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晴娘 上》 第一章 【第一章】 夏初,卯时未至,东方鱼肚白之际,空旷的开乐大街尽头传来沙沙沙的扫地声。一下、一下,又一下,规律得教人想要睡个回笼觉。 这是京城最祥和的时候,隐隐中轻扬的尘土,卷成一圈一圈的年轮,好像在无声诉说此地落不尽的繁华。 扫地的人低着头,态度十分认真,她穿了一身洗白了的淡青色粗布衫,乌黑的头发裹在青灰色的方巾之中,还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模样。 开乐街是京城中心大街,南北走向,对半分了一座城池,南尽是南城门,北末为陈国的皇宫。一条大路,南来北往,十里繁华,往来如织。 在南城门下朝北往前数到右边第十三家铺子,悬着块妖娆多姿的招牌,四个活色生香的大字,醉人酒坊。之所以把这店铺的招牌形容得那般不正经,是因为酒坊主人本身不是个正经的家伙。 苏宋耳朵灵,远远听见声音,算好了时间打开醉人酒坊的一块门板,探出半个脑袋,可见其扶风弱柳之姿,那自是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辅承权,煞是好看。 他穿着一身月牙白的锦袍,是京城最负盛名的天衣阁里头的好料子,只不知被他拿去了哪个破裁缝那儿做了衣衫,合身是合身,却总有种作践了的感觉,穿的人倒是不在乎,那一脸的天命风流。 他对着近处埋头扫地的人轻声唤道:「水遥,吃肉包了。」 那扫地之人回身抬首,终於让人看到了她的脸,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偏瘦,黑里俏,尤其是那双眸子,好像天上的启明星落了进去,熠熠生辉。苏宋常说,水遥你分明长了张聪明人的脸蛋,可惜缺了颗七窍玲珑的心。 七窍玲珑?段水遥摇头,我的心若是那麽多窟窿,还活得成吗。 不过人实心点也好,扫了十年的大街,当了十年的官奴,依旧每天能看到那张灿若桃花的笑脸,对着你摇尾巴,多好。 段水遥狗腿地唤一声:「苏公子早啊。」 「今日赖床了吗,怎麽比平日晚了半盏茶?」苏宋笑咪咪看着段水遥啃包子,方巾没有包住她毛茸茸的两丛额角胎发,他就像看着自家养的小黑狗,喂到这麽大,十分有成就感。 段水遥一只手扶着扫把,有些不好意思,点点头,「苏公子,我昨夜梦见了一个男子,瞧着怪好看的,就多睡了会儿。」 苏宋本是依靠在自家酒坊的门板上,一副风流倜傥的风骚劲,冷不丁听那满脑子被灰尘蒙了情商的大姑娘嘴里居然蹦出男子二字,心惊肉跳险些摔了个踉跄,这是作春梦啊。 「梦见本公子,情有可原。」 「没,比苏公子还好看。」她十分认真地否定。 实心眼的人就喜欢说老实话,苏宋这时候觉得这死丫头还是太老实了些,「比我还好看,这不可能!谁,盼庄那个卖胭脂的娘娘腔?还是无言斋里的长舌毒公子君傅?总不会是鬼医无寿吧。 苏宋报了几个人名,俱是这大街上其他铺子赫赫有名的老板,他想着段水遥前後不过扫这十里长街,梦里能出现的男人,多半也是她平日里能见到的,象深刻的那几个。 段水遥又摇头,张口试图给苏宋形容一下那人的模样,可话到嘴边发现肚子里的点墨根本不够形容那梦中人是个什麽好看的模样,只得顺手把剩下的一口包子塞进嘴里,不忘把捏包子的三根手指头逐个放嘴里啜了啜,真真是秀色可餐,回味无穷。 苏宋较真,再变出一个肉包,诱她开口,「到底是本公子长得好看,还是你的梦中情人长得好看?」 老实姑娘吸吸鼻子,看了眼肉包,怪舍不得,可最後她拿起扫把,一句没说,只双臂用力继续开始扫地,那是用行动选择了自己的梦中情人。 苏宋的性子,若说他不靠谱,他酿出来的新丰酒名动京城,从酒坊排队买酒的人经常排到南城门外,江湖人送他个称号,苏杜康,不是个没有本事的人;但若说他靠谱吧,每天疯疯癫癫没个定性,且十分迷信,最喜欢周易八卦,起床第一件事情必是给自己算一卦,偶尔醉人酒坊闭门谢客,多半是因为他今天那一卦占得不吉利。 「别走,本公子今日心情极好,免费给你算一卦。」他一把揪住段水遥的衣袖不肯撒手,不顾人家抗议,把人拖进酒坊里摁在一处小板凳上就要给她撒蓍草算命。 「苏公子……」监官大人快起床检查卫生了。 苏宋皱眉,「你红鸾星微动,似有桃花来犯。」 段水遥无语地坐着随苏宋摆弄了。 苏宋又砸吧两下嘴儿,继续研究,「不过最好别惹这桃花,不是桃花运,是桃花劫。」 段水遥完全不知道该说什麽。 苏宋最後得出了个结论,抬头认真地说:「水遥你五行缺水,土木沉积,是以生了个敦厚老实的性子,相信我,漂亮的男人不适合你,以後梦见除了我以外的漂亮男人,就赶紧掐醒自己。」 段水遥认真点头答应下来,复问:「苏公子,我可以走了吗?」 苏宋瞥见外面天色不早,再不放段水遥走,她真得挨揍,遂将她送到门口,嘱咐道:「我一会儿帮你挡着张监官那小贱人,他不会发现你偷懒的。记我的话,不要招惹漂亮男人,尤其是有兄弟的,还有,离凉的东西也远些。」 段水遥根本不懂算命,但苏宋向来照顾她这一个入了奴籍的女囚,既是他说的总也没有错,「多谢苏公子,我记着了。」只是最後这句离凉的东西远些是个什麽意思? 苏宋瞅着段水遥越扫越远的身影,若有所思,直到那背影变成了一粒豆点才折身回了酒坊。桌子上那蓍草算出来的卦还在,兑上艮下,咸卦,山上天池,山上降雨,说白了就是风流太过,恩泽盈溢的节奏,啧啧。 段水遥总也觉得自己的姓氏不怎麽好,这事儿她向美人公子苏宋无意中吐槽过。 那时候苏宋的醉人酒坊刚开张不久,段水遥扫大街正好路过,夸了他一句,「公子,我爹从前经常教导我,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这条街上您总是第一个开门做生意的,比包子铺的狗蛋儿还早,您是只好鸟。」 苏宋当时额间的青筋突突地抽,想来这扫大街的女娃儿模样挺好,竟是个缺心眼的啊。顺手请她吃了一碗自己正好吃不完又觉得丢了可惜的酒酿圆子,当然苏宋这种人岂是拮据的,他舍不得丢那碗酒酿只不过因为那是他亲手所酿,多矜贵的东西怎麽能丢,於是喂了段水遥。 段水遥是个好骗的姑娘,一碗酒酿就与人熟稔起来,而且酒量真心差到姥姥家,晕晕乎乎之间,人家说什麽就是什麽。 「你爹只教了你前半句,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其实还有後半句,早起的虫儿被鸟吃。」 段水遥惊呆了。 「你吃了我的饭脚,再去我家灶头边绕三圈,便跟阿黄一样了。哦,还得给你想个名字。」阿黄是苏宋酒坊里养的一只小土狗。 「我有名字!」 「哦,叫什麽?」 「段、段、段水遥。」 「倒还是个清雅的名字,怎配着这样的主人。」 段水遥摇头,「不好,我琢磨了很久,总觉得不好。」你想,段和断同音,断子绝孙的断,恩断义绝的断,断袖的断,都不是好的意思,加之後头跟着个水字,又莫名多了几分惆怅,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那你是怪你爹不好了。」 她却又摇头摇得跟波浪鼓似的,嘟着嘴很认真道:「我爹爹是天底下最好的爹爹。」 某人就当把她宠物逗她,「怎麽个好法?」 「我爹爹……帅!」小妞比了个大拇指,咧开嘴露出一列整齐雪白的牙齿花痴地笑,似是自家爹就在眼前,「而且读过很多书,肚子里的故事讲也讲不完,每天晚上临睡给我讲一个,从来不带重的,手艺也好,做的糖醋排骨比天香楼的还好吃。 县里的阿公、阿婆、叔叔、婶子都夸我爹人好,好多漂亮的小姑姑想当我後娘,我爹都把说媒的给拒了,他心里只有我娘……」 苏宋本来逗得挺乐,听到这段眉头不由一紧,据他所知,沦为清道奴成了官奴的,都是家里犯了事情的罪妇,段水遥在这里扫马路,那她爹肯定凶多吉少,也不知是犯了什麽死罪,问得正经了些,「你娘呢?」 段水遥双手支着下巴,把黑溜溜的小脸扮成一朵花状,笑得神游天外,「在花海里吧,爹说的,我琢磨着爹的意思是我娘是花精,回自己的天地去了。 他同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是一个书生在山上偶遇一株开得特别漂亮的山茶花,便将它移植到了自己的草庐中,未料半夜来了个漂亮娘子说她的根在这里,非要嫁给书生,於是他们在一块儿生活了将近一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後来漂亮娘子怀孕,却在快要临盆之际忽然消失不见,书生找遍了所有地方,始终寻不见人。几天之後,有个仆人抱着个婴儿来到书生家里,说这是他的孩子,临走还把家里的那株山茶拔走,那山茶花在娘子消失的那天就枯萎了,书生这才知道自家娘子不是凡人,我娘大概也是那样吧……」说着说着段水遥就睡了过去。 听的那人盯着睡着那人的头顶心,嗤之以鼻,心道你娘亲其实多半是死了,你爹怕你难过编了这麽个故事骗你,你这傻妞还真十分好骗,以为自己娘亲是花精,也不想想光天化日之下哪里来的妖精,何况天地之精结出的精灵,自当聪慧无比,怎会生出这麽笨的女儿。 第二章 不过此事过後,苏宋只叫段水遥的名,不再加那个段姓。 等到苏宋把段水遥养熟了,才问她,「你既然能把自己的名字想得这般复杂,可曾想过应找个什麽姓的男子嫁了合适?」 但见段水遥还当真一派正经地点头回答道:「我扫地的时候仔细想过,我爹从前说过,负负得正,既然段姓偏负,又不似姓鸡、姓死、姓毒、姓操那等负到不忍直视的地步,也应找个差不多程度的,我向北面摆地摊卖字画的张老伯借了本百家姓回去翻了一圈,发现冷姓不错,冷若冰霜、心灰意冷,冷淡的冷,与我这段姓门当户对,薄凉里带着一股诗意。」 听得苏宋觉得段水遥真是傻得不能再傻。 这是前话,段水遥的逻辑虽然天马行空了点,但向来是个较真的人,认定的事情不太容易改变。不过官奴和官妓一样,都没有嫁人的自由,所以段水遥只是白想而已。 後话是什麽? 段水遥这天清晨吃了苏宋的肉包,受了苏宋的卦,复认真扫着开乐街。街上这会儿有了些人气,几顶轿子匆匆而过,那是陈国赶着上朝的官爷。 清道奴每日早、中、晚要清街三次,寅时到卯时一次,午时到未时一次,戌时到亥时一次,遇见形形色色的人,但更多时候是扫到千奇百怪的垃圾。 鸡蛋壳、白菜梗子、破布头那都是最最正常的,段水遥眼睛尖,笤帚一挥,从犄角旮旯扫出一条,呃,月事带。段水遥姑娘淡定地摇摇头,心道是怎麽这玩意也能乱丢,赶紧用簸箕盛了倒进随身的麻布袋子里,再一挥,天哪,哪家姑娘如此没有节操,连肚兜也往外丢。 那红艳艳的肚兜上绣着一朵十分好看的花,虽则不知是什麽花,可教人看了能联想到妖娆二字,纵是段水遥再木讷,这会儿也涨红了脸,左右看看无人,拎起小肚兜塞进麻布袋子里,让它与月事带作了伴。 「喂。」 忽的有个低沉的男声在她身後响起。 尽管段水遥的肚兜还在胸口挂着,月事带也还在衣柜里收着,可止不住那作贼心虚的紧张,立即把麻布袋子口一收,往怀里一藏,整个人绷直,没敢回头。她疑惑着方才明明一个人也没有的,怎麽平白地冒出了个声音。 哦,或许这是个男子的声音也是段水遥心慌慌的一部分原因,她手里可有两样女子最私密的物什。 「扫帚借我一下。」 段水遥不敢回头。 「我说,把你手上的扫帚借我一下!」 段水遥依旧没回头,这次不是羞的,是被男子吓的。当即把拿着扫帚的手臂往外一甩,跟个木头人似的定在那里,留给那男子顽固的後脑杓,随便他取走手里的扫把。 男子微愣,用一个眨眼的时间想到了一个小时候娘亲说的枕边故事,说是猎人去森林里打猎碰到了一头狼,那头狼十分聪明,用两只前脚搭在猎人的肩上,猎人以为是人就毫无防备地转身,结果喉咙立即被大灰狼给咬断了。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要留心站在你背後的人,也许就是一只想咬断你脖子的大尾巴狼,所以合着自个儿今朝也当了一回大灰狼? 段水遥的笤帚在片刻之後被那人拿走,那人没打算理会小姑娘的异常。然後段水遥听见不远处发出沙沙沙的扫地声,段水遥实在忍不住好奇,偷偷回头去看是怎麽个情况。 只见原本紧闭的一排街铺当中开了扇门,那扫地声就是从这里面发出来的,如果段水遥没有记错,这间铺子已经有一个月不曾开门营业,似乎转手给了别人,再抬头往门上面的招牌看,斗大的四个字,冷记面馆。 咦?她好像被某个字闪瞎了眼。 借扫帚的人很快出来,入目发现那扫帚的主人正出神打量他的店铺招牌,清咳一声解释道:「在下冷青,新店铺今日刚开张,有些工具未备齐,借了你扫帚一用,多谢。」他还想说多说一句,要不然给你免费吃碗面条当答谢,忽然察觉某人炙热的视线把自己看得浑身不自在。 段水遥很难形容此刻激动的心情,当她的目光尚停留在冷记面馆的冷字上想入非非时,那低沉性感的男声说自己叫冷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哎,与她好般配的名字,於是乎飞快地抬首去看说话之人的模样,妈呀,「梦中情人!」 段水遥发誓,她那句梦中情人的字里行间中没有任何调戏或者花痴之意,只不过昨夜里刚梦见的人,今晨一下子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难免有些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冷青的模样好,七尺男儿,身材健硕、面如冠玉、气质清贵,犹如京城郊外木须山上离人湖边那棵有名的百年银杉松,凌风知劲节,负雪见贞心,应该叫苏公子出来亲眼瞧上一瞧,便知二人高下。 冷青的名字也好,段水遥早前就仔仔细细翻过百家姓找出个冷姓来和自己的段姓负负得正,她此时默默将两个人的名字排在一块儿,正如自己所想,委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却说冷青微蹙着眉,他端详了段水遥一阵,似乎在辨认什麽,又似乎是被段水遥口中的四个字给惊呆了。总之两个人对望着谁也没有说话,气氛静谧异常,直到冷记面馆里走出一个小厮,喊了一声:「公子,房间都打扫好了,还有什麽吩咐?」 而对面同时响起一个声音,喊着:「水遥,你傻站着在发什麽呆?」 才将含情脉脉的两个人分开。 段水遥回头,晨光中走来一名身着灰黑官服的男子,陈国但凡懂了些道理的小孩都知道,这身打扮的乃都是京城捕快。京城捕快身为全国捕快的典范,其中随便挑一个,那抓贼办案的本事比普通的县官都厉害。 「胡勒,我是在……」看梦中情人。 段水遥与这名叫胡勒的捕快十分熟稔,其中缘故,无非是清道奴与捕快有个相似之处,便是要经常在大街上来回走动,这一来二去间,走大街走出的情谊犹如瓜熟蒂落般顺理成章。 胡勒同那醉人酒坊的苏宋一样,平日里对段水遥十分照顾,皆因为这女子虽然傻里傻气,贵在心地善良,又孤苦无依,无端就能讨人喜欢、惹人怜爱。 「我来时见张监官从如意坊那儿出来,拐个弯就该到你那处了,你还不赶紧去扫街。」胡勒也不听她解释,推着她往前走。 段水遥直喊着:「扫帚,扫帚还在冷公子手上。」 胡勒这才转回去不甚友好地打量还杵在店门口的冷青,盘问:「你面生得很,新来的?什麽时候开的店?从哪里来?」胡捕快拿出平日里破案抓人时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腔势,这腔势已经浑然天成。 冷青拱手行礼,一一作答,「在下冷青,从云州来,前些天刚盘下这铺子。今日新店开张,若官爷不嫌弃,还请赏光到小店里坐坐,吃碗热面。」 段水遥猫在一旁,听得仔细,心中一喜,云州亦是她的故乡。 正欢喜的档口,胡勒已把扫帚塞回她手里,边拉走她边叮嘱道:「快些扫完街回屋里别乱跑,昨夜里严侍郎的大舅子家里头忽然丢了个黄花大姑娘,今早上急匆匆来衙里报的案,我们正要去找呢。我瞧着许是有胆大的采花贼作案,你可留点心眼,别跟那不认得的人多说话。」 他肚子里忍着没说,且看那个叫冷青的男人长得好看,气度也不凡,根本不像是个做小生意的商贩。 不过陈国乃泱泱大国,京都之地最是繁华,也最是鱼龙混杂,能在这条开乐街上开得了铺子、做得起生意的,你懂的,多半不是没有故事的等闲之辈。 有句俗话怎麽说来着,哦,大隐隐於市,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段水遥忽然想到了什麽,停下步子,有些不好意思,「胡勒,你说城里丢了姑娘?」 胡勒点头。 段水遥拿出那个原先藏在身後的麻布袋子,四下打量後,小心翼翼打开来,冲胡勒道:「胡勒你看看这里面的东西。」 胡勒那小麦色的,还算硬朗俊气的脸蓦地黑了一层,他也四下打量,心想他堂堂京城第一捕快,哪里能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去翻看劳什子的垃圾袋。 不过转瞬的时间,他又反应过来,赶忙取过段水遥手里的麻布袋子。 只听段水遥喃喃道:「我扫了这麽多年开乐街,还是头一次碰到如此不拘小节地乱丢这些、这些女子私物的。我瞧着样子九成新,料子也好,胡勒你聪明,看看会不会有什麽蹊跷。」 胡勒一进入捕快角色,也不顾渐渐热闹起来的四周,伸手往袋子里掏出那红艳艳的肚兜,仔细翻看,认真端详,就跟看皇上的圣旨那样别无二致。 但见肚兜上绣的是朵九里香,多生长於海岸周围的沙地里,京城不太常见,不过他偏巧幼时随娘亲寄居海州,对这花倒也熟悉,更巧的是严侍郎那大舅子确也是海州来的,更何况他家丢的二女儿,闺名九香。 胡勒脑袋里快速整理着这些事儿,低头又摩挲了会肚兜上的九里香,暗忖这小傻妞扫街扫出来的破玩意可能还真的跟失踪少女有关,到底是不是,还要把肚兜带回去让失踪少女的家人辨认。 却说段水遥这时候,依然脸红成猴儿屁股,好几个汉子走过去都冲着她和胡勒暧昧地笑,段水遥压低了脑袋,不声不响地试图去拉扯被胡勒拿在手里的那麻布袋儿,可胡勒一门心思扑在案子里,手抓得紧,根本没发现她的动作,也没发现周围的变化。 第三章 冷青双手背後,面无表情地默默观察着远处那对人儿,尤其是那个红着脸不知所措的段水遥,心底不知在想什麽。 「公子,您方才问人家借扫帚的这个姑娘,便是昨夜里您去摸过人家床的那位。方才我瞧见她瞅您的眼神十分怪异,莫非昨夜被她瞧见公子了?」之前从冷记面馆里走出来的小厮,压低了声音提醒冷青。 冷青眉头微不可察地扭了扭。 那小厮心底里叹了口气,并非他自作聪明胡乱提醒,只是他家公子什麽都行,偏偏有个怪毛病,打小记不住人长什麽样子,这症状惨烈到哪怕是每天贴身伺候的小厮,也就是他,有时也会因为公子一时没认出来误以为是刺客而被残忍撂倒。 凡这时,公子都说记工伤。 公子亦看过大夫,可江湖里再有能耐的大夫全都束手无策。他们说脸盲这种病仍旧是医学盲区,根本没药治,何况公子已经是脸盲晚期绝症患者,病入膏肓的那种,药石无灵。 「公子,这姑娘傻里傻气的,您要找的东西真的会在她身上?」 冷青依然沉默,他昨夜里摸遍了她的家当,乱七八糟什麽都有,就是没有他要找的东西,所以现在他也不知道。 「段水遥,这都卯时三刻了,你怎麽才扫到这里,简直是愚蠢至极、百无一用!」是张监官来了。 「啊,张监官、张监官,我错了。」段水遥的小脸瞬间垮塌,猛拉扯麻布袋子。那边胡勒被张监官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着,手松得太快,段水遥扯得太过,收力不及,麻布袋子掉在地上,不光是胡勒手里的红肚兜了,连那月事带也凑热闹似的钻出来大半条。 张监官见之,整张脸涨得通红,可其实他没什麽好害羞的,因着监官大人是个太监呀,连男人也不是,可他偏偏还很恼火,好像那是他的肚兜和月事带,尖锐的声音响彻了半条开乐街,「段水遥,你跟胡捕快居然这儿公然苟且、白日宣淫、不知羞耻……」 段水遥因为没有认真扫街,被张监官罚了一天不许吃饭。若非胡勒以京城捕快的身分担保段水遥是在帮他查案,而非偷懒,张监官肯定要罚她打板子。 沙、沙、沙。 天依然蒙蒙亮,清道司里的规矩,做完了晨活才能开早饭,做完了午活才能开中饭,做完了夕活才能开晚饭。段水遥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今天早上舞扫帚的力气明显没有昨天的有劲。 她扫到第十三间铺子,醉人酒坊的门还没有开,段水遥在酒坊门前多扫了三下,又看了一眼门板,仍旧纹丝不动。她眨巴了三下眼睛,眼底有零星的失望,默默地动起扫帚将醉人酒坊前面一片地都扫得乾乾净净,便继续向前挪去。 冷记面馆距离醉人酒坊也不过十多间铺子的距离,段水遥很快扫过去,隔着三间铺子远远地望,那边的门倒是开了,里头没有点灯,晨间的雾气还没散开,朦胧胧、黑漆漆的一个洞内不知道是什麽光景。 段水遥乌黑的双眸又亮了亮,舔了舔嘴唇,咽了口唾沫。她不好意思,昨天那些事肯定没有在冷公子面前留下好印象。 段水遥是个是非分明、个性耿直的好姑娘,就像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黑白分明,她第一眼看见那冷记面馆的冷公子就十分喜欢。他的模样、他的名字、他的来处,就不知道这位冷公子面馆的面味道好不好。 咕噜噜……心动,胃动。 段水遥抱住扫帚把儿原地扭了扭身子,跟只陀螺似的。 恰在这时,冷青从冷记面馆走出来,正巧看见陀螺姑娘段水遥,遂脚步停住,站在门口静静看。 「啊。」等到段水遥抬头眨眼发现冷青,吓了一跳。 冷青习惯性地双手背後,没有做声,他想看看这姑娘会不会说些什麽。 结果段水遥僵了一下,然後抖了一下,继而低头左右找了找,好像是在找扫帚,忽然发现扫帚就在她自己手里,才恍然大悟今日非昨日。她红了脸,扛起扫帚,然後扭身就要往回跑,变成了一只大兔子。 「喂,你别走。」冷青几乎是本能地唤住段水遥。 段水遥拖了两步才回头,小心翼翼瞅冷青,她心里其实有点高兴。 「我扫帚还没买,再借我一下可行?」 段水遥不知道该说些什麽了。 豆芽从内屋里出来的时候,揉了揉眼睛。 豆芽就是冷青的那个贴身小厮,他揉了揉眼睛是因为他看到面馆东面的八仙桌边坐着两个人,他家公子背对着他,而他能看到段水遥的侧颜。她笑容可掬,又从大白兔变成了阿黄,冲他家公子笑得灿烂狗腿。 冷青正在说话,「你借给我扫帚,这碗阳春面权当是谢礼,快吃吧。」 「谢谢冷公子。」段水遥傻乎乎地乐,乐方才万万没想到冷青会请她进来吃这碗面,让她心里比三月的天还要春风得意。 冷青悄然出神,视线逗留在段水遥的头顶心。 段水遥则埋头吃着,她脑袋里就想了,虽然舍不得但必须快些吃完,否则误了工作被张监官发现又得挨饿。好像察觉到了某人不甚单纯的目光,她复抬头,歪着脑袋也没多想,只朝身边的人咧开嘴欢心一笑,「公子煮的面真好吃。」又饿又急之下,段水遥口齿有些含糊。 「好吃你就多吃点。」冷青声音温柔,带着点哄。 豆芽默不作声地第二次揉了揉眼睛,然後转身回了内屋,他大概还没有睡醒。 「你叫什麽名字?」冷青问,可其实他早就知道答案了。 段水遥一听这问题,立即把面咽下,认真盯住冷青的眼睛,口齿清楚地告诉冷青,「公子,我姓段,段水遥。」她在段字上念得重了三分,企图让冷青发觉他们两个人的姓是多麽惺惺相惜。 不过显然段水遥这种天马行空似的惺惺相惜没有传达进冷大公子耳朵里。 冷青垂目思忖。 段水遥并无心机,只管继续低头吃面。 却说冷青心里在想什麽,他在想他离开青崖宫时,发生了两件大事,江湖上号令武林群雄的圣武令丢了,隔壁齐国的传国玉玺也丢了。 这圣武令的丢失不知是谁传出来的消息,总之整个武林现在已然人尽皆知,每个混江湖的都恨不得掘地三尺,大有谁找到谁就是武林盟主的势头。但那齐国的传国玉玺关乎齐国的国威和社稷稳定,自是没有大张旗鼓寻找,现在也没有一丝风声漏出。 那麽他又是怎麽知道齐国丢了传国玉玺?这就要先跳跃地说到青崖宫。青崖宫自被他爹冷琤琤在三十年前一手创立以来,长久地被江湖人视为魔宫,只因冷琤琤冷大魔头见钱眼开,毫无江湖人士侠义二字的节操,只要出得起价钱,杀人、放火、越货那都是眼睛也不眨的小事儿。 前些时日,齐国有人找到青崖宫,出了令冷大魔头眉开眼笑的价儿,让找传国玉玺。此事不可外泄,冷琤琤不想砸了青崖宫的招牌,思量再三,最後派出青崖宫少宫主,也就是他,出来找这传国玉玺。 齐国那人带来的消息,说这传国玉玺可能在云州白云城从前的县令的女儿手里,那县令後来犯了事已被斩首,他女儿不知所踪。 冷青出门的时候,他爹跟他说:「儿子啊,爹想过了,你去找传国玉玺,找到了传国玉玺拿到了十万两黄金,就把这钱当作你娶媳妇的聘礼,肯定能娶全天下最好的姑娘。要是顺便能把圣武令也找到,不说号令天下那麽麻烦的事儿,我们只要转手倒卖出去,以後孙子娶媳妇的钱也有了,那亦是极好的。」 冷青对他爹的话有一点十分不苟同,天下最好的姑娘怎麽能用钱买呢,青楼的姑娘才用钱买,天下最好的姑娘,当然应该是用骗的。 尽管不知道齐国的传国玉玺为何会与陈国小县令的女儿扯上联系,但冷青查到,这几十年里白云城被斩首的县令统共就一位,姓段,名澄,字敬亭。传说此人有状元之才却得罪了朝堂高官,只发配到白云城当了个小小县令,连京城的门都不给摸,後来也不知怎麽回事,说他通敌,抓起来给杀了。段澄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便是段水遥。 「冷公子,我吃饱了,这便继续干活去了。」段水遥憨憨的声音打断冷青的思绪,只见段水遥双手放在膝盖上,规规矩矩坐在冷青面前,她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教人一眼就看到了眼底的欢喜。 冷青拿捏着不近不远的分寸,端着不冷不热的态度,把段水遥送到门口,但冷青诚实的身体已经出卖了他的面皮,他的心头一时没忍住微微荡漾了一下,麻麻酥酥的。他却还死不承认,心想自己身为威震武林的青崖宫少宫主,什麽样的美女没见过,见过了也都如过眼云烟没一个记住长什麽样,平白的对一棵小白菜似的姑娘荡漾,荡漾个什麽呢。 「你饿的时候,再来吃面。」他双手背後,站在冷记面馆的招牌下,威风凛凛地说:「不收你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