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女素华 卷一》 第01章 【正文开始】 成和九年夏季,清晨,南京凤凰台一处私人园林。 园西是一处荷花塘,清波荡漾,漫无边际碧绿的莲叶,亭亭玉立带着晨露更显娇艳的荷花。一阵微风吹来,扑面清香,令人俗念顿消,胸襟为之一爽。 荷花塘深处,舶着三只小船,船上的人此时都在酣睡之中。清风徐举,香气宜人,泛舟于此,睡在这十里荷花之中,真是件惬意享受的雅事。 右侧小船挂着轻薄如纱的帷幔,一名十三四岁的清丽少女朦朦胧胧醒了过来,却并不睁眼,依旧装睡。这地方美好的像梦境,让我再睡一会儿吧,让美梦继续。 中间小船上传出一男一女的说话声,男子声音低沉,女子声音慵懒,「醒了?」「嗯,醒了。」「不知阿迟睡的好不好,还有阿述和阿逸。」「听着静悄悄的,孩子们应该还在熟睡。」「会不会吵醒他们?」「不会,咱俩声音这么低。」 少女嘴角微翘,显见得心绪愉悦。到这个世界已五年有余,她一直适应的很好。这个世界虽和她的前世有太大的不同,可是有慈爱的父母,友爱的兄长,可爱的弟弟们,日子颇颇过得。 少女前世的名字叫徐迟。这一世,她的大名是祖父给起的,跟着堂姐妹的排行,名为素华。小名么,是爹娘给起的,阿迟。「爹娘早就盼着有个宝贝小闺女了,阿迟,你让爹娘好等。」 爹娘的说话声时不时传过来,说的都是些家常琐事。阿迟嘴角噙着丝微笑,不知不觉间又睡着了。父亲徐郴在南京礼部任右侍郎,虽有个正三品的头衔,实则清闲的很。南京本就是养老的地方,南京六部之中,又属礼部最没实权,最没事干。徐郴生性洒脱,公务之余时常携妻带子游山玩水,做他的儿女,真是舒服的很。 「香气拍人,香气拍人。」「清梦甚惬,清梦甚惬。」徐述和徐逸一觉醒来,用尚显稚嫩的声音发表着感概。他俩一个九岁,一个七岁,都生的白皙明净,如郁郁青竹般挺拔秀美。 这小哥儿俩一醒,谁也别想睡了。说笑几句,消消停停采了几张新鲜荷叶,小莲蓬,一路吃着清香可口的莲子,好不悠哉游哉。三只小舟排成一列,徐郴夫妇在前,阿迟在中,阿述和阿逸在后,慢悠悠荡向岸边。 岸边站着一名青年男子,看见小船靠岸,微笑迎了上来。他身穿青色蝙蝠暗纹丝绸长袍,乌黑长发用一支碧玉簪松松簪住,面如冠玉,眉目俊美,举手投足间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流倜傥。他正是徐郴的长子,阿迟的兄长,徐逊。 小船靠岸,徐郴颇有风度的扶着妻子陆芸下了船,「娘子,小心。」陆芸嗔怪的看了丈夫一眼,说过他多少回了,总也说不改。当着孩子们的面,庄重些不好么?阿逊就在眼前站着。 徐郴和妻子同年,都是三十六七岁的样子。夫妻二人都穿着浅淡颜色的夏衫,男子翩然俊雅,举动不群,女子身姿袅娜,温婉可人,看上去十分相衬。 徐逊泰然自若叫了「爹,娘」,绕过他们,先是伸手接过妹妹,然后又一手拉着一个,把两个小弟弟携了上岸。徐述举着个大荷叶,徐逸拿着个小莲蓬,都是兴高采烈的,「哥,这个做荷叶粥,肯定好吃。」「哥,你自己剥吧。」小莲蓬递过去了。 「哥,你昨晚上看了几页书?还不如跟我们一起赏月、吟诗、听曲,泛舟水上好玩呢。」「就是,用冰用出来的那种凉快,跟水上的凉快是不能比的,没有诗意。」徐述、徐逸小哥儿俩,一个比一个懂的多。 徐逊微笑拍拍手,一名长相俏丽干净的侍女应声而来,替阿迟撑起遮阳伞。「大小姐您皮肤这么白这么细腻,可要好生保养。」侍女不只长的好看,嘴巴也很甜。清脆的声音在耳边献着殷勤,阿迟莞尔。 一家人徐徐走至厅中,坐下来用早餐。新熬的荷叶粥,竹筒饭,二米粥,山药糕,南瓜饼,小花卷,小馒头,各色酱菜,还有阿述和阿逸爱吃的肉食。这小哥儿俩,典型的无肉不欢。 早饭后徐郴去了衙门,徐逊出门会友,徐述、徐逸兄弟到学堂读书,阿迟留在陆芸身边,陪她说家常、做针黹。说是做针黹,其实她手里的活计经常坐下来是什么样,站起身时还是什么样。 陆芸仪态优美的坐在绣棚前,闲闲绣着朵牡丹花。「十月你继祖母过寿,娘亲自绣幅花开富贵给她。」无他,堵人的嘴罢了。虽说是继母,面子上总要尊敬她,不给人把柄。 阿迟嫣然一笑,「我画幅长寿图给她。」她家学渊源,书法、绘画都很拿的出手,继祖母过寿,亲笔画幅长寿图,寓意又好,又显着有诚意,又没什么成本,一举三得。 陆芸手下不停,口中悠悠说道:「你爹爹么,写幅字送过去。你哥哥跟你差不多,画幅松鹤图。阿述和阿逸太小,心意到了就行。」母女二人会意一笑,心中俱是了然。 徐郴的父亲,是户部尚书兼建极殿大学士,内阁次辅徐节。徐节原配夫人赵氏生下徐郴之后,不到一个月就因病去世,徐节续娶夫人殷氏,生下次子徐阳,长女徐陶,妾荀氏生下三子徐际。故此,徐郴是徐家长子,下面尚有两弟一妹。 徐家自开国以来累世为官,一百多年来人才辈出。徐郴一家人如今所住的荷园,就是徐家先祖所置下的产业。本朝开国之时定都南京,太祖皇帝起自微贱,素性节俭,虽广赐功臣、官僚府邸,却不许在住宅边建庭园。所以武官也好,文臣也好,只好在凤凰台一带建私家园林。这里宋代是教场,元代没什么发展,除了几处寺庙,别无它物。住在这里,低山委水,和闹市又有秦淮相隔,十分清幽。 从来继母和继子之间,亲如母子的少,心有嫌隙的多,徐郴和继母殷夫人并不亲近,疏淡的很。不过徐氏是云间大族,族中重视礼仪,徐郴平日里如何不拘小节都好,对于继母,面上必须是尊敬的。继母过寿,他虽不能亲往,礼不能缺了。 阿迟和陆芸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陆芸堪堪绣了一个花瓣,忽的扑哧一笑,「也不知京城那位大小姐,要送亲祖母什么样的大礼。」 第02章 在南京徐府,阿迟一向被称为「大小姐」,不过在京城徐府,却不是这样的。徐阳的长子徐远比徐逊小两个月,只好屈居第二,认了「二少爷」这称呼。徐阳的长女徐素敏,和阿迟却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前后相差不到一个时辰。阿迟是寅初出生,徐素敏是寅末出生,这回徐阳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卯足了劲儿要为徐素敏争嫡长女的名份,坚称时辰有误,徐素敏是寅正出生。徐郴也不理会他,反正一个在京城称「大小姐」,一个在南京称「大小姐」,谁也不让谁。 阿迟一边跟陆芸商量着,「娘,中午喝老鸭汤好不好?或者排骨莲藕汤。」一边还忘不了嗤之以鼻,「嫡长女不嫡长女的,有什么用?娘我跟您说,名份是最没用的。」傻不傻呀,利益才是永恒的。 陆芸微笑答应,「好,老鸭汤,莲藕汤。再做个荷叶饭,软炸荷花,好不好?又好看又好吃。」阿迟眼睛亮晶晶,「好啊好啊。」陆芸溺爱的看她一眼,把午餐吩咐了下去。 阿迟这孩子,身量虽未全部长开,已是丽色夺人。回回出门做客,夫人太太们都拉着阿迟不放手,狠夸上一番。也难怪,一则阿迟生的实在是好,二则阿迟出自云间徐氏,嫡支嫡女,祖父是阁臣,父亲是正三品官员,身份在这儿摆着。 只是……陆芸沉吟片刻,阿迟虽然聪慧,却被父母兄长娇惯太过,未免有些天真直率没心计。做姑娘时倒还没什么,往后出了门子,怕她会吃亏。 陆芸待要说什么,抬头看见女儿娇美可爱的小脸蛋,没舍得开口。阿迟还小,待她再大个一两岁,却再说。女孩儿家无忧无虑的日子只有这几年,让她快快活活的,比什么不强。 晚上徐郴回来,夜深人静私语时,陆芸自然说出心里话,「担心阿迟。」徐郴自负的笑笑,「阿迟这孩子聪明着呢,妥妥的,不必担心。」 也不看看阿迟是谁的闺女,没心计?怎么可能。我家阿迟机灵的很,凡事心中都有数。至于天真率直么,孩子在自己家里又不用提防谁,便显着稚嫩了一些,这却无妨。 徐郴对自己宝贝女儿这般有信心,陆芸仔细想了想,也觉有理。阿迟平日虽然天真烂漫,可若真遇到什么非常之事,却目光敏锐,并不会轻信于人。 徐郴的庶弟徐际,从小由殷夫人抚养长大,对殷夫人惟命是从。他这一房有嫡女徐素兰,庶女徐素芳,分别被称呼为「三小姐」「四小姐」。徐素兰、徐素芳都是十二三岁的年纪,跟阿迟通过几回书信,语气又亲热又恭敬,颇有拉拢的意思。阿迟看过信,笑嘻嘻的,「我猜,她们定是常受徐素敏的气。」笑完亲笔写回信,通篇全是客气话,废话-------看着很漂亮,但是实际上什么也没说。 陆芸放下心事,跟徐郴闲话几句家常,洗漱歇下。第二天早上全家人在厅中吃早饭,徐述、徐逸小哥儿俩抱怨,「昨晚没睡好。」在房里睡,当然睡的不好啦。还是泛舟水上,命人吹着缓慢悠扬的曲子,在十里荷花中酣睡为妙。 徐郴慢条斯理吃着早饭,并不理会两个小儿子。等到吃完了饭,漱口、净手,手握一杯清茶,方慢吞吞说道:「今晚在哪儿睡,依你俩的功课而定。」 徐述、徐逸苦着小脸儿答应了,「是,爹爹。」不用问,肯定还是老法子。如果功课很出色,就能到水上享受。如果功课普通,老实在房里呆着吧。 徐逊好笑的看看两个小弟弟,功课而已,又不难,愁眉苦脸做什么?阿迟笑咪咪吹牛,「功课有不会的,姐姐教你们。」不怕不怕,有老师在,还怕学不好?陆芸面带微笑,替两个小儿子整理好书篮,「阿述,阿逸,功课要留心。」不然你俩明早还要板着小脸抱怨。 徐述、徐逸小哥儿俩很有气概,冲着众人拱拱手,「一定不负众望!」「一定学业有成!」书僮替他俩拿着书篮,小哥儿俩昂首挺胸,上学去了。 徐郴、徐逊都出了门,陆芸是当家主母,少不了料理一回家务。阿迟也没闲着,命婆子们撑着船,带着几个识水性的丫头在荷花塘游玩。不过太阳出来之后,就被奶娘苗嬷嬷捉了上岸,「我的大小姐,您这么金贵,晒着了可不成。听话,快上来。」 苗嬷嬷捉回大小姐,转身跟丫头们不依,「佩阿,知白,你俩平时还算懂事,今儿怎么也干看着大小姐晒太阳,竟不劝着?」佩阿、知白都是阿迟跟前的大丫头,禀性持重的佩阿低头认错,爱说爱笑的知白嬉皮笑脸,「嬷嬷您明见,咱家大小姐根本晒不黑呀。」苗嬷嬷又气又笑,横了知白一眼,「伶牙利齿的小丫头,还有理了。」 阿迟看着奶娘、侍女,微笑不语。自己这辈子摊上了一位好妈妈,徐府诸人摊上了一位好当家主母。陆芸持家有方,井井有条,待下人却一点不严苛。凤凰台徐府,堪称是一个安宁和谐的美好家园。 佩阿替阿迟撑着遮阳伞,众人沿着一条白色鹅卵石铺就的光洁小径,说说笑笑走着。迎面来了位面相机灵的小丫头,脚步轻快迅速,到了阿迟面前曲膝行礼,「大小姐,京城来人了。」 阿迟微笑,「京城又有人来了?继夫人好雅兴。方絮,带我去见识见识。」名叫方絮的小丫头忙答应了,在前头带路,往报厦而去,「太太正在报厦理着事,京城人就来了。」 阿迟不慌不忙走着。打从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徐家唯一的不合谐之处就是京城那位殷夫人。她好似闲的很,好似对徐郴这继子关心的很,不是遣人送衣食日用之物,便是送贴身服侍的侍女、管事婆子,手伸的太长,好不讨厌。 如果她是亲娘,倒也罢了,徐郴和陆芸只能含笑道谢。偏偏她是后娘,后娘对继子能安着什么好心了?凡是她送来的物件儿,徐郴常常是转手就另送他人。凡是她送来的侍女、婆子,徐郴更是想都不想,寻个差错发配到庄子上,从不留情。 徐郴不只把人撵了,还会细细写封信给亲爹徐次辅。殷夫人若垂泪哭泣,徐次辅便会温和劝解,「奴才再好,也大不过主子。既服侍不好郴儿夫妇,留着做什么?」并不向着她。 陆芸曾纳过闷,「阿迟,你说这个女人是怎么回事?吃过一回亏还不警觉,差不多的事做上三回五回,又有什么趣儿呢?」你派来的人一回被撵了,两回被撵了,第三回还是被撵了,这还不够明白的?居然还要再折腾,真不知她怎么想的。就算是没读过书的人,也该知道「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的道理吧。 阿迟笑笑,「她若聪明,怎会做了祖父的继室?」虽然徐次辅出自云间徐氏,探花及第,善容止,风度翩翩,可殷夫人也算得上名门嫡女,又何必嫁人做填房呢?填房的地位,可远远及不上原配。 从医学上讲,「精神错乱」就是「指望相同或类似的原因产生不同的结果」。这位殷夫人倒不一定是精神上有疾病,可能每一回她都抱有新的希望吧:这侍女貌美如花,妩媚动人,哪个男人会不动心呢? 第03章 当然了,这位殷夫人也不是一点好事没办过。阿迟私心以为,徐郴和陆芸这么多年来都能够夫妇同心,殷夫人居功甚伟。两人本就年貌相当,性情相投,恩爱的很。殷夫人这位继母时不时的给添添乱,夫妻二人自然要并肩作战,共同进退,如此一来,更见亲密。 两年前殷夫人突发奇想,命管事千里迢迢送了位俏丫头过来,「给伯启红袖添香」。这丫头芳名卿卿,正值豆蔻年华,白皙可爱,仿佛一汪水似的楚楚动人。男人谁不好色?徐郴却只淡淡看了卿卿一眼,当晚就把她打发到了庄子上,毫无怜香惜玉之心。事后陆芸打趣他,「原来伯启竟是柳下惠一般的人物,失敬失敬。」徐郴微笑,「阿芸且来坐我怀中,看我能否不乱。」夫妻二人戏谑一番,情好日洽。 徐家是云间大族,颇有些家业,并非贫寒小官吏可比。这样人家的子弟,哪肯只守着嫡妻过日子。世家大族做嫡妻的女子尊贵是尊贵,苦处也不少,谁家能没有娇俏可人的美姬?托殷夫人的福,陆芸没有。徐郴房里清清爽爽的,只有她一个。 这种家庭状况,受益的不只是陆芸,还有阿迟。阿迟和冯尚书的孙女冯姝、冯婉,程御史长女程希等同龄少女交好,无话不谈。冯氏姐妹也好,程希也好,不止一次抱怨过家中的美姬,「妖妖娆娆的,好不刺眼。」抱怨过后,少不了艳羡,「阿迟你家好清净。」阿迟毫不骄傲,非常谦虚,「哪里哪里,都是继祖母的功劳。」众女皆莞尔。 阿迟想着想着,嘴角泛上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凡事有一利总有一弊,有一弊总有一利,对不对?殷夫人也不是只会添乱,也是有用处的。如此,等下见了她差来的人,倒要客气些才好。 阿迟一行人到了报厦前,一名干净利落的丫头迎了上来,曲膝行礼,「大小姐,太太正要命人请您呢。」阿迟微笑,「继祖母差来的是哪位?定要见我不成?」不用问,必是来人定要请见。殷夫人回回差人来,必要请见自己,必要满脸陪笑冲着自己叫「二小姐」。没法子,京城那位二叔没能做成嫡长子,一直是耿耿于怀的。 这丫头名叫昌化,跟惯了陆芸,是个见过世面的,「体面的很呢,是继夫人的陪房郁嬷嬷,还有一位说是宫里出来的薛嬷嬷。大小姐您进去看看就知道,派头可大了。」笑盈盈说着话,服侍阿迟进了报厦。 「好标致的姑娘!」阿迟才进门,一名插金戴银、高大白胖的中年女子便迎面捉住她的手,啧啧称赞,「我也算见多识广了,这样标致的人物,我竟是头回见!」 阿迟面带微笑,暗中用力,不动声色挣脱这白胖妇人。白胖妇人见她笑微微的,手中却用上了死力气,眼神更是冰冷无情,吃了一惊,手便松了,任由阿迟从从容容自她身边走了过去。 阿迟恭恭敬敬跟陆芸行礼问安,陆芸微笑,「大丫头不必多礼。」命侍女搬了小巧的玫瑰椅给阿迟,阿迟笑着道谢,仪态优美的在一旁坐下,举止如行云流水一般,自然而然,无可挑剔。 高大白胖的中年女子郁嬷嬷是殷夫人的陪房,在京城徐府向来有几分体面,就连少爷、小姐们见了她也是嬷嬷长嬷嬷短的,颇为恭敬。今儿个冷不丁的在阿迟这儿碰了个软钉子,心中不快,板着脸坐回到椅子上,面有怒色,一言不发。 郁嬷嬷对面坐着位清秀白皙的中年女子,相貌并不算出众,穿戴也不显富贵,神色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温婉,令人心仪。她缓缓站起身,礼数周到的跟阿迟问了好,阿迟也礼貌的问候,「您从京城远道而来,辛苦了。」 陆芸笑道:「这位薛嬷嬷可是在宫里服侍过的,礼仪娴熟。她教导过韩国公府、鲁国公府的几位千金,又耐心又细致。女儿,这几位千金如今的礼数规矩,可是没的挑。」 陆芸含笑看着阿迟,眼中全是嘲笑戏弄之意。阿迟真想白她一眼:您又来逗我了,好玩么,有意思么?您和爹爹商量过的,不会把我嫁入规矩严苛的人家,当我不知道啊。我还用学什么规矩礼仪,我会的已经足够用了。 薛嬷嬷微笑谦虚,「哪里,过奖。」郁嬷嬷生了会子气,想起临行前主子的吩咐,换上一幅笑脸,「正是这个话,薛嬷嬷规矩礼数极好的,留下来教导二小姐,岂不是好?」大房这妮子虽说性子野了一点,长的实在是好,若教好了,保不齐往后能派上大用场。 陆芸仿佛没听见郁嬷嬷的话一般,含笑吩咐小丫头给薛嬷嬷换茶。阿迟端庄坐着,满面春风的看向郁嬷嬷,「这位是……?」胖大妈,你谁呀?先来自我介绍下。 郁嬷嬷忍气吞声站了起来,冲阿迟福了一福,「二小姐,我是夫人跟前服侍的,姓郁,承蒙府里少爷、小姐们看的起,都叫我一声郁嬷嬷。」 阿迟还是矜持的端坐着,含笑点头,「郁嬷嬷请坐。您是夫人跟前服侍的人,原也有些体面,不必客气。」甭这么不情不愿的站着了,赶紧坐下吧。 郁嬷嬷张口结舌。怎么会是这样?依着徐家小姐的教养,这妮子不是应该站起来扶着自己,满脸陪笑,「您替我们服侍夫人,怎敢受您的礼?」 郁嬷嬷想了好几想,终是忍不下这口气,板着脸训斥道:「服侍夫人的人,原该尊重些才是。便是夫人房中的猫儿、狗儿,也该善待。若不如此,便惹人笑话,说这家人眼中没长辈。」 阿迟轻蔑笑笑,「服侍夫人的人,资格再怎么老,为人再怎么得夫人欢心,终究还是奴仆。少爷、小姐若待之毕恭毕敬,便会惹人笑话,说这家人不分尊卑。」扣大帽子谁不会呀,给你来顶大的。 陆芸客气的礼让薛嬷嬷,「这旗枪是今年初春新采的,您尝尝。」薛嬷嬷优雅的端起茶盏,「叶如旗,芽似枪,汤色清澈,香味醇和鲜爽,好茶。」 郁嬷嬷看看神色自若的阿迟,看看专心品茶的陆芸、薛嬷嬷,咬牙说道:「这回我是奉夫人之命,送薛嬷嬷来教导二小姐您礼仪规矩的。」别为了跟这妮子拌嘴,耽误了正事。 阿迟不由感概,继夫人有长进啊,从前送的是丫头、婆子,如今送教养嬷嬷。这丫头、婆子你能发配到庄子上,教养嬷嬷可不能。「继祖母,真是用心良苦。」阿迟悠悠叹道。 「继祖母?」郁嬷嬷嘴角抽了抽,小姑娘家说话怎这般恶毒,为人继室是什么有光彩的事么,偏偏要郑重其事的拿出来说。郁嬷嬷想要训斥什么,却又觉得无话可说:殷夫人,确实是阿迟的继祖母。 郁嬷嬷是来办差使的,碰了两三回钉子,再不敢生事,面上有了恭谨之色,不复嚣张跋扈。阿迟见状轻轻笑了笑,端起茶盏慢悠悠喝着茶。喝完茶,这次会面圆满结束,郁嬷嬷和薛嬷嬷被安置到清洁凉爽的房舍中歇息。 第04章 郁嬷嬷在凤凰台住了两日,见徐家诸人都淡淡的,觉着好没意思。她寻思着,「此番前来,一则是为相看这妮子,二则是为留下教养嬷嬷。如今两样差使都已办妥,我还留着做甚?讨人嫌么?」告辞了要回京。也没人留她,由她带领小丫头、仆役走了。 郁嬷嬷这一走,徐述、徐逸小哥儿俩欢喜无限,「爹爹,看功课看功课。」四只漆黑明亮的眼睛盯着徐郴,盼着他点头称赞,盼着他大手一挥,「泛舟水上!」 徐郴根本不看。这俩傻孩子,家里还有外人呢,功课好不好的都一样,在屋里老实呆着。徐述、徐逸大为气愤,放下功课,到塘边钓鱼去了。 小哥儿俩正经八百的钓鱼,阿迟在岸边凉亭中摆茶点招待薛嬷嬷,和冯姝、冯婉姐妹。冯姝十四岁,冯婉十二岁,两姐妹都穿着玉色丝绸夏衫,玉色长裙,一对姐妹花。 冯姝已定给了广宁侯的幼子唐登,最早明年,最晚后年,就要嫁往京城。广宁侯府家大业大,根深叶茂,族人众多,冯姝嫁了以后,要学着应对的事很是不少。冯姝,才是真正需要教养嬷嬷的女孩儿。薛嬷嬷看着冯姝满是期待的眼神,轻轻点了点头。 冯尚书和夫人钟爱孙女,为孙女请教养嬷嬷,那是再愿意不过的。没两天,冯尚书府专程遣人来迎接薛嬷嬷,到了冯府,待若上宾。薛嬷嬷和冯姝,算是各得其所。 薛嬷嬷离开徐府之前,模糊告诉过阿迟,「令祖母对你,似乎已有了安置。」所以才会请我来教导于你。教会了规矩礼仪,女孩儿更听话,更容易摆布。 阿迟不以为意,「继夫人慈爱,该她管的、不该她管的,她都要管上一管。嬷嬷放心,能安置我的,只有我爹娘。」别逗了,婚姻以得父命为正,你一个继祖母,居然想左右我的将来了? 薛嬷嬷走后,阿迟谦虚请教徐郴和陆芸,「继夫人很闲么?」怎么什么闲事都想管。继子的女儿和她隔着十万八千里,她还要费神送教养嬷嬷过来,敢是闲疯了不成。 陆芸笑道:「也不算很闲。」徐阳这一房有嫡子徐远、嫡女徐素敏、嫡子徐进、庶子徐过,庶女徐素心,徐际这一房有嫡女徐素兰,庶女徐素芳,嫡子徐通,庶子徐迁,继夫人膝下颇不寂寞,哪里闲的住呢。再说了,徐远、徐素敏都到了择配的年龄,光是挑孙媳妇、孙女婿就够她忙活的。 徐郴微笑看一眼阿迟,「女儿,你只须听命于爹娘兄长,旁的都不用理会。」京里那女人手伸的很长,居然打起我家阿迟的主意,不知死活。阿迟,乖女儿,莫害怕,你有爹娘兄长在,吃不了亏。 阿迟放了心,冲着徐郴和陆芸讨好的笑笑,「爹娘最疼我了。」甜言蜜语几句,步履轻快的回了房。爹和娘都靠谱,徐迟高枕无忧! 徐郴和陆芸目送女儿走远,陆芸轻轻说道:「不知不觉,阿迟都长成大姑娘了。」阿迟身子长开了,更好看了,可是烦恼也跟着来了。眼下还不知道继夫人打的是什么主意,九成九是要对阿迟不利。 徐郴笑道:「什么大姑娘,阿迟还小。」还没及笄呢,就大姑娘了?陆芸幽幽叹了口气,「在咱们眼里,阿迟自然还小。可在继夫人眼里,只怕并非如此。」 徐郴哼了一声,「咱们的闺女,大事小事都是咱们当家,谁也不能越俎代疱。」婚姻之事向来是父母之命,没听说过祖父母之命的。我闺女的事,我说了才算。 陆芸温柔笑笑,「好,咱们说定了,闺女的大事小情都是咱俩做主,旁人不许管。」徐郴点头,「那是自然。」家产、恩荫这些都是小事,从京城避到南京也并不无可,可若事涉儿女,定是寸步不让。 晚饭后,徐述、徐逸眼巴巴瞅着徐郴,样子很有几分可怜。徐郴故意想了想,「月下听笛子,一定有趣。」徐述、徐逸眼睛一亮,跑过去拉着徐逊,「哥,吹笛子!」徐逊笛子吹的好。 两个弟弟一左一右殷勤相问,徐逊也不忍心拒绝,「好啊,吹笛子。」这晚的月光分外柔和,微风分外凉爽,笛声分外悠扬,一片清香之中,徐家诸人,清梦甚惬。 秋风渐起之时,徐郴夫妇遣了老家人起程赴京,为继夫人送寿礼。徐氏父子的亲笔书画,汪洋恣肆,神采飞扬。陆芸亲手绣的花开富贵绣屏,金楼千层,富丽堂皇。这样的寿礼送过去,雅致的很,定是一片赞誉之声。 天气凉爽,阿迟变的爱出门了。各府有诗会也好,有花会也好,只要送了请贴给她的,一律赴约。陆芸笑话她,「我闺女总算不躲懒了。」一个夏天她都懒待出门,窝在家里享清闲,敢情是嫌热呀。笑话完,便忙着为宝贝女儿制新衣衫,打新首饰,兴兴头头的打扮阿迟。 晚上徐郴回家,陆芸笑吟吟拉过他,「伯启,这是才给阿迟制的新衣,好不好看?」徐郴跟同僚喝了酒,微带醉意,「好看,很好看。娘子,咱家两位美女,都该好生打扮才是。」怎么只打扮小美女,不成不成。 陆芸晕生两颊,娇嗔的横了丈夫一眼。徐郴虽是醉了,笑容依旧优雅,慢慢从怀中取出一只卷荷碧玉簪,慢慢替陆芸插在发髻上,微笑端详,「这只簪温润莹澈,清丽不俗,只有我家阿芸配戴。」陆芸眼波流转,嘴角噙笑,两人含情脉脉对视许久,手牵手同去沐了浴,共赴罗帏。 第二天,直到徐郴起身去了衙门,陆芸才后知后觉的想想,「昨日答应过阿迟,晚上给她裙尾绣几朵兰花的。这可怎么好?今儿阿迟要到程家去。」昨晚本该是自己在灯下刺绣,伯启在一旁闲坐饮茶,谁知却会…… ?陆芸白皙细腻的脸颊上,泛起霞色。 阿迟快活的走进来,「娘,绣好了吧?」这还用问么,娘对自己的事一向最上心,肯定早就收拾停当了。陆芸有些尴尬的笑笑,「女儿,我竟然给忘了。」 阿迟嘻嘻笑,「无妨,无妨。像我这么美丽的小姑娘,穿什么都会很好看,风华绝代,艳压群芳。」一边吹嘘着,一边殷勤请教陆芸,「娘,我穿这件秋香色的宽袖短衫好不好?」陆芸悉心替她挑拣着衣衫、首饰,打扮好了,命众多婆子、媳妇、侍女跟着,前呼后拥的去了程家。 程家在杏花村,距离并不远,小半个时辰的功夫也就到了。阿迟的马车才到程家门前,早有管事婆子满面笑容的迎上来见礼,请阿迟换了轻便小轿,坐到垂花门前。垂花门前又有管事婆子迎接,殷勤让至内宅。 第05章 今天程希是小主人,她下贴子请了十几位少女前来程家桂园赏桂花。终年常绿的桂花树,枝繁叶茂,绿叶间金栗点点,清香四溢,令人心醉。客人们或是在树下品评,或是在湖畔垂钓,或是在亭中安坐,程希一身淡雅的浅碧衫裙,巧笑嫣然,来往于各处,热心周到的招待客人们,桂园中秋风沉醉,入目皆是清雅和气。 如果说有不太和谐的地方,就是跟着程希寸步不离的庶妹程帛了。程帛小程希几个月,是程家二小姐,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她站在程希身边,本来也算是美人的程希便黯然失色。从相貌上看,程帛应该有位异常美丽的生母。 阿迟和冯姝、冯婉闲坐亭中,品茗谈天。冯姝、冯婉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向来亲近的很。冯婉年纪尚小,未免天真直率一些,「也亏得阿希涵养好,始终笑的这般得体。」好像身边没有容颜绝世的庶出妹妹一样。 冯姝微笑,「婉儿,原应如此。若换了你是阿希,也只能这般仪态万方的微笑着,出不得恶声,现不得恶容。」要发脾气,关起门来发,不能到大庭广众之下丢脸,徒然给人添了饭后茶余的谈资,徒然成为诸人的笑柄。 阿迟专心品尝清香宜人的桂花糕,并没开口说话。冯家也是有庶女的,冯姝是大小姐,冯婉是三小姐,冯家二小姐芳名冯婷,生的清秀,性情又伶俐,颇得冯父的宠爱。不过冯太太有心计,极少命冯婷出门做客,故此冯婷一直不为人知。程希也好,冯氏姐妹也好,多多少少都会有庶出姐妹带来的烦恼。阿迟却不同,她是徐郴夫妇唯一爱女,独享父母的关怀爱护。因此,身为嫡女该如何对待庶出姐妹,阿迟毫无概念,根本没有高见可讲。 偏偏娇憨的冯婉不肯放过她,「徐姐姐你说呢?」冯婉想起庶女,想起那个自己要叫「二姐姐」的人,心中就有几分焦燥。「二姐姐」总是围着爹爹转,爹爹冲着她笑的分外慈爱,凭什么啊。 阿迟惬意的喝了口清茶,「婉儿,方才你说什么?对不住,没听清楚。」冯婉小姑娘,你先把自己的问题明确一下好不好。你来清晰讲一遍你的问题,我才好决定怎么回答。 冯婉顿足,「我是说……」着急的看着阿迟,后面却说不下去了。冯姝微笑,「婉儿想必是要问,水晶桂花糕味道好,还是芝麻桂花糕味道好。」阿迟笑咪咪,「原来婉儿要问这个啊。依我看,水晶桂花糕晶莹剔透,好看又好吃。」把一盘水晶桂花糕推到冯婉面前。 冯婉张口结舌,看看自家大姐,看看一脸笑容的阿迟,下气的吃起桂花糕。「婉儿乖。」阿迟笑着夸奖。很多时候是这样的,那个开口想要答案的人,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要问什么。 程希独自一人盈盈而来。冯婉正无精打采,见状马上来了精神,「程姐姐,你妹妹呢?」你怎么把她甩掉的呀。程希款款坐下,「我特意请了鲁少卿、吴守备家中的庶女,如今命她陪着玩耍。」身份相近,相谈甚欢。 冯婉眨眨眼,「程姐姐你好厉害。」知道庶妹要跟来赏桂花,就提前请来别人家的庶女,不动声色把庶妹推了过去,并没碍着什么事,甚好甚好。 程希淡淡一笑,纤纤玉手端起细腻温润的定窑白瓷茶盏,慢慢喝着茶。在座四女之中程希年纪最大,今年十五岁,却尚未定亲。程帛只比她小几个月,今年也是十五岁,都要议亲事。程帛的生母秋姨娘担心程帛说不上好人家,想方设法蹿掇着,让程帛时常出来见客。自己往后若想要份清净,怕是难了,程帛定会时时刻刻跟紧自己。 四女闲坐赏景、品茗、谈天。阿迟看着满园的桂树,附庸风雅,「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冯婉小孩子气,忙跟着卖弄,「一枝淡贮书窗下,人与花心各自香。」那急切的小模样,惹的阿迟、程希、冯姝都笑。 玩了一会儿,冯婉命人拿了钓杆,坐在湖边钓鱼。冯姝微笑摇头,「你哪里坐得住?」程希则是笑咪咪哄她,「婉儿若钓了鱼,姐姐命人现做鱼汤,定是鲜美之极。」冯婉大喜,「好啊好啊。」专心钓起鱼来。 亭中只剩下阿迟、程希、冯姝三人,程希幽幽叹了一口气。有些话憋在心里实在难受,跟父亲不敢说,跟母亲不忍说,跟旁人不便说,能倾诉衷肠的,也只有眼前这两位了。 冯姝温柔又同情的看着她,「程姐姐,我懂得。」咱们是同病相怜呢,我家中那位庶妹,也是一天到晚的不消停。亲近她,亲近不起来;疏远她,父亲又不喜。好不叫人为难。 阿迟斟了杯茶递给程希,程希道谢接过来,苦笑道:「我家二小姐心大着呢,由不得我不愁。阿姝,阿迟,你们可知道南京中军都督府新上任一位佥书?」 冯姝既将嫁入侯府,对本朝的军制倒是知道一些,「南京的五军都督府,职权又不大。不过这位佥书能做到正二品的都督佥事,还能掌管屯田、练兵,还是有能为的。」都督佥事是正二品,佥书尤其手握实权,不可小觑。 程希手执茶盏,缓缓拨动茶叶,「这位佥书,年方二十岁。」程希说的波澜不惊,冯姝、阿迟都睁大了眼睛,二十岁就正二品了?这什么人呢。 程希抬起头,微微一笑,「这位佥书,出自世袭罔替的一等国公府。」冯姝、阿迟若有所悟,原来是功勋人家的子弟,怪不得。这后台硬就是不一样啊,年纪轻轻的升这么快! 程希嘴角泛上丝玩味的笑意,轻轻说道:「这位佥书,便是现任魏国公,张劢。」冯姝、阿迟都作仰慕状,好嘛,又有世袭罔替的爵位,又是手握实权的佥书,了不起,了不起。 冯姝先回过味儿来,程姐姐一开始提起庶妹,然后又提到这位佥书,难不成……?不可能啊,这身份地位也相差太远了。冯姝怔了怔,试探的问道:「令妹……不相配吧?」 阿迟何等聪明,自然明白冯姝这没头没脑的话是什么意思,不过阿迟却不甚赞同。正因为这位佥书地位、权力都有,本身已经足够强大,所以他的择偶,由着自己的心意便可,无需顾忌其他。不过,这个时代是讲究嫡庶的,庶出的女孩儿不大被看的起,考虑到世人的眼光,高门子弟迎娶庶女为妻,要慎重再慎重。 阿迟正胡思乱想着,程希凉凉开了口,「这位佥书,择配是不分嫡庶、门弟的。」他父亲是豪门弃子,母亲是孟家庶女,他,并不在意嫡庶。 湖畔,程帛正颇有耐心的陪鲁小姐、吴小姐钓鱼。吴小姐性子急,鱼钩才晃了晃便忙不迭的提杆,自然空空如也,毫无收获。程帛温柔的笑着,看吴小姐顿足。 这姓吴的女子跟她哥哥一个德行,都是这般沉不住气。程帛鄙视着吴氏兄妹,心中隐隐作痛:曾经海誓山盟过,他却这么容易变心!罢了,只当自己做了场梦,忘了他,另觅良人罢。这世上,并不是每个男子都只会在意妻子的身份、嫁妆的。 第06章 程帛定下主意,笑的愈加温柔可人。不过是个守备家的次子,不过是个庸俗不堪、想娶有丰厚妆奁妻室的男人,不过是个言而无信、夸夸其谈的纨绔子弟,不值得可惜。那种男人,根本不能够托付终身。 程帛窈窕的身段映入湖水中,玲珑有致,婀娜多姿。程帛怜爱看着水面,生就这般倾国倾城的容貌,还有什么可忧愁的?本朝虽然嫡庶分明,可嫁入公侯府邸做嫡妻的庶女,又不是没有过。平北侯夫人,不就是庶女出身么。 平北侯夫人本是孟家庶女,身份极不起眼。奈何她生的极为美丽,机缘巧合之下竟成了平北侯的原配嫡妻,超品的侯夫人。她夫婿是名闻天下的征虏大元帅、中军都督府左都督张并,长子张勍是平北侯世子,次子张劢是魏国公。夫婿、儿子都有出息,平北侯夫人这位孟家庶女,堪称庶女中的佼佼者。 程帛顾影自怜,要论美丽,自己不会输给平北侯夫人吧?平北侯夫人能做到的事,自己也应该能做到。眼下不就有个绝好的时机摆在眼前么?张劢到南京中军都督府任职,张、程两家是姻亲,往后定会常来常往。 孟家庶女能风风光光嫁入平北侯府做原配嫡妻,何以见得程家庶女便不能?程帛蹲下身子,拣起一粒光洁的小石子,笑吟吟扔向湖中。湖水清且涟漪,程帛心中一阵舒爽。 「……我家和魏国公府、平北侯府,算是远房亲戚。平北侯外祖父程公,讳普生,原为卫国公。我家曾祖父彼时任京官,跟卫国公府连过宗的。」亭中,程希端庄美丽的脸颊上飞上一抹晕红,硬着头皮说道。程希家原本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在乡下有几百亩地而已。后来程希曾祖父中了进士,做了京官,程家才慢慢发达起来。如今程家也算是望族了,五六十年前可不成,所以会上赶着跟当时赫赫扬扬、威风凛凛的卫国公府连宗。同出一姓,又连了宗,官场上也有人照应。 「后来卫国公府被夺爵抄家,成年男丁全部流放肃卢州边塞苦寒之地。我家曾祖父虽帮不上什么忙,也暗中送了不少银两、衣食,又托肃卢州地方官多加照应。再后来平北侯驱除鞑靼至祁连山外,先帝特旨召回程公一家,封为平顺伯。平顺伯带着儿孙住在老家广宁,深居简出,极少和外人来往,和我家倒是常通音信,极亲密的。」程希这一通解说下来,冯姝、阿迟才明了,原来程家、张家是这样的远房亲戚,怪不得对魏国公张劢知之甚详。 接下来的事,不用程希讲,冯姝和阿迟也猜的出来:张劢既到南京任职,必定会到程府拜望。这么一位尚未定亲的天之骄子近在眼前,议亲事还不论嫡庶……冯姝和阿迟相互看看,心有戚戚,程家往后怕是会热闹了。 「家父近来忙的很。」程希嘴角有丝讥讽的微笑,「从来不管家务事的人,这几日连送到张府的果品、酱菜都亲自过问。家父待魏国公这位表侄,好不关切。」不用问,定是秋姨娘吹的枕头风。秋姨娘自从听到「不论嫡庶」这四个字,大概已经在盘算着要下手钓金龟婿了,自然会蹿掇父亲向魏国公示好。 冯姝笑道:「彼此至亲,原是应该的。」魏国公父母兄长都远在京城,他独身一人在南京居住,又无家眷,程御史这做表伯父的多照看照看,也在情理之中。 阿迟笑嘻嘻打岔,「程姐姐,是什么酱菜啊?有没有味道与众不同的,也给我弄几坛子。程姐姐我跟你说,吃是人生第一大事,最该在意的。」表哥、庶妹什么的,没有吃重要。 三人正说着话,湖畔垂钓的冯婉一声欢呼,「钓着了钓着了!」没多大会儿冯婉步履轻盈的走了来,面有得色,「我钓到一条大胖鱼,够咱们四个人吃的!」程希和冯姝都笑,「又来了一个,阿迟可算是有伴儿了。」婉儿和阿迟还是年纪小,少年不知愁滋味,整天就惦记着吃和玩,再没什么心事的。 欢聚了半日,申时前后,客人纷纷告辞。阿迟离的近,诸人都散了之后又陪程希坐了坐,说了会子家常。阿迟的声音清洌动听,如山间清泉一般,程希微笑听着,眼中渐渐有了笑意。 阿迟回到徐府之后,一本正经的跟陆芸发着感概,「做女人真不容易啊。娘您看看,做嫡女不容易,做庶女也不容易,各有各的苦。」 陆芸才见过管事婆子,处置过一回家事,如今正闲坐饮茶。见宝贝女儿如此这般,陆芸哪会不明白她在想什么,「阿迟,日子是人过出来的,自己想过什么样的日子、能过什么样的日子,定要先想清楚了。」陆芸微笑着看爱女,「男子可以纳妾,不等于男子必须纳妾。阿迟,嫡庶之争,不见得每个人都要面对。」这孩子定是见着冷酷世情,下了气。这可不成,花一般的年纪,应该开开心心的。 阿迟拉过张小巧的黑酸枝木玫瑰椅坐在陆芸身边,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等着听陆芸高谈阔论。女儿如此虚心求教,陆芸自然倾囊以授,「阿迟,我和你爹爹成亲的第二年,你爹爹便高中了二甲进士。彼时你祖父任职少仆寺卿,从三品官员。继夫人的父亲殷老大人是吏部尚书,文选司、考功司都在殷老大人掌控之中。我便跟你爹爹商议了,到南京做个闲职。」 阿迟故作聪明的点头,「南京官员六员一考,不归北京吏部管。」南京的官员,由南京吏部考核,不许北京吏部干涉。爹爹既到了南京,殷老大人再厉害,也是鞭长莫及。 陆芸笑了笑,「乖女儿,你爹爹性情淡泊,不贪名利,南京任职对他再合适不过,这是一。我能远远离开继婆婆婆和两位妯娌,在凤凰台徐府和你爹爹清清净净渡日,这是二。」 阿迟笑咪咪,好啊好啊,这是互利双赢。爹爹么,离开京城便是离开继夫人的势力范围,这些年来也一步一步升到了正三品。娘亲得利最大,不用服侍婆婆,不用周旋妯娌,在南京徐府一人独大,何等自在。 当然了,凡事有一利总有一弊。来南京的好处很多,坏处也是显而易见:徐郴品级虽然上去了,始终没多大实权。如果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大概其也就是熬到礼部的老尚书致仕之后,徐郴能再升一级,做个「养鸟尚书」。这样的仕途,究竟是不理想的。 阿迟忽想起今天听到的新闻,不无艳羡的说起,「娘,程姐姐的表哥才二十岁,就做到正二官武官了,可真难得。不是挂的虚衔,是都督佥事呢,掌管练兵和屯田。」还真是应了那句话,「一个人所能达到的人生高度,在二十岁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 陆芸笑道:「是魏国公张劢么?他十三岁那年跟着父兄上了战场,徂击过入侵的蒙古人,驱逐过东南的倭寇,杀敌无数。阿迟,他年纪虽然不大,立下的战功可不少。」有谁会是无缘无故坐上高位?总要有个缘由的。 原来是保家卫国、铁骨铮铮的军人,失敬失敬!阿迟有些不好意思,还以为张劢是功勋人家子弟,靠着祖荫上的位。想差了,竟是与事实大相径庭。 阿迟冲陆芸竖起大拇指,「您太渊博了,什么都知道!」陆芸微微一笑,家里有快要及笄的宝贝女儿,做母亲的自会留意未婚青年男子,何足为奇。可惜,张劢年纪大了几岁,和阿迟并不相配。 母女二人絮絮说着话,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晚,先是徐述、徐逸小哥儿俩下了学,接着徐郴、徐逊父子也相继回来。一家人早早的吃过晚饭,之后相携到园中的望月亭,或是吃着瓜果,或是闲闲饮茶,共赏秋月。 一轮秋月挂在天空,清丽明彻,美好澄净。月光皎洁,徐逊乘兴吹笛,笛声悠扬悦耳,引人遐思。阿迟纤手轻扬,命侍女抱来古琴,信手抚了一曲。曲罢,徐郴和陆芸击节赞赏,「此曲只应天有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徐逊、徐述、徐逸三兄弟也很给面子的鼓掌,阿迟眉毛弯弯,这有忠实观众捧场的演奏,真有成就感啊。 第07章 徐述、徐逸小哥儿俩不甘示弱,背着手,很有风度的仰头向月,各自吟了一首诗。「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照古时人。」「春去秋来不相待,水中月色长不改。」吟罢,也是一片称赞之声。 徐逸跑到徐郴身边,「爹爹您呢?」哥哥吹笛,姐姐抚琴,我们背诗,您做什么呀。徐郴洒脱的笑笑,命人备笔墨,「阿逸,爹爹把你画下来,好不好?」 徐逸拍手笑,「好啊好啊。」颠儿颠儿的跟着铺雪浪纸,给添了不少乱。徐郴一手轻抚幼子的头,一手提笔作画,徐逸在旁聚精会神看着,大乐,「有我有我,把我画出来了。还有娘,还有姐姐,还有哥哥,咱家人全都有!」 徐郴画完,儿女们都凑了过来,拍老爹的马屁,「惟妙惟肖!」「栩栩如生!」陆芸款款走过来,凝视看了半晌,提笔在画的左侧空白处写下「今者不乐,逝者其耋」八个大字,舒朗洒脱,态致萧散,和画风十分相配。 儿女们一个比一个有眼色,又围着陆芸拍了通马屁,「流畅自如,潇潇古澹。」「自然沉着,妍媚流便。」「如升初日、如清风、如云、如霞、如烟、如幽林曲洞。」徐郴、陆芸皆莞尔。 徐逸小心的从腰间挂着的荷包中取出一个桂木印章匣子,再小心的打开匣子,取出一枚小小印章,「爹爹,娘亲,盖我的印好不好?」徐逸过七岁生日的时候,徐郴寻出块极品寿山石,亲手篆了一枚印章给他。这枚印章古朴典雅,徐逸喜欢的很,宝贝的很。 徐郴、陆芸哪有不答应的,「好啊。」徐逸高兴的笑笑,低头聚精会神审视画面,「这里显的有些空,盖上一印,用朱红的色彩一压,画面就稳住了。」徐逸审视片刻,定了主意,盖下印章。鲜红的油色打在水墨画上,画面更为出色,众人又把徐逸夸奖一番,徐逸昂头挺胸,好不得意。 盘桓到人定时分,方尽兴而散。一夜好梦,次日清晨徐氏父子依旧各自出门,上衙门的上衙门,上学的上学。陆芸料理家务,阿迟很有闲情逸致的命人采摘玫瑰花,做鲜花饼。阿迟一边兴致勃勃的折腾吃食,一边欣慰想着,「幸亏把教养嬷嬷弄走了,要不然,哪能这般自在。」 晚上徐郴回家,饭桌上阿迟大献殷勤。指着花香浓郁、沁人心脾的鲜花饼,「爹爹,我命人做的。」指着一盘清蒸团头鲂,「爹爹,我亲手钓的。」徐郴先尝了块饼,「酥软爽口,甜而不腻,好滋味。」又尝了一筷子清蒸鱼,含笑称赞,「我闺女钓的鱼,异常鲜美。」 阿迟甜甜一笑,飘飘然端起粥碗喝粥。眼下这日子很不坏呢,无需为生计烦恼,无需为职场上狭窄的人际纠纷烦恼,也无需对着老板、客户陪笑脸,悠闲又惬意。 饭后,阿迟亲为徐郴、陆芸捧上香茗,一幅孝顺女儿的模样。徐郴接过茶盏,打趣女儿,「阿迟放心,不拘你听不听话,乖巧不乖巧,爹和娘都不会卖了你的。」 阿迟红了脸。她才穿过来的时候,是闹过笑话的。乍一变成古装小姑娘,住在古色古香的宅院中,阿迟极没有安全感,曾再三跟徐郴确定,「爹爹您不会卖了我吧?不会吧?」也难怪阿迟会这么想,这个时代的穷人会卖儿卖女,阔人么,一样会变相出卖儿女的终身幸福,缔结利益婚姻。 一旁的徐述、徐逸小哥儿俩很是好奇,卖了姐姐?这是从何说起。徐述到底大一点,只是好奇而已,徐逸还小,一本正经的开了口,「要卖,也是卖我。」 爹娘也好,哥哥姐姐也好,全都看向他。这孩子怎么了,是想语不惊人死不休么。徐逸昂起小胸脯,「因为,我是男孩子,我比较值钱!」 哄堂大笑声中,徐逸摇头晃脑背诵着《论语.子罕》,「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连圣人也是待价而沽的,我等凡夫俗子,卖得上价钱是好事啊。 欢笑一场,儿女们各自散了,徐郴和陆芸相携回房。沐浴过后,徐郴披着漆黑乌亮的长发坐在镜子前,陆芸一边拿着雪白柔软的干帕子给他擦头发,一边随意说着家常。 「今儿个阿迟真是殷勤。」徐郴提起宝贝女儿,嘴角泛上丝微笑。那年她病了一场,病好之后小尾巴似的跟在爹娘身边,还以为她是依恋爹娘呢,谁知竟是担心爹娘不要她。爹娘怎舍的不要她呢?这傻丫头。 陆芸声音温温柔柔,「前几日阿迟不是去过程家么,程家大小姐和庶出的二小姐大概有些不睦,阿迟瞧瞧这个也难,那个也不容易,心里就不好受了。伯启,阿迟这孩子,心肠太软。咱家幸亏只有她一个,若是姐妹多了,阿迟准吃亏。」 徐郴微笑,「阿迟精着呢,不会吃亏的。小丫头眼神儿又好,遇事又有决断,不过是娇养在父母膝下,有些孩子气而已。阿芸,咱闺女心地虽善良,并不是没主意的滥好人。」无论男子还是女子,总要心地善良方好。心地善良,却并不一定会吃亏上当。 夫妻二人说了会儿家常,陆芸忽想起,「不知老家人到了京城没有?」继夫人的寿辰是十月初三,可是快到日子了。徐郴笑道:「算算行程,该是到了。」 徐郴和陆芸这回派进京的老家人姓刘,叫刘平安,做事向来稳妥,是个可靠的。这时节他果然已经到了京城,却没去位于正阳门大街的徐府,先在定阜街陆芸的陪嫁宅子里住了下来。 这宅子虽不带花园,却是宽敞轩朗的五进宅院,很显气派。刘平安带着小厮、仆役才一进门,陆芸的陪房家人周荣便满脸笑容迎了出来,「刘大爷,辛苦您了。」客气寒暄行礼,让了进去。 刘平安在定阜街歇够了,到十月初三这天,起了个绝早,收拾利落了,带着随行小厮、仆役,直奔正阳门徐府。刘平安来的很巧,他到徐府的时候,正值徐家诸人拜寿、呈寿礼。 徐次辅身穿金色暗纹蜀锦长袍,和殷夫人一左一右端坐在上首,含笑看着满堂儿孙。他年少之时才华横溢,探花及第,善容止,善言辞,风度为一时之冠。如今虽已年近六旬,依旧翩然不群。 殷夫人穿着正红色遍绣折枝牡丹宫花锦褙子,高高挽着飞仙髻,髻上那只流光溢彩的颤枝金步摇,耀人耳目。她眉清目秀,肤色白皙,虽已是五十多岁了,可一向养尊处优,看上去宛如四十许人。 徐家二爷徐阳率先出来送上寿礼,很喜庆吉利,是一盆红宝石做成的梅花盆景。这盆梅花形象逼真,每朵梅花都是金托,花瓣嵌红宝石,十分豪华壮美。徐阳一身锦缎长袍,矜持的笑着,这盆梅花盆景可算是价值连城了,这份寿礼,任是谁也比不过! 第08章 徐次辅、殷夫人脸上都有笑意,厅中诸人更是频频投来艳羡的眼神。红宝石盆景呢,可真难得。徐阳正得意着,刘平安到了。他是奉徐郴之命前来送寿礼的,自然畅通无阻进到厅中。刘平安恭恭敬敬行过礼拜过寿,缓缓展开一幅卷轴,「老爷,夫人,这是大爷命老奴呈上的寿礼。」 卷轴上龙飞凤舞十七个大字,「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用墨饱满,笔迹飞扬,酣畅淋漓,气势磅礴。 徐阳鼻子差点没气歪了。怎么着?我花了多少银子,费了多少心思,才弄来这盆红宝石梅花盆景,徐郴你可倒好,随手写幅字!有你这样的么,虽说是继母,也不作兴如此怠慢。 满堂儿孙来给自己贺寿,殷夫人本是喜不自胜。亲生儿子送上珍贵至极的红宝石盆景,更让她笑逐颜开。刘平安偏偏赶到这时候来,徐郴还半咸不淡的送了幅自己亲笔写的字,殷夫人气不打一处来,面沉似水。 徐次辅温和称赞,「遒劲有力,潇洒灵动,好书法!老大这是诚心诚意拜寿,祝福夫人寿比南山,孝心可嘉。」转头微笑看向殷夫人,「夫人,咱们郴儿真是孝顺,是不是?」 殷夫人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极是,极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管她心里再怎么不情愿,也不能跟丈夫唱反调。更何况,继母挑剔继子,从来是不能明着说的。 刘平安又呈上陆芸亲手绣的花开富贵绣屏,徐逊的松鹤图,阿迟的寿山福海图。就连年纪小小的徐述、徐逸,也亲笔画了五福捧寿图、麻姑拜寿图,笔法稚嫩,颇有童趣。 厅中诸人你看我,我看你。大爷一家真省事哎,或是亲笔书画,或是自做的针线,横竖都是不花什么银钱,却又显得心意十足。成,这法子好,很好。 陆芸的绣屏倒也罢了,孩子们的书画徐次辅关切的很,命人送上前来一一仔细看过,欣慰的捋着胡须微笑,「好,好,极好!」不愧是徐家的孩子,颇见功底。 呈完寿礼,刘平安算是交卸了差事,磕头告退。刘平安走了之后,殷夫人端坐在上首,心中百味杂陈。走了,这厮总算是走了,好好的寿辰,被他搅的没了心绪。 以徐次辅如今的地位,前来为殷夫人祝寿的亲戚朋友自然极多,贺客盈门。自家人拜过寿,徐家便忙着招待老亲旧戚、新朋旧友,直忙了一天。 寿宴过后,殷夫人命人设下大桌案,将寿礼中精巧有趣之物拿过来瞧着解闷。徐次辅自外回来,看着可乐,「好看么?」自己这夫人生于名门,长于名门,寻常金玉玩好向来不放在眼里的。今儿个兴致倒好,摆弄起寿礼了。 殷夫人轻柔笑笑,「猜猜我最喜欢哪件?竟是素华的寿山福海图。素华这孩子画出来的画有灵气,定是位讨人喜欢的小姑娘。」 徐次辅舒心的一笑,「夫人好眼光。」长子一家远在南京,徐次辅自是心中牵挂。殷夫人说起素华有灵气,讨人喜欢,徐次辅这做祖父的听了,深有同感。 殷夫人命人托起寿山福海图,和丈夫一起欣赏,「看看,素华这孩子的画,真是别致。」民间流行的寿山福海图大多是绘以蝙蝠围绕海中寿石、灵芝飞翔,「蝠」与「福」 谐音,象征有福。眼前的这幅寿山福海图却是「茫茫一嬴海,渺渺三神山」,用笔劲峭,勾勒精细,意境清朗,风致自然,令人见之忘俗。 殷夫人频频称赞,徐次辅笑道:「夫人说的是,这孩子确有几分巧思。」跟她父兄的书、画一样,是花了不少心思的。郴儿一家很好,孝顺知礼,敬重长辈。 殷夫人夸完寿山福海图,又夸起花开富贵绣屏,「郴儿媳妇心灵手巧,看看这活计,鲜亮的很。」徐次辅随意瞅了一眼,微笑点头,「很不坏。」做公公的夸儿媳妇,有这三个字也就不得了了。 夸完继儿媳、继孙女,殷夫人好似漫不经心的问道:「不知素华的女工如何?见过她的书画,却不曾见过她的女工。女孩儿家,针黹纺织方是本等,琴棋书画,原不是分内之事。」 徐次辅温和笑笑,并没说话。他是政客,冠冕堂皇的话自然会说,道貌岸然的事自然会做,至于冠冕堂皇和道貌岸然的背后隐藏着什么,谁知道呢。自己这位夫人关心起素华的「针黹纺织」,究竟意欲何为。 殷夫人见丈夫不大兜揽,心中有气,「郴儿媳妇不会教孩子!我为了素华,费了多少功夫,才寻了位规矩严整的教养嬷嬷送到凤凰台。她可倒好,心又软,又没主意,让冯夫人三说两说的,把教养嬷嬷拱手让给了冯府。她这幅模样,哪能教好素华?素华这么好的孩子,生生要被她给耽搁了。」 殷夫人虽是生着气,说出来的话还是很克制的,只责怪陆芸,而不诋毁素华。毕竟陆芸算是外人,素华却是亲孙女,若是说素华的坏话,徐次辅未必爱听。 「如何教养素华,郴儿夫妇自有道理,」徐次辅说话很慢,很清楚,很温和,「夫人,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做父母的,少操些心也罢。」 殷夫人才待要反驳,徐次辅已站起身,「首辅大人入值西苑,留下数份紧急公文。夫人,今晚我和幕僚在书房议事,夫人早些歇息,不必等我。」走了。 殷夫人气的肝儿疼。我还没说完呢,老大媳妇教不好素华,你让老大把素华送回来!有我调理她,有素敏这样的名门贵女做样子,素华才能学好了,才配嫁到我殷家去! 门帘轻挑,一名明眸皓齿的少女盈盈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名相貌清秀、神情恭谨的丫头,手中托着托盘,盘中放着一个精致莹润的定窑小瓷碗。少女轻快走到殷夫人身边,巧笑嫣然,「祖母,用碗冰糖燕窝可好?」回身从盘中取过小瓷碗,恭敬又亲热的递到殷夫人面前。 这名少女衣饰华贵,神采飞扬,正是徐阳的嫡出女儿,在京城徐府称「大小姐」的徐素敏。徐素敏自小聪明敏捷,在殷夫人跟前很受宠,殷夫人溺爱的看看孙女,「还是我敏儿心疼祖母。」接过瓷碗慢慢喝了,心中受用。 第09章 徐素敏接过空碗,放回到托盘中,周到体贴的服侍殷夫人漱口、净手,殷夫人满意的点头,「敏儿孝顺。」指指大条案,「好孩子,去拣两样喜欢的,祖母赏你。」 徐素敏掩口而笑,「祖母,我哪里来孝敬您的,竟是打劫来了。」送了碗冰糖燕窝,就能换回两样珍宝玩器,世上竟有这样的好事。 珍宝玩器固然好,终身大事却更重要。徐素敏且不急着挑拣礼物,坐在殷夫人身边笑盈盈陪着说话,「祖母,素华妹妹很有才气呢,好不让人羡慕。」这会子,徐素敏恨不得把素华夸成一朵花,夸的殷家人人喜欢素华,中意素华。 殷夫人的父亲殷老大人已经致仕,如今在西湖老家颐养天年。殷家子弟大多出仕,天南海北的做着官,只有曾孙子殷雷陪侍在侧。殷雷年方十五,殷老大人少不了要为他择配,寻思着要亲上加亲,想娶徐家女孩儿。 想到自己有可能要嫁表哥殷雷,徐素敏吓的脸都白了。殷雷只所以会在老家,是因为他祖父、父亲皆已亡故,家中只有守寡的祖母、母亲。没有祖父、父亲提携,家业单薄,又要服侍寡妇婆婆、寡妇太婆婆,想想都觉的透不过气来。 这京城之中,有多少年富力强的贵公子,哪个不比殷雷强?不拘是文官家的少爷,还是公侯伯府的公子哥儿,哪个不比殷雷有依靠、有前程? 只是,殷老大人什么样的身份,他开了口,谁好意思回绝?不只不好意思回绝,也没脸拿徐素兰、徐素芳那样的庶支女孩儿去充数,只能给个嫡支嫡女。如此,不是徐素敏,就是徐素华。 徐素敏言笑晏晏,「听郁嬷嬷说,素华妹妹是一等一的人才,仙女下凡似的。徐家嫡女,生的又好,性子又好,又有才华,祖母,素华妹妹真是太难得了。」 殷夫人轻轻叹了口气,「敏儿,祖母都知道。」亲孙女那点儿小心思,殷夫人能不明白么?只不过,徐郴那一房的事,她说了不算。徐素华的婚事,她当不了家。 徐素敏抿嘴笑笑,「素华妹妹一个人在南京,何等孤单。还不如差丫头婆子接了她来,和姐妹们一处做伴儿,岂不是好?」她远在南京,确是没什么好法子,把她接回来呀。等到了京城,搓圆揉扁,还不全在咱们。 殷夫人慈爱的拍拍孙女,「敏儿,祖母心里有数。这事啊,不急。」亲事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说定下的,要来来回回的商量。再说了,都还小呢,阿雷才十五,徐家女孩儿尚未及笄。 徐素敏见状,暂且放下心。陪殷夫人说了会子家常,起身拣了一件松花石山水人物插屏,一件青花缠枝敞口梅瓶,告辞离去。 徐素敏走后,殷夫人独自发了会儿呆。她自小顺风顺水的,父母疼爱,夫婿敬重,子孙孝顺,唯一不顺心的地方就是夫婿曾经娶过,前头人还留下了徐郴,占去嫡长子的名份,挡了徐阳的道。 依本朝《户令》规定:「凡嫡庶子男,除有官荫袭,先尽嫡长子孙,其分析家财田产,不问妻、妾、婢生,止依子数均分。」徐次辅这一房的家财,将来是要徐郴、徐阳、徐际三兄弟均分的。恩荫子弟,则要尽着嫡长子孙。依着云间徐氏的家规,嫡长子有祭祀之责,分家业时要多分一份。故此,将来分家的时候,徐郴能分到的家产,是三兄弟中最多的。 殷夫人每每想到此处,心中便隐隐作痛。徐阳竟然比不上徐郴!自己的宝贝儿子要落在异母大哥的后头,这让人情何以堪。 儿子这一辈,徐郴是嫡长;孙子这一辈,徐逊是嫡长。儿子,孙子,铁定都是落后一步,再也追不上的。儿子、儿子都已经吃了亏,到了孙女这儿,不能让步,敏儿一定要处处强过素华。 敏儿人在京城,结交的都是达官贵人之女。素华人在南京,来往的尽是闲散官员家眷。一南一北,高下立分。天朝最有权势的官员,在京城,不在南京。殷夫人脸上渐渐有了笑意。 南京凤凰台徐府,徐郴一袭青袍,舒服的坐在一张黄花梨透雕靠背玫瑰椅上,意态闲适。陆芸坐在他对面,说着阿迟的笑话,「到我书房转了转,看中一个紫檀小砚屏。今儿个可巴结我了,又给端茶又给捶背的。」 徐郴嘴角微翘,「什么好东西到了她眼里,咱们还留得住?阿迟是咱们前世的债主,这辈子讨债来的。」她若看中了什么,爹娘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软磨硬泡,最后总要如了愿。 陆芸忍不住笑,「你是没见着她那小模样,殷勤的很,跑前跑后的,就数她最忙。伯启,今儿阿迟运气不好,我正打算给她呢,门上有人送来拜贴。这么一打岔,就岔过去了。」 徐郴笑道:「岂有此理!成心让我闺女睡不着觉么?」阿迟那性子,若想了却不到手,晚上睡觉也得惦记着。好好的,何苦来呢,为难孩子。 陆芸佯装不舍,「小砚屏是我心爱之物,我也喜欢。」徐郴微笑相诱,「小砚屏有什么好,我拿幅美男图跟娘子换,如何?」两人言来语去的玩了会儿,命人去给宝贝女儿送了信,「小砚屏明儿就送来,安生歇息。」 徐郴方想起来,「谁送的拜贴?」陆芸笑道:「正要跟你说,是邻舍送来的,魏国公府。」徐郴奇了奇,「是张劢么?他本事倒大,南京的产业竟已拿到了。」 陆芸不解,「他是魏国公,魏国公府的产业,不归他归谁?」魏国公府先祖是太祖开国时第一名将张季野,彼时太祖建都南京,魏国公府赏赐无数。邻舍名西园,只是魏国公府众多别院、庭园之一。 徐郴很尽职尽责的做着老师,耐心教给妻子,「上一任魏国公,是张劢的伯祖父张锟。张锟的夫人林氏尚在,一直把着魏国公府的产业不放手。林氏是长辈,张劢能从她手中拿到这西园别院,必是不容易的。」 陆芸不觉恻然,「林氏没了夫婿,又没有嫡子,何其可怜。」林氏若有嫡子,这爵位也落不到张劢身上。徐郴温柔拉着她的手,「林氏有庶子,有庶子媳妇,在魏国公府她威风着呢,并不可怜。」 第10章 徐郴的手掌大而温暖,陆芸纤细白皙的小手被他握着,有种踏实满足的感觉,「嗯,不可怜。」两人的手越握越紧,四目相对,柔情万千。 次日徐郴休沐,只在家中安坐,并不出门。众人都知道添了位新邻居,徐逊和阿迟不过是随意笑笑,「西园有主人了。」那么美的庭园终年闲置,犹如美人被冷落一般,令人怜惜。如今好了,有人住过来,名园不寂寞,美景不辜负。徐述和徐逸小哥儿俩大为高兴,「有位将军邻居,甚好甚好。」打过仗呢,一定很神气。 男孩子天生的崇拜英雄人物,徐述、徐逸小哥儿俩兴致勃勃的想见见新邻居。徐郴命人具贴到西园回拜了,西园主人早出晚归的并不在家,管事的笑容满面接过贴子,「敝主人军务繁忙,一大早出城练兵去了。待敝主人回来,定要过府拜望。」礼数周到的招待来人喝了茶,客客气气送了出来。 不在家?徐述、徐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下气。陆芸好笑的看看幼子,「再怎么会打仗,他也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又没有三头六臂。徐郴微笑安抚,「若功课好,等到西园主人来拜访的时候,许你们做陪。」想见新邻居,这个容易。 徐述很高兴,「见了西园主人,我要把他画下来。」名字都想好了,就叫「携主人同游西园图」。徐逸兴高采烈,「我要好好看看他,他肯定留着部大胡子,身材高大,威风凛凛。若他好说话,我要请他舞一回剑,一定很好看!」不用问,肯定是「一舞剑气动四方」「天地为之久低昂」。 两个小弟弟眉飞色舞,阿迟心绪莫名的愉悦,展颜而笑。徐逸转头看看她,一脸惋惜,「姐,可惜你是女孩子,养在深闺,西园主人这般英雄的人物,不得相见。」这么英雄的人物住在邻舍,可是你都不能见。 徐述很设身处地的替阿迟着想,「姐,不必可惜,我们会把西园主人画出来,会画的很传神。」徐逸很好心的补充,「我们还会很绘声绘色的讲给你听。」两人的目光中满是同情,姐姐你是女孩子,实在是太不方便了。 阿迟莞尔。徐逊站起身,一手拎起一个,「阿述,阿逸,跟哥哥读书去。」甭在这儿胡扯了。徐述、徐逸听话的跟着大哥走了,临出门前还回过头殷勤嘱咐,「爹爹,您要早日宴请西园主人,千万莫忘了。」 徐郴和陆芸含笑答应过幼子,相互看了一眼,神色复杂。阿迟笑吟吟道:「我虽是女孩子,也要用功读书。爹,娘,我去藏书阁。」坐在阁中,手执一册好书,身畔是一盏香茗,一室清幽,何等惬意。 阿迟走后,陆芸摒退侍女,面有忧色,「伯启,看样子阿逊还是那般心思,没有改变。」听到「养在深闺」「不得相见」,阿逊神色黯然,定是触动心事了。徐郴沉默片刻,「由他罢。」孩子心意已定,做父母的难道忍心勉强他。 徐郴现任南京礼部右侍郎,算是闲职。其实南京也是有些实权官员的,兵部尚书「参赞机务」,户部负责征收南直隶以及浙江、江西、湖广诸省的税粮,南京户部侍郎常兼任总理粮储,职责重大。如今的南京户部侍郎姓季,名焘,是宁晋季氏嫡支子弟,为人沉稳凝重,官声甚佳。 季侍郎和徐郴一样,儿子有三个,闺女却只有一个,宝贝的很。季家女儿闺名季瑶,柳眉春山含翠,杏眼秋水无尘,是位难得一见的美女。徐郴和季侍郎同在南京六部为官,自然有些来往。徐逊偶然在荷花池畔见过季瑶一回,惊鸿一瞥,从此难忘。 徐逊喜欢了季家女孩儿,着实令爹娘苦恼。宁晋季氏家风清正,家族显赫,是本朝屈指可数的望族之一。可宁晋季氏家规有些奇怪,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季瑶比徐逊要小三岁,如果真要说成了亲事,岂不是二十三岁才能娶亲? 徐郴面带思索,「二十三岁,也不算晚。」阿逊今年十八岁,再等五年而已。陆芸苦笑,「若是咱俩当家,自然要依着儿女心意,可……」就算没有继夫人,公公也不会允许长孙二十三岁才成亲。徐家男子,没有成亲那么晚的,更何况阿逊是嫡长孙。 徐郴想要说什么,陆芸轻轻提醒他,「伯启,咱们是十九岁成的亲。」阿逊的亲事,公公来信已是一催再催,没法再拖。若不然,公公做主定下亲事,可如何是好。 「人伦有五,夫妇为先。」徐郴缓缓说道:「婚姻谓之嘉礼,琴瑟贵乎和谐,阿逊要过一辈子的人,总要他喜悦接纳方好。」 陆芸着实有些犯愁,秀眉微蹙。徐郴指指邻舍,安慰道:「不只咱们愁,为婚事烦恼的人多了。娘子,他是躲避出京的,在京城呆不住。」比咱们还惨呢。 陆芸怔了怔,「此话怎讲?」他又没有祖父祖母管着,听说他爹娘宠溺子女无度,还能威逼他娶妻不成?徐郴不厚道的笑笑,「娘子,他年纪轻轻,已有一等国公爵位,又是手握实权的佥书。娘子知道么?将来林氏太夫人一过世,整个魏国公府都是他的。魏国公府是开国元勋,太祖皇帝对季野公赏赐甚多,只在南京便有十几处私家园林。」想想吧,魏国公府有多豪富。 「他是平北侯亲生子,却住在魏国公府。做他的夫人,并不需要每天服侍婆婆。」徐郴嘴角勾了勾,「这么好的事,谁不想?魏国公府的七大姑八大姨也好,平北侯府的亲眷也好,能让他消停了?娘子,旁的人家不说,单单他外家便有七八位表妹呢。」 陆芸想了想,也觉好笑,「于是他便避到南京来了?」徐郴粲然,「岂止,他又从南京城里避到凤凰台来了。」来南京后他本是住在镇淮桥的,好似也不得清净。 陆芸摇头叹息,对新邻居表示非常同情。正叹息着,陆芸忽想起来,「这么位金龟婿就住在邻舍,咱们不能免俗,也相看相看?」咱家阿迟,再过一两年也要及笄了。徐郴大摇其头,「不成,不成。魏国公府林氏太夫人尚在,我闺女可不受那个难为。」自己这一房丢了爵位,林氏能甘心么?不定怎么折腾呢。谁家娇生惯养的宝贝女儿去跟林氏斗智斗勇去,闲的。 接下来的几天阿迟忙碌起来,天天有客来访。程希、冯姝是常来常往的就不说了,兵部古老尚书的孙女、南京国子监监正的大小姐、武乡侯的嫡长女等素日不大热络的也登了门,让阿迟应接不睱。 程帛也跟着来过,还很有兴致的登上徐府位置最高的退思亭,弹过一曲高山流水。「看来西园主人喜音乐。」根据程帛的表现,阿迟这么推断。 少女们貌似无意的提及,「徐大小姐,听说你家邻舍住了位将军?」阿迟一脸诚恳,「素无往来。听说这位将军自打搬来后,便出城练兵了,至今未回。」 好容易闲下来,阿迟约来程希、冯姝、冯婉,在湖畔的亭中自在说话。因阿迟大冷天的也不爱闷在屋里,喜在户外,喜看风景,所以徐府的这亭子栏杆是黄铜包就,内置炭火,亭中暖和的很。坐在亭中眼界宽广,心境也跟着宽广。冯婉坐不住,大冷天的出去钓了回鱼,结果空着手灰溜溜的回来了,坐在一旁随意抚琴。 冯婉琴艺平平,音韵既不优美,更谈不上什么格调。阿迟和程希、冯姝都溺爱的看看她,任由她信手胡弹,并没有出言指点。冯姝更是心中想着,回家后定要跟教琴的师傅说了,好生管教婉儿。 第11章 远处传来轻快的琴声,似有嘲弄之意。冯姝微晒,「婉儿别丢人了。」冯婉涨红了小脸,「谁这么没风度?」哪有这么笑话人的。琴艺高超的人,不是该襟怀冲远,气量过人么? 程希微笑,「我不擅此道。」冯姝于古琴上也不怎么在行,两人齐齐看向阿迟。阿迟盈盈一笑,众望所归啊,没法子,只好献丑献丑。 命侍女抱过古琴,阿迟信手抚来,琴声高亢激昂,大有斥责之意。冯婉大乐,在一旁鼓掌叫好。这没风度的人,活该被阿迟教训! 远处嘲弄的琴声早停了,仿佛自知理亏似的。过了片刻,远处传来和平中正的琴声,好像在道歉,又好像在温和的打招呼。阿迟并没有得理不饶人,轻抚琴弦,琴声叮咚,表示「原谅你了」。 远处传来的琴声愈加和醇,似有答谢之意。阿迟是个讲礼貌的好孩子,自然也好言好语应和,双方以琴声致意,客气了好一会子。最后,琴声渐低,渐消,而余韵袅袅。 冯婉大为解气,「徐姐姐,多谢你替我找回场子。」冯姝狠狠瞪了她一眼,「往后看你还胡乱卖弄!」不是你信手胡弹,也惹不出这场事。程希和阿迟都笑,「这可怪不着婉儿。」婉儿只是抚琴罢了,没招谁没惹谁的。 都是心胸豁达之人,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依旧该玩的玩,该谈天的谈天,聚到申时方散。冯姝走时恋恋不舍,「回去又要被关在屋里了。」她既将出嫁,自然要关在屋里绣嫁妆。偶然能出回门,大概是冯母给她放放风的意思。阿迟大为同情,却无计可施,只得依依惜别。 程希笑意盈盈,「我家如今安生不少。」前阵子,秋姨娘好似已做了魏国公的丈母娘似的,人前人后都有些嚣张,生出不少事来。如今张劢躲到西园,她总算是消停了。 送走三位闺中密友,阿迟胡思乱想了一阵。婚姻制度是私有制的产物,从一开始产生就是维护男人的利益的。但是很奇怪,婚姻制度产生以后,貌似一直是女人对婚姻更为热衷。这个时代的女人只能躲在内宅,过度关注男人也就罢了。到了后世女人明明可以经济独立精神独立,却还有很多女人「一辈子讲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远永远。」这又是为什么呢? 阿迟每逢心绪不佳,都会独自去到藏书阁,一个人安安静静看会儿书。不拘是游记也好,典籍也好,史书也好,看着书,进入到另一个世界,杂念顿消,心境清明。 这天也不例外,阿迟觉的有点烦闷,跟陆芸说过,去了藏书阁。挑了一本游记,一本小品文,坐在窗前闲闲翻看。时值下午,天色渐暗,窗户外头,一个须发皆白的脑袋倒垂下来,饶有兴致的盯着阿迟看了会儿,笑咪咪问道:「女娃娃,书好看么?」 阿迟正津津有味看着本游记,随口答道:「好看。」并没抬头。过了会儿才觉着不对劲,慢慢抬起头,看向窗外。四目相对良久,阿迟静静说道:「倒挂着头会晕的,老伯伯,您还是下来吧。」 老者眉花眼笑,「女娃娃心肠很好啊。」还担心我会头晕呢,真是好孩子。这女娃娃很不坏,长的好看,琴弹的好听,很合我老人家的心意。 阿迟只觉眼前一花,面前的紫檀圈椅上已坐着位鹤发童颜、宽袍大袖的老者。看不出究竟多大年纪,他头发、胡须皆白,脸色却红润光洁,一双眼睛更是带着笑意,灵动有神。 对于不请自来的客人,阿迟向来只是敷衍应付而已。他根本不是按礼数来的,让人如何按礼数对待他?不过眼前这位白胡子一大把,笑的又很和悦,阿迟大力发扬中华民族尊老敬老的美德,客气的倒了杯热茶奉上,「老伯伯,请用茶。」 「女娃娃,辈份错了。」白发老者且不忙着喝茶,先澄清重要事项,「我怎么会是老伯伯呢,该是老爷爷才对。」徒孙叫我师公,女娃娃叫我伯伯,如何使得。 阿迟从善如流,立即改了口,「老爷爷,请用茶。」白发老者笑咪咪赞道:「女娃娃有眼色,识实务。」这丫头机灵的,快能跟京城那对母女相媲美了。 阿迟若不出门做客,衣饰便以舒适为主,并不追求华贵。此时她漆黑的长发只用只镂空雕花掐银檀木簪松松簪住,仿佛绸缎一般光可鉴人,柔顺飘逸。清新雅致的藕荷色宫花锦束腰小袄,斜襟,左衽,衣领中露出一截洁白的脖颈。她仪态娴雅,面对不速之客,毫无惊慌之色,轻松的和白发老者说着家常,「我喜欢一个人看书,便将侍女都打发出去了。老爷爷您呢?也爱一个人独来独往么?」 白发老者一身青袍,须发皆白,看上去颇有些仙风道骨,笑起来却像个大孩子一般,「很久很久以前,我是爱独来独往的。后来我收了徒弟,再后来我有了徒孙,有了徒孙女,便爱跟他们一起玩了。我,我徒弟,我徒弟的小媳妇儿,还有两个徒孙,一个孙女,我们一家人玩的可高兴了。」 阿迟眨眨大眼睛,「老爷爷,你们都玩什么呀?」白发老者大为得意,「什么都玩,有时候打架,有时候下棋,有时候野炊,偶尔也弹弹琴、吟吟诗、作幅画,附庸风雅。」捉迷藏什么的,我们当然也玩。不过,不足为外人道也。 阿迟笑道:「听起来很有趣。老爷爷,我猜您抚琴定是意态闲适,手势优美,琴声曼妙悦耳,清雅脱俗。」白发老者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是啦,没有没有。我向来是不笑话人的,不笑话人的。」笑话人多没风度呀,会被我乖徒孙数落的。 阿迟微微一笑,伸出青葱般的手指,托起桌上的细瓷茶盏,慢慢喝着茶。她的手掌纤细白皙,比手中的瓷器更细腻匀净,看在人眼中,颇为赏心悦目。白发老者笑咪咪坐在她对面,心里乐开了花,老子来对了!这女娃娃抚过琴曲,我乖徒孙出了好半天神,臭小子若是知道女娃娃不只会弹琴,人还长的这么美,不是更该发痴了么? 阿迟微笑吹捧,「老爷爷您功夫无下无双,羡慕死人了。您教出来的徒弟、徒孙,一定也是人中龙凤,功夫卓绝。老爷爷,您的功夫定是天下第一了,对不对?」白发老者本是眉开眼笑的,闻言板起脸,气咻咻的,「谁说我的功夫天下第一了?」 阿迟露出些许诧异,「您的功夫已入化境,世上居然还有人强过您?」白发老者怒气冲冲的瞪了她一眼,仰头向天吹胡子,并不肯答话。 远处传来清亮的啸声,这啸声一波接着一波,一波高过一波,连绵不绝。阿迟凝神听了会儿,很善解人意的询问道:「老爷爷,这人功夫好似不弱,不过跟您比,还差远了吧?」 啸声由清亮转为高亢,隐隐有相威逼之意。白发老者吹了几回胡子,终于拍案而起,「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大鸟一般飞出了屋子,翩然远去。他人虽去的远了,阿迟耳中却还回响着他的怒骂声。 第12章 阿迟安安静静坐着,一动不动。虽说自从经历过穿越重生这样的奇事,她的涵养功夫已大有长进,很能做到处变不惊,可白发老者方才的举动还是骇住了她。这太颠覆常识了,有地球引力在,人怎么可能会飞呢? 佩阿、知白盈盈走了进来,「大小姐,天色不早,太太还等着您呢。」阿迟徐徐起身,笑道:「是该回了。」带着两名侍女,缓缓出了藏书阁。走在幽静的小路上,阿迟忍不住往西园的方向看了一眼,凤凰台徐府,添了位很有意思的邻居呢。 次日,西园主人,魏国公张劢亲自来拜访。徐郴带着三个儿子接待的,虽然主人是文官,客人是武职,不过宾主之间,相谈甚欢。送走客人后,徐郴、徐逊不过是夸了句「吐属文雅,举止斯文」,徐述、徐逸小哥儿俩兴奋的两眼放光,「他个子很高,很英俊,很彬彬有礼,一点也不凶!」徐逸兴奋过后,颇为懊悔,「没求他舞剑!」初次见面,没好意思提,可惜可惜。 陆芸这当家主母本是微笑听夫婿、儿子说话的,待到打开礼盒,看到一把浑厚古朴、刻着篆书「九霄环佩」的古琴,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九霄环佩?琴中仙品的九霄环佩? 徐郴觉察妻子神色有异,缓缓踱步过来。看到古琴,徐郴也是呆了一呆,这琴梧桐为面,峨眉松为底,扁圆形,伏羲式,竟是一把唐代雷琴。 儿女们围了过来。徐逊微笑,「雷琴‘其声清越,如击金石’,音韵定然极美。」阿迟点头,「雷琴声宽大复兼湿润,不同凡品。」徐述、徐逸快活的询问父母,「今晚能否听听天籁之音?」 徐郴也是怦然心动,点头应了。是晚,徐郴沐浴更衣,焚香操琴,曲罢,艳惊四座。九霄环佩的琴音温劲松透,纯粹完美,美妙的乐曲如流水般倾泄而出,令人沉醉。 阿迟侧耳倾听,心中感动。不愧是曾在唐肃宗登基大典上演奏过的琴,鼎鼎唐物,清雄沉细,琴声出于两池间,欲出而隘,徘徊不去,余韵袅袅。 徐述羡慕的推推她,「姐,真好听。」徐逸不经意问道:「姐,你在想什么?」阿迟微笑,「九霄环佩琴体庄重浑厚,气势伟岸高大,声音尽善尽美,确是琴中仙品,盛唐气象。今夜能聆听这天籁之音,何其有幸。」 儿女们艳羡的情态自然全部映入徐郴、陆芸夫妇眼中。「这把雷琴,给咱闺女。」儿女们散了之后,徐郴微笑说道:「看她那小眼神,定是爱的很了。」女儿不像儿子,儿子们可以有很多爱好,可以时常出门玩耍,女儿还是闷在家里的时候多,偏疼些也不为过。 「好啊,给阿迟。」陆芸听了这话,自是欢喜,「阿迟爱读书,爱抚琴,送部雷琴给她,还不高兴坏了。」读书、抚琴,都是极雅的事。 邻舍西园,树林之中,一青一白两个身影迅疾无伦的来来往往,打的正激烈。穿青袍的是位老者,年纪虽大,身手敏捷,招式凌厉。穿白衣的是位青年男子,掌法精奇,洒脱飘逸。两人愈打愈酣,虎虎生风,青袍老者纵声长笑,「痛快痛快!」白衣青年脸上浮上出笑意,渐渐不敌,败下阵来,「师公,您赢了!」 老者大喜,「臭小子,知道厉害了吧?服不服气?」面上虽佯装怒色,眼睛里已是满满的笑意。白衣青年笑道:「师公厉害,孙儿服气,服气的很。」师公年纪越大越像小孩儿,不哄不行。从昨天硬逼他回来开始,他老人家生气生了一整天,非要陪他好好打上一架,打输了,他老人家才会转怒为喜。老小孩,没法子。 老者哈哈大笑,大鸟一般跃起,在树梢间跳来跳去的玩耍,自得其乐。白衣青年负手站立,微笑看着快活的老人家。白衣青年风度翩翩,如玉树临风,皎洁的月光洒下,平素带着几分威严的面孔异常柔和,更显俊美。 老者高高兴兴玩了一会儿,笑嘻嘻落到地面,笑嘻嘻指指树梢。白衣青年会意,纵身跃到树上,取下一个酒葫芦递了过去。老者拧开葫芦盖,笑咪咪喝了两口酒,「阿劢啊,师公替你相了个小媳妇儿,一个好看的小媳妇。」 白衣青年自然是西园主人、魏国公张劢了,这白发老者,是他父亲平北侯张并的师父,华山老叟。华山老叟本是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世外高人,云游四海,行踪不定。张劢两岁多的那年,华山老叟一时心血来潮,到平北侯府看徒弟,这一看可好,走不了了。两个徒孙张勍、张劢都是骨骼清奇的习武天才,华山老叟当即决定留在平北侯府教导两个孙子。这回张劢离开京城到南京任佥书,华山老叟舍不得徒孙孤身一人赴任,也跟着过来了。 华山老叟童心未泯,张劢身边仿佛多了位玩伴似的,倒也颇不寂寞。这时听见师公说「替你相了个小媳妇儿」,张劢不由微笑,师公又调皮了,您老人家上哪相小媳妇儿去? 张劢忽想到了什么,神色一滞。昨儿个邻舍的小姑娘随手乱弹琴,被师公给嘲笑了一番。后来自己以琴致意,这场小纠纷已是给化解了。之后师公亲身去过邻舍!虽被自己用啸声逼了回来,他老人家生着气不理人,直到这会子才好了。难道师公昨儿个是去…… ? 华山老叟神情得意,张劢很是无语。邻舍这户人家姓徐好不好,是徐次辅的长子,这样的人家,敬而远之好了,惹她作甚?这些年来,内阁次辅和首辅大都是水火不相容的,必要斗个你死我活。次辅要么把首辅斗倒,要么被首辅踢的远远的,为了那个首辅的位子,清高自许的文官们手段百出,无所不用其极。 「师公替你相的这小媳妇儿,不只长的好看,还很有眼色,很有趣。」华山老叟笑咪咪,「阿劢啊,等你娶了小媳妇儿,生了孩儿,还归师公教,好不好?师公教他功夫,带他玩耍,跟教你一样。」 张劢微笑答应,「好啊,都归您教。」师公他老人家最喜欢教小孩子了,可惜大哥还没娶妻,自己尚未定亲,要等小孩子生下来,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事。 华山老叟大喜,「便是这么说定了!阿劢,孩子归我,不许你外公指手划脚。」平北侯府的长辈,除了华山老叟之外,还有张并的岳父孟赉。华山老叟是武林高手,孟赉是文人雅士,怎么教养孙子孙女,两人常常意见不同。 张劢自小就会哄华山老叟开心,越大越纯熟,「孩子只学功夫也不成,总要读书写字的对不对?师公您教导大哥和我两兄弟,外公外婆合起来才看一个阿橦,师公是能者多劳。」 平北侯张并和妻子孟悠然共育有两子一女,长子张勍,次子张劢,最小的是位女儿,芳名阿橦。张勍、张劢自幼跟着师公华山老叟练功、玩耍,感情深厚。阿橦么,则是跟着外公外婆的时候多,性子养的很娇。 华山老叟眼睛咪成了一条线,是呢,我一个人教两个孙子,阿劢外公外婆两个人才看一个阿橦,还是我厉害啊。张劢趁热打铁,「天不早了,师公回房歇着好不好?我得把您服侍好了,不然,爹爹准会狠狠打我一顿。」 两名十五六岁、眉清目秀的少年侍立在不远处,闻言相互看了一眼。两人皆是小厮打扮,他俩是张劢的书僮,年纪稍大、显着老成可靠的名叫即墨,年纪略小、一脸机灵伶俐的名叫元光。 第13章 元光颠儿颠儿的跑了过来,满脸陪笑,「老爷子,天都这么晚了,要不您老跟二公子回房说话?」他是打小服侍张劢的,叫惯「二公子」。虽然如今张劢已是魏国公了,他还是照旧的称呼,并没跟着改。 即墨的步伐就稳重多了,表情也严肃,「老爷子,侯爷和夫人交待过,要好生照看您的饮食起居。」从怀中取出一张宣纸,仔细看了看,「老爷子,这个时辰,您该沐浴就寝了。」 华山老叟这十几年来已被悠然这么照顾惯了,倒也没什么不适应的,高兴的跟着张劢回了房,洗漱沐浴,上床歇息。张劢服侍他躺下才要走,临出门又被叫了回来,华山老叟笑咪咪告诉他,「天作之合呀,你的小厮叫即墨、元光,她的侍女叫佩阿、知白。」她的是笔和纸,你这儿是墨和砚,合在一起,多么齐全。 张劢笑了笑,回身替华山老叟掖掖被角,「师公,好生歇息。」交待好了,起身出门,信步走到庭院中。夜凉如水,夜色无边无际,张劢缓步走着,心中思绪起伏。 除自己这一支外,魏国公府嫡支没有出色的子弟能够支撑门户。这魏国公,自己想做也得做,不想做也得做。堂兄弟们尽有坐享安逸的,自己却万万不可。先祖季野公历尽多少血雨腥风才创下的基业,子孙要世世代代传下去,不能愧对祖宗。 眼神不经意间投向邻舍的方向,张劢微微一笑。魏国公府在南京的别院有十几处,自己怎么偏偏挑了西园?邻舍这位不只是徐次辅的长子,还是南京礼部右侍郎。都说南京礼部右侍郎是闲职,却不想想,如今的首辅严冬,正是从南京礼部右侍郎这职位升上去的。一个人若是有心,闲职也能做出成就。南京,也不是只会出「养鸟尚书」「莳花御史」的。 次日徐逊、徐述、徐逸三兄弟到西园回拜,徐逸觉着张劢很和蔼可亲,可还是没好意思开口提舞剑的事。不熟啊,才见两回面而已,不能太过冒昧。 徐氏兄弟告辞后,张劢缓缓展开卷轴,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幅《千里江山图》。《千里江山图》描绘岗峦起伏的群山和烟波浩淼的江湖,画面雄浑壮阔,气势磅礴,是山水画的巨制杰作。 《千里江山图》是北宋王希孟所作,王希孟工山水,作品罕见,是位仅以一幅画作名垂千古的天才少年。画这幅传世之作《千里江山图》时,王希孟年仅十八岁。 是赞美自己少年英豪,还是褒奖自己横刀立马,守卫这大好山河?不拘怎样,徐家都是一片好意吧。张劢凝视良久,慢慢卷起卷轴。自己只是想补偿抚琴少女,却换来徐家以名画相赠,实属意外。 张劢出门在外,远在京城的父母、大哥、小妹自是牵挂,常有书信过来问候。张劢为人周到,每日写了平安家信,信鸽送至京城。如果清闲,就多写几行,如果很忙碌,大概就只有「平安,勿念」等廖廖数字。 张劢的父亲平北侯张并向来寡言少语,写的信也简练至极。他母亲孟悠然为人活泼,话可就多了,张劢常常捧着她的来信,看着她独有的「悠然体」,忍不住笑了出来。外公他老人家琴棋书画皆精,怎么就教了娘亲这样的闺女出来?这笔字,实在太过「悠然」。 阿橦来信常问,「二哥,南京好玩不?秦淮河一定是风情无限了,有没有去开开眼界?莫愁湖曾经是魏国公府的呢,听说很美,真想看上一眼。可爹爹娘亲都不许我出京,外公外婆也不许。」 张劢一笑置之。阿橦虽也有十六七岁了,真真还是孩子心性,什么都不懂,只知道享受。傻丫头,你当二哥是来游玩的不成,去什么秦淮河,莫愁湖。太看不起我了,孟家的外孙,平北侯府二公子,堂堂魏国公,我去逛秦淮河?庸脂俗粉,有何意趣。 悠然的来信少不了提及张劢的亲事,「你大哥虽没娶妻,可媳妇儿已经定下。儿子你可还全没着落呢,要不要爹娘帮你看看?阿橦至交好友中颇有几位貌美可爱的,可惜略显稚嫩,憾甚憾甚。」 「前日福宁大长公主府赏花,你六姨母问我‘徐家大小姐如何?’徐家大小姐,即徐次辅之长孙女。我瞅了眼,美则美矣,没有灵气,配不上我宝贝儿子。」 …… …… 徐家大小姐?张劢轻轻笑了笑,邻舍也住着徐家大小姐呢,天朝贵女不知凡几,家家都有尊贵的嫡长女,教养极佳。个个完美的让人挑不出毛病,好的不像真人。贤惠大度的,让人觉的匪夷所思。 华山老叟自窗户中跳了进来,笑容满面,「阿劢,你还没问我,你小媳妇儿姓甚名谁,芳龄几何?」不成不成,昨晚被糊弄去睡了,话还没说完。 张劢笑道:「师公,我知道您当紧想教曾孙子,可大哥还未娶妻,我尚未定亲,小孩子不定哪年哪月才能生出来,师公您若等我们,岂不心焦。大师伯家已有小孙孙了,要不您先教着?」张并是华山老叟的关门弟子,在张并之前,华山老叟还收过两名徒弟,黄堂和傅声,张劢自然称呼为「大师伯」「二师伯」。大师伯黄堂年纪最大,孙子都好几个了。 华山老叟怒道:「老子偏偏不教!」他年轻时好为人师,随便拣了位资质普通、性情厚道的孩子,做了大徒弟。后来的二徒弟资质已是好上一大截,习武颇有天分,可若和张并比起来,却又差的太远。华山老叟自教了天才儿童张并之后,眼界高的很,资质一般的徒孙,坚决不教。 华山老叟大为恼火,当初是怎么昏了头,收下阿堂这笨孩子做徒弟的?阿堂心肠好是好,学功夫他真是笨死了!华山老叟想起当年费尽心力教导大徒弟的场景,一声哀嚎,破窗而出。 张劢移动脚步,轻飘飘从门里走出,看上去好似闲庭信步一般,却没多久便追上了华山老叟。华山老叟为人不拘小节,只消能进到屋里,途径是门还是窗户,对他来说没有分别。张劢和华山老叟不同,他除了华山老叟之外另有师长,外公孟赉苦口婆心教过他,「为人要走正途」,所以一般情况下他是不翻窗的。 张劢不疾不徐跟在华山老叟身边,微笑问道:「师公,孙儿陪您打一架,好不好?」华山老叟气呼呼的,也不理他,一口气奔到后园,绕着树林转了好几个圈,长啸数声,才倏的停下。 「阿劢,你大师伯在江南,二师伯在塞北,对不对?」华山老叟板着脸问道。黄堂老家在杭州,家里有千顷良田,日子过的很悠闲。傅声也是军官,任宁夏卫指挥使,家眷跟着他在兴庆府居住。 「是,您老人家没记错。」张劢笑着答道:「二师伯有军职,调动起来怕是要费些事。大师伯在家中闲居,他自在的很,随时能来看望您。师公,您若想念二位师伯,孙儿给大师伯写信可好?二师伯或许也能想法子调任京城或是南京。」 第14章 「不许写信!」华山老叟吹胡子瞪眼睛,「也不许调任!」谁要见他们了?阿堂和阿声一个比一个笨,看见他俩那三脚猫功夫老子就生气!气死了! 「听您的,不写信。横竖到了大哥成亲的时候,大师伯二师伯都会来,不就能见着了。」张劢微笑,「大师伯性子最热忱,师侄成亲他必定到场道喜。二师伯么,公务再怎么繁忙,大哥娶妻他一定会亲至。」 这还用说么,傅声铁定会来,无论如何会来。傅声和妻子乐氏恩爱融洽,育有一子一女,儿子傅峥,女儿傅嵘。张勍没过门儿的妻子,正是傅家独养女儿,傅嵘。 提起张勍要成亲,华山老叟殊无喜色,愁眉苦脸。阿勍这么好的孩子,怎么会要娶阿声的小闺女呢?阿声资质平平,闺女能聪明到哪儿。唉,若是生下小孙孙也资质普通,那可坑死人了。老子教谁去? 想到这个重要问题,华山老叟振奋起精神,阿勍媳妇儿已经定了,阿劢还没有!没说的,怎么着也得给阿劢定下个好看又有趣的小媳妇儿,也不用太好,跟悠然差不太多就行。往后么,生两个小阿劢,骨骼清奇,天资卓越,都归我教! 华山老叟笑咪咪的,「阿劢,咱们看你小媳妇儿去。」师公眼光好的很,替你相的这小媳妇儿,一准是个聪明机灵有主意的。傻小子,听师公的,错不了。 张劢哪肯跟着师公胡闹,偷窥闺阁女儿,成何体统。「师公,我十三姑姑和姑丈许是过一阵子会到南京。等姑姑、姑丈来了之后,咱们光明正大见她,好不好?」有姑姑在,见徐家女眷很容易。 华山老叟大摇其头,「臭小子,被你外公教的这等拘泥!」就凭咱爷儿俩这功夫,不管到哪也不会被人察觉了,顾忌什么?傻孩子不聪明,有门能进的时候,进门。没门能进的时候,跳窗户呀。 自此以后,华山老叟常带着张劢在梅林练功。梅林在西园边角,和徐府只是一墙之隔,和徐府藏书阁遥遥相望。在自家梅林练功有什么?张劢无话可说,师公执意如此,只有奉陪。 有时能看见数名轻盈袅娜的少女一路说说笑笑,走向藏书阁。华山老叟挤眉弄眼,「阿劢,好不好看?」张劢微笑,「师公,年纪也太小了吧?」看身形,还没有成年。 华山老叟快活的在半空中翻了几个跟头,「不算小了,再过一两年便会及笄,再过两三年便能出嫁。臭小子,人才难得,定媳妇要趁早,知不知道?」你不趁着丫头还小的时候定下,还等什么?良材美质的徒弟也好,秀外慧中的小媳妇儿也好,见着了就赶紧定下,不然会被抢走的,懂不懂? 张劢只微笑,并不说话。魏国公府林氏太夫人尚在,叔父伯父、堂兄堂弟共有十几位,伯母婶母、嫂嫂、妹妹更是人数众多。自己若娶了妻,要管理偌大的魏国公府,要周旋应酬这一众族人、长辈,岂是容易的?稚嫩娇弱的小姑娘家,哪能应付的来。 从来是长子娶妻要慎而又慎,次子娶妻便可宽泛许多。张家却不同,张勍身为平北侯府世子,府中只有亲生父母、同母弟妹,家中人口简单,麻烦事一件没有。所以张勍娶妻,只凭自己心意便可,无需顾忌其他。张劢却不是,他的妻,需是有才华、有才能的女子,能和他一起支撑起魏国公府。 过了两天,华山老叟气的哇哇大叫,抓住张劢不依,「臭小子,被人捷足先登了吧?」徐府住进来一位「表少爷」陆琝,是徐太太的娘家侄子,到南京国子监师从大儒蘧老先生的。徐家大少爷徐逊也在南京国子监就读,陆琝这一来,自然是住到徐家,和徐逊同进同出。 张劢何等机灵,笑着安慰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师公,命里有时终须有。」见华山老叟脸色稍霁,又微笑加上,「是你的,终归会是你的,跑不了。」哄的华山老叟笑咪咪,「极是,极是。」那小丫头一准儿是我徒孙的小媳妇儿,跑不了。 华山老叟又被徒孙哄了回去,乐呵呵上床睡觉。睡到半夜老人家醒了,左想右想,越想越不对劲。想娶小媳妇儿,该怎么做来着?没娶过,不知道呀。 对了,阿并小媳妇是他自己娶的,怎么定媳妇儿娶媳妇儿,阿并一准是门儿清。得了,问他吧。华山老叟觉也不睡了,精神抖擞起了床,点着了蜡烛,琢磨着要给张并写信。 外头自有服侍的小厮。见他屋里有了亮光,忙进来侍候,「老爷子,大晚上的您不好生歇着,明儿个国公爷知道了准得骂我。」这小厮名叫青松,人倒也机灵,就是话多了点儿。一边唠唠叼叼,一边给老爷子披上披风,「老爷子,知道您功夫好,可您到底上了年纪,身子骨得当心不是。」华山老叟冲他吹胡子,「谁上了年纪?」傻小子,不会说话! 青松满脸陪笑,「没有没有,老爷子您正当盛年,正当盛年!」忙听了老爷子的吩咐,拿了笔墨进来。铺好宣纸,规规矩矩站在一旁磨墨,「老爷子,您怎么大半夜的想起给侯爷写信了?平时劝您动动笔,您都不肯。」 青松一向唠叼,华山老叟也不理他,思索片刻,提笔写下书信,「我给阿劢相了个小媳妇儿,长的可好看了,又好玩有趣,胆子大。阿并,你想法子把我徒孙的小媳妇儿娶回来!师父。」 华山老叟写完,看了两遍,笑咪咪封好了,递给青松,「小子,让信鸽带给阿并,要快。」青松点头哈腰的接过来,「老爷子您放心,我这就放信鸽。妥妥的,侯爷后日便能收着。」服侍老爷子睡下,拿起书信,自去行事。 「阿并是个天才!他打架行,打仗行,娶小媳妇儿从头到尾自己张罗,这到了娶儿媳妇,肯定也不含糊啊。」华山老叟想着想着,脸上带着舒心笑容,睡着了。 徐府东侧一处幽静院落中,时值深夜,上房还亮着灯光。一名身穿家常半旧锦缎棉袍的男子独自坐在桌案旁,挑灯夜读。他十七八岁左右的年纪,脸色白皙,唇红齿白,眼睛又细又长,看上去斯文中又透着几分张扬。 门帘挑起,一名穿着水红小袄的妩媚丫头走了进来,脆生生说道:「少爷,已是子时了。」要用功,也没这个用功法。这深更半夜的不睡觉,能学出什么来? 男子从前在自己家中时,一直是由这丫头贴身服侍的,红袖添香,倒也有些意思。如今身在凤凰台徐家,却觉着多有不便。徐家的少爷们,莫说已经长大成人的徐逊了,即便年纪尚小的徐述、徐逸也是小厮们服侍的,并不用侍女。跟徐家禀性高洁的少爷们一比,男子难免有些自惭形秽。 「红袖,往后你只照顾我的衣棠鞋袜便可。其余的,交给小厮们去打点。」男子淡淡吩咐道。入乡随俗,既到了徐家,便依着徐家的规矩。左右不过是客居,时日不久。 第15章 名叫红袖的丫头咬了咬唇,满心满脑的不服气。怎么着?这才到了徐家几天,就不要我了?是了,徐家大小姐相貌又美,身份又尊贵,跟徐家大小姐相比,自己这贴身丫头又算什么呢。 红袖一转身,摔帘子走了。回到房中,胡乱洗漱了躺下,怔怔的流下泪来。我是丫头,不值什么,少爷你可是安庆陆氏的大好男儿,做什么如此迁就徐大小姐?她徐家是名门望族,咱们陆家难道差到哪里了。 这男子,便是陆芸的娘家侄子陆琝。安庆陆氏是大家族,陆琝自小也是见惯世面的,老亲旧戚人家当中娴雅出色的闺阁少女不知凡几,陆琝并未放在心上。「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陆琝志向高远,埋头苦读圣贤书。 凤凰台徐府是个幽静雅致的好所在,很合陆琝的心意。闲来无事,陆琝常爱到藏书阁浏览史册,研读经文。大多数时候他是畅行无阻的,偶尔也会被挡驾。 「对不住,表少爷。」藏书阁的老管事陪着笑脸,「今儿不巧,阁中有女眷,您不方便进去。要不,您改日再来,可使得?」 陆琝心中有些不快,哪有这般对待客人的?再说了,女眷该以针黹为业,读的什么书。徐家什么都好,只是女眷竟能进入藏书阁,占住藏书阁,真有些匪夷所思。 本来,客居的陆琝最讲礼貌,并不愿生事。可他天性好学,一心上进,便笑着和老管事商量,「可否通融一二?阁中有名士杜宪夫先生前年选的墨卷,我竟是急着要看,等不得。」 老管事笑道:「这个容易。」命小厮拿了纸、笔过来,「劳烦表少爷写下书名。」陆琝略一思忖,挥笔写下《三科程墨》、《甲子持运》、《文瀚楼墨卷》,付予老管事,「有劳,多谢。」 不多时,老管事拿着三本书籍走过来,脸上满是笑意,「表少爷,您记性真好,这书名一字不错,极容易找到的。」把书籍放在桌案上,命小厮,「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填借书单。」小厮手脚麻利的写下三份借书单,一份夹在书籍中,一份留在老管事处,一份存了起来。 小厮在一边有条不紊的书写,老管事周到的陪陆琝说着话,「这借书单,不拘是谁一律要填的,没有例外。便是我家老爷、太太要拿藏书回房看,也是如此。」这可不是针对你,人人都一样。 老管事常年累月身处藏书阁,颇通文墨,「表少爷,书还是借着看的好,‘书非借不能读也’,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陆琝自有世家子弟的教养,彬彬有礼的答话,并无怠慢之意,「老人家,姑丈家中何时有这规矩的?我小时候来过姑丈家,也到藏书阁借阅过书籍,并没填过单据。」 老管事笑的很开怀,「这规矩么,五年前才定下的。」大小姐年纪不大,鬼灵精,打着「爱惜书籍」的名号,把藏书阁好一番整理,还定了无数条规矩出来。这藏书阁的书如何摆放,如何整理,如何借阅,一条一条定的很详细。有了大小姐坐镇,自己这老头子只需按部就班,照着她的章程一步一步走便是,省力省心。 大小姐聪明,能干,也霸道。但凡她要来藏书阁,必是先命丫头们打扫净室,焚一炉好香,沏一壶香茗,摆弄的极为舒适。她若在藏书阁看书,是不许外人打扰的,无论是谁,一律挡驾。徐府藏书阁,是徐家大小姐的天下。 陆琝性情虽聪敏,却想不出徐家姑丈府中五年前出了什么事,以至于藏书阁添了新规矩。他是明智之人,既想不出,索性不想,温文有礼的谢过老管事,命小厮拿着三本书,缓步离去。 临走,陆琝若有所思的回头看了一眼。女眷?徐府女眷唯有姑母和表妹两人。姑母不会避着自己,且姑母每日要管家理事,也没这个闲情逸致闭门读书。那只能是徐家表妹了。看不出,那外表清丽可人的小表妹,竟是个这般蛮横的。有她在,客人都要退避三舍。 陆琝身为嫡亲表兄,觉的自己责无旁贷,应慢慢教给小表妹,「女子以谦卑为美德,不可跋扈。」命小厮先回去,他在书阁外的小径处徘徊。实在等的无聊,信手摘下路旁一枝斜伸出的梅花,拿在手中把玩。 等下见了小表妹,如何开口为好?陆琝嗅着手中的寒梅,暗暗寻思着。他和阿迟是姑母兄妹,自然是见过面的,却也仅仅是见过面而已,并无深交。 忆及阿迟漆黑灵动的大眼睛,光洁如玉的美丽面庞,陆琝有些心软。话还是说的婉转些吧,「表妹,祖母她老人家着实想念你,你回安庆陪着她老人家可好?表妹,祖母喜欢谦恭得体的女孩儿。」 陆琝正在浮想联翩,一名身穿鸦青色绸缎面儿皮褂子的侍女笑着走过来,盈盈施礼,「表少爷,您可是迷了路?您从这条小径向前,左转,过一射之地再左转,便是通向外院的甬路了。」 陆琝微笑道:「原来如此。」温言谢过侍女,从容向前走着,到了小径尽头,左转,奔外院去了。小表妹虽有些霸道,却极重闺誉,行为谨慎,御下颇严,甚好甚好。 身穿鸦青色绸缎面皮褂子的侍女看着陆琝走远了,抿嘴笑笑,转身回了藏书阁,「大小姐,请吧。」徐家唯一的外男已被我请走,路上清清净净的,没人会打扰大小姐。 阿迟带着两个大丫头,四个小丫头,旖旎出了藏书阁。时值寒冬,阿迟穿着银底云纹如意刻丝白狐袄子,那刻丝高雅秀丽,浓淡得宜,衬得她白皙细腻的面容更加精致。一行人不紧不慢走在冬日余晖中,宛如一道美丽的风景。 这道美丽的风景陆琝无缘得见,居高临下无数风光尽收眼底的是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华山老叟晚上高高兴兴进了张劢的书房,眉毛都快飞起来了,「阿劢啊,你小媳妇儿机灵的很,那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表哥,被她指使丫头给撵走了。」多聪明的小姑娘,多可爱的小姑娘。 张劢正对着墙上的军事地图用功,闻言点头,「撵走好。」不请自来的蒙古人也好,驱逐不尽的倭人也好,都是要撵走的。我天朝大好山河,寸土不能拱手让与胡虏。 华山老叟挑了一把漂亮的酸枝木靠背雕花玫瑰椅坐下,边说话边玩着自己的白胡子,「阿劢,你小媳妇儿跟你娘亲很像呢,越看越像。」又好看,胆子又大,又会说话,真不坏。 第16章 张劢嘴角抽了抽。大哥和我已是气宇轩昂的青年,阿橦也已长成花容月貌的少女,娘亲她还好似小女孩儿一般无忧无虑。不知道的人若是见了她,谁能想到她已是四十出头?看上去比二三十岁的少妇还要娇嫩。外公外婆宝贝着她,爹爹娇惯着她,子女众星捧月一般围绕着她。和娘亲相像?得,往后我有事做了。 次日下午,张劢陪着华山老叟在梅林练功。徐府,是一众侍女前呼后拥,阿迟缓缓行走在藏书阁前的小径上。张家,是一青一白两条身影飞翔在梅林上空,翩若惊鸿,宛若游龙。 「西园主人在梅林跟人打架?在半空中打架?」徐逸得知这个消息,跳了起来,我做梦都想求西园主人舞剑,一直没好意思开口!咚咚咚跑到徐郴面前,拉着父亲的衣袖,「爹爹,我要看!我要看!」 徐述到底大上两岁,沉稳不少,「爹爹,如果能看,我也想一起去。」高手过招,机会难得,不只阿逸想看,我也想一饱眼福。 徐郴摸摸幼子的头,温言说道:「爹爹这便写信给西园主人。」徐逸连连点头小脑袋,兴兴头头帮着铺宣纸、磨墨,眼巴巴看着徐郴写好了书信,命人即刻送到邻舍。 西园很快有了回信,张劢爽快的答应了。第二天下午,徐述、徐逸被接到西园,张劢和华山老叟一个抱着一个,把他俩抱到梅林旁边的亭子上。这天徐述、徐逸小哥儿俩可算是开了眼,西园主人和白胡子老公公飞来飞去的,打的可真好看! 晚上小哥儿俩在西园吃过晚饭才回家,进门时各自捧着一瓶红梅,「张大哥和老公公送我们的。」晶莹润透的细瓷花瓶中花吐胭脂,香欺兰蕙,映着小哥儿俩红苹果似的笑颜,分外美观。 西园的邻居这般客气有礼,徐郴和陆芸自然也周到殷勤。徐郴亲笔写了谢贴,陆芸命人煎了各样细粥,可口小菜,送至西园,「老人家食粥,极补养的。」家里有老人,饮食要精细些方好。 阿迟跟在陆芸身边学管家,肚中偷笑。老人家?那位老伯伯,不是,那位老爷爷若是打起架来,估计十几二十个小伙子都近不得他的身。让老爷爷喝粥,他肯么? 陆芸微笑教给女儿,「老公公是长辈,自然是该尊敬的。邻舍再怎么仆役众多,两个大男人管着家,难免有不精细之处。咱们做邻居的,旁的忙帮不上,送些吃食表表心意罢了。」 阿迟很善解人意的点头,「有些礼,轻了也不好,重了也不好,竟是只要恰当便可。」在任何一个时代生活,如何请客、如何送礼都是必修课,少不了的。做人么,一定要多多请客吃饭,吃好饭,以增进朋友的感情,减少仇敌的诽谤。送礼,则是另外一回事。 这个时代自有关于人情往来、请客送礼的陈俗旧规。像云间徐氏这样的人家,更是有旧例可查,有规矩可依,照做便是。阿迟整理过徐氏家族老亲旧戚、新朋旧友的人情往来,心里有数。 临窗炕上放着一张老红木矮脚炕桌,桌上放着书籍纸张、茶壶茶杯,墙壁处设着石青色锦缎靠背引枕。母女二人坐在炕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家常,「娘亲,您说照着我这样子,继夫人可还满意?」继夫人前些时日有书信过来,命「好生教导阿迟,琴棋书画是末业,针黹纺织方是正务。」 陆芸打趣女儿,「继夫人要的是针黹纺织,阿迟,你是针黹过的去,还是纺织拿的出手?」阿迟端起茶盏,慢吞吞说道:「幸亏我有亲爹娘护着,否则,岂不是惨了?」 爹娘真英明,远远的避到南京,住在凤凰台悠游渡日。如果跟着祖父住在京城,朝夕面对继夫人,那该是怎样水深火热的艰难岁月。继夫人今儿考考女工,明儿盘问盘问女四书,一顶又一顶的大帽子压下来,估计自己想死的心都有。 陆芸轻蔑的笑笑,「且轮不着她作威作福呢。赵家虽是没什么人了,可徐氏自有家规,错不了的。」继室想随意发作原配嫡子,当徐家、陆家是吃素的不成。 阿迟颇有兴致的凑近陆芸,「娘亲,当年外祖父外祖母是怎么想的,才肯把您嫁给爹爹?那个,有后娘,不是很可怕么?」陆芸是陆家小女,娇养的很,陆家二老怎么会舍的把宝贝女儿嫁到徐家,服侍继婆婆呢。真心疼爱闺女的爹娘,挑女婿时也会挑婆婆的吧。 陆芸本是在翻看家中的账册,闻言顿了顿,嗔怪的抬起头,「这也是你该问的?」阿迟倚小卖小,嘻皮笑脸,「您甭害羞了,我不笑话您!说吧说吧,等着听呢。」 「等着听什么?」清朗的男子声音响起,小丫头打起帘子,徐郴披着貂皮斗蓬走了进来。阿迟身手敏捷的下了炕,跑过去替徐郴宽了大衣服,「爹爹,我问娘亲第一回见您的时候是什么情形,她不肯说,还骂我。」阿迟把斗蓬递给侍女,伸出手捂在嘴巴周围,作小喇叭状,好像不敢让陆芸听到似的。 室内生着炉火,暖意融融,徐郴负手站着,微笑看着妻子,「我头回见你娘的时候,是成化年间的一个秋天。那时我们还在京城,她只有十五六岁,穿着淡雅的浅绿衣裙,站在一丛墨菊前赏花。夕阳西下,阳光淡淡洒在她身上……」人淡如菊。 菊圃,夕阳,秋光烂漫,风华正茂的英俊少年,豆蔻年华的美丽少女……阿迟崇拜的看着自家爹娘,你们好浪漫啊。徐郴话还没说完,陆芸红了脸,「一个老没正经,一个小没正经!」徐郴笑着,不再往下说了。 阿迟何等有眼色,周到的服侍徐郴在炕上坐了,斟一杯热茶放在他面前,曲膝行礼,「爹,娘,女儿告退。」一溜烟儿跑了。 阿迟笑吟吟回了房。心情真好,好的想放声高歌,阿迟一个人乐了会儿,坐下抚琴。琴声似流淌的小溪,又似飞翔的小鸟,欢快无比。 不知什么时候起,阿迟对面笑咪咪坐着位白胡子老公公。阿迟吃了一惊,「老爷爷,我的侍女会被您吓着的。」屋里突然多了个人,这些长在深宅大院的女孩儿们不得吓疯了呀。 华山老叟翻了个白眼,「我能被人发觉么?女娃娃,我若不想被人看见,便不会被人看见。莫说你家了,便是皇宫大内,我也能来去自如,知不知道?」 阿迟微笑,「原来如此,怪我见识浅薄了。老爷爷,承蒙您关爱舍弟,多谢您。」华山老叟得意的玩着白胡子,「不值什么!小事一桩。」 第17章 阿迟站起身,斟了杯热茶递过去,「老爷爷,请用茶。」华山老叟接过茶盏,笑咪咪抿了一口。阿劢这臭小子始终不肯过来偷看,真是可惜了,女娃娃多好啊。 「老爷爷,您很久没过来了。」阿迟漫不经心的说道。华山老叟一脸烦恼,「我徒孙不许……」才说了几个字,蓦的住了嘴。老子被徒孙管着,太不威风了! 阿迟恬静的笑笑,「老爷爷,您若笑话别人,他也不许的,对不对?若是飞檐走壁,登堂入室,他也不许。」华山老叟哼了一声,不耐烦的说道:「年纪轻轻,啰哩八嗦的。」也不知是在说谁。 华山老叟是小孩脾气,没一会儿就又高高兴兴的,「女娃娃,我徒孙前日得了一把名琴,名为大圣遗音,璀璨古穆,金徽玉轸,好看的很。女娃娃,过几天我家请客,你也来吧,试试这把大圣遗音。」 阿迟有些疑惑,贵府只有您和令徒孙两个大男人,我怎么去做客?好像很不方便吧。华山老叟笑咪咪看着她,「我徒弟的妹妹明后日便到了,她么,你叫她姑姑好了。」 第二天,西园。 「老爷子,仲凯,你们两个怎么过日子的?」张憇甫一进入正房,还没坐下,便关切的询问起来,连珠炮似的问着话,「日常起居是谁打理?服侍的可还尽心?老爷子,仲凯,你们好像瘦了。」 她梳着倭堕髻,髻上一只展翅欲飞的赤金凤凰,凤眼以黑宝石镶就,流光溢彩。身穿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长袄,脸蛋红扑扑的,生机勃勃,神采飞扬。 张劢颇有些哭笑不得。这位堂姑母向来心直口快,性情爽朗,听她老人家的意思,是以为自己和师公吃不饱穿不暖么?大男人又怎么了,有管事,有管事婆子,仆役侍女的一大群,难不成我们还会挨饿受冻。 华山老叟向来不爱跟张憇一起玩,打了个哈哈,走了。张劢笑着问道:「姑姑,您怎的一个人来了,姑丈呢?」张憇不经意说道:「他和工部的人一见面,说起什么治理淮水,饭都顾不上吃了。仲凯,不必理他,他一向如此。」 张憇的夫婿是安家公子,名为安骥,一生醉心于水利,再没旁的爱好。他原在京城工部任都水司主事,因治理淮水不利,被免了职。他也从不把官职放在心上,虽免了职,依旧潜心钻研淮水的治理。这不,才到南京,还没和张劢见面,已经跑到南京工部请教治水能人去了。 张憇身边只有婆子、丫头服侍着,并没旁人。虽有两三个年龄小的,看着也是丫头打扮。张劢问道:「姑姑,您信上不是说,带着小表妹一起来的么?」人呢,姑姑您把小表妹丢到哪了。 「冾儿和她爹在一处。」张憇提起小女儿,无忧无虑的脸上有了丝烦恼,「冾儿小小年纪,又是女孩儿家,竟跟她爹似的心心念念在于治水。仲凯,冾儿真淘气。」 张憇很幸运,在娘家时父母疼爱、兄长娇惯,出嫁后夫婿待她一心一意,又育有两子两女,十分美满。长子安况、次子安凛、长女安凌都已成亲,只有幼女安冾年纪尚小,带在身边。 张劢安慰道:「冾儿自小便有才气,原不是寻常闺阁女子,姑姑您何必拘束她。」张憇赌气道:「由她去吧,我早已不管了。」张劢微笑劝解,张憇哪会真不待见小女儿,气早平了。 傍晚时分,安骥父女方姗姗而来。安骥一身青色棉袍,相貌清癯秀雅,颇有些超凡脱俗的味道。安冾跟他长的很像,清清秀秀,身材修长,是位与众不同的小姑娘。 行礼厮见毕,饮宴接风。华山老叟跑出去会友,并没陪客,安骥、张憇知他是世外高人,自不能以凡俗之礼强求,并没在意。饮宴过后,安骥、张憇、安洽早早的沐浴安歇了。 张憇生性好客,没两天就列出来长长一串名单,开始派送请贴,「程御史是一定要请的,是兄长的外家呢。」「徐家也是一定要请的,远亲不如近邻。」「武安侯府和魏国公府向有交情,要请。」「仲凯的同僚家眷,那是一定要应酬的。」 西园宴请女客,这可是头一遭。到了正日子,西园内宅花厅一团锦绣,一片详和,暖暖和和的大花厅里,珠光宝气、雍容华贵的夫人太太、小姐姑娘们云集,客客气气的叙着话。张憇穿梭在人群中,每位来客她都满面春风的打了招呼,人人感觉宾至如归。 冯姝被关在家里绣嫁妆,不能来凑这份热闹。程希、冯婉拉着阿迟,带着一众侍女,把西园的美景欣赏了个遍。尽兴之后,安冾亲自来请,「久闻几位姐姐的才名,请来鉴赏大圣遗音。」 安冾年纪不过十一二岁,皮肤白皙细腻,眼眸清澈灵动,打扮的素净雅致,很讨人喜欢。程希、冯婉虽不擅琴,大圣遗音的盛名也有所耳闻,欣然赴约。 大圣遗音是中唐名琴,九德兼备,集奇、古、透、润、静、圆、匀、清、芳九种美好音色、韵味于一器,最为难得。有机会一睹庐山真面目,谁会不愿意呢? 西园的琴房在高楼之上,古朴优雅,静谧清幽。案几上一把古琴,神农式,梧桐木斫,琴背上有行草「大圣遗音」四个字,样式浑厚优美,显非凡品。 安冾斯文的笑着,「我平日只喜欢看些杂书,琴棋书画竟是一窍不通。几位姐姐才气都是好的,今日我有耳福了。」安安静静坐了下来,准备洗耳恭听。 程希、冯婉虽是艳羡名琴,却也有自知之明,不擅此道,岂能献丑?都推辞了,也坐下来打算当听众。冯婉更是心中暗想,我才不弹琴呢,才不要被别人嘲笑。 阿迟盥了手,焚了香,端坐抚了一曲,琴音爽朗清澈,不同凡响。曲罢,程希、冯婉、安冾都击节赞赏,「人间能得几回闻!」阿迟谦虚了几句,何谓大圣遗音?「舜与文王、孔子之遗也」,既然以这四个字为名,可见琴音不同寻常。不只是我,任是哪位,抚出来的音乐都会异常动听。 第18章 安冾和冯婉年纪差不多,两人叽叽咕咕说了会儿悄悄话,商量着要去采梅花来,命人煮梅花粥。程希和阿迟都笑,真是孩子心性,才听完琴曲,就惦记上吃了。 安冾和冯婉走后,程家侍女面色慌张的走了来,「大小姐,二小姐在花房崴了脚。」程希再不喜欢程帛,到底是同父姐妹,不能弃她于不顾,只好别过阿迟,去了花房。 阿迟把大圣遗音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看了个饱,爱不释手。已经有了一把九霄环佩,如果再添上大圣遗音?那样的好事真不敢奢望,看看就好了。 知白在旁抿嘴笑,「大小姐,醉心于琴棋书画,不贤惠呦。」佩阿瞪了她一眼,大小姐好性子,待下宽厚,知白你也不能这么放肆!知白忙陪笑脸,「好姐姐,再不敢了。」 阿迟依旧专注于古琴,头也不抬,「我不需要贤惠。」女人太在意男人的感受,会贤惠;女人没有旁的依仗,会贤惠;小知白,我是徐家嫡女,父母疼爱,美丽动人,我还需要贤惠么? 天朝男子对异性的要求,总是高的离谱。七仙女和田螺姑娘才是他们理想中的妻子吧?七仙女,田螺姑娘,白素贞,苦守寒窑十八年的王宝钏,是人也好,仙也好,妖也好,全是为了男人无私奉献,宁死不悔。 阿迟前世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职员,曾有一位同事幽幽叹道:「付出的是血汗,得到的却不过是一份微薄薪水。」七仙女,田螺姑娘,白素贞,王宝钏,付出的是什么,得到的又是什么呢?根本不成比例。 佩阿微微皱眉,知白很知趣的拍马屁,「大小姐说的真好!做什么要贤惠啊,贤惠来贤惠去,占尽便宜的是男子,吃尽辛苦的是女子,实在是太不划算了。」 阿迟微微一笑,信手抚琴。琴房隔壁,华山老叟冲着张劢挤眉弄眼,「阿劢,好不好听?人也很好看的,去看看吧。」张劢神色间明明有丝痴迷,却微笑摇头,「师公,不可以。」 华山老叟哇哇大叫,「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一怒之下,从窗户中一跃而出,似只大鸟一般在空中盘旋数圈,站在楼顶上叉着腰生气。 这般哇哇大叫,早已惊动佩阿、知白。两人急忙往外看去,只见明明一位白发老人竟在空中飞!佩阿、知白木木站了片刻,齐齐晕倒。 「老爷爷,我早说过,您会吓坏我的侍女。」阿迟轻轻叹了一口气,缓缓站起身,走到佩阿、知白身边,颇为犯愁。高楼之上,琴房之中,总共有自己和佩阿、知白三个人,她们两个晕倒了,自己该怎么办?下去叫人,不大好;急救,不会;就这么站着,傻呼呼的。 「冒昧打扰。」琴房门口响起低沉悦耳的男子声音。阿迟抬头看去,一名身披白狐斗蓬的青年男子站在那里,「姑娘这两位侍女似有些小恙,勿惊慌,仆这便延医前来。」 阿迟微笑,「有劳。」眼前这位定是常和老爷爷打来打去的西园主人了,身材比寻常男子高出一大截,面目俊美,举止斯文,竟是位儒将。 阿迟穿着浅绿色锦缎银鼠长袄,胸前绣嫩黄折枝花卉,下着杨妃色倭缎甘肩裙,俏生生立在窗前,似临风玉树,又似带露清莲。 青年男子微微恭身,「姑娘请稍候片刻。」师公调皮捣蛋,竟把徐家侍女吓晕了。徐家小姐独自一人看着晕倒的侍女发愁,于情于理,自己这做主人的不能袖手旁观。 青年男子转身欲走,窗户上倒垂下一个须发皆白的脑袋,笑嘻嘻的看着他。阿劢你终于开窍,来见女娃娃了,这就对了,女娃娃多好看呀。 张劢好像没有看见窗外那颗洋洋得意的脑袋,移动身形向楼下走去。张劢离去之后,华山老叟喜笑颜开的进来了,「女娃娃,这两个丫头任事没有,只管放心。」看脸色就知道没事了,吓不死的。 阿迟慢吞吞问道:「老爷爷,您今年高寿啊?」多大了,这么贪玩!华山老叟笑咪咪道:「女娃娃,莫在我老人家面前提年龄,这太伤人心了。」华年不再,白发已生,这令人伤感的事,不必提起。 两人正说着话,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没多大会儿,一位温和凝重的中年人进来了,「老爷子,劳烦您让让。」您都把人吓晕了,还敢在这儿晃悠呢? 中年人为佩阿、知白诊了脉,客气告诉阿迟,「无碍,切勿忧心。」从医囊中取出银针,认准穴位扎了下去,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佩阿、知白悠悠醒转。知白还在害怕,佩阿却是有些羞愧,「大小姐,对不住。」自己不中用,晕倒了,大小姐谁来服侍? 阿迟含笑安抚几句,看向华山老叟,「老爷爷是世外高人,武功卓绝,人却是和蔼可亲的。」华山老叟淘气的笑笑,先是在琴房慢慢沿着墙壁走了一圈,后来上了梁,后来跃出窗外,如老鹰一般在空中盘旋。佩阿、知白你看我,我看你,羞的抬不起头。丢死人了,没脸见人了。 阿迟揶揄道:「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你知,不足为外人道也。」不会告诉别人的,把心放回到肚子里。佩阿、知白满怀感激,佩阿郑重道了谢,知白哭了,流下晶莹的泪水。 中年人收拾好医囊,作别众人,飘然离去。他这一天还是挺忙的,宾客中有两位太太肚子不舒服,还有一位姑娘崴了脚,两个丫头晕倒。不过幸好都是浅显的毛病,极容易治,没一个棘手的。 崴了脚的,是程家二小姐程帛。虽然伤势并不严重,可终究是行走不便,张憇是个热心肠,执意留程帛住下,「待养好了伤,再回去不迟。」程家是兄长的外家,程家姑娘头回上西园来便受了伤,可不能让人家就这么着走了,太过失礼。 程帛推辞了两回,程御史的太太、程希的母亲李氏也推辞了两回,无奈张憇坚持,只好「恭敬不如从命」,留程帛在西园养伤。程帛如黑宝石般的大眼睛中满是情意,看向姐姐程希,「我和大姐向来要好,从不曾分离过……」张憇笑着夸奖,「这才好呢,亲姐妹,原该亲亲热热的。」又苦留程希。最后,程希、程帛两姐妹都暂住西园。 第19章 「二小姐,您留下她做什么?」程帛的丫头小环是秋姨娘远房亲戚,自是和秋姨娘、程帛一心,凡事替程帛打算。小环嘟着嘴,心里实在想不通。 程帛如白玉的面庞上绽开一个美丽的笑容,「姐妹友爱是好事,难不成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巴巴的独自留在西园?未免太不矜持。」 小环口中嘟囔着,「可大小姐是嫡女呢,身份比您强。」做什么弄个比自己身份高贵的人放在身边,自找不自在。若要议亲事,谁家放着嫡女不要,要庶女。 程帛淡淡道:「我自有道理。」难道大姐不留在西园,自己的身份就会改变么?不会,庶女就是庶女,永远是庶女。这又有什么呢,他的母亲便是庶女出身,他不会介意身份的。 小环是个丫头,见识有限,见程帛神色淡淡的,自有一股子威严,也不敢再多说什么。服侍程帛舒舒服服躺下,小环羡慕的说道:「老爷最疼您,一心一意为了您好,您啊,一准儿是有福气的。」 程帛淡淡笑了笑,并不答话。父亲程御史为人一向活络精明,早把平北侯府、魏国公府的事打听清楚了,一五一十告诉给秋姨娘。秋姨娘心满意足,「女儿,看你爹爹多疼你,多为你打算。大小姐那嫡女且顾不上,先想着你。女儿,你是个有福气的。」程帛却深知,父亲和平北侯府不过是远房亲戚,并不如何亲近,父亲再怎么向着自己,也左右不了什么。要想风风光光嫁了,舒心顺意的过日子,还是要靠自己。 程帛在西园小住,张憇常来看望她,日常起居照顾的很周到。安冾待她客客气气的,却有些冷淡,不怎么亲热,倒是和程希很谈的来,交往频繁。 西园主人张劢遣侍女来问候过两回,送过些珍贵药材、补品。要说张劢和程帛是表兄妹,见见面也不算逾矩,可张劢从未露过面,从未探望过程帛。 古道热肠的张憇数落女儿,「待客要热忱,懂不懂?程二小姐是客人,冾儿你要让她宾至如归。」安冾本是坐着喝茶的,闻言站了起来,一本正经,「她长的太好,我和她在一起,珠玉在侧,觉我形秽。」板着个小脸,走了。 张憇目瞪口呆。待要再数落张劢几句,张劢轻飘飘扔下一句,「我未娶,她未嫁,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也走了。一个堂而皇之的声明「我嫉妒」,一个明公正道的表示「我避嫌」,张憇没了法子,只好听之任之。 华山老叟嗤之以鼻,「阿并这堂妹笨笨的,好不讨厌。阿劢小媳妇儿我都相好了,她来瞎捣乱。」心里鄙夷着天才徒弟的笨堂妹,华山老叟也走了。 张憇若是知道华山老叟怎么想的,准会大叫冤枉,「我只是热情好客好不好?谁给仲凯相媳妇儿了?仲凯娶媳妇儿的事阿悠都不管,哪轮着到我?」 华山老叟回房之后,取出张并的回信又看了两遍。「师父,小媳妇儿让阿劢自己娶,我和阿悠不干涉。您若真相中了,可请小姑娘的父亲帮您的忙,帮阿劢的忙。」 华山老叟怫然,「要娶小媳妇儿,不是该咱们多帮人家的忙么,怎么能反过来让人家帮咱们?」阿并也是傻了,净说傻话。 「笨阿并,傻阿并,气坏我老人家的阿并。」华山老叟一边骂着,一边把手中的宣纸折成只小船模样,放到鱼缸中。小纸船慢悠悠在水面飘荡,鱼缸中数尾锦鲤游来游去,逍遥自在。 华山老叟趴在鱼缸上,入神看着水中的锦鲤。青松侍立在一旁,偷偷看了老爷子两眼,心里嘀咕,「小鱼有什么好看的?老爷子越发孩子气了。」 华山老叟看了一会儿鱼,蓦然纵身到院中,施展出一套轻灵的掌法。和以往的凌厉迅猛不同,这套掌法好似翩然飞翔的大雁,又似快活游水的小鱼,明媚洒脱。 青松是个趁职的小厮兼忠实观众,在旁卖力的叫好,「老爷子,今儿个我可算是开眼了,这般舒缓优美的掌法,我是头回见着!」等到华山老叟气定神闲的收了掌,更是跑上去大拍马屁,「空前绝后,叹为观止!」 华山老叟大为得意。次日张劢专程过来陪他下棋、打架,华山老叟炫耀道:「我新创了一套自在拳法,如流云流水一般,好看的很。」青松在旁连连点头,好看,太好看了,赏心悦目啊。 张劢赞道:「师公,您太了不起了!」自创拳法,十分难得。华山老叟笑咪咪看着张劢,那神情分明在说「快说你想学,快求我教你啊。」张劢看在眼里,笑道:「师公,您把这套自在拳教了孙儿好不好?往后回了京城,见着爹爹、大哥,孙儿可有的显摆了。」 华山老叟大喇喇坐下来,仰头向天,「阿劢,师公问你的话呢,说是不说?」臭小子,自打他见过女娃娃,连着问过他两回,「徐家小姑娘好不好,你喜不欢?」他都是笑而不答,好不着急人。 张劢笑着吩咐青松,「你去一趟徐府。徐太太前些时日送来的细粥、小菜甚为美味可口,老爷子着实喜欢。你去一则是道谢,二则是厚颜再讨些来,多多益善。」青松话虽多了点,为人乖巧听话,响亮的答应了,即刻去了徐府。 华山老叟顿足,「傻小子,傻小子!细粥小菜都到徐家去讨,徐家能放心把女娃娃许给你么?」张劢笑的春风般和煦,「师公放心,我有分寸。」 接下来的几天,张劢先是亲至徐府求了徐郴一幅墨宝,郑而重之的挂在书房。接着又跟徐逊借过一本围棋棋谱,还书时和徐逊手谈一局,旗鼓相当,不分胜负。 徐述、徐逸年纪尚小,玩心极重,又崇拜英雄人物,看见张劢和华山老叟便两眼放光。张劢请他俩到西园好好玩了半天,观赏美景,观看武术表演:西园中自有武功高强的亲兵,百名亲兵精彩绝伦的对打惊险刺激,徐述、徐逸看的津津有味。 「是名温文尔雅的年轻人,很懂礼貌,尊老爱幼」「身为功勋人家子弟,却琴棋书画皆通。原来世上真有文武双全之人,难得难得」,打过几回交道,徐郴和陆芸夫妇对张劢的评价很高。 第20章 才进入腊月,便下了一场大雪。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搓棉扯絮一般。雪中红梅分外有趣,西园下了请贴,请徐家合府赏梅、宴饮,徐郴应了。 陆芸精心打扮宝贝女儿,「出门做客,不可失礼。」里面穿着淡雅的浅秋香色锦缎银鼠袄子,外面披了大红羽纱面儿白狐斗蓬。陆芸自己穿了莲青倭缎玄狐鹤氅,携着爱女坐上小竹轿,十数名侍女簇拥着,去了邻舍。 大冬天的,西园厅中遍置鲜花,清新雅致。张憇带着安冾热心招待阿迟母女,程希也在座,「可惜程家二小姐脚伤还没全好,要不,咱们更热闹。」张憇毫无心机的笑道。 程希微微笑了笑,「惭愧,舍妹身子娇弱,劳姑母费心了。」程帛不过是崴了脚,哪至于还没养好伤?罢了,自己便陪着她在西园多住几日。横竖阿迟离的近,冾儿也是个有意思的,在西园的日子,顺心的很。 阿迟且不理会女人之间的言来语去,专心致致享用美食。西园的宴请别具一格,很多菜品颇有新意。阿迟桌上放着一只莹润的白瓷盘子,盘中一个和真鸡蛋差不多大小的瓷蛋,半开着口,瓷蛋中是鱼子蟹肉蒸蛋,爽滑鲜嫩,浓郁馨香,美味在口中一层一层荡漾开来,胃和舌都得到极致享受,阿迟吃的无比满足。 烤鸭本是一道寻常菜肴,也被做的与众不同,别具匠心。果木熏烤中,香气伴着余温慢慢渗透到鸭肉中,味道十分诱人。烤鸭,甜面酱,佐以山楂条、蜜瓜条、凤梨条、萝卜条、新鲜时蔬,风味独特,入口不腻。 跟着烤鸭上来的是四个小巧可爱的荷叶碟,碟中除常见的甜面酱之外,还有蒜泥、白糖、酸梅酱。程希不动声色看了眼安冾,见她很随意的夹起一块鸭皮,蘸了白糖,放到口中。程希也试了试,唔,很酥,好像不用咀嚼就可以化掉。 虽然有蒜泥,也有大葱、小葱,不过通常没有太太小姐们会去动它们。葱、蒜,实在是太不高雅了。或是蘸白糖,或是蘸甜面酱,或是蘸梅酱,蒜泥被冷落在一边。 阿迟同情的看了蒜泥碟子一眼。蒜泥啊蒜泥,你真是怀才不遇,味道这么好,竟然无人问津。等等吧,若是在我家,我一定会光顾你的。 烤鸭蘸了酸梅酱,配上水果条,用荷叶饼卷了,惬意的咬上一口,阿迟飘飘然,心神俱醉。这味道好似多年的老朋友,清爽却幽香,回味无穷。 席罢,撤下菜肴,换上香茗。张憇和陆芸闲闲说着家常,安冾问阿迟和程希,「听说南京桂花鸭最好,是么?」程希笑道:「南京多盐水鸭,中秋前后的盐水鸭味道最美,时值桂花盛开,故名桂花鸭。另外,板鸭也是好的。」 安冾点头,「极是,六朝风味,百门佳品,必是好的。」阿迟闲坐喝茶,听安冾和程希谈及板鸭,不知怎么的想起《儒林外史》中杜慎卿吃板鸭的笑话,肚中暗乐。 说了会儿闲话,张憇颇为热心的张罗着要去赏雪中红梅。陆芸、阿迟母女无可无不可,程希陪笑推了,「若不服侍伯母、姑母饮宴,断断不可。舍妹还在房中静养,我实在放心不下,竟是要回去陪她。」 张憇和陆芸都笑着称赞,「好孩子,待你妹妹极体贴,真有长姐气度。」程希微笑谦虚了几句,言辞得体,张憇看着程希分外顺眼,夸了又夸。 阿迟微笑站了起来,「许久未见令妹,倒要去探望探望她。」阿迟和程希交好,自是知道程家的内情,程御史这人最喜欢的就是妻妾和睦,姐妹友爱,有这样的爹,程希装也要装成个爱护妹妹的好姐姐,不能流露真性情。 探望过「病中」的程帛,阿迟和安冾携手看了一回梅花,都赞「好景色!」白雪高雅洁净,红梅凌寒飘香,白雪映着红梅,好不有趣。 踏雪寻梅过后,两人在暖阁中舒舒服服坐下来。安冾命侍女焚一炉好香,沏一壶好茶,两人品茗谈天,逍遥自在。「可惜程姐姐不在。」安冾玩了一会儿,想起程希,觉得美中不足。 「程姐姐,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阿迟是成年人的灵魂,自和安冾这小姑娘的想法不同。程希现在做的是面子工程,必须要做的事。踏雪寻梅,品茗谈天,是闲瑕时的消遣,重要性不可同日而语。 安冾披着淡青色鹤氅,看上去超凡脱俗。她皱皱清秀的眉毛,「我好像不大喜欢程家二小姐,她虽然生的美貌动人,言行举止也落落大方,可我就是不喜欢她。也许因为她是庶女吧,我家是没有庶女的,五舅舅家也没有。」安冾口中的五舅舅,是平北侯张并。张并认回魏国府后,兄弟中排行第五。 阿迟微笑,「我家也没有。」这个时代嫡庶分明,安冾这样的小姑娘不喜欢庶女,再正常不过。阿迟理解安洽,却不会认同安冾。人都是由猴子进化来的,谁高贵,谁卑贱?况且,又不是程帛自己想要生为庶女的,出身不是过错。 西园待客殷勤,徐家诸人盘桓到申时方告辞。临走,西园以众多新鲜野味相赠,徐郴谢了一声,大大方方收下了。徐述和徐逸羡慕的很,「都是张大哥打猎打来的吧,可真好。」骑匹马到野外跑一圈,就猎物满满,神气! 话多的小厮青松也在场,陪笑说道:「两位小少爷,这可不是我家国公爷打猎打来的。我家国公爷忙于军务,连陪老爷子过招的功夫都常常没有,哪有空打猎去?这是我家亲兵们猎的,还有我们这些小厮,不瞒两位小少爷说,连我还猎过两只狍子呢。提起狍子,葱烧狍子肉味道真正好,很鲜美的……」一幅馋涎欲滴的模样。 徐述和徐逸很是感动,「张大哥这么忙,还特特的宴请我们,真是过意不去。」太好客了,张大哥真是太好客了,足足陪了我们大半天。 「那是我家老爷子……」青松话说了一半,急忙捂住嘴。国公爷是被老爷子逼的没法子了,这才接近徐家、宴请徐家的,这是真的,我没撒谎。可是,可是,这真话却不便当着徐家人的面讲。真话有时候是很伤人的,不能说,不能说。 徐述、徐逸都好奇,「白胡子老公公怎么了?」青松掩饰的指指松树林,「我方才仿佛看见青衣闪过,该是我家老爷子一时兴起,练起轻功来了。我这便前去服侍,失陪,失陪。」满脸陪笑行了礼,急急忙忙走了。 总体来说,西园这次宴客是极为成功的,宾主尽欢。晚上,张劢见了华山老叟,老爷子笑咪咪的表示很满意,「阿劢很会招待老泰山啊。」张劢笑道:「师公,这是睦邻友好。」 第21章 「臭小子脸皮薄,不好意思承认!」华山老叟捧腹大笑,乐不可支。这小子明明连菜单都一样一样仔细看了,厅中的鲜花他亲自带着人摆放的,挪来挪去好一番折腾。饶这么着,还说什么睦邻友好,太可乐了。 张劢只笑不说话,华山老叟看在眼里,心痒难挠。阿劢自小到大还没喜欢过哪个姑娘家呢,儿女情长,这臭小子不会呀。横竖女娃娃还小,不急不急,乖徒孙,你慢慢学。 这天华山老叟又给张并写了封信,吩咐自己的得意弟子,「阿并,怎么娶小媳妇儿,你教给阿劢。你自己很会娶小媳妇儿,这本事很好,定要一代一代传下去,并且发扬光大。」 华山老叟写完信,笑咪咪看了两遍,亲手封好了,交给青松。青松殷勤的陪着笑脸,「我这便放信鸽,侯爷明后日便能收着。老爷子,我青松办事向来是妥妥当当的,您只管放心。」点头哈腰的,拿着信出去了。 过了几日,徐家要回请西园,早早的送来了请柬,「敬备薄酒菲馔,恭请合府光临」。 请柬是讲究的描金五色蜡笺,色彩典雅,精美华贵。 阿迟过来西园看程希,请柬是她亲自送来的。西园的侍女很殷勤,请阿迟坐上小轿,直抬到垂花门前方停。下了小轿,进了垂花门,走不多远便是正房了。 很令阿迟意外的是,西园居然有客人。大冬天的,张憇在南京的故旧又不多,本以为只会见到程希、安冾母女,顶多再「探望」下还在养伤的程帛,没想到竟要和位陌生女士见面。 张憇坐在主位上,穿着石青刻丝银鼠长袄,大红洋缎银鼠皮裙,满面春风的吩咐阿迟,「好孩子,自己娘儿们,快别多礼。」程希和安冾也都笑着站起身,跟阿迟相互行礼厮见。安冾一向是清秀脱俗的,和往日并没什么不同;程希一向是端庄得体的,脸上的笑容却有些勉强。 张憇对面的黄花梨四出头官帽椅上,坐着位仪态优雅的中年美妇。她肤色很白,仿佛上好的甜白瓷一般,视如冰雪,却又莹润柔和。眉目如画,面容美好,虽看上去已有三十多岁了,依旧美的让人心动。 程希紧咬双唇,眼中闪过丝羞愤。阿迟不动声色看看程希的脸色,若有所悟。再看看那美妇,面容间和程帛颇有相似之处,更是明了。 张憇热心的引介,「好孩子,这是程家二小姐的生母,秋姨娘。」安冾轻皱秀气的眉毛,程希瞬间满脸通红,阿迟微微一笑,礼貌的叫了声,「秋姨娘。」 年纪小的那一个,根本不足为虑;太太生的这位大小姐相貌普通,给我闺女提鞋也不配;徐家这丫头生的倒还成,也颇有气度,可惜这般倨傲,见了长辈只微微点头,连腰也不弯一弯,礼仪上差了些。既有倾城容貌,又谦恭有礼的女孩儿,唯有我闺女一人啊。中年美妇秋姨娘微笑看着眼前三位姑娘,越发觉着程帛最好,无一处不好。 张憇客气的跟秋姨娘夸奖,「二小姐性子又温柔,女工又精,着实惹人疼爱。不瞒您说,二小姐在西园住着,从上到下,没有不夸她的。前儿个二小姐专程绣了方帕子给我,那活计鲜亮的,真是让人移不开眼。孩子不知是费了多少功夫才做出来的,生受她了。」 秋姨娘矜持的笑着,「她伤了脚,要躺着将养,横竖也下不了地,不做女工消遣,却又做什么呢?您是长辈,千万莫跟她客气,这原是她应该做的。她在西园养伤,真是劳烦您了,我实在过意不去呢。」 安冾实在忍不了,拉着阿迟和程希笑道:「两位姐姐,有好玩的东西给你们看,跟我来。」张憇素来娇纵她,忙道:「快去玩吧,我们说些家长里短的,没的倒闷坏了你们小孩子。」 阿迟和程希半推半就,跟着安冾出了正房,走到暖阁坐下。安冾命侍女备好茶水点心,便命她们全部退下了。程希又是羞愧,又是气愤,「谁家姨娘明公正道出门做客的?偏我们家这位,真给程家长脸。」丢人丢到亲戚家了,丢死人了。 安冾虽看着有些冷淡,其实心地很善良,见程希脸涨的通红,忙安慰道:「这没什么,真没什么。程姐姐,我娘亲常和姨娘打交道呢,谈笑风生的,可亲热了。」 安冾话出口后,又觉着很不对劲,讪讪道:「那个,是这样的,程家不是我五舅舅的外家么?我娘敬重五舅舅,自然待程家格外亲热客气。」即便程家姨娘上门了,也会当做贵客招待,不会怠慢。 安冾一意要安慰程希,碍于年纪小,不大会劝人,说了不少傻话。阿迟是知道程家内情的,并不说话,只默默递了杯热茶给程希,「姐姐,润润喉。」说什么都没用,程家的事,委实棘手。 秋姨娘能出了程家的门,到西园登堂入室,当然并不是程太太的意思,甚至也不是程御史的意思。程御史是官场上的人,利害分的很清楚。妾可以宠,可以奉上金珠首饰讨其欢心,可以无人处温存缱绻,却不可以违背伦常,做出让人诟病之事。秋姨娘之所以能如此,依仗的不是程御史,而是程御史的母亲程老太太。 程老太太跟秋姨娘有亲?不是的,没有。有旧?也不是,秋姨娘入程府前,跟她素昧平生。程老太太很喜欢秋姨娘?也不是,秋姨娘媚态横生,程老太太能喜欢她才怪。 程老太太之所以不遗余力支持秋姨娘,只不过是存心和儿媳妇做对罢了。程老太太年轻的时候日子不好过,夫婿不体贴,婆婆严苛。等到熬成婆以后,总觉着儿媳妇日子太滋润,想方设法给儿媳妇找不自在。秋姨娘,不过是她恶心儿媳妇的工具之一。 老太太年纪大了,身子骨不硬朗,脾气更坏,程家上上下下无人敢惹。程太太若实在受了委屈,程御史便温言安抚,「孝道大过天。好太太,你的委屈我知道,改天我给太太赔不是。」程太太也是拿婆婆没法子,因此,程家偶尔会有些不合规矩的事。好在常来常往的人家俱是知情,因是孝顺婆婆,亲友们也都体谅。 「姐姐该庆幸,秋姨娘唯生一女,并没儿子。」待到程希情绪稍稍平复,阿迟宽慰道:「若她有儿子,那饥荒才有的打呢。」想想吧,目前的情况并不是最坏的,还有让人欣慰的地方。 这个时代的儿子、女儿,差异很大。儿子是自家人,女儿是外姓人,很多人养女儿只当是为别人养的。按照功利主义的观点,确实如此。这是农业社会,生产力低下,辛辛苦苦养大了女儿却要嫁到别人家去,为别人家日夜操劳,可不是白养了吗。 同样是皇帝的子女,儿子的后代可以封亲王、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辅国中尉,一直到奉国中尉。女儿的后代就没有任何封号了,如果有,属于特封,不是惯例。 第22章 寻常人家,女儿再怎么嫁的好,再怎么有出息,也给生母带不来诰封。儿子不同,庶子如果做了官,依照品级可以请求封赠生母,给生母带来身份上的巨大变化。 程希明知阿迟、安冾是一片好意,勉强笑道:「阿迟和冾儿说的都有道理,姐姐心里有数。」安冾陪她说着闲话,阿迟轻抚琴弦,琴声清越,沁人心胸。 三人在暖阁中盘桓许久,安冾命侍女去正房看过好几趟,都回禀「秋姨娘还在呢,跟太太相谈甚欢。」安冾小脸微红,娘,您可真行。 好容易等到侍女回报,「秋姨娘去探视程二小姐了」,安冾才振奋起精神,「程姐姐,徐姐姐,咱们回罢。」三人回了正房,阿迟送上请柬,「请必务光临。」张憇性子活泼爱走动,欣然应了。 阿迟起身告辞,安冾捉着她不放,「徐姐姐,你家藏书阁有治水的书对不对?我要借阅。」程希也凑热闹,「还有不少游记呢,我也要借阅。」阿迟嗤之以鼻,「女孩儿家,不务正业,看的什么书。」眼看程希要打过来,安冾也握起小拳头,忙道:「好好好,请请请。」三人说笑着,请示过张憇,出西园,奔徐家。 西园客房中,程帛顿足,「您怎么来了?!」您这么一声不响的跑了来,敢情是捣乱来的?秋姨娘哼了一声,「我怎么不能来?」程帛呆了呆,无力的坐在床沿,幽幽叹息。自己在西园费了多少功夫,才落的人人称赞,个个喜欢,偏姨娘这么着来了,平添多少尴尬。庶女身份再低微也是正经主子,是能出门见人的,姨娘却不是,姨娘应该悄没声息的呆在后宅。 秋姨娘强忍下心中的不快,款款坐在程帛身边,「傻丫头,我是没成算的人么?我都打听清楚了,那魏国公的亲外祖母,孟家的妾侍,是跟着平北侯夫人过日子的,平北侯父子待她尊重的很。」 他们家并没看不起妾侍,你顾虑什么?平北侯娶妻的时候已是功成名就,叱咤风云的征虏大元帅,年轻富贵的新任侯爷,什么样的名门贵女娶不到?他却心甘情愿娶了孟家庶女为妻,可见他性子超脱,世俗礼法,身份地位,毫不放在心上。 平北侯的两个儿子都跟父亲一样年少英雄,横刀立马,立下多少战功。打仗跟父亲像,为人跟父亲也像,必不会介意什么嫡出庶出,正室侧室。 「傻丫头,你把心放回到肚子里,任事没有。」秋姨娘笃定说道。我是你亲娘,只有帮你的,没有害你的,如果不是前前后后都想明白了,我能冒冒失失到西园来么? 程帛垂首坐在床上,默默无言。秋姨娘横了她一眼,「你还敢嫌弃我不成?你也是个没良心的,没有我,哪来的你?」程帛忙抬头道:「怎么会呢,女儿最亲的人,便是您了。」 秋姨娘嫣然一笑,「算你有良心。」她本就生的极美,这一笑更是媚态横生,光彩照人。程帛为她容色所夺,一时间竟有些怔神。 秋姨娘纤纤玉指轻点程帛的额头,「你呀,真是实心肠的笨孩子!你到西园都多少日子了,怎地还不见动静?说不的,只有做娘的来帮帮你。」 程帛吃了一惊,「您怎么帮我?」咱们图谋的是明媒正娶,光明正大的嫁为原配嫡妻,您可千万莫走邪路,连带的我也被人看不起。 秋姨娘似笑非笑盯着女儿,「说说吧,你到西园这些时日,都做了什么?」一幅对你娘亲我很不以为然的样子,你自己本事大,倒是把事做成了没有?这没心计的傻丫头。 程帛眼圈一红,「我还能做什么,不过是时时刻刻温柔宽厚,图个好名声。再绣方帕子、打个络子讨好人罢了。」自己所有的,不过是这些,还能怎样? 原以为美貌便是女子的依仗,如今才发觉根本不是。自己和张家表哥是见过几回面的,哪回不是打扮的恍若神仙妃子,表哥却从来淡淡的,并不肯多看自己一眼。住到西园之后,更听说京城倾慕表哥的美貌少女甚多,他全部不为所动。程帛有些意兴阑珊,如果不能令他拜倒在石榴裙下,天生丽质又有什么用呢。 秋姨娘恨铁不成钢的看着程帛,「你干脆笨死算了!好容易住到西园,你不想法子让张家那小子多看见你,被你迷上,你倒有闲功夫做这些有的没的!旁人再怎么说你好,下人再怎么说你好,有用么?抓住男人,才最要紧!」 程帛不自在的挪了挪身子。您那是勾引男人的法子好不好,不是嫁人的法子。我不是要引诱表哥,不是要和表哥有肌肤之亲,是要他三媒六聘的来娶我。女孩儿家一看出身地位,二看人品性情,我出身已是差了,性情举止上,可是再也出不得差错。 「你今晚就和我出去,到正房陪安太太说说家常。」秋姨娘当机立断,「张家那小子必是要来请安问候的,待见了面,你不必太过矜持,可暗送秋波。」我把你生的这般好看,容易么?空有这样倾国倾城的容貌,却连个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也迷不住,简直暴殄天物。 程帛尚有犹豫,秋姨娘冷笑道:「这都腊月了,难不成你还想留在西园过年?」此时不动,却待何时。真依着你,还是这么不温不火的,不过是你灰头土脸回到程家而已,什么也得不到。到那时候,咱们母女真成了程家的笑话。 「您容我好生想想。」程帛螓首低垂,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秋姨娘虽气她没出息没决断,心中到底还是怜惜,哼了一声,端起茶盏喝茶。 喝光一盏茶,见程帛还在细细思索,冷笑道:「你还用想什么?若是你没有斩获,就这么回了程家,不过一年半载的,太太不是把你许给人做填房,便是把你许个贫寒士子,或是哪家不争气的庶子。你若自甘下贱,我也不深管。说起来是我对不住姑娘,托生在我肚子里,姑娘受委屈了。」 程帛顺势倒在秋姨娘怀里,「哪有哪有,您从小到大宝贝我,我哪有受委屈?」秋姨娘嫌弃的推推她,「都多大了,还撒娇呢。」见程帛赖着不动,便也搂着她亲热。 程帛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还能安安生生做程家二小姐,是因为大姐程希还没定亲。等到程希定亲之后,程太太一定会胡乱给自己定门亲事,绝不会是好门弟好人家。程老太太不愿意又怎样,程御史不愿意又怎样,他们一个老了,不出来走动;一个是男人,进不到内宅,给庶女说亲事,他们真是无能无力。 秋姨娘在程家颇有几个耳目,太太房里的事也能打听到三件两件。程太太早已给庶女挑了几门亲事,不是家里精穷,就是子弟猥琐,而且婆婆严苛不近人情。如果是想一进门就当家呢,也有,给人做填房,嫁个半老头子。 第23章 这些人家程帛都不愿意,只有自己想法子。她去吴守备家赴宴时偶遇吴二郎,吴二郎虽是庶子却相貌清秀,举止飘逸,程帛也曾经很动心。毕竟吴守备家中殷实,吴二郎又年轻俊美,庶子娶庶女,门当户对。 谁知没过多久,吴二郎便聘定了武乡侯府的九小姐。九小姐也是庶出,不过武乡侯府豪富,九小姐又得武乡侯宠爱,妆奁丰厚。吴二郎说起来也是娶了侯府小姐,身价倍增。 连吴守备家的庶子都不愿意娶自己这姿容绝世的庶女,程帛备受打击。身份是这么重要?妆奁是这么重要?程家家底虽不薄,却也不厚,程帛的妆奁只会普普通通。 张劢的出现,给程帛带来曙光。原来世上有这般伟岸的男子,光明磊落,襟怀坦荡,好不令人心折。他是堂堂魏国公,议亲竟不分嫡庶!让程帛如何不动心。 程帛忆及那高大的身形,心中怦怦直跳。他仿佛一座山似的,让人依赖,给人安稳。「我跟您去。」程帛站起身,「我怎么打扮为好?您帮我看看。」 「这才对了。」秋姨娘款款站起身,满意的笑着,「我闺女本就是闭月羞花的容貌,这阵子略清浅了些,更加楚楚动人。依着我,竟是沐浴了便可,不需刻意妆饰。」清水出芙蓉最好,你的本色已经足够了,无须脂粉。 命侍女备了热水,程帛舒服的泡到浴桶中。秋姨娘在程家一则有程御史护着,二则有程老太太在旁助威,一直是养尊处优的。这时却亲自替女儿洗浴,纤细的手指轻轻柔柔,程帛面带微笑,享受的很。秋姨娘异常慈爱,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 …… …… 「你大姐竟不来看你,哪像个做长姐的。」 「大姐命侍女来传了话,她到邻舍徐家藏书阁借书去了。」 「女孩儿家看什么书,有个屁用。算个账什么的倒还行,掌家理事能用上。」 「有用呢,徐家大小姐,安家小姑娘,都是饱读诗书的,气质高华,与众不同。」 「什么气质高华,我愣是没看出来!依我看呀,就我闺女最与众不同。」 「您看我,当然是怎么看怎么顺眼了,我是您亲生的呀。」 「丫头,甭老羡慕你大姐,等往后你嫁好了,是她羡慕你。」 「我从前是羡慕大姐的,如今不了。跟徐家大小姐、安家小姑娘一比,大姐都该自惭形秽了。安家小姑娘很受父母宠爱呢,娇纵的很。徐家大小姐那才是真正千娇万宠的嫡长女,在徐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 「唉,我这辈子是没指望了,往后你风风光光嫁了人,生下女儿来,也这般娇养她罢。」 「嗯,我看行。」 ………… 藏书阁里,安冾挑了个僻静角落坐着,专注的翻看《河渠书》。阿迟和程希各自拣了把舒适的紫檀圈椅,闲闲翻着本游记,手边放着茶水、点心。 阁外响起青年男子的声音,优雅动听,「劳烦老管事,某欲进阁觅两卷古文。」老管事爽朗的答着,「不凑巧呢,阁中有女眷,表少爷您列出书名可好?我这就给您寻出来。」 男子低低笑了一声,「也好,请具纸笔。」外面沉默了片刻,老管事大声说着,「表少爷,烦劳您等等。」命小厮进去寻书。再过片刻,小厮拿书出来,填了借书单,男子彬彬有礼道了谢,翩然远去。 安冾小姑娘不快的抬起头,阿迟笑咪咪看过来,「冾儿,我家老管事说话一向大声,再也改不了的。」安冾扬扬清秀的眉毛,「老年人耳朵聋么,所以说话大声,这我知道。」甭当我是不懂事的小女孩儿,渊博着呢。 阁中并没留侍女,程希便比平日大胆许多,故作叹息,「表哥啊,表哥和表妹-----」声音拉的很长,面有揶揄之色。安冾听了,困惑看向阿迟,这所谓的表少爷,不会是你命中注定的夫婿吧?表哥和表妹,可是天作之合。 阿迟坦坦荡荡,「表哥不成,血缘太近。」安冾感兴趣的凑过来,「此话怎讲?」阿迟诲人不倦,「本朝初开国时,律法曾禁止表哥表妹成亲,便是因为血缘太近,不利子嗣。不过表哥表妹成亲在民间流传甚广,屡禁不止,才无奈作废的。」 安冾郑重点着小脑袋,颇为嘉许,「徐姐姐博览群书,涉猎甚广。」连开国时的律法都看过,了不起。程希嘲笑道:「听听,没出阁的小姑娘家,连这话都说出来了。」女孩儿家何等尊贵,「成亲」这样的字眼,如何能讲。 第24章 阿迟神色自若,「我若在客厅,自然是一派端庄;若是在卧室,便随意许多;若到了浴室,更加不拘形骸。你们是我好友,和你们相处,呃,权当是在卧室吧。」离浴室还差着一步,若能当作在浴室,咱们可就亲密无间了。浴室,那可是全身脱光光的地方。 程希和安冾都一脸正色,「荣幸之至。」原来我们不只可以登堂,也能入室啊。两人虽是故作正色,眼中都有调皮之意,安冾更是紧绷着一张小脸,唯恐一个不小心便会笑出来。 阿迟作循循善诱状,「咱们私下里相处,要畅所欲言才好,对不对?如果我跟你们说话也要正经八百的,就好像身在卧室也要摆出在客厅的姿态,岂不疲累。我若疲累,你们岂不心疼。你们若心疼,我岂不是会过意不去,更加疲累。」 程希先撑不住笑了,「就你歪理多!」阿迟也笑了,「哪里哪里,岂敢岂敢。」安冾跟着笑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一个重要问题,把阿迟拉到一边,悄声询问,「表哥表妹血缘接近,不能成亲,这是真的么?」 阿迟见她神色认真,沉吟了片刻,委婉说道:「自古以来表哥表妹成亲的很多,有人生下不健全的子女,也有人生下聪明健康的子女。稳妥起见,表哥表妹成亲尽量避免为好,却也不可一概而论。」 安冾出了会儿神,不知在思索什么。阿迟微笑,「难不成冾儿也有亲表哥?」安冾回过神来,白了她一眼,「我虽没有亲姨母,却有两位亲舅舅呢,自然有亲表哥。表哥都比我大一截,跟亲哥哥似的疼爱我。」我不是自私自利的人好不好,我在担心表姐们。 不是自己的事,那你替谁着想呢?阿迟好笑的瞅瞅安冾,这爱操心的小姑娘。安冾皱着小眉头想了一会儿,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任家表姐、李家表姐,可以趁早死心了,嫁不到二表哥的。 申时前后安冾和程希告辞要走,阿迟也没多留,陪着她俩到正房辞了陆芸,又送她俩至垂花门。西园的轿子早已候着,安冾和程希上了轿,四名粗壮有力的婆子抬着走了。 「我才跟程姐姐和安小妹洒泪而别。」回到正房,阿迟大言不惭的声称,「有些倦呢,要回房歇息一会儿。」母亲大人,此刻我需要孤独,想一个人静静呆着。 陆芸看看时辰,微笑相诱,「你舅舅大老远的命人送了新鲜螃蟹过来,娘正要问你想怎么吃,谁知你竟倦了。不巧,真不巧。」 阿迟怦然心动,这大冬天的,新鲜螃蟹?弱弱的反对了一句,「螃蟹属寒凉之物,冬天吃是不是不大好?」陆芸笑道:「放心,不许你多吃的。」 阿迟机灵的坐到陆芸身边,热心盘算起来,「娘,咱们吃蟹球好不好?不用自己掰蟹壳拗蟹身,多么省事。」陆芸笑话她,「我闺女越发懒了。」笑话完,吩咐厨房,「做成黄金蟹球。」 晚上徐郴父子回到家,徐述、徐逸小哥儿俩称赞,「好巧的心思,真不坏。」这么吃蟹好,有趣有趣。徐郴不大赞成,「还是自己掰着吃香甜。」陆芸抿嘴笑笑,「是阿迟想吃蟹球。」徐郴改了口,「吃蟹球好,不用动手,优雅。」一桌人都笑,徐郴也笑了。 饭后,撤下菜肴,换上香茗。徐述殷勤的斟了杯清茶奉给徐郴,「请喝茶,偏心爹爹。」徐逸递过去一盘切好的蜜梨,「请吃果子,偏心爹爹。」徐郴不承认,「爹爹公公平平的,儿女都是一样的疼。」阿迟扯过两个弟弟讲理,「物以稀为贵,懂不懂?……」她话还没说完,父母兄长都已笑软了。物以稀为贵,阿迟,物以稀为贵…… 陆琝出门方友,人定时分方回。陆芸命人备了精细粥品、美味小菜送过去,「在外面吃的定是不顺口,喝了粥再歇息。」陆琝含笑道谢,「还是姑母疼我。」果然在外面是喝了酒的,菜没吃几口,这会子见了香气四溢的细粥,食指大动。 陆琝喝了两小碗粥,只觉腹中暖暖的,舒坦的很。这晚陆琝没有挑灯夜读,早早洗漱了歇下。朦朦胧胧中,有人在替他掖被子,陆琝含混道了谢,沉沉睡去。 红袖一脸哀怨站在他床前,少爷你真薄情,多少时日没理会我了?你的心思我也都知道,注定是一场空罢了。咱家太太不喜姑太太家的大小姐,您又不是不知道,您这做儿子还能跟太太打别不成,趁早死了这份心。 还是舅太太家的大小姐好,至少长的端庄正气,不像徐大小姐似的过于鲜艳明媚。大家子的女孩儿,贵在端庄有气度,长那么好看做什么?红袖咬咬唇,转身出了屋。 月光淡淡洒下来,整个徐府一片宁静。红袖只穿着贴身水红小棉袄,没披大衣服,未免有些寒冷,一溜烟儿跑回自己屋子,掀开被子躺了进去,捂了半天,方觉得有丝暖意。 西园那对母女,可比红袖有诗情画意的多了。秋姨娘和程帛都披着大红猩猩毡盘金彩绣石青妆缎沿边的斗蓬,在月光下缓缓漫步。她们两个今晚在张憇处盘桓许久,却根本没见着张劢的人影:听说是军务繁忙,一直没回来。 月光下程帛纤细的身影分外可怜可爱,秋姨娘幽幽叹了口气,替她紧了紧斗蓬,低声说道:「我没办法久留,明儿便回了。你再住几天,月下漫步也好,花间抚琴也好,让人知道你的美,你的好,明不明白?」 程帛鼻子一酸,无言点了点头。明明近在咫尺,却始终不得相见,是自己命中没有这缘份么?为什么呢,分明一个是英雄,一个是美人啊。 「你的亲事,太太早已有了打算。」秋姨娘美丽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怒色,「若是等到大小姐亲事定下,她也该出手了。到时咱们答应,是白吃亏;不答应,更把她得罪狠了,还不知生出什么毒计。你的亲事不管定到谁家,总要她出面才成,咱们不宜跟她撕破脸。」 「既如此,你的亲事,一定要定在大小姐之前。」秋姨娘冷冷笑道:「我出不得门见不得客,帮不了我亲闺女,这是真的。可我成不了事,还败不了事么?只要你亲事没定下来,大小姐休想定亲!」 「您都是为了我,都是为了我。」晶莹的泪珠从程帛眼中流出,祖母是疼自己的,父亲也是疼自己的,可跟亲娘都没法比,比不了。 秋姨娘不耐烦的看看她,斥道:「哭什么哭!」拿出帕子替她拭泪,边拭边训斥,「哭有什么用?跟你说过,要哭,到男人面前哭去,哭的梨花带雨,招人怜爱。」 第25章 「我知道您疼我,可您千万莫胡乱出手。」良久,程帛收了眼泪,劝秋姨娘,「有祖母在,大姐这亲事难定。您何苦做恶人呢,搁不住。」程家大小姐好几回都差点定下亲事,全是被老太太挑来拣去,挑出一堆毛病来,最后不了了之。 「我有什么不知道的,还用你教!」秋姨娘横了女儿一眼,「你大姐也是不想回家呢,还不是因为老太太常挑剔她?你消消停停的,在西园多住几日。若有了什么,那是最好,若没有,也不必灰心,还有往后呢。」今年过了是明年,明年程家和西园还是亲戚。 这边是秋姨娘训女儿,安家,则是女儿训娘。 安冾不许张憇去睡,逮着她讲道理,「瞧瞧,二表哥都吓的不敢回来了吧?谁家拿姨娘妾侍当正经客人招待,就您最特立独行!」 张憇有些迟疑,小心问道:「冾儿,你不是最喜欢特立独行么?」怎么到了我这儿,就不行了呢。冾儿,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没这么霸道。 眼看安冾挑起秀眉,张憇忙解释,「冾儿,娘不为旁的,为的是你五舅舅。魏国公府一直对不住你五舅舅,一直亏待你五舅舅,程家是你五舅舅的外家,娘才刻意要交好的呀。 安冾很是轻蔑,「五舅舅才不会在意那什么秋姨娘呢,五舅舅哪知道世上有她这么个人?今儿个她来,您命管事婆子出个面,客客气气的带她去见程二小姐,不就成了?」您要是真这么做了,程姐姐也不用难堪成那样。 张憇张口结舌,说不出话。说什么呢,说自己大冬天的在西园呆着无聊,正好想有人陪着聊聊天?说阿悠的生母也是姨娘,自己向来待她老人家亲热恭敬,不敢怠慢?好像都不大对劲。 安冾想起程希的窘态,不依不饶,「娘您总是这样,不替旁人着想。」张憇板起脸,「我怎么不替人着想了?我是替你五舅舅着想,替你五舅母着想。冾儿,我是很会替人着想的。」 安冾气鼓鼓的拉过安骥,「爹爹您说呢?」张憇也拉着安骥诉说,妻子和女儿各讲各的理,谁也不让谁。安骥神色淡淡的,「什么姨娘妾侍,什么愧疚弥补,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淮水会因此没有泥沙么,河道会因此没有壅塞么,淮水会因此不泛滥么。」说完,也不理会妻女,自顾自安歇了。 张憇呆了半晌,嗔怪道:「你爹爹总是这样,心心念念就是淮水这条害河,旁的都不放在心上。」安冾伸出双手捂着小脸,「我很惭愧。」纠结于这些枝节小事,真是无聊。 「你惭愧什么?娘又没怪你。」张憇见状心疼了,忙安慰小女儿。安冾轻轻笑了笑,也不解释这个误会,「程姐姐很觉尴尬,我方才是为她抱不平罢了。娘,您别介意。「 张憇恍然大悟,「是因为这个呀,冾儿,这你可怪错人了。阿希若是尴尬,是因为程家,可不是因为我。」你娘亲我又不是自己跑到程家去和秋姨娘亲热的,是程家差秋姨娘来西园的好不好。我招待秋姨娘,不过是跟程家客气的过了份,旁的可说不上。这件事若说失礼,是程家失礼在先,谁让他家堂而皇之的让姨娘出门到亲戚家的。你说说,程家这么做了,是让西园拿秋姨娘当正经客人呢,还是不当正经客人呢?这是为难西园呢。 安冾板着小脸,「程姐姐气了好一会子……」张憇不屑的看向小女儿,「才觉着你略略懂事,你又傻了。阿希有什么好气的?气有什么用?想法子帮着她娘亲理清程家内宅,方是正经事!」 安冾怔了怔,才要开口说什么,已被张憇快言快语堵了回去,「甭跟我说什么程家的事有多么多么让人为难,一件难事,至少有三个法子应对!想法子去吧,其余的都是瞎扯。」张憇义正辞严,安冾无话可说。 张憇占了上风,洋洋得意的站起身,「小冾儿,你娘亲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你要跟着我虚心求教的地方,还多着呢。」趾高气扬回了房。 卧房静悄悄的,已熄了灯。张憇也不唤侍女,也不点蜡烛,轻手轻脚摸上床,躺了下来。安骥这家伙今晚神色不大好呢,还是莫要惹他。 「吵完了?」安骥的声音响起,虽淡淡的,却很清朗,显然并没睡着。张憇翻过身,面对着他,淘气的笑着,「我吵赢了!小冾儿如今垂头丧气的。」 妻子像个孩子般天真无邪,安骥轻轻笑了笑,「张甜心,你欺负我闺女。」张憇一脸顽皮,「安公子,你不体贴为妻。」安骥温柔亲亲她的脸颊,「谁说的?」甜言蜜语几句,相拥入睡。 第二天早饭过后,秋姨娘便到正房告辞,「二小姐还要将养几日,劳烦您照看,实在过意不去。」张憇笑咪咪道:「哪里哪里,亲戚之间,原是应当应份的。」客客气气把秋姨娘送走了。 不只是客气送走,还命人一直送到杏花村程家,又送了十几样甜烂酥香的吃食给程老太太,礼数周到。程太太感激的很,「费心,费心。」西园这么做,秋姨娘没话可说,老太太也没话可说,自己省了多少麻烦。若是秋姨娘在西园受了冷遇,回来后少不了对着老太太哭诉,老太太平常没事还想刻薄几句呢,有了由头岂不又要大发脾气?跟她老人家又没理可讲。 想起老太太,程太太愁苦难言。阿希这些时日在西园倒是宾至如归,竟没写信央求要回来,反倒舒心快活的很。程家是她的家呀,离了家,闺女倒舒坦了,这算怎么一档子事。 临近过年,家务事繁多,程太太忙的脚打后脑勺。秋姨娘却清闲,横竖家务事也轮不着管,她白天陪着老太太说笑谈天,晚上陪着程御史打情骂俏,颇不寂寞。 「傻丫头也不知怎样了。」午夜梦回,秋姨娘再也睡不着,「连勾引个男人也不会。明明身份不高,却一心要摆名门闺秀的架子,急死人了。」 秋姨娘真是错怪程帛了。程帛是很用心的,她每日淡扫娥眉,薄施脂粉,打扮的清丽可人,凡张劢可能出现的路上她都会去徘徊,根本没有偷懒。不过时运不好,始终没见着人。 第26章 腊月二十,程御史亲自来西园把程希、程帛接回了家。一则是程帛伤快养好了,再则快过年了,总不能过年也在亲戚家,不成话。程家人殷勤道谢,张劢含笑谦逊,宾主之间一派温文。 张憇打点了丰厚的节礼送到程家。程老太太亲自看了,很是满意。南北干货鲜果鲜鱼之类的倒也罢了,那两箱子皮毛有黑狐皮、青狐皮、貂皮、猞猁狲皮、小白狐皮,都是上好的。更有一张珍贵的白虎皮,是专门孝敬程老太太的,令程老太太大为得意。 张憇不只待程家这远亲甚为大方,待徐家这近邻也是慷慨的很。鲍鱼、鱼翅、鱿鱼、海参等上品海味,新鲜鱼、虾、蟹,新猎的狍子、獐子、黄羊、野猪,流水般送往徐家。徐郴和陆芸都有点摸不着头脑,邻居虽是邻居,也忒热情了吧? 「仲凯,姑姑这睦邻友好,做的还成么?」晚上张劢回到家,张憇笑咪咪问道。兄长和阿悠有信过来,让自己替仲凯「睦邻友好」,那就友好呗。多请客,多送礼,多来往,不就友好了么。 「甚好甚好。」张劢笑着拱手道谢,「姑姑费心了。」自己那远在京城的爹娘,口中说的是「儿子,娶媳妇儿是你自己的事,自己张罗」,实则还是惦记牵挂。这不,连十三姑姑都指使上了。 「好什么呀。」华山老叟气咻咻的想着,「真寒碜,光送吃的,女娃娃会以为阿劢只会吃呢,那哪成?该送高雅的,像大圣遗音这样的名琴,才勉强配的上。」 华山老叟破门而出,张劢笑道:「师公,您老人家等等我!」跟张憇告了别,跟在华山老叟身后,「师公,咱们玩捉迷藏好不好?您先藏好了,我一准儿能找着。」华山老叟板着脸不理他,不说话。 「师公您又顽皮了。」「师公您这是去哪儿?」华山老叟只管不说话,一口气奔到琴房,指着大圣遗音命令,「阿劢,这琴送去给女娃娃。」 「您容我想想辙。」张劢笑了笑,笑容中微有羞涩之意,「小姑娘家房中突然多了把琴,任是哪家父母也会过问的,冒冒失失送去可不成。」 华山老叟从小带他长大,对他何等熟悉,欢喜问道:「阿劢,你到了琴房,就想起女娃娃,对不对?想起女娃娃,你就害羞了,对不对?」 张劢俊脸一红,走到琴前坐下,轻抚琴弦。华山老叟笑咪咪看着他,阿劢情窦初开了!会脸红了!听听,他随手抚来,这琴声就很缠绵! 「阿劢啊,」华山老叟乐呵呵听了一会儿,舒心的说道:「那天听过女娃娃弹琴,你愣了好半天,眸色很柔和。师公是谁?一眼便看出来你动了心。」所以才会替你去看女娃娃,懂不懂?你个傻小子还把师公训了一通,不知好歹。 张劢向来嘴巴甜,根本不用人教,打小就会讨好师公。若依着他平时的模样,该说些「师公您是火眼金睛」「师公最厉害」之类的甜言蜜语才应景。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张劢聚精会神抚琴,对师公的话充耳不闻。 华山老叟哪能这么轻易放过他,大喝一声,「接招!」双掌挟着风雷,从侧面攻了过来。张劢笑道:「师公,您这是偷袭!」简直是不宣而战,没商量好您就打呀。也不应战,挟着大圣遗音跃至空中,盘旋数周方才徐徐落下,身姿曼妙,飘飘若仙。 华山老叟得意的叉着腰,「师公哪里偷袭了?明明告诉过你的!来来来,你我大战三百回合!」一掌接着一掌,快捷有力。张劢陪他玩惯了的,一手接招,手势迅疾,一手抚琴,琴声流畅,丝毫不为所阻。 「瞧瞧我徒孙这样多神气,多好看!」华山老叟看着张劢那年轻英俊的面孔,怎么看怎么顺眼,「可惜女娃娃没见着,若见了,一准儿会喜欢!」美女爱英雄嘛。 玩了一会儿,华山老叟变了招,「这回来真的了!」张劢也不再卖弄,一声长啸,出双掌相迎。但见双掌翻飞,如刀如剑,如枪如戟,呼呼大作的掌风当中,华山大叟纵声长笑,「痛快,痛快之极!」 打完架,华山老叟笑咪咪问张劢,「你爹爹有没有书信过来,教你怎么娶小媳妇儿?」阿并很听话,师父吩咐过他的事,再不会忘了的。让他教阿劢娶小媳妇儿,该是已教过了吧。 张劢和往常一样微笑着,「教了。不只爹爹,娘亲也有书信过来,教了我许多。」爹爹还好,不过是说「儿子你若认准了,便千方百计求娶」。又怕自己不知道什么是「认准了」,特特的解释,「若是睡里梦里也忘不了她,那便是了。儿子,相思便去相寻。」娘亲可就啰嗦了,从小姑娘家爱吃什么爱穿什么讲起,长篇大论的讲述如何讨「意中人」欢心。张劢摸摸鼻子,若真照娘亲的法子,估计自己也不用练兵,也不用上都督府,整天就围着小姑娘转了。娘亲,您出的那叫什么馊主意。 华山老叟大为高兴,「你爹爹都教了什么?阿劢,照着做呀。」照着你爹的法子做就行,跟他一样娶个聪明好看的小媳妇儿回家。至于你娘怎么说,甭管了,她又没娶过小媳妇儿,也是外行。 张劢笑而不语。华山老叟见他笑容中有害羞之意,也不逼问,快活的在墙上走了几个来回,「阿劢,你莫太消停了,免的女娃娃被人先下手为强。」 依天朝制度,每年腊月二十后都由钦天监选定日期「封印」,等到正月再选吉日「开印」。封印之后官员就闲散许多,差不多等于放假了。这一年,钦天监选定的日期是腊月二十二封印,张憇闻言松了口气,「二十三都小年儿了,要祭灶呢,仲凯不回来可不行。」安家父女脸上都有浅浅笑意,张劢和华山老叟也觉可乐,却也知张憇是一片赤诚。 有张憇坐镇西园帮着张罗家务,张劢半点不用操心过年的事,自封印之后便逍遥的很。华山老叟大概看他难得清闲,兴兴头头给他找了件差使,「梅林旁边那庭院倒也幽雅,改成藏书阁罢。」你也是琴棋书画样样皆通的,莫认人以为你是胸无点墨的大老粗,弄个藏书阁装装门面。 华山老叟这话一出口,张憇先「哎哟」起来了,「老爷子,您容我几天,咱过了年再改,成不成?」我这儿都忙成什么样了,您还添乱呢。 华山老叟懒的看她,仰头向天,「让阿劢动手,没你什么事。」张憇又「哎哟」一声,「老爷子,仲凯是做大事的人,这些家务怎么舍得烦他?过了年吧,过了年我给您收拾,包管收拾的清雅宜人,满室书香。」 第27章 华山老叟大为不悦,安骥温和开了口,「老爷子,家务事还是让内子管着,咱们只管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安冾一本正经,「老爷子,藏书阁的事交给我,我请徐姐姐过来帮忙,建个一模一样的。」徐家藏书阁归徐姐姐管,徐姐姐管的井井有条的。 「阿劢和冾儿,兄妹两个一起,一起。」华山老叟正中下怀,当机立断,安冾淡淡应了,张劢微笑,「师公,孙儿给您单收拾出一个武林馆,搜罗全天下的武术秘籍过来,给您解闷。」华山老叟大乐,「那敢情好。」 张憇不大赞成,「冾儿你懂什么?仲凯歇着去,这些小事都交给姑姑。姑姑答应过你爹娘,要好生照看你的饮食起居。」怎么收拾个书斋也要仲凯亲自动手,不成不成。 华山老叟跳起来,瞪了张憇两眼,气哼哼走了。阿并小媳妇儿机灵着呢,怎么有这样的朋友,真没眼色!张劢歉意笑道:「姑姑,师公他老人家年纪大了,依着他老人家可好?」张憇连连点头,「好,好,好!」依着他,依着他。 张劢告别姑姑、姑丈,出门追上师公,「给您建一个武林馆,然后再建一个幼儿馆好不好?往后有了小孩子,可以打小熏陶。」华山大叟被他哄的眉开眼笑,「太好了!」幼儿馆,极好极好。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来到梅林旁边的那所庭院。这庭院名为沁园,宽敞轩朗,景色优美。正面五间上房,两边穿山游廊厢房,华山老叟挑了东面的一间,「这是武林馆。」又指着旁边,「幼儿馆跟我紧挨着。」张劢自是含笑答应。 没一会儿安冾也来了,「二表哥,您先有个大略的图出来,我好跟徐姐姐请教。」张劢沉吟,「大过年的,去麻烦你徐姐姐是不是不大好。」安冾不以为意,「徐姐姐在家娇惯的很,任事没有。她呀,这会子该是在藏书阁消遣。」 张劢沉思片刻,「表哥有几位同僚精于此道,明日表哥便登门请教,拉他们过来西园帮衬帮衬。冾儿,他们能亲自过来看,你徐姐姐却不能。」 安冾轻蔑的哼了一声,「徐姐姐怎么不能?二表哥您等着,我这便去请徐姐姐。」也不等张劢答话,步履轻盈的走向门口。没多大会儿,清秀单薄的身影便看不见了。 华山老叟哈哈大笑,纵身跃到房梁上,两只脚丫子荡来荡去,「笑死我了,笑死我了!」阿劢真狡猾,这么着把小媳妇儿诳来,笑死人了。 张劢抬头嘱咐,「师公,小心掉下来。」您笑的这么得意,也不怕羞着我,再笑,下回打架不让您了。华山老叟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快活说道:「掉不下来,掉不下来。」师公我还不老呢,哪至于啊。 华山老叟玩够了,笑咪咪下了地,「我老人家若是在一旁看着,你难免不好意思。走了,走了,不必送我。」张劢很听话,果然到了院子里就不再往前送了,「师公您先回房歇着,莫调皮,晚上我陪您玩。」 送走师公,张劢长啸数声,两名身手矫健的亲兵应声而至,「二公子,有何吩咐?」他们全出自平北侯府,是追随张并多年的亲兵,一直称呼张劢「二公子」。 「唤二十名侍女过来,要聪明机灵有眼色手脚麻利的。还有,从内宅至此,清理道路,亲兵暗中保护,不许露面。」张劢吩咐完,两名亲兵应「是」,飞奔而去。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两队侍女盈盈而来,手脚麻利的整理好屋舍,窗明几净,桌案光可鉴人。黑酸枝木的玫瑰椅小巧可爱,定窑白瓷茶盏晶莹温润,小红泥炉上顿着热水,一名美貌侍女沏了君山银针出来,色泽鲜亮,香气高爽。 天阴阴的,下了小雪。张劢看看天色,吩咐侍女,「表小姐去了邻舍徐家,天不好,路滑,差人去接。」正吩咐着,安冾坐着小竹轿,披着淡青斗蓬,回来了。旁边还有乘小竹轿,轿上坐着位豆蔻年华的少女,轿旁立着位风姿秀异的青年,正是徐逊、徐迟兄妹。 天气愈寒冷,阿迟肤色愈白皙。那娇嫩的脸蛋如同才剥壳的新鲜荔枝,光洁细腻,晶莹剔透。张劢默默站在窗前,望着那一抹丽色渐渐走近,如朝霞初升,如出水新荷。 侍女们扶着阿迟、安冾进了厢房,张劢把徐逊迎到上房,「兄台大驾光临,荣幸之至。」徐逊笑道:「恕我来的冒昧。因天色不大好,家父家母不放心舍妹独自出门,我便陪着她过来了。」 寒暄客气过后,张劢指给徐逊看,「那边是师公的武林馆,这边是幼儿馆。打算把书架放在中间,墙壁上绘憨态可掬的白羊、猫狗,或是美丽的风景,陶冶幼儿。」 徐逊大感意外,「幼儿馆?」阁下尚未成亲,府中哪来的幼儿?张劢有些羞涩的笑笑,「我自幼是师公带大的,师公他老人家年纪越大越像孩子,这幼儿馆,是依着老人家的吩咐。」 「纯孝之人,纯孝之人。」徐逊赞叹。张劢谦虚道:「哪里,我对师公常常抱愧呢。他老人家想早日抱曾孙,一直不得如愿。」 呃,没孩子,对师公抱愧,那父母呢?徐逊好奇之至,旁敲侧击的说道:「令尊令堂,想必也是一样的心思。天底下做长辈的,都是盼着晚辈好。」 张劢笑道:「家父家母却不是这样。家父家母说,男子成亲太早则伤精血,伤身体,且子嗣不康健。不瞒兄台说,家父家母命我至少二十三四岁时才成亲,便是师公,也是赞成的。」心里可惜归可惜,没逼着孙子早婚,师公还是很懂事的。 徐逊怦然心动,「令尊令堂所言,极有道理,极有见地。」男子该二十三四岁时方成亲?那岂不是……她满二十的那年,自己该是二十三岁啊。 徐逊微微发怔,张劢依旧周到的介绍着,「墙壁绘的图画,要活泼可爱方好,万万不可拘泥。至于书籍,书铺中若没有,可自己写,自己画。给幼儿看的,以画为主便可,横竖他也不认识几个字。」 第28章 「极是,幼儿可读的书籍,书铺里是没有的。」徐逊回过神来,含笑答道:「这一定要自己画了,想来定是极有趣的。」 张劢又指着青砖石地面规划着,「有幼儿在,定要铺上地毡,墙角也要包上,以免孩子磕着碰着。小孩子家家的,读书也不必正襟危坐,地上放靠背引枕,孩子可以坐在地上,自在玩耍。靠背引枕坐垫,颜色要悦目,小孩子才喜欢。」 徐逊呆了呆,「想的真是周到。」这人不是魏国公么,驰骋疆场、杀敌无数的将军?怎么连媳妇儿也没娶,就对小孩子的事这般熟悉? 张劢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微笑道:「家母最爱幼儿,我和家兄、舍妹年幼之时,家母便命人绘制图册,教我们认字。彼时,我们便是坐在地毯上,或读书认字,或随意玩耍。」 徐逊颇有些羡慕,「极好,极好!」墙壁绘着好看的小白猪、小白羊、小白兔,身边坐着至亲的兄弟姐妹,一起读着好玩的图画书,阿迟和阿述、阿逸小时若能如此,定会更加快活。 厢房,阿迟倾囊以授,「藏书阁的布局要规划好,书籍一定要分类,最好每本书都有编号,方便查找。不拘自家人或是外人,若是借阅,都应填写借书单,以免遗失……」 安冾和她爹安公子一样,属技术型人才,做事比较严谨。她不只是认真听,还拿着一枝湘妃竹狼毫毛笔,用秀丽的蝇头小楷逐字记录了下来,「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安冾是位务实的小姑娘。 「大雕在哪里?大雕在哪里?」院子里响起徐述、徐逸小哥儿俩的声音。安冾头也不抬,「大雕有什么好看的,丑死了。」阿迟向外看了看,「男孩子天生喜好这些。」 徐述、徐逸被侍女带进厢房。阿迟握握徐逸的小手,还行,不凉,没冻着。再想握徐述的,徐述略有不快的走远两步,「姐,我不是小孩了。」阿迟和安冾都看着他笑,「极是,过了年又长一岁,是大孩子了。」 徐逸乖巧的笑着,「爹娘正嫌我俩在家捣乱呢,正巧张大哥差人接我们来看大雕,我们就忙不迭的来了。姐,安姐姐,你们看过大雕么?好不好看?」 「两只黑的,样子普普通通,能看。」安冾很冷静的说着,「两只白的,样子比较神俊,有点意思。」虽说都丑,还是白雕略顺眼些。 徐逸两眼亮晶晶,「有黑的有白的?真好。」徐述虽然想装大人相,也还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安姐姐,我恨不得马上见着大雕。」 门帘挑起,一名长挑身材、相貌恬淡的侍女走了进来,曲膝行礼,「国公爷请两位少爷到上房叙话。」徐述、徐逸掩饰不住兴奋之意,「姐,安姐姐,我们看大雕去了。」兴冲冲走了。 没多大会儿,院中响起徐述、徐逸兴高采烈的声音,安冾向外望了望,笑道:「我却不知,原来二表哥这般喜欢小孩子。」张劢一手拉着徐述,一手拉着徐逸,低头微笑说着什么,两个小男孩儿都是一脸雀跃。 白色锦缎面儿的斗蓬,用银线绣着大大小小的蝙蝠,形态各异。风吹过,露出细密柔滑、华美非常的浅蓝色狐皮里子,衬的整个人更加高贵。安冾入神的看了几眼,「原来二表哥生的这般好看。」从前没注意呢。 这天徐氏兄妹在西园逗留很久,一直到晚饭后方才离去。徐述、徐逸回家后还兴奋了好半天,「大雕很神气!很神俊!看的人热血沸腾啊。」阿迟郑重宣布,「那道烤鱼味道很好,赶明儿我得问问冾儿,有何秘方。」徐逊淡淡笑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西园送走客人,张劢专程交代张憇,「姑姑,往后若有人问起我的亲事,您便说我爹娘已有了主意。」张憇笑着点头,「知道,堵了这些人的嘴也好,省的她们瞎惦记。」那程家二小姐是崴了脚住到西园的,一开始只在屋中静养,倒还罢了。后来在院中、小径四处徘徊,用手指头想也知道她意欲何为,却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等她家里来接。仲凯定是烦不胜烦,想绝了这帮人的念头,也行,使得。 张劢做事雷厉风行,腊月二十六的时候藏书阁已粗粗有了眉目,被命名为「新荔园」。安冾头回听说这园名的时候,还奇怪了一句,「大冬天的,二表哥想吃荔枝了?」却也没深究。 张憇也问了声,「仲凯,这园名可有什么讲究?」张劢神色淡定,「姑姑有所不知,当年才修好这园子的时候,恰好有新鲜荔枝送到,便叫做新荔园。后来不知怎么的,又改做沁园。我不过是把这园子恢复了旧名,没什么讲究。」 张憇信以为真,「原来是这么回事。」喜孜孜盘算着,「这典故蛮有趣,我要写信告诉你娘亲。」阿悠性子活泼,什么新鲜有趣的故事都爱听。新荔园这园名初定,更改,又改回原来,也算一段逸事。 张劢摸摸鼻子,告诉娘亲?她可没您这般好哄。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好任由张憇兴致勃勃的写信。罢了,知道就知道吧,横竖是亲娘,顶多笑话自己两句而已。 到了腊月二十八,年事都已置办齐,请年酒的日期单子也已列好。除了主妇还在忙碌,其余人等已是闲了下来。安冾给阿迟下了请贴,「书籍分类,尚须姐指教」,阿迟兴滴滴拿贴子给日理万机的陆芸看,「娘,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我也难以免俗。」听说人家要虚心请教我,飘飘然,飘飘然。 陆芸百忙之中点头,「去吧,多带服侍的人,路上小心。」阿迟粲然,「是,路上一定小心。」哪有路啊,出了咱家的门就是西园的门,近邻嘛。 徐述、徐逸本是跟在父亲身边捣乱的,这时也跑过来,「姐,我们也去!」去瞻仰下神奇的大雕。陆芸笑道:「你俩若去了,便是不速之客。」阿迟被邀请了,阿述、阿逸你们可没被邀请。 阿迟见徐述、徐逸有悻悻之色,心中不忍,才待要开口说什么,却被陆芸制止了,「让他们自己想法子。」在家里父母兄姐惯着他们,难不成到了外头,或是长大之后,也有人处处惯着他们?凡事要自立、自主。 第29章 徐逸眼珠子转了转,「娘,我写封信给张大哥,问候大雕。张大哥看了信,便知道我想念大雕了。」徐述比他大两岁,想的更周到,「大雕要吃肉的,我命人送新鲜生肉过去,顺便问候大雕。」 陆芸并不急于评论对错,笑吟吟看着两个小儿子,听凭他们讲述自己的办法。正说着话,侍女来报,「西园送来请贴。」拿过来看看,是张劢请徐述、徐逸过府游玩的。 徐述、徐逸欢呼,「张大哥真是善解人意!」我们才挖空心思想着法子呢,他的请贴就来了呀。陆芸微微一笑,亲手替女儿、两个小儿子披上暖暖的青狐斗蓬,吩咐备三乘小轿,多将侍女仆从,去了西园。 到了西园门口,早有管事婆子接着,让至上房。上房里只有张憇和安冾母女二人在,张憇待徐家姐弟极为亲热,「好孩子,到了这儿跟自己家一样的,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千万莫要客气。」阿迟等人笑着答应了,「是,一准儿不跟您虚客气。」 安冾站起身,「娘,老爷子和二表哥在新荔园等着我们,我们这便过去。」又转过头跟阿迟解释,「徐姐姐,咱们先到藏书阁看看,稍后二表哥带两位令弟看大雕。」阿迟颔首,徐述、徐逸两眼放光,雕儿,我来了! 到了新荔园,一众人等直接进了厢房。安冾问徐述、徐逸,「老爷子和二表哥在上房呢,你俩是跟着我们,还是寻二表哥去?」小哥儿俩挺起胸脯,「那还用问么,男人自然是和男人在一起!」 安冾和阿迟嘴角都有笑意,瞧瞧这孩子气的模样,偏要装大人,真逗。安冾看了眼阿迟,阿迟点点头,一旁的侍女很是机灵,盈盈曲膝,「两位少爷请随我来。」引着徐述、徐逸去了上房。 阿迟便问起,「冾儿,前几日那味烤鱼很顺口,不知有何秘方?」安冾跟她爹安骥一样,对衣、食都不甚在意,「不值什么,过会子叫来厨子问问便知。待问明白了,我写份食谱给你。」阿迟笑咪咪道了谢,那敢情好,食谱是个好东西。 小丫头殷勤打着帘子,徐述、徐逸走了进来,神气的冲两人拱拱手,「在下此次前来,是充当信使的。」把一张坚洁光润的宣纸放在阿迟面前,「姐,张大哥请教您的。」 质地纯白细密的纸面上,扬扬洒洒数行楷书,苍劲严谨,清淡高古。阿迟看信,徐逸在一旁絮叼,「姐,张大哥还要专建美食馆呢,要搜罗全天下的美食食谱,到时候您肯定会来借阅。反正您也要用的,索性多费费心。」徐述拽拽他,「姐是很高尚的,不用你说。」 阿迟提起笔,细细写了回信,交给弟弟们。徐述称赞,「妍媚多姿,清和俊秀,真是好字!」徐逸也不甘示弱,「井井有条,言之有物,有见识!」拍完马屁,拿着宣纸喜滋滋的走了。 安冾觉着可乐,「徐姐姐,令弟真是活泼。」小小年纪的,真会甜言蜜语。阿迟也笑,「冾儿你最小,也没个弟弟妹妹让你操心,若像我似的有两个弟弟,你可有事做了。」 两人悠闲说着话,喝着茶,十分惬意。过了一会儿,徐述、徐逸又满脸笑容的来了,「姐,张大哥还要再劳烦您。」又把一张宣纸放在阿迟面前。 安冾秀眉轻皱,二表哥这是不相信自己么,凡事都要亲力亲为,还要亲自请教徐姐姐。难不成我很笨,传个话也传不清楚? 等到徐述、徐逸第三回过来「请教」的时候,安冾忍不住多想了。二表哥这是怎么了,仿佛很看重徐姐姐的意思呢。他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除了阿橦、除了自家表姐妹,其余的女孩儿他是不理会的。 晚上安冾悄悄告诉了安骥,安骥嘴角勾了勾,「仲凯每日忙于军务,难得能消消停停布置新荔园,故此上心了些,不足为奇。」安冾琢磨了一会儿,「嗯,或许吧。」 徐家可热闹多了。「张大哥带我们看大雕,大雕在空中飞起来真是神俊,令人向往。」「张大哥带我们看大圣遗音,爹,娘,大圣遗音和九霄环佩不一样呢,神农式,富丽堂皇。」徐述、徐逸提起西园之行,眉飞色舞。 陆芸怜爱看看幼子,「又去麻烦人家了,也不觉着害臊。」邻居归邻居,西园主人也不是照看孩子的人啊。徐述、徐逸不服气,「我们也帮忙了呀!张大哥要请教姐姐藏书如何分类,我们帮着递信,做了回信使呢。」我们不是只会添乱,也干活了! 徐郴招手叫过幼子,细细问了西园之行,「老公公和你张大哥在上房,安家小姑娘和你姐姐在厢房?你俩帮着传递的书信?」 徐述、徐逸点头,「是啊。」得意的举起小手掌,人手一只古玉班指,绿莹莹的极为醒目,「瞧瞧,是不是很合适?张大哥跟我们差不多大的时候戴的,我俩帮了张大哥的忙,张大哥送我们玩的。」 古玉班指不稀奇,这么小的孩子戴着正适合的古玉班指,可就不常见了。徐述、徐逸还小,手指头细,这班指也是异常小巧,看着极之温润可爱。 徐郴和陆芸含笑夸了几句,相互看了一眼。这平北侯府还真是惯孩子,张劢才七八岁时就特制了古玉班指戴上。这顶多戴个一年半载的,也就小了。 徐逊慢悠悠说道:「平北侯府教养孩子,似和寻常人家不同。爹,娘,西园主人小时候有专门的图画室,他可以坐在地上看画册,也可以要了颜料,在墙壁上、木板上随意涂抹。平北侯和夫人向来不约束他。」 徐郴沉默片刻,问道:「太太,咱们请季侍郎喝年酒,定的是哪日?」阿逊那天从西园回来,便有意无意的提过几回「依着平北侯府的规矩,男子二十三四岁之后方可成亲。」既然儿子始终存了这个心,做爹娘的何苦跟他拗着。 陆芸顿了顿,慢慢说道:「正月初十。」请年酒么,越是亲近的人家越是请的早,若是素日来往不亲密,便往后排。徐家和季家是有来往的,却不如何亲密。 第30章 徐郴缓缓说道:「改做初三吧。」初三是闺女回门的日子,季家和徐家一样只有尚未出阁的幼女,这天应是闲着的。陆芸面色如常,「好,便改做初三。」 除夕这天,徐府、西园全部换上崭新的对联、门神、挂牌、新油了桃符,气象万千,焕然一新。从大门开始直至正堂,一路正门大开,两边阶下都挂着朱红大高照,犹如两条金龙一般。 这夜合府灯火通明,一夜人声嘈杂,上下人等都打扮的花团锦簇,或谈笑,或嘻闹,或放炮仗,见面便道「新禧」,热闹非常。 张劢倚在榻上,看着他母亲大人的来信。早料到会被笑话的,果然,悠然在信中调侃张劢,「儿子,你确定是当时园中新到了荔枝,而不是园主人看到了一位肤如新荔的小美人,怦然心动?」 不厚道的母亲大人。张劢笑了笑,把宣纸小心的折起,放在一旁。「每逢佳节倍思亲」您懂不懂?我这儿想念您,想念爹爹,想念大哥和阿橦,外公和外婆,却不能回去团聚,您可倒好,笑话我一通。 南京官员一向比京城官员闲散,就连过年也轻松不少。大年初一京城官员要去元旦大朝会,礼仪繁琐,疲累不堪。南京既没藩王,也没太子,官员们不过是穿了礼服到所在衙门,「望阙遥贺」而已。 本来,依着本朝旧制,太子应该南京监国。南京虽是留都,六部、都察院、国子监、太学、五军都督府一应俱全,太子南京监国,对政事会很快熟悉。不过当今皇太子只有十岁,南京监国,只有等他长大后再说。 正月初三这天,徐逊起了个绝早,沐浴更衣,打扮的齐齐整整,去了上房。徐郴微笑吩咐,「你弟妹们贪睡未起,爹娘等他们一起吃早饭。逊儿先到侧间去吧,早早吃了饭,便去看看红泥小火炉,供春树瘿壶,季侍郎的茶交给你了。」徐逊红着脸,去了侧间。 陆芸低声问,「伯启,怎么了?」怎么打发阿逊一个人吃饭呢,岂不孤单。徐郴不自然的举手掩着唇,轻轻咳了一声,「娘子,逊儿此时一个人为好。」陆芸追问,「为何?」徐郴微微笑了笑,「没什么,怕逊儿饿着。」陆芸嗔怪的看了他一眼,卖什么关子呢。 过了小半个时辰,儿女们都来报到了。徐述、徐逸都穿着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头上戴着束发金冠,面如傅粉,唇若涂朱,翩翩美少年。阿迟笑咪咪夸奖,「我弟弟真是风采夺人!」徐述、徐逸客气的拱手,「姐这样的佳人,眼光定是好的。」飘飘然坐下吃饭,心里高兴,饭都多吃了一小碗。 陆芸见状自是心喜,「可是长大了,吃饭这么正正经经的,不用哄不用喂。今儿有贵客,你俩是小主人,要好生招待小客人的,知不知道?」徐述、徐逸一边抗议,「谁要人哄要人喂了?」哪年哪月的旧黄历了,如今您还提。一边拍胸脯,「放心,季家小哥哥见过几回面,我们极要好的!」今天要招待季侍郎一家,季家小儿子季琰,年纪比徐述、徐逸大不了多少,自然是要在一处玩耍的。 陆芸又转过头看着阿迟,阿迟很自觉,「娘,季家小姑娘交给我了,一定会无微不至,务必要宾至如归。」季瑶是位很美丽的女孩儿,看着真是赏心悦目,哪舍的待她不好。 陆芸先是笑,「季家小姑娘?人家比你大。」接着又交代,「不只季家小姐,安小妹也要好好招待,不可怠慢。」交代完自己都乐了,「你和安小妹素日要好,这还用说么?娘啰嗦了。」 阿迟奇道:「西园也要今天请?我还以为要到初七初八。」是邻居,又不是亲戚。陆芸笑了笑,「远亲不如近邻,咱们和西园原该多多亲近。」阿迟点头,「成,安小妹也交给我了,妥妥的。」 儿女们各自走了,陆芸才发现,「阿逊没怎么吃东西。」侧间给他摆的早点差不多还是原样,几乎没动。徐郴淡淡道:「逊儿是偶尔胃口不好,没什么。」陆芸难免心疼,「这孩子。」这么大的人了,不好好吃饭。 隅中时分,客人们一前一后来了。徐郴、徐逊在外院招待季侍郎父子、安骥、张劢,季太太母女、张憇母女被满面春风的迎入内院,众人寒暄厮见,都是笑意盈盈。 季太太已是年近半百,虽是迟暮之年,依旧美貌端庄,雍容华贵。季瑶恭敬侍立在她身边,身姿窈窕,惹人怜爱。这一对母女面容倒有七八分相似,便是素不相认的人看到眼中,不必旁人开口介绍,也知道她们定是一家人。 陆芸待客周到,张憇性子热忱,季太太也是手腕圆熟的官太太,应酬话说的风雨不透,三人倒是融洽的很。不知怎么的说起来,张憇娘家堂嫂的娘家大嫂竟是季太太没出五服的夫家堂妹,张憇立码认了亲戚,爽快的叫起「嫂嫂」,季太太也不拖泥带水,含笑称呼「妹妹。」陆芸忙笑着道「恭喜」,又道:「真是喜事,今日定要多饮几杯。」 安冾、季瑶也来重新拜见了,又相互见礼,称呼「表姐」「表妹」。季瑶始终是落落大方的,安冾秀气的眉头皱了皱,「又多了位表姐。」表姐简直数不清了都。只要跟着娘亲出门,不定哪天便多了位表姐。娘,您是不是忒爱认亲戚了。 阿迟在旁笑吟吟看着,自然少不了也跟着凑热闹,道恭喜,「季姐姐如空谷幽兰一般,气度高华,不可逼视,冾儿有这样的表姐,羡慕死人了。」 张憇热心的说着,「我内侄就在外院,若是知道他舅母的娘家嫂嫂在,定会高兴坏了。嫂嫂您不知道,我这内侄极亲近外家的,最敬重外祖父、舅舅、舅母。」普天下谁不知道,平北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岳父?平北侯怕岳父,他儿子理所应当的,自然敬重外家。 季太太微笑道:「舍妹的外甥,那是定要见见的。」陆芸笑着吩咐侍女,「请大少爷陪着国公爷过来。」正好,也该让季太太见见阿逊。 阿迟笑盈盈,「我房中有两盆水仙开的极有趣,请季姐姐、冾儿去瞧瞧。」季瑶、安冾都点头,「甚好。」三人绕过大理石屏风,从屋后出了门。 她们走后不久,徐逊陪着张劢走了进来。季太太冷眼瞅了瞅,张劢这小子就不说了,身量像他爹,面容像他娘,英气勃勃中又俊美非常,相貌没的挑。徐家这孩子也很不坏,温文尔雅的,风度极佳。 张劢和徐逊恭恭敬敬拜见了长辈。季太太看着张劢微笑道:「六年前我曾在京城住过两三个月,和令堂有过一面之缘,彼此很是投契。自打到了南京,这可有好几年没见了,十分想念。」 第31章 「那时晚辈随父兄去了漠北,并没在母亲身边尽孝。」张劢神色恭谨,「若不然,早该拜见您了。」这位季太太,大舅母的本家嫂嫂,原来是和娘亲见过面的。 张憇也大为可惜,「我那时也在京城,怎么没见着您呢?孟家嫂嫂那里,我也是常来常往的。」她和悠然要好,连带的也和孟家异常亲热,和悠然的哥嫂、姐妹都很熟络。 张劢微笑提醒她,「十三姑姑,那年姑丈不在京中,冾儿还小,您极少出门的。」张憇恍然大悟,「仲凯所言极是,那年外子奉命治理淮水,足足有一年多都没回家。」 季太太目光中颇有欣赏之意,「男子汉尚能这般细心,难得难得。」张憇很热心的点头,「仲凯是真难得,又能干又孝顺,还很细心,周到体贴。」把张劢夸成了一朵花。 张劢微微一笑,诚恳对陆芸道谢,「家祖父有了年纪,最喜贵府的细粥、小菜,烦了您好几回,真是惭愧。家祖父说,天底下的美食他也算尝遍了,贵府的吃食别有一番风味,令人难忘。」 陆芸笑道:「老人家喜欢便好,这又不费什么事,邻居之间,原是应当的。」被华山老叟这样的世外高人如此称赞,荣幸之至。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多么正确呀,送礼不在于贵重与否,合适就成! 张憇心里很犯嘀咕,老爷子什么时候爱喝粥了?却也不肯说破,也殷勤说道:「老爷子记着您的情呢,吩咐过我好几回,让我好好跟您道谢。」 陆芸很是过意不去,「些须小事,何足挂齿。倒是我家阿述、阿逸顽皮,累着国公爷了。他们小孩子脾气,又要看大雕又要看古琴的,定是折腾人。」眼前这位是魏国公、都督府佥书,可不是看孩子的。 张劢长揖到底,「不敢当,不敢当。我是晚辈,您是长辈,若您不嫌弃,可否和十三姑姑一样,称呼我仲凯?」您叫我国公爷,这怎么使得。 「极是极是!」不等陆芸说话,张憇已是大力赞成,「咱们是他长辈,称呼他的字便可。徐太太,嫂嫂,叫他仲凯也成,阿劢也成,随意随意。」当然了,叫仲凯显着客气些,叫阿劢的,那是极亲近的长辈。 陆芸和季太太哪肯直接呼名,自然是含笑称呼张劢的字「仲凯」。张劢则分别称呼她们「伯母」「舅母」,徐逊嘴角抽了抽,西园主人方才还彬彬有礼的称呼父亲「徐大人」,这会儿母亲已成了「伯母」,估计等回到外院,父亲便变「伯父」了。 陆芸和季太太都夸奖张劢「懂事,知礼。」张劢微笑看了眼徐逊,「哪里,晚辈是粗人,像徐兄这样的名士之子,青年才俊,才说的上懂事、知礼。」 张憇热心表示赞成,陆芸微笑表示谦虚,季太太不动声色的打量了徐逊两眼,徐家大郎人才是极好的,眼眸纯净。正在南京国子监读书?也是,寻常人这个年纪,可不正在读书么。似张劢这般二十岁做到正二品武官的,拢共也没几个。 拜见、叙话过后,张劢也不便在徐家内宅久留,和徐逊一起告辞离去。果不出徐逊所料,到了外院,张劢改口称呼徐郴「伯父」,季侍郎「舅父」,恭敬行礼。徐郴和季侍郎性情疏朗,一个说「世侄不必多礼」,一个说「仲凯请起」, 都没跟他虚客气。 内院、外院都搭着戏台,徐郴、季侍郎都不爱热闹,命只用萧管悠扬吹奏。宴席之后,红泥小火炉上坐着供春树瘿壶,徐逊亲手煮茶。茶壶古秀可爱,茶味隽永醇厚,季侍郎大加赞赏,「好茶,好壶。」张劢微笑看着徐逊,接了一句,「好男儿。」季侍郎目光落到张劢身上,落到徐逊身上,大笑道:「好男儿,好男儿。」 总体来说,徐府正月初三的年酒是很成功的,两家客人当席认了亲,春风得意,皆大欢喜。张劢丝毫没有功勋人家子弟的骄横和纨绔,反倒是满面的诗礼家风,言行举止谦恭得体,季侍郎看在眼里,心中多少满意。 季家、张家的客人在徐府一直盘桓到日铺时分,方告辞离去。因下了雪,路上滑,张劢和徐逊骑了马,慢慢跟在季家马车旁边,一直把季侍郎一家护送回府。 「仲凯到了南京,只和程家来往,竟没有到咱家拜望。」晚上,季太太沐浴过后,坐在西洋玻璃镜前理妆,慢条斯理跟季侍郎说着家常,「阿筠也是的,定是没跟仲凯提过咱们。」阿筠,是张劢的大舅母,季学士的小女儿。 「要说起来认亲戚,还是以父亲的亲戚为主。」季侍郎坐在四出头官帽椅上,脸上带着淡淡的、舒心的笑意,「像程家,是平北侯的外家,自然是要当正经亲戚走动的。咱们是平北侯夫人这头的亲戚,疏远些也是有的。」 「别家或许是这样,平北侯府却一定不是。」季太太拿起一把漂亮的小鱼形檀木梳子,慢慢梳理着长发,「普天之下谁不知道平北侯对岳父言听计从,异常敬重?才不会怠慢孟家的亲戚。」 季侍郎呵呵笑了几声,「横竖今儿也见着了,也认亲了,有什么不一样的?仲凯独自一人在南京,孩子称呼你一声舅母,往后他的衣食住行,你多少照看些。」 季太太微笑摇头,「我可管不着。张家姑奶奶是个爽利人,有她坐镇西园,什么事都是妥妥当当的,用不着旁人插手。」人家有亲姑姑在,自己这八竿子打不着的所谓舅母,跟着瞎凑什么热闹。 季侍郎深知自己妻子美人心性,素来有些傲气,好脾气的笑了几声,并没再说什么。季太太对着镜子怔了会儿神,「你说,徐家是不是真有什么心思呢?」年酒日期定在初三,待客又殷勤的很,还命徐家大郎进来拜见。 季侍郎沉吟片刻,「不拘他家有心无心,总之是不成。太太,云间徐氏虽是大族,徐侍郎却是没实权的闲职……」季太太不满的看向他,「还有徐次辅呢。」有位阁老祖父,也不差了。 季侍郎陪笑道:「太太有所不知,如今次辅一职,竟是极之危险。自先帝即位以来,首辅、次辅一向不和,最后或是首辅被次辅取代,或是次辅被首辅踢走。如今的首辅是严大人,圣上最是宠信他,次辅已是换了几任,他却一直屹立不倒。」没准儿哪天徐次辅就不行了,他的孙子,还是算了吧。 第32章 朝政时局季太太知道的自然不如丈夫多,只好听了丈夫的,「如此,便先放上一放。」季侍郎见她似有遗憾之意,奇道:「瑶儿还小呢,何必沉不住气。」 季太太有了烦恼之色,「到三月都满十六了,不小了。不早早的给瑶儿看人家,难不成真等到十九岁才定下?你不知道,给闺女看人家真真是不容易,门弟又好家风又正子弟又出色的,真是不多。」 季侍郎捋着胡子,想了一想,「徐家大郎,我再留神看看。孩子是个好孩子,家里也清清净净的没有烦心事,倒也难得。」徐次辅为人谨慎,在首辅大人面前一向毕恭毕敬的,许是能长久做阁老,也说不定。 季太太白皙的面容上绽开一个美丽的笑容,「正是这么说呢,若瑶儿能像徐太太似的过清净日子,闲职也没什么。」横竖徐家家大业大,又不是靠着俸禄、冰敬炭敬过日子的穷官儿。 季侍郎取笑道:「原来太太这般中意徐家。」季太太理好妆,款款站起身,「中意的很呢。徐太太温婉可人,不像个会刁难人的。徐家小姑娘也讨人喜欢,一定很好相处。」子弟好,婆婆、小姑也好,打着灯笼难找。 其实今天还见着一位青年才俊,不过季侍郎和季太太都是内心骄傲之人,坚持婚姻之事必须是男家央求女家。张劢既然没有任何特别的殷勤,也并没流露出一星半点的心意,季侍郎和季太太自然不会把他列入女婿侯选。季家女儿不愁嫁,季家女儿尊贵的很,用不着上赶着。 徐家爹娘也在盘算儿女的终身大事。「伯启,今儿季侍郎待阿逊如何?咱们阿逊相貌又好,性子又好,他该满意的很吧?」陆芸和普天下做母亲的一样,总觉着自己的儿女最优秀、最好。 徐郴比她理性,「言辞、目光之中,都颇有欣赏之意,很是夸奖了几句。不过他也一般无二夸了仲凯,这么着,许是他惯常的客气话。」 陆芸轻轻叹了口气,「咱们求不求是一回事,季家肯不肯给,又是一回事。」阿逊愿意等,也不见得季家便愿意许配女儿。徐郴微笑道:「这有什么,咱们多示好,多亲近季家,过上三五个月,便托人去探探口风。」儿女亲事哪能一蹴而就,都是要按部就班,循序渐近。 陆芸点头,「只有如此。」说着话,陆芸孩子气的撅起嘴,「早知道今儿不请西园了。阿逊和仲凯一起进来,季太太盯着仲凯问七问八的,阿逊倒没看几眼。」 徐郴失笑,「难不成咱们逊儿比不上仲凯?」陆芸很是不服气,「自然比的上!不过阿逊没有国公爵位,还是岁禄五千石的国公爵位。岁禄五千石,而且是只要不出差错便可以世世代代传承下去,何等诱人。」 「这诱人的国公爵位,原本是林氏太夫人那一房的。」徐郴悠悠说道:「林氏太夫人丢了这爵位,哪里能够甘心?她老人家身子康健的很,往后谁若嫁了仲凯,先和林氏太夫人过过招吧。」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心中俱是了然。今晚仲凯和阿逊一起从季家回来后,还专程接阿述、阿逸去西园玩了会儿,两个孩子快活的很。西园格外殷勤,张劢格外谦恭有礼,他们又不是傻子,哪里会察觉不到。若是平北侯府二公子前来求亲,倒是令人动心;若是魏国公前来求亲,实在舍不的。 接下来的几天一直是忙忙碌碌,或是请人喝年酒,或是被人请去喝年酒。到了正月初八,徐郴的上司礼部苏尚书宴请同僚及家眷,徐郴和苏尚书向来相得,一家人都去了。 阿迟随着陆芸到了大花厅,带着得体的微笑,见了一拨又一拨的夫人太太。她是徐家唯一大小姐,生的又玉雪可爱,礼节又周到,见的人无不夸赞,「徐太太,令爱真是招人喜欢。」 苏尚书夫人是位慈和的长者,微笑拉过阿迟,「这般好看的小闺女,也不知徐太太是怎生调理出来的。」苏尚书夫人身边站着位身穿石青色对襟长袄的中年妇人,快言快语,「这还用问,徐太太会生啊。」惹的众人皆笑。 离苏尚书夫人不远处,站着位大红缕金百蝶穿花洋缎银鼠袄的少女,眉目也算清秀,身量不高,是个生面孔。众人说笑了一会儿,苏尚书夫人抬手叫过这少女,神色淡淡的说道:「这是我家小九,一直养在京城太夫人膝下,年前才到的南京。」 众人心中了然,都笑着称呼「九小姐」,神色间却不如何亲热。苏尚书夫人的亲生女儿早已出阁,且从未听说过苏家有位九小姐,想来这位是庶出,且看样子不得苏尚书夫人的意。既如此,又何必应酬她。 寒暄过后,请入席。夫人太太们的席面在花厅中间,姑娘小姐们的席面在东北角,这里更暖和,也更安静。和阿迟同席的除了程希、程帛姐妹,冯婉小姑娘,还有于监正家两位小姐,古主事的独生女,宁少卿的次女,项知府的小女儿,另外就是苏九小姐。不拘是认识也好,不认识也好,都是官宦人家的女儿,交际应酬的功夫都过的去,斯文有礼的叙着话,人人面上带着微笑。 「听说你自称徐大小姐?」一片祥和之中,一个尖锐的少女声音响起,「你明明排行第二,为何自称徐大小姐?真正的徐大小姐在京城呢,你好没羞。」 众人都有些愕然。阿迟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苏九小姐正横眉冷对的看着自己,一幅要替徐素敏讨公道的模样。其实苏九小姐容颜尚可,不过此时愤愤然,情绪失控,面容就显着不美了。 冯婉腾的一下子站起来,指着苏九小姐想说什么,却被阿迟按下了,「婉儿,坐。」阿迟安抚着冯婉,程希不慌不忙的问道:「请问苏九小姐,‘明明排行第二’这话是从何说起?。」你别逗了,你又不是徐家人,怎么知道真相。看你这傻样子,也就是听了徐素敏的一面之辞,便信以为真。 苏九小姐不屑的哼了一声,「我在京城时,跟真正的徐大小姐可是常来常往的!徐大小姐雍容华贵,大家气度,可不是你这生在南京长在南京的乡下女孩儿能比的。」 阿迟跟程希都忍不住想乐,就连坏脾气的冯婉都有点想笑。敢情这位苏九小姐是从京城来的,京城多了不起呀,南京是乡下人!却不想想,眼前这一桌子,大多是生在南京长在南京,她这一句话,把人得罪完了。 古小姐为人最方正,便想拂袖而去。我是来做客的,不是来受侮辱的!却又念及古主事和苏尚书的交情,不敢造次。做女儿的即便不能替父亲分忧,总不能给父亲惹事吧,想了又想,忍了又忍。 第33章 其余的小姑娘也大多是这想法,心里气愤,却不愿给家里惹上麻烦,大多沉默不语。虽然敢怒不敢言,看向苏九小姐的眼神都极为不善。 「从前我以为,排行是按着出生时辰排的。」阿迟轻轻笑了笑,眼神有几分顽皮,「今日听了苏九小姐的高论,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排行是照着出生地域排的。」 众人都抿嘴笑,冯婉大声说道:「是呢,依着苏九小姐的话,徐素敏出生在京城,就是大小姐;徐姐姐出生在南京,就是老二。原来天底下还有这个道理,今儿我算开眼界了!」 众人笑的更欢快,看向苏九小姐的眼神都有嘲讽之意。苏九小姐跺脚,「你们!」她并不是能言善辩之人,心里隐约觉着不对,却反驳不出来。其实她的意思是说徐素敏号称大小姐,徐素华也号称大小姐,徐素敏长在京城名门,说话的可信度更高。却被阿迟曲解成了眼下这样,她着急归着急,一时竟想不出言辞扭转。 程帛笑的温柔,「苏九小姐的意思,我很明白。她自小在京城长大,和京城名门贵女来往,自是更信任京城那位徐大小姐。诸位想想,任凭是谁,在京城见着位徐大小姐,来南京又见着位徐大小姐,心里也是诧异的,对不对?苏九小姐是性情中人,对朋友热心,为京城的徐大小姐打抱不平罢了,诸位不必介意。」苏九小姐打击的是南京生南京长的姑娘们,这些南京长南京长的姑娘们从来也没看的起过自己,何必跟她们同仇敌忾,还不如卖个好给新来的苏九小姐呢。 苏九小姐大喜,「不错不错,我就是这个意思。你们想想,京城有一个,到了南京又有一个,总有一个是假冒的,对不对?我和真正的徐家大小姐交往日久,自然是相信她。」满意的看了程帛一眼,这位程二小姐有几分小聪明,倒要对她刮目相看了。 冯婉气愤的看看程帛,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呀,缺心眼!程希紧咬双唇,她在家跟自己争还不算,出了门也要故意为难!我跟阿迟要好,程帛你能不知道么?帮着这傻呼呼的苏九小姐,你能讨着什么好。 这件事并非不能辨白,难处在于摊开来一说,就是公开徐氏家丑。不管怎么说,徐素华和徐素敏总有一个是先出生的,另一个晚出生,堂堂云间徐氏连这样的小事都处治不清白,好说不好听。 程希担心的看向阿迟,阿迟浅浅一笑,调皮的冲她眨眨眼睛。程姐姐你放心好了,我爹娘若连这个也想不到,当初怎么会既不和继夫人理论,也不到祖父面前据理力争?自然是有了主意的。 阿迟慢吞吞说道:「苏九小姐跟我继祖母的孙女颇有交情,真是可喜可贺之事。」徐素敏高贵,你省省吧,徐素敏的祖母是继室,能高贵到哪去。 其实阿迟并不歧视二婚的男人,也不歧视嫁给二婚男人的女人,不过苏九小姐你惯于以身份论人,那就论论身份。这个时代的原配嫡妻比继室高贵,嫡妻所出子女也比继室所出子女高贵,无庸置疑。 巧了,这桌上的女孩儿除程帛、苏九之外,全是原配嫡出,一时间大起惺惺相惜之感,看向苏九的眼神更加轻蔑。京城那位徐大小姐也就是在你眼中高贵吧,在我们看来,哼,不值一提。 程帛黯然神伤。祖母是继室,女孩儿已是会被嘲笑,若像自己是妾侍所出,岂不是连个站的地方都没有?自己容貌过人,才智过人,偏偏输在身份上,让人情何以堪。 苏九怒道:「继祖母也是祖母,也是尊长,你敢对她老人家不敬?!」她本来就不是惯于深思熟虑之人,凭着一腔血气来吵架的,一生气一着急,根本不知所云。 「我不敢。」阿迟轻轻松松说着话,嘴角噙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对着继祖母,该是什么礼节,便是什么礼节。我一分不会多,也一分不会少。」 苏九气哼哼的端起茶盏喝茶,眉间犹有怒色。程帛温温柔柔开了口,「如此,如果徐大小姐跟京城的徐大小姐真见面,又该当如何呢?我纯是好奇,才多问这么一句,徐大小姐莫放在心上。」 「三种可能。」阿迟不假思索,随口说道:「第一种,继祖母的孙女改排行。」她本来就是晚出生的那个,没什么好委屈的,公平的很。 苏九气的重重放下茶盏,叫道:「你休想!」阿迟并不理会她,神态自若的接着告诉程帛,「第二种,我改排行。第三种,我们全部不改,我是长房大小姐,她是二房大小姐。」分家呗,那就没问题了,各房排各房。 程帛目光闪了闪,「不拘是谁,改了便是,何苦要分家呢。徐大小姐难道不知,父母在,子孙不得别籍异财。依本朝《户律》,‘凡祖父母、父母在,而子孙别立户籍、分异财产者,杖一百’。」像我这样的才女,连本朝户律都研读过,这些女孩儿们却固执的看不起我,不理会我。想想,真是心中不甘。 讲起律法,阿迟娴熟的很,「程二小姐,你方才最后一句话应加上一句,‘须祖父母、父母亲告乃坐’。 不只如此,‘若居父母丧而兄弟别立户籍、分异财产者,杖八十’,但是‘须期亲以上亲长亲告乃坐’。」 阿迟的声音好似山间清泉,清冽中又带着甘甜,悦耳动听。众人听着都觉舒服熨贴,就连枯燥呆板的律例经她口中念出,好像也变的活泼可爱不少。 苏九怔了怔,闺阁少女把律例背的这么熟,是何用意?不知怎么的,看着阿迟娇嫩如粉红花瓣的嘴唇,苏九没敢再说话。眼前这人虽是假冒的徐大小姐,可伶牙利齿的,说不过她呀。 程帛心中一酸,低声道:「受教了。」跟坐中这些人比身份,自己比不过;比才华,竟也比不过。 这一桌异常热闹,早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苏尚书夫人不动声色的看了眼身旁的侍女,侍女会意,轻手轻脚走了去,打听清楚后悄悄回禀了,「……闹腾了这么一番,如今已是消停了。」 苏尚书夫人冷冷打量了苏九一眼,这些年太夫人究竟是怎么教养她的,竟把她养成了这么个性子?当着众多来客的面,对苏府邀请的小客人发难,这岂止是无礼,简直是挑衅了。 第34章 终席之后,苏尚书夫人差了两名教引嬷嬷去教导苏九规矩礼节,若学不好,不许出院门,不许见客。苏尚书晚上听说了,皱起眉头,「似是严苛了一点,若太夫人知道,岂不介怀。」 苏尚书夫人神色淡淡的,「你若不放心把她交给我管教,便送回京城去罢。像小九这样打小被惯坏的女孩儿,你当我愿意管?」她小的时候,不放心我,怕我怎么着她,远远的送到京城。如今大了,要说亲事了,又接回南京烦着我。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子,别把我惹恼了。 苏尚书讪讪的,「老夫老妻了,我还信不过你么?不过是太夫人有了年纪,又偏疼小九,怕她老人家操心罢了。」胡乱说了几句门面话,见妻子也不理会他,脸面上下不来,实在没意思,出去到书房睡了。 苏尚书夫人身边的嬷嬷劝道:「夫人有话好好跟老爷说,何必呛着他?他到底是一家之主,夫人给他留几分颜面岂不好。」只有笼络男人的,哪里撵男人的?您这边撵走了,正中后院那几位的下怀。 苏夫人冷笑几声,「打年轻那会子他便好个女色,不管在外面胡闹也好,在家里折腾也好,我何曾管过他?如今我熬到这份儿上,儿子已经娶妻生子,女儿也已风风光光出嫁,还要忍着他让着他,我图什么。」他自己欠下的风流债,凭什么妻子替他偿还,还要看他脸色?小九他若想交给我,依着我管教;不放心交给我,立马送走。 嬷嬷见状,只得罢了。苏九的亲娘是早已亡故的,所以才会送到京城太夫人膝下抚养,因此后宅府并无人帮她,替她求情。苏九抹了半天眼泪,实在盼不来救兵,只好认命的跟着教引嬷嬷学规矩。 她从前在京城,太夫人纵容她,婶婶们对她不管不问,从没人正经八百的教过她什么,不过是跟着姐妹们上学做功课而已。就算她哪里学的不好,婶婶们当做看不见,太夫人年纪大了顾不到-------她之所以被送回南京,就是因为到了要说亲事的年龄,太夫人气力已衰,实在没那个精力,婶婶们推三阻四的不兜揽,万般无奈,才回家求助嫡母。 和苏九一样,程帛回到程府之后,也被程太太勒令闭门思过,不许再外出。秋姨娘一声不响的去告诉了老太太,老太太把程御史夫妇叫过去臭骂了一顿,立逼着把程帛放出来。 程御史满脸陪笑,「娘的身子要紧,气坏了您,儿子媳妇罪过可就大了。」他这话跟往常一样,是要息事宁人、顺着老太太的意思。他这么一表态,程太太跟着服软,夫妻二人低眉顺眼的认了错,事情就算揭了过去。 程太太这回却是气定神闲的,微笑说道:「娘年前才跟我说过,要给二丫头寻个高门弟好人家,方不辜负了她这才貌。娘您想想,高门娶妇,最重什么?自是性情人品了。若是连场面上的事也圆不下来,如何使得。二丫头在苏府的言行举止实属不当,咱们不管教她,难道还惯着她不成。即便咱们能惯着二丫头,难不成往后夫家也能惯着她?不如早早教好了,大家省事。」 程太太这番话并没有打动老太太,却打动了程御史。正是呢,二妞眼下是择配,往后嫁了人还要持家呢,有个什么行差踏错,夫家岂能容许?为着孩子好,不如趁着她年纪尚小,该教的都教给她,省的往后吃亏。 老太太还在大发脾气,程御史使了个眼色给程太太,「你先出去,有我呢。」程太太低低笑道:「仰仗老爷了。」冲着老太太福了福,也不等老太太发话,仰长而去。 程太太出了婆婆的屋门,心胸顿时爽快了,脸上也有了舒心的笑容。回到上房,程希早等着了,亲手斟了杯热茶递过去,轻声问道:「娘,如何了?」 程太太惬意喝口热茶,「女儿,你的法子兴许管用,这会子你那好爹爹正在劝老太太。」还真让你说对了,他不是不能开口对老太太说「不」,端看怎么着对他最有利。 「什么我的法子,那是和阿迟、冾儿一道商量的法子。」程希脱口而出之后,红了脸,「横竖咱家的事也瞒不过她们,不如实话实说。」程帛都在西园住了那么久,有什么事是西园、阿迟不知道的。 程太太脸上的笑容隐去了,「这可怪不着你。秋姨娘都登堂入室了,安太太、安小姐有什么猜不着的?说起来是咱家失礼,光明正大由着个姨娘去了亲戚家,可让亲戚如何是好呢。女儿,是娘没用,从前没想清楚这利害。」总以为丈夫和自己一样很无奈,谁知道不是的,根本不是。 程希乖巧的替她捶着肩,「娘怎么会没用呢,娘最厉害了!程家上上下下几十口子人,穿衣吃饭都指着您,内宅事务都指着您!」 程太太舒服的闭上眼睛,「力气再大点儿,再大点儿,嗯,这力度正好。」有这么体贴的亲闺女,上紧的给她觅户好人家,风风光光把婚事办了,才是正经事。其余的,什么姨娘争宠,丈夫跟自己不一心,老太太糊涂爱挑理,随他去。女人到了自己这个年纪,不是过丈夫,是过儿女的。 程太太嘴角噙着丝满足的笑意,有一搭没一搭的跟程希说着话,「……安家小姑娘虽有些清高,为人是很好的。阿迟么,往日看着只觉她玉雪可爱、无忧无虑,不想也是个有主意的。」有主意好,女孩儿家若是太温顺贤良了,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阿迟生的实在是好,性子也好,这样的姑娘若是能说回来做儿媳……?程太太脑中才闪过这个念头,没多久便泄了气。就凭着自家这份乱,老太太这份难伺候,徐家心肝宝贝一样的女儿哪里肯嫁过来?别妄想了。 程希乖巧了一会儿,趁机请求,「明日古主事家有年酒,宁少卿家也有年酒,阿迟、婉儿都去宁少卿家,您带我也去好不好?古主事家,父亲和哥哥去便好。」 程太太哧的一声笑了,「真真你们要好的,好像一天不见都想的慌!去吧去吧,横竖还有你爹跟你哥,两家都不耽误。」程希甜甜笑着,跟程太太说了无数讨好的话,逗的程太太极是开怀。 虽是过年期间,安冾也时不时的邀请阿迟过去西园商量新荔园的规划。徐述、徐逸便兴致勃勃的跟了过去,或是张劢,或是华山老叟带着他俩玩耍,回回玩的尽兴。 这天安冾请阿迟过来,把侍女们全都打发到侧间,跟阿迟说了一会儿正事,品茗谈天,「我才这么小,我娘都惦记着给我说亲事了,好不讨厌。我不喜欢她看的那些人,我就喜欢我爹这样的,相貌又好,又懂治水,还体贴妻子,纵容儿女。」安骥在宝贝小女儿安冾的心目中,就是世上最神气的男人,最好的男人。 安冾这番话若是说给旁的小姑娘听了,毫无疑问会被嗔怪,会被阻止,阿迟却不以为意,「令尊这样的男子极为难得,难怪你这么想。」 第35章 安冾端详着手中的青瓷茶盏,「徐姐姐你呢,也喜欢徐伯伯那样的男子吧?」徐伯伯也很好,虽不像爹爹那么清瘦,可是也不胖,很好看的。 阿迟跟安冾一样淡然,「不一定啦,像我爹爹似的当然好,不像也无所谓。男子之美,可以温文尔雅,也可以清癯脱俗;可以风姿秀异,也可以英气逼人。只要好看、顺眼,就行。」 安冾大起知音之感,「徐姐姐你也喜欢好看的男子?跟我一样啊。我跟我娘说,选男人第一要好看,被她骂了一通。」阿迟很正经的说道:「极有可能天天要见到的人,不好看怎么能行,那也太受罪了。」美好的异性谁不喜欢呢,男人喜欢美女,女人喜欢俊男,再正常不过。若是挑选伴侣,考虑到今后白天会经常见面,晚上要一起睡觉,当然要挑个好看顺眼的,才不委屈自己。 隔壁好像有椅子倒地的声音传过来,安冾皱皱眉,「小雨!」一名身段苗条的侍女应声而至,陪笑回道:「表小姐,隔壁有个毛手毛脚的小丫头当值,不小心把椅子带翻了。表小姐您看,该怎么罚?」 安冾板着小脸,「让她往后小心点。」并没有罚人的意思。她自小受安骥、张憇的教导,待下宽厚,极少处罚。在安家,若是类似这样的小事,不过是训诫几句而已。 小雨曲膝道了谢,知道安冾不喜人奉承,也没多说,退了出去。没多大会儿,小雨又进来了,满脸陪笑,「表小姐,姑太太请您过去,有要紧事。」 安冾不肯去,「我陪着徐姐姐呢,哪能动弹?」接徐姐姐过来的时候,我答应过徐伯母,要好生陪着徐姐姐的,怎能失信于人。吩咐完小雨,安冾又转过头小声告诉阿迟,「也不知有什么急事。徐姐姐你不知道,我娘口中的急事,通常根本不急。」 阿迟好笑的看了她一眼,「你快过去吧,不必跟我客气。我一个人画画图,倒清静。」安冾交代小雨好好服侍,小雨陪笑道:「您放心,佩阿姐姐和知白姐姐都在侧间呢,徐大小姐若有招唤,随叫随到。」有贴身丫头在,还怕徐大小姐不自在么。 安冾走后,阿迟一人静心画图。这间屋子的墙壁下面是青砖,上面是雕花黄梨木窗,吱扭一声,墙壁上推开一格木窗。阿迟抬头望去,熟悉的白发老人正眉花眼笑看着她。 「女娃娃,给你看个稀罕物事好不好?」华山老叟嘻笑问道。阿迟一本正经,「我不爱看难看的东西,您千万甭给我看希奇古怪的物事。」 华山老叟乐的跟什么似的,「不难看,好看的很,好看的很。」阿迟善解人意的说道:「若是好看,那我看看无妨。不过老爷爷,您若是很费事,那便算了。」 「不费事,一点不费事。」华山老叟话间才落,阿迟眼前一花,身边的两张玫瑰椅上已并排坐了两个人,一位是白发的华山老叟,一位是白衣张劢。华山老叟是笑咪咪的,张劢俊脸微红,一动不动。 「稀罕物事?」阿迟看看张劢,不确定的问道。华山老叟大乐,「女娃娃,你看看他,跟常人有何不同?」阿迟仔细瞅了两眼,恍然大悟,「老爷爷,他好像不会动!」那种不动,不是正常的不动。 华山老叟大为得意,「女娃娃有眼光!」阿迟好奇的凑近张劢,「老爷爷,这就是您说过的点穴功夫吧?您点了他的穴,他就不会动了?」 张劢的脸更红了。华山老叟看看徒孙,看看阿迟,心中快活,「女娃娃,这算不算稀罕物事?」阿迟轻轻伸手,试探的推推张劢,口中说道:「算,算。」推不动呢,真好玩。 「时辰快到,阿劢很快能动了。」华山老叟乐呵呵想着,也不跟阿迟道别,轻飘飘穿过推开的窗格,走了。傻小子,这么好的机会,你总该能一亲芳泽了吧。 阿迟手下加了把劲儿,还是推不动张劢。反正推不动,阿迟也不打别了,围着张劢转了几个圈儿,看够了这稀罕。最后,阿迟忽然想到一个重要问题,据说被点了穴的人眼珠子会动!赶紧看看,是真是假。 阿迟趴到张劢面前,细心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很好看呢,黑宝石一般明亮,海洋一般深邃,越看越深,越看越是璀璨莹然,光彩流转。 「好看么?」不知什么时候,张劢能说话了。他低头看着眼前豆蔻年华、满脸好奇、神情专注的少女,柔声问道。 「好看。」阿迟依旧凝神看着张劢的眼睛,脱口而出。张劢微微笑了笑,好看,那你多看一会儿好了,我不介意。 「你能说话了?」过了一会儿,阿迟才睁大眼睛,后知后觉的问道。呃,不是说被点了穴么,该是不能动、不能说才对吧。看来老爷爷武功未臻化境,最起码这点穴功夫不到家呀。 「不止能说,也能动了。」静室相处,张劢唯恐吓着阿迟,声音格外轻柔。他能动了,却舍不得动,面前这张小脸白皙光洁,灵动可爱,怎么看也看不够。 阿迟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下他,面带疑惑,「能说,也能动了,那是怎么一回事,是老爷爷点穴没点透么?」一定是了,老爷爷一看就是位慈眉善目的长者,肯定没舍的用力气。 「倒不是没点透。」张劢轻声告诉她,「是时辰过了。」师公算的真准,他老人家才走,自己穴道便解开了。 张劢现在虽然还是不动,却和方才的不动大不相同,自然多了。阿迟恋恋不舍的又看了一眼,「原来点穴是这样的,真是神奇。」慢慢坐回到了玫瑰椅上。 第36章 阿迟拿起笔继续画图,「我看过了,很有趣,劳烦您回去替我谢谢老爷爷。」真是开眼界了呢。见识过老爷爷的轻功,这回又见识了老爷爷的点穴功。 印象中张劢是位彬彬有礼的年轻人,此时该是礼貌答应了,然后悄没声息的从窗格中出去。谁知阿迟说过话,竟良久没有得到回音,诧异抬头,正迎上了张劢温柔又热烈的目光。 哪有这么盯着姑娘家看的?阿迟白玉般的肌肤浮上一抹晕红,「我头一回见你时,还当你是个好人,知礼守礼。」那时他站在琴房门口,高大挺拨,却又温文尔雅,根本没有这般放肆的看着自己。 「姑娘容颜光丽,令人不敢逼视。」张劢又是甜蜜又是迷惘,「像小仙子似的,秀美无双,清雅绝俗,不染半点尘埃。我想看,又不敢看……」 被人当面这么吹捧,饶是阿迟这样有经历、与众不同的少女,也是脸红心跳,「你这会子倒敢看了!」骗人骗人,什么容颜光丽,令人不敢逼视,你目光灼灼似贼,知道么。 阿迟本就风致嫣然,脸上这一红,更是美玉生晕,明艳绝伦,张劢看在眼里,怦然心动,「方才是你先盯着我看的,礼尚往来,我自然要看回去。」话虽说的有点无赖,声音温柔似水。 「我是看稀罕物事啊,被点了穴不会动弹不会说话的人,我头回见。」阿迟赶紧声明,什么我盯着你看,我是看西洋景儿好不好。 「低头专心画图的妙龄少女,我也是头回见。」张劢嘴角勾起一个微笑,明悦陶醉,「姑娘本就是绝世美女,专注做事时更美,美的人让人移不开眼睛。」 阿迟轻轻「呸」了一声,低头画图,「惯会甜言蜜语!这样的话也不知跟多少人说过,也不知哄过多少人。」 「很多人的。」张劢轻轻笑,「我爹,我娘,师公,外公,外婆,还有舅舅、舅母,姨母、姨丈,姑母、姑丈,还有不少世叔世伯,大约摸着算一算,怎么着也有二三十位吧。」没法子,从小嘴巴甜。 阿迟板着小脸,低头专注的画着图,张劢专注的看着她,两人倒也相安无事。午后阳光淡淡洒入窗棂,洒在阿迟的眉间、鬓角,更添了几分澄澈空灵,张劢看的痴了。 门外响起轻轻的脚步声,低低的说话声,「请问小雨姑娘,我家小姐可曾唤过人?」是佩阿陪笑在说话。「没有呢,徐大小姐吩咐了,她要静思,不许人打扰。」小雨答的镇定自若。 「我家小姐平常到了这个时辰,是要进些小食的。」佩阿的声音很和气,但是很坚持,「我进去请示小姐,看她有没有胃口。」 小雨笑盈盈拉住她,「好姐姐,您容我一会儿功夫,让我偷偷看看,徐大小姐是否还在忙着。若她还忙,我真还不敢放您进去。」 阿迟好像没听见似的,依旧专注作图。张劢慢慢站起身,低声问道:「我央人到府上提亲,好不好?」阿迟愕然抬头,「我,我不过是看了看你而已……」光看,又没动手,这就要负责了么。 张劢低低笑了一声,「你盯着我看了许久,知不知道?我看你却只看了一小会儿,有失公允。改日我要看回来的,你不许赖账。」 你会不会算时辰呀,你看我的那是一小会儿么?阿迟心中腹诽着,张劢微笑看了她两眼,似一片树叶般轻飘飘从窗格中出去,然后,回身把窗格合上了。 恰巧这时小雨挡不住佩阿,佩阿推门进来了,「小姐,您要不要用些小食?」阿迟一边低头画图,一边漫不经心的说着,「嗯,要,要清清爽爽的口味。」佩阿答应着,出去了。 安冾回去上房问张憇,「您有什么当紧事,急着命人叫我回来?」张憇呆了呆,「我方才忙着灯节的事,忙糊涂了,一时竟是想不起来。闺女,容我再想想。」安冾无语半晌,转身离去。 回到新荔园,安冾小脸紧绷绷的,「徐姐姐,您猜我娘怎么说的?她说想不起来唤我回去有什么事。」有这么折腾人的么,真是过份。 阿迟正在吃香甜扑鼻、松软可口的马蹄糕,笑咪咪递给安冾一块,「这有什么,当家主母都是很忙的,一时忙的忘了也是有的。冾儿,家务事咱们便是帮不上忙,也不能给添乱。」你当管个家是容易的,衣食住行,千头万绪,难着呢。 安冾接过马蹄糕慢慢吃着,脸色渐渐好了。阿迟拿过画好的图跟她商议着,「如此,如此,岂不是好?」安冾凝神听了,点头道:「极好,我跟二表哥说了,他一定赞成。」 申时,徐逊亲自来西园接弟弟妹妹。阿迟和安冾携手到上房辞了张憇,安冾送她到垂花门前,看着她上了轿,道了别。 回到家,徐述、徐逸眉飞色舞,「白胡子老公公实在太厉害了,轻功一流!他来无影去无踪的,好像会飞一样。白胡子老公公可喜欢我俩了,说回头还带我俩玩!」徐郴和陆芸微笑着看幼子,他俩这一回来,整间屋子都生气勃勃。 「儿子,你不在爹娘身边,爹娘真是寂寞。」晚上,张劢独自倚在炕上,读着他母亲大人的来信,「你大哥嘴巴不甜,阿橦只会嘴巴甜,还是我劢劢最好,嘴巴又甜,又做实事。」 第37章 张劢嘴角抽了抽。真不知道像爹爹那样沉默寡言、杀敌无数的铁血将军,是怎样被娘亲这样俏皮的女子突破心防的。娘,您叫我阿劢也好,仲凯也好,劢劢就算了吧。 信写的很长,很详细,张劢接着看下去,信中提到一家又一家的年酒,「……你六姨母好似和徐二太太蛮要好,问了我两回‘徐大小姐如何’。要是搁到从前,我不过是一笑置之,可如今不成呀,为了我宝贝儿子,可不能得罪徐家!我含混夸了两句,‘徐大小姐’过来拜见的时候,从腕上取了幅玉镯做见面礼…… 」 张劢捏捏鼻子。娘,您这不是害我嘛,我是您亲生的儿子,又不是街上拣的。阿迟才是真正的徐大小姐,您理会她堂妹做什么? 再往下看,张劢又舒心了,「……儿子,这天我总共见着徐家三位姑娘,给的见面礼是一模一样的。儿子,你娘亲我真是英明,手腕上戴了好几个镯子呢。」 您还算靠谱。张劢看完信,小心的折好,放在一边。父母的来信、外公外婆婆的来信、大哥阿橦的来信,他是分别存放的,信皮上有编号、有日期。哪怕信上只是些家常闲话,一点实际意义没有,他也会妥当保管好。 调皮的娘亲。张劢放好信,微笑想着,敢情您是逗我玩呢,先说送「徐大小姐」手上的玉镯做见面礼,唬了我一跳,再说您拢共送了三位徐小姐,您可真有两下子。 若是单送「徐大小姐」,保不齐徐家会七想八想,以为平北侯夫人看中了他家孙女,或对他家孙女有好感。三位都送了,那只是礼貌而已。 京城徐府,殷夫人的上房。正面炕上铺着猩红毡,设着靠背引枕,白狐皮坐褥。地下放着四张雕漆椅,椅上一色的灰鼠椅搭小褥,徐府三位姑娘,徐素敏、徐素兰、徐素芳,端庄坐在椅子上,说着话。 「平北侯夫人送你们两个玉镯,只是礼貌而已。」徐素敏高傲的微笑着,眼光中有满是不屑,看向眼前的徐素兰、徐素芳,「你们切莫多想了,往后未免徒增烦恼。」 徐素敏本就是美女,身穿华贵的大红缂丝白狐袄,光可鉴人的发髻上插着一只镶走盘珠嵌红宝石的金钗,那颗红宝石是最美的鸽血红,瑰丽、美艳,光华夺目,更衬的她肌肤如雪,气势夺人。 徐素兰、徐素芳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雨过天青缎子袄,黄澄澄的赤金钗,面庞秀丽,身姿窈窕,也是两位小美女。她俩只相差两三个月,穿着打扮差不多少,面容间也透着几分相像。 徐素兰、徐素芳的坐位紧挨着,急性子的徐素芳才想开口说什么,却被徐素兰轻轻捏了捏,顿时闭了口。徐素兰斯文笑着,温柔说道:「大姐姐教训的是,我和四妹妹不会多想的。」 「三妹妹果然聪明伶俐。」徐素敏似笑非笑,声音中也有揶揄之意,「从小便是这样,有眼色的很。依我说,徐家姐妹中最会看风使舵的,便是三妹妹你了。」 徐素芳有忿忿之色,徐素兰却还是温柔笑着,「哪里,大姐姐过奖了。若依着眼下的姐妹四人,或许真如大姐姐所说;可南京还有位二姐姐呢,听说二姐姐容貌过人,才智过人,想必也是机灵的。」 不知是「姐妹四人」这四个字惹了祸,还是「二姐姐容貌过人,才智过人」这句话说的不合适,徐素敏沉下脸来,本来容光焕发的脸色,一下子变的很难看。 徐家二房除徐素敏之外,还有一名庶女,五小姐徐素心。徐素心生母出身微寒,本人也胆小怕事,一向不得殷夫人、徐二太太的欢心,极少令她出门见客。徐素敏也不喜这异母妹妹,常嫌她畏畏缩缩的丢人。 又因为她凡事都要和远在南京的徐素华比,更嫌徐素心碍事。自己有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妹,徐素华可是长房唯一娇女,再没有姐妹来分宠的! 徐素敏高傲微笑的时候,坐在她对面的徐素兰、徐素芳心里都别别扭扭的,不舒服。此时徐素敏脸色阴沉的仿佛能拧出水来,徐素兰、徐素芳依旧端庄坐着,心里乐开了花。 「夫人来了。」丫头们打起帘子,徐二太太、徐三太太并一众丽装侍女,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殷夫人走了进来。徐素敏、徐素兰、徐素芳忙站起身,满脸陪笑的迎上来。 殷夫人在白狐皮坐褥上坐下,慈爱叫过徐素敏,拉着小手上上下下看了,满意点头,「敏儿这幅气度,便是到了荣寿长公主府,也是拨尖儿的。」今天她要带着儿媳、孙女到荣寿长公主府喝年酒。那可是贵人云集的府邸。 徐二太太抿嘴笑笑,「可不是么,母亲的嫡亲孙女,自是好的。」她虽年近四旬,保养的却好,衣着打扮尤其华贵,看着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 徐三太太也跟着讨好,「真真大小姐这模样,这性情,满京城里再没有第二位!都是母亲教养的好!」她和徐二太太年纪差不多,也是穿金戴银的。 徐三太太夸完徐素敏,又提起徐素兰,「三丫头一天天大了,倒比从前懂事些,安安静静的,每日不是做女工,做是读书写字。我常跟她说,好好跟大小姐学着点儿,就算学不上十成,学个一成两成的,也就够她受用一辈子了。」 徐三太太这马屁拍的殷夫人很是舒心,素日虽是看不上这庶子媳妇的,竟也给了个笑脸。徐三太太受宠若惊,脸上又堆起谄媚的笑容,加倍献起殷勤。 徐素敏轻蔑瞅了徐素兰一眼,「三婶婶真是谦虚。」这就是你亲娘!你也配叫我姐姐,配跟我身边?不看看自己什么出身,不看看自己亲爹、亲娘是什么出身。 第38章 看不起我也就算了,竟敢看不起我娘!徐素兰狠狠掐了自己两下,提醒自己「不能动气,不能动气」,若是眼下出了点什么,荣寿长公主府也甭想去了,京城的贵夫人也甭想见着了,只能冷冷清清呆在家里,见不着天日。 用过早食,一行人浩浩荡荡出门,先服侍殷夫人坐上马车,接着各人也都坐上车,奔赴荣寿长公主府。徐素兰、徐素芳合乘一辆车,说了一路悄悄话,「她也就是在徐家嚣张吧,出了门她算什么?京城像她一样的贵女,至少还有十几二十名。」「在家里蛮横的什么似的,偏偏出了门就要装出幅好姐姐模样,当着外人的面对我说话柔声细气的,好不恶心人。」 徐素敏跟徐二太太同乘一辆车,也是说了一路私房话,「祖母也是的,何必带上三房呢?我看着她们总觉着丢人。」「没法子的事,不带不行。你大伯一家远在南京,三叔一家再不带上,会被说闲话的。」怎么着,敢情除了你亲生的这一房,其余的都不管不问?小家子气。 徐素敏脸色微红,转动手腕上的玉镯,「您说说,这玉镯是怎么个意思?」徐二太太微笑看了一眼,「没什么意思,不过是个见面礼罢了。」 徐素敏哼了一声,转头看着车帘。徐二太太怜爱的替她理理鬓角,傻孩子,有祖母在、有娘在,你必定能说户千好万好的人家,过无忧无虑的舒心日子。 到了荣寿长公主府,触目是一片锦绣,厅上院内皆是戏酒,喜气洋洋。殷夫人是徐次辅之妻,自是受器重的,荣寿长公主亲自见了,说了好一会子话,才请至花厅宴饮。 花厅中高朋满座,徐二太太看见不少熟人,带着徐素敏、徐素兰、徐素芳一一过去寒暄、问好。徐素兰、徐素芳本来也算是美貌的小姑娘,可是一则没有徐素敏穿戴华贵,二则也比徐素敏年幼,身量尚未长开,故此站在徐素敏身边,衬的徐素敏更加气度高华,风姿楚楚。 「娘,任四太太在那边。」徐素敏低声提醒道。徐二太太不动声色的微笑着,我早看见了好不好,孟家五位姑奶奶齐刷刷坐在那儿,何等醒目。 孟家这五位姑奶奶,堪称是京城的传奇。除了早夭的二小姐、青年早逝的三小姐,其余的四位一个比一个顺,一个比一个嫁的好。大姑奶奶如今是长兴侯夫人,四姑奶奶是总兵夫人,五姑奶奶是平北侯夫人,六姑奶奶嫁到了福宁大长公主府,是福宁大长公主最宠爱的幼子媳妇,任四太太。 青年早逝的三姑奶奶嫁的也很好,是卢老尚书的二公子。她虽薄命,幸好有位相貌酷似她的族妹嫁给了卢二公子做填房,孟家拿她族妹当成她一般疼爱。不管到了谁家,孟家五位姑奶奶必定齐齐整整的坐在一处,友爱的紧。 任四太太闺名孟欣然,在娘家是小闺女,嫁到夫家是幼子媳妇,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她看见徐二太太,便满面春风的问着好,又叫过徐素敏,着实夸奖了好几句。 长兴侯夫人、李总兵夫人、平北侯夫人等人见欣然这般赏识,也都微笑赞道:「真真是难得的,好相貌,好性情,好气度。」长兴侯夫人、平北侯夫人还叫过徐素兰、徐素芳也仔细看了,称赞一番,「不愧是云间徐氏的女儿。」 徐素敏当着众多贵妇的面儿,是最和气不过的长姐,对妹妹们爱护的很。不只爱护眼前这两位,连不在眼前的两位也一一顾及,「可惜二妹妹跟着大伯父大伯母远在南京,五妹妹身子不爽快,若不然,我们也是整齐的五姐妹。」 孟家是五姐妹,徐家也是五姐妹,众人都笑盈盈说着,「太巧了,有趣有趣。」其实孟家五姐妹是同一父亲,徐家五姐妹却是同一祖父,差别可远了去。 徐素敏柔柔叹了一口气,「五妹妹是偶尔身子不爽快,倒也罢了。二妹妹却是生在南京长在南京,跟我们姐妹常年不得相见,真是可惜。想到二妹妹孤单一人在那么远的地方,思念之情,油然而生。」 任四太太赞道:「好孩子,真是友爱姐妹。」徐二太太微笑,「这孩子打小孝顺长辈,友爱兄弟姐妹,见不着她二妹妹,想的跟什么似的。可惜见面见不着,寄信又很慢,难以畅叙姐妹之情。」 一直默默站着的徐素兰天真开了口,「是啊,大姐姐常叹息,说二姐姐住在凤凰台那么偏僻幽静的地方,也不知成年累月上不上回城,有没有地方买针线,替二姐姐难受呢。」 长兴侯夫人温和说道:「这个容易。令大伯一家在南京凤凰台,可巧我外甥也在南京,也住在凤凰台。不如徐大小姐修书一封,我们送信去南京的时候,一道送去便可。」平常人从京城送信到南京,至少也要一个月;我们用信鸽,一两天就到了。 徐素敏心中叫苦,给徐素华写信?还要写的满纸思念之情,那岂不累死人了。悠然似笑非笑看了自家大姐两眼,姐姐,我家阿劢小媳妇儿还没娶到家呢,您给添的什么乱呀。替徐素敏稍带信件,这是什么好事不成。 三天之后,远在南京的张劢在正月十五灯节这晚,收到了他母亲大人的来信,并一封「请转交徐素华小姐」的书信。张劢摸摸下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封信,我说什么也要亲手送到收信人手中啊。 这晚徐家内院大花厅里里外外挂满各式各样奇巧花灯,厅内摆了两席酒,叫了一个小戏班,一家人热热闹闹举行家宴,共渡元宵节。 「秦淮河上燃放水灯万盏,想想就很壮观!」徐逸跑来跑去看了回花灯,坐到椅子上发感概,「咱们就住在秦淮河畔呢,真是得天独厚的好住处。」表哥都和一帮同窗泛舟秦淮河了,咱们为什么在家里坐着,好没趣。 「不只水上,山上也是有灯的。」徐述跟徐逸差不多的年龄,一样的心思,「沿山袭谷,枝头树梢全挂着灯,从山下望过去,犹如星河倒注,浴浴熊熊,实是人间胜景。」 父母兄姐自是都明白他俩的小伎俩,微笑不语。你们只知道水上的灯好看、山上的灯好看,知道看灯的人有多少么?摩肩擦踵,人头攒动,到时你是看灯呢,还是看人呢。 陆芸不忍心让徐述、徐逸失望,柔声哄他们,「待你俩大上两岁,再出门看灯如何?」阿迟笑咪咪吓唬弟弟,「灯会上人山人海的,万一把你俩丢了可怎么办?」过份暄阗的地方,未成年人还是不凑热闹为好。 第39章 怎么说呢,越是人多的地方,越是事故高发。嘉德五年元宵节当晚,午门外灯山着火,仓卒不及避而死者数十人,其中包括都督同知马旺。都督同知,从一品大员,观灯致死,说起来简直令人不敢相信。 好笑的是,皇帝因此下诏要求各级官员注意观灯防火,南京宿卫将军居然这样奏报,「南京遍街小巷多草屋,往往失火,延毁官民之居,乞下令悉易以瓦。」-----为了正月十五看回灯,连房子都要扒了重盖?再说了,若是盖的起瓦房,谁愿意住草屋啊,这宿卫将军也是趣致。 徐郴指指厅中悬挂的花灯,笑道:「阿述、阿逸,猜灯迷好不好?若猜中了,爹爹有赏。笔墨纸砚,镇纸、砚屏、笔洗、墨床、笔架、臂搁,一应俱全。」 徐述、徐逸眼看着出门看灯这档子事是没戏了,发了一会儿闷,然后手拉着手在厅中看花灯,兴致勃勃猜起灯迷。 「杨玉环嫁给了安禄山,打一城池名。」小哥儿俩头凑头商量着,「杨玉环,体肥;安禄山,也是个大胖子。杨玉环嫁给了安禄山,岂不是合肥?」 「猜对了,阿述、阿逸真聪明!」徐郴拍掌叫好,命人取来两方绿端,「咱们公公平平的,阿述、阿逸一人一部。」端砚已是名贵的很,绿端尤其难得,石腻坚致,幼嫩润滑,其色青葱翠绿,纯粹无瑕,晶莹油润,独具一格。 猜对一个灯迷便能得一方绿端,果然是过节呀,有这好事!徐述、徐逸捧着砚台,眉花眼笑,「多谢爹爹。」谢过徐郴,又拿到母亲、兄姐面前炫耀了一番,得意之极。 「接着猜,接着猜。」徐逊和阿迟笑盈盈鼓励弟弟,「猜对了,哥哥姐姐也有礼物相送。从吃的,到玩的,到用的,形形色色,应有尽有。」 徐述、徐逸精神抖擞,把绿端交给陆芸保管,慨然冲徐逊、阿迟拱拱手,「如此 ,献丑了!」手拉着手,昂首挺胸走到一盏玉楼灯前,大声念道:「太祖皇帝有旨,杀尽天下贪官污吏,打一句《论语》。」 念完,小哥儿俩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傻眼了。打一句《论语》?两人实在想不出来,又不甘心认输,装模作样的苦思冥想,紧皱双眉。 徐逊慢慢踱到弟弟身边,跟他们一起仰头看着灯迷,自言自语道:「这样,那些贪官污吏岂不危险了?今之从政者……」徐述眼睛一亮,大声说道:「今之从政者殆而!」徐逸机灵的很,也跟着大声说了一遍。 「小小年纪,这么难的灯迷也能猜着,了不起!」徐逊把两个弟弟好一通夸奖,一人送了一个寿山石瑞兽纸镇。阿迟也说,「太难了,我都猜不到,阿述、阿逸居然能猜到。」一个送了一个青玉竹节臂搁。 都是宝贝呢,徐述、徐逸乐开了花,喜滋滋交给陆芸,「娘,您替我们收起来。」陆芸微笑应了,又许诺着,「再去猜,若猜中了,娘有两扇小砚屏,你们两个一人一扇。」 「我要松花石山水人物的那扇。」「我要紫檀雕争战图的那扇。」徐述、徐逸先挑好了小砚屏,才跑到灯前指手画脚一番,又猜中一个灯迷。 猜对三个灯迷,得了四样宝贝,徐述、徐逸心满意足,笑逐颜开。不过,元宵之夜不能泛舟秦淮河,领略「火龙蜿蜒,光耀天地,扬槌击鼓,蹋顿波心」的盛景,还是有遗憾的。要知道,若放在太祖皇帝时,勋贵也好,文官也好,可是全都会坐灯船观赏秦淮河繁华景象的。 这晚全家人尽兴而散后,徐逸还拉着阿迟追问,「姐,明晚她们都要走百病,你去不去?」依着风俗习惯,到了正月十六这晚,平日幽居深闺的女子可以成群结队外出行走,谓之「去百病」,可以祛病延年。 阿迟微笑摇头,「不去。」自打来到这个世界,对于社会治安并不怎么有信心,人多的公共场合,一向是不涉足的。正月十六晚上简直是倾城仕女出动,人多的很,不凑这份热闹。 徐逸耷拉下小脑袋,「不去啊,那便不去罢。」很是下气的样子。阿迟不解,「便是我去,你也不能跟着呀。」是女子去百病,跟你又不挨着。 「姐若去,娘自然也去。咱们一家人晚间便到赏心亭饮宴,赏心亭下临秦淮,尽观览之胜,金陵宝地。入了夜,娘和姐走桥祛病,我和爹爹、哥哥在亭中欣赏夜景,岂不是好。」徐逸抬头看着阿迟,眼巴巴说道。 还是想出去玩啊,阿迟捏捏弟弟的小脸蛋,「成啊,去便去。只是需多带仆役侍女,不许乱走乱跑。」徐逸来了精神,趾高气扬,「多带仆役侍女做甚,不顶用的。我去求张大哥和老公公,请他们一起去!」也不等阿迟答话,快活的跑走了。 次日一大早,先是程希,然后是冯婉,即将出嫁的冯姝,都来信约阿迟晚上出来走走。陆芸也说,「咱们多带侍女便是,使几名粗壮婆子抬轿子跟着,若累了,便乘轿。阿迟,咱们只走三座桥,好不好?」阿迟答应了。 稍迟张憇亲自过来了一趟,热心盘算着,「倒是出门走几步好,去去灾病。我带上一队少女亲兵,有她们护着,什么荒郊野外咱们都敢去。」 「少女亲兵?」阿迟头回听说,十分好奇。张憇笑的爽朗,「勋贵人家都是养有私兵的,有的数千,有的几百,不过都是男子罢了。我五哥特地为五嫂养了数百名少女亲兵,个个武功高强,人人忠心耿耿。」 「平北侯夫妇伉俪情深,尽人皆知。」陆芸得体的微笑着,「满京城的勋贵,也只有平北侯夫人有亲兵了,这是独一份儿的矜贵,旁人比不了的。」 可是,少女亲兵不是应该在京城平北侯府吗,怎么到了凤凰台?阿迟心里还是有疑问的。 第40章 张憇提起娘家堂兄、堂嫂,于有荣焉,「我五哥待五嫂体贴,五嫂待我体贴,不拘什么事,五嫂总是帮着我的。这不,我才到凤凰台没多久,五嫂便派了少女亲兵过来,供我差遣。」阿悠,你真够朋友。 邻舍有少女亲兵同行,陆芸自是求之不得,「如此,咱们便去走走桥,散散心。」又邀请道:「晚间我们去赏心亭饮宴,一起吧,倒热闹。」张憇笑着推了,「我们定在孙楚酒楼,离的不远,都在城西。」赏心亭、孙楚酒楼,是南京最出名的酒肆。 当晚真如徐逸所愿,一家人去了赏心亭宴饮。赏心亭在下水门城上,坐在雅间里,城西美景可见,秦淮曲歌可闻,丝竹入耳,心旷神怡。 徐述、徐逸像飞出鸟笼的小鸟一般,快活的很。时而趴在窗户前面贪婪看着秦淮夜景,时而坐在桌案前故作内行的点评菜品,玩的很开心。 阿迟也为眼前所见到的景色沉醉,「六朝烟月之区,金粉荟萃之所」,金粉楼台,鳞次栉比,画舫凌波,桨声灯影构成一幅如梦如幻的美景奇观。 黄昏时分,西园一行人等车驾到了赏心亭。雅间早用一扇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围屏隔开了,陆芸、阿迟陪张憇母女坐在西边,徐郴父子陪安骥坐在东边。 「张大哥和老公公呢?」徐述、徐逸没见着张劢和华山老叟,大为失望。安骥面容清癯,微笑浅淡,「老爷子喜欢秦淮河畔的风景,你张大哥陪着他老人家四处走走。」徐述、徐逸便有些没精打采。 张憇便跟陆芸商量着要走,「还要去程家、冯家、古家、卢家接人,不如早些出门。」陆芸自是应了。阿迟喝了不少果子酒,笑盈盈道:「请稍侯,我要更衣。」 张憇素来热心,忙吩咐身后站着的两名美丽少女,「陈岚,陈岱,你们陪徐大小姐过去。」有少女亲兵陪着,有用没用的先不说,何等威风。 这两名少女美丽归美丽,英姿飒爽,意气风发,大异娇弱无力的闺阁女子。有她们跟在身畔,阿迟觉着很踏实,就没带佩阿、知白。 更衣过后,陈岚、陈岱带着阿迟绕了两绕,进到一间静室。阿迟向来是不大认路的,进到室中才知道不对劲:这不是自己方才出来的那间。 这间静室不像方才那间似的宽敞轩朗,却是小小巧巧的,布置的雅淡宜人。窗前站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披着件雪白的貂裘,正默默看着窗外。 「对不住对不住,走错门了。」美貌机灵的陈岚一迭声道着歉,也不知是对着阿迟,还是对着窗前的白衣男子。明媚爽朗的陈岱嗔怪看着她,「你走的这般娴熟,我便想也没想的跟着你。」结果让你带岔了路。 阿迟神色如常,一言不发。男子缓缓转过身,凝视阿迟片刻,「虽是走错了门,却能办件正事,京城徐府有封书信托我转交。」自怀中取出书信,拿在手里。 这男子自是张劢了。陈岱恭身行礼,「二公子!」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过去,把书信接了过来,递给阿迟。阿迟接过来看了一眼,微微颔首,「有劳,多谢。」 阿迟想要告辞,张劢沉吟道:「这封书信是附在我家的家信中带过来的,显着有些奇怪。」陈岚、陈岱何等机灵,立刻施礼退出,守在屋门两侧。 张劢慢慢走近阿迟,轻声笑道:「总算又看回来一次,否则我岂不吃亏?」阿迟板着小脸不肯理他,这人太坏了,居然指使陈岚假装走错屋子,又坏又幼稚。 灯下看美人,比白天更多了一份柔和,多了一份朦胧,多了一份诗意,张劢心中悸动,她是这般的冰肌莹彻,美的让人不敢呼吸! 「令尊令堂还等着你,快去吧。」张劢回过神来,柔声说道:「你放心游玩,我命人暗中保护,不拘你想去哪里,都会很安全。」 这般轻易的被带到你面前,我还很安全?阿迟白了他一眼,转身走了。走了两步,忽停了下来,回身问他,「你很喜欢白颜色么?」几回见他,都是身穿白衣。 张劢有些害羞,「那个,白袍小将,是不是比较讨女孩儿喜欢?」话本里不是常写着,「只见当先一员小将,面如冠玉,目似朗星,白盔白甲素罗袍,胯下一匹白龙马,掌中一杆亮银枪。」 阿迟一本正经,「才不是,男人还是穿黑色最好看。」张劢嘴角噙着丝温柔的笑意,「那我便穿黑的好了。」阿迟认真点点头,转身出了门。 陈岚、陈岱娴熟的带着阿迟回雅间,路上陈岚很是自责了一番,「我跟着二公子过来的,方才不知怎么的,竟然走错门了,请大小姐责罚。」阿迟慢慢说道:「果子酒喝多了也不好,我更衣的时候竟比平日要长。」根本不接陈岚的话。 回到雅间,众女眷已是整装待发。安骥一边闲适的饮着芙蓉露,一边慢慢问道:「娘子,我若不陪你,你会不会害怕?」张憇脸红了红,「我胆子大的很,才不会害怕呢。」话虽说的不温柔,心里甜丝丝的。 徐逊坐不住了,请示徐郴,「爹爹,我陪着娘和妹妹可好?阿迟胆子小,会害怕。」徐逸很聪明的点头附合,「是啊,姐姐常怕把她丢了。」徐郴微微笑了笑,可不是么,阿迟前几年亦步亦趋的跟着爹娘,小尾巴似的,唯恐爹娘不要她。 第41章 「去吧。」徐郴点头,「远远跟着便好。」阿迟知道哥哥在,再不会害怕的。徐逊告别众人,转身出门。安骥神色淡然,不置一词,张甜心带有一队亲兵,功夫好的很,其实大可以放心。 一众侍女服侍着张憇、陆芸、阿迟、安冾出了雅间,到赏心亭前坐上马车,直奔武乡侯卢家而去。武乡侯府在镇淮桥,离的最近。魏国公府在镇淮桥也有宅子,跟武乡侯府是邻居,老辈子的交情了。 武乡侯夫人披着白狐斗蓬,带着女儿、儿媳出来,上了马车,「咱们到郊外僻静无人处,再下来走走。」一年到头的,也只有这晚能肆意一回,可不能轻轻放过去。 接着又到古家、冯家、程家接了人,众女眷商量过后,拣定了景色美、桥多、行人又稀少的一处郊外。马车缓缓的跟在身后,众侍女前呼后拥着,缓步走过一座又一座的桥,兴致颇浓。 侍女大都穿着白绫袄,蓝缎裙,太太小姐们则是披着华贵的白狐斗蓬,元宵节这天的服饰尚白,以宜月色。月光下穿白,便是原本生的俗气之人,也仿佛有了些许飘逸出尘的韵味。 阿迟行走在众人中间,风姿秀异,格外惹人注目。程希、冯姝、冯婉跟她一向要好,自是和她站在一处。安冾性子清高,不过程希、冯氏姐妹都不是做作之人,都有几分真性情,安冾和她们倒也投契。 冯姝一直被关家里绣嫁妆,这会子到了郊外,呼吸到新鲜空气,心情好的无以复加,快活的转着圈子,调侃阿迟,「赶紧的,谁跟我换换?我才不要跟阿迟站在一处,被她比的,简直成了丑丫头了我。」 程希、冯婉也凑热闹,「快快快,咱们离她远点儿。」作势要躲阿迟。阿迟笑着跟她们不依,「促狭丫头,一个比一个坏。」怪不得会有走百病这风俗习惯呢,似冯姝这般可怜的待嫁姑娘,成年累月被关在家里,若是正月十六再不出来走上这么一走,笑上这么一笑,没准儿能憋出病来。 一路都是欢声笑语,渐渐的,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散开了,或看路边的景色,或走桥摸钉,或说说笑笑,或打打闹闹,放纵而又快乐。 走到一片雪松林前,武乡侯府两名侍女匆忙又兴奋的跑过来跟众人禀报,「有热闹瞧了!」正月十六晚上能看到的男人本就极少,今晚不只看到男人了,而且是有男人当街调戏少女!这下子有好戏看了。 前方一棵雪松树下,一名身披银袍的青年男子正满脸堆笑调戏树下的少女,那少女容颜清丽,薄面含嗔,扬声斥道:「阁下请自重!我侍女已经回府搬救兵,过不得多时家父、家兄便会赶来,阁下请速速退却,以免牢狱之灾!」 少女身边是位端庄的中年贵妇,气的浑身直哆嗦,「还有没有王法了?竟敢驱走我的同伴,撵走我的侍女,意图轻薄我女儿!」她一辈子顺顺当当的,从来也没经过这种事,快被气昏了。 阿迟呆了呆,这不是季太太和季瑶小姑娘么?季家可是名门望族,季太太、季瑶出门必是约齐世交好友,多带侍女婆子,不可能会落了单的。眼前这情形,分明是朋友、侍女都被赶走了,只剩下无助的母女二人。 这银袍男子是何方神圣,敢这么嚣张跋扈?南京城里又没藩王,会是什么人大胆做恶?阿迟下意识的向身侧看去,陈岚、陈岱身姿笔挺,带着十几位少女亲兵跟在身后。好好好,此时此刻看见她们,大为放心。 阿迟冲陈岚招招手,陈岚不动声色的移动脚步,轻捷到了阿迟身边,「你功夫如何?能不能帮上那位被欺负的小姑娘?」阿迟好声好气问道。陈岚不在意的笑了笑,「用不着我动手,大小姐安生瞧着便好,自有人收拾他。」 银袍青年身后站着十几名武士,个个虎背熊腰,魁梧健壮。这些武士本是气势汹汹站着给银袍青年助阵的,见到又来了一大拨女子,为首的一人也不待银袍青年发话,挥手道:「撵走!」赶紧把这拨女人撵了,省的碍事。 武士们齐齐答应了,起步向阿迟等人的方向走过来。他们面相都很凶,众女眷哪有不怕的,纷纷回头,「快走,快走!」咱们是出来祛病的,不是招灾的。 张憇带着一队亲兵呢,底气足的很,气定神闲的站着,「卢夫人程太太古太太冯太太徐太太你们先上马车上坐着,莫被这帮粗人惊着了。」武乡侯夫人等人都胡乱答应了,转身往回走,心心念念赶紧上自家的马车。 陆芸没走,「故人有难,岂能袖手。」就算不顾着阿逊的心意,单单凭着和季太太、季瑶同席饮酒过,言笑晏晏过,也不能任由她们陷于困境不管。 同行的少女们大多也吓的转了身,被侍女扶着走向自家马车。程希和冯姝没动,都很气愤,「这人真不要脸,欺负孤身弱女。」冯婉是个急性子,「快,咱们过去帮季姐姐骂他!」 阿迟拉住冯婉,「婉儿你看。」冯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不由呆了。只见那一队武士一开始是大踏步走着的,后来,每走一步,就倒下两三名同伴,四五步之后,竟只剩下一个人还站着。 月光下这事更透着诡异,冯婉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阿迟捏捏她的小手,安慰道:「暗器罢了,没什么的。」武侠小说总算没白看,白胡子老爷爷没白认识,知道这是暗器的功劳。 程希、冯姝也惊的圆睁双目,不知所措。安冾淡淡看了她俩一眼,轻飘飘说道:「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不值什么。程姐姐,冯姐姐,这些人是被暗器所伤。」程希、冯姝知道不是鬼神,而是人力,惊骇过去,稍稍平静。 月色迷离,站着的那名武士低头看看倒下的同伴,吓的几乎发疯,逆天行事,遭天遣了?正恐惧间,一枚暗器迅疾飞过来,他也应声而倒。 众武士已没有一个站着的,全部倒在地上。银袍青年觉着情形不对,不经意间一回头,心里未免有些没底。今日出门没看黄历,碰见硬茬子了,南京城里居然有这般武功高强之人? 第42章 张憇嫉恶如仇,指着银袍青年斥道:「混账!官宦人家的太太小姐也是你能觊觎的?还不快滚!」陆芸斯文多了,「阁下侍从已是受伤,形势不利,请及时收手。」 银袍青年低低笑了一声,「收手两字怎么写,我竟是不知道。」本来只是调戏美女罢了,并没想着强抢,如今看看么,竟是抢上一抢,怕是更有趣些。 银袍青年也不理会众人,张臂欲抱季瑶,「小美人,你躲不掉的。」你不是官宦人家的小姐么,我当着这么多的人抱了你,不管你身份再怎么高贵,也只好嫁了给我。 张憇和陆芸离着雪松尚有一段距离,见状都吓的魂飞魄散。这人方才只是涎笑调戏,怎么这会子竟要动手动脚了?若真被这浪荡子抱上,季家小姑娘算是毁了。 季瑶脸色凛冽,伸手拨下头上的金钗,钗头对准自己咽喉,「你再上前一步,我便刺了下去!任你如何有权有势,逼勒大臣幼女至死,也脱不了干系!」 银袍青年笑道:「如此美貌,又如此有心计,敢作敢为,我喜欢!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你花朵一般的年纪,我不信你真舍的死。」依旧欺身上前。季太太气的摇摇欲倒,季瑶闭目欲刺,张憇和陆芸鞭长莫及………… 「嗖嗖嗖」,三只小小的袖箭准准的射在银袍青年和季瑶之间,令他不敢再向前逼近。一时间银袍青年气的直想骂人,是谁吃了豹子胆,敢跟我过不去?知道我是谁么,竟敢用袖箭射我! 清脆的马蹄声传了过来,一匹浑身雪白的宝马飞驰而至,「伯母莫怕,世妹莫怕,我来了!」银袍青年诧异的看了过去,银鞍白马,神俊非凡,马上一名俊美男子,不到二十岁的年纪,乌帽耳貂,华贵出众。 季太太本是绝望了的,这时仿佛看见了救星,颤声叫道:「贤侄!」俊美男子飞身下马,快步走上前行礼,「伯母,我来晚了!」季太太泪流满面,「不晚,不晚。」这时候来,还不算晚。 季瑶白玉般的纤手依旧紧握金钗,指着自己咽喉,双唇紧咬,秀丽的面庞上没有半点血色。俊美男子一阵心痛,挺身挡在她面前,冷冷看向银袍青年。 这俊美男子正是徐逊。他本是远远跟着给阿迟壮胆的,却得知季瑶遭遇不幸,自然是不顾一切的赶了过来,保护魂牵梦萦的心上人。 两人对视半晌,银袍青年慢慢说道:「你不会功夫,不是我的对手。」徐逊冷笑一声,「是么?」挥掌打向银袍青年,掌中一点力道没有,分明就是手无缚鸡之之人。 虽是一点力道没有,银袍青年却也没避过去,被他一掌打在肩上,踉踉跄跄倒退了好几步方才站稳。银袍青年站稳之后,愤怒的向四周看了看,谁在戏耍老子? 「嗖嗖嗖嗖嗖嗖」,一枚又一枚的小巧袖箭迅疾射来,银袍青年只觉耳边一凉,袖箭贴着他的耳畔过去,他却是毫发无伤。银袍青年心中大骇,情知遇到强敌,也不管尚未到手的美人,也不管倒地不起的武士,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季瑶死里逃生,无力的倚在雪松树上,怔怔流下眼泪。季太太痛惜女儿,少不了大骂银袍青年,「不知谁家养出这般没天理没王法的畜生!」又对徐逊频频道谢,「贤侄,多亏了你。」正闹个不清,雄壮的马蹄声响起,五城兵马司的官兵过来了,豪气干云的吆喝着,「贼人在哪里?」 张憇、陆芸等人早看的呆了,阿迟摸摸下巴,不错不错,英雄救美,荡气回肠。各个时间点都把握的很好,连警察的出现都合理的很:坏人跑了,警察叔叔就出现了。 张憇、陆芸回过神来之后,忙上前抚慰季太太、季瑶。张憇一边安慰季家母女,一边冲着陆芸夸奖徐逊,「徐太太,令郎真是好样的。」陆芸似笑非笑看了看自家长子,此时此刻他失魂落魄的,怕是心里眼里只有季瑶小姑娘吧,这没良心的傻孩子。 程希、冯姝等人也上前扶着季瑶,冯婉心直口快,「季姐姐你好厉害,敢用钗头对准自己咽喉!换了是我,可狠不下这个心。」钗头锋利,刺下去很疼的好不好。 季瑶垂泪不语。安冾看着知趣退在一边的徐逊,慢吞吞说道:「失敬失敬,徐世兄原来是位英雄,临危不惧,不畏权贵。」程希、冯氏姐妹也是肃然,「徐世兄,佩服佩服!」徐逊红了脸,阿迟替他谦虚,「这是他应该做的。」惹来众女白眼。 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可没闲着,利落的跳下马,把倒在地上的武士们捆了。不坏不坏,这趟差使又不必动刀动枪,还有现成的贼人可捆,划的来,很划的来。 为首的武士犹自强横,「也不问清楚了,就敢胡乱捆人?知道我家主人是谁么,说出来吓死你!」五城兵马司这队人马是由北城副指挥带领的,这副指挥笑道:「好极好极,看来不必严刑逼供,便知贼首是谁。」命人捆紧了,把十几名武士带回衙门。 善后事务都是没什么意思的,阿迟旁的没注意,单看到自家兄长脸红了,而且舍不的离开似的,明明该告辞了,却站着不走。哥哥你傻了吧,「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做好事应该不留名不求回报! 季侍郎和季大少爷、季二少爷来的更晚,五城兵马司把人捆结实了,嘴塞严实了,他们才一脸汗的骑马过来。两位季少爷还好,总还算人模人样的,季侍郎忧心妻女,形容狼狈,连马都不大会骑了,差点儿从马上掉下来。 季太太见了丈夫、儿子,那番委屈可想而知。阿迟拉拉陆芸,陆芸会意,和张憇一起告辞了,张憇爽快的留下一辆马车,四名少女亲兵,季太太谢了又谢,着实感激。 徐逊和阿迟一左一右扶着陆芸,慢慢消失在夜色中。季太太目光胶着在那挺拨俊秀的身影上,今晚若不是他……?季太太若有所思,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季瑶,只见季瑶飞快的瞥了一眼徐逊的背影,低下头去,满脸晕红。 第43章 当晚徐家父母、季家父母都是彻夜未眠。徐郴详详细细问了前因后果,把徐逊叫到书房问了几句,便定下主意,「阿芸,明日咱们央人到季家提亲。」陆芸有些犹豫,「会不会显着咱们挟恩求报?」徐郴温和说道:「不会,季家姑娘那么狼狈的样子都被逊儿看到了,便是之前素未谋面,也应该提亲的。」陆芸知道长子的心意,自是答应了。 季家,季侍郎和季太太抱头痛哭一场,定下心神后,前前后后在屋里转了不知多少个圈,「娘子,明日咱们央人到徐家提亲。」季太太拭着眼泪,「徐家孩子我倒是中意,可咱们是女家,哪有女家求着男家的。」季侍郎苍凉叹气,「一则,徐大郎救了瑶儿,咱们要知恩图报;二则,那银袍青年怕是来头不小,不知咱们惹不惹的起。娘子,瑶儿的亲事要早定,不能拖。」就怕没几天便有位德高望重的大佬来提亲,到时咱们应了,是害自己闺女;不应,是得罪人。 「他来头再大,又能怎么着?便是皇帝陛下,也没有强抢官家女孩儿的。」季太太不服气。亲事她是赞成的,徐家子弟出色,父母慈爱,家风清白,样样都是好的。只是被这么逼着匆忙许配女儿,心里不舒服。 季侍郎迟疑了一下,「娘子,我虽没见着本人,可听你和瑶儿所说,那银袍青年似是邓贵妃的弟弟。」皇宫之中,宠冠六宫的是邓贵妃,邓贵妃不只生的美,聪明伶俐,她还熟读诗书,颇有心计。她弟弟邓攸是京城有名的花花公子,爱穿银袍,爱调戏美女,出门爱带武士,本人还会点子功夫。 「那又怎样?」季太太不解,「他便真是邓贵妃的弟弟,外戚又不许干政,不许做官,他是贵妃的弟弟,还不是只有个空爵位,没实权?」 季侍郎缓缓摇头,「不是这么说。宫闱之事我虽知道的不多,却也听说邓贵妃和陛下感情深厚,日日相见。陛下如今是每旬一朝,首辅大人都不是天天能见着陛下的。」她能天天见着那个最尊贵的人,能时不时的吹吹枕头风,这样的人,何苦去惹她。 季太太打了个寒噤,「那贼人好不嚣张,看着竟是有恃无恐的样子,原来是仗了宫里的势!你说的有理,咱们明日便把瑶儿的亲事定下来,半天也不耽搁。」 到了第二天,张憇刚刚起床,早点还没吃上,季太太已经上了门,「来的冒昧,别见怪。」张憇性子热忱,「这是什么话,咱们可是亲戚,孟家嫂嫂待我极好的。」 塞暄客气了一阵子,季太太才吞吞吐吐说明来意,「想央您给小女做个媒。」张憇一时没明白过来,稍后才恍然大悟,「徐家大郎么?天作之合,天作之合。」 两人正说着话,侍女来报,「徐家送来贴子。」张憇拿过贴子看了,眉花眼笑,「徐太太说她稍后要过来,有事相求。嫂嫂,依我看,徐家的意思怕是也要请我做媒呢。」季太太心中喜悦,微笑不语。 正月十八是个好日子,徐家请安骥、张憇为媒,季家请武乡侯夫妇为媒,悄没声息的给徐逊、季瑶换了庚贴。庚贴一换,这亲事差不多算是定下了。 「看看人家,这小媳妇儿娶的多麻利。」华山老叟知道徐字、季家联姻,羡慕的不得了,「再看看你这傻小子,小媳妇儿见都难见着。」 「徐兄媳妇儿定的顺利,是因为有着非常之事。」张劢坐在椅子上,慢慢擦拭手中长剑,「我会把她保护的很好,不会允许她遇到意外,不会允许她遇到非常之事,而需要我去营救。」 这牛皮吹的,老子爱听!华山老叟背着手在墙上走了几步,得意之极。听这小子的话音儿,对女娃娃不是一般的爱慕,快赶上他爹待他娘了。成了,往后也是恩恩爱爱的一对,等到生下小孙孙,那肯定是聪明伶俐,骨骼清奇,武学天才。到时候老子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再教出一个小阿并!华山老叟越想越美,眉开眼笑。 「阿劢,师公告诉你一句体己话。」华山老叟跳到张劢身边,当做一件正经事告诉他,「往后你娶了女娃娃,夫妻一定要恩爱,知不知道?夫妻恩爱,小孙孙便会格外聪明。」 张劢无奈看向师公,嘴角抽了抽,没说出话。华山老叟循循善诱,「师公没哄你,是真的。你和阿勍、阿橦为什么这般出色?你爹娘恩爱啊。女娃娃为什么这般可人?徐爹徐娘和睦啊。」 师公越来越孩子气,张劢拿老人家没法子,微笑许诺,「我一定待她好。」华山老叟吹了吹胡子,「阿劢,师公的话你没听懂!师公说的是你和女娃娃要恩爱,明不明白?光待她好可不够,要让她喜欢你,让她心情愉悦容光焕发,跟你娘似的,也就差不多了。」 女娃娃像你娘,小孙孙才会像你,懂不懂?傻小子。 张劢一手持剑,一手轻轻拍着师公的背,安抚道:「师公,我明白。」华山老叟继续吹胡子,「你懂什么?你若是真懂,这会儿该去想法子讨她欢心,擦剑有什么用?」兵器又不能送女孩儿。 即墨走了进来,拿着一匹黑色的绸缎,恭谨请示,「二公子,姑太太命人问问您,这衣料上可要绣花?」张劢看了一眼,「这缎子过于明亮了,请姑太太挑件颜色略沉稳的。」即墨答应着,倒退几步,转身出了门。 「我不穿黑衣服。」华山老叟黑了脸,「不好看。」黑不溜秋的,丑死了。张劢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不是给您的,是我自己要穿。」华山老叟脸更黑了,「不是跟你说了么,姑娘家都喜欢白袍小将,你怎么要穿黑的。」 张劢笑道:「娘亲教我的。师公,娘亲教我了几百个讨好女孩儿的法子,您让我试试管不管用。娘亲说,男人穿黑色最好看,显沉稳。」 阿悠该不会是信口胡扯,骗孩子的吧?不能够,她是亲娘,不能坑阿劢。华山老叟眼珠转了好几转,虽然觉得黑衣服实在不好看,却也没再说什么。 元光一脸甜美的笑容走进来,「二公子,徐大少爷来拜。」张劢道:「快快有请。」元光响亮答应,转身出门。华山老叟轻飘飘跃到房梁上,「你大舅子来了,快好生招待,不必理会我。」一幅要偷听的架势,张劢只有听之任之。 华山老叟趴在房梁上,兴冲冲看着下面:徐逊和张劢面对面坐着,徐逊一再道谢,「那晚全亏兄台相助,弟感激不尽。」不只命人跟自己报了信,更暗中替自己打退恶人,帮了大忙。前天晚上、昨天、今天一直忙乱着,直到这会子才过来道谢,要说实在不应该。 第44章 「不瞒徐兄说,此事于我,只是举手之劳。」张劢实话实说,「那十几名健壮武士徒有其表,功夫低劣的很。邓攸更是个花架子,对付他,弟不费吹灰之力。」 徐逊呆了一呆,「那银袍青年,果是邓攸?」张劢笃定说道:「弟在京城见过他数面,错不了。」徐逊心中百味杂陈,「原还想着五城兵马司能捉到他,送到应天府尹处严惩。如今看来,没这个指望了。」应天府尹是位官场老油子,邓贵妃的亲弟弟,他哪肯得罪。 张劢微笑道:「想惩治邓攸并不难,这厮常在花街柳巷出没,捉他极容易。」徐逊恨恨,「瑶……季家小姐险些被他逼死,不严惩他,实在没天理。」 张劢沉吟片刻,温和说道:「邓攸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也没做过大恶事。他在京城流连过青楼,调戏过民女,强抢民女的事却没做过。那晚若兄台没有及时赶到,依在下估计,季大小姐也不会被逼死。」 邓攸见着血就会知道季瑶是来真的,他并不敢真逼出人命。季瑶衣饰华贵,侍女如云,邓攸不用脑子想也知道季瑶家中有些身份,女儿岂能白死。邓攸在京城惹的事全是风流小事,真触犯刑律的,他倒还没有。 徐逊忽有些疑惑,「兄台跟邓攸很熟么?那晚,兄台明明就在附近,为何要命人唤了我来,我在明处,兄台在暗处……」说着说着,徐逊自己便想明白了,张劢是有心要成全他。 难不成,他知道自己对瑶瑶有意?徐逊心中怦怦直跳,他怎么会知道的?张劢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微微笑了笑,「在贵府喝年酒时,徐兄待季家舅父格外恭敬、格外殷勤。」这颗巴结老泰山的心,我和你是一样的,自然明了。 徐逊红了脸,「往后,要称呼您舅兄了。」张劢称呼季侍郎「舅父」,季太太「舅母」,自然是季瑶的表哥了,自己要称呼「舅兄」。 华山老叟趴在梁上晃着双脚,他才不要做你舅兄呢,一堆表妹呢,希罕做人舅兄?徐大郎啊,他想叫你舅兄才对。把你家女娃娃嫁给他吧,你都如愿以偿了,也甭让我家阿劢孤零零的。 「那倒不必。」张劢果然拒绝「舅兄」这称呼,「弟和季家是远亲,和贵府是近邻,倒觉近邻更亲密些。」 徐逊倒也无可无不可,「兄台有命,自不敢违。」两人说了几句闲话,张劢提到件正经事,「下月家父家母要到南京一游。届时若贵府不嫌弃,家父家母为徐兄做了媒人如何?姑母、姑丈不惯做媒人,一直担心失礼。」 徐逊大喜,平北侯夫人是季家姻亲,平北侯是威名赫赫的大元帅、横刀立马,杀敌无数,这样的英雄人物做媒人,瑶瑶一定会很高兴! 徐逊长揖谢过,张劢还了礼,「徐兄客气。」徐逊晕晕乎乎乐了半天,才想起来,「令尊有公职在身,可以离京的么?」他不只是平北侯,还是中军都督府左都督,军务繁忙。 「家父征战多年,多处旧伤。」张劢有些伤感,「每隔三年五年便会伤痛难忍,定要遍寻名医。这回是听闻南京有位善治外伤的大夫,特来求医的,圣上准了他三个月的假期。」 徐逊也觉感概,「令尊驱逐鞑靼人,为天朝立下汗马功劳,自己却是一身伤病,令人肃然起敬。」 叙过话,徐逊起身告辞,张劢送他至庭院中,「舍表妹如今正收拾新荔园,她和姑丈一般是认真细致的性子,凡事都要尽善尽美。她时常想向令妹请教,想邀请令妹过府指点,却觉不好开口。」 徐逊笑道:「不值什么,明日我送舍妹过来,令表妹有什么不明白的,当面相问便可。」张劢郑重道谢,徐逊连连客气,「邻居之间,原是应当应份的,况且舍妹素喜令表妹。」帮着整理藏书阁,这可有什么呢。 第二天徐逊送阿迟来了西园,安冾扬扬秀眉,「徐姐姐,正想请教您去呢。」拉着阿迟去了新荔园,叽叽咕咕说了半天自己的设想,「…… 您也觉着好啊?那便是这般定下了。」 说完正事,安冾歉意站起身,「我要更衣,徐姐姐您先一个人坐会子。」阿迟笑道:「怎么会是一个人呢,佩阿、知白在,还有小雨她们几个也在。」安冾笑笑,走了。 小雨满脸陪笑,「大小姐,央佩阿姐姐帮着打个络子可好?佩阿姐姐手巧,什么花样都会,教教我这个笨的。」 阿迟一本正经的拒绝了,「这会子不可以,要打络子,等我回家后再把她送过来,教你打一天都成。」 小雨讪讪的,「是,大小姐。」佩阿、知白心里都有些奇怪,教打络子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怎么小姐竟会不答应呢?小姐向来不计较这些的。奇怪归奇怪,两人自然是恭恭敬敬,听阿迟的。 久等安冾不至。小雨出去看了看,没多大会儿回来了,满脸陪笑,「表小姐在花房呢,请您一道过去。」阿迟摇头,「不想看花。」 小雨哭丧着脸出去了。阿迟心中得意,谁让你总使这些幼稚手段的,就不理你。 不过,当小雨再一次怯生生走进来,「大小姐,我家国公爷接了两位令弟过来,老爷子带他俩看大雕去了。您,您去花房看一眼吧,花房里都是鲜花,可好看了。」阿迟心软了。 第45章 到了花房,看到玫瑰怒放,阿迟谗了。小雨何等机灵,「佩阿姐姐,知白姐姐,咱们来采新鲜玫瑰花,给大小姐做鲜花饼。」佩阿、知白见阿迟并没反对,好兴致的采玫瑰去了。阿迟每每吃了鲜花饼,脸上就会露出满足的笑容,令人见之心喜。 小雨一边采玫瑰一边说着,「花房很大,表小姐在另一头,大小姐自己走过去便好。」佩阿、知白不以为意,「好啊。」大小姐常爱自己呆着,并不喜欢身边时时刻刻跟着人。 花房另一头当然不是安冾,是张劢。他换了雨过天青色锦缎长袍,微笑解释,「黑色衣裳正在做,还没做好。」阿迟莞尔,我随口说说罢了,你还当真呀。 「我大哥能娶到大嫂,多谢你了。」阿迟当时看的清清楚楚,实情自然是明了的。自家大哥从来不会武功,哪能打趴下十几名武士 ,哪能吓退那纨绔子弟。 「如何谢我?」张劢耍赖的问着。 阿迟调皮的笑笑,拈起身畔一朵红艳艳的玫瑰花,「漂不漂亮?送你好不好?」张劢柔声道:「慢着点,有刺。」伸出右手,两只手指一夹,将这朵玫瑰连枝折了下来,从身上取出一方锦帕裹住带刺的花枝,方递给阿迟。 阿迟不接,「送你的啊。」张劢温柔坚持,「你拿着,然后送给我。」阿迟板着小脸想了想,接过玫瑰,慢慢将张劢的帕子取下,取出自己的淡绿锦帕重新裹了,递给张劢,「呶,送你的。」 这朵红玫瑰高心卷边,花形十分优美,张劢低头接到手中,「真美,太美了。我从不知道,原来玫瑰如此惊艳。」因为是你送的,阿迟,因为你。 张劢赞美过红玫瑰,微笑看向阿迟,「多谢,花很美,我喜欢。」阿迟坦然自在的谦虚着,「不客气,送人玫瑰,手留余香。」你手上有玫瑰,我手上有余香,不谢不谢。 正说着话,张劢忽然「咦」了一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可能因为生平极少摆弄花儿朵儿的缘故,他拿着阿迟用锦帕裹着的玫瑰花枝,竟还是被刺着了,指尖有一滴殷红的鲜血流出。 阿迟抱怨道:「这么不小心。」取出一方洁白的帕子递给他,「呶,快擦擦。」张劢连声道谢,一手持红玫瑰,一手去接帕子,接帕子时向前走了两步,离阿迟便近了些。 有血滴的是右手拇指指尖,他左手拿着花,右手拿着帕子,笨拙的不像话。阿迟提醒他,「把花先放下。」他认真的摇头,「是你送我的,我舍不得放下。」阿迟无语半晌,「那你换只手。」他方才恍然,忙换了右手拿花,左手拿着帕子,拭去那滴鲜血。 他的手很白,手指纤长优美,看上去竟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一般。阿迟奇怪指指他的手,「练功夫,不会粗糙么?」对于一名战场上的常胜将军,这双手未免过于精致了。 「师公打小教我和大哥练内家功夫,所以才会是这样。」张劢微笑,「他老人家唯恐我们练了外家功夫,皮粗肉厚的,相貌便不俊美了,不招人待见。」 「老爷爷太有远见了。」阿迟表示由衷的敬佩,「为你们兄弟两个想的何其长远,何其周到。」白胡子老公公太神奇了,不服气不行。 「师公也是没法子,被外公逼的。」张劢眼中满是笑意,「小时候,师公带着我和大哥在后山练功,外公便哄着小妹在旁边玩耍。若是我和大哥皮粗肉厚了,外公不依的。」他老人家是美男子,也不许外孙粗鲁了。 阿迟颇有些羡慕,「有这样的老人家,可真好。」自己在这个世上有慈爱爹娘,有爱护妹妹的大哥,活泼可爱的弟弟,可惜不像他似的,祖父辈也这般有趣。祖父祖母和孙子孙女是隔辈亲,和爹娘的感情又自不同,更多纵容,更多溺爱。 「我小时候若被爹爹训斥的狠了,外公能气的掉眼泪。」张劢忆及往事,心中温暖,「外公最见不得训斥孩子,他老人家常说,小孩子是要耐着心慢慢教的,急不得。」 「你外公多疼孙子啊,真好。」阿迟不由的有些好奇,「那,你爹爹还接着训斥你么?」令尊会不会因此改变教子策略呀。 「训,不过是偷偷训,不敢让外公看见,不敢让外公知道。」张劢嘴角噙着丝笑意,「若不小心被外公知道了,便会换成爹爹挨训。」 阿迟嫣然一笑,「很有趣。」很有爱,这家人有意思。张并威名赫赫,妇孺皆知,这么位屡立奇功、杀敌无数的铁血将军却怕岳父至此,可见爱妻情深。 阿迟身畔是株一尺多高的玫瑰花树,花色鲜红,花形优美高雅,颇有风姿。她这一笑,人比花娇,娇艳的玫瑰花变的黯然失色,张劢蓦然想起「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是天朝描写美女到极致的诗句了吧,可仍是形容不出的她的美。 「跟你道过谢,我该走了。」大概是花房温度高,阿迟觉着脸上发热,白玉般的小脸晕上一抹娇红,「佩阿、知白的玫瑰花也该采完了。」再说下去,怕是鲜花饼都要做好了。 「还没见着冾儿,怎么走?」张劢轻轻笑了笑,不动声色又往前走了一步,更加靠近阿迟。他身材高大颀长,站在阿迟身边,好像把阿迟整个人都给罩住了一样。 阿迟抱怨道:「你把冾儿弄哪儿了?」出去更个衣,然后再也不见人影,好不诡异。张劢嘴角勾了勾,「有位治理过黄河的能人,正跟她侃侃而谈。」冾儿也是跟寻常女孩儿不同,听见治水,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第46章 说曹操,曹操到,安冾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徐姐姐!」张劢依旧不走,低声问阿迟,「师公打小教我练内家功夫的心思,有没有白费?」我是不是很俊美,很招人待见。 阿迟上上下下打量过他,「太高了。」长这么高做什么,看你的脸要仰起头,好不吃力。张劢为难的低头看看自己,「要不,砍一截?」 阿迟掩口而笑,张劢温柔看着阿迟,「我爹娘下月过来。」阿迟点头,「知道,听大哥说过,令尊令堂会给大哥做媒人。大哥很高兴,我爹我娘也高兴。」媒人德高望重,大吉大利之事。 张劢柔声说道:「我爹娘会很喜欢你的,还有我外公外婆,两位老人家最疼我们兄妹三人,也会喜欢你,疼爱你。」阿迟小脸更红,这花房真太热了,太热了。 安冾的脚步声到了近前,口中叫着,「徐姐姐,你在哪里?」张劢微笑看了阿迟一眼,珍爱捧着手中的红玫瑰,转身轻飘飘跃向窗户,走了。 安冾出现在花丛前,一脸歉意,「我娘叫我有点事,又遇到位故人,坐了会子。徐姐姐,我竟没陪你,真是过意不去。」没这么对客人的。 阿迟笑道:「这可有什么呢,咱们常来常往的,并不生分。佩阿、知白这会子正和小雨一起采玫瑰花呢,盘算着做鲜花饼。你看看,我多不客气,多不把自己当外人。」安冾松了口气,「是要这样方好。」 安冾松过了口气,又觉着奇怪,「徐姐姐,你脸好红。」阿迟神色自若,「冾儿,这花房太热了。但凡房子热,我脸便是红红的,一向如此。」安冾仔细看了看,「原来如此,徐姐姐,你这样子,倒是好看的紧。」 当天阿迟和安冾定下不少藏书阁的细节,徐述、徐逸由师公带着,玩了个痛痛快快,宾主尽欢。下午徐逊来接弟妹,徐述、徐逸恋恋不舍,张劢许诺,「你俩若上学,便好生用功;若不上学,便接你们过来玩耍。」徐述、徐逸都点头,「好!」 回到徐家,徐郴、陆芸看见两个小儿子满脸喜悦,自是高兴的。只是阿迟和平时不同,小脸蛋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好像很快活。 陆芸叫过女儿,「阿迟,你脸很红。」阿迟拉张椅子坐在她身边,殷勤说道:「娘,我是高兴的。平北侯和夫人下月要来,还要给大哥做媒人。您知道么?邓攸那厮生平天不怕地不怕,无法无天的,最敬佩平北侯!有平北侯做媒人,大哥大嫂往后安安生生的,没人敢招惹。」 陆芸还没开口说话,徐郴在旁慢吞吞问道:「阿迟怎么知道的?」阿迟轻盈站起身,坐到徐郴身旁的椅子上,「爹爹,冾儿告诉我的。冾儿提起她五舅舅,甭提多骄傲自豪了。」 徐郴微笑,「这却难怪,小女孩儿有了位英雄舅舅,自是引以为荣。」陆芸也道:「驱除鞑虏,平靖边塞,有功于国家社稷,保住多少平民百姓,安家小姑娘的舅父,委实了不起。」 晚上回房,细心的佩阿发觉不对,「大小姐,您少了条条淡绿色的锦帕,和白色的锦帕。」阿迟不经意说道:「在花房看花之时,有几处花朵硕大,花枝好似经受不起,我便拿出帕子,绑到花枝上了。」 佩阿抿嘴笑,「大小姐,您心肠真是好,花儿朵儿的都珍惜。」知白放下手里的活,过来凑趣,「可不是么,咱们小姐心肠就是好,不只待下宽厚,惜老怜贫,还惜花惜朵。」阿迟被拍了通马屁,心情舒畅的躺下,睡了。 送人玫瑰的,已进入甜蜜梦乡;被送玫瑰的,命人取了几只小巧的花瓶过来,亲自拣了只轻巧俊秀,玲珑妩媚的甜白瓷花瓶,把那枝绚丽动人的红玫瑰送去。 「这花好看。」华山老叟青衣青袍,眉开眼笑的走进来,「虽然只有这么一枝,也好看的很。」花红似火,娇艳欲滴;灿若云霞,鲜艳夺目。 张劢不动声色的把一方淡绿色锦帕、一方雪白的锦帕放到袖子里,「师公,孙儿陪您活动活动筋骨。」这应该是打架时间,师公是来找对手的。 华山老叟笑咪咪瞅着徒孙,这臭小子脸又红了!脸红就脸红吧,还强装镇静!阿劢啊,师公是厚道人,就不戳穿你了。「好啊,活动活动筋骨。」华山老叟哈哈大笑着,跃出房门,向梅林奔去。张劢微微笑了笑,紧随其后,也出了屋。 痛痛快快打了一架,华山老叟心情愉悦,站在一枝孤零零伸出来的梅枝上,迎着风晃晃悠悠,很是惬意,「阿劢,徐家那边有灯光呢,你猜是不是女娃娃屋里透出来的?」 张劢跃上枝头,挟着师公下了地,「师公,天色不早,您该歇息了。」不由分说,拉着师公回了房,命人备热水洗漱了,把师公塞进被窝,「师公乖,睡觉。」 「师公还真是累了,困了。」华山老叟打个呵欠,「我睡了啊,阿劢,你也回去睡吧,千万别睡不着。」张劢微微笑着,细心替师公掖好被子,走了。 第二天张劢一大早便离开西园,去了五军都督府。正忙着军务,不知突然想起了什么,修书一封,命即墨送去礼部,「面呈徐侍郎。」 即墨向来老成,答应了,即刻去到礼部,亲手送到徐郴手中。徐郴看了书信,凝神想了想,挥笔写下回信,交给即墨,「多谢你家二公子想着。」 晚上徐郴回到家,跟陆芸商量着,「送到京城的礼物,可打点好了?还派刘平安去吧,事不宜迟,明日便动身。都督府有要件送往京城,正好跟他们同行,一路上倒有人照应。」 第47章 陆芸没什么异议,「极好,便是如此。」商量定了之后,陆芸幽幽叹口气,「也不知公公和继夫人,会不会拍案大怒。」长孙定亲,问都没问过他们便定下了,想想还真是有些心虚。 「事急从权,原该如此。」徐郴淡淡一笑,「难道咱们定要大老远的遣人进京,请示过父亲、继夫人之后,才定下逊儿的亲事?早耽搁了。」 就在昨天,南京户部尚书、季侍郎的顶头上司,德高望重的许成明老大人亲至季府,要给季瑶做个媒人。季侍郎委婉说明,「小女已是换过了庚贴。」许老大人愕然之后,拱手道恭喜,并无他话。 这是换过庚贴了,理所应当如此,任是谁也说不出什么。如果没换过呢,季侍郎该如何回绝许老大人?不管说出多么堂皇的理由,也是驳了许老大人的颜面。 陆芸还是忧心忡忡,「一则,咱们没跟公公请示;二则,季家姑娘四五年之后方能成亲。伯启,我担心公公心生不悦,继夫人更是有话说。」 徐郴心里有数,「娘子放心,不碍的。我已交代了刘平安,进京后只在府门口守着,把书信亲手呈到父亲面前。父亲便是心中不悦,‘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也只有帮着我的。」 见陆芸尚有疑虑之色,徐郴轻轻笑了笑,「娘子,我小时候经常调皮捣蛋,他背着人时会骂我、教训我,当着人的面,一句重话都不肯说我的。」 陆芸松了口气,「如此甚好。只要公公肯帮咱们,什么事都好说,什么事都好办。」他老人家说句话就行,谁敢不听。继夫人到了他面前,也只有俯首贴耳的。 陆芸没了心事,兴致渐好,「娘亲来了书信,命我带阿迟、阿述、阿逸回安庆玩玩,住上两个月。我倒是真有点想,四五年都没回安庆了呢。」 徐郴腻到陆芸身上不依,「从南京到安庆,一来一回,路上怎么着也要三四个月,再住上两个月,合着你和三个孩子倒有半年不在家!那我怎么办,逊儿怎么办,不成,不许去。你若想家,咱们接岳父岳母过来小住也好,或者你再等等,若我能告下长假,陪你一起回去。」 陆芸柔声道:「我不走,我哪舍的走?想想罢了,走不开的。阿述、阿逸要上学,一走半年,学业岂不荒废了?你和阿逊的日常起居,我也不放心交给旁人照看。还有咱们阿迟,娇滴滴的身子,哪禁的起长途跋涉。」 提起阿迟,徐郴沉吟问道:「岳母大人没再提过吧?」他这话没头没脑的,陆芸却是一听就明白,「没再提过。虽没提,我估摸着,她老人家还是那个意思。」 徐郴慢慢说着,「男子娶妻,凭的是父母之命,并不是祖父母之命。阿琝的亲事,大嫂分明另有中意的人选,绝非咱们阿迟。你想想,这么多年了,大嫂可曾流露出一丝半点想聘阿迟为儿妇的意思?岳母大人一厮情愿罢了,依我说,此事断断不可。你还是慢慢劝着岳母大人,劝她莫再有这想头。」 陆家老太太喜欢外孙女,想为孙子聘娶外孙女为妻,亲上加亲;陆家大太太喜欢娘家侄女,想为儿子聘娶娘家侄女为妻,自己也好添份助力。婆媳暗暗较劲了这些年,目前为止,不分胜负。 本来,若是陆家从上到下全喜欢阿迟,徐郴倒觉着这门亲事不坏。有外祖父外祖母当着家,公公是亲舅舅,阿迟受不了委屈。可若是陆大太太另有主意,徐郴绝不肯委屈自己宝贝闺女,陆家的事提都不必提。 徐郴话音刚落,陆芸哧的一声笑了,「婆婆若不满意儿媳妇,儿媳妇能有好日子过?我家阿迟娇生惯养的,可不淌这混水。」当我糊涂了不成,只顾着孝顺亲娘,却不为自己亲闺女着想。 徐郴也笑了,「我娘子真聪明。」陆芸捉着他追问,「不许我回安庆,是不是怕我把持不住,把阿迟胡乱许了人?」徐郴不承认,「不是,是我离不开娘子。」声音温柔缠绵,陆芸脸红心跳,两人含情脉脉看了半晌,携手回了内室。 第二天,打发刘平安带着礼物、书信,跟着都督府的兵马去了京城。「不必先进府请安,在府外侯着大人便可。书信一定亲自交到大人手上,不可经他人之手。」刘平安临走,徐郴一再交待。 刘平安跟着都督府的人,一路上畅通无阻,到了京城。他牢牢记着徐郴交待过的话,到了之后先到定阜街住了,收拾停当,次日傍晚才到正阳门大街徐府。知道徐次辅回府都是走西边的角门,远远守着,看见徐次辅的轿子停下,忙跑了过来,「给大人请安。」 倒把跟徐次辅的管家唬了一跳,以为又是来了想告状申冤的人。等看清了是刘平安,大爷的人,也不好骂,也不好斥责,忙回了徐次辅,「是大爷从南京差来的人,刘平安。」 刘平安趴下磕了头,「大人,大爷命老奴送书信来的。」徐次辅温和说道:「呈上来。」刘平安从怀中取出书信,恭恭敬敬递了过去。 管家要来接,刘平安忙缩回手,「大爷吩咐了,面呈大人,不许经旁人之手。」管家未免有些尴尬,徐次辅微笑道:「他虽笨拙,倒是个老实人。」亲手接了书信,吩咐管家,「赏他。」刘平安谢了赏,跟着管家走了。 徐次辅缓步进了外院书房,打开书信,细细看过。阿逊定了季焘的闺女?季家门弟、家风都好,女孩儿想必不差,只是四五年后方能过门,岂不把阿逊耽误了。 徐次辅虽不如何满意,却果如徐郴所料,「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他定都已经定了,做父亲的不过骂上两句,训他一通,总不能认真跟他为难。 徐次辅在书房盘桓许久,直到晚饭时分,殷夫人差侍女来请,才回到内院。徐次辅一向讲究「食不语」,吃饭的时候静悄悄的,一声咳嗽不闻。 第48章 晚饭后,徐次辅淡然告诉殷夫人,「伯启夫妇为阿逊定了亲,宁晋季氏的女儿,淑德善良,温柔贤惠。」殷夫人怔了怔,「已经定了?」问都没问过自己,就定了? 徐次辅点头,「定了。」殷夫人想了又想,勃然大怒,「长孙的亲事,竟是问都没有问过我,便定下了?他到底有没有拿我当母亲?」 徐次辅波澜不惊,「我早吩咐过伯启,若有温良贤淑的女子,便径自为阿逊定下,竟是不必隔着千山万水的再来请示你我。夫人是最贤惠的,你想想,他在南京交往的亲眷,咱们又不尽认识,便是请示了,又能怎样呢?何况路途遥远,十分不便。」 殷夫人气的歪在炕上,她身边的郁嬷嬷忙上来献殷勤,「夫人可是头疼又犯了?」殷夫人无力的呻/吟着,「都是被那逆子气的。」 徐次辅也不着慌,慢慢走到炕沿,温和说道:「季家女孩儿才过了十五岁生辰,亲事先定下,成亲却要等到四五年之后了。夫人也是知道的,季家女孩儿满了二十岁,才许成亲。」 殷夫人还是哼哼哈哈的,心里却是一喜,四五年之后方才成亲?阿远可等不了那么久,必是要先成亲、先生子的,到时么,阿远的孩儿便是第一位曾孙了,定是备受宠爱。 殷夫人哼哈了一会儿,也没大夫过来瞧病,渐渐的头也不疼了。徐次辅温言抚慰她几句,殷夫人红了眼眶,「我不恼旁的,我只恼他不把我放在眼里,须知继母也是娘。」 徐次辅面色不悦,「郴儿一向孝顺,不只孝顺我,也孝顺你。这些年来,他虽不能时时在咱们身边服侍,书信可曾断了?礼可曾少了?夫人,郴儿是咱们长子,他是孝顺孩子,对不对?」 殷夫人熟知丈夫的脾性,也不敢跟他拧着,「是,郴儿孝顺,很孝顺。」徐次辅脸色方好了些,和颜悦色跟殷夫人说起话。 殷夫人见状,忖度着「他长子才做了任性妄为之事,必是心中有愧于我的」,他既有这愧疚之心,何不趁机提出素华的亲事?便是徐郴,他儿子的亲事不请示父母,私自定了,闺女的亲事么,便不好自专。 「父亲回乡闲居,多亏阿雷陪在他老人家身边。相公,你觉着阿雷这孩子如何?」殷夫人试探的问道。 「极好。」徐次辅温言赞美,「岳父大人信中提过多回,阿雷孝顺懂事,是个好的。」 殷夫人大喜,「如此,将咱们素华许配给阿雷可好?两个孩子年貌相当,正是天作之合。」 徐次辅头回听妻子说起素华的亲事,捋着漂亮的小胡子沉吟道:「素华和阿雷?」这是从何说起,殷家求过亲么,是什么时候的事。 丈夫面色平静,显然并不反对,殷夫人受到鼓励,喜悦说道:「父亲乡居寂寞,全靠阿雷陪伴,有心为阿雷择一良配。我便想着,素华这孩子才貌双全,跟阿雷正是天生一对。」 徐次辅微晒,「夫人差矣,素敏难道不是才貌双全?长幼有序,还是把素敏定给阿雷,方才妥当。夫人想想,阿雷是岳父大人最钟爱的晚辈,咱们怎么着也要许位嫡长孙女过去,方对得住岳父大人这一番美意。」 徐次辅说到「嫡长孙女」这四个字,缓慢而悠长。这是让他尴尬不快之事,十几年来,一直如此。明明是素华先出生,继妻却固执的抱着素敏叫「大姐儿」,殷家的亲戚也跟着叫,渐渐传开了,竟是阻止不及。继妻犯了执念,长子又寸步不让,弄的南京一位徐大小姐,京城一位徐大小姐,不像话。 殷夫人听到「嫡长孙女」四字,心里也颤了颤。丈夫一直对此不满,她如何不知,当年素敏双满月之时,自己先斩后奏,当着众多亲朋好友的面笑容满面说着,「我家大姐儿,跟她远在南京的妹妹,只差了不到一个时辰。」亲朋好友们都诧异,「真巧,姐妹二人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颇议论了好一阵子。 本以为这是小事一桩,丈夫不快归不快,很快便会烟消云散;便是远在南京的徐郴,再怎么生气、愤怒,也只有捏着鼻子认了。亲朋好友已经全知道了,难道再改过来不成?徐家有何颜面。 谁知徐郴也是可恶的紧,也不来信辩驳,也不跟自己讲理,素华在南京居然还是徐大小姐!太气人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父母已经这么定了,竟敢如此藐视。 偏偏丈夫纵容溺爱徐郴这前妻之子,徐郴这般胡闹,丈夫装聋作哑,只当不知道。殷夫人欲待追问,「往后两个丫头若见了面,究竟如何称呼,谁是长谁是幼?」却碍于自己理亏在先,始终壮不起这个胆,一直蹉跎下来。 殷夫人咬了几回牙,前思后想,到底也不敢在「长幼」上做文章,只好拉扯别的,「素敏长在京师,自小相好的皆是名门贵女,来往于伐阅门第;素华长在南京,住惯偏僻幽静之所,嫁给阿雷,陪着父亲在乡间居住,正是相宜。」 徐次辅神色淡淡的,「南京是太祖皇帝定都之处,怎么在夫人口中,好似是乡下地方。」伯启一家住在凤凰台,开国时便是功臣勋贵争相购置私家园林之地,你一直当作是荒郊野外,真是岂有此理。 殷夫人忙道:「我哪敢看不上太祖皇帝定都之处,不过是说素华性子幽静,适合乡居。素敏这孩子,打小被我惯坏了,还是在京城给她寻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过安富尊荣的日子。」 大概是为了让自己的话语更有说服力,殷夫人特意提起几位贵妇,「安国公夫人正为幼子择配,对咱们素敏很是满意呢;严首辅最宠爱的孙子也有十六了,首辅夫人回回见了素敏,拉着小手夸个不停。相公想想,这两户人家,岂不是比阿雷有前程?」 第49章 「还有平北侯夫人,见了素敏亲热的很,从手腕上取下玉镯相送。那镯子水头极好,老坑玻璃种,满绿,素敏爱的什么似的。相公,平北侯长子定了亲,次子可还没动静呢,那可是位年轻有为的一等国公。谁若嫁了他,进门便是国公夫人,掌管整个魏国公府。」 合着素敏就该在国公府、侯府、阁老府之间挑选,素华就该嫁给殷雷,在乡下陪着年迈的曾祖父?徐次辅温和看着妻子,「说起这个,我倒想起来了。魏国公到南京上任之后住到西园,跟伯启做了邻居,常来常往的。伯启说,魏国公年纪虽轻,做人周到,在伯启面前执子侄礼,从不托大。这果然是极好的,年轻有为却不骄矜。」 什么?殷夫人脸沉了下来,「伯启和魏国公做了邻居,怎么我竟是不知道?」徐次辅神色淡然,「没多少日子,才做邻居不久。」这有什么,京城离南京甚远,伯启家的事你不知道,在所难免。 殷夫人生了会儿气,跟徐次辅说了实话,「父亲有书信过来,替阿雷提亲徐家女孩儿。咱家嫡支嫡女唯有素敏、素华,相公说说,咱们许还是不是许?若许,究竟许哪个?」 「岳父大人开了口,岂有不许的。」徐次辅慢慢说道:「素敏和阿雷是嫡亲表兄妹,又是长姐,自是许素敏。夫人想想,许配孙女为的是岳父大人,自是素敏胜过素华。」 殷夫人气极,板着脸说道:「你不疼素敏,我疼她!我定要她风风光光嫁到京城名门世家,能时时回娘家,能时时回来看我。素敏娇贵的很,才不会嫁到乡下去。」 徐次辅在文渊阁跟朝中一帮大佬斗智斗勇大半天,回到家还要跟妻子计较家务事,也觉疲惫,「素敏不能嫁到乡下,素华便可以了?也罢,京中咱们还有族人,嫡支近派的女孩儿,也很有几位年貌相当的,你再看看。」 殷夫人心里一动,怎么没想到这个呢?父亲只说了徐家女孩儿,又没指定自己这一支。三老太爷家中子孙众多,曾孙女得有十几位吧?她们妆奁又不丰厚,能嫁到殷家去,也很不坏了。阿雷俊秀斯文又有才华,只是祖母、母亲守寡多年,未免有些难伺候。若是有位性子温柔的姑娘嫁过去,把婆婆、太婆婆小心翼翼服侍好了,日子也是不差的。 虽是有了这个好法子,殷夫人却是闷闷不乐。素敏这孩子日日承欢膝下,何等乖巧可爱,他却只惦记素华,只为素华着想!想想真是让人不服气。 徐次辅起身要到外院书房歇息,殷夫人忙拦住他,「伯启快该进京述职了吧?他这么多年都没有带孙子、孙女进过京,今年让他把儿媳妇、孙子孙女都带回来,咱们全家团聚一回。」 徐次辅微笑点头,「夫人说的有理,是该全家团聚。」说完,转身出门,去了外院书房。殷夫人恨恨,我倒要看看,你那宝贝孙女素华回来了,敢不敢还自称什么徐大小姐!还有那不孝的继子、继子媳妇,当着我的面儿,还敢不敢忤逆! 殷夫人这大半生什么事都顺顺利利,唯有一点,丈夫是娶过的,且原配留下有嫡子徐郴。有徐郴在,时时刻刻会提醒到殷夫人:自己是继室。可想而知,殷夫人有多么不喜欢徐郴,不喜欢徐郴一家。 西园,张憇吩咐侍女们打扫、收拾屋子,忙的团团转。安冾看不过眼,「五舅舅不在意这些,您不必这么折腾。」张憇冲她挥挥手,「小孩子家,懂什么?你五舅舅虽不在意,五舅母是很讲究的。」阿悠这丫头,衣食住行,无一不精。 安冾清秀的小脸上没什么表情,张憇一边忙碌一边跟她唠叼,「你五舅舅、五舅母大老远的过来,一路奔波,岂有不劳累的?这回了自己家,怎么着也要让他们舒舒服服的呀。」 安冾不知想到了什么,小脸上露出笑容,「五舅舅、五舅母出门从不带阿橦表姐的,您和爹爹出门,回回都带着我。娘,您真好。」没跟五舅母似的,把阿橦表姐一个人扔家里。 「客气客气。」张憇百忙之中,回过头认真看着女儿,「其实我没打算带你的,想把你寄放在外祖父家里,或是命你哥哥嫂子照看你。是你爹爹不同意,舍不的把你丢下。」 「您真不会花言巧语。」安冾站起身,秀气的小脸上满是嫌弃之色,「不跟您说了,我去寻爹爹玩。爹爹可会说话了,才不像您这般煞风景。」 张憇白了女儿一眼,「圣人说过,‘巧言令色,鲜矣仁。’」安冾一脸严肃,「圣人也说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您不也爱听顺耳的、好听的?既然您爱听,干嘛不能也说给旁人听听?」 「成啊,赶明儿我闲了,说给你听。」张憇指指厅门口,示意安冾可以走了,「其实是你记性不好,小时候的事全忘光了。你小时候,我抱着你说过两大车甜言蜜语呢,你只会啊啊啊。」 安冾凝神想了想,「听您这么一说,我觉着自己还是个蛮有福气的小孩儿,我很高兴。」仰天笑笑,出门去了安骥的书房。 安骥正伏案写着什么,见安冾进来,随口问道:「怎么没去寻你徐姐姐玩?」安冾在他对面坐下,「徐姐姐不便来咱家了呢,我也不便上门。」 安骥停下笔,抬头问安冾,「怎么了?」仲凯做事一向周密,竟被徐家发觉了端倪不成,也太不小心了。安冾不经意说道:「没什么。徐姐姐的外祖母五月过寿,徐姐姐要抄一本经书做寿礼,表表孝心。」 安骥笑了笑,「原来如此。」安冾皱皱秀气的眉毛,「这些老太太们真是不讨人喜欢,自己也不知是真信佛还是假信佛,倒把小辈们折腾的够呛。」 安骥微笑道:「冾儿,不许胡乱说话。」这话心里想想便好,说出来做甚。安冾轻轻叹了口气,「我这是跟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爹爹,幸亏咱家没有老太太。」 像程姐姐,家里有位糊涂老太太,一家子跟着不安生。因着那位老太太纵容,秋姨娘竟能打扮的雍容华贵,明公正道的出门来西园看望程帛,简直让人不知说什么是好。 第50章 像徐姐姐,日子本来多舒坦呀,安庆那位陆老太太来了封信,她就要亲手抄经书了,真可怜。虽说抄经书可以当作是练字,可还是很别扭。 安骥温和说道:「这些琐碎小事,不必过多理会。冾儿,到书架上替我寻一本《山河志》拿过来。」安冾清脆答应了,「是,爹爹,我给您当小书僮。」 徐家书房,陆琝拿着本《礼记》翻看,默默背诵。门帘挑起,红袖穿着娇媚的桃红撒花袄,翡翠绫棉裙,端着托盘袅袅娜娜走了进来,「少爷,喝茶。」 陆琝淡淡看了她一眼,「说过了,你只管衣裳鞋袜,这些事交给小厮。」怎么又捧茶过来了?这是在徐家,不是在陆家。 红袖一口气堵在胸口,实在忍不住,掩口笑道:「快要恭喜少爷了,听说太太请严家大小姐到府小住,合府从上到下,无不夸赞严大小姐。」严家大小姐,是陆琝舅舅家的女儿。 陆琝细长秀美的双目冷冷看着红袖,「出去!」红袖被他目光所摄,不敢再说什么,曲膝行礼,退了出去。虽是遭了训斥,红袖心里却有一股子莫名的兴奋,少爷你也就是训我吧,有本事跟太太横去! 红袖出去后,陆琝心烦意乱,《礼记》再也看不下去,起身到书架上随手抽了本《诗三百》,又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信手一翻,竟是一首《鄘风。柏舟》。「母也天只,不谅人只!」八个字映入陆琝眼中,刺痛了陆琝的双眼。 母亲有意于严家表妹,陆琝一直是知道的,却从不赞成。严家表妹相貌端庄美丽,性子温柔大方,却少了分灵动,少了分举重若轻的气度,不能令人心折。 祖母中意的是徐家表妹,曾笑咪咪问过他,「阿迟表妹好不好啊?」陆琝为着孝顺老人家,勉强点头,「好,阿迟表妹极好。」心里却在嘀咕,阿迟也太娇气了,往后我岂不是要一辈子让着她。 母亲也是这么说,「你姑丈姑母过于娇惯阿迟,竟是舍不的她受半分委屈。娶了这样的女孩儿,掌家理事不能,服侍翁姑不能,只放着好看不成?」 母亲曾微笑告诉过他,「琝儿,娶妻娶德。当家主母并不需要有惊人的美貌,贤惠、大度才是最紧要的。有善于持家的贤妻,再纳几房绝色美婢,岂不两全。」 母亲说的道理,陆琝全都明白。这世上不少男子都是如此,娶一房门当户对、淑德能干的妻室,再纳上几名或美貌、或灵巧、或有才气的妾室,妻妾围绕,日子过的十分逍遥。 可是,肯做妾的女子,身份大多低微,气度不会高华,再美再妩媚,也让人尊重不起来。哪像梦中那一抹倩影,灼灼如花,亭亭似玉,一眼看过去,已是看的痴了。 陆琝细长的双目中满是柔情,阿迟表妹虽娇气了些,很温顺听话。祖母一封书信过来,她便乖乖的抄起《华严经》,极少出门,极少闲逸。女孩儿家娇气些又怎么了,听话便好。 如果能把阿迟表妹接到安庆住一阵子……陆琝心咚咚直跳,如果阿迟表妹到了安庆,一准儿能把严家表妹比下去!祖父、祖母、父亲定是更喜欢阿迟,便是母亲,见到阿迟温顺可人,也会很满意,或许会改了主意,也说不定。 陆琝站起身,在室中徘徊。以阿迟的风采,若是到了安庆,俏生生站在众姐妹当中,定是如野鹤立于鸡群,卓然不俗。见了她,母亲哪还会那般执意,要为自己定下严家表妹。 可是,姑丈姑母又怎么肯让表妹去安庆呢?陆琝想到这点,着实有些下气。姑母对自己一向关心爱护的很,日常起居照顾的周周到到,却从不过问自己的亲事;姑丈更甭提了,客气而温和,但是一句话不肯多说。 祖母,您的心思是不是白废了?陆琝苦笑。您把我送到凤凰台,一则是为了学业,二则是让我跟阿迟朝夕见面,日久生情,姑丈姑母爱女心切,自然一切水到渠成。您哪里知道,我极少能见到阿迟,即便见到了,不过是客气寒暄见礼而已,姑丈姑母在,表哥表弟也在,想说句体己话都不成。 唯一让人欣慰的是,严家表妹已经及笄,等不得;阿迟年纪还小,尽可消消停停择配。陆琝重新坐下,重新拿起书本,赌气的想道:「母亲您不是根本不顾我的心意,定要严家表妹么?您跟祖母说去!若是祖母拿您没辙,您也拿祖母没辙,那便耗着吧,看谁耗的过谁。横竖阿迟还小,根本不着急。」 徐逊满面春风的来了,「阿琝,大后日你可闲?武乡侯府下了请贴,不如咱们去凑一天热闹。」陆琝微笑道:「这些时日诗会、文会的闹个不清,头都昏了。」这武乡侯府该是什么诗会吧,提不起兴致。 「你留在家里用功也成,清清净净的。」徐逊见表弟不大热衷,便也没多说什么,「我陪娘亲、妹妹过去,还要看着阿述、阿逸两个小调皮。」 阿迟表妹也要去?陆琝心中不快,不是要给祖母抄经书么,还赴什么宴。表妹到底年纪小,没什么定力,姑母又太过娇惯。 徐逊哪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高高兴兴说了几句闲话,告辞离去。陆琝送他到院门口,气闷难言。表哥自打定了亲,从早到晚神清气爽的,也不想想身边还有位形单影只的表弟,终身大事尚无着落。 送走徐逊,陆琝独自回到书房用功。「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自己如今只有秀才功名,姑丈便不假辞色;等到自己金榜题名,姑丈定会刮目相看的。 第51章 黄昏时分,徐郴回到家,一家人开始吃晚饭。徐郴把阿迟打量了一通,「我闺女好像瘦了些。」阿迟眨着大眼睛,可怜巴巴的看着徐郴,也不说话。 陆芸也是心疼,「可不是么,我也觉着闺女瘦了。」徐述、徐逸争着给阿迟夹菜,「姐,多吃点。」徐逊半哄半命令,「阿迟听话,多吃半碗饭。」 「吃不下。」阿迟少气无力的,「整天坐着抄经,哪有胃口。」自在日子过惯了,猛的来个什么抄经,真受不了。 徐郴放下筷子,也不吃了,「我闺女吃不下饭,这怎么能成。」阿迟前阵子每每从西园回来,快活的想要飞起来一般;如今可倒好,气色不如从前,人好像也瘦了,这怎么能成。 徐述是个机灵鬼,「外祖母是很疼姐姐的,若知道姐姐为她抄经这般辛苦,不定怎么心疼呢。依我说,这抄经,不如哥哥和我,还有阿逸也一道抄,姐姐就不必这般劳累了。」 徐逸也是一点不偷懒,拍起小胸脯,「我写字可好看了,很秀气的!我抄的经,外祖母一准儿会喜欢!」就当练字了呗,反正天天要练字。 徐逊沉思片刻,「爹爹,娘亲,抄佛经是积功德的善事。这功德不能单给阿迟,也分给我和阿述、阿逸,方才公平。」 徐郴和陆芸相互看了一眼,同时点头,「好,便是这么说定了。」还是四个孩子一起抄吧,别把阿迟累出个好歹来。看看,阿迟下巴都尖了。 徐郴想的更深一层,届时经书送到安庆,知道是四个孩子一起抄的,也省的老太太依旧抱着那个念头不放,还肖想我家阿迟。 一下子去了四分之三的任务量?阿迟两眼亮晶晶,解放了!徐逸很殷勤的介绍菜肴,「姐,这是得月阁的桂花鸡,又嫩又香。」阿迟笑咪咪夹起一块鸡肉,有滋有味的吃起饭。 晚饭后徐郴和陆芸带着儿女们到花园里散了一回步,方才各自回房歇息。徐逊好笑的看看妹妹,这丫头吃多了,可不是要多走几步,消消食么。这调皮丫头,这些时日可是在家里闷坏了,大后日赶紧带她出门逛逛,散散心。 到了大后天,阿迟跟着陆芸上了马车,徐逊带着两个弟弟,去了武乡侯府。武乡侯府在镇淮桥,地段繁华,房舍富丽,景色宜人,是个吃喝玩乐的好地方。 座中都是常来常往的相熟人家,阿迟一一拜见了,得了不少夸赞。季太太也在座,比从前亲热许多,「这孩子生的实在是好,我爱的什么似的。」从手腕上退了只镯子,亲自给阿迟戴上。 阿迟拜见过夫人太太们,被武乡侯府十小姐卢楠接了过去,和一众少女厮见了,坐下说话。安冾、程希、程帛、冯婉、古小姐等人都是素日熟识的,倒无须过分客气。 卢楠是武乡侯夫人嫡出,卢家最小的姑娘,年纪和阿迟差不多,稚嫩美丽,清新可人,看样子平日十分娇养。不过娇养归娇养,礼节是很周到的,待客彬彬有礼。 卢九小姐卢梅坐在她身边,逊色多了。卢梅倒不是生的不美,而是太过浓妆艳抹,显着俗气。卢梅是妾侍所出,已经和吴守备的庶子定了亲,正可谓门当户对。 座中颇有几位容貌出色的姑娘,比如阿迟,比如卢楠,比如程帛。阿迟、卢楠这样的嫡女,卢梅自知身份比不了,倒也罢了,同为庶女的程帛风姿秀异,引人注目,令她不快。 卢梅很想开口讥讽程帛两句,不过她清清嗓子,才想要开口说话,对面站着的一名侍女眼光犀利的看过来,卢梅心中一凛,闭了嘴。这是武乡侯夫人的贴身侍女小苹,专门被派过来服侍这场宴会的,她可不会容许这宴会上有无礼言行。若是出了一点半点的差错,回头便乖乖关在房中,再也别想抛头露面了。 程帛并不理会卢九小姐挑剔的目光,客气询问安冾,「听说近日五表叔和叔母要来,是么?」她爹程御史和张并算是表兄弟,她自然称呼张并「五表叔」。 程希慢悠悠端起茶盏喝茶,嘴角挂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自己这庶妹算是学乖了,对着太太谦恭的很,百依百顺,总算是给放了出来,重见天日。 安冾清秀的小脸上平平静静,「五舅舅旧伤复发,要到南京寻求名医。那位名医行踪不定,极是难遇到的。我爹爹前几日亲自到乡下去,也没见着人。」 程希叹息道:「五表叔征战多年,平靖边塞,自己却是一身伤病。」冯婉有些着急,「要是找不着那位名医,可如何是好?白跑一趟么?」古小姐安慰道:「不会,一定能找到。」 卢楠甜甜笑着,「这有何难,南京地面上,有什么人是我们武乡侯府找不到的?我今晚便跟家父说,请他差人过去,定要把这位名医请到。」 卢梅也娇笑着凑趣,「是呢是呢,我十妹说的极是,家父若是出马,定能手到擒来。」找个大夫而已,这算什么事。 少女们斯斯文文说着话,都很有礼貌。安冾拉着阿迟同去更衣,路上安冾抱怨道:「问来问去的,好不讨厌。」这个也问五舅舅,那个也问五舅舅,好像很崇拜英雄。 第52章 阿迟摸摸鼻子。其实不能怪这帮小姑娘,张并本就是传奇人物,豪门弃子,自强不息,才二十出头就建功立业,功成封侯。成为朝廷重臣之后又迎娶孟家庶女为妻,生下两子一女。在朝中始终沉默低调,毫不张扬;在家中洁身自好,不二色,这样的男子,小姑娘们有好奇心,在所难免。 安冾忽然停下脚步,看着阿迟慢吞吞说道:「她们,分明是觊觎我二表哥。」阿迟微微一笑,「小姑娘们崇拜英雄罢了,冾儿,你多想了。」 安冾定定看了阿迟一会儿,拉着她继续往前走,没再说话。 武乡侯府的宴席,尽欢而散。 散席后陆芸带着阿迟告辞,武乡侯夫人、卢楠送至二门,看她们上了小轿。武乡侯府很大,内眷要在二门上轿子,坐到西边的角门,再换回自家的车轿。 两名粗壮婆子抬着一乘小轿,稳当的很。阿迟坐这样的轿子坐过很多回,倒也觉得晃晃悠悠很舒服。走到一条甬路上时,一名婆子突然叫了一声「哎哟,不好了」,轿子向一侧倾斜了。阿迟呆了呆,怎么着,交通事故?轿子这么原始的交通工具也能发生交通事故?应该不会太惨烈吧。 说时迟那时快,一条黑色的身影从空中飞过来,稳稳托住倾斜的轿子,阿迟恢复了平衡。一名婆子依旧抬着轿子,另一名已坐倒在地上。 坐倒在地上的婆子知道自己出了差错,吓的浑身发抖,「……我,我好像踩到一块冰。」谁这么缺德,谁这么缺德?夫人请的都是尊贵客人,幸亏这位少爷自天而降接住了,若不然,摔伤了贵客,自己哪里担当的起? 黑衣男子两手托住轿子,稳稳放到地面上,沉声问道:「有没有事?」阿迟在轿中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瞬间安心,清脆说道:「多谢援手,我没事,毫发无伤。」 陆芸的轿子在前面,听到后面的声响,忙吩咐婆子住了轿,「后面轿子怎么了?」婆子回头看看,陪笑回道:「停下了,一位身着黑衣的少爷站在轿子边,一名婆子倒在地上。」看来,是出事了。 陆芸心系爱女,急忙下了轿,快步走过来。看到轿子端端正正的,并没损伤,张劢又沉着镇静的站在轿子旁边,陆芸先有几分放心。 「伯母!」张劢恭敬行礼,「我和武乡侯世子走到院中,突然听到婆子的叫声,便飞身过来看看,正好托住倾斜的轿子,所幸令爱不曾受伤。」 这条甬路旁边是富丽的房舍,房舍另一侧是府中的大甬路,直接通大门的。武乡侯世子送张劢出来,走的是大甬路。凑巧了,张劢走到相隔的那条路时,婆子大叫出声,张劢飞身赶过来,竟没耽误事。 陆芸听到当时的情形,实在后怕。这抬轿子的婆子若是有一人摔倒,阿迟自然摔倒;这一摔倒,磕着碰着便难免了。许是磕着头,许是摔着手,又或是伤了脸……陆芸颤抖着手掀开轿帘,哽咽道:「阿迟!」阿迟忙送上甜美的笑脸,「娘,我好好的,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 陆芸上了轿,把阿迟从上到下打量一遍,摸了一遍,掉下泪来,「我可怜的孩子。」我闺女招谁惹谁了,受这惊吓?阿迟陪着笑脸,连连说道:「我没事,真的没事。娘,轿子倾斜那会儿我还害怕来着,不过,很快就被托住了,稳稳的。」 陆芸这才想起来,「全靠你张大哥相救。」抚慰女儿一会儿,命她乖乖坐在轿子里,自己下了轿,对张劢道谢。张劢恭恭身,「伯母,咱们是近邻,您千万莫见外。」 正说着话,管事婆子飞跑过来,「惊了徐大小姐,这婆子真是罪该万死!我定要回了夫人,重重惩治!」陆芸微微皱眉,「好好的,如何会摔倒?倒是查明了因由,是要紧的。」管事婆子连连答应,「太太教训的极是,极是。」 甬路尽头,武乡侯世子卢柯带着仆从匆匆忙忙过来了,「张兄,您有这功夫,小弟可不成。」张劢能飞身过来,他只能跑到甬路尽头,再从小路绕过来。 卢柯拜见了陆芸,「徐伯母。」听婆子战战兢兢说了前后经过,竖起眉毛喝道:「查!细细的查!不查个清清楚楚,看我饶的了你们!」管事婆子连连答应,冷汗直流。 卢柯满脸陪笑,对着陆芸说了无数道歉的话。陆芸此刻已稳住心神,微笑道:「世子客气,彼此世交,不必如此。」 卢柯又对着轿中的阿迟深施一礼,「徐家妹妹,实在对不住,让你受惊了。」阿迟声音清洌,「哪里,世子客气。」 卢柯怔了怔。这小声音,可真是动听呢。张劢拍拍他的肩,「卢兄,我送徐伯母、徐家妹妹回去,告辞了。」卢柯回过神来,「哪能呢,我亲自送徐伯母,方成个道理。」 张劢微笑道:「我和徐伯母是邻居,一墙之隔。」卢柯没法子,再三道谢,「今日蒙张兄援手,感谢不尽。」另派了稳妥婆子抬着轿子,送到角门。张劢不许他再送,逼着他回去了。 徐逊、徐述、徐逸三兄弟早已等在门外,接着母亲和妹妹,很是高兴。见张劢陪着出来的,徐逸雀跃道:「张大哥,我跟您骑马好不好?」张劢转头看看陆芸,见陆芸点了头,张开怀抱,抱了徐逸上马。 徐逊也抱着徐述上马,两马并行,一路欢声笑语,回到凤凰台。 第53章 凤凰台很热闹。西园,是平北侯张并和夫人到了;徐家,是安庆的舅太太到了。 两家门前都停着十几辆马车,声势浩大。西园门前的马车全是黑漆平顶,车厢上用古篆体雕刻着典雅的「张」字,乍一看上去朴实无华,实则宽大轩敞,乘坐起来颇为舒适。徐家门前的马车朱轮盖轮,富丽堂皇,精致讲究,显见得马车主人非富即贵。 张劢微微笑了笑,娘亲还是同从前一般讲究,出趟门兴师动众的,竟跟着十几辆马车。若是爹爹独自出行,两匹宝马换着骑便好,哪用得上这些。 徐逊抱着弟弟骑在马上,望着自家门前停着的马车,心中奇怪。舅母来了?居然没有提前写封书信,也没有遣仆役知会一声,这可透着怪异。照理说,舅母若来,爹娘定是知道的,应该大老远的打发人迎接才对。 虽是心中奇怪,面上自然不会流露出来,对坐在身前的徐述温和说道:「阿述,咱们到家了。」到下马石前,徐逊自己先下了马,回身把徐述抱下来。张劢却是抱着徐逸飞身下马,姿势洒脱优美,看的徐述十分羡慕。 徐逊和张劢拱手道别,分别护着自家女眷回了家。这十几辆马车停到门前,可想而知来了多少人,回家以后都有的忙碌。相互拜访、引见,都是安顿下来之后的事。 陆芸和阿迟下车换轿,回了内宅。回去后陆芸且不管什么舅太太、表少爷,先把阿迟拉到内室,拉着手细细打量,「闺女,没伤着吧?」阿迟笑嘻嘻,「真没有,才斜了那么一下,就被托住了。」在车上您已经问了很多遍了,唉,可怜天下父母心。 陆芸还是不放心,「如今不便声张,晚间悄悄请个大夫来,给你扶扶脉。」阿迟乖巧点头,「成啊,听您的。」今天也算历险了,不瞧瞧大夫,爹娘不会放心的。 说完悄悄话,母女二人出了内室。机灵的丫头昌化曲膝行礼,脆生生回道:「舅太太带着陆家大少爷,严家五少爷,陆家三小姐、四小姐,严家大小姐,二十位侍女,三十名护卫。陆少爷、严少爷并护卫们都请在外院安顿了,舅太太和三位表小姐,如今在千里阁。」陆琝在凤凰台单住一所庭院,名为千里阁。 陆芸凝神想了想,「把映霞馆收拾出来,请舅太太暂住。」。映霞馆房舍宽大,足够大嫂一行四人住的,便是再带上二十名侍女,也不拥挤。 昌化答应了,自去行事。陆芸安顿过一应琐事,梳洗更衣,重匀粉面,满面春风的带着阿迟去到小花厅,准备招待远道而来的娘家亲戚。 「妹妹,我这可想死我了!」一名相貌雍容大方、眉眼慈祥端正的中年贵妇出现在厅门口,含泪说道。陆芸忙起身迎了上去,「嫂嫂,多年不见,所幸您风采依旧!」 这中年贵妇自是陆芸的娘家嫂子陆大太太了。她身后跟着七八个俏丽的丫头,三位衣饰华贵、相貌端正的妙龄少女,分别是陆大太太的女儿陆珍、陆玲,和严家大小姐严芳华。 姑嫂二人执手诉着离别之情,良久方收了泪,分宾主坐下。陆芸口中问着,「二老可好?妹妹不孝,已是多年未曾回家。」陆大太太笑道:「二老身子都硬朗,精神头比咱们还强呢。」陆芸大觉安慰。 陆芸招手叫过阿迟,「快拜见大舅母。」阿迟恭敬应了,规规矩矩行礼,「大舅母安好。」举止如行云流水一般优美自然,礼仪大方周到,竟是一丝毛病也挑不出来。 陆大太太满面含笑,「好孩子,快起来。」亲手拉起阿迟,细细打量了,眼中掩饰不住的惊艳之色。这丫头生的实在好看,难怪琝儿会生了痴念。 陆大太太送了一只赤金镶珍珠手镯给阿迟,「好孩子,戴着玩罢。」这手镯是把黄金打成细细的金丝缠绕而成,样式精巧别致,颇为不俗。阿迟拜谢了,「谢舅母厚爱。」 陆珍、陆玲、严芳华也过来拜见了陆芸。陆芸先拉过陆珍、陆玲亲热了一番,「上回姑姑见你们的时候,你们都还小,如今可长成大姑娘了。」又拉着严芳华夸了一回,「不愧是大嫂的侄女,极是出挑。」每人送了一只镶珠嵌宝的蝴蝶金钗,灵动可爱。 陆大太太说起这次南京之行,颇有焦虑之色,「玮儿比琝儿还大着四五岁,功课却还不如弟弟,我未免着急。恰好侄儿英华要到南京求学,我便想着,玮儿到南京拜了大儒为师,许是功课会有起色,也说不定。」 陆玮是长子,性子忠厚,才能却平庸了一些,不如次子陆琝机敏。陆大太太忧心长子的前途,带他到南京投奔名师,也在情理之中。 陆芸笑道:「极是应该,阿玮如有名师指点,课业定会精进。」陆大太太叹息,「但愿如此。咱家在武定桥的宅子,我已命人去收拾,待收拾妥当了,玮儿、琝儿和英华侄儿一道住过去,离着学堂也近便。」 陆芸并没多留,「阿玮性子沉静,有他管束着,阿琝和令侄定也是安心学业的。」陆家在武定桥的老宅,一应家什俱全,方便的很。再说武定桥确实离国子监近多了,凤凰台地方虽幽静,却有些偏僻。 陆芸竟不挽留,陆大太太一边松了口气,一边又觉着若有所失:小姑竟不挽留么?好似对玮儿、琝儿没什么姑侄之情一般。 陆大太太看着阿迟微笑,「好孩子,听说你要抄本佛经给老太太?真是孝顺懂事的好孩子,老太太见着佛经,必是高兴的。」 提起抄佛经,阿迟笑意盈盈,「舅母,是我们兄妹四人一道,要抄本佛经送给外祖母。大哥,我,还有阿述、阿逸,每晚都会洗手焚香,恭恭敬敬为外祖母抄录一段佛经。」 第54章 陆大太太心里更不是滋味了。怎么着?阿迟竟然根本没想着讨好外祖母,拉着哥哥、弟弟一起抄经。难不成,阿迟她年纪尚小,不通世事? 陆琝要到国子监读书,老太太命他借居徐府之时,陆大太太自是明了老太太的居心,先是连连冷笑,继而不屑想着,「男女结亲,只有男家求着女家的,我横竖不开口求亲,看你们能怎样。」阿迟动了心,小姑子动了心,那有什么用?我这当娘的不吐口,亲事便成不了。 若是少男少女间不小心出了点子什么,那更是对不起了,不知羞耻、不知名节为何物的女孩儿,我们陆家不要!上赶子贴过来么,好不要脸。 陆大太太本是安安生生留在安庆,等着小姑子夫妇遣媒上门时,气定神闲的驳斥一回。谁知左等右等,凤凰台音信渐疏,一点献殷勤的动静也没有。 严芳华已是十六岁,等不起;陆玮功课平平,眼见得科举无望;严英华在家里吵着嫌老师不好,耽误了他;陆珍、陆玲时时惦记,「南京很繁华,真想去开开眼界。」几件事凑在一起,陆大太太决定亲赴南京。 本以为自己一来,小姑子会带着儿女隆重迎接,一盆火似的赶着,阿迟更会含羞带怯,一幅小儿女情态。谁知小姑子亲热归亲热,却也仅仅是亲热而已,阿迟落落大方的,星眸坦荡,毫不拘泥。 陆琝是自己最看重的次子,老太太最宝贝的孙子,陆家这一辈人最卓异不凡的少年郎,多少名门闺秀见过他一面便会念念不忘,怎么会这样?陆大太太想不通。 阿迟跟陆珍、陆玲、严芳华坐在一处,和气的介绍南京景色,「金陵第一名湖莫愁湖,南朝第一寺鸡鸣寺,燕子矶,阅江楼,清凉山,夫子庙,栖霞山,都值得一看。」 陆玲只有十岁,一脸稚气,「阿迟表姐,这些地方你都去过么?」阿迟点头,「家父家母带着我和哥哥、弟弟们去过,风景极美。」 陆玲羡慕的不行,「阿迟表姐你真是见多识广。」她才九岁,已是被关在家里学女工、读书,磨性子,外出游玩对于她来说是很奢侈的事。 陆珍跟阿迟差不多的年纪,眼中也有艳羡之意,「姑丈姑母待阿迟表姐真好。」带哥哥弟弟的时候,也没忘了她,可真不坏。 严芳华矜持的笑着,「琝表哥借居贵府,多蒙阿迟表妹照看,我们是很感激的。」这位阿迟姑娘确实貌美动人,那又有什么用呢,琝表哥只是暂时借居罢了。 阿迟失笑,「严姐姐这话欠斟酌,表哥借居我家,家父可以照看举业,家母可以照看日常起居,家兄可以做伴陪同,便是我家小弟,也可以和表哥切磋功课,只有我,却能照看表哥什么呢?我和表哥不过偶一见面,点头问好而已,这般小事,当不得严姐姐郑重相谢。」 严芳华涨红了脸,说不出话。陆玲天真说道:「是呢,阿迟表姐又不管家,照看不到哥哥什么的。哥哥的日常起居,都是姑姑照管,可精细了。」 陆大太太慈祥笑着,冲几位小姑娘看过来,「芳儿名芳华,阿迟名素华,两人的名字听起来倒像姐妹。瞧瞧,两人坐在一处,竟也有几分相像。」 阿迟笑盈盈站起来,「回舅母的话,爹娘兄长都唤我阿迟,老亲旧戚人家,闺中好友,也唤我阿迟。我竟是觉着,小名带‘阿’的姑娘家,跟我才像姐妹。」 陆芸哧的一声笑了,嗔怪指着阿迟,「听听这孩子话!小名带‘阿’的姑娘家,光南京城便有成百上千呢,你便有这许多姐妹不成?」 众人都笑起来。正说笑间,徐郴下衙回家,先在外院和陆玮、严英华等人相见了,说了会儿话,带他们来到内宅,拜见陆芸。 阿迟起身要回避。陆大太太嗔道:「这孩子!又不是外人,你表哥,你严家表哥,有什么见不得的?」阿迟笑着福了福,做害羞状,走了。 陆玮、严英华拜见过陆芸,便各自回房,梳洗更衣,稍事歇息,以备晚上的接风宴席。陆大太太等女眷更别提了,那是一定要沐浴更衣,好好打扮一番的。 陆芸还没来的及跟徐郴说两句话,西园便送来许多土产,「我家侯爷和夫人一路走来,随手买的,送给少爷、小姐玩耍。」有小火炉,小风车,憨态可掬的瓷器娃娃等,另有各地着名小吃、京城小吃。都不贵重,却显着亲近。 徐家则是送了各色精致小菜,数瓶香洌的果子酒,还有新鲜的鹿肉粥、羊肉粥、虾粥等,更是家常。张憇专程使人过来道谢,「粥极鲜美,老爷子赞不绝口。」 紧接着,武乡侯府送来不少珍贵补品、药品,来送礼的管事嬷嬷极为殷勤,「给大小姐陪不是。今日之事,必定会给大小姐一个交待。」陆芸并不多说什么,只客气的微笑着,把人送走了。 徐郴这才知道阿迟遇险,皱眉道:「请大夫看了没有?」阿迟轻盈的转了一个圈,「您看看,我真没事。」陆芸忙道:「不想惊动了人,原想着晚上悄悄请了大夫来,给阿迟扶脉。」 徐郴摇头,「不必等,这会子便请去。」命人请了相熟的大夫。这大夫姓吴,医术很好,却有些脾气,细细给阿迟诊过脉,沉下脸,「徐侍郎,您消遣我还是怎么着?令爱好好的,看的什么病?」背起药箱走了。 第55章 徐郴板了半天脸,这才会笑了,阿迟也笑,「我都说了,好好的,任事没有,您偏不信,这下子可好,把吴大夫得罪了。」医德高尚医术高超的大夫多难得呀,硬是把人气走了。 「得罪不了。」徐郴微笑,「爹爹跟他相交多年,这点子小事,他不会真恼。」他就这脾气,跟谁都横,跟谁都不会假以辞色。 徐郴亲笔写下谢函,命人送到西园。这回多亏了张劢,不然阿迟难免受伤。想到粉团儿一般的女儿差点摔倒,差点受伤,徐郴又是心痛,又是后怕。 晚上少不了设下酒宴,为舅太太一行人接风。大理石屏风竖在当中,男人在屏外饮酒、高谈阔论,女眷在屏内轻言细语,斯文说笑。宾主尽欢,直到人定时分方才散了,各自回房。 陆芸亲自送陆大太太等人回了映霞馆,「嫂嫂,您当做自己家一般,千万莫客气,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告诉我。」陆大太太笑着答应了。 陆芸安顿好嫂嫂、侄女,回了房。徐郴倚在罗汉榻上,若有所思,见她进来,拉她并排坐下,「娘子,今日之事,是意外呢,还是有人算计咱们阿迟?」 陆芸慢慢回想了一遍,摇头叹息,「伯启,真的不好说。若看那婆子的形状,胆小怕事,不像敢算计阿迟的。可若说是意外呢,也太牵强了些。阿迟身轻如燕,两个粗壮婆子抬着竟会摔倒,实在出人意表。」 两人思来想去,不得要领。「今儿可多亏了仲凯。」陆芸只有一点是确定的,「幸亏仲凯自天而降,托住轿子,保全咱们阿迟。」 「若是没有仲凯援手,后果不堪设想。」徐郴也有同感,很是庆幸,「明日咱们便去拜访西园,当面致谢。」 此时此刻,徐郴和陆芸对西园真是充满感激。西园呢,此时此刻,也正在讨论他们的宝贝女儿阿迟,和阿迟今天的遭遇。 「这么说,儿子你今天英雄救美了啊。」活泼俏皮的女子声音,「被救的小美人,一定是芳心暗许,爱上你了。」 「夫人,儿子脸红了。」浑厚深沉的男子声音,「咱们莫再调侃,儿子会害羞的。」 张劢笑着站起身,「天色不早,爹,娘,你们远道而来,早些歇息。」不陪你们了,没你们这样的,调戏自己儿子。 师公须发皆白的脑袋倒垂在窗外,笑咪咪说道:「看看你俩,把阿劢说跑了吧?」话音才落,被出了屋的张劢竖着抱起来,疾奔而去。 「师公还是这般顽皮。」女子开心笑着。 「儿子功夫越发俊了。」男子深感欣慰。 窗户中映出屋中相偎相依的一对人影。男子身材高大,面容沉静,女子修长窈窕,眉目温柔,夜色静谧,两人依偎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和谐美好。 张劢一口气把师公抱回房,塞到床上,「师公乖,睡觉。」师公笑咪咪看着他,诱惑道:「阿劢啊,师公点了你的穴,用麻袋装了,扛到女娃娃房里好不好?」 张劢低头替他盖被子,「不好。师公,爹爹在呢,若是被爹爹捉住,我躲不过一场好打,您也会被数落一通。」 师公有些下气,「该早点想出这主意的,你爹爹来了,可不是就不行了么。臭小子道貌岸然的,连师父也要管。」小时候是师父管徒弟,老了老了,成了徒弟管师父。 张劢安慰道:「爹爹最疼您了,快睡吧。」替师公盖好被子,坐在床边陪他说了会儿话,见师公有了睡意,方悄悄离去。 夜凉如水,张劢在院中站了许久,忽然飞身跃起,去了梅林。默默站在一枝孤削如笔的树枝上,向邻舍望去。房舍中的灯都已熄了,只有幽暗的路灯还亮着,夜色中颇显凄清。她在做什么,睡了么,会梦到谁。 第二天,陆大太太早早便起床梳洗了,用过早食,吩咐侍女,「武定桥的房舍可收拾妥当了?命人去瞧瞧。」一直有仆役住着,打扫布置起来,应该不会太费事才对。 陆琝过来请安,软语央求,「姑母管家甚严,内言不出,外言不入,住在姑母家,有何不妥?」陆大太太眼光不善,「武定桥是咱们陆家自家宅院,房舍甚是整齐,离学堂又近,你住在武定桥,有何不妥?」 陆琝怔了怔,轻声说道:「住在姑母家,等闲也是见不着她的。可我知道她在这儿,心中便觉喜乐。离她近一步,我便多一分欢欣。」 第56章 陆大太太腾的一下子站起来,厉声道:「不拘武定桥的宅子收拾妥当与否,今儿个便搬走!便是有什么不周到之处,也顾不得了!」 陆琝垂首无言。陆大太太发过脾气,冷冷问道:「难不成你和那丫头做出什么事来了?」若没有,琝儿怎会这么幅痴情模样。 陆琝浅浅笑了笑,「见都见不到,能做出什么事?您可真是看的起我。」陆大太太疑惑的看看他,真没有?那你这一段痴情又是从何而来呢,不清不楚的。 存了这段疑惑,陆大太太带着女儿、侄女去到上房之时,不动声色打量着阿迟。这丫头看上去神色镇静,四方八稳,根本不像情窦初开的怀春少女,好,真是沉的住气。 陆大太太笑道:「武定桥的老宅已是收拾妥当了,请教了位风水大师,说今儿个是难得的黄道吉日,竟是今日搬家最好。」 陆芸也笑,「如此,我使人帮着嫂嫂、侄儿侄女们收拾行李。」她既执意要走,何必强留,殊无意趣。 侍女来禀报,「老爷送了拜贴到西园,请太太准备准备,过会子便到西园拜访。」陆芸颔首,要拜访西园,这是紧要事。 陆大太太成心跟小姑子生分,「依着我说,竟是使唤咱家的仆役、侍女便好,人手足够了。」陆芸见状,毫不坚持,笑道:「便依嫂嫂。」 正说着话,侍女又来禀报,「西园送来拜贴,平北侯爷、侯夫人、魏国公、安老爷、安太太、安小姐来拜。」陆芸素知西园客气,忙吩咐侍女安置座榻,静待来客。 陆芸客气询问,「嫂嫂,您是回去收拾行李,还是和我一道见见邻居?」黄道吉日要搬家,也不知道是上午晌就要搬,还是能勉强等到下午晌。 陆玲牵牵母亲的衣襟,眼中有哀求之色。平北侯呢,赫赫有名的大元帅,往常只是闻名,今儿能见着真人!陆珍也眼巴巴看着自己亲娘,心中企求她开恩留下。 陆大太太微笑,「我带着珍儿、玲儿、芳儿收拾行李去,邻居么,先不见了。」说走就走,多留一刻也不愿意。 陆玲倚小卖小,走到阿迟面前殷勤说着话,却不肯跟着陆大太太走,「我回去也是给您添乱,还不如跟阿迟表姐一处玩玩。」陆大太太自是不乐意,淡淡一眼暼过来,「玲儿,你真是越大越不听话了。」 正在这时,侍女轻盈走进来,笑着禀报,「客人到了。」庭院中,徐郴、徐逊父子在两旁相陪,一众客人缓步而来。 走在中间的是位身材异常高大的中年男子,四五十岁的年纪,玄色长衫玄色腰带,浓眉大眼,英武中透着刚毅,顾盼之间,颇有威势。 他身畔是位如春光般明媚的女子,浅浅的湖蓝锦缎袄子,素色云绫长裙,清新淡雅。她肌肤白皙如玉,冬日阳光下,皮肤好像是半透明的一般,美的令人心悸。 好像是谁说了句笑话,她嫣然一笑,眼波流转,面目生辉。众人一时间都有些失神,这便是威震天下的平北侯张并和他容颜绝世的娇妻吧,世上竟有这样的美女,今日算是见着了。 严芳华拉拉陆珍,指指身后的大理石屏风,意思是「咱们该回避过去」。陆珍轻轻叹了口气,回避便回避好了,这位平北侯爷是统领过千军万马的大元帅,不怒自威,这么远远的看着自己已是透不过气,若是到了近前,不知会不会晕倒?还是别丢人了,遗憾归遗憾,回避吧。 陆玲入神看着屋外,满脸崇拜,两只漆黑灵动的眼睛熠熠生辉,看样子是拉也拉不走的。严芳华和陆珍只好不管她,悄悄走到屏风后,拣了张绣凳坐下。 阿迟没动。陆大太太不满的看了她一眼,昨儿个玮儿、英儿还离的远远的,她已是走的不见人影;如今平北侯、魏国公都快进屋了,她还原地不动。怎么着,平民百姓的男子不能见,公侯王孙便能见了?真没看出来,这丫头小小年纪,如此势利。 本来陆大太太也是要避到屏风后,然后从后门出去,回映霞馆帅领侍女们收拾衣物、打点行装的,见阿迟不动,陆大太太生了看热闹的心,也留了下来。 陆芸、阿迟下地相迎,徐郴、徐逊陪着客人进到厅中,行礼厮见。徐郴夫妇斯文有礼,张并夫妇客气周到,言行举止间颇有相似之处;至于安家么,安公子淡然,十三妹热忱,夫妻间形成鲜明对比。 寒暄过后,分宾主落了座。这种场合张劢、阿迟、安冾、徐逊、陆玲是没座位的,分别侍立在自己父母身边。安冾年纪还小,身量尚未长开,和陆玲这小姑娘一样不起眼。阿迟已是十四五的年纪,身姿如春天才抽出的柳条般柔软细嫩,面容如秋夜碧空中才升起的月亮般清丽明彻,风姿秀异,精致绝伦。 张劢本来个子就高,这会儿又身姿笔挺的站着,更是引人注目。他站在张并、悠然身边,很容易看出他身材、气质肖父,面容、肤色肖母,既高大,又俊美,占尽天时地利。 阿迟第一回见张并、悠然,自然要郑重拜见。阿迟行礼如仪,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优美自然,就连陆大太太这样对她存着挑剔之心的人,也不禁心中感概:生的好,礼节也好,一点儿毛病也挑不出来。 第57章 悠然招手命阿迟近前,拉着她的小手柔声问了几句话,笑盈盈看向陆芸,「徐太太,贵府竟藏着位小仙女,是从天庭偷出来的么?这般好看的小闺女,可真是爱死人了。」 做父母的听见别人夸自己的子女,哪有不高兴的?徐郴微笑,陆芸嫣然,「夫人快别这么夸她,她呀,最不禁夸,真会飘飘然的。」 阿迟如凝脂般的肌肤泛上一层霞色,悠然笑咪咪想着,「劢劢你眼光不坏,这小姑娘真是肤如新荔,小脸蛋比剥了壳的鸡蛋还滑嫩,让人恨不得咬上一口。」 悠然从手上取下一只通体晶莹、温润碧透的玉镯做见面礼,「小仙女,这玉镯很配你。」玉镯中有一根若隐若现的血丝,是极品血丝玉,孝武皇帝所赐。 阿迟悄悄看向陆芸,见她轻轻点了头,方道谢收下。这镯子看上去便不同凡品,一定价值不匪,收这样的重礼,还是先请示了,比较妥当。 悠然很希罕阿迟,拉着不放手,张憇凑趣道:「喜欢成这样,不如你认做干女儿?」悠然笑的眼睛弯弯,「那我做梦都会笑醒的。」 陆芸喜道:「那可是小女的福气了。」张憇拍手笑道:「好极!你们本是邻居,如此更显亲密了。」兴兴头头的命侍女,「快拿拜毡来。」 张并默默看一眼妻子,再看一眼儿子,阿悠你没见儿子脸都白了,这么戏弄儿子好么?张劢上前一步,恭敬说道:「娘亲,此事不妥。」 悠然笑吟吟问道:「如何不妥?」眼中满是调皮之色。张劢正要开口,一直站着不动的阿迟微笑道:「夫人爱护,我很感谢。不过要我称呼您义母,那委实是叫不出口的,您看上去不过盈盈十八,顶多是我姐姐呀。」 这马屁拍的,悠然大乐,「那不认了,不认了。」张憇仔细瞅瞅悠然,「你确实很显嫩。」悠然谦虚,「哪里哪里,岁月是怎样划过了我的肌肤,只有我自己最清楚。」 张并微微一笑,儿子都这般大了,阿悠还是孩子心性,真拿她没办法。不经意间看过去,徐家小姑娘亭亭玉立,娇嫩可人,张并眼中闪过一抹温柔之色,这孩子容貌鲜活,妙语如珠,跟阿悠当年颇有几分相像呢。 陆芸看着宝贝闺女,眼中满是笑意,看看我家阿迟多会说话!徐郴更别提了,做爹的看自己亲闺女,怎么看怎么顺眼。 严芳华、陆珍在屏风后坐着,心中颇为后悔。阿迟得了这么多夸赞呢,要是自己也在,岂不是更为热闹?可惜,没人开口引荐,出不的这屏风。 陆玲在厅中站着,阿迟拜见过后,她也上前拜见了张并夫妇、安骥夫妇,小姑娘兴奋的身子微微发抖,悠然拉过她的小手拍拍,以示安抚,「徐太太,令侄女清俊的很,惹人疼惜。」从腕上取下一只水头极好的玉镯相送。 张憇有样学样,也对着陆芸夸奖,「徐太太,令侄女跟您颇有几分相似呢,相貌很是可人。俗话说‘侄女赛家姑’,竟是不错的。」也从手腕上退了一只赤金镯子相送。 陆大太太心里这个气,就甭提了。我明明坐在这儿呢,你俩对着陆芸夸「令侄女」!会不会说话,会不会做人,会不会处世? 接下来陆大太太更生气了。徐郴、陆芸提及武乡侯府之事,满怀感激,命阿迟当面拜谢张劢。阿迟规规矩矩行了礼,张劢客客气气还了全礼;阿迟小脸粉晕,张劢俊面微红,都有害羞之色。 这丫头素日四平八稳的,原来也有这般脸红心跳之时!陆大太太看在眼里,未免替自己宝贝儿子不值。琝儿,可怜你一腔痴情,付诸流水。你一番真情真意,这丫头根本不珍惜。 这丫头真势利。陆大太太不屑看向阿迟,你不就是看上张家这孩子贵为公侯,便动了心,起了意么,眼皮子也太浅了。眼下我琝儿虽只有秀才功名,可往后呢?科举得意,入阁拜相,也未为可知。 陆大太太陡然生出「此邦之人,不可与处」之念,便笑着站起身,「请恕我竟是要失陪了。」陆芸、悠然、张憇都不爱强人所难,客客气气把她送走了。陆玲不情不愿的跟在陆大太太身边,临走还恋恋不舍的偷偷回头看了两眼,那便是驱逐鞑靼人的平北侯了,面色很平静,可是让人只敢远远看着,不敢靠近。 徐郴和张并、安骥谈论南京风光,陆芸和悠然、张憇说着家务儿女,也许是真的投机,也许是应酬敷衍功夫到家,总之极是和悦,如沐春风。 张劢跟徐逊提起,「想借本古琴谱,一直苦觅不遇。」这是可遇不可求之物,有银子也没处买。徐逊概然,「怎不早说?寒舍恰好有一本,便在藏书阁中。」 提起藏书阁,安冾想起来,「我想再看看徐姐姐是如何布置的,好比葫芦画瓢。」其实新荔园已经初具规模了,可尚需完善之处,却还不少。 一位客人想借琴谱,一位客人想观看藏书阁,徐逊这做主人的哪有不答应的,自然禀过长辈,殷勤陪着过去。安冾拉着阿迟,「姐姐您再教教我。」阿迟自是一道去了。 眼见得安冾、阿迟先出了厅堂,接着张劢、徐逊也出了厅堂,张并暗暗摇头。儿子,你怎么能在徐家动念头,这地方可挑的不对。儿子,怎么娶小媳妇儿,你还真是要跟爹爹好生学学。 第58章 到了藏书阁,张劢闲闲站着,「徐兄,我不进去了,在这里等着您。」张劢是帮过徐逊大忙的人,徐逊对他尊敬的很,笑着答应了,亲自到阁中寻找琴谱。 安冾清秀的小脸上并没什么表情,轻飘飘丢下一句,「徐姐姐,我自己四处逛逛,您不必陪着我。」也不等阿迟答话,神色淡定的走了。 幽静的厅堂中,只剩下张劢、阿迟两个人。张劢轻轻笑了笑,拣了张椅子坐下,「省的你嫌我高。」坐着,可不就好多了么。 阿迟也在他对面坐下,仔细打量他,「从前,我觉着老爷爷的心思真没白费。」怕你练外家功夫影响形象,特特的教你内家功夫,煞费苦心。 张劢紧张的直起上身,「从前?那如今呢?」难不成是我忽然变丑了,还是她见着了更有风度的男子?不应该啊,这不合理,不可能,不对劲。 阿迟眼中尽是顽皮之色,脸上偏要装着一本正经,「如今么,我见着令堂,觉着你真不会长,不及她一半好看。」有那么美丽的母亲,你应该更俊秀才对! 张劢提起的心又放回到肚子里,微笑道:「娘亲是女子之美,我是男子之美,不能相提并论。」傻丫头,在男人里头,我是很好看的,知不知道? 阿迟伸出雪白细腻的手腕,「这只玉镯看上去很与众不同,跟令堂一样,明艳不可方物。」令堂送的见面礼好像有点,呃,贵重了。 她的手腕光洁似玉,欺霜赛雪,张劢一眼看过去,有些失神。她这么白,这么纤细,这么柔美,让人真想……不对不对,她是冰清玉洁的姑娘家,自己怎能这么想?张劢轻轻咳了一声,正襟危坐。 「这是家父家母成亲之时,祖父所赐。」张劢柔声说道:「原是宫中之物,孝武皇帝九年,灭夏国时得的,夏国的镇国四宝之一。」 你爹你娘成亲之时,你爷爷送的?阿迟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腕,不解问道:「宫中之物,怎么会流落出来的啊。」一个王朝覆灭了,宝物落入另一王朝皇宫,辗转到了我手中,真曲折。 「文皇帝赐给我祖父的。」张劢不经意说道。他打小长在富贵丛中,张并战功赫赫,在朝中又低调沉稳,从不揽权,深得皇帝信任,御赐之物,张劢从小见的多了。 阿迟大费踌躇,「这个,太贵重了……」退回去?好像也不大合乎礼节,收都已经收了。要不,回送一份重礼?可是该送什么才合适呢。 「再怎么贵重的物件儿,也不过是个物件儿。能配的上你,是它的荣幸。」张劢温柔看过来,「魏国公府历代先祖积攒下来,颇有些奇珍异宝,回头都交给你收着。」 这是……这是要做什么?阿迟轻轻啐了一口,「我才不替你收着。」张劢浅浅笑着,「不是替我收着,是要交给你。我家一向如此,爹爹什么都是交给娘亲的。」 这算是示爱么,阿迟心头又是甜蜜又是迷惘,站起身道:「也不知冾儿有没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想问我。」逃跑似的,顺着安冾方才离去的厅室轻盈走了过去。 张劢正要起身相追,徐逊步履轻快的走出来,「兄台,找着了。有目录,找书很便捷,不花什么功夫。」张劢客气的拱手,「有劳,多谢。」徐逊笑道:「哪里哪里,倒是累兄台您独自等着,没人相陪,委实过意不去。」 两人说了没几句话,安冾挽着阿迟徐徐走了出来,清秀的小脸上很是淡然,「徐姐姐陪我四处看了看,我心里已是有谱。」转过头看看拿着琴谱的徐逊,内行说道:「二表哥是要借走看么?那是要填借书单的。」 徐逊回过神来,忙道:「已是填过了。」安冾老气横秋的冲张劢说着,「二表哥,这是孤本呢,很珍贵的,你可一定要爱惜,知不知道?」 张劢像模像样的答应着,「知道了,阁主。」转头对徐逊笑道:「小孩偏喜欢扮大人,拿她没法子。」徐逊也笑,「一样的,小姑娘家爱玩闹,舍妹也是如此。」 四人同行,回到厅中。这天西园的客人在徐府盘桓许久,中午饮宴过后方才离去。陆大太太忙忙碌碌的收拾着行装,心中恼火之至。小姑子也太不向着娘家人了,嫂嫂在这里忙,她有心情宴客! 徐郴、陆芸夫妇才送走西园的客人,紧接着陆大太太便要带着儿女、侄子侄女告辞。徐郴温和有礼说道:「既是黄道吉日,自是不能耽误了,愚夫妇不便强留。逊儿,服侍你舅母一道去武定桥,有什么跑腿的事,替你舅母效劳。」徐逊恭敬答应了,陪着陆大太太一行人去了武定桥陆家老宅。 因是仓促而来,家什、日用之物颇有不齐备之处,陆大太太不说,徐逊也不便深问。粗粗安顿好了,陆大太太笑道:「逊哥儿快回罢,回去跟妹妹、妹婿说,这里一切都好,让他们不必惦记。」徐逊陪笑,「舅母若有差遣,使人到凤凰台送信,甥儿随叫随到。」陆大太太微笑答应,徐逊跟舅母、表兄、表弟、表妹一一作别,回了凤凰台。 徐家,徐述、徐逸放学回来,听说今天平北侯来过,连连顿足,「天朝的英雄,今日竟无缘得见!」他俩正仰天长叹,西园差了亲兵过来,「二公子说,若两位小少爷没什么要紧事,请过去玩玩。」 徐述、徐逸大喜,「没什么要紧事,没什么要紧事。」话出口后才知道不对,眼巴巴看向爹娘。按礼说,他们该规规矩矩站在一边,等着徐郴发话才对。 第59章 徐郴哪里舍的让幼子失望,自是答允了。徐述、徐逸高高兴兴的背在亲兵背上,去了西园。一路走着,徐逸问了无数的话,「平北侯爷很威风,武功很高强,还很会用兵打仗,对不对?」亲兵好脾气的笑着,「立码能亲眼见着了。」 到了西园,不是张劢接待他俩的,而是张并和悠然。徐述、徐逸激动的小身子都有点发抖,「拜见张侯爷,拜见张夫人。」悠然把他俩拉到身边,笑咪咪夸着,「俊秀懂事,真是好孩子。」张并知道自己吓人,只坐在太师椅上微笑道:「近邻,不必见外,称呼我世伯便好。」徐述、徐逸乖巧的很,马上改口「世伯,伯母」。 张并从自己腰带上解下两只玉佩,声音很温和,「辟邪之物,正宜少儿。」徐述、徐逸兴奋的接过来,「世伯您戴过的啊。」这可有的吹了,平北侯戴过的辟邪玉佩,送了给我! 张并、悠然在厅中接待小客人,张劢被安冾拉到侧间,仔仔细细算着账,「二表哥,这阵子我拢共邀请过徐姐姐十回,至少有八回是我被引开,徐姐姐独处。二表哥,您说巧不巧啊。」 张劢尚自镇静,「是有些巧。」安冾仰起小脸瞅着他,慢吞吞说道:「您说说看,若是回到京城,我讲给阿橦表姐听,她会不会喜欢?阿橦表姐跟五舅母一样,最爱听趣闻。」 张劢嘴角抽了抽。阿橦若知道了,准会不遗余力的笑话自己,日后还会笑话阿迟,那还得了。「冾儿乖。」张劢微笑哄劝,「这是南京之事,咱们不告诉阿橦,好不好?」 安冾毫不含糊,干干脆脆,「岂止阿橦表姐,连五舅母和我娘,都可以不告诉。」张劢笑道:「冾儿真乖,二表哥有奖励。冾儿说说,想要什么?」这小丫头憋着坏呢,也不知意欲何为。 安冾绕着张劢,慢慢转了几个圈,细细审视过,「二表哥,班指、玉佩、荷包,全都取下来吧,归我了。您身上还有什么值钱物件儿,也一概孝纳。」 张劢摇头笑笑,果真把手上的班指、腰间的玉佩、荷包,全都取下,交到安冾手中。安冾老实不客气的揣了起来,扬扬秀气的眉毛,「二表哥,您还要答应往后帮我做一件事,不得推脱。」 张劢好笑的拍拍她,「知道了,阁主。」安冾揣着战利品,神色淡然的盘算着,「我是叫新荔阁阁主呢,还是叫泌园阁阁主?嗯,新荔这名字好,我便叫新荔阁阁主。」 张劢故意板起脸,「冾儿!」安冾也板着脸,「收人钱财,与人消灾,这道理我懂。二表哥您就放心罢,我一定为您守口如瓶,防意如城。」认真说完,飘然而去。 这鬼机灵的小丫头,真够坏的。张劢看着小表妹清秀的身影,笑着摇头。二表哥可是贿赂过你了,小丫头,不许失信,不许跟哥哥捣乱。 信步走回上房,徐述、徐逸一人一个小板凳,一边一个坐在张并脚边,支着小脸听张并讲故事,听的津津有味,小脸放光。 悠然在旁笑咪咪看着。见张劢进来,低声笑道:「你爹爹这讲故事的本领,还是因着你们兄妹三人才练出来的。自从你们一个一个长大,他这本事可是许久未曾施展。」 「竟也不曾生疏。」张劢在悠然身边坐下,含笑看着专注讲故事的父亲。父亲不善言辞,寡言少语,极少见他有这般好兴致的时候。 徐述、徐逸坐在一位英雄人物脚下听了半天故事,心满意足的被送了回去。这天他俩没看大雕,没看打架,不过却是最开心的,快活的像只小鸟。 晚上,张劢被张并叫到书房,单独训话。「不拘是西园,还是徐家,你地方挑的不对。」张并缓缓说道:「已被冾儿看出来了吧?你姑丈许是也觉察了。儿子,这样可不好。」 「若你做的妥当,应是除了你知、她知、天知、地知,再无人知。」张并神色平平无波,「即便往后定了亲、娶了亲,也应除了爹娘、师公,再也没人知道。」 世俗如此,定亲成亲,凭的父母之命,而不是你和她情投意合。既有这样的世俗,为了女孩儿的名声着想,便不能让外人察觉到了,一切要隐秘进行。 张劢低头认错,「是,爹爹,孩儿考虑不周。」说完又牵牵张并的衣襟,「爹爹,您教教我,从前您没有教过我这个。」 「这也用人教么?」张并刚毅的面庞上有一抹温柔之色,「你若对她朝思暮想,自然想方设法要见她,令她欢喜,讨她欢心,更会三书六礼聘她为妻、娶她过门。」 张劢笑道:「爹爹您真了不起,建功立业,娶妻成家,全靠自己。我可就不成了,旁的不说,娶妻成家要靠您和娘亲做主。」 张并微笑道:「儿子,爹娘明日便去拜访你季家舅父舅母,央他们为你提亲。」这亲事愈早定下愈好。要提亲,最佳人选自然是季焘夫妇。 张并一向雷厉风行,第二天就早早的命人到季府送上拜贴,日禺时分便陪着妻子到了北新街的季宅门前。季侍郎总理粮储,这几日公务繁忙,直接歇在衙门里,季太太满面春风迎了出来,「阿悠,多年未见,你还是这般年轻貌美。」 悠然亲热叫着「嫂嫂」,「我临出京前,大嫂还跟我念叼着,说甚是想念您。」悠然娘家大嫂季筠,是季太太的夫家堂妹,姑嫂之间一直和和睦睦的,亲热的很。 第60章 寒暄厮见毕,分宾主坐了,闲闲叙话。季家男子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都不在家,只把季瑶叫出来拜见了。悠然拉着季瑶夸了半天,从发髻上拨下一只辉煌耀眼的金步摇做见面礼。季瑶拜谢过,含羞告辞。眼前这两位是徐家请的媒人,她自然是知道的,不便久留。 季太太问候道:「令尊令堂,身子都还康健?两位老人家心事全无,含饴弄孙,想来定是惬意的很。」她所说的令尊令堂,指的是悠然父亲孟赉,和悠然嫡母钟氏。 悠然笑道:「家父致仕已十余年,每日葛巾野服,逍遥自在。哄哄孙子孙女,抱抱曾孙,闲来训训儿子、闺女、女婿,威风八面,精神一日好似一日。」 季太太自是知道孟家详情的,会心一笑,「那敢情好,老人家身子康健,心绪愉悦,比什么不强。」孟爹日子舒心,不只儿子、儿媳孝顺,闺女、女婿也不敢违拗,这么着,自然是延年益寿的。 说起张并、悠然的南京之行,季太太关切问着,「名医可曾寻访到?」张并专程告了假到南京求医的,寻找那位名医,自是第一要务。 「尚未。」张并客气答道:「那位名医形踪不定,还要细细寻访。」悠然心疼的看了丈夫一眼,「他呀,征战多年,一身伤病,旧伤复发之时,疼痛难忍。」 季太太少不了感概一番,「边境绥清,朝廷幸甚,百姓幸甚,将帅却是伤痕累累。」悠然笑道:「旧伤虽重,要不了命的。这不,他还打算着给令爱做媒人呢。嫂嫂,他做媒人,可是生平头一回,若有礼数不周到的地方,您别见怪。」 季太太啧啧,「英雄盖世的平北侯和倾国倾城的侯夫人做媒,我们受宠若惊呢,还敢挑剔?」悠然笑嘻嘻道:「嫂嫂,这个媒可不是白做的,若我们有事求您,您不许推托。」季太太粲然,「成啊,不推托。」 日中时分,季侍郎闻讯赶了回来,陪张并饮宴。季太太嗔怪道:「怎不早回?妹夫一个人枯坐了大半天,好没意思。」季侍郎笑道:「这可不怪我,都怪黄册太多,管理太繁。」说的众人都笑了。 张并起身随季侍郎去外院,临走前交待悠然,「夫人,勿多饮酒。」季太太忍笑,「放心吧,我看着她,不许她多喝。」 待张并走后,季太太推推悠然,挤眉弄眼,「阿悠,妹夫很心疼你啊。」悠然抚额,「嫂嫂,他管我很严,简直比我爹还要严。」 「知足吧。」季太太笑吟吟看着她,「有多少做妻子的想要丈夫这么管着,且不能够呢。」人到中年夫妻还如此恩爱,公侯人家里头真是不多。 「大哥对大嫂,二哥对二嫂,都是很好很好的。」悠然掰着指头一一历数,「还有安家妹婿待十三妹,钟家表哥待水姐姐,也是关怀体贴,无微不至。」 最后狡黠的笑着,「还有啊,兄长待您,不也是百依百顺的?」看季侍郎的言行举止就知道,那是个怕老婆的。季太太佯怒,「好你个阿悠,连嫂嫂也打趣。」说完嫣然而笑,其实她心里甜蜜的很。 悠然冲季太太使个眼色,季太太会意,摒退侍女,两人自在说话。悠然笑吟吟说道:「嫂嫂,瑶瑶的婚事您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出来,我跟徐家要去。」季太太微笑,「咱们这种人家,从没争礼争面之事,总之不可太过吝啬,也不可太过靡费,周全便可。」悠然笑道:「成,有您这句话,我便心中有数了。」 说完季家的正事,悠然亲自斟了杯热茶递过来,「嫂嫂,仲凯的亲事,却要劳烦您。」季太太又惊又喜,「阿悠,你们看中哪家姑娘了?京城多少好姑娘,你们却要在南京寻摸,果然南京风水好不成。」 悠然笑着看向喜柬上的「徐」字,「嫂嫂,便是这家姑娘。」季太太略一思索,也便明白了,指着悠然笑道:「你俩倒好眼光!徐家丫头模样好,性情好,无一处不好,你俩便一眼相中了!」 悠然笑咪咪,「可不是么,嫂嫂,我一见着徐家小闺女便爱的很了,恨不得立刻娶回家呢。」季太太长叹,「阿悠你这一句话,揉碎多少颗少女芳心!心系仲凯的小姑娘可真不少,唉,这下子她们该哭死了。」 叹息完,季太太打了包票,「交给我了。」悠然大为满意,「改天让仲凯过来磕头。」季太太笑道:「若说成了,仲凯自然是要谢大媒的。」 两人言笑晏晏,季太太忽想起了什么,拉起悠然的手,郑重说起,「阿悠,徐家什么都好,只一件,朝廷之中首辅次辅之争很是残酷,若是不慎徐次辅败了……」 「谢嫂嫂提醒。」悠然笑盈盈的,毫无异色,「历来阁臣相争,至多被贬、身死,再重的罪,抄家灭族的,还没见过。五年前余首辅被控通倭、结交内侍,最后余首辅弃市,妻、子流放广西,这已是最严重的了。」 季太太怅然,「既然你心意已决,我少不了走这一趟。」入阁拜相,是每一个文官的最高愿望。可入阁拜相之后,争权夺利之激烈,却是常人难以想像的。 宾主尽欢而散。晚上,季侍郎特意跟妻子提起,「妹夫要寻的名医,姓吴,名采青,号称医中圣手。只知道他人在南京,旁的一概不知。这真是寻访起来,还颇费功夫。」 季太太似笑非笑,「这有何难,寻访名医而已,不知有多少人想帮这个忙呢。」别的不说,南京卫、南京都督府不少人是张并旧部,自是卯着劲想为大帅效力,唯恐没机会罢了。 季侍郎捋着胡子想了想,「像张并这样,很威风。」一句话不说已有人争相讨好,若是振臂一呼,岂不是应者云集?季太太哧的一声笑了,「那是一场一场的硬仗打出来的,你当容易么。」季侍郎笑着附合,「不容易,自是不容易。」 第61章 季太太说起为张劢提亲之事,季侍郎愉悦笑道:「张家为咱们做媒,咱们为张家做媒,倒也公平的很。」季太太奇道:「你怎么不提什么首辅次辅之争了?」不是把这个看的很重么,以为你会不赞成的。 季侍郎不经意道:「妹夫不惧这个,仲凯也不惧这个。他们一家子向来只治军,旁的事一概不管,朝中便是有什么风吹草动,也碍不着他家什么。」 季太太大是放心,「如此,我便去徐府,探探亲家母的口风。」季侍郎笑道:「徐家十有八,九是会答应的。仲凯这样的人才,妹妹、妹夫这样的公婆,魏国公夫人这样的富贵,谁家女孩儿不乐意?」 季太太摇头,「阿悠唯恐徐家不答应似的,交待了我许多事。我再理理,到时可别忘了才好。」季侍郎凑过来,「什么事,告诉告诉我。」两人低低说了几句话,季侍郎笑起来,「好,半分不托大,确是大将之风。张并打了那么多场硬仗,从未轻敌啊。」 西园,徐述、徐逸坐在张并脚边听了半天故事,意犹未尽,「伯伯,那后来呢?」徐逸眨着漆黑明亮的大眼睛问道。张并轻抚他的小脑袋,「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悠然笑倒了。可怜的哥哥,阿勍、阿劢、阿橦小时候若逮着他追根究底,实在纠缠不过,他便会来上这么一句,如今么又被徐家小哥儿俩逼出来了。哥哥,你管我管的严,拿孩子没办法呀。 徐郴、陆芸亲自来接孩子,颇为歉疚,「劳烦了。小孩子不懂事,只会甭缠。」这是位叱咤风云的大元帅,让人哄孩子玩,成何体统。 徐述、徐逸从前也常来西园玩耍,不过多是看看大雕、看亲兵操练之类的趣事。昨晚两个孩子回到家,兴奋说起西园之行,徐郴夫妇才知道竟是张并亲自陪着小客人讲述趣闻逸事,实在是过意不去,故此亲自来接,当面致谢。 悠然笑盈盈,「外子最喜欢逗弄孩子,两位令郎常常来玩最好,他便不寂寞了。」张并面色很平和,「两位令郎和犬子小时候的形状极像,我不过是重温旧事罢了。」 说起儿女,做父母的都是兴致高涨。张并慢慢提起,「小女最是顽皮,她身边虽带有一队少女亲兵,内子和我还是不大放心。正要寻访数名绝顶女高手,做她的亲卫。」 徐郴和陆芸都是怦然心动。阿迟在武乡侯府遇险,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是后怕。阿迟不能成年累月关在家里不出门,若是跟平北侯府大小姐似的,有绝顶高手护卫,那可放心的很了。 不过,怎么开口呢?两人为难的相互看了看。高手本就难觅,女高手就更难遇到,平北侯也只是正在寻访,有没有还两说呢!这会子自家冒冒失失的提出来,岂不是令人为难。 悠然何等有眼色,早把徐郴夫妇的神情看在眼里。正待开口要说什么,却见徐郴夫妇起身告辞,「打扰许久,心中不安。」张并和悠然也没多留,客气的送到庭院中。正好张劢进来了,张并命令道:「仲凯,送你徐伯父、徐伯母回去。」张劢恭敬答应了,一手抱起徐述,一手抱起徐逸,跟在徐郴夫妇的轿子后,一直送到徐家。 徐述已是十岁,徐逸也已八岁,却被张劢轻轻松松抱着,半分不费力。两个男孩高兴的很,「张大哥力气好大。」一路欢声笑语,好不快活。 「哥哥你故伎重施!」送走客人,悠然和张并一道回了房,笑吟吟调侃丈夫,「想当年,哥哥便是使的这种手段;如今儿子要娶小媳妇儿了,依旧是老法子。」 张并微笑,「一则,法子不论新旧,管用便好;二则,徐家小姑娘既是阿劢认准的媳妇儿,咱们便要保护她,不让她有一丝一毫的闪失。」 悠然大为崇拜,「哥哥你太高尚了,我很羞愧。」张并凝视爱妻,声音低沉温柔,「当年知道你曾落过水,哥哥很心痛,便从华山女弟子中挑了莫利、莫怀,送到你身边。阿悠,哥哥是想保护你,不让你受伤害。」 「哥哥情话说的越来越好了。」悠然笑盈盈夸奖着,在张并脸颊上温柔的轻轻亲了亲。张并一向慷慨大方,加倍亲了回去,热烈而缠绵。 第二天陆陆续续有姻亲故旧拜访,张并从早到晚没闲着。武乡侯和程御史是带着家眷一起来的,悠然和张憇自是要接待。武乡侯夫人身边俏生生立着十小姐卢楠,目光莹澈,如一泓春水;程太太身边则是大方端庄的程希、容貌出众的程帛,两姐妹均是仪态娴雅,风度宜人。 武乡侯府和魏国公府是世交,张憇待武乡侯夫人、卢楠母女十分热忱;程御史算是张并的外家,悠然便不肯怠慢。张并自小孤苦,他的娘家人,哪怕是极远的亲戚,也是难得的。 张并的亲娘,其实待他一点也不慈爱,张并对她早已失望透顶。不过外祖父、舅舅待他温和,表兄弟也是光风霁月之人,所以张并待程家人客气。 安冾也算是小主人,斯文矜持的坐在一边,并不怎么说话。张憇偷偷掐她一把,「小祖宗,有你这般做主人的么?」实在太过冷淡。 安冾白了张憇一眼,很有些不耐烦。二表哥已是名花有主了,知不知道?这卢十小姐也好,程二小姐也好,分明是觊觎二表哥,好不讨厌。 武乡侯夫人含笑提起,「张都督要寻访的名医,是吴采青么?寒舍有位管家在紫金山见过他,我家侯爷差了几名家人过去,许是这几日便能有回信儿。」 悠然大为感谢,「吴采青号称医中圣手,形踪不定,极难相请的。您和侯爷有这份心,我们实在感激,不拘请不请的到,您这份情,我们记下了。」 第62章 武乡侯夫人抿嘴笑笑,「咱们两家可是老辈子的交情了,开国之初便是邻居,亲亲热热来往了一百多年。您说这话,可不是见外了么。」 张憇大为赞成,「是呢,虽说后来咱家搬到京城,卢家留在南京,逢年过节的还是互相馈赠往来,从不曾生份。」 张憇客气完,把卢楠从头到脚夸了一通,「这小模样,多有灵气!往后不知哪家有福气,能得了去。」卢楠羞的小脸通红,武乡侯夫人微笑道:「她么,自小娇生惯养的,也不求旁的,只要子弟聪明俊秀,公婆通情达理,不会亏待她,能待她好,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武乡侯府不缺财富,不缺权势,只求闺女过的舒心。 张憇大起知己之感,「您跟我想的一模一样!咱们嫁闺女,不图财不图势的,只图女婿人品出众,公婆爱护小辈,也就是了。」 程太太也是一般无二的想法,「嫁闺女比娶媳妇还操心,唯恐一个不小心,遇人不淑,害了自己亲生孩子。我旁的都不理论,只要女婿能一辈子善待妻儿,便别无所图。」 安冾皱皱清秀的眉毛,站起身,不紧不慢的走向屏风。卢楠、程希、程帛有样学样,都跟着悄悄溜了。长辈们这么热烈的提及「女婿」「公婆」,她们实在不便听。 悠然听着三位做母亲的贵妇交流着女儿经、女婿经,微笑不语。与其操心着上哪儿去寻找一位绝世好男人,还不如把自己闺女教导的自立、自强、自爱。遇着好男人,她会幸福;遇不着好男人,她的人生也不至于暗淡无光,再也没有别的希望。当然了,如果有美好的异性相陪伴,人生会更圆满,可这个世界除了男人之外,可爱、有趣、有价值的东西还很多。 爽朗的张憇率先把话题引到悠然身上,「我五哥五嫂的独生爱女,如今也是待字闺中。这女孩儿家想寻个千好万好的婆家,真是费事。」 武乡侯夫人和程太太都看向悠然。悠然笑道:「我娘家泰安孟氏的家规,是女儿满十八岁之后,方许出嫁;宁晋季氏的家规,是女儿满二十岁之后方许出嫁。诸位也知道,外子是自立门户的,平北侯府别无长辈,只我们夫妇二人当家。外子和我痛惜小女,更觉着泰安孟氏和宁晋季氏的家规都颇有深意,我们商量好了,小女至少要满了十八岁,方许她出阁。」言下之意,消消停停的议亲便可,我闺女不急。 武乡侯夫人长袖善舞,自然点头称许,「极有道理,极有意思」;程太太虽忠厚些,也不是没眼色之人,并不多说什么。 最没心眼的是张憇,忍不住说道:「依着你和五哥,闺女竟是一辈子也不用出嫁了。要公婆良善,要子弟出色,还要冰清玉洁,家里不许有通房,不许有妾侍,这个可就难了。如今这些名门子弟,有几个洁身自好的?实在挑拣不出来。」世风日下,但凡家里有几两银子的,哪家男人不是胡天胡地的。 「何必定要名门子弟?」悠然笑盈盈,「我家儿女择配,并不挑拣门弟,只看人才。更何况,便是名门子弟当中,洁身自好的也很是不少。孟家,季家,安家,男子都是规规矩矩的。」 「还有你家。」张憇嘴快的接上,「五哥是尊重人,两个儿子都像爹,一个比一个自爱。」阿勍,阿劢,多好的孩子呀。 武乡侯夫人含笑望了眼屏风,楠楠是侯府嫡女,本就生的好,今儿又打扮的娇嫩明媚,谁看了会不动心?看平北侯夫人的样子,对楠楠也是喜欢的紧。 程太太今天是被程御史软磨硬泡,才勉强走这一趟的。程御史怜惜程帛才貌双全,聪明伶俐,却因着庶女身份,一直攀不到好亲事,故此心生歉疚,故此,千方百计想玉成张劢和程帛,让女儿有个好归宿。 程太太明知这一趟是为着美貌动人的程帛,这时也暗暗动了心。张劢这么好的男子,为什么注定是程帛的?若要提亲,一定不能为程帛提,一定不能。 屏风后,程帛轻声询问安冾,「咱们去琴房消遣片刻,可使得?」安冾无可无不可,「使得。」转头问卢楠,「你去不去?」卢楠笑道:「一起一起。」 程帛弹琴想必不坏,卢楠应该也是高手,安冾心里有数,带着两人去了琴房。琴房是一幢三层小楼,最上面的一层张劢轻易不许人上去,安冾带她们去了二楼。 果然,两人的琴声都清越、优美,看来颇下过一番苦功夫。安冾细细聆听了,击掌叫好,「人间能得几回闻!」有音乐听,也算赏心乐事。 离开琴房的时候,程帛心情寂寥。他琴棋书画皆通,自己几番抚琴,却始终没有回应。难道,真的是没有缘份么。 卢楠矜持提起,「我的琴,名为春雷。」程帛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又是不服气,就她这琴艺,居然也配用春雷那样名贵的古琴?安冾淡淡的,「很贵吧?」看卢楠的神情、语气,这春雷应该值不少银子。 卢楠未免悻悻。 拜访过西园,回了武乡侯府,卢楠嫌弃说道:「安家姑娘真俗气,居然不会抚琴。」谈及名琴,居然问贵不贵,恶俗不堪。武乡侯夫人微笑劝了她几句,并没当回事。安冾俗不俗气的有什么,她表哥风雅就行了。 卢楠玩弄着手上的玉镯,武乡侯夫人笑道:「平北侯夫人倒喜欢你,赏了这么莹润的镯子。」卢楠撅起粉嫩的双唇,「程家姐妹也有呢。」又不是单给我一个人的。 「你的特别润。」武乡侯夫人笑着安抚爱女。卢楠抬起手腕看了看,「算是吧。娘,西园若有宴请,您还带着我,我喜欢他家的琴房,很清雅。」武乡侯夫人笑着答应了。 第63章 西园,门房呈上一封书信,「邻舍徐府送来的。」张并打开看了,是徐郴求觅高手,以护弱女,「不求绝顶高手,身手矫健、性子机敏便可」。张并拿给悠然看了,两人相视一笑,果不出所料,徐郴夫妇爱女心切,一定会开这个口。 张并也不写回信,等张劢回到家,吩咐道:「儿子,你亲自去一趟。」张劢很听话,「是,爹爹。」去了徐家,跟徐郴细细商量,「若只要身手矫健、性子机敏,我家少女亲兵便可。不如先命两名亲兵过来,世妹先使着;等寻觅到高手,再行替换。」徐郴温和道了谢,「如此 ,有劳。」 当晚,陈岚、陈岱姐妹两个就到了徐家,就任新岗位。阿迟无语,这两位到了我身边,估计有人是不能暗算我了,有人却更方便行事。 陈岚、陈岱姐妹安分的很,只身姿笔挺的跟在阿迟身边,一句废话没有。佩阿、知白对她俩又敬又怕又羡慕,「功夫很好吧,听说会飞檐走壁呢,真神气。」陈岚、陈岱姐妹微微笑着,不置一词。 陆芸交待阿迟,「在自己家里倒还罢了,带不带她俩都成。若出了门,不许她俩离开你!」阿迟乖巧点头,成啊,听您的。 陈岚、陈岱姐妹到岗不久,季太太登门了。季太太照例把阿迟唤过去,亲热夸奖了好几句,方把她打发走,「好孩子,今儿天气好,你出去玩会子。」阿迟一般是有旁听资格的,这回却被清场,心知有异,悄悄看向陆芸,见她含笑点头,曲膝行礼,告退了。 季太太微笑说道:「阿迟这么好的孩子,也不知什么人才配的上她。」陆芸谦逊着,「她呀,被我们惯坏了,孩子气的很。」 季太太指指西园的方向,笑问,「这家如何?」陆芸心怦怦直跳,「若说子弟,是无可挑剔;公婆,慈爱的很;只一件……」 「魏国公府人口众多、事太多,是么?」季太太笑吟吟接上,「他在南京任职,自然在南京成亲,在南京居住。魏国公府长辈虽多,可管不到南京来。」 季太太这人向来有些傲气,不过既然是来做媒提亲的,敬岗爱业,少不了把张家的诚意、张劢的人品夸了个十足十,更屡屡提及嫁给张劢的好处,「亲兄弟两人,一人一座府邸,新妇进门便自己当家作主,多少自在。」陆芸听在耳中,很是心动。 其实嫁给张劢的好处还有很多,一等国公夫人的品级,超然的地位,魏国公府一百多年来的富贵,这些季太太根本没提,一则她有些清高,二则这些都是明面上的事,不必刻意提醒。季太太也是做母亲的,推己及人,父母为女儿议亲,虑的是闺女日子舒不舒心,其余的,都是小事。 有一利总有一弊,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好事,嫁给张劢的不好之处,季太太也一五一十说了,并未隐瞒,「平北侯早年流落在外,功成封侯之后才认回魏国公府,和魏国公府的族人未免不大亲近,如此,应酬族人,便要多费些功夫;平北侯夫人是孟家庶女,亲生姨娘只有她一个闺女,常到平北侯府小住。仲凯兄妹三人对这位外婆很是敬重,若新妇进门,也不可轻慢了。」 「劳您费心,我们感激的很。」陆芸委婉说道:「我跟外子商量了,看他意思如何,再给您回话。」季太太笑着点头,「那是自然,原该如此。」儿女亲事,做父母的肯定要细细商量,通盘考虑,不会仓促定下。 陆芸很通情达理,「瑶瑶还小,您莫拘着她,竟是常带她出来走动走动才好。总关在家里,孩子都憋闷坏了。」婆婆疼爱没过门的儿媳妇,这话季太太爱听,「往后她过了门,您好生管教,莫惯着她。」嘴上犹自谦虚着。 说了一会儿家常,季太太起身告辞。陆芸命侍女唤来阿迟,母女二人送季太太到垂花门前,殷勤作别。 回到上房,陆芸拉过宝贝女儿上下打量,目光很温柔。阿迟长大了呢,风华绝代,气度不凡,平北侯夫人一眼便相中了,欲求为儿妇。 贵胄人家聘儿媳妇,哪家不是先相看女孩儿,再细细寻访细细打听,更会暗中察看女孩儿性格如何,品行怎样,最后才会托人说项。似这般一眼便看中、当即央媒前来的,少之又少。 自家闺女这般招人待见,陆芸这当娘的又是喜欢,又是骄傲,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阿迟轻轻咳了一声,娘亲您这是怎么了,看着自己闺女乐成这样。 陆芸回过神来,笑咪咪把阿迟打发走了,「乖乖的,回房读书写字。」你娘亲我这会子心潮起伏,思绪万千,可不能跟你这小孩子多说什么。阿迟微笑应了,告辞回房。 阿迟走后,陆芸独自坐着喝茶,光洁白皙的面庞上始终带着笑意。晚上徐郴回家,陆芸摒退侍女,把季太太来探口风的事细细说了。 徐郴皱了皱眉,一直觉着西园这小子过于殷勤了些,果然是有缘故的。什么平北侯夫人一眼便看中了阿迟,分明是那小子早就有意好不好。平北侯夫妇可不是没成算的人,豪门娶妇,哪有「一眼看中」这般轻率的。 宝贝女儿被个臭小子惦记,且不知道是怎么惦记上、什么时候惦记上的,徐郴心中不快,沉吟不语。 陆芸喜滋滋说道:「阿迟愈是长大,愈是明媚娇艳,楚楚动人。她小时候也招人待见,娘亲不也是才见了她一面,就想聘做孙媳妇?」 那还是阿迟七八岁的时候,跟着陆芸回了趟安庆,陆老太太一见面就心肝宝贝的叫着,搂在怀里不放。阿迟也亲近外祖母,在陆老太太怀里羞涩又开心的笑着。 也就是那一回安庆之行,陆老太太起了要聘外孙女为孙媳妇的念头。那时陆芸是极赞成的,侄子俊秀敏捷,彬彬有礼,又有父母看护阿迟,哥嫂也喜欢阿迟,世上哪有这般顺心如意的人家。不只陆芸,连徐郴也是动心的。 第64章 后来陆大太太一直含混暧昧,没给过句实在话,徐郴夫妇才渐渐冷了心。婆婆不待见,儿媳妇日子能好过了?独生爱女,哪舍的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不只如此,陆芸渐渐也和嫂嫂陆大太太生分了。在做母亲的看来,自己的儿女最出色最优秀,竟有人会嫌弃自己的孩子?这人长眼睛了么。 阿迟长开之后,丽色夺人,仪态万方,同僚、姻亲中有意于阿迟的颇为不少。不过要么是子弟不够出色,要么是家规过于严谨,要么是公婆有些苛刻,总没有十分合心意的。 徐郴的意思是,我闺女尚未及笄,还是个孩子,亲事且不必着急,慢慢挑好的。夫妻同心,陆芸想的也差不多,放着阿迟这样的人才,还怕寻不到好婆家么。 张劢二十岁便做到了正二品的都督佥事,且是手握实权的佥书,可见卓有才能。平北侯稳健沉静,侯夫人平易近人,二子一女全是嫡出,何等清净。 更甭提张劢还有着世袭罔替的国公爵位,魏国公府偌大的府邸、祖业、福禄田、永业田,全是他的,何等富贵。 这么个女婿人选放到徐郴夫妇面前,说不动心,那肯定是假的。陆芸掰指头数着张劢的好处,「阿逊的亲事,是他帮的忙;阿述、阿逸常跟他玩耍,一口一个‘张大哥’,可见极亲呢;阿迟遇险全靠他搭救,过后还送来两名亲卫,护着咱闺女。」 陆芸数完好处,又盘算起不好之处,「仲凯的外婆究竟是什么脾气性格,这个要打听打听。还有仲凯的妹妹,平北侯府大小姐,也需打听打听。」若是外婆厉害,小姑刁蛮,阿迟往后也有的烦。 见妻子兴致极好,徐郴微笑道:「阿逊的亲事咱们已是仓促定下,之前并未禀明父亲。到了阿迟,还由着咱们的意不成?少不的先写封书信进京,请父亲拿个主意。」一则,这是应有的礼数;二来,亲事提的突然,事关阿迟的终身,还需三思。 陆芸也赞成,「我便是这般答复亲家太太。」这答复委婉、谨慎,半分不失礼。夫妇二人商量定了,徐郴忽想起来,「也不知闺女是什么意思。」仲凯她是见过的,喜不喜欢? 陆芸抿嘴笑笑,「论理,这事她可说不上话,原该爹娘做主。真想知道闺女的意思,也没法明着问,只能暗暗看着。」徐郴笑着恭维,「娘子说的是,娘子英明。」 次日陆芸打算亲自去趟北新街季宅,阿迟跟她软语相商,「娘,您带着我好不好?我想季姐姐了。」陆芸捏捏她的小脸蛋,「你不是想季姐姐了,是想出门游玩了。」 母女二人正亲亲热热说着话,侍女来报,「舅太太来了。」陆芸笑道:「稀客稀客,快请快请。」自己这位好大嫂,怎么想起来登门的? 陆大太太端庄雍容的走进来,身边只跟着贴身侍女,并没带儿女、侄子侄女。陆芸起身相迎,满面春风,「几日未见嫂嫂,甚是想念。」阿迟跟在陆芸身边,从容优雅的冲陆大太太行了礼,问了好。 陆芸殷勤请陆大太太坐了,侍女捧上香茗。陆大太太坐在雕花透背玫瑰椅上,心中怒火升腾,不过她也算是书香门弟的女儿,教养还在,表面上还是平和的很,笑道说道:「嫂嫂是腆颜来讨要东西的。英儿一向挑剔,若没好墨,便写不出字来。可巧他旧墨用完,市面上新买的竟是不好,嫂嫂没法子,求救来了。」 陆芸忙道:「这容易,逊儿收着几块徽墨,是上好的。」正要命人去取,陆大太太似笑非笑看了阿迟一眼,「劳烦外甥女儿取去,可使得?」 阿迟知道是支开自己的意思,微笑看向陆芸,见她轻轻点头,行礼退出。这位大舅母好不讨人嫌,这般大喇喇的,倒好像徐家欠她银子似的。 阿迟出去后,陆大太太满脸带笑,慈爱说道:「阿迟这孩子,还没说下人家吧?即将及笄,也不小了,她的亲事,妹妹可要上上心。妹妹看我家英儿如何?英儿严家嫡子,少年英俊,前程不可限量。依我看,英儿和阿迟真是天作之合,般配的很。」 陆大太太只是严英华的姑母,哪能左右他的亲事?她言辞之间流露的意思,是说她自己觉着严英华和阿迟相配,而不是严家父母有意。如果陆芸少不更事,没有心机,随口赞一个「好」字,她便能写信告诉陆老太太,「妹妹喜欢英儿,我和妹妹姑嫂情深,一定回娘家为她设法。」 她这番话,也是极力表明,「我看不上你闺女!宁可把她说给旁人,也不会如了老太太的意,聘你闺女为儿媳妇。」 陆大太太满面笑容说完这番话,心中爽快,眉目开朗。 陆芸很有礼貌的听完,慢慢说道:「阿迟的亲事虽未定下,也差不多了。伯启已写下书信,命人送到京中,请示公公。我和伯启都估摸着,公公定是欢喜的。」 话说的已经很明白:我闺女已有了合适的人家,因着要请示远在京城的徐次辅,所以暂时没定下来。不过这户人家极妥当,「公公定是欢喜的」。 陆大太太脸色僵了僵,皮笑肉不笑的道恭喜,「你们也算了了一桩心事。妹妹,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闺女迟早是别人家的人,竟是早早嫁了,大家省事。」 陆大太太颇有些想不通,这才几天功夫,那丫头便有着落了?该不会真是西园的张劢吧,若果真如此,那丫头往后岂不是要做国公夫人,老太太、小姑子该趾高气扬了。 第65章 想起自家次子茶饭不思的窝囊样子,断然拒绝联姻严家的可恶样子,陆大太太气血上涌。这没出息的,芳儿悉心为他配制的佳肴,他碰都不碰,居然还写下什么「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这是要气死你娘亲么? 陆大太太想到这儿,恨不得指桑骂槐,夹枪带棒,把阿迟好生折辱一场。可是,该说什么呢?阿迟正眼都没看过她那金贵的儿子。 阿迟身后跟着英姿飒爽的陈岚,陈岚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楠木墨匣,回来覆命,「大舅母,这是上好的徽墨,您先凑合使着。待市面上有了好的,再置办新的吧。」 陆大太太本是来撒气的,结果气没撒成,又添了一肚子气。她想折辱的女孩儿神色淡定,毫不热忱,目光更是冷冷的,一眼看过去,陆大太太竟生了寒意。 这丫头,不好惹。 陆大太太心意更加坚决,有这种眼神的女孩儿,就算儿子再怎么混闹,也不能依着他!小姑子不是说这丫头已有了人家么,这便回去告诉那逆子,骂醒他! 你当人家是宝,人家当你是草。儿子,你是陆家这一辈人当中最优秀的,你可不能犯这个傻。 陆大太太命侍女拿了墨匣,笑着起身告辞,「家里事多事繁,一刻也离不得我。改日闲了,再跟妹妹叙话。」陆芸微笑,「我送嫂嫂。」客气送到垂花门前,客气作别。 陆芸回了上房,吩咐道:「且不必套车,今日暂且不出门。」真被这莫名其妙的大嫂给气着了,招她惹她了?既带着气,不出门为好。否则,若难以自制,言行举止失当,岂不是替丈夫、儿女丢人。 阿迟陪在陆芸身边,言笑晏晏,乖巧可爱。陆芸怜惜的为她理理鬓发,「阿迟,到园子里玩耍也好,回房读书也好,不必陪着娘。」一个蠢人罢了,娘不跟她生气。 西园送来贴子,是安冾邀请阿迟的。陆芸看着阿迟可怜巴巴的小眼神,哪忍心拒绝她,「去吧,乖女儿。」去不了北新街,还去不了邻舍么。阿迟小孩子家家的,玩心重,又何必拘着她呢。 若在规矩严谨的大家族,像阿迟这样即将及笄的女孩儿,早已被当作大姑娘看待;陆芸自到南京后过惯单门独户的舒坦日子,徐郴这一家之长性情淡泊中又有几分不羁,故此对儿女的管束并不严厉,宽和的很。阿迟已是亭亭玉立的妙龄少女,在父母眼中却依旧是小姑娘,格外需要大人怜爱、纵容。 惹人怜爱的小姑娘坐上轿子,陈岚、陈岱姐妹一边一个,身姿曼妙,却英姿飒爽,佩阿和知白跟在后面,羡慕的不得了。尤其是佩阿,往日一直自许为老成持重的大丫头,大小姐的左膀右臂,跟眼前这两位一比,「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轿子直接抬到了新荔园。佩阿、知白被请到侧间歇息,安冾把阿迟让到上房,「五舅舅、五舅母和我爹娘都出门了,师公他老人家一向来无影去无踪的,如今家里只剩下我。」 陈岚站的笔直,面无表情。侯爷、夫人出门了,姑太太、姑老爷也出门了,老爷子不知去向,所以家里就剩你了?我家二公子呢,他才是西园的主人。 安冾颇为得意的带着阿迟参观藏书阁,「徐姐姐,这是我一手打造的呢。老爷子本是交代给二表哥的,二表哥军务繁忙,哪有空闲?便转托了我。」 阿迟莞尔。安冾再怎么装的老气横秋,究竟不过是位年方十二岁的小姑娘,瞧瞧,全权指挥新荔园的改建、改造工程,她是多么的有成就感。 「徐姐姐,这是美食馆。」安冾知道阿迟对吃有兴趣,专程指给她看,「南北朝的《食珍录》,隋代的《谢讽食经》,唐代韦巨源的《烧尾食单》,北宋人陶谷的《清异录》,南宋林洪的《山家清供》,还有陈达叟的《本心斋食谱》,名着荟萃,集美食之大观。」 阿迟大为赞赏,「很有趣,往后我要常来借阅。」当然并非有菜谱就能做出佳肴,不过有理论指导,实践会更有方向。不是每位厨师都富有想像力和创造性,美食需要老饕来发现和挖掘。 随手翻开一本《食经》,「飞孪脍」、「剔缕鸡」、「剪云斫鱼羹」、「千金碎香饼」、「乾炙满天星含浆饼」、「撮高巧装坛样饼」,只看菜名,就觉着一定好吃。 书架旁设有宽大老红木桌案、舒适的圈椅,桌案上摆着笔墨纸砚、茶水点心。安冾是位礼数周到的小主人,请阿迟坐了,拿了数本食谱、食单放在她面前,「姐姐您先自个儿看会子,我去去便回。」 阿迟淡定抬头,「冾儿不许走,陪着我。」安冾先是苦着小脸,继而灵机一动,捂起肚子,「好姐姐,我肚子痛,要出恭。」一溜烟儿跑了。 这小丫头!阿迟摇摇头,继续津津有味的看食谱。这食谱写的可真有水准,「团团秫粉,点点蔗霜,浴之沉水,清甘且香」,看的人流口水。 散发着清香甜美的气息,一碟小小的、白白的芸豆卷儿放在阿迟面前。抬头,眼前站着位身穿黑色锦袍的青年,眸光深沉,嘴角含笑,正是西园主人张劢。 碟子中放着一枚精美的银制小勺,阿迟瞅瞅张劢,瞅瞅白嫩的芸豆卷儿,这点心是哪位高明厨师做的?味道好不好的先不说,模样恁的可爱。 第66章 放下食谱,拿起小勺,芸豆卷儿入口。唔,柔软细腻,香甜爽口,真是好滋味。阿迟陶醉的咪起眼睛,色香味俱全,享受啊。 张劢在她对面坐下来,入神看着专注吃东西的女孩儿。阿迟犹豫的问道:「你,要吃么?」张劢温柔笑笑,「这般好看的点心,只有你才配吃。」 阿迟小脸微红,埋头苦吃。张劢柔声道:「冾儿说你喜欢小巧的吃食,这是专为你做的。我每三年会有假期,往后带你从江南吃到塞北,好不好?天底下的美食很多,咱们一一造访。」 阿迟慢慢吃着点心,不说话。碟子是天青色汝窑,颜色很润很透,没有任何花俏的纹饰,简单素雅,朴素纯正。阿迟细细端详着碟子,看的很入迷。 「家父家母,托季家舅母到府上提亲了。」张劢声音虽轻,清亮坚定,「咱们往后一直住在西园,好么?和令尊令堂做邻居。」 这……是求婚吧?阿迟小脸飞上一抹晕红,「那个,我不就是盯着你看了会子么?是老爷爷让我看希罕物事的,我没旁的意思。」 「我知道。」张劢轻轻笑,「不管怎样,总之你看了你,我定要看回去,这样才公平合理,童叟无欺,对不对?也不用太长,一辈子就够了。」 阿迟耳畔仿佛响起轻柔的音乐,陶醉、欢喜。这人真会说甜言蜜语,是家学渊源么?不像啊。他老爹平北侯张并沉默寡言的,好像很不会说话的样子。 陈岚轻盈走进来。张劢淡淡看过去,谁许你进来的?好没眼色。陈岚恭敬行礼,「二公子,徐大人亲自来接大小姐,快到新荔园了。」您还在这儿呆着,岂不是会被捉个正着。 张劢摸摸鼻子。伯母对西园还是信任的,伯父好似不大放心,要不怎会亲自出马来接阿迟?晚上请教请教爹爹,怎么讨好伯父方才得当。 安冾板着小脸走进来,很严肃认真的样子,「二表哥您怎么会在,您不是到郊外练兵去了么?您不必替我陪客人的,快忙您的去。」又转头对着阿迟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好姐姐,方才肚子疼的厉害,如今才好了。」 徐郴到新荔园之时,安冾和阿迟面对面坐着,安冾的桌案上放着《山河志》、《河渠书》,阿迟的桌案上放着食谱、食单,都看的津津有味。 见徐郴进来,阿迟和安冾起身相迎,曲膝行礼。阿迟快活的拉过父亲,指给他看「萝菔面」这一条,「爹爹,咱们回去也试试看,成不成?看着好像很好吃的样子。」徐郴溺爱看着宝贝女儿,微笑答应,「成啊,跟你娘说了,让她吩咐厨子做。」 安冾挽着阿迟的胳膊,「家父家母、舅舅、舅妈、老爷子、二表哥全都不在家,全靠徐姐姐陪我。伯伯您接姐姐回去,把我也带走吧,一个人很没趣。」 徐郴笑着答应了,带着阿迟、安冾回了徐府。陆芸看见安冾也来了,笑着说道:「姐儿俩真要好,一时一刻也离不得。」嘱咐安冾,「好孩子,当是自己家一样,莫生分客套。」 安冾点头,「伯母,我不会客气的。」阿迟惦记着萝菔面,跟陆芸说了,「您想法子弄来,咱们尝尝鲜。」陆芸拍拍她的小脸蛋,「成,我想法子去。」 徐姐姐真可怜,这么大了还被拍脸蛋,安冾心中颇为同情。陆芸拍过阿迟,「咦」了一声,「闺女,你脸这么红。」阿迟撅起小嘴,「被您拍的呀。」陆芸哧的一声笑了,「这丫头。」娘就那么轻轻一拍,你小脸就红了? 安冾很镇静,「伯母,姐姐若在屋子里坐久了,便会脸红的,跟我阿橦表姐一模一样。」陆芸心中一动,「你阿橦表姐,是仲凯的小妹妹吧?你五舅舅、五舅母只此一女,定是千娇万宠。」 「是,伯母料的极准。」安冾礼貌点头,「五舅舅全家都宝贝阿橦表姐,外公外婆尤其宝贝她。若是五舅母想管教,外公外婆是不依的。」 说完,大概是怕陆芸、阿迟听不懂,安冾很善解人意的解释,「我娘常带我上五舅舅家,大表哥二表哥的外公外婆,我们兄妹也跟着叫外公外婆。」 陆芸笑咪咪道:「称呼外祖父外祖母的多,称呼外公外婆的少,这称呼倒也别致。外公外婆听起来很亲切,很家常。」 安冾彬彬有礼,「伯母您说的太对了。大表哥二表哥他们若回了孟家,是称呼外祖父外祖母的,在平北侯府,才会称呼外公外婆。」外公外婆,确实是私下里的称呼,很家常。 陆芸自是明白,张家兄妹若回了孟家,便会称呼孟赉「外祖父」,孟赉嫡妻钟氏「外祖母」。如果在平北侯府么,那是全然不同的。 「外公外婆,都是惯孩子的。」陆芸笑道:「祖父祖母,也是惯孩子的居多。隔辈儿亲,俗话说的不错。冾儿,外公外婆是不是连你一起娇惯啊。」 安冾认真看向陆芸,「伯母您太厉害了,猜的这么准。外公外婆确是连着我一起娇惯,外公手把手教我写字,外婆亲手替我缝衣裳。」 第67章 安冾这清高的小姑娘,话匣子一旦打开,也是很啰嗦的,「外婆做衣裳可好看了,她绣的蝴蝶好像真的一样,好像会飞。不过,外婆不许我告诉别人说衣裳是她做的,也不许我当着别人的面叫她外婆。」 「为什么呀。」陆芸好奇问道。 安冾摇头,「我也不大懂。外婆一向深居简出的,除了家里人,谁也不见。她很温柔,温柔的像水,跟她在一起可舒服了。一开始我们叫她外婆,她都不许的,我们也不理会她,只管叫,她便拿我们没法子了。」 看来,这位外婆不嚣张,性子柔顺。陆芸暗暗下了结论。 「你阿橦表姐,都说是大美女呢,可惜无缘得见。」陆芸闲闲说道。 安冾很少说这么多话,端起茶盏喝了口热茶,「不用看阿橦表姐,看五舅母就成了。阿橦表姐跟五舅母一个稿子,长的像,脾气性格也像,五舅舅常叫她‘小阿悠’。」 话出口才知道不对,后知后觉的伸手捂住小嘴,两只灵动的大眼睛看向陆芸,又看向阿迟,颇有探询之意。我方才不小心把五舅母的小名说出来了,你们没听见吧,听见了也没留意吧? 阿迟一脸兴味笑容,凑近安冾,「冾儿你方才说什么?能再说一遍不,我没听清楚。」陆芸抿嘴笑,「对不住,我走神儿了,也没听见。劳驾冾儿再重说一遍,可使得?」 安冾放下小手掌,恢复了淡定神情,「哦,这样的啊,我方才说,阿橦表姐跟五舅母一个稿子,长的像,脾气性格也像。并不说别的。」 「如此。」阿迟和陆芸礼貌点头,眼中都有浓浓笑意。 晚上陆芸跟徐郴一一说了,「听冾儿的话意,外婆性子柔顺,并不招惹是非。阿橦跟平北侯夫人一样的脾气性格,俏皮活泼,并不骄纵。伯启,我中意张家。」 小孩子的话自是可信的,更何况安冾这样有几分清高,经常一幅严肃认真脸的小孩子。徐郴沉吟片刻,「还是依着咱们昨晚商量的,一则确要请示父亲,二则,这些时日我常和仲凯见见面,冷眼再看看。」闺女一辈子的事,慎重些好。 陆芸点头,「也是应该的。」点完头忽又想起要事,捉住徐郴问道:「伯启,继夫人会不会从中使坏?」徐郴微笑,「哪轮到她说话了,我命人直接送信给父亲,父亲又不糊涂,岂会和她商量。」仲凯的家世、人才,父亲不知会满意成什么样子。写信请示,不过是走个过场。 陆芸放下心,又想起白天的事,未免忿忿。这大嫂是魔怔了不成,我家阿迟多好的孩子,她不待见也便罢了,竟敢这般轻慢! 陆芸不管再怎么对陆大太太不满,也不愿在丈夫面前揭娘家的短,只闷闷说道:「我中意仲凯,巴不得早日定下亲事。」这亲事一定下,看大嫂拿什么脸来跟我阴阳怪气! 徐郴以为妻子是担心亲事生出变故,笑道:「平北侯何许人也?一诺千金,一言九鼎。他不会轻易开口提亲;他既开口提亲,便不会轻易反悔。」 陆芸见丈夫会错了意,也不分辩,笑盈盈道:「能和这般有风骨的大佬做邻居,何其有幸。」夫妻二人闲话几句,携手回了卧房。 大概是白天陆大太太实在太气人了,陆芸偎依在丈夫温暖的怀抱中,犹自忘不了她那可恶的嘴脸。「阿迟这孩子,还没说下人家吧?」呸,我家阿迟多招人喜欢,你出门不带眼睛呀。 「姑母,我已是万念俱灰。」武定桥陆宅,严芳华神色哀凄,「表哥根本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哪里比的上徐大小姐?次辅大人的嫡亲孙女,何等尊贵。」 陆大太太轻蔑一笑,「外人看来,她是有位做阁臣的祖父,说起来清贵之极。姑母可是知道内情的,她父亲是原配留下的长子,徐次辅早已另娶,对她父亲根本不亲近!要不然,怎么会任由她父亲在南京礼部这闲散之地混着?南京本就是闲职多,礼部更是闲而又闲,根本没有实权。」 严芳华心里一宽,还怕比家世自己比不过呢,原来实情如此。陆大太太低声告诉她,「那丫头已是说定人家了,保不齐近日便会换庚贴、下小定。她定了亲,琝儿也便死了心。」 她说定人家了?严芳华并没欢喜的感觉,反倒觉着很失落。怎么表哥这样的风采,徐家竟是无意?自己珍重爱惜的,别人弃之若敝履,真不是滋味。 「她,说定了什么人家?」严芳华不禁问道。是什么样的人家,是多么出色的男子,会让她舍弃如此优秀的表哥,另觅良人? 陆大太太不愿说自己不知道,含糊敷衍,「她父亲闲着,母亲又不贤惠,能许配什么好人家?不过是拿她攀附权贵,许入公侯府邸罢了。」 她竟许入公侯府邸,富贵人家,严芳华更是不悦。陆大太太微笑道:「本朝重文轻武,那些公侯人家不过是有个世袭爵位,论体面尊贵,怎么也比不过文官的。芳儿,你表哥有这样的才气,将来中了进士,平步青云,入阁拜相,也未可知。」 第68章 你也说了,是「也未可知」。严芳华心里嘀咕着,口中恭敬应「是」。陆大太太一脸舒心的笑,「将来琝儿金榜题名,怕是探花吧?似他这般的相貌,极该是探花。」 严芳华想起表哥细长秀美的双目,神采飞扬的举止,脸红心跳,低头不语。本朝惯例,探花不一定是文才最好的,却是相貌最清俊的,表哥,探花? 陆大太太拉着严芳华的手,做着美梦,「等到琝儿金榜题名,就给你俩完婚!琝儿大登科后小登科,春风得意。」完婚?严芳华琇的捂着脸,死活不肯放下。 到时我有这么有出息的儿子,有和我一心一意的儿媳妇,至少能和老太太分庭抗礼了吧?陆大太太踌躇满志的想着,脸上露出灿烂笑容。 做婆婆真是威风,可做婆婆想要儿媳真正俯首帖耳,也并不容易。像自己,嫁到陆家几十年了,在婆婆陆老太太面前一直毕恭毕敬的,心里何曾服气过?芳儿却不会,她是自己亲侄女,和自己定会同心同德。陆大太太拉着严芳华,对自己的聪明才智十分得意。 第二天陆芸又打算亲到季家,又有客来访,这回是携带重礼的武乡侯夫人。武乡侯夫人一再为那天阿迟遇险的事道歉,「细细查了,丝毫不敢怠慢。正查着,那摔倒的婆子竟生了恶疾,卧床不起,大夫诊治过,说是命不久矣。想是派她差使的那天,她已是生了病,却不自知。这婆子贱命一条,不值什么,差点连累了令爱千金,实在过意不去。」 陆芸心地善良,「再贱也是一条人命,人命关天,尽量救治为好。况且这婆子想是不知道自己生了病,不知者不罪。所幸小女得贵人相救,毫发无伤。」 「可不是么,幸亏令爱福大命大。」武乡侯夫人忙道:「要不,我们真是没脸见您了!我家侯爷知道这事,把我狠狠骂了一通,骂我不会管家理事,待客不周。」 陆芸微笑,「意外之事,再也料不到的。」武乡侯夫人又说了无数道歉的话语,执意留下珍贵药材、补品,方才告辞离去。 送走武乡侯夫人,陆芸去了北新街季家。季太太笑容满面迎出来,寒暄见礼毕,季太太、陆芸摒退侍女,密语许久。 「……外子极赏识仲凯,我也喜欢那孩子,不过尚需请示公公,怕是过些日子才能给您准话。」陆芸颇有歉意的说道。 「极是应该!」季太太笑道:「嫡亲孙女的终身大事,不请示祖父怎么能成?京城和南京相距遥远,这一来一回费时颇久,你们也正好趁着这段日子,多相看相看仲凯。这一两个月,仲凯会常到府上请安的。」 陆芸忙道:「哪用再相看?仲凯这孩子,我们还不知道么。」季太太眉开眼笑,「用的,用的,宝贝闺女一辈子的大事,自要慎重。」阿悠这鬼灵精,什么都算到了。徐郴夫妇会怎么着,她早就说过,准准的,半分不差。 三月中旬,平北侯张并得觅良医,医中圣手吴采青为他诊治旧伤,痛楚大减。「再撑个三年五年的,不成问题。」吴采青淡淡说道。 三月下旬,平北侯张并夫妇为邻居徐侍郎之嫡长子做媒,隆重到北新街季宅过了文定之礼。季侍郎一向嘴紧,此时同僚才知道他长女定亲,纷纷道喜。 消息传出,十六楼一处风月之所,一名银袍青年冷笑,「原来是定给了徐家!看不起我邓家是外戚,想巴结阁臣么?我偏不让他们如意!」 这名银袍青年正是邓攸。虽然事发不久他的从人便被识相的应天府尹悉数放回,还陪着笑脸温言抚慰他一番,可邓攸一则遇挫,二则不能抱得美人归,心中恼怒。 他身边侍立一名武士,壮着胆子提醒,「给徐家做媒的,是平北侯。」前些时日你去拜访平北侯之时,可是毕恭毕敬的,大气不敢出。你不是最佩服平北侯么,人家做的媒,你给捣乱,分明是不给媒人颜面。 邓攸怔了怔,「平北侯做媒?」平北侯什么时候给人做过媒呀,没听说过!他这样的大元帅、大英雄给人做媒,那新郎官可真够得瑟的。 这天邓攸醉心风月,没再提季家的事,他的随从们乖巧的很,自然也不会再提。那是他们全体的耻辱,那是不愉快的往事,还是忘了吧。 西园常常有客人拜访,有男客,也有女客。男客大多是张并、安骥管待,女客则是张憇、悠然、安冾出面,身为西园主人的张劢,极少露脸。 张劢哪去了?不少客人心中有疑问。尤其是家中有妙龄女儿的人家,比如程御史,比如武乡侯,比如苏尚书,比如吴守备。 张劢除了上班,其余的时间一般消磨在邻居家。陪徐郴下棋,和徐逊谈天,带徐述、徐逸玩耍,间或也陪陆芸喝茶,聊聊家常。 最关键的那个人,他倒常常见不着。 一个月下来,陆芸满意的无以复加,「伯启,仲凯这样的女婿,打着灯笼难找。」徐郴微笑,「勉勉强强,配的上我闺女。」 第69章 季太太在徐家、张家之间传着话,乐此不疲。「阿悠,就等京城那一封信,便尘埃落定了。徐次辅为人极精明,仲凯这样的孙女婿,他不会放过。」 这天徐府来了京城差来的仆从,带来徐次辅的书信,命徐郴上京述职之时,把妻子、儿女都带上。 「老爷想念孙子孙女了。」仆从陪笑说道。 父亲来信上的日期,是一个半月之前,那时他还未接到自己的书信。徐郴沉吟许久,「既然老爷有命,自当遵从。」阿逊跟着自己回过一趟京城,阿迟、阿述、阿逸都从未见过祖父呢。 张并假期将满,和悠然即将起程回京。张劢过徐府商议,「伯父伯母要赴京城,不如和家父家母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徐郴、陆芸相互看了一眼,同时点头。 侍女来报,「平北侯爷来了。」张并缓步而来,将一张小纸片放在桌案上,「方才接到京城的飞鸽传书。」 「……徐次辅为言官弹劾,引罪乞休……御前应对失旨,圣上震怒,手敕礼部,下旨切责……徐次辅将自己次孙女许嫁严首辅幼孙严璠,严首辅甚喜。」 严璠的妻子,是严首辅故旧之女。徐次辅的孙女许嫁严璠,只能做妾。 徐郴看了一遍,小纸片失手落下,面如土色。父亲身为次辅,受首辅猜忌,被言官弹劾,御前也拼不过严首辅,最后,竟许嫁孙女为严家妾,来消除严首辅的戒心。 「许的,是哪位孙女?」徐郴呆坐半晌,困难的开口问道。他粗粗看了一遍,这会儿精神恍惚,父亲许孙女给严家做妾?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父亲五位孙女呢,许的是谁? 「次孙女。」张并拣起小纸片,淡淡答道。 。 次孙女?徐郴喉中一甜,一口鲜血喷出,「次孙女,次孙女……」阿迟是实际上的长孙女,但在京城,号称徐大小姐的另有其人,阿迟一直被视为「二小姐」。次孙女,阿迟,我可怜的孩子。 张劢忙过来扶住徐郴,自怀中拿出帕子替他擦拭唇角血迹,「伯父您怎么了?我这便唤大夫前来。」徐郴无力抓着他的手,声音虚弱,「仲凯,不请大夫,我没事。」不过是急怒攻心罢了,不值得瞧大夫。 他虽面白如纸,语气中却有坚定之意,张劢不敢逆他心意,一手扶着他,一手要过张并手中的小纸片看了。伯父,这算个什么事,也值得您这样。您今天便将世妹许配人家,写下婚书,放了文定,再难更改。 张并缓缓说道:「京城有位徐大小姐,南京也有位徐大小姐,十几年了,这时再论序、改称呼,殊无必要。徐府分家即可,长房论长房,二房论二房,互不相干。徐兄,二房有次女,三房有次女,长房可是只有令爱一位大小姐。」 徐郴先是心中一宽,继而黯然神伤。父亲若不是被逼到绝境,断断不会做出这样自损声名之事。阿迟是可以这么着摘出来,父亲怎么办?他老人家已是年近六十,此时不知作难成什么模样。 更何况,继夫人怎会允许分家,看阿迟逍遥自在?难不成自己赶在此时此刻去和继夫人相争,让父亲左右为难,雪上加霜?徐郴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张劢扶着徐郴,目光看向父亲。张并沉静坐着,并不说话。形势如此明朗,徐家五姐妹如今全部没定亲,徐次辅便想按次序来,送出次孙女-----长孙女毕竟尊贵些,给人做妾,太也不像。 可谁是次孙女呢?这可有说头了。殷夫人声称阿迟是次孙女,徐郴夫妇却从未承认;如果硬要阿迟进严府,只怕徐家要大费周章,单是争论谁大谁小,便是一场口水战。 京城一位大小姐,南京一位大小姐,徐次辅明明知道却一直装聋作哑,分明是打着「见面即分家」的主意,还是向着长子一家的。要不然,殷夫人都已经在亲友间广而告之,「素敏是长姐,比她远在南京的妹妹只大了小半个时辰」,为着徐家的颜面,徐次辅该压着长子夫妇认了才是。 如果分家,长房无次女,二房、三房有次女,全是庶出。徐次辅许嫁孙女这话一说出,胆颤心惊的绝不只徐郴一人,徐阳、徐际若疼爱女儿,心必定也是悬着的。因为,谁是次孙女,眼下根本没有定论。 徐郴、徐阳、徐际三兄弟,膝下全有即将及笄的女儿。这时若想讨好孝顺徐次辅,便拱手送上亲生骨肉;若怜惜亲女,自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为女儿定下亲事,避开这横祸。 这道理徐郴哪会想不明白,他此时的痛苦,是挣扎在父亲和爱女之间,旁人帮不到,管不了。张并静静坐着,见儿子目光中有焦虑之意,微微笑了笑。儿子是动了真情吧,才会乱了方寸,要说起来,这事可一点不难办。 不知过了多久,徐郴慢慢睁开眼睛,定定看向张并,「张兄前些时日托季亲家转告之心意,如今可曾有变?」阿迟或许会有做妾的堂妹,说来何等的丢人现眼,夫家岂有不嫌弃的。「每有良朋,烝也无戎」,遇到困境,亲戚朋友还不肯相助呢,更何况张家只是提过亲。 第70章 「心意自从定下之后,从未有变。」张并面色诚挚,「内子和我中意令爱,欲聘为儿妇,从前是怎样,如今还是怎样。」 徐郴声音低沉,「可是,会被世人笑话、鄙夷的。」魏国公夫人的堂妹是严家妾侍?平北侯府和魏国公府还要不要出门见人了。 张并微微一笑,「徐兄,我平北侯府立府至今,自来只凭自己心意和良心良知做人,至于世俗如何看待,从未放在心上。」 他当年已是功成封侯,却甘愿迎娶孟家庶女为嫡妻,可见特立独行,卓然不凡。如今徐家正在风头浪尖,他照样为次子求娶徐家女儿,不改初衷,好霸道,好有气势。 徐郴扶着张劢的手,慢慢站起身,郑重致谢,「足感盛情。」从前自家好好的时候,张家来求亲是门当户对;如今徐家变故突起,张家心意依旧,难得之至。 张并也站起身,「徐兄客气。」文官到底是文官,才这么点子事,徐郴站都要站不稳了。儿子,咱爷儿俩比比,你这岳父,可不如我岳父,我岳父遇事沉稳的很。 徐郴转头看向张劢,「仲凯,你呢?」阿迟要过一辈子的人是他,若他心中存了芥蒂,阿迟又岂能舒心?或许徐家会有不堪的亲戚,或许徐家会一直被严家压在头顶上,苟延残喘,有这样的妻族,哪个男人愿意。 徐郴平时风度翩翩,儒雅不群。此时却脸白如纸,整个人好像瞬间苍老了不少,声音也嘶哑难听,可见受了极大的打击。 张劢扶着他在椅子上坐好了,走到他面前,双膝跪下,磕了个头,「伯父,我心悦阿迟,会一辈子待她好,像爹爹待娘亲那样,像您待伯母一样。」 徐郴虚弱面容上露出欣慰笑容,「仲凯,再磕两个头。」张劢想也不想的磕下头去,之后才悟到了什么,惊喜抬头,「伯父,您……」 徐郴没力气坐直,慢慢靠到椅背上,嘴角却仍然带着笑意,「仲凯,改口叫岳父吧。」张劢恭恭敬敬又磕个头,「是,岳父大人。」 徐郴本是萎靡不堪的,这一声「岳父大人」听到耳中,精神健旺不少,温和看着张劢,「贤婿请起。」张劢站起身,依旧侍立在徐郴身边。徐郴才吐了血,脸色极差,好像随时会昏倒,偏他固执的很,不许请大夫。 张并就事论事,「如此,我即刻命人请季兄夫妇前来,为两家做媒证。」徐郴抬头看向张并,微笑道:「承蒙不弃,咱们今日便写下婚书。」 男方「致书礼请」,谓之「通婚书」;女方「答书许讫」,谓之「答婚书」。婚书、媒人、聘礼俱齐,律法上这已经是合法婚姻-----自唐朝以来,缔结婚姻并不需要到官府登记,有婚书即可。 张并差人去请季侍郎夫妇,张劢劝徐郴,「家里现成的有大夫,唤他过来给您瞧瞧,我们也放心。」徐郴眉目含笑,「任事没有,好着呢。」心病还需心药医,瞧大夫有什么用。张劢没办法,只好倒杯热茶递过来,徐郴慢慢喝了一盏茶,脸上有了血色。 季侍郎夫妇到来的时候,徐郴看着已没那么狼狈吓人,不过比平时虚弱些罢了。张并亲笔写下通婚书,徐郴写下答婚书。正书之外,另附别纸,男左女右,姓名、生辰八字、籍贯、祖宗三代名讳,列的清清楚楚。 张并自腰间解下一枚竹节蝙蝠镂空碧玉佩,「此系家父所赐,今做聘礼。」这枚碧玉佩温润莹华,细如羊脂,雕工极精美,线条流畅,一眼看去便知不是凡品。 徐郴也从腰间解下一块古雅的鱼形墨玉佩,「为小女答聘。」真正纯黑如漆的墨玉极之少见,这枚墨玉不仅是纯黑,而且纹理细腻,光洁典雅,小鱼形状,古朴有趣。 季侍郎夫妇虽觉着形势诡异,却笑容满面的说着恭喜之语,并不深问。季家已是和徐家结了亲,徐家闺女能嫁给张劢,那自然是极好的,他们乐见其成。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嫡女素华》卷一 作者:春温一笑 02、《嫡女素华》卷二 作者:春温一笑 03、《嫡女素华》卷三 作者:春温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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