矩,还是学功夫自在点。 皇帝一怔,心说,当然不行,朕又没学这个。但是面对女儿孺慕而又期盼的目光,他到底还是迟疑了一下,没直接拒绝,而是说道:「问你嫂嫂就是了……」 五公主闻言神色微黯,她松开父亲的袖子,微微低下了头,轻声道:「这样啊……那好吧。」 皇帝虽然最宠爱太子,可是对这个小女儿,也不是没有感情。他又怜惜她年幼丧母,乖巧伶俐,心里一软,莫名说了一句:「也不是不可以问朕……」 他心说,他近来不大管政事,本就闲着,陪陪小女儿,似乎也不错的样子。难得看她高兴。只是要教导她,他自己就少不得多看看,多练练了。 五公主大喜:「多谢父皇,父皇对儿臣真好。」 小女儿孺慕的眼神看得皇帝心情舒泰,他「嗯」了一声,又道:「只是朕也没怎么学过,未必能指点你多少。」 五公主反驳:「才不是呢。父皇英明神武,文治武功都很厉害。这世上就没有能难得到父皇的事情。」 「小马屁精!」皇帝笑骂一句,但心里确实很舒坦。他平时也指点过女儿功课,她觉得她父皇厉害,也在情理之中,不是么? 五公主此番来寻找皇帝,是想在上元节出宫,希望父亲能同意。 然而皇帝拒绝了:「上元节人太多,等你大些再去。」 「可是儿臣已经很大了……」五公主不服气,「皇兄就出去玩儿过。」 皇帝神色不变:「你也知道那是你皇兄,你跟他并不相同。」 五公主到底不敢跟父亲强争,她只能悻悻退下,心里暗暗想着,若我比皇兄厉害,或者我再大几岁,父皇还会这般约束我么? 对太子妃所谓的「秘籍」,皇帝原本只是想试试玩玩儿,打发时光。但是因为答应了五公主,想着君无戏言,就一定要练好。不然怎么指点女儿? 皇帝看似性格温和,实则十分坚韧,他决定了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好。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就努力在练习「秘籍」上的动作,只是苦于无人指导,效果不算特别好。 他白日里练功费神费力,夜里按着太子妃所说的法子入眠。连着睡了几夜好觉,不但气色变好,连饭量也增大了。 甚至有一日,太监小李子在他身后时,他竟然能发起一招,直接将小李子撂倒在地。 小李子跪趴在地上直呼万岁。皇帝虽然知道他有夸张的成分,但是确实觉得自己比先前厉害一些。 没有人不向往强大。皇帝看到效果,心里欢喜,干脆教人召了太子妃过来。 谢凌云正月里忙着教授宫人武艺,闲时继续研究。听闻皇帝传唤,她有些意外,但还是换了衣衫,去见皇帝。 她刚施了礼,皇帝就温声道:「坐吧。」 谢凌云依言坐下,她看皇帝气色比前些日子好些,也为他感到高兴。 皇帝先问她宫中生活如何,可还习惯;又问她对将来有什么打算;再问她宫中可有人不服管教…… 谢凌云一一答了,感谢皇帝的关心。她有点纳闷,皇帝找她,就是为了拉家常么? 约莫过了两刻钟,皇帝才终于说到了正题上:「阿芸,你来给朕看看,这个动作,怎么连?」 「啊?」谢凌云怔了怔,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直到皇帝拿出了她献给皇帝的册子。她看了皇帝一眼,神色复杂。 皇帝脸上有轻微的尴尬之色,他咳了一声,说道:「五公主想让朕指点她,可是这里,朕觉得是不是有点问题?」 肯定有问题,要是没问题,他能一直练不会?! 谢凌云恭敬接过,认真瞧了瞧,回道:「没问题啊。」 「怎么没问题?」皇帝微急。 谢凌云放下册子,自己轻松演示了一遍:「可以的。」 一旁的太监暗暗扶额,心说太子妃真实诚,皇上说这里有问题,是说他看不明白。你一个劲儿强调没问题是什么意思?! 皇帝沉着脸,没有说话。 谢凌云想了一想,又道:「要不,儿臣从头到尾,演示给父皇看一下?」 皇帝「嗯」了一声。 偏殿地方不算特别大,谢凌云身上的衣衫也挺繁琐。不过这些动作,她使出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她特意放慢了速度,好教皇帝看的清楚。 皇帝认真瞧着,暗暗记在心里。 谢凌云收势,又对皇帝道:「父皇,动作要领和注意事项,这边写的也有。」她顿了一顿,眼睛一亮,又道:「父皇能给这功夫取个名字么?」 「什么?」皇帝一愣,「它没名字?你不是叫他秘籍么?」 谢凌云一笑:「秘籍那算是名字?是大家瞎说的。正要请父皇命名呢。」 皇帝心想,这功夫若将来有一天传扬四海,的确是需要一个响亮的名字。他沉吟一番,说道:「朕记得你当日曾化名薛凌云,在军中教习武艺……」 谢凌云听闻旧事,心底莫名一慌,忙道:「是。当日瞒着身份,还请父皇恕罪。」 皇帝摆一摆手,说道:「不必害怕,朕若真想怪罪,你觉得你还能做太子妃么?」 谢凌云一笑,心说纪恒说的没错,父皇果真很疼他们。 皇帝续道:「你既化名薛凌云,不妨就把这功夫命名为凌云拳吧?」 「啊?」谢凌云呆了呆,「凌云拳么?」她觉得叫「凌云拳」听着怪怪的,可这是她自己主动请求皇帝命名的,她又不好反悔。 皇帝笑道:「对,凌云拳。你创的功夫,就叫凌云拳,有何不可?」 只可惜阿芸是女子,闺名不好示众,就用化名好了。 谢凌云只得道:「多谢父皇赐名。」她心想,要真传出去,教民众学习,也能说是皇上赐名。 皇帝只笑了一笑,重又问起自己不懂的地方,只说是替五公主问的。 谢凌云心中狐疑,却还是耐心解释。 皇帝将她所言牢牢记在心里。 第四章 谢凌云告辞离去后晚间跟纪恒提起此事,纪恒一个劲儿直笑。谢凌云不解,问:「你笑什么嘛!」 纪恒摆摆手:「没笑你,没笑你。」 阿芸不敢肯定,他却是能肯定的,父皇自己也在练武呢,还假托是代五皇妹垂询。 「那你笑什么?」 纪恒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说道:「我笑阿芸好看,笑阿芸厉害……好了好了,不逗你,父皇这是在练武呢。」 身为人子,他也希望父亲能身体康健。不管这功夫是否有用,父皇多活动活动,总归是好的。 皇帝习武数月后,揽镜自照,发现自己面色红润,精神头确实比之前好很多。再对被他命令着跟他一起习武的小李子,他发觉自己比小李子进步快多了。 ——他不知道,谢凌云教他的呼吸吐纳之法,其实是天辰派入门的内功方法。天辰派内功一绝,无需每日打坐几个时辰,只要一呼一吸之间方法正确,就能调好内息。所谓睡梦之中也能修炼内力,就是如此。 皇帝练的时日尚短,体内并没有形成内力,但是呼吸均匀,内息顺畅,以气养体,身子骨就比先前硬朗。 况且他还能指点五公主,看着小女儿个头增高,饭量变好,他也心情颇佳,对所谓的「凌云拳」就多了几分推崇。 太子再提起民间习武一事时,皇帝想了想,就同意了。当然,他这次不仅同意,还给出了自己的意见。 纪恒不料父亲这般热情,不免有些意外。 却听皇帝说道:「我朝幅员辽阔,人口又多。连读书都不能全民推行……」 纪恒打断,说道:「父皇,学武跟读书并不相同。有些穷苦人家买不起笔墨,但是学武不需要成本。」 皇帝摆摆手:「朕不是说这个,朕是说,得想可行之法。」 纪恒笑道:「孩儿的意思是,就像是邸报那样,把这功夫发放到各州县。只是,所学之人,终究有限。」 有不少老百姓整日担忧的是养家户口的问题,恨不得住在庄稼地里,他们未必愿意花费光景在这武功上。 皇帝点头:「朕就是这意思。」 「所以,儿臣又有其他想头。」纪恒给父亲倒了杯茶,说道,「除了增设武试,还能在各州县赠设教习师父,发放饷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肯定会有人冲着饷银习武的。」 他们的目的是想让百姓身体康健,最好能全民皆兵,不惧夷狄。而且他想的不止是这一代,而是世世代代不惧外辱。 皇帝笑了笑,说道:「再商议一下,此事也不急在一时。各州县的教习师父,现下还没影儿呢。」 纪恒点头称是。他心说,教习师父其实也好找。阿芸亲自传授就行了,只是又要辛苦阿芸了。 其实,这种事情对谢凌云而言,哪里称得上辛苦?相反,她欢喜得很。 「是要先教了军中将士,再由军士去教百姓吗?」谢凌云问。 纪恒点头。 谢凌云犹豫了一下,说道:「纪恒,我有一个念头,可能有点傻,至于行不行,你先听一听。」 纪恒好奇:「是什么?阿芸只管说。」 谢凌云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我希望能学武的百姓,不仅仅是男的。我希望女子也有学武的机会……」 纪恒挑眉:「百姓自然有男有女。」他心想,若是妇人体格健壮,生下的子嗣也会更健康。只是姑娘家大多娇娇柔柔的,未必会愿意学武吧?这天下像阿芸的姑娘并不多。 她看纪恒一眼,心知他没有全然明白自己的意思,就继续说道:「我知道女子不能科考,不能当官,只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不能多走一步,不能多说一句话,这日子其实不好过……」 她叹了口气,心想,姑娘要是有不逊于男人的本事,日子会好过很多吧。 她想起她和谢萱,有人要推她入河,她能轻松自救。可是谢萱被孙叔宁抱了,就只能嫁给他。若是谢萱身负武功,一掌打晕喝醉的孙叔宁,哪里还会有后面的事情? 女子本弱,理当自强。 纪恒听她感叹日子不好过,心中一涩,说道:「阿芸不用受这些……」他答应过她的。 谢凌云斜睨了他一眼,说道:「我不是说我。」 她这段日子不出宫门,不是囿于宫规,而仅仅是因为她忙着教宫女习武的事情。 纪恒笑一笑:「过一段日子,我陪阿芸出门。」 谢凌云扁了扁嘴:「你忙你的,我也有我的事情要忙。」她要真想出去,用不着他作陪的。她想了想,将自己的想法原原本本告诉纪恒。 她思忖着纪恒多半会觉得惊讶,难以置信,或认为她离经叛道。 然而纪恒听后却是长久的沉默。 谢凌云小心觑着他的神色:「你也觉得我说的不对?」 纪恒沉吟半晌,缓缓摇头:「并不。」 诚然他觉得阿芸说的话怪异,可他想了一想,竟然认为不是毫无道理。世人对女子多苛责,阿芸身为女子,自然感受更深。——尽管阿芸是个特殊的姑娘。 谢凌云笑了笑,为纪恒的那句「并不」。 纪恒轻声道:「阿芸,你放心。」 你的话,我会考量。 他终是年少气盛,一心想有个全新的盛世局面。他希望大齐对外不畏强敌,在内百姓富足和美。如他对阿芸所说,他的百姓,有男也有女。 谢凌云听纪恒的话,认真教授人「凌云拳」。她听纪恒说,这些人学好后,是要去全国各州县教导老百姓的,她要好好教,马虎不得。 这些徒弟是纪恒挑出来的,一个个身形健壮,俱是军士出身。 谢凌云上辈子听人说过「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是说当兵的,大多都不是什么好人。但是这辈子接触的军士都还不错。或许是在皇城脚下,他们虽然武功不济,但是论体格,还是比普通老百姓要强上很多的。 这回教导武艺是在皇城的耀武台。谢凌云依着先时的习惯,换上男装,戴上面具,重新做回薛壮士。 只是她有点发愁,她如今又长了两岁,身量抽长,胸前也鼓鼓囊囊,需要好好遮掩一番才能以假乱真。不过好在这一回招式简单,她不必近身指导,更多是演示,也不用太担忧。 这群军士多是出自京畿大营,对武功高强的薛壮士印象深刻,甚至颇为崇拜。再次见到久违的薛壮士,不由欢呼出声:「薛壮士!薛壮士!」 声音响亮,震耳欲聋。 谢凌云有些恍惚,眼窝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她想,她还是挺怀念这种场合的。做了个手势,她示意众人安静下来,压低声音,运起内力:「今日教大家一套拳法,简单好学……」 她虽然声音斯噶,但是传的极远。军士们也提前知道了今日的目的,摩拳擦掌,极为期待。 薛壮士所授的,又以名字命名的,定然很厉害。 谢凌云简单说了两句,就开始了她的教学。她所绘的图画已经刊印成册,现场发给在场诸人。 军士们翻阅着册子,啧啧称奇,更有人以为是得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籍,心潮澎湃。 第五章 谢凌云道:「功夫都在这册子上,大家可以先看看。待会儿我给大家演示一遍。这功夫用来对敌的话,不如我在京畿大营教给大家的剑法。但是能活动筋骨,强身健体。而且,不会武功的平头百姓,也能很快学会……」 原本耀武台下人们低声议论,她一开口,将嗡嗡嗡的议论声尽数压下。 听说对敌无用,大伙儿不由得心生失望,也不明白平头百姓都能学的东西,何必再费了心思教他们。本来在手上沉甸甸的册子,仿佛变成了废纸。不过因为薛壮士名头响,功夫强,还没人敢直接抱怨,但是小声议论不绝于耳。 谢凌云扫视台下一眼,心里奇怪。纪恒先前不是跟他们说好了么?怎么他们还是这样?她咳了一声,说道:「列位,肃静!听我说两句。我想问一下大家,投身军营,是为了什么?」 不等台下众人回答,她就抢先道:「是为了保家卫国,守护百姓吧?既然愿意为了守护百姓,那为什么不愿意让百姓自己变得更强呢?」她回想着纪恒对她说过的话,续道:「我中土与夷狄之争,由来已久。双方交战,我中土百姓屡屡遭殃。大家就不想改变这情形么?这功夫虽然不比先前剑法精妙,但是对手无寸铁的平头百姓来说,也能让他们有力量与夷狄一战!」 她心里苦笑,这功夫再不济,也远胜丝毫不会武艺。现下是太平盛世,但是居安更当思危。 她这一番话说的并不响亮,但因为有内力加持,声音亮,回声远,就显得掷地有声了,让人不觉也多了些信服。 台下有个叫李庆的,先前在京畿大营曾得薛壮士指点,此刻受了鼓舞,高声问道:「那我们学了这功夫,就跟王将军一样,去教别人吗?做个……老百姓的教头?」 他听说他们学武出师可以教别人,像王锐那样,还能捞个官儿当当,多威风。 「老百姓的教头」这说法新鲜,他话音一落,众人哈哈大笑。 谢凌云却极严肃地点了点头:「是的。会分散到各地,教导百姓,古稀老人,垂髫儿童,甚至是内宅妇人,都可以学的。」 有人觉得有趣,又想着像王锐那样直接当个将军似乎也不错,还能教导别人。 李庆已经高声叫道:「薛壮士,我李庆愿学!」 「我也愿意!」 「我也愿意!」 谢凌云点头,作势要他们安静:「好了,既然大家愿意,那就开始吧!」 这套所谓的凌云拳不管是招式还是威力,都不及天辰派那十八式的入门剑法。他们学过天辰剑法后,再学凌云拳,自然觉得容易。 谢凌云教了三日,众人就基本掌握动作。接下来的日子,谢凌云只负责纠正细节动作。她留神不靠近他们,只远远指点,不想被人识破身份,也不愿教纪恒为难。 前前后后近一个月,这些军士已经可以出师。 监国的太子在朝堂上正式提起此事。只是与先前他和谢凌云商量的不同,他打算派去各州县教导百姓的,不止是学了武术的军士,还有一些身有功名却尚未入仕的读书人。 人常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可是民间百姓,真正读书的却并不多。他一面想让百姓习武强身健体,另一方面也想教百姓读书认字。 不求他们武功高强,饱读诗书,只要他们身强体健,能认识简单的文字。 朝廷愿意为他们提供书本,也愿意下派教习文武艺的文武师傅。 太子提出此事,朝堂一片安静。过得片刻,才有人颤颤巍巍道:「殿下,臣以为此举不妥。」 纪恒一笑:「王大人请讲。」 「殿下愿意教化民众,原也是一番善心。只是,此举并不妥当。」胡子花白的王大人沉吟道,「全国州县,百姓众多。此举恐怕花费巨大,而国库并不充盈,莫不是又要加重赋税?这岂又要加重百姓负担?」 他没说的是,他觉得愚民政策挺好的,老百姓真读书认字了,说不定还揭竿而起造反呢。 王大人话音刚落,就有人出列:「臣也以为此举不妥。」 「哦?不知李大人有何高见。」纪恒挑眉。 李大人恭敬地道:「臣并无高见,同王大人一样,臣也觉得花费太大,而且,文武教习师父从何而来?」 不过也有表示支持的,认为教化百姓是一桩大大的好事。 双方争执不休。 待他们吵累了,纪恒才道:「各位听孤一言。大家说来说去,所担心的,也不过就是两点。其一,花费问题。其二,教习师父。可是,这两个难题,要解决也很容易啊!」 扫视一眼群臣,他继续说道:「原也不求所有百姓都精通诗文武术超群,所以落第秀才、京畿大营的将士足以担任教习师父之职。至于花费问题……」他笑了一笑:「前两日,父皇有感于宫中奢靡成风,说百姓犹自困苦,为生计奔波,身为人君,却这般奢侈,心中不安,想要削减用度……」 他话还未说完,就有大臣强烈反对:「殿下不可,皇上崇尚节俭,其用度已经不能再削减了!」 纪恒点头,从善如流:「王大人说得对,孤也这么认为。可是身为臣子,原该替君父分忧。皇上和众位娘娘的吃穿用度自然不能削减,不过东宫用度倒是可以酌情减少一二……」 「这……」 纪恒又续道:「东宫主子不多,原也用不了太多的花销。」他笑了一笑,说明自己愿削减用度,并将自己私库的银钱拿出来用于教化。 众人瞠目结舌,正僵持之际,李公公忽然托着圣旨走来,说是皇上的意思,皇上也愿意捐出自己的私库用于教化百姓。 他这分明是用实际行动来支持自己的儿子。 太子捐了,皇帝也捐了。别人还能怎么样?撸起袖子,捐呗。 只是大家并不明白,太子为何对百姓的教化这般上心。 退朝以后,纪恒去向父亲致谢。他态度诚恳,十分感激。 皇帝却摆了摆手:「我们父子,何须言谢?」他知道他这个儿子是有大志向的,恒儿未必会甘于做一个守成之君。 「不过——」皇帝饮了口茶,「不是说教导武艺么?怎么也要教读书识字了?」 纪恒笑笑:「文武一起吧,只是教他们识几个字罢了。贫苦百姓,也未必愿意花太多的时间在读书习字上。但是,对那些想读书却没机会的贫家子弟而言,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皇帝沉吟:「此事只怕不大容易。」 纪恒颔首:「是,所以多谢父皇的支持。」 他有天下最好的父皇,无条件地支持他,帮助他。 纪恒又道:「容易不容易,总要试上一试。而且,这么以来,也好推进武术。」文武一起,也方便一些。 皇帝没有表示异议。 后宫的几位娘娘,听说皇帝捐了钱去做什么事,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但是跟着去捐钱总没有错的。 宫里的娘娘都捐钱了,朝廷命妇少不得也要咬咬牙,拿出来一些。 以至于最后筹集到的银钱着实不少。 谢凌云对此暗暗称奇,看来皇帝的面子果然很大。皇帝一带头,就筹集了这么多钱。 第六章 纪恒只笑了一笑,却问她另外一件事:「你教导军士的时候,怎么还用薛壮士的身份?」 他先前就想问她了,是为了他的面子么? 谢凌云呆了一呆,说道:「习惯了。」——其实,倒也不是真的习惯,而是她想把谢芸的身份用到别处。教导军士的,就一直是薛壮士吧。 纪恒并未在此事上过多纠缠,他为她的呆气感到好笑,却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知晓。 尽管纪恒认为教化百姓一事利于江山社稷,但是历来新令推行,都不大容易。具体实施起来,也有不少问题。不过,年轻的太子意气风发,身边有一群支持者,又有皇帝在保障,教化百姓一事也在一点一点地进行着。 或有抱怨,或有颂扬,纪恒都能泰然处之。 谢凌云在十三岁上认识纪恒,但是真正了解他,却是在他们大婚后。成亲以前,她对纪恒的了解,仅限于他想见她,他想向她讨要东西,他待她很好…… 说来说去都是围绕着他们的关系,对他本人,她了解得不算很多。真正做了夫妻,知道他的一些想法,她才发现,他有很多,是她所不知道的。 他爱他的子民,爱他的百姓,也爱这片土地。他希望百姓安居乐业,希望这土地富饶安详。 这种想法让谢凌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却又像是合该如此。她前世所受的教育,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独来独往。江湖中人习武,或为名,或为利,或为义……但从没有人说学武是为了家国百姓。 朝堂和江湖似乎是毫不相干甚至是相对的两个概念。上辈子有人学武之后进了朝堂,大家当面尊称他一声大人,背后却有可能骂他是朝廷的走狗。 ——这些,她都是听师兄说的。 这辈子,做了十多年官家小姐,又当了太子妃,她觉得,其实朝廷也不是大家说的那么不堪。 她想,也有可能是因为纪恒的缘故。纪恒总归是一颗心向着百姓的吧。 她喜欢有侠义心肠的人,也喜欢这样的纪恒。 谢凌云对纪恒说:「虽然你没有很高的武功,但你有一颗很大的心。你的心里装的是家国百姓……」 纪恒失笑,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等闲了,我跟你学功夫。」 「跟父皇一样么?让太子监国,你学功夫?」谢凌云奇道。 她想,若是纪恒将来愿意放弃权力,她可不可以拐了纪恒诈死,出去游历?他们可以结成个「雌雄双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想想也挺好的。 纪恒笑着摇摇头,凑近她耳边,轻声道:「跟父皇不一样,我想学点穴,要不,你今晚就教我点穴吧!」 谢凌云红了脸,狠狠瞪了纪恒一眼。别人不知道倒也罢了,这点穴的功夫,她跟纪恒提过的。这功夫除却母子、父女、夫妻,向来是男师不传女徒,女师不传男徒。因为认穴时,需要褪去衣服,肌肤相亲。 纪恒说想夜里学点穴,其实没安好心吧? 「好不好?」纪恒神情无辜,「除了点穴,还有内力。我感觉我近来精神头儿比先前好多了。」 谢凌云虽然没几分好脸色,但还是点了点头。 夜里,她认认真真打算教纪恒点穴,但纪恒并不认真配合。谢凌云没猜错,他就是借着认穴的机会,对她亲亲摸摸,做不轨之事。 不过,等她考校他穴道位置时,他倒还能答个八九不离十。 谢凌云轻哼一声:「还真是难为你了,竟然还都记得。」 纪恒一脸严肃:「是的。有阿芸做师父,亲身教导,怎么会记不住?」 「你还说!」谢凌云羞恼,作势去拧他的耳朵,两人闹做一团。 待两人都安静下来,谢凌云依在纪恒怀里,说道:「将来你也会让太子监国么?」 「什么?」纪恒一愣,有些不解。然而,不过是瞬息之间,他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温声道:「你是说,希望我能像父皇一样将权力提前交给儿子?」 他心里感激他父皇。他父皇年纪不大,身体也并不是特别差,但是为了锻炼他,扶持他,就甘愿称病休息,让他监国处理政事。 他遇事可以大刀阔斧去做,因为他还有父皇在后面支撑着。他有拿不定的主意,也有父皇帮忙决断。更重要的是,父皇此举,让他的地位更加稳固。 今夜阿芸这么一提,他想,也许他也可以这样。 谢凌云瞧了纪恒一眼,也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世人多留恋权利,更何况是这至高无上的。而且纪恒胸怀天下,肯定想有一番作为,估计更不会轻易放权了吧? 纪恒笑笑,摸摸她的头发,说道:「别的不说,我只能保证在我老糊涂以前,我会做我该做的事情。」 先帝还在世时,纪恒已经记事了。祖父那时受人蛊惑,宠爱幼子,将当时还是太子的先帝视作仇敌。亲生父子,变成那个样子,不仅是他父皇心里的痛,也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他暗想,他将来必定不会像祖父那样。 谢凌云心说,这是会在老之前放权的意思了?她心里激动,试探着问了一句:「那,到时候,你能不能陪我去外头?」 「不用等到那个时候啊,你要想出去,明日就可以……」纪恒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谢凌云急道:「你真笨,我不是说这个,我要想出去,我自然能出去。我是说,等那个时候,你能不能陪着我,去看名川大山,去浪迹天涯?」 她看着他,有些忐忑,也有些期待。 纪恒可能不明白,她为什么对到外面去那般执着,因为她内心深处,始终有个江湖梦。其实,没有纪恒,她一个人也可以。但是,她还是想跟纪恒一起。 ——年少的时候,她曾暗暗想过,或许可以留书出走,或是诈死李家。——但这念头,都只是一闪而过。她有父母,她有家人,她终归是,舍不得。 留恋的越多,心就越重。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事情,人总是要有取舍的。 纪恒笑笑:「你急什么?你若想,我当然可以。只是,到时候,你别嫌弃我拖累你就行……」他可记得,她爬山时,健步如飞,他可未必能追随上她的脚步。 谢凌云点头,认真想了想,决定好好教导纪恒功夫,不止是外家功夫,还有内力。学武之人多半身体好,且人有内力在身,也能延年益寿。等内力到了一定境界,除非散功,否则很难结束性命。 「我当然不嫌弃你。」谢凌云笑笑,为了证明这句话,她还在纪恒唇边亲了一口,「我喜欢你还来不及呢。」 纪恒眼睛一亮,手上开始动作:「阿芸……」 「嗯?」 「说了半天,有一点你给忘了。」纪恒神情认真。 「什么?」谢凌云也认真回问。 「咱们得先有孩子啊……」 夜还长着呢。 纪恒说的孩子问题,宫中其他人也或明或暗表示过关心。 石贵妃掌宫中事,她知道皇帝看重太子夫妇,也常常来表示一下自己的关心。太子大婚半年,太子妃的肚子还没有动静。石贵妃少不得就以关心的名头,送一些补品之物。 第七章 谢凌云自己身体好,也不大吃补药。所以,她谢过石贵妃好意,并未用这些补品。 至于孩子,她其实不太担心。她觉得她学会了做女儿,正学着做妻子,还没学会做母亲。孩子,最好不要来的这么早。 皇帝虽然不问政事,但他在宫里耳目众多,暗示石贵妃有些事,可以不用管。太子妃进宫,才大半年呢,急什么? 当年他的皇后嫁给他六年,才生下恒儿。 也许是好的都在后头。 他现下最忧心的是,他觉得他近来有一点点儿不大对劲儿,他身体里好像有一团什么热热的气流,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这是他习武以后才有的,他得找阿芸好好问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皇帝也曾询问过太医,但是太医并不能给他满意的答案。他想,这问题估计只有阿芸能回答。 挑了个时候,皇帝咨询儿媳妇,这体内热热的气流是什么。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于身体可有碍。 谢凌云听后一阵呆愣:「父皇说的是真的?」 皇帝闻言面色微微一沉:「自然是真的,朕诳你做什么?」他是九五之尊,又怎么哄骗她一个晚辈? 谢凌云自悔失言,连忙笑道:「父皇别恼,儿臣不是这个意思。儿臣只是,只是,太激动了,觉得难以置信!父皇果真英武睿智,天纵英才……」 在皇帝看来,阿芸一直拙于口舌,不善言辞。这是她第一次当面赞颂他。皇帝心情稍微和缓,问道:「怎么回事?你知道朕是怎么了。」 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他对自己的猜测很笃定。 谢凌云点头:「是,父皇,如果儿臣没猜错的话,父皇体内开始有内力出现……」 「嗯?」 「这算是学武小有所成吧?」谢凌云道,她说的有点夸大,但是她又觉得这说法算是保守了。因为这辈子,除了她,她还是第一次在外人身上看到内力的痕迹。 听父皇的说法,他分明是体内有了内力。想父皇修习内功也才半载,就能感应到内力了么? 谢凌云缓缓解释了何为内力,有何用处,末了真心实意赞道:「父皇真的很厉害,假以时日,必然大有所成。」 皇帝闻言心情舒畅,但是面上却是纹丝不动。过了片刻,才忖度着问:「能飞檐走壁么?」 谢凌云犹豫了一瞬,摇了摇头:「这是内力,不是轻功,不大一样的。」 「那,这有什么用?」皇帝脱口而出。 谢凌云也呆了呆,内力有什么用?内力的用处大了,能让原本平平的功夫发挥更大的作用。但内力粗浅的话,作用似乎也不明显。她想了想,才说了一句:「用处很大,不能一一道来。不过内力高深的话,可以龟息闭气,还可以……」 「龟息闭气干什么?假死么?」皇帝没来由问了一句。 谢凌云一呆,直觉告诉她,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她想了一想,说道:「父皇记得儿臣在耀武台教人武艺么?地方空旷,可是声音能传得很远,犹如天神一般,就是因为用了内力……」 她心说皇帝是天子,应该很期待像天神吧? 皇帝嗤笑:「没了?」 谢凌云定了定神,继续说道:「还能以气养体啊。等内力到了一定火候,一般的小病小灾,也就不用害怕了,延年益寿,不再话下……」 皇帝摆一摆手:「得,你还是先说这热烘烘的气流,怎么操控吧!」 谢凌云神情严肃:「是。」她教皇帝将那一点点内力引入丹田。 皇帝听着有趣,就问:「这就是人说的气沉丹田?」 「父皇还知道气沉丹田?」谢凌云惊讶极了。 皇帝瞥了她一眼,沉默了一瞬,才道:「这个词,朕还是听过的。」他心说,阿芸真不经夸。 谢凌云红了脸,尴尬而难堪:「儿臣失言。」补救一般,她又道:「其实,怎么引导内力,还有首歌谣。」 皇帝饶有兴致:「说吧。」 谢凌云清清嗓子,一字一字念了出来。 才念得两句,皇帝就打断了她:「不是说歌谣么?怎么是念的?」 谢凌云憋红了脸,一时语塞,心说,是你说的「说吧」,又没说「唱吧」。不过,她没这么说,她转了转眼珠,慢吞吞道:「就是念的。」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她念的声音更大了。 皇帝不再计较这些细节,认真记下。他反复念了两遍,确定无错,才示意谢凌云可以离开了。 谢凌云施礼告退,走出偏殿后,她长舒了口气。老实说,跟皇帝相处,还挺累的。皇帝虽然待他们和善,但是她想,她果然还是不大会跟人相处,有时候说话说不好,会惹人生气。 进宫以后,尽管她自己没有努力试着去改变,去融入,可是好像还是有哪里不一样了。 近来纪恒忙碌,她得了空,就换了装束出宫回家。 看见她,薛氏既欢喜,又担忧。薛氏虽然高兴看见她回来,但还是嗔道:「你以后不要总回来,宫里有规矩,你这样,容易招人口舌……」 谢凌云拉着母亲的手臂撒娇:「阿娘看见我不开心么?我回家里来,父皇和纪恒都知道的。若不是纪恒忙,他还说他会跟我一起过来呢。」 薛氏板着脸道:「在我面前也就罢了,在外人跟前,你得称呼他为殿下,没的教人笑话……」 「这我知道的。」谢凌云道,「我只在阿娘身边这样。」 「还有,殿下忙,你理当为他分忧。就算不能分忧,也不能给他增添麻烦。」薛氏道,「殿下尊重你,你也该尊重他,你们夫妻和美,早日诞下麟儿,才是正经。」 如今太子爱重阿芸,因为阿芸年轻貌美。可是女人总有色衰的一天,阿芸如果不能用德行服人,用子嗣做保障,如何能让恩宠长盛不衰? 谢凌云低了头,轻轻应声:「嗯。」她有些不自在,每每见了阿娘,阿娘都说这些。其实,这些道理,她都懂得。她也确实想跟纪恒好好过。 看女儿精神不济,薛氏猜测着可能是自己的话教阿芸不开心了。她心下一叹,神色略微和缓,提起旁的事情:「你还记得那个金家的二小姐不?」 「嗯?嗯。」谢凌云一愣,点了点头,「记得的。」 不就是谢怀信那个未婚妻么?当日她嫡母金夫人亲眼目睹了谢怀信跟孙婉柔商议的场景,后来金大人来退了婚。那位金小姐似乎不愿意退亲,还拦过老太太一回。她还真忘不了。 薛氏叹道:「那位金小姐,倒还是个一根筋儿,认死理的,她父母退了亲,她自己不肯接受。家里又给她订了一门亲,她不愿接受,竟然上吊了……」 「死了?」谢凌云悚然一惊。 薛氏摇头:「那倒没有,被救回来了。不过男方也退亲了,哪里还敢跟他们做亲啊。不过,她这一闹,金大人和金夫人也不愿意再管她的亲事了。你说,她不会真是在等谢怀信吧?」 对这位金二姑娘,薛氏心情复杂。那姑娘可怜,也死心眼。谢怀信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呢,她倒是非君不嫁了。 谢凌云想了想:「这件事阿娘就不要管了。上面有祖父祖母看着呢,实在不行,还有爹爹。阿娘不必担忧这些。」 第八章 她心想,阿娘就是想太多,该担忧的,不该担忧的,阿娘通通担心。她劝慰母亲:「阿娘,想开些,没什么可担心的,车到山前必有路。」 薛氏叹了口气,没有告诉女儿的是,她还有其他的担忧。当初那个跟谢家糊里糊涂定下亲事的陈家二爷要丁忧期满要回京了。若是陈二老爷重提两家婚事,可该怎么办?不会真教怀让去配他陈家的姑娘吧? 怀让才多大啊。那陈家家风不大正,她可不想怀让将来娶陈家的姑娘。 谢凌云陪母亲说会子话,劝母亲宽心,又坐一坐,才起身离去。 回了一趟娘家,她没有高兴多少。看时候还早,就在街上转了一会儿,挑选了一些小礼物,好回去带给纪恒等人。 纪恒对礼物本身倒也淡淡,让他欣喜的是,这是阿芸特意主动给他带的。他没要求,没暗示,没先送礼物,她能想起带东西给他。——虽说父皇和五皇妹等人也有,不过这些可以忽略不计。 喜得他抱着阿芸转了两圈,喃声道:「阿芸,我真欢喜。」 谢凌云慢慢地,回抱住了他,小声问他:「你是喜欢这礼物么?」 「当然,这是阿芸主动送的。」纪恒放下她,亲昵地捏了捏她的脸颊,「咦,你比先前胖了一些。」 谢凌云心里欢喜的小火苗被他这句话给灭了个七七八八。她剜了他一眼:「才没有胖!是我今天穿的多!」 纪恒一笑:「胖了也没什么不好,胖了也好看。」 谢凌云重重地哼了一声,决定一个时辰不再睬他。 不过,很遗憾,她没坚持上一个时辰。晚间休息时,她终是忍不住问他:「纪恒,我以前是不是对你很不好?」 所以,他才会因为她主动送他一件礼物而欢喜?明明是很小的一件事啊。 纪恒意外于她忽然提起这个话题,他略一沉吟,轻轻亲了亲她的脸颊,温声说道:「并没有,你对我一直很好。」 我知道你的心很难走进去,但是很庆幸,你给了我走进去的机会。 「……」 纪恒又道:「我能在你心里走来走去,你对我还不够好?」 他刻意避开了「以前」这个时间点,仿佛很早以前,他们就是两情相悦。 谢凌云有些心疼,有些自责,她伸手抚上纪恒的脸,轻声说道:「纪恒,其实我……我的心就像是一个坛子。口儿小,但是肚子大。进入可能不容易,不过只要进去了,就很难再走出来了……」 她的说法不伦不类,纪恒听着想笑,但最终却只是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他「嗯」了一声:「我知道。」 他们还要过一辈子呢。 谢凌云吸了吸鼻子,忍住泪意,她想,他这么好,她要是早喜欢上就好了。 「不过——」纪恒又道,「以后别说什么肚子大,只在我面前也不能说。你肚子里有孩子么?你说肚子大,这不是说假话么?」 「我……」谢凌云的情绪因为他这话消失的无影无踪,她狠狠瞪他一眼,心想,她这回肯定半个时辰,不再睬他。 只可惜她这些心里话并没有什么作用,幸好没被神仙听到,也不会有人笑话她。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到了七月中旬。忠靖侯府传来消息,老太太卫氏忽然中风,没救过来,已经去了。 谢凌云听闻消息,匆忙回府。这次纪恒自然陪着她。 她从小在绥阳长大,跟她祖母的感情并不算深,但是一个长辈就这般过世,她还是忍不住掉下泪来。 纪恒只得安慰她,说老太太年纪不小了,这也算是喜丧,而且老太太去的急,想必没受多少苦。 他说的谢凌云也都明白,可是悲伤的情绪并不会因为明白而减少。 老太太卫氏身子骨一向都还硬朗,竟然说没就没了。她想起自己的父母以及其他长辈,不由地心生惧意。 谢凌云曾想,自己这辈子最幸运的就是有疼爱她的父母。可人终有一死,父母也会有过世的一天…… 这念头,她不敢深想,只要想一想,就难受得厉害。 料理了老太太的丧事后,谢凌云开始郑重地跟父母提起想教他们学武一事。 听她说习武能延年益寿,谢律夫妇自是不信。 谢律嗤笑:「我就没见过几个学功夫的寿命长。」 谢凌云一噎:「爹爹见过几个学武的?学武的人,只要不好武斗狠,跟人打架,还是能长寿呢。」 谢律不想跟她争执,就没回她。 谢凌云想了一想,又道:「爹爹近日可见过父皇?」 谢律瞥了女儿一眼,点了点头。——老实说,他知道阿芸该管皇帝叫父皇,一点毛病都没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女儿当着他的面称呼皇帝为父皇时,他心里有那么一丢丢不痛快。 「爹爹有没有看出来,父皇的气色要比以前好很多?他如今面色红润,身体康健啊,可都是习武的缘故呢。」 谢凌云心里清楚,学武的功效其实没她说的那么大,并不是学武的人都长寿。只不过学武活动筋骨,以气养体,身体会比寻常人好罢了。——她想让父母身体好。而且爹娘这年纪,也学不到什么高深功夫,顶多也就是让身子骨比先前好些。 而皇上现下气色好,主要是因为他白天活动筋骨,身体乏累,夜里调整呼吸,睡眠规律,又辅之以合理的食物,所以气色才会一天好似一天。或许跟皇帝不大问政事,也有关系。 谢律对皇帝感情很深,听女儿说皇帝气色好,他愣了愣,心想,确实如此。这半年多来,皇帝看起来似乎更年轻了一些。 莫非真是学武的关系? 谢凌云寻思着祖母过世,父亲需守孝三年。这三年里,学点功夫打磨时间,转移注意力,好像也不错。 「太子都下令教各州县的百姓习文学武了。爹爹阿娘是他的岳父岳母,就不能支持一下么?」谢凌云干脆跟父母撒娇。 谢律哼一声,没有说话。他在朝为官,此事他自然知晓,他好捐了银钱呢。可在他看来,这可能是太子讨他女儿欢心所采取的举动。 他觉得阿芸练武快疯魔了。太子虽然说的冠冕堂皇,可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教化百姓没错,可是哪有让百姓修文习武的?现在倒好了,他这个女儿盯上他了,想让他也学武。 想他一介读书人,真跟个武夫一样,去晃晃胳膊,踢踢腿儿,真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薛氏对练武也没什么好感,她不明白为什么哥哥和女儿痴迷于此。但是在丈夫和女儿之间,她选择了女儿。她笑吟吟地问:「难么?」 谢凌云一喜,连忙摇头:「不难不难。」 ——她有点后悔,也许她很小的时候,就该教父母学武的。但是好像也不对,她那时小,真要教人武功,恐怕会被当成妖怪吧? 现下也挺好的,其实,不算迟,不算迟。 在妻女的联合劝说下,又有皇帝的先例在前,谢律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谢凌云松了口气,心情轻快。 等谢律看到所谓的武功后,他笑了,心说,这也不算太难嘛! 第九章 不过,真正让谢律惊讶的,却是他五岁的幼子谢怀让。丁忧期间,他也无事可做,看父亲身体不好,他就自己教导谢怀让。 那日在书房,他着令谢怀让背书。谁知,这小子却振振有词:「祖父并没有教。」 谢律恼了:「他没教,你就不会?!」他心想,儿子这是被父亲给宠坏了。父亲果真是年纪大了,心也软。看把这小子给纵容的。 谢怀让一字一字道:「祖父没教,儿子自然不会。」 谢律恼火,随手拿起手边的书,就向谢怀让头上掷去。 谁想这孩子不闪不避,手一扬,竟然将书接在了手里。 谢律一愣,继而有些羞恼,又抽了一本书,向儿子掷去。 同先前一样,谢怀让再一次将书接在了手里。这孩子将两本书叠放在一起,迈着小短腿儿,恭恭敬敬呈给父亲:「父亲,您的书。」 谢律气得胸口直起伏,一时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袖子一拂,玉质的镇纸从桌上摔落。 眼看着就要掉在地上,摔个粉碎。谁知小小的谢怀让忽然将身子一矮,硬生生接住了镇纸。 谢律目瞪口呆。 这时候,谢怀让才隐约察觉哪里不对。他握着冰凉的镇纸:「父亲,给你。」 谢律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心中感叹,此子身手迅速,远胜常人,将来必成大器。他想了很久,才恍惚记起来,让儿三岁多时,阿芸曾说要教让儿一点功夫。 不会就是这功夫吧? 想到这里,谢律摸了摸儿子的头,温声问道:「这是你姐姐教你的?」 谢怀让有些迷茫,他摇了摇头:「不是,姐姐只教了我睡觉的法子。」 「那这是谁教你的?」谢律愕然。 「父亲说的是什么?是儿子接东西吗?」谢怀让不解。 「嗯。」 谢怀让圆圆的包子脸皱成一团:「这没人教我,我自己会的。」 在他看来,他反应迅速,身手敏捷,似乎是与生俱来,不用人教的。 「不过,姐姐教的睡觉的方法很好玩儿,会梦到在天上飞……」 谢律胡乱「嗯」了一声,莫名想起前不久皇帝说的,呼吸吐纳得法,也能增添神力。 莫非就是这个意思? 谢律精神振奋,思索着要不要寻个机会细细打听一下。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打听,就听说朝中出了一桩大事。 边关告急。 大齐建国百十年,一直没有战事。老百姓的日子虽然不说富足,可也安安稳稳。 谁想这年的冬天,竟有夷狄在边境生事。 先是一伙儿人恶意滋事,双方争执械斗,均有伤亡。本以为是小打小闹,谁知对方竟然直接宣战了。 守边的镇北侯,驻守边关多年,也只零零星星打过外敌。如今乍然收到战书,他心里五味杂陈。 有担心生灵涂炭,百姓受苦的悲悯;也有镇守多年,可立功勋的激动;更有为国尽忠,为民尽责的责任感。 他一面积极部署兵力,认真对敌,一面命人把军情八百里加急送入京中。 镇北侯的奏折非常简短,他简明扼要阐述了当时的局面。夷狄十万大军压境,且郑重地下了战书。他请求朝廷增派兵力。 ——前年京城派了一位少年将军,来军中指点武艺。他先后教导数月,军中将士的应战对敌能力都有了很大的提高。 他原本跃跃欲试,想真正跟敌人交手试试。但是从前朝至今,在与外敌的战争中,中原战胜的次数屈指可数。 镇北侯谨慎,不敢贸然对敌。 八百里加急的奏折很快到了京城,摆在纪恒的面前。他匆匆看完后,问朝臣意见。 当即便有人表示,那群野蛮人这回可能是来真的,毕竟以前骚扰或是烧杀抢掠,都没这般正式过。下战书,又有大军压境,这架势,莫不是想将大齐变成他们的牧场?…… 很快就有另外一位大人分析,确实很有可能是这样。今岁大寒,草原上不知要冻死多少牛羊。那群野蛮人过不下去了,可不就要来大齐抢夺了吗?不如就依着惯例,先「借」他们一些粮食,教他们过冬好了,也好彰显大国风范。 这话刚说完,就有若干大人捻须点头附和,确实是这么个理儿。 本朝才过多久安稳日子,老百姓谁愿意打仗,陷入水深火热当中?反正咱们国库粮食多,真不够的话,再向百姓征点就是了。 纪恒静静听着下方朝臣的议论,既惊且怒。敌人都上门了,战书都下了,竟然还有人想着求和? 这还是吃朝廷俸禄的朝中大臣? 虽然这种声音并不多,但这并不能减轻他的怒气。 等议论声音小了,他才不紧不慢说了一句:「就没有主战的么?」 大殿有一瞬间的安静。很快,有人出列。 「殿下,臣主战。」 纪恒精神一震,看向精神矍铄的威武侯。 王家多武将,威武侯年轻时也是热血冲动之人。 威武侯道:「臣认为,这回必须一战。不但要战,还一定要赢,要打得敌人无还手之力,要他们百十年后提起我朝,还瑟瑟发抖……」 他声音不大,但一字一字说的甚是清晰,也说出了纪恒内心深处的渴望。 只是有人不这么认为。 太傅李正翻了个白眼:「侯爷说的好生轻巧,可问题是能赢吗?赢过吗?前朝最厉害的名将周旸,说是深入夷狄六十里,一直到明沙滩,可那也是且战且逃,损失惨重……」 纪恒打断,轻声道:「武力当面,可以不用太担心。」 他不知道今时今日如何,但他想,边关将士的武力,应该不会太差。 「好,武力不担心。军饷呢?花费呢?粮草呢?谁带兵出战?怎么作战?」 李太傅接连甩出好几个问题,面容严肃:「殿下,打仗不是一时冲动的事,需要深思熟虑啊!」 纪恒哂笑,他知道这位李太傅三朝元老,年纪大,辈分高,不大把他放在眼里。不过李太傅说的确实也有点道理。 历来中原与外族交手屡屡吃亏,前朝又差点亡于外族之手。对夷狄,大家似乎有种天然的惧意,更是极力避免跟夷狄为敌。 这些,纪恒都能理解,只是…… 「太傅,现在已经不是我们要不要考虑了,对方已经下了战书。我们避无可避,只能奋力迎敌。我大齐不是——缩头乌龟。」 李太傅还欲再说什么,却听纪恒道:「先退朝吧。」 纪恒去见了皇帝,简单说明此事,他也不表态,只看着自己父亲。 倒是皇帝拿着奏折,看了好一会儿,方沉声道:「既然要战,真怕他们不成?!」 他近来精神充沛,力气大增,心中常常莫名涌出豪情。对方都到家门口叫嚣了,即便是不战,也不可能了。 纪恒微怔,老实说,他有一点点意外。他以为父亲更谨慎些,也更保守稳妥些。 不过父亲的决断给了他莫大的信心和勇气,他点头道:「自然要战。不知父皇打算派谁出征?」 紧接着,他讲了今日朝堂上关于此事的争论。 皇帝笑笑:「不意外,李太傅遇事稳重但到底是过于畏首畏尾了。威武侯时代武将出身,想上战场,也很正常。只是,他年纪大了……」 第十章 「是,威武侯将近花甲之年了……」纪恒接道。 「本朝多年没有打仗,将士们也都养懒散了。是该动一动了。」皇帝一笑,又道,「这是本朝第一回与夷狄交战,必须要胜,要狠狠压倒夷狄的气焰,要他们再不敢进犯中原。」 纪恒点头:「自该如此。」 他也不想大齐一直处于对夷狄的恐惧之中,他想大齐国富民强,百姓安居乐业,他想消除外患。 在纪恒原本的计划里,是先让将士们练好本事,军力强盛后,再正式与夷狄相争。没想到,他们提前下了战书。 却听皇帝又道:「所以,朕想御驾亲征。」 「嗯,什么?!」纪恒一怔,霍然站起,「父皇,此事万万不可啊!」 皇帝御驾亲征?这怎么行?且不说战场凶险,只说这小小的战事,哪里轮的上皇帝亲自上战场? 他虽然有信心大齐会胜,但是身为人子,他不愿意父亲涉险,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可能,都不允许。 皇帝摆摆手,示意他坐下。 「你慌什么?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此事万万不可?」 纪恒深吸一口气:「父皇万金之躯,怎可以身涉险?而且,对付夷狄宵小,无需父皇出面……」 皇帝笑笑:「我儿多虑了,朕如果真去御驾亲征,也不至于跟敌人刀对刀,枪对枪的砍杀,多半是坐于中军账里,鼓舞士气。涉险,是远远谈不上的。可是有朕在,对将士们而言,是不一样的……」 他叹了口气,缓缓续道:「我朝没跟夷狄真正交锋过,胜负只是半数。先前阿芸确实曾教人武艺,听说边关大营的将士们也学了。可是,能不能战胜,还真说不准……」 毕竟,夷狄凶悍,身材高大健壮,平素马背上讨生活,打架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皇帝固然相信阿芸,可是他又不敢全然相信。 他想,他可以大胆假设输赢是五五之数,有皇帝御驾亲征,鼓舞了士气,五五之数,可能会变成四六开,再乐观一点,三七分也是有可能的嘛。 御驾亲征干什么?不就是为了鼓舞士气,提高战胜的可能吗? 纪恒沉默了一瞬,忽然单膝下跪:「儿臣愿领兵前往,代天征战。」 他知道父皇的意思了,但是无论为臣为子,他都不同意。 皇帝皱眉:「你这是做什么?朕都让你监国了,亲征你也要跟朕争?」 这话说得不大好听,纪恒咬牙,只当没听见,只耐心阐述,自己比皇帝更适合的理由。 皇帝啼笑皆非,派谁出战还没决定,他们爷俩倒为这个争起来了。 他最是心疼儿子,自然不肯愿意。 纪恒却道:「孩儿有学武艺,父亲可以不必太担心。」 皇帝嗤笑:「朕也学了,朕都有点内力了,你还能比得过朕?」 他勤勤恳恳练武近一年,都能有内力了,恒儿还能比过他不成? 纪恒沉默了一瞬,也不辩驳,忽的伸手,点了父亲身上穴道。 皇帝一呆:「你——」 你对你老子做了什么?! 纪恒道:「父皇,这是点穴。孩儿学武也有一段时间了,真到战场上,自保的本事还是有的。」 他内力极浅极浅,点穴的作用也小,点不了多长时间。但他还是飞速为父亲解穴,口中道歉不止。 皇帝摆摆手,没有跟他计较,心里有那么一点不快。他竟然没学过这种跟定身术差不多的功夫。 这可是厉害本事啊。 皇帝想了想,随口问道:「必须要挨着人才能点穴吗?」 「什么?」纪恒一怔,一时没明白皇帝的意思。 皇帝没再追问,而是继续先前的话题。 其实纪恒一开始并没有强烈的想去战场的念头,甚至可以说是想都没想。但是,父皇的提议,让他改了主意。 或许这真的是一个不错的办法,教将士们奋力作战,教敌人知道,本朝和前朝全然不同。 这么一想,他的态度更坚决了。他不是想去送死,他是想把夷狄打跑打怕。 边关将士们学武也有两三年了吧?肯定不会毫无进展。 再不济,边境还有对外宣称二十万,实则十四万的大军呢。 他不信大齐会败。 见儿子铁了心要去战场,皇帝没来由心生悔意。最开始恒儿没这念头的,都是他提议,这孩子才受了启发。 皇帝初时不愿意,后来想了想,觉得也不是不能接受。他的儿子,文治武功,肯定要流传后世的。他对儿子有这个信心。 这一战说着凶险,其实也未尝不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兵力雄厚,妥善部署,大齐未必会败。 皇帝思来想去,终是默默同意了。不过,他有个条件:「京畿大营的士兵,全都调去。京城的守卫,朕再调其他军士。」 「这怎么行?」纪恒下意识反驳,「京畿大营守卫京城安全,怎能说调就调?」 「朕记得,阿芸教过他们功夫,你也说过,京畿大营的军力强壮,能胜过夷狄。」 纪恒哭笑不得,京畿大营的军士确实本领厉害,可是先前已经有一部分被分到各地,教导百姓武艺。若再调到京城,那…… 「京城的安危,你不必担心。从附近抽调人马过来就行。霍老将军自己,恐怕也更想带兵上阵杀敌吧?」皇帝缓缓说道。 军人入伍是为了保家卫国,霍老将军或许真想上战场。其实父皇说的没错,京畿大营的战斗力可能是最强的,第一次与外敌作战,既要胜利,那拿出最好的本事,应该是没错的。 这样,更稳妥,胜算也更大。 皇帝没猜错,霍老将军确实表达了军中将士想征战沙场为国尽忠的意愿。他表示,愿誓死扞卫大齐的土地和尊严。 皇帝感叹,血性男儿并不少,大家还是不想像前朝那般憋屈。 于是,皇帝抽调了附近兵力,进驻京畿大营,而后又命霍老将军率精兵五万,随太子纪恒前往边关。 皇帝竟然命令太子出战!此事朝中大臣议论纷纷,也不知是皇帝对太子恩宠已淡,还是皇帝想让太子的履历看起来更加光鲜。 但是,不管怎样,称病多时的皇帝重新管理朝政,而太子纪恒则被皇帝封了个兵马大元帅,即日前往边关,助战镇北侯。 谢凌云听闻此事后,也是一惊。她问纪恒:「你真要出征打仗?」 纪恒点头:「嗯,等我回来。」他说着摸了摸她的头发。 谢凌云将他的手拿开,有些不安:「可是,你的功夫又不好……」 她见过军中将士,虽然也有瘦猴儿,可多半是高大健壮的,纪恒小白脸儿一般,又怎么能上战场? 她知道,纪恒上战场,重要的是意义,可她还是不大放心。 纪恒一噎,慢悠悠道:「我功夫怎么了?我比大多数人都厉害。」 谢凌云撇了撇嘴,三脚猫的功夫,还敢吹嘘。她想了想:「我也去吧?我可以保护你。」 她还没上过战场,她听说战场凶险。不过,既然危险,那她在纪恒身边,她也放心。 纪恒眉心直跳:「你去做什么?别闹,这不是你去的事儿。」 他是去打仗,带她做什么? 第十一章 「我武功好,我能保护你,我也能杀敌啊!」谢凌云很认真。 纪恒知道她认真,可他还是不愿。在他心里,打仗是男人该做的事情,她固然厉害,可他不大舍得她吃苦受累,他内心深处,也不愿意她真的去战场保护他。 他们之间,原该是他保护她才对。 他什么都顺着她,可这件事,他不想妥协。 阿芸厉害是不假,她单打独斗厉害,她以一敌十也容易。可是当面对千军万马时,她也能这般吗? 即使她真能,他也不想她涉险。 谢凌云不大明白他的固执,明明对她而言不是难事,可他为什么不同意呢? 纪恒态度坚决,不容反驳,就是不想她去。 谢凌云悻悻的,没再说话。 不过,她到底是不死心,她去问皇帝,她能不能一同前往。 皇帝也很无奈,自忖没有教儿媳妇上战场保护儿子的道理。虽说前朝也有女子作战,可那是男子找死的多了,才会如此。 这个阿芸,在想些什么呢? 皇帝耐着性子,给阿芸解释:「阿芸,这是规矩,女人不上战场,这是规矩。」 谢凌云「哦」一声,不再追问,像是接受了这样的事实。 皇帝松了口气,他心里也有点遗憾,她如果是个男儿,那该多好。 默默叹息后,皇帝又佯作无意问起谢凌云关于点穴的事情。 「这点穴是怎么一回事?五公主问起来,朕还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可不想教人知道,是他想学。 「啊?」谢凌云一呆,皱了皱眉,「点穴啊,五皇妹如果想学,改日我教她就是了。」 皇帝面色微沉:「你五皇妹担心你忙,朕教她就行。」 「嗯。」谢凌云点一点头,过得片刻,才讶然道,「父皇也会点穴?」 皇帝暼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谢凌云自己想明白了:「啊——父皇,这个,儿臣不能教您。改日,教太子教您吧。」 「为什么?」 谢凌云小声道:「因为需要认穴,父皇将来就知道了。」 得知皇帝不同意她前往,她也没心情再久留,匆匆告辞了。 她走后许久,皇帝才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猜测了好一会儿大致猜到了何为认穴他「呀」了一声,颇觉难堪。 他这可不是有意调戏儿媳妇,他是真不知道。 因为难堪,接下来皇帝跟东宫并无来往,以至于东宫发生了什么,他也不知晓。 纪恒出宫离京时,皇帝亲自送别,并将平安符挂在儿子脖子里,希望纪恒平平安安。 这回纪恒带去的士兵,除了京畿大营的将士和其他士兵,还有一些民众。 是的,民众。 这些老百姓不是士兵,然而听说朝廷要打夷狄,他们竟然要前去帮忙,或作伙夫,或要帮忙运粮草。 他们也希望可以打退夷狄,前朝的血泪还未干,老百姓也是有血性的。 对此纪恒意外之余,又感慨万分。上位者常说,为了百姓,不抵抗,不打仗,可是有时候,焉知老百姓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还记得书上记载的,老百姓还在反抗,君王却率先投了降。 他想,为了百姓,也要赢的这一仗。 道路旁送行的百姓不少,然而纪恒记挂的阿芸却躲着没见他。 她从昨夜起就不理睬他,今晨他出宫时,也没看见她的身影。只有她身边的丫鬟把一块护心铜镜给了他,说是她让转交的。 纪恒猜测她可能是不舍得自己,可是她没有跟他告别,他心里还是略略遗憾。 罢了等回来时,再好好哄哄她吧。 边关,威武侯跟夷狄交战,互有胜负。夷狄兵力增加,纪恒也不敢大意,急速行军。 谢凌云躲在队伍里,也不知道他何时能发现自己。 谢凌云先前提出随军出征,被太子拒绝,倒也没说什么,不过那时她就决定了悄悄尾随。 她倒不是为了好玩儿,而是真的觉得自己既然有本事,就该发挥作用而不是囿于宫墙之内。 或许纪恒是不放心她,可她对自己有信心。 纪恒不同意,父皇也不同意,那又怎么样呢?高高的宫墙,从来都拦不住她。 出京数日的急行军,她丝毫不觉得疲惫,反而感到新鲜有趣。 那边,东宫诸人发现太子妃不见了,初时还以为是独自回了娘家。——太子吩咐过,太子妃出入自由。 直到几个时辰后,他们看到了太子妃留下的书信。大着胆子一看,方知道太子妃这是随太子殿下一起出征去了。 众人慌了神,匆忙去禀报皇帝,并奉上太子妃的亲笔书信。 皇帝读了信,又好气,又好笑。 她说明去向目的,表明自己肯定会平安归来,还希望父皇能帮忙遮掩。 皇帝心说,她私自离宫,藏在军中,还敢让他帮忙掩护,真以为他是她亲爹啊! 不过,很奇怪的是,皇帝倒没有真正动怒,阿芸功夫好,或许这能成为恒儿的助力。战场凶险,她若真能保护恒儿,他也不该反对。 再看到后面,阿芸竟然还特意声明,这是她个人行为,跟东宫侍从无关。父皇大人大量,肯定不会为难他们…… 皇帝嗤笑,话都给你说完了,朕还能说什么? 不过,于情于理,皇帝还是要采取其他措施的。他命宫中心腹侍卫去追上军队,看能不能带人回来。 是否能带回不要紧,关键是,他不能不采取任何行动。 皇帝没猜错,大军出发多半天了,侍卫无功而返。 事已至此,皇帝也不再多说什么。少不得还要听她的话,替她遮掩一二。 就更不能大张旗鼓去追她回来了。 皇帝重理政事,默默祈祷大军早日得胜还朝。 纪恒心念战事,行军迅速,一直到了边关,才发现妻子的存在。 还是她主动找上门的。 镇北侯等人住在边关的一里镇,纪恒等人跟他们汇合后,也在镇上住下。 虽说战事总体来说吃紧,可是近来双方又都处在了观望阶段,有短暂的平静。 纪恒是太子之尊,代君出征。镇北侯等人简单设宴欢迎他。 在筵席上,镇北侯忽道:「殿下从京城而来,边关简陋,没什么可招待的。不如就请人表演个节目,给殿下助兴吧!」 纪恒一怔,连忙推辞,称不必了。他此番前来,是因为战事吃紧,吃饭而已,无需歌舞表演助兴。 他本来也不好这一口。再者,正如镇北侯所言,边关能有什么出色的节目。 不过镇北侯态度甚是坚决,口中说道:「殿下该看一看。」 言毕,他拍了拍手。 紧接着,就有四个戎装军士列队走入。四人向纪恒施礼后,便开始了他们的表演。 纪恒看他们高大健壮,他们表演的也不是歌舞,而是武术演练。 镇北侯道:「只是给殿下解解闷,没别的意思。」 纪恒「嗯」一声,端起了酒杯。 早前阿芸没去京畿大营授武时,他曾见识过京畿大营的军力。后来京畿大营进步神速,他也知晓。他知道王锐曾奉命在边关授武,镇北侯是想向他展示一下军力吧? 纪恒来了兴致,静静地看着。 第十二章 这四个军士,赤手空拳,近身搏斗,一招一式,很像模像样。只是纪恒看过更厉害的,再看这些时,就没多少惊讶,只面上带些欣赏,再无其他情绪。 他身侧的侍卫心中暗生警惕,唯恐这是借演武之际,会有什么突发状况。 纪恒自己倒还淡然。 少时,军士停下,纪恒缓缓赞一声「好。四位辛苦了,也早些去饮一杯热酒吧!」 演武的军士退下后,纪恒才转向镇北侯,真心实意夸了两句。 其实,这是本朝第一次与夷狄正面交战,虽说没有真正打退敌人,获得胜利,但是,跟前朝比起来,有输有赢,不是一味处于下风,已经算是很大的进步了。 镇北侯和守关的将士们,都很不容易。 不过,纪恒此番想要的,是大获全胜。 镇北侯自然明白太子的意思,朝廷派了储君前来,还带上了京畿大营的将士,这分明是抱着必胜的决心。他虽然已经不再是青年,但体内热血仍然会沸腾。 镇北侯当即表态,当全力以赴,赢得这场战争。酒席撤下后,镇北侯又详细介绍了当前情况,分析战局,愿意接受太子领导。 纪恒认真听着,得知夷狄也增派了不少兵力,他神色凝重,越发谨慎起来。他听镇北侯所说的战术,觉得颇有道理。 众人商议,直到接近亥时,才惊觉时候不早,该去休息了。 纪恒自去安寝,然而他走进为他准备的房间后,却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他环视四周,什么异样都没有。 他自嘲一笑,大约是近来累着了。 下人早给他点上了蜡烛,他也累了,简单洗漱后来就挥手让人先下去。 房中只剩他一人。 他刚坐在床上,就听到上头一声轻笑,他心中一凛,霍然站起,抬头向上看:「谁?!」 话音刚落,就见一道影子掠过,房梁上跃下一个人来。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妻子。 纪恒一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不是好端端在宫里么? 他甚至疑心自己看错了,可是她的容貌,他是再不会认错的,尽管她涂黑了面容,加粗了眉毛,且是一身戎装。 「阿芸——你,你怎么在这儿?」 谢凌云很少见到纪恒露出这种迷茫的神情,她心里想笑,就歪着头笑道:「你说我怎么在这儿,我当然是追着你到这儿的呀!」 纪恒回过神来,当即沉了脸:「胡闹!不是说了要你等我回来吗?怎么到这里来了?这里危险,你来做什么?」 他虽然板着脸,可是谢凌云笑嘻嘻的,一点都不恼:「就是因为危险,我才来的呀。如果不危险,我来干什么?而且,你不也来了么?」 纪恒无奈:「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哦,是了,我还想说呢,这军营的守卫不怎么样,我躲在你房里,他们都没人知道。要是刺客,就躲在房梁上,那你岂不是命都没了?」 谢凌云扁了扁嘴,不过她此刻乔装过后,再做这动作,远不如平时惹人怜爱,倒是显得格外滑稽。 纪恒瞧她一眼,心说,她这不是欺负人么?她来无影去无踪的,谁能发现她? 谢凌云上前一步,拉了纪恒的手,软语说道:「我来都来了,你就别不高兴了。」 「我没有……」纪恒目光转柔和,他并不是真的不高兴,能看见她,他开心都来不及。只是,这是战场不是其他地方。而且,有明明白白的军规。 但是,她不远千里,出现在他面前,一双眼睛盯着他,充满求恳之意,他的心怎么也硬不起来,更没法对她说出狠心的话来。 谢凌云一笑:「没有不高兴?那真是太好了。」她也困了,在纪恒床上坐下,两只脚一荡一荡的,像是找到了什么新奇好玩儿的游戏一般。 纪恒在她身旁坐了,才问起她:「你是怎么来的?宫里没人拦你?你这一路就这样……」 谢凌云一笑,一一答道:「我就混在军士们中间过来的呀。说起来,这队伍也不严格,多个人,少个人的都不知道。我白日跟他们一起走路,晚上就不肯了。他们晚上就地扎营休息,我自得找个好所在。我可不想跟他们同吃同睡……」 纪恒面色一沉,她不说,他都几乎要忘了还有这么一桩事情了。他原本要斥责她胡闹,可是看她瞧着像是瘦了一些,那些话就更说不出口了。 她也是不放心他,想帮他。 他最终只轻声说了一句:「阿芸,以后不要这样了。军中不是久留之地,你且歇歇,明日我教人送你回去。」 「为什么呢?我好不容易才来这里。」谢凌云不解,「怎么要打仗了,我自己先跑了?」 「打仗的事情,不用你操心。」纪恒耐着性子说道,「听说,你先回去。」 谢凌云抬了头,一脸认真:「为什么不用我操心?我也是大齐的百姓啊。而且,我的丈夫在上战场,我既然有本事,为什么不同他并肩作战?纪恒,你不想早日打退敌人,结束战争么?」 「阿芸……」 谢凌云眉眼弯弯:「我知道你担心我,我心里欢喜。可我也希望,我能帮到你,帮到大齐。」 纪恒心底蓦地一软,轻轻「嗯」了一声。她辛辛苦苦,远道而来,先不说这些,先让她休息才是正经。 「阿芸,你要不要先歇一歇?」 谢凌云伸了个懒腰,「嗯」一声,软软糯糯:「纪恒,我也困呢。」 纪恒一笑:「那你先等会儿,忍一忍。」 他出去教小北打了热水过来。 得知太子妃在此,小北一脸惊讶,但很快,他的神色就恢复了正常。他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过心里着实惊骇。 就这么独自一人跟了过来,还顺利潜殿下房间?这守卫是该反省反省了。 不过,太子妃真是勇猛。 小北对别人不大服气,对太子妃倒是心服口服。甚至,他还生出一些期待来。 太子妃若上战场,还不知怎样呢。 然而,纪恒并不大愿意阿芸上战场。他知道她厉害,知道她武功高绝,可总觉得她的厉害不该是在战场上。 保家卫国,更多该是男儿的责任。她教导军士武艺,其实已经帮忙很多了。 大齐需要她,可是大齐不能只有一个她。 他希望他们之间,是他保护她。 他不想她因为他的缘故,而陷入危险当中。 夜间,谢凌云宿在纪恒房内。 两人都一路奔波辛苦,很快就入睡了。 次日,天不亮,纪恒就起床了。然而,枕边空荡荡的,不见阿芸的身影。 仿佛,昨夜只是他的幻觉。可是枕上不属于他的青丝,却证明她确实来过。 纪恒今日有其他要务要忙,也无暇分神去寻找她。他更不好告诉众人,太子妃来了,要把太子妃找出来。 事实上,他还在犹豫,要不要把阿芸前来一事,告知镇北侯等人。 按军规来说,阿芸不该出现。但是阿芸是因他而来,又是想来帮忙的…… 不过这都不是他现下该考虑的,他连她的人影都看不到了呢。恐怕他告诉旁人,太子妃也在军营中,别人只会觉得他胡说八道吧。 第十三章 人呢?人都看不到。 纪恒只能命小北暗暗细心寻找。 小北应是应了,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他哪里能找到太子妃?而且找到了又能如何,他打不过太子妃的啊。 但是,太子的吩咐,他又不能不从,只能暗暗寻找。 纪恒正与镇北侯等人商议,忽听得外面声响,有人来报,说是夷狄又一次发动了进宫。 大齐这边太子前来监军,夷狄那边差不多,增添的援军由他们的四王子带领。 听说这位四王子名唤莫勒,生得异常剽悍,骁勇善战,是他们大君最宠爱的小儿子,将来最有可能问鼎大君之位。 大君派他前来,也足见其重视。 莫勒王子据说生平未尝一败,比武也好,打仗也好,都是碾压对方的存在。他心高气傲,明知中原这次有援军前来,还是命人进攻。 当然,他心里也有其他想法,援军刚至,人困马乏,正是不行的时候,不像他们已经休整了好几日,精力充沛。 这个时候进攻胜利,也能一挫对方的士气。 莫勒远远暼一眼中原的王子,心中万分不屑。 虽然他没看清楚对方面容,但是观其身形,也知道那是一个瘦子,别说剽悍了,只怕连健壮都称不上。 中原果真无人,难怪一直是手下败将。真不明白,他没来之前,竟然跟大齐人有胜有负,太不可思议了。 不过没关系,他不是来了么?他眯着眼睛又看一眼中原的王子。 这样的王子都敢派到战场上,就不怕被活捉了吗? 莫勒王子握着缰绳,驱马上前,表示要跟对方太子讲话。 被无情拒绝。 莫勒王子心中怒气陡生,大家都是王子,谁比谁高贵?你们现在傲气,等你成为本王子阶下囚时,看我怎么折辱你。 他挥手下令开打,丝毫不客气。 不过,真等双方交战时,他不由得咦了一声。 好像跟记忆里不大一样啊。大齐士兵挺勇猛的呀,而且,他们使得什么剑术,怎么跟他印象中的不同? 莫勒王子想起花里该将军说的,大齐将士军力不同以往,他还以为那是花里该给自己不能获胜找借口。 今日一看,这,这很有可能是真的? 不可能吧,就中原人那小身板儿? 莫勒王子不服气,他那骨子里的傲气又起来了:「打!给我打!」 他就不信了,他们草原的儿郎,比不上这群中原的士兵! 他们必须要打胜,要抢了他们的地,夺了他们的粮食和女人!让中原的良田变成他们的牧场! 莫勒王子自己口中吆喝着,手里的兵器不停歇。他手握重锤,一锤锤翻一个。 中途也有遇到剑法精妙的,但是他凭着自己的大力气,砸断对方的剑,一锤子砸在对方脑袋上。 头破血流。 莫勒王子不知道,今日应战的除却边关将士,还有京畿大营的士兵们。 他们曾经得谢凌云亲自传授一个多月,剑法精妙,出手迅捷,遇敌之际,往往不等对方反应过来,就一剑夺了对方性命。 或割起头颅,或长剑戳穿其胸口。 但是莫勒王子悍勇,锤子使得虎虎生风,寻常人还真无法靠近他。 今日战场上的状况,让莫勒王子惊讶而又意外。看着自己的士兵倒地,他隐隐有些后悔自己的大意轻敌。但他不愿认输,想奋力一搏,至少落个平的局面。 他杀红了眼,越战越勇。 忽然,他一抬头,见一个人从天而降。 不只是他看见了,正在厮杀的人都瞧见了。 一个穿着寻常大齐士兵服饰的人犹如天神一般,从天而降。 在高处观战的纪恒,面色一变,这不是阿芸又是谁?! 不是告诉了她,别上战场吗?! 不错,这人正是谢凌云。 原本今日开战,她最开始是在一旁观看的。她也想亲眼看一看,她所教导的本事究竟适不适合战场。 天辰派入门剑法简单,可是对这里的百姓士兵来说,当真可以称得上是绝世无双的武功了。 步兵交战,这剑法用处极大。 可是,在对付马上的敌人时,效果就不如地面了。尤其是,当对方不使剑时。 武术上说:「一寸短,一寸险。」 剑法虽好,可是对方若是在马上,使其他兵器,比如重锤……还需要采取其他措施。 她想她以后得再教一些适合马战的本事。不过,她得自己先研究研究。 战场上的厮杀让她收回了思绪。那些都可以以后再考虑,当务之急,是先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减少不必要的伤亡。 听说敌方王子也在,擒贼先擒王的道理,谢凌云还是明白的。 莫勒王子抬头看着从天而降的人,心中惊讶,喃声道:「天神……」 怪不得大齐士兵这回神勇,原来是有天神相助。 他正这般想着,却见那天神径直落在他马背上,口中问他:「你是王子吗?」 听这声音娇软,像是个女子。 莫非天神是女子吗? 莫勒王子有一瞬间的恍惚,他下意识点头:「当然……」 他手上动作不受控制,挥舞着锤子又去砸人。 「那么,就是你啦!」 话音刚落,莫勒王子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提着领子,拽离了马背。 事情发生在瞬息之间。 莫勒王子也不知怎么回事,那人在他后颈一点,他身上就软绵绵的,没了力气。 他自己身形颇高,端坐在马背上,如同一座小山,就那么被人轻轻巧巧的提起。 他觉得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被人拽着往上头「飞」! 是飞吧?腾云驾雾一样。只是这般被人拎着领子,不舒服,很不舒服。 正在厮杀的双方军士们也看到了这一奇特的场景。莫勒王子被人揪着往天上飞。 短暂的静默后,有人反应过来,尖叫、阻止。 夷狄人中开始有人把箭羽射向移动的两个人影。 谢凌云咦了一声,轻声对莫勒王子道:「他们倒不怕射中你……」 还真是胆大而又自信呢。 莫勒王子心中一凛,也有点怕自己的人伤了自己。 等等,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这是被人抓走了!他的脸瞬间变成了猪肝色。 不过,有络腮胡子遮挡着,看着还不算明显。 谢凌云速度极快,几个纵跃,就拽着莫勒王子飞离,向一里镇而去。 在场诸人无不惊愕异常。 谢凌云将被点了穴道的莫勒王子扔到镇北侯与纪恒面前:「给你们。」 这算是她送他们的一个礼物吧! 纪恒神色变幻,眼神复杂。他还未说话,镇北侯已然惊呼:「这是莫勒王子?!」 谢凌云点头:「是的。」 纪恒扫了镇北侯一眼,心说,这个时候激动什么?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难道你还不认识他? 谢凌云指指不能动弹的莫勒王子:「擒贼先擒王,我把他抓过来了,希望能帮到你们!」 纪恒点头,没有分说细节,命人将莫勒王子捆了,置于众人之前。 镇北侯也不及细问,教人击鼓高呼:「你们的莫勒王子已经被我们生擒了,还不速速投降!」 第十四章 虽然他心里还很茫然,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明明方才战事还在僵持阶段,转眼间,对方的王子就这样被生擒了。 谢凌云听这高呼的声音偏小,直接道:「我来!」 她压着嗓子,运起内力:「你们的莫勒王子已经被我们生擒了,还不速速投降!」 她原本声音不大,但是在内力的作用下,她的话传得极远,四面八方似乎都在回响着:「投降——投降——」 双方军士无不听得清清楚楚。 她方才从天而降,威风凛凛,已经给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这回声音嘹亮,响彻四方,更是震惊众人。 镇北侯觉得自己耳朵嗡嗡直响,忍不住看向这个声音嘶哑,响度极大的小兵。 这是哪个军营的,可真了不得。 有原本京畿大营的军士认出了谢凌云的声音,高呼:「是薛壮士!是薛壮士!」 薛壮士真乃神人也。 有薛壮士在,还愁此战不胜? 众人受了鼓舞,精神振奋,力量陡增。 而夷狄人王子被掳,失去了主心骨,惊慌失措。花里该将军当机立断:「撤!」 现在抢回王子,明显是痴人说梦。不如先行撤回,养精蓄锐,也好思索对策。 镇北侯与夷狄交战数回,互有胜负,可是生擒敌国王子还是第一回。听说这莫勒王子是夷狄大君最宠爱的儿子,骁勇善战,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大君。 就这么被生擒了?! 军功,绝对是大军功! 敌军撤退,镇北侯也无意教人乘胜追击,反而是鸣金收兵。 够了,有王子在手就够了。完全可以跟夷狄谈条件了。 等军队撤回,将俘虏莫勒王子安置好,镇北侯才后知后觉想到生擒了莫勒王子的勇士。 身边也无外人,他跟太子商量:「殿下,这场战事得禀明圣上。俘虏了敌国王子,是一件大喜事!」 纪恒只点了点头:「嗯。」 「只是,生擒莫勒的那个人,那是谁?这回可要论功行赏。」镇北侯有些后悔,方才也忘了问那人的姓名。不过现在也不迟。 「他可有在外面等候?」 纪恒暼了镇北侯一眼:「这奏折孤来写。」 「那是自然。」镇北侯想也不想地点头。 纪恒略一沉吟,续道:「至于生擒了莫勒的勇士……其实,不需要什么赏赐……」 「为什么不需要?」镇北侯不解,「那是真猛士,下官竟然不知道,军中还有此等猛士!只做一普通兵士,真是屈才了!」 他到现在都想不明白,那人是怎么做到身子腾空而起,拽了莫勒就跑的。 看体型,莫勒是她的两倍都不止啊! 纪恒皱眉:「她不做普通兵士。」 「什么?!」镇北侯愕然。 纪恒微微一笑,续道:「她也不是普通士兵。京畿大营军士的剑术是她教的。前年那个来边关传授武艺的王锐将军,也是她指点出来的……」 「是他?」镇北侯惊讶之余,又觉得理当如此。他顿了一顿,说道,「这样的人才,岂可埋没,该论功行赏才对!至少也得做个百夫长,不……」 他还再思索合适的位置,纪恒却摇了摇头,微笑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镇北侯下意识问道。 纪恒有些得意,有些欣慰。他压低了声音,缓缓说道:「因为——她——是太子妃。」 「她是太……」镇北侯原本想说,他是太子妃又怎样?英雄不问出处!等等,是谁?! 他看向太子,眼中满是惊骇之情:「你说那是谁?!」 太子妃?没听错吧?是太子的媳妇儿? 纪恒点点头,用眼神告诉他: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 镇北侯目瞪口呆。 纪恒定了定神,他一点都不后悔自己方才向镇北侯透露真相。他面露歉然之色:「孤也知道,女子不该出现在军营。此事是孤考虑不周,孤愿接受惩罚……」 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阿芸的功劳该教人知道。他的阿芸举世无双,立下这样的功劳,为什么要隐姓埋名? 是她的功劳,就该教世人知晓,获世人敬仰。 镇北侯好半晌方回过神来,这不是惩罚不惩罚的问题,这是他是不是在做梦的问题。 先前那人威风凛凛,从天而降,他都觉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后来得知那是教导人武艺的武学天才薛壮士,他陡然生出一种「原来是他,也不是不能接受」的感慨来。但是就在刚才,太子殿下告诉他,那人是太子妃! 太子妃是谁?他虽然在边关,可也隐约听说太子妃是忠靖侯府的孙小姐。她能有多大年纪?竟有这般本事?! 纪恒歉然一笑,又道:「不知她立的功劳,能不能抵了她擅闯军营的过错?不能的话,孤愿意代她交罚金。」 镇北侯怔怔的,这真不是罚不罚的问题了。生擒敌国王子,这功劳大了去了。 「真是太子妃?她……」 她人怎么来的?这本事怎么来的?他自小习武,镇守边关多年,还是第一次见识这种本事。他很想问问,她当时有没有借助其他工具?而且,她那一嗓子,是怎么吼出来的? 比起她天赋异禀,具有高深本事,他更愿意相信她是借助了什么器械。 其实镇北侯一向御下严格,对于女子不得入军营的军规也严格遵守,但此刻他忽然有一种,其实也没关系的感觉。 真有本事,是男是女也无所谓。 这样本事高强,一抓就是一个敌国王子的女子,他不嫌多!真的。 纪恒点了点头,轻声道:「确实是她,只是……」他轻声道:「要不要教旁人知晓,孤还需要跟她商量一下。」 他信得过镇北侯,让镇北侯知道也无妨。只是这事关乎阿芸自身,他最好还是让她自己做主吧。 诚然他想教世人知晓她的功绩,可是,他得尊重她的意愿。 镇北侯眼中光芒大盛:「那,下官能见见太子妃殿下么?」 「嗯?」 镇北侯忽然想起一事来,太子妃既然能教导京畿大营的军士,自然也可以亲自指点边关的将士。像她那种一抓一个敌国王子的本事,完全可以教给边关将士啊! 这么一想,镇北侯更激动了。 纪恒一笑:「孤先问一问她吧。」 她抓了莫勒王子以后,就不知道去哪儿了。他现下也不知她在哪里。 镇北侯点头,心中充满了期待。啊,今天真是令人兴奋的一天。 生擒了敌国王子,镇北侯虽然极力压抑着内心的亢奋,但是还是摆了一个小小的庆功宴。 只是,立下首功的人还不知在何方。 其实谢凌云就在军营里,她抓莫勒的壮举被将士们看到,其中不乏京畿大营的军士。 他们看见她后,兴奋异常,七嘴八舌问她近况,是哪个军营的?从天而降那一招是什么本事…… 谢凌云有点懵,不过还是耐着性子含糊答了。她也能感觉出来,她的那个举动,帮了他们很大的忙。 她一瞥眼,瞧见严肃着脸的侍卫小北,她便也肃着面容,问道:「你怎么也在这儿?」 小北动一动唇,硬着头皮道:「太子殿下请您商议一些事情。」 第十五章 「哦。」谢凌云应了,跟小北离去。 其余诸人见是太子相邀,也不敢阻拦。 小北路上偷偷打量乔装的太子妃殿下。嗯,面庞涂黑了,眉毛变粗了,有几分像是那年端午看见她时的形容。 回想起方才太子妃殿下生擒莫勒的英姿,小北不由得心潮澎湃。他什么时候能有这身手就好了。想他还是大内侍卫呢,也太不济些。 谢凌云这回没戴面具,也没刻意遮掩身份。先前被认出是薛壮士,她也没有反驳。薛壮士便薛壮士吧! 她跟着小北前行,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儿,她问小北:「你带我去哪儿?」 这怎么像是要往纪恒的住所啊?!纪恒就待在他住所? 小北小声道:「您先回殿下那儿吧。毕竟……」 毕竟这是军营,女子出入不便,而且这位是太子妃殿下,身份高贵。若是给人知道,太子妃殿下在军营里,有损太子殿下威仪吧? 虽然太子妃刚刚立下大功。 谢凌云「哦」一声,明白了小北的意思,她倒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那成吧。」 他们到了纪恒住所,小北只告诉守卫的士兵,这是来伺候殿下的亲兵,并不详细说明。 谢凌云却支使小北:「你帮我打点水吧,多一些。再帮我寻套干净的衣衫。」 小北愣了一愣,压下「男装还是女装」的疑问,点头应下。 他觉得自己真是傻了,军营里哪儿来的女装?不过,男装的话,太子妃殿下也不能穿别的男人穿过的啊。少不得在一里镇买套新的。 不过,那也太花时间了。 小北打了热水后,又从军需处领了一套新的军医。做完太子妃吩咐的活计后,他才匆匆去禀告太子殿下。 纪恒正与镇北侯等人一处,小北在他耳畔说了几句话后,纪恒微怔,不想小北还记得此事。他顿了一顿,轻声道:「那,等她歇好了,你就请她过来吧。既是庆功,怎么能少了她这个大功臣?」 小北一呆,敢情不是让她待在您房里啊!那他不是白忙活了吗? 小北有些沮丧,不过太子的话,他又不能不从。他领命前去。 镇北侯关注着这边动静,听到「大功臣」的字眼,满脸喜色:「殿下,要让太……要让他过来么?」 马上就要见着生擒莫勒王子的太子妃了么?有点激动。待会儿一定要好好的,给太子妃留个好印象,他好提出他的请求。 纪恒一笑:「先邀请吧,来不来看她心情。」 在场的其余将士无不震惊。固然那个神兵生擒莫勒,立下首功,合该受到敬重。然而太子殿下这尊重,有些过头了吧?都说看看对方心情了。 果然太子殿下重视人才,礼贤下士,此话不假啊。他们看向纪恒的目光就更炽热了。 若将来他们立下大功,肯定也能受这般礼遇。 谢凌云简单清洗后,换了干净衣衫。虽然不大合身,但是勉强也能接受。 她待要去洗衣裳,小北却告诉她,太子和镇北侯等人正在庆功,请太子妃殿下也过去。 「谁?太子么?太子让我过去?」谢凌云一愣。 小北点头:「是。太子殿下说,这是庆功,您立下首功,不能不去。」 谢凌云「嗯」了一声,却有些犯难的模样:「我还要洗衣裳,刚换下的。」 小北憋红了脸:「属下愿意代劳。」 他心说这不是他该做的事情。他最多洗过自己的衣裳。可是这些粗活儿,又不该太子妃殿下亲自来做。 谢凌云摇头:「不用,我自己来就行。」她瞟了他一眼:「我觉得你洗的肯定不干净。」 「……」 「那我先去看一看吧。」谢凌云轻轻叹了口气,心想,其实这衣服不要了也行,有的地方都破了。她估计马上就要回京了,这衣裳也穿不着了。 纪恒昨夜就不欢迎她来,说不定就等着她回去呢。 不过,她抓了莫勒王子,应该挺有用的吧? 此番庆功,是在中军帐中。虽说是庆功,可除了菜肴比平时丰盛些,也无什么特殊之处,甚至连酒都没有。 谢凌云刚一进去,镇北侯便站了起来:「太……」他将目光转向太子纪恒,改口道:「太子殿下,她来了!」 虽是惊鸿一瞥,可是太子妃还是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明明她个子也不高,身材也不强壮,怎么就如此厉害? 她看着皮肤黝黑,但是不掩其美貌。观其年龄,也就十来岁的样子啊。镇北侯目光微闪,看见了她修长的手指。 咦,这肤色跟她脸上似乎不大一样啊。 谢凌云冲镇北侯抱拳施礼,对这个镇守边关守卫百姓的人,她内心极为尊重。 然而,她这一抱拳礼,看在旁人眼中,就是不大恭敬了。 当即有个额角带疤的将军喝道:「你虽然有功绩,可也不能仗着功绩就无视长官啊!军中的礼节都忘了吗?你是哪一营的?」 这位将军姓杜,前几次跟夷狄交战时,受了伤,这回并未随军出战。他听说有人生擒了莫勒,原本对那位勇士极为敬佩。然而现在一看,是个乳臭未干又好生无礼的少年,他不免生气。 这种立了功,就把尾巴翘上天,将来怎么能成大器?! 谢凌云有些懵,她还没回答,镇北侯已然皱眉道:「杜将军勿恼,小事一桩罢了,今日是庆功,不必这般在意。」 杜将军惊讶极了,镇北侯最重规矩,今天竟然替这小兵说话? 镇北侯又对谢凌云道:「你也坐吧,跟大伙儿好好说说,你是怎么活捉莫勒的。」 谢凌云看一下,并无自己的座位,就看向纪恒。 纪恒一笑,直接对一旁站立的侍者道:「加个座位,就加在孤下手。」 谢凌云对此并无异议。她有时参加皇帝纪恒等人的家宴,她就坐在纪恒下手。 他们见怪不怪,习以为常。其他诸人却是大惊失色,太子殿下对这个立了功勋的小兵,也太重视了吧? 镇北侯知道内情,给侍者使个眼色,命其照太子的吩咐去做。 谢凌云在纪恒旁边坐了,小声问他:「就这么庆功么?」 她觉得抓了人后的头等大事,不该是庆功,而是逮着莫勒审问,敲诈勒索。 ——呃,虽然话不中听,不过就是这意思。莫勒不是那什么大君最宠爱的儿子吗?可以押着莫勒,去跟他们谈判啊。 镇北侯时不时打量两眼谢凌云,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个女子。她跟太子殿下对视时,眼波流转,分明就是女郎啊。 他不好再问起姓名,当着诸人的面,也不好提出他的请求。他跟太子商议,要不要把莫勒王子给带上来。 纪恒点头:「可以啊!」 莫勒王子是被捆绑着带上来的,口中犹自骂个不停:「妖术!妖法……」 接着是咕叽咕叽谢凌云听不懂的话。 忽然,莫勒王子看见了谢凌云。 他挣扎着,口中骂得更欢。 谢凌云听不懂,只拿着眼睛瞅着纪恒,小声问:「他说什么?」 纪恒倒是能听懂一些,只是那污言秽语,他不想她知道。 镇北侯听这话不堪入耳,已然喝道:「都已成了阶下囚,还兀自口出狂言。莫勒王子这是还不服气吗?」 第十六章 莫勒王子此刻穴道已经开了,但是身上还绑着绳索,他昂着头,大声说道:「不服气,当然不服气!你们用妖术抓我,有本事单打独斗!我们草原上的汉子,都是一等一的好汉,哪像你们大齐人,打不过,用妖术!」 他神情轻蔑,似乎对大齐人非常不屑。 当下便有几个性急的将军坐不住了,纷纷与他争辩:「兵不厌诈」、「打不过就打不过,找什么借口?」…… 谢凌云也听得生气,忍不住道:「好汉?你们无端进犯我大齐,也算是好汉?你不是要单打独斗吗?来啊,我跟你打!」 她心有怒气,话一出口,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好像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大齐人。 莫勒王子虽然嘴上叫的厉害,可是对谢凌云心里却有一股怵意。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在她手上时,身体完全不受控制的情形。他将头一偏,冷哼一声:「我不和你打。」他将目光转向纪恒,缓缓一笑,说道:「你是王子,我也是王子,咱们两个比过,才算是公平。」 纪恒还未开口,镇北侯就冷笑道:「莫勒王子好大的口气!这是我大齐的太子殿下,而你则是阶下囚王子。在我大齐的军营里,谁跟你讲公平?」他顿了一顿,又道:「莫勒王子倒不如好好考虑一下,怎么给你们大君写封信,让你们大君接了你回去。」 俘虏敌军王子,对大齐而言,这经历还是头一遭。镇北侯心想,肯定会留着莫勒王子的命,只是少不得要让夷狄拿些什么来交换。 莫勒王子梗着脖子:「要我写劝降信,那是万万不能。我们草原的汉子,一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才不像你们贪生怕死。」 纪恒失笑:「顶天立地的好汉?莫勒王子,孤愿同你比划比划,为了你所谓的公平。」他站起身来,继续说道:「没别的意思,希望你败了以后,认清自己的处境,不要再口出狂言。」 他此言一出,在场的诸位将领均是一怔,齐声劝阻:「殿下不可!」 这莫勒王子骁勇善战,非中原将领能比。能生擒他,是意外,是侥幸。太子殿下看着文弱清气,定然不是莫勒王子的对手啊。而且,要比武的话,势必要松绑,若是莫勒王子趁机脱逃了,那再抓住他,可就难了。 纪恒一笑:「无碍的。」他暗地学武也有三年多了,外家功夫、内功、点穴均有涉猎。他见过莫勒王子与人交手,知道莫勒王子的功夫深浅。他有信心能胜得过莫勒。 谢凌云瞧了纪恒一眼,不大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莫勒王子却喜道:「来吧!大齐王子,我若胜了,就马上放我走!我还要带着她!」他看向谢凌云的方向。这个会妖术的妖人,他一定将其千刀万剐。 镇北侯皱眉,冷声喝道:「莫勒王子慎言!」 你也不看看那是谁,那是能给你带走的么? 纪恒笑笑:「你若败了呢?」 「我不会败。」莫勒王子不以为然,他打不过那个妖人,是因为对方使了妖术。可是眼前这个大齐太子,又哪里能胜得过他? 纪恒摇头:「话别说的太满。你若败了,就修书一封给你们大君,要他撤兵,除此之外,还要做一个保证。」 「什么保证?」莫勒王子虽然笃定自己会胜,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纪恒一笑:「夷狄人五十年内不得踏足中土半步。」他看向有些呆愣的莫勒王子,续道:「王子殿下是幼子,将来会做大君。不知道未来大君这一命,担不担得起这个保证?」 莫勒王子哼了一声,咬牙道:「我不会败。」 「敢不敢应战?」纪恒又道,「据孤所知,莫勒王子与花里该将军不合。若是花里该将军因为私怨,不顾王子的死活,那我们好像也没其他的办法。是不是?」 镇北侯听完这话,悄悄吩咐军士,将中军帐守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提前做好完全准备。他心想,不管太子是否跟莫勒王子比试,莫勒王子是输是赢,都别想从这营帐里出去。 ——他倒不像其余人那般焦急不安。他思忖着或许太子殿下功夫不济,可是这不还有太子妃的么? 莫勒王子思索一阵,觉得这比试对他来讲并无害处,而且他笃定了他肯定会胜。他眼中光芒大盛:「好。」 松了绑以后,也许他还能找机会逃走呢。 当下有人解了莫勒王子身上的绳索,他活动活动筋骨,瞅了一眼站在营帐出入口的谢凌云,心里莫名一怵,觉得后脑勺凉丝丝的。 算了,先比吧,比完肯定就能走了。 大齐的太子问他:「莫勒王子用什么兵器?」 莫勒哼了一声,见在场将领都是佩戴着剑,也没他顺手的。他傲然道:「我不用兵器,赤手空拳就能胜你。」 纪恒恍然,点头:「原来如此。那公平起见,孤也不用兵器吧。」他负手向前,神色平静:「王子,请。」 太子殿下神情泰然,似是胸有成竹,而在场的诸将领,却无不替他捏了把汗。更有甚者,手堪堪按着剑柄,只等情况不对,就出手相助。 谢凌云给了纪恒一个鼓励的眼神。纪恒的本事,她心里有数。虽然差些,可是对付莫勒,绰绰有余。 那莫勒王子不过是个力气大些的莽夫罢了,一点功夫都不懂的。 莫勒王子大吼一声,抡圆了拳头就往纪恒面门打去。他有信心,这一拳头下去,砸的这小白脸脸上开花。 得意什么?谁都有落魄的时候。 纪恒身子微侧,将将避开,与此同时,他也伸手点向莫勒王子穴道,揪着莫勒的后颈,将其提起,又掷于地下。 莫勒王子身体动弹不得,被他像扔烂泥一般仍在地上,他目瞪口呆。怎么这个太子也会妖术? 纪恒微微一笑:「承让了。」 谢凌云见纪恒得胜,心情雀跃,当即鼓掌笑道:「好!」 她一带头,其余人等也纷纷回过神来,鼓掌叫好。 莫勒王子脸胀得通红,幸喜有络腮胡子挡着,看不分明。他咬牙道:「妖术,这是妖术!」 纪恒使个眼色,命人重新将莫勒王子绑了。——他学习点穴时日尚浅,这回点中颇多侥幸。而且他也担心莫勒王子会很快冲开束缚。 莫勒王子这次不骂骂咧咧了,而是喃喃自语:「妖术,这是妖术啊……」 纪恒挑眉:「这不是妖术,而是我中原的武术。不妨教王子知晓,在我大齐,下至三岁幼童,上至耄耋老人,无人不会武术。」 他说这话时脸不红,心不跳,镇定异常。 在场将领也颇有几分信以为真。他们听说了太子殿下监国时期,教军士教导百姓学武的事情。不过不是说,只是粗浅的本事么?怎么是这等诡异高深的功夫? 莫勒王子也震惊了,大齐人人都会武功么?他想说,不可能吧?要是中原人真这般厉害,数百年前,还能差点全数丧于他们之手?也不对,前朝跟今朝不一样。或许他们痛定思痛,钻研所谓的武艺也不一定。 毕竟这回交手,他自己也看出来了大齐的军士比他以为的要厉害的多。 第十七章 只是,这次败在这个看起来文弱的大齐太子手里,他真是不甘心。怎么就那么一碰、一揪、一拽,他就没力气,只能任人鱼肉了呢? 纪恒笑笑:「愿赌服输,不知莫勒王子打算什么时候给令尊写信?」 莫勒王子不说话,将头转向了一边。 纪恒也不恼,只学着莫勒王子先前的口吻说道:「我们草原的汉子,一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 莫勒王子只能道:「我写。只是我现下动弹不得。」 「那没关系,只消等上一刻钟,你自然就能动了。」纪恒自己点穴功夫不甚高明,估计也困不了莫勒王子多长时间。 莫勒王子却听得悚然一惊。上回他几个时辰动弹不得。这回大齐王子想让他写信,跟他说话,又教人准备笔墨,也就是堪堪一刻钟的光景。 竟然还能控制时间?真是不可思议啊。 待他被再次松了绑,面对笔墨时,莫勒王子内心破天荒的有些茫然。他素来以为中原人满口仁义道德,其实就是花把式,放牧不行,打架也不行。 这次跟中原人交手,他却觉得他该重新认识一下大齐了。先前他立志要让大齐成为他们的牧场,现在看看,似乎有那么一点难度。 若大齐果真人人都有这种本事,又和他们草原人民一样喜好抢夺,只怕他们连自己的草原都保不住吧? 是该跟大君好好说一说这件事。他得先离开这里才是正经。 夷狄的文字很怪异,纪恒年少时学过一些。他扫了一眼,看大致尚在可接受范围内,就点了点头,教人将莫勒王子「请」了下去,还不忘吩咐好生招待莫勒王子。 将莫勒王子带下去后,纪恒又安排人处理莫勒王子的信。 中军帐里又恢复了先前的氛围。 纪恒招招手,示意阿芸重新坐回他身边。 帐中将领你一言我一语夸赞太子殿下神勇,只有镇北侯感叹太子此举能收服将领的心,另一方面对太子妃,他更敬佩了。 太子这功夫,也是太子妃教出来的吧?这神功太子都能学会,其他士兵应该也能学会吧?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教太子妃殿下同意教导边关将士。 又有人上了新的菜肴,纪恒对将军们的夸赞只是笑了一笑,他低声问身边的阿芸:「你想吃什么?」 谢凌云笑笑:「什么都好。」 她很欢喜,纪恒也算是她教出来的徒弟。她原以为纪恒夜里说着跟她学点穴,是想欺负她,没想到他还真学了两下子。 方才纪恒和莫勒王子比划时,她恍惚竟然觉得纪恒有几分对抗宵小的侠士风范。 纪恒又悄声问她:「想给人知道你的身份么?」 「什么?」谢凌云一愣,以为自己听岔了。 纪恒以为她没听清,又低声道:「愿不愿意让人知道,生擒莫勒王子的,是谢芸。教会纪恒点穴的,也是谢芸。教导京畿大营军士剑术的,还是谢芸……」 「啊?」谢凌云看看纪恒,见他眼眸清澈,目光坚定,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不像是喝醉,也不像是在说笑。那他是认真的。 她不知道纪恒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个,但是对她而言,似乎是否表明身份,区别不大。不过,他昨日不还说军营有规矩,女子不得进入军营么?怎么这会儿又问她是不是想表明身份了? 「阿芸?」纪恒看她走神,轻声唤道。 「啊?」谢凌云回过神,想了一想,小声道:「你要觉得合适的话,那就说吧。要是不合适,那就不说。就是看看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不是谢芸,也会是薛凌云。这两者都算是她,区别,也不算特别大吧? 纪恒「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在亲眼看到太子殿下出手制住莫勒王子后,有一两个将军对先前生擒莫勒王子的谢凌云就少了一些敬畏。——或许莫勒王子并不难抓。看着也没什么难的嘛! 有人再次问起谢凌云,哪一营的,叫什么名字,是什么军衔? ——就这么大喇喇地坐在太子殿下下手,由太子给你布菜,你也好意思?不能仗着功劳就尾巴上天啊!殿下看重你,可你自己也得知趣,是不是? 谢凌云不知道自己是哪一营的,只瞅着纪恒不说话。 镇北侯看场面尴尬,忙打圆场:「英雄不问出处,只消知道她这回立下首功就行。」 他想,论功行赏也不方便,毕竟是太子妃。 纪恒却轻轻握了谢凌云的手,冲其余诸人笑道:「实不相瞒,她确实没有军衔,连个小兵都不是。至于她的闺名,不方便给诸位透露,孤只能说,她是孤的妻子。」 「……什么?」 纪恒这一番话,像是一道惊雷,震得中军帐里诸人瞠目结舌。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得自己可能是听错了。 杜将军结结巴巴:「殿下,您说什么?」 什么妻子?肯定是他听错了。 纪恒却道:「孤方才说,这位生擒莫勒王子的功臣,是太子妃。先前教导京畿大营军士的薛壮士,也是太子妃。还有,孤方才对付莫勒王子的招数,也是太子妃教的……」 「……」 众人面面相觑。早年有王锐将军来边关教导将士们剑术,那剑术精绝,王锐将军只说是一位姓薛的壮士所授。众人嘴上不说,可对那位薛壮士是极为敬仰的。大家一致认为,今年跟夷狄交战,有胜有负,就是因为得了薛壮士所授的剑术。 薛壮士在大伙儿心里,跟神人也差不多了。 这回有人从天而降,生擒莫勒王子。杜将军等人未曾亲眼看见的,也就罢了。当初在场亲眼目睹的,无不惊叹。方才外表清贵、书生模样的太子殿下能力克莫勒王子,让人称奇…… 原来这背后的高人都是太子妃么?! 太子殿下没道理对他们说谎。可是,那个英雄好汉,不可能是太子妃啊! 军中重武力,尊崇强者。有些还在迷茫的,有些脑子活络的,已经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问道:「那,能再教我们别的功夫吗?」 纪恒咳嗽一声,说道:「太子妃身负绝艺,胸怀天下,所以才不远千里奔赴疆场,生擒莫勒,平战止戈。原本她不想教人知晓身份的,只想着活捉莫勒以后,就远遁而去。是孤觉得,这件事,该让大家知道,才强留下她,跟大家见面。」 他看一眼谢凌云,他不想她的功绩被埋没。她立下大功,该受人敬仰。让别人知道她的强大,她以后行事,也能更自由。 谢凌云有点懵,纪恒说的跟事实有那么一点点出入。不过似乎他口中的她,更像为国为民的大侠。 她轻轻拉了拉纪恒的袖子,没有刻意压嗓子:「殿下……」 这声音清甜动听,分明是女子的声音!再细细打量她的形容,虽然掩饰过,但细看也能看出是个女子。 所以,果真是太子妃本尊么?这也就难怪,太子殿下护着她,还亲自给她布菜了。 可是,怎么会是女子呢?有那样本事的人,怎么可能是女子?! 旁人还在震惊中,提前知道真相的镇北侯已然附和道:「殿下说的是,太子妃立下首功,是该教大伙儿知道。」 第十八章 还有人在纠结太子妃的女性身份,但是镇北侯也这样说了,他们也不好说什么。如果这人真是太子妃的话,不得不承认,她很厉害。 一个女子,有这样的本事,真教他们这些须眉男儿汗颜。但这人是太子妃,极有可能将来母仪天下,又不骄矜自傲,胸怀天下,是不是也是大齐的幸事? 旁人还在感慨,镇北侯就已经十分殷切地问:「太子妃殿下,既然来了军中,可否拨冗指点一下军中将士们?」 谢凌云点头:「好啊,正好我今日看了一下对敌的状况,的确有些地方需要再琢磨琢磨。」 镇北侯心潮澎湃,对即将到来的「指点」异常期待。 其余诸人在经过最初的震惊、难以置信等情绪后,渐渐也能勉强接受了。 毕竟这是军营,是最信奉力量的地方。是男是女,是穷是富,是贵是贱,在这里,其实都不重要。只要能拿出真本事,都有出头之际,都算是好汉! 因为莫勒王子被擒,花里该将军不敢轻举妄动,收到敌军送过来的莫勒王子的亲笔书信,他也不敢怠慢,忙让人报与大君知晓。 夷狄大君有四个儿子,按规矩小儿子守帐。莫勒王子从小力气就大,骁勇善战,大君对其爱若珍宝。此番莫勒王子主动请缨,大君原以为他至少也能攻陷几个城池。 ——先前花里该久攻不下,多半是花里该偷懒,贪生怕死,不算好汉,大齐哪里有花里该说的那样厉害?果真还是莫勒王儿靠谱。 大君正等好消息呢,谁料想,竟然传来军报,说是莫勒王子被人生擒活捉了。 「活捉了?」大君一口气上不来,差点晕过去。 旁边人连声唤:「大君,大君!」要上前查看。 大君伸手做了个手势,阻止他们上前。他定了定神,听说有莫勒的亲笔书信,沉声道:「呈上来。」 看这字迹,的确是莫勒亲笔手书无疑。 莫勒在书信里详细介绍了自己被生擒的经过,说大齐这百十年来,痛定思痛,钻研武艺,男女老少都身负武功。莫勒虽然也是好汉,却不比中原人那神乎其神的本事。他也曾试着挑战大齐的皇太子,却发现大齐的皇太子看着瘦弱,竟然也有一身的武艺,可以教人无法动弹…… 莫勒王子又称自己是草原的好汉,被捉了愿意赴死,请大君不要以他为重,该继续进攻,就继续进攻…… 然而他越要大君不在乎他,大君就越心疼自己这个傻儿子。莫勒本事强,老实,不会耍心眼儿。他这么说了,多半就是真的了。 大君细想之下,愈想愈怒,怪不得当初别人不肯出征,非要莫勒做援军的。敢情打的是这个主意啊。 说起来,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真正进攻过中原了,平时就边境上小打小闹一下。主要是今年草原上冻死了一批牛羊,他们才想起还有中原这个大牧场。不抢白不抢,反正中原人都不行。 没想到才百十年光景,中原人就这般厉害了? 但是,莫勒一向是个听话老实的孩子,是不会骗他的。 大君唤了送信的小兵过来,向他询问到底怎么回事,王子怎么会被生擒。 那小兵挺机灵,寻思着不能损了王子形象,不能显得他们无能,那么就只能把大齐的士兵往厉害处说。于是,他答道:「回大君的话,莫勒王子当时是个马上,可是那大齐士兵,就像是有神助一般,就那么从天而降,直接提了王子就飞上天了……花里该将军命我们射箭,把那个大齐士兵给射下来,但是又怕伤了王子……」 大君沉默了一会儿,这小兵的说法跟莫勒在书信里写的一样。看来确实如此了,只是花里该着实过分。保护王子不利,还想着射箭,就不怕伤了王子?说起来,要不是花里该第一次出征不利,莫勒王子也没必要去相助,那也就不会有后来被擒的事情了。 莫勒在信里说不要管他,可是做老子的,怎么能不管儿子? 大君想了一想,直接吩咐传信的小兵:「去告诉花里该,不惜一切代价,把莫勒王子给我带回来!不管他赔上多少牛羊和女人!」 小兵应了一声,快速离去。 听到大君派人传来的口信,花里该苦笑一声,并不意外。莫勒王子可是大君的心头宝,很有可能是下一任大君。只是怎么把王子给带回来? 少不得要谈判了。大君的意思是可以用牛羊和女人来换王子,只怕中原人看不上他们的牛羊和女人。 花里该派人向大齐表明谈判求和之意时,谢凌云正看边关将士操练。 学了几年的剑术,又有实战经验,他们看起来,比她第一次见京畿大营士兵操练时,要勇猛很多。 谢凌云见他们一招一式,虎虎生风,暗暗点头,心说,这本事,步兵作战已经够用了。只是她那日见大齐士兵与夷狄人作战,马背上不如夷狄。 也是,草原上的人,马背上讨生活。中原人比不过,也在情理之中。 镇北侯看着太子妃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殿下以为如何?」 谢凌云一笑:「步兵可以,骑射不行。」 这些镇北侯自然也知道:「那,殿下有什么好法子没?」 其实骑射之术,还需要多多练习。谢凌云虽也知晓骑射,但这并非她所长。她自己因为有内功,所以力气大,准头好,可以百发百中。不过她的法子不见得对他们也管用。 谢凌云只泛泛说了两句要勤加练习之类。 镇北侯略感失望,勤加练习,他也知道的。 谢凌云话锋一转:「不过,我倒是还有一套功夫,可以适用于马上作战。」 镇北侯闻言,精神抖擞:「还请殿下赐教。」 谢凌云想了一想,沉吟道:「过两日,待我仔细研究一下,中间有不妥当的地方,还需要再酌情修改。」 「好。」镇北侯忙道,「有劳太子妃了。」 谢凌云只点一点头,她记得当年天辰派有个师兄是带艺上山,他出自武将世家,不想丢掉自己的家传武艺,就常常在学会了师父所授的武功后,在练武场练习自己的家传本事,其中不乏马上功夫。她看得多了,也学了个大概。 很明显,她上辈子的武将比这辈子的武将厉害。或许那个师兄的本事在这里也派的上用场。 想到这里,她觉得她有点对不住那个师兄,毕竟是他家传的本事,而她又不能征求他的同意。不过,转念一想,那位师兄家里世代忠良,无不以保家卫国忠君爱民为己任。她教给军中将士,虽然守的是大齐,但卫的也是百姓。 师兄生性豁达,肯定会理解支持的。 镇北侯正同太子妃介绍着军中情况,听说花里该要进行谈判。他的神情立刻严肃起来:「殿下稍待,下官有些事情要处理。」 谢凌云只点一点头:「侯爷请便。」 镇北侯同纪恒商量过后,决定与花里该在一里镇外的半月桥边谈判。他们有莫勒王子在手,底气充足,但还是带了不少人手,且大军就驻扎在一里镇。镇北侯不想出一点意外。 到了约定的时间,高将军、崔先生带着不少士兵代表大齐出现在半月桥。 第十九章 夷狄前来谈判的是花里该本人,他原本想着即使对方王子不出面,镇北侯总会来吧?待看到是高将军和崔先生,花里该不免心中不安,怀疑大齐是不是根本不重视这次谈判。 他只能问:「你们说话可作数?」 崔先生一笑:「太子和侯爷派我等与将军商谈,我们说话,自然是作数的。」 花里该神色不变,继续问:「那我们莫勒王子,可还安全?」 崔先生又是一笑:「当然安全。我军向来优待俘虏。」 「俘虏」两个字伤了花里该的心,他轻哼一声,却又不能辩驳,他们莫勒王子被抓了,可不就是俘虏么?想起大君的吩咐,他心里更不自在了。 大君是要不惜一切代价换回王子,这不是注定了要割肉么? 花里该道:「莫勒王子是我们最尊贵的王子,不知道大齐要怎么样才能放回王子?」 崔先生与高将军对视一眼,这是说到正题了。崔先生笑笑:「我们大齐太子殿下很欣赏莫勒王子,本想留王子多待几日,不过看来花里该将军不大乐意啊。要接回王子,原也不难,只需满足几个条件就行。」 「什么条件?」一听到「几个条件」,花里该的眼皮不由地跳了一跳,不止一个么?还有好几个条件? 崔先生按照先前所商量的,将几个条件一一说来。 「第一、撤兵投降。第二、自此北迁五百里。第三、夷狄人不得进犯中原……」 花里该将军认真听着,有点不敢相信:「不用牛羊么?」 他们草原的规矩,捉了人,对方须得拿牛羊来赎。俘虏身份越贵重,所需的牛羊越多。这回被抓的可是他们莫勒王子,大齐竟然不要任何牛羊么? 不过,大齐要求的也不少。像什么投降,北迁,上贡…… 投降的话,战败了是该投降,这点没毛病。北迁,他们逐水草而居,不比中原人安土重迁。北迁对他们也不难。就是上贡,有点难度…… 偏生对方又不要牛羊…… 谈判这种事情,肯定是能商量的。更何况,他们王子又在对方手上,不能不就范。 这次谈判并未进行太长时间,花里该将军原就长于军事,短于政治,口才上比不得崔先生,他又顾着王子的安危,只能含糊告诉崔先生等人,他需要修书一封禀报大君。 这等事,他自己是做不得主的。 崔先生与高将军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大君翻来覆去认真看了花里该将军的信,觉得尚能接受,就命人告诉花里该将军:「可以接受。」 花里该得了准信,立马回复大齐,愿意接受。 而那边莫勒王子被俘后,还在思索着能不能想法子逃出去。他努力了好几日,也没能成功,竟然又听说花里该早就递了降书,还答应了大齐的条件。 莫勒王子叹一口气,也不知花里该是为了他还是为了自己的私欲。但事已至此,他也没法子,是不是? 腊月初八,天气尚好,大齐的军营里做了应景的「腊八粥」。 就在这一日,莫勒王子重获了自由。大齐与夷狄签订了六条合约。因为在一里镇外的一里亭签订,后又称作一里之盟。 莫勒王子同花里该将军率众撤兵回还。这些日子的经历对他而言,就像是一个梦一般。——但是,绝对是噩梦。 谢凌云埋头钻研了好几日,又自己练习了好几日,才给镇北侯、高将军一众将领演示。 这是她结合那位师兄的家传本事以及自己亲眼所见的夷狄军队而改出来的。她刚一演示,镇北侯等人就啧啧称赞,称这是制敌妙招。 谢凌云停下动作后,轻轻叹一口气,心想,其实还是大齐与夷狄交战次数不多。若真是常常厮杀对敌,大齐人聪明,只要肯钻研,自己肯定也能研究出制敌招数来。 ——当然,战事殃及百姓,还是越少越好。大齐的士兵如果真厉害了,纵然夷狄骁勇善战,大齐也不怕的。 所以说,还得要自己的军队本事强。 原本战事结束,谢凌云该同纪恒一道班师回朝的。只是她要教导边关将士功夫,就只能留下来。 纪恒对此无异议,他修书一封给父亲,讲明情况,愿意等她数日,一道返回。 当初莫勒王子被捉,纪恒的第一封奏折已经八百里加急送回了京城。 皇帝听说活捉莫勒王子,龙颜大悦,将奏折当众念了出来。 朝堂上的大臣,待听到「太子妃生擒莫勒」时,无不瞠目结舌,以为自己听错了。 皇帝也愣了一愣,谁?太子妃生擒莫勒? 阿芸有这个本事,他并不吃惊,而且他知道阿芸私自离京去了边关。他吃惊的是,纪恒竟然把这给写进了奏折里。而他就这么念了出来。 太子妃离京后,他这个做父皇的,辛辛苦苦瞒着,只说太子妃心怀社稷,顾念太子安慰,在宫中设了小佛堂祈福,不见任何外客。 这俩人倒好,做都做了,竟然还直接写进了奏折里。——当然,也许这不怪他们。可能他们先前没想到他会当众念出来。 还能怎么样呢?念都念出来了,只能替他们兜着了。 皇帝面色不改,扫了一眼殿下的臣子,沉声道:「众卿有所不知,太子妃谢氏于祈福之际,有幸梦到九天玄女娘娘。娘娘看其心诚,遂传她十八般武艺,要她卫我大齐,匡扶东宫,并告诉他,东宫可能有难……」 殿下的大臣们一个个目瞪口呆,明知道皇帝说的八成不是真的,可也无一人敢出声反驳。 在皇帝的口中,这是一个可歌可泣的故事。 太子妃谢氏梦中得神仙传授武艺,又知道太子有难,就不远千里赶去边关,生擒莫勒,相助太子…… 真是太子之幸,大齐之幸啊。 虽然有人心里也想过种种不妥之处,但是一则生擒敌国王子这样的功勋实在吓人,二则皇帝的态度非常明确,没人傻乎乎地去说一些皇上不想听的话。 皇帝慨叹良久,夸太子妃是巾帼女杰,远胜须眉浊物。 朝堂中的大臣们谁又敢说半个不字,只能附和「太子妃巾帼女杰,是大齐之幸。」 ——不过,事实上也的确是这样,不是吗?前朝几乎覆灭于夷狄之手,今朝百十年不曾与夷狄交战。而太子妃一介女流,竟能生擒敌国王子,称一声巾帼女杰,并不过分。 皇帝又扫视了诸位大臣一眼,暗暗满意,又开口道:「传朕旨意,太子妃谢氏此番立下大功,赏黄金万两。」 想了一想,他又下一道旨意,封赏谢芸的父母。 连下两道旨意,连皇帝自己都佩服自己的胸襟。阿芸私自出宫,他还这般护着他们。当然,阿芸的确也争气。 又几日,夷狄的降书便递了过来。一里之盟的内容也摆放在了皇帝面前。 皇帝心里激动,差点掉下泪来。他之前从没想过,他在位期间,大齐可以战胜夷狄。他盯着降书,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降书的内容他几乎都能背下来。 至于一里之盟,更是教他惊喜。 在皇帝看来,对他,对大齐,这场战争胜利的意义,远胜过其带来的表面后果。这是大齐对敌的胜利,是扬眉吐气,将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变成了现实。 第二十章 皇帝高兴的后果,就是在朝堂上,又将太子以及太子妃好好夸赞了一番。——皇帝夸赞太子,群臣已经习惯,但是这般夸太子妃,还挺少见的。 不少稍微古板些的大臣,对皇帝如此推崇一个女子心里不大认同。但是他们又不能公然反驳,毕竟太子妃生擒莫勒,直接导致了夷狄的投降。这功勋,不是一句「首功」就能形容的。 而忠靖侯府谢律夫妇最初忐忑不安,担忧不已,皇帝的赏赐都没能教他们开心起来。尤其是薛氏,唯恐影响阿芸的名声,担心阿芸会因此被人口诛笔伐。 历来后妃要守妇德,更不能参与政事。阿芸做了男子所不能做的事情,她担心会有人以此做筏子,对付阿芸。 后来或许是皇帝的态度太过明确,坚定不移地支持阿芸,其余人等无人敢造次,薛氏才勉强放了心。 她心里不住地感叹,阿芸也真是,这孩子真不听话,哪有一个女子,巴巴地跑到边关去的?那是什么地方?军营里都是什么人?太子宠着她,皇帝竟也纵着她。 还好她是立了大功,别人不敢置喙。薛氏想想,后怕不已。 不成想,她的小儿子谢怀让却道:「娘,孩儿长大了,也要向姐姐那样。」 「哪样?」 「杀敌人,护百姓。」谢怀让回答,多威风。现下外面都传遍了,到处都说他姐姐是九天玄女的徒弟,是神仙下凡,就是来守护大齐的。姐姐教过他一点功夫,他岂不是也算是神仙的徒孙? 那他将来肯定也能做威风凛凛大将军。姐姐抓王子,他将来要努力抓个大君。 薛氏唬了一跳,嗔道:「你还小呢,说这些太早了。」 她虽然这样说,可心里确实是有些不安。让儿年纪不大,力气却不小。于读书一道,虽然不算笨,但也不及谢怀礼聪明。莫非真是要走学武的路子? 还是算了吧,老老实实读书多好。 她想,好在孩子还小,以后还能慢慢教。怀让可以学点武艺,但是他将来绝不能做武将。 京城里的种种说法,谢凌云并不清楚。她在边关教将士功夫,耐心负责。 她教导武艺时,话也不多,但因为有真才实学,军中人人敬服,不因她是女子而轻视,也不因她是太子妃而过分谄媚。 大家都知道太子妃是要回京的,认真学习,不敢有丝毫怠慢。 一边是认真教,一边是认真学。军中将士进步神速。 不知不觉就到了新年。 在镇北侯的提议下,军营将士们准备了些点子欢庆新年。 所谓的点子,也不过是会杂耍的表演一下杂耍,功夫好的演示一下功夫。 虽不出彩,却也称得上热闹。 在外边过新年,对纪恒而言,还是头一次。军中庆贺新年的法子,在他看来,甚是新奇。纪恒也极愿意与军士们同乐,他原本还担心阿芸会有些不习惯。但是看阿芸精神抖擞,无丝毫不适之态,他心说看来是他想多了。 他却不知道,边关的新年,在谢凌云眼中,有种莫名而又奇异的熟悉感。明明跟她在天辰派时完全不同的。 新年刚过,谢凌云又继续开始了她的教学。不过月余的光景,谢凌云就教的差不多了。她叮嘱边关将士,掌握要领后,尚需努力练习。 边关的士兵们都亲历过战争,更加惜命,也更珍惜这机会。 谢凌云又留下了图纸和详解,交给镇北侯。 镇北侯知道太子同太子妃很快就要回京了,他心中颇多不舍之意。 谢凌云道:「侯爷,将来如果我能改出其他适合对敌的功夫,会想法子传给边关将士的。」 她心说,现下大齐跟夷狄是难分胜负,互有输赢,若是她要教的武艺,他们都能学会。那么不说十年,五年后,夷狄就不再是大齐的对手。 她有这个信心。 镇北侯点头:「那就有劳殿下了,殿下辛苦。」 谢凌云微微一笑,摆了摆手:「侯爷镇守边关,才是真的辛苦。」 镇北侯胸中一热,忙称保家卫国是军人职责。他对这个年轻的太子妃印象极佳。接触了一个多月,知道这位殿下无一丝骄矜之态,精通武艺,堪称大才。而且,确实如太子殿下所言,太子妃心系将士,胸怀天下。 谢凌云传授武艺结束,纪恒也早将该料理之事处理好。夫妇两人率军还朝。 离京之际,谢凌云乔装打扮,混在军营里。回去的时候,她的身份早就人人知晓,她也没了隐藏的必要。她穿着在一里镇时置办的女装,虽不华丽,却也舒适暖和。 纪恒率众赶赴边关时,因为边境告急,不得不快速行军。此时回京,也不必一味要求急行军了,只需正常速度就行了。 三月初三午后,下了一场雨,说大也不大。不过此时距离京城只余数十里了,纪恒索性下令先休整,待明日雨停再回京。 这一夜,军士们在城外扎营休息。 谢凌云待在纪恒帐中,跟他商量,回去以后该怎么向爹娘和父皇交代。——说起来,她可是偷偷从宫里溜出来的,虽说是为了家国大事,也做出了一番功绩。可也得好好跟他们解释,不是么? 她有时觉得委屈的是,她有足够自保的本事,却没有让父母对她完全放心的能力。 纪恒微微一笑,温声安慰她:「这你不用担心。你人好端端地站他们面前,他们就无话可说了。再说,阿芸立下大功,岳父岳母会理解的……」 谢凌云点一点头,她也不知道怎么了,近来总有些心烦意乱,有时莫名心慌。或许等她回宫以后,得请个太医给她诊脉。 纪恒看她担忧,想转移她的注意力,就故意说起旁的事情:「我派了小北先行回去,估计他们应该知道咱们这两日到京城。也不知谁会出城迎接咱们……」 他先前在奏折里禀明父皇,可能要在边关逗留三个月。结果提前一个月回还。父皇看见他们,应该会很欢喜吧? 谢凌云不大在意,随口答道:「反正不会是父皇。」 他们是立了大功,可并没有到父皇亲自出城迎接的地步。在皇宫门口迎接他们,就算是恩宠了。 纪恒却故意道:「那可不一定……」 谢凌云斜了他一眼,不想跟他就这个问题展开深刻讨论,就没再接话。 纪恒正要再拿别的话逗她,忽然听到小北在帐外道:「殿下,小北有要事禀报!」纪恒一怔,肃了面容:「进来!」 他话音刚落,一身黑色劲装的小北就径直冲了进来,匆忙行礼后,看了一眼太子妃,面上闪过犹疑之色。但很快,他想到太子的事情多半是不瞒太子妃的,于是,他直接开口说道:「殿下,京中可能有变!」 纪恒微愣:「什么京中有变?」 谢凌云亦奇道:「出事了?」 小北老实回答:「小北奉太子殿下之令,回京复命。还未到京城,就看到京畿大营的将士们似乎,有行动!」 「什么有行动?」纪恒冷然道,「说清楚!」 小北咬一咬牙:「军士们整装集合,往京城皇宫方向而去。」 第二十一章 纪恒悚然一惊,京畿大营多年来一直守卫京师。此番增援边关,因为京畿大营的军士武术高强,就抽调了大量京畿大营的军士,再抽调其他地方的军士补充京畿大营,护卫京师。军士们整装进京,所为何事? 小北沉声道:「小北觉得不妥,不敢耽搁,就回来禀告殿下。」 他说这话时,心里也有些不安。他的确看到京畿大营的士兵向京城而去,但是究竟是什么缘由,他也不大清楚。不过,他想着总不会是皇上突发奇想,教人进京去喝酒吧? 不管那些士兵是不是奉皇命行事,都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京城可能有变。 小北骑的是军中最烈的马,脑子转的也快,他希望能及时传递消息。他当时也考量了一番,与其经过重重关卡进宫禀明圣上,温情真相,还不如回军营禀明太子殿下。殿下如今手上有兵,真的采取手段,做些什么事情,也都来得及。 纪恒皱眉:「你把你看到的事情,原原本本讲明白。」 小北不敢怠慢,将自己所看到的,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天快黑时,京畿大营将士持器械,向京城方向而去。 小北想到的,纪恒自然也想到了。他点头:「我知道了。」他略一沉吟,打算连夜拔帐进京。虽说深夜入城,可能会授人与柄,但他不敢大意,不想因为太多顾虑而遗恨终生。 小北跟他多年,他信赖小北。而且京畿大营的军士现在成分很杂,真有点什么,也不是不可能。就算是父皇的旨意,那也足够说明京城有事了。 他不能袖手旁观。 一旁的谢凌云听纪恒说要拔帐行军,愣了一愣,说道:「若是真事情有变,那我先回去吧。」 纪恒刚要说话,谢凌云就示意他先不要开口,自己说道:「大军整合出发,要花不少功夫,真有事,就来不及了。我在边关得了匹良驹,正好试试脚程怎样。」 京城里现下是什么情况,纪恒还不清楚。可是,下意识里,他不想她去涉险。 然而谢凌云并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她声音不大,语速极快:「我的本事你晓得的。我先回去,若是没事,那就是我还想瞒着别人,不想让大家看见太子妃随军还朝。若是有事,纪恒,你必须承认,我的本事比你厉害多了。你要是不放心,可以率军做我后援。」 纪恒心里明白她说的很有道理,可是作为一个男人,他并不想每次有事时,妻子拦在自己前面。他该为她遮风挡雨才是。 谢凌云冲他一笑:「咱们是夫妻,这是你的事,也是我的事啊。我这回算是先锋军?」她握了握纪恒的手:「你记得带人跟上就行。」 不等纪恒反驳,她就身形一晃,不见了踪影。 小北看得目瞪口呆,心说,太子妃神鬼莫测,他何时才能有这般本事。 谢凌云在军营里得到的那一匹良驹是镇北侯执意赠给她的,说是莫勒王子的坐骑。莫勒王子被她俘虏,他的座驾也该交由她。 在边关时,谢凌云也曾骑过那匹马,确实神骏,她不怀疑它能像镇北侯说的那般能「日行千里,夜行八百。」 这夜的雨早停了,但夜色并不算好。所幸谢凌云当初出京时,因为刚出门,对这条路倒还熟悉,没走冤枉路。 途径京畿大营时,她略微观察了一下,发现竟是空营。虽然从小北那里知道可能出事了,但是面对空了的京畿大营,她也吃了一惊。 这几乎能相当于京城门户大开,毫无屏障了。 谢凌云在城墙外暂时安置了马,纵身越过城墙,一路飞奔,径直奔向皇宫。 她内功精湛,轻功高绝,穿墙越巷,简单自如。离皇宫越近,她心中越不安,暗暗祈祷是他们想多了,皇宫里一切都好。 事实上,今夜的皇宫并不太平。 事情要从上个月说起,二月,春寒料峭,乍暖还寒。近来身体强健的皇帝过于自信,又一时大意,就换上了轻便的春装。他练了武,发了汗,衣裳又减了些。夜里睡下时还好,到次日清晨起来,就有些头痛鼻塞,身上发懒。 皇上已经一年没感受过生病的感觉了。这回身体不适,觉得实在难受。他又算着太子夫妇快回京了,就懒怠一回,辍朝两日。 不过他也没闲着,窝在内殿,也没忘了把奏折分拣好。紧急的奏折,他就先批了,不急的,可以留着,将来给纪恒打发时光用。 想起来就来气,东宫两口子跑到边关去,风头出尽,让他这个老父亲帮他们掩饰收场。真是不孝。 仗都打完了,还找些借口不肯回来,把杂事丢给他这个老父亲。太不孝了。 都没说早日生下个皇孙给他这个父亲看看,不孝啊不孝。 皇帝不过是在心里腹诽几句,就听到一个教他震惊的消息:他的儿子要给他尽孝! 「什么?」皇帝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回事?」 太监小李子小心翼翼回禀:「回皇上,是豫王殿下。豫王殿下他……他回京了。」 皇帝一愣:「你说豫王无诏回京?」 按律,藩王无诏回京是大忌。纪恒是个胆大的,看来这豫王纪忱胆子也不小啊。不但敢私自回京,还光明正大,无一丝顾忌。也不知纪忱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 小李子点头:「回皇上,是的。而且,豫王殿下就在殿外,正等皇上召见呢。」 皇上「啪」的一声合上了奏折,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那就教他进来吧!」 他倒想看看,他这个好儿子有什么话好说。一年多前,皇帝将权柄交给太子,由太子监国,自己称病,不管政事。当时他这个孝顺的儿子,就上折子说是要进宫尽孝,被他给驳回了。 事情过去一年多了,皇帝现下龙精虎猛,体壮如牛,豫王是还来侍疾的么? 豫王一进门,就双膝跪倒在地,膝行向前,叩头不止。 皇帝也有三四年没见这个儿子了,说一点也不想念是假的,毕竟这是他第一个儿子。他重视嫡子,但是对长子,也不是没寄予厚望过。不过在纪忱试图对付纪恒时,他在皇帝心里的地位就大不如前了。 当初皇帝没有深究此事,只教豫王携妻子去就藩。想着他远离京城,也就会歇了不该有的心思。好好做个藩王,是他这个做父皇的仁慈。 谁想,现下他竟然私自回京了。回京也就罢了,竟然还不是偷偷摸摸,还跑到面前来。皇帝也不知道该感叹豫王是聪明还是傻了。 豫王眼中含泪,声音哽咽:「父皇,不孝子纪忱回来了……」 说到这里,他用袖子擦拭着眼泪,几乎要泣不成声。 皇帝心中感慨颇多,就静静看着豫王,也不开口说话。 小李子站在皇帝身后,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不存在。 皇帝不开口,豫王也不能只哭不说话,就止了眼泪,断断续续,讲起自己因何而入京。 豫王声称,他在封地思念父母,夜不能寐。偶尔做梦,梦到父亲和母妃身体有恙,他更不放心。是以,他明知道藩王无诏不能还京,还是义无反顾只带了几个侍卫回了京城,只为了看望父皇母妃。 第二十二章 父皇可以责罚他,只是请不要剥夺他身为人子的权利,让他可以像寻常百姓一般随身侍奉父母。如果可以,他愿意不要封地,不要王位,请父皇成全…… 说着深深叩下头去。 皇帝听后沉默了许久,才说了一句:「如此说来,忱儿倒是一个纯孝之人了?」 说起来,本朝规矩,王爷们成年后都要去封地就藩,但是在执行时,往往是皇帝还在世时,身为人子的王爷们可以留在京城。新皇登基再去封地,若生母还在世,可以请旨,将母亲也带到封地去。 所以,豫王纪忱在说这话时,虽然面上不安,但是心里却不是毫无底气。 他知道父皇会顾念他几分。诚然父皇偏疼纪恒,可他也是父皇的儿子,不是么?而且他除了出身,也没有哪里比纪恒差啊。 听父皇发问,豫王苦涩一笑:「纯孝之人称不上,只是不想做一个不忠不孝之人。」 「哦?那你无视君父的命令,私自回京,就是忠孝双全了?真难得啊!」皇帝话里有遮掩不住的讥诮之意。 豫王只作听不懂。他见过父亲发怒的样子,知道这个时候,从父皇的表现来说,父皇虽有怒气,但是并不严重。如今木已成舟,他人都回来了,又老实本分,想来父皇会原谅他的吧? 他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呢。 皇帝扫了儿子一眼,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该说他什么好。 皇帝自认为对这个儿子算是不错了,给他王爵,待遇上不曾亏待了他。即使在他做出派人刺杀东宫的事情,皇帝也没有跟他计较,只是让他提前就藩,不能留在京城而已。 纪忱竟然还不满足。 皇帝都想问问他了,究竟要什么?难道真的想要皇位?可皇位是留给纪恒的。 罢了……皇帝摆摆手:「你说你回京是为了见见你的父母。好了,你的父亲,你已经见到了。去看看你母妃吧。她胆子小,你别吓着她。见了她以后,就回去吧!」 「父皇!」豫王一惊,这刚来就得走? 皇帝看他一眼:「你在京城也待了二十年,见了父母还不想走,难道是想再去听听说书,看看跳舞再回去?宫里有宫人太监,用不着你侍疾。倒是你封地里的百姓,很需要你这个王爷。」 豫王见父亲态度坚决,似乎无回转的可能,心里琢磨着或许可以不急在一时,反正他人都回京,也进宫了。他在宫中留下的人脉,也该启动了。 如今纪恒夫妇不在宫里,京畿大营里,也有他的人。而且,即使是在皇宫里,他也不是孤身作战。 他还有机会。 豫王只得先应了,告辞离去。 他的母妃夏氏身体娇弱,近两年又思念儿子,身体更不好了。不过好在宫里膳食营养,还有医术高明的太医,所以夏氏看起来还好。 听说儿子私自回京了,夏氏吓了一跳。宫人告诉她,儿子在外面求见。 夏氏回过神来,连连摆手,只说「不见。」 这个胆子不大的女人,生怕儿子是因为她的缘故才回的京城。她虽然读书不多,可也知道藩王无诏回京,是大忌。 当年皇帝命纪忱就藩,她担忧不已,犯了老毛病,纪忱入宫侍疾,直到她身体好转,才去封地。 她知道他是个孝顺的孩子,她不想连累他。 夏氏原本想狠了心不见豫王,但是听说儿子在殿外跪下时,她到底是心软了,明日唤了他进来。 皇帝当天就得知,夏氏见了豫王后,悲喜交加,又病了。皇帝有些怀疑,但是据太医所说,夏氏确实是犯了老毛病。 这种情况下,皇帝也不好再强势让豫王离京,他只能下令教太医好好诊治。他想,等夏氏康复了,就让夏氏随他儿子去封地吧。 但是,夏氏不愿意。 夏氏是个传统本分的女子,她是皇帝的妃嫔,她怎么能抛下皇帝,跟着儿子去享福呢?所以,她坚决不同意皇帝的建议。可是,她又不好违抗圣意,因此她能做的只剩下哭了。 皇帝见她执意如此,就不再强求。其实夏氏留在京城,对在封地的豫王而言,也能起到牵制作用。 豫王纪忱已为母侍疾的名义,暂时留在京城,每日端汤奉药,倒也殷勤。但是他私底下小动作未停。 早年豫王养了不少奇人异士,其中不乏鸡鸣狗盗,甚至是有以假乱真本事之徒。他被赶到封地前,皇帝接收了这批人,或关或杀或用,所剩无几。 但是,不得不说,还有一两个漏网之鱼。豫王费尽心思,得到京畿大营的虎符,开始了他的动作。 ——这次与夷狄作战,京畿大营原本的士兵被派到了边关,如今京畿大营,人源颇杂,其中也有他的人。 他对自己说,他这不是造反,不是逼宫,只能算是他无奈之举。皇帝偏袒太子,对他太不公平。他连在父母身边侍奉的权利都没有。如果可以,他也想做一个好儿子的。 三月初三,日出东方,朝霭未散,必有变天大事。 皇帝清早起来练武时,对这句话还不屑一顾,可是等他晚上得知皇宫被包围时,后知后觉就想起了这句话。 他迎上执剑而入的豫王,冷笑一声:「我儿真是出息了,连京畿大营的士兵都能调动。」 皇帝看着儿子,生气、失望、又觉得好笑。他早猜到了,纪忱会走这一步,但是真到这一天时,他又觉得难受。 豫王对父亲的讽刺充耳不闻,只轻声说道:「我也没办法,父皇,孩儿真的没法子了……」 皇帝冷哼:「没法子?我看你法子多的是啊!虎符不是在你手上么?现在京畿大营管事的杨越是你的人?」 先前京畿大营的霍老将军去岁已经告老,这个杨越是新提拔上来的。 豫王摇摇头,并不回答,他只说道:「请父皇下一道旨意。」 「下什么圣旨?」 「说父皇身体不好,愿意退位给儿臣。父皇可以放心,儿臣对父皇无半点不恭敬之意,以后,父皇会是太上皇,一应供应都不会短缺,还不用烦心朝事……」 皇帝看着儿子,反问:「那太子呢?朕可以退位,但朕一旦退位,继位的应该是太子才对啊。」 「没有太子!」豫王低吼一声,很快,神色又恢复了正常,「父皇直接退位给儿臣就行。至于二弟,父皇放心,儿臣不会为难他。儿臣也会封他为王,他只要老老实实……」 皇帝望着自己的儿子,莫名的,竟然生出一丝怜爱来,这儿子是拿他当傻子么?真以为他会相信啊!他愿意退位,但是只愿意将皇位让给纪恒。他从来都没想过让纪恒去当王,他的恒儿应该是至高无上的皇帝。 见皇帝似乎不大愿意,豫王也不想再多话,圣旨他早准备好了,他手下有擅长模仿别人书法的能力,早就已皇帝的口吻、皇帝的笔迹写好了圣旨,只等皇上用玺了。 豫王将拟好的圣旨放到皇帝面前,再一次道:「请父皇用玺。」 皇帝将圣旨从头到尾看了两遍,这圣旨说的倒也含蓄,只说是宫中生变,皇帝受了惊吓,卧病在床,国不可一日无君,就命豫王先登大宝,主持朝政。圣旨中不乏对豫王的溢美之词,皇帝看得只冷笑。 第二十三章 末了,他抬头看向豫王:「你知道朕为什么待你跟待太子不一样吗?」 豫王一怔,心中一涩:「因为他是皇后嫡子,皇后因为护驾而死……」 纪恒不过是沾了他母亲的光而已。其他方面,他纪忱又有哪里不如纪恒了? 皇帝摇头:「是,可也不是。他是皇后嫡子不假,可你也算是皇后的儿子。只是,如今京中守卫空虚,你是想了法子来逼宫为自己谋利,而你弟弟,他是把东宫禁卫,交到了朕手上。算起来,东宫禁卫军,也该到了吧!」 「什么?」 豫王愣神,东宫禁卫军?他知道,太子和诸王不同。太子有养兵的权力。莫非远在边关的纪恒,竟然把自己的禁卫军交给了皇帝? 不可能,自己的亲兵,怎么能轻易交到旁人手中? 豫王不信,但是他侧耳一听,似乎听到了外边的喧闹声,他心里一慌,暗想,不能再耽搁了,不论真假,得先让圣旨成真。届时木已成舟,他名正言顺,只要掌控了皇宫,就能一点一点坐稳位置。 待他坐稳皇位,即使纪恒从边关返回,也早了失了先机,不是他的对手。 「快用玺!」豫王提高了声音。 皇帝却慢慢摇头:「不行,玉玺一向由小李子保管。」 「小李子呢?」 皇帝微微一笑:「小李子嘛,自然是去搬救兵了啊!」 他心说,这儿子真是个蠢货,真以为盗虎符,带兵入宫,行逼宫之事,这么大动静,他一点都不知道?还是觉得他会老老实实坐以待毙?纪忱就没觉得自己的行动太顺利了些吗?一个在京中无权的藩王,没有皇帝的默许,能搞这么大事? 他是皇帝,他不蠢的好么? 殿外的喧嚣声越来越大,恐惧一点点浮上豫王的心头,他捏着宝剑的手汗涔涔的。真的,是真的!他急了,头脑一片空白,将剑架在父亲脖子上。 「父皇!你别逼我!」 皇帝额角直跳,儿子,你说反了,这是你在逼朕!你剑还在朕脖子上架着呢!皇帝伸手夹着剑刃,将剑一点点移开,接着出手如风,夺了豫王的剑,用剑尖对准了豫王。 他这一套动作做的不慢,他心中也颇为得意,但是一抬眼看到他周身四把明晃晃的剑,他脸上的笑容就褪下了。 这四个面容陌生、一身戎装的汉子,都是纪忱的人吧?是不是他的剑尖往前推行一步,他会被这四柄剑在身上捅四个窟窿? 豫王不料父亲竟有这等身手,呆愣在原地。但是,看见对准父皇的四柄长剑,他又皱了眉:「你们这是做什么?不要伤着父皇!」 皇帝眉毛一挑,不管豫王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他想冲这句话,待事情了结后,他会考虑对这个儿子从轻发落。 不过,被四个剑尖对着,这滋味还真不好受。 皇帝正寻思着怎么让他们放下兵器,忽见一道人影掠过,那道影子在四个汉子周身转了一个圈儿,「哐当」、「哐当」……几声,他们手中长剑尽皆落地。 「阿芸?!」皇帝惊喜交加,放眼大齐,能有这个身手的,也只有谢芸了吧。 ——这人正是谢凌云。谢凌云回宫后,见这边满是火把、亮如白昼,就飞身过来。她看见与东宫禁卫军敌对的士兵,出手撂倒一片。她挂念着皇帝的安慰,便先赶到了此地。 正好碰见这一幅奇怪的画面,皇帝手中的剑对准豫王,另有四柄剑对准了皇帝。她来不及多想,点了除皇帝外其余五人的穴道,又打落那四人手里的剑。 谢凌云冲皇帝点一点头,也来不及施礼:「父皇没事吧?」 皇帝原本很高兴,但是此刻却哼了一声:「本来没事的,可你一回来,就有事了。」 谢凌云微怔,不大明白:「是豫王反么?这个,儿臣事先并不知道的。」 豫王穴道被封,动弹不得,他知道这个突然出现毁了他好事的是太子妃谢芸,他看着她,神色复杂。当初差一点,她就被他收为己用了。 若她真为他效力,也不会像现在这般了。 谢凌云无心与皇帝久谈,外面东宫禁卫军还同人打着呢。这东宫禁卫是纪恒的亲兵,对纪恒忠心耿耿。而所谓的京畿大营的军士,则各怀心思。其中有的连此行的意图都不大清楚。 如今首恶被制,皇帝亲自出面喊话,叛军也不敢多做无谓的挣扎,很快就缴械投降了。 豫王被关押,皇帝处理今晚的事情,谢凌云奔波太久,也累了。她来不及回东宫换衣,就随便找了地方坐下休息。 她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忘了通知纪恒,此间已无事了。 纪恒率军一路急行军,在城门口还被拦下。他亮出太子身份,以储君威严相压,才率军入城。 不过,他带的士兵没有进宫。 因为在宫门口,他得到消息,叛乱已经止了。宫里的主子们都很安全,反贼已经被捉,太子殿下不必太担心。 纪恒松了口气,匆匆进宫。 还好,不算是一片狼藉,比他想象中要好很多。皇帝身边的太监小李子有声有色给他讲着夜里的大事,讲豫王如何反,是怎么在皇帝的预料之中。讲圣明君子如何应对,如何勇猛地一一敌五,讲太子妃如何及时赶到…… 纪恒听着,默默叹一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过程如何并不重要,只要父皇和阿芸没事就好。 小李子笑笑:「殿下多虑了,皇帝胸有韬略,一切都在掌握中,又怎么会有事?不过太子殿下还真是孝顺,连夜赶回宫,皇上知道了,必定感动。」 纪恒勉强一笑,不置可否。 三月初四的早朝比平时晚了很多。众位大臣在焦灼不安的等待中,得知了几件大事: 其一,豫王造反,已经被关押。其二,太子连夜返回京城,已经回宫。其三,皇上这回似乎铁了心真的要退位…… 这每一桩,每一件都是大事。 昨夜皇宫骚乱,有些大臣也隐约知道。不过都没想到竟然是豫王逼宫,这挑战的难度也太大了些。而且大家更没想到,无声无息地就被压下去了。 皇帝在朝堂上提起豫王一事,痛心疾首,感叹了两次「养不教,父之过。」唬得众位大臣连忙下跪,劝皇帝勿要太过悲伤。这是豫王不忠不孝,而非君王之过。 皇帝叹了口气,又夸起了太子和太子妃。太子为父分忧,率军出征,临行前担心父皇安慰,把东宫禁卫交给父皇,来保护父皇,后得知宫中有事,连夜回还救驾。而太子妃,更是神勇无敌,她力战反贼,护驾有功…… 众大臣微怔之后,都不太意外。皇帝喜爱皇太子,人人皆知,时不时夸上一两句,大家都能接受,何况能将自己的亲兵交给皇帝,确实孝顺,父子情深。至于太子妃么,皇上近来夸赞太子妃,似乎都与神勇分不开了。 也是,能生擒莫勒王子的女子,怎么可能不神勇? 说起来太子还真是幸运,先有其生母用生命护驾,后有妻子救驾有功,他生命中重要的女人都算对皇上有恩。也难怪皇上宠爱他。 第二十四章 此番豫王逼宫未遂,本该是死罪,但是皇帝顾念父子情分,没要了豫王的命,只褫夺其封号,将其贬为庶人,流放岭南。 豫王在牢中直呼冤枉,要见父皇一面。他坚称自己并非逼宫造反…… 他觉得他可能是听错了,父皇应该不会对他这么狠。先前他那些小动作,父皇知道,可也不过是让他提前就藩而已,这回怎么会直接断绝了父子关系呢?还让他成为庶人,还流放?不可能的! 皇帝没有见他,也懒得见他。对这个儿子,皇帝很失望,但同时心里也颇多感慨。他早年做太子时,战战兢兢,每日应付父亲,有闲暇时间教导儿子也都花在了纪恒身上。对纪忱,他教的确实不算多。但是纪忱也一直有夫子教导,而且在外表现的也还好。 他没想到纪忱会长成这个样子,会做出这等蠢事。哪怕是纪忱思虑严密,布置周详些,皇帝也会高看他一眼。 可惜这个孩子,真是让他失望。 豫王逼宫一事,后宫悄悄议论了两天,夏氏以泪洗面,乘宫人不备,吞金自杀了。 皇帝慨叹良久,下令厚葬夏氏。 夏氏,也不过是个可怜的女人。 不管纪忱再不情愿,他还是被褫夺封号,流放岭南。他那次英雄救美得来的爱妾,表现得颇有气节,表示不想再以反贼为夫主,愿意自请离去。 王妃郑氏也不阻拦,直接允了。——对了,郑氏现在不能算是王妃了。 纪忱逼宫的事情,郑氏全然不知。因为她每日拈酸吃醋,想东想西,纪忱平素也不大搭理她。至于纪忱做什么,她就更不知晓了。当初纪忱进京,他出发两日后,她才知道他去了哪里。 真是没想到,纪忱出了事,他平时最疼爱的爱妾倒是先离他而去。郑氏又是心酸,又是快意:该!真是活该! 但是,少不得,她要收拾了行囊,带着孩子随纪忱一同去岭南。谁教他是她丈夫呢? 豫王的事情结束后,皇帝要太子与太子妃重新率军回京一次。 谢凌云不解:「不是已经回来了么?」 何必再多此一举? 纪恒冲她微微一笑,他倒是理解父皇的意思。此番与夷狄作战,生擒敌国王子,大获全胜,还签下了一里之盟。这是一个让大齐人扬眉吐气的机会,是重振大齐国威的机会。 其实,如果没有豫王一事,他们率军进城,也会引来百姓驻足围观。 纪恒笑道:「父皇,其实也没必要再走一回。毕竟回都回了,而且,阿芸还有战反贼一事呢。」 皇帝点一点头:「也是。那就择个吉日,犒赏大军吧!」 此次胜利,意义非凡,必须教万民颂扬。 时间很快定下,是在三月二十八。 谢凌云有些犹豫,她是穿太子妃的服饰,还是也穿戎装呢?以太子妃的身份得皇帝嘉奖,好像有点怪怪的。 纪恒笑道:「有什么奇怪?你本来就是太子妃啊!又不是军中士兵。」 在他看来,她以太子妃的身份出现,也是对她本事和功劳的认可。不用忌讳、无需回避,她就是她,是谢芸。 谢凌云点一点头,觉得似乎有点道理。纪恒说的是,她的确是太子妃。 想了一想,谢凌云皱眉道:「还有一件事。」 「什么?」 「我觉得我可能需要叫太医来诊脉了……」谢凌云轻声道。 「嗯?」纪恒面露紧张之态,「怎么了?你身体不舒服?」 谢凌云瞧了他一眼,面色发红,神态也罕见的忸怩起来,声音轻的直飘忽:「还是先看看吧。」她也不是很确定,三月初的时候,她隐约怀疑过一些,不过后来因为豫王一事,她暂时先搁下了。 这几天,她又想起了这件事。 「到底怎么了?」她不说清楚,纪恒更担心。 谢凌云飞他一眼:「你真笨!」 「什么?!」纪恒以为自己听错了,毕竟从小到大,说他笨的话,他还是很少听到。而且明明阿芸远不及他聪明。 谢凌云踮起脚尖,在他耳畔轻轻低语。 她很满意地看到他的神情由惊讶转为喜悦,复又转为担忧……她悄悄点一点头,嗯,不意外,一点都不意外。 纪恒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问道:「可请太医看过没有?」 谢凌云摇头:「还没有。之前在行军,回来又忙东忙西的。我也就没传太医……」 不过,想来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 纪恒比她要谨慎得多:「我这就教人传太医,你先不要乱动。你先坐下,不,或者你先躺下……」他说着有些语无伦次。 谢凌云咯咯直笑,他也没有他看起来那般镇定嘛!她就说,这件事震住的,不会只她一个。 在等待太医的过程中,纪恒在原地踱来踱去,心神不宁,一时想到她先前又是行军,又是战反贼,也不知会不会有影响;一时又想到未来该如何如何…… 他时而欢喜,时而担忧,得知太医在殿外时,他立马出声:「快请进来!」 太医进殿,恭恭敬敬向太子和太子妃施礼:「请殿下赐脉。」 谢凌云老老实实任由太医诊脉,她的心也砰砰直跳,紧张不安。 少时,太医收手,向他们夫妇二人重又施了一礼,满脸堆笑:「恭喜殿下,太子妃殿下有喜了。」 「真是喜脉吗?」纪恒怔怔的,犹自不敢相信。 太医点头:「确实是喜脉无疑。」 纪恒后知后觉这才感觉到喜悦汹涌而至,他连连点头:「好,好!」继而又转向妻子:「阿芸,你听到没有?咱们有孩子了?」 谢凌云「啊」一声,心说,呆气,脸却不由自主地红了,心里也暖暖的。不笑他了,她也欢喜得很。 有孩子了,她会再多一个亲人。不知这孩子是男是女,能不能学武…… 纪恒平复了心情,向太医询问细节,以及可有什么该注意的。 太医知道他们高兴,答道:「太子妃殿下有孕一月有余,殿下身体康健,只需注意一些就好。」说着,又详细提了一些孕妇禁忌。 纪恒认真听着,一一记在心里。 太医告辞离去后,纪恒这才问妻子:「一个多月?那是在回京途中有的?」 谢凌云斜了他一眼:「你说呢?」 纪恒一时又是欢喜又是后怕:「早知道你那时有了身孕,就不该让你那夜先行回宫的。好在是没事,要真是有事,那……」 谢凌云笑笑:「你不要担心,太医都说了,我身体康健,你不用太担心。」她想了想,又道:「我阿娘怀我弟弟的时候,安胎药都没用过。我身体好着呢……」 纪恒知道她身子骨好,但是他第一次遇上这种事,说不担心,根本不可能:「以前是不知道,现在知道了,以后就不要乱来了。你练武可以先停一停,教人功夫也可以让别人去教,你自己就不要亲自教导……你要是觉得闷,我过两日陪你出宫走走。但是咱们先说好,不能骑马,只能坐车……」 谢凌云笑眯眯地听纪恒叮嘱,越听越觉得好笑,可心里又有融融暖意。纪恒很期待这个孩子吧? 「咱们的孩子,多半会有父皇命名,不过我们可以商量个乳名。你说,它叫什么好?」纪恒认真问她。 第二十五章 谢凌云没想到纪恒会这样,他在她面前说话是比在旁人面前多些,但也不至于多成这样啊。孩子在她肚子里,也才一个多月,他就开始巴巴地想着乳名了。她笑一笑,慢悠悠说道:「还不知是男是女呢,取什么乳名?」 纪恒一愣,很快点头:「也是,那就取两个,先备着,就算这回用不上,将来也能用着。」 谢凌云见他不像说笑,认真想了想:「那就叫天天和辰辰吧,好不好?」 「天天?辰辰?天辰?」纪恒微怔,下意识道,「天辰派么?」 从纪恒口中听到「天辰派」三个字,谢凌云呆了一瞬,「你怎么知道?你从哪里知道的?」 纪恒随口说道:「你说梦话时提到的。」 「你胡说,我根本就不说梦话!」谢凌云下意识否认,说梦话多难为情啊。 纪恒看她脸颊鼓鼓的,眼睛也亮晶晶的,觉得有趣,故意逗她:「唉,你说的,你每晚都说的……」 「不可能!我如果真说梦话,我小时候,嬷嬷早告诉我了……」谢凌云有些气恼,又有些担忧,莫非她真会说梦话,做自己的秘密?但是,她觉得她根本就没有说梦话的习惯。 「嬷嬷怎么会告诉你这些……」 两人就是否说梦话这个问题缠歪了好一阵,明明没什么意思的话,但两人似乎争论得很有趣味。 最终,纪恒认输一般:「好了好了,我把你说的梦话全告诉你好了。」 「你说呀——你肯定说不出来。」 纪恒略微低头,在她耳畔,轻声说道:「你夜里说,你永远都不离开我,你会给我生儿育女,会同我白头偕老,说你心悦我……」 他声音很低,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缠绵暧昧之意,听得谢凌云一阵脸红耳热。 过得片刻,谢凌云才轻轻推了他一把:「你又胡说了,也不知羞。」 她推得很轻,可纪恒却捂着胸口后退了数步。 谢凌云慌了神,忙问:「怎么了?我又推痛你了么?」 她心中懊恼,她方才明明刻意控制了力道的啊。 她刚上前查看,却被纪恒一把搂在了怀里。谢凌云一怔,没有挣扎,很是柔顺,但是手却没闲着,摸在纪恒腰际,不轻不重拧了一把。 纪恒吃痛,口中却道:「我可是你孩儿的父亲,下这么重的手,你怎么舍得?你昨夜还说,我是你心里最重要的人呢……」 「你又胡说了……」谢凌云手上再欲有动作,却被纪恒给握住了。 纪恒不再嬉笑,而是认真道:「阿芸,我很欢喜,也很感激你。」 她嫁给了他,做他的妻子,跟他同进同退,帮他解决问题,还愿为他生儿育女。 然而听他说完原因后,谢凌云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不是这样的,纪恒。不是这样的。孩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它也是我的孩儿。而且我做那些事,不仅仅是因为你。能做那些事,我也很欢喜……」 是的,比起老老实实待在后宅,教人武艺,上战场保家卫国,驱逐反贼,都让她觉得有意义的多。 「所以,纪恒,你不用感激我。」 纪恒瞧了她一会儿,笑道:「也是,咱们是夫妻,说什么感激不感激的。」 太子妃有孕的事情很快传遍后宫,皇帝的赏赐如流水般而来,皇帝还亲自召了给太子妃诊脉的太医,去仔细询问。 皇帝为数不多的几个妃子也前来道喜。 这桩喜事驱散了豫王逼宫、夏氏自尽带来的阴影,总算是给宫里添了些喜气。 来贺喜的几位娘娘送补品的、送关怀的,一时之间,东宫宾客盈门。 谢凌云初时还认真接待,后来见她们说话大同小异,还暗示她该给太子身边添人,更有人推荐自己娘家人,谢凌云听一次两次还听不大明白,听得多了,哪里还不懂?她心下厌烦,就干巴巴地说自己身上不好,不能待客了。 她神色微微一冷,妃子娘娘们就不敢再强留了。她们可还都记得太子妃在疆场时的壮举。太子妃跟她们不一样,那是能上战场,能生擒敌国王子的。听说那个什么莫勒王子,身体跟座小山一样,太子妃轻轻松松就能把他举起来,她们若真惹恼了她,那后果可不得了。 太子妃要是把她们也给拎起来再扔下去,她们哪儿还有活路?——而且太子妃如今有孕在身,这可是免死金牌。 不过她们也不大明白,到底是哪里惹得太子妃不快了,莫非真是因为客人多,而孕妇不喜热闹么? ——不管这几个妃子娘娘心里边怎么想,但是在谢凌云有所表示之后,她们确实来的少了。 谢凌云这才松一口气,比起跟娘娘们喝茶聊天,她更期待三月二十八皇帝犒赏大军。 说起来,皇帝也在犹豫,犒赏大军时,还要不要太子妃出现。按说太子妃立下大功,自然该出现。可是她如今有孕在身,头三个月最是要紧。届时人多又杂,真有些什么事情,后悔也来不及了。 再三向太医确认,得知太子妃身体康健,皇帝才松一口气,示意计划照旧。 这几日,会有人在皇帝面前佯作不经意间提起谁家姑娘如何温柔贤惠。话说的很含蓄,但皇帝是什么人,略听一听也就明白了。 初时皇帝还以为是想教他纳妃,后来回过味儿来,兴许人家打的是太子的主意。 这两年,无论是皇帝的态度,还是太子的经历,纪恒继位似乎已经是板上钉钉了。向新帝表示效忠,最简单的法子莫过于往后宫塞人。而且太子如今身边只有太子妃,太子妃还有了身孕,添个把人也正常。 不过这事儿皇帝并不是很想接手,国家大事他都不想管,更何况是这种事。前两年他还想着当初是恒儿糊涂,以后如何如何。可真等到了作为以后的现在,他又不想插手儿辈的事情了。 那俩孩子感情好,他知道。而且,皇帝自己着实很待见阿芸这个儿媳妇。性子直,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能教人功夫,能保家卫国。他觉得,阿芸对他这个公爹,也极为尊重。她连夜赶回京城,不就是因为他在危险之中么? 他现下不大想给这俩孩子添堵。——至少,他不能做那个恶人。 于是,对别人的暗示,皇帝只当没听懂,打个哈哈,就过去了。 终于到了三月二十八,皇帝站在城楼,犒赏大军。 将士们戎装整齐,精神奕奕。 围观百姓颇多。——算起来,这是大齐立国百十年来第一次与外敌交战,也是本朝乃至与前朝加起来,第一回在对抗夷狄中大获全胜。 听说夷狄的王子被生擒,夷狄的大君亲自写的降书,听说还签了盟约,岁岁上贡…… 有上了年纪的老人听过长辈提起前朝时夷狄入侵时候的事,如今给小辈讲述当年的惨状后,又夸赞:「皇上圣明,天佑大齐,太子妃真是九天玄女的徒弟……」 老百姓早就传开了,太子妃谢氏在梦中得九天玄女娘娘传授本事,上得战场,生擒莫勒王子;后来连夜返回京城,制止了豫王逼宫,护驾有功…… 对这位太子妃,百姓交口称赞。 第二十六章 但也有质疑的,认为一个女子就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上战场杀敌,那是男人们的事情。然而这话刚说出来,就会遭到强烈的反对。 其中原因颇多。一则中原与夷狄仇怨申深,太子妃这回的功劳在老百姓心里很有分量,在家国恩仇面前,妇德规矩似乎都不重要了;二则太子妃谢氏是储君之妻,将来的一国之母,老百姓在内心深处对上位者有种天然的膜拜心理;三则皇帝的态度、朝廷的态度对老百姓也有很大的影响。这个时候的太子妃是会让人忽略性别的,人们更多的是她的功绩。 当然有好事的百姓猜测太子妃的容貌。有人认为该是仙女下凡,皇家子弟的女人哪里会有长的丑的?也有人认为该是虎背熊腰貌若无盐,若非如此,又如何能生擒那猛兽一般的莫勒王子…… 谢凌云一身华服同纪恒一起站在军前。 望着将士们整齐的队伍,想到战事胜利,皇帝颇多感慨,褒扬、赐酒、赏银…… 当着军民的面,皇帝坦言:「此次战事,诸位功不可没,但若论首功,当推太子妃谢氏。后妃之德,在谦恭节俭,调和直谅。然太子妃谢氏既有女子懿行,又能保家卫国,匡扶社稷。依朕之间,这才是真正的贤德。」 皇帝扫了一眼做认真聆听状的儿子,想起他先时跟自己说的话,终是没有将最后的赏赐给说出口。 谢凌云听父皇夸赞自己是真正的贤德,欢喜之余又有些不自在。她自小学规矩,也知道世人眼里的女子贤德是怎么样的。她明白自己细细算来没有一条符合。但是父皇这般夸赞正名,称她是真正的贤德,她也心生感激。 这次皇帝的话,教一旁的大臣们听了,一思索,也琢磨出味儿来:皇帝陛下好像不反感甚至是挺高兴看到大齐有这等奇女子。还有人思索,或许可以顺着皇帝的意思,再请皇上封赏太子妃? 犒赏一事过去没多久,就有人上奏折夸赞太子妃,认为朝廷给的赏赐太少了。 皇帝看见这折子,笑了一笑,非但不恼,还兴致勃勃地问诸位大臣:「那怎么封赏才不少?」 不等众人回答,皇帝便道:「若朕退位后,太子继位,谢氏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他说到此处,大殿上有不小的骚动。 纪恒心中略觉尴尬,他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皇帝又续道:「这封赏够不够?」 上折子的那位大人大气不敢出,他原是想着揣摩皇帝的心思,好好夸一夸太子妃,好觉皇帝高兴。不成想,皇帝竟说了这么一席话。大家都猜测皇帝肯定会传位给太子,可是帝心难测,万一不是呢? 殿上鸦雀无声。纪恒也不好说话,说够不是,说不够也不是。 皇帝微微一笑,又道:「也是,太子继位,她理当是皇后,这也不算是对她的封赏。可惜了……」皇帝皱眉,略一沉吟说道:「可惜本朝没有女子做官的先例,咦,不对,是有女官,不过是在宫里。这样吧,她前番救驾有功,就封她做一个昭勇将军吧!」 皇帝话音一落,殿上哗然。 昭勇将军是正三品武官,比起皇后,比起太子妃,品级远远不如。但是历来哪有女子做昭勇将军的?皇帝这不是胡闹么?而且,既是太子妃又是将军,不伦不类,贻笑大方。 李大人当即就道:「皇上,不妥啊……」 「有何不妥?」皇帝反问,「数次救驾,屡立奇功,李爱卿告诉朕,莫非她当不得这昭勇将军?」 「那谢氏毕竟是无知妇人,如何能当将军……」李大人急道,「封赏她的父兄就是了。」 纪恒面无表情扫了李大人一眼。 皇帝皱眉:「诸位爱卿也觉得不妥么?刚才还说封赏不够,朕真的封赏了,又说不妥……」皇帝重重地哼了一声,颇为不悦。 有坚定的保皇派,皇帝下令从不违逆的,当即便表态:「臣觉得此举很妥当,皇上圣明。」他侃侃而谈,从神话说到今朝,力证太子妃当得起昭勇将军。 皇帝连连点头:「说的是,说的极是。」 原本皇帝心里想过给点更实际的,不过黄金也赐过了,其他的,她也不缺,他真是封无可封,赏无可赏。有人质疑封赏不够,皇帝表示并不意外。 一般来说,后妃贤德,会封赏他们父兄,加恩于他们家族。 可是,这一回,皇帝偏偏不这么想。封赏谢家可以,但是正主儿,也得给足够的光荣。——尤其是她现下还怀着他的孙子。 让夷狄俯首称臣,老百姓觉得扬眉吐气,皇子自己也感到畅快啊。 太子妃会武么?会武。 太子妃有功么?有功。 该封么?这……该吧。 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这所谓的昭勇将军,不过是个虚名罢了。太子妃还能整日待在军营不成?皇帝也不愿意吧。 不管大家心里怎么想,最后皇帝拍板决定,给太子妃谢氏一个昭勇将军的官衔。 见皇帝执意如此,原本一直以「不合规矩」来抗争的大臣也不再顽强抵抗。 没办法,君命难为。反正只是个空头衔,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何必因为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得罪现在的皇帝和未来的皇帝呢? 不过皇帝近来果真是上了年纪么?越来越专断任性了。 ——皇帝确实认为自己上了年纪,还未到花甲之年的他已经不想再管理朝政。他这一两年练武,觉得大有意趣,身体也比先前好。如果不是有去年夷狄进攻之事,纪恒不得已去了边关,他恐怕早就正式退位了。 但是现在,他觉得还不能安安生生去做太上皇,他得把一些事情处理完,才能真正轻松。 比如说,封赏谢芸一事。 给谢芸官衔,他做来和纪恒做来,意义是完全不一样的。 皇帝并没有想到他封谢凌云为昭勇将军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但是这看似不伦不类的封赏,却让谢凌云欣喜异常。 这证明她的本事,她的功劳被人所认可。她不只是谁的妻子,谁的女儿,仅仅是她自己。在她上辈子,这是一件不算多难的事情,可这辈子,却是很不容易。 谢凌云很喜欢这三品武官的朝服。虽然她自己对当官儿没有多大的兴趣。 这昭勇将军的官服同寻常三品武将的官服并无任何不同,谢凌云翻来覆去看了很久,还自行换上,迈着官步,走来走去。 上辈子时,她是习武之人,跟大家小姐不同,走路快,不像这辈子,在母亲的要求下,要行动文雅,如弱柳扶风。不过她之前多次女扮男装,一换上男子服饰,很快就能找回来感觉,配上她的一身官服,竟颇有些潇洒的意味。 纪恒在一旁看她认真的模样,有些想笑,调侃道:「谢将军觉得这衣裳合身么?」 谢凌云肃了面容,缓缓颔首:「嗯,尚可。」然而很快,她又笑靥如花:「很好,我很满意。纪恒,你说好看不好看?」 她的个子在女子中算是高的了,这官服合身,她穿在身上,兼具英气与柔美,别有一种风味。 「唔,好看吧。」纪恒一笑,缓缓走到她身边:「很喜欢做谢将军?嗯?」 第二十七章 谢凌云双手负后,不说是,不说不是,只慢悠悠道:「我小时候向往江湖,其实也无意于朝堂。只是,我在这儿没见到江湖,我的一身武艺,能派上用场的地方,也真不多。」 纪恒笑了一笑,对于她的武艺,他心底不是没有疑惑。——说她的功夫是薛裕舅舅教的,明显是托辞。只是她究竟从何学来的,他却不知道。 他知道她有秘密,既然她不说,那他就也不问。 纪恒先前想着,她立了大功,除了黄金之类的身外之物,给她将军的头衔,也是对她的肯定。阿芸孩子气,应该会很欢喜。他没猜错,她果真很喜欢。 谢凌云想了一想,又道:「我以后会好好研究,再改些功夫,要大齐边疆安定,不惧外侮。至于战事嘛,还是越少越好……」 纪恒听她这话,心中顿觉温暖舒适,果然阿芸的想法很对他的胃口。他就知道,他没看错。他点头,一脸认真:「嗯,没错,谢将军说的很是。」 听他称呼自己为「谢将军」,谢凌云顿感身上责任重,她既担了将军之名,就必须履行将军之责。她不可能与将士们同吃同住,镇守边关,但她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做些什么。 ——当然在纪恒眼里,她做的已经够多了,可是她这时责任心甚重,竟觉得自己做的远远不够。 纪恒看她凝神细细思索,也不知她在想什么,他想着她如今有身孕,不该劳神,就笑一笑,提醒道:「谢将军,可该安寝了。要不,孤伺候您更衣?」 谢凌云猛然回神,一抬头,看向似笑非笑的纪恒,想起今日嬷嬷的话,面色微红。 她咳了一声,摆了摆手:「不必不必,我自己来就行。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见她神色怪异,纪恒也不由地好奇。 谢凌云眨了眨眼,道:「嬷嬷说,咱们需要分房。」 她说这话时,神情严肃,一本正经。如果不是脸颊发烫,看起来和平时并无两样。——从她初初有孕时,就有嬷嬷暗示她,该让太子殿下搬到其他殿住,而且,还需要安排身边人伺候。 初时嬷嬷暗示的太含蓄,谢凌云没能彻底领会,就没有回答。 后来嬷嬷没办法,只得挑明了,但是也不好直白地说「太子妃殿下,您该给太子殿下安排身边人伺候。」,就略过了此节没提,只说需要分房。 嬷嬷想着,待分房以后,再安排伺候的人就行了。 「嗯?」纪恒微怔,「分房啊……再说吧!」他打了个哈欠,似是困极,「以后再说这个事吧。」 他从小在宫中长大,宫里的规矩,他自然清楚。 宫中女子有孕后,一般来说,不会再留宿。不过他和阿芸情况特殊一些,他身边并无其他女子。他不与她同宿,就只能自个儿孤枕独寝了。 明明自己有妻子,却要独自忍耐锦衾寒,这感觉他并不想尝试。 所以,他自己明知道这个规矩,阿芸不跟他提起,他就佯作不知。不成想,竟然有人跟她说起这件事了。 见纪恒困倦,谢凌云也就没再提起此事。两人收拾后安寝,一夜无话。 谢凌云自有孕后,练习武功的机会就少了。纪恒叮嘱她多次,要她孕期注意安全,又寻了几个年老有经验的嬷嬷在一旁照看她。 谢凌云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清楚自己适当练习一下对身体无碍,但是她不想纪恒担心,就不明着练外家功夫,每日只练会儿内力,闲时在宫里走动。 太医叮嘱过,有孕后,可以适当走走,对孕妇,对胎儿都好。 看阿芸闲着无聊,纪恒请了薛氏来陪伴她。 谢凌云看见母亲自然欢喜,拉着薛氏的手,「阿娘,阿娘……」 薛氏进宫之前,原本想着见了女儿后,要好好说道一通,告诉女儿究竟该怎么做,可是,真看到女儿,她一时都又说不出来了。 她刚生下阿芸时,阿芸只有那么小的一点,小小的人儿,皱巴巴的,眼睛都睁不开。一晃十多年过去,阿芸都要当母亲了。 薛氏心中感慨颇多,阿芸小时候,她只想着阿芸嫁一个性格敦厚,家庭简单的后生,一辈子不受委屈就好了。然而她那时,哪里想到阿芸有一日会成为太子妃呢? 谢凌云想跟阿娘说话,就挥手让一旁的宫人退下。 薛氏这才回握住女儿的手,轻声问道:「阿芸,你近来好不好?」 谢凌云点头,微笑道:「好啊,当然好。」 薛氏却沉了脸:「可是娘不好。」 「为什么?」谢凌云一怔,不解,「阿娘为什么不好?谁给阿娘气受了?是让儿不听话?还是爹爹又做什么了?」 薛氏道:「跟他们都无关,是因为你的缘故。」 「因为我?」谢凌云纳闷。 薛氏点头:「不错,是因为你。娘因为你而担心。」 谢凌云明白了:「是因为我去边关的事情么?」她握住母亲的手,软语说道:「阿娘,那时情况紧急,我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所以只能跟着去边关。对于去边关一事,阿娘,我一点都不后悔。」 薛氏面色稍微缓和了些,但是仍然没有说话。 谢凌云又道:「阿娘,本事大的人,可以稍微多担一点责任,多做一些事情。咱们是大齐人,为大齐做点事,没什么不对的。反正,你放心,我能护我自己安全。」说着她微微一笑,带些傲然之色:「这世上,还没有几个人能伤得了我。」 薛氏知道她说的大概是真的,可还是斜了她一眼:「我竟不知道你这般厉害。」 谢凌云握着阿娘的胳膊,轻轻摇晃,嘻嘻笑道:「阿娘不知道么?皇上都知道了呢。还封我做将军,是不是顶威风?」 薛氏不想顺着她,就道:「放着太子妃不做,去做什么将军,傻不傻?」 ——阿芸被封作将军一事,薛氏自然知道。她初时觉得荒谬,这是大齐立国百十年从来未有过的事情。她知道这是皇帝看重,却不知道这对阿芸而言,究竟是好是坏。 阿芸这孩子,自从会了武艺之后,就有些奇奇怪怪的念头……更奇怪的是,她那些怪想法,竟然都成真了。 谢凌云也不恼,依着阿娘笑道:「不傻,不傻,再傻也是阿娘生的。」她转了转眼珠,又道:「阿娘,我给你看官服好不好?你的女儿也做官儿了呢。」 薛氏伸出食指,轻点女儿额头:「我不看,羞不羞。」 「不看就不看——」 薛氏叹一口气,又道:「你如今有了身孕,以后可别再胡闹了。」 谢凌云点头,一脸认真的模样,似是极为受教。可她心里却说,如果阿娘觉得去边关是胡闹的话,以后边关告急,她还是会胡闹的。 薛氏见她应了,才略略松一口气,柔声说道:「阿芸,娘不是要说你。娘是想你好好的,你明白么?」 谢凌云点头:「嗯嗯,明白明白,阿娘是为我好。」 她看起来乖巧懂事,薛氏也不好再说什么。阿芸还怀着身孕呢。 薛氏转了话题,开始问女儿身体可有不舒服,平日反应大不大…… 谢凌云摇头:「没有,我身体很好,反应也不大。这孩子乖的很。」 第二十八章 「那就好。」薛氏犹豫了一下,又道,「平日注意一些,宫里人多,不定都是什么心思。一应饮食衣物,不要假手他人。要你身边人也多留心……」 谢凌云点头:「嗯,我记着呢。」 其实薛氏有些多虑。如今后宫主子不多,对太子妃肚子里这个孩子,一个个都很期待。而且,那些妃子娘娘们不敢去惹太子妃,除了她有皇帝和太子护着,还有个原因就是太子妃厉害。 谁都知道太子妃武功告绝,有神仙保佑,不敢得罪啊。 薛氏同女儿说了许多话,在天黑前出宫回家。坐在回家的马车上时,薛氏才忽然想起,她有件很重要的事,忘记嘱托女儿了。 阿芸有孕,不能伺候太子,当初太子与阿芸约定身无二色,也不知道做不作数。若太子反悔,借机再纳其他女人,阿芸可一定不能傻,不能直接去闹…… 薛氏想到此事,不免担忧。阿芸性子直,若真遇到这种事,也不知会如何处理。她叹一口气,心想,过几日再进宫,跟阿芸简单提两句吧。 可惜,后来的日子里,皇宫里忙,薛氏一时也没找着合适的机会进宫。 五月初,皇帝在朝堂上正式下旨,将皇位传给太子纪恒。 太子三次推辞,称自己德行经验不足,朝廷大事还该由父皇做主。 然而皇帝退位之意甚是坚决,太子推拒不得。 皇帝又命钦天监选看日子,择吉日举行新皇登基大典。 ——皇帝此举,朝廷众人都不算太意外,从几年前开始,皇帝就开始为太子铺路了,先是让其参与朝政,后来太子大婚后,又让太子监国。再后来,太子率军去边关,同太子妃立下大功…… 身份、经验、威望,都已经够了。 不过皇帝选在此时退位,大家略微的惊讶以后,都表示理解。——这不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么?只是有不少人都想不明白,皇帝为何会放弃手里的权力。哪怕是自己不想管事,让太子监国都成啊。 但是皇帝执意如此,大家除了恭贺新帝,似乎也没有其他的选择。 五月二十九,太子纪恒正式登基为帝,尊父亲为太上皇帝,追封母亲孙氏为太后,又封妻子谢氏为皇后,仍沿用旧年号,并未改元。 新帝登基,自有一番忙碌。 诸事了结后,开始有大臣上奏折,建议新帝广选有贤德的女子充实后宫。 纪恒只扫了一眼,留中不发,并未理会此事。他哪有闲情去充实后宫?他的后宫满满当当,有一个人就够了。 然而那位大人甚是执着,继续上折子,他言辞颇为恳切,从先代贤明君王有七十二贤妃讲起,复又提起当今皇后是有大贤德的人,想必会有不少女子愿意受皇后教导…… 纪恒觉得好笑,看了一遍,放在一边,只当做没看见。 他知道历来新帝登基后,会广纳后宫,一是为平衡前朝,也为拉拢势力,多选几个重臣之女放在后宫,对皇帝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所以,一般来说,皇帝都不会拒绝。 ——或许一开始皇帝要推辞两句,表示自己不是沉湎女色之人。但是在臣子的力劝之下,为了子嗣,为了社稷,就「勉为其难」同意了。 只是纪恒的情况和旁人不大一样。一则他当日答应过阿芸,此生身无二色。他是重信诺的人,答应了就会做到。阿芸待他一心一意,为他屡次甘愿赴险境,他又怎会负她?二则,他纪恒自己也完全没有心思去应付其他女人。 他不到十五岁就认识了阿芸,从好奇,到佩服,再到动心,再到后来成亲,到她有孕。世上女子很多,可在他心里的,除了她,再无旁人。明明她身上也有很多不好的地方,可他就是跟着了魔一般,只能看得到她一个。 他愿意花费心神去逗她,去陪她,去讨好她,去欺负她,看她为他高兴,为他欢喜。他习惯于此,也热衷于此。 对于大臣建议的选妃,他提不起丝毫的兴趣。 他怕阿芸难过伤神,又怕她知道后无动于衷。他并不想拿这种事情去试探她对他感情的深浅。对自己,对阿芸,他还是有点信心的。 不过,这种事情,最好一开始就彻底杜绝。 所以,在第三次看到建议选秀纳妃的奏折时,他没再扔到一边,而是做了个回应:「大齐尚有困苦的百姓,朕没有选秀的心情。」 皇帝这意思是说,必须要等老百姓都过得好了,这新皇帝才会选秀么?大齐有多少老百姓,怎么可能无一个困苦之人?这明显是托辞嘛! 有人不死心,再次上折子,这回水平就比先时的高些了。先夸赞皇帝仁善宽厚,心系百姓。再委婉阐明,如今百姓比先前过得好多了,但是困苦之人总归是有的。皇帝不能因此就不纳后宫啊。如果皇帝担心选秀劳民伤财的话,可以小范围选一下嘛,单单是京城中就有不少贤德的姑娘…… 纪恒面无表情看完,明白这是跟他较上劲儿了。他不厚道的想,兴许人家家里就有适龄的贤德姑娘呢。 他微微有些怒气,天下要事不少,可偏偏有人只盯着他的后宫。帝王之术他也学过,他想平衡朝政,还真用不着靠睡女人去平衡。 这回纪恒回应得更简单了:「无心选秀,此事不必再议。诸位爱卿有空管朕的家事,还不如看一看自己后院是否安稳。」 年轻的帝王在做监国时,甚是温文尔雅,有不少事情征求多方意见。可是当了皇帝以后,行事比监国时,果敢了不少。 虽说皇帝无家事,可是在皇帝明白表态不愿意再提时,也没人敢再去触怒他。 不选就不选吧。 谢凌云是几天后才知道这一桩事的,她看着比之前丰腴了些,笑着跟纪恒打趣:「皇上,你真那么说么?嗯,诸位有空管朕的家事,还不如看一看自己后院是否安稳。」 她严肃了面容,学着纪恒说话的语气。刚说完,就笑得直打跌。她想象不出那些大人们听到这话是什么反应。不过她心里挺欢喜。纪恒记着他说的话呢,他一直都记着的。 纪恒看着她,有些无奈。她平时教他纪恒,他做太子时这般,他做皇帝时,还是这般。只有在她故意逗他时,才会唤他「皇上」。他皱眉道:「我当时可不是那样说话的。」 「那怎么说?」谢凌云看着他,脸上写满好奇。 纪恒不答,他沉默了一会儿,忽道:「怎么说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事情都不会发生。阿芸,不会有别人。」 这是他们大婚后,他第一次郑重地跟她谈起这件事。 谢凌云愣了一愣,轻声道:「我知道呀,咱们当时说好的。你现在是天子,金口玉言,也不能反悔。」 「也不只是这个原因。」纪恒缓缓伸手,将她拉入怀中,「就算我当时没答应你,也不会有别人。」 「嗯……」谢凌云声音软软的,「我知道,我也是。」 她有孕后,宫里宫外都有人建议纪恒身边添些新人,纪恒全都拒绝了,一点犹豫都没有。 第二十九章 纪恒执了谢凌云的手,放在自己胸前,轻声说道:「因为,这里,是你。不会再有别人。」不等她开口,他又去轻抚她鼓起的肚子,慢慢说道:「或许这话不对,以后,也会有咱们的孩子……」 谢凌云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很认真道:「纪恒,我也是的,我也是的。而且,我这辈子能遇见你,真好。」 她上辈子没活好,可这辈子,运气着实不错,有疼爱她的爹娘,也有纪恒。 纪恒微怔之后,笑了一笑。 半晌,纪恒才轻轻说了一句:「你知道就好。」 也不枉他对她的一番情意。——或许真是人心欲壑难填。原本他只想着,她能嫁给他就好,后来变成她心里得有他,再后来渐渐演变成想获得同等的感情。 还好,一点一点,他想要的,他都得到了。 老天待他终究是不薄。 夏日炎炎,不过太上皇帝能用冰,倒还不觉得闷热。他退位以后,每日看书写字,习武闲逛,日子过得分外美好。 可惜有人不想他清净,他都明确退位了,还常有老臣子把折子递到他这里,很含蓄地指出新皇的种种不是。 太上皇帝心中窝火,这是不是诚心想挑拨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他如果真贪恋权势,就不会主动退位了? 就因为恒儿现下不想选秀,就说恒儿不为江山社稷考虑?好大一顶帽子! 太上皇帝心里头不大高兴,这些折子全都退了回去,态度很明确,他身体不好,不想再管理政事。 有这功夫,还不如练武呢。 只是他近来觉得自己练武似乎到了瓶颈期,颇有些不得章法。谢凌云倒是给他画了功夫图像,也有详细的注解,不过他看懂是真能看懂,可是练习时却也是真的练不成。 如果是在以前,太上皇帝可以寻了借口,召唤谢凌云过来,佯作无意,讨教一二。可现在谢凌云怀着身孕,太上皇帝不敢让她劳累费神,也不好请她演示。 ——毕竟没有什么比她肚子里的孩子重要。 于是太上皇帝只能自己费心思索,进展缓慢的他,暗生闷气,就索性先丢在一边。他记得先前纪恒有时会找借口出宫,如今他不用忙政事,闲了下来,是不是也可以换上便装,出宫一趟,做微服私访之事? 太上皇帝越想越心动,就换了衣裳,唤上小李子,要到宫外转转。然而不知为何,襄城公主得知了这个消息。小姑娘缠着父皇,也想出宫。 襄城公主今年十二岁,身形抽长,容貌长开,虽然还稚嫩,但已经隐约有了一些少女的风姿。这个小姑娘一直向往着宫外,先时出宫机会少,她也不敢老去求父皇同意她出宫。 后来父皇跟她一道学武,父女关系亲密不少,如今父皇退位,做了太上皇帝,比先前更好说话。 襄城公主就又动了心思,她撒撒娇,说说好话。太上皇帝就笑着应允了。反正他的女儿,原本也不需要被太多的规矩束缚。 从皇后嫂嫂那里借了一套男装。——据说是嫂嫂数年前穿的。襄城公主一试,勉强还算合身。她兴致勃勃同父皇一道出宫。 太上皇帝耐着性子等了小女儿几个时辰,又听说她问阿芸借了男装,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问女儿:「你向你嫂嫂借衣裳,她问你什么没有?」 「问了啊。」襄城公主点头。 「那你怎么回的?」太上皇帝追问。 「我就说,我跟父皇一起出宫啊。」襄城公主眨了眨眼,「怎么了?父皇,有哪里不对吗?」 太上皇帝深吸一口气:「没事,没什么不对。」 这不当皇帝以后,连个秘密都保不住了。他就是想悄悄出宫,微服私访而已。他这女儿是要闹得人尽皆知么? 可是看着小女儿一脸懵懂又无辜的表情,太上皇帝也没法对她生气,只叮嘱了一句:「到了外头,就不要叫父皇了。」 「知道的,爹。」襄城公主这一声爹叫的熟悉而又自然。 太上皇帝这才稍微满意了一些,点了点头。 太上皇帝和襄城公主带着李公公等人出宫,明着无多少人跟随,但暗地里却有不少人保护。太上皇帝习武后自信心增长,他虽然近几年出宫次数减少,但是当年做太子时,也曾考察民生。对宫外,他比他女儿要熟悉很多。 襄城公主则是看什么都新奇。她见惯奇珍异宝,对街头的一些小玩意儿格外感兴趣。 太上皇帝看小女儿这样,好笑之余,又心生怜惜。他带着女儿闲逛,但凡女儿对什么流露出一点兴趣,他就买下来,由小李子抱着。 襄城公主越发欢喜,她发觉她跟老爹亲近一些,老爹就对她更好些。先时她一直羡慕太子哥哥得父皇喜欢。现下看看,父皇待她也蛮好的。 这两父女走走逛逛,虽然热些,可是都十分的满足。 行至紫梁街时,他们看到一群人聚在一起,不知道是看什么热闹。 襄城公主喜道:「父,爹,可能是杂耍!」她听宫人说过,街上会有人杂耍,新奇又好玩儿。 太上皇帝猜不透那是什么,又不想胡乱猜想,猜错后失了面子。他略一沉吟:「看一看就知道了。」 他们挤进人群,看到一个大汉倒在地上,口中骂个不停,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正拿了麻绳,将那大汉给捆绑起来。 周围人偏偏却在叫好。 襄城公主看的奇怪,不由问道:「怎么回事?这是在干什么呀?」 她好奇一个少年怎么能捆绑一个虎背熊腰的莽汉,更好奇明明是欺负人,怎么大家还一个劲儿叫好? 有好事之徒看了她一眼,说道:「这个王孬,是个有名的混账无赖。他老子死的早,他那老娘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他倒好,三十好几了,整日只知道吃喝胡混。不但不侍奉他老娘,还当街打他老娘,逼他老娘拿钱给他去胡混……」他说着又指了指那少年:「那小哥儿,你看到没?就跟你差不多的年纪,看不过去,两下就收拾了王孬,说是要送去见官。真是人才啊……」 襄城公主听得直发愣,她生母早逝,想象不出竟然还有人不但不事生母,还殴打母亲,更无法想象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能生擒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 这小少年好生厉害啊。 太上皇帝皱眉:「这种人确实该送去见官。打一顿不行,就打两顿。不孝之人,留着何用?」 先前说话的人看了太上皇帝一眼,啧了一声,没有说话。 那少年面无表情扭了王孬,又冲众人拱一拱手:「小子不才,想送他见官。不知道各位乡亲能否做个见证?」 当即有好几个人应声,表示愿意陪同他前往。 主要人物离开,见没热闹可看,人群也就散了。 襄城公主拉拉父亲的衣服,小声问:「咱们也去看看吗?」 ——她觉得挺有意思的。 太上皇帝摇了摇头:「不行。」 他们微服出巡,被认出来就不好了。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瞧那少年人,看着文弱,又穿着读书人的衣裳,不想倒还真是有些本事的。或许将来,又是一个栋梁之才。」 第三十章 那王孬高大威猛,可在那少年手上就如同小鸡一般。可见那少年确实是有手段。 太上皇帝这话引得旁边人侧目,还是先前那好事者。那人瞧了太上皇帝好几眼,才道:「这您就不知道了吧?这小哥儿原是街上的乞儿,旁的本事没有,就有一桩,力大无比,打架特别厉害,就没有输的时候。后来交了好运,被薛大人……」 「哪个薛大人?」太上皇帝好奇。 「还有哪个薛大人?就是后头街上住的,苑马寺卿薛裕薛大人啊……」那人续道,「薛大人看见他后,把他接到了家里,又是给治病,又是收为义子。还请了师父,专门教他读书认字……这人呐,好坏都是命。以前他乞讨的时候,谁会想着他日后能交这好运呢?」 襄城公主听得一愣一愣的,小声道:「薛家?那不是……」 那不是皇后嫂嫂的舅舅家吗? 太上皇帝「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半晌才感叹一句:「薛爱,薛大人是个热心肠的人……」 薛裕第一回救他时,也不知道他的身份。 ——那当街扭送王孬去见官的少年正是薛裕收下的义子薛凌风。 薛凌风没有被义父收留前的任何记忆,最开始他不相信任何人,对谁都充满戒心。他身体极差,但是在学武方面,用义父的话来说,很有天赋。 可是他真正能学到的,并不多,因为也没有人教他多少。但是谁指点了他一点,他就能举一反三。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有人说,他在街上乞讨时,就打架特别厉害,力气大,不怕死。这些他不清楚,但是他想,大概有这方面的原因吧。 义父告诉他,他那个谢家的表姐也是学武方面的奇才,过目不忘,举一反三。他见过那个表姐,可是那个表姐似乎不大喜欢他。 ——不喜欢就不喜欢。她不喜欢他,他难道就会喜欢她了么? 后来不知道什么缘故,义父不再教他功夫,而是专注给他治病。大夫说,他身体很差,不敢相信这么差身体的他,还能活着。 这话让他想打人。什么叫他这身体不像是还能活着?没活着难道他是鬼吗? 可是,义父却像是害怕了,让他在床上躺了半年之久。好不容易,准许他下床了,又给他找了师父,不是教他打架,而是教他读书认字。 他学读书做什么?有什么用么? 但是义父苦口婆心,说什么只有他学会了怎么做人,才能继续教他功夫。 这话说的,他难道不会做人么?难道在义父眼里,他是一条狗么? 薛凌风虽然不高兴,可是还是默默接受了。毕竟在他有限的记忆里,这世上,除了义父以外,还没谁对他好。 那小老头吧嗒吧嗒说个不停,说要教他做人,教他读书认字,那他就跟着学吧。 可惜他在读书方面,明显没有他学武的天赋,读书磕磕巴巴,字也写的歪歪扭扭。要不是学好读书认字,才能学打架,他早就把笔扔了不干了。 被强逼着学了两年,忠孝节义,他渐渐明白了不少,读书也读出了不少趣味,他对读书,甚至超过了他对武术的向往。 ——毕竟学武这方面,他已经没什么可学了。朝廷发的武术秘籍,他看了一遍就学会了,实在是没意思。但是读书就不一样了,书里的故事那么多,似乎永远都看不完。 他义父看着也挺高兴的样子,直夸他文武双全,大有前途。 凌风不免有些不好意思,他哪里称得上文武双全?他还没义父认字多呢。说文武双全,没的教人笑话。 罢了,既然义父想让他文武双全,那他就努力让义父如愿好了。反正武术这方面,三个义父加起来都已经不是他的对手了,他现在要做的,是多读书。 于是,凌风今日外出去书肆买书。——这些书不能给义父知道,因为他要看的传奇演义,在义父眼里都不是雅书。 怕买太多拿不住,他还特意带了一根麻绳。没想到会撞上王孬殴打生母。他当即怒从心头起,本想几拳打死王孬,还没动手,却想起了夫子平日教导的道理。他临时更改了主意,制住王孬后,将王孬用麻绳捆了,扭送官府。 这种事情,官府自会处理。 料理完这一切,凌风才拐到书肆买书。他兜了好几本书,用麻绳捆好,付钱后离开,心里很欢喜,一次性买这么多,可以看好久了。 然而刚出书肆没多久,他就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书也掉在地上。 「哎呦……」被撞那人低呼一声,声音又轻又嫩。他怔了一怔。 那人却是襄城公主。她随着她的父亲一起闲逛,在茶楼听了会儿演义,意犹未尽,还在出神。这不,竟然跟人撞上了。 护主心切的小李子当即喝道:「大胆!」 襄城公主忙道:「不碍事的,是我没看路,撞了他。」 凌风心里不大高兴,但是对方态度很好,他想着夫子平日的教诲,好声好气:「我也不好,我也没看路。」 太上皇帝看他们客客气气,觉得好笑,他俯身去捡地面的书:「喜欢看书?」 对喜欢看书的年轻人,太上皇帝一向很有好感。 凌风捆绑的不算高明,麻绳的结开了,好几本书散落在地。 「嗯!」凌风不知道这人是谁,大大方方回答,「是啊,书里有很多有意思的人和事。多看书,能让人变聪明……」 太上皇帝捡起一本,翻了一下,抬起头,似笑非笑:「所以,你就看这些来让你变聪明?」 襄城公主觉得父皇的语气好奇怪,她也捡起书,扫了一眼封皮,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铿锵红颜」。 四书五经她也读过,这《铿锵红颜》是什么,她倒是不知道。 她看看凌风,轻声问:「我能看一下吗?」 襄城公主虽然穿了男装,但是明眸皓齿,肌肤如玉,让人不由地心生好感。 凌风不想拒绝她的请求,他轻轻点一点头:「嗯。」 襄城公主翻开书,一目十行,看得很快,她越看越想笑。 这本书像是个话本子,但是不同于才子佳人鸳鸯蝴蝶,而更像是方才她听得演义故事。 这书假托前朝背景,说是夷狄入侵,太子妃梦中得仙人传授本事,上战场杀敌,生擒王子,立下赫赫战功…… 虽然一直强调是前朝,可是任谁看不出来这说的是她皇后嫂嫂?不过铿锵红颜,倒也贴切。 凌风不知道她眉眼弯弯笑什么,莫名的有点不自在,粗声粗气说:「你不爱看,就还我。我还要看呢。」 襄城公主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我觉得,挺好看的。我没有不爱看,你要书,那还你就是了。」说着将书递还给他。 太上皇帝方才略略看了一下几本书的封皮,都是话本演义之流。他心中略微有些失望,原本以为这少年爱看书,会看些经典书作,不成想竟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话本演义。 他啧一声,微微摇了摇头。 凌风默默将书重新扎好:「我先回去了,以后有缘再见。」 他背着书离去。 第三十一章 襄城公主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才回头。一抬头就看见自己的老爹意味深长看着自己。襄城公主脸上莫名一红,说道:「爹,要不,咱们也买几本回去吧?」 「买那些做什么?」太上皇帝淡淡地道,「又不是真的。」 「就回去看看嘛,拿去给嫂嫂解闷也好啊。都有人给嫂嫂着书立说了呢,咱们自家人不看看怎么行?」襄城公主轻轻摇晃父亲的衣角撒娇。 对这种严重背离真相的话本演义,太上皇帝原本是非常不屑的。他从小被教导的学历史,可不是从话本里头学。但是,既然说是涉及了阿芸,那,那算了,就取一本带回去吧。 也不知道那里面怎么编排他的。 襄城公主如愿买了几本。 但是太上皇帝自己要先御览一遍。他确定里面没有不雅词汇,也没抹黑他这个圣明天子,他才把书还给了女儿。 襄城公主回宫后,第一时间就跑去见皇后嫂嫂,兴高采烈:「嫂嫂,嫂嫂,我带了好东西给你。」 谢凌云听到她的声音,迎接出来,笑问:「怎么?今日在外面玩得开心吗?」 「开心呢,开心呢。」襄城公主已经换上了华服,她手里抱着红绸缎包裹的书本,略带神秘,「我还特意给嫂嫂带了好东西,嫂嫂肯定喜欢。」 谢凌云奇道:「是么?」她笑了一笑,又道:「你自己出去玩儿就好,还给我带东西……」 但是她心里,却甚是欢喜。 襄城公主打开红绸缎,神秘一笑:「嫂嫂,给,你拿去解闷。」 「嗯?」谢凌云一愣,接过来看,「铿锵红颜?这是什么?」 襄城公主笑嘻嘻的,「嫂嫂看了就知道了。嫂嫂,我累了,我先回宫休息了。嫂嫂慢慢看。」 她站起身来,福了一福,笑着离去。 谢凌云好奇之下,打开了书。她看了一会儿,不由「咦」了一声。 这像是在说她啊。 书中讲述的是前朝初期,边境不稳,敌国王子率军进攻中原,太子妃谢氏忧心忡忡,彻夜祈祷,感动了上苍。九天玄女娘娘奉命授她神技。 从九天玄女那里,谢氏学得七十二绝技。她连夜赶赴疆场,从敌国王子手里救下太子,又生擒敌国王子,威震边关。 在边关,她受到军中将士的刁难,她凭借自己的才华和德行感动众人。后来,她又将七十二绝技传授给军中战士,获得军士们的拥戴。 这本《铿锵红颜》用词简单,行文流畅,虽然不登大雅之堂,但是也没有轻薄不堪的言语。书里的太子妃谢氏分明是一个艳绝天下,才倾四海的一等人物。 谢凌云看得有些呆了,这人说是她,可又不是她。作为原型的她,甚至迫切想知道后面的故事走向和人物结局。 她看得入神,纪恒归来,她也只是抬了抬眼,打一声招呼,继续看书。 纪恒顿觉奇怪,又有些吃味,凑过来,问:「你在做什么?」 谢凌云亮了亮封皮:「看书。」 「什么书?铿锵红颜?」纪恒扫了一眼,「好看么?」 他心说,多半是时兴的话本子。看她看得认真,他不由又问了一句:「真那么好看?」 谢凌云不好回答是否好看,只「唔」了一声,将书递给纪恒:「你,你自己看吧。你看了就知道了。」 纪恒接过来,他一目十行,看得很快。 谢凌云觑他神色,看不出喜怒。她凑在边上,小声问:「好看么?」 纪恒瞧她一眼,不答反问:「你说呢?」他方才提前看了看结局,很不高兴。 「……」 纪恒合上书本,神色淡淡的:「你看到最后了吗?」 谢凌云摇头:「没有,我只看到教人武艺那里。」 「哦。」纪恒点头,打开书,直接翻到后面,推到妻子面前,「那你现在可以看一下后面。」 谢凌云不解,但是看他神色,肯定有问题,于是她细细看去。 这结尾颇有神话色彩,看得她一愣一愣的。 书里最后讲道,太子妃谢氏屡立奇功,最终被天上神仙召回,返回天上做了自己逍遥快活的神仙。 她的夫君太子思念她,就建了一座思仙台,想她了,便站在这思仙台上瞧一瞧,云雾缭绕,兴许就是看见她。 再后来,谢氏一母同胞的妹妹与谢氏容貌仿佛,性情相近,被选入宫中,成了新的太子妃,很得夫婿敬重喜爱…… 谢凌云看得一口气堵在心里,气愤之余,又隐约有点不安。为掩饰那点不安,她率先道:「胡说八道,真是胡说八道!」她斜斜看着纪恒,眼波流转:「可惜我没有妹妹。」 纪恒「嗯」了一声:「可惜你也没法成仙。」 两人相视一笑:「这书里的结局不好。」 ——老实说,对纪恒而言,有人写演义话本子颂扬他妻子,他隐约有些得意,觉得这些人眼光不差。可是那些编写话本子的人写的也太差了。 假托前朝,这纪恒能理解。毕竟不好直言当下。话本当中有些夸大虚构的成分也就罢了,可是最后竟写谢氏飞升成仙,而她的夫婿只能巴巴建个思仙台,寻了她妹子做替身,这就让他很不能忍受了。 好端端的诅咒人家夫妻分离,还硬给他安一个惦念小姨子的结局。 编写这书的人肯定是嫉妒他。 纪恒轻轻哼了一声,对谢凌云道:「这书不看也罢。你我都不是这样的人。我哪有这里面写的那般差劲儿?」 谢凌云强忍笑意,连连点头:「是极,是极,你说的很是。纪恒最好了。」顿了一顿,她又续道:「我也没那里面写的那么好。」 像什么舌战群雄,以德行让军中将士敬服啊……都是假的。甚至是容貌,她也不认为自己像里面说的那般,仿若月中嫦娥下凡…… 她正胡思乱想,纪恒却忽的向前翻了一点,指着书上的字,说道:「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我看这里就挺好。」 「哪里?」谢凌云好奇,低头去看。 只见他修长的手指正指着一列字。 谢凌云轻声念道:「妾慕殿下高义,今生能与殿下结为夫妻,是妾的幸运。愿来世,妾还能常伴殿下左右……」 这一段在书里,写的是太子妃谢氏生擒敌国王子,却暴露了女子身份,违反了军纪。她虽然立下大功,但是军中将士人人要求按照军规来处置她。她自觉时日无多,就对自己夫婿深情款款说了这么一番话……当然后来她凭借自己的高尚品德赢得将士们的敬重…… 谢凌云心说这写的也不怎么样嘛。可她读着读着,后知后觉感觉到不大对劲儿,再一看,纪恒正似笑非笑看着她。 她的脸腾地红了,伸手按住书面,气鼓鼓道:「你欺负人……」 「我哪有欺负你?」纪恒一脸无辜,「我只是给你看我觉得写的好的地方。」 「你分明就是——」谢凌云心中愤愤,他分明就是诳她说一些他想听的话。可她偏不如他的意。 纪恒咳一声:「分明是什么?」不等她回答,他自己又续道:「你瞧人家这个太子妃,就会对人家夫君说这般话。而你呢,一句软话都没说过。你说你不如她,初时我还不信。待看到这里,不得不承认,确实是有道理……」 第三十二章 谢凌云听他吧嗒吧嗒说个没完,哼了一声:「你觉得她好,那你找她去。人家可是成仙飞走了的。你要是羡慕,那我也成仙飞走……」 纪恒听这话,他不喜欢。他伸手掩了她的口,另一只手轻轻拉了她一下,让她顺势倒在自己怀里。他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头顶,小声说道:「你成什么仙?往哪里去?你夫君我还在这里,你偏要去哪里?」 谢凌云动了动身子,没有答话。 纪恒又道:「不管你去哪里,都别想甩下我,独自一个人去……」他声音渐低:「阿芸好狠的心呢……」 谢凌云下意识反驳:「没有。我的心一点都不狠。特别软,随便一捏,都能捏成你。」她声音也低了下去,有丝害羞,有些忸怩:「嗯,我想一直跟你做夫妻,这辈子不够,下辈子还做……」 她心说,既然他想听这样的话,那就说给他听好了。反正也没外人听到。 阿娘那天跟她说了好久的话,其中就有闺房之中,不妨多顺着他之类的。 果然,纪恒听到这话,眼中光彩大盛,他低了头,寻了她的唇,重重地吻了上去。 谢凌云怔了怔,来不及反应,他的唇舌便闯了进来,一阵攻城略地。待分开时,她已经有些微喘。 纪恒见她眼睛水汪汪,雾蒙蒙,神色无辜却带着一丝妩媚,他心里痒痒的,默念了好几遍清心咒,喃声道:「阿芸,阿芸……」 谢凌云从他怀中挣脱出来,一字一字道:「你别闹我。」 纪恒埋头于她颈间,低声道:「现在也才四个月……」 谢凌云轻轻「嗯」了一声,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竟觉得纪恒有些委屈的样子。她想了想,用手摸一摸纪恒的头,「别怕,你很快就要当爹了。」 「……」 两人耳鬓厮磨好一阵,纪恒才指着那《铿锵红颜》问妻子:「这书哪里来的?你怎么也看这种书?」 谢凌云老实回答:「五公主送来的。」 「襄城?」纪恒微微一愣,「她从哪里得的这些东西?」 「五皇妹今日随父皇一同出宫去了。可能是父皇给她买的吧?」谢凌云随口说道。 纪恒也不过是平白问两句,得到答案后,他点了点头,不再追问。又陪妻子说一会儿话,待妻子入睡后,他才又翻开了旁的书籍。 当皇帝也是个辛苦的活计。每日看奏章、批奏折。除此以外,他还要分些心思和家人。不过虽然忙碌些,但不能否认这样的生活让他很开心。 纪恒开心,太上皇帝更开心。 太上皇帝自从带着女儿出了一次宫门后,就迷上了这种感觉。带上一两个随从,深入民间,看自己的江山,自己的百姓。有时看夫妇吵架,听闻小儿啼哭,也觉得别有一番趣味。 尤其是他出去走了两次,觉得自己学武似乎有了进益,就像是突破了某种瓶颈一般,之前迷茫的种种豁然开朗。于是,他更想多出宫,多走动了。 他的小女儿消息灵通,常缠了他,想要一起出门。 太上皇帝颇有几分怪脾气,人家拿他当君,他便拿对方当臣。人家拿他当父亲,他倒生出慈父心肠来。 如今襄城公主撒娇卖乖,亲亲热热喊他一声「爹」,他倒觉得比叫他父皇还要舒坦。 一众儿女中,太上皇帝最喜爱的是纪恒,现下襄城公主地位与日俱增,颇有占据第二之势。 襄城公主得太上皇帝欢心,石太贵妃也不好多管她,对她的行踪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于是太上皇帝无事,就带着襄城公主并若干随从,一起出宫,有时听听演义,有时看看杂耍。偶尔还来一两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关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皇帝和襄城公主每次选择的方式还不一样。 一次是太上皇帝亲自用武功制服,教一旁的路人将其扭送官府。 而另一次,则是靖国公家的恶仆仗势欺人。太上皇帝出手制止后,对方竟然还叫嚷着:「我们是靖国公府的!你又算老几?!」 太上皇帝当时就气乐了:「朕算老几?竟然问朕算老几?朕当年排行最长,算是老大吧!」 他自称朕,那下人有些惊慌。 太上皇帝又道:「朕也没什么本事,不过是当今天子的老子而已……」 他话音刚落,李公公便亮出了宫中的信物。隐匿在暗处的侍卫纷纷现身。 围观的老百姓愣怔之后,齐齐下跪叩首,山呼万岁。 太上皇帝虽然不坐龙椅了,想享清福。可他出宫在外,却又以别的方式惩恶扬善。 他觉得这种感觉也蛮不错的。以前他发号施令,下旨令臣子做事,他听不到老百姓的声音。 如今他倒是能深入到百姓中去了。 太上皇帝没想到,他不做皇帝以后,在民间的声望反而更高了些。 尽管这不是他的本意,但他也不排斥这样的结果。 日子一天天过去,太上皇帝看书习武出宫,样样不落,他忙起来了,身体也较之前更好了。 太上皇帝现在最期待的就是孙儿出世,含饴弄孙听起来似乎很不错。 不过他的孙儿好像没听到他的心声,并没有早早来到人间。 太医预测的产期是在十一月中旬,可是谢凌云直到十一月二十三才开始阵痛。 她尽量告诉自己,不慌不乱,要镇定,要镇定。 一旁经验丰富的稳婆不停地吩咐着:「热水,剪刀,干净的细布……」 谢凌云躺在床上,疼痛让她无暇多想,只能随着稳婆的嘱咐来做。要保存体力就保存体力,要使劲儿就使劲儿…… 她咬紧牙关,不想溢出呻吟。 忙碌的稳婆看她满脸汗水,却一声不吭,忍不住说:「娘娘,你要痛的话,可以叫出来的……」 谢凌云摇头,叫出来又不会减少点疼痛。相反,呻吟会让她疼痛加剧,还会叫别人忧心。 身体上的疼痛无法制止,谢凌云努力转移注意力,去想别的事情。 她想她娘生她时难产,生了好几个小时。 她想她爹说她刚出生时皱巴巴的。 她想到出声八个月就会说话的谢萱。 她想到自己抓周、读书、进京。 她想到自己在观音庙第一次见纪恒,她以为他要跳井,他却惊讶地看着她的脸。 她想起自己做薛壮士,教人武艺。 想自己和纪恒成亲,想自己生擒王子,立下功勋。 「娘娘,您使劲儿,已经看见头了……」产婆在她耳边大声说着。 谢凌云一阵恍惚,原来她过去十几年所做的事情还不够生个孩子啊。 另一个产婆试图跟皇后说话:「娘娘,皇上和太上皇、太妃娘娘都在外头呢。娘娘好福气……」 外面听不到孕妇的声音,偶尔能听见产婆在说话,却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纪恒在外边焦急地踱来踱去,心中闪过万千想法,忽而想着:以后不能让她再生了。忽而想着:如果能替她就好了…… 看儿子忧心忡忡,走来走去,太上皇帝叹了一口气,不再安慰他。 还安慰什么?反正没用! 纪恒一时之间生出许多奇奇怪怪的念头,最后都化成浓浓的担忧。 第三十三章 忽然,婴儿的啼哭声响起。 纪恒大喜,一把拉了父亲的胳膊:「父皇,您听到没有?我当爹了,我也走孩子了。阿芸呢?阿芸怎么样?」 太上皇帝抽出自己的胳膊,「嗯」了一声,说道:「她身体好,应该没事。」 太上皇帝对谢芸这个儿媳妇一直很有信心,谜一样的信心。 他现下满心欢喜,他的恒儿也有了孩子,他的恒儿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是男人也是父亲。 产房的门被打开,产婆声音不小:「回禀太上皇、皇上,诸位太妃娘娘,皇后娘娘请安诞下小皇子……」 一听说「小皇子」,几位太妃便纷纷恭喜皇上,恭喜太上皇。 纪恒却敏感察觉到哪里不对,他没听到那句最关紧的「母子平安。」他颤声问道:「皇后娘娘怎么样了?」 「皇后娘娘身体并无大碍……」 纪恒悄然松了一口气。 却听产婆续道:「只是不知道什么缘故,生下小皇子后,皇后娘娘昏了过去。怎么叫都叫不醒……」 纪恒神色难看:「你说——什么?!」 什么是怎么叫都叫不醒?昏了过去是什么意思?! 新皇帝一向脾气很好,跟他们这些奴才说话,也甚是和气。 产婆第一次见到皇上露出这般神色,她激灵灵打个寒战,嗫嚅:「许是产后脱力……应该没什么大碍……皇后娘娘方才一声都没喊……」 纪恒轻叹一声:「传太医!」 太上皇帝小心觑着儿子神色,安慰道:「若真是产后脱力,你也不必太担心。她身体好,力气大,好好养养就会好。你累了还想睡一会儿呢,更何况是她生孩子这么大的事情,你说是不是……」 阿芸从发作到孩子出世,也不过才一个多时辰,这算是非常顺利的了。虽说头胎艰难些,可是她不是难产,又有经验丰富的产婆在侧,应该没有大碍才是。 都说女子生孩子是过鬼门关,这是以命搏命的买卖。 真是脱力还好说,最怕的是大出血。 谢凌云的力气和坚持在恍惚听到小孩儿啼哭后停止。她太累了,她想好好睡一觉。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躺在半空中,云朵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痒痒的,软软的,很舒服。 她仿佛在做一个很漫长,很温暖的梦。 那梦真真假假,让她感觉不到她是在梦中。 她只知道,她睁开了眼,看在练武场上认真练武的人们。她有些技痒,也拎起剑,加入了他们。 「阿云!」 谢凌云回头,看向须发皆白的老者:「师父!」 师父捻须而笑,点了点头:「果然,阿云心思纯净,进益最快。」 谢凌云有些许得意,又有些许不好意思:「师父又哄我。」 「不哄你。阿云在学武上有天赋。要是再聪明一些,就把掌门之位传给阿云,阿云肯定能让天辰派的功夫再进一步……」师父笑道。 谢凌云摆了摆手:「师父又拿我取笑了。」 总说要她再聪明一些,再聪明一些。她自己也想再聪明些的啊。 师父年纪大了,人也糊涂了。他没有安排好身后事,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师兄们闹得不可开交,终于有人想起了她。 她被师叔唤到一边,给他一掌拍在了百会穴上。 她以为她死定了,可她睁开眼,却是另一番天地。 「姑娘,你醒了?」 谢凌云睁开眼,看向面前的人,懵懵懂懂。 她不是应该死了吗? 她嗓子直冒火,觉得渴得厉害,她张开口,想喝水,动动嘴唇,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你想喝水吗?」那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他晃了晃手里的水囊,「是要喝水么?」见她久久不回答,他忽然一拍脑袋:「哎呦,我倒给忘了。你现在说不了话。啊,你既然能睁眼,那肯定也能眨眼。你要是想喝水呢,就眨一眨眼。你要是不想喝呢,就眨两下。行不行?」 谢凌云毫不犹豫,眨了眨眼。生怕对方误会,她眨一眨眼后,不敢再动,眼睛一直睁着。 「嘿,你眼睛真大。」那少年打开水囊,又晃了一晃,啧啧两声,「水不多,你勉强喝两口。」 他小心翼翼将水倒入她口中。 重新拧好水囊后,他坐在她身边,看着她:「诶,你叫什么名字?你也是天辰派的吗?你知不知道,天辰派死了好些人。不过你真厉害,受这么重的伤,也还能活着。可惜我医术不行,现在也不敢乱动你……」 谢凌云不说话,她也没法说话。——先前看着自己在练武场练武,被师父夸奖,被师叔打死,都仅仅是在看着。仿佛是一个旁观者,没有丝毫的真实感。 而现在她四肢百骸都疼痛无比,倒有些怀念以前的「看戏」状态了。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哪里,只知道受了伤,不能说话,不能动弹。她转转眼珠,视线所能及的范围也小的可怜。 不过,听到天辰派,她能肯定,这是她还是谢凌云的时候。 她有些恍惚,那么师叔那一掌究竟有没有打死她? 她还是在做梦吗?但是她讨厌这梦里真实的疼痛感。 「我给你喂了一颗灵药。是我师兄独门秘制的,不一定能救你性命,但是应该能让你多撑一会儿。你很孤单吧?我跟你说会儿话吧?」那少年絮絮低语,说个不停,「你知道我是在哪儿发现你的吗?你知道我来你们天辰派干什么吗……」 「……」 「喂,你别睡啊,你睡醒了,就起不来了……你再撑一会儿。我已经跟我师兄飞鸽传书了。他很快就会来的。他是圣手神医,他能救你的……」 正在变声期的少年,声音有些嘶哑,并不好听。 谢凌云喝了水后,上下眼皮直打架。明明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却还是想睡过去,睡过去。 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嚣:「好困,好困,睡吧,睡吧……」 「诶,你不能睡啊,你受这么重的伤还活着就是奇迹啊。你必须得活着。我师父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好好活着,我让我师兄救你。再不行,我让我师兄娶你……你都吃了我的灵药了,你不能死……我师兄叫纪恒,他人可好了……」 谢凌云隐约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纪恒……么? 她动动嘴唇,想笑一笑。身为谢芸的十多年的记忆汹涌而至。纪恒,是她丈夫啊。 「纪……恒……」 「我在。」 几乎是一瞬间,她就听到了纪恒那熟悉的声音。她的手被人紧紧握住。 「阿芸,我在。」 霎时间,谢凌云脑海一片空白,两世记忆混在一起,她倏忽睁开眼,看向熟悉的幔帐,以及熟悉的面孔。 纪恒就在她身侧,他容颜憔悴,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谢凌云脑袋混混沌沌,轻轻说了一句:「是你师弟要你来娶我的吗?」 「什么?!」纪恒一惊。 阿芸生产后脱力,昏睡了好几日。期间太医用了不少方法都没让她醒过来。他守在她身边,听她在睡梦中呢喃他的名字。 她醒过来了,他心中欢喜无限。然而她醒来的第一句话却让他听不明白。 第三十四章 谢凌云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是你师弟要你来娶我吗?」 纪恒这回听明白了,可他哪里来的师弟?他要娶她,是他自己的主意,跟旁人又有什么关系? 不过此刻皇后娘娘醒来,宫人早唤了在外守候的太医来诊脉。 纪恒站在一侧,听阿芸身体无大碍,才悄然松一口气。他轻声问妻子:「阿芸,你要不要看看孩子?」 谢凌云于太医诊脉之际慢慢恢复了意识,她为自己醒来时说的第一句话而羞愧。想到孩子,她精神一震,点了点头:「好。」 她已经有孩子了呢。 很快有奶娘抱了小皇子过来。 谢凌云坐起来,伸手就要去抱。纪恒忙拿了引枕给她垫着,轻声道:「你小心一些。」 第一回抱了孩子在怀中,这感觉对谢凌云而言,甚是新奇。 她竟然有了孩子,这是她的孩子。 「你瞧,他的眼睛像你……嘴巴像我。」纪恒也坐在她身侧,手臂一伸,像是把他们母子揽进了怀中。 谢凌云看不出孩子五官更像谁些,只是这个小小的人儿在她眼中可爱极了,怎么看都看不够。 她也不看纪恒,只轻声说了一句:「嗯。」 她看着孩子,纪恒看着她。 纪恒忽道:「对了,父皇说,这孩子小名叫天天就挺好的……」 但是叫辰辰就不大合适了。纪恒的长兄,如今已成庶人的纪忱同辰谐音,即使是乳名,父皇也不会愿意。 听他这么一说,谢凌云倒想起来了。她想起之前同纪恒讨论过孩子的乳名,也想起自己前世种种以及那些真假难辨的梦。 见妻子神情恍惚,纪恒微微一怔,忙问:「怎么了?你不喜欢?」 谢凌云摇了摇头:「没有。」她迟疑了一下,轻声说道:「纪恒,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嗯,好啊。」纪恒点头。 奶娘将睡熟的天天抱走,纪恒挥手让宫人退下。 谢凌云这才缓缓说道:「纪恒,我方才,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嗯?什么梦?」纪恒好奇,是什么梦能让她呢喃他的名字。 妻子的神情有些异样,她眼神幽深,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看向远方。纪恒不大喜欢这样的感觉,他笑一笑,试图调节一下气氛:「难道你梦到九天玄女娘娘教你功夫?」 谢凌云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不是。是学功夫,但不是九天玄女娘娘……纪恒,我把我最大的秘密告诉你……」 纪恒神情一凛:「什么?!」 不等妻子开口,他就又道:「其实,你不想说也没事的。你不用为难自己。」 他一直知道她有秘密,她不说,他也就不问。不是不好奇,只是他怕两人会因此生嫌隙。 谢凌云笑了笑:「不为难。我既然想告诉你,那就没什么为难的。只是……」她声音渐低,「纪恒,我把秘密告诉你,你得给我保密。」 纪恒一笑:「那是自然。」 她想说,他当然洗耳恭听。既是秘密,他肯定不会告诉别人。 谢凌云定了定神,给自己添了些勇气,才慢悠悠道:「我想我可能有我上辈子的记忆……」 纪恒向来是不信鬼神的,对前世轮回之语也不放在心上。听妻子说这么一句时,他脸上犹挂着清浅的笑意,仿佛在听一个神奇故事。 ——他还记得他先时看到的《铿锵红颜》,说阿芸是九天玄女的弟子。 谢凌云瞧他一眼,续道:「那是一个叫大兴的朝代,官府的掌控力不大,江湖里有门派,有世家,影响都很大。纪恒,你可能不知道什么是江湖。我自小长在一个叫天辰派的门派里……」 再次听到「天辰派」,纪恒神色微变,微微有些异样。他还记得那些旧事。 谢凌云又道:「我是个孤儿,被我师父捡了回去,他教我武艺,对我很好。对了,纪恒,我那时也姓谢,名字是凌云……」 纪恒心里一咯噔,武艺、凌云…… 谢凌云说的不多,只简单说了一下前世,解释了自己为什么会武功,其余的并未多说。甚至是自己的死,都没有提及。 而纪恒心里却是思绪万千。他一时想到先前种种疑点这回皆可解释,一时想到那次在西山泉边,她讲的故事。他忽然福至心灵,颤声问:「是给人打死的么?」 「什么?」谢凌云愣了愣,自嘲一笑,「啊……是,是给人打死的。」她觑着纪恒神色,看他目露疼惜之色,心中一暖,伸手握了纪恒的手,慢悠悠道:「当然,也有可能不是……」 「嗯?」纪恒不解。 谢凌云低声道:「我可能差一点,就能看见你了。」 就差那么一点点。 纪恒皱眉:「什么意思?」 谢凌云只笑了一笑,并不解释。她都搞不懂的事情,又怎么能向他解释明白? 「纪恒,像梦一样。那些事现在想想,就像梦一样……」谢凌云轻声说着。 身为谢芸这十多年,她都有种莫名的游离感,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幻。比起谢芸,她更愿意以谢凌云自居。 这回生产,鬼门关走一遭,又做了一个半真半假的梦,她开始打算把前世的记忆当成一个美好而久远的梦。 这是她第一回说出自己的秘密,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原本她以为这很难说出口,没想到真正讲出来后,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她对纪恒说:「你若信了呢,就信。若不信呢,就当成是一个奇怪的故事好了……」 纪恒却抱了她,将头抵在她肩窝,轻声道:「真也好,梦也罢,我都和你一处……」 老实说,不管那是不是前世,对他来说,区别不大。只不过,她讲述那些,让他对她多了些了解。 她为什么会武功,她为什么跟别人不一样…… ——对谢凌云的话,纪恒基本上是相信的。因为她很少骗他,这种事情,她也没有骗他的必要。 可是,不管她是谢芸,还是谢凌云,这辈子她都是他的妻子,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秘密说出来后,谢凌云心里轻松了不少。她摸一摸纪恒的头,笑道:「不过,说起来,我也做过其他的梦。」 「嗯?」纪恒抬头,「什么?」 谢凌云笑嘻嘻的,干脆说起之前做的稀奇古怪的梦:「我梦见我师父没死,我也没死。我师父说给我安排了一桩亲事,我不愿意,就收拾了行囊,偷偷溜下山。对了,我是女扮男装的,我还救了一个人。你猜那个人是谁?」 「谁?」纪恒很配合。 「哈哈,那个男扮女装的人,跟你长的一模一样啊,还说非要以身相许,吓死我了……」 纪恒有些想笑,却肃了神色:「怎么?我要以身相许,你还觉得很可怕?要吓死了?」 「不是,不是,那不是做梦么……」谢凌云连忙摆手。而且,重点是男扮女装啊。 纪恒哼了一声:「做梦也不该这样。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哦,那我下回做梦时,就梦见我死乞白赖非要嫁你不可。」谢凌云这会儿来了精神。 纪恒很满意,点了点头:「这还差不多。」 第三十五章 在听这个梦之前,纪恒对阿芸所讲的前世还信了八九分。听完她的梦后,他内心深处,更愿意相信那是她做的梦了。 不过,还是那句话,真也好,梦也好,对他们的影响都不大。 他只知道,她是他的阿芸。 纪恒发现,阿芸在讲了她的秘密后,对他更加亲近了,毫无隔阂,毫无保留。这让他很欢喜。 谢凌云生下孩子后,母亲薛氏进宫探望。谢凌云看见母亲,心里高兴:「阿娘,我好想你啊。」 薛氏却道:「都是做母亲的人了,还说这话。」她本来是要行国礼的,可是女儿这话让她一时之间把原本的想法抛到了脑后。 谢凌云一笑:「别说做母亲,就是做了祖母,这话也说得。难道做了母亲,就不是阿娘的女儿了么?」 薛氏笑着摇头,终究是没再反驳。 奶娘抱了小皇子来,薛氏亲自抱了外孙,胸腔中溢满慈爱之情,她对女儿说道:「他像你少一些,估计是更像陛下了。」 谢凌云下意识否认:「也不是,天天眼睛像我。」可惜天天现在睡得熟,眼睛紧闭着,无法证明她的话。 薛氏瞧她一眼,没有同她争辩。 谢凌云又道:「天天性子好,不哭也不闹。带着很省心,这点也像我。」 她听说纪恒小时候脾气大的很,经常哭闹不止。还好天天不像他。天天这孩子,饿了就吃,吃饱就睡。 薛氏故意道:「呦呦,也不知羞,你哪里性子好了?你小时候的事情你知道?」 谢凌云笑了笑,没告诉阿娘。她小时候的事情,她还真知道。 怕扰了天天睡觉,谢凌云教奶娘将天天抱走。 薛氏这才轻声细语问起女儿近况,互道别离之情。 看着女儿,薛氏心中感叹,阿芸生了孩子,眉目间的稚气终于褪去,说话行事也较之前沉稳。兴许真的是长大了吧。 说起来,这孩子的确是命好。因着会武功,进了东宫,做了太子妃,后来又成为皇后。出格的事情没少做,却一直有人护着。 薛氏轻叹一声:「阿芸,陛下待你好,你切不可恃宠而骄。人呐,要知足。」 她心想,阿芸如今贵为皇后,又生下嫡长子,只要不做太过分的事情,就能一世无忧。怕只怕,人心不足。她自然知道阿芸的性子,但她还是不能全然放心。 谢凌云觉得奇怪,口中却道:「阿娘不用担心。我有分寸的。」 恃宠而骄是什么?她并不认为纪恒对她的感情是帝王恩宠。比起书上所说的帝后和谐,她觉得他们更像是平凡的夫妻。——或许还不一样,就目前而言,纪恒没有别的女人。 薛氏看着女儿,几次欲言又止,终是开口说道:「阿芸,还有一桩事,是关于谢萱的亲事。」 「嗯?」谢凌云一愣,「她的亲事怎么了?」 她记得谢萱当日请了休书,自行下堂,就住在忠靖侯府。有人来提亲么? 谢凌云想了想:「若是有合适的,她也愿意的话,就再嫁吧。她也年轻,没必要就这么守一辈子……」 她成亲后,在宫里,后来又曾上战场,教人武艺……如今生了孩子,一些旧事,似乎都变得不值一提了。 谢萱当初不甘不愿嫁到孙家,想尽办法要逃离。如今若是有别的路,那未尝不能试一试。 薛氏一阵踌躇,轻声道:「的确是这么个理儿,只是这其中又有一桩难事。这两年,也有几户人家来求娶,其中也有还不错的。可她都不大愿意……」 谢凌云好奇:「都是谁家的?」 「你不知道,那陈老二家里、还有高家……」薛氏说了几户人家,「可她都不愿意的。她眼界高,这个看不上,那个也看不上……」 谢凌云「唔」了一声:「这事不好勉强的,总归要她也愿意的。」 她还记得谢萱两次绝食拒婚。 「阿娘就不要管了。」谢凌云道,「可能是她的缘分还没到吧。」 薛氏动动唇,半晌点了点头:「嗯。」 ——原本她还想过,让阿芸下旨指个婚事就是了,最好指给陈家。因为当年谢律随便定下的陈家和谢家的婚事如今还盘亘在她心头,教她不安。别人倒也罢了,让儿还小呢。 但是看阿芸的反应,好像不想插手此事。她也就不好再提起。 罢了,罢了,左右陈二老爷年纪大了,恐怕也生不了女儿了。 至于谢萱,忠靖侯府家大业大,还是能养得起她的。 薛氏略坐一坐后离去。 晚间,纪恒问谢凌云:「正月初一,要命妇觐见么?」 谢凌云一怔,心说纪恒登基第一年,即将改元,正月初一命妇觐见,确实是大事。 「不过,你届时刚出月子,也不知道身体怎么样。」纪恒给自己倒了杯茶,继续说道,「其实,有些祖宗留下的规矩,也不是非要遵守不可。你要是不耐烦见她们,今年就不见。」 纪恒说这话时,有些微不自在。他当日曾说过,不会以规矩束缚她。如今问她这个问题,倒像是逼迫命令她一般。 「今年就不见?」谢凌云心念微动,她细想着纪恒的话,这种事情其实是没法避免的吧? 纪恒跟她商量,说如果不耐烦,可以不去。可他心里是想让她去的吧? 谢凌云想了一想,小声问道:「你想我去么?」不等纪恒回答,她自己便续道:「今年不见的话,明年也要见的,是么?」 她知道这个规矩,无非就是皇后在正月初一接受一品命妇的觐见,然后设宴款待命妇们,期间也说不上几句话。 谢凌云自己对这些不大感兴趣,可她不想教纪恒为难。她知道纪恒为她做了很多,也帮她推掉了不少她不喜欢的事情。这种事又不是很难,如果纪恒想她做,那她做就是了。 他为她付出了很多,她不能什么都不做。感情这种事情,说到底是相互的。 纪恒「唔」了一声,轻声道:「等你身体好了,见一见,走个过场就行。不过,若是实在不想见的话,就找个借口推了吧。反正,初一命妇觐见,好久都没进行过了……」 他祖母早逝,母亲早逝,之前几十年都没有皇后,不也这么过来了吗?恐怕那些命妇们也未必愿意正月初一换上诰命服饰,进宫拜见皇后娘娘。 今日是有人跟他提起了这桩事,他才想起来了,按理她该出现,可他不想勉强她。明明答应过她的。 谢凌云却笑了:「那怎么行?什么走过场?你看我像是走过场的人吗?至少不能丢了你的面子,也不能丢了我的面子。要做呢,就要做好……」顿了一顿,她又说道:「正好,到时候,我也出了月子,见一见大家。我一直不见客,其实也挺闷的……」 纪恒意外于她的话,他又惊又喜,眉眼轻扬,心情很好:「说的是,我的阿芸这么好看,是该让她们看看。」 「好看什么?」谢凌云嗔道,「一点都不好看。」 「谁说的?九天玄女娘娘的徒弟,哪里丑了……」纪恒微笑着反驳。 他看着谢凌云,哪怕她此刻还在月子里,不施脂粉,他也觉得她美极了,身上似乎是在发光。 第三十六章 她方才回答说她愿意去接受命妇们的觐见。他自是欣喜,原本不是多大的事情,只是她的同意在他看来,像是在为他而退让,是为他着想。 他心疼这样的阿芸,也喜欢这样的阿芸。 谢凌云不知道纪恒的心思,更没想到她的这一举动,会让他思绪万千。只是日子总是要过的,在她心里有了纪恒以后,她在做事时,就愿意替纪恒考量。 有时想想,她也觉得好笑。明明当初她说着要自由,不要规矩。怎么嫁给纪恒以后,自由倒是有自由了,只是规矩的话,可也的确守规矩了。 月子难熬,然而真正出了月子之后,时间就像缩短了一般,过得飞快。很快就到了正月初一。 谢凌云早早起床,收拾妥当,去见一品命妇们。 说来她也曾在正月初一随祖母进宫参加过石贵妃设的宴会。一晃都好几年过去了。当时她还是宴上唯二的非一品命妇,现下竟然成了主人。 她不禁心生唏嘘。 今日该有的规矩,谢凌云事先都熟悉过,接见命妇,落落大方,倒也不出差错。——不过,她如今是皇后,即使真有点小差池,也无人追究怪罪。 宴会结束,命妇散去后,谢凌云回了寝宫,在宫人的帮助下,自行褪去钗环,换上轻便的衣裳。 她轻轻叹一口气,心说其实也没什么难的。不是么? 她在宫中不大管事,需要她这个皇后出面的时候也不多。——没嫁给纪恒以前,她还担心过自己无法胜任皇后。可是真成亲了,纪恒继位了,她发现她要做的事情似乎并不多。 宫中主子不多,而且诸事有女官,有嬷嬷,她平时也不用多管。 好像也不难,是不是? 然而,纪恒却对她今日之举大加赞扬,仿佛她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一般,夸得她都不好意思了。 谢凌云只得道:「嗯,那你放心,我以后其他方面也会做好,会像那些贤后看齐,至少要做合格。」 至少不能教纪恒难堪失望。 纪恒却摇了摇头,笑道:「阿芸,你不必想太多,你做的很好了。而且,你有很多是那些贤后们也做不到的……」 「嗯?」 纪恒一笑,低声说道:「你忘了父皇那日的夸赞么?你有大贤德,和她们都不同。」 这两天,他也在想,阿芸本来就是特别的,无需强求她跟别人一样。没有人是十全十美的。她武艺惊人,能授人武艺,能立下军功。这都是旁人所不能及的。这些,足可以弥补她其他方面的一些不足了。 他还是希望她能快乐些,能顺着自己的心意。 毕竟,他当日答应过她的,不会给她束缚。 纪恒揽着妻子的肩,慢慢说着自己的想法。 谢凌云倚在他怀里,心里想的却是,或许,这就是阿娘说的,夫妻之间要互相体谅,互相理解? 她想为自己、为纪恒做些什么,纪恒却想着要她自由快乐。她心底蓦地一软,脑袋一低,回身抱住了纪恒。 「怎么了?」纪恒一愣,不大理解她这一举动。 谢凌云声音极低:「纪恒,我突然觉得我好像离不开你啊……」 没人的时候,她越来越习惯于这些直白的告白,而纪恒每每听了都是一阵心潮澎湃。 纪恒轻轻「嗯」了一声,嘴角微微翘起,好一会儿才道:「我也是。」 他手上渐渐用力,轻轻低了头,准备去寻她的唇,却听宫人道:「皇上,娘娘,小殿下醒了,正哭呢……」 「啊?」谢凌云一惊,下意识推开纪恒,站起身来,「怎么哭了?」 她的孩子脾气很好,同她小时候特别相像,极是乖巧,很少哭的。 这时奶娘抱了天天过来,谢凌云忙接在怀中,见孩子哭声已止,但面上仍带着泪珠,不免心疼。 她轻轻拍孩子,柔声哄着。 奶娘在一旁,脸上堆着笑:「小殿下方才是饿了,吃了奶,就好多了。这不,娘娘一抱啊,就更乖巧了。」 谢凌云只笑了一笑,并没有接话。 纪恒接了一句:「确实。」——他听说他小时候很闹人,可没儿子这般懂事。 待天天睡着,已经是一刻钟以后了。奶娘轻手轻脚抱了小皇子去休息。 纪恒这才又说道:「不早了,咱们也该歇了。」 谢凌云嗯了一声,自去洗漱收拾。 时光流转的极快,这一年春,礼部尚书再一次诚恳建议皇帝选秀以充实后宫。 这一回,尚书大人不提朝堂,只称该选有贤德的女子辅在君王之侧,这也是祖宗留下的规矩。 纪恒对此颇为厌烦,又不好发作。于是,他只回道,选秀劳民伤财,不如将这银钱省下来,充实国库。 比起后宫,他更希望国库可以充实一些。 后来大家也都发现了,这位皇帝陛下,似乎很排斥选秀,俨然一副对女色不感兴趣的样子。若非后宫里早早储着一位皇后,大伙儿都要怀疑,皇帝是不是不近女色了。 咦,说起来这位皇后娘娘,大伙儿不免又有新的想法。这皇后娘娘可是上得战场,力能扛鼎之人。莫非是皇帝惧内? 嘿,一国之君也惧内,不免让人笑话。 皇帝惧内,这可要不得。前朝就有皇帝惧内,不敢随便宠幸其他女人。而且因为那个皇后偏爱某一位皇子,还影响了储君的废立,几乎动摇了国本。 民间百姓惧内,不过当个笑话,大伙儿笑一笑就过去了。但是皇帝惧内,可就不得了了啊。 后宫干政、外戚专权,可都是能动摇国本,殃及江山社稷的大事啊。 一时之间,还真有臣子上折子,言之凿凿,帝王之爱,在博而不在专。皇后是一国之母,可敬而不可宠……前朝旧事万万不可在本朝上演啊! 纪恒看着奏折,内心一阵无力。这都什么跟什么,他只是不想纳妃,怎么就跟他要毁掉江山社稷一般? 阿芸虽然是三品昭勇将军,可阿芸又对朝政不感兴趣。他也没有提拔、重用谢家,后宫干政、外戚专权,动摇国本,威胁社稷…… 这些人还真敢想! 纪恒微怒,留中不发。他固然知道帝王无家事,但是整日里只知道盯着他后宫那点事儿的朝臣们,只能说太闲了。 在朝堂上暗暗敲打一番,寻一些事情给他们做,他们还真闲了一段时日。 纪恒暂时松了口气,得想个好法子,最好一劳永逸才是。 谢凌云知道这些,已经是月余以后了。她也不避嫌疑,直接向纪恒求证:「纪恒,真的有不少人劝你选秀吗?」 「唔,也不算很多。」见周围并无外人,纪恒也随意一些,他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嫩嫩的,滑滑的,他爱不释手,「有那么几个。也是奇怪,他们家里又没有适龄的姑娘,这般热衷于此事做什么?」 谢凌云「哦」一声,随口道:「可能闲着没事呗。」 比起那些大臣,她更在乎的是纪恒的态度。她知道纪恒重诺,也知道纪恒在乎她。纪恒的所作所为,让她心里甜甜的。 纪恒松开了捏着她脸的手,颇为赞同地道:「是,的确是太闲了,他们。」 第三十七章 谢凌云笑了一笑,轻轻踮起脚尖,在纪恒唇上印下一吻:「我们跟他们不一样,我们不闲。」 「嗯?」纪恒挑眉,「你是在暗示我么?」 谢凌云红了脸,摆手:「没有,没有……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然而,纪恒却扼住了她的手腕,声音低沉暧昧:「阿芸,好阿芸,我把那些都拦下来,你就没什么要跟我说的?」 谢凌云左顾右盼,就是不看他:「有啊,有啊,纪恒言而有信,一言九鼎,是大大的好人。」 纪恒又好奇又好笑,口中却一本正经道:「今晚咱们继续练习点穴吧」 谢凌云脸颊发烫,朝霞喷薄而出。她自是知道纪恒什么意思,她不开口,也没任何动作。 「嗯?」纪恒轻轻推了推她,「阿芸?」 谢凌云斜了他一眼,然而她面如朝霞,端丽明媚,无一丝威胁之态,反倒更添妩媚,自然也起不到任何威慑作用。 不过,她终究是点了点头。 谢凌云不大喜欢那群没事就盯着后宫找茬的大臣,她想不明白,明明她当日立下大功时,他们夸赞她也不乏溢美之词。怎么纪恒不同意选秀,他们就一股脑认为是她在从中作梗? 她能说她在成亲以后,从来没有就这个问题胁迫过纪恒么?是纪恒信守承诺,而非她暗地搅和。——虽然她的确善妒,无容人之量。 秋天时,太上皇帝要去围场狩猎,他练了几年的功夫,自认为已经小有所成,不惧豺狼虎豹,可以在围场大展身手。 原本太上皇帝只想带几个随从前去,谁知此事竟给襄城公主知道了。襄城公主一阵撒娇卖乖,也要跟着同去。 襄城公主也去,那自然要再多带些人手了。 随行人员有些多,多到纪恒也知道了,他看近日不大忙碌,能抽出身来,心想不如带上阿芸,也闲散一天。 太上皇帝听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悠悠然道:「你既然也想去,那不如带上一干朝臣,算是君臣同乐。以前也不是没有先例。」 秋季狩猎,在本朝也算是旧俗了,并不新奇。 纪恒略一寻思,点了点头。 听说要去围场狩猎,谢凌云颇为兴奋。她虽然习武,可还真没打猎过。上辈子听人说过,武林中人有打野鸡、打野兔、甚至是打野猪的,甚是艳羡。没想到她自己也有打猎的机会。 「你要带着大臣们一起去么?」谢凌云忽然想起此事。 纪恒点头:「嗯。怎么?」他心想,她是不是不大高兴。他略一沉吟,说道:「这回先去看看,你如果喜欢的话,改日咱们再去,只咱们两个,再无旁人的。」 谢凌云摆手:「我不是说这个啊……」 她搜寻出自己昭勇将军的三品武将官服来,笑道:「既是同众位大人们一起,我就应该做我的昭勇将军才是啊。」 纪恒神情微滞,得,她还记得她的昭勇将军呢。 他想了一想:「随你,反正是去打猎,你看什么方便,就穿什么好了。」 什么方便?比起皇后的服饰,自然是这官服方便了。 谢凌云对即将到来的狩猎期待万分。 这日,秋高气爽。 谢凌云带着若干宫人、天天和奶娘虽纪恒一同出发。 围场中的猎物长的肥肥壮壮,见了人后,惊慌失措,和谢凌云想象中厉害无比的飞禽走兽,相差太远。她不免有一点点失望。 不过,她不想拂了纪恒好意,虽兴致缺缺,却也努力做出兴致勃勃的样子来。 她轻而易举捉了鹿,看着小鹿惊恐的眼睛,觉得无趣,就又丢开手。 谢凌云也不考虑捉到多少猎物,只是自己在那边玩儿自己的。 今日众臣的注意力都在太上皇帝、皇帝和皇后身上。 太上皇帝退位以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健壮起来,跟以前中年文弱书生的形象,相距甚远。 因病而退位?你见过谁疾病缠身,还能策马飞奔,把他们甩在身后的?身染疾病,还能拉开铁弓,箭箭射中猎物的? 这真是太让人意外了。 有年纪大的臣子,回想起太上皇帝还在做太子时的场景。那时太上皇帝与魏王、齐王等人一起狩猎,结果都不大好看。也不知是那时故意隐藏实力,还是近来突飞猛进太过厉害。 太上皇帝厉害,皇帝丝毫不逊于自己的父亲。少年帝王,英姿勃发,不说是皇帝,说是少年将军,恐怕也有不少人相信。 皇帝还在笑着同他们招呼,异常诚恳的模样:「大家不用拘礼,围场之中,谁猎到就算谁的。」 众臣子沉默不语:谁跟你拘礼了?看见猎物,就被你们给抢了。这可真不是咱们拘礼啊。 至于皇后,那就更奇怪了。她今日竟然穿着一身三品武官的服饰来了围场,她刚出现时,不少人在心里评价:「不伦不类」。——身为妇人,却穿这种服饰,真是不当啊不当。 不过她的装扮倒教人想起了她还是三品昭勇将军这件事。 谢凌云不辜负将军的身份,也不知她使了什么手段,竟能徒手活捉鹿。然而大家还未来得及惊叹,她却摸了摸鹿的脑袋,对鹿说了什么后,就将鹿放了…… 还真是恣意任性呢。 今日狩猎的大臣们都不曾见过谢凌云在疆场生擒莫勒时的场景,可是今日看见她活捉鹿,想象力丰富的,不免就联想到了那一场景,心绪复杂。 这不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是个能拳打猛虎,生擒公鹿的主儿。她穿武官服饰打猎,看着还算顺眼。若是真做皇后装扮,在这边搜罗猎物,教他们这班臣子,面子往哪里搁? 说起来,这是大齐百十年里,第一个亲自动手打猎的娘娘了吧? 以前娘娘们都是点缀,或许说话好听,得宠,能得到一两张兽皮或是一碗野味做赏赐,那就是极大的荣宠了。 像皇后娘娘这样的,还真是少见。可是,你说她可怕吧,她还真不吓人。她虽然穿着三品武将的官服,但是容颜端丽,气质高华,说是九天玄女的亲传弟子,也说的过去。 可是,真的很奇怪啊。 不止是她,连太上皇帝与皇帝都瞧着跟大家不太一样的样子。 以前皇家狩猎,那都是先将野兽围起来,或是驱赶到一处,专门给大家收拾。这回皇家的几个人勇猛得让他们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 甚至是十二岁的襄城公主都颇有巾帼不让须眉之风。 太上皇帝甚是得意,他指着自己的猎物,对群臣道:「如今朕上了年纪,身体不好,风采不及当年,让诸卿见笑了……」 他的猎物可不少,甚至还有一只不大不小的虎。 众臣忙否认,称太上皇帝英勇神武不减当年。但是有年纪大的老臣心中颇觉尴尬。太上皇帝还做太子时,谁不知道他在狩猎一道上远不如魏王? 或真心或假意,开始有大臣向太上皇帝讨教经验。 太上皇帝哈哈一笑,也不藏私,只说自己近来习武一事。在帐中休息时,太上皇帝兴致上来,指了一名颇为壮硕的大臣,要与对方比力气。 所谓的比力气其实不过是掰手腕。 那位大臣心里正琢磨着要如何输得漂亮。——既不能放水太明显让太上皇帝察觉,也得让太上皇帝获得胜利。 第三十八章 老实说,这有些难度。 可惜,当两人手掌交握时,他敏感察觉到不大对劲儿。他深吸一口气,刚一发力,就被太上皇帝一下子将手掌扳到了岸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太上皇帝哈哈一笑:「哈哈,罗爱卿,你也不必刻意隐藏实力。拿出全部力气来。」 罗大人默默擦拭掉额头的汗,异常诚恳:「臣惶恐。」 围观群众略带鄙夷的眼神,让他心中窝火而又委屈。他没有故意相让啊,他不是屈意奉承,有心谄媚啊,他是真的不及太上皇帝。 不信,换你去试试! 罗大人撸起了袖子,活动活动手腕,再次与太上皇帝手掌交握。 这次输得更快了。 太上皇帝拍一拍他的肩膀:「年轻人,这样可不行,还没朕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力气大。今日,朕就罚你多吃一碗野味!」 「臣遵旨。」罗大人只得应道。 太上皇帝环顾四周,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这才又转向罗大人,皱眉道:「朝廷让学的武艺,你都学过么?」 「什么?」不止是罗大人,其余人等也一脸惊讶。 太上皇帝站起身来,说道:「朝廷派人传授的武艺,诸卿身为朝中重臣,竟无一人去学么?」 他说这话时,面无表情,语气平平,但是莫名的就给人一种森然之意。 重大臣面面相觑,无一人回答。 ——确实,朝廷派专人教百姓修文习武,他们身为朝廷中人,自然是知道的。但是他们还真没把这事真正放在心上。历来都是重文轻武,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大家下意识地就以为朝廷的重点在于普及文字。至于武艺,他们都已经是朝廷官员了,难道还需要像山野村汉一样,去挥汗如雨去学习吗? 太上皇帝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这是当时的太子妃,现在的皇后娘娘在梦中经九天玄女娘娘传授所得。或许不及仙人之术,但是强身健体不在话下。朕不过练了两三年,结果如何,大家也都看到了……」 他也是一时兴起,提起了此事。原本他挺谦虚地想着他没比别人强上多少,但是结果教他意外了。 太上皇帝真情实感觉得武艺不学太浪费了,明明也花不了多长时间的。前两年他还不觉得怎样,这几年越发觉得会些武艺挺好。 太上皇帝想让大臣们明白他的苦心,不过他也明白这种事情勉强不得。他让侍从将他的猎物收拾了,赏赐给大臣。 果真自己打的野味就是比较香。 出来打猎对谢凌云而言,是一次颇为新奇的经历。在宫墙外,看蓝天白云,看绿树清水,这感觉着实不错。只可惜不常有。 他们在外狩猎,只歇了两日,就回宫了。 纪恒看出谢凌云有不舍之意,笑了一笑:「你什么时候想来,可以再来的。」 谢凌云斜了他一眼:「罢了,反正我也不打猎。」她以后有空,还不如自己出宫走动呢。嗯,还可以带着天天。 这次围场狩猎时间极短,除了太上皇帝等人,大家都不算尽兴。但这次狩猎,让重臣渐渐形成一个共识,皇帝的家事,如非必要,还是不插手的话。 太上皇帝明明身体康健却甘愿退位,悠然自得地做自己的太上皇。皇帝明明是万圣之尊,却颇为惧内。皇后娘娘一介女流,却能生擒敌国王子,做了万千男儿都做不到的事情…… 兴许是他们与旁人不同吧? 现下皇帝没有重用外戚,皇后也没有要插手朝政的意思……或许大家可以不那么急着出头非要急吼吼地要皇帝广开后宫? 反正皇帝已有子嗣,又不大欢迎旁人管他的家事,何必去龙头上薅龙须呢? 纪恒发现这回狩猎归来,上折子请他选秀的人渐渐少了。他悄然松了一口气,心想:果真大家没那么闲,不会眼睛不眨地盯着他的后宫。 这正合他的心意。 寻常人家的幸福,其实也挺好的。他和阿芸,完全可以像民间夫妇那般,一处坐卧。 纪恒的祖父还在世时,曾规定三年一选秀,纪恒的父亲继位后,寻了借口没再延续。到纪恒时,群臣不提,他也就不提。群臣提起,他则也找借口推了。 初时纪恒还找一些冠冕堂皇颇为正经的理由。诸如「民间尚有困苦之百姓,朕实在无心选秀」、「今年黄河发洪水,民不聊生,无心选秀」…… 后来,他也懒得找理由了,直接随口说一句「昨夜做了一个梦,先祖说后宫不宜添人」就打发过去。 谁还敢质疑大齐的先祖不成? 皇帝的态度太明确了,能在朝堂混的,不会没有这点眼色。 纪恒刚继位前几年时,有不少臣子还热情满满地建议选秀添人,与纪恒斗智斗勇,或是表明自己坚守祖宗规矩。后来大多数都累了、倦了、放弃了。 大齐幅员辽阔,人数众多,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还真没那么多功夫盯着皇帝的后宫那一亩三分地。 历来皇帝充实后宫,不过就为那几个目的:平衡朝堂、绵延子嗣。——反正皇帝肯定不好色,即使好色,那也是有原因的。 至于平衡朝堂,如今朝堂还算稳定,并无朋党之说。至于绵延子嗣,皇帝大婚后,已有一位皇子。 大皇子为人聪敏,且颇为康健,小小年纪就显示出非凡的本事来。 听说皇后娘娘又一次有孕了。帝后恩爱和谐,想来皇嗣肯定不缺。 若朝堂和皇嗣都无任何问题的话,那也确实不必多事。 这几年,有太上皇帝和皇帝两尊大佛镇着,朝中一切正常。 谢凌云初时不管后宫事,她虽然拿着皇后印,但是只是在最后关头用印而已。宫中的琐事,由几个闲不住的太妃娘娘商量着来。 不过在后宫待的久了,耳濡目染,一些事情,她也能处理。毕竟当年未出阁时,管家之道,她也学过的。 身为后宫之主,她自然不用事必躬亲,只需要统筹大方向就行,具体事宜自由下面的人负责。好在皇后娘娘名声在外,无人敢欺瞒于她。 还未成亲时,谢凌云曾想过等她嫁给纪恒后,可以闲了就换成男装在街上闲逛。就算不能行走江湖,也能在京中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可是,真成了亲,她才发觉也没那么容易。诚然纪恒不束缚她,她想出宫,无人管得住她。但她自己出宫几次后,也觉得无甚趣味。 她有不少要忙碌的事情,她要修改武功,她要教宫人武艺……后来她有了孩子,孩子更是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一时间,她觉得没有什么比天天更重要,甚至纪恒在她心里都退了一射之地。 她每日忙碌,有时自己都忘了自己想要出宫的事情。不过,闲下来时,她会带了天天到外面走走。 她不想天天就这样在宫墙内长大。 纪恒知道她的日常,并不干涉。有时候,纪恒政事不忙,也会陪了他们一起出去。 用纪恒的话说,他们这是到宫外去躲清闲。皇宫很大,但是比起外界,终究还是太小。 天天三岁时,谢凌云再次有孕。纪恒颇为兴奋。 第三十九章 这一次,从太医确诊开始,纪恒就严盯紧守,每日不忘叮嘱她,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谢凌云忍不住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倒比阿娘还啰嗦一些。」 纪恒一噎,半晌方道:「说我啰嗦,我这是为了谁?」 谢凌云笑笑,柔声道:「为了我,为了我。你继续说吧,我都听着呢。」说着笑意盈盈,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来。 这几年在宫里,不知不觉中,她的性子也改了一些。而且她心中既然有纪恒,她也就乐意说话要纪恒开心。——他对她很好,每日也累,她又何必惹他不快,自己也难受呢? 过日子嘛,开开心心多好。 反正她一直以来都知道该怎么对自己在乎的人好,怎么让自己在乎的人高兴。 他们成亲多年,除了刚成婚那两日,后来就没红过脸,没拌过嘴。这固然是因为纪恒体贴她,尊重她,这也跟她自己有关。她心里自有一套跟纪恒的相处之道。 谢凌云虽然会武功,但内心还是偏柔软。如非必要,她甚少与人争执。 她跟纪恒是少年夫妻,感情原本就深厚,后来共经不少大事,感情更进一步。兼之他们中间又无其他人插足。成亲数年,感情只增不减。 谢凌云第二次有孕时,薛氏进宫陪伴女儿,小住了几日,终于放下心来。——她之前总觉得阿芸单纯憨直,又莫名任性,担心阿芸长不大,不适应后宫。但是就近观察几日,她发现她自己多虑了。 或许阿芸这一辈子都学不会长袖善舞,也不是那种八面玲珑的人。但是阿芸身居高位,需要应付的人原也不多。而这几人中,太上皇帝对阿芸很是喜爱,就跟对自己亲生女儿差不多了。皇帝纪恒更是将阿芸当成了心头宝…… 其实,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不是么? 薛氏感叹道:「阿芸是有福气的,比娘有福气。」 谢凌云只是笑:「谁说的?阿娘才有福气,不然怎么会有我这般好的女儿?」 谢凌云初时内心深处不大乐意听别人夸赞她有福。她这一切又不是老天给的,怎么算是有福呢?不过后来年纪渐长,她逐渐也接受了这个说法。武功是前世就学的,可以不算,这辈子有父有母有纪恒,可不是她的福气么? 薛氏只作不曾听见女儿的话,只暗自祈祷,愿这一次阿芸再生下一个皇子。 不是她不喜欢女孩儿,只是阿芸如今身份特殊,皇子总是不嫌少的。 或许是薛氏的祈祷没起作用,谢凌云这次怀胎十月,分娩时却是一个小公主。 薛氏心中遗憾,只好寄希望于下一次,但是宫中几位主子却颇为欢喜,尤以太上皇帝为甚。 太上皇帝有了孙子后,就盼着有个孙女。尤其是小公主刚出生时白嫩嫩、胖乎乎,头发浓密,比天天刚出生时好看多了。 纪恒也很喜欢这个女儿。在他看来,在皇家,长子和次子之间最好有个年龄差。这胎是女儿挺好的。 他笑着问谢凌云:「姑娘的乳名叫什么好?」 谢凌云眨了眨眼,迟疑了一下,答道:「星星?」 「嗯?星星?」纪恒一愣,「为什么叫星星?」 谢凌云摇头:「不为什么。就是突然想起来的。你问我叫什么好,我就说叫星星啊。」 她原本想叫辰辰的,可是那次纪恒说了,不能叫纪辰,跟纪忱同音不好。那就叫星星吧。 纪恒笑笑:「也好。」 于是大公主的乳名就定成了星星。她长大后想了好久,也没想到她怨念了十多年的乳名是这般来的。最开始,她还想当然地以为是因为她出生在夜里,那夜的星星特别亮,她才得了这个名字呢。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美好的误会。 生下一子一女后,谢凌云的生活比先前更忙碌些。不过,有奶娘嬷嬷,她也不会忙到哪里去。星星两岁时,谢凌云还又改了一套枪法。 但是这次因为有两个孩子,她也不好再去军营亲自传授,就在宫中,教给小南小北等人,再由他们传给军中将士。 京畿大营、边关大营、其他各处营地…… 这几处军营都见识过皇后娘娘的威力,听说是她新教的,无不认真学习,反复演练。 军中士兵进步很快,但是民间百姓的一年两年,效果还不甚明显。 只是纪恒在做监国时,曾下令民间百姓学读书武艺。后方便教学,干脆在民间增设学堂。学堂学子学艺的内容由四书五经增添至文学、武学……后来随着发展,又出现算学、农学等。 数年后,夷狄单方面撕毁合约,再次找了借口南下。 然而这一次,他们初一进攻,就被打得落花流水,落荒而逃。 捷报传至京城,纪恒哈哈一笑,下令重赏三军。他急着向阿芸分享这个好消息。 当年他们就曾说过,当时与夷狄作战难分胜负,可是再过几年,夷狄就不再是他们的对手。事实果真如此。 谢凌云知道后也很高兴,但同时她又有些遗憾:「可惜民间武艺还是不大行。」 她最初的本意是要军队不惧外侮,百姓身体康健。前者现在看来是做到了,可后者效果不大理想。 纪恒安慰她:「反正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一点一点,总会变化的。」 谢凌云笑笑,点了点头。她心里还有一件事,那就是她其他的功夫。她没找到几个真正让她放心将一身武艺尽数传授的人。 毕竟这里不同于她的上辈子,若真有人学了她的武艺,绝对可以无敌于天下。可那人若为善,也就罢了。若为恶,那就太可怕了。 对挑选徒弟这一点,谢凌云极为慎重。 纪恒又道:「不过,再过几年,应该会能看出效果。」 谢凌云「嗯」一声,点了点头。 这回大胜,纪恒虽然不明说,可是朝中大臣多半也知道皇后娘娘功不可没。谁不知道皇后娘娘教导军士武艺的事情?以前军队战斗力如何,大家心里隐约也都有数。 尽管不少大臣都对太上皇帝所说的「皇后谢氏是九天玄女娘娘的亲传弟子」一说嗤之以鼻,表示不相信,但是他们又找不出其他的合理解释,也就勉强接受了这一说法。 不过在民间,这种说法几乎要占据了主流。 谢凌云不知道的是,她在民间威望极高,甚至还有人将她神话,仿佛她真是九天玄女派下界来振兴大齐的。 这是天佑大齐。 谢凌云只是从襄城公主那里,得了一些以她为原型的演义、话本。最开始,她看得认真,还受了一些影响,再后来,完全就当作是看不相干的故事了。 那些话本子里都将她描述得极为厉害,而且是文采武功俱都十分出色,完全可以说是美化了的她。 唯一让她不满的是,每每话本子里都要给她和纪恒中间添那么一两个人。或是她根本不存在的妹妹,或是什么狐妖艳鬼之流。而且还都要她温柔大度,要主动给纪恒选妃纳小。 这教她啼笑皆非。她甚至怀疑,是不是在那些写话本子的人眼里,她只有主动给纪恒纳小才算是贤德,才算是完美? 第四十章 纪恒对此只是一笑:「理他们做甚?不过是些不入流的话本子,教人解闷的。阿芸真该在意的,是后世史书的评价。」 「史书?」 「是啊,阿芸在史书上肯定有浓重一笔。」纪恒笑笑,「后人评说,那才是阿芸该在乎的。」 谢凌云却道:「史书么?其实也没什么。」她自己无愧于心就好了。是非功过,后人评说,她又不会知道。 她慢慢啜了口茶,狡黠一笑:「纪恒——」 「嗯?」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最在乎的是你?」 「……」 谢凌云看着他,微微歪了歪头,她并不在乎旁人评价,她如今在乎的是她的身边的这些人。 好在,她在乎的人都很好。 丫鬟小蝶匆匆忙忙赶来,来不及平复呼吸,就在她耳边说道:「姑娘,出事了。」 谢蔳悚然一惊,手里端着的梅子酒微微晃动,有两滴洒在她的裙裾上。她定了定神,放下杯子,神色不变,低声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小蝶眼圈儿红红的:「我的好姑娘,您快去看看吧,那边出大事了!有人看见吴家二少爷和范家小姐……哎呀,反正,您看看就知道了。」 一听到「吴家二少爷」同别的女子名字连在一起,谢蔳的神色就有些不对。吴二郎名唤吴璋,是二婶李氏娘家嫂子的娘家侄儿。吴家和谢家的关系已经很远了,算不上正经亲戚。但是吴二郎和谢蔳的关系,并不一般。 谢蔳跟吴二郎自幼相识,年纪相当。一个是京中有名的才女,一个是京中有名的才子,兼之又勉强称得上亲戚,年少时书信来往过几次。虽然他们的书信都是讨论学问,但是少年男女诗文相和,不免有几分暧昧缠绵之意。 双方的长辈对此喜闻乐见,商量好只等她及笄,就定下他们的亲事。 今日是李家李夫人的寿辰,谢蔳随家中长辈来道贺。她知道今日吴二郎也来了,但是她并没有见着他。——在这样的场合下,他们也不好见面。 小蝶说的含糊不清,谢蔳听在耳中,不免心惊。然而她也不能像小蝶说的那般,直接过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老老实说待在原地。 不过,很快她就知道了。 今日宴席上,吴二郎被人灌了几杯酒,他不胜酒力,略饮了几杯就醉了。有丫鬟带着他,去厢房休息。 没想到,厢房里却有另外一个更在更衣的姑娘。 他下意识要回避,那姑娘瞧见他后,尖叫一声,顿时涌现出好几个人,正好看见这一幕。 范家大姑娘衣衫不整和一个青年男子共处一室。 在别人家做客,发生这种事情,还闹得不少人知道。 唯一补救的方法,就是吴二郎娶这个姑娘。 吴二郎额头冷汗涔涔,面对名声被毁、要以死明志的范家大姑娘,他别无选择,当时就表态愿意娶范氏为妻。他会回去禀明父母,择一良辰吉日,去范家提亲。 待此间事了,他才猛然想起谢蔳来。他要娶范家大姑娘了,蔳娘怎么办? 他和蔳娘自小相识,长大后也有往来。他们虽然未曾挑明,但是他们双方都很清楚对彼此的情意。两边长辈也心知肚明,几乎都已经默认了只等蔳娘及笄,就定下来的。 他如今要娶范家大姑娘,那蔳娘怎么办? 吴二郎闭上眼,眼前蓦然浮现出谢蔳的容貌来。谢蔳生的好,又有才气,明明端庄大方,可是自有一股潇洒袅娜之态。他所识得的表姐妹中,再没有能胜她分毫的。他常常自羡运气好,没成想,到头来竟出了这么一桩事。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蔳娘。 谢蔳随着人群,远远看着吴二郎,内心一片茫然。 没多久,她就听说吴家和范家结成了亲家。 她挥退丫鬟,将两人先前的书信尽数烧掉了。——前几年,两人书信往来,信件并不算少。虽说兄妹相称,讨论文字,坦坦荡荡,并无可避人之处。但是,现下很明显,这书信已经不适合再留着了。 吴二郎曾随着姑母吴氏来忠靖侯府看望二太太李氏。李氏传话给谢蔳,说吴二郎要见她。 谢蔳毫不犹豫就拒绝了。事已至此,即使见上一面,又能如何呢?更何况,吴二郎已然是别人的未婚夫婿,他们又不是正经的表兄妹,应该避嫌才是。 她病了一场,不算严重,不过是借着养病的由头数月不见客。 手帕交卢馨月告诉她,吴家和范家的亲事定在年前,又吞吞吐吐转达了吴二郎致歉的话语。 「蔳娘,他说是他对不住你,让你找个好人嫁了吧。」 谢蔳微微昂起了头,并不说话。半晌才轻声说道:「我知道的。」 他们无媒无聘,又无婚约,她有什么理由替他守的?他既娶了旁人,那她也嫁别人好了。 谢蔳及笄后,谢家很快就给她定下了一桩看起来还不错的亲事,是连家的公子连岳。连岳比她大了两岁。她听大哥怀仁说,连公子文质彬彬,待人和善,是个良人。 连公子的确是个良人。他们成婚后,相敬如宾。虽然婆婆偶尔会刁难一二,但是丈夫体贴,帮了她不少。可惜的是,成婚后才一年左右,连岳就染上了重病。 谢蔳端汤奉药,细心照顾,然而连岳还是撒手离去。谢蔳年纪轻轻便做了寡妇。夜深人静时,她也会精神恍惚,想老天真是薄待她。差了那么一步,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结果。 她的母亲王氏抱着她哭泣不止,说不该给她许下这么一桩亲事,说若是嫁给了吴二郎,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谢蔳却摇摇头:「娘,说那些都没用的。是命,都是命。」 她替连岳守着,想着过几年,再从连家旁支过继一个孩子在膝下,亲自抚养,这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她的公公外调,会远离京城。谢家跟连家一商量,说她年纪轻轻,原不必如此。连家也是厚道人家,准许谢家接了她回家去,在娘家也是一样的。 于是,谢蔳再次回到谢家。这一回,她不再是谢家娇养的千金小姐,而是丧夫的寡妇。她不再住回自己原本的房间,让母亲另寻了一处院子,每日青灯古佛,不问旁的事情。 刚回娘家时,她也曾跟着祖母卫氏去上香,默默祈求来世幸福。然而,让她意外的是,她竟然遇见了范氏。 看见范氏的第一眼,谢蔳下意识转头就走,不防竟被范氏给叫住了。 「谢二姑娘!」 谢蔳脊背挺直,口中却道:「你还是叫我连少夫人吧。」她缓缓转身,动一动唇,颤抖着唤出那句:「表嫂。」 范氏面上笑容微僵,她勉强笑了一笑,让身边丫鬟后退。她则缓步上前,轻声道:「你别叫我嫂子,我,我叫你蔳娘吧。我,我知道你怨我……」 「表嫂误会了,我没有。」谢蔳笑笑,矢口否认。 「你怨我占了你的位置,怨我抢了二郎。我,其实我……」范氏语速极快,「我知道我欠你一句对不起……」 谢蔳垂眸,心里一声长叹,然而说出口的却是:「表嫂在说什么?什么对不起的?哪有什么对不起?」 第四十一章 范氏上前一步,直接抓住谢蔳的两只手,急切地道:「对不起,蔳娘,你别这样。咱们都知道的。其实我,我当年我也不知道。我也是被人陷害,我没有要跟你抢的意思……」 谢蔳挣出手来,温柔一笑:「表嫂说的什么话?什么抢不抢的。是你的就是你的,没有抢这说法……」 「是我的就是我的,可是,二郎他不是我的。蔳娘,我知道的。他心里记挂的人是你,真的是你……」范氏苦笑,「他根本就不想娶我的。你过得不好,他也不好受。我有个想法,不知道蔳娘同不同意。」 谢蔳不愿意再听这些,她和吴二郎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如今吴二郎已有妻子,范氏说这些话又是什么意思?她肃了面容:「表嫂,我今日是跟着老太太上香,我出来透透气,也该回去了。」 她转身欲走,却被范氏扯住了衣袖。 范氏言辞恳切:「蔳娘,你可愿跟我娥皇女英共侍一夫?你虽然没有正妻的名头,可是吃穿用度都会和正妻无异。我会善待你,二郎也会……」 谢蔳万料不到范氏竟然会说这样的话。她胸膛剧烈起伏,身体微微发颤,冷然说道:「我不愿意。」她神色稍微和缓了一些,轻声说道:「谢表嫂好意,可是谢家,断没有给人做小的女儿。」 她抽出袖子疾行,听得范氏在身后道:「难道你要我让出正妻之位吗?」 谢蔳气愤之余竟忍不住轻笑。她扭过头,一字一字道:「我无心搀和你们夫妻的事情,对吴家少夫人的位置也不敢兴趣。先夫亡故,我没有再醮的念头。」 自此事以后,她几乎不再出门。 她隐约听说吴二郎与范氏感情并不和睦。对此她毫不奇怪,吴二郎的性子,被迫娶一个自己不想娶的女子为妻,又能有多欢喜? 吴家夫妇如何,同她有什么相干?或许吴二郎对她而言,仍有特殊意义。但这不代表,她想再与他纠缠。 她一孀居妇人,只要安安稳稳度过此生就可以了。其余的,不去想,也不能想。 后来,四叔一家进京。 再后来,出了谢萱和孙叔宁一事。谢萱在祖父祖母面前,提出让她谢蔳代其嫁给孙叔宁…… 谢萱这想法的确无稽,也没被采纳,但是谢蔳的母亲王氏却由此想到,是该给女儿再找户人家了。 谢蔳还年轻,难道真要就这么青灯古佛过此一生么?当年新鲜水灵名动京城的姑娘,就要这么苦哈哈地捱日子么? 王氏抱着女儿一通痛哭,先是埋怨吴二郎,后是埋怨丈夫眼光不行,最后又感叹女儿命苦…… 谢蔳终于有了松动之意,愿意再走一步,只是她有个要求。再醮的对象,必须经过她的同意。 王氏哪有不允之理?当即说道:「正是这么说的,出嫁从夫,再嫁从己。你想自己做主,那就自己做主。怕只怕你眼光太高……」 谢蔳摇了摇头:「娘,我心里有数的。」 她如今年纪不小了,又是再嫁之身,恐怕也没什么可挑的。 然而谢蔳答应母亲之后,才知道吴二郎的妻子范氏难产离世,一尸两命。 母亲王氏、婶母李氏纷纷表示她可以同吴二郎再续前缘了。说这是天意,老天都看不得她孤单,这是老天在为他们牵线…… 可是,谢蔳不同意。 她要再嫁,嫁谁都可以。但是那个人不能是吴二郎。 对吴二郎毫无情意么?自然不是,但是就是因为还有情意,她才更不能嫁给吴二郎。 王氏很是无奈,不理解女儿的固执:「你说他有哪里不好?若是你嫌弃他娶过妻,可你自己也是嫁过人的啊。你凭什么嫌弃他?」 「不是嫌弃,娘,不是嫌弃,是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儿。」 如果没有当年的旧事,谢蔳及笄后,自然会穿上嫁衣,嫁给吴二郎为妻。他们相识多年,又曾书信往来,彼此性情也都了解,他们肯定会恩爱美满。 可是,偏偏中间出了那么一场事。他娶了旁人,她也嫁过旁人。她不认为他们还能在一起。 破镜重圆的故事,她其实并不喜欢。 谢蔳没法给母亲讲清楚明白,她只能坚持自己的想法,她再嫁的对象,不能是吴二郎。 除了他,是谁都行。 王氏气得不轻:「谁都行?你话别说太满。」 没过多久,王氏就问女儿:「安定伯罗方,也可以么?」她瞅了女儿一眼:「罗家有提亲的意思。」 谢蔳微愣,安定伯罗方么? 安定伯罗方以丑出名,听说曾吓死过新婚妻子,还吓跑过小妾。容貌丑陋恐怖,可见一斑。不过听说罗方人不错,对下宽厚,且家中人口极为简单,除了他,再无旁人。 然而谢蔳想了一想,却道:「可以。」 「什么?!」王氏疑心自己听错了。 却听谢蔳又一次说道:「我说,罗家可以。」 王氏深吸一口气,半晌方道:「你,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啊——」 放着有才有貌的吴二郎不嫁,却愿意嫁给丑陋的罗方,也不知道蔳娘心里是怎么想的。 王氏原本只当女儿是赌气,可后来渐渐发现并非如此。蔳娘是真的不想跟吴家有瓜葛。 这孩子,真是怪脾气。 打听了安定伯,得知此人虽然相貌丑些,但是人还不错,家里也确实没有乱七八糟的关系。只是连帮衬的人都没有,也不大好吧? 王氏与丈夫商量,谢衍却不以为意:「男人嘛,相貌丑俊又有什么打紧?至于吓死人,我见过他,我也没被吓死啊。哪有说的那么吓人,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 见丈夫和女儿都同意,王氏也没办法,只能同意了。 谢蔳虽然表示愿意嫁到罗家,但是也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定下了。她心说鳏夫与寡妇,倒也般配。 第一回出嫁时,她年纪还小,也不知道害怕为何物。但这一回就不一样了,这一回她心跳极快,手心里都是汗意。 她不知道自己是害怕即将到来的未知的婚姻,还是害怕她面目丑陋的夫婿。她默念着罗方的名字,「罗方、罗方……」单听名字,也不像是相貌丑的啊。 很快,她又自嘲一笑,什么时候姓名就能看出相貌美丑了? 跨火盆时,她听到罗方在她耳畔说:「别怕。」 声音醇厚,并不难听。她略略松了一口气,至少声音很好听,还是有优点的。 第二次做新娘,谢蔳依然觉得疲惫。她坐在新房里,忐忑不安。一时恍惚,一时欢喜…… 她突然觉得不再嫁的话也挺好的,忠靖侯府不会养不起她。在谢家,她不过是每日重复着相同的事情,不像现在,要去面对未知的一切。 看得见未来,固然可怕;可是看不见未来,也很可怕啊。 夜里宾客散去,她的盖头被人揭去。 她壮着胆子,慢慢抬起了头,去看她的丑夫君。 在看之前,谢蔳心里已经设想过各种可能,如满面刀疤,如满脸麻子,或是朝天鼻、地包天…… 她从小到大,见过的男子不多,家中父兄叔伯俱都生的不俗,连偶尔见到的家丁下人也都精神抖擞。她一时半会儿,也真想不出能吓死人的丑该是一种怎样的丑法。 第四十二章 或许是心里预期降到了最低,以至于她看清罗方的面容后,虽惊讶,却并未感到可怕,甚至还悄然松了一口气。 原来他长这样啊。 罗方个子很高,肤色也黑,脸上没疤,也没多少麻子。虽然的确不好看,但是远没到丑到吓死人的境地。 但是不知道什么缘故,罗方开口说话,竟有一点点小结巴:「我,我,我没吓着,吓着你吧?」 谢蔳挑了挑眉,却没看他:「没有。」 她心想,或许这是一个不错的办法,对外说他长得丑到吓死人,见面后发现并非如此。 「那就好,那就好。」罗方小声重复着。 谢蔳很意外,传说中丑陋的安定伯事实上胆小又口舌不便么?她想了一想,轻声问道:「你不经常说话吗?」 对方胆小,她自然要胆子大一些。反正也不是第一回嫁人了。 「不,不是。」罗方连忙摇头,「我……我长得丑。」 谢蔳愣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来这么一句。他是说他因为丑所以才说话结巴重复?可是,这也没有什么因果关系啊。 她沉默了片刻,本想说:「不,你一点都不丑。」但是她实在是说不出口,只说了一句:「没事,我好看就行。」 话一出口,她登时红了脸,怎么说了这么一句话? 就算心里这般想,也不该这般说啊。 她确实容貌美丽,但是一则女子容貌远不及德行重要,二则,哪有她这样自夸的道理?恐怕别人要觉得她轻浮无德了。 谢蔳正要补救,却见罗方大力点头,附和道:「是,你好看。」 「嗯?」 罗方半蹲下身子,慢吞吞道:「我,第一回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很好看。我没想到,这么好看的姑娘,有一天会成为我罗方的媳妇儿。」 他攥紧了拳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不想错过她的神情变化。 谢蔳眨了眨眼:「哦。」 对这桩婚事,她也没想到的。 她少年时,以为她会嫁给吴二郎。后来嫁吴二郎不成,她嫁给了连岳。再后来,她在谢家守寡。没想过会再走一步,更没想过会嫁给罗方。 但是,嫁都嫁了。她嫁给了他,自然会做好罗家妇。 人这一辈子,其实很长的。既然不再是一潭死水,那就努力让它有趣一些。 「我会对你很好的。」罗方小心翼翼,似乎是在郑重承诺。 ——她自己其实不大相信别人的承诺。但是她不会毁了别人做承诺时的兴致。 她的反应,罗方看在眼里,有些微的失落。但很快,他调整了情绪,试探着问:「那,咱们歇了?」 谢蔳身体微微一僵,慢慢点了点头:「嗯。」 喝了交杯酒后,她卸下钗环,洗漱完毕,僵硬地坐在床边,不知该如何是好。 明明不是第一回成亲,可是却比第一回紧张百倍。 罗方试探着将手轻轻搭在了她的肩上,他敏感地察觉到她的身体轻轻颤抖。他动了动唇,颇为懊恼。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我吓着你了?」 谢蔳忙摇头:「没有,我就是有点冷。」 「哦哦,冷,是吧?我也冷。」罗方想也不想,就回答道。他一面说着,一面用袖子擦拭着额头的汗。 谢蔳看他这窘态,莫名觉得好笑。她回身拿了一方帕子,丢给他:「用这个擦吧,用袖子算什么?!」 「诶。」罗方笑了一笑,胡乱擦了一下,小心叠好,一点一点凑近谢蔳:「给。」 谢蔳眼眸低垂:「你拿着吧。」 老实说,罗方让她很意外。先前听说过罗方相貌丑陋吓死人。她当时心里还想着,或许不单单是相貌丑陋,可能是丑陋又凶恶,才会把人吓死。 可是,兴许是心理预期降到了最低,她莫名觉得罗方虽丑,却不可怕,甚至还有点可怜?他跟她说话时,小心翼翼,唯恐她生气的样子。 她看见罗方将那放手帕小心收好,无奈而好笑。她叹一口气,问:「你很怕我吗?」 这原本是他问她的问题,现在她反过来问他了。 罗方矢口否认:「怎么可能?」说着他还挺了挺胸膛:「我一七尺男儿,怕你一个弱质女流做什么?」 谢蔳瞧了他一眼,眼波流转,在烛光下,更添丽色。 罗方神情有些呆,半晌方道:「不早了,咱们歇吧?」 谢蔳微怔之后,缓缓点了点头。这种事情,既然避不开,那还不如早些面对。 她是继室,大红色的喜床上,原本该是成双成对的鸳鸯枕,此刻有三个。 谢蔳扫了一眼,眼神微黯。但很快,她就移开了目光。然而视线微转,她看见的竟然是仅着寝衣的罗方。 他的寝衣很薄,领口开着。她一眼就看到了他胸前虬结的肌肉,她下意识别过脸,脸颊发烫,心说,果真好丑。 谢蔳不由自主想起了连岳,连岳文质彬彬,通晓书画,是个清瘦文气的少年,跟罗方完全不同。 她轻轻叹了口气,不能再想了,连岳已经不再了。 后来的日子里,谢蔳渐渐发现,罗方跟别人不同的地方还有很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罗方自己长的不好看的缘故,他府上的家丁仆妇,容貌上都稍逊于常人。谢蔳心想,她大约明白他说她好看的缘故。 如果她本来有七八分的姿容,这一衬托,也足足有十分了。谢蔳在安定伯府,听到最多的夸赞就是关于她的美貌的。 初时,谢蔳还很不自在。她从小到大,听的最多的夸赞是关于她的才情,她的贤德。可是在这里,她之前被人夸赞的优点,似乎都没人注意到。他们只着重夸赞她的脸。 家中姊妹众多,她明明不是最美的那一个。 可是听得多了,她渐渐也习以为常了。或许,美丑都是靠对比的。 罗方如今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姊妹帮扶,已经不能用母亲说的「人口简单」来形容了。 谢蔳进门以后,很快就接过了安定伯府的管家权。她多年不理事,难免有些生疏。好在安定伯府人少事少,罗方又毫无保留,明确表示了对她的支持。她料理内务,还不算太难。 她处理家事,除了最开始的不顺利,后面井井有条。罗方又是一通猛夸,仿佛她做了多少了不起的事情。 好在谢蔳经过不少事,在罗方的夸赞之下,还能保持理智。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她这般宠辱不惊,换来的是罗方更热烈的夸赞。 谢蔳嫁到安定伯府时日久了,渐渐发现,罗方此人,对她热切的有些过分了,仿佛她做什么,在他眼中都特别出色一样。 但凡她有一分好,这人就能将她夸赞成十分。如果心性不坚定,肯定会骄傲自满到找不着东西南北。 谢蔳不禁心中纳闷,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缘由。最后她只能归结为罗方因为容貌问题过于自卑,所以才会把姿态放的这么低。 她寻思着,或许可以想办法帮助罗方稍微改改观念。对男人来说,相貌丑俊,并不重要。——不,不止是男人,对任何人都一样,容貌是次等的,重要的是德行。 第四十三章 谢蔳在后来的相处中,偶尔会将话题转到这方面,暗示他,可以对自己多些信心。 然而,罗方看她的眼神更炽热了,仿佛她说了什么了不起的话一般。 谢蔳心里一阵无力,也不好再说什么。 成亲两年后,谢蔳肚子仍然不见动静。她还不急,她母亲王氏已然担忧不已。 王氏来探望她,避过众人,悄悄问她:「蔳娘,你都二十多岁了,也不是小年轻了,怎么一直没孩子?请大夫看过没有?」 谢蔳摇头:「没有。不过这种事情,急不来的。该有的时候,自然就有了。」 王氏急道:「什么叫该有的时候,自然就有了。你现在就是该有的时候啊!」 谢蔳见不得母亲担忧,就开玩笑安慰母亲:「娘,不用着急。相公他,他……」后面的话不大好开口,她犹豫了一下,就没说下去。 王氏神色蓦然一变:「你,你是说他身体,有问题?」 不等女儿回答,王氏的眼圈儿就红了:「我苦命的女儿啊……」 第一桩亲事,好端端的,就没了。第二桩亲事,那连岳倒也是个好后生,可惜福薄命短。如今第三桩亲事,姑爷丑不说吧,竟然还有问题。 看来蔳娘真是红颜薄命,命途多舛! 「你……怎么嫁了这么一个相公啊……」 谢蔳哭笑不得,只得说道:「娘,不是说他有问题,是……,我是说,他长的不好看,若真有孩子,只怕相貌上也……不会多好看。儿子吧,倒也罢了。若是姑娘家……」 ——这是她信口胡诌来安慰母亲的,然而王氏一听,却当女儿真这么想,当即肃了面容。 「蔳娘,你怎么能有这种想法?!你告诉娘,你是不是偷偷用了汤药?正是该要孩子的时候,你怎么老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谢蔳深吸一口气:「娘,你在说什么?!没有用什么汤药。该有孩子的时候,自然会有的。明明是你在想乱七八糟的东西。」 早知道母亲乱想,还不如直接一开始就说明白呢。 可是王氏显然不大相信她的解释。王氏嫁给谢衍一年后,就生下长子,其长女谢萤成亲后不久就有孕。若是蔳娘随她,子嗣上肯定会很容易。莫不是蔳娘心里看不上姑爷,不肯为其诞育子嗣? 王氏觉得这是一桩大事,很严重的大事,必须把闺女的错误思想给纠正过来。她考虑了一会儿,开始苦口婆心劝说女儿。 谢蔳听母亲翻来覆去,就是几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丑夫方是家中宝」……她是真的哭笑不得,反复解释不是母亲想的那样,她并没有嫌弃罗方的意思。 ——她说的是实话。她与罗方都不是初婚,她比罗方强的,也只是容貌上比他好看。但是容貌这东西,最不长久。红颜白骨,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谢蔳解释许久,王氏仍将信将疑,甚至说道:「蔳娘,你老实告诉娘,你心里是不是还记挂着吴二郎?你若是还记挂着他,又何必……」 王氏叹一口气,也不知该怎么说。在她看来,罗方定然是远远不如吴二郎了。吴二郎相貌文采都要比罗方好上很多。蔳娘虽然不愿意嫁给吴二郎,但是心里肯定还有吴二郎的位置。 谢蔳无奈,见解释不通,干脆不再解释了。 王氏临走之际,还在叮嘱女儿,好好跟罗方过日子:「人是你选的,当初你也点头了,那就好好过。别跟谢萱一样,闹来闹区。你如今是再嫁之身,不可能再嫁一次了。」 哭笑不得的谢蔳只得应下,表示会同罗方好好过日子。 只是,她没想到,夜里罗方竟然开口问她:「你,真的还记挂着吴二郎?」 他问她这话时,也不看她,声音涩然。 谢蔳脸上的笑容当即就不见了:「你听见了我跟娘的话?」 「是。」罗方倒也不否认,「我没有刻意去偷听。我也是不小心听见的……」 谢蔳「嗯」了一声,心中顿觉疲惫,也不想多做解释。——似乎所有人都认为她深爱吴二郎。不管她怎么解释,他们都认为她还惦记着吴二郎。 她只淡淡说了一句:「你如果听见的话,那我的话,你应该也听见了。」——她向母亲否认的话,他不会听不见。 「我,我想相信你。」罗方轻声道,「只是,只是我不相信自己。」 他见过那吴二郎,端的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而且,在很早以前,他就知道吴二郎同蔳娘关系匪浅,在蔳娘还不认识他时,他就知道了。 谢蔳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她心想,他多半是自卑心理作祟,这很不好。于是,她再一次说道:「我跟你说过的,男子汉,相貌丑俊并不要紧。你干嘛不相信自己?」 罗方微笑着摇了摇头:「不止是这个,蔳娘。其实我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你了。」 「嗯?」谢蔳不解,但很快她就想明白了。她以前在京城中也算是有几分薄名。——先前她还未出阁时,常常参加豫章长公主的诗会,屡屡夺魁。 她是谢家千金,是京城贵女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也曾有不少人上门提亲,只是那时家里想着她与吴二郎肯定是一对,就统统婉拒了。 她想,罗方知道她,并不奇怪。 罗方苦笑:「我也曾经去参加过豫章长公主的诗会。我看见过你的诗。」 在他看来,小女儿闺中之作,算不得多好。他当时留意到,是因为同席的吴二郎的态度。 那诗词都是另有专人誊写了,再交由男客评定的。他们原本并不会知道是谁写的,只是吴二郎看到其中一首时,笑得格外荡漾。 他也跟着看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但是,旁边有跟吴二郎关系亲近的,打趣了一句:「不是她的字,你竟然也能认出来?」 吴二郎只笑了一笑,并不答言。 罗方跟吴二郎不熟,也不知道那个「她」是谁。他是到了很久以后,吴二郎跟范氏成亲时,他才无意间知道,吴二郎同谢家的二小姐有那么一些渊源。 吴二郎在婚宴上喝醉了,却做失意的诗句。 罗方偶然得知吴二郎同范家结亲的原委,对那个据说是才貌双全的谢二姑娘,生出一丝同情来。 这种事细论起来,也不知该怪谁。不过,显而易见,谢二姑娘挺倒霉。他们的亲事差不多都快定下来了吧?而且,有不少人都知道此事。 也不知谢二姑娘是否还嫁的出去?他自嘲一笑,再怎么着也轮不到他操心。 罗方母亲还在世时,曾经给他定下一桩亲事。只是他先给母亲守孝,等他出了孝,他未过门的妻子,开始为她母亲守孝。 一来二去,耽误了很久,他们才成亲。 洞房花烛夜,他刚挑开新娘子的盖头,他的新婚妻子,便对他跪了下去。 罗方大惊,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新娘子就哭着请他原谅。 据新娘子所说,她有青梅竹马的表哥,感情深厚,并不想嫁给他,请他成全。 罗方懵了,不想嫁的话,成亲前说明就可以了,大不了退婚就是。这成亲以后,跟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莫非是要他写休书休了她,让她与表哥再续前缘? 第四十四章 何必这么麻烦呢? 然而新娘子告诉他,她不是这个意思。她与表哥因为父母反对,即使是他休了她,也不能光明正大的成亲。她所说的成全,低代她隐瞒。 因为,她已经和表哥商量好了要私奔。不管前途如何,他们都要在一起。 罗方听得一愣一愣的。面对着一口一个「你是个好人,你会帮我们的吧?」的新婚妻子,他梗在喉头的怒骂愣是生生咽了下去。 半晌,他才问:「你们私奔走了,我怎么跟你娘家交代?要是你爹找我要人,我怎么办?」 他没说的是,万一你爹说他杀了他闺女呢? 新娘子向他保证,说是已经留下了书信,父亲知道真相,理亏,肯定不敢闹大:「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就成全我们吧!」 罗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好人,不过最后的结果是,他没再管新婚妻子的事情。 次日清早,岳家果然找上门来,他的岳父亲自赶来,问他新娘子呢?得知新娘子不见后,他的岳父气得几乎仰倒。 果真如新娘子预料的一样,父亲自认理亏,倒也没找罗方的麻烦。 双方口径一致,只说新娘子是暴病而亡。 当时罗方还没多想,后来才意识到当初心软的错误。他新娶的妻子,在成亲当夜暴毙而亡。他知道真相,可外边的人不知道。 外边传言很多,其中传的最多的是他相貌丑陋,生生吓死了新娘子,还传的有鼻子有眼。——当然他的确很丑就是了,但是,绝对没有丑到吓死人的地步! 他长这么大,一个人都没吓死过。 但是,他不能逢人就解释,说他没吓死人,说他新婚妻子是跟别人跑了。头上戴个绿帽子似乎并不比吓死人好听多少。 于是,他默默忍了。他因为自己相貌问题,对容貌鄙陋之人很是同情。别的府上的下人,都要相貌好看的,而他则对外表普通之人,多了些优待。 丑就丑吧,总比绿了好听一些。 他忙于自己的事情,再听到谢二小姐,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谢二小姐嫁人了,嫁给了连家公子。 连家公子短命,谢二小姐守寡了。 连家外调时,谢二小姐被其父母给接回了谢家。 她坐着马车回家,一身素服。他无意间看见她,惊为天人。——虽然她容色憔悴,可他还是觉得很美很美,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要美。 他心跳加速,瞬间明白了吴二郎为何要在婚宴上失意落泪。 真好看啊。 他想,肯定是他不好看,所以才会喜欢看美貌的姑娘。 ——不过,她是真的好看啊。 再后来,听说谢二小姐出来见客了,似是有再醮之意。他一颗心蠢蠢欲动,想去提亲试一试。这么好看的女人,他若是娶了,定当成菩萨供起来。 可惜,他却听说吴二郎妻子范氏难产而亡。他有些遗憾,吴二郎成了鳏夫,他们肯定要再续前缘了。 但是,他没想到,谢家拒绝了吴二郎。 罗方回想着那惊鸿一瞥,想着不如试一试,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跟吴二郎一样被拒绝。 他没抱太多期望,然而老天这次格外优待他。 谢家同意了他的求亲。 他巴巴地盼着,终于把她娶进门。 在他看来,她是世上最美的女人,可是她偏偏美而不自知。他一夸她,她就不好意思。她越不好意思,他越想夸她。 他想,美丽的女人就是该多多赞美。 成亲时日久了,接触越多,他越发觉得她好。长的好看,又会理家,待下人也和善,还会安慰他,劝解他……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他想,她并不是很在乎他。 她对他,可能还带着一丝试探,一丝怜悯?他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愿意嫁给他。尤其是无意中得知,这亲事是她首肯时。 你说,有吴二郎珠玉在前,她看上他什么? 他虽然不说,可是心里却不大安稳。 岳母王氏来做客,他没想到会听到那些对话。他不可能内心毫无芥蒂。晚间,他忍不住就问了出来。 蔳娘回答的并不认真,罗方微微感到委屈,将心一横,就把藏在心里多年的旧事说了出来。 「蔳娘,你不能这样。这对我不公平。」 他心里没有旁人,她却还记挂着吴二郎。真的,不公平。 谢蔳听他说完,呆愣了好一会儿。原来,竟是这样的么? 她很想笑,可是眼睛却酸涩得厉害。她摇了摇头:「你想太多了。我这个人,最不爱回头看。我要是心里头还有别人,直接嫁他就是。为何还要嫁给你?我原本想的,就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或许最开始,她的确还忘不了吴二郎。但是真正嫁给别人后,那丝浅浅的暧昧,早就不见了。 年少时的那点子情意,因为缘浅,已然消失不见。她如今在乎的是现在和将来。 谢蔳微微一笑,说道:「我同他认识,不过十余载。而我跟你,还有一辈子。」 一辈子那么长呢。 唐诗雨的亲事直到她十六岁都还没定下。她是永宁侯府唯一的嫡出小姐,又是名满京城的才女,上门求娶的人也不少,只是她自己不大愿意。 初时她母亲徐氏还宽容她,格外尊重她的意见。但是看她十六岁还没定下,不免就着慌了。 徐氏反复在女儿耳边念叨:「姑娘年纪大一些,亲事就不好定了。好的人家都被旁人选走了。我看上回来求娶的黄家就不错。那个黄四郎才华横溢,能写会画,跟你不正相配么……」 唐诗雨哂笑:「才华横溢?是说他在春风楼跟妓子作诗相和,传得人人皆知么?」 徐氏一噎:「少年人嘛,稍微风流一些也不是大罪过。成了亲,就收心了。你都十六了呀……」 唐诗雨不大明白,母亲为何要强调她的年纪。十六岁就很大么?并不啊。她不是嫁不出去,只是求娶的那些人,她看不上而已。 对于母亲的话,她没好气道:「我爹成亲后,可曾收心不曾?风流,可不只是年少。」 她话音刚落,徐氏的脸色就变了。永宁侯风流好色,姬妾颇多,为此徐氏没少暗地抹泪。如今女儿拿永宁侯做比喻,徐氏又是伤心又是气闷:「你……」 唐诗雨自悔失言,极是懊恼,忙道歉:「娘,对不起,我不是要故意伤你的心。我只是不想,不想后半辈子一直心伤难受……」她叹一口气,说道:「娘,你这么疼我,难道你想我以后不快活么?」 她拉着母亲的袖子,一脸恳切。她知道母亲是最疼她的。如果不是宠她,也不会纵着她,甚至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大事,也愿意由着她来。她说她的亲事她自定,母亲就允她自定,还帮她在父亲那里争取自主权。 她到十六岁还不定亲,母亲也没有强迫她,或者是随便给她定下一桩亲事,不过是在她耳边多唠叨几句而已。 她心想,她能说不好听的话伤母亲的心,也是因为她明白,母亲会宠着她,纵着她,不会真的跟她恼。 她没猜错,徐氏虽然难受,但是叹了口气后,还是原谅了她。徐氏轻声道:「再耽搁一年,若是你还定不下来,娘就真的不纵着你了。到时候随便给你指一家,你可别怪我。」 第四十五章 唐诗雨连连点头:「是,是,是。娘放心……」 唐诗雨年少时,不觉得自己的身份、薄名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如今长大了,意识到她之所以能任性,还真是全靠自己出身永宁侯府,又是有名的才女。 若非如此,也不会在她拒了一门又一门亲事后,还有人来试探,来求娶。她想,这当中又有几个人是真心实意冲着她这个人来的? 她自嘲一笑,有时也觉得自己矫情。明明有不少人在别人眼里还不错,可她自己心里就是不满意。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连豫章长公主都笑着问她:「莫非这世间男儿竟无一人入得你的眼么?」 唐诗雨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轻声道:「也不是,许是无缘吧。」 这世间或许真有好男儿,但是不包括来求娶她的那些人。迄今为止,有暗地里试着议亲的,或是八字不合,或是其他缘故,都未能成。直接上门求娶的,也有三四个,但无一例外,都是有名的「风流人物」。 这些人自恃有几分才气,就觉得她一定会倾慕不已,非嫁不可。 有才气?又有几个是真有才气的?!会做几首淫词艳曲,就算是才子了?!风流名声在外头,连她都听过。这种男人,有什么好嫁的? 她也知道自己的才女之名,多半是别人吹捧而来的。她一个闺阁女子,年纪甚轻,什么事都没经历过,写的诗词若说真有多深沉厚重,意境深远也不大可能。不过是胜在新鲜有趣罢了。 豫章长公主笑了一笑,状似不经意地问:「那你瞧着我儿如何?」 苏邺年纪也不小了,至今亲事还没定下,豫章长公主心里自然着急。她先时旁敲侧击,问过儿子放下没有。 当时苏邺的回答是:「从来没有的拿住,又何来的放下放不下?」 她从来都不属于他,说白了,她跟他也不过是见了几次面而已。 豫章长公主思忖着,能说出这话,可见是真的想通了。豫章长公主又暗地里给儿子张罗亲事,可惜不知何故,竟一直没能成。 她常年举办诗会,也见过不少适龄的闺中女子,但是能真正入得她眼的,也不算很多。她寻思着,以她儿子的性子,不管娶了谁,都会好好善待人家,会做个好丈夫。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是,她作为母亲,自然想给儿子选一个堪与其相配的妻子。 现下想想,唐诗雨不就挺合适么?这姑娘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她能写诗作词,跟苏邺兴趣相投,两人年纪相近,也算是很合适的一对。 只不过近两年,豫章长公主发现,唐诗雨这小姑娘,颇有几分傲然之气,瞧不上寻常男子,在亲事上,竟然还挺有主见。更难得的是,家中父母长辈竟然还纵着她。 ——若是一般人,可能不大乐意有这样的儿媳妇。大多数婆婆,都更想要一个能拿捏住的儿媳。然而,豫章长公主还真不看重这些。在她看来,这不过是小孩儿心性罢了。不管是哪个姑娘,出嫁前谁还没几分小性子? ——唐诗雨没想到长公主会问她这句话,愣了一愣,有几分不自在。在她十四岁以前,她都以为她可能会嫁到长公主府。因为她能感觉到长公主对她极好,虽然她没见过苏邺,但她想着长公主无疑对她是很满意的。 可是,后来,直到她十四岁可以议亲,长公主也没提过这方面的话。母亲徐氏试探着告诉长公主,要给她议亲了,长公主当初只笑了一笑,说好,还兴致勃勃给意见,可见长公主是没有跟永宁侯府结亲的心思的,对她只是单纯的对小辈的喜欢而已。 现在,长公主突然问她这么一句,是什么意思? 唐诗雨深吸一口气,微微低下了头,并不说话,仿佛害羞而忸怩。 可她心里,着实不大痛快。可是到底哪里不痛快,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豫章长公主笑了一笑,不再提及此事。她想,她大概明白唐诗雨的意思了。 唐诗雨的亲事一日又一日拖着,不防突然有一天,她听到一个对她而言,无异于惊雷的消息。 她的母亲徐氏告诉她,她父亲在外面给她定了一桩亲事,已经定下了。 唐诗雨大惊,几乎站立不稳:「什么时候的事?他给我定了谁?!」 她心头一阵慌乱,继而化成一片茫然。父亲不是答应过母亲,不插手她的亲事么?怎么还给她定亲? 徐氏连忙安慰女儿:「就是昨日啊,他出门跟威武侯一起喝了些酒,糊里糊涂就把亲事给定下来了。方才还乐呵呵地跟我说呢。」她顿了一顿,又道:「不过那王家公子,人还不错,你也见过,不是吗?身份年纪,跟我儿也算是相配的……」 徐氏这般安慰女儿,可心里着实没底。威武侯家的小公子,名唤王锐,先前在京畿大营。两家当年有过议亲的意思,但是接触了一下,觉得不合适,就没再继续下去。此事是两家夫人暗地里商量的,既没成,自然也就没宣扬。 她没想到,丈夫竟然会跟威武侯一时兴起,把此事定下,还对此颇为得意的样子。要是女儿真能看得上王家小子,又哪里用等到现在? 唐诗雨心中茫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甚是无力。她的坚持,她的要求,在父亲面前其实什么都比不过。 也是,婚姻大事,历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亲愿意纵着她,父亲可未必。只是,父亲当时明明答允过母亲的! 唐诗雨叹了口气,半晌方涩然道:「既然定下来了,那也就只能这样了。」 定都定了,她还能怎样? 可她心里不免后悔,若早知道会有今日,那还不如那天长公主问话时,同意了呢。至少苏公子通诗词,擅音律,听说人也斯斯文文,可不像是王家那个莽汉。 唐诗雨心里煎熬,然而她的父亲对这桩婚事,却极是满意。 面对妻子的质疑,永宁侯振振有词:「当初你不是说,有跟王家结亲的意思吗?而且,如今重武,王家的儿郎功夫不错,日后会有大作为的。我觉得这婚事,定的很好。」不等妻子说话,他就话锋一转:「儿女的亲事,本就该父母做主,只有你,一直纵着她。当初颂儿的亲事,是你定的。怎么女儿的亲事,我就做不得主么?」 徐氏哑然,胸膛剧烈起伏,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虽然在女儿面前,安慰女儿,可是她自己心里,并不大认同这亲事。若是当年直接同意这婚事也就罢了,当年没同意,现在竟然结亲,只怕女儿嫁过去,日子也不会太好过。 但是,定都定了,她还能怎么样。这家说到底,还是丈夫做主。 徐氏甚至后悔,先时不该纵着女儿,应该自己给她定一桩。不管定什么样的,都比威武侯家好吧。 威武侯夫人张氏对这亲事,也不大理解。她告诉丈夫:「错了,错了,这回错了!」 「怎么错了?永宁侯府的姑娘,听说还是个才女。锐儿性子野,又喜好无枪弄棒。娶个才女姑娘,约束着他,多好。」 第四十六章 张氏哭笑不得:「娶个才女当然好,我也知道。可咱们两家先前有过这意思,当时没能成。也就没宣扬,怎么你们又给定下了呢?」 「什么没能成?」威武侯不明白。 张氏叹一口气,只得将那年两家在寺庙,借着上香偶遇的事情给说了。她又道:「当时也没挑明,只接触一下。想着行不行都成,就没跟你说。咱们锐儿,倒是觉得人家姑娘挺好,也教我去跟人家提。可那唐家姑娘……」 「看不上咱们小子?」威武侯皱眉。 张氏点头道:「可不是。人家想找一个能诗词酬唱的,咱们孩子除了武功,什么都不会。啊,武功也不算顶好……」 威武侯呆了片刻,却道:「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事。又不是八字不合。这都过了几年了,当是看不上,现在也看不上吗?再说,这种事,就算不愿意,成了亲,也就愿意了……」说着,他斜了妻子一眼:「你当时嫁给我时,不也哭哭啼啼,不大情愿吗?现在还不是乐意得很?」 张氏脸色一红,啐道:「呸,老不修!这话也说得?谁乐意的很?」 虽然这么说着,可是张氏到底还是没有反驳。她承认丈夫说得有一定道理。不管愿意不愿意,成亲后,有了孩子,也就愿意了。 反正当初,她自己也满意唐家姑娘。既是如此,定都定了,那就这么着吧。儿子也老大不小了。 王锐当初被派到边关教授武艺,颇为成功。后来就留在边关。边关告急时,他也奋勇杀敌。 再后来,莫勒王子被太子妃生擒。得知这一消息,王锐震惊过后,居然又觉得是在情理之中。 太子妃有这个本事,他不觉得奇怪。但是他奇怪的是,太子殿下竟然就这般公开承认了太子妃的身份。以前太子妃教人武艺还女扮男装呢,怎么就承认了? 作为故人,他不好上前与他们厮见,甚是别扭。太子妃新教武艺时,他待在人群里,学的也很认真。 只是这一次,他好像没被特殊对待。或者可以说,太子妃似乎没注意到他。 老实说,这感觉让他有些不大自在。当初在京畿大营时,太子妃对他格外优待,还常给他开小灶。他甚至疑心太子妃对他有某种不可言说的心思。如今,大概这心思是没了。他可以松一口气了,竟然还感到失落?! 接连好几天,他都会想起当初还在京畿大营时,太子妃女扮男装,教导他功夫。——呃,也不对,是教导京畿大营军士功夫。他只是其中比较特殊的一个。他还会想起,他那时想试探她究竟是不是薛壮士,还曾对她出手,惹怒了她。他曾经让谢家表姐,帮忙道歉,她那时好像是说原谅他了…… 王锐悄悄给自己抽了一巴掌,告诉自己:「别老想有的没的。学好本事,保家卫国,这才是正道!」 他的情绪一向来得快,去得也快。过去了,那就过去吧。没招惹桃花债,他该松一口气才是。 太子大军还朝时,王锐也跟着回京了。经历了豫王造反,皇帝犒赏三军等事情后,王锐渐渐对先时的一些心事释然了。 他想,或许真是他想太多了。皇帝陛下都说太子妃是有大贤德的人,既然是有大贤德,那肯定不会还惦念着他,是不是? 王锐在家中休整一段时日,准备跟父母商量,他还想去边关。然而,他还未来得及开口,他母亲就直接告诉他一个消息,他定亲了。 「谁?」王锐吓了一跳,「谁定亲了?」 张氏嗔道:「还能有谁?自然是你了。你都二十多了,老大不小,还不定亲,像什么样子?」 王锐忙道:「二十就二十,别带多。定就定吧,不过,定的谁啊?」 张氏叹一口气,轻声道:「你还记得那年的唐家小姐吗?」 「哪年的唐家小姐?」王锐纳闷。 「还有哪年?就是你去边关之前!娘不是想着,先把你亲事定下吗?你还见了唐姑娘,那是个才女,你还夸来着,也很满意……」 母亲这么一说,王锐恍惚间想起来了:「不是,当时不是没定么?我记得好像是,人家说想要嫁个才子。」 张氏却道:「定下了,当时虽然这么说,可还是定下来了,就是没正式定。这几年,人家可是拒绝了好几次提亲,等了你两年呢。」 王锐惊讶地张大了嘴,好久说不出话:「真,真定下来了?我须得好好缓一缓……」 张氏看着儿子,也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婚事如今是定下来了,可是当初没定,如今定下,她怕儿子心里有芥蒂。结亲为夫妇,是要过一辈子。若是儿子一直对此不满,耿耿于怀,这亲事,如何能谐? 王锐诧异之余,又颇觉心虚,还隐隐有丝感动。他咳了一声,说道:「既然让人家姑娘白等了两年,那就烦劳母亲做主,早些选个日子,娶进门吧,也好孝敬母亲。」 张氏却道:「我不图她孝敬,你们好好过日子就行。」 婚约正式定下,王锐也不好直接就去边关。他安慰自己,好在如今边关平稳,在京畿大营也是一样的。 只是,忽然有一天,他想起一桩旧事,急吼吼地问小厮:「永宁侯家的小姐,可是那个唐颂的亲妹妹?」 小厮点头:「是啊。」 难道少爷不知道吗? 王锐脸色变了好几变,那唐颂的名声,不是特别好,听说还有些怪癖。他状似漫不经心地问:「唐世子如今娶妻生子,是不是?」 「是啊,夫妻恩爱,还生了龙凤胎呢。」 王锐嘿然一笑,不做声了。 他与唐家小姐的年纪都不算小了,婚期就定的颇早,就在次年的三月二十四。 成亲当日,王锐精神抖擞,去唐家亲迎。 威武侯家的公子娶永宁侯家的小姐,门当户对,甚是热闹。 夜里,待众人散去,王锐带着点酒意,掀开了新娘子的盖头。他从小到大,见过的姑娘也不多。乍一看见新娘子,还愣了一愣。 很快,他就想起,他的新婚夫人比较中意那些才子。可惜的是,他不会吟诗作词,但是,他也可以做出端庄君子的姿态来,好让她欢喜一些。 毕竟,她等了他两年。啊,不,应该是三年。 于是,他冲唐诗雨深深一揖,言辞恳切:「多谢娘子,等我三年。」 唐诗雨眨了眨眼,慢吞吞道:「你说什么?」 了解她的人都知道,她但凡语速有变化,就说明,她不高兴了。 谁等他三年! 唐诗雨不用多想,就知道王锐的意思是说她当初从第一回见面到现在,整整等了他三年。可她哪有等他? 是了,他是在讽刺她,兜兜转转,还是嫁给他这个莽汉么?她斜了他一眼,胸中郁气难平。 王锐更诚恳了:「我说,多谢娘子痴心一片,等我三年。我王锐对天发誓,肯定不负娘子这片深情。」 可不是等他了三年吗?而且这当中还有不少青年才俊求亲,都被她一一推拒了。还不就是为了他?说起来,他们当年也只是见了一面而已啊。 他心想,他这番话说的甚好,一来感激了娘子的情意,二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这话放到这儿,以后日子,还能过不好? 第四十七章 不可能。 唐诗雨深吸一口气,看王锐神情真挚,她一时倒也搞不懂他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了。她只不咸不淡问了一句:「是么?」 「当然,我王锐说话向来作数。娘子对我一片深情,怎可辜负?」王锐说这话时,一脸认真,只差没指天发誓了。 唐诗雨一口气梗在胸中,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谁对他深情?脸皮真厚!她气得不轻,但是只能告诉自己:莫生气,莫生气,这才成亲第一日,万万没有成亲第一天便闹将起来的。而且,此人看着健壮,万一惹恼了她,他跟她动手,那她该怎么办? 她不能逞一时口舌之快而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于是,她尽量温婉大方笑了一笑,轻轻「嗯」了一声,复又低下头,做出一副害羞的模样来。 王锐有些许失落,就这个反应?莫非是才女害羞?这么一想,他又振奋了。 他自己作诗填词不大在行,但是对有才气的人,心里却有几分敬重仰慕。他咳了一声,尽量彬彬有礼地问道:「娘子,时候不早,我们是否该安歇了?」 唐诗雨抬眸看了他一眼,慢慢点了点头。她自行卸去钗环,去屏风后简单清洗,再出来时,见王锐正襟危坐,一派端庄模样。唐诗雨轻轻叹了口气,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叹息什么。 王锐看见她,立马站了起来:「娘子。」他又瞧了她一眼,轻轻「咦」了一声。方才她盛装打扮,高贵凛然不可侵犯,此刻卸了妆,也不过是个小姑娘嘛!他胆色壮了一些:「你先歇着,我也去清洗。」 其实他在进新房前,已经沐浴过了,不想给她闻到身上的酒气。可是,这时,他要是不去再清洗一番,倒像是显得他又脏又懒似的。他不想给他的才女新娘子瞧不起。 唐诗雨不做声,忐忑不安。 王锐洗的特别快,等他再出来时,唐诗雨被吓了一跳。看见王锐凑近,她下意识往旁边移了移。 王锐一怔,忙放低了声音:「你别怕,我是想起来,你,咱们还没喝交杯酒。」 唐诗雨「嗯」了一声,任由他准备好一切,才与他手臂交缠,喝下一盏交杯酒。 她在闺中时,偶尔也能喝上一两杯。可这次不知怎么,竟然觉得热流上涌,脸颊也喷薄出一片朝霞之色。 她自己只觉得有些晕,有些热,但是王锐却目光微闪,露出些许痴意。 唐诗雨接触到他的目光,反而清醒了许多。她咳了一声,低下头去。——不过,后来发生的事情,她宁愿她自己是真的醉了。 王锐褪她衣衫时,为表示尊重,一边动手,还要一边再问上一句:「娘子,你看我这样可好?」、「这样,你不生气吧?」 夫妻之间要相敬如宾,他这够尊重吧? 然而唐诗雨脸上红云越来越厚,她终是撑不住,一把将王锐的手打落。正要说上一声「你到底想怎样?」但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了。 她抬头看向神色古怪的王锐,柔声说道:「不要这样,怪不好意思的。」 「啊?」王锐呆了一呆,也想不明白是哪里不好意思。不过娘子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再继续下去。他胸口有些闷,硬邦邦说了一句:「那睡觉吧!」 他倒头就躺,唐诗雨愣了好一会儿,也依着墙躺下。 两人都喝了酒,也都有醉意,可是都睡不着。 王锐第一回和一个活色生香的大姑娘同床共枕,鼻端嗅到她身上的馨香,心里不免又酥又痒,那点子酒意带来的燥热感,让他翻来覆去,却越发燥热。 唐诗雨自然也难以入眠。她不知道王锐是不是生气了。因为她的一句话,他竟然连洞房花烛夫妻敦伦之事也不行了。 她倒也不是非做那档子事不可,只是明日肯定会有人检查。他们这般,说出去也不好听。 可是,唐诗雨是拉不下脸去说软化求和的。她翻了个身,面向墙壁,不轻不重叹了口气。 这声音掌握的非常好,堪堪能被王锐给听到。王锐的耳朵立马竖了起来,他撑起身子,看向新婚妻子的后脑勺。顶了半天,也没能盯出一朵花儿来。 唐诗雨再次叹息时,王锐终于忍不住了:「不知娘子因何事而叹息?可是为夫哪里做的不好?」 瞧瞧,这话说的多好。多体贴,多尊重。 唐诗雨转过了头,两人四目相对。她缓缓开口:「我……」 「等等……」王锐轻声打断了她的话,他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像是在看什么稀罕物。 唐诗雨给他这目光吓得面色忽白忽红,却听王锐慢悠悠道:「原来你没我想的那么白嘛!」 烛光不甚明亮,又隔着床帐,其实他看的并不清楚。但是他盯着她看了好久,脸红耳热,心跳加速,他若不说些什么,肯定也不合适。 可他这句话,却教唐诗雨额头青筋跳了一跳。 唐诗雨容貌俏丽,但是肤色上随了母亲,不够白皙。不过她是娇养的千金小姐,自然也黑不到哪里去。至少她比王锐白多了。——可是,不够白仍是她心里一根刺。王锐盯她半晌,就说这么一句话,教她羞恼气氛。 新娘子重新将头转过去,王锐更懵了,这是他说错话了? 老实说,他挺懊悔的。他的娘子有情有义又有才有貌,他娶了她,该好好珍视她才对,怎么能惹她生气? 他想,他得道歉,让她知道他的情意。 于是,他伸出手来,说道:「娘子别恼,我是说笑的,你比我白多了。」说着抓住唐诗雨的手,来跟自己的手比较。 唐诗雨挣了一下,没能挣出来。 王锐初时是想着道歉哄媳妇儿,然而握着那软滑的小手后,他就不愿意放开了。 唐诗雨的手又小又软又滑,他来回抚摸,爱不释手。 王锐心里痒痒的,又生出进一步的想法:「那,娘子,你瞧,你手比我白多了。你身上肯定也比我白……」 唐诗雨何曾听过这种话,又羞又气,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王锐本来还想再问问,能不能褪去她的衣衫,看看她的肤色。还未开口,就想起她说的怪不好意思的。 媳妇儿害羞,他得尊重媳妇儿,可是,洞房花烛夜也不能浪费,是不是? 王锐想了一想,问道:「娘子听过一句话没?」 「……什么?」 王锐一本正经:「春宵一刻值千金。」他不等唐诗雨回答,就又说道:「娘子若是怕羞,我就把烛火熄了好不好?」 唐诗雨皱眉,她深吸一口气:「龙凤喜烛是不能熄灭的,不然不吉利,你不知道吗?」 王锐「哦」了一声,心想她只反驳了后半句,那就是说前半句她同意了? 他咬了咬牙,尊重她的事,以后再说也不迟,先做大事再说。 次日清晨,王锐异常诚恳:「娘子,昨夜是我不好,累着娘子了。以后,我一定好好对待娘子。要不,今天我就替娘子画眉赔罪?」 唐诗雨身上难受,也不想搭理他,只轻轻说了一句:「不用。」 她觉得,她的丈夫有一个难以忽略的毛病,就是喜欢自说自话。 第四十八章 不过她想,这或许对她影响不大。他说什么,她只当没听见就是了。充耳不闻,她还是会的。 她的冷淡并没有教王锐气馁。王锐新娶妻,对新婚妻子兴趣很大。难得有个女人,惦念着他,记挂着他,愿意等他,还把一生都交给他。他自然要担负起做丈夫的责任。 儿子和儿媳妇关系和睦,威武侯夫妇看在眼里,心里也欢喜,就巴着儿媳妇早些生下孩子,好教王锐再收一收心。 成亲时日久了,唐诗雨对王锐的了解多了一些,她也掌握了跟王锐相处的窍门。 他高兴时,就夸两句。他不高兴时,不理会他。看他有动怒的征兆时,就态度适当放的软一些…… 一个头脑简单、喜欢自说自话的莽汉,又有什么难相处的? 她不知道的是,在王锐心里,她唐诗雨已经堪比仙女了。——原本,王锐还只觉得娘子是个才女,能娶到她,是他的福气。后来,相处之中,他发觉这真是一个难得的好妻子。 她尊重他,敬仰他,理解他,深爱他。 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诧异,这么好的女人,怎么就给他遇见了呢。 王锐的美梦是在一个午后被戳破的。 六月天热,母亲张氏和大嫂坐在院子里纳凉。王锐亲自提着唐诗雨做的凉饮去给母亲。还未走进院子,就听到母亲爽朗的笑声。 他心说,看来母亲心情很好啊,他抬脚进去,听到母亲笑道:「我说老三媳妇儿等他几年,他可不就信了?你看现在日子过得多好。有时候,适当说一些假话……」 王锐听得浑身一震,明明是六月,却觉得脊背发冷。假话?媳妇儿等他几年,是假话?他也不送凉饮了,转身疾走。 一路上,他心情起伏,时怒时恼,最后化成一腔不平的郁气。 他要去寻她问个清楚明白,到底有没有等他?到底……心里是不是真的有他? 可是还没等他走回自己的院子,他心里的不平之气就消散了大半。 他对自己说,怎么能够不相信她呢?她对你一片深情,你怎么能怀疑她的情意?然而另一个声音却说:「假的,都是假的。没听母亲说吗?是假话。」 唐诗雨正在尝凉饮,一抬头,瞧见了他,问道:「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婆婆怎么说?」 王锐将头转向一边,不理她,也不看她。 唐诗雨纳闷,扫了一眼他提着的食盒,奇道:「婆婆不喜欢么?是不是不合口味?」 她和婆婆张氏相处得很好。她不用管事,平时不大忙碌,偶尔做一两种甜点,给婆婆尝鲜。如今夏季炎热,她又翻阅古籍,做了凉饮。 一般来说,对她做的东西,婆婆都赞不绝口。今日是怎么了? 王锐将食盒重重放下,又重重地哼了一声。 唐诗雨察觉到不对,心想着他肯定是哪里又不对劲儿了。这种时候,她只需要不说话就行了。等他气儿消了,也就好了。 王锐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妻子来同自己说话,不觉微恼。他看见她吃了凉饮,教人收拾好碗筷汤匙,又取了本书,坐在床下看。 就跟没瞧见他一样。 一刻钟,两刻钟,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王锐跟根桩子一样站了半晌,除了最开始那两句话,她都没再正眼看他。 王锐回头想想,似乎以前也有过这种场景。他忽然觉得憋屈起来,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唐诗雨有些诧异,她合上书,站起来,给王锐斟了杯凉茶,递给他,轻笑道:「怎么了?可是谁惹着你了?气消了没有?喝杯茶吧。」 王锐斜了她一眼,本想一巴掌把茶打落,但是看她语笑嫣然,眼中清晰地显现出他的身影。他像是大热天喝了杯凉茶一般,肚子里那股火气,一下子消散了大半。 可是,他又不想去接她手中的杯子。他抬了抬下巴,态度倨傲:「不喝。」 「哦。」唐诗雨点头,「不喝就算了。」她倒也不强求。 看她似乎又要拿了书去看,王锐急了,一把扯住了她的胳膊。 唐诗雨吃痛,轻「嘶」一声,嗔怪道:「你做什么?使这么大力?」 王锐下意识道歉:「抱歉,我方才没注意。你没事吧?弄痛你了没有?给我看看。」 他说着,就要拉起她的袖子去查看。 唐诗雨嗔怪的看了他一眼:「急什么,没事。」 王锐自己噼里啪啦说了好几句后,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他怎么就心软了呢?不是应该看一下她的诚意么? 他兀自懊恼不已,唐诗雨已然继续说道:「你今日是怎么了?谁让你不痛快了,不要憋在心里。要是心情不好,去打拳吧,出一出汗,洗个澡,想来就好了……」 她声音轻柔,如同一片羽毛一下又一下扫着王锐的心。 王锐「嗯」了一声,觉得甚是有理。 他果真去打了一套拳,又洗了澡,觉得浑身舒泰。 到了夜里,他后知后觉想到,他白日原本是要兴师问罪的。竟然一通折腾后,忘了问。他想,现在问也不迟。 他张了张嘴,刚要开口,可是看着双目微阖,平稳睡着的妻子,又觉得他不能这个时候叫醒她,来问她这么一个问题。 等明天吧! 可是,到了明天又有明天的事情。有时是丫鬟在侧,有时是她在看书,有时是两人和气的说话…… 他实在找不到质问的机会。 一向快人快语的王锐在这件事上,偏偏拿不定主意。似乎怎么样都不对。 他横了横心,终于找着了机会。他板着脸,问妻子:「你曾等了我三年?」 他看着妻子,既忐忑不安,又暗暗期待。他想,最好的结果莫过于她说是,然后他再表达一下感动之情。这样,他们的感情或许还能更进一步。 ——等等,不对,母亲说那是假话…… 唐诗雨跟他成亲数月,也不像刚开始那般惧怕他了。她看他的神情,不像是嘲讽,倒像是求证。她摇了摇头:「我没有。等你的不是我,是老天。」 她这话也不算作假。她那几年都没定下婚事,可不就是天意么?不过,她还未成亲时,对这婚事不满意。真成亲以后,她也觉得现下这样挺好的。王锐没什么坏心思,人又简单,对她是真没话说,公婆妯娌也好相处,这婚事其实还不错。 所以,在王锐面无表情还在发愣时,她又微微一笑,续道:「不过,这一点,我挺感谢老天的。」 「……感谢什么?」王锐眼珠微微转动,一时没能明白妻子话里的意思。 唐诗雨思绪转的极快,她猜想王锐很有可能对那三年有执念。她不知道王锐心里到底是什么奇怪的念头,但她并不想平静的生活再起波澜,也就不想故意触怒他。 于是她笑了一笑:「感谢老天安排我等那三年啊。不然,我怎么能嫁给你?」 她这话说的诚挚无比。她成亲以后的生活,比她预想中的要好太多。她想,她可能对王锐真的有情意。有时候,她自己都不禁怀疑,她当初推拒婚事,是不是真的是为了他了。 王锐心里一热,却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我就知道……」 第四十九章 ——我就知道,你对我一往情深。 唐诗雨掩唇一笑,并不做声。 王锐咳了一声,又道:「你且等一等,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唐诗雨点头:「好啊。」 王锐拿过来的是一张纸,纸上是一首歪诗,韵律、意境都平平无奇。唐诗雨皱眉,不知该说什么好。 「怎么样?发现什么没有?」 唐诗雨摇头。 王锐脸现失望之色:「你把每一句的第一个字和最后一个字连起来看看。」 「嗯。」唐诗雨照做,「两……情……相……悦,此……志……不……移。两情相悦,此志不移?」 她的脸腾地红了。她是真没想到这首不能算作诗的诗,还有这秘密。 王锐甚是得意:「怎么样?有进步吗?」 唐诗雨肃了面容:「甚好。」想了一想,她轻声道:「以后,我教你吧。」 她还记得少年时的梦想,嫁一良人,志趣相投,诗词相和。她想,差不多就要实现了。 苏邺做了一个梦,一个很奇怪的梦。 在梦里,他竟然娶了谢家的九小姐为妻,夫妻感情还颇不错。 梦醒之后,他怅然之余,又觉得惭愧。她如今是旁人的妻子,他怎么能在梦里肖想她? 真是不该。 他想,可能是那一次他在观音庙听到那个奇怪的女人说他上辈子娶了谢九小姐,不经意间记在了心里。 说起来,他们还是没有缘分。 母亲关心他,问他放下不曾。他愣了一愣,过了一会儿才明白母亲问的是什么。他摇了摇头:「从来都没有拿住,何来的放下?」 是的,她从来都没有属于过他。 他细细回想,他们的交集其实少的可怜。他最初还知道她的秘密,再后来她的秘密,整个大齐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他好像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这结论让他微感失落,却又隐隐松一口气。有时候,心里存着一个秘密,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她的故事人人皆知,她的生活比他梦中所能给予的还要好。 他想,他是真的该熄掉最后一点心思了。 母亲给他议亲,相看姑娘,他也积极配合。只不过,母亲眼光挺高,相看了好几个,都不能成。 苏邺佯作无意问了问母亲的意思。 豫章长公主道:「娶妻是一辈子的大事,自然要找一个样样都不差的。」——京城中的适龄贵女,豫章长公主多半都认识。她想认真给儿子选个出色的,还真不难。 只是,总有这般那般的不如意。 长公主诗会也没少办,但物色儿媳物色几年都没挑出来。纪恒儿子都有了,她儿子亲事还没定下。 不止是长公主,建章侯苏起也有些急了,甚至说:「公主要是一直拿不准主意,我就自己做主了。」 他心说,长公主不急,他还记着抱孙子呢。 儿子又不是她一个人的,先时他想着她认识的适龄姑娘多,她负责儿子的亲事,那就她负责好了。可眼看这拖了几年了,都没定下,他也不知道她都在想些什么。 豫章长公主横了丈夫一眼:「你拿什么做主?那些姑娘是丑是俊,是好是坏,你知道?你胡乱定个好的,那还皆大欢喜。定个不好的,那就家宅不宁了。」 建章侯苏起脾气好,乐呵呵的,也没生气,只说道:「那你快一些。再拖几年,外面的人只怕都要闲话了。」 豫章长公主点了点头。——其实不是她不急,而是她办诗会,见的贵女多,可她觉得能与苏邺相配的并不多。 有些姑娘不着痕迹的讨好,她又不是看不出来。 不过,丈夫说得对,确实不该再拖了。——外人的闲话还是次要的,她更担忧的是有人拿苏邺曾想求娶谢九一事做筏子。——虽说这事没几个人知道。 豫章长公主比来比去,心里终于有了人选,正待去问问儿子的意见。她还未开口,儿子便对她说,他想娶一个姑娘为妻。 「谁?」 豫章长公主疑心自己听错了。怎么不声不响的,这孩子就有了心仪的人? 苏邺轻咳一声:「是方家的十四姑娘。」 豫章长公主更疑惑了:「哪个方家?哪个十四姑娘?是朔平伯家的姑娘?」 京城贵女,她几乎都知晓,怎么不知道这方家的十四姑娘? 苏邺笑道:「是朔平伯的孙女,不过她从小没长在京城,所以母亲不知道。」 朔平伯子嗣多,孙子孙女也多。这位十四娘倒也是朔平伯的嫡亲孙女,听说小时候走丢了,才刚认回来。 一听说小时候走丢过,豫章长公主便有些不大放心:「走丢过啊……」 若是走丢过后又认回来,那其规矩教养人品,就都不能保证了。甚至她是不是方家的十四小姐,那还不一定呢。 不过,豫章长公主不想扫了儿子的兴致。毕竟这么多年,儿子流露出娶妻意思的,也才两个人。另一个明显不可能了,这一个只要能过得去,她都想遂了儿子的愿。 苏邺能猜到母亲的心思,他忙解释道:「是走丢过,不过倒也没吃多少苦。收养她的,也是书香门第。她是个极有才气的姑娘。」 他这话一说,豫章长公主略略放心。养在书香门第,想必规矩人品不会差到哪里。儿子苏邺饱读诗书,能得他一句「极有才气」,想来那位方十四姑娘确实是有才之人。 豫章长公主点一点头:「那好,改日,我就去提亲。」 苏邺却道:「多谢母亲,我想,还是越早越好吧。」他略一迟疑,续道:「我想早些娶了她。」——他怕等得久了,会再生变故。 豫章长公主讶然,她没想到儿子竟这般急切。她含笑点一点头:「好。」 她很好奇,那位长在书香门第极有才气的方十四娘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姑娘,能入得苏邺的眼。 凌雁坐在窗下,盯着外面的柳树发呆。她还不大能适应自己的新身份——方家十四姑娘,方招福。 叫了十几年的凌雁,突然告诉她,她姓方,叫招福,还真是让人难以接受啊。 这几天变故太多,多得教她措手不及。 在凌雁的记忆里,只有疼爱她的爹娘。凌家有个书肆,不大,书很多。她从小看了不少书,对话本子极有兴趣。她也曾偷偷写过几本,交给好友,代为印制,就在书肆售卖,卖的还不错。 她怎么也想不到,话本子里的事情,会发生在她身上。 凌雁偷写话本子,自然瞒不过爹娘的眼睛。她见瞒不过,也就老老实实交代了。 凌老爹略略看了她写的话本子,故事如何暂且不论,主旨都是教人忠君爱国或是一心向善的。凌老爹见没有不妥之处,就撒手不再管了,甚至还会帮她印制。 不过两三年的光景,「独脚雁」便在书坊间有了些名头。很少有人能猜到,独脚雁实际上是个十几岁的姑娘。 凌雁自十三岁起,就扮了男装,到书肆去帮忙。书肆伙计,都直接以「少东家」来称呼她。 凌老爹对此并不反对,凌家只有一个女儿,书肆自然是要交到她手上的。见女儿一天天长大,他寻思着可以给她招个上门女婿。 第五十章 只是上门女婿并不好招。 凌雁十五岁,情窦初开,看上了书肆里的一个客人。 她当时并不知道这位苏公子是何许人也。 她只知道苏公子认真温柔、长的好看,就是话本子里的翩翩佳公子。她希望她能天天看见他。 其实苏邺原本进凌家书肆,只是听说这里有一本古籍的珍本。然而细问之后才得知,那本古籍已经被人买走了。他失望之余,本该转身离去,但是他想着进店铺空手而归,不大礼貌,就随手拿了卖的最好的几本书,付钱后离去。 回到家后,他开始翻阅这据说是京城最流行的话本子。翻开话本,他却发现了夹在书册里的银票。 对他而言,不算多,一百两。但是对这银票的主人而言,恐怕不是一笔小钱。 苏邺当即便要教人送还回去。可看看天色,估计店铺早就打烊了,不如明日再送好了。他将银票放到一边,看起话本子。 这故事倒也跌宕起伏,文笔也算瑰丽,只是中间有许多不合常理的部分,尤其是对权贵之家的描写,更是给人一种荒诞感。 次日,苏邺亲自去送还银票。他扬起手里的话本子,温声说道:「这是昨日在贵店买的……」 他话未说完,身形纤瘦的少东家就抬起头应道:「怎么?是书页破损,还是油印问题?书肆的规矩,包换不包退。」 苏邺垂眸看向这个比自己低了快一头的少东家,从对方慧黠的眼睛,到小巧的下巴,再到白皙的脖颈,他愣了一愣,微微一笑:「不是书页问题,是话本子本身的问题。」 一听说话本子有问题,少东家凌雁就有些急了,这本《深宫梦》可是她的新作,说话本子本身有问题,可比印刷问题严重多了!她甚是严肃地问:「哪里有问题?」 苏邺不着痕迹后退了一步,一一说给她听:「上朝不是这样,皇宫的规矩,也不是……」 凌雁瞪大了眼睛,狐疑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不对?」 她卖了很多本,就没有一个说故事情节有问题,不合逻辑的。他还是第一个说不对的。 苏邺哑然,好一会儿才道:「确实不对。」他不好直接说因为自己见过,干脆转了话题:「是了,我今天来主要不是说这个的,我昨日回家,发现书里有一张银票。我是来还银票的。」他从怀里掏出银票,递给凌雁:「看看是谁的。」 银票上没写名字,凌雁自然不能一眼就看出是谁的。这需要等会儿查一查,她更关注的,还是先前的问题。她问苏邺:「那你说应该怎么改?」 苏邺微怔,意识到她问的是什么,他认真答了,又道:「其实故事好看就行,这些细节,可以忽略的。」 凌雁没好气地想,你指都指出来了,再说这么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她到底是年少,琢磨着一定要写个毫无漏洞的。她问苏邺:「你叫什么名字?」 苏邺沉默了一瞬:「我姓苏。」 凌雁点了点头:「苏公子。你今天的话,我记着了。」她又抽了自己的几本书,递给苏邺:「这几本,当是免费送你的。你回去看看,找一找毛病,多谢了。」 苏邺呆了片刻,下意识要拒绝,又觉得不妥。他付钱,被对方给推了。他笑笑,这人是让他来挑错的么? 正好他这几日不忙,可以回去看看。 这几本话本子,个人风格很强烈,而且都是出自独脚雁之手。苏邺略一思忖,心说,莫非独脚雁是那个少东家? 他几日后,再去凌家书肆。刚进店铺,凌雁就迎上来,问:「看完没有?觉得哪里不妥?」 她这般热切,苏邺有些不自在。他定了定神,慢慢指出。看她神色不断变化,时而皱眉,时而微笑,他不免觉得好笑,就很诚恳地道:「其实一些小毛病,不影响故事的。」 凌雁斜了他一眼,只当没听见,又道:「有新的,你看不看?」 苏邺笑了一笑,慢慢点了点头。 因为话本子,他跟凌家书肆的少东家算是认识了。他隔两三天去一次,有时是指出一些错误,有时是推荐几本书。他每次待的时间也不久,也不过是两刻钟。 一来二去的,他跟凌雁算是熟稔起来。——他朋友不多,对这个市井之中的朋友格外珍惜。他能确定凌雁是独脚雁,能确定凌雁性格很好很有趣,却不能十分确定她是不是一个姑娘。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和凌雁来往。 他很喜欢与凌雁来往的感觉,很轻松,很有意思。 凌雁也问过他的身份,他还没回答,凌雁就自行猜测:「你是个读书人,还是个有些较真的读书人。」 如果不是较真的读书人,也就不会去找她话本子里的错误。她猜测苏公子家境普通。他每次来书肆,都是步行而至,想必就住在附近。而附近居住的都是家境普通之人。虽说他衣衫光鲜,但来来去去都是那几件。恐怕拿得出手的,也只这些吧。——或许比她想的还要差些,不然不会偌大年纪还未婚配。 苏邺点一点头:「也算是吧。」 凌老爹知道书肆里有个年轻的客人同女儿走得很近,教妻子去问一问,可是心仪那人。 面对母亲的发问,凌雁红了脸,面带忸怩之色,否认了。她很清楚,她将来是要招赘的,她要撑起凌家门户。而苏公子是读书人,肯定会考取功名,再艰难都不可能入赘凌家。而且,他未必知道凌雁是「她」。 爹娘觉得她跟人家走得近,那看来是该疏离了。凌雁心里很难受,次日很迟才去书肆。 凌家宅院就在书肆的临街,她步行前去,差点与一辆飞奔的马车相撞。她躲避之际,发簪摔落,长发飞扬。 凌雁正惊惶,却听到马车上一个妇人带着哭腔的一声:「阿福!」 紧接着,一个美貌妇人从马车上下来,跌跌撞撞,跑到她跟前,拉着她的手,哭道:「阿福,你是我的阿福啊!」 凌雁莫名其妙,她下意识推开那妇人:「夫人,您认错了人吧?」 四周站了不少围观的人,凌雁被这位夫人抱在怀里,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夫人稍微平静了一些,泣道:「我苦命的女儿,天可怜见,我竟然还有再见到你的一天。你的容貌和你姐姐几乎是一模一样。你耳边的痣,娘怎么会认错?」 凌雁打量着这位贵夫人,甚是惊讶,她的相貌确实有五六分像这位夫人。可是,她口中却道:「天下之大,相似的人也很多。我跟我娘也特别像……」 那位夫人并不理她,而是直接撸起了她的袖子,指着她手腕上淡淡的疤痕:「难道这疤也能一样么?」 凌雁哑口无言,她这伤疤,只有亲近如父母知晓,这个人是谁?她怎么知道? 那位夫人自称姓寇,夫婿是朔平伯世子,说有一女名唤招福,在十三年前走失……她认定凌雁就是她那走失的女儿。 凌雁自然不信,直到她父母承认,她是捡来的,她才懵了。 她对自己说,这不可能的。伯府里头的小姐,能随随便便走失?再说,她在京城十多年,方家都没找到她么?这要是苏公子听了,肯定又该说不合逻辑了。 第五十一章 但是,面对跟她模样极为相似的寇氏,她又不确定了。——也许是她扮男装出门,这里又离朔平伯府远,所以阴差阳错,竟没人见过她。 寇氏要立刻接了她回去,她不肯。比起朔平伯府这样的高门大户,她更想待在凌家。朔平伯府虽好,但不是她家。 寇氏没法子,只得教凌氏夫妇劝导她。——寇氏临走之际,对凌氏夫妇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又暗示可随时告他们拐带幼女。 于是,凌老爹劝说安慰女儿,从她幼年经历,讲到对她的期许。凌老爹最后说道:「雁,我跟你娘养你十几年,也希望你以后能过好。你姓什么,是谁家的姑娘,都不重要。只要你过得好,爹娘就高兴。你在咱们家,每日操劳,还常常抛头露面,爹娘对不住你。可你要是去了方家,穿金戴银不说,日后嫁个好夫婿,还能照顾一下爹娘不是?」 凌雁摇头不说话。 「再说,你原本就是方家的姑娘,那是你的亲身爹娘,生恩大于养恩,你不能不孝顺。」 凌雁终于反驳:「谁说生恩大于养恩?」 ——不过,她心里也很清楚,如果她真是方家女儿,只要方家认她,她都得回方家。这不是她愿不愿意的问题,自古民不与官斗,她就算是为凌家二老考虑,也不能违拗朔平伯家的意思。 只是,她自己很难受。 她一直以为她是爹娘娇养的女儿,却不想是他们捡来的。她来自高门大户,可她高兴不起来。她告诉凌家二老,就算是她回了方家,也是他们的女儿。 方家与凌家商量了一个吉日,要正式接十四姑娘回家。 凌雁最后一次去了凌家书肆,她要跟过去道别。 还好苏公子没让她失望,她终于等来了他。 凌雁一见到苏邺,就冲他说道:「你过来,我有几件事要跟你说。」 苏邺点头:「嗯,你说。」 凌雁将他带到无人处,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接下来的话,你可以选择记住,也可以选择听一遍就忘。你自己决定就行。」 「……」 凌雁板着脸,极其严肃地道:「我这个人马上就要死了,所以有几件事,我必须要做。」 苏邺大惊:「你病了吗?什么病?我认得不少名医……」她看着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要死了?他伸手就去探她脉搏,他略通医术,想看看她究竟是什么病。 他不能让她死。 凌雁吓了一跳,她后退一步,摆了摆手:「不是这个意思。」她笑了一笑:「真是呆子。我是说,我这个身份,就要没了。你不知道吧?我其实不是男子,我是女儿身。」 苏邺微怔,松了口气,原来是这样。她说话真吓人,她知不知道她方才那句话吓得他背后冷汗涔涔? 她是说她不打算扮男儿了吧?她肯定了他的猜测。听她亲口承认她是个姑娘,后怕散去,他内心深处涌出一种怪怪的感觉,有些欢喜,有些紧张。 她果真是个姑娘啊,一个向他坦诚了身份的姑娘。 凌雁诧异于他的反应,咳了一声,她又续道:「还有一件事,就是,我,我心悦你,我想嫁给你……」不等苏邺开口,她又续道:「不过我知道,这不可能的。以前不可能,因为我家要招赘。以后也不可能,因为我也不知道我的新爹娘会把我嫁给谁……但是,最后临走前,我想把我的心事告诉你。你高兴也好,笑我也好,我都……反正,你以后再也不会见到我了……我也不怕丢人,就当自己要死了……」 她抬起头,苏邺看见她腮边的泪,心神一震,竟不知该如何作答。他心里模模糊糊有个声音:原来她想嫁给我。那我呢?我想不想娶她? 很快,他有了答案,认真回道:「我也愿意娶你。」 她是他接触最多的姑娘,聪明狡狯,开朗随和,又和他极为投契。他常常来寻她,未尝不是因为和她说话时,他能感到欢喜愉悦。——否则,他没道理徒步行一个多时辰就为了指出她那话本子里的错误。 他本来也不大爱看话本子。 但他不想再也见不到她。 凌雁想笑,可是眼泪汩汩而落:「你想娶我,我很欢喜。可惜不可能了。我不可能嫁给你。我亲生的爹娘很有权势,不会把我许给你的……」 她是朔平伯府嫡出的小姐,她亲生的爹娘肯定不会把她嫁给一个家世平平的人。 苏邺叹一口气,将帕子递给她:「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爱哭啊。你亲生爹娘是谁?对女婿有什么要求?我让我母亲去求娶就是了。我想,再有权势,也会给我母亲一点面子。若是我母亲面子不够,那我就请我舅舅出面……咱们两情相悦,他们不会棒打鸳鸯的。」 她就是因为这一点,哭成这个样子么?她竟是担心嫁不成他么?他感到好笑,可是又不自觉地生出些许怜惜来。 凌雁拭泪问道:「你母亲是谁?面子很大么?」 苏邺笑了一笑:「我母亲姓纪,封号豫章,人称豫章长公主。」 「你母亲……豫章长公主?!」凌雁瞪大了眼睛,「你,你,你……」 苏邺伸手帮她擦掉脸颊的眼泪,温声道:「是,我一直忘了告诉你。我十六岁就封侯了。你爹娘应该会同意把你许给我吧?」 凌雁呆呆的:「当然。」 纪忱不喜欢自己的妻子。 纪忱十七岁上娶妻,他娶妻时,父亲还是地位不稳的太子。他的几位叔叔,每日就想着怎么把他父亲给拉拽下来。他的祖父,似乎也不大喜欢他们。 他的妻子是祖父给定的,郑家姑娘。 在成亲前,纪忱分析了许久,得出一个结论:他的皇祖父不想他们有一丝一毫的助力。所以,连给他指个妻子,都指个家世平平的。 但是,那时候纪忱拒绝不得,他也没有拒绝的权利。 他唯一期望的是,他那家世不好的妻子,可以有其他方面的优点,可以弥补她家世方面的不足。她可以美貌无双,她可以聪明贤惠,她可以温柔善良…… 他们也一样可以把日子过好。 然而,成亲后,他才发现,他之前想的一切都是奢望。 平心而论,郑氏容貌不差,娇娇柔柔,袅袅娜娜。但是她身体不好,若不施脂粉,就是一脸病容,憔悴可怜。 容貌倒也罢了,一些脂粉就能掩盖。他最受不了的,是她的性子。明明出身不怎么样,却一丝温柔贤惠也无,整天疑神疑鬼,想东想西。他多看谁一眼,多与谁说一句话,落在她眼里,便成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当然,她也不敢与他撒泼,只会对着他哭哭啼啼,百般不情愿地做出一副贤良大度的模样来。 纪忱是真的受不了她。 他生母夏氏,就是一个胆子小,没主见、惯会哭哭啼啼的。娶个妻子,也是拈酸吃醋,明明醋性大,偏要做出贤良模样,又心有不甘,哭个不止…… 他是要做大事的人,不想被这样的妇人所累。 可是,他又不能真对她们不管不顾。 她们招人厌烦,可到底是他的母亲和妻子,是他最重要的女人。 第五十二章 纪忱只能忍着她们,让着她们,分心神安慰她们。尤其是刚成亲时,他对郑氏更是温柔体贴。——毕竟她嫁给了他,她也不容易。 祖父驾崩后,父亲终于继位,他被封为豫王,皇帝长子,意气风发。 郑氏自然而然成了豫王妃。然而郑氏并没有因为成了豫王妃,便端庄大方起来,依然喜好拈酸吃醋。他的王府连个略平头正脸的丫鬟仆妇都没有。 他也都忍了,并没有跟她计较。因为他一旦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赞成,她便一副要死不死的模样来。他不想花太多的时间在这妇人身上,他可是要做大事的人。 纪忱是长子,却不是太子。皇位将来不是他的,可他不想屈居人下,同是帝王血脉,他也想争一争那个位置。 纪忱寻思,有这个想法,并不丢人。他暗地里养了不少奇人异士。——他没有养兵的权利,但他可以换个法子,养些别的。奇人异士厉害的话,可以以一敌十,甚至是百。 无意间发现谢家九姑娘膂力惊人,能一幂篱打死一匹惊马。纪忱心思微动,觉得可以拉拢。 可惜,他刚命人去打探,才打探出一二,就被郑氏给知道了。 郑氏寻死觅活,哭泣不止。 纪忱没有别的法子了,总不能真的看着她去死吧? 好歹也是他的妻子,他还没有心狠至此。 至于那个膂力惊人的谢九姑娘,可以先缓一缓。 他想,那个时候,他对郑氏也不是全然不喜,还保留着一丝怜惜之情。 再后来,他在姑母豫章长公主的宴会上,救了一个失足落水的姑娘。那姑娘容貌极美,被他所救,与他肌肤相贴,她自觉名声被毁,便想自杀。 他实在是没办法,只能承诺会对她负责。 不然,还能怎么着呢?他救了她,也毁了她的名声。 他随后知道他救的姑娘姓陈,是陈六姑娘,十六岁,却还未许亲,温柔可亲,善解人意,可惜在家中不受宠,还受了不少苦。他听说后,更生怜意。 陈家很乐意把六姑娘送给他。 商量了日子,简单宴请了两三好友,他把陈氏接到了后院,算作自己的侍妾。 这一回,纪忱态度坚决。——即使郑氏以死相逼,他也没有妥协。——他想着,陈氏也好,郑氏也好,反正都是一条命,而且郑氏肯定不会真的寻死的。 果然,郑氏虽然几次说着活不成了,却依然病怏怏地活着。 他对这样的郑氏,连怜惜之情都少了。反观新进门的陈小六,温柔小意,体贴细致,还常劝他多到王妃身边去。两相对比,他对郑氏的情分就更淡了。 陈氏的退让换来的却是郑氏的不依不饶。他不知道郑氏心里都在想些什么,竟口口声声说陈氏设计他,是另有所图才做他的侍妾。 设计他什么?当日是他自己跳水救的陈氏,怎么是陈氏设计了? 后院的琐碎之事,教纪忱烦躁。 纪忱自认为不是沉湎女色之人,虽有妻有妾,但仍然时刻不忘自己的大业。他首先要对付的就是弟弟纪恒。 一样是父皇的儿子,他还是长子,而父皇心里却只偏疼纪恒一人。仿佛只有纪恒是父皇亲生的,这让他怎么能甘心? 重阳节登高,他安排好了侏儒刺客,准备干件大事。——若能伤了纪恒自然最好,若是不能,他会在危急关头替纪恒挡剑。 眼看就要成功了,可惜半路杀出一个谢九姑娘,一幂篱打伤此刻,彻底扰了他的计划。 更可怕的是,父皇似乎知道了这事是他所为。 父皇要他提前就藩。——大齐虽然说皇子一成年就封王,能有封地。但是不成文的规定都是皇帝过世后,王爷们才去就藩。 如今父皇还康健,就要他去就藩,分明是故意为之!是不想他还留在京城,还是要给纪恒铺路! 纪忱心有不甘,却别无他法。他只能声称母妃夏氏身体有恙,他需要照顾母妃,才得以暂时留在京城。 他倒也不算撒谎,他母妃夏氏确实身体不好。 父皇纵然不情愿,可还是允了他暂留京城。 就在此时,太医诊脉发现他的王妃郑氏怀了身孕。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郑氏身子不好,又有身孕,经不起长途跋涉。他能以此为理由,在京城多待一段时间,不是么? 也许这段时日里,他能让父皇回心转意呢?或者说,他能干其他大事呢?如果真一举除掉纪恒,父皇难道还真能杀他不成? 除掉纪恒的话,还有他。可是若连他一并除掉,父皇哪里还有合适的子嗣来继承大统?——他不认为父皇那几个毫不起眼的小儿子能坐稳那个位置。 因为郑氏怀孕的时候挑的好,他对郑氏也多了几分好脸色。没想到,他对郑氏一和善,郑氏就又不消停了,还仗着有孕欺负陈氏,真是妒性不改。他懒得再理郑氏,任她去闹。 反正她讨不了多少好去。 然而纪忱很快发现,他高兴得太早了。母妃身体刚一恢复,父皇便又一次提起要他就藩一事,他连推脱都推脱不得。他拿郑氏有孕推脱,父皇轻飘飘来了一句:「那让郑氏先留在京城就行了。待她生产恢复以后,再去与你团聚就是。」 纪忱哑口无言,父皇宁愿他们夫妻分离,都不想他待在京城,他还能怎样?他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父皇心中地位很低很低。 甚至是他养的一干奇人异士,也被父皇或收编或遣散。 没办法,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纪忱只得暂时带着爱妾陈氏与若干心腹家人前往封地,而郑氏因为身体原因,暂且留在京城。 在封地,纪忱并没有忘记自己的鸿鹄大志,时刻关注着京城动态。王妃郑氏生下孩子与他团聚,他的内心也毫无波澜。倒是父皇让纪恒监国,气得他摔了好几个茶盏。 父皇不是称病不理朝政么?他上书请求进宫侍疾总可以吧?这可能为人子的孝心,父皇要拦着他尽孝么? 可惜,父皇的心偏得没边了。长子上书请求侍疾,都能被驳回。 纪忱告诉自己,不能放弃,绝对不能放弃。他不比纪恒差什么,差的只是出身,只是母亲的不同。其他的各个方面,他都比他那个弟弟要强上很多。 他在封地每日图谋大事,王妃郑氏却屡屡捣乱。有时他不过是想拉拢一下旁人势力,她便拈酸吃醋,寻死觅活。他不止一次想,如果她不是他上了玉牒的妻子,如果不是怕麻烦,他定然会休了她。 他真是受够她了! 纪忱曾毫无怜惜之意对郑氏道:「妻贤夫祸少,你但凡贤惠一点,我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郑氏闻言立时变了脸色,眼圈儿一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纪忱面色铁青,心里嫌恶,口中毫不留情:「你哪怕是跟陈氏学一学呢。」他不再理会妻子,扬长而去。 ——其实最开始,他对郑氏不是不能忍耐的,毕竟是结发夫妻,当初嫁给他,也不是她自己能选择的。但是他无法忘记,因为她的缘故,他失掉了谢九姑娘的助力。谢九姑娘站在纪恒那一边,毁了他筹谋的大事。 第五十三章 他终于逮到了机会,边关叛乱,纪恒带人去了边关。他得知消息,联系旧人,先悄悄返回京城,向父皇请罪,表明诚意,得以留在京中。又用先前人脉,里应外合,棋行险招,逼宫迫父皇退位。 可惜,功亏一篑。 父皇不知道从哪里学的本事,竟然有几下子。而谢九也在紧要关头出现,打得他措手不及。 逼宫失败,他被打入天牢,母妃畏罪自杀。他的父亲一点旧情也不念,直接将他贬为庶人,还要将他发配岭南。 岭南是什么地方?他去了岭南,哪里还有回还的机会?甚至是能活多久都不知道。 这个时候,偏偏还有人再往他伤口上撒盐。他的爱妾陈氏竟然要求与他断绝关系,自请离去。反倒是他看不上的郑氏却带着孩子来投奔他,说什么一家人要一直在一起。 纪忱没有说话,一家人么? 她愿意随着,那便随着吧。反正她身体不好,估计没多久,就会厌烦的。只是他没想到,郑氏这一陪,就是一辈子。 郑氏觉得自己这辈子,最幸福的一件事,就是嫁给了纪忱,成了纪忱的妻子。 她容貌不错,家世一般,原本她从未想过高攀皇室宗亲。最初,她表姨打算为唐家表哥求娶她,她都觉得是高攀了,没成想,她竟被皇帝下旨,赐给了太子长子。 洞房花烛夜,他掀开她的盖头,她看见他的第一眼,就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他身姿挺拔,面容俊逸,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好上十倍、百倍。 这么优秀的男子,竟然是她的夫君。她想,这肯定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虽然皇帝重视幼子,不喜长子,太子纪准的地位岌岌可危,但她一点都不害怕。她甚至想着,能嫁这样的夫婿,即便是死了,她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反正她身体不好,她没指望活太久。 纪忱待她挺好,虽然常常露出嫌弃的神情,可还是会为她做很多事情。他尊重她,体贴她,说话温柔和气。 她想,她肯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及至后来皇帝驾崩,她的公爹太子纪准继位,他的丈夫纪忱成了豫王,她顺理成章成了豫王妃。 从一个出身平平的姑娘一跃变成王妃,人人都羡慕她。然而成了王妃以后,她自己并没有因此而变得开心起来,反而愈发的忐忑不安。 她出身不好,身子骨也不好,而他贵为王爷。指不定什么时候,他就会厌倦了她。 她不想看到那一天。所以,她不愿意他身边有其他女人出现。王府里略好看一些的,她都想办法给弄走。她希望他只能看见她一人。 可是,这方法并不管用。 他还是会打探会关注其他女子。她无可奈何,心痛难当。她想,也许她可以做出一副端庄贤良的模样来。他看上什么女子,她就替他纳来。这样,他会欢喜,会心疼她吧? 他打听谢家九小姐,她惶恐不安,谢家小姐出身不差,若真进门,只怕就没她的活路了。 他救了别有心思的陈氏,还纳陈氏为妾。她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 自打陈氏进门,她在他心里的地位便一落千丈。他常常宿在陈氏那里,还说是因为怜惜她身体孱弱,要她好生静养。 郑氏怎么能不气?陈氏的事情分明就是设计好的,只有王爷傻乎乎的,以为是英雄救美,是上天给的缘分。 可是,他并不信她,说她拈酸吃醋,无一点容人之量。 郑氏又哭又笑:「王爷,你连你结发妻子都不信么?」 纪忱却不看她:「她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设计我,只为了做我的侍妾?郑氏,摆正你的位置,不要再用你肮脏的心思去揣测别人。我已经忍你很久了。」 他怒气冲冲拂袖而去,而她在好半晌之后,才控制不住眼泪,大滴大滴落下。 就因为陈氏出身好,所以不可能暗使诡计?她出身不好,所以她合理的推测分析就是心思肮脏么? 她知道谢九小姐那次可能是她疑神疑鬼想多了,但是这陈氏分明就是故意设计! 王爷真傻。 好了,他逼宫失败,成了庶人,王爷也没得做了。他的爱妾陈氏离他而去,留在他身边的,只有她,再不会有旁人。 岭南偏远,日子也会很辛苦,可那又能怎样呢?反正最后只有她留在他身边。 郑氏的身体一直不好,病怏怏的。但是她拖着这病弱的身体,陪纪忱一路到岭南。岭南环境艰苦,她从来不抱怨苦,不抱怨累。她会给他洗衣,给他做饭。但更多时候,她都是病怏怏的。 好几次纪忱都以为她活不下去了,然而她一直活着。直到纪忱病逝于岭南,病怏怏的郑氏都还活得好好的。 许是被郑氏所感动了,纪忱临终之际,握着郑氏的手,很艰难地道:「这辈子……没过好,我很后悔。下辈子,咳咳……咱们好好的。你把身体养好,咱们生好多孩子……」 他也是在陵南时才认识到自己当年的荒唐。——他看不清自己的实力,贸贸然就想谋取那个位置,失败不说,还累及母亲妻儿。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想,其实做个闲散的王爷也不错,至少好过在母亲自杀,下人离去,而他在遥远的岭南终老。 他想,其实父皇给过他机会的。他派人行刺纪恒失败后,父皇遣散了他养的奇人异士,却没真的追究他的罪责,只是让他就番而已。 是他自己被欲望所迷惑,心心念念想要那个位置,不管不顾去攫取。 到头来一无所有。——或许也不算一无所有,至少他还有不离不弃的妻子,这算是他今生最大的慰藉了。 他不喜欢她,厌恶她,可到头来,陪在他身边的只有她。他宠爱温柔听话的陈氏,但陈氏却早早与他斩断了关系。 可能,他的确不聪明吧。 郑氏却笑了,轻轻地,将纪忱的手指一个一个掰开,低声说道:「下辈子的事,下辈子再说吧。这辈子瞎了眼,下辈子难道还要再瞎吗?」 她想,他傻,可她比他更傻。 纪忱愣住了:「你说——什么?」难道她不是爱惨了他么? 郑氏笑笑:「没什么,只是不希望下辈子再遇见你。这辈子我陷进去了,抽不出身,没法子。下辈子,我肯定不会再如这辈子一般了。我会找一个忠厚老实的、眼里只有我的夫婿,一辈子和和美美。」 纪忱愣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吐出一个字:「好。」 他的手垂下,郑氏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你真傻,连我骗你的,你都不知道。」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贵女后宅乐 卷一》作者:月见 2、《贵女后宅乐 卷二》作者:月见 3、《贵女后宅乐 卷三》作者:月见 4、《贵女后宅乐 卷四》作者:月见 5、《贵女后宅乐 卷五》作者:月见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