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书堂事件手帖 扉子篇》 第一话 北原白秋、与田准一编著《枳花 北原白秋童谣集》(新潮文库) 横须贺线的电车正好停在印著「北鎌仓」站名的标志前面。 平尾由纪子从打开的车门来到月台上。分明是平日,电车和月台上却全是老人团体。大家都穿著方便行动的服装,背著后背包。想了一会儿之后,她想到十一月的现在是赏枫的季节。 上次来鎌仓已经是二十年前。最后一次来这儿,是刚进大学与男朋友约会时。她与他在毕业后结婚,生了三个小孩后离婚;现在她成天忙著照顾小孩与上班,过著没有闲暇赏枫的忙碌生活。 今天她是从千叶县习志野的住处来到这里。目的当然不是观光,而是为了拜访住在逗子的叔叔。在那之前她必须先走一趟北鎌仓。 打开智慧型手机的地图app确认目的地,似乎就在从月台能够看见的场所。 (……就是那边吧?) 与月台平行的马路对面,可以看到一栋老旧的两层楼建筑。店前竖著写有「文现里亚古书堂」的旋转招牌。那家店与由纪子所站的位置只有短短几步的距离,可不巧的是验票口位在月台最底端;看样子得绕上一大段路才能抵达。 由纪子叹了一口气之后快步往前走;继续在这儿想破头也不是办法,讨厌的事情最好速战速决。快速切换想法是由纪子的专长,否则她无法带著就读小学和幼稚园的儿女们度过每天的生活。 她接下来要去见的叔叔名叫坂口昌志。 那个人已经将近三十年不曾与平尾家往来。 与叔叔见面的原因是因为父亲住院。 由纪子的父亲平尾和晴原本在习志野的一所国中担任老师。他个性严肃古板,不是学生喜欢的类型,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把教职工作视为天职;退休后也在补习班当老师,直到快七十岁仍站在讲台上。 或许是长年熬夜制作教材和改考卷等的积劳成疾,他上个月因为脑中风病倒。尽管没有生命危险,但右半身几乎不能动,也无法正常说话。由纪子的母亲久枝天天到医院陪他。 坂口昌志就是在这个时候打电话到平尾家。他大概是从哪儿听说了父亲住院的消息。 『我可以去探望大哥吗?』 时隔几十年再次听到的嗓音,与病倒前的父亲相似到可怕。由纪子没有问对方的近况,只说了会再问过父母就挂断电话。握著话筒的手还微微渗著汗水。 坂口昌志是由纪子的父亲和晴的同父异母弟弟,小了八岁。和晴他们的父亲──也就是由纪子的爷爷,在第一任妻子过世的几年之后娶了继室──因为对方怀了孕,不得已只好入籍。不过两人从结婚当时就感情不睦。 那位继室是怎样的人,所有亲戚都闭口不提。总之在昌志出生不到五年,她就带著儿子离开了。 由纪子的父亲担心著年幼的弟弟,曾经去他们搬走后住的公寓找过,但他们似乎又搬去了别处。从此再也没有消息。 再次听到坂口昌志的名字是在大约十五年之后,也就是当时快要三十岁的父亲首次担任级任老师时。当时爷爷已经过世。 那年的一月,失业自暴自弃的昌志因为抢银行被逮。他已经成年了,所以本名被大幅公开报导出来。听说警方和记者还来过父亲他们家里和学校。 「在邻居之间和学校都在谣传毫无根据的流言。」 母亲曾经以闲聊的口吻若无其事地提起这件事。事发当时她与父亲甫结婚,还没有生由纪子。 「说那个人曾经因为缺钱上门来商量,却被你父亲冷漠赶走,所以落得去抢银行的下场。我们分明都不知道都连对方住在哪里……你爸就是那种人,不管人家怎么说都忍著不反击。所以我想也是因为那件事,他直到退休都无法当上教务主任。」 母亲的语气固然与平常没有两样,不过她的笑意却不达眼底。或许对于受过千金小姐教育、端庄贤淑的母亲来说,那是她不愿忆起的可怕过去吧。 母亲反对坂口昌志探望父亲,当然由纪子也是,不过父亲的想法似乎不同。凡事沉默以对的父亲,在病倒之前也几乎不曾提过对于弟弟的看法。 过了一阵子之后,坂口昌志送来慰问品,还附上无须回礼的字条。把这件事告诉父亲后,父亲说:「你送祝贺生子的贺礼去给昌志吧。」 由纪子也听闻叔叔生了小孩。听说他与小他二十岁、在小酒馆工作的妈妈桑同居多年,直到最近才有了孩子。 老实说由纪子觉得很不舒服。叔叔应该已经六十岁了,伴侣的年纪却与即将四十岁的自己没两样。年龄差距这么大的两个人一起生小孩──这样腥膻的事情只让人感到毛骨悚然,实在无法涌上祝福的心情。 总之由纪子还是按照父亲的希望包了红包,不过他还委托她一桩诡异的事情,他希望她连同红包送上一本书。 那是一本童谣集──北原白秋的《枳花》。 由纪子上网搜寻发现书已绝版,于是上二手书网路商店订购。有几家店还有库存,由纪子从那些店当中选了北鎌仓的旧书店;位在北鎌仓的话,去叔叔家的路上可以顺路过去拿书。如果请对方寄到习志野的家里,恐怕来不及在约好拜访的日子之前拿到。 那家旧书店是文现里亚古书堂。 走出北鎌仓车站的人群纷纷往与由纪子相反的方向走去。那边似乎有一座很大的寺院。文现里亚古书堂所在的路上几乎不见人影。 秋日温和的阳光照射在书店屋檐上,塞满书柜的店内反而显得有些昏暗。这里似乎是旧书迷常来逛的书店。 对于偶而买买畅销书、不太看文字书的由纪子来说,她很难推门走进去,彷佛有一堵无形的墙壁将她挡在门外。 店内深处的柜台那儿有个戴著眼镜的长发年轻女子。 素白色的女用衬衫外头套著绿色的开襟羊毛衣,那个朴素的打扮看起来与四周的旧书十分协调。对方抬起没有化妆的脸,是位鼻子很挺的美女。讲到旧书店,一般人的印象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先生在经营;看到是女店员,由纪子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与由纪子对上视线的她,用僵硬的表情尴尬点头致意。 打开玻璃门进入店内,已经够窄的通道上也堆著书;光是要注意脚步、别踢到书走路就费了一番功夫。 「欢、欢迎光临……请问您要找什么书呢?」 她小声嗫嚅著,手扶著柜台站起身。意想不到的丰满胸部在眼前摇晃。左手无名指的婚戒闪闪发亮。 (已经嫁人啦。) 由纪子打心底认为这个女孩应该也是对结婚对象一无所知,却想过幸福的婚姻生活,才会选择结婚。她不希望年轻人经历与自己相同的辛苦。 「我是来拿网路上订的书。敝姓平尾。」 由纪子告知之后,对方的脸上瞬间明亮;彷佛她上一刻的有气无力是自己眼花看错。 「啊啊,北原白秋的《枳花》!请稍等。」 她单手扶著柜台,以不稳的姿势把手伸向附近的书堆。由纪子注意到靠著柜台的金属制拐杖;看来这位店员的脚不方便。 「这一本可以吗?」 她递出一册文库本。北原白秋的名字大大印在半透明的书封上,设计清爽高雅。 「是的,就是这个。」 她已经请父亲确认过书封照片。书况跟新品没两样,不过价格却不是很贵。 「我要送人的,请帮我包装。」 开口之后,由纪子才想到一个问题。这个要求对于在百货公司工作的由纪子来说理所当然,不过这种旧书店会提供礼物包装服务吗? 「好的。」 对方回答得很乾脆。幸好这家店可以帮忙包装。由纪子松了一口气。 「……需要附上祝贺装饰吗?」 「不用。只要礼物包装就好。」 红包袋上面已经有祝贺装饰,不需要连这本书也附上。店员拿出包装纸;包装速度不是很快,不过拿书的手势十分慎重,所以看起来很舒服。她一定很喜欢这份工作吧。由纪子脑海中突然浮现热爱教职的父亲的脸。 「您喜欢白秋的童谣吗?」 「……不是我,是家父喜欢北原白秋。这本书是家父要送给自己的弟弟……我叔叔的东西。」 父亲喜欢古诗和童谣,所以收集了许多北原白秋的全集和诗集。小时候唱给由纪子听的全都是白秋的童谣。或许他也曾经唱给弟弟昌志听过。 「北原白秋无论是作为一位诗人或歌人都很有名,他的童谣如今也被广泛传唱著──《等到茫然》、《红砖暖炉》、《红鸟小鸟》……还有《枳花》。我非常喜欢这首歌词。」 枳花开了呢。 白色的,白色的,花开了。 枳花的刺很痛呢。 蓝色的,蓝色的,针状的刺。 店员开始小声唱起来。同样喜欢这首歌的由纪子也跟著一起唱,随后两人相视而笑。小时候听过的父亲歌声又在耳朵深处苏醒。 由纪子从刚上幼稚园时就独自一人睡在儿童房;因为她的母亲认为这种情况在欧美国家很普遍,而且能够有效培养孩子的独立心。由纪子刚开始害怕到睡不著,在黑暗中哭泣,此时父亲就会趁著工作空档过来哄她入睡。 对她来说,父亲代替摇篮曲而唱的童谣之中,就属《枳花》特别有印象。 「《枳花》是根据作曲者山田耕作的回忆写成歌词。少年时代在活版印刷工厂工作的山田耕作在自传中提到自己曾因为工作上不顺利,躲在枳树旁哭泣……这首歌词很悲伤也很美。」 包装完毕后,店员仍在继续说明,似乎是很喜欢聊书。察觉到由纪子的视线,她难为情地把装著书的纸袋递过去。 「您的父亲对这一本书有特殊的情感吗?」 「抱歉?」 由纪子反问。 「白秋出版过许多童谣集,有些现在也能够在新书书店买到。我想是您的父亲很喜欢这一本,才会选择送它吧。」 「是不是这样,我也不是很清楚……」 这么说来有件事她一直搁在心上──订书那天,由纪子找过父亲的书房打算找这本书来读,却没有找到。 「他的手边目前好像没有这本书。也许是以前常读。」 「这样啊……」 店员握拳抵著嘴唇沉思。 「你为什么想知道呢?」 「不是很重要,不过……」 店员含糊回应,从背后的书堆抽出一册文库本。那是新潮文库的《枳花─北原白秋童谣集─》,与田准一编著,与刚才包装那本的标题一样,不过她手上那本只有书腰,没有书皮,而且很旧。 「白秋的童谣集《枳花》在战前也是由新潮文库出版,不过与田准一编著的版本发行于一九五七年……这本是初版。」 「和我买的那本设计不一样呢。」 「您买的是一九九三年复刻的第十版,当时的装帧也换了。这两本的内容几乎一样,不过如果是要找旧书,很多人会在乎版本的不同。」 由纪子明白刚进店里时,店员特地让她确认书封的原因了。内容虽然一样,不过装帧有别。 「我们店里有新旧两版《枳花》的库存,两种的书封照片都刊登在网路商店上。若是喜欢这本书的年长者,一般都会选择自己较熟悉的旧版……为什么会选择新版,这点令我有点好奇。」 「我也不清楚原因……总之我让父亲看过封面之后,他说就选这本。」 父亲虽然无法正常说话,不过她应该不至于听错。由纪子带著平板电脑去父亲的病房,在二手书网路商店搜寻「枳花」、「白秋」,父亲指著显示在最前面的书。之后由纪子也向他确认过几次。 「您的父亲没有提到原因吗?」 「他因为脑中风正在住院。虽然已经恢复意识,不过目前还无法正常说话。」 由纪子原本只想不带情绪地解释情况,店员却露出同情的表情。 「实在很抱歉,我问太多了……」 她说到这里就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有尴尬的沉默笼罩著。事情已经办完,也该离开了,不过馈赠这本书的原因,却也引起了由纪子心中的好奇。接下来得去与叔叔碰面。因此由纪子希望多打听一些资讯。 「假设没有特别喜欢的话,你认为为什么会用来送礼呢?」 「这个嘛……」 店员比刚才沉思了更久之后,抬起头。 「比方说,喜欢这本童谣集的,不是您的父亲,而是您的叔叔。」 她以食指触摸《枳花》的封面。不可能──由纪子心想。她很难想像叔叔对孩子唱童谣的样子。 「只是,如果真是那样,也应该会选择新版本,所以我觉得不合理。或许重点不是《枳花》这本书,而是送书的行为有什么意义……比方说,送书这件事,是您的父亲传达给您叔叔的讯息。」 这种说法还比较有可能。但就算如此,由纪子不懂为什么要特地以书传送讯息?请由纪子直接传话不就好了吗? 「您的叔叔住在这附近吗?」 「他住在逗子。」 由纪子回答。 「已经年过六十,不过最近才生了孩子。我等一下要去送贺礼。」 对著一个陌生人如此开诚布公,或许是希望多少减轻面对叔叔的沉重压力吧。反正大概不会再见到这位店员了,跟毫无关系的陌生人说话也比较安心。由纪子突然注意到生孩子或许与送这本童谣集有关。童谣是给孩子听的东西。 「请问……」 店员吶吶地开口。 「您那位叔叔,该不会是坂口先生吧?坂口昌志先生?」 由纪子屏息。她以前不希望从别人口中听到这名字;有前科的叔叔从来不曾带来什么好事。 「你认识我叔叔吗?」 「他经常和太太一起来我们店里。大辅……呃,我先生和我也跟他们很呃、熟……」 或许是注意到气氛变得紧绷,店员缄口。由纪子想知道的是,这店员对于坂口昌志了解多少;不只是有前科这件事,还有出狱之后,与平尾家断绝往来的原因。 叔叔告诉过这些人吗? 如果早就知道一切,却还能够与叔叔密切来往,那么这家店的人也不可信。由纪子焦虑地从钱包掏出千圆钞与零钱摆在柜台上,转身往外走。 正要把手伸向玻璃门,那瞬间门却发出声响自然打开。由纪子愣了一下停下脚步。穿著围裙的年轻男子隔著拉门轨道站在门外;身高是必须仰望的高度,体格壮硕结实。 「栞子,我回来……啊,谢谢惠顾。」 注意到正要离开书店的由纪子,对方点头致意并让出一条路来。无名指上戴著与柜台店员相同的婚戒。一定是她的丈夫吧。 (我丈夫和我也跟他们很呃、熟。) 这位年轻人也和坂口昌志有往来。不发一语离开书店之后,由纪子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没有人跑来追她。 这样的缘份真的是偶然吗?──由纪子甩不掉脑子里这个疑惑。等她回到北鎌仓车站的验票口附近时,心情总算平静下来。 冷静想想,这一切不可能是有人刻意安排。有《枳花》库存的旧书店还有其他几家;选上这家旧书店的人是由纪子自己。北鎌仓距离逗子不远,而且旧书店就位在车站前面,交通也方便。喜欢旧书的人理所当然会经常光顾这里。 应该说,叔叔居然变得爱看书,甚至成为旧书店的常客,这点比较令她惊讶。由纪子回想著遥远记忆中坂口昌志的模样──个子很高,长脸,眼角有一道大伤疤。听说那是抢银行时受的伤。他整个人散发著生人勿近的骇人气氛,不过仔细想想,除了眼角的伤之外,他似乎是个老实人。 看起来很像银行员或公务员,或是老师,感觉上喜欢书也没什么好讶异的。这么说来,她记得曾经看过叔叔在像今天这样晴朗的星期天,坐在平尾家阳台上翻阅破烂的文库本。 那本书会不会就是白秋的童谣集呢? 由纪子还小的时候,坂口昌志曾经寄住在平尾家几个月。那是他出狱还不到半年的时候。 后来才听说他原本是在供住宿的食堂工作;那家食堂收掉之后,他无处可去,所以辗转来到平尾家。他在幼稚园入学典礼结束后出现,直到泳池开放的时期已经离开,所以大约停留了三个月。 叔叔几乎不与任何人说话,白天时间通常也不待在家里。他会出门做些计日的零工或去找工作,三餐也多半在外面吃。 他偶而会去附近的超市或投币式洗衣店,不过他的言行举止似乎成了邻居的八卦话题。由纪子经常看到母亲被附近大人们包围著问问题。 由纪子在院子里玩耍时,邻居的家庭主妇也曾经过来深入追问叔叔的事情。母亲大概是经常接到邻居的抗议吧。由纪子也看过父母趁著叔叔外出期间小声交谈的模样。 在这种紧绷的气氛下,所有人都过得很别扭。 由纪子尽可能地躲避叔叔。叔叔经过儿童房前面去阳台抽菸时,她会关著门等待他通过。叔叔宛如有著人类外型的巨大影子,他的存在令人感到不舒服。 「叔叔要在我们家待多久?」 由纪子也曾经因为受不了而开口问过母亲。 「再忍耐一阵子。」 母亲只是以一如往常的端庄贤淑语气,无奈地重复著同样的答案。 由纪子不记得叔叔离开的确切日期;就像原本住在屋檐下的流浪猫突然消失般,等到发现时已不见影踪。父母没有解释,由纪子也没问。很久很久之后才知道他经由亲戚介绍前往横滨的仓库公司工作,所以搬去了逗子。总之原本侵入自己家里的影子消失,由纪子拍拍胸口松了一口气。 后来叔叔不曾出现在平尾家。除了过年会收到他用心但字迹难看的贺年卡之外,不曾再看到或听到坂口昌志的名字。 最近一次见到坂口昌志是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住在船桥的大伯母过世,他现身在丧礼守夜的场合。替他介绍工作的亲戚似乎就是这位大伯母,所以他风尘仆仆来到千叶县。 他坐在亲戚座位区的最角落,没有人坐在他旁边。一方面也是身高的关系,他在众人之中显得十分醒目。当时叔叔应该已经是三十出头,不过他的样子看来远比实际年龄更老。 仪式结束后,叔叔正打算离开。叫叔叔到接待区坐坐的人是父亲。 「好久不见,我们聊一下吧。」 附近的大人们议论纷纷,尽管如此也没有人敢当著叔叔的面叫他拒绝。蹙著眉头一脸困扰的母亲也没有开口阻止。 除了父亲之外,没有人与待在长桌角落的叔叔说话。叔叔的身形与父亲差不多,不过身上的氛围明显不同。由纪子看到父亲招手,不情愿地走近两人。 「跟叔叔打招呼。」 被这样一说,由纪子微微行礼,发出很小的声音说: 「叔叔好。」 她的身高正好与坐在椅子上的叔叔等高,所以两人的视线对上了。有伤疤的眼角眯起。 「好久不见。你长大了呢。」 没想到会听到这么大方的问候,由纪子不知所措;他的态度就像在面对从很久以前就喜欢的侄女。由纪子觉得不舒服,连忙回到妈妈和叔母等人身边。「你看起来怪怪的,还好吗?」大家都在担心由纪子。 那一晚,坂口昌志留在平尾家过夜;因为父亲体贴叔叔这么晚要回去神奈川县不方便。那或许是他还想和叔叔多聊聊的藉口。兄弟两人在平常吃饭的客厅里喝酒。 叔叔从头到尾只负责听,相反地,父亲则是一直在说话。他说起自己在学校为学生们做的事、接下来打算做的事──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父亲这么多话。 他讲得沾沾自喜,也有点像是在与对方撒娇;或许父亲从年轻时就很希望有更多机会见见叔叔──假如这一夜什么事也没发生的话,兄弟两人应该会开始频繁往来。 「找到好对象的话,你也应该要有自己的家庭。」 夜深时,父亲对叔叔聊起这个话题。 由纪子正好在隔壁厨房帮忙母亲收拾。母女两人忍不住面面相觑。很难想像叔叔结婚的样子。看到母亲一脸吃到涩柿子般的古怪表情,由纪子拚命忍住笑。 「结婚、有了孩子之后,每个男人都会变。背负身为一家之主的责任,才会变成一个有担当的男人。」 十足是父亲那一辈的想法。由纪子当时不觉得不可思议,听到这些话只觉得是在说很难的事情而已。 直到自己成为大人的现在,她才知道也有承担不了那种责任的男人;由纪子是因为丈夫外遇而离婚,也没有拿到太多孩子的教养费。她回到习志野的老家与父母同住,才能勉强养得起孩子。 分手的丈夫不是冷漠的人;虽然个性软弱,相处起来倒也很舒服,属于容易盲从的类型。他因为到了适婚的年龄,所以与当时交往的由纪子结婚。有了家庭之后,自然而然也就想要有孩子,也随波逐流地与其他女人搞外遇。他离婚时哭著答应会继续支付孩子们的教养费,结果很快就找不到人了。 由纪子不知道叔叔当时是如何解读父亲单方面的婚姻观念。那个时候他应该还没认识后来的结婚对象。叔叔只回答: 「……如果能够成真就好了。」 彷佛事不关己。 当晚,由纪子始终睡不著。一想到叔叔同在一个屋檐下,她就无法冷静下来。在床上辗转反侧好几次,到了三更半夜时终于进入梦乡。 由纪子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傍晚待在家里,一道有著人类外型的黑影潜入家中,似乎在找寻自己。由纪子一边喊著爸妈一边逃跑,却没有人出面搭救。清晰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最后她冲进儿童房蜷缩在角落。终于,一只冰冷大手碰上由纪子的肩膀── 此时她睁开眼睛。由纪子在一片漆黑的儿童房床上朝著墙壁把身子缩得小小。 她突然注意到房间里飘著一股异味。那是酒与香菸的味道。一只大手迟疑地隔著毯子攀上她的肩膀。 (房里有人。) 她鼓起勇气转头一看,一个巨大的黑色人影就在面前,粗重的气息很显然就在耳边。 由纪子心想自己八成是尖叫了。 等她回过神来,房间的灯已经打开,自己被母亲牢牢抱在怀里。穿著睡衣的父亲和叔叔在日光灯正下方面对面。 父亲追问:「你在这里做什么?」由纪子这才明白进入房间碰自己的人是叔叔。她颤抖著身子泪水一涌而上。 「我睡不著,去阳台抽菸……回房时经过这个房间,听到由纪子的声音。」 叔叔铁青著脸,平静解释著。由纪子听他直呼自己的名字,不晓得为什么觉得毛骨悚然。 「我听见她在呻吟很担心,所以开门进来看看她怎么了。」 由纪子也听得出他想要解释清楚前因后果,但是因为听起来像在朗读早已准备好的小抄,所以反而感觉很假。 「你为什么未经许可就进入女孩子的房间?如果觉得她的情况不对劲、值得担心,不是应该先来叫醒我们吗?为什么要碰这个孩子的身体?」 叔叔首度答不上话来,看来就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所以无法为自己的行为辩驳;尽管如此他仍打定主意要解释清楚,正要开口,母亲的大喊响彻整个房内: 「请你离开!再也别和我们家有任何牵扯!」 从那一晚之后,平尾家与坂口昌志断绝了一切关系。 父母──尤其是母亲现在仍然坚信叔叔当时是想要侵犯由纪子。由纪子虽然没有反对母亲的想法,不过她多少觉得不太对劲。 她不是相信叔叔是好人,毕竟他曾经犯过罪、坐过牢;但叔叔犯的错是抢银行,不是侵犯儿童。 万一他真有那方面的性癖好,也不至于选在那种时候偷偷潜入由纪子的房间吧?因为由纪子父母的寝室就在儿童房隔壁,一旦弄出很大的动静,立刻就会被察觉。事实上父母亲就是听到由纪子的尖叫而赶过来;叔叔应该也清楚他们有在防著自己。 不过后来听到四十几岁的叔叔结婚,由纪子就不再这么想了。听说他的对象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性。由此可知他的确一直有把比自己年纪小的年轻女性视为异性看待。 总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三更半夜未经同意就进入侄女房间,这行为无可辩解。不过毕竟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由纪子也没有因此留下深刻的心灵创伤──如果能够不见面就好了。由纪子早把坂口昌志当成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 如果没有这次的事,原本可以一直当成是这样。 走出逗子车站的验票口时,离约好的时间还很早。 逗子与充满观光客的热闹鎌仓不同,连车站附近都像是安静的住宅区。叔叔他们住的公寓不是靠近海边,而是靠近绿意盎然的山边。由纪子快步走上缓坡。或许是时段的缘故,她没有遇见半个人,因此感到不安。这里的家家户户日照良好,院子里的树木高大茂盛,似乎很适合居住。 她是第一次来逗子;原本以为会稍微迷路,不过她还是循著记事本里的地址轻松找到了目的地。 那是寻常的老旧木造公寓。砂浆裂缝处有补过的痕迹,铁制栏杆和楼梯也重新上过漆。似乎有人在好好管理维护。 坂口一家就住在一楼的最后一间。 比约定时间早到虽然没礼貌,不过由纪子不想把这种体贴心思浪费在那位叔叔身上。她很想乾脆连家里也别进去,在门口把生孩子的贺礼交给对方就闪人。 这么决定之后,她按下古早的圆形电铃。没有回应。出门了吗?再按一次试试。屋里突然有轻盈的脚步声靠近,家门猛然被打开。 「你好!欢迎欢迎!」 出现一位小个子的圆脸女子。她一定是坂口的妻子。与其说是年轻,不如说是娃娃脸所以显得年轻,不过有些下垂的眼角长著符合她年纪的鱼尾纹。可以确定她与由纪子年龄相仿。白色内搭外面是v领纯棉毛衣和牛仔裤──这一身看来都是uniqlo的商品。她给人的印象比想像中更朴实无华。 「你就是由纪子小姐?你好,我是坂口忍!」 忍深深鞠躬又刷地瞬间站直,眉毛皱成了不可思议的八字形。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惹得由纪子差点笑出来。 「对不起!小昌,不对,我老公他现在不在家。因为家里没有配茶的点心,他跑去鎌仓的蛋糕店买,看来似乎比想像中还花时间。他刚刚有传简讯说会尽快赶回来……哎呀!」 忍连珠炮似地说个没完,由纪子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这时忍原本圆滚滚的眼睛突然睁得更大,视线在两人之间来来去去。 「……你不觉得我们的打扮很像吗?」 居然会直接说出口,由纪子心想。由纪子的打扮和忍差不多,两人的差别只在于有没有穿外套而已。 要顾小孩的母亲本来就没什么时间和金钱用来挑选衣服。她也经常在托儿所或超市遇到其他带著孩子、打扮相仿的妈妈,只是没想到忍会直接开口提这件事。 「啊,这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对吧。不好意思,我老是太多嘴。」 此时传来婴儿的哭声。听那强有力的声音,大概是男孩。 「又哭了。总之,你先请进请进,进来坐吧。」 忍跑向屋内。门外的由纪子不得已只好脱了鞋子。从门打开之后,她一句话也没机会说。之前听说忍是在小酒馆工作的妈妈桑,不过像她这么不听人说话的妈妈桑,没问题吗? 一进门来到的是饭厅和厨房。 由纪子进入当作客厅的和室。里头不可能摆放昂贵的家具,不过到处都整理得清爽乾净,榻榻米上连一根头发也找不到。大概是为了由纪子的来访彻底打扫了一番。为了款待客人做到这种程度想必很辛苦吧。 坐在客人专用的座垫上,由纪子突然看向墙边的矮书柜。尽管数量不多,那儿塞著各式种类的书。 有食谱、家庭医学实用书,里头夹杂著《逻辑学入门》这种看似困难的旧文库本,还有《车布与他的朋友们》这种童书。也陈列著《蓬松蓬松蓬松》、《水果》这类绘本;由纪子也曾经念这些绘本给孩子们听过。这些一定是最近为了儿子买的,或是别人送的。 但是却没看到任何一本北原白秋的书。至少可以确定《枳花》似乎不是叔叔平常的爱书。 (送书的行为有什么意义。) 脑海浮现文现里亚古书堂店员说的这句话。由纪子现在拿出带来的《枳花》的话,能够传达给叔叔什么讯息呢? (……咦?) 由纪子把上半身伸向书柜。书脊前面放著些东西──那是手掌大小的迷你望远镜,以及镜片很大的太阳眼镜。似乎是叔叔的物品,形状很奇怪。 「让你久等了,真是不好意思。这孩子非得有人抱才行。」 忍抱著身穿蓝色婴儿服的宝宝回来。他有张与母亲相似的胖嘟嘟圆脸和一双大眼睛;小舌头动来动去,不可思议地仰望著由纪子。 「欸,好可爱……你好啊。」 由纪子不是在说客套话,最近她莫名觉得别人家的婴儿都好可爱。自己的小孩当然也很宝贝。她觉得只要是小孩都很可爱。 可是孩子刚生下来那段时间天天忙著照顾,根本没有闲工夫去注意孩子的举动或长相等。她心里某个角落隐约想著,自己的孩子们应该也曾经这么可爱过。这种可爱无法用照片或影片传达。 「现在几个月大了?」 「再过不久就满四个月了。他最近终于能够抬起脖子……啊,我先去泡茶。没有茶点真的很不好意思。」 忍抱著宝宝,一手撑著榻榻米准备起身。那个样子看来很难行动。 「如果可以的话,给我抱吧。」 由纪子很惊讶自己居然主动开口,原本直到刚才她还没有打算久留;看到母亲和宝宝之后,她不自觉就想起过去的自己和孩子们。 「那么,可以稍微麻烦你一下吗?不过这孩子很重噢。」 由纪子接过宝宝抱在腿上。温暖结实的触感很舒服。由纪子不觉得重,反而因为比想像中轻而惊讶。忍接下来也将经历孩子逐渐成长的过程吧,就像由纪子过去所经历的。 这个宝宝是由纪子年龄相差甚远的堂弟。出生四个月的堂弟手舞足蹈著,不知道在开心什么。 他看向扫出窗。窗外有檐廊和小院子,带刺的细树枝摇曳著。照理说这年纪的婴儿还无法看清楚事物,不过或许能够辨别颜色。树枝上长著鲜艳的金色果实。 那是枳。 枳树也在秋天结果。 圆滚滚、圆滚滚的金珠。 在枳树旁欢笑吧。 大家、大家都很温柔。 由纪子的唇边不自觉地唱出细细的歌声。那是父亲唱给她听的《枳花》的后续内容。小手突然紧握住由纪子的手。大概是很喜欢童谣吧,他露出微笑的表情。由纪子也跟著笑了起来。 这个孩子受到很好的照顾,生长在充满爱的环境中。叔叔似乎在这间屋子里与妻子过著安稳的生活。 忍在厨房里背对客厅准备茶。不仅要照顾年幼的儿子,也很用心接待丈夫的客人。这样的她,对于坂口昌志这个人究竟了解多少呢? 忍端出摆著红茶壶和杯子的端盘回来。 「让你久等了。欸,孩子的心情很好呢……谢谢你帮忙。」 忍倒了红茶给由纪子,彬彬有礼地道谢之后接过儿子。 「您的父亲情况如何?还在住院吗?」 「是的。所幸没有生命危险……」 由纪子一边说明大致的病况,一边感到尴尬;毕竟拒绝叔叔探病要求的是他们。原本随声附和的忍或许是察觉到由纪子的内心想法,在姑且听完情况之后换了个话题。 「你也有小孩吧?」 「是的。两个大的正在念小学。最小的也已经上托儿所了。」 老大是男生,底下两个是女生。离婚时,老三还没有出生。或许是身心俱疲的缘故,她对当时的情况不太有印象。 「那么,你就是我的大前辈了。照顾三个孩子很辛苦吧。我只有这一个孩子都已经要叫救命了。」 忍似乎真的由衷佩服。如果是其他人这么说,由纪子一定会觉得反感。因为忍的态度始终开朗,所以她一开始没发现,不过当两人在明亮的屋子里面对面之后,她才注意到忍的脸色很差,眼睛四周也有浅浅的黑眼圈。 大概是为了照顾孩子没怎么睡吧。这么说来刚才按电铃的时候,她也没有立即开门。也许是打扫完家里或备妥了茶之后正在打瞌睡。 「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照顾他们。在我最艰难的时期有父母帮忙……我已经离婚搬回娘家了。」 听到离婚,忍也没有表现得很惊讶。大概是已经听叔叔提过了。 「在那种状况下离婚更辛苦。尽管有父母亲的帮忙,你还得一边工作吧?那些……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 忍的脸上一瞬间露出阴郁的表情。叔叔应该已经退休了,接下来要负责赚钱支撑家计的,就是这个人了。 「你和叔叔结婚很久了吧?」 忍抬眼,嘴里喃喃说著数字。 「好像已经快要二十年了……是我强迫他跟我结婚的。那个人不管我提过多少次,他始终无法下定决心,总是露出这种脸──」 忍突然紧抿嘴唇,眯起眼睛。那模样比想像中更像由纪子记忆中的叔叔。 「他说:『我年纪大又没有太多收入,即使和你结婚,今后也无法背负身为一家之主的责任。』我到现在仍然记得很清楚。」 由纪子一阵怔忡。那就是叔叔最后一次到习志野家里那天,父亲提过的那番话。没想到叔叔还记得那些话,而且一字不差。 「欸,上了年纪的大叔就是会认真思考那方面的事情吧。不过我告诉他,责任这种东西,不需要一个人独自背也没关系啊;在一起的两个人各自做各自能够做的,这样就好。家人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由纪子的脑海中突然掠过离婚前夫的手。那只以男人来说太细太小的手,却出乎意料地灵活。比起脸,她对那只手的印象更深刻。 生了第一胎之后,丈夫就以一家之主身分专心工作,由纪子则专心带孩子。假如不让丈夫一个人背负赚钱养家的责任,由纪子安排更多时间外出工作的话,那只灵巧的手会不会更有活力地帮忙照顾孩子和做家事呢? 不,不一定会这样。照顾小孩和做家事也伴随著责任。以丈夫容易盲从的个性来说,他很有可能逃避这些责任。 「我丈夫他因为现在没在上班,所以帮我做了很多家事,例如:照顾小孩、打扫、洗衣服……哄孩子睡觉、帮孩子洗澡甚至都比我做得好。欸,不过他也有很难做到的事,毕竟他的这里不好。」 忍指著自己的双眼。由纪子的心情很复杂。坂口昌志似乎比自己的前夫更有心要尽到自己的责任──由纪子突然抬起头。有件事情差点听漏了。 「叔叔他……眼睛不好吗?」 忍张著嘴愣了一下,而且好一阵子维持这个姿势不动,后来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啊,对噢,你们一直没来往,所以你不知道。他的视力大概是去年开始衰退。他的右眼有伤,你知道吧?而且虽然不醒目,不过左眼也同样受过伤,到了最近才出现后遗症……啊,听说那个伤是他抢银行被捕时飞车追撞造成的。」 抱著孩子的母亲满不在乎地说出抢银行这个字眼,感觉很不可思议。如果是这样,书柜上的太阳眼镜和望远镜,一定就是视力辅助工具了。 「这样啊……」 她连一句「想必你们过得很辛苦吧」这类安慰话都说不出口。毕竟受伤的原因是因为犯罪。 两人不知不觉失去了继续聊下去的话题。由纪子喝下一口红茶。她的视线突然转向窗外摇曳的枳树果实。 「院子里的枳树长得很大吧。」 忍说。 「那树是我们刚搬到这里时,我家那口子种的。我本来觉得既然要种树,应该种果实能吃的比较好,不过……不是有一首歌这样唱吗?『枳树开花了。』我丈夫他似乎从以前就很喜欢这首歌。」 忍的歌声好听到令人惊艳。由纪子突然觉得进入正题了。父亲送这本书果然有什么意义在。 「叔叔也看北原白秋的童谣集吗?就是写《枳花》的那位……」 「……北原白秋啊。」 忍在嘴里咀嚼这个名字。 「我知道他很有名。和我一块儿生活之后,我不记得有看他读过。过去的情况我不清楚,不过童谣集……为什么问这个?」 由纪子不确定应不应该说,不过父亲也没有交代不能说,她也想不到有什么理由必须隐瞒叔叔的妻子。 「家父有东西要我转交。」 她先从包包拿出红包袋递给忍。 「现在才拿出来真是抱歉。恭喜你们一举得子。」 「欸,何必这么客气还特地送礼。」忍惶恐地频频鞠躬道谢,似乎真的很感谢,眼角都渗出泪水了。由纪子接著拿出从文现里亚古书堂那儿收下的礼物包装。接下来将进入正题。 「父亲还希望我把一个东西交给叔叔,就是北原白秋这本《枳花》童谣集……」 忍不解偏头,似乎没有联想到什么。 「我很好奇家父为什么要送这本书给叔叔。你有没有什么头绪?」 「我跟书不熟。直接问我家那口子应该能够知道答案,不过……那是您父亲的书吗?」 「不是。家父手边也没有这本书。这是我刚才在北鎌仓一家叫文现里亚古书堂的旧书店买的……」 对方的表情瞬间开朗。看样子彼此认识这件事是真的。 「是栞子小姐的店吧。我们和那家旧书店的人很熟。那里有一位年轻的女店长,对吧?那个人是筱川栞子小姐。人有点怪,不过只要跟书有关的事,全部都知道。」 那位戴眼镜的女店员似乎就是书店经营者。的确是怪人一个;态度畏畏缩缩的,可是一讲到书就会变得异常饶舌;对于由纪子跑错棚的问题也不觉惊讶,照样回答。 「为什么选在文现里亚古书堂购买呢?」 「因为那家店在我来这里的路上,刚好顺路……那位名叫筱川的小姐也跟我提过她跟你们两位熟识。」 「你们应该聊了很多吧。关于这本书,栞子小姐有说什么吗?」 忍向前探出身子,似乎认为那位店长所说的话很重要。 「这个嘛……她说比起这本书本身,或许是送书的行为有什么意义。」 两人陷入一阵沉默。忍似乎在沉思什么,不过最后还是宛如从水里探出头般大大吐了一口气。 「对不起,那个什么……送书的行为?我不懂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由纪子含糊点点头。老实说她也不是很懂。 「可是我也很好奇送那本书的原因。对了,可以让我看看书的内容吗?」 「什么?」 由纪子惊呼。让这个人打开要送给叔叔的书,这样好吗? 「我想小昌……我丈夫不会介意这种小事。那个人想看书的时候,都是我念给他听。结果书还是我看。」 身为旁人无话可说。由纪子默默把包装好的文库本递过去。忍尽量不发出声音,小心翼翼拆开包装。 「我和丈夫结婚时,有告诉过对方彼此家里的情况。」 忍没有抬起视线,继续说: 「他的妈妈和你们爷爷离婚之后就过世了。后来他被交给远亲照顾,似乎吃了不少苦……虽然听说他有个很久没见面的哥哥,不过他没提过细节,我也没问。那个时候我和娘家也处得不好,所以觉得遇到同病相怜的人很好。」 宝宝的眼睛跟著母亲的手移动。大概是困了吧,他的眼皮现在像是快合上了。 「他不再和你们家来往的原因,我最近才知道,也觉得莫可奈何。不管他赎了多少罪,你们也不想和这样的人来往吧。有亲戚做出那么可恶的事,一定也给你们带来许多困扰。可是他绝不是坏人;虽然长相可怕,不过为人很温柔。即使从小吃过很多苦、过得很悲惨凄凉,他也一直藏在心里不告诉任何人……」 由纪子心里觉得焦虑。这个人真的爱著叔叔,而且不知道叔叔与平尾家断绝往来的原因,是因为他三更半夜闯入侄女的寝室。 假如告诉她真相的话,这个安稳的生活一定会被破坏。或许就会因此多一个和自己一样抱著稚儿茫然失措的女人。 「好乾净的书。」 她刷刷翻过包装已经拆开的文库本。 「啊,我知道这首《摇篮曲》。前一阵子电视上介绍过。」 金丝雀在唱著, 摇篮曲啊。 睡吧睡吧,睡吧睡吧, 睡吧睡吧。 听著母亲空灵的歌声,腿上的宝宝睡著了。由纪子始终目不转睛盯著忍的侧脸。如果两家今后恢复往来的话,这个人总有一天会知道真相。 如果是那样,倒不如由当事人自己先告诉她,她受到的伤害也会比较小。 反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事到如今由纪子也没有要求叔叔道歉或赔罪。必须趁现在把那件事告诉这个人── 「……奇怪。」 由纪子因为忍的声音吓了一跳。忍正不解地偏著头。 「怎么了?」 「你看这里。」 她把摊开的书页拿给由纪子看。由纪子探出身子凑近一看,发现是写著《枳花》歌词那一页。 在枳树旁哭泣。 大家大家都很温柔。 「这和我知道的歌词不一样。原来不是『在枳树旁欢笑』啊。」 「咦?真的吗?」 由纪子惊讶睁大双眼。 「我也是从小就唱『在枳树旁欢笑』。」 仔细一想,自己从来没有确认过正版的歌词,一直都是照著以前听父亲唱的歌词唱给孩子们听。忍拿出自己的智慧型手机上网搜寻,最后抬起头。 「……这本书果然是正确的。」 喜欢北原白秋的父亲不可能犯这种错。既然如此,由纪子是在哪里记住错误歌词的呢? 「可是,为什么我们会记错同一个地方?」 这点最奇怪。这歌词也不太容易弄错。由纪子认为不是偶然。可能的答案就是──错误的歌词都是同一个人所教。 由纪子突然想到了什么。 「忍小姐。」 由纪子第一次喊了对方的名字。 「这首歌是谁教你的?」 「不是有人教我……是我经常听到我家那口子在唱,所以就记住了歌词。」 答案果然不出所料。由纪子好不容易才能够克制住自己的震惊。 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直到现在才发现呢? 坂口昌志回到公寓时,是在三十分钟之后。 除了皱纹明显增加、头上搀杂著白发之外,他与由纪子记忆中的叔叔几乎没两样。虽然没系领带,不过他身穿尖领白衬衫,外套的钮扣也是一个不漏地扣上。若不是他一只手上提著蛋糕盒,还以为他是出差正投宿旅馆的公务员或银行员。 来到玄关迎接的人是由纪子。看到出现的人不是妻子,叔叔似乎很惊讶,太阳眼镜后侧的双眼大睁。 「疏于联络……」 由纪子以食指阻止他制式的问候。 「忍小姐和宝宝在里面的房间睡觉。」 忍把儿子抱到婴儿专用的睡铺上就再也没有回来。由纪子前去看看情况,发现她靠著儿子静静打鼾;似乎是想要哄儿子睡觉,哄著哄著就耐不住睡意。 感到不好意思的叔叔想要叫起妻子,由纪子连忙阻止。由纪子最清楚母亲照顾这个月龄的孩子会有多累。 把蛋糕盒放进冰箱里,由纪子与叔叔一起来到檐廊。成熟的枳散发著清爽的香气。叔叔与由纪子拉开一点距离,挺直背脊端正跪坐著。 「有劳你大老远跑这一趟。」 他朝比自己年轻的侄女深深鞠躬。问到父亲的病况,由纪子大致说明之后,接著传达了对他们生了孩子的贺词,并送上《枳花》的文库本。 「这是家父要我转交给您的。」 叔叔从上衣内袋拿出方形的大型放大镜,对著书封一下子贴近又拉远,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终于看懂书名。 「这本是《枳花》……吗?」 「是北原白秋的童谣集。您读过这本书吗?」 「没有,这是第一次。北原白秋……我只知道几首歌。」 说到这里,他静静摇头。由纪子也早就料到是这样。 父亲不晓得叔叔眼睛不好;他的用意恐怕是为了让叔叔阅读《枳花》的歌词,而且朗诵的时候由纪子必须在场。所以他要由纪子买下这本书,特地跑一趟逗子与叔叔见面。 父亲要告诉叔叔的是──希望你告诉由纪子关于这首童谣,以及一切事情的真相。就算不是这本书也无所谓,只要书名是《枳花》而且书里有这首歌词即可。 父亲无法直接告诉由纪子真相,或许是因为他现在没办法口述复杂的事情吧。而且医院有母亲在。 「我一直记成错的歌词,我记得的是『在枳树旁欢笑』。可是真正的歌词却是『在枳树旁哭泣』。我一直以为唱这首童谣给我听的人是父亲。那个时候我刚上幼稚园,在儿童房睡不著,我以为是他来哄我睡觉……可是,事实上不是如此。」 由纪子说到这里停住。叔叔默不作声等著她继续说下去。 「来儿童房里的人一直都是叔叔,不是我父亲吧。」 去阳台抽菸时,叔叔会路过儿童房前面。听到侄女的哭声,进去看看怎么回事也很合理。父亲和叔叔的年龄虽然有差距,不过体型和声音十分相似。年幼的由纪子在黑暗中也分辨不出来。 叔叔突然转头面向枳树。视线没有对准金色果实,似乎是因为无法看清楚。 「我没有打算要伪装成大哥。」 叔父以低沉的嗓音喃喃说。他的用词和声音都不再僵硬,就像原本的叔叔突然出现了。 「你误以为我是你父亲,我只是觉得不要揭穿比较好。如果让你知道那个人是我,只怕会吓坏你……欸,不仅如此,听见你喊我爸爸,我也真的很开心。我原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人这样叫我了……骗了你,真的很抱歉。」叔叔低头道歉。没有揭穿真相的原因应该还有一个;若坦承自己的真正身份,也等于是在告诉她──她的父亲没有来关心女儿的情况,只是每晚待在书房里办公而已。 「你是因为家父喜欢北原白秋,所以凭著模糊的记忆唱这首童谣给我听吧。」 「我的确是配合大哥的喜好,不过我不是背错了歌词。我知道真正的歌词。」 「是吗?」 叔叔点头。 「我曾经向大哥借过其他童谣集,不是这一本。」 由纪子的脑海浮现叔叔在阳台看书的模样。他当时在看的或许就是那本书。 「当时我不喜欢歌词里的『哭泣』这个字……所以自行改成了其他内容。而这句改过的歌词也在不知不觉中留在我心中。换掉歌词原本只是我个人的因素,没想到会有其他人记住。」 叔叔的唇边流露苦笑。由讨厌哭泣一词可知,他一定曾经被逼到走投无路吧。 叔叔失去了工作也失去了住处,颠沛流离下好不容易来到由纪子他们家。 回顾那个时候,有好几个不可思议的情况。为什么缺钱的叔叔经常外食呢?为什么衣服不交给妈妈,反而使用投币式洗衣店呢? 大伯母丧礼守夜那天,听到父亲聊起婚姻的话题时,母亲板著脸的表情──她嘴上虽然还开著玩笑,却是充满恶意的话语。母亲是不是在大家同住期间,曾经在看不到的地方与叔叔发生过什么事了? 「我虽然擅自改歌词,不过我认为『哭泣』这句歌词很美。明明在哭,『大家大家都很温柔』……我认为一定是因为接触到某个人的温柔,所以大家都很温柔,我是这样解读。 对我来说,最温柔的就是和晴大哥。他一直对我很好。」 「我爸?」 由纪子忍不住再次确认。叔叔点头。 「他让走投无路的我暂时栖身在自己家里。开口希望船桥的伯母帮忙介绍工作给我的人也是大哥。告诉我应该成家的人也不是别人……我片刻都没有忘记他说过的话。」 自己弟弟被冠上莫须有的罪名但父亲却没有插手;因为他一直都知道是弟弟在哄由纪子睡觉,所以应该也明白他那一夜进入儿童房并无恶意。但是就算别人说弟弟不好,他也没有反驳;明明在夜里安抚著哭泣女儿的是弟弟,他却假装是自己。 叔叔一定也很清楚,却决定只在心中留下感谢,还说大家都很温柔。 「我把儿子取名为直晴,直角的直,晴天的晴……是从大哥的名字取了一个字。」 叔叔从刚才就像在透过由纪子与自己的哥哥对话,却没有开口希望由纪子代为传达;大概是不敢期待曾经切断的缘份能够再度连接起来吧。即使问起过去的事情,叔叔恐怕也不会告诉她太多。今天也是,若不是由纪子自己发现,叔叔恐怕也不会主动揭晓真相。 与父亲不同,母亲完全不想与叔叔再有任何牵扯。母亲也有母亲的痛苦与烦恼,对叔叔的敌意,或许也有母亲自己的理由,只是由纪子不懂罢了。 如果硬是要强迫他们恢复往来,一定会有人受伤。就像枳也有绿色的刺。 不过也没有必要坚持维持现状。 (就由我和忍小姐先彼此保持联络吧。) 由纪子在心中做出决定。忍一定也会赞成她的意见。等到直晴稍微大一点之后,也让双方的孩子见见面。就从这一步开始吧。期待能够慢慢建立与现在不同的关系。 总有一天,枳会开出白花。 总有一天,结出金色果实的季节将会到来。 * 「……大致上就是这样的故事。」 说完之后,栞子等著女儿的反应。扉子翻到《枳花》文库本的背面,检查书封内侧和封底。两人一如往常地坐在文现里亚古书堂的柜台旁边。 「你觉得怎样?」 「……不太有趣。听不太懂。」 扉子连脸都没有抬起来就回答。也是──栞子在心里同意。她也觉得自己讲得很失败。没想到不能告诉孩子的部份比想像中还要多,连坂口昌志的前科也不能提到,像本全都是隐字的书,所以已经算不上是与这本书有关的故事。 「总之,故事到这里就说完了。」 栞子勉强收尾之后起身,把女儿手里的《枳花》放到柜台上。栞子回到主屋往玄关走,就听见扉子快步靠近的脚步声。 「所以爸爸的书呢?接下来要找哪边?」 栞子板起脸。她正在找大辅那本蓝色皮革书衣的书。她原本的用意是想利用其他书的故事诱使女儿忘记找书这件事,没想到却失败了。 「不在书店里,所以你找了其他地方吧。既然你走到这里,是打算去停车场那辆店里的车上看看吗?」 扉子的声音充满雀跃。被说中了。这个对手愈来愈难缠了。栞子在玄关处转过身,无奈地点头。 「……对。」 昨天,原本在书店柜台的丈夫,曾经把蓝色皮革书衣的书放进围裙左边口袋。因为有委托收购的客人出现,他必须接待客人。 客人带来大量旧杂志,大半都是过期的一九八○年代次文化杂志。文现里亚古书堂虽然没有经手这个领域,不过带去旧书交易市场的话,可以卖到不错的价格。 话虽如此,还是需要找地方保管,所以收购之后会送去「大船」。「大船」当然是指邻近北鎌仓的地区,不过在这种场合则是指大辅位在大船的老家。过去五浦家经营的五浦食堂现在被当成旧书仓库使用。 栞子不愿意把大辅的外婆最珍惜的食堂旧址称为仓库,因此一直以含糊的说法称「大船」或「大船那里」,不过大辅倒是不以为意,直接称「大船的仓库」或「老家的置物间」。 为了把商品送到自己的老家去,大辅出动厢型车。从书店出发时,他穿著圆领毛衣,外面还套著围裙,不过回来时只剩下一件t恤。 大概是搬运大量杂志的费力工作使他流汗,他脱掉了毛衣和围裙吧。大辅经常这样忘了上衣和围裙。 栞子穿著拖鞋走出主屋,走向停车场的白色厢型车。不出所料,副驾驶座上有揉成一团的素色围裙和毛衣。 「找到爸爸的书大人了吗?」 扉子蹦蹦跳起,想要看看车内。栞子默默打开车门。一股凝滞的温暖空气从车里飘散出来。 她找了找围裙的口袋,只找到原子笔、计算机和美工刀等工作用的工具,到处都没找到那本书。 「能够放进那个口袋,代表是很小的书吧。是文库本吗?」 女儿的见解相当犀利。她在找的书的确是文库本。 「是吗?」 栞子面无表情地回答。自己小时候也像这样让父母亲很头痛吗?如果是栞子的母亲智惠子的话,想必会觉得这种一来一往很有意思吧。 「好了,我们来找找吧。」 栞子手扠腰。老实说她也开始觉得找书很有趣了。 「我也要找、我也要找!」 扉子高声喊。两人进入厢型车。 置物箱和手套箱里都没有书。也没有掉进座位的缝隙。后行李厢也检查了一遍,果然还是没有找到。栞子暂且离开车子沉思。 (八成是在店里的柜台……不对,可能在仓库。) 大辅在电话上是这么说。如果真是这样,书很有可能是忘在大船的老家。这么说来,他只是搬货过去,却花了比平常更久的时间,可能是趁著工作空档在看那本书── 「啊!」 栞子听到扉子的声音,回头看向后行李厢,只见放在角落的杂志堆散乱成一片。似乎是女儿误把打包的绳子解开了。《电玩通》杂志──那是以前的家用游乐器杂志,封面上写著「创刊号噢!」的红字。还有其他许多同样时代的电玩攻略本。 「我们店里也收购电玩的书吗?」 「是啊。」 栞子将杂志重新绑回原本的样子。这是大辅昨天估价收购的书籍一部份,是相当完整的收藏。 「为什么?我们不是旧书店吗?」 「电玩杂志也是旧书啊。只要有好好珍惜这些书的人,也有想要这些书的人,旧书店什么都卖。」 「是噢。」 扉子似乎不认同。 「有人很珍惜这些书吗?」 「当然,很多呢。」 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常客之中,也有收集旧电玩杂志的人。大辅是想到了这点,所以把原本打算拿去书市卖的部份商品带了回来吧。 不管是哪个领域的旧书,背后都有书主的故事。栞子突然想起一位委托人的故事。她在与大辅结婚那一年,也就是《枳花》事件过没多久时遇见那位女士,而一本与电玩有关的书,关系著她与家人的回忆。 「欸,妈妈想到一个与电玩书有关的故事。想听吗?」 「嗯,想听!」 扉子快动作奔过来,两人在敞开的后行李厢门正下方坐下。栞子清了清喉咙。这次可以说的内容应该比《枳花》更多。 「那是在爸妈结婚那一年,正好是耶诞节的季节……」 第二话 「我与母亲的回忆之书」 进入横滨的元町商店街,处处装饰著红色和绿色的耶诞树。商店橱窗也因为耶诞铃铛和缎带饰品而闪闪发亮。 听说今年因为受到三一一东日本大地震的影响,年底的活动没有以往热闹,不过对于不曾在耶诞季来到这类约会胜地的我来说已经十足华丽了。到了晚上还有灯海,应该会看起来更美。还有情侣专程来这里约会留作纪念。 「……有情侣专程来约会呢。」 戴著眼镜的长发女子在身旁喃喃说得彷佛事不关己。我的感想也完全相同。她身上的白色外套与绿格裙似乎不是因为耶诞节;比起秀丽的容貌,套在右手上的金属拐杖更引人侧目。 她的名字是筱川栞子。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店主。 我环顾四周。除了一家人出游的之外,就属我们这个年纪的男女最醒目了。 「这么说来,我们也是一对呢。」 我举起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她的左手也有同样设计的戒指闪耀著光芒。 「咦?呃、嗯,也是……」 她挪了挪眼镜框,试图遮掩染上红晕的脸颊。 「可、可是我们虽是一对,还是有点不同吧……毕竟、是夫妻。」 她难为情地补充道。我们办完登记后已经同居两个月,不过对于夫妻这个称谓还是不太有真实感。表白后开始交往是在五月,才刚过半年,还无法摆脱情侣的感觉。 我的名字是五浦大辅──不对,婚后变成筱川大辅。五浦这个姓氏也有特别的意义,不过若说我们两人谁要改姓的话,我认为应该是我,所以改姓了筱川。话虽如此,不过我平常仍继续用旧姓,所以除了家人之外,其他人还不知道我改姓了。 栞子小姐突然转过头看向对面的人行道。一对穿著似乎是同品牌的长外套、气质优雅的老夫妻手勾著手走在石板路上。看看两人都空著手,大概是住在附近。 「你认识吗?」 「不……不认识。」 不认识却很在意。过了一会儿,栞子小姐突然把手臂勾上我。红通通的脸朝著正前方,嘴唇紧抿掩饰羞怯。 (原来是想要勾手啊。) 我如果把这句话说出口,她八成会生气,所以我按捺著没开口。这么说来,去年的此时我们还没有交往。今年是两个人首次一起过耶诞节。虽说我们跳过了男女朋友那一步成了夫妻。 「回家之前要不要去哪里喝个茶?」 我问。夫妻两人要一同享受耶诞气氛,就是这么做吧。 顺便补充一点,我们家没有打算庆祝耶诞节。成了我小姨子的文香正在准备考大学,精神很紧绷,所以我们准备买个她喜欢的蛋糕当作慰劳充充数。 「想是想,不过……要看有没有时间。」 栞子小姐回答。她说得没错。 我们离开元町的商店街,朝著了无人烟的斜坡往上走。横滨的山手地区在过去是外国人居住的区域,有些被指定为文化财的古老西洋宅邸和教堂。这里是知名的观光景点,也是日本数一数二的高级住宅区。 我们今天来横滨是为了旧书店的工作。一位住在这一带的女士想要委托我们「找出不知道放在哪里的书」。听说委托人是栞子小姐的母亲──现在是我岳母的筱川智惠子大学时的朋友。 这件事原本是要委托筱川智惠子处理,但关键当事人却在国外到处飞,还自作主张回覆对方:「我会让我的女儿代替我出面。」 从岳母手里转来的这类委托多半都有隐情。我有预感情况会变得很复杂,不过委托人的确需要帮助,我们也很难拒绝。 只不过年底这段时间有很多到客人家里收购旧书的到府收购委托很多,所以我们双方约好了趁著空档,也就是正好空下来的耶诞夜下午时分前往拜访。详细情况等直接碰面时再聊。 「好像就是这里了。」 栞子小姐在斜坡中途停下脚步。我瞠目结舌。门后是一栋由巨大箱子和圆柱组成的时尚混凝土豪宅。铁卷门关著的车库大小可停三、四台车。我虽然隐约知道委托人不是一般老百姓,但也没料到是这种程度的有钱人。 门牌上写著「矶原」。按下门铃告知来意之后,我想起我们两人的手臂仍然勾在一起,便连忙放开;不能用这么甜蜜的姿势和委托人见面。 玄关出现一位中长发的中年女士;皮肤白皙,小小的眼睛与小小的鼻子相隔有段距离;姿态优雅,令人不自觉地想起女儿节娃娃。她穿著很普通的高领薄毛衣与肤色长裤,看起来简单朴素,不过衣服的剪裁与廉价品有些不同,一定是名牌货。 「您好。我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筱川……家母时常麻烦您照顾了。」 栞子小姐低头鞠躬,对方微微睁大眼睛。 「没那回事,我才是经常受到她的照顾。我是打过电话的矶原未喜。让你们特地跑这一趟真是不好意思……虽然我之前就听说了,不过你长得真的和智惠子很像呢,吓了我一跳。」 缺乏抑扬顿挫的含糊声音中听不出来她的惊讶。她看来心不在焉,有种草率敷衍的感觉。 「请进。」 不等我们回应,她就进屋去了。 豪宅内部装潢也是金碧辉煌。我们曾经去过有历史的西洋宅邸和日式大宅进行到府收购,不过铺著大理石的玄关大厅倒是第一次看到。旁边是有家庭式吧台和钢琴的客厅。本来以为我们就是要在这里谈话,结果她领著我们上了二楼的大起居室。看来她不是把我们当成一般业者,而是当成私人宾客接待。 我一进去就明白起居室设在二楼的原因了;因为那儿有一整片的玻璃帷幕,能够将中华街和山下公园尽收眼底。远处那个高一层的高楼,就是港都未来的地标塔吧。这片美景简直可以直接用来拍电视剧或电影。 矶原未喜要我和栞子小姐坐在最能够看见景致的皮革沙发上,她也在我们正前方坐下。一位大概是管家的年老女士无声放下咖啡后立刻离开。 「好漂亮的房子。」 栞子小姐说著了无新意的客套话。被领进这种地方来,也没有其他什么可说的。 「房子已经很旧了,光是浪费维护费而已。」 我们点点头并环顾四周;或许是到府收购养成的习惯,我们不自觉就会找寻藏书。遗憾的是这个房间里没有书柜。不过有猜不出到底多大的大型电视,以及沉重的石造壁炉。 「您住在这里很久了吗?」 「是的,已经三十年以上了吧。我结婚时是两代同堂,开公司的父亲盖了这栋房子。如今父母已经过世,丈夫也派驻在海外……现在这里只剩下我。」 尴尬的沉默蔓延。栞子小姐放下咖啡杯,端正坐好。 「……听说您在找书。」 「是的。那原本是我儿子的书,我无论如何都想找出来。」 矶原未喜看向壁炉,壁炉上方挂著一大幅照片。一个顶著和尚头、戴著眼镜的微胖男子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拍摄地点似乎就是这个起居室。在松垮变形的灰色连帽厚棉外套底下穿著印有美国漫画角色的t恤。年纪似乎比我们更大。姑且不提穿衣服的品味,长相倒是与委托人十分神似。 「这是您儿子的照片吗?」 我忍不住确认。 「是的,那是小犬秀实。」 虽然照片的背景与人物落差很大,不过我稍微松了一口气;在这个缺乏现实感的房间里,只有这张照片里的人物充满一般生活味。 「……他上上个月因为蜘蛛膜下腔出血过世。享年三十一岁。」 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冰冷紧绷。上上个月的话,现在才刚过四十九天没多久。怪不得这位女士看起来心不在焉。 「请节哀顺变。」 栞子小姐以僵硬的声音说著,我也一起点头鞠躬。 「如果方便的话,能否让我们拈个香……」 「谢谢你们……不过,他的牌位没有放在这里。儿子婚后搬去大船的大楼住,所以牌位等等都在那边。」 听她突然提起我的老家所在地大船,我吓了一跳。既然如此,儿子的妻子应该还住在那栋大楼吧。 「接著来谈谈我想委托你们找的那本书吧。」 矶原未喜朝我们探出上半身。大概是体贴我们,决定换个话题继续往下聊吧。栞子小姐也顺势接话。 「好的。请问那是什么样的书呢?」 「其实我也不知道。也不清楚书名和出版社。」 「……什么意思?」 栞子小姐眨了眨眼睛。 「儿子过世的前几天,久违地打了电话回来。他就算是过年也不会回来这里,也很少跟我们联络,但是……」 我的心里掠过一丝不对劲;儿子夫妻住的大船距离山手并没有太远,一般来说双方的往来应该会更频繁点。 「大概是在夏天吧,我从家里仓库拿出儿子住在这里时的所有东西,整批寄去他住的大楼。儿子于是打电话来道谢。据他所说,在那批包裹当中似乎有一本书有著我与儿子的共同回忆。」 「您的儿子说,那是有共同回忆的书,是吗?」 栞子小姐插嘴。委托人点头: 「是……他很明白地说那是『我和妈妈的回忆之书』。但是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也就是说,那本书就在您从家里这边寄过去的物品之中,是吗?」 「是的……我没有一一检查那堆东西,不过我记得的确有些看来像是书,大多数是漫画、杂志等无聊的东西。」 矶原未喜皱起脸,彷佛看到什么脏东西似的。照理说她如果没有确认内容,应该不会知道是不是无聊的东西。 「我告诉儿子我不知道他说的是哪本书,他便笑著说:『改天我再当作礼物送你,在那之前你先猜猜看吧。』下一次再收到联络时,儿子已经在医院。听说他在工作时倒下……救护车送到医院时已经回天乏术。」 似乎是回想起当时的情况,她深深叹息。也就是说,这本书对她而言相当于儿子留给她的遗物。 「您儿子的妻子知道是哪本书吗?」 「她说不知道。还说如果找到了会拿给我。」 她的语气里有著不耐烦,看来是对儿子的妻子没什么好感。 「那么,那本书现在也仍在儿子住处的某处,是吗?」 栞子小姐再次确认。委托人有些迟疑地同意。 「我认为是。我去看过了,但是因为书籍数量太多,我也不清楚哪边有哪些书……智惠子和你们应该很习惯这种找书委托吧?去年智惠子收购家父的旧藏书时,我听她提过。她说:『文现里亚古书堂接受关于旧书的各类谘询。』」 她愈讲愈快,声调也跟著变高。我们瞥了对方一眼──那位岳母实在太多嘴了。 栞子小姐缓缓开口安抚对方,说: 「我不清楚家母会怎么做……我也接受过几次与书有关的问题谘询,不过我们真正的工作还是旧书交易,所以能力上怕是力有未逮……」 「但你很了解各式各样的书吧?智惠子也大力推荐,说这桩委托很适合交给自己的女儿。」 「还有很多人比我更懂书。家母也是其中一位……以全世界来看,我想我算是懂书的一方,也姑且对于大多数的领域都有涉猎……」 她回答得一团乱。矶原未喜安心地靠向沙发,似乎把栞子的回答解读成谦虚了。 「你能够这么说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这类找书谘询不适合找贵店这种正经的旧书店呢。」 这桩委托上门时涌现的不好预感突然增强了。栞子小姐的脸上也有著同样的不安。 「您这么说的意思是?」 「我回答儿子不知道是哪本书之后,儿子给了我一个提示……回忆之书与电玩有关。」 「……电玩、吗?」 「你们是年轻人应该比我更了解吧?正式名称好像是电视游戏?」 我盯著栞子小姐看;在此之前不曾从这个人口中听到电玩,甚至是电子等字眼。筱川智惠子把这桩委托整个丢给我们的原因我懂了──因为她对电玩没兴趣,想必也没有相关知识。 (接受这桩委托没问题吗?) 不,恐怕很有问题。栞子小姐脸色苍白。我犹豫著要不要出手相助,矶原未喜已经再次深深低头鞠躬,说: 「那么就麻烦你们了。」 大约又过了两个小时之后,我们才离开矶原家。 在元町的老店买好耶诞蛋糕,搭上根岸线之后,我们几乎没有说话。两人都累翻了。 一步步迫使我们接受这桩委托之后,矶原未喜继续一股脑儿地对著我们诉说对于儿子的自豪与抱怨。 矶原秀实从小就有丰富的感性与敏锐的知性。身为独生子的他背负著家人的期待,成绩优异且运动神经出色。个性虽然有些内向,不过是个沉著稳重的「好孩子」。 母亲希望他的社会地位也能不输经营进口食品超市的祖父,以及在外务省(外交部)工作的父亲,因此从小就让他学英文和中文;为了培养他的艺术感性,也送他去学画。母亲自己也教过他弹钢琴。尽管他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他本人却不太热衷,进入高中之前就全都放弃了。 「他做任何事情都是半途而废……从那孩子懂事起,还有个情况让我很担心,那就是即使给他文字书,他也几乎不读。」 大学专攻英文的母亲很早就买了儿童文学全集等给儿子,但他只是大略浏览就立刻丢到一边。他用自己的零用钱买下且爱不释手的全都是当时最受欢迎的少年漫画和杂志。 「他明显变得很奇怪,是家父在他生日时买了电视游乐器给他之后。儿子打从那个电视游乐器上市就一直很想要,于是家父买了。此后不管是白天晚上,他都一直坐在电视机前面……那个叫做角色扮演游戏吗?他不停地玩著用压岁钱买的几款游戏。 我好几次都想把电视游乐器丢掉,可是他每次都会因此而大哭大闹,我也拿他没办法。」 她提到电玩的语气,彷佛在说什么恶疾。欸,事实上也的确有人太过热衷打电玩而失常,所以我也不是不懂她为何担心。 最后规定「每天只能在固定时间打电动,而且成绩不能退步」,母亲才不再有丢掉电玩主机的念头。秀实的成绩也持续维持在前几名,后来进入国高中一贯的知名升学学校。 「到此我终于放心,于是给了他一些自由;我就是这点做错了吧。那孩子加入美术同好会,实质上只是漫画同好会。他和伙伴们参考动画和漫画等,偷偷画著下流的作品……」 矶原未喜蹙眉,摇了好几次头。也就是成了漫画宅吧。后来他考上知名私立大学法学院之后也不常去上课,精力都用在同人活动。终于有出版社主动挖角他,问他要不要画轻小说的封面和插图。于是他开始以职业插画家身份工作。 工作忙到分身乏术之后,他从大学休学。在他过世之前除了插画工作之外,也参与动画和电玩游戏的角色设计。 「……那不是、非常有才华吗?」 我惊讶。我虽然完全不懂那个世界,不过能够这般活跃的人想必一定不多。但他的母亲坚决不认同。 「如果当成兴趣还无所谓,否则那样不稳定的工作能够持续多久呢……好不容易上了大学,至少也应该念到毕业。那孩子完全没在思考未来……」 矶原未喜的表情突然扭曲。儿子再也没机会思考未来了──我们当然不会提起,她似乎也不愿碰触这个事实。 「秀实先生什么时候结婚的?」 栞子小姐这么一问,矶原未喜反而开始抱怨起儿子的妻子。对方比儿子小十岁,两人一年前在某场活动上认识之后,没多久就去登记结婚,连婚礼都没办。她似乎也是某个圈子的宅女;与她见面谈话也完全聊不来。 「我觉得那个女的应该知道些什么。」 矶原未喜不断如此重申,她认为儿子应该有把书的事情告诉过妻子。而媳妇一定是不想把收藏品的一部份交给我这个与她丈夫疏远的人,所以才故意隐瞒不说。 尽管矶原未喜失去了独生子,但她这种无心理解,还强烈排斥儿子喜爱的人事物的态度,令人感到厌烦。 「真的要接受这桩委托吗?」 在大船车站转乘横须贺线后,我终于开口问栞子小姐。距离北鎌仓只有一站,不过因为车上有空位,我们并肩坐下。 「我是这么打算。因为如果我拒绝的话,就没人能找到那本书了。」 虽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找到,不过还是希望尽力做自己能做的事──栞子小姐说。 「可是感觉似乎很麻烦……而且,栞子小姐,你打过电动吗?」 「……只在小琉的房里打过一次。」 她小声回答。「小琉」是指滝野琉。她是栞子小姐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也是港南台的旧书店滝野书店的女儿。 「我弄不懂摇杆的方向,就被笑了……」 也就是说,她比我更不熟悉电动。我虽然称不上喜欢,不过在我老家有好几台家用电玩主机。因为我妈有段时期很迷rpg游戏。我虽然老是在玩那套人人都听过的知名系列电玩,不过我也曾经踏上冒险旅程,前往拯救世界。 「啐,现实生活真有这么顺利就好了。」 我听过我妈打倒最终大魔王之后的喃喃自语,感觉背后一阵凉意。她八成累积了不少工作压力。 「不过我知道电玩相关的旧书有多少行情。我们店里虽然没有经手这一块,有些书只要拿去书市卖,也能卖到高价。」 栞子小姐继续说明。 「哪种情况的电玩书能够卖到高价?」 「电玩相关的旧书之中大家最熟悉的就是攻略本。再来是电玩杂志;《电玩通》等知名杂志的创刊号价值很高。再来就是规模与重要程度较低的电玩主机专业杂志,那些也很珍贵,有不少狂热的电玩迷在收集。」 「攻略本也是有价值的旧书吗?」 「现在虽然也能从网路上取得电玩游戏的攻略资讯,不过旧的电玩游戏、规模与重要程度较低的电玩游戏,要看攻略本才有更详细的资讯。攻略本里还有相关人士的访谈、主线故事中未公开的角色插画等。也因为这个原因,所以电玩游戏的设定资料集能够卖出高价……大辅,你怎么了?」 看她侃侃而谈而错愕的我,终于开口: 「我是在想,你几乎没有打过电动,从刚才开始却讲得好像非常懂。」 「不,哪有……我说的差不多就是滝野书店莲杖先生教我的那些而已。」 栞子小姐说。滝野莲杖是滝野书店的少东,也是滝野琉的哥哥。我和栞子也曾经多次承蒙他帮忙。他继承旧书店之后,也开始经手电玩软体和dvd等。这么说来,我记得他店里的怀旧电玩专区也有旧的攻略本。 「可是你是因为有兴趣,才特地请教莲杖先生的吧?我还是觉得很了不起。」 不只是书里的知识,她对书本身的求知欲也非比寻常。 「我没有实际在打电动,所以称不上了不起……」 栞子小姐双手手指兜在一起扭来扭去,似乎在害羞。 「世上的人们拥有各式各样的兴趣与好奇心,那些人从书上得到的是什么样的知识?……会在什么样的书里找到价值?我只不过是喜欢去了解这些。当然一方面也是工作所需,不过我觉得自己也等于是与那些人共享他们的想法。」 我也多少明白这种感觉。即使是自己完全不熟悉的领域,客人因为得到自己想要的旧书而开心的话,我也会很开心。听完他们诉说为什么想要、为什么珍贵之后就会更开心。 「我希望矶原女士想找的回忆之书,能够多少帮助她了解儿子的工作与兴趣……」 对话正好在电车抵达北鎌仓车站时结束。我们来到月台上。 我也希望能够那样。可是,矶原未喜想找的「与儿子的回忆之书」究竟是什么书,目前还不清楚。儿子也就算了,我完全无法想像那位母亲购买或阅读电玩相关书籍的模样。 一打开文现里亚古书堂的拉门,柜台后侧的临时工读生抬起圆脸。他戴著黑框眼镜,穿著运动服,打扮很低调。耳朵两侧剃高、独留头顶、染成浅棕色的头发却很抢眼。 「欢迎光……啊,你们回来啦。」 玉冈昴说。他是住在附近的高中生。过去曾因为重要的宫泽贤治初版书《春与修罗》引起的骚动与我们认识,此后也经常进出我们店。他也是筱川文香同一所高中的学弟。文香要去补习,我们不能委托她顾店,正在头痛时,玉冈昴就自告奋勇对我们说:「如果可以的话,就由我来代替学姊顾店吧。」 「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栞子小姐问,昴指著柜台附近的书架上方。原本陈列著全套小说全集的位置空了一部份出来。 「《久生十兰全集》刚才卖掉了。另外还有几位像是常客的客人来而已,没有收购的委托。」 他的表情冷淡,不过还是口齿清晰地回答。之前交待他如果有时间的话,请帮忙替换百圆均一价书籍,他也做完了。 一本套著书店黑色书衣的文库本盖放在柜台上。他似乎趁著空档在看自己的书。 「这样啊……谢谢你。我去换衣服。」 栞子小姐上了二楼,店里就剩下我们两个男人。我脱下外套,穿上围裙。玉冈昴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我们当然有付他工资,不过利用完他之后就这样让他离开,感觉很没道义。 「我们买了耶诞蛋糕回来。如果方便的话要不要一起……」 「啊,不用。」 玉冈昴双手掌心朝著我拒绝。 「请让努力念书的筱川学姊多吃一点。我没有庆祝耶诞节的习惯……我只想回家继续看轻小说。」 他的语气很平静,不过可以感觉到坚定的意志。这个季节不论去到哪里都能感受到「庆祝耶诞节」的无言压力。不想庆祝的人应该觉得十分困扰吧。我也没有特别想要庆祝,所以也不打算勉强他。 「好吧。今天辛苦你了。」 我突然注意到他刚才提到「轻小说」。这个高中男生虽然喜欢以前的文学作品,不过他也经常阅读时下流行的轻小说。或许对插画家也很熟。 「有件事我想请教一下,你知道矶原秀实这位插画家吗?」 「矶原……秀实……?」 玉冈昴偏著头想了想,他的三白眼突然大睁。 「你是说原秀实吗?什么知不知道……」 说著,他拆掉包在文库本外侧的书衣,秀出穿夏季制服的金发美少女流淌汗水,舔著冰淇淋的书封插画。我当然没读过这本书,不过我知道这是人气轻小说系列的其中一册。它的动画版现在也正在播映中,新书书店都会把书陈列在平台上。我也看得懂这个插画很可爱,而且整体很性感。 「就是这个!这个人!」 作者名字的下方印著「插图:原秀实」。 「怎么会问起原秀实?」 他抱著书快步逼近。 「不、那个……就是工作上有机会遇到他的亲人。原来他真的很有名啊。」 我没办法透露详情,只好含糊带过。玉冈昴激动点了好几次脑袋。 「是的!非常!只要是他负责插画的轻小说都会大卖。他除了女孩子画得好,绘画实力更是高超,能够画跨各种年代的角色,而且小物品和衣服等的设计也很帅气。 他也做电玩游戏和动画的角色设计,在国外也有许多粉丝。他会英文也会中文,所以也和国外的动漫展举办交流活动,也会在网路上直接与国外粉丝交谈……他过世的时候,世界各地的粉丝都发文追悼……」 我想起矶原未喜让儿子学的才艺中有语言和绘画。那位母亲感叹儿子每件事都半途而废,没想到却在插画工作中派上用场。 我们迟迟无法决定何时造访矶原秀实生前的住处。一方面是正值年底,我们的工作很忙,无法和对方在时间上达成共识。 在前往拜访之前,我上网查了「原秀实」的资料,也找到几支他生前上传的影片,全是他悠哉打电动的实况,或是回应粉丝要求现场作画,或是用电子琴弹著隐约记得的曲子等松散的内容。他说话期期艾艾,虽然不擅长讲话,不过表现出他是不拘小节的人,这点很讨人喜欢。总之他做什么事都很开心的样子。每段影片的点击播放次数都很高,而且在我观看期间,追悼的留言仍在持续增加。 真的是一位受到众人喜爱的创作者。我明明不曾与他见过面,不过看了他的言行举止,我却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彷佛很早之前就认识他。 结果到了年底的三十日,我和栞子小姐才前往那栋距离大船车站很近的大楼。大约十年前落成的大型大楼最顶层,就是矶原秀实生前住的地方。 开门迎接我们的是穿著偏大羊毛衣的年轻女子。照理说她应该已经是成年人了,却因为超短的发型,再加上娇小纤细的体型,使她看来就像国中生。 「请进。我一直在等著你们来。我听婆婆说过了。」 一开口竟是出乎意料的沙哑嗓音。说话方式也很四平八稳。 进入屋内,我瞠目结舌;虽然原因与之前造访山手豪宅时不同。住宅的门廊两侧毫无缝隙地排列著深度很浅的书柜,柜上塞满各式各样领域的漫画。走在前面的栞子小姐浏览著每本书的书脊,所以我们花了一点时间才走到客厅。 宽敞的客厅也有大半墙壁是高度直到天花板的收纳架。动画、真人电影的dvd、电玩软体一字排开。最顶层是装著压克力门的模型陈列空间,一半以上都是穿著极暴露的美少女模型。其余的美国漫画角色和特摄英雄模型也很醒目。放置大型电视的电视柜上摆著最新款的家用电视游乐器。 在这间彷佛画中才会出现的正牌阿宅家里,放在北侧的崭新佛坛显得很突兀。 家里全是琐碎的物品,但不论看向哪里,每个角落都收拾得乾乾净净,地上和书柜上没有半点灰尘。是我们眼前这位女子仔细打扫过了吧。 我们在佛坛前拈完香,围著圆形的矮茶几坐下。矶原秀实的妻子抬头挺胸端正坐著。 「我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筱川。」 「……我是店员五浦。」 我也姑且跟著栞子小姐报上名字。对方以奇妙的姿势伸手摆在自己胸前,自我介绍说: 「你们好。我是矶原秀实的妻子奇拉拉。奇拉拉写成平假名,没有日文汉字。」 我们一瞬间不晓得该做何反应。这是不是艺名之类的?于是对方露齿一笑。或许是感情丰富吧,她的表情很多变。 「不好意思,我的名字让你们很难做出反应吧。这是我父亲取的本名。听起来很像轻小说或女性向电玩会出现的名字吧?听说家父是个矿物迷,所以才把我取成代表『云母』意思的名字。日本人称云母为『奇拉拉』,对吧?」 「是的,没错。」 栞子小姐几分犹豫地点点头,矶原奇拉拉继续往下说。她似乎是一开口就不知道要停的类型。 「我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从此之后我不曾见过我爸,所以详细情况我也不清楚。这种很二次元的名字在我小的时候还很少见,我在学校也经常被嘲笑,所以我很自卑,无法与人建立良好的人际关系。 因此才会老是待在家里打电动。是电动救了我。虽然也有例外情况,不过大致上只要能够破关,都会迎来快乐结局。与现实生活不同。」 看她讲自己的事情说个没完没了,我不禁错愕,突然想起我妈所说的话──现实生活真有这么顺利就好了。即使程度没有矶原奇拉拉严重,不过我妈或许也是从电玩中得到救赎。有些人沉迷于电玩游戏而忽略现实生活;也有些人藉著电玩游戏跨越严苛的现实。沉迷于书与电影的人大概也相同。 「你玩什么游戏?」 我问。纯粹是好奇。不过对方立刻回答我。 「我玩过很多,尤其喜欢square enix的rpg游戏。《final fantasy》每次一出新作或是复刻我都会玩。其他还有《圣剑传说》系列,还有……」 她列举的其他游戏,我这个轻度电玩玩家没有听过,不过可以知道这个人对电玩很沉迷。 「我高中时也爱去不去,只打电动。我想做点其他事情。我烦恼了很久,某天我突然想到:『反正我的名字很二次元,我就变成二次元的角色吧。』我开始这么做之后,这个名字反而成了我的卖点。我于是自己制作服装玩cosy。那边那个──」 她指著客厅角落。一尊没有头也没有手脚的等身大小假人模特儿穿著荷叶边的粉红色与白色相间短洋装。大概是魔法少女之类的角色服装吧。质感好到令人难以置信那是手工缝制。 尽管对于她开始cosy的契机似懂非懂,总之她本人因此不再迷惘。生动描述过往的她看来精神奕奕。 「我一般不会像那样装饰在客厅里,不过老师很喜欢那件作品,无论如何都希望摆在客厅……啊!」 矶原奇拉拉突然双手撑著茶几,朝栞子探出上半身,然后来回盯著她的脸和身体──尤其是穿著毛衣的胸口。栞子小姐一脸困扰地缩起身子。 「筱川小姐,对吧?」 矶原奇拉拉以莫名冷静的表情说。 「是、是的。」 「如果方便的话,要不要变装看看呢?」 「什么?」 我也和栞子小姐一起惊呼。 「像我这种幼儿体型,有很多角色无法挑战。筱川小姐,你的长相和身材都很完美,我认为不容错过。我很乐意为你缝制服装!」 她的鼻息紊乱,大概是很兴奋吧。栞子顿了一下,立刻摇头。 「不,我不要。」 果断拒绝。矶原奇拉拉失望地坐下。 「这样啊……也是。我这么突然要求真是抱歉。不过要是你改变主意的话,随时都可以跟我说。」 她露出非常遗憾的表情。我想栞子小姐大概不可能改变主意吧。虽然不晓得她会穿上什么样的服装,不过刚才那一瞬间我很期待能看到她的变装打扮。 「话说回来,刚才您说的『老师』,是指您的丈夫吗?」 栞子小姐一问,矶原奇拉拉立刻连耳朵都红了。她的表情真的频频在改变。 「……我刚才这样叫了吗?因为结婚之前我都是这样叫他,不自觉养成习惯。老师……老公也笑过我,所以我有试著改掉,可是……」 她的声音中突然搀杂著难过。她凝视自己双手的样子,与提到儿子未来时的矶原未喜有些神似。 「您和丈夫在哪里相识的呢?」 「去年在北海道举办的动漫展上。那是地方政府为了振兴城市经济举办的大型活动,来自全国的玩家都聚集在那里。我高中毕业后就在上班,当时是请了年假和朋友一起去参加……一方面也是因为我想去看老师当时举办的座谈会;因为我最爱老师画的角色了。 嗯,座谈会其实也就是在温泉旅馆的宴会厅一边喝酒一边和画迷们聊天……就是聚餐而已。听说是老师希望采取这种形式;因为他不擅长面对正式场合。」 我能够想像当时的气氛一定和我看过的影片一样热络。 「可是,现场非常热闹。喝醉的老师偶然坐到会场的电子琴前面,叫我们点歌给他弹。我点了《final fantasy v》的︿遥远的故乡﹀。那是只要进入主角巴兹故乡的村子,就会播放的超有名配乐……你们两位知道吗?」 栞子偏著头。我姑且也算玩过这游戏,不过顶多是知道「就是那首歌」的程度而已。这么说来,我记得旋律很好听。 「同时也有其他几个人点了动画配乐、游戏配乐等,不过老师选了我点的歌。他的演奏真的无敌好听,我听著听著就大哭了……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破关的游戏。 活动结束之后,我去向老师道谢。老师说其实是因为当时大家点的歌曲之中,他只会弹︿遥远的故乡﹀。老师耳力没那么好,无法听过就记住,而且他很少弹琴,所以小时候没有累积什么擅长的乐曲。 不过,老师第一款玩的电玩也是《final fantasy v》。啊,只是老师玩的是超任的版本,我玩的是任天堂gba(game boy advance)的版本。我觉得这是命中注定,所以硬是跟老师互换联络方式……后来我们就开始交往了。」 听著听著,我益发觉得不可思议。如果这个故事真实无误的话,他们相遇的契机就是他小时候学的才艺了。绘画、语言、钢琴──这些英才教育似乎在秀实先生的工作和私生活方面全派上了用场;虽然用途与母亲原本的期待大相径庭。 「插画家的工作很忙碌,压力也很大,照理说他应该有很多压力,不过老师不会表现在脸上。我从来不曾听他说过任何人的坏话。他稳重又温柔,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全盘接纳……我好喜欢好喜欢老师的一切,我希望一辈子都能当他的后盾,所以和他结婚,却……」 笑容从矶原奇拉拉的唇边消失,长长的睫毛底下流露著黯然的影子。 「他这个人从来不说『我现在很累』或『身体不好』等等。如果我更加用心留意他的状况的话……至少在那天,如果我有更早发现他没有离开工作室……我每天都在想著这些……啊,抱歉。请等我一下。」 她有礼貌地说完,垂下双眼啜泣。我们找不到任何话语安慰她,只能看著透明的泪滴从她的指间落在茶几上。 等矶原奇拉拉冷静下来之后,我们前往矶原秀实的工作室。工作室经过改装,把两个房间打通成一个相当宽敞的空间。 摆在窗边的宽桌上放著好几台电脑萤幕和画图用的绘图板。旁边有成堆看起来像是什么资料的纸册。他似乎直到过世之前都在这里工作。 墙边几乎都是书架,塞满了书和杂志。有很多大尺寸的插画集、姿势集、甲冑和武器图鉴等工作用的参考资料书。也收集了电玩攻略本和电玩杂志等。类似同人志的薄本也相当多册。 「这个房间仍保持他过世时的样子。如果要找婆婆和老师的回忆之书的话,应该就在这里的某处。从山手老家寄来的包裹,我搬到这里来了。」 已故矶原秀实的妻子解释著。 「您看过包裹内容吗?」 听到栞子小姐的问题,她以奇妙的角度点点头。 「我开过箱子一次。因为包裹是在老师不在时寄达,我担心里面有必须放冰箱的食物。一看到最上面放著他小时候的照片,我连忙把箱子合上。他也许不喜欢我擅自动他的东西。」 「在您丈夫回到家之后呢?」 「老师自己把包裹里的东西拿出来整理,所以我也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啊,他有给我看他小时候的照片,好可爱呢。」 「关于那本回忆之书,他说过什么吗?」 「有说了一些。其实老师打电话给婆婆道谢时,我也在旁边听;因为老师人就在饭厅,我正好在厨房做菜。我完全无法想像电玩书有老师和婆婆的回忆,所以问了他那是什么书。他说:『是我小学时妈妈买给我的、唯一一本与电玩有关的书。』」 「他没有提到书名吗?」 「没有。我一追问,老师突然微笑,说:『既然这样,下次我带著书回老家时,你也一起去吧。在那之前先保密。』」 如果这件事实现的话,应该就能破解孩子气的猜谜游戏了。任谁也没料到事情会变成今天这个局面。 「我也很想知道是什么书……不过婆婆似乎认为是我隐瞒不说。」 矶原奇拉拉苦笑。她说的没错,所以我们也无法反驳。矶原未喜无意了解儿子的妻子,就如同她对儿子的工作与嗜好也不感兴趣。 「啊,对了、对了。我一开始有想过可能是这本书。」 她突然从附近书柜上拿出一册文库本。罗杰.凯洛斯(roger caillois)的《游戏与人类(man, y and games)》。讲谈社学术文库出版。 「这是什么书?」 立刻回答我的问题的人是栞子小姐。 「这是在文学、社会学、哲学等各领域很活跃的法国学者凯洛斯的代表作。内容是针对游戏这件事建立逻辑,加以考察。因为游戏的基本定义、游戏的本质、游戏所包含的要素分类而闻名……请问,这本书怎么了?」 栞子小姐问矶原奇拉拉。书名很有趣,不过内容似乎很艰涩。 「这是婆婆在老师高中时送他的书。婆婆希望老师多读文字书,所以选了这种老师容易接触、与电视电玩游戏有关的内容。不过我听说婆婆自己也没读过。」 她的声音搀杂著若干讽刺。欸,电玩游戏也是游戏的一种,不过这书怎么想都不会是电玩迷会优先选读的书。 「这应该……不是回忆之书吧。」 「不是。这本书一直都在这个房间里,而且老师对这本书没有什么特殊情感……他是上了大学才读这本书,读了之后发现自己能够理解,也觉得有趣。老师天资聪颖,只要他想读,什么都难不倒他。」 上大学才终于理解的书,应该不是我们要找的书。一开始就说了是「小学的时候」买的书。若是这样── 「可能是攻略本之类的?」 我说。小孩子看得懂的电玩书,应该就是攻略本了。 「我也考虑过攻略本,不过老师在高中之前都不曾看攻略本打电动。他常说自己拥有的电玩游戏不多,每一款他都想要尽可能玩久一点,所以认为自己不需要攻略本。」 「可是过关条件等,不看攻略本的话很难吧?」 「他好像都是靠自己的能力过关的欸。因为他这个人很有耐性,而且专注力惊人。」 「电玩杂志呢?」 栞子小姐问。矶原奇拉拉双臂抱胸。 「我认为电玩杂志比较有可能。老师虽然不使用攻略本,不过他很爱看电玩杂志。攻略本只刊登一款电玩游戏的资讯,但杂志的话,能够获得当时上市的所有电玩的资讯。他说过自己一点一滴存下零用钱买的mega drive、pc engine等专业杂志,都是从创刊号就开始买。他甚至没有那些游戏主机。」 有电玩软体却不买攻略本,没有游戏主机却买专业杂志──这种一般人难以理解的划分方式,非常有电玩迷的风格。 「可是我很难想像那位婆婆会买电玩杂志。因为老师好像都是偷偷买电玩的书,不让家人发现。」 结果又回到原点。怎么想都觉得那位母亲不可能买什么电玩相关的书── 「……啊。」 栞子小姐小声一叫,表情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拄著拐杖再次从角落开始依序确认一整面墙的书架。 「您丈夫的游戏相关书籍和杂志,全都集中在这边,没错吧?」 她问矶原奇拉拉,视线没有离开书架。 「是的。这边只有老师的书……我的嗜好房里有我为了变装参考而买的设定资料集等。寝室的书柜则是放我们一起用的攻略本等……」 我们点点头。也就是说矶原秀实个人的收藏只有这里这些。 「……你们两位不惊讶吗?」 矶原奇拉拉来回看了看我和栞子小姐的脸说。 「惊讶?」 「有些人一听到我说寝室有摆书,而且还多到要用书柜,都会吓到欸。没想到这次失败了。因为你们是开旧书店的吗?」 栞子小姐默不作声地继续看著书脊。她很显然是在假装没听到。我们在北鎌仓家里的寝室,不只「有书柜」,而且是除了床、衣柜之外的所有墙壁,全都被书柜占满了。 当然书柜上全是栞子的藏书。只要一不留意──不对,就算提醒她,书还是会从书柜上溢出来。 「嗯,也是。每天一直看著书,应该也很习惯了。」 我看著栞子小姐的背影故意大声说。我可是费了番功夫才忍住笑意。 「旧书迷的寝室有书一点儿也不稀罕。我熟识的人……」 「啊,奇拉拉小姐!」 栞子小姐突然一个转身,看来相当焦虑。我的取笑就到此为止吧。 「您的丈夫会淘汰书或杂志吗?」 「不会,他不做那种事……特别是有小时候回忆的东西,他绝对不会丢掉。之前老家寄来包裹,让他能够拿回小学时代的所有收藏,他还因此很高兴呢。」 「……这里空著,是有什么原因吗?」 栞子小姐站在角落的书架前,指著面前那一层。的确有个能够放入几十本大尺寸书的空间。矶原奇拉拉不解偏著头。 「怎么会这样?原本没有这个洞的……」 我也越过栞子的肩膀看过去。空无一物的空间左右陈列著旧电玩杂志。《beep!mega drive》、《全胜pc engine》──就是刚才聊到的专业杂志的旧期数。 以杂志来说保存状态十分良好。最早的是一九九一年,这里一共收集了两、三年的期数。这是我还没上小学那时代的东西。我连有这种杂志都不知道。 「啊,对了!」 矶原奇拉拉突然双手一拍。 「两、三天前,老师的朋友拿著整批之前借走的电玩游戏和dvd来还,数量多到装满一整个纸箱。他离开时也带走之前借给老师的大量电玩和书等。我想这个空位原本放的大概是那位朋友的书或杂志。」 话才听到一半,栞子小姐眼镜后侧的眼睛隐约眯起。 「那位朋友是什么人?」 「老师国中加入的美术同好会的伙伴。他们一直有往来,他也经常来我们家里玩。那个人是重度电玩宅,收集电玩游戏,也写那方面的作品,而且也是轻小说作家。名字叫岩本健太……两位听过吗?」 我没听过。栞子小姐稍微想了一下之后开口。 「……约在三年前出道的作者吧?我记得隔年也出版了续集。」 她没有提及作品名称,大概是想不起来吧;因为轻小说的发行册数很多,而且文现里亚古书堂没有积极收购。不过她会记不住倒是很罕见;或许是因为作者没什么名气。 「没错!他是老师最好的死党……老师过世之后,他也经常过来探望、担心我、看看我要不要紧。」 矶原奇拉拉微笑。似乎也与对方颇为熟识。 「该不会是岩本先生搞错,误拿走老师的书吧?」 「……有可能。」 我没有漏听她那微乎其微的停顿。她恐怕不认为是「搞错」拿走了。 「最近还有其他人进入这个房间吗?」 「没有……岩本先生之外就只有我了。」 「岩本先生住在哪里,您知道吗?」 「我知道。因为老师也经常和他互寄包裹。我记得是在洋光台……车站附近。」 「您现在方便立刻联络他吗?跟他说有急事要过去拜访。」 「咦?现在吗?」 矶原奇拉拉惊讶睁大双眼。她似乎这才发现情况不对劲。 「是的,非常重要的急事。」 栞子小姐果断地说。 「请他务必让我们登门拜访。」 矶原奇拉拉发信给岩本健太,就收到他回信说可以过去没问题。他今天似乎在家──但是栞子小姐不肯让帮忙约人的矶原奇拉拉一起去。 「我现在没办法详细解释,不过请让我们两人自己过去。之后我们一定会把事情交待清楚。」 矶原奇拉拉态度强硬,表示自己没有理由不去,也希望知道原因,但是栞子小姐坚决不退让。大概是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吧,矶原奇拉拉最后接受「万一有事要立刻联络」和「事情结束要说明一切」这两个条件,同意妥协。 「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搭上根岸线电车之后,我问栞子小姐。因为正逢日本新年假期,车上几乎没有乘客。时间已经接近傍晚,太阳也开始西斜。 「嗯,我大致上也察觉到……可能是那位岩本健太把那个家里的书偷走了,没错吧?」 「……可是没有确切的证据。」 栞子小姐语气沉重地小声说。 「书架上的《beep!mega drive》、《全胜pc engine》的旧期数都是一九九一年之后的出版品。但是《beep!mega drive》、《全胜pc engine》的创刊是在一九八九年。现场没有创刊号和之后的期数。」 「他会不会是从一九九一年才开始买……啊,不对。」 矶原秀实的妻子说过,他的mega drive、pc engine等专业杂志都是「从创刊号」就开始买。少了创刊号很不自然。 「夏天收到老家寄来的包裹,秀实先生说:『小学生时代的收藏全都拿回来了。』他原本就是不会丢掉收藏品,自己的电玩相关书籍也全都收在那个房间里……也就是说,那个书架上应该有创刊号。创刊时的旧杂志尤其珍贵,对于电玩迷来说犹如珍宝。」 原来如此──我心想。如果是把「电玩相关写手」当成工作的重度电玩迷的话,的确会很想入手。 「过期旧杂志不是回忆之书吗?」 「我还不知道。我认为很有可能是混在被拿走的东西之中,不过……就算真的混在其中,我也不确定我们能否找出来。这次的委托找书很困难。」 我正在思索这句话的意思,栞子小姐接著为我说明。 「直接见过『回忆之书』的人,只有当事人的秀实先生和未喜女士。秀实先生已经过世,而未喜女士想不起来是哪一本书……这么一来,第三者也无从判断正确答案了。 我们能够做的只有带著最有可能的书,让未喜女士回想看看而已。」 「……也是。」 听她这么说,的确如此。委托人矶原未喜本人也不知道的书,叫身为第三者的我们去找,我们能够做的也很有限。 「虽然已经从奇拉拉小姐的话里得到几个提示,不过我也不确定自己的解读是否正确……」 矶原奇拉拉在客厅里哭泣的样子还留在我脑海中。结婚不到一年就失去伴侣──就好比我现在失去了栞子小姐,光是想像就让我胸口刺痛。如果是我,我能够像她那样,协助感情不睦的婆婆找出「回忆之书」吗? 我突然想到某个可能性而毛骨悚然。 「你认为那位妻子有没有可能撒谎?」 如果她表面上说没有头绪、自己也想知道,事实上却把书偷偷藏起来的话──她也是相当重度的电玩迷;如果那本「回忆之书」很珍贵,又是与丈夫之间的回忆,也不无这种可能。事实上矶原未喜也这么怀疑。 她提出岩本这个名字,或许是为了转移我们的目标,好让我们别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这么一想也很合理吧。 「我无法武断地说不可能,但我认为可能性很低。」 栞子小姐静静回答。 「为什么?」 「奇拉拉小姐如果想要藏起『回忆之书』的话,没必要装作不知情,只要指著其他书强力主张;『这本就是回忆之书』就可以了。只要撒谎说:『过世丈夫说是那本书。』这样更简单,而且也无法找人查证。」 「就算随便说一本其他的书,只要给那位母亲看看,立刻就会被拆穿……啊,对了,那个文库本!」 罗杰.凯洛斯的《游戏与人类》。那本书姑且也算是母亲买给儿子、「与电玩有关的书」。只要拿到矶原未喜面前,她多少能够想起这是自己送的;如果告诉她「秀实先生在大学时代读了之后一直很宝贝」的话,她应该也会接受。矶原奇拉拉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把正牌的回忆之书当作自己的东西。 栞子小姐说得没错,怎么想都不觉得她撒谎。我因此安心了。 「现在这个时间点只能说,奇拉拉小姐藏匿『回忆之书』的可能性很低、岩本先生带走部份矶原秀实先生的收藏的可能性很高。我们必须做的就是拿回那些收藏品,但……」 栞子小姐以食指按著太阳穴,紧闭双眼。 「问题在于如何拿回……」 岩本健太住的地方是洋光台车站附近的木造公寓。 老旧到什么时候拆除也不奇怪。灰色的墙壁有点脏,楼梯和窗框长著铁锈。收纳遮雨窗板的空间因为吸了水气翘起来。 门外没有门铃,我们只好敲门。门内的人像是等待已久,立刻把门打开,出现一位身穿裤脚绽线牛仔裤和褪色连帽上衣的高个子男生。乱糟糟的头发留得颇长,不过他的轮廓很深,胡子也剃得很乾净;只是喉结处隐约残留血迹,似乎是刚刚才剃的。 「呃,您好。我们是矶原奇拉拉小姐联络过说要过来的人……我们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筱川和五浦。」 大概是紧张吧,对方低著头小小声说话。 「啊、嗯嗯,幸会……小奇呢?」 对方不解地找寻熟人的影踪。 「她没有一起来。」 栞子小姐抬眼与对方四目相对。 「关于矶原秀实先生的藏书,我们有重要的事情想要请教您。」 一听到朋友的名字,岩本的表情彷佛被冰抚过般变得僵硬紧绷。 「……请进。站著说不方便。」 他很快地退进屋内。我们从狭窄的脱鞋处进屋。室内是典型的1dk(一间睡房+一间厨房兼饭厅)格局;厨房再过去有间和室。看得见的地方都经过收拾,不过从浴室微开的门缝可看见门后有几个半透明垃圾袋。大概是匆匆忙忙打扫过了。 我们进入房子最内侧的和室。我最先注意到墙前的电脑专用矮书桌与和室椅。看起来很像是写作的设备。还有高到像是要遮住墙壁般的书架;这点和矶原秀实的房间大同小异。书架上杂乱摆著漫画、电玩软体和小说,不过到处都有缺口,显得很清爽。 岩本钻进放在和室正中央的暖桌。我正要跟著他的动作,突然注意到放在暖桌桌面的文库本。我们抵达之前他似乎正在看书。 那本是伏见つかさ的《我的妹妹哪有这么可爱!》──我也听过这个书名,是颇受欢迎的轻小说系列。夹在书里当作书签使用的收据印有滝野书店的店名。这么说来他们也经手轻小说。那家旧书店所在的港南台就在洋光台旁边,离这里不远。 栞子小姐突然拿出智慧型手机看著萤幕。 「不好意思,有邮件,我去回个信。」 她小声对我说完,便离开房间;也许是矶原奇拉拉来信问问目前的状况。被留下的我只得无奈地坐入暖桌。 「然后呢,你们为什么来找我?」 岩本说。栞子小姐还没有回来。我不得已清清喉咙,大略解释情况──我说我们是受到矶原未喜的委托,正在找她和儿子的回忆之书。虽然去过大船的秀实家,不过没有找到可能的书。此时栞子回来了,她看向放在暖桌上的轻小说。 眼镜后侧的双眸透露著强烈光芒。和平常不一样,这是要开始讲书的她。 「您看轻小说吗?」 听到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我感到不解。岩本稍微缓和紧绷的表情,有些得意洋洋地开口: 「我其实也是轻小说作家。刚好正在和出版社谈合作,准备出新书。卖得好的作品必须立刻乘胜追击……」 「《我的妹妹哪有这么可爱!》的这一集是在二○○八年八月出版的吧,距今三年多以前。」 栞子小姐冷冷打断对方的话。 「您选择在旧书店便宜买进倒是无所谓,不过作者会收不到版税吧?」 气氛突然变得很紧绷,连空气都为之颤动。岩本的表情变得严肃。 「……你们也是开旧书店的不是吗?你们这些出版业界的垃圾寄生虫,有什么资格用那种语气教训别人?」 他的语气瞬间变了调。我觉得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您说的没错。是我失礼了。」 栞子小姐居然老老实实低头鞠躬。我猜不透她说这番话的用意,只觉得她是在故意激怒对方。 「我想刚才五浦已经提过了,我们正在找寻矶原未喜女士想找的书。听说前一阵子岩本先生为了拿回借出的书和电玩游戏,曾经进入秀实先生的工作室。您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呢?」 「没什么特别的……我只是把矶原的东西送还,顺便拿回自己的东西而已。」 「岩本先生,您可以具体说明自己带回了哪些东西吗?」 「大多是ystation和sega土星的游戏、攻略本吧。那家伙有时会想玩以前的游戏,所以我会连攻略本一起借给他。他以前是打电动不用攻略本的人,不过现在没有那么多时间慢慢玩。」 「可以让我看看您带回来的东西吗?」 岩本皱起眉头,眯眼瞪著栞子。 「为什么?」 「大船住处的部份《beep!mega drive》、《全胜pc engine》旧杂志不见了。我在想会不会是不小心混入您带回来的物品中了吧。」 「我哪知道?我带回来的全部都是我的私人物品。」 「可是,这几天除了奇拉拉小姐之外,曾经进入秀实先生工作室的人,就只有岩本先生您了。」 栞子小姐的声音始终冷静。岩本不悦地张嘴,最后却找不出可以立刻反驳的话。他拨高头发仰望天花板,似乎在平复情绪。他的唇边缓缓露出些许笑意。 「……杂志不见了,这不是小奇说的吧?」 这回轮到栞子小姐说不出话来。我也清楚她为什么在烦恼著要如何讨回被盗物品──因为矶原奇拉拉就连消失的是哪些杂志都不知道,没有办法证明书是被偷走了。 「可是书不见是事实。不在矶原先生家里的话,就只有可能在这里了。」 「你想说是我偷的吗?」 「不,我没有这么说。我从刚才就说了,是不是您弄错一并带回来了?」 「靠!我哪知道!我不是说了我没看过也没摸过那些杂志吗!」 他怒气冲冲地说,一掌拍向暖桌的桌面。我快速移动到栞子小姐身边。假如对方想要施暴的话,我准备好随时压制他。 「那么,请让我搜索这间房子。」 栞子小姐尽管如此还是不失冷静。 「你说什么?」 「您刚才说了没看过也没摸过。您在撒谎。我有自信……一定能够从某处找出那些不见的东西。」 「我要报警了。」 「请自便。」 冒著冷汗的不是泰然自若回答的栞子小姐,而是我。如果真的报警的话,对我们反而不利。毕竟闯进别人家里、要求对方让我们翻找──提出这种乱七八糟要求的是我们。 我突然注意到栞子小姐咬紧牙关,她的脸上也失去了血色。似乎很拚命在克制紧张。 岩本啐了一声拿出智慧型手机──接著突然朝栞子小姐露出猥琐的笑容。 「如果你们什么也没找到的话,该怎么处理?」 「任凭处置。」 「这样啊。任凭处置……当真吗?」 「是的。」 男人的笑意扩大,双眼紧盯著栞子小姐的身体像是要把她拆吃入腹。我瞬间觉得恼火;不用说也知道他在想像什么。 「就给你们五分钟,随便你们翻吧。」 岩本说得很快,声音因为兴奋而高亢。别开玩笑了──在我还来不及拒绝之前,栞子小姐已经点头。 「好。」 「不可以。」 我摇头。不只是因为我生气;他允许我们翻找五分钟,一定是因为他把东西藏在很难找到的场所,或是在这公寓以外的其他地方。 栞子小姐用力握住我的手,上半身往前倾,靠在我的耳边小声说话。都已经这个时候了,我竟然还因为她温热的气息而胸口躁动不已。 「别担心。请相信我。」 我近距离观察她的表情,看到了过去也见过好几次、她在破解书的谜团时才会出现的自信眼神。没办法。我做好心理准备。总之先照她所说的进行,万一苗头不对,我再挺身保护她就好。 「……要找哪里好?」 我问。栞子小姐想了一会儿之后,指著背后的拉门。 「那边的壁橱就麻烦你了。我去厨房找。」 在1dk的房间里,能够藏匿几十本杂志的空间有限。壁橱当然也是其中一处。 我打开拉门。下半部塞满衣箱和棉被等生活必需品,不过上半部却很空旷,只放了几个瓦楞纸箱和电风扇等家电而已。纸箱里只有坏掉的摇杆、类似电玩主机零件的主机板等破烂。我也检查了衣箱和棉被的缝隙,不过没找到杂志。 「剩下两分钟!」 背后传来低沉的声音,我感到焦急。已经过了三分钟──我不放过壁橱里任何一个角落找寻。其他必须看看的地方就只剩下一个了。 我进入壁橱里,推开通往天花板内侧的顶板;鼻子闻到一股老旧木材与潮湿灰尘的臭味。我打开智慧型手机的手电筒照照屋顶内侧,可是在灯光能够照到的范围之内没有发现类似书籍的物品。 说起来,我探头的洞口四周都积著很厚的灰尘,可以确定至少这几年都没有人上去屋顶内侧。 「五分钟已经过了!时间到!」 岩本雀跃的声音响起。我无可奈何地把顶板归位,离开壁橱。也许栞子小姐找到了。 她侧坐在厨房流理台前面,把脸和手探进收纳空间的深处。 「停手,快点出来吧。」 在岩本的催促下,栞子小姐不甘愿地往后退。她的手上没有任何东西。她也没能够找到。 「所以说,不见的东西,找到了吗?」 栞子小姐低著头没有回答。岩本因为获胜而沾沾自喜,笑著说: 「臭婊子,把人当小偷……你就先给我下跪磕头道歉吧。」 轮到我上场了。我打定主意──尽管遗憾无法取回书,不过伴侣的安全无可取代。我一步步往玄关门口方向移动,确保退路不被阻挡,同时也摆出预备动作,准备随时跳进两人之间。 我绝对不会让这个男人如愿── 「……不要。」 从栞子小姐的嘴里发出了声音。接著她抬起头紧盯著岩本。 「我不会下跪磕头道歉。」 「什么?你……」 「不见的东西已经找到了。马上就会送过来。」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敲门的声音。在场所有人都看向大门。 「门没锁,请进来。」 栞子小姐自作主张回应完,门就猛然大开,穿著黑色毛衣和围裙的男人抱著纸箱现身。他的下巴一如往常长著淡淡的胡子。 「莲杖先生?」 我惊呼。 「嘿,五浦也在啊。我想应该也是。」 滝野书店的滝野莲杖一边说著,把纸箱放在厨房地上。 「你为什么在这里?」 「问我为什么,当然是因为筱川写邮件给我啊,那还用说嘛。她说,这两三天可能有人拿著赃物到我们店里卖。如果出现的话,希望我能够回收带过来,所以我就照她说的做了。」 接著,他对岩本嘲讽一笑。 「岩本先生,感谢你前几天光临敝店卖书。如果这些不是赃物的话,我会更感谢你。」 听到对方这么说,岩本脸色苍白僵在原地。我终于了解状况了。 这个男人从过世老友的工作室偷走书并卖给了滝野书店,然后买了轻小说的文库本回来。看到文库本就察觉真相的栞子小姐联络滝野,所以她才会藉口说要回信而离开座位。 后来的对话与翻找房间,全都是为了争取时间等待滝野抵达──不对,有一点是例外。她故意挑起岩本的怒火所说的那些话。 「刚才你已经清楚说过,你没有看过也没有摸过那些杂志。」 栞子小姐这样说著,打开放在地上的纸箱。最上面的是印著蓝龙插画的杂志。《全胜pc engine》的杂志名称底下有小小的「创刊号」。 「我说得没错,不见的东西找到了……可以告诉我们是怎么回事吗?」 「只要在工作上扯到你们包准没好事。又是赃物又是什么的。」 在玄关穿鞋的滝野要离开时板著脸说。 「给您添麻烦了,真的很抱歉。」 栞子小姐诚惶诚恐地低头鞠躬。滝野噗哧一笑,在面前摆摆手。 「你别当真,我是开玩笑的。幸好我们没把赃物卖出去。」 接著他以下巴指了指人在里头房间、大势已去的岩本。 「这半年来他经常卖给我们很珍贵罕见的电玩软体、攻略本等。我还以为他是很有品味的客人……也许是缺钱吧。」 听到他这么说,我想到这个屋子里几乎看不到电玩收藏品之类的东西,书柜和壁橱里也到处是缺口,连最新款的电玩主机都没有;矶原奇拉拉明明说过岩本是电玩写手也是收藏家。 「赃物的收购费要怎么处理,等过完年再讨论吧。你处理完这件事再跟我联络。我走了,新年快乐。」 滝野接下来还有到府收购的工作,所以先离开了。我和栞子小姐回到里面的房间。岩本失神地靠在后侧的窗户上。 「对不起。」 我们两人打开纸箱检查内容物时,栞子小姐小小声地道歉。 「咦,为什么道歉?」 「我来不及向你解释我的计画……害你真的跑进壁橱里找书。」 「没关系。我懂。」 如果说明过程出错,搞不好反而会被识破。这也是没办法。话虽如此,我还是很开心她在乎我的感受。 「你们两个感情真好。在交往吗?」 岩本对我们说。我握拳朝向他秀出婚戒。不晓得为什么栞子小姐也一脸认真地摆出同样的姿势;虽然我觉得不需要两个人同时做这个动作。 「结婚了啊……」 岩本看著自己空无一物的手指,喃喃说。窗户西晒的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他轻轻冷哼道: 「……倒不如死一死算了。」 听到这番自言自语之后,比谁都要不知所措的就是岩本本人。他以错愕的眼神激烈摇头。 「没有,不是。我一点也没有真的想要死。我只是一时嘴快……请别告诉别人。」 那个别人,听起来像是矶原奇拉拉。我和栞子小姐什么都没说。于是岩本打破沉默,开口说: 「我和矶原本来就讲好了,如果我们两人谁先死的话,剩下那个人就可以挑自己喜欢的遗物带走。所以我拿走那家伙的书也是没问题的。都怪他母亲说什么回忆中的电玩书这种不可能的话,害我等了好久都无法拿走他的遗物。我月底需要用钱,这间公寓的租约也快要更新了……」 「请等一下。」 栞子小姐终于打断他冗长的发言。 「说了不可能的话,这是什么意思?」 岩本露出抽搐般的笑容。 「那还用说嘛,对方是矶原的老妈啊……你们不知道吗?那个人认为自己懂的教育方式什么的才是绝对正确。她怎么可能买和教育无关的电玩书给矶原。」 我想起《游戏与人类》。那就是矶原未喜走近儿子嗜好的结果。的确很难想像她会买与电玩游戏有关的书。我们也一直感到不可思议。 「可是,说找到回忆之书的人,就是秀实先生他本人。」 「一定是那家伙的恶作剧吧。他只是为了让母亲烦恼、期待看到她的反应。因为那家伙骨子里其实很恶劣。」 「什么意思?」 「我以前也喜欢画画,不过我更擅长写作和创作故事……」 「我没有问那个。请回答我的问题。」 栞子小姐插嘴,不过岩本还是很啰唆地继续说下去。 「哎,你先听我说完嘛……国中加入美术同好会的时候,那家伙经常对我说,如果我出道成为职业小说家的话,他要为我画封面。在那之前他会努力成为职业绘师。」 很像国中生会立下的未来梦想,可是几乎没有人能够实现吧。没想到矶原秀实做到了,这位岩本也曾经是职业小说家──说实话我觉得很了不起。 「其实是那家伙早我一步成为职业绘师。我后来也获得小出版社的新人奖,确定出道。在和责任编辑商量之后,我请他帮我的轻小说画插画,结果他说太忙了没办法接稿。他明明比我更清楚轻小说的插画对于销售量有多大的影响……他说他会帮我画加油图,希望我就此放过他。」 「不是因为他真的很忙吗?」 栞子小姐说出了和我一样的感想。尽管如此他还是说了会画加油图,我觉得礼数够周到了。 「才不是!」 他大喊著,一掌拍向旁边的窗户。玻璃发出危险的吱嘎声响。 「我很清楚,那是因为人气插画家不屑和默默无闻的新人作家合作!」 房间里一片安静。岩本回过神来环顾四周。他似乎想起了自己没有立场对朋友生气。 「总而言之,我想说的是,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挑不出错处的完美『好人』……对了,有件事我想拜托你们。」 岩本挪动膝盖缓缓靠近我们。 「我从那个家里拿走书这件事,能不能帮我瞒著小奇?反正书也物归原主了,收购费我也会负起责任;虽然没办法立刻还钱,不过我会把钱还给滝野书店。」 我们已经无心继续听下去,开始检查起纸箱的内容物。仔细一看,杂志底下似乎还有什么东西。 「我不想伤害小奇。她认为我是值得信赖的人,她真的是很好的女孩。对我来说就像可爱的妹妹……」 从箱底拿出一本大尺寸的书,我瞠目结舌。这本书虽然与电玩游戏有关,不过却是我第一次看到的类型。原来也有这种东西啊。 「果然在……我就认为可能是这个。」 栞子小姐说。她似乎早就料到了。她把书拿在手里检查内容。也就是说,这该不会就是── 「岩本先生。」 她这么一喊,合上那本书,收回纸箱里。 「奇拉拉小姐信任你,是因为你是她尊敬的丈夫的死党……而秀实先生约好要把遗物留给你,是因为他认为能够把自己的珍贵收藏托付给你。如果先死的人是你,他一定也会好好保管你的遗物,即使生活再困苦。」 「你又不认识矶原!你没见过他也没和他说过话,不是吗?」 「是的,我不认识他,也不曾有机会认识他。」 栞子小姐合上纸箱,缓缓站起来。 「可是,我相信会是这样。很遗憾的是已经没有方法证实我的想法是否正确……我们走吧,大辅。」 岩本说不出话来。 我抱著纸箱站起来。已经不需要继续待在这里了。我们离开公寓。直到关上门那一刻,岩本都像石头般瘫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岩本健太后来怎么了,我和栞子小姐都不晓得,他就这样和所有人断了联系。去他的公寓找他,才知道他已经搬走;查到他老家的联络方式,打电话过去试试,得到的回应是他已经好几年音讯全无。 不过,滝野在新春年假一结束,正打算开门营业时,发现滝野书店的信箱里放著装了现金的信封袋,金额正好与付给岩本的收购费相符。 矶原奇拉拉没有报案。岩本偷走丈夫的宝贝收藏并卖掉换钱一事固然可悲,但她怎样也无法对他生气。 「在丈夫的葬礼之后,我真的难过到想死。是他一直陪著我,煮饭给我吃,带我出门散步……即使是家人也没有人愿意这样照顾我。如果我有哥哥的话,就是这种感觉吧。」 这么说来,岩本也说过奇拉拉就像他的妹妹。我一直解读成他有不轨企图,不过当中或许也包含真心的慰问与体贴。 那个男人说「不存在挑不出错处的完美『好人』」时,我直觉后面还有没说完的话。他或许还想说:「这世上也没有完全邪恶的坏人」。 无论如何我们与他再无瓜葛。现在偶而用岩本健太的名字上网搜寻,也找不到他以小说家或写手身份活动的痕迹。 好了,故事回到二○一一年的年底。最后说说除夕这天早上,我们拜访委托人矶原未喜时的情况吧。 「奇拉拉小姐也一起来了。」 被领进视野良好的宽敞起居室,矶原未喜立刻以生硬的语气说。与其说她是在对儿子的媳妇说话,倒不如说是在要求我们解释一下这情况。矶原奇拉拉挺直背脊,浅浅坐在沙发上。 「啊,是的。我也来了!」 她重重点头,动作就像门把。从任何角度都看得出她很紧张。栞子小姐接著开口: 「秀实先生原本就打算与奇拉拉小姐一起带著『回忆之书』过来这里,让您们两位看看。奇拉拉小姐也不清楚是哪本书。」 尽管强调奇拉拉没有隐瞒,不过委托人还是默不作声。 「我们希望尽量按照秀实先生想要的方式实践;因为带著奇拉拉小姐一起来,应该也有他的用意。」 「什么意思?」 「关于这一点,我待会儿再说明。总之……」 栞子小姐以眼睛向我示意。我把带来的纸箱放在设计时尚的玻璃茶几上。我担心放在茶几上会挨骂,不过矶原未喜什么也没说。纸箱的内容物当然就是从这栋豪宅寄到大船住处的矶原秀实收藏品──包括从岩本健太那儿取回的物品,以及几册放在秀实工作室里、也有可能是回忆之书的书籍。 「接下来要请您过目的是秀实先生从小就拥有的电玩相关书籍。如果您有印象的话,请告诉我们。」 矶原未喜的双手在面前合十,上半身往前倾。我从纸箱拿出古早的《beep!mega drive》、《全胜pc engine》创刊号,放在没有半点尘埃的玻璃上。 「我没印象有看过。」 矶原未喜摇头。其他过期杂志也一样。接著是几本电玩的漫画版。委托人也没有反应。奇拉拉眼睛闪闪发光,不过她判断这气氛不适合开口。 「……再来只剩一本了。」 我看著纸箱里说。岩本卖掉换钱的,除了杂志之外还有一本书。我一瞬间与栞子小姐四目交会。根据她的说法,回忆之书就是这本了──如果不是的话,我们所做的一切就是白费功夫。 我吸了一口气,拿出那本书。 那是一本大尺寸的薄硬壳书,白色书封上印著《final fantasy v钢琴谱集》的书名。书封上镂空的圆洞里装著相同标题的cd。大概是因为包著塑胶书套,书的状态非常好。 「咦?这是什么!我第一次看到!我们家里有这个?」 挤压声带大叫的人是奇拉拉。她太兴奋,双手撑著茶几,越过我的肩膀看著书。 「这个叫cd书吗?是那种东西吗?这张cd是电玩配乐?」 「不是。」 栞子小姐摇头。 「那张cd是范本……演奏用的。」 「演奏?」 直接给她看内容比较快。我翻开书。 印在书中的不是文字也不是插画──是乐谱。 「这是钢琴专用的乐谱集。把《final fantasy v》中出现的乐曲重新编曲改成适合钢琴弹奏,也是适合钢琴初学者的内容。出版是一九九三年。当时电玩音乐出版乐谱很罕见。在这册钢琴谱集之前与之后也出版过《final fantasy iv》和《final fantasy vi》,每一册现在都因为稀有而有很高的价值。」 所以岩本才会把这本书连同过期的电玩杂志一起偷走。他似乎完全没料到这本书很有可能是矶原未喜买给儿子的。 「我听到秀实先生曾在座谈会上回应奇拉拉小姐的点歌,以钢琴弹了《final fantasy v》的乐曲时,很介意一件事。」 我一边听著栞子小姐说明,一边偷偷观察委托人的反应。她沉默专注聆听;没有否认,代表这本书应该就是正确答案,但她似乎在担心著什么。 「根据奇拉拉小姐所说,秀实先生的耳力不好,无法光听到乐曲就能够弹奏,所以尽管小时候一直在练习弹钢琴,却没有几首记住的。也就是说,他在小时候曾经看著《final fantasy v》的乐谱练习。再加上这栋房子里有钢琴。」 今天前往起居室途中也看到了那架钢琴。他一定是在那边上钢琴课吧。 「那怕是他再喜欢自己最早玩的电玩游戏,对钢琴没兴趣的秀实先生也不太可能特地拿为数不多的零用钱去买乐谱。既然如此,买乐谱的人就是当时教他钢琴的未喜女士了……我想这恐怕就是秀实先生所说的『回忆之书』。」 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矶原未喜身上。起居室里一片静默。 「……对吗?」 奇拉拉问。矶原未喜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像是筋疲力竭般缓缓开口。 「的确是我买的。我心想,如果是这种内容,或许能够引起他对钢琴的兴趣……因为我知道这是那孩子最爱的电玩的音乐。」 也就是说,她的心态与买《游戏与人类》给儿子时一样,无论如何都希望儿子接受自己认定的那种育才方式。 「可是我买了这个乐谱给他练习,那个孩子也没有半点高兴的样子。他还曾经哭著说,如果要弹钢琴,不如让他打电动。所以我完全没想到这本就是回忆之书。」 矶原未喜的声音充满愁闷。在她开口说话之前,整个人看起来就小了一圈。 「但是,这的确是回忆之书……讨厌的回忆。他一定是想这样对我说吧。学习其他才艺也全都是讨厌的回忆。他对我一定也是一样的讨厌……」 「不是的!」 奇拉拉突然从沙发上跳起。娇小的个子看来莫名的巨大。 「老师不是会说那种话的人!他连那种事情都没想过。因为……」 她无法说完后面的话,双眼滴滴答答落下眼泪。矶原未喜像是浑身的毒素被除去,从口袋拿出手帕递给她。「不好意思。」奇拉拉带著鼻音道歉并收下手帕。 「老师总是说,妈妈教了他许多东西。他虽然完全不懂意义何在,也被迫做了许多不想做的事情,但是那些才艺在后来的工作上给他很大的帮助……他说对于无法符合妈妈的期待,很抱歉。」 上绘画教室成就了他的插画工作;学语言和钢琴帮助他与画迷交流──的确有帮助;虽然与矶原未喜原先的计画截然不同。就连对秀实先生几乎一无所知的我都这么想了,矶原未喜本人一定有更强烈的体会吧。 「他说他那个时候虽然讨厌学才艺讨厌得要命,不过有些时候如果只做喜欢的事,就不会学到东西了。他说以结果论,他认为自己因此累积了很好的经验……」 母亲的表情始终不见开朗。以儿子的立场来说,被迫学习的过程本身不值得高兴。很好的经验终究是结果论。 「他真的是真心那样想的吗?」 「会!他没有必要撒谎啊!他是个温柔又正直的人,这点婆婆您应该最清楚,不是吗!」 看到婆婆尽管如此还是一脸阴郁,奇拉拉似乎很焦急。她扯下我手上的书,气势汹汹地翻开书页,翻到某一页拿给婆婆看。 「这个!这首乐曲!《遥远的故乡》!刚才筱川小姐提到的座谈会,如果老师没有弹我点的这首曲子,我们就不会结婚!这都是多亏了婆婆您……啊,可是,所以他因此和我结婚了,这样子婆婆不开心……不过老师很乐意……」 讲到一半方寸大乱。矶原未喜来回看著苦恼的奇拉拉和翻开的书页,终于突然露出微笑。 「你真是个怪孩子。」 她拾起掉在茶几上的手帕站起来,擦掉奇拉拉还残留在脸颊的泪水。 「……和秀实真像。」 我也注意到了。栞子小姐把秀实先生的妻子带来这里,就是为了让她说出这番话。矶原秀实一定也希望她们婆媳两人的关系能够好转。 矶原未喜把书拿在手里,低头看向乐谱。 「这首曲子我也记得……我虽然完全不懂电玩游戏,不过对这个旋律印象深刻。秀实也很喜欢,我们经常一块儿练习。」 「我也很喜欢……因为这是我最重要的回忆乐曲。」 奇拉拉这样回答。矶原未喜突然抬起头。 「如果可以的话,我现在去弹弹看吧。」 「咦?可以吗?」 「钢琴前一阵子刚调过音。我最近不太弹琴了,所以不知道能不能弹得好。」 奇拉拉留著泪痕的脸上绽放无忧无虑的笑容。婆婆似乎因为那抹笑容太耀眼而眯起双眼。 「请务必让我听听!要去客厅对吧?」 她已经朝门口方向走去。抱著乐谱的矶原未喜也连忙跟上。 「等一下,你冷静点……」 我和栞子小姐面面相觑。这么说来,我也没听过那首曲子的钢琴版。这是个好机会。 我们比她们两人晚了一点,也跟著站起身。 * 「……故事到这里结束。你觉得怎样?」 栞子等著红绿灯,一边问。故事变得太长了,所以她们开著厢型车离开停车场,准备前往大辅位在大船的老家去找书。 「很有趣!」 听到坐在儿童座椅上的扉子的感想,栞子姑且放心了。这个故事比起《枳花》有更多可以透露的部份。不能提到人名或许影响很大。 现在矶原奇拉拉过得如何了呢?栞子只有间接听说。听说她在公司上班,同时也继续cosy,仍然住在大船的房子里。告诉栞子这些事情的是矶原未喜。从那次之后,她们婆媳两人的关系变得还不错。 「能够让原本感情不好的人变成感情好,书大人真的好厉害啊。我也要多读一点才行!」 栞子垂头丧气垮下肩膀。不是啊,她的用意是希望扉子对人际关系产生兴趣。 (是我说故事的方式不好吗?) 讲述与书有关事件的来龙去脉,恐怕是大辅比较拿手。栞子也曾经试著仿效他,但效果不彰。 红绿灯变成绿色后,在松竹前十字路口向左转。这个十字路口的名称由来是因为大船有电影拍摄片场。大辅的老家就在那附近。 栞子把厢型车停在隔壁房子拆除之后改建的停车场里。拿著玄关钥匙的扉子一如往常地奔出车外,想看看收纳在旧食堂里的旧书库存。 过去曾是五浦食堂的建筑物与开店当时一样没变。大辅结婚时曾经提过要卖掉或改建这里,不过最后还是保留原貌。大辅的母亲惠理现在也仍住在这里的二楼。今天是休假日,她似乎不在家。 「店长?」 在门口听到有人喊自己,栞子一回头,就看到一位高个子短鲍伯头的年轻女子站在那儿。牛仔夹克搭配窄版牛仔裤,很适合她乾净清秀的长相。 「啊,小菅小姐……前几天麻烦您了。」 栞子低头鞠躬,小菅奈绪露出白牙微笑。 「不会,我才是麻烦你了。你让我留宿,还请我吃早餐。」 栞子与小菅奈绪是因为小山清的《拾穗.圣安徒生》一书偷窃事件而认识。当时她还是高中生,现在已经是研究所学生。听说她正在攻读比较文化学。 她与栞子的妹妹文香就读同一所高中,三年级的时候同班。毕业之后也一直保持往来。前几天在鎌仓举行同学会,她帮忙送喝醉的文香回来,顺便留下来过夜。 「你们是为了店里的工作过来这里吗?」 「也不是,我是来拿丈夫忘了带走的东西……你呢?」 「我是要去打工。就在那家餐厅。我今天没课。」 奈绪指著对街的老餐厅。这么说来,栞子记得她提过她在那边打工。 两人都带著僵硬的笑容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情况已经算不错了,她们以前每次见面都没怎么聊天。栞子隐约觉得双方合不来。 「啊,是奈绪姊姊。你好!」 扉子从建筑物里探出头来,手里抱著大尺寸的薄本──《满是泥巴的老虎──宫崎骏的妄想笔记》。那是旧书库存的其中一册。大概是被图画吸引了吧。 「嘿,最近好吗?」 奈绪笑著说。不用敬语时,她的语气就像个男孩子,这个习惯从以前就有。扉子也微笑。 「嗯,我很好!那就再见了!我要去看书大人了。」 扉子迅速结束对话退场;似乎是觉得比起与人交谈,她更想看书。奈绪愣住。栞子连忙说: 「别碰店里的书。快放回原处!」 没有回答。 「抱歉。」栞子向奈绪道歉。 「不,没关系……那么我走了。」 打完招呼准备离开的奈绪突然停下脚步,以严肃的表情转过身来,似乎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 「你最近有与志田老师联络吗?」 志田是住在藤泽市鹄沼河边的流浪汉兼背取屋。是奈绪以前偷走的《拾穗.圣安徒生》的书主,案子解决之后,奈绪经常在河边与志田聊书,两人成了好朋友。奈绪现在也仍充满敬意地称他「老师」,不过志田并不是真正的学校老师。 事实上他的本名也不是志田;他因为有金钱纠纷而搞失踪,并使用假名隐匿身份。即使现在已经知道他的本名,栞子他们还是习惯继续叫他志田。 「前天收到他从北海道寄来的绘图明信片。他好像从上个月起都在旅行。」 听到栞子的回答,奈绪脸上立刻充满安心的表情。 「太好了。前一阵子我寄给他的包裹因为收件人不在被退回来。老师家也没人接电话。他现在还是没有手机,所以想要联络他也没办法……我一直很担心啊。我心想他是不是又搞失踪了。」 与奈绪相识的翌年,志田突然回到住东京的妻子身边;他不再搞失踪,决定回家,但是在奈绪看来是他「失踪」了。直到他们再次恢复联络为止,她持续找了志田好几个月。 「如果是去旅行的话那很好。那么我告辞了。」 说完,奈绪离开。 栞子目送她踩著轻盈的步伐远去的背影好一会儿之后,才进入当作仓库使用的五浦食堂。在昏暗的店内,不锈钢制的书架排列成楔形。没有撤走的柜台和厨房设备还勉强残留著食堂的气氛。 这个五浦食堂与文现里亚古书堂有著奇妙的缘份。不只是栞子和大辅,许多爱书的人从几十年前就与这两家店有关系。而经过漫长岁月之后,这家食堂如今成为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一部份。 只要栞子等人继续经营下去,今后爱书的人也会持续与北鎌仓的旧书店店面、大船的前食堂维持著关系吧。而这当中的第一人──扉子正站在不锈钢书架前面。刚才拿在手里的《满是泥巴的老虎》已经好好放回书架了。 她的食指抵著额头正在思考什么。这动作当然不是有人教她,只是正好和栞子思考旧书相关事情时的姿势一模一样。 「……《雪之断章》。」 突然说出口的话让栞子吓了一跳。那是佐佐木丸美的悬疑小说书名。这个孩子要读那本书似乎有点太早。 「《雪之断章》怎么了?」 「……我记得听文香阿姨和奈绪姊姊提过那本书,就是她们在我们家过夜吃早餐时。我只听到这本书的书名,不过……那个,她们说了什么呢?」 这么说来,栞子记得她们两人在客厅里的餐桌前吃饭时聊的内容。文香抬头挺胸骄傲地说:「我前一阵子读到最后一页了。」奈绪就露出没好气的表情。 「我说你啊……志田老师给你那本书不是在高中时吗?你已经看几年了啊。」 这么说来,栞子听奈绪她们提过一个与《雪之断章》有关的故事。那是在认识志田的高中生们收下《雪之断章》这本书之后的故事。 「她们只是在说自己读完了。因为那是很有趣的小说。」 「原来如此。是什么样的故事?有像刚才那种,跟书大人有关的故事吗?」 栞子陷入沉思。奈绪他们高中时代的故事最好不要让太多人知道。不过当事人们也没有特别交待不准说;只要不提及人名、改掉细节,应该就不会知道是在讲谁了。 「关于《雪之断章》这本书,妈妈也知道一个故事。你想听吗?」 「嗯,想听!」 扉子有问必答。两人移动到食堂的柜台前,坐在海绵已经硬化的圆椅子上。总之等一下再找大辅的书吧。 「这个故事啊,是关于送《雪之断章》这本书的人,以及收下书的人……」 第三话 佐佐木丸美《雪之断章》(讲谈社) 大船车站商店街的摩斯汉堡一进入暑假就多了许多年轻客人;因为附近补习班的考生会利用这里吃饭和自习。当然,如果在店里待太久,就会被警告。 现在是二○一一年的八月。 一开店的同时就进入店内的小菅奈绪和筱川文香,肩上挂的包包里塞满了课本、笔记本和辞典。她们两人都是高三生。但是吃完早餐后拿出来的却是与大考完全无关的书。 佐佐木丸美的《雪之断章》硬壳书。书封上印著少女和动物躺在草原上的插画。发行者是讲谈社。这本是几十年前出版的初版书,书封边缘有磨损。 「毕竟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小说,要说故事很老套也的确很老套,尤其是刚开始的部份。」 小菅奈绪以手指轻敲书封,开始说起。 「故事舞台是北海道的札幌,主角是无父无母的小女孩。她在公园里迷了路,被型男大学生捡到送去孤儿院,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主角上小学之后虽被有钱人家收养,却在那个家里遭受严重的霸凌。某天她终于受不了离家出走,再度巧遇已经出社会、在札幌工作的型男大学生。于是两人开始一起生活……」 「……那个男人没问题吗?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嗜好啊?」 「没有啦笨蛋。他纯粹是想要帮助主角,所以开始养她。那个男人也有个型男死党,那位死党也把女主角当成妹妹般疼爱。后来随著主角长大,彼此的心意逐渐改变。」 文香晃著扎成马尾的头发,上半身往前探。 「哦哦,好像很有趣……可是发生杀人案了对吧?」 「毕竟是悬疑小说嘛。」 「为什么开场是爱情故事,却有人死掉?」 「你看了就知道嘛。你不是也有这本书吗?」 「话是没错,不过我们是考生欸?读这么厚的书很累又很花时间……然后呢?最后怎样了?」 她毫不犹豫地直接问推理小说的结果。奈绪惊呆了。 「你啊,真的对书没兴趣欸。明明是旧书店的女儿。」 去筱川家玩就会看到不只是店里,连主屋也到处都是书;厨房和盥洗室也堆了好几册。唯一的例外就是文香的房间。 「对!你说对了!」 哈哈哈──文香开朗大笑。我又不是在称赞你──奈绪差点要怀疑自己了。 「我也很惊讶自己居然对书完全不感兴趣。为什么志田大叔要送我这本书呢?」 文香从自己的包包拿出另一本《雪之断章》放在桌上。那是黄色封底的创元推理文库,也是最新发行的版本。 「志田老师说,他每次只要买到这本书,就会送人当礼物。」 她在河边听他本人说的,就是在三个月之前──也就是五月初他送这本书给奈绪时。 「我想同样觉得有趣的书,也会分成想要自己独享的书,以及想要推荐给他人的书这两种类型。」 她回忆起志田望著水面桥梁倒影,心平气和说话的样子。他是一如往常的光溜溜和尚头,穿著印有英国国旗的t恤。那片河岸地总是宁静,几乎不见其他人影。 「佐佐木丸美有一批很死忠的书迷,不过她的作品却绝版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人说那是作者的意思。那或许也是原因之一。我希望能够让更多人看到他们没发现的佳作。 我尤其喜欢作者的处女作《雪之断章》……每次在旧书店看到就会买下,送给还没读过的人。作者过世之后,主要作品都重新出版了,不过我还是会不自觉地持续送书。」 说完这些话不到两个礼拜,志田就从原本居住的桥下失去了影踪。后来回头想想,他当时似乎心事重重,送《雪之断章》时或许已经决定离开。这本书可能藏著某些讯息──这些想法始终盘旋在奈绪的脑海中。 「哎,总之和志田大叔联络上,真是太好了。」 奈绪的手机收到志田的来信是在前天。他以艰涩的文字写著表示「我想要和之前很照顾我的奈绪打声招呼,所以最近有没有时间见面呢?」的内容。 于是他们选在补习班夏季讲习开始之前的时间,约好今天上午十点在车站前碰面。离见面时间大约还剩一个小时。也上相同讲习的文香也打算一起去见志田。 「嗯,知道他没事很好。不过在那之前我有事情想告诉你。」 特地要文香提早到大船来,就是这个原因。奈绪想把那件事告诉文香,听听她的意见。 奈绪从包包里拿出另外一本《雪之断章》放在桌上。这本也是讲谈社的初版书,不过书况比较好。 「为什么你同样的书有两本?」 文香讶异睁大双眼。 「只有我拿到两本。」 奈绪回答。 「为什么?」 「不知道。」 「咦?两本都是志田大叔给你的吧?他给你第二本的时候,你怎么没问?」 「因为我没有机会问他。我现在要说的正是这件事。」 奈绪在椅子上重新调整坐姿。不过该从哪里说起好呢?她有些难为情。 「志田老师好像还有一个像我这样的『门徒』,会和他一起在那个河边聊书……你听说过吗?」 「咦?没有,完全没听说过这件事。」 文香摇头。 「对方是什么人?高中生?」 「嗯……好像不是我们学校的。听说是高二。」 「比我们小一个年级啊。女生?男生?」 奈绪一瞬间答不出口。她也知道自己的脸颊有些燥热。 「是男生。我也想把那家伙的事情一并告诉你。」 奈绪初次见到绀野佑汰是在刚进入五月,收到志田送的《雪之断章》那天。她在河边听著佐佐木丸美的故事时,发现横过河面的桥梁倒影出现了某个人的上半身影子。 影子就这样动也不动,从桥上往下看著奈绪和志田,似乎在偷听。奈绪虽然觉得不高兴,却没有抬头;她认为如果回瞪对方,搞不好会给志田带来麻烦。 虽说这里很安静而且鲜少有人经过,不过这个河边还是位在住宅区的范围内,从桥上能看到他们,从人行步道、河岸旁的住家也都能够看见他们。 志田曾遭人蓄意找碴;虽然奈绪当时不在现场,不过听说有时是他的私有物品被弄得乱七八糟,有时是有人叫警察过来。听到这些事情,奈绪很气愤,但也都让被害人志田安抚下来。 「是我未经许可住在这里,有人认为我很碍眼也是无可厚非。这些损失比起付房租便宜多了。」 志田平时受到冷眼看待也不反击,言行举止都尽量低调。但是那一天不同。志田瞥了一眼桥上的人之后,突然大大挥舞双手。 「喂!你好!」 对方似乎是他的熟人。奈绪也跟著伸长脖子看过去。对方愣了一下离开栏杆边,从他们的视线范围内消失。 因为只有一瞬间,没有看得很清楚,对方似乎是个高中男生;身形纤瘦,肤色白皙,下巴附近有个核桃大小的红色胎记。 「怎么搞的,还是一样害羞欸。」 志田苦笑。那是奈绪不认识的人。 「刚才那位是谁?」 「……我认识的人。」 奈绪很惊讶。游走各家旧书店的志田人面很广,不过奈绪一直以为他不认识其他与奈绪同年的人。 「他住在附近,有时会过来这里。」 再进一步追问,志田也只是含糊回答,似乎有什么苦衷,所以奈绪也就没再继续问下去。 那天是最后一次与志田见面。 奈绪去河边的时间并无固定,大致上是一周一次,在没有其他事情要忙的下午到傍晚时间会过去走走。志田常常出远门去采购,所以两人错过也不是什么罕见的情况。 他们两人经常互相借书。志田住的塑胶布小屋附近有个冰桶,碰不到面的时候,就把书放在那里面,这是他们的习惯。 进入五月之后,奈绪曾经去了河边两次都没有遇到志田,当时倒也没怀疑,顶多偏著头心想:「老师可能很忙吧。」自己借给志田的书早在不知不觉间全数还回来了,她也没注意到。 但是,到了五月下旬的周日,奈绪傍晚来到河边时,错愕愣在原地。 原本在桥下的小屋撤走了。志田平时用来移动的脚踏车也没看见。志田原本住在这里的痕迹消失得一乾二净。 (发生什么事了?) 奈绪终于确定。是搬家了吗?──如果真是这样,没有联络奈绪也很诡异。或许是因为某些原因长期不在家,所以东西被市公所搬走了。 总之志田不再住在这里。也许有人晓得这是怎么一回事,比如说文现里亚古书堂那些人。 奈绪拿出手机发邮件给文香,信中写到:「志田老师不见了。你知道些什么吗?」还附上桥下的照片。就算文香不知道,她应该也会帮忙问问筱川栞子或五浦大辅。 文香不一定会立刻回覆。奈绪决定先调查小屋原本的所在位置。正要走向桥下,突然感觉背后有人。 「请问……」 一听到男子的声音,奈绪猛然回头。水泥砖砌成的缓坡处站著一位身穿白色t恤和灰色开襟羊毛衫的小个子男孩;男孩的年纪大约是高中生,秀气的轮廓还残留稚气,有光泽的细发盖著额头。下巴附近有个核桃大小的红色胎记。 「你是半个月之前在这里的人吧?和大叔一起的。」 他以好听的嗓音主动开口。只是视线有些四处乱飘,令人有点介意。 「你是指志田老师?你当时从桥上看著我们吧。」 「是的。我当时没有想到还有其他人在,所以吓了一跳……不好意思。」 他低头鞠躬。奈绪还是没有放松警戒。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话说回来,这个人到底是谁? 「啊,我叫绀野佑汰。我住在那边的大楼。」 他报上自己的名字,指著对岸的方向。从这里虽然看不见,不过那儿正在盖很高的大楼。 「我和志田大叔经常在这里聊书……我听过一些你的事情。大叔说:『有个女生经常过来找我,和我聊你也会和我聊的话题。』」 对方突然以强烈的视线看过来,奈绪逐渐失去平静所以转开视线;她还不习惯被男生这样一直盯著看。 「你找我有事吗?」 「志田大叔要我转告你……」 奈绪一口气缩短与对方的距离。她的身高比对方高五公分。绀野被这股气势吓得后退一步。 「你知道老师去哪里了吗?」 「不知道。不过,他有提过可能会从这里搬走。我原本以为是在开玩笑,一个不注意才发现他真的消失了。」 「原因呢?」 「他没有告诉我。他只说你应该会在这个时间过来这里,希望我代为传话……所以我每天都会过来这里找你。」 想问的事情很多,不过奈绪一口气全忍住了。先听过传话内容再说。 「……冰桶里,好像放了礼物。」 绀野说。奈绪冲下斜坡,找遍桥下每个角落,在不易被人发现的桥墩暗处找到一个小小的冰桶。那是他们用来互相借还书的工具,以前就放在那里。 打开锁掀开盖子,里头放著一册硬壳书──《雪之断章》,是最早的讲谈社版。与志田不久之前送她的一样。翻开扉页一看,志田那风格特殊的字体飞扬。 谢谢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以道别来说未免太冷漠。为了谨慎起见,奈绪也快速翻阅其他书页检查。正文、后记和出版品广告都没有写字。版权页写著初版,发行日期是昭和五十年十一月十二日。 「里头装了什么?」 奈绪把《雪之断章》的书封拿给跟过来的绀野看。 「似乎是老师给我的礼物。但是他之前已经送过我这本书。老师喜欢把这本书送很多人。」 「原来如此……」 绀野像是想到了什么,轻轻一拍手。 「啊,这么说来,志田先生也送过我这本《雪之断章》。」 「他没有送你两本吧?」 「没有。」 奈绪陷入沉思。人突然失踪、同一本书还送了两册、别具深意的讯息──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有太多难以解释的地方了。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振动。奈绪拿出手机一看萤幕,是文香寄来的信。「我不知道。姊姊他们也说没听他提过。这是怎么一回事?」 奈绪将冰桶按照原本的方式盖上,离开桥下。太阳已经开始西斜。照射河面的阳光染上淡淡的红色。 「怎么了?」 「我要去找老师。」 奈绪告诉对方自己的决定。不管发生什么事,志田都有办法自己应付,毕竟他是大人了,奈绪也没有必要为他担心。她只是无法接受两人再也见不到面这件事。她应该有资格追问原因。 「如果你能够再多告诉我一点讯息,对我会很有帮助。例如:你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况。」 「好,我很乐意帮忙。」 绀野立即回答。两人在河岸斜坡坐下。那是奈绪和志田平常并肩坐而坐的位置,或许也是绀野和志田平常坐的位置。 「那个,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一起帮忙找吧?我想和志田大叔见面、聊书,希望他教我很多东西……我遇上不愉快的事情那一阵子幸亏有志田大叔的帮助,才能够熬过来。」 奈绪心想──和我一样。 奈绪曾经偷走志田最宝贝的《拾穗.圣安徒生》那本书。她为了送礼物给同班男生,必须借用文库本里的书签绳。但是,礼物没有被接受。 她向志田道歉的同时,也一并对他吐露心中的痛苦。后来每次有烦恼时,他都会在这里倾听。绀野一定也是这样。 「好。我们一起找。」 奈绪点头,绀野不假思索地拿出自己的智慧型手机。 「请和我交换联络方式。还有……」 他难为情地笑了笑。奈绪的胸口怦然一动。 「我们已经聊了一会儿,我现在才问,真是不好意思,方便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后来,我们两个人大概一周一次,会去老师出入的旧书店等地方找找……呃,你怎么了?」 奈绪凑近看向对方的脸。只见目瞪口呆静止不动的文香像是诅咒突然解开,一掌拍向摩斯汉堡的桌子。 「我第一次听说那个男生的事!这是怎么一回事!」 「吵死了。你安静一点。」 奈绪提醒。上年纪的男性客人瞪著她们这边,似乎受到打扰。 「……你为什么之前都没提过?你不是老在说你在找志田大叔吗?」 文香降低音量问。 「因为绀野似乎不希望别人知道他和老师有来往,所以我也就没有主动提起这件事。」 她没有撒谎。不过不只是这样,一方面也是她不太想告诉别人自己和绀野佑汰见面的事;因为她想把这件事当作自己专属的秘密。 「原来小奈在我不知情的时候,每周与嫩男相会啊……光听到就觉得这是超级刺眼的大闪光。考生的眼睛受不了……」 文香皱著脸朝向窗外,差点要捏起鼻子了。 「我们又没有……」 「别再继续往下说!拜托你别说!」 奈绪正想否认,就被文香伸出的两只手牢牢遮住嘴巴。 「『我们又没在交往』或『我们只是两个人一起外出而已』这些话,我听姊姊和五浦哥说就听够了。你们虽然没有在交往,但我知道你对对方有那种心思。我不再吐嘈了,你继续说下去吧。」 明明先开始闹人的是文香,不过奈绪无法反驳;随著两人见面次数逐渐增加,她也的确对绀野有了别的心思,同时也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 「绀野非常清楚老师出入哪些店。我问过他为什么知道得那么详细,他说:『大叔曾让我看过帐册。』」 「帐册?」 「就是写著他在哪里以多少钱交易旧书的记事本,平常都收在小屋深处。」 「志田大叔没让你看过吧?」 「嗯,老师从来不对我提钱的事情。」 奈绪认为那是因为他过著刻苦生活,不希望年纪比自己小的她替他担心。然他对绀野却不是如此。 「我觉得有些不开心。嗯,算是嫉妒吧。有个比我更亲近老师的『门徒』在……可是我也因此注意到其他事情。绀野明明很清楚老师出入的店家,为什么在遇到我之前不先去打听呢?」 「啊,的确。这个问题你问绀野了吗?」 「他说是因为他不习惯与陌生人说话,花了不少时间才做好心理建设……我想他不是在撒谎。」 奈绪在心中想著绀野下巴附近的红色胎记。她不太在意,甚至认为那个胎记使他稚气的长相更添成熟气质,所以她还满喜欢的;不过她绝口不提胎记的事;不管别人怎么想,当事人很在意也是正常的。 他能够鼓起勇气与初次见面的奈绪搭话,虽说是志田的请托,不过老实说奈绪还是觉得很开心。 「你对绀野有什么想法?」 「你这样问……」 文香交抱双臂仰望天花板,就这样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看看放在桌上的手机,距离与志田碰面的时间还剩不到三十分钟。 「我不认为他是坏人,但是……与其说绀野奇怪,我觉得志田大叔不提绀野这件事更奇怪。」 「……你也这么认为。」 奈绪夹杂著叹气喃喃自语。果然在第三者听来也是这么觉得。 「他和老师真的只是在河边聊天的关系吗……除了那家伙自己说的话之外,没有其他证据可以证明。老师只说他是有时会过来这里、认识的人。老实说我连他住在哪里都不知道。他也不说自己念哪一所学校。」 奈绪一一列举出可疑之处,但真心话却是不想怀疑他。绀野总是稳重温柔,虽然不想提自己的事情,却总是很有耐性地听奈绪说话。奈绪认为他不说学校和家里的事情也不是有恶意。 「小奈,你认为绀野和志田大叔是什么关系?」 这次换奈绪陷入沉思。 「……以前的旧识或亲戚。」 「啊──原来如此。」 文香点了好几次头。 「因为志田大叔绝口不提以前的事情。例如:家人之类的。」 奈绪感觉志田有著不愿提起的过去;她认为就是因为他曾经给人带来麻烦或伤害,所以不管自己对他做什么,他都能够包容。 「可是现在说的只是小奈你的想像吧,不是绀野自己这么说的。」 如果是十天前的奈绪,只要有任何人怀疑绀野,她一定也会以同样的话反击──那只是你个人的想像吧?──现在她却无法如此确信。她忍不住会产生其他想法。 「绀野的确没说那种话,我也不认为自己的想像绝对准确……但是那家伙有所隐瞒、他在撒谎,这是千真万确的。」 奈绪会发现的起因是《雪之断章》。 奈绪与绀野大致上是一周见一次面,不过不是每次见面就会在一起好几个小时。他们会在最近的车站集合,再一起前往志田出入的旧书店等地方打听;最长顶多是一个小时,彼此也没有太多机会聊天。 结果不管到哪里都没有人知道志田的消息。在夏天到来时,绀野知道的业者已经全都打听过一轮了。 两人再也没有一起外出的理由。如果就这样彼此都不开口的话,他们关系将会就此结束。 奈绪不想和绀野断了关系。但身为考生的她也没有太多的时间与男生出游;就这次模拟考的成绩看来,她能否考上第一志愿的大学很难讲。她必须把大部份的时间都用来念书才行。 但是,在英文阅读测验写累了的空档,朝补习班走去的时候,她总会突然想起绀野白皙的脸庞。 两人就这样不再见面的话,她不会后悔吗? 绀野写信来是在七月中。正好是期末考结束的不久之后。 『如果方便的话,下个周末要不要和我聊书呢?』 这么说来在志田失踪之后,她就没有机会与人聊书了。就当作是放松一下吧──她这样告诉自己并回覆ok。他们决定讨论两人都读过的《雪之断章》。 下个周六,他们在藤泽车站会合,前往mister donut。店里有很多客人,于是两人先去二楼占位子,绀野负责去买两个人的饮料。 绀野用来占位子的是从自己包包拿出来的《雪之断章》。与奈绪从志田那儿获得的书不同,那是讲谈社版的旧文库本。虽然没有书腰,不过书况很好。志田挑了这样的书送给绀野啊。 奈绪突然拿起书翻看。在正文和解说之后有作者简介和著作一览表,下一页是版权页。一九八三年十二月十五日发行的初版。奈绪得到的两本硬壳书都是昭和五十年发行的初版──虽然两个人拿到的都是初版书,不过昭和五十年是一九七五年,所以比硬壳书的出版晚了八年。 听说大致上来说,文艺书的旧书是以最早发行的版本比较珍贵。也就是说奈绪所拥有的硬壳书比较── (我是笨蛋吗?) 她静静合上书。沉浸在这么无聊的优越感里有什么意义呢?志田只是顺手把手边碰巧有的版本当作礼物而已,不可能是为了显示奈绪与绀野的不同。 奈绪将自己的两本《雪之断章》放在桌上,这样一来完全相同的小说就有三册。她想可能会聊到志田,所以把写著『谢谢』那本也带了过来。 这么说来,志田送奈绪两本《雪之断章》的原因还是不清楚。志田已经失踪两个月了,结果寻人任务还是没有半点进展。 (要不要找文现里亚古书堂商量看看呢?) 这个想法之前就浮现脑海多次,但文香已经帮忙确认过筱川栞子和五浦大辅都不知情,而且那家店现在正处于多事之秋;大辅之前卷入太宰治《晚年》初版书事件受了重伤;听说最近还因为莎士比亚相关旧书引起轩然大波。似乎不是拿这种事情去打扰的时候。 事实上她不想找他们商量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奈绪不知道要如何与店主筱川栞子相处。筱川栞子或许会协助解开谜团,但感觉上与谜团无关的事情也会一并被看穿。例如:奈绪与绀野微妙的关系等等。 找文现里亚古书堂出面,是她想要尽量避免使用的最后手段。 「让你久等了。」 绀野开朗地说,把两杯冰咖啡欧蕾放在桌上。他今天也是一如往常的好心情。奈绪正要付钱,他说:「不用。」并且带著耀眼的笑容把钱推还给奈绪。 「就当是谢礼。我之前就想和小菅学姊聊这本书……所以我今天非常开心。」 「这、这样啊……嗯。呃,我才要道谢。」 奈绪心里无比讶异,连讲话都颠三倒四了。她偷偷深呼吸,试图稳住情绪。去年经历失恋的打击之后,她对于别人若有似无的好感就变得格外谨慎;绀野的「非常开心」或许不是因为对象是奈绪,而是因为能够聊这本书。 「佐佐木丸美的小说中,我最喜欢《雪之断章》。」 「我也是。」 志田也这样说过。有人说作家的处女作最能够突显作家的资质,不过佐佐木丸美给人的这种感觉格外强烈。 「这本虽然是悬疑小说,不过整体来说就是主角飞鸟的成长故事,也就是一位女性从懂事到成为大人的历程。」 「女主角似乎也是作者本人的分身。听说她在写这部作品时仍是大学生。」 「这点在后记里也有提到。作者写到:『在写飞鸟时,我自己也一起活在稿纸里。』」 绀野爱不释手地摸摸自己的书。 「我觉得这句话写得很棒。」 「……我也有同感。」 奈绪隐约觉得不对劲。今天的绀野很多话,和他聊天很开心,不过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吗?或许这样的他才是真正的绀野。 「以小说来说也十分有趣,不过我觉得有些解谜要素太便宜行事了。虽然发生杀人案也找出凶器,但我好奇那种安排真的能够实际执行吗?……还有警方的搜查感觉也有点不够严谨。」 「我对那个部份也是那样觉得!」 绀野兴奋地重重点头。 「我还想说,警方怎么会忽略那种地方……再来就是,会在那种状况下杀人原本就很不合理。可以确定他们之中的某个人一定会被怀疑。事实上主角飞鸟就是第一个被怀疑了。」 「我也想过女高中生要弄到那个凶器很难吧……在这本小说里,飞鸟的行动比起杀人案如何发展更令人担心,不是吗?一句不经意的话就会刺伤她、让她离家出走好几天……」 「没错没错。因为杀人案受到打击而突然放弃大学入学考试,诸如此类的发展十分紧凑。没有人知道这个人的下一步会做什么。她既固执又有突如其来的行动力。对于绝对不该沉默的事情也坚持沉默到最后一刻。」 「她身边的人想必很辛苦吧,如果真有这种人存在的话。」 奈绪笑著喝下一口冰咖啡欧蕾,突然想起自己去年惹出来的风波──突发奇想偷走志田的文库本,给人添麻烦的是谁呢? 「欸,想想我去年惹出来的事情,我也没有资格指责别人。」 绀野眨眨眼。他的反应很奇怪,看来似乎不晓得奈绪的过去──不对,他或许真的不知情吧。奈绪自作主张认为他一定从志田那儿听说过,不过她也很难想像志田会到处长舌别人不光彩的行为。 奈绪放下杯子轻轻咳了咳。尽管那件事很丢脸,还是趁著这个机会告诉他吧,反正他总有一天会问起:「你是怎么认识志田的?」与其到时候才解释,不如现在先坦白。正欲开口时,绀野以阴郁的嗓音喃喃说: 「我也没资格说别人。」 奈绪心里一阵怔愣,正要说出口的话被她咽了下去。原本隐约存在的疑问在此时终于凝聚成清晰的想法。 「……绀野,你是怎么认识老师的?」 居民对志田冷眼看待,所以要靠近志田、与他说话需要相当的勇气,对于不习惯与陌生人接触的绀野更是如此。他说过:「我遇上不愉快的事情那一阵子幸亏有志田大叔的帮助,才能够熬过来。」一定是有过什么纠纷,使得志田主动接近他的吧。 「我多少也察觉到了。不过如果可以的话,你是不是能够告诉我呢?我不会告诉别人。我也会告诉你我是怎么认识老师的。」 奈绪这么说原本是为了化解紧张;聊聊彼此的过去,感觉上就能够更进一步地缩短彼此的距离。可是绀野的脸色惨白到令人同情,红色胎记看起来比平常更醒目。 「你已经察觉到了吗……」 他以颤抖的声音说。奈绪正想说「真的只是隐约有感觉而已」,背脊却突然僵直──绀野的双手在《雪之断章》上交握得死紧。绀野与志田的关系似乎不是她原先想像的那样。 「……你,是不是对我隐瞒了老师的事?」 绀野没有否认。尽管她觉得遗憾,不过似乎被自己说中了。在冻结般的沉默之后,绀野吞吞吐吐地开口: 「我是在几年前认识志田大叔……从他住在那个河边起我就知道有他这个人。不过他主动找我说话是在进入今年之后。有个女人来找他……」 「女人?」 奈绪忍不住反问。 「是的。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看起来很有钱,打扮很得体……年纪似乎比志田大叔稍长一点,我想大概是他的妻子或姊姊吧。他们看来感情很好,两人笑著聊天。」 奈绪心跳的速度变快。原来志田有家人,而且是女性家人。 「我很好奇,所以在桥上看了一会儿。没想到那个女人突然蹲下,似乎是身体不舒服。志田先生连忙拿出女人的手机,却因为没电还是什么原因无法打通。」 志田自己没有手机;听说不是因为不擅长使用机械,而是与手机这种东西不合拍。在没有电源的河边也无法充电。 「四周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人。我虽然不喜欢和陌生人说话,不过那种情况不允许我不采取行动。我问他:『要不要帮忙?』他说:『你能否帮我叫救护车?』……这就是我和志田大叔的第一次对话。」 故事似乎这样就结束了。奈绪在脑海中将自己已知的事情与刚才听到的两相对照;怎么想都觉得哪里不对。 「你之前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这件事涉及志田大叔的隐私,我不知道应该说到什么程度才好。你的目的不是与志田大叔见面吗?这事又与他的家人无关。结果我也没问志田大叔那个女人是谁……」 「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你应该还有其他事情瞒著我吧?你自己也很清楚吧。你说过:『幸亏有志田大叔的帮助,才能够熬过来。』但你刚刚说的是老师受你帮助的事情。那么老师又是怎么帮助你的?」 绀野紧咬著血色尽褪的嘴唇,像是在拚命忍著避免泄漏真相。奈绪突然联想到《雪之断章》里心怀沉重秘密的女主角。 『别害怕,你说说看,这件事情无论如何都必须由你开口说。』 主角飞鸟在这样的催促下吐露真相,但此刻的奈绪说不出这般温柔的台词。 「你真的是在帮我吗?」 她问得尖锐。一想到自己或许被有好感的对象骗了──这种背叛使得奈绪失去冷静。 「假如我与老师见面,你所隐瞒所有事情就会曝光。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打听不到什么线索?……该不会你瞒著我的是更重要的事?」 绀野依旧不发一语。奈绪的眼前一片黑;其实她很希望他说一句「不对」,希望他生气反驳:「你怎么可以怀疑我!」 「我要走了。我再也不会和你见面了。」 奈绪收起两本《雪之断章》起身;怒火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消失,她只剩下想哭的心情,只是她死也不想让绀野发现。 「志田大叔去哪儿了,我真的不晓得。不过我有办法联络上他。」 绀野突然飞快说完。正要离开桌子的奈绪停下脚步回头。绀野的眼里有著过去没有的黑暗。 「我们可以在进入暑假之后,对认识志田大叔的旧书店相关人员们散播『小菅奈绪拋下大考不念书,开始寻找志田先生』的消息。」 「什么意思?」 「事实上我们之前去过的那些志田大叔出入的旧书店,真的有几位店员似乎知道他的联络方式。小菅学姊想见他的消息也一定会传入志田大叔的耳里。我想他或许是认为有前途的年轻人最好别与他有牵扯,所以故意与你保持距离……可是,如果流言蜚语中夹带著『小菅学姊可能会落榜』的感觉,他一定会担心并主动与你联络。」 奈绪在脑子里整理他所说的这些话。 「……也就是拿我的大考当饵,诱使老师出面吗?」 绀野点头。这的确是对付志田的好方法──奈绪在认同的同时,也对绀野有这种邪恶念头感到惊讶。她感觉眼前这个人好陌生。 「啊,原来到处对大家说:『奈绪明明应该准备大学考试,却在四处找寻志田先生』是绀野的点子啊。」 文香瞠目。这么说来这也是奈绪第一次坦白这件事。 「嗯。我一直没告诉你,对不起。」 奈绪本人造谣的话不值得相信,必须让其他人骚动──这也是绀野的点子。身为旧书店女儿且人面很广的文香完全成了帮凶。 然后志田真的写信来了。 联络方式只有电子信箱,所以他恐怕还是一样没在用手机。好像是用电脑之类的寄信。 「你今天要和志田大叔见面的事,绀野知道吗?」 「我写信告诉过他了。不过他没有反应。」 奈绪望著窗外。明明是自己先说不再见面,没有收到回信却让她很消沉。她也觉得自己很任性。 「……你在藤泽的mister donut对绀野说的话,会不会说得太过了?」 视线外传来文香的声音。 「说得太过?对于什么?」 「志田大叔的家人倒下叫救护车一事瞒著你没说,他不是解释了吗?至于他说不出自己是如何受到志田大叔帮助,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嘛。或许对绀野来说,那是很丢人现眼的事情吧。」 奈绪的视线回到面前的文香身上,心想:啊啊,对了,最重要的事情还没有告诉这位朋友。 「如果只听当时那些话的话,或许是那样没错。可是绀野毫无疑问是在撒谎。他自己也知道,所以没有反驳。」 「咦?什么意思?」 奈绪摸了摸桌上的《雪之断章》。这本书是关键。 「就是……」 「咦?志田大叔?」 文香突然无预警地大叫并站起身。 「在那边那个不是志田大叔吗?你看,在那边!」 她指著窗外。奈绪也看向外面的马路。人行道上有几个人路过,不过她没看见类似志田的人。 「哪边?」 「就是那个人啊!打扮完全不同,不过脸和走路方式还是志田大叔没错。我已经看习惯了所以一看就知道。他往补习班的方向去了。」 「不会是你看错了吧?」 还没到约好的时间,而且他们相约的地点是大船车站的验票口前。 (啊,对了。) 奈绪愣了一下;她有跟志田提过要上补习班的夏季讲习。她原本是打算在讲习之前见面,不过志田或许误以为奈绪她们是要在讲习之后过来,所以提早抵达大船车站,准备走去补习班。 两人匆匆收拾私物,把端盘回收之后跑出店外。在马路上环顾四周,果然还是没看到类似志田的人。 文香抱著沉重的包包猛然往前跑。奈绪不得已也跟著跑。 「志田大叔!等等!」 补习班前面一位搀杂白发的小个子男人回头;他身穿白色长裤和丹宁衬衫,带著细框气质眼镜。不晓得为什么提著一个装有一升日本酒瓶的布包,还有一个小纸袋。 男人眯起炯炯双眼凝视著奈绪她们,接著难为情地咧嘴一笑。 「哟,好久不见。」 奈绪听到声音才终于发现那是志田。他的打扮与过去完全不同;奈绪只见过他留著和尚头、穿著松垮夸张t恤的模样。 「好久不见。」 奈绪也回应。她有很多话想问,不过她还没开口,文香就先大叫: 「你为什么打扮这样?这种程度已经是变装秀了吧!」 志田意兴阑珊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衣服。 「喔喔,这个啊。因为我每天要进出医院,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穿了……」 「医院?大叔生病了?」 「不是……」 志田一瞬间迟疑。 「生病的是我老婆。我们春天时取得联系。她来我在鹄沼的窝找我时,突然身体不舒服。我请人帮忙叫救护车送到医院才姑且没事。不过为了谨慎起见做了精密检查之后,才发现她的肚子里长了肿瘤。」 奈绪想起绀野说过的话──家人来找志田,请他叫救护车是事实。 「欸,她这毛病有办法治好,不是很严重的情况,不过我认为自己有责任陪著她,所以跟著回去她住的东京。」 「既然这样,直接告诉我们不就得了吗!大家都很担心欸。我也是,小奈也是。」 「也是。对不起。」 他提著东西低头鞠躬。 「我原本打算等她的情况稳定下来再向大家打声招呼。不过一方面我也想著:『有前途的年轻人还是别和我这种老头子往来比较好。』所以老婆顾著顾著就隔了这么久都没联络。」 接著,志田的大眼睛看向奈绪,眼里带著严厉又温柔的笑意。 「怎样?你有在准备大考吗?我一直想问你这件事。我听到小道消息说你在这种重要时刻还在找我。」 情况真的一如绀野的预测。原来他对志田的性格摸得这般透彻。 「是的,我有在准备。」 「这样啊。太好了……不过我还是给你造成麻烦了。」 「没关系。你的太太不要紧了吗?」 「幸亏治疗很顺利,她大致上已经恢复精神了。我跟她提到你,她劝我要趁这个机会跟其他人打打招呼,所以我接下来打算去一趟文现里亚古书堂。」 他举高酒瓶,并从另一个纸袋拿出包装精美的小盒子递给奈绪和文香。盒子小归小不过很沉,还有微微的香气。 「你们的是这个。这是人气入浴剂之类的,好像能够消除疲劳。」 「哇,好棒。谢谢你。」 文香很开心,不过奈绪却隐约感到寂寞;这一定是他听妻子的建议挑选的吧。穿著中规中矩的衣服,陪伴生病的妻子,配合收礼者送上伴手礼──志田真的回到非常普通的生活了。他已经不再住在那个河边,奈绪在那儿与志田共度的时光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今天不与绀野碰面吗?」 听到这么一问,志田皱起粗眉。 「……绀野。」 他没有抑扬顿挫的喃喃说。困惑在奈绪的心中扩散。 「绀野佑汰,与老师关系很好的高中生。听说你和他也和我一样会在河边聊书……」 「那个绀野佑汰,是谁啊?」 志田不解偏著头。 「和我在那里聊书的怪人,就只有小菅你啊。」 地面突然像是开了个洞。奈绪错愕地愣在原地。 夏日风格的厚实云朵在蓝天中飘动。 这天下午以八月来说很凉爽。风向改变,隐约带来海潮的味道。奈绪所在的河边距离大海很近。 奈绪在邮件里虽然没有告知几点过去,不过她才一抵达,绀野很快就出现了。他踩著水泥砖斜坡缓步走下来。 「我刚才见过老师了。」 等绀野站定之后,奈绪才开口。 「……这样啊。」 绀野以沙哑的声音说。 「老师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你们其实几乎不认识吧。」 没有回答。奈绪无所谓地继续说: 「你说你第一次和老师说话,是老师的太太在这里身体不舒服、叫救护车时……根据老师的说法那是在五月初,也就是老师离开这里的不久之前。你们根本没有时间变熟。我还一直以为老师和你的感情比和我更好,其实是反过来。」 志田当时当著奈绪面前开口喊住绀野,是因为他是在那天的几天之前刚帮助过他老婆的人,而不是因为他是像奈绪这样的「门徒」。 「那么,你也听志田大叔说《雪之断章》的事了吧。」 「那件事我在藤泽mister donut谈话时,就大致弄清楚了。」 奈绪从包包里拿出收到的第二本《雪之断章》。也就是写著「谢谢」那本。 「留在冰桶里的这本讲谈社硬壳版《雪之断章》有收录作者后记,但你持有的文库本没有。」 文库本收录的是其他作家写的解说。她刚才听志田说,据说有很多书迷直到作者死后、其他出版社重新出版之前,都不知道有这篇原作者写的后记存在。 「可是你却提到对后记的感想。可见你读过文库版之外的《雪之断章》。那么为什么必须撒谎呢?然后我就想到……这本硬壳书会不会不是给我的,而是老师要给你的呢?」 奈绪等待著绀野的回应,却只等到沉默。 「我问过老师之后已经确定,他把这本书送给了住附近的孩子表示感谢,因为他在他太太倒下时曾经亲切帮忙……他说是隔天看到你过桥时追上你、交给你的。所以上面才会写著『谢谢』。」 写了谢谢却没有署名,因为他不知道绀野的名字。 「你假装这本书是老师送给我的礼物。你不知道老师送过很多人《雪之断章》。你一听到我已经收到过,连忙配合我说你也收到过;因为与老师很亲近却没收到的话未免太不自然。所以你事后又去某家旧书店买了《雪之断章》。那个时候你不小心选了没有后记的文库版……」 「……既然你都知道了,就别再继续说了。」 绀野勉强挤出声音。他没有抬头,脖子变得一片红。 「不,还有两件事我不知道。」 奈绪没有转开视线,继续往下说。不管接下来双方将说出什么样的话,她打算直到最后都要直视著他。 「第一个是你为什么要撒谎,假装这本《雪之断章》是给我的礼物?另外一个是……」 她换口气。第二个谜团或许更重要。 「说真的,你和志田老师究竟是什么关系?你很清楚老师的事情,也知道他和我用冰桶互相借还书,就连他出入的旧书店也知道得很清楚,甚至能够掌握他的性格。可是老师只知道你的长相。你们似乎有过什么,他却不肯告诉我详情……我可以感觉到他不想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太阳进入云影里,四周的风景跟著褪色。绀野终于抬眼看向奈绪。 「小菅学姊,你想一想就能明白了,不是吗?」 「我想听你亲口说。」 说完,奈绪又说: 「『别害怕,你说说看,这件事情无论如何都必须由你开口说。』」 绀野冷哼之后淡淡笑了笑;那是叹息搀杂著自嘲的复杂笑容。 「我没有那位主角顽固,也不是人见人爱的人。」 他突然像是自暴自弃了,抬头挺胸指向对岸成排的建筑物之一──一栋没有任何特徵的白色两层楼独栋房子。 「你看得到那栋房子的窗户吗?挂著蓝色窗帘那扇。」 「嗯。看得到。」 那是在这里与志田聊天时一定会映入眼帘的窗户之一。印象中窗帘总是关著。 「那是我的房间。我说自己住在大楼里是临时撒的谎;因为我怕如果告诉你我就住在那间河畔独栋房子里,你似乎会识破真相。我今天也是在那个房间里等著你来到河边。」 「原来如此……」 听他这么说,奈绪才想到第一次见面那天和今天,绀野都是她才抵达就立刻现身河边。若说是巧合也未免太巧。 「我国二时在学校遭到霸凌,不去上学的日子愈来愈多。那种时候我会整天待在家里,吃完饭、打完网路游戏就去睡觉,大概都是这样过。正好那阵子有流浪汉开始住在河边;他每天早起去工作,回来后就看书……那样的生活似乎很惬意。我每天看著,渐渐觉得他很碍眼,逐渐烦躁起来,所以……」 奈绪想起志田说过的事──有时是他的私有物品被弄得乱七八糟,有时是有人叫警察过来。 「找老师麻烦的人就是你吗?」 「是的,我也因此消除了压力。很恶劣吧?『幸亏有志田大叔的帮助,才能够熬过来』这句话是说真的。我对流浪汉恶作剧,藉此消除压力,才能够勉强撑到国中毕业。不过我没有上高中。」 绀野脸颊抽搐,此刻也看似快要哭出来了。他之所以看过志田的帐册也只是未经许可偷看的。 志田一定也察觉到这位少年就是弄乱东西的犯人,所以他在奈绪面前主动找绀野说话时,只解释说「他住在附近,有时会过来这里」。 「可是去年夏天,我的人生改变了。有个女孩来到河边和流浪汉聊天……她的个子很高,非常漂亮……笑起来又很可爱……」 说到这里,他的肩膀上下起伏喘息著,像是费尽了力气。他的脸色愈来愈红。他在说的是谁,奈绪过了一会儿才想到。 「你、你是说我?」 「就是你!没有其他人了吧!啊啊可恶……好丢脸。这是怎样……」 奈绪的反应也是一样。发烫的脸上冒出汗水。率先重新调整好心情、开口说话的人是绀野。 「那个女孩和流浪汉似乎是在聊书。他们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我也想要加入他们……说得更明白些,我想要和那个女孩做朋友。」 他像在生气般快速继续说下去。说不出话来的奈绪只是专注听著。 「可是我这个只会待在房间里的人渣哪有那种机会呢?于是我决定取得高中毕业同等学力证明,并且去考大学,所以开始去补习班念书。我打工买衣服,上美容院剪头发,为了能够与对方聊得来也读了几本书……虽然我因为下巴的胎记,很难跟别人说话,不过我终于有了一点点的自信,觉得自己有进步了。这个时候我正好救了志田大叔的家人。 收到志田大叔送的《雪之断章》时,我觉得运气真好。一读之下发现那本书真的很有趣。这样子我就能够离开房间、去那个河边聊书,能够成为那个女孩的朋友了。我为此感到开心。没想到……志田大叔消失了,行李全都不见了……」 总算能够与初见绀野那天的情况连上了──他为了与奈绪进一步接触,撒谎把《雪之断章》送给她,并陪著她到处打听志田的去向。然后终于约她出去聊书──这是绀野尽全力所能想到并采取行动的结果。 奈绪心想,假如志田能够再晚一点返回东京的话,绀野或许真的能够成为「门徒」之一。志田一定也是这样打算,才会对桥上的他开口搭话。 「和小菅学姊聊过之后,我真的觉得你头脑又好,个性帅气,是个纯真又正直的人。这样的人想必无法了解我这种人的心情。总之来龙去脉归纳起来就是这么一回事。绀野佑汰是个欺负流浪汉又爱撒谎的垃圾混球!谢谢你愿意听我说到最后!」 他深深一鞠躬,以那个姿势擦了好几次双眼。等他抬起头来时,眼泪已经擦拭乾净了。 「那么,后会无期了。」 「绀野。」 奈绪静静对著准备远离的背影开口。 「谢谢你告诉我你的事情。我很开心。」 绀野愣了一下转过头来。 小菅奈绪对自己再清楚不过;不曾有人当著她的面称赞她漂亮;她的头脑也不是特别聪明;她无法靠自己的力量破解绀野的动机。前一阵子的模拟考结果,她考上第一志愿大学的可能性评分只有c。 她既不帅气也不正直纯真。她是偷走流浪汉的书,而且好一阵子不敢归还的人。 把这些事情全部说出口的话,绀野看她的目光或许会改变。 可是她不害怕。她决定主动坦白。 「接下来,我希望你听听我的故事。」 奈绪抬起下巴,定睛凝视著绀野。 他转身,忐忑走向她。 * 「然后呢?他们两人怎么了?」 扉子问。外面频频有车子开过,不过声响却不太传进食堂里。屋里静得诡异。 「这个嘛……他们双方都把话说开,感情一定变得比以前更好了吧。」 栞子挺直腰含糊回答。其实她也不清楚他们之后的发展。她觉得没必要去深入追问别人的隐私。不过,几年后她听说绀野佑汰和小菅奈绪进入同一所大学。 「怎么样?」 「我也不太清楚……」 扉子缄口。栞子为了避免提到个人隐私,所以改变了说出口的故事细节,听起来自然是需要多加练习。 「可是很有趣。原本是陌生人的人,也能够因为书大人而变成朋友。」 「对,也有那种情况……虽说不是每次都这样。」 扉子终于懂了──栞子感到安心。扉子的眼睛闪闪发亮。 「只要有书大人在,大家就会很幸福、不吵架。真厉害。」 「呃……」 她不是这个意思。她反而看过好几次人们为了一本书彼此大打出手、互相伤害的情况。栞子本人也曾经是当事人。但是,需要把这种事情告诉还没上小学的女儿吗? 今天讲了三本书的故事,不过老实说她觉得很失败。如果是大辅,一定更擅长表达这类故事。等他回到日本,再跟他讨论看看吧。 「好,得去找爸爸的书了。是套著蓝色书衣的文库本,对吧?」 扉子消失在收藏罕见绝版文库的后侧书架方向。来这里的途中,因为扉子不厌其烦地一直追问,栞子只好告诉她书衣的颜色。如果她不先找到,就会被扉子看到内容了。 栞子在远离扉子的书架与书架之间前进。最后侧有一扇挂著百叶窗的腰高窗,并放著一张老木椅。因为隔壁建筑物被拆除,这扇窗的日照变得很好。栞子以前就注意到大辅会在工作空档在这里休息。 (……果然没错。) 在遍布细细裂痕的椅板上,放著套著蓝色皮革书衣的文库本。他一定是在休息时拿出来读,就放在这里忘了拿。 『妈妈,找到了吗?』 听到女儿声音的瞬间,栞子才发现自己太大意了;她现在穿的是单薄的针织衫和长裙,裙子口袋放不下厚厚的文库本,要藏进针织衫底下也很困难。她装钱包等小东西的托特包就放在食堂柜台上。 「这边好像没看见。」 她这样回答,不过也争取不了多少时间吧。女儿一定会过来亲眼确认。 她快速环顾附近的书架。这一区主要是放置相对较新的文库本,书与书之间多少有些空隙,不过如果直接插进那些空隙,一定会被发现,但是在幼稚园幼童眼睛看不到的高处又塞满了全集,没有塞入一册文库本的空间。 瞬间思考之后,栞子连忙拆下文库本的皮革书衣,把书塞进库存书架上,接著反手掀开针织衫后面,把皮革书衣夹在裙子和后背之间。在她放下针织衫的瞬间,扉子正好咻地探出头来。 「那边好像也没有。」 「这样啊……真伤脑筋,到处都没看见。」 栞子装作一脸困扰的样子。尽管如此女儿还是为了谨慎起见检查了左右两侧的书架,一边往这边走过来。扉子不知道那本书的书名,应该无法判断哪个是「大辅的书」。 「啊,这本书!」 扉手把手伸向刚才塞入大辅文库本那附近。栞子的心脏差点停了,没想到女儿抽出来的却是其他书。 内田百闲的《国王的背》。福武文库出版。田村义也设计的大大粗体字书封装帧很有特色。 「我在店里读过《国王的背》,不过不是这个版本,而是更大更旧的书。内容很有趣……啊,妈妈知道吗?」 她语带雀跃。栞子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那是距今半年多前的隆冬时发生的事。对栞子来说是不愉快的回忆,不过对这个孩子来说完全不同。 「当时来店里的叔叔会不会再来呢?他和我说了《国王的背》的故事,我觉得很开心……」 「扉子。」栞子蹲下,与女儿对上视线,彷佛在预告接下来要说严肃的话题。扉子嘴边的笑容消失。 「那位叔叔,不会再到店里来了。万一他来的话,你和他说话之前要先叫爸爸或妈妈。」 对方应该也不想再来了。当时他们夫妇俩讨论过之后,决定不让孩子知道真相,那件事就此打住。他们也一直认为没必要向女儿解释。 「为什么?聊书大人的话题变成朋友不是好事吗?大家都能够因此而幸福!」 这个孩子还不知道与书有关的故事不见得只有幸福快乐的结局,有时也有人会因为一本书而不幸。 「不是只要对方喜欢书,就能够跟每个人都变成好朋友。也有人无法成为朋友。」 扉子露出讶异的表情。栞子的心中突然涌上一股疑惑。真是如此吗?或许有些人是现在很难,不过将来有一天能够成为朋友。身为父母亲,不是应该这样告诉女儿吗? 「那位叔叔为什么不再来了?」 栞子原本打算将来有一天再告诉女儿──等她稍微长大之后;因为到时候她会更有判断力。可是她也想不到不该选在现在说的理由。 「他再也不会来的原因,你真的想知道?」 「想!」 扉子立刻回答,没有半点犹豫。她这种太容易上钩的行为很危险。如果不趁现在说清楚的话,她恐怕会自己到处打听。与《国王的背》有关的这个故事也关系著一大堆人的隐私。以最低限度能够说的内容堵住她的嘴,似乎是更好的办法。 「你可以跟我约好不会告诉任何人吗?」 「可以!我答应。」 扉子自作主张勾住母亲的小拇指,上下用力摆荡。手指好像快断了。 「好。你听好喽。」 老实说栞子也很好奇女儿对于妈妈也是当事人之一的书本故事,会如何解读呢?或许她能够从中学到些什么。 「那天,爸爸和妈妈临时有急事出门去了,扉子还记得吗?那时文香正好公司放假过来玩,所以我们拜托她帮忙顾店……」 第四话 内田百闲《国王的背》(乐浪书院) 窗外可看见雨停后的竹林即使在隆冬依旧青翠。榻榻米房间固然宽敞,但大概是建筑构造的关系,十分寒冷。与老旧的水泥墙显得不协调的全新暖气没有发挥太大的效果。 这里是位在北鎌仓的日式平房。 「您说贵店叫什么名字?」 老妇人隔著矮桌用沙哑的嗓音问。她身上的家居服背心和毛衣全是灰色,就像丧服的配色。 「敝店是舞砂道具店。我是上一代店主吉原喜市的儿子吉原孝二。」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自我介绍。不过这也是没办法;到府收购旧书却忘了带名片,犯下这种初级失误的人是他自己。对方也只好一再询问并确认店名。父亲喜市如果在场的话,见他犯下这种失误一定会拿拐杖痛殴他;如果父亲还有那种活力的话。 吉原孝二是在横滨经营古艺术品与旧书的舞砂道具店第三代店主。他们没有其他职员也没有实体店铺,只有店名。年过四十的孝二独自一人打理著店务琐事。 今天他造访的是住在北鎌仓的爱书人家里。听说屋主上个月刚过世。 「您的丈夫……山田先生从家父那一代起就经常关照敝店。以前也经常利用敝店……」 「原来是这样。」 老妇人点了好几次头。 「他这个人不太交际应酬,唯独喜欢收集旧书和穿著奢华服装,这一点直到最后都没有改变。书无论如何都需要空间放置吧。我和儿子也不懂那些书的价值,也讨论过总有一天要全部处理掉。在葬礼结束之后,旧书店业者一家家登门来访,所以大部份的书都让他们拿走了。」 听到这说明也是第三次。他也看到了书房早已空荡荡。简言之就是孝二晚了一步。 「有些书买的时候应该十分昂贵,不过卖的时候真的都很便宜,我很讶异。他们每个人都说以前就与我丈夫有来往,我也不是很清楚。价格的事情我都是交给儿子处理。」 「偶而也有些同业即使完全不曾来往,也会拿这个当藉口上门自荐。实在令人感叹。」 孝二配合气氛喝下已经冷透的茶。听说过去的旧书店老板一定会确认报纸上的讣文;一旦得知有爱书人过世,即使不认识也会说:「死者委托我处理藏书。」侵门踏户硬是把书收购走。这一招在现在这时代或许已经不适用,不过还是会有交情浅薄的业者出现。 孝二与这个山田家搭上线的来龙去脉大致上也是如此。他上脸书搜寻每一位父亲时代寄过旧书目录的客户名字,找到同名同姓的帐号,以及大概是儿子写的过世通知,因此与对方取得联系。 享寿八十岁的山田要助直到几年前仍在经营公司。他也是专门收集明治时代到昭和初期珍本文艺书的收藏家。他本人生前发的脸书文章全是介绍自己穿和服的样子和旧书。 在讲究的日式宅邸里,在旧书环绕下穿著和服生活──他偶而会自嘲这是落伍老人的怀旧嗜好;不过他想在社交平台上公开自己的生活,满足自己想要获得认同的欲望,倒是非常走在时代尖端,给人享受余生的印象。 「家里已经没有剩下的藏书了吧?」 孝二再次确认。就他看到的范围,没有半本旧书的影子。不过一开始打电话过来时,感觉上似乎还有剩一些;而且她刚刚也说是「大部份」都卖掉了。 「有些是同住的儿子的书,不过那些全是商业书或漫画书那类的。他与父亲不同,对旧书一点兴趣也没有。」 说是这么说,其实这位太太也一样。爱书人的家人完全不爱旧书也是常有的情况。 结果孝二陪她聊了这么久,似乎只落得空手而回的窘境。孝二正要起身说──那么,我差不多该离开了──时,老妇人突然开口: 「我本来以为家里已经没有旧书了,不过儿子一直在找,说或许还有能够卖钱的东西……他刚才在仓库找到剩下的旧书。」 「真的吗?」 孝二再度坐下。早点说不就好了。老妇人笑著点头。 「是的。刚才儿子带著那些书去附近的旧书店了。」 孝二费了好大一番劲才忍住没啐出声。空欢喜一场。今天运气真差。这回他真的准备起身离开了,又突然停止动作。提到这北鎌仓附近的旧书店── 「请问是拿去哪一家店了?」 「文现里亚古书堂。」 孝二狠狠咬牙。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在忍住怒火还是耐住痛苦。他与文现里亚古书堂有过一些过往。那是七年前彻底摧毁父亲喜市的筱川栞子所开的店。 自己受到的打击或许比想像中更大。他从山田家玄关走到大门外的路上,踩到飞石滑倒,摔进冰冷的泥泞里。 出来送行的山田太太帮他擦乾外套。毕竟是孝二自己的错,没道理麻烦对方,所以他用原本带来要装书的包巾装外套,藉口说临时有工作,准备离开。 结果,对方借他过世的山田先生爱用的斜纹软呢披风大衣。这种大衣有短披风,不过没有袖子,就像战前纪录片中会出现的复古外套;可搭配和服也可搭配西服,冬天外出只要有这一件就搞定,不管是设计或材质都很优质。 孝二不曾穿过这种衣服。别人会怎么看他?他忐忑不安地主动问:「如果您的儿子有外套可以借我──」得到的回答是:「我儿子受到他父亲的影响,冬天外出也只穿披风大衣。」看样子父子两代都是怪咖。 总之孝二感谢她的好意。试穿之后发现尺寸没问题;尽管手臂没有袖子,不过比想像中更温暖舒适。 「哎呀。」 正要进屋去的老妇人眯起双眼。 「你看起来真像我家儿子。你们俩的身形很类似呢。」 不晓得该做何回应的孝二含糊笑了笑,说好会把披风大衣送洗后归还,他便离开山田家。 北鎌仓靠山的住宅区满是绿意且环境安静,不过有些地方的路窄得要命。山田家就位在排气量低于六百六十c.c.的小型汽车也只能勉强通过的小路旁,因此孝二没有开车过来。 他走下斜坡,往横须贺线的北鎌仓车站走去。昨夜下的雨处处留下痕迹。尽管今天是连续雨天之中难得放晴的日子,吹来的风还是冷到刺骨。 披风大衣充满著强烈的防虫剂味道。看样子衣服的主人这个冬天还没有机会拿出来穿上。 山田要助之前也经常在脸书上侃侃而谈这件外套的优点;既可以穿去参加正式宴会,也适合搭配和服或西服,保证到哪儿都引人瞩目,诸如此类的。他对披风大衣的热情使得不感兴趣的孝二也忍不住读了文章。山田先生的儿子大概也是因此受到感化吧。山田先生还会用心注意打扮,表示他仍有力气外出。 父亲喜市还在工作时也很讲究穿著打扮。他长年在国外飞来飞去,采购古董和旧书带回国内贩售。父亲的信念是:卖好东西的人必须穿好东西。 事实上喜市似乎也是因此赢得顾客的信任。日本景气开始变差之后,他将重心转向把日本古艺术品卖去国外的生意,收入也持续稳定上升。 孝二担任父亲的司机是在十五年前。他年轻时没打算继承家业,大学毕业后就和一般人一样就业,直到公司倒闭后才开始在舞砂道具店当学徒。父亲对待他的态度恶劣,对工作要求也很严格,不过给他的薪水比他当上班族时更多。孝二认为那是父亲期待儿子独当一面的父母心。 孝二在一旁看著精力充沛的父亲,也觉得他很可靠。 但是他觉得父亲对于师父久我山尚大曾经得手又去向不明的莎士比亚第一对开本的执著非比寻常。父亲甚至说过为了弄到第一对开本,他什么都愿意做。孝二认为那种强烈的执著就是父亲的弱点。 而这种担忧终于演变成现实。父亲落入自己设下的陷阱,把到手的第一对开本拿去旧书商会的小型拍卖会上出售。第一对开本以意想不到的低价被文现里亚古书堂买走。那个金额完全不足以填补父亲之前付出的金钱与精力。 经历那次失败之后,父亲明显变得衰老;工作上不断出错,失去了国内外的客户。随著舞砂道具店每下愈况,父亲的背影也日益瘦小。 父亲因为心肌梗塞倒下后拒绝复健,几乎足不出户,最近每天都穿著皱巴巴的睡衣在床上度过;他经常拿著不求人搔抓背部,自言自语骂人。儿子孝二为了喜市的生活费和照护费吃了诸多苦头,喜市却完全漠不关心。孝二明白事情会变成这样,责任在于父亲;是他不择手段的狡猾与冷酷,招致许多人的怨恨。但如果没有文现里亚古书堂那三个人──筱川栞子和五浦大辅,还有那个筱川智惠子的话,他的余生一定截然不同,舞砂道具店也一定不会破败到这种地步。 他们摧毁了吉原喜市这个人,也把孝二的命运导向不幸,这点毋庸置疑。 往返山田家与北鎌仓车站最快的捷径就是经过文现里亚古书堂前面。孝二去程故意绕远路,但回程不这么做;因为自己这样绕路好像是怕了似的,这让他很不高兴。 他来到铁道旁的马路,往车站方向走,看见那栋老旧的两层楼建筑。七年前担任父亲司机时,他曾经来过这里一次。什么都没有改变反而令人觉得不舒服。 他在写著文现里亚古书堂的旋转招牌前停下脚步,偷偷观察著玻璃门另一侧。店内的柜台处有位年轻女子。他本来以为那是筱川栞子,不过仔细一看才发现不是。短鲍伯头搭配红色高领毛衣;明明是冬天,她却被晒得黝黑。 可能是工读生吧。可是他又觉得那张脸似乎在哪里见过。那个女子无意间与自己的视线对上。孝二知道对方「啊」地惊呼了一声。 她起身走出柜台,匆匆往玻璃门走来。孝二想离开却没有动作;因为想知道对方打算做什么的好奇心赢了。 年轻女子喀啦一声拉开门,沉默了好一会儿。她转动著食指似乎试图唤起什么记忆,最后说出一个他没料到的名字。 「啊,对了,山田先生!你是山田先生对吧?刚才把书交给我们的。」 孝二无言以对。她到底是把我当成了谁?──山田。把书交给我们。对了──他想到了。一定是山田要助的儿子。刚刚才听说他要来文现里亚古书堂卖书。 「姊姊和姊夫还没回来。我想他们应该快回来了。外面很冷,请进来吧。」 对方快速躲回店里。听到姊姊这个称呼,孝二知道她是谁了。这个女子就是筱川栞子的妹妹。七年前和父亲一起来这儿时,孝二也见过她。 话虽如此,她怎么会以为他是山田要助的儿子呢?还来不及深思,女子笑著回过头说: 「那件外套果然很帅呢。那个叫披风大衣吗?我也想要一件。如果也有女生版的该有多好。」 看样子是这件外套造成了误会。大概是山田的儿子刚刚也穿著同样色系的外套吧。儿子的母亲也说孝二和儿子的身形类似。这女人是不是在罕见外套的影响下,误以为两人是同一人了? (如果是这样,这女人真是笨蛋。) 孝二扬唇讪笑。明明长相完全不同。他还以为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人都很聪明,原来也有例外。他突然觉得紧张的自己实在很蠢。 同时他也好奇山田要助的儿子拿了什么样的旧书过来。尽管事到如今也不可能把那些书弄到手了,不过看一眼应该没有损失吧。孝二进入店内。 那个女孩眼睛眯得像线条一样细,凝视著走近柜台的孝二。 「咦,山田先生?你是、山田先生,没错吧……?」 「……怎么了?」 孝二佯装平静。就算被识破,只要说一句「我只是开玩笑的」带过就行了。不是孝二要骗人,是这个女人自己误会了。 「应该没错。对不起,我觉得你看起来和刚才不太一样。我出社会工作之后眼睛愈来愈差,终于配了眼镜和隐形眼镜。不过我还不习惯戴著走来走去,所以经常忘在自己家。」 她露出白牙一笑。看来无法分辨长相不只是头脑不好的缘故。 话虽如此,以前来这里时,这个女人还是高中生,现在已经是社会人士了。「自己家」在无法立刻去拿忘记的眼镜的地方,表示她已经离开这个家、在外面独居吧。时间过得真快。 「你的随身物品变多了呢。」 她指著用来包湿外套的包巾。孝二肩膀上还挂著薄型公事包。 「啊啊,这个吗?是啊。」 孝二含糊其词。或许是不感兴趣,文香也没有继续多问。她隔著柜台探出上半身说: 「然后呢?咖啡店怎么样?」 「咖啡店?」 「嗯?你不是要去东庆寺旁边新开的咖啡店消磨时间吗?我也很想去那家店看看呢。」 「这个嘛……还不差。」 也就是说真正的山田儿子就在距离这里不远的咖啡店。而且店长也快回来了。只要快速参观一下对方带来的旧书就可以快速撤退,没问题的。 一块包巾摊开在柜台上,堆著几本老旧的书,写有「山田」姓氏的收购单也摆在上面。这些就是山田要助最后的藏书。有几册不齐全的改造社出版现代文学全集,还有中央公论社出版的森田玉《木棉随笔》、少了书封的金星堂出版芥川龙之介《点心》等。每一本都没有太大的收购价值,不是值得期待的东西。 「喂,扉子,不准看还没收购的书!你爸和你妈不也这么说过吗!」 筱川栞子的妹妹突然大喊。仔细一看,在堆高的书墙后面似乎有个足以容纳一个人的空间。 「别这么说嘛!文香阿姨。」 有人以孩子气的语气回答。不对,那或许真的是小孩子的声音。 「他们只说不准看店里的书而已啊。」 「你少给我强词夺理!还没有收购的书就是客人的东西,本来就更不应该碰!」 那个人坐在有轮子的椅子上,滚著轮子拖著椅子现身。 「唔!」 孝二嘴里发出的呻吟就像是肚子挨上一拳。现身的是一名长发少女;她穿著白色女用衬衫、蓝色毛衣和格子裙,黑白分明的眼睛和挺直的鼻梁不论从哪个角度看来都与筱川栞子相似到可怕。孝二感觉自己彷佛正在看著那个女人的幼年时期。这么说来的确听说过她和店员五浦大辅结了婚、生了孩子。 「真是的,你什么时候跑进店里的?又不是姊姊,居然躲在那种地方。」 筱川文香对著侄女抱怨。比起与母亲神似的女儿,孝二更因为其他事情而激动──就是这个小孩沉迷阅读的旧书。尺寸是菊判,书封是双色印刷的木板版画,内容描绘著赏花民众与大型建筑物等。 百闲 作 御伽噺集 国王的背 安规 画 (内田百闲的《国王的背》!) 他的脖子起了鸡皮疙瘩。内田百闲是大正末期起活跃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作家,以类似怪谈的短篇小说、讲一堆道理的古怪随笔而闻名。孝二记得这本插画童话集是昭和九年(一九三四年)出版。他虽然没读过,不过他懂得这一行的门道,知道限量特制本有相当高的旧书价值。 他快速确认柜台,看到《木棉随笔》遮住的地方有黑色的书帙;有用来保护书籍的书帙,那应该就是特制本了。 这本书有旧书价值不是因为百闲的文章,而是因为插画的版画。插画由与栋方志功齐名的谷中安规绘制,全书大约有二十张彩色的手刷版画。 如果版画齐全的话,定价至少在五十万日圆以上,甚至是更高的价格也有人抢著买。 「我不是说了不准看吗!」 筱川文香粗鲁地想要抢过书,侄女也以双手用力抓著书抵抗。两人朝不同方向拉扯,出版超过八十年以上的珍本书微幅抖动著。她们对待书的方式未免太粗暴随便了。这两个人都不懂这本旧书的价值。 「请小心一点!」 孝二不自觉大叫。 「你们以为那是谁的书!」 两人突然回过神来。少女自动把书放在柜台上。「对不起。」两人顺从地低头鞠躬。 「呃,我也是一不小心就……大声了一点,不好意思。」 谁的书这句话还在孝二胸口震荡;他又不是书主,实在没资格说这句话。为什么自己会说出那种话呢? 孝二拿起《国王的背》。扉页也有版画,一翻开就看到「特制限定本200部之第99号」的限量编号。毫无疑问这是特制本。他的手瞬间停在写著「《国王的背》序」的这一页。 谷中安规老师为我雕刻了这么多幅精美的版画。 多亏有他,才能够完成这么漂亮的书。 这本书里没有任何教训人的故事,所以各位请安心阅读。 每篇故事只要读过去就行了。 这段话令人无从挑剔,看著就心情诡异。孝二停止细想,只确认版画是否完整。有些画快要从页面上剥落,不过大致上看来所有的版画都很齐全,保存状态也很好,也没看到很大的污渍。 他以避免沾上手汗的方式合上书,先放在柜台上。他心中的悸动尚未平复。他曾在旧书交换会上看过实物,不过书况这么好的还是第一次;这本毫无疑问可以卖到很高的价钱。再加上卖家不懂旧书,就算便宜收购,他也会摸摸鼻子答应吧。 孝二愈来愈羡慕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人。如果再早几个小时拜访山田家的话,拿到这本书的人就是孝二了。 假如能够得到这本旧书,这个月和下个月就无须到处奔走筹钱了。尽管他很想要这本书,但是运气不好也只能放弃。 突然一股黑影般的东西射向他心中。 (……运气不好?) 真是如此吗?倒不如说此刻好运正在眷顾孝二。他原本应该连看到这个珍稀本的机会都没有,却因为一连串的偶然来到这里。而且在场知道旧书价值的人也只有他。 也没有人知道孝二人在北鎌仓。山田要助的妻子无法作证。她直到最后都没有记住舞砂道具店的店名与吉原孝二的名字。更巧的是他也没有留下名片。 山田要助的遗族原本就没有打算要高价卖出这本旧书,他们对于死者的收藏品也不感兴趣。《国王的背》对他们来说可有可无。 就算孝二把书拿走,他们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更重要的是能够给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人出其不意的一击。吉原喜市做不到的事情,只凭儿子一个人就做到了。 (……试试吧?) 孝二情绪高涨,感觉涌上力量;他的心情就像是即将登台的演员。父亲也经常引用莎士比亚那句话──不论男女,每个人都只是个演员。 孝二轻轻咳了咳。 「我还是决定不卖了。我可以把书带回去吗?」 筱川文香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而惊讶眨眼。为了避免对方深思,孝二继续说: 「这个卖掉的话,家里就没有任何父亲的藏书了。我觉得这样也有点寂寞……我刚才想起在我小的时候,父亲经常读自己的书给我听。」 这是孝二自己小时候的事。或许是因为晚年得子,父亲喜市相当疼爱他,直到孝二进入盛气凌人的少年期之后,父亲才突然对他不再感兴趣。不过他还是隐约留著待在父亲腿上看外国旧绘本的印象。 「爸爸为你念了这边的哪一本书呢?」 扉子把下巴摆在柜台上,十分感兴趣地问。孝二不禁后悔自己干嘛没事多嘴,并望著山田儿子拿来的那些书。对孩子念大人看的小说或随笔很奇怪。既然这样,选项只有一个。 「这本书。」 他这么回答,摸了摸《国王的背》的书封。 「这本书大人,爸爸念了很多次给你听吗?」 「也不至于……」 「其他书没有念给你听吧?」 「呃,是的。」 孝二尽管不解,还是回答接二连三的问题。扉子的表情瞬间变得开朗。 「太好了。那么其他书卖给我们也没关系吧?谢谢惠顾!」 她鞠躬行礼。一定是模仿大人的接待客人方式吧。孝二觉得自己被奚落了所以不高兴,不过他用力忍住。 「扉子,卖不卖书是由客人决定的。」 文香轻斥侄女,并转向孝二。 「她说了这么厚脸皮的话,真是对不起。」 「不,没关系……」 「可是,如果可以的话,其他书能否卖给敝店呢?姊姊刚才传简讯来说再过十分钟或十五分钟就会抵达北鎌仓了。至少也让她估个价,可以吗?」 她顺著侄女的厚脸皮发言继续说。八成是不希望客人溜走吧。更重要的是,孝二听到只剩下「十分钟或十五分钟」便觉得焦虑。没时间犹豫了。 「不……其他书可能哪一天也会想看。我要全部带走。」 他当然不需要《国王的背》之外的书,不过如果说「其他书就麻烦你们估价」,他就没有藉口离开这家店了;因为现在的他是去过咖啡店打发时间之后再回来的状态。 「嗯,这样啊……我明白了。」 对方终于放弃劝说,孝二松了一口气,往下看向柜台又屏住呼吸。原本在面前的《国王的背》不见了。 「喂!扉子!」 少女不晓得什么时候蹲在地上翻著《国王的背》。拱背的样子看来像欠缺管教的狗。书一被阿姨拿走,她就蹦蹦跳跳著要抢书。 「讨厌!再让我看一下下!」 「不好意思,叔叔很忙,等一下还有事,我必须离开了。」 孝二从文香手上接过旧书,包上黑色书帙。贴在正面的题签是作者亲笔撰写,这个也有价值。 「那请告诉我《国王的背》接下来的内容!」 「什么?」 孝二忍不住说。 「背很痒的国王进入森林之后发生什么事了?」 她这么问。孝二不想回答,只是默默地把书帙的小钩勾住纽襻。 「什么意思?那是什么故事?」 文香也感到好奇。扉子竖起手指,得意洋洋地开始说明: 「有一天,国王的背突然痒了起来。刚开始他用手搔痒却搔不到,找来家臣帮忙搔痒,却搔不到痒处。他变得愈来愈痒、愈来愈痒,所有人都帮不上忙……」 孝二脑海中浮现父亲喜市的身影。身为儿子的自己对于一边骂著某个人一边搔背的父亲束手无策。他突然想到父亲的自言自语或许是在咒骂痒处。 「国王跑出城堡,遇到许多动物,可是大家看起来也都很痒。进入森林之后,那儿聚集了许多身体看来很痒的动物们……我就看到这里。后来发生什么事了?」 孝二完全不知道。这故事比想像中更莫名其妙。 「嗯──发生什么事了呢……」 「你不是说爸爸念了很多次给你听吗?你不知道吗?」 正想敷衍过去却被这么尖锐一问。不知道故事内容的确很奇怪。话虽如此,反正发问的是小孩子。孝二微笑假装没听到,正要把所有旧书用包巾包起来,却突然注意到文香交抱双臂紧盯著他,双眼满是怀疑。 「那个,可以请您稍等一下吗?」 「什么事?我很忙……」 「我本来以为是我眼睛不好,但──」 文香犀利打断。 「我一直很介意你跟刚刚的感觉果然不一样。你真的是山田先生吗?」 孝二狂冒冷汗,甚至一度想著要抱著书跑出去。但是这个女人比较年轻,而且耐力也应该比较好,中年人孝二没自信自己能够抱著随身物品逃走。如果双方拉扯的话,应该是他比较有利,可是很有可能破坏《国王的背》。孝二讶异地蹙眉。 「你在说笑吗?」 「您刚才分明说今天休假有空,所以要去那边的咖啡店打发时间,不是吗?怎么突然说很忙有事,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太小看这个小姑娘了。他不晓得真正的卖家说了什么,好像怎么解释都会露出破绽。 「喂喂,接下来呢?国王怎么了?」 扉子在孝二四周跳来跳去,不厌其烦地追问。 「请等一下,你们两个同时问问题,我都头晕了。」 他简单回避攻击之后,弯下腰与少女四目相对。他无法回答文香的问题,所以打算与这个孩子说话争取时间。 「我想起来了,《国王的背》后面的故事。」 当然不是真的想起来了。这种莫名其妙的童话后续是如何发展,他也无法想像。 「后来什么也没发生。这个故事不是幸福快乐的结局。国王一直无法治好搔痒,动物们也无计可施。国王很痒,动物们也很痒。这样就结束了。」 孝二随口胡说。那个国王无法治好搔痒,就像衰老的父亲再起无望,不可能突然发生奇迹。 「这样啊……好怪!好怪的故事!」 扉子双眼闪闪发亮。说著好怪的她似乎很开心,彷佛对于这个出乎意料的结局很满意。孝二暂且放心;这下子这边的问题就解决了。正当他这么想── 「故事真的是那样吗?借我看一下。」 文香突然从用包巾包起的旧书堆里抽出《国王的背》,并以犀利的目光瞥了「啊」地惊呼一声的孝二一眼。她怀疑他真的是书主吗?孝二问自己:怎么办?对方正在检查内容,这下可糟了。话虽如此如果把书抢回来,更会被怀疑;如果藉口说赶时间,她又会重提刚才的问题。 文香从书帙拿出书翻开书页。必须想想有什么藉口可以合理解释内容为什么和我说的不一样──说是因为我印象模糊了?可是我刚刚才撒谎说自己「想起来了」。看样子怎么圆谎都无法敷衍过去。如果是父亲喜市的话,他在这种时候会怎么做? 注意到店内一片宁静,孝二抬起头,只见文香和扉子在柜台上翻阅著《国王的背》。 孝二也凑近看。看来是结局那一页。 最后,池塘里爬出一只乌龟,望著国王的举动,也跟著动起自己的短脚。但是乌龟的脚碰不著身上任何一处,只是摆动著、搔到那附近的沙子而已。 国王看到这景象不禁著迷,也跟著滚动自己的身体。野兽、鸟类、水里的鱼也跟著或踢、或撞、或扭动身体挣扎。 乌龟也再次用短脚拨散沙子。 孝二读完也说不出话来。真的什么事也没发生,最后是所有人都很痒。刚才随便说的结局居然吻合。 「哇,好有趣!连乌龟先生也觉得痒了呢,对吧?对吧?」 扉子寻求大人们的同意。孝二夸张点头。 「是啊。乌龟先生觉得痒的话很可怜呢。」 他在心里偷笑。怎么会这么走运呢?不,这简直是奇迹。发生了照理说不可能发生的奇迹。 「我可以把书包起来了吗?」 孝二故意带著怒气说。 「啊,是的……可以了。对不起。」 文香似乎觉得自己理亏,点点头。孝二恢复冷静,突然觉得脑子的运转也变顺了。来吧,我就回答这个小姑娘的问题吧。他把整批旧书包好之后,凑近文香的脸。 「……你的怀疑没错,我的确说谎了。」 他从很靠近文香的距离瞪著她的眼睛,压低声音说: 「我要拿回这些书的真正原因不是因为我很忙,而是因为我不想把父亲珍视的藏书,卖给让小朋友随意乱碰尚未估价旧书的店家。」 孝二看清文香脸上满是惊讶和羞耻。接著他提著自己原本的随身物品和包著旧书的布包快步走向玻璃门。 「再见喽,叔叔!」 扉子大大挥著手,孝二也面带笑容朝她挥手,并走出店外。 孝二快步走在湿漉漉的路上,往横须贺线的车站去。他只想尽快离开北鎌仓。他的气还没有完全缓过来,却压抑不住涌上心头的笑意。得手的《国王的背》无疑能够卖得几十万日圆的收益。他抢先文现里亚古书堂那些人拿到了人气珍稀本。如果父亲能懂的话,真想说给他听听。搞不好这个幸运就是改变他们现况的第一步。 北鎌仓车站在靠近圆觉寺的下行电车月台处也有个小小的验票口。孝二从那边进入车站建筑时,平交道的警报正好响起。等一下对面月台的上行电车就要进站了。 他通过平交道,走上通往月台的平缓楼梯。平交道的闸门放下,横须贺线的电车驶近。只要搭上这列电车,书就成功到手了。孝二走在月台上准备搭上进站的车厢,突然听到警报声中夹杂著高亢尖锐的童声。 「找到了!叔叔!」 孝二愣了一下环顾四周。长发少女就站在孝二刚才通过的验票闸门处。那是扉子。穿著红色毛衣的文香也和她一道。 (怎么回事?) 为什么追过来了?而且为什么知道我在车站?扉子拋下正在找交通卡的文香,从验票口跑向平交道。下一秒,她的身影被进站的电车遮住。 孝二吐出刚才屏住的那口气。仔细想想,她们两人知道他在车站也没什么奇怪的,从店里就能够看到他走向验票口的方向;只要循著同一条路,理所当然会注意到他就站在月台上。孝二穿著很有特色的披风大衣,肩膀挂著公事包,手上提著两个布包,一个装外套,一个装旧书──再没有人比他更醒目了。 问题是她们追过来的目的。不确定她们是不是识破孝二的真正身份了,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她们追过来是带著怀疑和疑问;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其他的可能。 电车门打开,稀稀落落的乘客下车。正要上车的孝二注意到下车站在月台上的一对男女──穿著针织斗篷的长发女子,以及穿著黑色长外套的高大男子。他光看背影就知道是谁。 筱川栞子和五浦大辅。婚后应该有一方改了姓氏,不过对孝二来说不重要。他们两人搭乘这列电车回到北鎌仓了。 原本坐在最后一节车厢的他们准备走下通往平交道的楼梯时,差点撞上跑上月台的扉子。 孝二连忙钻进电车车门。尽管他好奇他们一家人在做什么,不过如果把头出去的话,搞不好会被对方发现。 他突然有个好点子;他把自己的智慧型手机上半部伸到车门外,用前置镜头对著他们的方向。这么一来就能够观察他们,而且不会被发现了。调整好智慧型手机的角度之后,他看到扉子正在挥舞双手向父母说明。 跟著赶过来的文香也加入解释。她指著月台,夫妻两人也转头看向自己刚搭上的电车。大概是在说孝二正好与他们错过、上了这列电车吧。 月台开始播放即将开车的音乐。别担心──他告诉自己。万一被看穿真面目,他们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把一切说明清楚,而且只剩下几秒钟车门就要关闭了,现在跑过来也赶不上。 五浦大辅转身改变方向就在那瞬间。他以超乎想像的灵敏行动跑上就要发车的电车。就在孝二从正要关上的车门抽回智慧型手机的前一秒,他确实看到大辅跳上最后一节车厢。 (该死!) 被他赶上了。怎么办才好呢?孝二闭上双眼深呼吸。还没有被找到。孝二认为大辅应该不记得自己的长相。他们只在七年前见过那一面。 文香等人应该来不及说明长相特徵,顶多来得及告知服装和随身物品当作辨识参考。这样的话──孝二决定接下来该采取的行动。 他先环视自己所在的车厢。只有寥寥数名乘客,而且坐得离他很远。幸好没有人注意到他这边。 他把所有随身物品放在旁边座位上,打开较小的布包拿出半乾的外套;这是他原本穿去山田家的衣服。他迅速脱下借来的披风大衣,换上自己的外套,并且把原本包外套的包巾收进公事包的侧口袋。 接著他松开另一个沉重的布包,从旧书堆里抽出套著书帙的《国王的背》收进公事包里,拿著公事包起身。 他把山田家的披风大衣、旧书、包巾都留在座位上,往前面的车厢走去。现在的他只是穿著随处可见外套、提著廉价公事包的不起眼中年男子,任谁看了也认不出来。 为了谨慎起见,他走过两个车厢连结处,进入相隔两个车厢的车厢。他在乘客较多的长椅上坐下,轻轻闭上双眼。他仍旧全身紧绷。 (这样应该不会被找到了。) 假装成山田要助儿子的痕迹已经完全消除。他只要在下一站的大船站转乘其他电车,应该就不可能被追上了。还有两、三分钟抵达。就算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人也没有办法锁定目标就是他──只要他没有自己报上名字。 隔开车厢的车门发出开启又关闭的声响。孝二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穿著黑色外套的高大男子看看左右,往这里走过来;那双眼睛彷佛能够看透对手,眼神中充满威严。是五浦大辅;他应该已经不是二十几岁了,外貌看来却和七年前几乎没变;或许是因为他的长相原本就老成。 他的右手臂上挂著披风大衣,手里稳稳拿著看来沈重的布包。他把孝二放在后侧车厢的物品全数回收了。 孝二重新抱好腿上的公事包,假装看著手上的智慧型手机。大辅的双腿走过眼前弄得满是泥泞的地板。他果然没有注意到这边。 即将抵达大船──车内开始广播。再过一会儿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就在孝二确认车门位置以便顺利下车之时,突然响起一阵清楚低沉的嗓音。 「耽误各位一点时间,请看我这边!」 是大辅的声音。乘客们同时转过头去。孝二不得已也只好跟著照办;只有自己低著头很不自然。 大辅背对通往前一节车厢的车门,一手高举起布包和外套。 「我在后面车厢捡到这些东西!我想是有人忘了带走,请问有谁见过吗?」 没有人有反应。这是理所当然啊。大辅一一看著每位乘客的眼睛,彷佛要读出表情变化。孝二的眉毛连动都没有动一下,承受他凌厉的视线。这样子不可能露出破绽;这个男人没有筱川栞子聪明,即使他擅长动手动脚,要动脑还是他的妻子比较在行。 窗外已经看见耸立在绿色高台上的大船观音。剩下不到一分钟就要到站,这样一来就能成功逃离了──才这么想,下一秒大辅另一只手高高举起,手上握著一张老旧的纸。孝二屏息。 「也掉了这个!有没有人有印象呢?」 那是双色印刷的小张版画,画著小孩和新月。那张是原本贴在《国王的背》扉页的谷中安规手刷版画。孝二握紧拳头。 是刚才重新整理随身物品时弄掉的吧。他原本打算封牢书帙,或许是因为太心急,才会在不该出错的时候犯错。 版画是否完整,将会大幅影响到《国王的背》的售价,全部齐全才有意义。他固然明白要拿回那张版画近乎不可能,但他还是必须想办法拿到手。 电车因为减速进入月台而前后晃动。双手举著物品的大辅失去平衡,夹在指尖的版画翩然飘落。 「啊!」 电车地板有乘客带来的雨后泥泞所以很脏。如果掉在这种地方,版画可能就毁了── 大辅的手指快速移动,轻柔夹住半空中的纸片。松了一口气的孝二发现对方正看著自己。 孝二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从座位站起,身体不自觉做出反应。他连忙想要转开视线却已经来不及。他彻底被大辅骗了;大辅是故意弄掉版画,引诱孝二做出反应。先让他看看那些随身物品或许是要让他疏于应变。 电车进入大船车站的月台。大辅站在孝二面前轻轻动了动鼻子。 「果然就是你……和这件外套的味道一样。」 说完,他用下巴指指斜纹软呢披风大衣。孝二不自觉低头看向自己身上。对了,防虫剂。他的鼻子已经习惯那股气味,所以没注意到。 「你是舞砂道具店的吉原先生吧。可否和我走一趟?」 大辅说完的同时,停在月台上的电车打开了车门。 他还以为立刻就会被扭送到车站前的派出所,结果不晓得为什么没有。大辅从孝二手上取回珍稀本,在出了车站验票口的地方讲手机。孝二无法听清楚他的对话内容,不过从语气听来应该是在和妻子栞子说话。 一会儿之后结束通话,他带著孝二来到车站大楼的连锁咖啡店。他说想要直接听孝二说说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孝二也别无选择。他们各自在收银台买了咖啡之后,隔著小桌子面对面坐下。 大辅拿出《国王的背》开始一页页检查,似乎想要知道书是否完好如初。小心翼翼看过书名作品的扉页之后,把脱落的版画夹回去。 「为什么会识破我的真面目?」 难耐沉默的孝二率先开口。大辅只是隐约蹙眉没有回答。说想听解释的人分明是他,怎么他反而沉默?话虽如此,孝二也没有立场抱怨。 「先不提你们怎么看破我的谎言,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连我的名字都查出来,我实在料想不到。你的妻子真的很厉害,果然不是普通人。」 言下之意就是在暗指「你就办不到」。不过大辅的视线仍然落在书页上。他摇摇头。 「不是她查出来的。当然也不是我。」 「那是谁?」 「……你的父亲最近好吗?」 大辅以问题回答他的问题,他觉得不满,但是对话的主导权在大辅手上。 「怎么可能好?他成天躲在家里搔背,就像那个《国王的背》一样。自从被你们打败之后,他彻底衰老糊涂了。店虽然由我继承,但是生意惨淡。你也应该多少听说了吧。」 这个圈子很小。就像孝二会听说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八卦,他们也应该会听到吉原喜市的消息。 「我没有责怪你们的意思,我也没有那种资格,毕竟你们只是看破吉原喜市设的局而已。你们比家父更正直、更聪明,而且运气更好。」 大辅从旧书抬起视线。进入这家店以来他首次看向孝二的脸。 「运气好?」 「是的。七年前抢到莎士比亚第一对开本的时候也是。你和妻子只是被卷入很久很久以前的纠葛,却因此获得庞大的利益。今天也是。我想你们当然也知道我今天也去了山田先生家,却阴错阳差没能够收购到《国王的背》。是我运气不好。」 大辅很明显地皱起脸来,似乎打算抱怨什么,不过孝二不畏惧;说想要知道来龙去脉的是这个男人。反正谈完之后他也会被送去警察局,情况不可能更糟了。 「我期待著卖掉这本旧书的钱能够稍微改善我们的现况……不过我的做法错了。毕竟连家父都骗不了你们。不管是运气差还是怎样,反正为人只能够脚踏实地才行。」 连版权页都检查完毕之后,大辅终于合上《国王的背》,接著把书收进书帙里。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看到这本书况绝佳的书了吧。 「我知道这样说或许不恰当,不过弄掉一张版画对我来说是无法原谅的失误。在电车上匆忙挪动旧书果然会有报应。如果没有这个疏失,那本书就会是我的了。」 孝二靠上椅背喝下一口咖啡;他已经不在乎眼前这个男人怎么想了。想说的话他已经说完。大辅原本以难以捉摸的态度听著,终于语气沉重地开口: 「原来你没注意到。」 「注意到什么?」 「其实那张版画不是掉在电车上。你是专业人士,不会犯那种错。」 孝二感到错愕,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既然这样,你告诉我是掉在哪里啊!」 「在我们店里。我女儿翻开这本书的时候,不小心让版画掉到柜台下。在你离开之后,她马上就发现了。」 「怎么可能?我仔细检查过版画是不是齐全之后才收进书帙……」 孝二说著,然后他想到了──检查完毕后,那位少女又擅自把书打开。就是她想阅读《国王的背》的后续时。 「那个时候……那么,追我追到北鎌仓车站是……」 「是为了把版画拿给你。可是你上了刚好进站的电车,所以就由正好下车来到月台上的我,代替女儿送还版画并道歉。再怎么样都必须把客人寄放的书的一部份送还,所以我连忙跳上电车。」 孝二听著听著失去了血色。如果他当时在月台上等待那位少女,就能够收下版画、搭上电车离开了。 「也就是说,我并没有被怀疑吧。」 大辅点头。 「我赶上电车时是那样没错。可是留在月台上的栞子小姐听了文香她们的说明之后觉得不对劲。为了谨慎起见,她联络山田先生的儿子,发现他并不在电车上,而是在北鎌仓的咖啡店……另一方面,我也发现外套和其他旧书被留下。正好栞子小姐打电话过来,说:『可能是舞砂道具店的人冒充卖家偷走旧书。』」 「结果就是你的妻子识破一切的不是吗?包括我的所作所为。」 舞砂道具店再次输给筱川栞子──不对,彻底阻扰孝二窃盗行为的人还有一个,就是长相与母亲神似的扉子。她提出一个又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想要看那本旧书,拖延孝二离开的时间,最后还弄掉版画,制造契机让众人识破诡计。 再加上栞子的母亲筱川智惠子也曾把父亲喜市耍著玩。这一家子女性就是舞砂道具店的罩门;在文现里亚古书堂看到长发少女时必须转身逃走。 「不对,就像我刚才说的,栞子小姐并没有猜出你的名字。」 大辅果断摇头。 「哪里不对?你刚才自己说……」 「栞子小姐知道的只是有人假扮卖家,偷走《国王的背》。至于嫌犯是谁,她没有头绪。诚如你所说,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不可能查出来……把你的名字告诉栞子小姐的是山田先生的儿子。」 「怎么可能!」 孝二差点从椅子跳起。 「我连那个人都没见过。你别想撒谎骗我。」 「我没有撒谎。正确来说是山田要助先生的太太打电话给人在咖啡店的儿子,提到了你的事。」 「你又在骗我。我今天的确见过那位太太,可是不管我讲了几次,她都没有记住我的名字,也记不住我们的店名,而我也没有给她名片。更重要的是她为什么要对儿子提起我们店?怎么想都不合理。」 「……你还不明白吗?」 大辅以为难的语气插嘴。 「你拜访山田家之前,没有事先预约吗?」 「预约了。所以呢?」 「一般来说这种时候不是会记下店名吗?」 啊──孝二对于自己的愚蠢感到错愕。就算对话时忘了名字,只要事后查看预约的笔记也能够确认。 也就是说,即使他成功偷走《国王的背》,也很容易被查出来。与运气无关,这场赌局打从一开始就不成立。 「太太为什么要告诉儿子我们的店名?」 「你还不明白吗?」 大辅微讶睁大双眼。 「我没有半点头绪。」 听到这个回答,他蹙眉。孝二不懂这个男人为什么一脸遗憾。 「那位太太对儿子这么说:『书不要卖给文现里亚古书堂了。我想卖给舞砂道具店。』」 「什……」 孝二觉得自己的心脏瞬间停止。 「为、为什么?」 「那位太太似乎很感谢你;明明没有书可以卖给你,你却很有耐性地听她说了很久的话。不但害你白跑一趟,还害你在院子里跌倒弄湿衣服,她感到很抱歉。也就是说,你什么都不做也能够循正常程序买下《国王的背》。手握幸运的不是我们,原本应该是你。」 孝二觉得地板消失,自己逐渐往下沉,四周的景色与声音逐渐远离。他回过神来,双手放在桌上按著额头。咖啡店里的暖气很强,他却止不住浑身颤抖。 (已经无法挽回了。) 这不是运气好坏的问题,纯粹是愚蠢又不诚实的人类错失机会而已。以往也一定只是没发现,才会导致同样的失败不断重复发生。不仅自己如此,父亲喜市也是如此。 「山田家的儿子和山田太太现在人在文现里亚古书堂。」 视线外传来大辅的声音。 「我还没有告诉他们详细的情况。我想先听你说,等回到店里再向他们两人报告。」 孝二终于注意到事情还没有说完。他缓缓抬起头。 「栞子小姐说必须把你直接送去警察局。但我的想法有些不同……有资格收购《国王的背》的本来就是你们店,不是我们店,这点毋庸置疑。」 他终于明白大辅真正的意思。为什么没有立刻把孝二送去警察局?为什么先问父亲的情况?为什么从刚才起态度就暧昧不清? 因为同情。 这个男人同情他们父子。 「如果你也同意的话,等一下要不要去北鎌仓向山田先生家人道歉呢?只要你发誓别再和我们店有任何关系,我也会帮腔……我想一开始恐怕无法获得谅解,不过至少可以避免扯上警察。」 「恕我拒绝。」 孝二很自然地脱口而出。简直像重获新生,他感觉身心清爽舒畅。 「我的确……我们父子的确过得很苦,可是既然犯罪了就应该受罚,没道理接受你的同情。」 孝二是初犯。尽管如此应该还是需要并科罚金或接受什么刑责吧。 他决定结束舞砂道具店;更早之前就应该这么做了,幸好他还有元町的房子。把那边卖掉,应该足够偿还债务吧。他决定和年迈的父亲找个地方低调生活。 如同那个没有说教内容的童话故事,父亲恐怕到死都会和现在一样,无法寄望大奇迹降临。但是只要改变环境,父亲心中一定也会有所改变。或许也能够感受日常生活的小小喜悦。 如果现在接受这个男人的同情,自己就会连最后的尊严也失去。 孝二拉开椅子站起,朝大辅深深一鞠躬。这种事情父亲肯定做不到。 「这次给各位添麻烦了。我往后不会再出现在你们面前。」 待他站直之后,大辅也跟著起身,眼里不再有犹豫,流露出清楚的决心。 「……去警察局吧。」 听到这句话,孝二朝店外迈出脚步。 终章 在原本是五浦食堂的书库里,栞子说完了《国王的背》与吉原孝二的故事。 「叔叔后来怎么了?」 靠著书架听故事的扉子问。栞子从窗边椅子站起。 「好像是搬家了。他去了哪里,妈妈也不知道。」 后来吉原孝二不需要接受实际的刑罚;因为旧书平安取回,当事人也深深反省。大辅或许知道他的去处;他比栞子更同情孝二,也很想知道他们父子俩的消息。 「叔叔看起来不像是坏人,他聊起书的时候也很开心……可是,那也是假的吧。」 扉子以沮丧的声音喃喃说。 「或许他是真的很开心。」 话虽如此,她也不知道孝二的心里怎么想;她告诉扉子的只是她听说的内容。与今天说的其他故事一样,都只是故事梗概而已。 说起来聊书开心与否,原本就与人的善恶无关。 「希望叔叔过得很好。」 「……是啊。」 她回应著女儿天真无邪的话。扉子尽管对其他人不感兴趣,不过只要是喜欢书的人,她都会无条件地认定对方是好人。总之看书就是好事──这个单纯的信仰就是她的基石。 这样子固然危险,不过总比对人毫不关心要好一些。栞子心想,暂时就先这样,以后再观察看看吧。 「可是,叔叔的爸爸为什么讨厌妈妈你们呢?」 栞子不知道怎么回答。七年前发生的莎士比亚第一对开本骚动,以及回溯到更久远之前的纠葛,这些故事都没有告诉扉子;一方面是这一说就要说很久,再者是她还不想让这个孩子知道那些事。 「等扉子长大之后再告诉你。你可以等到那一天吗?」 「嗯。可以!」 这么乾脆的回应令栞子错愕;她原本以为得花一番功夫才能够说服女儿。 女儿似乎也不是因为另有打算;这个女儿虽然直觉敏锐,但还没有隐瞒真心话的城府。可能是真的不感兴趣吧──在现阶段来讲。 「还有其他很多这类书大人的故事吧?」 栞子沉默点头。她的确知道许多与旧书有关的故事。尽管扉子已经长大,还是有些故事不能告诉她。 「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爸爸的书好像不在这里……可能在主屋的某处吧。」 「也是。我们回去找!」 扉子不假思索地回应。两人从拉门出去、锁上门,回到停车场。 栞子让女儿坐上厢型车的儿童座椅,扣上安全带,接著很自然地低头看向自己身上。 「妈妈,怎么了?」 「我太粗心了,把包包忘得一乾二净……你在这边等我。」 栞子快步返回五浦家,再次打开门锁。她当然是故意把包包忘在屋里。演这场戏只是为了取回大辅那本刚才被她插入书架的文库本。这一招再过五年大概会被识破,不过用来对付现在的扉子还是很好用。 她打算回到家之后,把藏在身后的蓝色皮革书衣随便套在一本文库本上,假装那本是大辅的书,让女儿找到。 这个东西就是必须这样小心翼翼隐藏。 栞子靠近窗边书架,抽出白色书封的文库本。 新潮文库《我的书-二○一○年的纪录-》。这本书主打「你所创作、世上独一无二的书」的标语每年发行。除了每一页都有日期和星期之外,正文空间全是白纸。 这是可以写日记也可以当作手帖使用的「书」。与其他新潮文库书籍的外型相同,还附有胭脂色的书签绳。 翻看这本书的内容。整本书直到中段部份还没有写上任何文字。进入八月左右,才开始出现大辅以别具特色的字迹密密麻麻编织的文章。文章一直延续到书的最后。 八月前半的书页经常出现《漱石全集.新书版》这个书名。往下翻阅就会陆续出现其他书名──《拾穗.圣安徒生》、《晚年》、《cracra日记》、《名言随笔》等。 这是大辅开始在文现里亚古书堂工作那一年的纪录。 栞子婚后才听说他把店里发生的事情都写在这个《我的书》里。工作的事情、与栞子的事──写得最详细的就是发生在店里、与旧书相关的事件始末。 也就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事件手帖」。 有些像日记一样每天写,也有些是事后回顾才一口气写完。现在也是,只要突然想起什么内容或有了新的想法,大辅就会趁著工作空档提笔撰写。书里也有不少条列写下的内容与片段记述。他本人似乎计画著总有一天要好好将这些内容连接成完整的文章。 大辅没有阻止过,不过栞子在此之前几乎不曾打开这本《我的书》;因为书中针对栞子的部份,他就写得特别用心,太丢脸了所以读不下去。 我开始称呼她栞子小姐,是在这一切纷纷扰扰开始的时候。所以接下来在这本纪录中,我也会这样称呼。 这句话突然映入眼帘,栞子立刻把书合上。额头上莫名渗出汗水。那个人为什么要写得那么诚实。 不过,好喜欢。 不管怎么说这本书都不能被其他人看到。先不提内容有自己幼稚的恋爱过程,更重要的是充满了许多人的秘密。最好别让我们夫妻之外的其他人知道。 今后也要更加严厉地提醒大辅好好注意,别再把书随手放在某处就忘了。她也担心这书会被扉子看到、翻阅。 再不回到车上,女儿会起疑。 栞子把书收进包包里,离开五浦食堂,匆匆前往扉子等待的停车场。 后记 在前作(第七集)的后记中曾经提到,笔者计画将「因为页数因素无法写入主线故事的内容、因为大辅视角而在故事上受到限制、无法阐述的内容、每个登场角色的过往与后续发展」等内容写成外传。 本书真的是秉持著这样的宗旨撰写,因此鲜少重头说明。这一集里没有写到的应该是「过往」的部份吧。有一个故事我很想写,不过很可惜这一集没有空间能够容纳它了。所以我打算以后有机会再写。 我从以前就喜欢构思主线故事没有出现的小插曲。大部份都只是累积在脑子里、是一些不值得一提的故事片段。把那些片段放大、组合写出来,就是这次的故事。 这次无论如何都想写到的,就是与本书出版相同时期的故事。这本书是在二○一八年的秋天在日本出版。到第七集为止的设定是发生在二○一○年到二○一一年之间的事情,所以与实际撰写的时间差异愈来愈大。我在创作过程中经常想像──「现在」的文现里亚古书堂变成什么模样了?有哪些具体改变? 女儿扉子象徵著改变的部份。既然设定结婚的话,大辅他们就会生小孩吧?现在差不多长到这么大了吧?小孩当然也爱书,不过个性与栞子不同──我会像这样在脑子里建立人物特色。我今后也计画让扉子在故事中继续成长。期待除了旧书的故事之外,也能够描写这部份的内容。 这一集也出现了各式各样的书。最后登场的书,其实我更早之前就想写了。这次终于有机会介绍给大家认识,或许往后还会再次出现。 《古书堂事件手帖》的真人电影也于二○一八年秋天在日本上映。全新的「文现里亚」世界正在扩大,身为原作者的我也觉得很幸福。期待各位今后能够继续支持本作。 三上延 特典 中川李枝子 山胁百合子——『ぐりとぐら』福音馆书店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月君 为了鉴定已故祖母留下的古书,五浦大辅来到了镰仓的「彼布利亚古书堂」。 年轻貌美的店主·筱川栞子不假思索地找出了古书中隐藏的祖母的秘密。 借着这件事,大辅成为了彼布利亚古书堂的店员。 大辅和栞子一起接待着来书店造访的客人,以及他们带来的关于古书的秘密。 就这样时间一天天的过去,栞子和大辅的感情也越来越深…… 接下来的这个故事,是在两人相识之后,稍微有点远的未来的某一天,发生的故事。 我从主屋刚一回到彼布利亚古书堂,就看到栞子在柜台后面低着头。我一时间在想她是不是不舒服,但我马上意识到是我想多了,她这是在看书呢。 「采购的书定价完了吗?」 我——筱川大辅叫了栞子一声。我们俩几个月前刚办理了结婚手续,但是工作的时候,还是习惯使用敬语。因为她是店主,我是店员这件事儿并没有改变。 「没!还没干完呢」 栞子利用座椅下面的轮子迅速转过身来。眼镜的深处,黑黑的眼睛正在闪闪发光。明明工作都还没做完,她还能这么有精神地回答我,真是让人无奈。 「这个,你看!大辅君也认识这本书吧?」 他向我举起了一本大开本的画册,画册的角已经破败不堪。黄色的封面上画着两只身穿红色和蓝色衣服的老鼠。 『ぐりとぐら』月刊预约绘本『こどものとも』93号 中川李枝子 山胁百合子 当然知道。这是小时候——在我变得不擅长阅读活字之前,我喜欢的绘本。故事讲述了野老鼠古力和古拉用在森林里发现的大鸡蛋做蛋糕,招待其他动物的故事。现在新刊书店都还在卖呢。 「这书有点年头了啊」 「这是一九六三年出版的第一版。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她激动地翻开一页。我也被引诱进去看了一眼,拿着篮子的古力和古拉唱着歌走进了森林,这就是开头的场面。栞子小声地唱起歌来。 我们的名字是 古力和古拉 世上最喜欢的事 就是做饭和吃饭 古力~古拉~古力~古拉 不知不觉我也一起唱了起来。意外地还记得旋律。不知为何,栞子睁大了眼睛。 「为什么要用刚才的旋律唱歌呢?」 「诶?栞子你不也这么唱了么?难道不是这个调调吗」 「这首歌词没有固定的旋律,作者写作之初也没想过要把它当成歌曲。读者们都在自己谱写旋律来唱这几句话吧」 我陷入了沉思。这的确是一件奇怪的事。自由谱写的旋律,为什么会广为人知呢? 「难道是……偶然吗?」 「如果只是一部分这么唱的话,那可能是偶然。但旋律都是一模一样的呀,这就有点奇怪了呢。月刊杂志『母の友』曾经向读者征集过这首歌的旋律,据说收集了一百多首,但完全没有一首是相同的……大辅君有让谁带你看过这本书吗?」 原来如此。也许两个人偶然听到同一个创作的旋律,然后才唱了起来。 「这么说的话,我感觉应该是有谁带我读过这本书。但是,不是老妈,也不是祖母……究竟是谁呢?栞子你呢?」 「那个……记忆中我不记得有谁带我看过这本书。在我懂事的时候起就一直在看文字的书了。就算是在上幼儿园的时候,我也没怎么读过绘本」 那个时候的她估计兴趣已经转移到活字的书籍上去了。尽管如此,我也从没听说过能从绘本毕业去看活字书籍的幼儿园小朋友。但既然是这个人的话,就没什么好稀奇的了。 「但是,我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本书在朗读。我觉得应该是在我小学的时候」 「那也就是说,我们两人,同时听到过某个人的朗读」 「嗯嗯,但是,那个人是谁呢?」 我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除了家人意外,能给孩子朗读的人——我最先想到的就是小学和幼儿园的老师。但我和栞子并不是同一个小学和幼儿园。栞子出生在北镰仓,而我出生在大船。虽说是两个临近的地区,但是实际居住的地方确是相距甚远。虽然彼此的祖父母都认识,但这也是我们出生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小时候几乎没来过北镰仓,栞子也没怎么来过大船吧……」 「是呀……啊,但是,有书的地方就另说了。比如说车站前的岛野书店」 「那里我也去过。『ぐりとぐら』就是在那里买的」 岛野书店就是在大船车站前的商业街上的新刊书店。但是,我不认为那里会有什么线索。在岛野书店不会有什么人在朗读儿童书籍的。 我上幼儿园的时候,缠着祖母说想要『ぐりとぐら』这本书,于是祖母就带我去买了。 也就是说,在那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那本书的内容。肯定是在朗读的时候听到的吧。不是新刊书店的话,那就得是幼儿园的小朋友遇见了新书,而且还必须是栞子这样视书如命的人也会去的场所。 啊!我俩同时喊了出来! 「大船的图书馆!」 镰仓市的市立图书馆之一,离着车站有五六分钟的路程。当地人对那里非常熟悉。 「刚上小学的时候,我就经常去那里。因为那里有我想看的书。可能就是在那个时候,听到了负责绘本的工作人员在朗读吧」 栞子如此说道。 图书馆经常举办绘本的朗读会。无论是志愿者还是图书馆管理员,朗读的人基本都是固定的。听到同一个人朗读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我也经常去那里。在那里看到了喜欢的绘本,就会去书店买下来。四岁……不,应该是五岁的时候把」 突然,我注意到了。 我比栞子小两岁。这不就代表我和栞子都是在同一时期去的图书馆吗? 也就是说我俩可能在某一天同时听着同一个人在朗读。 在我们两个人相识的很久之前,离如今甚远的孩童时光,缘分可能从那时就已经开始了。我和栞子现在也在一起经营着书店,从开始到现在,书一直就在我们的身边。 栞子静静地抚摸着『ぐりとぐら』。嘴边浮现出了微微的笑容。 「怎么了?」 「我们的孩子也一定会用同样的旋律去哼唱这首歌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 上周,我们去了妇科医院。医生告知我们栞子她已经怀孕了。但是并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但是,我的脑海中已经浮现出来几年后我们和那个孩子一起阅读『ぐりとぐら』的场景了。 毕竟我和栞子是因为书而在一起的。相信那个孩子也不会讨厌书的吧。 我们的名字是 古力和古拉 世上最喜欢的事 就是做饭和吃饭 古力~古拉~古力~古拉 特典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筱川大辅 翻译:筱川智惠子 妈妈: 晚上好,我是文香。 我刚回到家,正在用店里的电脑上给您写这封邮件。因为主屋里的电脑不怎么好用,我又不怎么擅长用手机写长篇的文章,所以借用一下店里的好了。外面真的很热,也很安静。我刚刚去过横须贺线车站,月台里听不到人声和脚步声。商店里也一片漆黑。虽然已经很晚了,但是姐姐还没有回来。她今天去五浦家拜访了,然后和五浦的母亲三个人一起吃晚饭。我想大概是聊到劲头上了,开始喝酒什么的了。五浦的母亲好像也开始喝日本酒了。 今天写这份邮件,是因为读了前几天妈妈告诉我的小说。读书感想的课题选哪本书很苦恼,我想着简短、容易读懂就好了,然后胡说八道推荐一通即可。太宰治的《等待》。真的很短,短到几分钟就可以看完。一个年轻的女人在车站前等着谁,就像这篇文章的题目一样。她究竟是在等谁呢?又或者说,她等的真的是人吗?“是更温和、开朗、鲜丽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指什么。比方说像春天那样的东西吗?不,不对。绿叶、五月、流过麦田的清流?当然不对。啊!不过我还是要继续地等下去” 妈妈说过在太宰治的小说里特别喜欢这一篇吧。不可思议的是我偶尔会重新读上几遍。主人公是一个会说“我很讨厌人。不!应该说我很害怕人。”的腼腆的人,而母亲却不是那种会安安稳稳地等待的人,而是会主动离家出走的人,所以我一直很纳闷母亲到底为什么会喜欢这篇文章,但读了几遍之后我就渐渐明白了。 这个主人公有点像姐姐呢。不能很好地和人沟通,每天都在车站前的彼布利亚古书堂等着客人的到来。我想起了姐姐,她每天都在磨磨蹭蹭地说:“如果不是有什么特殊的事情,我是不会去朋友家里玩的”或者说:“差不多该和琉酱联系了吧。”妈妈不是很怀念那样的东西吗? 写到这里,感觉这也不能算是什么读后感了,应该算是写给看过这本小说的母亲的专属小作文了,虽然没能选这本小说作为课题,但我还有一个想法,想说给您听听。 妈妈在心里的某个地方,想成为姐姐在等待着的人吧。对于姐姐来说,“是更温和、开朗、鲜丽的东西?”。所以,就想着和姐姐一起去到某个地方吧。 不过,姐姐并不是一个乖乖等待的人。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在文中的最后明确地说了“请不要忘记我”之类的话。我觉得这种人不会一直被动的等待。不管那个人来不来,到头来都是在自己认为的合适时机,就会出发去某个地方吧。 妈妈也是那样的人,我也是那样长大的。虽然现在也在离车站很近的地方,但我并没有等姐姐。如果说了回来却没有回来,我确实也是会担心的,但如果知道她今晚不回来了,那我就回主屋睡觉。不过睡前我也得先复习一下暑期班的功课。 妈妈,其实我也没有在等您。虽然你把家人放置了十年,但是没有妈妈,我也成长得很好,所以也没有想抱怨什么。四月份见到妈妈的时候,你说“你真的长大了”,我真的很高兴。哼哼,我觉得我赢了。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在写什么了。差不多也该停了吧。虽然我不是每天去车站等您,但如果您能记得住在这车站附近的这所房子里,还有一位您十七岁的女儿的话,那就太好了。这座小站的名字叫北镰仓。我没有特意等您。但是,希望您能偶尔来看看我们。因为想和您见见面,聊聊天。 那么就这样。晚安。 第一话 横沟正史《雪割草》i 上岛家的墓地就位在能够俯瞰镰仓市街道的山腰处。 石墙围绕的广大腹地上到处都是杂草,无人整理。昨天,上岛秋世的骨灰就下葬在距离昔日贵族长眠处最偏远的墓地中。她战死于二次世界大战的丈夫与儿子也沉睡在这座老坟里。据说到了冬季尽头,白色的雪割草就会开满四周。 不过这些事也不是我亲眼所见,全都是听来的。 上上个月上岛秋世过世,享耆寿九十二岁。在她生前,我们不曾见过。跟我──筱川大辅扯上关系的是她的亲属,以及一本旧书。 现在是二○一二年的四月。我在北镰仓文现里亚古书堂工作已经一年八个月。原本找不到正职工作,只能打打工的我,后来得以与店长栞子小姐交往,现在甚至结婚了。 在此之前,我们一起经历过各式各样与旧书有关的事件。 可是那些事件都没有像这次上岛家发生的事件这般,事后想起来还是很郁闷。这件事恐怕往后也会一直留在我们的记忆里吧。就连在解开书本谜团上拥有超凡能力的栞子小姐,也没能够完全解决这起事件。 事件的开端要回溯到十天前。 * 我在主屋的客厅吃午饭时,听见玻璃窗发出喀喀声响。 正把炒面送进嘴里的我愣了一下转头看去,还以为是窗外有人,却看见盛开的美丽山樱树枝正随着春风摇曳。 那棵山樱树种在隔壁邻居的院子里。我听说是为了纪念家主第一个孙子诞生而种下,所以始终悉心照料。这种时候我就很佩服很久以前就住在北镰仓的人们的风雅。 我原本觉得反正能够从这间和室赏花很好,再者树枝突出到我们的土地上也不过是小事,不过碰到窗户就有点危险了。看来只得去拜托他们修剪那棵树了。 (应该是我去吧……) 栞子小姐虽然是在这栋屋子出生长大,但与附近邻居往来都是交由我出面处理。我准备从主屋回到书店后,就去找她商量这件事。 吃完午餐的我,拿着空盘子走向流理台水槽。洗碗前,我先把流理台沥水架上另外一组一人份的餐具收起来。那是先吃了午餐的栞子小姐用过的东西。 「哎。」 我不自觉叫出声。沥水架前随手放着一本包着石蜡纸的旧文库本,那是角川文库的久生十兰《母子像铃木主水》。这当然是栞子小姐干的好事;她八成洗好碗盘后,就站在这里看书看到忘我了。 这本书的初版书好像很稀有,能够便宜入手她很开心,所以一心想要加进网路商店的商品列表里。我不担心她会把这本书纳入私人藏书……不,她的确会这么做,而且这种情况经常发生。 总之先让书远离水槽吧──我拿起《母子像铃木主水》,正打算挪到一旁的厨房收纳推车上,却不禁苦笑。番茄罐头旁边堆着好几本白色书背的文库本,那些是教养文库的《久生十兰杰作选》。放得太理所当然了以至于我没注意到。栞子小姐似乎突然开始进行起久生十兰作品的春季阅读马拉松。 (五浦哥……不对,姊夫,你听好。) 我脑海里响起上星期在这间厨房听到的声音。喊我姊夫的当然只有那个人,就是栞子小姐的妹妹──筱川文香。她今年春天从高中毕业后,离家去上大学,开始在东京八王子校区附近独自生活。 搬走前一天,她拿出特大号中华炒锅做了一大堆炒面。那是她为姊姊、姊夫事先做好的常备菜,我刚才吃掉的那一盘就是其中一份;我这才知道原来炒面可以冷冻保存。不过我这位认真可靠的小姨子教我的不只这类生活智慧,我与栞子小姐在这里同居半年奉行的生活规则,也都是文香告诉我的。 (我姊要是把书拿进厨房,你要阻止并严厉谴责她这种行为!否则那些书一个不留神就会无止尽爆增!你如果坐视不管,一切就完了!) 那些生活规则不过就是为了确保生活空间不遭到书本入侵,以及保护栞子小姐的人身安全,以免经常被山崩垮掉的书堆弄伤。 (旧书店的经营交给姊姊应该是没问题,不过主屋的生活,就只能靠姊夫你的努力了。我姊那家伙看书就跟呼吸一样,随时随地都在看书……反正就是笨手笨脚!往后就交给你了!) 我是觉得还不到笨手笨脚的地步,不过我经常因为她超乎常人爱看书而惊讶不已。她因为受伤的后遗症,必须用腋下夹着拐杖助行,她在主屋里却老是用腋下夹着书。而且顺带一提,她每次在看的书都不一样。 她和我当然有正常的对话,但是与人交流之外的所有时间,她大致上都在看书。坐在楼梯或玄关处看书,正在换衣服也看书,早上起来也在床上看书,顶多是洗澡与上厕所时没有带着书。她还稍微懂得自制,这让我感到安心。 而且虽然她本人已经很努力了,不过她似乎在受伤前就不擅长做家事。往后就是栞子小姐负责书店经营,我负责主屋的家事吧,也就是过去小姨子负责的部分转为由我接手。 我从筱川家主屋回到文现里亚古书堂,闻到熟悉的旧书气味。书本从店里一排排书柜上满溢出来,甚至堆到走道上。入口处的玻璃门外,隔着一条窄巷就能看见北镰仓车站的月台。 背着后背包的老人团体很醒目。与发生三一一东日本大地震的去年相比,今年观光客变多了。他们大概是准备前往前面的圆觉寺欣赏樱花凋零的美景,并走走镰仓的健行步道。 「休息时间结束了。」 我对着栞子小姐的背影说。她躲在柜台内侧堆高的书墙后面打电脑;她正在把从老客户家里到府收购来的旧书标价,并上传到旧书网路商店。 今天她穿着蓝色针织衫与格子荷叶裙,长发用橡皮圈松松扎着。我忍不住转开视线,不去看她落着几绺发丝的后颈。接下来还要工作。 「我已经把要送去市场的『福袋』分出来了。」 栞子小姐说。 「好的。」 我们在婚后说话还是用敬语;有时虽然会被笑,不过我们觉得这样子相处最舒服,所以也就顺其自然。 我看向放在收银台前手推车上那堆书。主要是科幻、奇幻类的文库本,不过有很多本书封磨损。黑色书背的史蒂芬金《黑塔》系列及《科罗拉多之子》吸引了我的目光。《科罗拉多之子》应该是稀有的非卖品才对,只是因为我们店里还有库存才拿出来卖。而且这本的书封上清楚沾到手指形状的油渍,书主大概是一边吃着垃圾食物一边看书吧。 旧书店不一定会把收购来的书全部都放在自己的店里卖。书况差的书、自己不擅长的领域,或是不容易找到买家的库存,就会拿去称为「市场」的同业交换会换钱。简言之就是让其他旧书店买走。 话虽如此,只单纯拿书况差的杂书去卖,其他业者也不会买去。栞子小姐利用自己庞大的知识与精明目光挑选,制作能够找到买家的「福袋」,在其中混入可以卖高价的书。这一点我是直到最近才学到。尽管她工作中偶尔会看书看到忘我,不过她仍旧是专业的旧书店老板。 「大辅。」 听到她哽着喉咙压低声音说,我挺直背脊停下手上动作,不过仍然蹲在手推车前面。 「我马上就把那些书绑好放到车上。如果还要追加的话……」 我转过头看去,却说不出话来。栞子小姐坐在有轮子的椅子上表情僵硬,隔着眼镜低头看向我。黑白分明的眼睛与长鼻梁面对着我,苍白的肌肤看起来比平常更加苍白。 「发生什么事了?」 身体不舒服吗?刚刚还不是这个样子的。这么说来我想起一件事──她最近两三天在主屋里都是拿着同样书名的书走来走去,阅读的速度也变得比平常慢。这表示有书以外的事情令她烦心。 「发生什么事了,就是……要怎么说呢……」 她喃喃自语着,突然从椅子上跪到地上。 「咦?」 我还来不及问她什么意思,她突然从身后紧紧抱着我,双手绕上我的脖子,在我耳边轻语。 「我突然想抱你……」 我浑身一阵颤栗。我感觉到她的呼吸、她的温度,当然还有其他的。我大口深呼吸之后,把自己的手叠上她的小手。 「发生什么事了?」 她这个人平常不会在店里做这种事。在主屋里也因为小姨子在,所以除非在我们的卧室里,在其他地方都会克制着不触碰彼此。我知道有事影响了她,她想要冷静下来才会出现这种举动。但知道归知道,我姑且也是健康的成年男人,突然这样抱上来我会进退两难。 我还在等待她的回答,就看到一张白色小纸片翩然掉落在手推车上,似乎是原本夹在栞子小姐指间的东西。对折成两半的便条纸半开着落在《科罗拉多之子》的书封上,栞子小姐潦草的字迹映入眼帘,上头写着──「井浦清美」、「4/12」、「13:30」。 我捡起纸条转头看向墙上的时钟。现在是下午一点二十分,而今天就是四月十二日。 「你等一下要见这位井浦小姐吗?」 栞子小姐退开身子彷佛受到惊吓,接着看向我手上的纸条后,似乎想起了什么,一脸尴尬地低垂视线。 「对……她待会儿就会过来。」 她好不容易才说出回答。我之前没听说今天有访客要来;就我所知,她的亲朋好友之中也没有名叫井浦清美的人,我也不记得在客户名单看过这个名字。 「她是客人吗?来委托收购的?」 栞子小姐摇头。也是──我心想。委托收购藏书的新客户并不罕见,但如果是这样,她就没有必要瞒着我。 「她是客户,但不是收购的……是有问题要咨询……」 栞子小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我也拉来一旁的圆凳与她面对面坐下。文现里亚古书堂接受古书相关事宜的咨询,是早在创业初期就有的业务,有点像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私下的副业。当然,很少有人知晓这点。 「那个人,为什么会找上我们店?」 我也不自觉跟着压低声音说话。 「听说她一开始是找一人书房的鹿山直美小姐商量。她们是旧识……鹿山小姐告诉她:『这种事情要找文现里亚古书堂。』」 原来是这么回事,鹿山直美当然会建议她来找我们。正好在一年前,文现里亚古书堂接到与江户川乱步收藏有关的委托,我们也因此认识鹿山直美。她很清楚栞子小姐的能耐。 「抱歉,我也想告诉你,可是……对方再三交代说这是家丑,不希望我告诉其他人,所以我原本打算先和对方见面,到时候再取得对方许可,把这件事告诉你。」 栞子小姐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 「结果白忙一场……」 她之所以看起来怪怪的,就是因为这件事吧。她心里对于瞒着我这项委托感到歉疚。既然我已经知情,就没必要继续瞒着了。 「然后呢?委托内容是什么?」 我毫无顾忌地问,她稍微偏着头。 「算是找书吧?对方希望我帮忙找回失窃的书……」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这个人平常只要一提到书,话匣子就关不住,现在这反应真是罕见。我低头看向手边折起的纸条,上头除了委托人名字和日期时间之外,似乎还写着什么。我打开一看,就看到几个用力写下的大字── 横沟正史《雪割草》 《雪割草》几个字圈上了好几个圈,像在标示重要资讯。看样子这桩委托是与横沟正史的《雪割草》有关。 「横沟正史……」 我喃喃说。他当然是很有名的作家,我们店里也有他的全集和文库本库存,栞子小姐的私人书库里也有几十本他的书。我虽然没有读过──不是我不愿意读,都要怪我奇怪的「体质」作祟,害我无法长时间阅读文字书。所以书的内容大多数都是栞子小姐告诉我的。 「我还没有跟你详细介绍过横沟吧。」 栞子小姐接过我手上的纸条说。 「你对横沟正史这位作家了解多少?」 「我知道他创造了名侦探金田一耕助。」 我回答。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位侦探的名字。 「他的作品翻拍的老电影和电视剧,我倒是看过不少,有《犬神家一族》、《八墓村》,还有《恶魔的手球歌》吧。我老妈读国中时好像正流行,在我们老家也有好几张dvd。」 我对于这些故事只有很模糊的印象,好像都是乡下某村落历史悠久的家族发生杀人案,金田一侦探出面解决之类的内容。被害人要不就是头被砍掉,要不就是倒插在湖里,总之我记得死法都很夸张。栞子小姐点点头。 「既然是婆婆她国中时的版本,演金田一的演员应该就是石坂浩二或古谷一行吧。」 「对。几年前我还看过几集稻垣吾郎主演的电视剧版本。」 每过几年,就会重新翻拍金田一耕助系列的电视剧或电影,因此有许多演员都扮演过金田一耕助。他大概是日本知名度最高的侦探吧;皱巴巴的和服加上渔夫帽的招牌打扮,就算是我也能够瞬间想起来。 「另外还有以金田一耕助孙子为主角的漫画吧?」 我没有仔细读过,不过我记得内容都是主角遇到杀人案之后,着手破解犯案的诡计。栞子小姐苦笑说: 「那部漫画与横沟正史的作品无关……其实金田一耕助终其一生都是单身,甚至没有任何内容提到他有恋人,所以我想在作者的设定中,他没有后代子孙。」 「原来是这样啊。」 漫画的那句招牌台词连我都知道。这么说来,金田一耕助的确不像是有老婆的人;他总是无缘无故就在乡下小镇冒出来破解事件谜团,接着又独自一人随意晃荡到别处去。 「金田一耕助系列作感觉很像恐怖故事,但书中发生的杀人案却全都是人类凶手所为,不是幽灵诅咒之类的设定。」 「没错!这点很重要。大辅果然观察入微。」 栞子小姐突然兴奋地竖起食指。我完全没觉得自己讲到了重点,不过能得到她无条件的称赞,我还是很高兴。 「横沟笔下的金田一耕助系列虽然有惊悚……诡异的元素在,不过几乎都没有类似灵异现象的超自然要素,属于自始至终都是靠逻辑解谜的本格派推理。这就是早期的侦探小说风格……江户川乱步的明智小五郎也可说是同一派的风格;纵使发生不可思议的事件,但犯人终究还是人类。」 我视线转向上方回想着。去年接到江户川乱步收藏的委托时,栞子小姐告诉过我许多江户川乱步的事情,比方说,他是创造出名侦探明智小五郎的作家。当时也提到过横沟正史。 「我记得你说过横沟正史和江户川乱步很熟?他在当杂志编辑时,曾经委托对方写稿……」 「啊,你还记得!」 栞子小姐露出满脸笑容。这个人教过我的事情,我没有那么容易忘记。话题聊得起劲,我们两人都忍不住将上半身往前倾。 「横沟正史与江户川乱步是一辈子的盟友,也是一辈子的对手。一九○二年出生在神户的横沟正史,经由喜爱侦探小说的朋友认识了江户川乱步,在二十四岁那年受邀前往东京,开始在娱乐杂志《新青年》工作。」 「他去东京之前是做什么的?」 「他在神户老家经营的药局工作。他在随笔中提过,要不是乱步的邀请,他或许一辈子就是一位热爱侦探小说的药剂师。乱步改变了横沟的人生,而串连他们两人的就是侦探小说,所以或许可以说他们两人的人生都因此改变了。」 这两人创造出大名鼎鼎的名侦探明智小五郎与金田一耕助。假如江户川乱步没有说服横沟正史前往东京,这世上或许就不会有金田一了。 「横沟是什么时候开始写金田一耕助的故事?」 「金田一耕助第一次登场是《本阵杀人事件》。这部作品从一九四六年开始连载,也就是他到东京的二十年后。当时横沟已经四十五岁了。」 年纪比想像中更大。我突然感到不解: 「可是他在那之前,就已经是作家了吧?」 我记得在书市看过他在战前出版的作品。 「当然。他在东京当编辑的同时,也持续发表侦探小说,只不过他当时的作品不是本格派推理,而是耽美、幻想要素较强的『变格派推理小说』。他当时是知名的变格派推理作家。」 「变格派……他写过什么样的作品?」 「代表作之一的中篇小说《鬼火》,描写的是两位有血缘关系的画家彼此不合。当中浪漫唯美的描写,被政府当局认为有问题,因此要求删除部分内容。另外就是挑战『无脸尸体』诡计的《珍珠郎》,以及拿乱步的《阴兽》二创的《诅咒之塔》等……横沟还有其他许多配合委托方要求而写的各种类型小说。」 「他除了侦探小说之外,也写其他的吗?」 「对。最有名的就是以〈人形佐七〉系列为首的捕物帐吧。战争期间他失去了发表侦探小说的舞台,主要靠着写捕物帐和时代小说维持生计。他也写过很多给儿童看的小说。一般人对他印象最深的是金田一耕助系列,但那只是横沟这位作家其中一面罢了。他是全能型的说故事高手,拥有高超技术及应变能力,能够配合状况写出各类型作品。」 我一边点头一边专注倾听。原来他不是只会写本格派推理小说的作家。 我不自觉看向栞子小姐手边的纸条──横沟正史《雪割草》。对了,重点是这本书。 「那《雪割草》又是怎样的内容呢?」 我才这么问,她的表情立刻暗下来,跟原本充满活力愉快说话的样子不同。 「不知道……」 「什么意思?」 谈到知名作家的书,我第一次从她嘴里听到「不知道」这个答案。以往即使是她不曾读过的珍稀本,她也多少知道内容。 「《雪割草》是梦幻作品。」 「梦幻作品?」 我直接重复她的话反问。 「目前只知道横沟写过以《雪割草》为题的作品,也找到过几张草稿,但我不清楚作品是在哪里发表?或者这是从未发表过的作品?我甚至不确定这是长篇还是短篇……」 「类别是推理小说吗?」 「关于这点也是个谜。现存的草稿只有男女对话的场面,无法判断完整的故事内容。总之就我所知,《雪割草》这部作品从不曾出版过单行本。」 沉默在店里蔓延。我在脑子里整理她说的内容。 「呃,也就是说……这本不可能存在于世上的书被偷了,而委托人希望你找出来,是这样吗?」 经过整理之后,我还是完全不懂意思。 「是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栞子小姐以不知所措的表情回答。 「会不会是搞错了?」 一般人都会这么想。比方说被偷的是其他书,或者是根本就没有书失窃。 「或许是,可是……」 栞子小姐正要接着继续说,就听见玻璃门打开的声响。我看了看时钟,现在已经是下午一点半多。 身穿灰色上班族套装的短鲍伯头女子走进店里来──带褐色的头发大概是用了白发染发剂的缘故,我妈也在用类似的商品──年龄大约是五十岁上下,圆脸看起来亲切讨喜,不过彷佛受惊般的大眼睛充满不安。 她小心翼翼避开堆在通道上的旧书,朝柜台走来。栞子小姐撑着拐杖站起。 「欢迎光临。」 「我是昨天打过电话来的井浦。」 她礼貌周到地打招呼。提出委托的就是这个人。她的言行举止都很优雅,家庭环境大概不错。 「我是、筱川……那个,恭候大驾。」 栞子小姐吞吞吐吐地回答。她还是一样不擅长接待客人。尽管如此,她仍然抬起头面对客人,看着对方的眼睛说: 「请让我听听您的委托。」 * 主屋的对话在紧绷的气氛中展开。 「我应该特别叮咛过,不希望这件事有其他人知道。」 井浦清美以冷冰冰的声音对栞子小姐说。放在矮饭桌上的名片,印着镰仓山的地址与设计事务所的名称。她自己的住处也在那附近,她表示自己是跷班过来这里。 她隔着矮饭桌盯着栞子小姐,没有瞧抬头挺胸跪坐在纸拉门前的我一眼。顺便补充一点,我之所以待在走廊边,是担心有其他客人上门,所以主屋和书店之间的门也开着。 「十、十分抱歉……是我的、疏失。」 栞子小姐深深鞠躬。 「可是那个……呃,我原本就打算向您要求,希、希望他也一起列席、旁听。」 她伸出手掌用力指向我。不晓得是紧张还是害羞,她不敢看我的脸。 「他是、我的、丈、丈夫……筱川大辅,是很可靠的人!」 井浦清美这才第一次看向我。她看了看我的脸,然后瞥了一眼我的双手。我后来才想到她是在确认结婚戒指。 「那你丈夫对于旧书的事情也很熟悉喽?」 「没有!他不熟!」 栞子小姐以高八度的声音朗声否定。这种时候绝对不会包庇,就是栞子小姐的优点。若说我没有感到心情复杂就是骗人的了,但我更不想听到虚伪的客套话。 「不过,他很认真在学习旧书相关知识,而且他一定能成为解决这件事的助力。在我无法做出判断时,总是大辅给我灵感!他的这种地方也是我……」 她突然面红耳赤闭上嘴。我的背部也一阵酥麻;我很想知道「他的这种地方也是我……」接下来要说什么,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晚一点再来好好问她。 「你们两位是什么时候结婚的?」 井浦清美问。她的表情与语气也在不知不觉间放松了。我们互看彼此一眼。 「半年、前。」 栞子小姐回答。登记结婚是在去年秋天。 「真好。我很羡慕。」 委托人这样小声说完,垂下视线。双手在矮饭桌上交握的她,手上没有婚戒。 「我们继承上岛家血统的人,都没有配偶。大家的另一半不是早死就是离婚……明明同样都是寂寞的人,却只会彼此互揭疮疤。这次的情况也是如此。简直就像金田一耕助作品中会出现的故事……虽然我们家没有人遇害。」 她语带叹息地说。我听栞子小姐提过这件事是「家庭丑闻」,代表至少这个人认为犯人就在亲戚之中。 「你在电话里说……失窃的是横沟正史的《雪割草》这本书。」 栞子小姐说。井浦清美摇头。 「现阶段只是有人这样主张罢了,实际上到底发生什么事,我也不清楚……所以我想请你们帮忙调查。 今年二月,我那位血缘关系上的阿姨、长久以来掌管上岛家的上岛秋世,以九十二岁高龄过世。这就是一切的开端。失窃那本书是她多年来持有的物品……这件事情也与遗产继承有关联。」 我把上岛秋世这个名字刻在脑海中。她是书的持有人,今年九十二岁表示她是在横沟正史活跃的时代出生。井浦清美清了清喉咙,接着说: 「我还是按照顺序把事情说明清楚比较好……上岛家是靠秋世的父亲上岛隆三在大正时代累积的财富代代相传下来。虽然失去了包括东京麻布的主宅等几处不动产,不过现在仍保有由比滨的大宅,家产的数量也仍然庞大到亲戚们都很关注遗产将如何分配。」 「我听长谷的同业提过相关传闻。」 栞子小姐说。我最近才发现她居然对镰仓的老房子都很熟悉。旧书店老板似乎也会彼此交换情报;大概是因为老房子有可能出现高价旧书吧。 「听说你们家族是与贵族有关的名门……还曾经拥有男爵的爵位。」 「我只是旁支之一,没有多大的权势。我独立创业时也没有本家的援助,即使成功,众人也只会在背后说我是暴发户。」 那是我完全无法想像的世界。这个人说得很讽刺,却又跟没有财产也没有名声的一般老百姓完全不同,的确很像金田一耕助作品中会出现的豪门家族。 「秋世阿姨个性文静但责任感很强……就像是长女的范本。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许多贵族都逐渐没落凋零,我们却还能过上不错的生活,也要归功于她。」 「她有结婚吗?」 「战前结过一次婚。她的丈夫和儿子死于战争……她在战争结束的同时返回娘家。娘家在麻布的主宅却在东京大空袭中烧毁,家主上岛隆三和妻子笑子于是迁居到原本是别墅的由比滨大宅。我听说秋世阿姨为了照顾年迈的双亲、妹妹们,以及过来投靠他们的亲戚,忙得分身乏术。」 「上岛秋世女士有多少兄弟姊妹呢?」 「她底下有两个年纪小很多的妹妹。她们现在还活着。」 委托人的说话方式引起了我的注意。如果上岛秋世是她的阿姨,那么两位妹妹其中一位就是她的生母,她的语气却莫名疏离。 「对了,我不久之前找到她们三人的合照……不过年代久远了。」 她从手提包拿出透明名片夹,褪色的黑白照片就收纳在其中。 「我今天是打算拿给待会儿要碰面的亲戚看,所以带在身上。她们三人的合照,就我所知也只有这一张。」 我也跪高凑近看向矮饭桌上的照片。三名女子背对凹间端正跪坐着,中间两位年轻女孩身穿正式和服,模样看起来才十几岁。这两人大概是妹妹吧。 另外一位打扮朴素的女子与她们有点距离,身穿素色毛衣与裙子,大约是二十几快三十岁,与带着愉快微笑的两人不同,她紧抿嘴唇,平静地回望着相机;单眼皮小眼睛也与妹妹们的深邃大眼形成对比。 「这位穿毛衣的人就是秋世阿姨。」 我听着委托人的说明,凝视两位妹妹。两人身上的和服都有华丽的白鹤与牡丹刺绣,漂亮的发型也很类似,就连长相也十分相像。 「穿着和服这两位是双胞胎吗?」 我第一次开口说话。与照片上年轻女孩们相似的双眼皮大眼睛看向我。 「对。她们是同卵双胞胎。右边的是初子,也就是我的母亲,她是双胞胎之中的姊姊,与血缘关系上算是我阿姨的春子……不管在当时或现在都长得很相似。身为家人的我甚至还会认错。」 栞子小姐说了一声「不好意思」就拿起照片,仔细端详三姊妹之后,翻到照片背面检查。 「昭和二十三年 正月」 细小字迹这样写着。我在脑子里换算那是一九四八年,也就是距今六十四年前。在那行字底下写着三个人的名字──「上岛秋世、春子、井浦初子」。 「你的母亲……初子女士的姓氏不同呢。」 栞子小姐看向委托人。这个人同样是姓井浦。 「家母出生没多久,上岛隆三就把她过继给他没有小孩的妹妹与妹夫领养,也就是井浦家。井浦家虽然从事贸易业,不过是没有爵位的平民家庭。这是双方共同的决定,所以家母在户籍上也完全属于井浦家的人;即使继承上岛家的血脉,严格来说不能算是上岛家的一员……当然这件事也影响到这次的遗产继承。」 原来如此──我心想。我对法律上的规定不是很清楚,不过看样子是井浦初子无法得到上岛秋世的遗产。 「这张照片是在哪里拍摄的呢?」 栞子小姐把照片翻回正面问。 「在由比滨的上岛家大宅。当时井浦家的人也到镰仓投靠上岛家,他们原本直到战争结束都住在上海,后来却被遣返回国,所以没有住的地方。 上岛家有四个人,井浦家三个人,再加上住在大宅里的仆人,也就是一共有八个人住在一栋房子里。虽然不至于拥挤到摩肩擦踵的程度,不过听说经常争执不休。」 井浦清美伸出手,以指尖轻轻点了点照片上初子和春子的脸。 「尤其水火不容的就是这两位……虽然她们在这张照片里笑得很开心。」 「长得这么相似,感情却很差吗?」 我问。法律上来说,这两姊妹成了表姊妹,但这也改不了她们是血脉相连的双胞胎这项事实。 「因为她们的个性截然不同……现在也是,一碰面就一定会吵架。」 井浦清美说到这里停住,垂下视线看着旧照片。 「被怀疑偷走秋世阿姨持有的《雪割草》的人,正是家母初子……而主张窃嫌是家母的人,就是拍照时在她旁边的春子阿姨。」 「事情发生在秋世阿姨头七那一晚。虽说是头七,也就是关系亲近的家族参加的追悼会……用餐完毕后,我和母亲也留在上岛家。因为春子阿姨说有些话要说,就硬是把我们留下。在场的有丧主春子阿姨、她的儿子乙彦表哥,以及我们母女俩,再来就是管家小柳女士。 我原本以为她是要跟我们讨论四十九天法会的事情,没想到春子阿姨突然态度激烈地对着我母亲说:『偷走《雪割草》的人就是你吧?』家母的反应……至少在我看来是一脸错愕。 春子阿姨表示:『横沟正史的《雪割草》这本书,是秋世姊多年来的宝物。姊死了,那本书就变成我的。可是放书的收纳箱却是空的。只有极少数亲戚知道那本书的存在……井浦家的你没有资格继承那本书,所以才会趁葬礼忙乱时把书偷走。』」 我回想上岛家的家谱。上岛秋世没有小孩,所以她名下财产的继承人,只有户籍上的妹妹上岛春子。即使只是一本书,井浦初子也没有资格分到。 「家母当然否认,她说她不记得有那本书,对横沟正史也没兴趣,说春子阿姨终于也老人痴呆了……接下来就剩下相互谩骂。 直到乙彦表哥出面安抚春子阿姨说:『用不着现在谈这件事吧。』才好不容易结束争执。」 「你的表哥上岛乙彦先生也认为《雪割草》是被偷了吗?」 栞子小姐插嘴。「用不着现在谈」,意思也就是「总有一天还是要谈」。 「或许吧。最先注意到收纳箱遭破坏的,听说就是乙彦表哥。他也没有亲眼看过《雪割草》……我待会儿要和乙彦表哥碰面,我打算问清楚一点。其实我更早之前就想和他谈谈,不过他正忙着移民没空。」 「移民?」 「乙彦表哥辞掉了之前待的旅行社,计画去帮在印尼开公司的朋友。他去年刚离婚,或许也是打算要换个新环境。秋世阿姨过世前也赞成他的决定,还对他说:『你别担心这个家,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你与乙彦先生感情好吗?」 「很好。我们年龄相近,血缘上又是表亲,他也为了离婚调解的事情找我商量过好几次……我自己在十几年前已经离婚,不过我有小孩要养,跟他的情况不太一样。」 我们含糊点头,耳里还残留着离婚调解这个沉重的词汇。上岛乙彦是恢复单身,而眼前这位在离婚之后似乎还必须养小孩。 「没有人考虑去报警吗?」 「没有。」 井浦清美答得很干脆。 「闹出这种丑闻,只会丢上岛家的脸。我这样说对你们很失礼,不过,简单来讲就是弄丢一本旧书罢了。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希望私下解决就好……可是这一个月来,春子阿姨频频到我们家里找我母亲吵架……」 她摇摇头,似乎是对于这种情况感到厌烦,所以才会找上文现里亚古书堂咨询。但是我觉得不让警方介入,最终就是包庇犯人而已。不管动机是什么,交给专业人士出面,才能够弄得一清二楚。 「这次的事件大致上可以分成两个谜团。」 栞子小姐竖起两根手指。不晓得什么时候她已经收起平常内向的一面,变成一提到书就充满自信的她。 「首先第一个谜团是,上岛家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我在电话上也提过,没有人能确定横沟正史的《雪割草》这本书确实存在。」 「不过《雪割草》这部作品,姑且算是存在,对吧?」 「是的,但这部作品应该并非以书本的形式出版。上岛家究竟是因为某些原因所以存在《雪割草》这本书?或者其实是截然不同的其他作品……」 「又或者失窃只是乱讲──你是这个意思吧?」 井浦清美接着说。看来她心里也一直认为有这种可能。栞子小姐点头: 「另外一个谜团是,假设《雪割草》存在的话,到底是谁、用什么方式偷走的呢?上岛春子女士认为井浦初子女士是犯人的原因也不清楚……我可以找其他人谈谈吗?」 「可以。这意思是你们答应接受委托了吗?」 「是的,当然。」 栞子小姐坚定地回答,委托人反而皱起眉头。 「有件事我必须先说,你们查出真相之后,请务必老实告诉我,不需要顾虑我什么。假使我的母亲真的是犯人也没关系……老实说我认为犯人如果是家母,也很合理。」 她蹙着眉,露出痛苦的表情。井浦初子如果真的偷了《雪割草》,对于这个人来说就真的是「家丑」了,而她今后也将很难进出上岛家。但她还是做好心理准备想要解决这件事。真是意志坚强的人。 「就算没找到书,我也会支付调查费用。至于金额,我们之后再讨论。」 这个提议背后的意思我也听懂了──「调查费用」还包含了封口费。虽然我们并不需要,不过拒绝的话,委托人或许反而无法放心。 「啊,那个不用。」 栞子小姐二话不说就拒绝了。可以那么轻易就说不用吗?我讶异地凝视她的侧脸,只见她的双眼像孩子般闪闪发亮。看样子她在乎的是钱以外的东西。 「如果可能的话……如果横沟正史的《雪割草》真的存在,而我们平安无事拿回来的话,在交给您之前可否先在我这边放一阵子呢?两个小时、不,一个小时也足够。当然有上岛家的人在场也没关系。」 「什么意思?」 对方才问完,栞子小姐立刻回答: 「我想看。」 委托人瞠目结舌。果然是这样──我无言以对。既然是横沟正史的「梦幻作品」,身为书虫的这位当然不可能不想看。她待会儿大概也会继续跟我说横沟正史的相关故事──那倒无所谓,反正我也想听。 「我没有那本书的所有权,无法跟你保证,不过……」 井浦清美的嘴边浮现笑意,似乎很欣赏栞子小姐。 「我会尽量帮你争取。就请你们多帮忙了。」 她以开朗的声音说完,再度低头鞠躬。 * 紧接着到了店里的公休日,我和栞子小姐来到江之电的和田冢站。 走出验票闸门,往海的方向前进。就这样继续走下去的话,就是海滨公园和由比滨海水浴场。 这天的天气很晴朗,海风也很怡人。现在这个季节,海边没有几个人。在这样的春季午后真想来场约会,可惜我们接下来有正事要办。我们约好去上岛家打听《雪割草》失窃案的来龙去脉,井浦清美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们。 栞子小姐穿着水蓝色风衣,踩着稳健的步伐前进。铝制拐杖在地上敲出叩叩声。我们也经常像这样在公休日外出,顺便当作是帮她复健。我想总有一天她会不再需要拐杖。 这一带过去曾经是避暑胜地,也是镰仓人气很高的区域。设计讲究的独栋建筑相当醒目。弯过转角走进窄巷后,栞子小姐指着前方。 「就是那里。」 巷底有一扇双开大门。在装饰过的铁栏杆另一侧,可看见一栋两层楼的宅第,那儿就是上岛家。我之前听说上岛家大宅是历史悠久的欧风住宅,但大概是斜度平缓的屋顶与墙上贴着木板,处处都充满着日本风的气氛。据说大宅是昭和初期赫赫有名的建筑师所设计。 或许也因为如此,这栋建筑显然与附近其他住宅格格不入,很有昔日男爵住居的氛围,风格耐得起时代考验。 「跟想像中差不多,就是金田一耕助会出现的地方……」 「对,虽然没有经过证实,不过似乎有点故意要给人这种感觉。」 我听栞子小姐说了许多关于横沟正史──特别是金田一耕助的事情。提到本格派推理小说时,她的原则就是不剧透,也因此我对于陌生作品的结局和诡计一无所知,反而痛苦到不行。 今天约好待会儿要与上岛春子见面。她就是上岛家双胞胎的其中一位。 「这么说来,你不觉得金田一耕助的小说里,有很多篇故事都出现外貌相似的亲戚吗?」 「没错。」 我说出自己的感想,栞子小姐也同意。 「最有名的就是《犬神家一族》吧,其他如《医院坡上吊之家》、《八墓村》、《恶灵岛》……短篇的《水井滑轮为什么发出吱嘎声》也是。这种设定虽然是经典悬疑小说常见的元素,不过横沟用得特别多。除了金田一耕助系列之外,他在战前的代表作《鬼火》也是描写长相神似的堂兄弟彼此不合……」 栞子小姐突然沉默。我想大概是跟我有同样疑问──战前延续到现在的前贵族世家、复杂的家庭关系、互相敌视的双胞胎姊妹──这次的委托,有很多让人不自觉联想到金田一耕助系列的巧合,再加上失窃的是横沟正史的书,这一切真的都是偶然吗?会不会是有人在背后操控? 来到大门前的栞子小姐按下对讲机。井浦清美开口请我们进门。我打开沉重的大门让栞子小姐入内,我们走过石板路前往玄关。宽广的庭院草坪经过妥善打理,几乎没有人工种植的树木,不过角落花坛开的浅紫色花朵很引人注目。 「那个就是雪割草。」 栞子小姐为我解释。或许是故人的喜好。 上岛秋世过世后的现在,住在这栋大宅的,就只剩下她的妹妹春子。春子的儿子,也就是秋世的外甥上岛乙彦听说就住在附近。我们找上岛春子问完话之后,也准备去找上岛乙彦问话。 玻璃格子的玄关门打开,出现一位穿着宽松黑色洋装的老妇人。不管是一丝不苟扎起的白发,还是醒目的鹰勾鼻与满是皱纹的脸,完全看不出与那张照片有相似之处。毕竟已经超过半世纪以上了,有这样的转变也是理所当然。她用力眯起眼睛仰望我们。 「你好……」 我们正打算开口打招呼,井浦清美就从门后探出头来。她今天似乎也是跷班过来,身上还穿着上班族套装。 「这位是小柳女士,从很久以前就在这里帮佣的管家。」 原来不是上岛春子。这么说来的确听说有管家在,不过我没想到年纪居然这么大。 「你好,敝姓筱川。」 栞子小姐不失礼仪地鞠躬问候,我也跟着做。姓小柳的管家一语不发地点点头致意,隐约看得出来我们不太受欢迎。 我们跟着管家走在墙上有木板装饰的走廊。这栋大宅的格局是日西合并的风格。在和室的佛坛上过香之后,栞子小姐开始打量发生过「窃案」的现场。 「上岛春子女士外出了吗?」 听到栞子小姐的问题,走在前面的老妇没有回答。根据井浦清美的说明,小柳管家年轻时是住在大宅里,直到婚后才改成通勤上下班,已经在这里工作超过六十年。听说上岛家为了协助她处理需要力气的工作,特地另外雇用居家帮手。 「春子阿姨在二楼。」 井浦清美苦笑着接话。 「都怪我向你们求助,似乎惹得阿姨不快。她说:『我没有话要对外人说。』」 我没料到书遭窃的受害者会拒绝,看样子这家人真的非常不希望这件事曝光。 「往这边……」 小柳以沙哑的声音说。那儿是一扇上了大挂锁的铁门,趁着开锁时,井浦清美替我们说明。 「这里是上岛家的仓库。里头也有昂贵的物品,因此总是像这样锁着。而且里面也没有窗户。」 「请问有哪些人拥有钥匙呢?」 栞子小姐问管家。钥匙无法顺利插入锁孔,只有喀嚓喀嚓的铁器声徒响。小柳似乎对此有些不安,眼神带着茫然停下动作之后,总算回答问题。 「春子夫人、乙彦少爷,还有……秋世夫人。其他人没有钥匙。」 一共三人。换言之只有上岛家的人拥有钥匙。 「小柳女士,你现在用的钥匙呢?」 拿掉挂锁的小柳停下手上动作。 「这是秋世夫人的钥匙。她在过世前一天交给了我……她说:『如果仓库里有葬礼需要用到的物品,尽管拿出来。其他的就再麻烦你了。』」 能够拿到家人才有的钥匙,可见她相当受到上岛秋世的信赖。毕竟是在这里服务了六十年吧。 「这扇门有可能哪天没上锁吗?……我的意思是,没有钥匙的人有没有机会进入仓库?」 「秋世夫人告别式那天……所有人都前往火葬场之后,仓库门曾经打开一个小时左右,为了收拾葬礼的用品。」 她以肯定的语气回答。既然她是家里的老仆,告别式应该也有资格列席,她一定是为了完成女主人最后的指示才会待在这里,把拿出的用品收拾干净吧。 「你一个人独自进行吗?」 「我一个人。」 「那段期间,有没有其他人也在场呢?」 管家打开墙上的电灯开关,似乎在回避回答这个问题。这个仓库空间比想像中更大,也的确没有窗户。各式各样老旧的大木箱与家具整齐收纳在其中。配合空间订做的柜子上摆放着玻璃台灯、陶瓷器等物品,感觉就像古董店的仓库。 「小柳女士,当时有谁进来这里了?」 井浦清美问。看来她也不知道有这件事。小柳一语不发地进入仓库,把挂锁放在青铜制的老旧花园桌上。她佝偻的背影传递出紧张的气息。 「如果她真的来了,你就老实说……不需要顾虑我。」 女管家仍旧低着头不动,最后终于从双唇挤出小小的声音。 「初子夫人来过。」 好一会儿没人说得出半句话。我们也像受到吸引般踏进仓库。 「当时的情形,您可以详细说给我们听吗?」 栞子小姐催促道。 「我正在搬客人用的椅子,就看见初子夫人拿着四方形布包从这个仓库走出来……当时就我所知,餐会才刚开始,所以我感到不解,出声喊她,她却没有理会,迳自离开……」 井浦清美的脸色发白;她虽然有想过母亲可能是犯人,但没有料到会是这样血淋淋地听到证词。 「我为自己之前一直瞒着没说道歉……因为春子夫人要求我别告诉跟这件事无关的清美小姐。」 井浦初子被当成是犯人原来是有根据的,至少可以确定她曾经从这间仓库拿了东西离开。还有一点──看样子我们的委托人也被上岛春子视为外人。 「等一下……你说的是离开火葬场之后的餐会,对吧?就是下午两点之后的?」 小柳沉默表示认同。 「不对啊,那个时候家母人在餐会会场的料亭。她才刚抵达那里就身体不舒服,借了一间空房间躺着休息。」 「那间料亭在哪里?」 「在八幡宫二之鸟居的旁边。」 距离这里不是太远,开车往返大约只要十五分钟。 「我人就待在走廊上,所以她不可能到这里来……你看到的那个人,真的是我母亲吗?」 她要表达的意思很清楚,就是说那个人有可能是长相别无二致的上岛春子。女管家的脸色一变。 「那个人不是春子夫人。那位穿着有细直条纹的灰色『道行』,就是初子夫人那天带着的。」 她有些急地说完想说的话。「道行」是和服用的外套,我以前看过外婆穿去参加新年参拜。大概是为了保暖吧。 (嗯?) 这样就不对了,这样子变成井浦初子在下午两点左右同时出现在料亭和这栋大宅。但在场的两位看来也不像是在撒谎。 「小柳女士。」 栞子小姐缓缓开口: 「您是根据灰色道行判断,也就是说,除此之外两位夫人的发型与服装都一样吗?」 小柳一时语塞,一脸不解地绞着手指。 「是、是的……没错。」 「的确很像。」 井浦清美也赞同。 「她们两人都穿有家徽的和服……有时我也会分不出来,必须看家徽确认。」 亲生女儿都这么说,代表真的很像吧。穿上道行就能够遮住丧服的家徽,也就更加难以分辨。 「上岛春子女士没穿道行吗?」 栞子小姐问两人,女管家摇头。 「是的……因为春子夫人说过,不管多冷的天气,在丧服外面套上其他衣服很没气质……非常抱歉。」 那句道歉是对井浦清美说的。春子女士的说法,彷佛在嫌弃穿道行的井浦初子很没水准。 「没关系,我知道春子阿姨说过这些。她们两人在火葬场时从头到尾也一直在为这件事互相对骂,说:『穿着那种道行,你不觉得丢脸吗?』『至少比忍受寒冷,一边发抖一边还要佯装没事来得好』……我觉得这场争执本身还比较丢脸。」 我由衷同情叹气的井浦清美。在火葬场听家人互相叫骂,应该很想走人吧。 「井浦小姐,你的母亲在料亭休息期间,你没有待在那个房间里,对吗?」 听到栞子小姐的提问,井浦清美似乎很困惑。 「对……家母说,旁边有人的话她无法休息,说想要一个人待着。可是,我几乎没有离开走廊,只有乙彦先生打电话到我的手机时,我离开了一两分钟没待在房间前面,但我很快就回来了。家母也顶多休息了二十分钟,很快就恢复精神离开房间了。」 这样反而更不自然。原本不舒服的人会那么快就恢复吗?简直就像故意在制造一个人独处的时间,而且二十分钟已经足够搭计程车往返大宅和料亭。 「那个空房间有窗户吗?」 「有一扇面对庭园的外开窗,为了换气而打开,但人无法从那儿进出,因为窗户可以开的幅度不大。」 井浦清美张开手指做出握着棒球的宽度。这种大小要从窗户进出的确很困难,不过若是看准井浦清美不在走廊的时机,就有机会离开。 陷入沉思的我,眼尾突然注意到有东西在动。我转头看向仓库外面,正好看到一个人影悄悄躲进走廊尽头。刚才有人在偷听。或许是照理说人在二楼的上岛春子。既然好奇,跟我们见面谈谈不就行了? 「小柳女士,你在这里看到那个与你擦肩而过的人,拿着的布包大概有多大呢?」 栞子小姐重新转向女管家说。 「大概……这么大吧,薄薄的。」 小柳以双手比出一个四方形,大小跟大本杂志差不多。 「不小呢。」 井浦清美说出和我一样的感想。 「因为《雪割草》就是那么大的书。」 原来如此,那么大的书──嗯?我们全体看向小柳。 「小柳女士!你亲眼看过《雪割草》吗?」 栞子小姐的语气变得很雀跃。女管家的视线惶恐不安地游移着,似乎不擅长装傻。 「没、没有……我……」 「我明白你对于我们这些初次见面的外人充满戒心。」 栞子小姐把脸凑近女管家,女管家因此往后退。 「可是再这样下去,上岛秋世夫人最宝贝的书将会有什么下场呢?假如被转卖给第三人,就很难拿回来了。最糟的情况或许就是那本书将会去向不明。所以请你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们。」 仓库内一片寂然。栞子小姐那番认真的劝说──我想其中也掺杂着想要一窥横沟正史「梦幻之书」的欲望──打动了对方的心。小柳终于抬眼,缓缓开口。 「那本书的确是秋世夫人无可取代的宝物……那是她与早逝主人之间充满回忆的物品。我也只有看过封面,没有读过内容,只隐约知道内容是小说之类的,不过直到最近我才知道作者的名字。」 「上岛秋世女士平常有在看横沟正史的作品吗?」 「我听说夫人学生时期的嗜好是阅读,不过侦探小说应该不是她的喜好。当时的藏书中没有任何那一类的作品。」 「也就是说,她是婚后才开始看起那类作品……」 「这方面我不清楚,不过她在回到这栋大宅后,就不曾买过小说,顶多偶尔看看新闻小说。」 看来她在看推理小说之前不太看小说。女管家继续说: 「而秋世夫人唯一最宝贝的就是那本《雪割草》。她绝不让人碰那本书……这是平易近人的秋世夫人,在这个上岛家,唯一要求众人遵守的规定。」 「战后不久就住进这里的井浦初子女士,也知道这项规定吗?」 听到栞子小姐的问题,小柳瞬间蹙了一下眉头。 「应该知道……」 她停顿了一会儿才回答,似乎有什么不愿意回想起来的往事。 「《雪割草》是一本美到引人瞩目的书;硬皮书封贴着浅紫色的布面,上头只有金线刺绣的书名。那是主人手工制作、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书。」 「所以那是一本自制手工书……上岛秋世女士的丈夫装订的书,是吗?」 自制手工书这我姑且听过。只要备妥材料,就能享受自己做书的乐趣,这类书偶尔也会拿到我们店里要求收购,简言之就是非经出版社发行的书籍。既然是独一无二的书,也就不可能出现在旧书市场。 「书的内容……《雪割草》的原稿,你的主人是从哪里取得的呢?」 问题就在这里。假设是曾经在某处发表过的作品,之前怎么会完全不曾有人看过? 「我也不清楚……我没听说先生喜欢侦探小说。」 目前只知道《雪割草》是夫妻两人充满回忆的物品,却不知道这本书与他们两人是如何产生关联。他们到底是在哪里接触到横沟正史的小说? 「听说先生除了书之外,从小小的日常用品到大型家具,全都喜欢自己亲手制作。或许因为他以前的工作是钟表匠,所以他的手相当灵巧。」 钟表匠吗?一个疑问突然掠过我的脑袋。我听闻上岛家是贵族世家,过去的情况我不清楚,不过这种家庭的长女能够与钟表匠结婚吗? 管家接下来正好回答了我的疑问。 「秋世夫人这辈子唯一一次坚持不退让的,就是她的婚姻。大老爷……上岛隆三先生原本打算找个女婿入赘,继承上岛家。 可是,秋世夫人与在麻布主宅修理钟表的钟表匠互生好感……尽管差一点闹到断绝亲子关系,夫人却被迫离开东京,就跟逐出家门没两样。于是夫人他们投靠先生的亲戚,搬到新舄去住。」 「新舄……」 在我身旁的栞子小姐喃喃说。这个地名似乎引起她的注意。 「后来与美国的战争爆发,少爷诞生,一家三口好一阵子过着平静的日子,《雪割草》也是先生在那段期间送给夫人的礼物。可是后来战况恶化……征召出征的先生战死,少爷在战争结束前的一场空袭中死于家中。 从大火中抬出来的,只剩下少爷熏黑的遗骸,以及那一本《雪割草》……秋世夫人被迫站在这栋大宅玄关那日的场景,我记忆犹新。她怀中牢牢抱着的,仅有装了少爷骨灰的小骨灰坛,以及用旧布包裹的大书。 当时年仅十五岁的我,因为东京大空袭失去父母和姊姊,才刚在仲介帮助下开始在这里工作。秋世夫人耐心教导我这个没上过学也不会做事的孩子……也曾经在半夜温柔拥抱害怕哭泣的我,比较辛苦难受的明明是夫人……」 小柳管家隐忍不住,弓着背咽咽哭了起来。秋世女士对她来说就像姊姊吧。我要她在花园桌旁的青铜椅坐下。椅子与桌子有着相同的蔷薇花纹,似乎跟桌子是成套的。小柳管家终于拿出手帕擦去眼泪,坐着继续说: 「抱歉,我失态了……回到《雪割草》的事情。秋世夫人把那本书摆在自己的房里,每晚用来思念家人。」 「所以书并不是一开始就放在仓库里吗?」 栞子小姐问。 「是的。发生某件事之后才换地方的…… 那是在战争结束大约三年后,井浦家的亲戚也都住在这里,是这栋大宅最热闹的时期。当时这套英国制的花园桌摆在庭园里,我打开窗户准备打扫二楼,就看到有人坐在这套桌椅前阅读《雪割草》……」 我看了看上了挂锁的老旧花园桌椅。英国制,肯定价值不菲吧,感觉很适合摆放在庭园的大草坪上。 「是哪一位?」 「初子夫人……不,也有可能是春子夫人。那个人刚放学回到家,还穿着水手服的制服。」 小柳管家回答得不是很肯定。没想到双胞胎的难以分辨在这里也成了问题。 「你的意思是两位都有可能吗?」 栞子小姐确认。 「您说得没错。当时她们两位就读同一所中学,而且我的距离有点远,看不清楚那个人的脸……总之,我因为有人把《雪割草》拿出去而吓了一跳,不免怀疑是否经过秋世夫人的同意…… 不出所料,秋世夫人正好走进庭园,大声责骂了那位夫人。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夫人发脾气。后来,《雪割草》就改收进那处铁柜里。这六十年来,除了秋世夫人之外,应该没有其他人读过那本书。」 小柳管家起身,领着我们走到仓库角落。那儿摆着一个生锈的大铁柜,以五金零件固定在地上,开了一条隙缝的门上有一道数字转盘锁。这东西说是铁柜,更像是保险箱,而且是历史悠久的保险箱。 「转盘的密码,只有上岛秋世女士晓得吧?」 「是的,只有夫人知道。在她过世之前,似乎有告诉春子夫人,但……」 刻着数字的转盘上没有遭破坏的痕迹,或许随便几个数字排列组合就能破解。 我和栞子小姐打开柜门看向里头。柜子内现在空无一物,不过柜内的空间足以收纳一本大尺寸的书。 「这里面只放《雪割草》,没有其他物品吗?」 「有一阵子也放了土地权状等,不过现在那类文件我想应该是放在银行保险柜。」 也就是说失窃的东西只有《雪割草》。栞子小姐点头接受这个答案,转向小柳管家。 「关于《雪割草》,你提到它的大小是这样,对吗?」 说着,她以手指比出一个四方形。小柳管家默默点头。 「还有……阅读的时候书是摆横的,不是摆直的翻阅,对吗?」 她接着做出由下往上翻的动作,就像在翻墙上的月历。这让我很难想像那本书的内文是什么样的排版。小柳管家错愕的脸上更显惊讶。 「对、对……您说得没错。在庭园桌前看书的那位,也是把书摆横的,把书页由前往后翻……您怎么会知道?」 我也很好奇。目前只知道栞子小姐一如往常发挥出过人的洞察力。 「那是因为《雪割草》……」 她正要开口说明,仓库门口突然传来木头地板的吱嘎声。在场的四个人同时回头看去,就看到一位老妇人正从走廊上偷瞧着这边。她穿着鲜红色外套、绿色裤子,戴着黄色针织帽与围巾御寒。看样子她很喜欢原色。那人的长发已然苍白,但受惊般的大眼睛仍然留有那张旧照片里的痕迹。 这个人从刚才就在窥探我们。她是住在这栋大宅的上岛家人。 「打扰了……」 栞子小姐和我正要问候。 「妈!」 「初子夫人!」 另外两人同时开口。原来这位不是上岛春子,而是另外一位双胞胎。 「被发现了。大家好。」 井浦初子挑起一侧脸颊微笑,以清晰低沉的嗓音开口打招呼。 「妈,你怎么在这里?」 井浦清美问。她的母亲以下腭指指我们。 「因为你把那些人找来家里。」 看她的动作就知道她对外人有什么想法。委托人很尴尬地红着脸。 「我不容许春子与小柳管家恶意栽赃。就算站上法庭,被告也有反驳的权利,不是吗?」 「我没有撒谎。」 小柳管家一脸不悦。 「告别式那天,从这间仓库走出去的人,穿着初子夫人的道行……这点我可以肯定。」 「那个甭说当然是春子准备的。小柳管家,你的眼睛变差了吧?刚才要打开这道锁也花了些时间不是?春子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想要诬陷我入罪。那个人只要能够打击我,什么都愿意做……你们也承认吧。」 这次没有人有意见。她和上岛春子的关系似乎真的很差,至于她看到了打开挂锁的情况,表示她从一开始就在偷听我们的对话。 「况且我也有不在场证明。小柳管家看到犯人进出这里时,我人确实在料亭。清美就在我休息的房间外面。」 井浦初子同样以下腭指了指女儿,态度彷佛在谈的是自己养的狗;她不只是对外人如此,对亲生女儿或许也同样看不起。 (明明同样都是寂寞的人,却只会彼此互揭疮疤。) ──我想起接受委托时井浦清美说的这句话。 「可是清美小姐曾经离开房间前去讲电话。」 栞子小姐没有说话,所以我忍不住插嘴。井浦初子的笑纹加深。 「她只离开了一次,而且只有几分钟。就算我能够趁机离开房间,也没办法在她没发现的时候回房吧。难不成你认为我女儿也是共犯?」 我无话可说。的确,如果没有女儿协助,这个人无法来回大宅这里和料亭。假如井浦清美是共犯,就不用特地委托我们找书了。 问题是我感觉很不自然──对方反驳的论据未免太完美。包括在料亭突然身体不适的情形在内,她似乎早就知道自己会遭到怀疑。 「初子女士,你看过《雪割草》吗?」 栞子小姐终于发问。 「我不记得了。」 井浦初子半眯起眼睛轻轻摇头,感觉像在敷衍,却也没有否认她看过。 「我记得那是秋世大姊非常宝贝的书。刚才小柳管家也说过,那本书要摆横的翻阅,这点我也记得,不过内容我就完全没有印象……说起来我对横沟正史本来就没兴趣。我最讨厌日本的侦探小说了,一点也不有趣。」 她以轻蔑的态度说着。栞子小姐握拐杖的手抖了一下,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我知道她在安抚自己的情绪。 「你喜欢欧美的侦探小说吗?」 「是啊,那还用问。」 井浦初子立刻回答。 「我十几岁起就经常看悬疑小说。阿嘉莎克莉丝蒂、艾勒里昆恩、范达因……当然都是原文书。我在上海租界出生,所以对英文算熟悉。我崇拜阿嘉莎克莉丝蒂,甚至曾经想用英文写小说……要我来说的话,日本的侦探作家全都上不了台面,都只会模仿那些欧美作家。」 「但你刚才提到的欧美作家,也都是受到爱伦坡、柯南道尔的影响。」 栞子小姐的嗓音变得低沉。这个人不仅喜爱国外的作品,当然也热爱日本的侦探小说。 「可是,欧美作家比较算是原创吧?悬疑电视剧和电影也是如此啊。看了国外的作品之后反观日本的,就会觉得水准太低。」 栞子小姐眼镜后侧的双眼大睁。糟了──我心想。不分类别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的批判方式,是爱书人最无法接受的态度。我不能让她在这种时候跟人起口角。 「既然你喜欢悬疑小说,想必对诡计也很了解吧?比方说,制造不在场证明等。」 我大声说,同时看向栞子小姐;我注意到她恢复正常了。 「这个嘛……我不否认。」 井浦初子以不情愿的语气承认。 「可是,真要这么说的话,乙彦也一样啊。那孩子是横沟正史的书迷,他自己的书房里就摆了上百册的作品。以现代的形容词,该说是『宅』吗?也难怪他的老婆会受不了他。」 乙彦是上岛春子的儿子。他是横沟正史书迷这件事,我们倒是现在才知道。 「妈,别再说了。」 听到女儿轻声斥责自己的发言不妥,井浦初子仍旧恍若未闻。 「比起对横沟正史没兴趣的我,乙彦更有动机不是?」 「别胡说八道了,乙彦表哥不可能偷东西。更重要的是,他是上岛家的人,何必偷自己家里的东西呢?」 井浦初子看向自己的亲生女儿,眼神中有着探究。 「你最近跟乙彦走得尤其近……可是,我劝你多少要为我和创太想想。」 「什么意思?这跟创太有什么关系?」 创太大概是井浦清美的儿子。这么说来,她提过离婚时儿子归她抚养。 「你离婚就已经让我们蒙羞了,万一你打算跟乙彦再婚……」 「够了!」 井浦清美不耐地大吼。 「你到底要我说几次?我跟乙彦表哥只是单纯的表兄妹!那些无稽之谈只是带给我和乙彦表哥困扰。都几岁的人了还这么不懂事吗?」 她气到浑身发抖,但是挨骂的母亲只是把头扭开,脸上没有半点歉意。 「井浦初子女士……」 栞子小姐开口。她已经恢复冷静。 「你考虑过找律师谈谈吗?」 「没有。我为什么要?」 「上岛春子女士始终指责你就是偷书贼。我认为你们请第三方出面仲裁,会比找我们来解决更容易些。」 「才不要,搞到那样才丢脸。」 她夸张地皱着眉头。 「害春子丢脸也太可怜了,我还想要跟她继续相处下去。所以只要我多担待些,她总有一天就不会再说那些污蔑我的话了。」 她这番辩解说得理直气壮,我却无法接受,我很难坦然相信这个人所说的任何一句话。 「你要问的问题只有这样?」 「还有一件事。」 栞子小姐竖起食指。我不禁屏息。看来接下来才要进入正题。 「告别式那天,你为什么连发型都跟春子女士一样呢?」 「什么?」 这个问题问得对方措手不及。栞子小姐继续说: 「而且你们两人的丧服款式很类似;虽说适合葬礼的发型不多,但多少还是有几种选择。如果相似到必须靠家徽分辨,要说是巧合也未免太巧。」 我想起外婆几年前的葬礼。有些老先生很难只根据背影就分辨出身分,但老太太就没有这种情况,最大差别大概就是发型;女人的头发长短、颜色变化较多样,只要不是存心模仿,一般来说不会完全一样。 「那……有什么好问的。」 井浦初子停顿了几秒才回答。 「你别光是问我,也去问问春子如何?她在秋世大姊过世前一天,才刚去美容院剪头发,正好剪得跟我一样。」 她晃了晃绑在脖子处的白发,像在强调是上岛春子学她。 「看来你的问题已经问完,我要回去了。来这一趟真是累人。」 她夸张地遮着嘴打完呵欠就转身走开,踩在走廊上的脚步有些不稳。精神看起来很好,但或许她真的累了。 「抱歉,我开车送家母回去。她最近太激动,似乎没怎么睡好……我二、三十分钟之后就回来。」 井浦清美小跑步追上母亲,看来完全被母亲牵着鼻子走的样子。她分明稍早才被母亲那般诽谤。 我看向旁边,就看到栞子小姐也凝视着委托人的背影;她对于亲生母亲也有很复杂的情感,或许是将对方的遭遇与自己重叠了。 玄关处突然有人大声说话,是井浦初子在对某人大吼大叫。 「两位请在这里稍等。」 小柳管家连忙快步走向玄关。她要我们在这里等,但我们也不可能放着眼前情况不管,于是我与栞子小姐也跟上。 背对玄关门的井浦初子,与站在走廊上的女人互瞪彼此。那人穿着深蓝色细直条纹和服,银白色的头发整理得服贴,有着一张与井浦初子一模一样的脸。看来她决定不继续躲在二楼了。 「初子,是谁准你进来这个家的?」 上岛春子冷眼看着自己的双胞胎姊姊。对方当然也毫不客气。 「还不是因为有个脑袋不清楚的人把无辜的我当成小偷,我才逼不得已过来一趟替自己澄清……我马上就走,你放心,我根本也不想看到你的脸。」 「撒谎的人不就是你吗?你要回去可以,快点把书还来。还有,下次来的时候可以别打扮得那么夸张吗?让附近邻居看到很丢脸。」 「你要不要快点去医院拿个药治治你有问题的脑袋?在你批评别人的穿着之前,何不先照照镜子,检讨一下自己那身跟门帘同色的和服?我还以为是哪个廉价日式旅馆的房务员呢。」 光是在一旁听着都脑子打结。这两人的声音一模一样,简直像一人分饰两角在互相对骂。 「春子阿姨,家母未经许可来访非常抱歉。」 出面终结丑陋的口舌之争的人是井浦清美。 「我大概三十分钟左右就会回来,到时候请听我解释……妈,我们走吧。」 她拉着母亲走出大宅。玄关门一关上,上岛春子这才看向我们。分明是第一次见面,感觉却不像初识;要不是亲眼看到两人同时在场,说她是换了服装和发型的井浦初子,我可能也会相信。 栞子小姐拄着拐杖,朝她深深鞠躬。 「打扰了,我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筱川栞子。这位是……」 「请长话短说。」 本来要介绍在一旁的我却被打断,这个人看起来也不是好惹的类型,只不过说话比双胞胎姊姊更文雅些而已。 「初子说的全都是胡言乱语,你们别相信她。」 「你知道她对我们说了什么?」 栞子小姐静静问。 「大概有个底,毕竟我们相处很久了。反正她说得不外乎是『春子装成我,企图陷害我入罪』之类的,没错吧?」 大致上差不多,简直就像她刚才都在听我们对话。慢着,搞不好她真的有在听。毕竟井浦初子刚才也偷听了一会儿。 「她说的话没有一句能听的,简直像是不入流的侦探小说大纲。我们就算关系再差劲,也没人会闲着没事只为了惹毛别人就动那些手脚。」 「上岛女士,你不看侦探小说吗?」 「我不喜欢小说,那种东西只适合年轻时看。」 她很果断地说。她否定的不只是侦探小说,而是所有小说。栞子小姐的眼睛隐隐发光。 「那么,意思是你年轻时看过小说吧……比方说,国中时。」 上岛春子的眉毛不动声色地挑了挑。国中时──也就是双胞胎的其中一人在庭园里看《雪割草》那时。 「那个时候我常看小说,但不是侦探小说。」 她以平板的声调回答。 「我看的都是给小女生看的、战前的通俗小说……因为秋世大姊嫁人之前看过的书有很多都留在这栋大宅里。我想你们或许很难想像,但适合我们这种女学生看的作品,在战争结束那阵子并不多。现在想想才觉得那些全都是幼稚的内容。」 嘴上说着幼稚,语气却掺着温柔,想必是有过一段美好回忆吧。我感觉自己终于窥见这个人有人情味的一面。 「也就是所谓的少女小说吗?吉屋信子的《那条路,这条路》、加藤正夫的《远方的蔷薇》之类的……」 上岛春子的唇边隐约扬起笑容。 「对,那些都看过……不只是女学生,也包括稍微年长的淑女看的作品。初子大姊沉溺于侦探小说之前,也看过那类小说。虽然她后来绝口不提。」 「上岛秋世女士那本《雪割草》,你读过吗?」 栞子小姐没有任何前兆,直接进入正题。上岛春子仅是轻轻眨了下眼睛,完全没有显露惊慌失措。 「没读过。不过,因为那是秋世大姊很重要的藏书。我虽然不晓得初子是什么心态,但那本书不能就这样被她拿走,必须请她归还。」 「你不清楚那本书的内容吧?」 栞子小姐再次确认。老妇人轻轻摆了摆手。 「我怎么可能知道。」 「《雪割草》改收到仓库的原因,你应该知道吧?因为有人未经上岛秋世女士许可,擅自翻阅了《雪割草》……」 「那个人是初子。现在的时代已经不同了,不过那个时候正经的女学生才不会看横沟正史的作品。他的书全都有一堆死人不是吗?我不是初子,也不了解想看那种书的人是什么心态。」 她不悦地抖了抖肩膀。我不解地偏着头。 「嗯?你的儿子不是横沟正史的书迷吗?」 我忍不住插嘴。栞子小姐扯了扯我的外套袖子,等在走廊尽头的小柳管家脸上也露出惊恐的表情。 「对,是,没错,他是!」 上岛春子突然怒气冲冲吊起眼睛,低沉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刺耳。 「所以那个孩子才会这么没出息!」 看来我踩到地雷了。当着她的面提到独生子的嗜好似乎是禁忌;在她对小说有诸多意见时我就应该留心才是。 「我精挑细选参考书和百科全书送去给那个孩子,让他远离不适合孩子阅读、太刺激的读物,没想到那孩子国中时正好兴起金田一风潮,他便开始沉溺于血腥小说里……这一切都是横沟正史的错!」 我无法看文字书,所以不曾经历过这种事,不过,在其他事件时,我也听说过有父母试图掌控子女接触的读物。看来无论哪个时代,对于家长来说,书都是烦恼的根源。可是再怎么禁止,孩子总有一天都会选择自己想读的书。我不认为一切都是横沟正史的错──我还来不及提出反驳,上岛春子已经气势汹汹继续说下去。 「我们家族继承的是男爵血脉,入赘当女婿的我丈夫,也在大藏省(注:相当于财政部。)工作。我原本也打算栽培乙彦进入旧帝大(注:即现在的东京大学。),可是他重考却考上私立大学,后来进入一般民营旅行社工作……就连妻子也是职场随便找的对象,而且拒绝去相亲!」 「这样的经历已经无可挑剔了……」 栞子小姐和颜悦色地提醒,对方听了却只是冷哼一声。 「在你们看来或许是那样,不过他最后还是离婚收场,甚至辞职。那孩子没定性,现在还说要去国外从事莫名其妙的工作。都怪秋世大姊不负责任地怂恿他,才让他这样得意忘形。他与我这个母亲也鲜少讲话……假如他的父亲还活着,不晓得会怎么教训他……」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一般人都不会想跟贯彻菁英主义的母亲多聊上两句吧,光是听说他「年纪不小了」还住在附近,就已经够令人惊讶了。 井浦清美说他们母子不合,实际上看来跟「不合」不太一样。上岛春子与井浦初子这对双胞胎姊妹在人际关系方面都很会惹事。 「你们待会儿要去见乙彦吧。告诉那孩子,他出国做生意注定会失败。」 我们没有回应,也不打算帮忙转达这句话。上岛春子说完自己要说的,就转身准备离去。 「上岛女士。」 栞子小姐叫住她。 「听说上岛秋世女士过世的前一天,你去了美容院,是真的吗?」 上岛春子停顿了一会儿,才转过头来。 「我的确是去了。因为很久没剪头发,没办法见人。有什么问题吗?」 我感觉背后有股凉意。这话听起来像是姊姊还没死,就先为了葬礼做头发。 「我想请教的是,井浦初子女士为什么会晓得这件事?」 和服打扮的老妇人第一次沉默。她站定不动的模样,很像古老的日本娃娃。这么说来,其他人似乎都不知道她去过美容院。 「因为那天我和初子一起去过医院。秋世大姊把我们叫去,我们三人说了一会儿话。」 这件事我们第一次听说。小柳管家也瞪大双眼,大概是没料到这对感情极差的双胞胎会一起行动吧。 「你们聊了些什么呢?」 栞子小姐直接问。上岛春子没有流露出半点讶异反应。 「秋世大姊表示,自己已经不久于人世,希望我们两个有血缘关系的姊妹能够好好相处。这是她最大的遗愿。」 我突然研究起未曾谋面的上岛秋世的想法。过世前一天,把自己的葬礼交待给管家,甚至尝试调解交恶的姊妹俩。 然而现在,其中一个妹妹嘲讽般地挑高一侧脸颊微笑。这种笑法与井浦初子相似到令人毛骨悚然。 「这些话从以前就一直听到,我听到都厌烦了。只因为有血缘关系,只因为是双胞胎,所以我们就该好好相处……不对吧,就是因为我们长相一样,才无法接受彼此。」 走出上岛家的玄关门,外头的天空与刚才一样万里无云。 我们踏着沉重的脚步走在庭园里,原本想去海边约会的好心情早已不知去向。 「你认为书到底是谁拿的?」 离开大门时我问。井浦初子和上岛春子都主张对方才是犯人。因为有小柳管家这个目击者,所以几乎可以确定,就是她们两人其中一人拿走了《雪割草》。 「我觉得很久以前在庭园看书的人是犯人。」 两人都有嫌疑,不过我莫名比较倾向井浦初子是犯人。一方面上岛春子本来就会继承秋世大姊的财产,没必要偷《雪割草》,再者,若说她是蓄意要招惹自己的双胞胎姊姊,也的确太过大费周章。 「我还没有确切的答案,不过……我在意的是,小柳管家为什么会亲眼目睹有人携出《雪割草》呢?两姊妹对于这栋大宅的格局都很熟悉,原本就可以在不被小柳管家注意到的情况下进出,不是吗?」 我回头看向建筑物。这么说来,井浦初子也是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潜入屋子偷听我们说话。这么大的房子,应该有办法掩人耳目出入,所以那个窃贼是故意让小柳管家看到的。 「那样做,不是为了诬陷另一位双胞胎姊妹犯罪吗?」 「倘若是那样,犯人犯案的动机,就不是想要《雪割草》了……毕竟偷偷潜入,罪行曝光的可能性想必更低。」 「也是。」 不管两人之中的谁是犯人,都没有必要故意安排目击者。 「假设目的是为了诬陷对方,失窃的物品不一定非要是《雪割草》。那个仓库里还有其他更昂贵的东西……」 「不对,我想犯人的动机还是想要《雪割草》喔。」 我因为突如其来的悠哉语气而愣住。一名身穿蓝色毛衣和牛仔裤的中年男子正交抱双臂站在大门隔壁一户透天厝的玄关处。他的个子虽高却有点驼背,五官轮廓清浅到没有特征;黑框眼镜再往上是掺杂白发的短发。 刚才分明没人在,他是何时出现的?在我们四目交会时,男人有些慌乱地比手画脚,开口说: 「啊,抱歉吓到你们了。我没打算偷听,只是因为那个监视器拍到你们了。」 说完,他指着头上。玄关门的角落装着一个黑色半球体的监视摄影机。 「你们两位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人吧?你们好,我是上岛乙彦……上岛春子的儿子。」 他以温和的语气自我介绍,并低头鞠躬。 与相邻的本家不同,上岛乙彦的住处是很普通的半旧不新两层楼建筑。日照良好的客厅与饭厅像空屋一样看起来空荡荡,似乎已经没人居住。 「不久前刚离婚的前妻把桌椅都拿走了。已经上大学的女儿也跟着前妻离开,据说是从前妻的新家上学比较方便……抱歉,我们去二楼的书房谈吧,待在这里也没有椅子可坐。」 他语气苦涩地解释完,从客厅的楼梯往楼上走去。这栋房子以一人独居来说太大。我可以理解女儿为什么想搬出去。 「其实我原本打算在阿姨的葬礼一结束,就离开日本出国去,没想到发生偷书的骚动害我走不了,因为我也是当事人之一。」 跟着栞子小姐上二楼的我听到这段话,觉得怎么听怎么怪。书的持有人上岛秋世,或互指对方是犯人的双胞胎姊妹也就算了,这个人照理说与事件没有直接关系才是。 「往这边走。」 他领着我们走进一间昏暗的宽敞房间。正中央放着一张电脑桌,除了向北的墙壁外,其他几面墙全都是直达天花板的订制书柜。灯一开,栞子小姐的眼睛迸射出光芒。 「哇……好惊人。」 她受到吸引走近那些书。塞满书柜的书全都是横沟正史的作品。从黑色书背的角川文库开始,包括各式各样种类的精装硬皮书、电影与电视剧的dvd、设定资料集和类似剧本的东西,应有尽有。只收录捕物帐的文库全集数量也很可观。 「我收集了很多战后出版的横沟正史著作和相关书籍,不过还差很远。因为也要收集捕物帐和时代小说的话,数量很惊人。」 这样说明的藏书持有人,语气听起来略显自豪。这些藏书都是认真的收藏,而这个房间一看也知道是为了藏书而打造;只有向北的墙上有窗户,也是为了避免书被晒坏。 「横沟正史以外的《新青年》作家们的著作也有收。小栗虫太郎、梦野久作……啊,朝日sonorama的《名侦探金田一耕助系列》也有这么多!后半在书市很少看到呢。」 栞子小姐语带雀跃地说。 「我找得很辛苦,无论如何都想要弄到剩下的三本……」 我听着两个书迷的愉快对话,看向桌上型电脑的萤幕,萤幕上清楚显示着玄关前的小巷,似乎是稍早那台监视摄影机拍到的画面,我们刚才离开的大门也在画面中。从这里不仅可以看见靠近这栋房子的人,也可以看出有谁进出上岛春子的住处。现在没看到任何人。 「我决定搬去国外后,才装上防盗监视器。」 上岛乙彦对我说明。 「当然我也有跟保全公司签约,不过光是这样我还是感到不安。这个书房里的收藏品我几乎不会带走,而且……」 他犹豫了几秒,继续说: 「这台监视器也可以记录进出家母家的可疑人物,我在国外也能透过网路远端监看。我离开日本后,就剩下母亲一人住在隔壁了。」 「隔壁的大宅没有装设监视器吗?」 栞子小姐这么问,上岛乙彦皱眉摇头。 「我提议过,可是家母不愿意。她说之前也一直这样住着,没出过什么事,现在要装莫名其妙的机器,她才不要……她不知道这台监视器有拍到她家大门。如果她知道的话,恐怕会大吵大闹。」 他叹气的模样跟井浦清美很像。这个男人也是被难以沟通的母亲牵着鼻子走,却还是担心独自留下的母亲。 「我们刚才向你母亲请教了一些横沟正史《雪割草》的问题……」 「她八成又说我坏话了吧?」 上岛乙彦苦笑着问。要说对也不是,要说不对也不是,这令我很难启齿。 「你们不用回答没关系,我心里有数……我从以前就跟父母处不好。」 他让行动不便的栞子小姐坐在电脑桌前的电脑椅,自己则拿来两把当作踏脚台使用的木头圆凳,其中一把放在我旁边,他坐在另一把圆凳上。 「我从小就无法达成父母的期望,既不优秀又没有野心,工作表现普普通通,只想悠哉沉溺在个人嗜好中。父母无法理解我想做的事……哎,说起来我也无法理解他们,所以算是彼此彼此吧。」 「不是彼此彼此。」 听到栞子小姐的态度这么不客气,不只是上岛乙彦,连我也吓了一跳。 「小孩没有回应父母期望的义务。反而是世人应该要警告父母,别成为小孩的束缚……就算无法理解孩子的想法,也应该要学会接纳……抱歉,我多事了。」 大概是想到自己对于别人家的事干涉太多,栞子小姐突然缩起身子低下头。她也是始终都在烦恼与那位无法用一般方式相处的母亲之间的关系。就算她说这些话只是为了拉近距离,上岛乙彦的眼神也变得比刚刚更温和。他双手交握,向前探出身子,像是准备说悄悄话。我们也跟着摆出同样姿势。 「关于《雪割草》,我有事想告诉你们……」 他的嘴角露出恶作剧的笑容。 「不过在我开口之前,我想先问问,你推测横沟正史的《雪割草》是什么样的作品?」 我吓了一跳。这个问题大概是在测试,除了人品之外,他想知道文现里亚古书堂的筱川栞子拥有的知识是否值得信赖。我也知道同样的情报内容却无法参透,但栞子小姐毫不犹豫就回答: 「我猜测是八年抗战到太平洋战争这段期间,在新舄当地报纸连载的长篇小说……类别是侦探小说以外的东西。」 「你为什么这么想?」 我也很想知道。栞子小姐毫不迟疑地继续说: 「这部作品之前没有被发现,而上岛秋世夫妻又能够看到,这么一想就很有可能是跟他们战争期间住在新舄有关。当时横沟正史失去发表侦探小说的舞台,因此开始接受各式各样的工作,也许是接到新舄地方报纸委托他写侦探主题之外的连载小说。」 我想起横沟靠写捕物帐维生的事。只要有人委托,他就会写,这也很合理。 「秋世女士偶然读了横沟正史写的报纸连载小说,于是剪下来保存。而那些内容后来由她的丈夫黏贴在纸上制作成册……这是我的想法。」 我记得有旧书店会交易时代久远的连载小说剪报,我偶尔也会在同业市场上看到。有些持有人会把剪报贴在纸上,制作简单的封面,弄成像一本书。一方面也是因为以前的报纸连载小说不一定都会出版单行本,所以有不少读者会剪下来保存。 「你认为可能是报纸连载小说的原因是什么?」 上岛乙彦接着问。 「小柳管家说过,秋世女士平常不读小说,不过报纸连载小说是例外。报纸连载小说通常都是长篇。再来就是那本书的形式。」 「书的形式?」 「上岛家的《雪割草》是类似杂志的大尺寸书,要摆横的由下往上翻阅,形式很特殊。一般来说,报纸连载小说的剪报会是横长排版,如果想把剪报做成书,贴在一般纵长的页面上……」 「啊,我懂了。就必须把文章从中间截断。」 我忍不住插嘴。栞子小姐点头。 「报纸连载小说还有插画,因此要决定从哪里裁切很困难。横长的剪报贴在横长的纸上,一页贴两、三天的连载内容,会是最轻松的处理方式。」 我在脑海中想像上岛家的《雪割草》翻开的样子。连载日最早的剪报贴在最上面,新的剪报在最下面,由上往下依序阅读,读最下面的剪报时,就必须由下往上翻页。以新闻连载小说的剪报来讲,这的确是最方便阅读的形式。 「呃,可是报纸的宽度通常都很宽吧?必须做成很大一本书,才能容纳剪下来的剪报吧?」 「你或许不清楚,报纸连载小说的左右两侧通常会放很多广告。再加上如果只要看内文,就不需要留下每次刊登的标题和作者栏。做成一本书,只要在扉页写上书名和作者名即可……所以如果只剪下内文和插画,杂志大的尺寸就有可能容纳所有内容。」 栞子小姐说到这里停住,看向上岛乙彦。眼睛眨也不眨专心听的他,十分佩服地吐出一口气。 「了不起,远超乎我的想像,你说的跟我这一个月努力想出来的结论一样……幸好我有跟你好好聊过。」 他的目光落在交握在腿上的双手,以更低的嗓音说: 「这次的事情,我认为是家母所为。」 家母──也就是上岛春子。井浦清美也认为自己的母亲很有可能是犯人,但这个人的怀疑更有几分肯定。 「这话是什么意思?」 栞子小姐问。 「秋世阿姨过世前一天,家母就有些不对劲。她把原本的长发剪得跟初子阿姨一样短也很奇怪,葬礼时也有些坐立不安……最大的关键是,家母在告别式那天没有不在场证明。」 我和栞子小姐面面相觑。这恐怕是井浦母女和小柳管家都不知道的情报。 「离开火葬场到办桌的料亭后,初子阿姨和清美表妹才一离席,家母就大呼小叫说:『我把秋世大姊的遗物佛珠忘在火葬场了。』我觉得我母亲身为丧主,离席似乎不妥,正想自告奋勇去帮她拿,她却一溜烟就搭上计程车离开。她离开了大约二十分钟吧,直到初子阿姨她们回来的前一秒才出现。」 二十分钟,时间上已经足够来回上岛家大宅。 「我想,只要事先准备好相似的灰色道行,她就能够伪装成双胞胎姊姊,从仓库铁柜偷走《雪割草》。知道数字转盘锁密码的人,只有我和家母……密码是五位数,不晓得密码的人无法打开铁柜。家母平常是不看书,但听说过那本《雪割草》的装帧很美。可能是因为某些原因才想要据为己有。」 这与井浦初子的主张类似,不过有那么刚好能够弄到类似的道行吗?而且还有一个最根本的问题。 「请问……『想要据为己有』的意思是《雪割草》并非由你的母亲继承吗?」 我还以为就算什么都不做,那本书也会是她的。听到我这么问,上岛乙彦稍微搔了搔头;不是头皮痒,他那举动令人联想到电视剧或电影里的金田一耕助。 「其实家母没有《雪割草》的继承权。家母继承了上岛秋世大多数的财产,唯独《雪割草》例外。阿姨过世之前已经办妥手续,把那本书赠与我了。」 「你母亲晓得这件事吗?」 栞子小姐问。 「我没说,不过阿姨或许提过。也有赠与文件可以证明。」 他看来不像在撒谎。也就是说,上岛春子没有不在场证明,也有动机。我的脑子一片混乱。除了井浦初子,上岛春子也很可疑,她们两人之中任何一人都有可能是窃贼。 「上岛秋世女士为什么没有把《雪割草》给春子女士,而是交给你呢?」 「我想最大的原因应该是我是横沟的书迷吧。我听阿姨提起这件事时还吓了一大跳,我没想到阿姨手上有横沟的《雪割草》。」 「你对于你阿姨的藏书,不太清楚吗?」 「我因缘际会听过《雪割草》这个书名,但我原本以为是阿姨认识的人自费出版的文集之类的。毕竟这个书名并不特别。」 听说上岛秋世几乎不读小说,因此阿姨手上的《雪割草》没有令他联想到是横沟正史的梦幻作品似乎也很合理。毕竟这本书也不曾出版过单行本。 「她把那本书送给我,还有其他原因……阿姨这样说过:『这本书躲过了战火摧残,所以一定能够庇佑你展开新工作。』」 这句话充满对已逝阿姨的敬重。这么说来发现《雪割草》不见的人也是他,大概是他准备带走属于他的那本书出国,所以理所当然自称是这起事件的当事人。 「她要把《雪割草》占为己有也没关系,但我想母亲大概很后悔自己的行为,烦恼着如何收场吧。发生失窃案之后,她似乎很少睡好,我有好几次从这里看到她房间的灯亮到半夜。我很担心她的身体会出状况。」 井浦清美对自己的母亲也有类似的担心。双胞胎在有压力时,也会出现相同的反应吗? 「上岛秋世女士手上的《雪割草》,您连一次都还没看过吗?」 「是的。她说要把书送给我时,也只告诉我数字转盘锁的密码。我原本打算等葬礼结束、一切回归平静后再去拿书,这样对阿姨也比较不失礼,不然说真的我想看那本书想看得不得了。阿姨还说过那本《雪割草》有一个特别附录。」 「你说附录?」 「就是……」 上岛乙彦兴冲冲准备要回答,又突然停住。 「没事,还是等书平安拿回来,我再拿给你们看吧。你们一定也会很惊讶。」 光是把横沟正史的梦幻作品变成手工自制书就已经够惊人了,看来还有其他机关。栞子小姐对于答案似乎也没个底。 「啊,对了,还有一个东西想让你们看看。」 上岛乙彦伸手操控电脑桌上的滑鼠。萤幕上清楚显示家门前的情况;一样是那台监视摄影机的画面,但左下显示的日期时间却是一个多月前。他播放的不是现在,而是旧影片。 「我直到不久之前才想起来这台监视摄影机从二月就启用了,所以我连忙在旧影片被覆写掉之前检查纪录,发现……阿姨告别式那天的录影画面还在。」 我忍不住坐正。也就是说,偷书事件发生当天,监视器拍到了进出上岛家大宅的犯人。 「啊……就是这里,来了。」 画面中出现身穿黑色和服和灰色道行的老妇人,正准备打开上岛家的大门。上岛乙彦用滑鼠按停画面。我们凑近看向那位妇人。白发一丝不苟地绑在衣襟上方的那张侧脸──看起来像上岛春子也像井浦初子,完全无法判断究竟是两人之中的哪一位。 栞子小姐也只是一脸不解的表情。 「这位是我的母亲春子。虽然差别微乎其微,但身为儿子的我还是勉强认得出来。」 上岛乙彦自信满满,但这影片似乎无法当成证据,毕竟就连儿子也只是「勉强」认得的程度。影片继续往下播放,就看到几分钟之后,同一位老妇人再度从大门走出来。正如小柳管家的证词,妇人胸前抱着一个四方形包袱,可以确定这个人就是犯人。 这时门铃响起,上岛乙彦再度暂停影片,从圆凳站起。 「清美来了。你们等我一下。」 大概是送井浦初子回去后折回来了吧。屋主赶忙跑出房门。 书房里一片安静。栞子小姐已经没在看监视器画面,她握拳抵着唇边,动也不动在思考,模样彷佛一幅画,令我挪不开眼。 「半夜、灯……」 她喃喃说着,大概是在想上岛春子晚睡的事。这点为什么引起她的注意?──我正想问,上岛乙彦就和表妹一边说话一边走回书房来。 「我正在播昨天电话里提到的监视器画面,也想让你来确认一下……外套给我吧。」 「谢谢。我要看。」 井浦清美脱下套装外的外套交给表哥,接着手支着电脑桌凝神细看正要离开大门的犯人。向来看惯那对双胞胎的这位,究竟会认为画面上的人是谁呢?等了一会儿之后,她看向我们。 「这个人……是我的母亲。」 「咦?」 发出惊呼的只有我和上岛乙彦,栞子小姐没有讶异反应,应该说她仍然保持与刚才同样姿势沉思着。 「是吗?我还以为是我妈。」 听到表哥持相反意见,井浦清美很果断地摇头。 「她们两人确实很难区分,不过不可能是春子阿姨。你们看这件道行。」 她指着萤幕中犯人身上的灰色道行。 「这件是我妈向认识的和服店订做,用的是和服布料,外面买不到一样的,所以穿着这件道行的就是她。」 「唔……也可以准备类似的道行吧?」 「不可能。你们看这里。」 她指着道行的袖子,那里有一个黑点。 「有没有看到这里有个染到的印子?这是我妈自己没注意,在某处沾到的脏污。我急着想要去除那个污垢,所以对于这个位置印象深刻。我可以肯定这件是我妈的道行,穿着这件道行的人唯有我妈,不可能是其他人。」 「我妈难道没有可能偷偷拿走初子阿姨的道行吗?初子阿姨不是曾在料亭的空房间内休息?你不也曾经离开几分钟?」 「我妈虽然一直躺着,但没有从头睡到尾,很难有人把道行拿走。就算有人趁我妈睡着,而我又正好不在房门前的时候拿走,对方也不可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把道行放回来。」 「若要这样说,初子阿姨就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啊!她怎么可能趁你不注意的时候过来又回去。」 「话是没错,但或许有什么我们没注意到的问题点,只要弄懂,就会发现其实并不复杂……」 两人都强力主张自己的母亲就是犯人,这个情况看来很诡异,但他们两人的争论也让人感觉到一股不客套的亲昵。在彼此互看不顺眼的一干亲戚中,这两位是少数的例外。 「我弄懂了……」 始终在沉思的栞子小姐此时开了口。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你弄懂什么了?」 井浦清美问。 「弄懂为什么要拿走《雪割草》了。」 其他三人瞬间张口结舌,不懂她的意思。 「也就是说,你已经知道偷书的人是谁了?」 上岛乙彦一问。栞子小姐很肯定地点头。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在我们走进这栋房子之前,她应该还不知道吧? 「我好奇的是把书拿走的动机,以及采取这种方式的原因。弄懂之后,确实并不复杂。」 栞子小姐看向上岛乙彦,脸上是解开书的谜团时充满成就感的表情,也是我最爱的她。 「上岛先生,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可以麻烦你一字不漏地转达其他人吗?」 在眼镜后侧的强烈目光注视下,上岛乙彦迫不得已地点头。 「这样做,《雪割草》或许就会被送回来。」 * 我和栞子小姐再度造访上岛家是在三天后的晚上,书店打烊后。 我们借着大宅的灯光走到玄关门。由出来接待的小柳管家领路,我们走进宽敞的饭厅。摆在饭厅中央的餐桌右边坐着上岛春子和乙彦,左边坐着井浦初子和清美。双胞胎其中一人与前几天一样穿着和服,另一位则穿着有花纹的红色毛衣,戴着太阳眼镜。双方没有交会过半次视线,或许是在我们抵达之前已经互骂过一顿了,双方孩子的脸上都带着疲惫。 案件相关人士全都集合在一个房间里,根本就像是金田一耕助作品中最戏剧化的高潮场面。小柳管家站在房间角落,栞子小姐来到餐桌前与众人问好后,率先开口的是上岛乙彦。 「所有人都到齐了,接下来就是侦探解谜时间。」 他的话语中传达出想要知道真相的迫不及待。 「我想先知道……《雪割草》回来了吗?」 栞子小姐这么问,他像是这才回过神来,把腿上的深蓝色包袱摆到餐桌上。 「我照筱川小姐的指示进行后,今天早上这个就出现在铁柜里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一边说一边松开包袱的结,露出大尺寸的硬皮书。跟管家的证词一样,书皮贴着紫色的布,封面上的《雪割草》金色刺绣闪闪发亮,就连书背的书沟也做得很仔细,书口和上下也都裁切得很工整,就像专业装帧师装订的一样。或许是长年一直收着,所以没有晒坏也没有损伤,的确是很美的一本书。 双胞胎老妇人只瞥了书封一眼,没有流露太大的反应。众人之中最感兴趣的人就是栞子小姐,她一手握着拐杖,一手扶着餐桌,以不稳的姿势向前弯腰,简直就像是贴在玩具店橱窗上的孩子。我明白她想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小说,但眼前还有其他事应该先处理。听到我咳了几声提醒,她才不甘愿地直起身。 「对了,乙彦,你为什么在这里?我听说你不是今天就要离开日本了?」 井浦初子以下巴指着餐桌另一侧的男人,态度还是一样瞧不起人。但对此感到不满的反而是她身旁的女儿,而不是被瞧不起的本人。 「那是骗人的。」 栞子小姐坦承。 「是我请他这样告诉大家……为了拿回《雪割草》。」 她请上岛乙彦代为转达的,是很简单的一句话──「三天后我会去报警,然后离开日本」。就连清楚栞子小姐能耐的我,都对于「这样一句话真的能够改变现状吗?」感到半信半疑,但事实证明真的有用。 「既然大胆毛贼已经反省并还书,这事也就到此为止……请恕我离席。」 上岛春子语带讽刺地对自己的双胞胎姊姊说完,就无声站起。栞子小姐马上厉声说: 「上岛秋世女士告别式那天,拿走《雪割草》的人就是你吧,上岛春子女士。」 冷不防被指名,上岛春子的表情也没有丝毫改变,很坦荡地接受拄着拐杖的栞子小姐强烈的视线。 「你凭什么这么说?」 「最初令我起疑,是你对于《雪割草》的一番话。你说:『那个时候正经的女学生不会看横沟正史的作品』……原来你以前就知道这本书的作者是横沟,所以才不看,是这个意思吧?」 「就算我知道,又有什么不对?作者的名字看看书封也……」 上岛春子第一次说不出话来。所有人都知道她很显然是说错话了,因为布面书封上只有书名「雪割草」三个字而已。 「这个书封上没有提到作者的名字。」 栞子小姐说。 「不把书翻开,就不可能知道这书是谁写的。小柳管家和乙彦先生也是不久之前才知道。这也就是说,你在中学时期曾经翻开这本书。」 「果然没错!」 井浦初子插嘴,像是在炫耀自己的猜测正确。 「跟我主张的一样不是?就是春子策划了这一切,这个黑心的人……」 「井浦初子女士。」 栞子小姐毫不客气地让双胞胎另外一人闭嘴。 「你也是犯人,这起事件是两人合力所为。」 「什么!」 事前不清楚真相的两位儿女一阵错愕,没料到多年来始终不合的双胞胎竟是共犯关系──起初听栞子小姐告诉我的时候,我也是难以置信。 「我怎么可能和那种人合作……」 双胞胎姊妹同时以相同的嗓音反驳,说到一半又缄默。栞子小姐站在餐桌主位──大概是上岛秋世以前的座位──开始解释。 「这起事件若只靠两人的其中一方,就不可能实现。初子女士不知道铁柜的数字转盘锁密码,春子女士没有灰色道行。唯有两人合作,春子女士才能够假扮成初子女士拿走《雪割草》。」 「等一下,家母怎么把道行拿给春子阿姨?如果她这样做,待在家母身边的我应该会发现才对啊!」 井浦清美提出异议。 「有办法不让清美小姐看见……流程大概是这样。」 栞子小姐加上手势,好整以暇地说明。 「先抵达料亭的初子女士中途离席,进入空房间。接着春子女士假装出发去火葬场,半途折回料亭,从窗子接过初子女士递来的道行,回来大宅偷走书之后,去车站的投币式置物柜之类的地方把书藏好,再回到料亭,透过窗户把道行还给初子女士……这么一来,清美小姐就不会发现了。」 我也实际走了一趟料亭,查看过井浦初子休息的房间。房里窗户打开的缝隙无法容纳一个人通过,不过拿一件衣服倒是绰绰有余。 「想出这个诡计的,我想应该就是……喜欢侦探小说的初子女士,没错吧?」 「你的论述没有任何证据。这次的事件唯一称得上证据的,顶多只有小柳管家的证词。」 「乙彦先生装在自家门口的监视器拍下了犯人的身影。三天前说要报警虽然是假的,但我们也可以真的去报警,请警察出面搜查。比方说,调查沾在包袱布巾的衣服纤维,或是调阅料亭的监视器,一定能够找出实质的证据。」 井浦初子轻啐一声,这反应等于是认罪了。于是上岛春子缓缓开口: 「所以我一开始不就说了,这种小家子气的布局怎么可能成功?」 「还不是春子有破绽才会遭到怀疑。露出马脚的人是你,别赖在我身上。」 她真的就像小孩子一样嘟嘴表示不满。看来栞子小姐的推测没错。不过她们两姊妹之间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还是没变。 「双胞胎互相假冒当替身……简直就是横沟小说里的剧情。」 乙彦喃喃说。 「妈,还有春子阿姨,你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们就那么想要那本书,不惜惹出这场骚动吗?」 听到井浦清美的提问,两姊妹只是板着脸一语不发。栞子小姐代为回答: 「不是的,她们的目的不是为了得到那本书,而是有其他原因。毕竟春子女士如果有心,也有办法掩人耳目偷走那本书。她反而故意伪装成初子女士,让小柳管家目击到,闹出初子女士偷书的闹剧……这一切都是为了打造姊妹俩十分不合的假象。」 「她们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栞子小姐把视线停在不解的上岛乙彦身上。 「为了控制你,上岛乙彦先生。」 「什么?我?」 栞子小姐点头。 「假如《雪割草》只是单纯从铁柜里不见,乙彦先生就会当成是有外来人士入侵,考虑去报警。警方当然会正视这件事并开始搜查,也能够成功找回《雪割草》。但如果小偷不是外来人士,情况就会陷入胶着,她们也因此能够争取到时间……这就是这一连串行动的目的。」 在这栋代代相传的老宅使用双胞胎诡计,我猜也是为了吸引上岛乙彦。横沟正史迷遇到这种事件,一定会像金田一耕助一样动脑破解。之前他谈论事件谜团时,看起来就充满活力。 「如果没有发生这起事件,乙彦先生就会在阿姨的葬礼结束后移居国外,当然也会带走那本阿姨当成护身符送你的《雪割草》……这么一来,那两位或许再也没机会看到《雪割草》。」 栞子小姐没有清楚点明,不过她们两人的年纪在策划这起犯罪上,也有推波助澜的效果──大姊秋世如今已过世,自己的时间也所剩无几──这对双胞胎心中或许有这种想法吧。 「她们两位要的不是《雪割草》这本书,而是想要有足够的时间轮流把书看完……如果我说错了,你们尽管开口纠正。」 姊妹两人都没有回答,那就是说对了。井浦清美和上岛乙彦都说过自己的母亲熬夜的时间变多了,原来不是因为压力大睡不着,而是瞒着家人和管家在看《雪割草》。 「十几岁的时候,把上岛秋世女士的《雪割草》偷带到庭园被发现的人,是两位之中的哪一位呢?」 「是我……」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上岛春子放弃挣扎回答。 「我没想到小孩子做的行为会惹来那么大的怒火……初子明明也不时就会偷拿那本书去看。」 「哎,我偷看可是偷得很有技巧。哪像春子,偷看也看得太光明正大了,谁叫你笨。」 「两位果然都有擅自把大姊最重要的藏书拿出去看。」 栞子小姐的语气很严厉。这表示她们偷拿出去的次数不只一次,上岛秋世一开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终于受不了才发难吧。 「你们两人为了那本没看完的小说,求了秋世女士几十年吧。」 「还不至于夸张到用『求』的。」 上岛春子立刻反驳。 「小说这种东西,年轻时看看就好。只是……没看到结局很好奇罢了。这六十年来,秋世大姊始终把书藏着,绝不拿出来……大概是存心让我们不愉快,最后还特地把我们叫去,告诉我们她把书送给乙彦了。做出这种举动,还说我们俩有血缘关系,应该好好相处,这不是在耍我们吗?」 说到最后她语带颤抖。这个人大概一直期待着从大姊那里继承《雪割草》,准备之后好好读完结局,所以这场骚动的起因是感觉遭到背叛。 「我也想要知道结局,才会答应帮这个忙,而且仅此一次下不为例。毕竟春子没那个脑袋策划复杂的计画。」 井浦初子很自豪地哼了哼。两人最后一次探望生病的大姊后,马上拟定计画动手偷书。上岛春子去美容院剪头发就是计画的第一步。 「你不是说日本侦探作家都只会模仿、水准很低吗?」 听到栞子小姐的挖苦,她也不尴尬。 「《雪割草》又不是侦探小说。尽管内容还是一样不值得一提,不过还没读完的小说就是会让人想要知道后续发展,不是吗?而且那又是平常没机会看到的作品。」 没读完也是六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让她们甚至不惜使出这种技俩也要看的书,应该不是不值得一提的内容吧。为什么就不能老实承认那是一本好看的小说呢?不过她们如果会老实承认,也就不会搞出这场骚动了。 「所以,妈和阿姨已经看完横沟正史的梦幻长篇小说《雪割草》了吗?」 上岛乙彦说。 「应该是吧,真叫人羡慕。」 栞子小姐一脸认真地回应。身为横沟正史的书迷,有这种反应也是理所当然。除了双胞胎姊妹之外,在场的其他人都不清楚《雪割草》究竟是怎样的小说。 「妈、阿姨,既然你们无心偷书,那么你们原本打算看完之后要怎么做?」 身为母亲和阿姨的两人没有回答,显然是刻意忽略儿子的提问。反而是我这个旁观者感到很生气;明明上岛乙彦才是《雪割草》的正牌书主,也是这次事件的受害者。 栞子小姐只好出面说明。 「两位恐怕是打算打模糊战,不让人知道究竟是谁偷了书,等读完再放回铁柜里。她们就是算准了只要书平安无事回来,乙彦先生一定也不会跟自家人计较……没想到他说三天后要报警,只好赶紧把书提前看完。」 「换句话说是筱川小姐的行动改变的情况。我这一个月来做不到的事情,你都替我做了,就像金田一耕助一样。」 听到对方以大名鼎鼎的名侦探称赞自己,栞子小姐羞红了脸。 「不,这件事就算没人出面处理,也会自动解决,我只是迫使原本的计画提早发生而已。再说,我能够推导出结论,也要多亏乙彦先生装在家门外的监视器。」 的确,双胞胎姊妹没料到井浦清美会找来栞子小姐,也没料到上岛乙彦装的监视器会拍到画面。装监视器的人也对于解谜贡献了一份力量,可是他却笑得很落寞。 「没关系,我知道自己没什么才干,我懂,可是没有才干的人也有他能做的事。妈……」 他对身旁的母亲开口。对方这才与儿子对上视线。 「我出国后,《雪割草》仍然会放在这栋大宅,交给你保管。当然我会先看过一遍。」 说着,他慢条斯理翻开书页。一如栞子小姐所推测的,翻开封面后出现的是写着书名和作者名字的扉页,再来是两篇褪色的剪报,贴在横向的纸页上,几乎要碰到边缘了。印在正中央的插画也一应俱全。栞子小姐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本书。 「如果愿意的话,妈和初子阿姨都可以再多看几遍。当然清美也可以看。小柳管家有意愿的话也别客气。」 翻着书页的手说到这里停下。我看到章节名写着「重生」。 「秋世阿姨把这本书送给我,不是为了要惹恼妈跟阿姨。她一定是希望借由这本书让大家和解,毕竟我们大家有血缘关系。说起来,如果妈愿意低头说想看,秋世阿姨或许也会答应,但你始终没有对未经许可把书拿出来一事道歉不是?」 上岛春子的嘴唇微张。看来是说中了。我对上岛乙彦的宽容感到讶异;家人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却主动提和解。上岛秋世把书送给他,一定也是相信他的人品。 「你们两位只要把前因后果告诉我,跟我说一声想看《雪割草》,我一定会成全,何必弄成现在这样呢?打一开始我们就……」 上岛乙彦说到这里突然停住,连忙翻到最后一页。原本温馨的气氛登时消失,瞬间充满不安。 「乙彦,怎么回事?」 井浦清美惶惶不安地开口问。只见她的表哥以认真的手势检查封底前一页的蝴蝶页。书口那一侧有个没裁开的袋状构造。 「夹在这里的东西,你们拿去哪儿了?」 他瞬间像变了个人似的,以尖锐的嗓音大声问。 「你在说什么东西?」 上岛春子冷冰冰地反问。她的态度似乎惹恼了儿子。 「这本书原本夹着《雪割草》的手稿,是真正的真迹。」 「什么!」 饭厅里发出惊呼的人是栞子小姐。 「什、什么意思?」 我没听说这件事,其他人似乎也一脸不解。上岛乙彦往前倾身,语速很快地开始说明。 「阿姨送我的这本书,她请旧书业者鉴定过。当时在业者推销下,她买下一张《雪割草》的真迹手稿,并且把那张手稿也一并送给我了。不可能不在书里,妈,你们拿去哪里了?」 我想起三天前在那间陈列横沟著作的书房里听到的事情。 (那本《雪割草》还有一个特别附录。) 那个「附录」就是横沟的真迹手稿。与这本书同样珍贵,也许更超越这本书。 「我没看到有那种东西。」 他母亲的眉头连皱一下都没有。 「我也不知情。不过我记得书里没夹东西。」 井浦初子也夸张地耸耸肩。 「会不会有什么误会……该不会,我们全都上了秋世大姊的当,她就是打算用这种方式让我们闹翻……」 「你是在侮辱秋世阿姨吗?她绝不是会撒这种谎的人!」 上岛乙彦一拳打在餐桌上,《雪割草》的美丽封面彷佛吓到般抖了抖。他的母亲则是瞪向自己的双胞胎姊姊。 「初子,也有可能是你心生歹念偷走了,毕竟就算是模仿国外作家,你仍旧对侦探小说作家很感兴趣不是?」 「我不是说过好几遍我不喜欢横沟正史吗?真要这样讲的话,春子,你才是嫌疑重大吧,事到如今还想要陷害我……」 我们只能错愕看着双胞胎姊妹互骂。栞子小姐一脸惨白地咬着唇。那张真迹手稿真的存在过吗?如果是,那么现在又去哪儿了?我们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如今可以确定的只有一点──栞子小姐按照委托找回了《雪割草》,却没能够解开所有谜团。 * 我听见北镰仓站电车发车的声音。大概是最后一班上行列车。 我独自一人坐在文现里亚古书堂的柜台前,写着《雪割草》事件的纪录。 距离上岛家那场骚动已经过了四天。听说上岛家今天举行做七法会,上岛乙彦在法会一结束就飞往印尼,当然也带走了《雪割草》。据井浦清美表示,他与自己的母亲、阿姨等人几乎断绝往来,从那天之后就不再跟她们说半句话。 《雪割草》真迹手稿的谜团没能够解开。上岛乙彦没有报警,也没有委托我们深入调查下去;比起继续揭露亲人的罪行,他似乎宁可把这一切全都忘记。 尽管如此,他还是主动表示,愿意把找回来的《雪割草》借给栞子小姐一晚。但栞子小姐郑重谢绝了;因为她认为自己没有完成委托,没能够「平安无事」找回《雪割草》。 这次的事件纪录就到此为止。我阖上厚厚的文库本。新潮文库的《mybook:2012年的纪录》。这个日记本外型做得像书,内容却是白纸。开始在文现里亚古书堂工作以来,每次发生与旧书有关的事件,我就会尽可能把记得的来龙去脉写在《mybook》里。 这就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事件手帖」。 从那晚之后,栞子小姐一直很无精打采。无法解开所有谜团,她很自责。没能够找出真迹手稿的去向是因为上岛乙彦瞒着没提手稿的存在,栞子小姐当然也无计可施──我这样安慰,但似乎也没有太大的效果。 我也跟着埋怨起自己的没用。从头到尾都待在她身边,所见所闻皆与她相同,我却无法成为她的助力。栞子小姐甚至还出面帮腔,告诉井浦清美说:「他一定能成为解决这件事的助力。」而我提出自己的发现,也顶多是一些与事件完全无关、连边都没沾上的小事。 「大辅?」 突然有人出声,我回头看去,看到栞子小姐站在通往主屋的门前。她身上的蓝色睡衣外面套着开襟羊毛针织衫;手上只有拐杖,没拿书。 「这么晚了,你还在工作吗?」 她纳闷地偏着头凑近看向柜台,一头黑长发笔直朝地面垂下。 「不,我……已经做完了。」 我站起来。她眼镜后的目光已经看到《mybook》。她应该早就发现我在写事件的纪录,之前却也不曾提过这件事。她或许是认为夫妻也应该保有隐私吧。 话虽如此,有疑问的时候,最好还是彼此谈谈。 「你有事瞒着我吧。」 栞子小姐最近的态度很奇怪。我本来以为是因为她瞒着井浦清美的委托没说,可是在我写下这次的事件纪录时,我却注意到一件事──委托电话是在井浦清美来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前一天打的,但栞子小姐在此之前就已经心事重重的样子,似乎是有其他无法对我说的烦心事。 「我只是猜测,你该不会是……怀孕了?」 她瞠目结舌。我果然没猜错。我对于自己的话能够吓到这位聪明女孩有那么一点得意洋洋。 「你……你怎么会知道?我还没有对任何人提过……也还没去妇产科检查……」 看来只是验孕棒验出了阳性反应而已,我也料想过差不多是这样。 「你从哪里得到的线索?」 「哪有那种东西。」 我笑着摇头。对,这不是推理。 「我只是在想……如果你真的怀孕了该有多好而已。」 栞子小姐放松力量靠在门上。 「大辅,我以为你可能会不高兴……我们才刚新婚,也没有计画要有孩子不是?而且你还年轻……我也对于、那个、要增加家庭成员,感觉心情复杂。」 筱川家从以前就存在家庭问题。栞子小姐和亲生母亲处得不好,双方好不容易达成和解也才不过半年。大概是亲眼目睹上岛家的争端,让她想起这件事吧。 我没说话,伸出双手牢牢抱紧栞子小姐纤细的身子。或许是我的举动太过突然,她有些困惑地抬起头,眼镜稍微滑落鼻梁。 「大辅,怎么了?」 「嗯……」 我难为情地回答: 「就是想要紧紧抱住你。」 接受委托那天,栞子小姐也讲过一样的话。她突然抛开拐杖紧搂着我的身体。两人的体温彷佛要融为一体。 有了新家人,大概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我也不清楚我们在五年后、十年后会变得如何。 不过,我希望永远记住此刻这瞬间彼此的体温与心满意足的心情。现在的我们一定能够顺利迎接新生命的到来。 至少,我是这样相信。 第二话 横沟正史《狱门岛》 闭着眼睛时,我听到奇妙的声响。 「嘶──嘶──嘶嘶嘶──嘶──」 有气无力的分岔口哨声,是栞子小姐啊──恍惚中我这么想。这是她以前聚精会神看书时的习惯。因为口哨声不小,如果是在家里也就算了,在公共场所我就会希望她小声些,毕竟── 我猛然睁开眼。不晓得什么时候我已经靠着椅子打起瞌睡。一睁眼睛就看到十分古民宅风格的粗屋梁与时尚的圆形吊灯。 这里是位在由比滨路旁一栋两层楼古民宅改建的书香咖啡馆。两侧墙壁都是高达天花板的书柜,柜上装饰着大尺寸的摄影集与国外的食谱书。 口哨声仍在持续,但吹口哨的人不是我的妻子栞子小姐。今天一起来这家店的家人还有另外一位。 「扉子……」 我开口喊坐在对面的女儿。身穿深蓝色长版上衣洋装的娇小少女正聚精会神看着文库本,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垂落在桌上。这个孩子是筱川扉子,是我们的独生女。 「爸,怎么了?」 她停止吹口哨,拿着文库本伸懒腰。那本书是岩波文库出版的芥川龙之介《罗生门、鼻、芋粥、偷盗》。少女有一双大眼睛、挺直的鼻梁、雪白的肌肤、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放掉书的态度、阅读时就会吹出分岔口哨声,以及最近开始戴起的眼镜──这一切的一切都跟她的母亲栞子小姐十分神似。 现在是二○二一年十月。扉子目前就读小学三年级,即将满九岁。时光飞逝的速度快到让人无法想像,我和栞子小姐当然也跟着增加了几岁。 纵使觉得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但这话如果让老年人听到,就会被他们笑。他们说我总有一天会觉得三十几岁还很年轻。会不会有这种感觉,我还不确定。 「那本书有趣吗?」 我问。 「很有趣!」 我话才说完,她立刻精神饱满地回答。坐在窗边吧台座位角落翻开书、与少女年龄相仿的少年瞥了我们这边一眼。他们也跟我们一样是亲子组合,少年身旁坐着貌似他父亲的男人。我竖起食指抵着唇示意扉子小声点。咖啡馆里的客人全都沉浸在自己的书中世界。 「很久很久以前,有位少爷的鼻子非常长,如果下人没有帮忙扶住他的鼻子,他就没办法好好吃饭。可是有一天他打了一个喷嚏,鼻子掉进粥里……」 扉子压低声音,生动地向我说明。她刚刚大概读了《鼻》吧。这篇小说有名到至少每个人都听过标题,不过现在听到这故事,我才觉得诡异。 吧台区的少年戴起耳机投入在自己的书里。或许是因为他戴着连帽上衣的帽子,所以我无法看清楚他的长相。他面前翻开的书是套着书店书衣的硬皮书,可能是在镰仓站前面那家岛野书店买的新刊儿童文学之类的吧。跟我们家女儿的喜好完全不同。 扉子任何书都看,在她眼中不存在新书、旧书、童书、成人书等分类。我们家儿童房的书柜上陈列的书籍,从封面华丽的轻小说、漫画文库本、到包上石蜡纸的岩波文库与新潮文库旧书等,种类繁多。文库本多是因为扉子说cp值比较高;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小学生选购书籍的标准是根据cp值。我把这情况告诉栞子小姐后,她回答我她也是如此。原来我在筱川家是少数派。 「爸,现在几点?」 女儿出其不意换了话题。我把自己的智慧型手机拿给她看。现在是下午一点半。 「一楼的老板伯伯回来了吗?」 这间咖啡馆是「鼹鼠堂」旧书店的一部分。一楼卖旧书,二楼是咖啡馆。以前开在小田急线长后站旁,直到两、三年前才搬到镰仓来。听说他们以前也有咖啡馆。 或许是旧书买卖的环境比以前更艰难了,所以有愈来愈多旧书店会在店内另辟餐饮区。这家旧书店座落在观光客较多的由比滨路旁,生意相当兴隆。即使是下雨天,店内也几乎是客满。 「可能还没吧,这种天气到府收购会花比较多时间。」 我回答。这场暴雨一直下到中午过后,到府收购堆书时要避免把书弄湿,所以不是那么容易。 扉子阖上《罗生门、鼻、芋粥、偷盗》,一口气喝下几乎没碰的漂浮冰红茶。因为她只顾着看书,加蜂蜜的冰淇淋早就融化。那是用附近养蜂园生产的蜂蜜制作的蜂蜜甜点,也是这家咖啡馆最大卖点。 我今天陪扉子来到这里,是因为她要买预留在一楼的旧书,但是店里的工读生不清楚书放在哪里,老板又出门到府收购去了,打他的手机也不通,因此我们来到二楼的咖啡馆打发时间。 请旧书店帮忙留书的小学生大概很少见,但是更罕见的是她请店里帮她留的那本书的内容。喝光饮料的女儿,对着身为她父亲的我微笑说: 「好期待那本横沟正史的《狱门岛》!」 我知道《狱门岛》这件事是在三天前。我独自一人在整理采购回来的旧书时,文现里亚古书堂的电话响起,来电者是扉子就读的市立小学的班导。这位古板女老师年纪比栞子小姐略长,我在教学参观时也见过。 『我打电话到您夫人的手机,电话却不通。』老师以严肃的声音说。我向她道歉。栞子小姐目前人正在伦敦出差,还要一个星期才会回来。她去亲生母亲经营的旧书店帮忙,因此这段期间平常使用的手机号码不通。她跟我联络都是透过智慧型手机或电脑的视讯通话软体。 我向对方说明后,也很好奇她打电话来的用意。 「扉子怎么了吗?」 女儿不可能做出值得我担心的行为;她的成绩也绝对不差,但校园生活说不上顺利。她在班上被彻底孤立。 原因在于书。 她与栞子小姐一样,随时随地都在看书。一开始她也有心要跟班上同学交流,却跟他们聊不来。这也难怪。扉子对人气影片、电玩、动画,甚至时尚打扮都没兴趣。班上同学虽然不至于去招惹她,但也都把她当作怪人,跟她保持距离。 在我们父母亲眼里看来,我们的女儿照着自己的步调处事且无忧无虑,但是她心里或许也察觉自己与其他人不同吧。栞子小姐担心这是女儿继承到自己的血脉所造成。 『不是什么严重的大事,我只是想谈谈萌芽比赛的事。所谓的萌芽比赛……』 「我知道萌芽比赛,就是读书心得比赛吧。」 我替她继续说完。扉子就读的岩谷小学,每年都会举办校内读书心得比赛。这是延续了几十年的例行活动,三年级以上的所有学生都要参加。优秀的文章将会汇集成《萌芽》文集,因此也称为「萌芽比赛」。「萌芽」是「植物发芽、事物新生」的意思。 『啊,您也是岩谷小学的校友吗?』 「我不是,内人才是校友。」 我看过栞子小姐刊登在旧《萌芽》上的读书心得。那篇读书心得谈的是一本很久以前的科幻小说,听说当时有老师认为那本书的内容不适合小学生。 班导语气严肃地解释,说今天请同学们在纸上写下打算写哪本书的读书心得──这是为了检查学生选书的内容是否适合参赛。我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扉子同学选的书是横沟正史的《狱门岛》。』 我不自觉重新握好手机。预感果然没错。我几年前在nhk频道看过《狱门岛》的电视剧版,对于故事也很熟悉。内容讲述太平洋战争才刚结束,金田一耕助为了帮战友传达遗言,来到濑户内海上的孤岛,结果遇到连续杀人案并解谜破案。这也是横沟正史的代表作之一。 类别当然是划分为本格派推理,也经常出现尸体挂在树上、塞进吊钟里等残酷场景。除了出乎意料的真凶之外,悲伤的结局也同样令人印象深刻。不过我记得有件事更叫人吃惊──平常绝对不会在公众频道上播放的禁用词汇,却是这故事最重要的关键字。 『我绝不是说横沟正史不好,毕竟他是十分有名的作家……只是,扉子同学为什么会选择几十年前的成人惊悚小说,这点我感到不可思议。』 她以追根究底的态度说着。嘴上说「不是不好」,却特地打这通电话来,所以她究竟想说什么? 「我也不清楚。我们店里也有《狱门岛》的库存,不过我没看到扉子读过。」 就我所知,扉子几乎不看成人向的本格派推理作品。以前她曾经沉迷江户川乱步的少年侦探团系列,不过那个系列鲜少推理元素,也没有喋血事件。 『那么,这书就不是家长要求扉子同学阅读的,对吗?』 她这话说得云淡风轻,我却反应过来,明白对方究竟想要知道什么了──她在怀疑是我们强迫女儿阅读血腥小说。我听过有强迫小孩看色情片的虐童行为。 「我们经营的是旧书店,有各种领域的书籍,不过扉子的读物都是她自己挑选,我们不曾干涉她。」 我尽可能以平静的语气回答。无端遭到怀疑真的很令人不悦,但我想身为班导,想要确认一下也是合情合理。 『您的意思是,只要扉子同学想要,任何书您们都会给她看吗?』 我一时间不晓得该怎么回答。 「不至于那样,但……只是觉得没有需要特别禁止的。再说她对内容太争议的书也不感兴趣。」 我的意见终究只是我这个家长眼中看到的情况,她是否真的没兴趣就不得而知了。她若是瞒着我们私下看争议书并不容易,但我认为也不是不可能发生,毕竟她继承栞子小姐的血脉。 「当然她也有可能在父母亲看不到的地方读不适合她年纪的书。就老师你看来,她有读什么不恰当的书吗?」 我坦白问。班导沉默了一会儿。 『没有那种情况……她在暑假结束后,经常在看岩波文库的古典文学作品。教职员室的老师们都在说,那些书最近连大人也不太看了。』 她的语气变得温和。扉子只是在读喜欢的书,无意成为话题吧。 班导最后只要求我问问扉子同学是否确定要写《狱门岛》的读书心得,就挂了电话。简言之,她大概就是希望我劝劝扉子,改选其他大人也能够接受的书写心得吧。比如说岩波文库的「古典文学作品」。 硬是要小孩子接受大人的考量,智商实在堪虑,但我突然好奇扉子开始读起《狱门岛》的原因。问她本人吗?不行,小学三年级的孩子也有个人隐私,或许她也有想要隐瞒父母的秘密。正当我还在犹豫,回到家的扉子就开口问我: 「这个星期六,我可以去由比滨路的鼹鼠堂买书吗?」 她说她要去买请对方保留的《狱门岛》,还很开心地说,那是要写读书心得用的。看样子根本没有什么秘密。那本书的售价是三千日圆,她来问我是因为我们提醒过她,购买价位高的书籍时,需要取得父母同意。 「要买可以,不过那本小说也有新版的可读。而且你妈妈的书库里也有。」 「我想看鼹鼠堂那本!封面的插画非常恐怖又有魄力,我喜欢那本。」 既然是在旧书店购买,就不是新版吧。提到恐怖的插图,大概是角川文库的旧版书。 「你想看那本书是因为封面很恐怖?」 「不只是那样。我站在店里翻了一下,那本书在开头第一页有一段横沟正史的话,写到──『悬疑作品的有趣之处在于解谜,各位读者也请挑战解谜,别输给金田一侦探。』我之前对悬疑小说没有太大兴趣,但作者的挑战书我觉得很好玩。」 我不知道《狱门岛》有这样的序文。以前的侦探小说很常看到「给读者的挑战书」这种设计。或许是这孩子不熟,所以感到新鲜。 「我在店里稍微翻了几页,实在很好奇后续内容,所以决定『萌芽比赛』的读书心得要写《狱门岛》。」 来龙去脉我大致明白了。即使是「成人阅读的惊悚小说」,只要是这个孩子自主决定的,大人就没有资格说什么。一般人或许没想过孩子适合阅读什么书,但自己应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多数人应该能够自行判断。于是我当天就写电子邮件给班导,告诉对方,孩子自己决定想要写《狱门岛》的读书心得,希望老师不要出手干涉。 这就是我们来到鼹鼠堂的原因。 啊,我忘了写一件重要的事。第二天早上扉子去上学后,我用电脑与人在英国的栞子小姐视讯通话。 她上周就去了伦敦,去帮她母亲筱川智惠子工作。视讯时,那边的时间大概是三更半夜,她在睡衣外面套着睡袍出现在画面上。她今天好像是跟母亲一起与伦敦的业者进行旧书交易。怕生程度非比寻常的她,要用英文长时间交谈,是一大负担,她的脸上略显疲惫。 她跟母亲仍然处不好,不过工作还是有办法完成。那对母女之间有书联系,也是靠旧书才能建立关系。 聊完工作后,她接着问起我们有没有发生什么事。顺带一提,即使我们已经结婚十年,现在对话也仍然使用敬语。没办法,这样对我们双方来说比较自然。 我提起《狱门岛》的事情,她便陷入沉思。 「你别担心,老师没有要求扉子改写其他书的读书心得。我想那位老师可以沟通。」 我连忙打圆场。我以为她是担心女儿受到跟自己相同的遭遇,没想到萤幕上的她摇头。 『不是的,我在意的是其他……我好奇扉子想买的是哪个版本的《狱门岛》。』 「什么意思?」 『那部作品有几个版本具有旧书交易价值……一九四九年岩谷书店出版的初版定价二、三万,一九七一年角川书店的文库本初版,书况好的价值六、七千日圆……三千日圆这个价格有点奇怪。』 这么说来我也觉得有点怪。之前我也交易过不少本《狱门岛》,所以多少有点概念。 「我猜大概是书况差的角川文库初版。她说封面是很有魄力、很可怕的。」 我回想见过的年轻女子尸体封面插画,最常见的是在一九七○年代的角川文库版。《狱门岛》虽是各家出版社都有出版的作品,但包括最早的单行本在内,书封设计多半单调无趣。角川文库的旧版作品反倒是异类。 『杉本一文的装帧确实很有魄力。现在提到横沟正史的书,我想多数人还是会想到杉本独特的笔触……但初版的设计是不同内容吧?』 「啊,是吗?」 我完全忘了。角川文库的横沟正史全集在不同时期有不同封面。《狱门岛》的封面插画一开始也是相对低调,后来才换成更引人瞩目的强烈风格。决定翻拍成电影时,甚至换成年轻女子尸体的插画。换了插画之后的《狱门岛》发行册数很多,所以几乎没有旧书交易的价值。 「那会不会是角川文库的署名本?」 『我想不是,角川文库的《狱门岛》没有收录给读者的挑战书。在我过去看过的所有版本里也没有……扉子说过书中有作者写的序文,对吧?』 我点头。我不认为扉子记错了。 栞子小姐握拳抵着嘴唇。如果连她都不知道,那真的是很罕见的版本吧?如果是这样,三千日圆就太便宜了。 栞子小姐的嘴边突然露出微笑。 「你想到什么了?」 我把上半身往前靠。她有些难为情,双手指尖抵着指尖。 『不是,只是觉得跟大辅聊书果然很开心。』 听到她这么说,我也害羞了。 结果我们没有解开《狱门岛》序文之谜,因为差不多到了准备开门营业的时间。我说完「有什么发展再联络」就准备结束通话── 『真希望能快点回去日本。』 栞子小姐叹着气说。 「你担心扉子吗?」 身为母亲会担心也是理所当然。但她不晓得为什么突然皱起眉头,似乎有些不满。 『一方面当然也是,我也想看看扉子,但……』 她动作不自然地调整眼镜,像是要把脸遮住,脸颊变得有些红,那抹跟初次邂逅时几乎一样的身影让我挪不开眼。 『我也想你,大辅。』 「爸比,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听到扉子不满的声音,我回过神来。女儿双手抵着桌面仰望我的脸。 「你为什么从刚才就一直在笑?」 因为我不自觉想起与栞子小姐的对话。我赶紧抹抹脸擦去浅浅笑意,拿起咖啡杯才发现咖啡已经喝光。 「抱歉,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该不会最近没有小孩会读《狱门岛》了吧。」 她这话说得好像以前就有很多小孩读的样子。无论哪个时代,爱看横沟正史本格派推理作品的小学生都很少,但我不确定需要跟她说得这么清楚吗? 「嗯,这书本来就是给大人看的……你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扉子打开岩波文库的《罗生门、鼻、芋粥、偷盗》。 「昨天午休时,我在教室里看这本书,吉田老师过来跟我说,我要写《狱门岛》的读书心得可以,不过不妨再考虑改选其他书,比方说芥川龙之介怎么样?」 吉田就是她的班导。尽管她回信同意我不干涉,但看样子她还是很想影响扉子的选书。 「老师有说选其他书比较好的理由吗?」 「她说,把杀人故事的读书心得刊登在《萌芽》上,讨厌恐怖故事的同学也会看到。」 我理解老师心中的苦。扉子很擅长写作文,所以势必会写出很棒的文章。老师虽然很想避免《狱门岛》的读书心得出现在文集里,但落选的原因如果是选书,就会引发大问题。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扉子自动自发换书写心得。 「我跟老师说《罗生门》也有杀人,老师就说那《芋粥》怎么样?她之前看到我读芥川龙之介的作品明明还称赞我很厉害。我不懂可以跟不可以的界线在哪里……明明都是书啊。」 扉子喃喃地说。她的小手怜爱地抚摸着岩波文库的封面,让我想起以轻柔手势对待旧书的栞子小姐。 「既然出版纸本书,就是大家都能读吧。书本身明明没错,人却有很多意见……说什么小孩子不能看、要看就看这种书、为什么要看那种怪书……我觉得好难懂。」 眼前的女儿看起来突然很像大人。这的确是个难题。讨厌「恐怖故事」的孩子也会看到读书心得,这个理由也不能说全然有错,但也没有谁有绝对正确的答案。 正因为明白这点,所以这孩子也没有找我商量,她只是跟我分享对于这难解问题的感叹,不期待我给她任何答案。只是,这样真的好吗?身为大人,这样不丢脸吗?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一旁突然传来有几分犹豫的嗓音,身穿白衬衫与黑色牛仔裤的年轻女孩站在我们桌边,她是刚才在一楼顾着收银台的兼职店员。那一头彷佛是自己照镜子剪出来的狗啃鲍伯头很醒目。 「你是刚才在一楼要拿保留书的客人对吧?……咦?我记错了吗?」 对方以不太熟练的敬语没什么把握地说着,看样子是不擅长接待客人。 「对,就是我!」 扉子手举高高。 「一楼的老板去收购书还没有回来,不过老板的母亲现在负责顾收银台,我想她或许知道你寄放的书在哪里。」 对方的说话态度彷佛事不关己……或许也真是事不关己,离开桌边的她没有返回一楼,而是走进咖啡馆的厨房。仔细一看才发现她穿着与咖啡馆工作人员相同的服装,看样子她原本该是二楼咖啡馆的兼职人员,只是临时去一楼负责收银台。 「走吧,爸比。」 扉子把岩波文库收进孩童用肩背包后,二话不说地站起。 我和扉子下楼来到卖旧书的区域。 店里摆着好几个高达天花板的书柜,通道上的平台也堆着大尺寸的旧书。与装潢时尚的二楼咖啡馆不同,一楼的旧书店仍然保留原始的模样。对我来说与文现里亚古书堂相似的一楼待起来比较安心。 我与鼹鼠堂的老板隶属同一个旧书协会分会,所以也见过面。老板是年纪大我一轮、姓户山的沉默寡言中年男人,我听说他是在大约十五年前继承了过世父亲开的鼹鼠堂。我们顶多是在旧书会馆遇到会打声招呼的交情,不曾好好说过话。我也是第一次到他们店里来。 我再次环视旧书店内,有件事引起我的好奇,我注意到书柜上有很多最近很难卖掉的乡土史、近代文学全集,店里似乎没有定期更换商品的习惯,以旧书店来说经营管理上似乎很消极,我感觉自己彷佛踏进了私人书库。 扉子不在意这种难以形容的气氛,迳自哼着歌走进店内深处的柜台。收银机前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一头短发苍苍,腰背佝偻得厉害,身上穿的红褐色毛衣看起来像是纯手工制,编织得十分紧密。这位大概就是老板的母亲吧。她托腮坐在柜台后面一脸愁容。 「您好!我又来了!」 扉子活力十足地开口问候。对方愣了一下,从掌心中抬起头。 「啊、啊啊……你是上个星期来过的小姑娘吧。你好。」 她受到扉子感染,脸上也浮现笑容。似乎是扉子订下《狱门岛》的时候跟她见过面。 「我来买那本《狱门岛》!我带钱来了。」 她打开肩背包拿出小钱包。老板的母亲露出苦涩的表情,似乎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对不起……其实我没找到你订的那本书。」 拿出千元钞的扉子停住动作,瞠目结舌没出声。这孩子很少有这么惊讶的时候。 「明明昨天傍晚都还在……我锁上一楼收银机的时候,还确定就在这个柜子里。」 她一边说,一边指向柜台内侧收银机的正下方。从我们的角度看不到,不过那儿应该有个收纳客人订书的柜子。 「今天早上我在忙家里的事,所以没来店里……吃过午饭后才过来,相马……就是二楼的工读生,我听她说有客人来拿书,看了柜子却是空的。我打了吉信的手机也不通……可是吉信应该不会突然就把客人订的书换地方放。总之我到处找都没找到……真的很抱歉。」 这个人似乎是一出乱子就会变多话的类型,刚才说的话也没重点,只知道客人订下并收起来的《狱门岛》是在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这段期间消失,以及老板的全名是户山吉信。 「有哪些人知道放书的位置呢?」 我问。扉子似乎还在震惊中回不了神,石像般动也不动。弄丢客人订的商品是无法原谅的疏失,但也是任何店都有可能发生的情况。 「只有我儿子和我,因为现在几乎只有我们两人负责顾一楼的旧书店,媳妇和工读生们都在二楼的咖啡馆……偶尔才会下来帮忙顾店。」 她的语气中掺着苦涩。或许是对于人手过少而不满。想想二楼的忙碌也能明白这也没办法。 「抱歉,瞧我这话说得颠三倒四的。我儿子是这家店的老板……三年前从藤泽长后搬来这里,媳妇开始经营咖啡馆。我们一家四口人在附近租房子住……对,还有一个读小学的孙女,所以一共有四个人。」 「我与你的儿子在旧书协会见过面,我们也是经营旧书店的。」 眼看她说着说着又要离题,我不得已只好插嘴。一看到我递出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名片,老板的母亲旋即面露喜色。 「啊,原来是北镰仓的文现里亚。真怀念呢。我过世的丈夫家里以前也承蒙你们店的帮忙。」 能够「帮忙」这位老妇人的丈夫,想来不是栞子小姐的父亲,而是祖父那一代吧。文现里亚古书堂早在五十多年前,就接受各种旧书相关的难题咨询。鼹鼠堂或许也有一段过去。 「现在的老板是孙子吗?你就是文现里亚的孙子?」 「不是,内人才是现任店长。她是第一代孙……现在是由我们夫妇俩一起经营。」 老妇人嘴边的笑容少了些,一股难言的沉默蔓延。 「女人开店啊……」 我没料到她在意的点是这个,尽管我认为现在这时代女性担任旧书店老板并不罕见。 「那这位小姑娘就是第四代了?现在几年级?」 「三年级……」 扉子没说话,所以我代为回答。 「跟我们家小圭一样大呢。长得真可爱!哎呀,小圭是我孙女,跟小姑娘完全不同,那孩子常常被人……」 「我的《狱门岛》在哪里?」 扉子闷闷不乐地问道,她八成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吧。老板的母亲惶恐地从柜台后侧走出来。 「我现在正在查……可能是早上在这里顾店的人把书卖给其他客人。如果找不到,我会准备一样的书卖给小姑娘你,所以你稍微耐着性子等一等。」 「我不认为是卖给其他客人了。」 扉子毫不犹豫地说。我不禁看向女儿的脸,她眼镜后的双眼充满强烈自信。 「上午的店员如果只负责顾店,就不会负责商品上架,也不会接触到预留的书。」 她的语气跟解谜时的栞子小姐一模一样,使我心中的不安更甚。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扉子不要接触与旧书有关的事件,毕竟有时找书人心中存着恶意,过去栞子小姐和我都曾经因此而遇险。 「或许是客人看到放在柜台里的书,说他想要买?」 我低调提出反驳,只见扉子立刻摇头。 「应该不是。从柜台这个方向,没办法看到放预留书的柜子,所以其他客人不可能说那种话。」 我不禁苦笑。否决别人意见格外干脆不留余地这点,也跟栞子小姐很像。这孩子说得没错,书被今天早上不经意现身的客人买走的可能性很低──不对,慢着。 「有没有其他客人也对那本《狱门岛》感兴趣呢?比方说,上周日这孩子订下书之前就先看过的?」 上周订书的当时,《狱门岛》应该是陈列在柜子上,看到的客人不一定只有扉子。老板的母亲仔细想了一会儿。 「我也不确定,印象中好像有一两位客人拿起来翻阅……那本《狱门岛》才刚上架不久。我儿子那天早上也出门去到府收购……我开门营业后马上就写上标价,放在柜台前的柜子上。中午过后,小姑娘已经来到这里,所以顶多摆两个小时吧。」 我点头。假如有其他客人也注意到那本《狱门岛》,这道理就说得通了。 「我要说的只是我的想像……」 「啊,我知道了……或许是上个星期在这里看到《狱门岛》的客人,今天早上再度过来说要买那本书。」 读小学的女儿抢先我一步解释。 「既然站收银台的是工读生,就不知道柜台下是客人预订的书,所以有可能把书卖掉了……是这个意思吧?」 嗯,就是这个意思,但我没料到她只凭一个问句瞬间就理解到这么深。我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下去。 「如果方便的话,能否确认一下收银纪录?或许会有卖出的纪录。」 「好,请稍等。」 老板的母亲打开收银机上盖,抽出存根联的转轴。那是跟我们店里一样的旧式收银机。她从口袋拿出老花眼镜戴上,时而凑近时而拿远看着存根联转轴。 「今天的售货纪录是……一件,金额是三百……不对,三千日圆。可能是这一笔。啊,我忘了,应该会有标价牌。」 她拉高抽屉零钱盒,底下压着印有「鼹鼠堂」店名、对折成两半的小纸片。文现里亚古书堂出售商品时,会把标价牌夹在书里一起给客人。看样子这家店在书卖出时,会把标价牌抽出回收。 横沟正史《狱门岛》朝日sonorama 三○○○日圆 (朝日sonorama?) 终于知道是哪家出版的书了。这家出版社主要出版文库本与漫画,很久以前就已经停业。他们也出版金田一耕助系列的作品吗?隐约有点印象,似乎很久以前在某处看过朝日sonorama的金田一耕助系列。如果栞子小姐在场,立刻就会告诉我答案。 「真的卖掉了……」 扉子的脸色变得更苍白。标价牌都找到了,表示《狱门岛》很有可能已经在其他客人手上。我心中还因为另一项事实感到震惊──二楼的咖啡馆几乎客满,一楼的旧书店从一早开门却只卖出一本三千日圆的书。大家都直接走过旧书区视而不见。 「卖出的时间是几点?」 我问。老板的母亲再度看向存根联转轴。 「今天的……十点、七分,一楼才开门营业就卖掉了。二楼的咖啡馆还没开门……咦?这个时间,我儿子应该还在店里。」 扉子仰望我的脸。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认为户山老板会犯错,把客人订的书卖给其他人。 就在这时候玻璃门打开,一名穿着黑色雨衣的中年男人进来。他下腭宽阔的国字脸上有两道犹如毛笔画上的粗眉;身高不高,不过岩石般的体格比我健壮。他就是鼹鼠堂的老板户山,刚结束到府收购回来,正在门口的地垫处仔细甩掉外套上的水滴。 「吉信,我打了好几次电话给你。」 先开口的是老板的母亲。户山脱下外套走向我们。 「抱歉,我的手机忘了充电……啊,文现里亚的,你好。」 他注意到我,跟我打招呼。我也鞠躬回应。 「今天雨下这么大,找我有事?」 他语气冷淡地问起我的来意。我想他这个人只是嘴笨,并不是不欢迎我。在我开口之前,他的母亲已经抢先了一步。 「我问你,你知道柜台下那本《狱门岛》去哪儿了吗?」 听到这急切的提问,户山惊讶地眯起眼。 「就是上周日,妈照着我的便利贴写上标价那本吧?不是说才刚上架,就有客人请我们帮忙保留了吗?」 「书不在放保留书的柜子里,好像是十点过后被卖掉了。是你卖的吗?」 「不是我。客人打电话来要我提早过去收书,所以我在开店之前就出门去到府收购了……我请末莉子让二楼的相马小姐下来顾一楼的收银台。不是她卖掉的吗?」 「那本书好像不小心卖给了其他客人。」 「什……」 户山说不出话来,接着转向我深深鞠躬。 「那是文现里亚先生订下的书吗……非常抱歉。」 「订书的人是我。」 扉子插嘴。老板仔细凝视我八岁的女儿,似乎这才注意到她也在场。 「那本书是……你、你订的?」 或许没想过有小学生看金田一耕助系列作品吧,他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看向我确认。 「真的吗?」 我点头。在一旁听着的扉子不满嘟嘴说: 「我拿零用钱买的。我要写那本《狱门岛》的读书心得,参加我们学校办的比赛。」 户山低头看向放在柜台上的标价牌,接着他脸色难看地拿起存根联转轴检查。嘴里隐约叹了口气。 「请问,那本书既然被其他客人买走,已经没有库存了吗?」 正要把存根联转轴放回原处的户山蹲下与扉子的视线等高,一看就是平常习惯接触孩子的人。 「很可惜那本书在我们店里也只有一本,其他店应该也不会有。那是叔叔很久以前买的、一直很宝贝的书。」 他的嗓音透着怀旧的味道。换句话说那是他珍藏多年的藏书。为什么拿出来卖呢?看到扉子失望垮下肩膀,户山认真地对她说: 「你特地要求我们保留了,真的很抱歉……不然我找找买走的客人,问问对方愿不愿意退还好了。妈,不好意思,帮我用内线叫二楼的相马小姐……」 话还没有说完,楼梯上响起跑下楼的脚步声,出现的正好就是我们要找的工读生相马小姐。 「不好意思,一楼有用塑胶提袋吗?二楼外带用的提袋不够……」 「相马小姐。」 老板语气慎重地喊了对方。 「是,怎么了?」 被喊住的人一派轻松地回应。 「你负责一楼收银台的时候,是不是把柜台底下的横沟正史《狱门岛》卖给其他客人了?」 严谨有礼的说词反而更显魄力。相马的表情瞬间僵硬。 「那、那是……卖掉了没错。老板一出门就有客人上门说想要。怎么了吗?」 「那本书是我订的。」 听到扉子的话,相马睁大双眼。 「什么?真的吗?你说预订的书就是那本吗?」 看到她这么惊讶,就知道她原本不知情。扉子起初来到柜台前要拿预订的书时,没有提到书名,只说:「我来买我订的书。」对方根本没想到就是那本《狱门岛》吧。 「你还记得是卖给谁吗?」 户山接着问。相马目光左右游移。 「呃,是、是谁呢……我好像有印象……」 「该不会是周末上午偶然进门的客人?有印象吗?就是慢跑顺路来逛逛那位。相马小姐也见过吧?」 户山的母亲在一旁插嘴。 「可、可能就是那个人……」 相马莫名其妙突然大声说。她的模样很显然就是不对劲,似乎在隐瞒什么。 「你还记得那位客人的穿着吗?的确是慢跑的感觉吗?」 我为了解除她的紧张,尽量问她容易回答的问题。 「不,今天是普通……衬衫、牛仔裤、毛衣……空手来,真的就像只是来随意看看的感觉。」 「上午雨不是下很大吗?那位客人没有穿雨衣?」 「没有。」 对于客人的穿着,她回答得毫不迟疑。这个人大概不擅长说谎,所以在能够交待的范围内尽量说实话。 「我想到了!」 扉子突然举手,就像课堂上问问题时的反应。 「那位客人是怎么把买的书带走的呢?」 相马不解地偷看我的脸。呃,身为父亲的我也不懂女儿问这问题的意思。 「怎么带走的……我把书装进纸袋交给对方,对方就抱在怀里……」 「那个人没有说想要塑胶提袋吗?」 扉子的追问让我反应过来。今天上午一直下着不小的豪雨,如果书只用纸袋装,通常都会担心弄湿,毕竟对方没穿雨衣也没带包包。 「可、可能有说吧。嗯,我想起来有。」 「可是你不是不清楚放塑胶提袋的位置吗?后来呢?」 相马吓得眼神动摇。她刚刚才问:「一楼有用塑胶提袋吗?」假如客人说想要塑胶提袋,她也不知道放在哪里。 「那位客人,真的有走出店外吗?」 我问。 相马从刚才就不曾说过那位客人有离开鼹鼠堂。假如对方买了《狱门岛》之后上去二楼,就用不着担心书会弄湿了。 而且买书的当然不是咖啡馆的客人,当时二楼还在准备开门营业而已。也就是说那位「客人」是── 「啊,我知道了,是二楼的店员买走了……爸比好厉害。」 女儿以灿烂双眼崇拜望着我,但其实这也没什么了不起,我会注意到是因为扉子提到袋子的事,只要再给她多点时间,女儿也会推导出同样的结论吧。我只是有这十年来跟着妻子一起经历书相关事件的经验。 「今天早上在二楼工作的人是谁?」 我问户山。 「有两位。一位是这位相马小姐,以及……内人末莉子。」 户山太太的名字刚才也有听闻。既然二楼只有两个人在,买走书的人是谁一目了然。户山语气沉重地说: 「买走《狱门岛》的是末莉子吧。」 「是……的,很抱歉。」 相马小声道歉。 「老板出门后,老板娘马上就下来一楼。她似乎早就知道柜台下有那本书,说:『我要买这本,你打收银。』我没有想要隐瞒,可是老板娘要我不准说。她交代这件事不准告诉任何人。」 看来是不希望丈夫知情,一定是看准了丈夫不在的时机进行。 「末莉子有说她买书的原因吗?」 「没、没有。我问她是想看这本书吗?她说不是那个原因……就没再多说了。」 闻言,户山露出难受的表情。看样子这个人已经知道妻子为什么要买不想看的书了。 「我去找内人谈谈。」 他颓丧地喃喃说。 我和扉子跟在户山身后上楼,他的母亲与工读生相马则留在一楼。他们夫妻两人谈话时,我们适合在场吗?我对此有些犹豫,但老板很理所当然地等着我们上二楼。 近乎客满的咖啡馆里还是一样全都是在看书的客人。我们稍早坐的位子上已经多了一位新进来的中年男子,窗边吧台座位身穿连帽上衣的少年也仍旧在看书。或许是受到我们的脚步声干扰,与少年相隔一个座位的年轻女子转头瞥了我们一眼。 在没有人说话的店里,小声响听起来都很大声。户山走过配膳区前面,一语不发地打开通往后侧的门招待我们进入。 门后是铺着老旧木头地板的走廊。与重新装潢过的漂亮店面不同,这里仍然保留着旧民宅的隔间。户山走到铺着玄关地垫的纸拉门前止步。 「末莉子,我要进去了。」 他拉开门,脱下鞋子跨过门槛。鼹鼠堂的办公室是铺着榻榻米的和室,圆形矮饭桌、老旧纸拉窗应该都是改装前就存在于这间房子了吧。 屋里摆着不锈钢置物柜与橱柜,这才勉强有店铺办公室的气氛。窗边的办公桌前,一位用橡皮圈束起长发、戴着眼镜的女子正面对着电脑。她身穿白衬衫与黑色牛仔裤,外面套着灰色毛衣,一如相马形容过的穿着。 「嗯?怎么了?」 户山末莉子拿下眼镜起身。她的年纪与户山差不多,身材高瘦,身高与丈夫不相上下。 「圭去哪里了?」 户山扫视办公室内问道。圭这个名字稍早在一楼听过,是这对夫妻的女儿。 「不是回家去了吗?她早上在这里写作业,刚才我结束午休回来时就没看到人……你们好。不好意思,我们之前有见过?」 她对我们打招呼并发问。说话方式俐落圆滑,就是很习惯接待客人的样子。我轻轻点头致意说: 「不,我们是第一次见面,我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筱川。」 「我是筱川扉子!你好!」 我们父女两人几乎同时开口问候。户山太太笑了笑,户山老板的表情却还是不改紧绷。 「我有事要问你。」 我们围着矮饭桌坐下,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户山末莉子。她似乎不知道《狱门岛》是客人预订的书,听着听着逐渐变了脸色。 「总之,那本书是这位小姑娘的东西。你可以还给她吗?」 户山提出要求,她连忙点了好几次头。 「当然,真的很抱歉给你们添了麻烦……我真是没事找事。我现在就去拿来。」 说完,她准备起身。看来《狱门岛》能够顺利回到扉子手上了,终于即将揭晓那本究竟是什么样的《狱门岛》── 「阿姨,你不看那本《狱门岛》没关系吗?」 扉子突然喊住对方。户山末莉子回头看去,微笑地想要缓颊。 「嗯,对……我不看没关系。」 「那你为什么要特地买下那本书?」 尴尬的沉默蔓延。买书却不看,这种行为这孩子无法理解。 这位老板娘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我也隐约明白了。这次的事件只是沟通不良的巧合所导致,不是某人的恶意造成,正因为如此,户山才没有质问也没有责怪妻子。 「伯伯经营一楼的店生意不太好,跟二楼不一样。」 缓缓开口说明的人是户山。妻子似乎有话要说,但他仍兀自说下去。 「所以伯伯希望生意能够好一点,就把自己珍藏的《狱门岛》也拿出来卖。而阿姨她就偷偷把那本书买下,想着某天要还给伯伯。」 户山太太大概是偶然在一楼注意到丈夫要卖掉自己的藏书。她不晓得那本书已经有人订,便瞒着丈夫付了钱,把书拿上二楼。 「珍藏的书……」 扉子的表情像是被雷打到,想必是设身处地想像了一下──假如自己必须脱手珍藏的书会是什么感觉。她踌躇了好一会儿,终于做出决定,勉强挤出声音说: 「那本书,我不要买比较好吗?」 我很惊讶这孩子居然感到歉疚,所以考虑不买那本《狱门岛》空手回去。她从来不曾这样放弃自己想看的书,这情况还是第一次。 「不。」 户山不容置喙地回答。 「伯伯我拿出那本书卖,而你买下了……那本书你就应该带回去。」 「可是……」 「别放在心上。」 户山对着扉子笨拙地笑了笑。 「那本《狱门岛》是伯伯小学时在旧书店买的,也是我第一本看的金田一。我在看的时候很期待……不过它在伯伯的书柜上已经够久了。以后你愿意好好珍惜它,伯伯就会很高兴。」 原来他以前也是热爱《狱门岛》的小学生。女儿仰望我的脸,或许是不晓得该怎么办。既然对方已经下定决心放手,我们就应该坦然接受。我一语不发地对她点点头,扉子就坚定地回答: 「我一定会好好珍惜。」 突然有一个奇怪的想法掠过我的脑海。 假如户山与扉子是同辈的话,他们一定能够成为聊书的朋友,女儿在学校也就不会孤零零一个人。 「末莉子。」 户山重新端正跪坐好,朝妻子深深鞠躬。 「之前总总我很抱歉。」 「咦?什、什么意思?你怎么突然这样?」 她吓得睁大双眼。 「从旧店搬过来这里时,老实说我不认为咖啡馆能够开得下去……我告诉自己买卖旧书才是我们的本行,一直不把你的工作当成一回事。」 一般丈夫不会像这样吐露自己的真心话吧。只见他的妻子微张着嘴,专注听着丈夫说话。 「开咖啡馆这件事,妈也没给过你好脸色,你想必也是经营得困难重重……可是,你有经营的天赋,跟只会继承父亲书店的我不同。」 「没有那种事……」 户山末莉子终于大声说: 「继承公公的店之后,你在旧店址的时候,不也努力了十多年。而且旧书交易现在也仍是我们店很重要的业务。在二楼开书香咖啡馆……是因为我对旧书一点也不了解。你的知识是鼹鼠堂不可或缺的能力。」 户山点点头听着,看来这位做丈夫的似乎也不了解妻子的想法。他突然深深叹息。 「这些话我们早应该聊开,何必弄成现在这样呢?」 (跟我说一声想看《雪割草》,我一定会成全,何必弄成现在这样呢?) 那段苦涩的回忆冷不防被唤醒,或许因为都是横沟正史的旧书,我想起将近十年前在上岛家发生《雪割草》失窃案时听过的那句话。我和栞子小姐后来也鲜少谈到那起事件。那家人如果一开始就对彼此说出自己的感受,或许就能够避免那个结果── 我这才注意到女儿没坐在我身边,她早已起身在房间里好奇地四处张望。明明是她自己提出的问题,却对大人之间的对话失去耐性。她的这一点仍然像个孩子。 「不可以随便乱看别人的办公室喔。」 「我只是在找《狱门岛》……」 扉子不满地回答。「啊。」户山末莉子惊呼一声后往外走去。 「对了,我正要去拿那本书。书不是放在办公室,是放在店里。」 我们四人再度回到咖啡馆。在厨房前方配膳区停下脚步的户山末莉子,打开靠近天花板的小橱柜;橱柜是放纸巾、餐巾等消耗品库存的空间,不过最上方摆着一排书,全都是《写给想要自己开咖啡店的人》等餐饮店经营相关的新书。 「那本书就放在这里,跟我的书摆在一起……咦?」 她突然慌慌张张翻着橱柜,也抽出装在岛野书店塑胶袋里的新书确认,脸上的血色尽失。 「不会吧……书不见了,我明明放在这里……」 众人无言以对,没想到又有意外发生。 「会不会是放在办公室呢?」 这么问的户山,嗓音中也有着担忧。 「我很确定是放在这里没错,就在几个小时前而已。」 「还有其他人知道《狱门岛》放在这里吗?」 我先询问户山太太,试着厘清状况。 「我没有告诉其他人。把书收起来时,二楼只有准备开门营业的我一个人在……就算工作人员打开橱柜,也应该不会有人去碰那本书,因为大家都知道这里放的是我的私物。到底是谁……为什么……」 这个人没道理对这里的店员隐瞒《狱门岛》的存在,但书确实不见了,到底去了哪里? 我环顾店内,在场的客人与工作人员,跟我们经过店里、走进办公室时几乎没两样,全都是独自一人在看书的客人。我们也坐过的那张桌子的男性客人似乎已经离开,年轻工作人员把空杯子收到端盘上。 我心中感到一丝怪异。 (独自一人的客人?) 稍早与扉子在咖啡馆打发时间时,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一组客人是两个人一起坐在吧台座,现在却只有一个人坐着──原本一起的人走了吗?不对,他们两人真的是一起来的吗? 「你把《狱门岛》收进橱柜时,是装在一楼的纸袋里吗?」 我看着吧台座的人,问户山末莉子。 「不是。我正好有一本刚从车站前书店买来的书,就套上了那家书店的书衣。」 答案不出我所料。这个橱柜是用来收纳店里要用的库存,所以二楼的工作人员会打开,或许丈夫和婆婆也会打开,拿一楼的纸袋装太显眼,但也不能不装袋,直接把《狱门岛》插在其他书堆里。 现在我已经知道那本书在哪里了。 我才这么想,扉子已经踏着没有迟疑的步伐越过整间咖啡馆。她比我早一步找到答案。 她站在戴着连帽上衣帽子的小孩身后。那个孩子身旁的凳子是空的,没看到那位像是父亲的男人。男人只是碰巧坐在那个小孩旁边,并非小孩的父亲。我和扉子是父女,所以误以为他们两人也是。 「请问──」 扉子开口,却没有得到反应。孩子的两边耳朵正戴着耳机。于是她拍拍对方的肩膀,那个孩子才吓了一跳,旋转凳子转过身来。桌上那本套着岛野书店书衣的书仍然摊开着。 「呃,找我有事吗?」 孩子拿掉耳机,以高亢的女高音嗓音问扉子。 我还误解了两件事。 我以为户山末莉子把《狱门岛》收进橱柜时,除了相马之外,咖啡馆里只有她一个人在。但是户山一见到妻子,立刻就问了女儿在哪里。因为手机没电,所以他外出期间没能够与任何人联络。尽管如此他还是知道女儿在店里。 这也就是说,在他出门到府收购时,他们的女儿人在店里,有机会看到母亲把《狱门岛》收起来。 而且没人看到这位女儿进办公室。 「你好,我是筱川扉子。」 扉子很有礼貌地打招呼。我也走向她们两人。另外一个误解就是──连帽上衣小孩的性别。稍早我只隐约瞥见对方的脸。 小孩的祖母一看到扉子就说:「跟小姑娘大不同,那孩子经常被人……」当时的话还没说完,我想她接下来原本要说的或许是──「误会是男生」。 「你是户山圭吧?」 听到扉子这么说,那孩子惊讶地掀开帽子,露出超短的头发,以及遗传自父亲的笔直浓眉。 「那是我的书。」 扉子说。户山圭来回看了看手边的书和眼前的人。 「呃,这是我爸妈的书,我只是借来看看。」 对,这孩子把书拿走也不是恶意,她只是看到母亲把书收起来,因而产生兴趣。 「这是我在一楼预订的书,因为出了错来到二楼,结果就被你借走了。」 户山圭蹙眉。扉子说得理直气壮,她却无法理解。扉子十分好奇地凑近摊开的书,问: 「你看到哪里了?」 「事件发生,女人被吊在树上的地方。」 「我也是看到那里!好看吗?」 扉子语带雀跃地问。 「唔、嗯……出乎意料地好看。」 没想到现在这时代除了我们家女儿之外,也有其他小学生看《狱门岛》。户山圭把书交给扉子。书店的书衣拿掉后,露出底下原本的封面插画。那是倒挂在大吊钟下的年轻女尸,华丽的画风不输给以前的角川文库版本。封面上还可看到黑色大字写着书名《狱门岛》。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个版本,但我觉得有些奇怪。此时我留意到书名上印刷的文字── 「少年少女 名侦探 金田一耕助系列 7」 「少年少女?」 我不自觉念出声。 我的误解还有一个──我以为一般小学生都不看《狱门岛》,不过至少可以确定这本书的读者并非如此。 这本书是童书系列的其中一本。 当天晚上等扉子睡着后,我用店内的电脑与栞子小姐视讯通话。伦敦那边似乎还是太阳高挂天空的时间,阳光从她背后的窗子射进屋内。 『可以让我看看那本书吗?』 我把《狱门岛》的封面对着视讯摄影机镜头。这是扉子读完后,我向她借来的。 『朝日sonorama的系列作啊……』 电脑前的栞子小姐仰望天花板,似乎在犹豫该如何说明。经过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她才开口。 『你知道横沟正史也有写给青少年看的作品吧?』 「嗯?当然,我们店里也经手过好几次。」 尤其是一九五○年代到六○年代por社与偕成社出版的青少年读物,通常都能够卖出很高的价格,我记得有的书售价就要好几万日圆。相较之下,这本《狱门岛》便宜很多,而且出版的年代也比较靠近现在。 『横沟是各式各样领域的作品都能写的说故事高手,但他在青少年作品的创作资历相当悠久。他第一本写的少年小说《怪人魔人》是连载于昭和二年……也就是一九二七年。此后超过三十年期间,他写过六十部以上的作品。』 「居然有那么多……昭和二年不就比江户川乱步的「少年侦探团」系列更早?」 我从栞子小姐那儿听过许多关于乱步的事情,他的短篇作品也看过一些。栞子小姐愉快地微笑说: 『没错。乱步的第一部少年小说《怪人二十面相》是写于昭和十一年,横沟早了他十年之久。』 换句话说,在少年小说领域,横沟才是前辈。这些我原本不知道。 『朝日sonorama的「名侦探金田一耕助」系列是一九七四年到一九七五年横沟热潮兴起时出版,全套共十集,收录了金田一耕助登场的少年小说代表作《假面城》、《黄金指纹》,这两部作品都是神秘怪盗与金田一等人对决、有许多动作场面的内容。』 「原来有少年版的金田一耕助小说啊……」 我第一次听闻。我还以为金田一耕助系列都是调查可怕杀人案的内容,很难想像与怪盗痛快对决的金田一侦探会是什么模样;毕竟那位侦探的形象感觉不是很强悍。 『乱步的少年小说也有参考横沟这种借用成人小说侦探角色的方式,但是在横沟的少年小说中担任侦探的,是以战前成人小说中活跃的由利麟太郎居多,金田一耕助登场的作品很少。或许如此,这系列才会收录以金田一耕助替换由利麟太郎的作品。《夜光怪人》、《蜡面博士》等都是如此。』 「替换……这两个人原本就是完全不同的角色吧?」 『当然,也因此有些作品的剧情发展变得不自然……幸好那个时代不在意那些小细节,比较随便。系列中也收录了把成人版金田一耕助小说重新编写成童书的版本。』 「就是这本《狱门岛》吗?」 栞子小姐点头。 『那原本是结构复杂的长篇小说,经过删减并重新改写成适合儿童阅读的简单好懂内容,不过整体的故事发展与诡计主要还是沿袭原作。』 这一点看了那个尸体倒挂的封面插画也可以知道,小读者还是能够品味到原作的精髓。 「是横沟亲自动手重新改写的吗?」 『不是。主要是一位与横沟有老交情的推理作家负责,就是本身也写过很多青少年悬疑作品的山村正夫。除了《狱门岛》之外,还有《八墓村》、《不死蝶》这两部作品也是为了这个系列重新改写过。』 「咦?《八墓村》也收录在系列中吗?」 『是的,另外还有中岛河太郎重新改写的《本阵杀人事件》、《女王蜂》。青少年也因为这个系列,得以欣赏金田一耕助的代表作。虽然其中有许多其他作家参与,不过扉子读到的给读者的挑战书,或许是横沟本人写的。』 我翻开《狱门岛》的扉页,出现「写给诸位喜欢悬疑小说的少年少女们」这段「作者的话」。文章从「各位都知道,悬疑小说的有趣之处在于『解谜』」这句话开始,最后的结尾是这样── 阅读本系列的各位读者,请动动你们优秀的脑袋,跟着金田一侦探一起解谜,不对,是别输给金田一侦探。 最后有「横沟正史」的正式署名。先不管是否真是他本人所写,面对金田一侦探的催生者这般挑衅,想必也有读者想要挑战。我们家女儿就是其中一人。 「这个系列我们店里也有卖吗?」 印象中很久以前好像在哪里看过,但我不记得店里有经手。 『我想在大辅你加入之后就没出现过了,而且市场上也鲜少出现。这个系列在出版当时正值横沟热潮高峰,但或许是没有预期中卖座……即使是横沟正史的书迷也没有人十册全部收集齐全了。』 「不过,我没想到这系列的书没有很贵呢。鼹鼠堂也只卖三千日圆。」 户山说自己是小学时在旧书店买下,但书况看起来很好。当时的追加订书签、寄给编辑部的感想明信片也都还夹在书里,毫无疑问是保存得非常小心谨慎。 『那个……』 栞子小姐的表情突然变得忧郁。我在电脑前重新坐正,根据我长年的经验,我知道前面那些话一定只是开场白。 『成人版金田一耕助系列小说的改写作,只有这个系列能够读到,单就这层意义上来说,这系列的书也弥足珍贵。那本《狱门岛》如果是我拿出来卖的话……标价不会低于三万日圆。』 「什么!」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差了一位数。 「那为什么只卖三千日圆……户山先生不可能不清楚这本书的价值吧。」 『我猜想可能是写标价牌的时候,位数的格子弄错了。』 (金额是三百……不对,三千日圆。) 户山母亲念着收银机存根联的样子掠过我脑海。即使戴上老花眼镜也很难分辨金额,她是根据儿子留下的便利贴写上《狱门岛》的标价。户山也知道《狱门岛》上周就被订下,却没想到标价牌的价格写错了吧。 得知订书的人是扉子之后,他那副惊讶的反应,也是因为一般小学生不会花三万日圆买书。我现在回想起来才注意到他当时立刻去检查放在柜台的标价牌和收银机存根联转轴。 「户山先生为什么不直说呢?」 为了增加收入,把不忍割舍的藏书脱手,却被人以难以置信的低价买走。 『他认为是他们自己的疏失吧。而且三万日圆的话,扉子就买不起了。』 罪恶感沉甸甸地压在我肩上。假如我有察觉到价格不合理,就不会让对方只用三千日圆卖给扉子了。明明在旧书店工作了十年,我依旧学艺不精。现在才说要把书钱补上,为人正直的户山老板一定不会接受。 『改用其他形式补上差额,如何?』 「也好。」 也没有其他法子了。值得庆幸的是,因为这次的事,我们与户山家牵起了缘分,只要继续往来,以后总会有弥补的机会。 周日下午,我和平常一样在文现里亚古书堂里工作。 趁着正好没有客人上门,我把收银机旁特卖区的西洋史旧书换下。从踏台上回头看向柜台后侧,可隐约看见扉子在书墙后的身影。她的脑袋微幅摇晃着,或许是正在一边看着手边资料一边打着电脑键盘。她说写读书心得需要上网查资料,所以我让她用店里的电脑。 昨天扉子从鼹鼠堂回来后,很快就读完那本《狱门岛》。虽然是改写成适合儿童阅读的内容,还是很有趣。尽管与在鼹鼠堂发生的情况不同,不过《狱门岛》这故事的重要关键也是偶然的巧合。包含悲剧般的结局,也都值得一看。 她说写完读书心得之后,要我帮她看看。我会很老实地说出感想,我想校方应该也是这样。内容和叙述方式如果有问题,到时候再想怎么改。就像这次发生的事,既没有绝对的正确答案,也没有完美的解决方法;每个人的价值观不同,而且不同的时代也有不同的看法。毕竟这世上也有过能够把《狱门岛》卖给青少年的时代。 我现在担心的是别的事。 扉子因为改写的《狱门岛》发现了推理的乐趣。之前还无所谓,可是经过鼹鼠堂这件事,她会不会因此觉醒,开始乐于破解书中,甚至是书以外的谜题──比方说书持有人隐藏的故事? 如果是这样,扉子将会见识到过去不曾接触过的人类黑暗面。 (我想我们也只能在一旁守护她了。) 对于我的担心,栞子小姐是这样回答。这件事也没有绝对正确的答案。 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女儿如果自己开启一扇新的门,身为父母的我们,也没有办法阻止。 哎,现在担心那些也没用。 得知栞子小姐怀上这个孩子时,我就在想──我们要继续保持自我,迎接新生命,一定会顺利的──而现在也确实过得很顺利。 接下来五年后、十年后,也应该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这时候,书店的玻璃门喀答喀答响起。 我走下踏台看向声音来源,就看到一名小学生年纪的孩子钻过歪斜难开的拉门缝隙走进店里。 对方是穿着与昨天同色的连帽上衣、蓄着超短发的少女。她扬起浓眉扫视店内,并向我鞠躬。 「你好……我是户山圭,昨天在我家店里见过……」 不只眉毛相似,就连那种不善言词的说话方式也跟她的父亲很像。 「欢迎。」 我说。没看到她的父母跟着,看样子她是一个人跑来北镰仓。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呢? 「啊,你好!怎么了?」 扉子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户山圭看着她抱在怀里的《狱门岛》。 「那本书,你看完了吗?」 「看完了!很有趣。」 「是喔……」 户山圭喃喃自语,把手插进连帽上衣的口袋。 「那本书我才看到一半。」 「嗯,我知道……你昨天说过了。」 扉子点头,接下来一阵沉默。户山圭深吸一口气之后,直接对上我们家女儿的视线。 「如果方便的话,那个……可以借我几天吗?」 我明白她来的目的了──这个孩子只看到开头发生凶杀案的地方,她想要知道后续发展。结果扉子一脸困扰地摇头。 「不太方便……」 被拒绝的户山圭呆立在原地,就像漫画里常见的沮丧反应。在一旁的我连忙打圆场,喂喂,就算要拒绝,也可以婉转一点吧。 「有什么关系?扉子,你不是已经看完了?」 这个孩子为了看《狱门岛》特地来访,不应该枉费这场相遇。她跟扉子一定聊得来。 「我是看完了没错,不过还要写读书心得,所以还需要这本书。如果你可以留在我们家看,就没关系……这样不行吗?」 我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不,我可以。」 户山圭害羞地说。扉子的脸上瞬间绽放笑容。 「爸比,可以让她进来我们家吗?」 「当然可以。」 「太好了!你过来这边。」 扉子拉着连帽上衣的袖子朝主屋的方向走。经过我面前时,户山圭很乖巧地鞠躬。 「你常看书吗?」 在通往主屋的门内脱下运动鞋时,户山圭问扉子。 「常看!户山也看书吧?」 「嗯。不过,我都是看旧书,所以在学校没人能聊……」 门啪哒一声关上,店内再度恢复安静。今晚有话题可以向人在伦敦的栞子小姐报告了,心情美好得令我想吹口哨。 有些关系是因为一本书而打坏,也有些关系是因为一本书而建立。 晚一点拿点心去给那两个孩子吧,主屋的冰箱里应该还有别人送的甜点。我雀跃地继续更换架上旧书的工作。 第三话 横沟正史《雪割草》ii 拿起柜台上的旧书时,落下一片红叶。 我不晓得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只把叶子移到角落避免飞走,就继续工作。 我把采购来的一套老漫画装进大塑胶袋。那套初版漫画是藤子不二雄的《超能力魔美》,全套九本。连载到一半时换了连载的杂志,所以漫画的名称也在中途改了。来店里卖这套老漫画的常客已经离开,现在店内没有其他人在。我正好可以享受宁静的周日午后时光。 玻璃门那一头可以看到北镰仓车站的月台,横须贺线的下行列车刚刚离站。貌似观光客的一群人走向验票闸门的方向,大概要去圆觉寺赏枫吧。这是每到秋末必然会看到的景象。 今年已经进入十一月。还剩下两个月,二○二一年即将结束。 时光的流逝总是特别快。与栞子小姐登记结婚,到上个月为止正好满十年。有些事物一点也没改变,也有些事物改变了许多。 「我回来了!」 打开玻璃门进来的长发少女差不多是小学生的年纪。身穿格子背心裙,外头套着胭脂红的开襟羊毛衫。肩膀上的托特包里应该塞满了书。 她是筱川扉子,是我和栞子小姐的女儿,今天去位在由比滨的户山圭家里玩。她们大概互看彼此的书和漫画,顺便聊了天。打从上个月在鼹鼠堂发生《狱门岛》那件事之后,她们两人就成了好朋友。 不是只有孩子们有了好交情,我上个礼拜也和鼹鼠堂老板户山吉信去喝酒。我就女儿低价买下价值数万的《狱门岛》一事向对方道歉,但果然不出所料,对方不肯收下我支付的差额。 哎,如果立场反过来,我也会这样。往后双方在工作上应该还有需要互相协助的地方,到时候我再想办法补偿。 「你回来啦,扉子。」 比我先一步开口的是栞子小姐,她从柜台后侧成堆的书墙里探出头。 我们多年来一直都是这样,我待在收银机前面时,她就会躲进客人看不到的角落工作。即使年过三十五,还是改不了怕生的毛病,不过比起以前,她已经学会藏起心情,冷静应对。 今天的她穿着灰色裤裙搭配黑色针织杉,长发扎在背后。她的外貌,包括服装与发型几乎没有改变,不过一笑起来,眼尾和嘴角就会透露出年龄。体态轮廓也变得较丰满圆润。 栞子小姐不再是二十几岁的模样,身为她的丈夫、与她生活在一起的我最清楚。但她文静的姿态与举止,还是跟以前一样牵引着我的心。比起刚认识时的她,我觉得现在的她更美。大概是因为我也上了年纪吧,三十几岁的我喜欢跟我一样变老的她。 「跟小圭聊天了?」 栞子小姐平静地问。 「嗯!今天我们两人一起看漫画……啊,原来在这里。」 她捡起柜台上的红叶。 「原来那是扉子的?」 幸好没丢掉。这么说来,在她出发前往户山家之前,曾经跟栞子小姐在柜台这里说着什么。大概是那个时候忘了拿吧。 「我把这个当成书签。」 说完,她从托特包拿出一本很厚的硬皮书。看到书名我愣了一下。 横沟正史《雪割草》 那是几年前戎光祥出版发行的版本,书腰上印着「横沟正史昙花一现的报纸连载小说 公开发表七十七年首次出版成册!」 研究近代小说的学者找到了刊登小说的报纸,也发现了小说全文。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在当时的网路新闻也有看到。与看过剪报实物的我们不同,听说对方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刊登小说的报纸。我想那是大功一件。 我知道栞子小姐早在发售日当天就已经买下读完,但我没去问她内容和感想。 「那本书怎么了?」 我问。扉子摊开书,把红叶夹进前半段的书页中。看样子是才刚开始读。 「我要去小圭家之前,跟妈妈借了她正在读的这本书,她正好看完了,就答应借给我。」 扉子无忧无虑地回答。我不禁转头看向自己的妻子,她正稍微低着头,表情要笑不笑,我立刻就注意到那是她感到困扰时的表情。她虽然擅长掩饰内心情绪的震荡,但绝非不为所动。 「原本一直找不到的小说,现在全都找到还出版成书,不是很厉害吗?妈妈在这本书出版之前也不曾看过小说内容,对吧?」 扉子对于我们九年前遇到的那件事一无所知,也不知道早在这本书出版之前,就有《雪割草》剪报整理成册的自制书存在,更不晓得那本自制书还惹出一桩窃盗案──当然也无从得知栞子小姐没能够解开所有谜团。我事后回想起那件事还是觉得很郁闷,不愿想起。我们不仅没有跟第三者提过,甚至我们夫妻俩都不曾与对方谈过那件事。 「当然,因为那是梦幻之作。」 我代替始终沉默的栞子小姐回答。 「你快去洗手、漱口。」 发现我阻止话题继续下去,扉子一脸错愕地来回看向父母的脸,大概也察觉到气氛不对,但她或许更在意书的后续内容,于是重新抱着《雪割草》进主屋去。 「谢谢,得救了。」 栞子小姐小声说,微笑已经从她的脸上消失。 「我在重看那本书的时候,被扉子看到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问。这个人和我们的女儿扉子──以及这个人的母亲筱川智惠子,都拥有过人的记忆力,读过一次的书绝对不会忘记内容。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或契机,否则不可能重读一次。 「今天早上井浦清美小姐来信联络。」 「井浦……那件事的井浦清美小姐吗?」 我不自觉地放大音量。好久没听到的名字,她就是九年前委托我们调查上岛家发生的《雪割草》失窃案的人。这些年来我们一直没和那件事的相关人士联络,包括她在内。现在她在做什么我们也毫不知情。 「她写信来有什么事?」 「她说井浦初子女士今年九月过世了……」 我想起那位讲话很犀利毒舌、身穿夸张红外套的老妇人。那是井浦清美的母亲,也是九年前偷走雪割草的双胞胎其中一人。我记得她当时已经快要八十岁了,今年过世的话,就是快要九十岁。那个人看起来就是对任何人事物都看不顺眼的类型,可是一想到她已经辞世,我的心情还是有些复杂。 「听说初子女士留下为数众多的藏书,她希望委托我们店收购。」 我记得她曾经自豪自己十几岁就阅读国外悬疑小说的原文书,也说过打算用英文写小说。假如她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她的家里有大量藏书也不足为奇。只是── 「为什么特地找我们?」 既然是藏书家,就会有一两家经常往来的旧书店,家属也多半会委托熟识的旧书店处理藏书。就算没有,镰仓也还有其他好几家旧书店。 这是为了弥补九年前我们分毫未取吗?不可能,这样未免也欠太久了。 「我也有同样疑问,就问了原因。」 栞子小姐小声说。 「清美小姐表示,是初子女士的遗嘱这样吩咐的……说是希望把自己的藏书卖给文现里亚古书堂。」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真的吗?」 九年前文现里亚古书堂揭露了她们的犯行,所以她不可能对我们有好印象才是。为什么要特地指定我们收购她的书? 「是真的。清美小姐也觉得事有蹊跷,但既然是故人的遗言,就姑且还是跟我联络了。」 毫无疑问这件事肯定有鬼,搞不好是想要陷害我们,但是想要确认这点,我们就必须先接受委托。我有不好的预感,彷佛自己被对方玩弄于掌心。 「栞子小姐,你打算怎么做?」 「当然是接受委托。」 她以平静但坚定的语气回答。 「这九年来我一直在想……当时夹在《雪割草》的真迹手稿真的存在吗?假如真的有,那手稿去哪儿了?还有就是──」 她眼镜后的目光突然变得严肃,嘴唇微微颤抖。我第一次看她出现这种表情。 「为什么我没能够解开所有谜团呢?」 我这才终于发现她并非只是对于未能完美解决那件事而感叹,而是一直很不甘心──对于没能够解开书的谜团很不甘心,对于没能够引导那一家人走向和解感到不甘心。 栞子小姐既然已经做出决定,我也晓得自己应该做什么。 这次我会尽全力协助她解决事件。为了不让她,还有我留下遗憾。 * 紧接而来的公休日,我和栞子小姐开着店里的厢型车离开文现里亚古书堂,前往位在西镰仓的井浦家。 天空有舒适的秋日,圆觉寺前的红叶在阳光照射下如火焰般耀眼。 「大辅,你知道《雪割草》是什么样的小说吗?」 开过横须贺线的平交道后,栞子小姐开口。 「不是很清楚,只在电视新闻上看到不是侦探小说。」 那本书几年前发行时,我当然可以进一步去详细了解,但我反而没那样做,因为我一直希望某天能够从这个人口中听到介绍。 「《雪割草》是一九四一年六月到十二月,在新舄每日新闻报──连载到一半时与其他报社合并,所以改为新舄日日新闻报──连载了半年之久的长篇家庭小说。」 我一边开车一边专心听。刊登的媒体是新舄县的地方报纸,这件事我九年前就听栞子小姐推测过,原来她说对了。上岛秋世当时住在新舄,才会看到《雪割草》的连载。 慢着,那作者又是什么情况? 「横沟正史也住在新舄吗?」 「不是。横沟当时住在东京吉祥寺,他在东京有私人住宅。一九二六年从神户来到东京之后,除了疗养结核病住过长野县上诹访、战争期间到战后配合分散民众而暂时搬到冈山县吉备郡之外,没离开过东京,也没听说他有去新舄等地旅行。」 「那他为什么在那里连载小说?」 「详情我不是很清楚。不过甲贺三郎、小栗虫太郎这些东京侦探作家也在新舄每日新闻报上连载小说,所以或许是这个缘由,也委托横沟写稿。」 毕竟是八十年前的事了,包含作者在内,相关人士一定都已不在人世。就是因为真相不明,所以这么久以来才都被当成是梦幻之作。 我们开着厢型车在车多拥挤的县道上前进,来到大船车站前面开过跨越铁路的陆桥,看着头顶上的湘南单轨电车高架轨道,往海的方向前进。 「那个……家庭小说是什么?」 我老实发问。刚才装作一脸有听懂的样子没有多问,但我其实不晓得那是什么意思。做旧书买卖必须要懂行情,但是作品内容与专业术语我并没有很清楚,毕竟我这个人有无法长时间阅读文字书的致命伤。 「家庭小说很难准确去定义,不过……主要是指明治(一八六八~一九一二年)中叶以后,在报纸上连载、以女性读者为主的通俗小说。主角都是有不幸遭遇的女子,故事架构多半是女性跨越降临身上的苦难,最终得到幸福。称为家庭小说是指全家人都能够放心阅读的意思。」 「《雪割草》也是这样的故事类型吗?」 「对。开头的舞台是在长野县的诹访,准备结婚的某大老千金有为子,在婚礼前一刻,被男方解除婚约。因为有为子不是该名大老亲生女儿的秘密被揭穿……」 「咦?不是亲生女儿又怎么了?」 「因为她是父不详的私生女。毕竟是那个时代的故事,登场角色对于退婚这种行为也没有质疑。女主角的养父某大老只是娶了身怀某人孩子的女子,并不清楚女主角的亲生父亲是谁;而女主角的母亲也绝口不提这件事便早早逝世。当然这个秘密对于女主角来说宛如晴天霹雳。」 有为子从幸福的顶峰被推落不幸的深渊,故事很有吸引力。 「在面临退婚的心痛时,养父又正好过世,有为子成了孤女。于是她按照养父留下的指示,独自离乡前往东京去找亲生父亲……」 故事才刚开始就已经高潮迭起,我很好奇后续的发展,但我们的车已经来到单轨电车西镰仓站前面,再过不久就要抵达井浦家。 我突然对于上岛秋世为什么热爱《雪割草》感到不可思议。成了孤女后离乡背井的女主角,与跟丈夫私奔到新舄的上岛秋世,境遇可说是大不相同。我很想知道故事的后续发展,感觉似乎有什么特殊原因。 厢型车开上陡坡。在整顿得很规则的阶梯状建地上,盖着几栋大豪宅。这一带在镰仓市区也算是相对较新的高级住宅区。我们在当中一栋盖在景致最好高地上的砖造透天厝前下车。 门前站着一位身穿上班族套装的女子。丰腴的圆脸与彷佛受惊大睁的大眼睛,都跟九年前没有两样。短鲍伯头的发色看起来比以前更黑,大概是换了染发剂颜色吧。她脸上妆容精致,脖子和手上却暴露出岁月的痕迹。 「好久不见,你们两位完全还是老样子呢。」 井浦清美以开朗的嗓音说。 「井浦小姐才是没什么变……真的好久不见了。」 栞子小姐谨慎地鞠躬,回应也比过去流畅了些。总之先请进吧──井浦清美打开门自顾自走进屋内,态度跟以前一样俐落干练。 我没说的是,她的轮廓跟语调像极了九年前的井浦初子,也就是她的母亲。 井浦家的宅第很安静。没有上岛家那么老旧,不过建成大约也四、五十年了吧。据说这里是井浦清美的父亲买下的房子。在母亲过世后,现在只住着她与儿子。 我们先来到客厅,向井浦初子的骨灰与遗照致意。故人似乎是基督教徒,佛坛上也一并摆着一个大十字架。 遗照很罕见地用了全身照。大概是在赏花的季节拍摄,背景是盛开的樱花,远比我们记忆中更娇小的老妇人坐在轮椅上面带笑容,骨碌碌的大眼睛凝视着我们。 「我愈来愈像我母亲了对吧?」 既然她本人都这么说,我们也只能点头。九年前她们母女俩处不来,不过现在望着遗照的井浦清美眼神很平静。 「我儿子和乙彦都这么说,说我最近的言行举止和声音有时很像母亲……我觉得心情复杂,但没有以前那么排斥。」 「我懂……我也跟母亲很相像。」 栞子小姐点头。这个人是从以前就很像她母亲,但是最近几年或许是渐渐不再需要拐杖,所以愈来愈更加难以区分。有时站在昏暗环境中,就连身为丈夫的我也会错愕。 「家母的毒舌毛病直到死前都没有改掉,不过她的脚不能走动之后,个性也变得坦率许多。在遗嘱写下要把自己的藏书卖给贵店,或许也是内心后悔对你们的态度太失礼。」 会做这种贴心举动,不是我记忆中的井浦初子。话虽如此,我对故人也没有了解到有资格说这种话。 「哎,活到八十六岁也算是寿终正寝了。这么一来上岛家三姊妹都去西方极乐世界了……」 跟我的反应不同,栞子小姐脸上没有惊讶。大概是早有预感吧。 「上岛春子女士也过世了?」 那是井浦初子的双胞胎妹妹。从年纪来看也很正常,这么说来,那起事件的两位犯人都离世了。 「是的,三年前走的。从那之后,家母就经常生病……大概是少了吵架对象就失去了求生欲望吧。」 「乙彦先生目前仍在国外吗?」 栞子小姐提到上岛春子的儿子。他带着《雪割草》自制书移民印尼后的情况我们一无所知,井浦清美苦笑着摇头。 「他现在人在日本。三年前春子阿姨过世时,他就搬回来了。听说他在印尼的工作也不太顺利。」 我想起上岛乙彦那个不太可靠的模样。与他的母亲不同,他是温和谦恭的人,很可惜好人不代表事业就会成功。 「他现在正打算开民宿,要把上岛家大宅改装让观光客住宿,正在计画找我介绍的设计事务所施工。」 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这个人的提议。他们两人的感情似乎还是一样好。在外行人眼里看来,改成民宿这个主意也不坏。贵族住过的大宅,我想会有观光客想要住住看。 井浦清美突然看向墙上的时钟。 「我们闲聊太久了。总之能否请你们鉴定一下家母的藏书?我不清楚那些书有没有价值。」 我们离开客厅,前往位在隔壁故人的书房。 这间向南的西式房间感觉很舒适,房间一部分连天花板都是玻璃设计,摆着刚才遗照中也有入镜的轮椅和一张圆形茶几。 玻璃另一侧的墙壁一整面都是订做的书柜。房间正中央有张大书桌,放着桌上型电脑和平板电脑。看来井浦初子也很常使用电子产品。而且一如故人曾经自豪的,她的藏书中有很多外文书和译本,国外的平装软皮书和早川口袋悬疑小说系列尤其引人瞩目。当中有些很有价值,但问题在于书背已经晒到严重褪色。大概是多年来承受玻璃帷幕的日晒所造成。尽管井浦初子爱看书,对于保存却不用心。 「啊……」 栞子小姐低呼一声。我看向她正在看的方向,是一整排黑色书背搭配白色文字的角川文库。《犬神家一族》、《本阵杀人事件》、《狱门岛》、《八墓村》、《医院坡上吊之家》──全都是横沟正史的金田一耕助系列。不是杉本一文负责封面插画的旧版,而是现在一般书店也在卖的新版。井浦清美也从我们身后探出头来看向书柜。 「啊,这个,家母好像是在那次事件后,对横沟正史产生了兴趣,所以不时会买来看……不过她连一句感想都没提过。」 井浦初子曾经说过日本的侦探作家水准很低,但她八成看了就爱上了吧,否则也不会看那么多本。 「这个书房里的东西,你们全都可以拿走无所谓。我会在隔壁房间,有事就喊我一声。」 井浦清美离开后,书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那么,我们开始吧。」 栞子小姐说完,我们便开始工作,把书从书柜拿下检查书况,按照价格分类堆放。整个过程没有花太多时间。我们今天来了两个人,不过这个数量本来只要一个人也足以应付。 为什么井浦初子要委托文现里亚古书堂收购?即使像这样看过藏书之后,我还是想不通。话虽如此,我也不认为她是想要对我们表达悔意。晚一点再问问井浦清美吧。 「嗯?」 我正要拿出书柜最下层的旧百科全书,却停下手上动作,因为我发现在书柜背板和百科全书之间夹着一个扁木盒。我把木盒抽出一看,尺寸相当于大本百科全书的大小,木盒表面没有装饰但做得很坚固,似乎是年代久远的物品。看这个大小,不可能是不小心塞进去。木盒只有薄薄的上盖,没有上锁。 「啊,这是文箱。」 栞子小姐看向我的手上。 「是用来收纳书信的盒子,最近很少人用了……你在哪里找到的?」 「那边。」 我把位置指给她看,顺手就打开了木盒上盖。 「大辅!」 听到她大喊,我瞬间停手。 「我们不应该打开吧?」 「啊,是吗?」 我觉得尴尬。因为木盒放在书柜里,我就不自觉当成是藏书之一。但这是装信的盒子,而且仔细想想,它原本就是收在看不到的地方,虽说主人已经过世,我们也不能侵犯他人隐私。 我正要把盒盖放回去,就瞥见盒中纸张上的文字。 雪割草 21 「咦?」 我反射动作又打开了上盖。盒子里装的不是书信,而是陈旧的两百字稿纸。「雪割草 21」的标题后面有作者的名字──横沟正史。接着是正文。 茨之首途 二 「怎、怎么了?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千钧一发之际赶上列车的那位青年,拨开没资格坐下、都站在走道上的人群,来到一副千金模样坐在座位上的有为子面前…… 用尺画下的大大红线划过整张稿纸,彷佛要把连稿纸边缘都写满的文字抹消。我和栞子小姐面面相觑。 「这是《雪割草》前半段的其中一节。」 她以沙哑的嗓音说。文章中的确出现「有为子」这个名字。 「那这个……不就是《雪割草》的手稿吗?」 九年前从自制书上被拿走的横沟正史真迹手稿出现在这个书房里,意思也就是── 「是井浦初子偷走的,对吧?」 「的确有可能,但我们必须先鉴定这份手稿……」 栞子小姐仍在思索,我却感觉横亘在胸口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井浦初子委托我们收购藏书,会不会就是跟这份手稿有关呢? 「她是不是希望我们帮忙善后?让我们找到这份手稿还给上岛先生?」 「如果是这样,她直接交给女儿清美小姐就行了,没必要刻意找上第三者的我们……」 栞子小姐说到这里突然沉默,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我拿起文箱的稿纸,底下也是颜色有些微不同的旧稿纸,写着「雪割草 21」、「横沟正史」、「茨之首途 二」及接下来的正文,跟刚才看到的第一页稿纸内容完全相同。 翻开第二页之后,写着同样内容的稿纸再度出现。看样子其他几张也是同样内容。栞子小姐把所有稿纸拿出文箱排列在桌上。稿纸一共有七张,每一张的字句都相同,也同样画着红线。 「这些是什么……影本吗?」 「你仔细看,这些全都是亲笔写的,是某个人自己动手写的。」 我隐约感觉背后一阵凉意。这些手稿连字迹都很相似,是需要付出相当心力的模仿。 「有没有可能是横沟正史写的?比方说是他作废的稿子?」 「不可能……横沟对于稿子内容不满意时,的确会换纸重新写过。但如果是那样,内容应该会有些不同,不可能七张稿纸上都是完全相同的文字。」 「那这些是什么?」 「现阶段我还无法肯定……是这些稿纸中有真正的真迹手稿,其他都只是巧妙的模仿?或者是有其他目的……」 书房里充满凝重的沉默。 「我们找清美小姐过来吧。必须告诉她这件事。」 栞子小姐小声说。究竟是谁、为了什么目的做出这件事,目前仍是一团迷雾。然而可以确定两件事──井浦初子与九年前《雪割草》真迹手稿被偷一事有某种关联。 另外一件就是,解开包括九年前事件等所有谜团的机会,又来到了文现里亚古书堂面前。 * 听闻自己的母亲有可能偷走《雪割草》手稿,井浦清美也没有任何反应。跟九年前委托我们调查时一样,她只说希望我们确实查出真相。于是在我们结束到府收购,准备回店里时,井浦清美把那些手稿连同文箱都借给了我们。 接着就是第二天的此刻,一位骨瘦如柴的白发男人,来回瞪着旧书店柜台上的七张手稿。这里不是文现里亚古书堂,这里是位在藤泽辻堂的一人书房。柜台后侧的人是老板井上太一郎。 一人书房是专营悬疑小说与科幻小说的旧书店,也是我们身边少数熟悉横沟手稿的旧书业者。为了谨慎起见,我们带着那些手稿过来请老板帮忙瞧瞧。 井上老板已经六十几岁,还是跟以前几乎没两样,上吊的三白眼和不悦到极点的严肃表情也还是老样子,只不过比起我们初相识时,他对人的态度已经改善很多。或许是因为他与交往多年的鹿山直美几年前已经登记结婚,私生活稳定的缘故。他的妻子直美今天老家有事,所以不在店里。 「这些全都是贗品。」 井上说着,把整叠手稿放进柜台上的文箱里。 「果然如此。」 一旁的栞子小姐喃喃说。 「你们怎么判断的?」 我看两人都没有继续解释的打算,只好开口问。 「有几个判断依据,不过最关键的就是稿纸。这位模仿者为了让手稿看起来像真品,用了旧稿纸,但没有一张是战前制造商的产品。大概是不熟悉这类伪造手法的门外汉所为吧。」 井上老板挑起一侧脸颊冷声哼了哼,表达出这对于专家来说不过是雕虫小技。 「换句话说,这只是某个人随意伪造的?」 「那倒不一定。」 恢复认真表情的井上,以手指轻敲书名「雪割草」。 「这七张手稿之中也有极像真品的。横沟自从在战争期间学了硬笔字之后,字迹就改变了……这份手稿很类似改变前的字迹。像这样拿尺画斜线删除文字,也模仿得维妙维肖。因为横沟是不扔掉稿纸的作家,尤其在战争刚结束、物资缺乏的时代,他会像这样把作废的旧稿纸拿去另做其他用途,反覆使用。」 这件事我是第一次听说。虽然不清楚另做什么用途,但拿手稿去用也未免太浪费。 「外行人要做出这种不着调的模仿,能够想到的只有一个。你心里也有数吧?」 「这个人是看着真迹临摹的,对吗?」 面对井上老板突如其来的问题,栞子小姐流畅回答。她就是为了确认自己的推理是否正确,才过来请井上老板帮忙的吧。 「没错。《雪割草》的手稿目前仍有大半没找到,所以也有可能流落在某处。这些仿冒品参考的或许就是真迹手稿。」 井浦初子的书房里既然有仿冒品,很自然会想到就是她偷了真迹临摹。我不懂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也不知道真品在何处。 「九年前那件事似乎也牵扯到《雪割草》,这次的事情是不是也跟井浦家有关?」 我愣住。 井上老板晓得九年前那件事,是因为那桩委托就是一人书房转介到我们那儿的,井浦清美认识老板娘直美。后来我才晓得井浦清美并没有对井上老板他们详细说明情况,因为上岛家的相关人士不希望私事公诸于世。这次的事情也一样,我们只是过来委托鉴定手稿而已。 「是的,嗯……没错。」 听到栞子小姐的含糊回应,井上老板突然目光锐利地看向她。我感觉店内的温度瞬间急速下降。栞子小姐仍是面色不改地站着,但她心里的忐忑彻底传到我这里来了,她在柜台下的手用力抓着我的外套下摆。 「我是怎样都无所谓,但我希望你们跟直美解释一下。九年前那件事之后,你们就一直怪怪的……直美一直很担心是不是自己介绍的事情给你们造成困扰了。」 我完全不知情──不对,这么说来我记得那个时候她有打电话来很迂回地问我们情况,我想我当时没有解释清楚;一方面是上岛家要求保密,再来是我只顾着担心栞子小姐的沮丧。 「非常抱歉……让你们担心了,这次也麻烦了井上老板……」 一看栞子小姐变得手足无措,井上老板突然垮下肩膀轻轻摆了摆手。 「算了,我知道你们也有你们的原因……我只问一件事,这次的事情跟九年前那件事有关吗?」 「是的。当时不知道的答案,现在或许能够厘清了。」 是吗?井上老板只这么说完,就摸着下巴沉思,似乎有什么想法。 「怎么了吗?」 我问。 「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觉得跟《医院坡上吊之家》很像。」 「呃?」 我脑海中掠过摆在井浦初子书房里那些横沟正史文库本,那批藏书中的确有一本《医院坡上吊之家》。 「我也想到同一件事……那是横沟晚年的大作。他把原本在一九五四年中断的短篇故事改写成长篇小说,并从一九七五年起连载了两年……」 这些是在对我说明。井上老板接着说: 「不只是撰稿过程特殊,内容也与众不同。故事由两个部分构成,金田一耕助昭和二十几年未能解决的事件,在二十年后的昭和四十几年(注:昭和二十几年大约是一九四五~一九五四年;昭和四十几年是一九六五~一九七四年。)终于解决……而这也是金田一耕助的最后一案。」 我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九年前的《雪割草》失窃案也与金田一耕助系列作有关。这当然也有可能是巧合,但犯人要求身为横沟书迷的上岛乙彦要靠自己的力量破案,也有争取时间的意图在──也许这次也是另有目的。 * 请井浦清美帮我们约好后,我们在下一个周日前往上岛乙彦家。 我们是打算请他帮忙看看那批《雪割草》假手稿。上岛乙彦或许曾经听秋世阿姨提过真迹手稿的相关事情,我们认为见过他之后,或许能够获得更多资讯。 我们把店交给临时找来的工读生顾店,一大早就出门。平时一到假日就格外忙碌,我们夫妻俩能够趁假日一起外出真的很少见,因此费了一番功夫才瞒过起疑的女儿扉子。现在又正值赏枫季节,路上车多拥挤,所以我们决定搭电车前往。与上岛乙彦谈过之后,我们跟井浦清美约好在镰仓车站前碰面,向她报告现阶段的进度。 今天栞子小姐穿着白色厚针织上衣与宽裤,外面套着宽领灰色长版大衣。这身打扮很适合秋末。 「《雪割草》里那位从长野来到东京的主角,后来怎么了?」 站在横须贺线的月台上,我突然想起还没听到故事的后续。 「啊,我也正想说。」 栞子小姐脸上露出笑容,正好下行电车进站,我们边说边上车。 「你还记得那份手稿上的内容吗?」 她看向我提着的肩背包。我负责拿着那批假手稿。 「我记得是有个男人对主角说话,在列车上吧。」 「对。主角有为子正要去东京找亲生父亲,在列车上遇到一群滑完雪正要返家的年轻人。手稿中描写的就是那群人当中一位名叫贺川仁吾的人开口搭话的场景。」 「他是重要角色吗?」 「对。各种意义上来说……那位青年有口吃,穿着皱巴巴的袴裤,顶着一头乱发,戴着渔夫帽……」 「嗯?怎么跟金田一耕助有点像?」 「你说对了!」 栞子小姐重重点头,彷佛在大力称赞我居然注意到了。 「书里还写到他个子结实高大,与消瘦矮小的金田一耕助体型不同,但说话方式和穿着打扮一模一样。《雪割草》比金田一耕助首次登场的《本阵杀人事件》早五年写出来……所以这个可说是他的原型,横沟当时已经创造出金田一耕助了。」 我第一次听说这些。在《雪割草》出版之前,不只是我,世人对此也完全一无所知。 「他在这个故事里不是侦探角色吧?」 「《雪割草》里没有推理元素。」 栞子小姐微笑回答。 「贺川仁吾的设定是充满才华的年轻画家,个性也很死心眼,这点跟有绘画嗜好的金田一耕助也多少相通。对于横沟正史来说,有艺术家氛围的男人,或许就是贺川仁吾或金田一耕助这种形象。」 电车通过老隧道,即将进入镰仓车站。开过急弯时,栞子小姐站不稳,我连忙扶着她的手臂。她就这样让我扶着她,没有停止说话。 「到达东京的有为子想要找寻亲生父亲,却找不到知情的相关人士去向。狡诈的朋友夫妇想要夺走养父留给她的存款、前未婚夫逼她当情妇……横沟正史堆叠了许多通俗小说常见的设定,但文笔实在看不出他是第一次写这个领域的作品。有为子被逼到走投无路,最后因为车祸而受伤住院,因此与贺川仁吾有了命中注定的重逢。」 我很想知道后续发展,可惜电车已经抵达镰仓车站,来到月台上的我们走向江之电的月台。周日早上来镰仓观光的群众把车站挤得水泄不通。我一边走一边注意听栞子小姐的说明。 「陷入热恋的两人结婚展开新生活。没想到贺川仁吾的师母、知名画家的妻子很讨厌贺川仁吾,使出各种手段挑拨师徒两人,贺川仁吾因此被逐出师门,画展也没能获选。他在经济上和精神上都走投无路……终于做起帮人画假画的生意。」 「他变成罪犯了?」 一想到类似金田一耕助的角色被警察追的模样,我的脑袋就一团乱。不过这个故事的发展简直跟云霄飞车没两样。 「对,而且有为子已经怀了仁吾的孩子。仁吾留下卖假画得到的钱之后就消失,绝望至极的有为子于是离开东京,在朋友家生下儿子。她的亲生父亲得知她的困境,自己找上门来,父女俩终于重逢,有为子也总算能够过上安稳的日子。」 「仁吾后来怎么了?」 我对抛弃妻儿失踪的仁吾感到好奇。栞子小姐正要开口,江之电的发车铃声响起,开往藤泽的电车正好要从月台开走。我们刚一上车,车门就关闭。 「仁吾不是逃走了,后来才知道他是去找警察自首赎罪。可是严峻的监狱生活让他染上结核病,他被迫过着漫长的疗养生活。」 结核病、疗养这些字眼勾起了我的记忆。 「我记得横沟正史也得过结核病吧?」 「对。仁吾的疗养生活描写,反映出横沟正史的亲身经历。结核病在当时无药可医,是难以医治的疾病……」 电车减速,在下一站和田冢站停车。下到月台的我和栞子小姐沿着九年前一样的路线前往上岛家。 「因为有为子的支持,仁吾的身心逐渐恢复,也找回了创作欲望。他与以往对立的人们和解,一家三口对于未来充满希望。故事到此结束。」 我们安静走了好一会儿,来到远离观光景点的住宅区。路上都没人,也完全没看到车辆行经。 「《雪割草》是讲述家人的故事吧。」 我说。跟家庭小说原本的意思不同,但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家庭小说。 「对,我想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上岛秋世女士才会喜爱《雪割草》。」 原本对立的人们得以和解,与丈夫、儿子三人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这样的人生或许上岛秋世也曾经有机会获得。可是结果她在新舄失去了《雪割草》之外的一切,并且在镰仓结束一生。即使写故事的作者、深爱故事的读者都已经不在,书仍然留下,并交到新主人手上。 看到巷底的大宅了。 我们在大门旁停下脚步,正好看到一位抱着纸箱的宅配员一脸错愕地窥看大宅的庭院。他大概是在错综复杂的小巷里迷路了。只见他不解地偏着脑袋,朝我们走来的方向离开。 上岛家的大宅维持着过去的风格。只是就窗外看到的,屋内不见有任何家具、家饰品;一定是因为正在进行翻修工程吧。上岛春子过世之后,就再也没有其他人住在这里。 她的儿子独自一人住在隔壁的透天厝。那栋透天厝建筑除了外墙多少有些斑驳之外,跟以前几乎一样。防盗监视器还是一样从玄关角落对着小巷拍摄。 九年前当时,上岛乙彦透过监视摄影机看到我们所以走出来,今天也在我们按下对讲机之前就把门打开,只是出来的人不是屋主,而是更年轻、体格更好的男子。他大概正忙着搬东西吧,长袖t恤的袖子卷了上去。年纪大约是二十多、快三十岁,受惊般的大眼睛和圆脸令人印象深刻,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好像在哪里见过。 「午安。是筱川小姐吗?文现里亚古书堂的?」 「是、是的……」 「我是井浦创太,你们好。」 对方以积极的口吻自我介绍。井浦创太,这样一讲立刻就晓得对方是谁,就是井浦清美的儿子。他为什么在这里?彷佛在回答我们的疑问,他接着说: 「我今天是过来帮乙彦表舅整理书房……表舅等一下就会过来。」 说话毫不客气。上岛乙彦看来不仅跟表妹感情很好,跟表妹的儿子也很亲密。 「哎,好久不见了。」 井浦创太身后出现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毛衣搭配牛仔裤的穿着,还是跟以前一样没变,不过头发已经全白了,发线也变高了。他比九年前略瘦一些,有种即将油尽灯枯的感觉。 「请进来吧。」 上岛乙彦温声说。 与九年前正要搬家那时不同,现在一楼客厅和厨房里都有完整的家具。没想到独自一人生活的男人,家里会这么整齐干净,不管任何地方都一尘不染。维持两层楼透天厝的环境应该需要相当的体力。 「屋里真干净。」 我说出感想,上岛乙彦搔了搔长着白发的脑袋。 「哎,其实我每周都会请小柳管家帮我打扫两次。你们还记得她吗?就是以前大宅那边的管家……」 「咦?她现在……还在工作吗?」 我连忙把「还活着吗」这句话吞下肚。她比井浦初子和井浦春子更年长,九年前那时也已经相当高龄了才是。屋主回头微笑说: 「对,她已经超过九十岁了,精神还是很好。不过与其说是我请她来工作,比较像是来当我的聊天对象吧。我们也经常跟创太、清美一起在这里吃饭……啊,机会难得,我们上二楼聊吧,就跟以前一样。」 上岛乙彦率先起身走向二楼。井浦创太紧跟着他,就像在守护他。对于现在的上岛乙彦来说,井浦母子和小柳就像是他的家人。 二楼的书房是很宽敞的西式房间,除了窗户以外的墙壁全都是订做的书柜。书柜上收纳着横沟正史的著作和相关书籍。正如我们听说的,他目前正在整理书,所以书柜上到处都有空出来的位子,地上也堆了不少旧书。就跟九年前一样,电脑桌上的萤幕显示的还是防盗监视器的画面。 跟以前不同的是,正中央新摆了一套青铜制花园桌椅。那是以前在上岛家仓库里见过的东西。或许因为原本是户外家具,所以存在感相当强烈。其他就没有什么改变──不对,有个地方不一样了。 我环顾书房,立刻察觉到哪里让我感到不对劲。九年前这里除了电脑桌,再没有放置其他桌椅的空间。房间变宽了,比以前大了快一倍。 「其实不久前二楼才重新装潢过。我把墙壁打通,跟隔壁房间合并。因为藏书增加了。」 「真的呢!」 栞子小姐以亮晶晶的双眼打量着书房。 「藏书比以前更多更充实了!啊,《新青年》的旧杂志也收集了不少呢。」 「横沟担任编辑的期数、发表作品的期数,我姑且都想要收集……刊登《鬼火》那一期,我想找到审查删减前的版本,只可惜……」 「那一期很难找到呢。截至目前为止也只有在旧书市场上出现过一次。那个,童书好像也增加了不少?por出版社的《梦幻马戏团》、《珍珠塔》的书况也很不错!」 「对。我也有请创太帮忙,只要拍卖网站或旧书店有上架,就会一本不漏地请他帮我买下。或许是因为在书店工作的关系,他很擅长找书……」 跟以前一样,同样爱书的两人一聊起天来就会聊到忘我。这个人大概就是为了让我们瞧瞧他变大的书房,才领我们上来二楼的吧。我不像栞子小姐那么清楚记得这里的藏书内容,不过我也知道他比过去收集得更起劲了。 应该也与反对儿子嗜好的母亲过世有关。靠近天花板的墙前装着一只压克力盒,里头摆着布面书封的《雪割草》自制书。 「不好,我忘了端茶过来。你们稍等一下。」 上岛乙彦暂时离开座位。栞子小姐以目光扫视墙前那些藏书。我想她没有忘记我们来这里的目的,但身为旧书迷兼旧书店店长,很自然就是会想要确认一下。 「嗯?」 书柜一角突然吸引住我的目光。那儿排列着我看过的书背──朝日sonorama的「少年少女 名侦探金田一耕助」系列──对了,我第一次看到这个系列就是在这里。《假面城》、《黄金指纹》、《八墓村》、《蜡面博士》等──数一数共有九册,独独缺了女儿扉子上个月在鼹鼠堂买下的那本《狱门岛》。 「没有《狱门岛》吗?」 我是在自言自语,井浦创太却转过头来。 「旧书店的人果然厉害,一眼就看出少了哪一册!乙彦表舅多年来一直在收集,可是偏偏就差《狱门岛》那本找不到。」 他虽然对我表示佩服,但我也不过是碰巧因为上个月的事才注意到,一点也不厉害。 「对了,我听说不久之前附近的鼹鼠堂旧书店刚以三千日圆卖掉了《狱门岛》那本!哎,到底谁买走了?」 我立刻与栞子小姐互看彼此,就是我们家女儿买走的──这话我当然不能说。 「我想应该是标错价吧……不过,你怎么会晓得书卖掉的事?」 我佯装平静问。 「其实我有看到鼹鼠堂把那本书上架。那时我来这里玩顺便住一阵子,出去慢跑有绕过去看看,正好看到那本书陈列在收银台前面。我不觉得那本书有那么珍贵,再加上没带钱包,所以……」 他一脸悔恨地皱着脸。这么说来,我在鼹鼠堂也听说扉子要求帮忙留书之前,有其他客人也拿起过那本《狱门岛》。看来他就是其中一人。 「后来我想起来再回去,那本书已经不在销售区。真是做错了……少年少女版的《狱门岛》我也很想看啊……」 他望向远方。栞子小姐突然开口: 「创太先生,你也喜欢横沟正史的作品吧?」 「没错!当然。」 他重重点头,回答得毫不犹豫。看样子他并非只是帮上岛乙彦收集旧书,这个人也是横沟的书迷。 「我最早是在大学时读到他的作品。外婆看到会念我,所以我没办法在家看……我没有乙彦表舅修炼多年的技能。而且我也不是所有横沟作品都看,我是以战后开始写的本格派推理……金田一耕助系列为主。」 「你喜欢哪本作品?」 「有很多,不过最喜欢的还是《狱门岛》吧。金田一耕助系列的长篇小说,不是有不少角色就算不是犯人,也都成为事件元凶吗?我觉得那些角色的疯狂很有特色,尤其是《狱门岛》疯得最深得我心,居然模仿俳句杀人!」 他爽朗地露齿微笑。看来有些人欣赏的是与众不同的元素。栞子小姐往他靠近一步。 「除了本格派推理之外……你对《雪割草》这类作品有什么想法?」 我这才注意到栞子小姐并非只是在闲话家常,而是在试探这个人。既然是横沟的书迷,就有动机偷走《雪割草》手稿。他现在将近三十岁的话,也就是说上岛秋世过世的九年前,就是他刚接触横沟作品的大学时代。 「啊,那个……我不好意思对乙彦表舅说,但是我觉得一点也不有趣。」 听到意想不到的回答,栞子小姐也有些不悦的样子。 「你应该有读完整本书吧?」 「嗯,姑且有。横沟自己不也说过,他的志向是成为侦探小说家,而且是本格派推理派的作家,他在战争期间写的家庭小说,只是他没有其他工作可做,迫不得已才接下的,不是吗?所以我认为没有阅读的价值。」 不合喜好的东西就全盘否定,这种态度让人想起他的外婆井浦初子。尽管兴趣完全不同,血缘关系还是骗不了人。 「那是……」 栞子小姐正准备说什么,上岛乙彦正好开门进来。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他把放茶杯的端盘摆在青铜桌上。等所有人入座后,我从包包中拿出夹着假手稿的文件夹。 我起初很犹豫要不要在井浦创太也在场的场合拿出来,但他很明白地表示:「九年前的事件和这次的事情,表舅都跟我说过了。」而且听到自己的外婆偷东西,他丝毫没有半点震惊反应。 这张桌子是大约七十年前,上岛春子阅读《雪割草》自制书的地方,我们现在在同样地方再度谈论《雪割草》的手稿,感觉很不可思议。 「你们是说初子阿姨伪造了这个吗?」 一看到稿纸,上岛乙彦的表情很紧绷,或许是唤醒了九年前的痛苦记忆。栞子小姐摇头。 「真相究竟如何还不清楚。我只是想先让乙彦先生帮忙看看,如果你对这些手稿有什么想法,可以告诉我们。」 屋主战战兢兢地拿起第一张稿纸,翻到背面看看,又翻回正面,缓慢且谨慎地看完上面写的字之后,他把第一张稿纸放回桌上,接着拿起第二张,也做出同样的举动。 「可以的话,我希望创太先生也看看。」 栞子小姐提议。井浦创太一脸嫌麻烦的表情,以手指夹起第一张稿纸,翻到背面确认之后,立刻放回桌上。我无法判断他的反应究竟是出自于他对《雪割草》没有爱,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 看完所有手稿,甥舅两人不发一语。 「请问你们有什么发现吗?」 「这……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这是《雪割草》的其中一段内容。」 听到上岛乙彦的回答,井浦创太也点头。 「阿姨原本持有的《雪割草》手稿是什么样的东西,我听说的也不多,因为阿姨也没说。」 我突然想到这次事件没有能够打听到更多事情的对象。九年前的相关人士就已经不多了,现在又少了两位。我偷觑着栞子小姐的侧脸,这个人当然也对情况了然于心。如果在这里无法得到线索,接下来她打算怎么做? 上岛乙彦挺直弯曲的背,重新坐正。 「筱川小姐,对于你们的帮忙我深表感谢,不过老实说,我觉得就算找不到那份手稿也无所谓了。」 栞子小姐眼镜后的双眼微微眯起。 「什么意思?」 「九年前在得知手稿消失时,我的确无法原谅那个犯人,也无法忍受家母她们互相推卸责任的模样。从那之后,我与她们两人直到她们临终之前都是近乎断绝关系的状态……可是现在回头想想,我有必要那么生气吗……」 「咦……那是你阿姨的遗物,也是很珍贵的手稿吧?」 我忍不住插嘴,那么重要的东西被偷走当然会生气啊。 「我对于这点抱持怀疑。」 上岛乙彦平静地说。 「当然阿姨把向业者买来的手稿与《雪割草》自制书一起交给我继承,这是事实。但那份手稿真的是横沟的真迹吗?过去不曾有人买卖《雪割草》的手稿吧?」 他讲到我没想到的重点。或许上岛秋世购买的真迹手稿本身就是贗品。听他这么一讲,我想到上岛秋世没有旧书知识,也不可能分辨出手稿真伪,万一是贗品,我们找「真品」也就没有意义了。搞不好我们今天带来的假手稿之中,有可能就掺着上岛秋世原本持有的那份。 「清美很有心想要帮我找回手稿,所以我无法对她坦白……她一定是想要替她母亲的所作所为赎罪,可是我已经不在意了。我原本打算直接告诉她,但你们可否也帮我把我的意思转达给她……麻烦你们了。」 上岛乙彦淡然说完,向我们两个晚辈深深鞠躬。 我们离开上岛乙彦家,踏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和田冢站。 也用电子邮件跟井浦清美联络。她在车站前的事情似乎已经办完,我们约在三十分钟后在车站后侧──镰仓车站西口的验票闸门碰面。 话虽如此,与她碰面,我们也无事可报告。我们的调查完全陷入瓶颈。说起来要调查九年前的谜团本来就不容易。 栞子小姐还在沉思。我们两人没有说话,离开小巷,走在还是一样完全没有人车的路上。 「怪了……」 这时候,一股小小的不对劲感觉掠过我心头。 「怎么了?」 似乎是听到我的疑问,一旁的栞子小姐凑近看向我。 「没事,我想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 我环顾马路,景致看起来的确与我们来时一样。我觉得为了琐碎小事大惊小怪很丢脸,可是既然被问到,我也只好老实回答了。 「我们稍早不是在小巷里遇到宅配员吗?可是我想起来当时没看到他的宅配货车。」 说到这里,栞子小姐瞬间脸色大变,以锐利的目光回头看向上岛家的方向。 「离开乙彦先生家的时候,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对吧?」 「嗯……应该是。」 不在也是理所当然,他应该是去其他地方送货了。 「大辅!」 栞子小姐突然用力握住我的双手。 「我们快点往镰仓车站去!他们也许是打算直接碰面。」 我一头雾水,还没来得及问谁要跟谁碰面,栞子小姐已经快步往和田冢站的验票闸门前进。 我也赶忙跟上。我们正好搭上进站的江之电,我却还没听到栞子小姐的说明。她就算不用拐杖也可以好好走路了,但她还不习惯跑步,所以正气喘吁吁地抓着吊环。 抵达镰仓车站后,栞子小姐再度急急忙忙走出江之电的验票闸门。她赶着去jr的验票闸门,那是我们跟井浦清美约好碰面的地点。但是现在还没到约定的时间,她应该有什么私事要忙。 「大辅……你看……那边。」 栞子小姐再度喘着气说,手指着验票闸门。我凝神细看,就在投币式置物柜旁边看到宅配员的制服,刚才在上岛家附近徘徊的年轻司机就站在那儿。现在这么一看我才发现分辨不出他是哪家货运公司,那只是类似宅配员的衣服而已。 他正在跟某个人说话,对方是穿着深蓝色长外套、留着短鲍伯头的女子。 「井浦小姐?」 我忍不住惊呼。井浦清美为什么要与那个男人见面?我们避着那两人的视线缓缓靠近,终于听到他们的对话内容。 「现阶段还没有行动。」 那名男子语气粗鲁地说。井浦清美点头。 「中午之前他应该都在家,但下午或许会出门。你也趁现在去吃点东西。这是今天的份。」 男人收下大概是钱的东西,道谢后快步离去。他没注意到我们的存在,就从我们身旁走过。 (在监视……) 男人不是宅配员,而是井浦清美顾来监视上岛乙彦家的人。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我突然觉得她那张看来亲切讨喜的圆脸变得好陌生。 栞子小姐不再躲藏,朝投币式置物柜走去。对方睁大双眼吓了一大跳,看来完全没发现我们的存在。 「刚才那个人是谁?」 对于栞子小姐的问题,她也无法回答──太过惊讶所以说不出话来。 「方便把详情告诉我们吗?」 * 我们三人进入位在御成路的西点蛋糕店。大概因为是正午时间,喝咖啡的客人少,很适合谈复杂的话题。这家店的招牌是兰姆葡萄夹心饼干,栞子小姐从以前就很喜欢,现在也是扉子最爱的甜点,我考虑买些伴手礼回去,不过现在不是想这种事情的时候。 「刚才那个人是谁?」 等所有人的饮料都上桌之后,栞子小姐率先开口。 「他是我们设计事务所以前的工读生。做过很多工作……我听说他待过征信社,所以就私人委托他办事。」 「你为什么要监视上岛先生?」 我问。这个人不是跟上岛乙彦一直都很亲近吗?他应该也想不到待在自己家会被表妹监视吧。 「大辅,你弄错了,井浦小姐不是在监视上岛先生……没错吧?」 井浦清美没有否认。她双手捧着咖啡杯,稍微低下头沉默以对。我愈来愈迷糊了,那她在做什么? 「这次的委托有几个很诡异的地方。」 栞子小姐代替难以启齿的委托人开始说明。 「初子女士委托我们处理藏书,藏书之中找到假手稿,但真手稿却不见踪影……如果初子女士就是九年前偷走手稿并复制的当事人,我就不懂为什么要找我们来了。如果她想要把手稿还给乙彦先生,直接归还就好……所以我在想,立场会不会是正好相反呢?」 「正好相反?」 我重复她的话。 「初子女士不是偷走真迹手稿的犯人,而是想要找回手稿……她在自己过世之前拟定了计画,想利用我们替她找回真正的手稿,再还给乙彦先生……这么一想整件事就合理了。我猜想,利用遗嘱把文现里亚古书堂卷进这件事,也是她计画的一部分吧? 有了这个假设之后,当然需要助手帮忙执行计画。助手当仁不让就只有清美小姐了。我接受你的委托寻找真迹手稿,其实是为了确认你们两位的计画到底是什么。」 换言之,栞子小姐打从一开始就怀疑这件委托。我居然完全没发现──不对,这个人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吧。 「我们的计画内容,你也猜到了吧?」 「对,大致上猜到了。」 栞子小姐回答。我不自觉重新坐正。接下来大概要进入整件事的核心了。 「九年前偷走《雪割草》真迹手稿的人,其实是创太先生吧。你是在监视他,想要找出藏手稿的位置,再还给乙彦先生……对吗?」 持续了一阵子窒息般的沉默后,井浦清美突然浑身无力。她拱着背的模样,使她突然像是老了好几岁。 「我早就应该对你们坦承一切。」 她叹气说。 「九年前,《雪割草》真迹手稿不见这件事,使得我们所有人的关系陷入前所未有的分裂。家母和春子阿姨的敌对变得更加严重,乙彦表哥去了印尼,我也不敢再去上岛家……还让你们留下不愉快的回忆。 可是,我一直有满腹的疑问。家母和春子阿姨都只是想要看完《雪割草》的后续内容而已,没有打算偷走那本书占为己有,甚至对真迹手稿也不感兴趣。当天在场所有人都没有偷手稿的动机。 春子阿姨想到的也是同一件事。她在临终之前,把我和我母亲找到床边这么说──偷走手稿的犯人不在我们之中,我希望你们找出手稿还给乙彦。」 「这件事,乙彦先生知情吗?」 栞子小姐问。井浦清美摇头。 「他不知情。你们也知道,乙彦表哥和春子阿姨差不多是断绝母子关系了,他们彼此没有联络,我们也没有告诉他。我们不想再次掀开乙彦表哥的旧伤,而且他仍然认定嫌疑最大的就是自己的母亲……我想他一定不会相信那些话。」 井浦清美喝下没有热度的咖啡喘口气。 「我们开始怀疑创太,是春子阿姨过世、乙彦表哥回来日本之后。那个孩子突然开始频繁进出乙彦表哥家……跟他的感情好得就像父子般。 他们两人的话题都是在聊书。那孩子原本就爱看书,大学毕业后也进书店工作──跟你们的性质不同,是卖新书的书店。一开始他们两人的关系令人忍不住微笑,直到某天我发现一件事──那孩子也是横沟正史的书迷。」 我想到井浦创太说过,在家看横沟的小说会被外婆叨念,没办法在家看,所以他的母亲直到几年前才晓得这件事。 「乙彦表哥在十年前离婚后,跟女儿的关系也变得疏远,能够与臭味相投的创太尽情聊书,他似乎很开心。 我尽管怀疑创太,却迟迟提不起勇气仔细调查。假如真的是他,对于乙彦表哥又是另一次伤害……而且那孩子不曾表现出对《雪割草》的在意,我也以为自己只是想太多。就在我毫无作为的时候,时间不停流逝…… 今年夏初,我整理仓库时,找到创太学生时期用过的数位相机。我们一家人去旅行也会用那台相机拍摄,我以为里面有我们的照片,没有多想就检查相机的记忆卡,却看到……这张照片。」 井浦清美滑了滑自己的智慧型手机,把画面拿给我们看。萤幕上是一张旧稿纸,写着「雪割草 21」。接下来的内容跟我包包里的假手稿完全一样,也有很好辨识的红色删除斜线。 「我因此确定了……九年前偷走真迹手稿的就是创太。他一定是发现家母在偷偷阅读《雪割草》,只把手稿部分抽走。」 不好意思──栞子小姐说完,上半身向前凑近看着萤幕。接着她放大印在稿纸角落的制造商名称。 「东京文房堂……跟横沟在战前实际使用的稿纸一样,字迹也非常相似。」 我也忍不住凝神细看。换句话说,这张照片上的很有可能是真迹手稿。栞子小姐瞥了委托人一眼。 「手稿的照片只有这张吗?」 「对。我也找过那个孩子的桌上型电脑和随身碟,却没找到其他的照片,他一定是藏在哪里了。这张照片可能是忘了从相机删除。」 「你当然也找过真迹手稿了吧。」 「是的。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找,但在家里找不到,他一定是藏在其他地方了……可是我想不到他会藏在哪里。那个孩子跟家母一样都是很自私的人,就算逼问也不会开口。最后我只好跟家母商量。 家母当时身体状况已经每况愈下,意识也有些不清醒了……不过对于这件事她很坚决想要帮忙找到真迹手稿的位置,也想要想出稳当低调、能把手稿还给乙彦表哥的方法。」 「也就是参考这张照片制作假手稿吧。」 栞子小姐说。 「你说对了。既然我们无法靠自己找出来,就只有让那个孩子告诉我们……家母过世后,如果出现大量同样的手稿,我想那孩子也会怀疑自己手上的是不是真迹,就会去藏手稿的地方检查。 家母请律师修改遗嘱,我则是按照她的指示制作假手稿。后来还变更创太的智慧型手机设定,从我的手机可以查看他现在的所在位置。为了谨慎起见,我也打算尾随他,看看他从哪里拿出手稿。」 井浦初子这个计画很有侦探小说迷风格。栞子小姐也对事件相关人士使过同样技俩,诱出必须资讯。 「让我们这些外人介入,也是为了诱使创太紧张吗?」 「一方面也是,不过家母有另外的考量。她怕自己的计画又跟九年前一样失败……她希望假如计画失败了,有文现里亚古书堂在,或许能够找出真迹手稿。她说你们九年前能够揭露她的犯行,这次也一定能够做到。」 这种感觉很难以形容──一桩事件的犯人,却期待我们解决另一桩事件。栞子小姐突然微笑。 「破解时隔多年的谜团,因故人的遗言展开的计画……我明白这次事件始终让人想到金田一耕助作品的原因了……初子女士就是故意这样设计的对吧,为了吸引我们关注这起事件。」 就跟九年前她对上岛乙彦做的事相同,当然巧合也在这其中扮演推波助澜的角色,她刻意设计身为横沟迷的栞子小姐积极查案。问题是,她这次最想用圈套套住的井浦创太却不吃这一套。 「可惜以现在的情况看来,创太先生没有那么容易行动。」 栞子小姐说。 「如果打一开始,我就知道初子女士的计画,就不会暴露我手上这些假手稿的鉴定结果,但……」 我们刚才把假手稿拿给井浦创太看,就已经把手中所有的牌全都亮出来了。他知道自己手上的手稿是真迹,才不会随着这些假货起舞。 「怎么了?」 我问栞子小姐。她握拳抵着嘴唇沉思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头,似乎想到了什么。 「井浦小姐,接下来我对你说的事情,你可以用电话告诉乙彦先生吗?」 井浦清美拿出记事本,快速记下栞子小姐说的内容。她的纪录简洁且字也漂亮,跟我偷偷做的事件纪录截然不同。可窥见这位女士个性上严谨的一面。 我们三人走出店外准备道别时,栞子小姐有些欲言又止地开口。 「我可以问你一件很私人的事吗?」 「当然,请尽管问。」 「你有考虑过跟乙彦先生结婚吗?」 真的未免太私人了,在旁边听着的我都吓一跳。为什么现在会问这种问题?井浦清美的脸颊瞬间变红,又很快恢复平静。 「这个问题和这次的事件有关系吗?」 「有……问了这么失礼的问题真是抱歉。」 「没关系……」 说是这么说,她还是稍微停顿了一会儿才回答。 「我把他当成家人,可是不管现在或以前,都没有跟他结婚的打算……乙彦表哥应该也是一样。」 她淡然的语气,让我想起要求我们别再寻找《雪割草》手稿时的上岛乙彦。 「谢谢你的回答……」 栞子小姐深深鞠躬。 接着在一个小时之后,我们来到上岛家大宅的二楼。井浦清美推荐的设计事务所为了即将展开的改建工程,持有大宅的备用钥匙,我们暂时借用他们的钥匙。要避开大门前的防盗监视器也费了一番功夫。 除了固定在地上和墙上的家具之外,所有房间的物品全都已经收拾干净。直到三年前仍是上岛春子卧室的这个房间如今也空荡荡,木头地板上积着薄薄的灰尘,空气也冰冷不流通。 我们坐在与窗框相连的椅子上,望着庭院那头上岛乙彦的家。从这个房间能够同时监视玄关和书房这两处。我们问过井浦清美有没有这样的地方,她同意让我们使用这里。 一抵达大宅没多久,我们请她按照吩咐打电话给上岛乙彦。 吩咐她转达的内容是──从井浦初子名下的银行保险箱又找到另外一张《雪割草》的真迹手稿,刚才已经请文现里亚古书堂鉴定过,这次确定是真的。傍晚会把手稿送过去他那边。 隔着窗户能够看到坐在书房茶几前的井浦创太身影,另一头坐着的是上岛乙彦。他应该已经把井浦清美的来电内容告诉创太了。 「会有动作吗?」 「很难讲……这次的事件缺乏关键证据。想要找出真迹手稿在哪里,只剩下这种方法。」 银行保险箱里找到的「真迹」手稿当然不存在。如果对方没有上钩,这件事也就无法进行下去。这是很危险的赌局。 「我很好奇你刚才问那个问题是什么意思?就是井浦小姐是否考虑跟上岛先生结婚的事……」 井浦清美的真心话如何,我不清楚。她的反应像是在生气栞子小姐的故意挑衅,又像是弱点被说中而失去冷静。 「那个问题是为了了解创太先生的动机……我想知道他是为了什么行动,我需要能够判断的材料。」 我望着远处可见的井浦创太侧脸,思考她现在说得这段话。我不明白相关性在哪里。是因为我的理解能力不足吗?说起来我根本也不明白他的动机。 「九年前,井浦创太为什么要偷走《雪割草》的真迹手稿?」 我问栞子小姐。 「他稍早不是说了觉得《雪割草》很无聊?即使觉得无聊,但只要是横沟的真迹,他都想要,是这样吗?」 或许他那句话是在骗人。他也许是认为只要强调自己讨厌《雪割草》,就能够让自己多少不被怀疑。 「不是……如果看到真迹手稿,我应该就能知道他无论如何都想拥有那个手稿的真正原因。」 「真正原因……」 我正想继续问,就看到井浦创太起身来到走廊上。不一会儿玄关门打开,穿着夹克的他出现在小巷,就这样悠闲地走向和田冢站方向。 「不好,我们得去追……」 我站起身,栞子小姐抓住我的手臂。 「等一下。有人跟着他,我们不去追也不要紧。」 「可是……奇怪?」 我凝神仔细看,发现原本跟井浦创太在一起的上岛乙彦,不晓得什么时候也不见踪影了。栞子小姐立刻站起。 「我们离开这里吧。」 「咦?」 我一头雾水。刚刚才目送井浦创太离开,现在又要去追他吗?──上岛乙彦家的玄关门再度打开,只见穿着毛衣和牛仔裤的上岛乙彦出门,但他不是走往小巷外,而是打开大门走进大宅的庭院来。 (糟了!) 现在出去会正好遇到他。 「我们要怎么办?」 「稍等一下……」 栞子小姐小声回答。楼下传来开门的吱嘎声,上岛乙彦从玄关进来屋内,似乎就在我们正下方的走廊上前进。脚步声远去,最后终于听不见。 「就是现在,快点。」 说完,栞子小姐迅速离开房间,我也跟上她,快步跑下楼梯。可是她前往的不是玄关,她毫不犹豫地走向走廊尽头。看样子不是打算离开。 「去哪里?」 她没有回答。我无法理解她的行为,总之我也跟着在走廊上前进。走廊尽头是九年前去过的那个仓库。那扇大铁门正敞开着,里头亮着灯。 我追上栞子小姐的同时也踏进那间仓库。过去让人联想到古董店的仓库里已经空无一物──不,还剩下一样东西,那个生锈的铁柜仍然留在里面。过去用来收纳贵重物品的这个铁柜牢牢固定在地上。大概无法轻易移动吧。 在敞开的铁柜前面,上岛乙彦瞠目结舌看着我们。 「你、你们两位,为什么在这里?」 反应再迟钝的我也发现了,栞子小姐在等待的不是井浦创太,而是上岛乙彦。 他手上抓着的透明文件夹可清楚看到收在里面的手稿文字。 雪割草 21 「那就是《雪割草》的真迹手稿吧。」 栞子小姐说。 上岛秋世遗留的横沟正史真迹手稿,就在原本的主人上岛乙彦手上。 * 旧花园桌上放着《雪割草》的真迹手稿。 栞子小姐跟自己手机上的照片进行比对,就是稍早从井浦清美那儿取得的手稿照片。 「看来是一样的东西……」 我们夫妻俩跟着上岛乙彦回到他的书房,也分别联络了井浦清美和创太。另外两人应该待会儿就会到。 上岛乙彦无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为什么这个人拥有照理说应该失窃的真迹手稿?为什么他瞒着没说?我完全没有头绪。 「非常抱歉刚才对你们说谎了。」 他猛然朝我们鞠躬,额头几乎要撞上桌面。 「创太先生什么时候把手稿送还给你的?」 栞子小姐柔声问。一团混乱的我,脑子好不容易因为这句话开始运转。原来九年前真迹手稿还是有失窃,而井浦创太仍然是犯人。 「大约是三个月前,就是初子阿姨过世前不久……」 他仍然保持鞠躬姿势,低着头回答。现在是十一月,所以是在八月左右。距离井浦清美发现那张照片没过多久。 「这间书房正好在装修,业者人员出入复杂,如果手稿乱放,可能会被小柳管家看到,为了预防万一又能够避免被人看到的地方……于是我想起了那个铁柜。而且那个铁柜在工程之后仍会维持原样……」 那个铁柜有两道锁,原本就是收纳这个真迹手稿的地方。 「我还有另外一件事想问……创太先生告诉你,九年前偷走真迹手稿的人是谁?」 上岛乙彦抬起头看向栞子小姐,那个错愕的表情彷佛在说──为什么要问这么理所当然的问题? 「他说是初子阿姨。我听到的是,阿姨把这份手稿藏在自己的书房里,被创太发现了。」 我感到毛骨悚然。井浦创太没有老实坦白自己的所作所为,不仅如此,他还把罪行推给濒死的外婆。 他的母亲开始搜寻真迹手稿的时间点,与他归还手稿的时间点,近得太不自然。他或许是发觉母亲真的在怀疑自己了,才会匆忙归还手稿。 「没多久初子阿姨就过世了,事到如今再去追究谁偷的也没有意义。我和创太说好要把这件事情当成秘密……难道不是初子阿姨偷的?」 (老实说,我觉得就算找不到那份手稿也无所谓了。) 我想起稍早在这个书房里听到的这句话。这个人的确撒谎了,但那是因为顾虑到亲人而采取的行动。井浦创太则是利用了这个人的善意。 「乙彦先生。」 栞子小姐语气沉重地开口。 「九年前偷走这份手稿的人是创太先生。」 「什么……」 上岛乙彦的脸色瞬间铁青,似乎完全没料到真相竟是如此。 「乙彦表舅!请等一下!」 房门被大力打开,井浦创太闯进来,匆匆忙忙在椅子上坐下,对尚未从错愕中回神的屋主说: 「这是栽赃,我才没有偷走这份手稿……」 「就是你,创太先生,不然还有谁?」 栞子小姐尖锐地说。我突然注意到井浦清美也来到书房。她站在门边,紧咬着嘴唇。 「当然是初子外婆,还用得着问吗?」 井浦创太回答得毫不胆怯。 「她没有偷这份手稿的动机,但是你有。你自己一定也清楚。」 栞子小姐伸手把手稿翻到背面,我愕然屏息──背面也写着字。我看到部分内容。 可是,愈困难我就愈无法停下脚步。不久,这座岛也将解除动员,大批的年轻人将会归来。我会在他们之中找到良婿── 「这……是什么?」 我问栞子小姐。我完全没发现稿纸背面也有写字。这么说来,从大宅仓库离开之前,栞子小姐曾经翻到手稿背面看了好一阵子。 「这是《狱门岛》尾声的其中一段内容。这大概是重新誊写之前的草稿之一。横沟处于战后纸张不足的时代,会拿旧稿纸背面撰写其他作品。所以这是《雪割草》的真迹手稿,同时也是《狱门岛》的真迹手稿。」 (他会像这样把作废的旧稿纸拿去另做其他用途,反覆使用。) 我想起一人书房井上老板说过的话。当时井上老板仔细为我说明,只是我没有想到「另做其他用途」是拿来写其他稿子。当然栞子小姐──以及在场的另外两位横沟迷,应该早就都知道。 「之前在这张桌上拿出假手稿时,我注意到乙彦先生和创太先生都率先检查稿纸背面。可想而知,他们两人都晓得手稿背面写着其他作品。」 参考数位相机照片伪造的《雪割草》假手稿背面没有《狱门岛》的文字,这就是他们两人立刻就识破那是贗品的原因。 栞子小姐的视线再度停留在井浦创太身上。 「《狱门岛》的尾声也是这部杰出作品数一数二的知名场面。这张手稿对于喜欢金田一耕助系列,而且最爱《狱门岛》的你来说,是无论如何都想要拥有的吧。当时你用过的数位相机里也留着这张手稿的照片。」 「那些都与我无关。那台数位相机在全家旅行时也会使用,外婆有时也会借去用。你确定不是外婆拍的?」 「你够了!」 井浦清美忍不住放声大叫。 「你外婆为了把手稿找回来还给乙彦表哥,绞尽脑汁拟定计画,希望尽可能以稳当低调……让你不会被追究刑责的方式解决这件事。如果是外婆偷的,她会主动归还。」 「那个人有可能是忘了啊……」 井浦创太露出浅笑,让他的母亲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 「她在临死前就时不时意识不清楚了,不是吗?记忆一定也变模糊了。她忘了是自己偷的,只想着要找出来。外婆的确有可能这样。」 他从头到尾都坚持狡辩,就跟九年前井浦初子把罪过诬赖到别人身上时一样──只不过那位品行恶劣的人还懂得讲道理。正如栞子小姐刚才说的,这次的事件没有明确证据。 「首先,我如果是犯人,那未免太奇怪了。东西是我偷的,我会一直藏着吧,怎么可能还给表舅……」 「你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栞子小姐以尖锐的声音打断对方,转身环顾书房内。大大小小尺寸的书背全都面对着我们。 「你是为了得到这些你也帮忙收集补完的横沟收藏。乙彦先生过世时,继承他藏书的是他的亲生女儿,但你也有取得的机会……那就是讨乙彦先生欢心,让他把藏书送给你,就像乙彦先生继承秋世女士的《雪割草》那样。」 另外一个没有说出口、他也能够正式继承的方法,就是井浦清美与上岛乙彦结婚。栞子小姐就是为了确认这个可能性,才会问她结婚的问题吧。 「相较于能够获得这些收藏,暂时放手真迹手稿也不是坏选择。反正你只要融入这里就能够自由翻看手稿。考虑到对于未来的投资……」 「你一直在胡言乱语!那么想要将我定罪的话,拿出证据来看看啊证据!」 井浦创太气呼呼地一拳打在花园桌上,《雪割草》的真迹手稿因此一震,彷佛在害怕──我觉得自己在九年前也看过同样场景。 沉重的沉默蔓延在整间书房里。 「我……并没有想要让任何人背上罪名。」 上岛乙彦开口说。 「九年前的事情没有任何证据……你说得确实没错。」 安心与欢喜的表情在井浦创太的脸上绽放。但是在他开口之前,屋主冷冷继续说: 「可是,当时我的母亲和我的关系彻底毁坏……上岛家也可以说整个瓦解,这全都是偷走手稿的人所造成。」 他瞪着面前的犯人,被瞪的人低下头躲开凝视。 「那件事的伤痛,我花了九年才痊愈。九年的时间并不短,尤其对我这样的老人来说更是如此。」 浮现皱纹的手,把桌上的真迹手稿拉近。井浦创太反射动作地视线跟着手稿移动。 「我知道你讨厌《雪割草》。这部作品的确是身为侦探作家的横沟,在失去能自由创作的环境之后,为了养家而为五斗米折腰的作品。但是这部小说也反映了横沟的家庭观与职业意识……就算是不得已的工作,我想有时也掺著作家真实的情感。 读者也是受到这部分强烈吸引。秋世阿姨如此,家母如此,初子阿姨也是如此……而我也是。因此我们才会喜爱《雪割草》。」 在安静到连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的书房里,只有上岛乙彦的独白回荡着。窗外的秋阳逐渐西斜。 「像你这样不懂这种情感的人,我不会把手稿交给你,其他所有藏书也是。」 井浦创太像是遭受猛烈重击般嘴唇颤抖,血色逐渐从他的脸上褪去。下一秒他无声踹开椅子跑出书房。 「创太!」 对于母亲的呼唤他没有回应,跑下楼梯,直到玄关门发出猛烈甩上的声响,才再度恢复安静。 「乙彦表哥,对不起……」 打破漫长沉默的是井浦清美的道歉。 「家母和创太对你的所作所为……我不知道该怎么道歉才好……」 她脸上的泪水流个不停。上岛乙彦静静起身,像在安抚小孩子般轻拍她的背。 「清美,你没做错任何事。」 他露出笨拙的微笑,以平静的声音说: 「九年前我没有原谅,现在也……无法立刻就原谅,但,再过九年就不知道了……假如到时候他改变了,我希望你再次带他来找我。」 接下来不再有任何人开口,只有井浦清美的啜泣声持续很久很久。 我和栞子小姐走在夕阳照耀下的御成路。 离开上岛乙彦家之后,我们不自觉就散步到镰仓车站。 「刚才手稿上的《狱门岛》尾声,你知道那是描写什么场面吗?」 「我一时想不起来……」 我记得在电视剧看过,但无法清楚想起来。 「那是在所有事件解决后,幸存的其中一位年轻女子对金田一表达自己决心的场面。」 「啊,对……金田一问她要不要来东京,她拒绝了。」 那是金田一耕助作品中罕见有恋爱元素的故事。 「没错。她说自己出生在岛上,所以要留在岛上继承家业……尽管她受到岛外人士金田一耕助的吸引,仍然遵守岛的规定没有接受他,结局很悲伤……跟最后众人群起彼此和解的《雪割草》正好相反,就像两篇文章分别位在正面和背面一样。」 我们两人好一会儿拖着长长的影子安静走着。 「不过……两部作品都是同一位作者写出来的小说。」 也不知道是谁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人没有那么容易摆脱与生俱来的天性,但自己并非没有选择的余地。九年后更是如此。 再过九年,栞子小姐跟我也四十几岁了。若是没什么大事发生,我们应该仍会和现在一样,继续在北镰仓经营旧书店。到时候一定有机会看到上岛家与井浦家的人有什么后续发展。 我看到前面就是中午跟井浦清美一起去过的西点蛋糕店。 突然想起在北镰仓等着我们回家的女儿。她八成只顾着看书,但这也不能推翻放她独自看家的事实。 如果买个伴手礼回去应该不错。 「我们去买那家店的兰姆葡萄夹心饼干吧?」 我指向店家招牌,栞子小姐会心一笑。 「我也正好想说同样的事……回去后大家一起吃吧。」 我们夫妻俩感受着背后暖暖的阳光,并肩往前走。 尾声 「呼……」 在鼹鼠堂咖啡馆的座位区,扉子阖上第二本《mybook》。 部分内容是条列式书写,有时文章写到一半就中断,所以不像小说那么流畅好读。但是时隔九年后,她得知了《雪割草》有关的两起事件来龙去脉。自制书和真迹手稿分别都引起了事件。 她还记得跟母亲借看戎光祥版《雪割草》阅读时的事情。她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在二○二一年时卷入了这样的事件中。从那之后又过了几年来到现在,她也很好奇上岛家和井浦家的人怎样了,但还有其他事情更令她在意。 今天扉子照着外婆筱川智惠子的交代,把二○一二年和二○二一年的事件手帖带来这家咖啡馆。读完这两本之后,她仍然不明白缘由── 「看完了?」 突然有人搭话,扉子愣了一下抬起头,就看到穿着跟丧服一样黑的外套、戴着深色太阳眼镜的女人,不晓得什么时候坐在她对面的座位上。 她就是外婆筱川智惠子。长相与母亲神似,不过及腰的长发掺杂漂亮的白发,看起来就像她天生是灰发。 「唔、嗯……好久不见。」 太阳眼镜后侧隐约可看见惊讶大睁的双眼。扉子背后冒出冷汗,因为对方始终紧盯自己的一举一动。 扉子感觉自己都被她看穿了。 「这些,我带来了。」 扉子把两本《mybook》推到外婆面前。桌面上摆着空咖啡杯。她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看着自己?完全没察觉到。 「谢了。」 外婆嘴上虽然道谢,却没有拿走那两本书──只是目不转睛注视着扉子。扉子不想输给对方,也回看着对方的眼睛,后来她才反应过来。 外婆不是为了看这两本事件手帖而来。刚才看过的事件手帖内容,以及外婆的话在脑中一一串连。 「你今天要我把那两本书拿来这里──」 扉子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开口。 「是为了让我看,是吗?」 所以碰面地点才会选在扉子常去的咖啡馆,而且人迟迟不出现。筱川智惠子轻声一笑。 「还有呢?」 「你想要测试我是否能够发现比这两本书所写内容更多的情报……想看看我对于隐藏的事实能够挖掘到什么程度。」 就像受到诱导般,扉子说出想法。她感觉脑袋前所未有地清明,记忆也逐渐苏醒。 「刚才外婆你在电话上说想要确认『二○一二年和二○二一年发生的横沟正史《雪割草》事件』……可是,就如爸爸也写到的,跟这件事有关的所有人,都不曾对第三者提起过这些事。知道内情的只有相关人士。 因此,一般人不会知道二○一二年与二○二一年出过事。假如能够从相关人士口中听到只字片语……」 扉子说到这里停顿一下,深吸一口气。 「就只有外婆你也是相关人士的场合了。」 父亲借出事件手帖,八成也是因为知道这点。 筱川智惠子拿下太阳眼镜,眼睛四周皱起比想像中更亲切的笑纹。 「还有呢?」 「在事件手帖中有提及这个人的存在,却不知道的人物……而且能够从两件事的相关人士口中得到情报的人只有一个,就是替《雪割草》自制书估价后,把真迹手稿卖给上岛秋世女士的旧书业者。这个人就是外婆你吧?」 「对,你说得没错。」 她承认得太干脆,反而让扉子一阵错愕。 「我与秋世女士有私交,所以接受她的工作委托。你猜猜我是为了什么原因卖给她真迹手稿呢?」 「这里虽然说是买卖,但我想对方支付的不是现金。就跟二○一二年事件时,我妈要求的报酬一样……你要的是让你翻阅《雪割草》。」 当时只知道《雪割草》的标题和部分原稿存在。如果有幸遇到这样的梦幻作品,扉子也会如此要求。对于筱川家的人来说,「面前有书却不读」这个选项不存在。 「你居然都想到了,栞子和大辅也是过了很久之后才注意到这些。」 扉子想像起外婆向对方推销真迹手稿的模样── 你侄子说过他是横沟正史的书迷。如果连这份真迹手稿也一并送给他,他一定会很高兴……不不,不用钱……不过,这本书可以让我看看吗? 扉子咽了咽口水。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 「什么问题?」 「你当时给她的《雪割草》手稿……是真迹吗?」 就像事件手帖中也提过的,没听过旧书店在卖《雪割草》的真迹手稿。这样也就算了,背面还有称得上是《狱门岛》高潮的尾声草稿,这样的手稿也太过完美。 外婆是资历几十年的专业旧书业者,有没有可能做出无人能够识破真伪的完美假手稿呢?假如在这里登场的「真迹」手稿事实上也是贗品的话──现在在我面前这个人,就是埋下摧毁上岛家与井浦家引信的当事人了。 扉子屏息等待答案,外婆却没发出声音就离座站起。 「我还会再来玩──」 她就这样带着笑容再度戴上太阳眼镜。 「就在不久的将来。」 低声留下这段话,她就朝出口走去。直到再也看不到外婆的身影后,扉子仍然好一阵子无法动弹。她的身体冷透了,脑子却热血激昂。 她既害怕又期待与外婆见面。 一如外婆离开前那句话,扉子也有预感,再过不久,她们又会再度对话。 谈各式各样的书──以及谈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事件手帖。 序章 五天前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孤岛上的魔法使、ror、月君 校对:活动假人(你好、你好) 春天的细雨静静地洒在北镰仓。 今天是彼布利亚古书堂的公休日。 玻璃窗内侧的窗帘已经被拉上,铁制的立式看板也已经被收了起来。这家店开在横须贺线北镰仓车站附近,有着六十年以上的历史,并历经三代人一直经营到今日,自开店以来从未改建。仿佛时间停止了一般,依旧残留着往昔的容貌。 店内摆放着颇有年代感的木制书架,有着硬质封面的旧书甚至都已经堆到了通道上。在脱离北镰仓市中心的这一带,这家店是唯一一家专业的旧书店。就算是在随着时代变迁,如今网络贩售已经变成主力的现在,直接来到这家店的客人也依旧络绎不绝。 休息日也一样。现在也能听到建筑物中的某处传出了声音。 店里没有看到人影,里面的门直接跟二层楼的主屋相连。昏暗的走道尽头连接着玄关,大粒的三合土上放着一双看起来尺码很大的女式靴子。那是属于来到这里的客人的东西。走廊尽头一间亮着灯的和室中,两名女性面对面坐在桌子的两侧。 靠走廊一侧的大落地窗中,清晰映照出了她们的身影。 「….关于书的各种各样的事情,是可以在这里咨询对吧」 寒暄过后,率先开口的是客人那一边。客人是一位面容和身形都很丰满,光看外表就让人感觉很友善的中年女性。名字似乎是叫樋口。 虽说是各种各样的商谈,但并不是单纯的买卖。在漫长的岁月中,在人们手中流转的旧书有时候会变成引发矛盾与争抢的诱因。彼布利亚古书堂的角色就是负责调查这些问题以及做出仲裁。有很多委托人都是在休息日前来。而这位女性也是其中之一。 「是….是。姑且,是这样的」 筱川栞子低着头,语气有些迟疑的回答道。 一直延伸到后背的长发配上粗框眼镜,身上穿着的黑色针织衫和砖红色的裙裤也非常合身。就算是已经继承了这家店十几年的如今,她的容貌也依旧不可思议地保持着昔日的样子。依旧相同的还不止这点,明明一直在经营着生意,但是她却还是跟以前一样极度怕生。 再加上今天丈夫大辅人也不在。他去叶山町那边常客住着的公寓收购古书去了——上门收购外出中。只要跟他在一起的话,内心应该就会踏实很多,不过既然人不在那也没有办法。吞了一口口水之后,栞子继续说道。 「可、可以的话,还请让我听听…。只是,我….因为我们也只是外行而已,能做的事情也非常有限,或许没办法达到您的期望….」 听到这些不可靠的话语之后,樋口露出了困惑的神情。不过也只有一瞬间而已,她马上就又振作起来开口说道。 「是关于我儿子拥有继承权的古书,再过几天就要被拿出去卖掉了,我无论如何都想要阻止这件事情发生」 「….是从谁那里继承的呢?」 「我儿子的父亲。对我来说就是前夫,两个月前因为癌症去世了」 栞子微微眨了眨眼,似乎是在整理思考。不知何时,她开始缓缓抚摸起放在膝盖上的那本厚厚的文库本。新潮文库的『蝴蝶与战车·每件事都能让你想起点什么』。是海明威的短篇集。她看起来不像是在看着面前对方的样子,只是单纯在做着手上的小动作——只要接触书本,她的内心就会平静下来。 仿佛是从书本中获得了力量一样,不知何时,她已经挺起了身子。 「….您是什么时候和之前的丈夫离婚的呢」 「应该是,十三年前吧。儿子跟了我这边。在那之后我跟现在的丈夫再婚,还又生了一个孩子,不过他似乎一直都是单身….除了儿子之外,也没有别的继承人了」 她的声音中参杂着苦涩。构筑起新家庭的她,大概是对于没有那么做的前夫有着自卑感吧。 「读书几乎就是他唯一的兴趣,所以有着大量的藏书。因为如此,除了书之外,几乎就没有留下别的东西….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书虫了吧。像这样的人,在古书圈的世界中应该并不少见吧?」 「嗯,也是呢….」 抚摸着海明威短篇集的手停下了动作。当然,栞子也是「书虫」中的一人。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只要能拿到手,什么书都会看。这个文库本也是在客人来之前她一直在看的,大概是因为这本书正好被放在了桌子底下吧。如果是关于书的话题的话,无论想聊多少都行。在客人说出委托的内容之后,她的态度之所以会变得从容一些,大概也是因为内容与书本有关。 「您知道藏书的数量和种类么」 「这个….大概有千本左右,记得很多年前他好像这么说过。他应该是喜欢推理小说的吧。除此之外,其他各种各样的书也会看,不过这些我就不太清楚了….只是,我想他应该没有为了收藏而去买自己不看的书。因为他喜欢看书,还经常会说自己就是为了读书而诞生的人」 栞子似乎是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催促对方继续往下说。 「儿子懂事的时候,我们两个就已经离婚了,只是前夫是儿子真正的父亲这点,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所以,我想要把他留下来的东西交给儿子」 「您的儿子今年多大了」 「十五岁。最近越来越不明白他的想法了….我甚至都会感到不安。毕竟下个月他就是高中生了,会这样也没有办法吧」 「….您的心情我非常能够理解。因为我也有一个正在上高中的女儿」 两位母亲看着对方都露出了笑容。气氛也变得融洽了起来。有着进入青春期孩子的两位母亲,就这样闲聊了一会有关孩子的话题。接着,栞子将话题切入了正题。 「那么,要把您前夫的藏书卖掉的人是哪位呢」 委托人的表情沉了下去。过了一会儿才给出了回答。 「是我前夫的父亲。对我儿子来说就是他的祖父….对我来说就是曾经的公公。他之前是跟我前夫两个人生活在一起的」 「如果没有特别留下什么遗言的话,法定继承人应该就是你的儿子呢….已故之人的父亲应该是没有擅自变卖遗物的权利才对。我想您应该先找律师向对方这样传达会比较好。如果有这种复杂的内情,应该不会有古书从业者去买那些书才对….」 栞子悄悄窥探着对方的表情。如果事情真的能这么简单就解决的话,她应该也不会到这里来商量了。果然,委托人摇了摇头。 「根本就不需要从业者收购」 「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去世的前夫,还有他的父亲都是古书店的人。只要当做是店里的商品,就可以堂堂正正地拿出来卖了」 和室中陷入了沉默。栞子咽下一口空气。她似乎是想到了些什么。 「那是….县内的古书店么?」 「嗯。是一家叫做虚贝堂的古书店….果然,您也知道么?」 「上上个月守夜的时候,我跟丈夫一起去烧过香了」 虚贝堂已经在jr户冢站旁边营业了超过半个世纪。店主杉尾正臣年龄已经超过七十岁,曾经长期担任这附近古书店加盟的古书联合支部的理事。两个月前还一个人为儿子康明操办丧事。是个深受同行信任的人。 「他死去的儿子….康明先生,虽然跟他见面的机会不多,不过店主杉尾先生从以前开始就给了我们很大的帮助。他是这个行业里非常有经验的老手,我很难想象他会做出这种不经法律手续就将已故之人的藏书拿出来卖的事情….」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他最近几年的情况有些奇怪….感觉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这次的事情也是,虽然找他说过了很多次,但他完全都听不进去。他就是铁了心要在藤泽的旧书展销会上把书拿出去卖」 旧书展销会是在卖场或者车站前广场举行的贩卖活动。由几家旧书店联合起来,带商品共同搭建会场。虽然活力已经不如从前,但是前来寻求捡漏的客人依旧不少。对于店家来说,这同样也是一种提高营业额的好手段。 「如果是在藤沢车站前的卖场举办的话,确实虚贝堂也会参加呢。这一次我们预定也会要参加」 「我已经在网上看过展销会的通知了。我想前夫的父亲应该也会在会场露面。能不能帮我跟他说说,让他不要卖掉那些藏书?如果是同业者去说的话,或许他就能听得进去。面对一个刚刚出席完自己儿子葬礼的人,我不想把事情弄到需要让律师去跟他见面的程度….拜托了」 樋口深深低下了头。栞子也松开了握住文库本的手。 「….我知道了。总之,我或者我丈夫会试着跟虚贝堂…. 跟杉尾先生说说看。只不过问题是….」 说到这里,她的话语变得含糊了起来——到底,还有什么问题呢? 昏暗的走廊中,有一个人影正悄悄的看着这一切。 脚下的地板发出了吱呀的声音。一不注意就加重了脚下的力量。栞子看向和室外的身影,清晰地映射在走廊的玻璃窗上。或许已经被看到了。人影悄无声息地后退,拉开隔扇走了进去。 跟其他的房间一样,这里大半的墙壁都已经被书架所覆盖。只有从放在窗户边的书桌和柜子上能看出些许生活的气息。这里是孩子的房间。 穿着西装制服的女高中生,正靠着纸门站在那里。无论是黑色的长发、粗框的眼睛还是五官的相貌都跟栞子非常相似。不光是外表,就连热爱书籍这点也都从栞子那里继承了过来。 筱川扉子是栞子和大辅的独生女。 她用手按住自己的胸口缓缓地深呼吸。她偶然听到了在和室中的对话。今天是学年的结业式,所以她回来得比平时要更早一些,也因此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在洗手间整理被雨水打湿的鞋子时,母亲回来了,在那之后客人也马上来了。 就在她准备要悄悄回自己房间的时候,她听到了对话的内容,于是便停下了脚步。虽然知道这些事情是自己不应该知道的,但扉子也曾在虚贝堂买过旧书。跟店主的杉尾以及店里的其他人也都认识。 为什么要擅自卖掉已逝之人的藏书呢?以及为什么下周那个地方会举办旧书的展销会呢——这些全都是扉子不需要知道的。只是,就好像是在读完一本书之后,想象着后续故事那样,她无法停止心中的思考。 扉子走向了最近的书架,从上面拿下了一本文库本。新潮文库的『my book』。那是一本由只印刷了日期的白色纸张所构成的文库本。模仿书的外形,但其实是类似日记本一样的东西,每年都会发行。 扉子在桌子前坐了下来,在『my book』今天的书页上将刚才听到的事情写了下来。她这么做并不是为了将这件事情记录下来,而是为了整理自己的心情。就像是将刚刚知道的事情全部吐漏出来,并且只留在这里那样。 父亲大辅会在当年的『my book』里,记录下与彼布利亚古书堂有关的事件。今天的委托肯定也会被他记录下来吧。 扉子有自己的『my book』这件事情,她的父母并不知道。这是她为了她自己所写下的备忘录。 父亲似乎管自己写下的记录叫做事件手帖——扉子觉得用相同的名称来命名自己写下的记录应该也没关系吧。 也就是说,这是另一本彼布利亚古书堂事件手帖。 初日 电影宣传册『怪兽岛决战 哥斯拉之子』 「….啊」 从东海道线电车上下来的樋口恭一郎,在藤沢车站的站台上停下了脚步。 今天是四月一日。之前刚从中学毕业的他,现在已经是高中生了。就比如说,如果今天他被卷入了某个事件或者某起事故的话。接下来的新闻上就会出现「生命垂危、意识不明的高中生男性(15)」——不,生命垂危的话就麻烦了。「男性高中生(15)受轻伤」这种程度就好了。然后再来个「奇迹般的生还」之类的引发骚动。 就在他心里作着各种各样的想象同时,原本舒缓的嘴角渐渐绷紧了起来。 他没有遭遇过事件或者是事故的经历,大概在这之后也不会遭遇。 能够引发人们注意的事情从以前开始就跟恭一郎没什么缘分。走在车站月台上的他是个身上穿着有些不合时宜的粗呢子大衣,手上拎着便宜挎包的十五岁少年。无论成绩还是运动神经都马马虎虎。个子不算高,长相也很普通。八岁的妹妹之前还曾经用天真无邪的语气夸他说「哥哥从远处看起来很帅呢」。明明只是个小学生,但说的话却意外地非常扎人。 当然他并没有女朋友。也没有要出外去玩的打算。今天他是为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打工而来到了藤沢车站。 就在他顺着月台的楼梯向上走去的时候,背后突然被什么人撞了一下。恭一郎重重地失去平衡,双手撑在地面上才停下了身子。 「对不起」 不光是对方,恭一郎也条件反射地向对方道歉。一个肩上挎着大公文包的,身材微胖的中年男性有些讶异地回过了头。每次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就算不是自己的错也会下意识地说「对不起」向对方道歉,这已经是恭一郎的习惯了。虽然多少会显得有些难堪,但总比为了这点事情跟对方吵架要好。 中年男性微微低了下头,然后就急匆匆地离开了。或许是有什么急事吧。看着那穿着鲜艳黄色毛衣的圆圆背影,让人不禁联想到了气球。不由得开始想象他漂浮在空中的样子。 恭一郎缓缓迈出脚步。虽然跟人有约,不过他并不想跟那个男性一样急匆匆地赶路。老实说,他根本就没有会让他想要那么做的人。 从藤沢车站的检票口出来之前,他就已经看到了一个撑着拐杖站在那里的年老男性。一头稀疏的白发配上一副看起来似乎度数很高的眼镜。明明是春天,身上却穿着一件如枯叶般的茶色西装,包裹着那消瘦的身体。 「你是….恭一郎么?」 他走近过去的时候,老人有用有些缺乏自信的声音向他搭话。他的名字是杉尾正臣。是恭一郎的祖父。 「啊,是的。早上,好」 「哦哦。很准时」 老人低头看了眼手腕上的手表。恭一郎也拿出手机确认了一眼,时间是上午十点。 「….是呢」 「好….走吧」 从生硬的对话中可以明显感觉到两人之间的距离感。在恭一郎的记忆中,两人见面的次数用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而其中大部分还是在恭一郎的父亲,正臣的儿子,康明的法事上。 杉尾康明去世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享年四十七岁。他在恭一郎三岁的时候跟母亲离婚,印象中根本就没有两人一起生活过的记忆。虽然两人每年在恭一郎生日的时候都会见面,但是他跟父亲根本就没有说过几句话。每次都只是面带笑容的保持沉默,有些不得要领的一个人。感觉上既不喜欢也不讨厌。只是,没有什么存在感以及软弱的性格又让他觉得自己确实跟这个人血脉相连。两人之间很少联系。 去年,父亲诊断出了晚期胃癌。 自从父亲住院之后,他去看望过好几次。父亲的枕边总是堆着大量的纸质书籍。对于没有读书习惯的恭一郎来说,他并不清楚那都是些什么书。据说在古书店出生长大的父亲,从小开始就总是在看书。 「你的工作时间总共三天,直到活动结束为止。」 走在身旁的祖父低声对他说道。两人现在正朝着通道前方的老旧商场走去。入口旁边可以看到一张看板。上面写着「第60回?藤沢古书市场?4月1日~3日」。恭一郎对这些事情完全都不知道,在这个从以前开始就年年都会举办的活动上,祖父经营的古书店也会参加。而恭一郎则是被雇佣过来帮忙的。 「今天上午之前记住收银机的使用方法。因为需要处理现金,所以还请格外注意」 面对对方锐利的目光,恭一郎默默地点了点头。跟外表一样,对方对于工作似乎也非常严厉。 他之所以会过来给没见过几次面的祖父帮忙工作,契机是父亲四十九天的法事。 上周,恭一郎跟母亲一起去了父亲的法事。 祖父正在经营的,本来应该由父亲继承的古书店——虚贝堂位于户冢车站附近的商店街。从大街上就能看到的一栋像洋馆一样厚重的砖造建筑物,橱窗里陈列着古旧的英文书籍。只是背面来看的话,却又是一个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的,普通的古旧日式房屋。从外表来看只有一面墙做成了西洋风格的外装。在网上查了一下,这似乎被称为看板建筑物的类型。 作为祖父居室使用的二楼里,几位亲属和工作上相关的人聚集在一起,举办了一场内部的仪式。与父亲离婚后,已经不再是家属的母亲待在那里感觉有些不自在,恭一郎也一样。就在住持回去附近的寺庙,恭一郎也准备要回去的时候,母亲跟祖父两人开始在坲坛前小声地说起话来。 你先回去吧,母亲这么对他说道。看两人的气氛似乎非常严肃。穿着中学生制服披着粗呢子外套的恭一郎,拎起包,下楼梯后走出了玄关。就在准备回去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而停下了脚步,然后他走进了主屋兼店铺旁边的一栋二层的独屋。生前的父亲并没有住在主屋,而是生活在那里。这是之前去探望的时候,听本人亲口说的。 说是独屋,但一楼其实也就是个仓库。打开灯,水泥地上排列着好几列钢制的长书架。刚看到这些的时候,虽然联想到了图书馆,不过仔细观察之后却又能感觉到不一样的气氛。到处都堆着成捆的文学全集和装在塑料袋里的旧杂志。或许是因为打扫得比较干净,空气中并没有闻到太多灰尘的气味。 放在这里的是古书店的库存,据说整理和管理这些东西是父亲的工作。恭一郎顺着房间一角的楼梯朝上走去,悄悄窥探父亲平时生活的二楼。二楼有一间放着床和矮桌,铺着榻榻米的房间,旁边还有狭窄的厕所和厨房。看起来就像是单人住的小公寓一样。 不知道是因为有人在葬礼之后来打扫过,还是因为父亲本身就爱干净,整个房间到处看起来都非常整洁。只是,非常不可思议的是,这里居然一本书都没有。 (一楼的仓库里头也放着有我的书) 病房里父亲曾经说过的话在他耳边复苏。 (休息日基本上都在仓库度过的。一边整理店里库存,一边沉浸在阅读自己喜欢的书中….) 跟父亲脸上憔悴的表情形成对比的,是他那开朗的声音。 回到一楼的恭一郎,走在书架之间。大概他的父亲曾经就是这样的吧。虽然恭一郎没有自觉,不过他确实非常开心。不知道父亲对于分开生活了十五年的儿子,内心是否有想过什么呢。 倒也不是希望他要想什么——他这么想着。因为恭一郎自己也没有为自己的亲生父亲想过些什么。只是,觉得内心有些杂乱。就像是摇晃本该空荡荡的箱子时,箱子中却发出了细微声音那样的感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感受到有人到来的他回过头去。依旧穿着丧服的祖父,身体靠在书架上静静地站在那里。 「….原来你没有先回去啊」 因为对方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很可怕。抱歉,他没有多想就直接道歉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恭一郎的喉咙因为紧张而抽搐了起来。 「那个….我想,看看父亲平时住在什么样的地方」 「你觉得看起来像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疑问一个接着一个。丝毫没有思考如何掩饰的余地,只能老老实实地做出回答。 「….到处都是书」 那满是皱纹的嘴角,微微地扬起。他稍微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祖父这是笑了。 「这里头还混着有那家伙的书。大概,有千本左右吧」 千本。对这个数量他根本无法想象,只知道数量很多。 「上千本的书,你想要么?」 「不….」 回答的同时他歪过了脑袋。或许对方是在期待他会给出想要的回答吧。只是,至今为止从来没有读过纸质书的恭一郎,就算收到了大量的书,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他也没有办法下判断。 祖父点了点头,似乎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这样啊。那就卖掉吧。正好下周,藤沢那边有个活动」 恭一郎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卖掉?把已逝之人的东西,把那种可以算是回忆一样的东西拿去换钱真的好么?法律上不会有问题么? 实际上有权利能够继承父亲留下的书的人是自己这点,此时恭一郎还完全没有意识到。 「留下来的话,不是也挺好么….爷爷你拿去看什么的」 「我不需要」 祖父非常果断地摇了摇头。 「我跟那家伙看书的兴趣不一样。要是一本两本的话就算了,但千本的话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而且,我也已经老了,来日不多了。如果你不拿去的话,近期肯定也会被处理掉….既然这样的话,还不如让我们亲手把书交到接下来的某人手里会比较好。你不这么想么」 听到这充满魄力的发言,他差点就点头了。将书交到接下来的某人手里,这句话「或许」还有别的含义,没办法理解这句话中根本的含义。工作是跟古书打交道的人,大家全都是这么想的么——嗯?刚刚,这个人说了什么? 「那个,你刚刚说『我们』….?」 「我跟你。再加上掌柜总共三个人吧」 祖父平静地回答道。 「藤沢举办的活动,可以的话你也来帮忙吧。当然我会支付打工费的」 如果可以的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在这样的气氛下根本就没办法拒绝。于是他就在对祖父的意图和现在的状况都不是很清楚的情况下,接受了打工这件事情。 不管怎么说,至少还有打工费。那之后,祖父开出的金额意外的还很多。加上自己攒下的压岁钱,差不多就可以买台新的手机了。反正都有钱拿,倒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藤沢古书市场在卖场五楼的会场举行。包括虚贝堂在内总共有四家古书店共同参与了贩卖。 在自动扶梯的旁边,也摆放着画着有指示箭头的介绍看板。「您已进入监控区·前方有需要寄存大件行李的区域」上面还附加这些注意信息。穿着橄榄色毛衣的男性,正背对着这边将看板装到底座上。或许是注意到了恭一郎,他转身站了起来。 (好大的块头) 这是他给人的第一印象。个子很高,肩膀和手臂的肌肉看起来都非常明显。虽然身上穿着一件看起来像是店员制服的围裙,但那个体格就算自称是自卫队员或者机动队员也不会让人觉得奇怪。那双半睁着的单眼皮眼睛让人印象深刻,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那张脸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特征了。年龄也不是很好判断,看起来像是三十多岁又像是四十多岁。 「五浦,客人上的怎么样了」 祖父如此询问道。看样子两人的关系似乎挺亲近的。被叫做五浦的男性视线微微看向了恭一郎的脸。 「就第一天来说客流量不算大。不过天气还不错,应该可以期待下午吧」 虽然外表看起来魄力十足,但声音听起来却既温柔又沉稳。 「刚才,进到柜台里去的是彼布利亚古书堂的人么?」 「嗯,是我们店里的」 彼布利亚古书堂。那似乎是这个人的店。 「….栞子么?」 祖父试探似地用生硬的声音询问道。可以看到他握紧手杖的手明显加重了力量。五浦摇了摇头。 「妻子今天没有来。突然有要紧的工作要做」 「这样啊」 祖父似乎是安下心来一样松了一口气。就好像是那个名叫「栞子」的人如果在的话,就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一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杉尾先生,有关康明先生的书的事情」 听到五浦的话,恭一郎抬起了头。这个人知道有关那些书的事情。而且这个人似乎还是父亲的熟人。 「又不是继承人,就这样把已逝之人的藏书卖掉是不是有点不太好啊….先把柜台撤下来怎么样」 「继承人都已经说可以卖掉了….是不是啊,恭一郎」 突然,话题就转到了恭一郎身上。五浦也眯着眼睛再次看向了恭一郎。 「….你就是康明先生的儿子啊」 「没错。这孩子也会帮忙这次的活动。继承人亲自过来出售应该就没有问题了吧」 做出回答的是祖父那边。突然,恭一郎想到了——或许就是为了预防这种被逼问的场合,所以祖父才会把自己也卷进来。 「就算是这样,也需要法律上的相关手续才行」 「或许是吧。不过,不管怎么说,要把书从卖场里面撤下来都是不可能的。康明把自己的藏书跟店里的在库放在了一起。事到如今,哪些是店里的库存,哪些是他的私有物品,已经没有人能够区分了」 这事情还是第一次听说。如果真的没有办法区分的话,那为什么四十九那天他会问自己想不想要藏书这种问题呢。这不就只是单纯在找借口么? 「恭一郎君」 听到五浦洪亮的声音,他不禁挺直了脊梁。 「是,是」 「今天,你来给你爷爷的工作帮忙这件事情,你母亲知道么」 恭一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其实他的祖父已经事先要他不要说了。因为要是说了的话,事情会变的很麻烦——但感觉就算不说,也同样会很麻烦;只是一想到打工费,他最后还是跟母亲说了自己要去朋友家玩。 「你去会场吧,学一下工作上的流程。我跟这个人还有点话要说」 祖父都已经出口相助了。恭一郎自然急匆匆地离开了。「啊,等一下」五浦慌忙叫住了他。 「如果我们家的店员开始吹口哨的话,就大声点叫她一声」 他脸上带着苦笑如此说道。恭一郎歪过了脑袋。吹口哨的店员是什么意思?自己是不是被人捉弄了啊。 最终恭一郎还是放弃了思考,急匆匆地赶往会场。 通往活动会场的门被固定成是常开的状态。 走进去之后,发现里面比预想的还要大。左右的墙壁都满满的摆着书架,中央和里面的墙壁边放着的大台子上也摆满了旧书。虽然刚才说客流量不大,但依旧有十多位客人站在书架前,仔细观察着书籍的封面。基本上都是中老年人,同时也看到有抱着大量尚未结账的书籍的人。 虽然会场非常安静,但寻找书本的人们的热情却非常高涨。这是恭一郎第一次见到的世界。收银台应该就在这里的某个地方。就在他放眼四下寻找的时候。 「咝~,咝咝~,咝~」 背后传来了有些沙哑的奇怪声音。不,与其说是人说话的声音,倒更像是呼吸时候发出的声音。而且还遵循着一个奇怪的节拍。回过头,看到那里有一个放着收银机的低矮柜台,里面的空间意外的还挺大,靠着墙还放有办公桌和看起来像是仓库里面经常出现的那种钢制货架。 背朝着货架,一位少女坐在椅子上。 恭一郎吞了一口气。半编起来的长发。高挺的鼻梁上挂着一副黑色的粗框眼镜。有着长长睫毛的一双眼睛正低头看向了自己的膝盖。 青色的长裙上摊开着一本书。她身上披着一件边缘露出了白色蕾丝内衬的红色连帽衫。 刚才那沙哑的声音,正从她那如孩子般嘟起的嘴唇中流露出来。 (这是,口哨声么) 看起来像是本人有意为之的。这个人就是彼布利亚古书堂的店员不会有错。仔细一看,她似乎比恭一郎要稍微年长一点。如果从她身旁擦身而过的话,肯定会马上忍不住回头,她的容貌给人留下的印象就是如此深刻。 「不好意思」 鼓起勇气向对方搭话。但是对方却毫无反应。并不是被无视了,只是因为沉浸于阅读之中而已。再次尝试了之后也还是相同的反应。大声叫她一下,五浦之前是这么说的,但是在这个安静的会场这么做的话,很可能会打扰到其他人。 他没有办法,只能将身子探到柜台里面,轻轻摇了摇她手上那本书的一角。 「咝~,咝咝~,是,是!非常抱歉」 她慌忙合起书站了起来。恭一郎注意到了那本书绿色的封面。『人类临终图卷3』。作者是山田风太郎。 「欢迎光临。有什么事情能帮到您的么」 微微咳嗽了一声之后,少女一脸若无其事地说道。只是,从她纤细的脖子上落下的汗水可以看出来,她正在拼命掩饰内心的动摇。 「啊,我不是客人….是来打工的。我是虚贝堂的」 就在恭一郎说出店名的时候,她也在悄悄观察着恭一郎的脸。也不知道是在思考些什么,她突然就像是想通了似地点了点头。 「原来是这样啊。我,是彼布利亚古书堂的筱川。筱川扉子」 「我是….樋口恭一郎」 为什么要报上全名呢,结果恭一郎也下意识地告诉对方自己的全名。扉子。虽然名字稍微有点奇怪。但是却很适合这个人。说起来,自己刚刚好像才听到过一个类似的四个字的名字。 「莫非,樋口君你是虚贝堂……杉尾先生的孙子么」 筱川扉子歪着脑袋询问道。 「啊,是」 「临时过来打工的么?」 「啊,是。祖父拜托我来的,只在这次活动的期间….因为到开学之前,都很闲」 因为紧张的关系,恭一郎每句回答的开头都会带上一个「啊」。因为很少有机会跟自己妹妹之外的女生说这么长时间的话。为什么她只问了自己的名字就能知道自己是虚贝堂的孙子呢,此时的他并没有多想。 「你在哪所高中上学?」 「啊,稻村高中」 县立稻村高中正如其名字,位于镰仓市的稻村崎附近。就在听到校名的同时,扉子眼镜深处的双眼猛地睁大了。 「我也是,在稻村高中上学!真是好巧呢!」 听她说,她今年似乎是二年级的样子。也就是说她比自己高了一个学年。恭一郎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附和道。就算没有这个打算,他的内心也还是非常的激动。在入学前就认识了同一所学校的女性前辈。以这个偶然为契机,他有预感自己梦幻般的高中生活即将开始——倒也没有这回事。 嗯,不过这倒也确实是个偶然。只不过既然两人都是镰仓的高中生,在同一个学区内就算偶然碰面倒也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而且说到底「梦幻般的高中生活」到底是什么啊。感觉也太抽象了,具体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完全没有概念。硬要说的话,这才是虚无的梦想吧。 「稻村高中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那个,从前辈的角度来看的话」 为了让头脑冷静下来而发出的提问。本身只是想随便找个话题聊一下而已,但是她却单手捂住了嘴巴转过了身子。看起来像是在隐藏自己脸上的笑容。 「那个,前辈?」 恭一郎开始变得不安了起来。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么?」 「….前辈」 像是在回味话语中的每个字一样,扉子口中重复着这个词。 「被人这么叫,还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该怎么说呢,还真是让人害羞呢。嘿嘿嘿」 她压低声音笑着。只是这样的称呼应该在全日本任意一所学校都有在使用吧。 「中学的时候没有被这么叫过么?」 「没有会这么叫我的人。我所属的是回家部….那个,没有什么能跟后辈接触的机会」 就算没有参加社团,在委员会或者在学校举行的活动中跟低年级的学生说话的机会一般也还是会有吧。要是说连这种机会也没有的话,那这个前辈过着的大概就是跟普通有些不一样的学校生活。 「……还是换一个会比较好么,这个称呼」 「不不不,我非常欢迎!倒不如说甚至希望你能再说一遍。来吧!」 然后像是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声音上,她闭上了眼睛。虽然外表非常可爱,但内在却是一个很奇怪的人。被寄予了如此程度的期待反而让人变得很难开口。 「筱、筱川,前辈」 「在,有什么事么?樋口君?」 「诶?」 虽然是叫了对方的名字,但其实倒也没有什么事情——不。此时恭一郎才终于回想起来,自己到这里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那个,收银机的操作方法,请教我一下」 这里的收银机是提供会场的商场所准备的。是那种需要将从客人那里收到的金额手动输入到机器里的古旧机型,并没有什么特别复杂的功能。操作起来似乎不会很难。用现金以外的方式结算时,用的终端是另外准备的,对方说之后有机会的话再教自己。 在那之后,对方除了收银机的使用方法以外,还对放在柜台中的其他备品进行了简单的说明。总之,似乎有一项规则是绝对要遵守的。 「就是这个」 扉子一脸神气的表情,将一张白色的小纸片举到自己眼睛的高度。那是一张跟手掌差不多大小的长方形纸片,上端大概有一个一厘米左右的折痕。纸的中央有用手写下的文字和数字。 『人类临终图卷 1~3』套装 一〇〇〇圆 应该是书的标题跟金额吧,都是横着写的,金额写在标题的下面。而在更下方还印刷着「虚贝堂」的店名。 「今天,只要是在这里贩卖的旧书,里面肯定都会夹着一张像这样的价签。出售的时候一定要抽出来….」 她说着的同时,按下按钮打开收银柜,将分类收纳着硬币的细长托盘拿了起来。恭一郎还是第一次知道那个部分原来是能够拿起来的。 「然后把价签放到这个收纳硬币的托盘下面。这点非常重要」 确实在托盘的下方,已经塞了不少写有书名和价格的价签。价签不止有虚贝堂的,其他店铺的也有非常多。当然也有写着彼布利亚古书堂的。还有就是「dontopa书房」以及「滝野book」——不同店铺的价签大小和排版也有着微妙的差别。这么看来,关于价签的样式似乎并没有定下明确的规定。 「为什么收回价签这件事情很重要呢?」 要一个个把价签从书里面抽出来不光很麻烦,而且感觉这种东西就算送给客人也没有什么关系。 「这个,也是呢」 就像是在称赞对方问得好一样,扉子笔直地竖起了食指。 「因为记录在收银机里的信息就只有名字和金额。至于卖出去的旧书具体是属于哪家古书店的,就只有对着价签确认才能知道了」 「啊….也是啊。收银机就只有一台」 这个会场中摆放着的是来自四个古书店的旧书。但不管是卖场还是收银台都不是独立的。所有现金的营业额全部都会被收入到这一台收银机当中。 「没错。在关店之后,结算收银机里的营业额时,需要计算每家店的营业额,然后再进行分配。为了之后的统计,这个价签是绝对不可或缺的」 「原来如此」 恭一郎理解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前辈对于古书堂的工作还真是了解得很清楚呢。明明两人的年龄都差不多。 「筱川前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古书店打工的呢」 扉子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跃动。 「对啊,还没跟你说过。我,是彼布利亚古书堂的女儿。今天是来给父亲帮忙的….你没有看到我父亲么?印象中刚才他还在自动扶梯那边才对」 恭一郎回想起了那个体格很好的男性。记得他名字应该是叫五浦来着的。明明是父亲,但是却跟自己面前的这个前辈一点都不像。 「….跟你的父亲,姓氏不一样呢」 糟糕,说出口之后他才意识到。或许对方的家庭是有着什么复杂的情况——就比如说是母亲再婚,跟现在的父亲其实并没有血缘关系之类的。 「平常,父亲还是使用旧姓的。不过户籍上跟母亲还有我一样都是筱川」 扉子很干脆地给出了回答。恭一郎安下心来的同时,也感到有些羞愧。擅自就想象对方有着跟自己相同的境遇。心中的某处,或许还期待着自己跟这个前辈之间有着「惊人的巧合」。 「这个,请结算」 一个穿着驼色外套的中年女性将一本厚厚的书放在了柜台上。书脊上印刷的书名是『角川类语新词典』。书装在透明的塑料袋中,非常仔细地包装了起来。 过来试试看,身旁的扉子用眼神示意,恭一郎按照之前教的那样打开袋子。把夹在封面右上角的价签抽了出来。上方大概有一厘米左右的留白部分被插在书中,这是为了让价签不会在书中到处乱跑。上端的折痕似乎就是为此而准备的。 虚贝堂的价签上写着八〇〇圆。金额与店名之间还写着「无函·无纸套」的内容。看起来,写在这里的内容应该是书籍的状态。 虽然将金额和品名输入收银机的时候还有些慌张,不过最终还是顺利地将商品与找的零钱交给了对方。当然,将现金和价签收入收银机这点也没有忘记。 「做的很不错呢。看起来完全不像是第一次的样子」 耳边传来低语声。脖颈处传来的温暖气息让恭一郎不禁浑身一阵颤抖。真希望她不要这样轻易地就拉近距离。很容易让人误会的。 在那之后,又有几个客人接连来到了收银台,在扉子的帮助下总算是勉强撑了过去。恭一郎对于收银机的操作多少也习惯了一些,开始有余力观察会场的情况了。看书的人跟刚才相比也渐渐变少了。 突然,一个光头、戴着墨镜的大块头男性进入了会场。身上穿着一件背后有龙的刺绣的衬衫。因为他推着一辆堆满了书的手推车,所以能够猜到对方大概是古书店的店员。从柜台前通过的时候,他微微朝这边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开始往靠在墙壁上的书架里补充书籍。 明明是不认识的人,但总感觉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面。 「那边的那个店员….」 是哪家店的人呢,他想要向身旁的扉子询问,这个时候他才突然注意到坐在柜台前的她好像正在做什么事情。她正在用圆珠笔往小纸片上写着什么东西。 是刚才拿给自己看到的那张写有「人类临终图卷 1~3」的虚贝堂的价签。说起来刚才用那张价签说明完收银顺序之后,她并没有把价签收到收银机里面。因为东西并没有出售,所以这也是当然的。她正在看的绿色的『人类临终图卷 3』的价签就只是放在旁边。在那上面还放着『1』和『2』。封面的颜色分别是红色和蓝色。三种颜色放在一起,看起来非常醒目。 「你在做什么呢?」 「我在帮忙写价签。刚才虚贝堂的店主拜托我的,才想起来还没弄完」 依旧低着头的扉子回答道。她在店名和价格之间用小字写上「背面小伤·有藏书票」 「好像有几本书忘了写价签。像那样的旧书肯定不能就这样放在这个会场里出售吧?」 她将三本书一起放在透明的塑料袋中。为了不让书在袋子里乱动,她用胶带紧紧地固定,将表面的皱纹弄平整,仔仔细细地包了起来。然后在封口之前,将刚才的价签插在了封面与塑料袋之间。 扉子似乎感到有些可惜地抚摸着『人类临终图卷』的封面。说起来,恭一郎来会场的时候,她还沉浸在阅读这本书之中。到底是什么样的内容呢,恭一郎完全想象不出来。 「那本书,很有趣么」 「有趣!非常有趣!」 似乎是被吊起了兴趣一样,扉子非常肯定地给出了回答。 「名人临终的时候都是什么样子的呢,这本书按照死亡时的年龄顺序进行了整理。『1』是从十几岁的有名人开始,『3』的最后则是以活了百岁以上的人为结束。一九八六年出版发行之后,经过了多次再版发行….这是一九九六年再版的软封版本」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解说,恭一郎不禁有些退缩。好不容易才终于理解了书中的内容,不过对于书的装订还有年代之类的说明他就完全听不明白了。 「历史上的什么人以及什么人留下了什么样的业绩,这些内容虽然在教科书中都有写,但是那个人最后是怎么样死去的,却意外地没什么人知道,不是么?就比如说艾萨克·牛顿、弗洛伦斯·南丁格尔、威廉·莎士比亚之类的,你不觉得很难想象这些历史上的伟人晚年是什么样子的么?」 「啊….是」 听她这么一说确实也是。如果是战国武将那种在战场上死去,死亡的同时也与历史上某个事件相关联的情况先暂且不提,如果是普通地因为生病或者是事故而去世的话,大概就不会受到太多的注意吧。 「那些人临终时候的样子,全部都可以在这本书中看到。总共有九百人以上!」 恭一郎看着眼前的这三本书。如果是记载了那么多人的话,里头肯定有非常多年纪轻轻就死去的人。当然也会有跟自己父亲相同,在四十七岁时死去的有名人物吧。他们临终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子的,老实说自己并不清楚。 于是,恭一郎开始对此有了兴趣。 「写这本书的人,应该很有名吧」 「是的,山田风太郎是娱乐小说的大家」 就算是面对这种初级的提问,扉子也是一脸笑容地给出了回答。感觉好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的名字,所以恭一郎猜测这个人或许很有名。 「他的作品中最被广泛阅读的是,传奇小说….特别是以忍者为题材的忍法帖系列应该是最多的吧。除此之外,他还有各种各样的作品。因为出道作是推理小说,所以也有着作为悬疑推理作家的一面。特别是以明治时代为舞台的时代小说最为出名。虽然『人类临终图卷』内容非常特殊,但也是持续了几十年,经久不衰的作品。而且跟山田风太郎有过交流的那些小说家,例如江户川乱步还有横沟正史的临终,其中还有他自己的亲身证言,这些也是格外引人入胜的点….」 恭一郎看着『人类临终图卷』的套装。价格是千圆。要是就这样拿到卖场去的话,感觉马上就会被人买走。 突然,他注意到扉子的说明中断了。她将双手撑在柜台上,肩膀也沉了下去,呼地叹了一口气。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突然就变得情绪低落了呢。 「诶?那个,怎么了么?」 「抱歉….」 说着,她低下了头。声音也变得低沉。 「明明樋口君并不怎么喜欢书,我却单方面地说个不停….肯定让你觉得很不愉快吧。别看我这样,其实我自己心里也是明白的」 恭一郎有些疑惑。这么突然,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没有….」 「啊,我这样的说法本身就太狡猾了呢。再怎么说,我也是高中的前辈,『说的也是呢,老实说很恶心』之类的话当然说不出口呢….我,很不擅长把握跟同龄人之间的距离。从小时候开始就总是在看书,除了日常对话外,就只会说跟书有关的话题….在学校也发生了很多事情….当然我这并不是说书有什么不好喔。 总之现在,我已经决定要好好与他人沟通,为了适应这个社会而正在不断努力当中!」 仿佛是为了展现出自己的干劲,她高高举起握拳的手。这个人无论表情还是感情都变化无常呢。感觉自己脸上就快要露出奇怪的笑容,恭一郎慌忙咬住自己的嘴唇。对这么认真说出这些的人来说太失礼了。既然说了至今为止都没有过后辈,那肯定是在学校生活中遇到了什么问题吧。 跟这个前辈的关系还没有好到可以问这么深入的问题,而且他也不清楚今后还要不要亲近这个前辈,不过现在的他有一个更想要的东西。 恭一郎伸手拿起了那套『人类临终图卷』。 「….这个,我可以买下么」 不等对方做出回应,他就拿出了钱包。扉子的表情看起来有些疑惑,不过还是什么都没说地打开了收银台。 「用自己的钱买下纸质书,这还是第一次。虽然偶尔会买电子的书籍….漫画、轻小说之类的」 虽然对于一个公开说自己爱书的人说这些感觉非常的羞耻,不过她却一脸认真地静静听着。也多亏了这样,恭一郎才能继续说下去。 「前辈所说的有关书的话题,非常的有意思….能够像那样谈论书籍话题的人,在我的周围并不存在。」 一瞬间,扉子的嘴角似乎微微翘了起来。她似乎很开心。果然非常的可爱。然后她马上又恢复到了一脸正经的表情。 「你家里的人,至今为止没有推荐你读过书么?」 「说起来,几乎没有过呢….希望自己的孩子多看书什么的,或许根本就没有想过这种事情吧….」 父亲生前住的那个地方的景色在他的脑海中浮现。那个无论朝什么方向看去都只能看到书籍的一楼。既然看了那么多的书,应该也会更加愿意推荐别人多读读书吧?或许,因为恭一郎并没有表现出对书籍的兴趣,所以他才没有过于强硬地推荐——或许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吧。 恭一郎并没有什么像样的兴趣。也不会在自己喜欢的东西上面,长时间地保持热情。只会随便去看看那些引发热议的视频、动画还有游戏,并且满足于从中获取的些许快乐。 只是,自己最近却开始对那些拥有自己没有的东西的人有了兴趣——特别是那些喜欢书的人。或许是因为去探望了几次住院中的父亲。就连在病房这种地方也会堆积起书籍来的人,平常都在想些什么呢。 听了这个就连几十年前的书也会热情说明的前辈的话,感觉她或许能够理解吧。 「前辈,会对父亲或者母亲说有关书的话题么?」 恭一郎向扉子询问。 「虽然不怎么跟父亲说,不过经常会跟母亲说呢….但是,还是有很多跟不上的地方呢。母亲的读书量压倒性的多。那个人,很不一般啊」 她的眼神似乎看向了远方。既然这个看起来都不怎么普通的前辈这么说了,那个人究竟是读了多少书啊。 「….但是,就算是那样的母亲也还是赢不过祖母。祖母那才是真正有着难以想象的知识….太厉害了,或者说….太恐怖了」 她的声音中透露出了恐惧。读书读到吓人的人。完全超出了恭一郎的想象范围。 突然,一个戴着墨镜的光头男性从视野外走了进来。 「价签弄好了么?」 对方用很不符合外貌的敬语向扉子询问。是刚才进入会场的那个店员。乍一看感觉应该是个年轻人,不过现在近距离一看感觉年龄还挺大的。大约三十岁后半。 「正好弄完了」 扉子将书本堆成的小山推向对方。说起来,她刚刚还在帮忙给书籍写价签来着的。虽然那些书籍中的一套「人类临终图卷」已经被恭一郎买走就是了。 「哦哦,非常感谢」 面对年少的扉子讲话也非常有礼貌。看样子这人的性格跟外表不一样,似乎是个很有礼貌的人。男性动作熟练地确认每一本书上都已经贴好了价签,接着他转向了恭一郎。 「恭一郎,你知道社长在哪里么?」 看到突然被叫到名字的恭一郎露出了一脸困惑的表情,扉子悄悄对他说道。 「这位是虚贝堂的店员哦。是个有很长工作经历的人」 虚贝堂那边的拜托,此时他回忆起了扉子所说的话。说起来祖父之前也说过加上「我们的掌柜」总共三个人一起卖书。说的肯定就是这个人。恭一郎慌忙朝对方低头。 「….初次见面」 「不,我们已经在康明先生四十九天的时候见过面了….这样啊。是我这边的问题。不好意思了」 说着,对方便摘下了墨镜。出现了一双让人感觉意外的圆圆的眼睛。啊,恭一郎发出了声音。是在会场和祖父的家中一直给大家端茶洗东西,默默处理杂务的那个人。因为他在火葬场大哭了出来,所以恭一郎对他的印象很深。今天他身上的衣服跟丧服完全不一样,所以看起来就跟变了一个人一样。 「不,不好意思」 恭一郎向对方道歉。 「不不,毕竟我也没有做过自我介绍….我是龟井。那么,社长没有跟你一起过来么?他把药掉在车里了,必须要赶快给他才行」 他口中的社长似乎指的就是祖父。药,这个词在他的耳边回响。 「他的身体,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么?」 「嗯——….啊,毕竟年龄大了呢,社长也是」 龟井说着便皱起了眉毛。 「你别看他现在这样,虽然现在瘦了不少,不过以前他可是很壮的哦,精神也好的不行。肚子挺的这么大,性格也非常开朗….」 他将双手围在腰前比划着说道。 「大概是从五年前开始,他的内脏就开始到处变差,还做了好几次大手术….差不多就在他准备隐退,要将店交给康明先生的时候,康明先生又变成了那样….」 或许是因为回忆起了故人,他开始哽咽了起来。恭一郎回忆起祖父靠着拐杖勉强前行的身影。看他的样子实在是不像还能继续精力充沛工作的状态。但重要的继承人却因为肝癌而倒下,所以现在的他根本没有办法隐退吧。 「但是,差不多也是时候要把店收起来隐退了吧。春天的活动或许就是最后的工作了,他还说过类似这样的话。对我来说,我也觉得很遗憾。这个古书市场是我们每年都会参加的重要活动,大概是打算到此就告一段落吧….不好,那么社长他现在在哪里呢?」 或许是觉得自己对年轻的恭一郎说得有些太多了,龟井强硬地转换了话题。 「….我想应该在外面。好像跟彼布利亚古书堂的五浦先生在一起。」 「原来如此,谢谢你了….那么,恭一郎。能拜托你把这里这些装好了价签的旧书,放到那边的架子上么?地方已经整理出来了」 他用手指向会场的一角,非常干脆地做出了指示。接着,就快步离开了会场。 按照刚才的吩咐,恭一郎将书籍摆到书架上的同时,脑海里正想着自己的祖父。这次的活动是祖父最后的工作——龟井的话在他的脑海中回响。祖父之所以强硬地要在这里卖掉父亲的藏书,感觉或许跟这件事之间有着什么关系。 「不好意思,我能看看么」 恭一郎出品完毕之后,依旧站在书架前,他的身后传来了客人的声音。 「啊,不好意思」 他慌忙把地方让了出来——他看着对方。穿着黄色毛衣的圆滚滚的身形。今天跟祖父见面之前,在藤沢车站撞到他的那个中年男性。那个时候他之所以会那么着急,或许就是为了要赶到这个会场。这个人也是沉迷于旧书之中的狂热者之一。 男性似乎并不记得恭一郎的样子。站在书架前的他,大致看了一眼放在上面的书之后,视线又转移到了放在旁边的纸箱。那上面摆满了看起来像是很薄的书籍一样的东西。 他伸手拿起了一册。封面上是一个抱着身着婚纱的新娘,穿着一件蓝色夹克的动画角色。下方写着「鲁邦三世?卡里奥斯特罗城」的标题。大概是电影院曾经出售的旧宣传册吧。 古书店居然也卖电影的宣传册。恭一郎还是第一次知道。找扉子询问一下的话,或许对方会告诉自己更多。回到收银台前的恭一郎,准备隔着柜台向对方搭话。 「那个,前辈….诶?」 恭一郎从喉咙里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刚刚扉子还坐着的那张椅子上,椅子上的人已经变成了穿着跟枯叶一样颜色的西装的祖父,对方正一脸严肃地坐在那里。 「彼布利亚古书堂的女儿的话,刚才跟五浦一起去吃饭了」 仿佛全都看透了一样,祖父直白地给出了回应,恭一郎默默地进入柜台。时间确实也已经过了十一点。大概是已经到了中午的轮休时间了。跟商场开门之后才来到这里的恭一郎不一样,其他人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工作。 或许是因为临近午饭时间,会场的客人也减少了许多。站在收银机前的恭一郎,正被坐在椅子上的祖父从极近的距离凝视着。他感觉到冷汗从自己的背上流下。他根本没办法在这种状态下还能保持长时间的沉默。 「那个….」 恭一郎挤出了声音。祖父的眉毛猛地一颤,似乎有些不高兴。光是这么一下,恭一郎就感觉自己的内心有些受挫,但既然都已经搭话了,也不能就这么中途放弃。 「这次的活动,真的是最后的工作么」 「你在说什么」 恭一郎强撑着自己,把从龟井那里听来的话说了出来。祖父额头上的皱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继续加深。 「龟井这个家伙,净说些多余的话」 说着,他砸了一下舌。 「春天的活动或许就是最后的工作了,我确实说过这句话,但我的意思是,像这样到外面来的工作或许是最后一次了。而且首先,我从来就没有说过这个活动是最后的这种话。无论是这个月还是下个月,我们都还有预定的其他活动。这些活动我都会负起责任的」 「诶,那….关店又是….」 「是龟井误会了。我没有关店的打算。只要龟井愿意的话,我准备把经营方面的工作交给他。虽然他工作上还是会有失误,不过他的人品很值得信赖….毕竟是已经在店里工作了二十年的男人」 在谈论到部下的时候,祖父的声音非常少有地变得温柔了起来。祖父和龟井,再加上父亲,三个人之间似乎有着非常强大的信赖关系。 听到虚贝堂不会消失,恭一郎不知为何也松了一口气。明明自己至今为止都跟父亲还有祖父几乎没有什么交集——还真是不可思议。 「不过,我们店确实也很重视这个活动….我也是。跟我比起来,康明对这个古书集市似乎更加看重。我们店每次都不会缺席,其中也有这个原因」 恭一郎第一次听说这些。 「为什么,会这么重视呢」 「藤沢古书市场从我年轻的时候就一直在举办。不止是为了那些买便宜的杂书的客人,从以前开始,这里就一直是爱书之人众所周知的聚集地。会将重点商品做成目录分配给客人的展销会,湘南地区也就只有这里了。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有非常多长年不变的客人。康明第一次参加的也是这个活动….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啊」 「诶….」 原来是这样啊,四十年以前——有些感慨的恭一郎突然注意到了一些奇怪的地方。四十多年前?父亲康明在四十多岁的时候就已经去世了啊。 「父亲他,那个时候几岁」 祖父似乎是在搜索着脑海中的记忆一样,抚摸着自己那几乎没剩下几根头发的脑袋。 「应该是四岁,不,五岁….是多少岁来着的呢….最近,记忆力好像不太好」 不管哪个都没有太大区别。总之都是在上小学之前。 「让那么小的孩子帮忙干活么….」 「不,不是的。说什么蠢话呢。康明的母亲….对你来说就是祖母,我的妻子她身体不太好,又找不到其他可以帮忙照顾的人。没有办法就只能把他带到这里来」 听到对方慌忙辩解。恭一郎也松了一口气。 「那孩子也非常老实。坐在柜台里面的椅子上,就算大人们在一旁说话也依旧不吵不闹。偶尔拿着商品里面的涂鸦绘本消磨时间….那时候来参加活动的客人是真的多。根本就没有照顾他的余力」 「….这种地方,还卖涂鸦绘本么」 恭一郎不经意地就将疑问说出了口。虽然有卖电影宣传册这点就已经很吃惊了,但没想到居然连那种东西都有。 「嗯,毕竟也会经手古旧的儿童书籍。只要是有价值的古书,就算会经手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不,确实很奇怪」 突然祖父就抄起手思考了起来。 「那个时候,我们的在库里有那种东西么….?但是,康明那家伙确实是从堆着出品前商品的小山中拽出来的….那,到底是什么?可恶,只差一点点就是想不起来」 他发出了焦躁的声音。恭一郎当然不可能知道。祖父静静地想要顺着记忆的细线去追忆,但终于还是放弃似地叹了一口气。 「算了,这些都无所谓。总之对康明来说,这个古书市场应该是充满了回忆的场所吧。只要不出什么意外,他每年都会在这里出售古书….就像是现在站在柜台里面的你一样。在医院里的时候,他也还在说今年也想要来」 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重的沉默之中。恭一郎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曾经还说过这种话。如今,他所站着的这个地方,或许就是父亲此生最后的期望。不经意之间,他的心中似乎有了一股与什么东西联系在一起的感觉。 「所以,才会想要在这里把父亲的书给卖掉么」 父亲本人已经不可能来了,但是却能够把他的藏书带来。父亲对这个古书市场有着非常深厚的感情。来这里的客人们肯定也一样。聚集在这里的古书迷们,父亲的书被他们买走。这也就是—— 「….供养,之类的吧」 恭一郎从脑内的词典中找出来了合适的表达方式。祖父有些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睛。 「原来如此,供养么。好像不错」 祖父嘴里念叨着,同时对恭一郎露出了微笑。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在祖父的内心中产生了回响。只是「好像也不错」,从这个反应来看,结果似乎还是落空了。之所以要卖掉父亲的书似乎应该还有其他的理由。 「稍微打扰一下可以么」 突然一个尖锐的声音打断了两人。柜台的对面,一个穿着驼色外套的中年女性正站在那里。感觉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就在恭一郎还在思考的时候,对方朝柜台丢过来了一本看起来很眼熟的书。『角川类语新词典』。是恭一郎来到这个会场之后,卖掉第一本书的对象。 「啊,是….有什么事么」 「这本书,内页上不是贴着藏书票么。这种事情价签上根本就没有写啊!」 对方吊着眼角站在那里。内页?藏书票?面对一脸困惑的恭一郎,她打开书本。翻到了封面的背面——所谓的内页好像就是那个位置——那里,贴着一张跟邮票差不多大小的小小的纸张。 「就是这个啊,藏书票。这不是有么」 纸张上还印刷着插图。印刷不是很清晰,所以有些难以看清,不过依旧可以看出上面画着的是三个并排放着的黑色瓶子。瓶子的前面还有一个倒放着的,像是十字架一样的东西。感觉有些阴森森的。 「样式很奇怪,想要撕也撕不下来。这要怎么办啊」 「诶….那个,不好意思」 恭一郎有些慌张。虽然他也觉得那个东西的设计很奇怪,但是除了道歉以外,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被跟自己父母那同龄的大人逼问已经让他的头脑一片空白了。 「啊啊,如果您还带着小票的话,随时都可以退货」 不知何时,撑着手杖的祖父已经走到了他的身旁。跟和自己孙子说话的时候不一样,他的语气舒缓又柔和。然后女性用食指指着恭一郎。 「小票什么的我怎么可能有啊!因为这孩子根本就没有给我!」 「啊」 说起来把东西给这个人的时候,记忆中确实没有把小票交给对方的记忆。虽然扉子当时夸他做的很好,但结果自己还是犯了错误。 「对,对不起….」 就在他准备要再次低头的时候, 「原来是这样。那么,我们这边通过价签来确认一下金额吧」 就像是代替恭一郎一样,祖父走到了收银机前——站在女性的对面。轻轻用手肘捅了捅他,恭一郎后退一步离开了柜台。客人的视线也从恭一郎身上移开。打开收银机抽屉的祖父,开始仔仔细细地确认硬币盒下方的每一张价签。 「这个也不是,这个也不是。还请稍等一下。不用着急,马上就好了。只要找到了价签就能给您退款了」 恭一郎注意到祖父刻意放慢了节奏,与此同时,他也还在不停的说着话。丝毫不给对方插嘴的空隙,客人也失去了性子而保持沉默。不光巧妙转移了对方的怒火,同时还帮助了陷入混乱中的恭一郎。 「那个,稍微打扰一下可以么」 柜台另外一边又传来了某人的声音。又怎么了么,恭一郎站直了身体。是刚才他见过的那个穿着黄色毛衣的男性,他一脸抱歉地站在那里。手上还抱着一本装在塑料袋中的电影宣传册。 「我想,买这个….」 说着他便将宣传册的封面转过来给恭一郎看。「哥斯拉vs碧奥兰蒂」。画面上的哥斯拉正被一只更巨大的怪兽咬住。大概那就是碧奥兰蒂了吧。虽然他小的时候也看过几部哥斯拉的电影,不过这么古老的作品他就不知道了。左上角夹着的价签上写着五〇〇圆。 「上面,好像写着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听到对方这么一说,大大张着嘴的碧奥兰蒂上面,写着一个像是黑色粗字一样的东西。看起来像是英文字母的「g」。这是什么。涂鸦么?哥斯拉的首字母之类的? 恭一郎抬起头,跟同样露出了疑惑表情的客人四目相对。 「这个文字究竟是写在塑料袋上的,还是直接写在宣传册上的,不取出来看一眼的话,根本就分辨不出来」 这样啊,恭一郎想着。或许这只是写在塑料袋上面而已,里面的宣传册可能保持得非常完好。 「如果宣传册完好的话我就想买。所以我想要确认一下里面的东西,可以打开一下封口么」 说着,他便将贴着封口胶的袋子递了过来。恭一郎看了一眼祖父那边。祖父终于找到了价签,现在正在收银机前处理退款中。只不过是确认一下商品的状态,应该没必要一一得到许可吧。 他拿起旁边的剪刀,在柜台上小心地将袋子切开。男性连同价签一起将宣传册从袋子中取了出来。然后微笑着将封面展示给恭一郎看。宣传册上什么都没有。那个「g」字只是写在塑料袋上的。 「宣传册是完好的!这个,我买了。这个电影的宣传册意外的很少见….我一直都在找呢」 「是这样么」 面对语气欢快的男性,恭一郎也不禁附和了一句。这个人肯定很喜欢哥斯拉的电影吧。恭一郎一边看着封面上的价签,一边操作着收银机。 祖父那边似乎已经处理完退款,但还在柜台前跟刚才那个女性说话。恭一郎从旁边伸手,准备用钥匙打开柜台。 「袋子就不用了」 男性从口袋中拿出了布制的袋子,非常郑重地将宣传册收了进去。因为袋子稍微有点小,所以封面稍微露出了一点在外面。 恭一郎收过了放在托盘中的现金,然后将找零交给对方。这次他没有忘记收据。男性非常恭敬地道谢之后离开了柜台。跟一旁那个态度恶劣的女性客人完全不一样。 目送着那穿黄色毛衣的背影离去,柜台中再次陷入了寂静。来退货的女性似乎也已经离开了,祖父再次坐到了椅子上。就像是精疲力尽了一样靠在了椅背上。真是勉强了身体不好的祖父。要不是因为恭一郎犯了这种没有把收据交给对方的错误,那个人应该也不会那么生气吧。 「那个,刚才」 「不用道歉」 在他道歉之前,祖父先一步发出了低沉的声音。他的脸上已经回复到了客人来之前的那种面无表情的样子。 「除了那些用公费购买书籍的学者和作家之外,在古书店买书的客人中有很多都不想要小票。如果客人不要,就不主动给对方的书店也有很多。会像那样大闹的人反而比较奇怪」 「但是….」 「而且说到底,没有把有藏书票这件事情写到价签上,这本身也是龟井的失误。虽然规则上确实是要把书本的状况毫无保留的写到价签上,但这也不是那么严重的问题。这种贩卖会有时候就是会来很多奇怪的客人。在一点点小事上较真,或者是搞出奇怪的骚动….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这种事情没有那么死板。现在的你只要记住这些就好了」 恭一郎默默点了点头。不过话虽如此,恭一郎也只是个只干三天的短期打工人而已,当然这些他并没有说出口。他也知道这是对方在顾虑自己。他翻开了放在柜台上的那本『角川类语新词典』,低头看着那个印刷着十字架和瓶子的小纸片。 「藏书票,是什么」 「就是主人贴在藏书上面的纸」 祖父立刻就给出了回答。 「从中世纪欧洲开始的,大概是用来标明这本书是属于谁的吧。古老的以及有艺术价值的会被以非常高的价格交易,甚至还有专门收集藏书票的收藏家….虽然日本用藏书印,也就是在藏书上盖印章的历史还要更久远一些,不过使用藏书票的狂热者也有很多」 也就是说,大概是这本词典原先的主人贴上去的吧。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还真是奇怪的设计」 突然他的背后传来了声音。一个人从他的背后出现,恭一郎不禁屏住了呼吸。带着黑框眼镜的白皙脸庞出现在他的右肩上。扉子一边用手扶起贴在脸上的黑发,一边看着恭一郎手上的那本类语词典。 距离近得连呼吸都能听的到。心脏的跳动开始擅自加速。恭一郎慌忙靠向柜台与对方拉开距离。这个前辈正如字面意思上所说,不擅长把握跟人之间的距离。 「休息应该还没有结束吧。午饭已经吃了么?」 就算听到了祖父的询问,扉子的双眼也还是没有离开那张藏书票。 「已经吃完了。父亲还在跟泷野先生说话,我就先回来了。因为想要好好在卖场里看书」 「….这样啊」 祖父语气有些生硬地回答,同时侧眼抬头看向了她。看样子似乎是在戒备着些什么——但是,为什么? 「这张藏书票上的插画,感觉好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 「真的么」 听到恭一郎的询问,扉子闭上眼睛,用食指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嗯。小学的时候,在自己家中偶然看到过一次。奇怪,是什么来着的….」 「那么,是有名的画家画的么」 虽然要说是专业人士画的话,未免也太粗糙了,不过能够被记载在书上的话,肯定是非常有名的人所画的吧。 「我想应该不是在画集或者美术馆的图鉴上看到的才对….奇怪?」 扉子再次凑近,她几乎要贴上去一样,仔细地看着面前的书本。 「….这里,有文字」 她用手指了一下那张纸片右边的角落。插画周围的一圈白框之中,有着如砂砾般微小的字母——「y·s」。看起来像是某人的名字首字母。 「是画这张画的人的名字首字母么」 恭一郎如此思考着。「s」跟「y」,无论是以哪个开头的姓都很常见。像是佐藤、铃木、山田、吉田之类的。随便就能想出非常多来。 「嗯~。既然是藏书票,那么是藏书主的可能性也很高呢….」 突然两人四目相对。的首字母也是「s」。 「y·s….杉尾、康明」 扉子口中呢喃道。既然这个藏书票是杉尾康明——父亲使用的,那也就是说这本类语词典也是父亲的藏书么。恭一郎不禁看向自己的祖父,他的脸上完全没有惊讶的样子。说起来,从自己刚刚跟扉子开始讨论这张藏书票的时候开始,他就只是一直默默地听着而已。 「….你早就知道了么」 过了一会儿后,祖父才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 「我也不知道关于这个图案的由来。只不过,只要是自己的藏书,康明就一定会贴上这张藏书票。这是那家伙从年轻时就有的习惯」 说着,他便伸手拿起了那本类语词典,将从收银机中找出来的价签夹进了其中一角。连同价签一起装入了塑料袋中,用剪刀和透明胶带从新将其包装了起来。因为被退货,所以准备再次拿出去销售。 「只要通过藏书票,应该就能确认哪本书是属于康明先生的吧。你之前说,没有办法区分,其实并不是真的对吧?」 (嗯?) 面对扉子的提问,恭一郎歪过了脑袋。在进入会场之前,祖父确实是这么说过——哪些是书店的库存,哪些是那家伙的私人物品,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人能够区分了。只是那个时候,听到这些话的人并不是扉子,而是她的父亲五浦才对。 「….那些话,为什么前辈会知道呢」 「我从父亲那里听说了」 就算听到了这个回答,恭一郎心中的违和感也依旧没有消失。五浦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会随便谈论其他人家事的人。这么说来,那个人究竟是从哪里听说了跟父亲藏书有关的事情的呢? 「为什么不惜做到这个份上,也还是要卖掉康明先生的藏书呢?他应该也没有留下过这样的遗言吧」 恭一郎被扉子的变化吓了一跳。不断追问有着资深经验的古书店的扉子,看起来仿佛就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个只是喜欢书籍的奇怪女高中生如今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位成熟的女性。 「恭一郎」 似乎是察觉到了孙子的疑惑,祖父发出了低沉的呢喃。 「彼布利亚古书堂接受了你母亲的委托。似乎是希望在这场活动中停止贩卖康明的藏书,而让你继承」 「母亲的,委托?」 恭一郎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自己的母亲,还有古书店为什么会做这种事情。 「….彼布利亚古书堂会参与跟古书相关的事件调查,以及对麻烦的事情进行仲裁。不过基本上都是一些不至于去找警察的,琐碎的小事就是了….以前是这个女孩的祖母,现在则是她的母亲在接受委托。我曾经也协助过几次调查。没想到这次我成了被调查的一方」 虽然听起来像是玩笑,但扉子并没有要否定的意思。 「那么,前辈也是….来调查的么」 「倒也说不上调查….这次也就是帮妈妈来跑个腿而已。毕竟接受委托的人是身为店主的我的母亲」 如此回答了之后,她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将视线转向了恭一郎的祖父。 「你打算就这样将康明先生的藏书卖掉么」 「嗯」 祖父的视线依旧看着会场,他用强而有力的语气回答道。 「我只是想要做对康明来说最好的事情而已。没能拯救他….只能看着他陷入痛苦,至少在最后让我代替他」 从他那颤抖的嘴唇之间,隐约能够看到从中露出的银白色牙齿。他正紧紧咬着自己的牙齿。恭一郎觉得,他大概是在生气。在对自己生气。 「我大概也活不长了吧。如果真的有死后的世界,在跟康明见面时,得到的不是抱怨,而是一句谢谢….这就是我,现在唯一的愿望」 三人之间陷入了沉默。老实说,恭一郎不是很明白这其中的含义。只是,他已经感受到祖父心中那坚定的决心。 「所以,你才要卖掉康明先生的藏书啊」 扉子冷静地说道。她似乎已经理解了。 「嗯,是啊。现在我能说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祖父拄着拐杖,缓缓地站了起来。 「不好意思,我稍微离开一下….去后面吃点药」 说完,他便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古书市场。 临近正午,会场中的客人更加稀少了。在祖父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后,扉子就像是脱力了一样坐在椅子上。 「呼~」 几乎能在地板上凿出一个大洞的沉重叹息。她弯着腰,双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已经到极限了….杉尾先生,好恐怖….实在是太恐怖了」 她口中不断碎碎念叨着。现在的她跟之前那个自信满满的她完全判若两人。感觉就像是突然就变回了之前的那个她一样。或许是因为太累的关系,她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完全不知道刚才都说了些什么….为什么要把儿子的书给….『做最好的事情』又是什么意思….?」 啊,原来她也不知道啊。恭一郎稍微有点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原来并不是因为自己脑袋不好使。 「….真的有那么可怕么」 扉子放下了双手,抬起她那张变红的脸。大概是因为自己的自言自语被人听到了,所以觉得不好意思吧。 「我只是在模仿母亲追问别人时候的样子而已….五分钟就已经是极限了。时间再长就没有办法了。母亲她只要开关一打开,性格真的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虽然不知道这位前辈的母亲平时是什么样的性格,但他也不想要被某人像那样追问。感觉还是不要扯上太多关系会比较好。 「就算只能在五分钟的时间内转变角色,我觉得这也很厉害就是了」 扉子有些笨拙地不知所措起来。看来似乎是还不习惯被人称赞的样子。而恭一郎这边也一样,他同样也很不习惯看到女生露出那样的表情。他下意识就挪开了视线,自然而然地看向了刚才那本『角川类语新词典』。 「抱歉没有告诉你事情的详细情况」 扉子站了起来,郑重地低下了头。 「关于这次的事情,虽然我也还有很多不清楚的地方,但有一点我很清楚….樋口君」 「啊,是」 「持有钥匙的人就是你,樋口君」 听到这些的恭一郎不禁张大了嘴。他不是很能理解自己刚才听到的这些话。 「樋口君想要怎么做,采取了什么样的行动,将会决定接下来的一切。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是以樋口君为中心在回转的。就这样在活动中卖掉父亲的书,还是阻止杉尾先生,将书据为己有….拥有决定这一切权利的人,只有樋口君你自己」 「….只有我」 不明白含义的他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感觉就像是明明就没有打算要在比赛中出场,球却突然被传到了自己手中一样。 「就算你突然这么对我说….我也不是很明白」 不明白。光今天一天,他就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因为都是事实,所以他也没有办法。 「….父亲他,想要怎么做我也不知道」 正因为不知道死者的希望,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样。上千册的藏书究竟要怎么处理才好,恭一郎去探望的时候,对方也没有说过。 「既然这样的话,不就只有去弄清楚了么」 扉子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说道。 「但是,要怎么做….」 「爱书之人的想法,是可以从那个人喜欢的书中,以及他所珍视的书中了解的」 她自信地竖起了食指。这种事情恭一郎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说。感觉就像是爱书之人特有的感觉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根据。但是,虽然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不过他也觉得,如果想要知道父亲的想法,确实也就只有通过父亲的书了。 「杉尾先生,好慢呢」 扉子不时观察着会场的入口。说起来,自从他刚才说要到后面去吃点药,离开了座位之后,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稍微去看一眼」 「还是我去吧。这家商场的后场是什么构造,樋口君你应该还不知道吧」 确实如她所说。如果恭一郎自行去寻找的话,他很有可能会迷路。 「我想父亲他应该马上就会回来,如果有什么事情的话,就请联系我吧」 说着她便拿出了手机,告诉了恭一郎自己的电话号码。看样子她平常似乎是不使用sns的。 扉子离开之后,恭一郎独自一人在客人稀少的会场中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于是他便将手伸向了那本被退货的『角川类语新词典』。要把这个再放回到书架上么。 父亲藏书中的一册。如果被什么人买走了的话,或许就再也没有见到这本书的可能了。而且父亲的藏书到现在应该已经被卖出很多册了。 既然能从父亲喜欢的书、重视的书中可以了解父亲的想法,那么恭一郎应该做的就是避免这些书落入别人手中。这或许就是扉子想要说的。她是想要阻止祖父的人。 但是,距离父亲最近的祖父却相信这样是最好的做法,恭一郎也不觉得自己应该去阻止。 结果,自己现在也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或许是因为平常他都是身处在不太会收到关注的位置,恭一郎并不习惯做出决断。虽然觉得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但是却又无法立刻付诸行动。 「那个,稍微打扰一下可以么」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柜台的另一边,那个穿着黄色毛衣的男性正微笑着站在那里。是刚才购买了『哥斯拉vs碧奥兰蒂』电影宣传册的那个人。恭一郎的脸上也露出了微笑。 「有东西忘拿了,所以就回来了一趟,正好又发现其它想要购买的宣传册….」 他双手拿着两本电影的宣传册。其中一本纯黑的封面上印刷着标题。『interster』——「星际穿越」。这个标题他是知道的。印象中那应该是个sf电影。 然后另一本的封面上,则是在一张背着小怪兽的哥斯拉的照片上,用红色的文字写着『怪兽岛决战 哥斯拉之子』这样的标题。 「哥斯拉原来还有儿子么」 恭一郎一不小心就把心中的疑问给说了出来。粗线条刻画出来的眉毛和眼睛,硬要说的话还挺可爱的。体型还有颜色看起来跟哥斯拉也都挺像的。 「有哦。这孩子的名字叫迷你拉」 就像是个特摄狂热爱好者一样,抓到了话题的男性立刻就做出了回答。 「『哥斯拉之子』是昭和哥斯拉系列的第八部作品,跟初期的作品相比,内容已经非常偏向儿童向了。虽然在特摄爱好者当中的评价不是很好,不过作为电影来说,却意外地挺不错。以南国小岛为舞台,怪兽之间的战斗,还有哥斯拉亲子之间的互动都是其中的看点」 「亲子之间的互动….都是做些什么呢」 毕竟说到哥斯拉,印象中要么就是破坏城市街道,要么就是跟其他的怪兽对战。 「像是教授与敌人战斗的方法。嗯,态度也算不上温柔就是了。感觉就像是笨拙又严厉的昭和父亲。电影的最后是打败了敌方的怪兽,然后丢下迷你拉,自己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恭一郎脸颊一阵抽搐。因为悲伤而感到不愉快什么的,虽然丝毫没有这种感觉,但是听到父亲跟儿子分别的这种故事,内心还是会产生不必要的过度反应。即使只是一部几十年前上映的哥斯拉电影而已。 「就这么丢下孩子自己走了么」 「不,后来还是好好的回到了岛上,一同生活在一起哦。那个场面也非常感人….哎呀,那应该是在这本小册子上的内容」 「啊,不好意思」 因为提出了奇怪的问题。恭一郎向对方道歉。 「这两本也是一样,上面有着跟刚才一样的文字」 听到男性这么说,恭一郎也通过柜台仔细看着那两本小册子。确实在价签的位置上写着一个黑色的英文字母。『星际穿越』上面写着的是「e」,『哥斯拉之子』上面写着的则是「f」。恭一郎又回头看了一眼刚才那个装有『哥斯拉vs碧奥兰蒂』宣传册的空塑料袋。那边上面写着的是字母『g』 看来袋子上写了英文字母的宣传册似乎不止一本。 「虽然我想这几本里面的宣传册应该也是完好的,但是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想确认一下」 男性将两个装有小册子的塑料袋递了过来。跟刚才一样,恭一郎用剪刀切开了袋口。 「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男性似乎有些抱歉地确认着『星际穿越』,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从兜里掏出了一张小纸片。 「啊,对了。刚才里面还夹着一张这个东西」 他这么说着,递过来的东西是一张虚贝堂的白色价签。「哥斯拉vs碧奥兰蒂」 「啊!」 恭一郎脸色铁青。在收钱的时候忘了回收那个东西了。因为那时注意力全都放在要把小票给对方这件事情上了,关键的价签就被抛到了脑后。明明还被非常严厉地提醒过一定要把价签拔出来。 「啊,非常感谢!真是帮大忙了!」 恭一郎非常拼命地向对方低头道谢。或许是因为恭一郎的反应有些过度,男性有点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 「不,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但对我们这边来说是一件大事。差点就导致计算额出错。就算对方会回来只是为了购买其他宣传册,但毕竟还是专门给送了回来,这个人还真是亲切。 「这两本我也买了。果然里面的宣传册是完好的呢」 男性从塑料袋中取出了『星际穿越』和『哥斯拉之子』放在柜台上。这次千万不要再犯错了。恭一郎将价签从宣传册中取了出来,将刚才并没有仔细确认过的金额输入了收银机。 收到了钱之后,他将小票跟商品交给了对方。然后将包括从对方那里收到的价签在内,总共三张价签和一张一千元的纸币收进了收银机之中。男性则将另外两本宣传册也一同收进了那个有点小的袋子之中。接着他又拿出那个封面已经漏出来的纸袋, 「其实我是有一个能够装下宣传册的包的。刚才都忘了还寄存在这里….」 男性递出了一个塑料制的号码牌。柜台中还寄存着有客人的物品,这些在刚才跟扉子学习收银机操作方法的时候,他就已经听说了。而且在电梯旁边的看板上也写着有「大型行李需要寄存」的告示。 恭一郎从背后的架子上取下了挂着跟号码牌上数字相同的黑色标签的黑色包。感觉就像是商务人士出差时会带的东西,包的上面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拉链。 「那么就这样。今天真是非常感谢。买到了很好的东西呢」 将三本宣传册都收入商务包里的男性,满面笑容地道谢之后离开了会场。 不知何时,外面开始下起了雨。 大颗的雨点接二连三落在会场的窗户上。不过远方的天空看起来还很明亮,所以应该只是阵雨。正好现在会场里没什么客人。 孤身一人的恭一郎,呆呆地陷入了沉思。 今天的古书市场,虽然只发生了一点些许的小事。但是,他却感觉到一股违和感。感觉就像是某种必须要警惕的东西正在暗地里不断推进。 手中的线索,就只有刚才装电影宣传册的三个塑料袋,上面还写着「e」「f」「g」三个英文字母。 这其中会有什么含义么。是某种东西的顺序?首字母?品项的等级?还是说种类?而且说到底,这到底是谁写上去的呢。 虽然之前被提醒过一个人看点的时候不要离开柜台,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去确认一下。 来到了会场的角落,确认放在纸箱中的宣传册。粗略看过去,上面写着英文字母的一个也没有。果然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拥有钥匙的人是樋口君) 扉子的话在他的耳边回响。平常的话,恭一郎是不会自己主动与事件扯上关系的。但是,如果是现在正处于事件中心的自己,能否找到答案呢。 回到柜台的恭一郎,将之前那三个塑料袋摆在了柜台上。抄起手稍微思考了一阵,但是却什么都没想到。 就在这时,某人的影子突然落在了英文字母上。 「真是太有趣了呢」 不知何时,一个穿着黑色外套、戴墨镜的女性出现在他的面前。从那灰色的长发以及脸上的皱纹来看,对方的年龄应该已经相当大了,只是,对方却又跟恭一郎所见过的任何一位老人都不太一样。 脸上带着难以捉摸的笑容、笔挺的后背,总让人感觉似乎不太现实。甚至让人觉得对方是一位正在说着日语的外国人。不,跟外国人也不一样。感觉就像是一位在异世界生活了五十年的人——这大概就是恭一郎对对方的印象。 「啊,那个,是买东西么」 恭一郎的声音有些破音。而且一眼就能看出对方并不是来买东西的。因为她的手上根本就没有拿着任何一本书。 「我并不是客人哦。应该….算是相关人员吧。硬要说的话」 突然对方就摘下了墨镜,紧紧盯着恭一郎的脸。那强烈的视线甚至让他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她那略带青色的漆黑瞳孔,感觉上似乎跟某个自己知道的人很相似。 「扉子回来的话,就马上把那个袋子给她看,然后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你自己一人的话,还是趁早放弃吧」 充满确信的声音在会场中回响。不知不觉中,恭一郎的手心里就冒出了汗水。这里发生的事情、自己现在正在思考的事情,似乎全都被对方给看穿了。但这种事情应该是不可能的才对。 这个人究竟是谁呢。她的口中既然提到了扉子。那或许是彼布利亚古书堂的相关人员吧。但光是这样还不够,感觉对方的来历依旧还是个谜。 「重要的是,把放在收银机里的价签给她看,以及告诉她写有哪个字母的袋子中,装着的是哪本宣传册….就比如说,这个袋子里面之前装着的是哪本?」 对方伸出长长的食指轻轻叩击着那个写有字母「e」的袋子。 「啊,是。我记得是….『星际穿越』」 这种像学校上课一样的提问方式让恭一郎多少有点生气。其它几个袋子装着的东西他也都还记得。「f」的袋子中是『哥斯拉之子』,「g」的袋子中是『哥斯拉vs碧奥兰蒂』 「诶?」 抬起头的恭一郎陷入了沉默。穿着黑色外套的年老女性已经消失。现在会场中就只有他一个人了。感觉刚才的一切就像是自己的幻觉一样。 就在这个时候,扉子从入口走了进来。 「樋口君,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跟在她的身后,住着拐杖的恭一郎的祖父,杉尾正臣也缓缓出现。看样子两人是顺利见面了。彼布利亚古书堂的五浦也出现了,他就像是在担心杉尾一样注视着对方,同样缓缓地走着。 柜台里面突然就热闹了起来,不过地方倒也没有显得很拥挤,大概从一开始就是考虑到里面可能的人数而设计的吧。 「有什么变化吗?」 扉子向恭一郎询问。 (马上把那个袋子给她看,并告诉她发生的事情) 他回想起那位消失的女性所说过的话。虽然是完全不认识的人给他的建议,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本能地感觉自己应该这么做。恭一郎丝毫没有头绪的问题,这个前辈真的能够找出答案么。虽然有一部分也是出于自己的好奇心。 「其实….」 他开始向扉子几人进行说明。关于上面写有英文字母的奇怪的塑料袋的事情,以及三本宣传册的事情。小心翼翼、事无巨细地进行了说明。在此期间,她用握拳的手抵住嘴唇,仔细凝视着那用粗字体写出来的英文字母。 「你有在袋子上写过这样的英文字母么?」 五浦向杉尾询问。 「不,我才不会干这种事。应该是什么人搞的恶作剧吧」 突然,恭一郎猛地拉开了收银柜。他回想起穿黑色外套女性曾经说过的,另一条建议——把价签拿给她看。他将写着电影标题的三张价签拿了出来。每一个价格都是五〇〇圆。接着,祖父皱起了眉头。 「这两张,价签很奇怪….恭一郎,你真的是以这个价格卖掉的么?」 说着他用手指向了『哥斯拉之子』和『星际穿越』的价签。 「诶?啊,是的」 确实是按照价签上所写的收了一千日圆。祖父的表情变得更加严肃了。 「给电影宣传册定价的工作是交给龟井来做的….或许是他的失误吧。这也太便宜了。这两个的价格应该都在三千到四千日圆之间才对」 「有这么贵么?」 恭一郎不禁发出了反问。电影的宣传册居然能卖这么贵的价格,他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价格不是比原本的定价还要高了么? 「还有价格更贵的哦。其中甚至还有价值几十万日圆的」 扉子接着补充道,然后她转身看向杉尾。 「只不过,这并不是龟井先生的失误。上周,送到我们店里的目录上写的价格确确实实是正确的。定价是没有问题的」 三人一起看向了放在柜台旁边那个薄薄的小册子。绿色的封面上用大字印刷着『第60回藤沢古书市场?特选古书目录』的标题。说起来,「一些较好的商品会被放在出品目录上分发给顾客」,刚才祖父对他说过这样的话。翻开就能看到写在上面的书名还有价格。应该会有人看到这上面记载的书籍,然后过来购买吧。虽然大多数的价格都在几千圆上下,但其中也不乏价格更贵的商品。 「那,这是怎么回事呢」 恭一郎合上目录询问道。 「这两本的价签是假的….真的价签被人偷换了」 所有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到了『哥斯拉之子』和『星际穿越』这两张价签上。白色的价签上印刷着「虚贝堂」的名字,看起来跟其他价签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杉尾将两张假的价签拿近,仔细观察。 「确实纸质稍微有点不一样….但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比起这个,现在更重要的是找到犯人。爸爸,开店的时候不是有一个穿着黄色毛衣的男性,手上还拿着一个很大的商务包么?那个人就是犯人」 恭一郎的心跳开始加速。虽然听他们刚才说话的时候,他就已经隐隐察觉到了,但就算这样,他也还是不敢相信。那么温柔的一个人——还非常开心地向恭一郎讲解哥斯拉电影的内容。会不会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就算想要找犯人,他应该也已经离开这里了吧。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根本就不知道人去了什么地方」 「确实是这样….啊」 突然,扉子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看样子像是突然想到了些什么。操作了一会之后,她扭头看向了窗外。虽然天空已经亮了起来,但雨还在下。 扉子眼镜后方的双眼深处闪烁着光芒。看起来就跟几分钟以前,出现在这里的那位老妇人一样。刚才她在逼问祖父的时候,她说自己只是在模仿母亲。不过现在她所做出的举动看起来是那么的自然,完全不像是在演绎某种角色。这个身影也——不,应该说这个身影才是真正的她。 「爸爸,现在马上去最近的便利店。如果他们要发快件的话,就赶紧阻止」 发送快件?虽然依旧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五浦在听到之后,马上就飞奔出去了。恭一郎也没有多想,就追在了他的身后。虽然自己没能找到答案,但或许能够凭借自己的双眼见证这一切。 来到会场外,五浦的身影已经拐入了道路的尽头,开始下楼梯了。根本就追不上。不过,他要去的目的地恭一郎是知道的。 恭一郎尽可能加快下楼梯的脚步,走出了商场。在还没有停的雨中奔跑着。十字路口的前方就是便利店,店里头传来了似乎是某种东西被打坏的声音。他穿过人行横道朝店里跑去。 「恭一郎,不用进来」 就在自动门打开的同时,五浦用尖锐的声音制止了他前进的脚步。面前的地板上到处散落着冲泡咖啡的用具,杯盖、砂糖还有牛奶散落一地。 穿着黄色毛衣的男性正被五浦反扭住手腕,按在柜台上。现在的他跟之前讲解「哥斯拉之子」的时候判若两人,他的口中发出了粗重的喘息。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在店内大闹的男性似乎已经被五浦制服了。如今柜台中穿着制服的店员正在打电话。看样子是在报警。 稍远一点的地方,还有另外一个人,穿着米色外套的女性正脸色铁青地站在那里。是之前来退那本类语词典的人——既然她现在出现在这里,那么就说明她应该跟这件事情也有关系吧。 被按在柜台旁边的那个男性脑袋旁边,放着一个宅急送用的硬质封箱。正如扉子所说,他似乎正准备要发送快件。 突然,男性注意到了恭一郎的存在。他微微睁大了眼睛,看起来似乎非常痛苦地转向了另一边。接着,直到警察到来为止,他都没有再看过恭一郎一次。 「那两人好像是夫妻」 商场中一间格格不入的会议室中,五浦用洪亮的声音说着。 「正好就是在我进入便利店的时候,女性正在办理发货的手续,而男性正准备要把什么东西丢到垃圾箱里….我想大概是真正的价签,我让他给我看一眼,结果他就开始闹了起来」 最近的一张长桌前,恭一郎跟扉子,还有虚贝堂的杉尾跟龟井几人都各自找位置坐了下来。这个房间平常应该是拿来当做员工休息室使用的吧,不过在午饭时间已经结束的现在,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那两人已经被警察带走了。接下来警察应该也会过来询问事情的经过吧。 「因为这场骚动的原因,真正的价签已经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原本是打算要问一下那两人的,不过在询问之前警察就来了….姑且,把这个给拿回来了」 五浦用下巴指了指放在长桌上的宣传册。『哥斯拉之子』和『星际穿越』。在旁边还有写着「五〇〇圆」金额的假价签。 「我也想要知道详细的手法呢。这个价签到底是怎么制作出来的,又是怎么用这个东西替换走真的价签呢….这个跟真的简直一模一样呢」 龟井有些不悦,他轻轻敲了敲那两张假的价签。五浦轻轻朝自己的女儿使了个眼色。于是扉子便站了起来,将另一本宣传册放到了桌子上——『哥斯拉vs碧奥兰蒂』。 「他们利用事前入手的这本宣传册里的价签来制作假价签。复印一遍之后,用涂改液将标题和金额抹去,然后再复印一遍的话,就得到了可以随意修改的价签了….之后只需要将价格和标题写上去就好了」 写有虚贝堂店名的价签,被交到了那两人的手上。只要有一张真正的价签,想要伪造就是非常简单的事情。只是,这应该不是想做就能做得到才对。 「但是,忘了抽走『哥斯拉vs碧奥兰蒂』价签的人是我啊。并不是被那个人偷走的….」 恭一郎此时插嘴说道,而扉子却摇了摇头。 「并不是樋口君忘了抽走。在那之前,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情么?」 「….拿着类语词典来退货的女性」 祖父杉尾的语气中有些不悦。 「难怪会搞出那么大的骚动。是为了让恭一郎心生动摇吧」 是的,扉子回答道。 「同时也是为了转移杉尾先生的注意力,目的就是为了让你不要注意到身旁正在发生的事情吧。犯人应该没有让你碰到那本宣传册吧?」 后半句是对恭一郎的提问。说起来,就算是在打开塑料袋封口的时候,那个客人的手也一直没有松开那本宣传册。把宣传册从袋子里拿出来确认也都是他自己动的手。大概就是为了防止东西被交到恭一郎手上之后,价签被回收走吧。 「当然,他们把恭一郎是第一次打工的新手这点也计算进去了。或者说,正是因为知道了这点,所以才会选用这个方法…. 我想我们在柜台里头的对话,应该也被他们听到了吧」 越听越觉得对方的手段是如此的恶劣,只是内心对自己被骗了的这件事情却还没有什么实感。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恭一郎并不怎么生气。 「伪造价签的方法我是知道了,但他们又是怎么拿假的价签去替换真的价签呢」 龟井向彼布利亚古书堂的二人询问道。做出回答的是扉子。 「当然,是在柜台中确认的时候。为此还特地在袋子上写上了文字,这是为了找借口好让樋口君打开袋子」 「这些英文字母也是那个人写的么?」 明明都已经知道他们就是犯人,但恭一郎还是感到了震惊。那个男性当初那个不知所措的演技是那么的逼真。 「是的。电影的宣传册被放在会场的角落,上午晚些时候,客人的数量也减少了许多,只要将记号笔藏在袖子当中,就能够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写上简单的文字了….然后就只要在柜台前打开袋子,替换掉里面真正的价签就好了」 恭一郎再次回想起那个男性在确认『哥斯拉之子』和『星际穿越』的小册子时的情形。 (刚才这个东西被夹在里面了哦) 他说着便将『哥斯拉vs碧奥兰蒂』的价签递了过来。那或许就是为了引开自己视线,制造空隙而使用的手段吧。 「不,但是在柜台替换价签什么的,不是一眼就会被看出来么。物品的金额在店员的面前突然就发生了变化」 龟井依旧是一副无法接受的样子,扉子将两个空塑料袋放在了他的面前。正是那两个上面写有英文字母的袋子。 「所以才会在袋子上写上『e』和『f』这两个字母」 扉子将假的价签放进了上面写有字母「e」的袋子中。等最上面一横正好与价钱上的金额重叠的时候,她停止了手上的动作。这么一来的话,数字就看不出来了。 「犯人在把『星际穿越』拿到柜台前的时候,樋口君见到的价签应该就是这样的状态吧?」 恭一郎不由得站了起来。 「啊,是。是的。就是这样的状态」 无论是『星际穿越』还是『哥斯拉之子』,都是因为被英文字母上面的一横遮挡,所以看不到价格。因为没有想到那之后价签会被人替换,所以他当时根本就没有注意这些。 「只要能够在隐藏价格的状态下获得了打开袋子的机会,上面的文字不管是什么都无所谓。甚至没必要是文字」 「那么『哥斯拉vs碧奥兰蒂』的宣传册上写的『g』是….」 「应该是为了混淆视听吧。因为后续又出现了字母『e』和『f』,所以才会让人越发觉得这其中具有什么实际含义」 实际上,恭一郎就是在拼命思考出这三个文字当中的含义。没想到字母本身就是个陷阱。「你自己还是放弃独自寻找答案会比较好」——一切正如穿着黑色外套的女性所说。 说起来,她的事情自己还没对任何人说过。就是没有任何理由地觉得自己还是不要说比较好。 「….不过,还真是用了个相当麻烦的手法呢」 杉尾呢喃道。 「既然是夫妻组合的话,那直接偷不就好了么。一个人吸引店员的注意力,然后另外一人将东西从卖场里偷走。这样不是要简单得多么」 「啊,我想那大概是因为我的关系」 五浦说着挠了挠头。 「开店的同时,有一个男的进入了会场,因为他带的行李莫名其妙的大,而且看样子好像是在找防盗摄像头。所以就姑且让他把行李寄存了一下….」 应该是在恭一郎来会场前发生的事情吧。那个男性之所以会把那个大包寄存在柜台,原来是这个原因啊。因为没有可以藏赃物的地方,所以才没办法实施盗窃。放到衣服里面的口袋的话,电影宣传册这种东西又太大了。 「说到底,把目标放在宣传册上本身就很愚蠢呢」 龟井哼了一声,发出了冷笑。 「明明有那么多可以偷的东西,还选了那种大小的目标。不过,要不是傻子的话,也不会干出这种事情来呢」 「我也想过同样的问题….那些人也是有原因的,所以才必须以宣传册为目标」 扉子说着,并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放到桌子上,把画面上的内容给所有人看。上面显示的是某二手交易平台的应用中,某个用户目前正在出售的物品。 无论哪一个都是古书,上面其中有两个已经被标注了「sold」的标记。是『星际穿越』跟『怪兽岛决战 哥斯拉之子』的电影宣传册。扉子打开了『哥斯拉之子』交易的详情页面。上架日期是在三天前,而被购买的时间则是在昨天。 「….等等」 杉尾伸出手,将画面退回到商品一览的画面。一本一本仔细地看着上面的旧书。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呻吟道。 「这里的,全都是目录上的旧书」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 五浦看样子是已经明白了。 「目录是在活动开始前一周发出来的。那帮家伙拿到了之后,将目录中单价高的古书放在二手平台上出售。虽然也需要书籍的照片,但只要不是那种特别少见的古书,网上随便都能找得到」 「但是,他们实际上并没有这些书吧。如果有人下单了的话那该怎么办呢….」 恭一郎的提问才说到一半,他就闭上了嘴巴。对啊……然后再把偷来的旧书邮寄给客人——扉子点了点头。 「用这种方法就能够确实地将偷来的旧书换成钱。只是,要偷哪一本没办法自己去选择,而且万一书提前被谁给买走了的话,一切就完蛋了。所以,才需要在第一天早上第一个赶到会场,确保能弄到书才行」 恭一郎回想起今天上午在藤沢车站被那个中年男性撞到的情形。之所以那么着急,原来是为了要到这里偷电影的宣传册。 「从记录上来看,他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出品大量的古书了。或许在其他的活动中也用了相同的手法处理掉偷走的古书吧。无论是欺骗樋口君的手法,还是配合,都熟练得不像是第一次」 听到扉子明确的讲解,恭一郎看着她,感觉她距离自己是那么的遥远。就像是身处在完全不同的世界一样,她的头脑是那么的聪明。单单只是听了恭一郎的一番话,就解开了所有的谜题。 「之所以知道他们在那家便利店,也是因为注意到了他们在网络上正在出售的商品吧」 五浦似乎是在向对方寻求确认似地说道。女儿解开了有关书本的谜题这件事情,这个人似乎一点都不觉得惊讶。这样的事情肯定在以前就发生过很多次了吧。 「毕竟是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商品,所以才会想要赶紧寄出去吧….只是因为外头在下雨,所以我想他们大概不会冒着商品被弄湿的危险,而特地跑到距离这里很远的便利店或者邮局」 这一预测也是正确的。而大人也在按照她的话语去行动,听到她说完刚才这些话。恭一郎感觉事件的中心并不是自己,一切事件所围绕的中心更像是这个前辈——。 「但是,只有一点我还有点疑问」 扉子朝着大家竖起了自己的食指。 「那些人,为什么会承认自己骗走了宣传册呢」 「….为什么这么说」 杉尾发出了疑问。 「因为,真正的价签去了什么地方,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不是么?在便利店的现场取证时也没有找到,就算真的找到了,上面的内容或许也已经看不出来了。那两个人,姑且也算是付了钱买走宣传册….根本就没有什么假价签,是虚贝堂自己把金额写错了,如果他们真的这么主张的话,事情应该会变得比现在要麻烦的多。而且我也觉得用这种手段的好处应该就是在这里才对….」 确实是这样。表面上来看的话,就只是普通的买卖而已。在找不到真正价签的现在,对于自己这边的情况反而比较严峻。但是,现实是宣传册确实已经原封不动地被拿回来了。 「其实那两个人,并没有认罪」 五浦非常干脆地说道。在场的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在便利店里质问的时候,他们就没有好好回答。虽然在便利店里头损坏物品会被问罪,不过关于这件事情,之后会怎么样就不知道了。他们身上似乎还有其他的案子,所以无罪释放应该是不可能了吧」 恭一郎还是第一次听说。便利店的骚动之后,他虽然看到了五浦跟那个男性说了些什么,不过内容他是一点都没听见。只看到男性将两本宣传册交给了五浦。 「但是那个人,把小册子还给了你呢」 「啊,是的」 五浦跟恭一郎对视了一眼。 「我想,原因大概是你吧」 「什么?」 恭一郎不禁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看到你出现在便利店之后,那个男人突然就老实了下来….然后过了一会,他就说可以把宣传册还回来。虽然不知道他内心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但是,跟你在一起谈论电影的时候非常开心,他说了这样的话。喜欢谈论电影的狂热爱好者,这点大概是真的吧」 「偷盗古书的人当中有很多都是偏执的狂热者….所以判断商品价值的眼光也很厉害啊」 杉尾补充说明道。 「开心?明明就是他们欺骗了恭一郎。开什么玩笑」 龟井则是一副怒火中烧的样子。虽然确实被人骗了,但恭一郎自己却并不觉得特别生气。老实说,恭一郎在从那个男性那里听说了「哥斯拉之子」的话题时也确实很开心——甚至还想着下次要去看一看那个电影。在他到达便利店的时候,男性不愿意看向恭一郎的眼神,以及那痛苦的表情,或许并不是他可以做出来的演技。 「那么,也是多亏了樋口君呢」 扉子对恭一郎露出了笑容。 「最初发现英文字母很奇怪,并且告诉大家的人就是你。那种细节就算被忽视也不奇怪。果然樋口君你拥有着呢。类似事件的钥匙一样的东西」 她似乎是发自内心说出这些。但不管怎么想,能够拿回宣传册都是多亏了扉子才对。恭一郎根本就没有什么钥匙——只是,自己确实也派上了用场。对于这点,他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开心的。 「嗯,没有落入奇怪的家伙手中真的是太好了….特别是这个」 祖父翻开了『哥斯拉之子』的宣传册。那似乎是一部面向孩子的电影,第一页上面就印着哥斯拉等角色的塑料模型的广告。而且在那里还贴着那张藏书票。y·s——上面印刷着杉尾康明的姓名首字母。 (啊….) 原来这是父亲的藏书啊。完全没有注意到。 「康明的藏书上,贴有这种东西….你之前知道么」 听到祖父的询问,龟井点了点头。 「嗯。这个,还真是不可思议呢」 他语气沉稳地回答道。 「康明先生他,明明对特摄没有什么兴趣,但从以前开始,他就一直非常重视这本宣传册。保存状态先不提,上面被涂写的就非常严重,所以,定价就只能比一般的要便宜非常多」 「涂写….」 祖父呢喃着。然后就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开始仔细翻看里面的书页。后半原本应该是黑白的书页上,突然出现了鲜艳的青色与红色。 上面印刷着一张大大的,迷你拉骑在哥斯拉背上的画。留白的怪兽们,被蓝色的水性笔涂得乱七八糟。页面的角落还可以看到「绘涂页」的文字。 (偶尔拿着商品里面的涂鸦绘本消磨时间) 祖父曾经说过的话在他的脑海中复苏。在说到年幼的父亲被带到会场的时候,他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就算虚贝堂的商品中并没有涂鸦绘本,但是却有电影的宣传册。因为现在,这个东西就摆在大家的面前。 「对了….我想起来了….」 祖父发出了嘶哑的声音。 「作为绘本的替代品,康明翻开了这个电影的宣传册。那个时候,这本宣传册的价格还没有达到能被称之为是古书的程度。所以就让他拿去当做涂鸦绘本随便玩了….」 此时祖父的指尖缓缓划过自己的孩子四十年前留下的涂鸦。仔细一看才发现,被涂上了颜色的不止是哥斯拉和迷你拉。两只怪兽的手边还有被红色笔涂抹过的痕迹。那是条纹装的四角形物体。 自己父亲在小的时候曾经画下的东西是什么,恭一郎非常清楚。爱书之人的想法,从他珍视的书中就能非常明确的看出来。 那是书。哥斯拉父子正在搬运书籍。大概,是参考了当时在自己周围的大量旧书吧。然后他便将自己跟父亲的身影,重叠在了哥斯拉和迷你拉的身上。 「那家伙,把这样的东西保存了几十年啊」 祖父的声音有些湿润。恭一郎觉得自己的父亲就算把这本书一直留在身旁也并不奇怪,毕竟这是自己的父亲人生中获得的第一本古书。 「康明先生的藏书,真的要就这样卖掉么」 龟井像是下了决心一样开口询问道。 「社长说要卖掉的话,那我就全部拿出来,什么都不会说。虽然不知道理由。但是,像这种饱含了回忆的东西,还是不要交到别人的手上会比较好吧」 恭一郎悄悄看向龟井。就连长年一起工作的这个人,也不知道为什么祖父要卖掉父亲的藏书。 「….现在请遵从我的指示」 长长的沉默之后,祖父用细微的声音做出了回答。 「只是,这本小册子我买了。龟井,就拜托你保管了」 祖父双手撑在长桌上,慢慢地站起身。 「社长,既然这样的话,那其他的书也….」 「这是个例外」 他强硬地打断了部下的话语。 「因为康明曾经就经常说。如果自己不在了的话,作为临终的礼物,你可以拿走你喜欢的书….这是属于你的那一份」 这些话语大概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吧,与其像是说明,更像是找了一个借口。 「我先回会场那边看一眼。警察来了再叫我」 杉尾拄着拐杖离开了会议室。一时间,留下的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拐杖撞击地面所发出的孤独声音逐渐远去。 间章一 五天前 北镰仓车站传来了电车运行的声音。因为是雨天,所以声音听起来似乎跟平时有些不太一样。 将委托人从主屋一直送到玄关之后,筱川栞子站在昏暗的走廊上。她闭上了眼睛,脑海中整理着委托的内容。 委托人的名字是樋口佳穗。四十三岁。住在茅茅崎市内。委托的内容是阻止前夫的藏书被卖掉。而准备要卖掉藏书的人则是前夫的父亲,同时也是虚贝堂的店主·杉尾正臣——。 「呼….」 想到这些她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在读大学的时候,栞子开始在彼布利亚古书堂里帮忙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杉尾了。从父亲那里继承了这家店的时候,杉尾担任着古书联合的理事一职,如果有什么事情经常就会去找他商量。态度踏实加上又擅长照顾别人,是个被大家所信赖的人物。 这几年他因为生病的原因,所以从联合的理事一职上退位,跟栞子见面的机会也变少了。曾经那个乐于助人的他也渐渐消失,听说现在的他已经变得不喜欢跟其他人交流了,不过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和年龄,会变成这样倒也不奇怪。 这次的事情他应该也有自己的理由吧。好好地说一说,尽可能在事情闹大之前就将事情解决掉。栞子的想法也跟樋口佳穗一样。只是苦恼的是,她最近必须要离开日本几天。 从后天开始,她预定要去飞去英国与当地的古书业者进行交易。虽然在海外进行古书的买卖,长年来一直是栞子的母亲筱川智惠子在做的工作,不过自从她年龄过了七十岁之后,栞子也开始分担了其中的一部分。也是因为这样,导致她不在日本的时间增加了。 与之相反的,她的母亲智惠子在日本待的时间就多了起来。在距离北镰仓不算太远的藤沢市的片濑山入手了一栋带有书库的宅邸。大概,是准备近期从工作上退下来,在日本定居了吧。独自一人生活的老年人搬家到距离女儿很近的地方——倒也算不上有多稀奇。只不过,筱川智惠子是个例外,想要安心度过晚年什么的,她心中所想的绝对不可能是这种一般世俗中常识性的理由。 她曾经去追寻梦幻的古书,而抛下家人超过十年的时间,是个超脱常识的藏书狂人。将他人的思考当做古书来阅读,这件事情对她来说就是无上的快乐。虽然还不清楚,但她肯定是在盘算着些什么。 现在的栞子还无法明确猜透她的意图。而且感觉就像是为了要妨碍她查明这些一样,才特意让栞子远离日本的。 现在就算去想母亲这边的事情也没用。首先还是虚贝堂的事。 姑且,在离开日本之前准备先去跟杉尾联络一下的,只不过对方大概是彻彻底底地想要避开与栞子的接触吧。所以就只能去古书市场的会场找对方了。只不过问题的重点是活动开始的那期间,栞子能不能回到国内,这点还有些微妙。 在这种情况下,就只能由丈夫大辅去说服杉尾了。关于丈夫或许也会参与到这件事情当中,这一点已经事先跟委托人佳穗说过了,也得到了对方的认可。大辅应该也会非常乐意接受吧。 不辞劳苦、富有责任心,对于大辅无论再加上多少的赞美也感觉不够,原本将北镰仓的店交给他一个人的情况就已经在增加了。而且还是在要参加古书市场的活动这种格外繁忙的时候,真不想再给他增添额外的负担了啊。 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能再有一个帮忙的人。 横须贺线的电车渐渐远去,警告音的广播也已经停止。再次回归平静的筱川家的走廊中,栞子又叹了一口气。然后她压低脚步声,来到了女儿的房门前。 「扉子,能稍微占用你一点时间么?」 不等对方回应,她便打开了纸门。虽然平常的她并不会做这种事情,不过今天栞子感觉自己有必要表现的强硬一些。穿着制服坐在桌子前的扉子,猛地合上书本回过了头。 「别这么急着进来啊」 她慌忙地说道。同时将刚才正在看的那本文库本藏到了袖子里面。虽然没有看到上面的书名,不过从滚落一旁的圆珠笔可以看出,那究竟是本什么书。 新潮文库的『my book』。应该是把刚才听到的栞子跟樋口之间的对话,都写在了空白页上了吧。虽然她应该是准备把这些当做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秘密,不过扉子有将发生在这家店里的有关古书的事件记录下来这点,栞子和大辅都是知道的。这是属于她的彼布利亚古书堂事件手帖。 「抱歉。突然就把门打开了」 栞子姑且向对方道了歉。 「稍微有点事情想要拜托你….就是你刚才在走廊上听到的,樋口小姐的委托」 扉子有些为难地缓缓皱起了眉毛。从女儿还小的时候,大家就都在说她很像栞子,实际上也确实非常的像,只不过这种容易将感情流露出来的点却不太一样。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这件事情你能来帮帮忙….如果你有空的话」 「倒是没有什么事….春假的时候就只是准备来看书而已」 预料之内的回应,栞子的心情有些沉重,如今扉子也是除了看书以外就没有别的事情做了。今年也是在结业式之后就马上回到了家,没有参加班上的庆祝会,也没有准备跟同学一起出去玩。不过既然是本人愿意的话,那这倒也无所谓。栞子在高中的时候也是完全没有跟其他人之间有过社交活动。 只不过这孩子不太一样。从小时候开始,扉子就没有对任何人表现过兴趣,就只是在看书。也是因此,栞子用书为共同点,想要促成她与别人之间的交往,结果让她交上了拥有相同兴趣的朋友,多多少少让她对其他人产生了一些兴趣。而她独自一人的情况开始增加,则是在去年的夏天,梅雨季结束之后开始的。 由比滨咖啡书店·莫古拉堂的女儿户山圭是跟她是从小就认识的玩伴,两人也在同一所高中上学,只是最近两人似乎并没有互相联系的样子。 基本上就只对书本的话题有兴趣,而对其他事情毫不关心的女儿,拥有着无与伦比的洞察力,所以在人与人的交往中很容易就会招致一些麻烦。从以前栞子就对此心存担忧。而现在她的担忧恐怕是已经成为了现实。 户山圭似乎对父母也什么都没说。这种年纪的孩子一旦选择了不说话,那么想要让她们再开口就非常难了。不过话虽如此,栞子也不想要去擅自调查。所以就算担心,她也只是远远地注视着,而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半年。 「对妈妈你们来说,很需要人手吧?」 扉子双目凝视着自己母亲的脸。只有表面功夫的借口和策略什么的,在这种目光面前都是毫无意义的。只会被看穿而已。 「妈妈啊,明后天有事情要离开日本….所以跟虚贝堂那边的交涉就只能拜托你爸爸了,但是我也不想太勉强他」 「….那我要怎么帮忙才好呢?」 栞子稍微沉默了一会。跟樋口佳穗的委托相关的事情,基本上都会拜托给大辅去做。必要的就是关于活动还有跟出品相关的普通工作,但栞子又不觉得扉子会安分地只去做那些普通的杂事。如果看到了跟古书相关的事件,她肯定会忘我地一头扎进去吧。而身处伦敦的栞子根本就不可能有办法阻止得了她。 「跟这件事情有关的人之间的讯息,希望你能稍微打听一下。要是发现了什么,在采取行动之前一定要向我报告」 既然没有办法阻止的话,那就只能让她按照理性去行动了。扉子似乎在想些什么的样子,一瞬间闭上了眼睛。 「也就是说,要好好地去跟别人交流对吧。思考对方的心情….我不太擅长这种事情啊」 在说明前就被对方抢先了。栞子点了点头。如果只是一个人看书的话,与其他人之间的交流并没有什么必要。只是,非常遗憾的是,扉子对于其他人的兴趣实在是太重了,以至于会非常深入地解读他人的想法。但是,没有人会希望自己内心所想的事情被别人看穿的。这个孩子必须要学会这些才行。跟书不一样的,与名为人类的存在应当如何交流的方法。 「我知道了。我会试试看」 扉子轻快地点了点头。 第二日 樋口一叶『通俗书简文』 藤沢古书市场的第二天从早上开始就迎来了空前的盛况。 大量的客人来到了商场中的活动场所,并没有发生第一天那样的骚动。当然销售额也非常棒,感觉繁忙的一天会平稳收尾。只是,下午两点过后,天空中的云如字面意思一样变得诡异了起来。 原本晴朗的天空被铅灰色的云层覆盖,紧接着就开始了出乎预料的强降雨。而且跟昨天的那种雨不一样,今天是如同台风一样的恶劣天气。 「讨厌~,麻烦了啊!真的麻烦了!」 留着鲍勃头的小个子女性站在窗边,抄着手口中不住说道。 「怎么了么」 抱着大开本的古书在会场中来回走动的恭一郎,停下脚步向她询问道。 虽然商品陈列的位置姑且按照店铺分开了,但是其中并没有明确的界限。在客人拿起书查看之后,经常就会跟其他店的古书给混在一起。而他现在正在做的,就是将那些古书放回原处。 「你看啊,这个会场里头不是根本只有店员么?要是客人不来的话可就麻烦了啊。特别是像我们这样的店!」 她仰望着天花板。确实现在客人一个都没有。这种天气没有人会特地跑过来买不能被雨水打湿的书籍,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大声发出叹息的女性名叫神藤,经营着一间名叫哆哆啪书房的奇怪名字的店。年龄大约三十岁左右。穿着一件带帽子的运动衫配上运动裤。看起来就像是刚刚练习归来的运动员一样,据说她以前确实是田径投掷项目的选手。擅长的项目是链球,所以现在她上半身的肌肉看起来也发达到吓人的程度。抄着手站着的姿势非常适合她。 她在工作上也充分活用自己那超出常人的体力,包括初次见面的恭一郎在内,她跟所有人都很聊得来。是个性格直爽的人。 「我们店里的商品没有登载在目录上啊。搬出大量便宜的旧书,大量的卖出,然后再大量的补货,我们是力量型的旧书店啊。所以说客人也必须要来得很多才行啊,要不然就周转不过来了!」 力量型的古书店。这个不熟悉的词语让他有些疑惑,不过应该是某种专业用语吧。 「力量型的古书店,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 戴着眼镜的古书店主正在附近书架旁默默摆放着商品,他微微笑了笑。看样子那个词应该是神藤自己造出来的。 戴着眼镜的古书店主名叫泷野,经营着一间跟他名字一样,叫做泷野books的书店。是一个穿着黑色高领毛衣的纤细男性。从扉子那里听说他是古书联合支部的理事长,在同行中负责统筹大家的存在。跟彼布利亚古书堂的五浦关系似乎非常好的样子。 「啊,樋口君,那本书,是我们家的」 泷野从恭一郎手中接过了大开本的古书。『火焰纹章 苍炎之轨迹 设定资料集 重现·特利乌斯 「上」』。是一本古旧的游戏设定资料集。这种东西居然也会拿出来卖。而且单单一本「上」就标价一万圆。感觉好像很贵。泷野books似乎对于游戏相关的书籍非常擅长,区域内摆放了大量老旧的游戏杂志还有攻略书。 「力量型的意思应该还是能理解的吧?一本一本地去调查书籍的价格,我既不擅长这种事情,时间也不够。所以就只能靠力量了啊」 「但是,哆哆啪的东西都卖得很好哦。能来参加这次的活动真是帮了大忙了。甚至还有很多客人是为了哆哆啪的商品而特意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的」 「只是因为定价太随便,所以被盯上了而已。这是我的缺点。但是,能被智力型的泷野称赞还是很开心呢」 「原来我被分类到那边去了啊….有非常多值得发掘的商品,对于一家店来说,这点也是很大的优势」 「不愧是联合支部的理事长,很会照顾别人的心情呢。至今为止有像这样称赞过我的,也就只有虚贝堂的康明先生了啊」 恭一郎准备悄悄离开一直说着同行之间话题的两人,但是在听到父亲名字的时候,他不禁又回过了头。 「您认识我的父亲么?」 向神藤发出询问后,她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 「对了,你是他的儿子呢。刚开店的时候,我经常会找康明先生商量各种各样的事情,他还请我吃了好几次饭。之后还会帮我处理一些我们店里不经营的种类的书籍」 通过帮忙这次的活动,恭一郎已经了解到古书店从业者之间相互的联系非常紧密。所以他们之间会有这样的交情倒也不奇怪——然而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泷野却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我都不知道神藤小姐你们两人关系原来这么好。因为我很少看康明先生跟其他同业者打交道啊」 「诶,是这样么?」 恭一郎发出了声音。虽然他是个有些摸不透又沉默寡言的人,但他性格稳重,而且并不回避与他人的交往。既然是古书店店员,应该很清楚这些才对。能跟他谈得来的人应该有不少才对。 「以前的他不一样啊….在古书联合中跟康明先生关系要好的人也有很多。我第一次当上联合的经营员时,教我的人就是康明先生。但是他离家了好几年后,再回来时就变得不怎么跟人说话了」 原来如此,泷野点了点头,但是听到了这些的恭一郎却吃了一惊。 「你说『离家了好几年』,那是怎么回事」 糟糕,说了不该说的话。听到恭一郎的提问,泷野的表情瞬间沉了下去。 「你还不知道啊….是我太不注意了啊」 神藤看起来并不惊讶。应该是以前就知道了吧。或许在同行之间这是件人尽皆知的事情。恭一郎默默等待对方继续说下去,放弃继续隐瞒的泷野缓缓开口说道。 「详细的情况我也没听说过,所以能补充的也没有多少。康明先生他曾经离家过几年的时间。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又做了些什么,因为他没有跟任何人联系过。当时还向警察提出了搜寻的申请」 也就是说下落不明。是生是死都不知道的状态。无论是父亲本人还是母亲那里,恭一郎都从未听说过这件事情,他自己对这件事情也毫无记忆。 「是在多少年前,消失的呢….?」 一瞬间,泷野有些犹豫了下后答道。 「….我想是,十五、六年前吧。大概过了五年左右,突然就又回来了」 恭一郎脸上的血色逐渐消失。这个时间,正好是恭一郎出生前后的那段时间,而他回来的时间则是在离婚之后。 「非常、感谢」 向两人道谢之后,恭一郎就离开了。 至今为止他都没有详细听说过父母两人离婚的原因,两人对于这件事情都不太愿意提及,他对于大人那些复杂的过去也并不想要去深入了解。不过感觉上应该也不是因为出轨或者是家庭暴力之类的严重问题,肯定只是因为性格不合,在此之前恭一郎都是如此认为的。但是在孩子即将出生,或者是孩子刚刚出生的这个时间点就抛下一切失踪,这当然是会导致离婚的严重问题。 而且持续五年下落不明的人,在妻子和孩子离开之后便「突然」又回来了。简直就像是知道妻子已经离开所以才回来一样。如果事情是这样的话,那自己的亲生父亲可就真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渣——。 「樋口君」 突然肩膀被拍了一下,他浑身不禁一阵颤抖。回过头,站在那里的是一位带着眼镜的长发少女。她跟昨天一样,穿着非常合身的红色连帽罩衫。她瞪大了她那原本就很大的眼睛,在非常近的距离下仔细看着恭一郎的脸。 「发生什么事情了么?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哦。身体不舒服么」 筱川扉子如此说道,同时还碰了碰他的脸颊。面对这突发的状况,恭一郎浑身都僵硬了起来。 「你看,你的脸都已经这么冷….了么?诶,好像有点感觉不太出来。应该是,我的手冷吧。到底冷的是哪边。现在,很冷么」 突然就被人用手指戳了自己的脸。这还是第一次被妹妹以外的女生碰触到自己的脸。而且还是位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女生,原本这些都会让恭一郎的内心变得愈发紧张;然而在面对这个前辈的时候,他却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奇怪的笑容。这股奇妙的感觉让恭一郎的内心不可思议地平静了下来。 「啊,我没事….怎么了么?」 一脸严肃地用双手按着别人脸颊的扉子,此时终于将手放了下去。 「柜台那边的临时轧账,能来一起做么?」 营业时间结束之后,似乎会对账目进行精确的结算。临时轧账就是在正式计算之前,确认收银的记录跟实际的营业金额是否一致,听说应该是这么回事。 「因为每家店用的收银机种类还有营业方式都各有不同,就算是临时轧账,操作的方法也各有各的不同。所以现在提前临时轧账的话,正式结算的时候也会轻松一些」 扉子一边说着,一边清点收银盒中的硬币和纸币。而将从柜台中拿出来的临时轧账用的收据单上的金额读出来则是恭一郎的任务。因为上面印刷的数字颜色稍微有些浅,要读出来多少有点吃力。 在那之后,两人还统计了放在收银盒下面的价签金额,并计算出每家店的营业额。正如刚才泷野所说,哆哆啪书房的价签是最多的。紧接着是虚贝堂,只是在恭一郎看来,价签上写着的「有藏书票」的标记格外显眼。这些大概就是杉尾康明的藏书了吧。价格大部分都是两三千圆,书名则都是类似『xx杀人事件』之类的。看样子推理小说似乎很畅销。 父亲的书正在按照祖父的计划,被顺利地送到了他人的手上。当然,所有的书不可能在明天这个古书市场结束时就全部被卖完。只是,在五月之前,这些书应该还会被拿到虚贝堂参加的其他活动中出售。肯定,会有相当大的一部分被卖掉——。 感觉内心似乎有着一股心结。如果父亲真的是那种会抛弃自己的妻子独自离去的人,那这些书应该也会跟当年的他一样,不知消失在什么地方吧。 突然,恭一郎意识到了身旁正在敲击计算器的扉子的侧脸。既然彼布利亚古书堂是因为自己母亲的委托才行动,那么这个前辈对于发生在自己双亲之间的各种各样的事情或许会知道些什么吧。刚才她会特意跑过来叫自己,或许也是因为听到了恭一郎跟泷野之间的对话,所以有什么话想对他说吧。 「丢下家人失踪好几年的人,到底会想些什么呢」 完成了全部的计算之后,将计算器收起来的扉子停止了动作。低着头的她双眼笼罩在阴影之中。 「….果然你已经听说了呢,从泷野先生那里」 「啊,是」 「我想应该根本就只思考自己的事情吧。作为人大概已经有什么地方坏掉了呢。这点是肯定的」 比预想中还要严厉的评价,这让恭一郎大受打击。就算是几乎没有接触过父亲的人也是这么想的啊。 「这样的人就算是回来了,也很难再去跟她正常地相处了呢….但是,我自己虽然并没有那么复杂的感情,不过心里还是有想要直接去向本人询问的想法。或许也是因为我跟母亲不一样,这些事情并没有直接对我造成损害。不过我还是觉得祖母她或许也有她自己切实的理由….」 「嗯嗯?诶?请稍微等一下」 恭一郎制止了语言中饱含情感的扉子。总感觉她说的内容有点不太对劲。 「不好意思。你是在说谁的事情?」 「我祖母的事情。你不是刚刚从泷野先生那里听说了么?曾经,我的祖母失踪了超过十年的时间」 十年,恭一郎被这个数字给惊到了。是自己父亲失踪时间的两倍。恭一郎慌忙向她说明情况,而扉子的脸也肉眼可见地变红了起来。现在的她已经摘下眼镜,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啊—,是我弄错了。好羞耻….不好好听别人说话果然还是不行呢。所以,我才会犯这样的错误….」 「不,怪我说话的方式太奇怪了。不是前辈的错」 首先弄错的是恭一郎。他想要询问的是跟自己父亲相关的事情,然而得到的回答却是「我也就只知道泷野先生跟你说过的那些而已」。不过比起这些,现在更让他在意的,则是有关扉子祖母的事情。据她所说,名字似乎是叫筱川智惠子。说起来,昨天就听她说那是一个知识丰富到让人难以理解的「可怕」的人。 不管怎么说,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别人也有着相似的经历。虽然这并不能缓解他对自己父亲的感情,不过内心多少还是平静了一些。 「祖母她是那种听到一就能知道十….不,根据场合,有时候甚至听都不用听,就能够理解对方的想法。我虽然没有她那种程度的洞察力,但有时候也还是会有自己比其他人先知道了的感觉」 虽然没有那种程度的洞察力,这样的说法本身就体现出了一种无意识的自负。言外之意就是在说自己也还是有一定程度的洞察力。不过回想起她昨天解开电影宣传册价签谜题的样子,感觉她的这份自负倒也没有什么问题。 「但是,听人说话是很重要的。我还是想要尽量配合周围人说话的话题的」 说起来,昨天她就说过类似的话。像是要好好理解他人的意思、与他人沟通之类的。 「….为什么呢」 「就算觉得明白,但也还是会有读取错对方想法的时候。而且我觉得通过对话也能够让双方的内心产生某种变化。就算无法和解,也肯定能让双方互相理解….所以现在,我正在努力让自己去倾听从他人口中说出的话语」 从扉子一听到询问就马上给出的回答中不难看出,她似乎长时间都在自己的内心中向自己问着同样的问题。这是她试图与别人之间取得沟通的理由,同时也是她向恭一郎提的建议。倾听对方的话语——虽然父亲的话语已经听不到了,但祖父和母亲的话语他还是能够听到的。或者说,他也只能这么做了。不通过语言就能够理解他人的思考,恭一郎并没有这种能力。 (….嗯?) 不经意间,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了一件事,昨天出现在会场中的那个穿着黑色外套的年老女性。明明没有从恭一郎这里听到任何话语,但她光是看到了塑料袋就给出了他相应的建议。 那个时候,她的口中还出现了扉子的名字。莫非,那个人就是筱川智惠子么。 「前辈,是发生在昨天的事情….」 然而,就在他这么说的时候,一个从会场外进来的人影站到了柜台前。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雨还有客人来啊——就在恭一郎这么想着并抬起头的瞬间,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 站在那里的人是穿着风衣的樋口佳穗——恭一郎的母亲。 对方说找个别的地方谈谈,但又因为大雨的关系去不了太远的地方,于是恭一郎就被带出了百货商店,来到了车站大楼中的一间连锁咖啡店。 「你来帮爷爷干活这件事情,我倒没有生气」 两人在狭小的桌子面对面坐着,佳穗用毫无起伏的声音说道。也就是说让她生气的是这之外的什么事情。而用这句话作为开场的她明显是有些不高兴。 「只是,帮忙就帮忙,我希望你能事先就好好告诉我」 恭一郎默默将咖啡欧蕾端到嘴边。真是狡猾的说法。就算自己事先告诉她,肯定也会被她制止吧。不过就算这样,他还是没有告诉母亲,是祖父让自己别把打工这件事情说出去的。 「祖父想要把康明的书卖掉的理由,恭一郎你应该也不知道吧?」 「嗯」 「卖掉真的好么?那些姑且也是原本应该由你继承的东西。虽然其中似乎并没有多少高价的书籍,但毕竟数量众多,姑且还是有一定的价值才对」 从进入这家店之后,佳穗就一直自顾自地说个不停,而恭一郎只简短的回复。母子间的对话还是跟往常一样。从进入中学的那个时候起,恭一郎跟佳穗之间就开始变得不怎么说话了。偶尔交流的时候也是一股无精打采的感觉。虽然觉得爱管闲事的母亲多少有些麻烦,不过恭一郎倒也没有觉得不满。他只是觉得没必要把所有事情都一一说出来而已。 今天的事情就是这样。 「….就算拿到上千本书,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用」 「那也就是说,你只想要一点?」 被戳到痛处的他心里一惊。 「嗯….不过,我已经拿到了」 在说完这句话的瞬间,恭一郎就觉得糟了。 「我知道。『人类临终图卷』是吧。山田风太郎的」 恭一郎口中不禁呼出了一口气。 「……为什么会知道这种事情….」 自己并没有在母亲面前看过那本书。现在,自己正在看的是『i』,他是准备在休息的时候拿出来看看的,所以就放在了包里。 「昨天晚上,你在起居室里看书的时候,你爸爸看到了。今天早上,我到你房间看了一眼,然后就发现了放在桌子上的两本书」 说起来,自己是就那么直接放在桌子上的。没有去注意母亲之外的其他人,确实是自己失败的地方。扉子推荐给自己的书实在是太有趣了,所以在母亲回家之前,恭一郎一直沉浸在阅读之中。 「那个,是非常旧的版本。然后我就回想起来了,康明曾经也读过相同的书….我就突然想到你会不会是在藤沢古书市场买到那本书的。虽然爸爸他说让我最好不要去管这些,不过正好有事情要到藤沢这边来,所以就顺便到会场看了一眼,然后就发现了你在这里」 顺便一提,「爸爸」指的是佳穗的再婚对象樋口芳纪。当然他同时也是恭一郎的养父。他是个性格直爽的好人,对于称呼对方父亲这点,恭一郎没有丝毫犹豫。只是,两人之间还多少有点尴尬,这也是事实。 对于恭一郎来说,芳纪是从他刚懂事的那个时候开始,就有些不可思议地经常来家里玩的一个亲戚的大叔。事实上,从血缘关系来讲,他也确实是佳穗的堂哥。那个时候,恭一郎跟佳穗还租住在茅茅崎的一间旧房子当中。 恭一郎七岁的时候,母亲突然确定怀孕了,那个时候他才知道两人已经交往多年。接着母亲就与芳纪结婚,当然恭一郎作为孩子也跟着一起并入了户籍。 法律上并没有禁止表亲之间结婚,母亲他们也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作为孩子的他当然也明白这些,只是感觉就像是窥探到了大人之间那种露骨关系的一角一样,回味起来感觉很不是滋味,而这件事情也在恭一郎的心中留下了回响。 而察觉到了这些的养父,也与恭一郎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当然差别对待恭一郎、格外疼爱之后出生的妹妹这种事情,也从来没有过。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把自己当做是亲生骨肉温柔地对待。恭一郎的心中对芳纪也是由衷的感谢。 「为什么不惜做到这种地步,也要让我继承那些书呢」 在进入咖啡店之后,恭一郎第一次主动提出了质问。 「曾经失踪的事情我已经听说过了。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才离婚的么?」 佳穗瞪大了双眼,只是这样的表情只持续了一瞬。她马上又恢复了平静的样子。 「算了,确实我也准备近期要把这些说出来的….离婚的原因确实是康明的失踪,不过这其中也是有原因的。他并不是单纯的失踪。只是,外出去读书旅行了而已….」 「读书旅行….是什么」 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进入自己耳朵中的奇妙话语。 「读书旅行是他唯一的乐趣呢,带上十本二十本平时因为繁忙而没来得及阅读的书,坐上慢速火车外出去旅行。并不是以观光为目的,就像是住在名为列车的旅馆之中读书而已,读完之后就回来。听说从学生时代开始,他就一直把这种旅行当做是自己的兴趣」 「那不就只是在外面看书而已么….」 恭一郎有些呆呆地说道。普通来看,这跟一般人口中所说的读书根本就是同一回事。 「真亏你能跟这么奇怪的人结婚呢」 这样的人似乎一般都会被称之为是书虫。这是他从扉子那里听说的。 「因为我也很喜欢书,所以也没有感觉很奇怪。别看我现在这样,以前的我可是个文学少女。大学也进入了文学部,甚至曾经还有过要成为研究者的想法」 「是这样啊….」 恭一郎完全不知道。面对附和自己话语的恭一郎,佳穗探出身子继续说道。 「毕业论文的主题是明治时代的女性作家,为了搜集资料而出入的古书店之一就是虚贝堂。我跟康明就是在那里认识的,然后两人就开始交往。虽然以前他喜欢的书都是悬疑推理,对于书本的爱好还是有些不同就是了….不过也是因为如此,两人也非常乐于向对方推荐自己喜欢的作品。在那之后又过了好几年,最终就走到了结婚的那一步」 也就是说,母亲也是个书虫啊。对于自己父母的相识这还是第一次听说。确实仔细倾听别人的话语这件事情很重要呢。会有各种各样新的发现。 「明明曾经那么喜欢看书,但现在却完全不看呢」 「在你小的时候,又要抚养你又要忙工作,根本就没有时间….甚至有一段时间,光是看到书本都会觉得讨厌。因为光是看到就会让我回想起那段最痛苦的时间。虽然最近已经好了很多,但还是没有心情在别人的面前看书,或者是跟什么人谈论书本的话题」 说起来,母亲在自己小的时候就几乎没有给自己读过绘本,记忆中她也没有劝自己去读过书。肯定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失踪,是在我出生之前?还是在之后?」 「稍微之前一点。马上就要临产,正在给你想名字,还有买一些必需品的时候。正好那个时候虚贝堂的工作也很忙。康明也因为劳累,所以心情非常的消沉….生了孩子之后会变得更忙,所以要不要现在去一趟读书旅行,我是这么对他说的。他就坐东海道线朝着神户出发,然后过了很久都没有回来,想要联络也联络不上」 一直都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的佳穗,此时第一次发出了深深的叹息。似乎是为了平复心情,她喝了一口咖啡。 「当然也向警察提出了搜索申请,但是找到神户的时候,他就已经没了踪迹….结果就只是知道康明本人主动取消了原本预定要住上几天的旅店。大概是自己主动选择了要失踪,所以才会这么做吧。我也没有再继续找下去。因为那个时候你也已经出生」 「….这样啊」 恭一郎附和着。还真是很久没有跟自己母亲聊过这么长的时间了。 「虽然那个时候还住在虚贝堂的二楼,不过身体已经撑不住了。也是啊,身体和内心都已经满是疮痍。虽然杉尾先生和龟井先生他们都在帮助我,只是精神上依旧还是没有办法接受的状态….于是在某一天,我突然就回去了茅茅崎那边母亲住的公寓里。几乎没有带任何行李,就只是抱着你。在那之后,就没办法再回户冢了」 「….对父亲他,很生气,么?」 突然,佳穗脸上的表情消失了。仿佛是在探寻自己的内心,视线仰望着远方。 「稍微有点不太一样吧。在那个时候,作为母亲的内心,是用语言很难说明的….我想,你应该是没办法理解的吧」 母亲语气生硬地呢喃着。一瞬间,恭一郎甚至觉得坐在自己面前的仿佛是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然而等到再次开口的时候,她又变回了那个平常的母亲。 「总之,我就是离开了杉尾家。也已经彻底把康明给忘了,在跟杉尾家毫无关系的情况下把你养育大….在我的身体恢复之后,也开始了工作,接着在三年之后办理了离婚手续」 恭一郎追寻着自己脑海中那遥远的回忆。在自己懂事的时候就一直住在茅茅崎车站附近的公寓里了。也依稀记得自己的祖母跟自己还有母亲在一起生活。 「后来从外婆的公寓里搬出来了呢。去了小出川沿岸的那个旧房子」 「那个破旧的出租屋啊。因为租金很便宜啊….祖母她因为脑血栓病倒了,所以就把公寓卖掉,住进了老年公寓里头。那个时候正是最为钱发愁的时候啊….但是,离婚之后不久,杉尾先生就凑了一笔钱送过来。五百万左右」 比预想中还要多的金额。要准备这笔钱应该也很不容易吧。 「虽然最开始我是拒绝的。康明已经给孩子取了恭一郎这个名字,除此之外不准备接受任何东西,我是这么拒绝的。然后杉尾先生就跪坐在我面前,『因为自己的儿子不负责任,才搞成了这样。所以至少这些请你收下』….这种情况下我也没有办法再拒绝。他也松了一口气」 在脑海中整理了一下整个事情的经过。父亲失踪之后恭一郎出生了,接着母亲回到了娘家。自己的外婆病倒,没有了住的地方,于是就搬到了出租屋里。三年之后两人离婚,在那之后从杉尾那里获得了一笔钱——恭一郎心中也难以压抑对自己母亲的同情。除了最后的资金援助之外,真是吃了非常多的苦。 「在那之后,父亲他回来了?」 「是的。好像是被人找到了….那个时候你都已经五岁了。啊啊,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跟你爸爸他交往啊。虽然已经被告白了」 恭一郎装作没有听到这些。就算是想要倾诉,但有些事情也还是有限度的。自己亲生父亲的过去就已经够了,对于养父跟母亲的恋爱故事,他是一点都不想知道。 「那五年间,父亲都在做什么」 终于他问出了最重要的问题。此时的佳穗咬紧了自己的牙关。到现在为止,她一直都没有触及这部分的话题,可见这应该是一段非常痛苦的过往吧。 「康明,遭遇了事故」 佳穗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说是,因此失去了记忆」 跟佳穗分开之后,恭一郎并没有马上回到会场。他想让自己的内心平静下来。 只是话虽如此,但现在的天气也不允许他在外头闲逛,所以也就只能在白光照耀中的卖场中走来走去。周围几乎看不见客人的身影,周围的气氛就像是营业时间已经结束了一样。 (康明好像是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母亲的话语在脑海中苏醒。康明到了旅行的目的地神户之后,改变原本的计划去了九州。详细情况不是很清楚,好像是坐渡轮去的。总之就是在港口周围散步的时候意外坠海。由于缺氧而引发的,非常严重的脑功能障碍——这是医院给出的诊断结果。 能够确认身份信息的背包也在那个时候沉入了大海。这也是当然的,毕竟里头装着上十本的书。出院之后,他在当地的政府办理了新的户籍,靠着做清洁的打工生活时被别人发现了。 因为康明根本已经不记得佳穗了,所以也没有人期望两人能够复婚。出于本人的意愿,关于事故的事情也尽可能地没有告诉周围的人。据说,直到去世的那天他的记忆都没有恢复。 (因为也看过了医生的诊断书,所以我想记忆丧失这件事情应该没有错。但是,老实说心里却也是有些怀疑….真的到最后都什么都没有回想起来么) 确实,恭一郎心里想着。明明丧失了跟家人有关的全部记忆,但每年却还一定会跟自己的孩子见面,见面的时候也一点都看不出有犹豫的样子。虽然聊天并没有多起劲,但很明显地可以看出父亲他很享受这件事情。 明明应该也已经失去了至今为止通过阅读书本而获取的知识。那到底又是怎么回归到古书店的工作呢。而且说到底,若说什么都不记得的话,又怎么可能会想要回归到工作中呢——。 事实上,他会不会早就已经在什么地方找回了自己的记忆呢? 恭一郎回到会场时,时间已经过了五点。大颗的雨点不停的砸在窗户上。会场里还是跟之前一样,一个客人都没有。神藤跟龟井,还有扉子正在码放旧书。没有看到五浦和泷野的身影,不知道是不是出去了。 「….恭一郎」 柜台的另一边,祖父杉尾正臣叫住了他。他正坐在存包处柜台前的椅子上,用锐利的目光看着他。 「听说佳穗过来了」 「啊,是….不好意思。急匆匆地就出去了」 「没事,反正也没有客人来」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隔着柜台看着对方。 因为父亲康明的消失而痛苦的人,不止有母亲,还有祖父也是一样。时隔五年好不容易回来,但是对于周围的人却一个都不认识的儿子,他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虽然很想提问,但是却比面对母亲的时候更难开口。 「那个….」 就在他鼓起勇气发出声音的时候, 「社长,能帮忙稍微看下这个么」 棒球衫配上光头的龟井朝这边走过来。将两本装在书盒里的硬质封面精装书放在了柜台上。筑摩书房的『樋口一叶全集』的第一卷和第二卷。两本书的书盒上面分别印刷着「小说?上」和「小说?下」的字样,看样子应该是收录了小说的两卷。 封面上面夹着虚贝堂的价签。价格是三〇〇〇圆。书名下写着「无月报?有藏书票」的字迹。这本也是父亲的藏书。 「康明先生他,也读过樋口一叶呢」 不止何时,扉子就已经来到了几人身旁,低头看着那两本放在柜台上的旧书。凑的很近的她还用手按着自己的头发不落到书上。 「应该是从佳穗那里收到的,大概是她推荐的吧。这是那个人的兴趣」 「….是这样么?」 听到恭一郎的询问,杉尾一脸茫然的询问。 「怎么,你不知道么。她上大学的时候就是在研究一叶的哦」 说起来,论文的主题就是明治时代的女作家,刚才她还说过这样的话。恭一郎当然也知道樋口一叶是活跃在明治时代的。 「樋口一叶,在二十四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吧」 她去世的年龄是昨天从『人类临终图卷』那本书里知道的。听到他这么说的祖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是的。出生是在明治五年,去世是在明治二十九年….正是近代小说处于黎明期的时候,而她则是以女性职业作家为目标的先驱者之一。还有森鸥外和幸田露伴也都是我非常喜欢的天才。你有看过么?」 扉子结合着数据一口气说出了这些,语气听起来似乎非常的开心,声音都雀跃了起来。 「没….书的内容都是些什么呢」 「虽然收录其中的都是晚年杰出的短篇,但要说起来的话,果然还是最有名的『青梅竹马』了吧。描写了住在游郭附近的少年少女恋爱故事的作品,非常真实地描写了登场人物的生活….据说这其中也包含了一叶自身的亲身经历。为了维持生计,而在游郭附近经营出售粗点心还有杂货的店铺」(注:此书的书名是‘たけくらべ’而并非平常被翻译成‘青梅竹马’的‘おさななじみ’;‘游郭’就是‘花街’,也就是允许色情行业的场所,并非特定地名,这本书中的‘游郭’指的是‘吉原游郭’) 恭一郎一边点头一边听着这些。在『人类临终图卷』中也出现了『青梅竹马』这个作品的名字。书中好像还提到了因为因为贫困而困苦的情况。 「写小说并没有赚到钱呢」 「说到底,依靠不安定的原稿收入去生活本身就很困难,再加上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女性这一身份也是非常不利的因素….而且,在终于开始积攒起了人气的时候,却又病倒了。可以说一叶短暂的一生都是在跟债务作斗争。将这样一个人用在五千圆的纸币上,还真是讽刺呢」(注:五千日元纸币上的人像是‘樋口一叶’) 「对啊,是钞票上的人」 恭一郎也在脑海中浮现出了樋口一叶的脸。毕竟曾经在纸币上见过很多次了。 「五千圆这样的金额,一叶恐怕一生都难以想象吧。毕竟那时货币的价值跟现在完全不一样」 杉尾笑了出来——突然,恭一郎歪过了脑袋。说起来,为什么会开始谈论关于一叶的话题呢。所有人的视线此时都集中到了龟井身上。 「啊啊,对了对了。五千圆的纸币。我就是要来说这个的」 他像是才回过神来一样说道,非常熟练地将第二本书从书盒中取了出来。 「刚才,我发现这本书的袋子稍微有点破了。大概是被上午来的客人带的什么东西不小心刮到了,换袋子的时候我准备姑且确认一下书有没有什么问题,然后就发现里面夹着这个东西….」 说着,他发开了那本下卷。夹在里面的是一张印刷着樋口一叶上半身像的五千圆纸币。纸币上完全没有皱褶跟折痕,是一张非常漂亮的纸币。仿佛就像是刚刚才被印刷出来的一样。 「你说里面夹着这个东西,我说你啊」 杉尾一脸严肃的咂舌。 「定价的时候就没有好好检查书本的状态么?怎么还犯这种外行一样的错误」 「抱歉。是我疏忽了….」 龟井蜷缩着他高达的身躯道歉。看到他萎靡的样子,杉尾似乎也觉得自己说的有点太过。 「嗯,确实也是我赶在临近的时候才说,把康明那些有关近代文学的藏书有多少就那多少出来….以后注意点就好了」 「这张五千圆的纸币,应该是康明先生夹在这里的吧」 听到扉子的询问,杉尾摸着自己的下巴。 「应该是这样的吧。只是,为什么会把钱放在这种地方….应该也不是私房钱吧」 「原因先暂且不论,重要是这个地方」 说着,龟井便伸手指向印刷在「日本银行券」上面的那一排阿拉伯数字——「y000005y」。恭一郎瞪大了眼睛。他从未见过这么多个零排列在一起的号码。 「而且不仅是连续的多个零这一点,开头的字母只有一个也非常少见。这个字母与数字….虽然只是个编号,但是每张纸币上的编号都是不一样的。当然,随着纸币发行量的增加,编号也会渐渐不够用。于是就在最开始的英文字母上面再增加一个或两个。而只有一个文字纸币被称为是一行号,光是这一点就已经非常稀有了!」 兴奋的龟井说话声音越来越大。会场中其他的古书店主此时也看向了这边。恭一郎此时还有些不太能理解。只不过是稀有的号码而已,到底什么地方厉害了呢。 「稀有号码的纸币在收藏家之间会以很高的价格被交易」 祖父给出了说明。恭一郎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还有收集纸币的收藏者。加上之前知道的收集电影宣传册的人,还真是有各种各样的爱好者呢。 「我虽然对纸币的行情不太清楚,不过像这样的大概会有数万元….不,交易的价格应该会更高吧」 「诶….」 恭一郎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比纸币上的面额还要高。明明外观看起来跟其他的纸币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如果只是在商店里用掉的话,那就只是一张普通的五千圆而已了呢」 「也是啊。但刚才说的这些也只是限于卖给收藏者的情况….需求多而供应少的东西就会因为其稀有性而获得价值。跟古书是一样的呢」 祖父伸手拿起那张编号「y000005y」的纸币。 「康明他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得到这个的呢」 「两、三年前买了房子之后。到过世的客人那里去收购藏书的时候,对方的太太拿出来希望我们收购。但因为我们不经营这种商品,所以康明先生就说他自己作为个人买下……他之前也给我看过,记得总共应该是有五张。这张末尾的数字是『5』,除此之外,应该还有从『1』到『4』的五千圆纸币」 「也就是说是五张连号的啊。价格越来越高了呢」 杉尾喃喃自语道。 「但是,另外的四张又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此时,扉子发出了询问。龟井一瞬间陷入了沉默。 「我也不知道….说起来,会在什么地方呢。康明先生的房间里头也没有找到」 就在这个时候哆哆啪书房的神藤走进了柜台。她的视线停留在了杉尾手上拿着的那张五千圆纸币上。 「啊啊!那个,是我中午的时候回避掉的那个。之前还想着要问问虚贝堂你们这边来着的,结果给忘了。真是抱歉」 说着,她低下了头,接着从放在墙边的长桌上拿来了一本古旧的书。蓝色碎花的封面上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书籍上写着书名——『樋口一叶研究』。看到恭一郎他们一副无法理解的困惑表情,神藤马上又继续说明。 「在虚贝堂的各位外出吃饭,我跟泷野先生两人看店的那段时间,有个人想要确认书本的状态,所以拿着这本书到柜台来了。我打开袋子一看就发现了里面夹着一张漂亮的五千圆纸币。虽然客人没有买下这本书,不过感觉也不能就这样把夹着纸币的书就这么放回去。于是,就顺手给放到这里了….」 「那个,稍等一下,神藤小姐」 瞅准时机的龟井在这个时候终于插嘴说话了。 「社长拿着的那张五千圆纸币,是我刚刚才卖场里发现的。就夹在这本全集的单本里头」 说着,他伸手指向『樋口一叶全集』的第一卷和第二卷。在听到他说明的状况之后,这次轮到神藤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诶,但是五千圆的钞票就是在这本书里….」 这么说着的同时,她翻开了『樋口一叶研究』这本书。在印刷着书名的薄薄的和纸扉页上,夹着一张没有一丝折痕的五千圆钞票。 「诶?」 龟井跟神藤同时发出了声音。又找到了另外一张五千圆钞票。聚集在柜台前的几人,将两张五千圆的钞票摆在了一起。崭新的纸币上的编号是「y000003y」。 「这是….」 恭一郎看着大家的脸。在两本跟樋口一叶有关的古书里,各自夹着一张稀有的五千圆钞票。而且自己的父亲康明,还有着另外三枚像这样的五千圆钞票。这么说来的话—— 「把会场中,所有跟一叶有关的古书都收回来!」 「啊,我也来帮忙!」 龟井跑了出去,神藤也跟在他的身后。恭一郎没有去追赶那两人。比起纸币,他更在意的是留在柜台里的那两本古书。他伸手拿起了离他比较近的那本『樋口一叶研究』,然后翻开了书本。收录的内容似乎都是「一叶作品中出现的女性」或者「一叶女史的日记相关」之类的,与樋口一叶相关的文章。 哗啦哗啦地翻到最后一页,恭一郎注意到了,印刷在衬页最上面的那行字。「昭和十七年四月十五日发行」。 「昭和十七年是….」 「是一九四二年」 扉子立马给出了回答。不知何时,她就已经开始从柜台的另一侧开始观察着这本『樋口一叶研究』了。 「很久以前了呢」 口中发出了理所当然的感叹。同时对那个时代的书被一直保存到了今天感到不可思议。这本书在来到父亲康明这里之前,肯定已经有过了好几任主人了吧。如果在这个古书市场上被卖掉的话。那么它就又将被交到下一任的主人手中。之前在谈到有关这次的打工时,祖父就说过这样的话。 「确实是很久以前了,这本书的发行是在一叶死后大约过了五十年的时候呢。一叶去世是在明治二十九年….也就是一八九六年」 「那是新世社发行的一叶全集中的一本。本来的话应该也是有书盒的」 杉尾坐在椅子上如此说道。 「内容是与一叶相关的人物手记为主,同时也囊括了许多与一叶相关的文章。可以说她是一个不断被解读、不断被研究的作家」 「她到底是什么地方,这么受欢迎呢」 听到恭一郎的询问,祖父稍微思考了一下。 「对于人物内心的描写以及情景的描写都非常美丽,因为选择主题的普遍性这点也得到了很多很好的评价,简而言之,应该就是与读者之间的共感吧。一叶经常会描写因为旧习、贫困、家族还有夫妻关系而被束缚,陷入痛苦的女性。虽然『青梅竹马』是一篇非常新颖的作品,但我觉得还是像『浊流』、『岔路』、『十三夜』这种以成年女性为主人公的短篇要更加优秀一些….特别是『十三夜』,我很喜欢那一篇」 祖父刚说出了喜欢这个词之后,就有些害羞地闭起了嘴。看样子是一不小心就说出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长年经营古书店的人,也足以被称之为是「书虫」了。 「是的!我也非常喜欢『十三夜』!」 扉子在这个时候马上就举手表示同意。杉尾的脸上浮现出苦笑。没想到两个年龄完全不同的人居然意见如此一致,这也引起了恭一郎的兴趣。 「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是个以嫁给了富裕官员的,名为关的女性为主人公的故事。因为无法忍受丈夫长年冷酷的对待,所以在十三夜的深夜逃回了自己的娘家,但是在双亲的说服下,结果又不得不回到丈夫身边….」 「好黑暗呢」 恭一郎下意识地说出了自己的感想,扉子也重重地点了点头。 「没错!所以这篇故事才会留在人的心中。然后在她回去的路上,她与曾经相恋过的青梅竹马男性·录之助偶然重逢。生活虽然富裕,但是却被丈夫虐待的关,因为对她的依恋而自暴自弃,如今落魄不堪的录之助,跟曾经相比已经彻底改变的两人,互相诉说着自己内心的思念,然后在大路上分别,各自回到属于各自的地方….」 突然,恭一郎低头看向那本『樋口一叶全集』。他翻到了之前夹着那张五千圆纸币的那一页。似乎正好就是『十三夜』结局的位置。 从广小路出来就有洋车了,阿关从钱包里掏出几张钞票,轻轻包在小菊手纸里,阿录真的失礼了,收下这点儿钱买些手纸什么的吧。许久未见,心里虽然有很多很多话想要跟你说,但请你谅解我不能说。那么我就在这里先告辞了。 (注:此处直接沿用了这本小说的正式中文版,略做了一点修改,删掉了翻译自己加进去的东西。原文用了很多现在已经见不到的敬语,有点偏古语,但这个翻译已经给转译成了白话文) 比想象的还要难读。简直就像是在看古文的文章一样,但语言就像是带有某种韵律一样,不可思议地涌入了自己的脑中。他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体验。这里大概就是扉子所说的离别的那一幕。纸币,这个词吸引了他的目光。主人公把钱交给了曾经自己思念过的人。 五千圆的纸币被夹在这一页,真的只是偶然么? 「姑且,就找到了这些」 这个时候龟井跟神藤两人拿着旧书回来了。龟井手上抱着的是装在非常大的书盒里面的书。『樋口一叶日记?上·下』。岩波书店。外面还非常完整的包着塑料膜。 「日记….是日记被出版了么?」 恭一郎很是惊讶。这难道不算是个人隐私么? 「以前作家的日记被拿出来出版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有名的文豪的日记基本上全都会被收录在全集里面。特别是一叶的日记作为日记文学有着非常高的评价」 祖父就像是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一样说明着这些。从价签上面的数字来看,书的价格是两万五千圆。上面不出所料也写着「有藏书票」的字样。 「这个,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是把一叶从十几岁就开始写的日记,原封不动制成的影印本呢!好厉害….」 扉子的眼中闪烁着光芒,回头看向了杉尾。 「这个,可以让我来打开么?」 可以,就在杉尾给出回应的同时,她便开始像对待收到的礼物一样拨开外面的塑料膜。将布质装订的书从书盒中拿了出来,迫不及待地翻开了书本。因为日记是使用毛笔的草书写成的,内容完全看不懂。 「果然是速写呢!一叶漂亮的书法早就已经人尽皆知….明治中期,连铅笔都还没在平民中普及,但一叶亲笔写下的东西却全部用的都是毛笔….啊,有了」 语气中难掩喜悦的扉子,伸手取出了夹在上卷中间位置的五千圆纸钞。编号是「y000004y」。 「这里也有」 神藤从自己拿来的精装本中取出了纸币。编号是「y000002y」。这么一来总共就已经发现了四张了。还剩下最后一张——「y000001y」。龟井把几张纸币摆在了柜台上,此时恭一郎看向了神藤手拿着的那本书。跟『樋口一叶日记』不太一样,是普通大小的书籍。书名是『恭读?一叶——「通俗书简文」』 「这个非常有意思。虽然只是『通俗书简文』的解说书而已」 扉子面带笑容地解释说明。在说到有关书的话题时,她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美丽动听。感觉无论听多久都不会厌烦。 「『通俗书简文』是什么?」 「是一本教怎么写信的实用书。通俗,这个词在这个地方大概就相当于是『一般向』之类的意思。在什么时候写什么样的信会比较好,根据场合的不同配了相应的例文。因为对于过去的人来说,写信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所以像这样的写信指南书也出版过很多。而『通俗书简文』也是其中之一。是一叶所写的」 一边点头一边听着这些的恭一郎,开始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是樋口一叶写的,教别人如何写信的书么?」 「是的,这是一叶在生前出版的唯一一本著作」 「诶….那小说呢?」 因为是小说家,所以恭一郎就一直觉得她出版的书一定是小说。然而扉子摇了摇头。 「小说虽然在文艺杂志上发表了,但是却没能被整理成书籍。而她之所以会写这本书的原因,当然也是为了生活,不过收录在其中的丰富例文也同样展现了一叶在文学上的才华。不仅仅是一般的节日问候、谢罪道歉信这样的一般例文,也有很多设定场景奇怪的例文。像是写信告诉朋友自己的爱犬不见了,或者是写信劝说想要退学的朋友之类的….」 「….而刊登在最后的例文是,写给父亲过世,失去父亲的孩子的信」 祖父呢喃着说道。 「一叶的父亲也是在她十七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在那之后,她就不得不负担起维持生计的问题,并从此开始为生活而苦恼」 十七岁的话,那就跟现在的恭一郎差不多。这么一想的话,恭一郎突然感觉跟那个原本身处遥远时代的只知道名字的小说家变得亲近了起来。 「嗯?等等」 突然,祖父拄着拐杖缓缓站了起来。朝着跟神藤站在一起看着那四张五千圆纸钞的龟井喊道。 「喂,龟井,说到跟一叶有关的书的话,会场里应该还有『通俗书简文』的原文才对吧?我记得康明应该是有一本的。虽然是大正时代再版的版本,但保存状态应该不错」 一瞬间,龟井露出出乎预料的表情。紧接着他说了一句「我去找找」之后,就扭头朝卖场走去。 「『通俗书简文』因为其充实的内容,所以是几十年来一直都很热卖的长期畅销作品。不过这里头大概也有一叶死后名声大噪的原因在里面」 看着龟井的背影,扉子如此说明道。 「因为是实用书,所以状态保存好的话会格外贵重,就算是再版的书籍,依照情况不同也有可能会非常值钱….应该是吧?奇怪,好像不是….?」 说着说着就开始渐渐失去信心的扉子,开始抱起自己的脑袋。这个时候杉尾向她伸出了援手。 「虽然一叶执笔的书简还有和歌的短册人气很高….但最近『通俗书简文』都没怎么见到过保存状况好的。如果是有封面,而且保存状况良好的话,就算是再版的也相当有价值。我的话应该会给到两三万。」 比想象中的还要高。此时在柜台前听着这些的神藤皱起眉毛。 「我,在那本书上有过失败的经历。因为封面和里面的衬页上都没有一叶的名字,正文部分的内容也有些看不太懂。所以就觉得应该只是普通的老旧实用书,初版三千圆就给卖掉了。那个客人之后在网上还发了照片,看起来一脸开心的样子….」 「这样的失误经常会有。特别是年轻的时候。像我们店里的龟井,现在也还会在定价上犯错误….也不用太在意」 杉尾用有些不太符合那张面无表情脸的语气安慰对方。虽然从昨天开始恭一郎就这么觉得了,祖父意外的是个很关心别人的人。这时耷拉着肩膀的龟井回来了。或许是心里有什么内疚吧,他的视线莫名地有些飘忽不定。 「….卖场里面没有找到」 「是被卖掉了么」 听到神藤这么说,扉子明确地否定了她的说法。 「那是不可能的。我,无论是昨天在柜台轧账的时候,还是刚刚临时轧账的时候,看过的价签我全都还记得。『通俗书简文』还没有被卖掉。如果真的摆出来的话,那应该还在卖场里才对」 虽然现在她这么说,但是在这两天当中有大量的旧书被卖出,柜台里价签的数量应该也相当多才对。而扉子仅仅只是在柜台轧账时看过一遍就都记住了——只是除了恭一郎之外,没有任何人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不,那个,今天卖掉了」 一个令人意外的声音传了过来。不知何时,泷野出现在会场的入口处。似乎是跑去拿新的商品,台车上堆着用绳子捆起来的旧书。推着同样台车的五浦在这个时候也走了进来。 「刚才柜台打开的时候,我看到了『通俗书简文』的价签。因为价格莫名的便宜,觉得有些不对劲,就跟五浦说了一下。是有这回事吧?」 「是啊」 五浦也点头表示同意。价格莫名的便宜,在听到这句话时,龟井的脸色开始变得苍白。 「诶,这….」 扉子打开收银机的柜台。拿起了放硬币的托盘,里面各个店铺的价签被夹子夹着分别收纳着。而在上面只有一张单独放着的虚贝堂的价签。 『通俗书简文』博文馆 二五〇〇圆 有藏书票 就在扉子将那张藏书票放到柜台上的同时,会场中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向了龟井。龟井那光秃秃的头顶现在已经彻底失去了血色,陷入了完全的消沉。 「龟井….你,又犯这样的错误….」 杉尾深深叹了一口气。 「抱歉,社长….虽然感觉有点奇怪,但我以为那就只是一本普通的旧的实用类书籍….」 现在的他也还是用着感觉马上要哭出来的声音道歉。已经从事这行二十年的龟井,也犯了跟刚才神藤口中所说的曾经的失误。 「真是服了,这下还真是让客人赚了不少钱」 虽然杉尾口中小声地发着牢骚,不过他的声音中却含着些许笑意。 「你是真的要再多注意点了」 他打断了还在不断道歉的龟井,干脆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一旁的恭一郎也向五浦和泷野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康明曾经入手的五张稀有的五千圆纸币,分别被夹在跟樋口一叶有关的藏书之中。而最后一张则被夹在『通俗书简文』中被一起卖掉了——。 就在听完这些事情的时候,五浦突然开口了。 「怎么了么,扉子」 从刚才开始,扉子就站在柜台前没有动过。一直在将拿出来的记录纸收回原处。似乎是在确认收银的记录。 「….前辈?」 恭一郎也向她发出了声音。在长长的沉默之后,她像是下定决心一样地开口了。 「各位,请听我说」 大家的视线集中到了戴着眼镜的少女身上。恭一郎有一股不好的预感。 「我看了收银机的记录,确实有像是『通俗书简文』的东西被卖掉了….是谁打的收据呢?」 没有任何人做出回应。大家都困惑地看着其他人的脸。但这确实有些奇怪,因为如果没有人打收据的话,那是不可能会留下记录的。 「我跟樋口君两人在临时轧账的时候,『通俗书简文』还没有被卖掉。在·那·之·后·,会·场·中·也·没·有·来·任·何·一·个·客·人·」 恭一郎咽了一口气。那也就是说—— 「这其中有某人,将卖场中的『通俗书简文』以非常便宜的价格买走了。连同那张五千圆的纸币一起」 杉尾挨个看着在场的所有人,接着用锐利的语气说道。 「….确实因为没有顾客的原因,所以柜台里大部分时间都没有人。包括我在内。大家在会场中也都是轮换着来的,谁在什么时候都干了些什么,互相也不会有人在意。悄悄去柜台打票的机会应该还是有的吧」 嘴角扭曲的杉尾,发出了冷笑。 「面对跟自己一样的同行,还真是赚了不少呢。而且,还不准备说出来。虽然是龟井的失误,这也没有办法,但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太坏了呢?」 尴尬的沉默笼罩着会场。此时五浦对女儿说道。 「扉子,那收据是什么时候被打出来的?」 「老实说具体的时间很难弄明白….只知道是临时轧账之后。因为墨水快用完了,所以纸上的数字有好几个地方都很难看清。本来是准备在临时轧账的时候更换的,但后来我给搞忘了」 标签上的数字很难看清,这件事情恭一郎也注意到了。扉子之所以会把这件事情给搞忘了,是因为那个时候恭一郎在跟她说有关自己父亲的事情。这下想要确定是谁买走的就更困难了。 「那,防盗监控呢?」 恭一郎回想起自动扶梯旁边的那个看板。上面应该是写着「防盗监控运作中·大型行李需要寄存」的。然而,泷野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那个只是吓唬人的而已。这里平时并不是卖场,只是用来举办活动的场所而已。根本就没有监控。之所以立那样一张牌子,就只是想着对于防小偷或许能多少有点作用而已」 大家都没有惊讶的样子。似乎除了恭一郎之外,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 看着围在柜台周围的大人们。应该就是这其中的某人拿走了那本『通俗书简文』以及夹在其中的五千圆纸币吧。当然大家的反应看起来都很正常。所有人似乎都在同情犯了错误的龟井。然而,这其中有人装出了一副正常的样子撒谎了。比起想要将贵重的古书和纸币据为己有,这件事情要更加地令人感到恐惧。 (嗯?) 突然,恭一郎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非常单纯的疑问。 「买走了那本书的人想要的东西究竟是『通俗书简文』?还是夹在那其中的五千圆纸币?」 他向扉子询问道。 「当然,最开始的目的应该是古书吧。毕竟最开始的时候应该是不知道那里头还夹着一张五千圆纸币的」 扉子清晰洪亮地答道。原来如此。疑问解开了——不,但真的是这样么?恭一郎伸手拿起了那本『樋口一叶研究』。 「但是,这本夹着五千圆纸币的书,可是就这样被一直放在柜台里面哦。只要看到这个的话,应该就能知道,樋口一叶的书里头夹着稀有的五千圆纸币不是么?」 「那只是事先知道了还有其他纸币存在的情况。但知道这件事情的就只有龟井先生。就算万一真的是龟井先生想要那几张纸币,他需要做的也就只是直接将纸币从书中抽出来而已」 「等等,我才不会干那种事情!」 龟井一脸阴沉的发出了抗议。确实,想要偷走五千圆纸币的不可能是这个人。而且,最初说发现了纸币的人就是龟井。 「所以目的是古书。当然,在这种情况下,重点是要知道『通俗书简文』的作者是一叶啊?诶,奇怪?」 突然,说话说到一半的扉子大叫了起来。接着她就像是个放在地上的行李一样一动也不动。耳朵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红了起来。 「….怎么了,知道什么了么?」 杉尾向她搭话,这时候她才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一样吐了一口气。 「不….那个,与其说是弄明白了….也算是知道了吧….?」 不知为何,她有气无力地看向了恭一郎。这样的说话方式还真是让人困惑。于是,有些按耐不住的龟井在这个时候开口了。 「社长也好,扉子也好,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吧。这是我的失误。无论是被谁买走的都无所谓。毕竟又不是被偷走的」 「我也同意」 泷野也点了点头。 「既然不是犯罪,大家又都是自己人,为这种事情发生争执也太荒谬了。这样下去对大家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 「嗯,确实。你的心情我也能理解,但就算找到是被谁买走的,结果也不会有变化」 神藤也表示了同意。这个时候,恭一郎注意到扉子的样子有些不太一样。看起来正如祖父所说的那样,她肯定是「知道了些什么」。但看她的样子还有些犹豫,很明显她内心正在动摇。她没事吧——突然,不光是恭一郎,五浦也有些担心地看着扉子。 五浦与恭一郎的视线交汇在一起,突然他露出了笑容。恭一郎也有些尴尬地回了一个笑容。同样在为扉子担心的两人,感觉内心似乎产生了些许的共鸣。 就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了轻咳的声音。 「….确实,还是不要再继续寻找犯人会比较好呢」 扉子抬起头对着大家说道。现在的她已经恢复成平常的样子。 「但是,那张五千圆的纸币,我想大概会回到这个会场….而且,应该就在今晚」 古书店的店主们都露出了惊讶的样子。 在那之后,一直到关店的时候为止,都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完成所有的工作之后,从员工通道来到外面,雨势跟之前相比稍微变小了一些。据天气预报所说,明天似乎是个晴天。 跟扉子说了一声「先回去了」后,恭一郎就比其他人都要早地朝车站走去了。五浦跟泷野的车还停在停车场,说是今天接下来要去喝一杯。听说因为工作关系而一直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的彼布利亚古书堂店主之后也会跟那两人会合。 「我也稍微去露个脸可以么?已经好长时间都没有见过栞子了」 这么说的神藤也跟五浦他们一起。目送开车回户冢的杉尾跟龟井两人离去,只身一人的恭一郎也没有直接走进通往藤沢车站的检票口。 他去了卖场里面的麦当劳,边吃东西边打发时间。因为就在临近关店的时候,他的手机上传来扉子发来的短息——「今晚准备去见买走『通俗书简文』的人。请在不要被别人发现的情况下,一个小时之后回到通用入口」 按照她的指示,正好在一个小时之后,恭一郎来到了卖场的通用入口。撑着塑胶伞的扉子正在那里等着。红色的连帽衫外面披着一件白色的夹克,非常适合她的打扮。 「去会场吧」 说着,扉子便打开了通用入口的大门。看来她的父亲五浦应该是之前就已经跟卖场那边说过了,给对方看了入馆证之后,保安就放两人进去了。除了紧急通道的指示灯以外,几乎所有的照明都已经被关闭了。 「….今天,真是谢谢了」 走在前面的扉子突然说道。她的声音还有两人的脚步声在建筑物当中产生了微妙的回响。 「诶?为什么这么说?」 恭一郎完全想不到对方向自己道谢的理由。 「你不是问了我,买走那本书的人的目的究竟是古书,还是其中的纸币么?因为这个,我才从新整理了思路……然后就突然注意到了。我只是引发了一场毫无必要的骚乱而已。也是因此,让我觉得非常羞耻」 扉子之前那奇怪的声音如今也还在恭一郎耳边回响。 「为什么、这么说….?」 「正如之前说明的那样,买书人的目的不可能是想要获得那张五千圆的纸币….对方想要的是那本『通俗书简文』。但是,对方也并不是以非常便宜的价格入手的。我注意到的是这一点」 「但是,那本书不是被用很便宜的价格买走了么。价签也还在」 「没错,就是那个价签」 扉子的声音在楼梯间显得格外响亮。 「根本就没有把那个东西留在柜台里的必要。如果只是想要在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把『通俗书简文』弄到手,那么直接把价签扔掉就好了….虽然这样会导致柜台中的金额对不上,但反过来说,结果也就只是这样而已。而且说到底,直接偷走不就好了。反正不管怎么样都是要把那个东西偷偷带出卖场的。所以光是柜台里头有价签这一点就很不自然」 「….说的也是呢」 还特地把自己以便宜的价格买下那本书的证据留下。确实很不自然。 「之所以价签会出现在柜台中,是因为那个人只是普通地买走了古书而已。因为那个时候觉得这件事情没有要藏起来的必要吧」 「但是,并没有人出来承认呢。无论是五千圆纸币的事,还是那本书的价格产生的骚乱都没有人承认」 「诶诶….所以,是因为金钱以外的理由,导致无法归还那张五千圆的纸币和那本『通俗书简文』,这样去想才是自然的。总之现在可以确定的是,买那本书的人并不觉得价签上的价格很便宜….也就是说,对方并·不·知·道·『通·俗·书·简·文·』是·一·叶·的·著·作·」 来到五楼的扉子,朝着会场走去。她凝视着道路的前方,明明应该已经在刚才被关上的门,现在却是开着的。 「其中的一人是樋口君。但是,你在临时轧账结束后,马上就被你的母亲叫出去了。回到会场后,你也一直没有一个人待在柜台里的机会….除此之外,剩下的人就只有一个了」 穿过开着的门,扉子跟恭一郎两人进去了灯已经被关掉的会场。一个穿着棒球衫的光头男性正站在柜台前。在昏暗的室内他已经摘下墨镜。 「这未免也太晚了吧」 虚贝堂的龟井如此说道。 「要等到跟大家道别实在是不容易啊。因为扉子都已经说今晚了啊」 龟井说着,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棒球衫的肩膀上还沾着水珠。看样子是连伞都来不及打就急急忙忙的样子。 「哦,对了,趁我还没忘,赶紧把它放到这里」 说着,他便从钱包里头拿出一张被塑料膜好好包着的纸币,放到了柜台上。靠着从窗户中透进来的微弱亮光可以看到纸币上樋口一叶的脸。虽然看不清上面的编号,但肯定是「y000001y」。 「为什么这个东西会在龟井先生这里呢?」 三人中,只有恭一郎还处于不理解整件事情的真相的状态。 「因为刚才这个东西我没有带在身上。所以,这是刚刚跑去拿的」 有些不好意思地做出回答后,龟井看向了扉子。 「发生了什么,扉子应该已经全都知道了吧」 「….大致上已经猜出来了,但还是希望你能说明下。毕竟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 「嗯。那么,就让我从头开始慢慢说吧」 走进柜台里面的龟井,在几个小时前杉尾曾经坐过的那个椅子上坐了下去。 「那个『通俗书简文』,是我受人委托而买下来的。听说了之后,我才想起来确实作者是一叶来着的,只是之前不小心给忘了。别人委托我的时候,我也只听说了书名。对方大概是觉得不用说的那么清楚,我应该也能明白…. 不过,这也没有办法。当然,里面夹着五千圆纸币的事情我也不知道,那个人也没有注意到」 「你是去跟那个人见面,然后把那张五千圆的纸钞拿回来了吧?」 「是的。从车站那边赶过来的。真的是忙的要死。把社长送回到户冢那边,然后赶忙搭上东海道线到茅茅崎,之后又再回到藤沢这边来」 茅茅崎。看来那个人似乎跟恭一郎住在同一座城镇。 「都说到这里了,恭一郎应该也已经知道那个人是谁了吧?那本『通俗书简文』原本就不是康明先生的东西….而是有人把那本书送给康明先生的」 「啊!」 为什么会没有注意到呢。最有可能向父亲推荐一叶的书的那个人。何止是跟自己住在同一个镇上。甚至还跟自己住在同一个家中。 「….是我的母亲啊」 龟井点了点头。母亲之前就非常明确地告诉过他「自己到藤沢这边有点事情」。在这样的雨天还特意跑过来。肯定就是为了来找龟井,取那本『通俗书简文』来的。 「虽然自己对给康明先生的那些一叶的书并不怎么觉得可惜,但这本『通俗书简文』另当别论,佳穗小姐是这么说的。因为不太想让社长知道这件事情,所以我就偷偷买下来交给佳穗小姐了」 仔细一想,确实母亲跟龟井两人之间是认识的。在父母两人结婚的时候,龟井就已经开始在虚贝堂工作了。现在回想起来,白天跟母亲谈话的时候,就有从她的口中听到过龟井的名字。 「因为,我没有像祖母那样的知识和洞察力」 扉子在一个奇妙的开场白之后,慢慢开口说道。 「不管怎么想都还是会有不明白的事情….康明先生会把五千圆的纸币夹在一叶书中的理由究竟是什么呢」 「我也不是很清楚。佳穗小姐是说,他大概是想要把钱给自己吧。大概是觉得,如果把钱夹在佳穗小姐推荐给自己的书中,最后分遗物的时候,这些东西就会被交到佳穗小姐的手中吧,话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事情还真的就是按照康明先生的期望在发展的」 「但是,母亲她没有收」 恭一郎突然插嘴说道,龟井也点了点头。 「也是啊,已经分手了的丈夫给自己的钱,一般确实也不会收呢。或许康明先生也是早就看破了这一点,所以才会用这种方法也说不定」 「不惜做到这种地步,为什么一定要把钱….」 扉子稍微思考了一会,最终还是放弃似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我的话,还是不行啊」 她紧紧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恭一郎并不觉得这个前辈在洞察力或者是知识上有所欠缺。 但是,就这件事情而言,恭一郎感觉自己多少能够理解一些。『樋口一叶全集』中夹着纸币的位置,正好是『十三夜』结局的位置——「掏出几张钞票,轻轻包在小菊纸里」。 两人以后不再有关联,将金钱包好,给自己曾经思念的人。这跟父亲所做的事情非常相似。这其中当然也有同情和照顾的意思,但除此之外,或许也还包含着其它的含义。两人已经不会再见面了,所以在两人之间划清一道界线——赠送金钱这件事情,其中包含的不正是道别的意思么? 「父亲他,真的到最后都没有恢复记忆么」 回过神来,恭一郎就已经将这个问题说出了口。对知道最后都应该没有回想起来的母亲,真的会用这么复杂的方式来向对方传达信息么。如果是这个人,或许会知道其中的真相。 这时,龟井的嘴角发出了颤抖。 「当然了。他不可能恢复了记忆。请不要再怀疑这件事了」 他低沉的声音中还带着些许怒意。 「就算只能恢复一点,那该是一件多好的事情啊….无论是康明先生本人、社长,还是我,都会开心的不得了的。恭一郎,那个人啊。自从回来之后,就一直拼命努力地想要取回自己的记忆。就算已经记不得了,他也明白有对自己非常重要的人。而他无论如何都想要回忆起那些人来。 所以他才会住在自己曾经的家中,做着同样的工作,过着同样的生活….但是,记忆却怎么都无法恢复。在这种情况下他是怎么做的,你知道么」 恭一郎完全答不出来。一旁的扉子也跟他一样,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是书」 龟井焦急地说道。 「他开始从头阅读自己所持有的那上千本的藏书,过去的自己喜欢的是什么东西,过去的自己是怎么思考的,他开始学习那些。康明先生的藏书就跟那个人的大脑一样,就是那个人本身」 这时龟井突然从口袋中拿出了一本书,把封面给恭一郎看。靠着窗外透进来的光芒可以看到上面的书名是『矢沢永吉激论集 一步成功』。 「他不是也对恭一郎你说过么?如果自己死了的话,你可以带走自己喜欢的书。我想这其中应该有更加深层的含义。希望自己重要的人能够将自己的一部分带走….肯定就是这么回事。我收下了这本书。社长拿走的是『哥斯拉之子』的宣传册,佳穗小姐是『通俗书简文』….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恭一郎你也能带走点什么」 黑暗中,龟井突然站了起来。 「差不多,我也该走了。明天还要早起呢」 龟井从恭一郎两人身边穿过,离开了会场。那沉重的脚步让他联想起自己的祖父。扉子像个被钉在地上的影子般一动不动。看样子,她似乎正在脑海中拼命整理自己刚才在这里听到的话。 靠在柜台上的恭一郎,双眼凝视着放着属于虚贝堂古书的书架。那里沉睡着大量属于父亲的藏书。空气中似乎漂浮着本应已经消失的,父亲的气息。 间章二 半年前 那间大宅子位于藤沢市内的片濑山。 那是一个在融入了现代设计要素的同时,还有着红砖砌出来的外墙和尖尖屋顶的洋馆,但是在这个满是高级住宅的住宅区中倒也并不算显眼。或者说,伫立在此处的这栋房子反而是在彰显一种沉稳的态度。 沐浴在秋日的阳光中,一个男性缓缓地走上坡道。按响了宅子的门铃后,一位中年管家便请他进入了屋子。 刚一踏入大门内,建筑物整体的印象就彻底发生了变化。首先进入视野的就是书。高度一直延伸到天花板的定制书架,覆盖住了整个门厅的墙壁。周围装着灰色玻璃的门扉,彻底保护着书籍不受阳光的侵害。 在管家的带领下,男性顺着走廊前进。两侧的墙壁也跟门厅一样摆满了书架。虽然一楼应该兼作生活区,不过无论朝那个方向看去,都是网罗了古今东西的各种书籍。只不过,这里只是个开始而已。顺着铁质的螺旋楼梯上楼。映入视野的是巨大的书库。 占据二楼大半区域的广阔空间,排列着好几列一般人伸手都难以企及的高大书架。跟一楼不一样的是,书库根本就没有玻璃门。窗帘全部都被拉上,照明也被控制在了最小的限度。v字排列的地板上放着一个带脚轮的垫脚台。当然所有的墙壁也都被书架所覆盖。 这个房间所有的空间都是为了书而存在的。除了住在这里的居民外,所有东西都是为书籍而服务。 (这里还真是毫无变化啊) 进入书库的男性如此想着。虽然他自己也是在被书本包围着的环境中生活的人,但是进入了这个宅邸之后,却还是感觉到了些许的不安。因为这里完全感受不到生活的气息。与其说是个人住宅,感觉更像是进入了一间公共图书馆或者是文学馆一样的地方。 深处的墙壁上,书架与书架之间有一扇门。在管家默默催促下,他进入了那间朝南的小房间。周围的环境瞬间一转,变成了一间明亮的会客厅,阳光透过覆盖了整面墙的玻璃窗照射了进来。这里是二楼唯一一个没有书架的地方。 那扇大大的窗户,将刚刚他爬过的片濑山整个尽收眼底。远处还能看到片濑海岸,以及更加遥远的箱根群山以及富士山顶。 「很准时呢」 坐在红茶色单人沙发上,一个有着灰色长发,身着黑色衬衫的年长女性正坐在那里。她就是这个宅邸的主人。一身黑衣的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人形的影子一样。 她的名字是筱川智惠子。 筱川智惠子在片濑山建造自己的宅邸是在五年前。买下了一间建造于泡沫经济时期的古旧宅邸,然后按照自己的喜好进行了全面的改建,之后又将自己收藏于海外本宅的藏书运了过来。而这些全都没有通知住在这附近的自己女儿一家人。 最开始只是每月一次,会在这里待上几天的程度,但最近待在这里的时间似乎比待在伦敦本宅的时间更多了。甚至有传言说,再过不久她就准备要从本宅那边搬走了。 「好久不见」 男性郑重地低下了头,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突然,他注意到了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小包裹。正好是能放下一个四六开精装本的大小。里面装的东西或许就是书吧。 「特意把你叫过来,真是不好意思」 语气中完全听不出有抱歉的意思,但筱川智惠子还是亲手冲了一杯红茶给他。就算茶杯已经被摆到了自己的面前,男性也只是道谢,丝毫没有要伸手的意思。胸口隐隐作痛,什么话都不想说。从身体内传来的疼痛从几个月前就开始了。今后也还会变得更加剧烈,这股疼痛已经不可能会消失了。 「爬上山坡已经很不容易吧….明明身体都已经那么差了」 男性的脸上浮现出了苦笑。上个月,他被诊断出了末期胃癌,虽然这件事情他还没有对家人以外的任何人说过。 筱川智惠子有着能够看穿事物的洞察力以及庞大的知识储备。男性也很清楚,被算不上善人的她抓住把柄,被利用因而憎恨她的人有很多。只是,男性对于这个女性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感情。 「至少现在身体还能动。而且,你叫我过来我也不可能拒绝」 毕竟你对我还是有这种程度的恩情的,他在心中补充了这么一句话。 十几年前,男性失去了自己已经活过的三十年份的记忆。虽然智惠子自己没有说过,不过从别人那里听说,自己跟她从很久以前就已经认识了。 曾经一度被当做失踪人员的他能被找到,也是多亏了智惠子的协助。光这一点就已经是非常大的人情了。只不过,最让他感激的还是回到了自己家之后的事情。 刚回到自己家的时候,他还天真地期待自己能够很快地取回记忆。只是,过去了很多年,情况也还是没有什么变化。要怎么在古书店工作,只能从头从新学起。从零开始重新构建人机关系同样也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于是便自然而然地选择了与他人保持距离。烦恼着该找谁商量这些的他,向偶然遇到的筱川智惠子坦明了这一切。 「也没有必要勉强自己取回记忆吧。就算失去了过去,往后也还是能这样继续生存下去」 在连一半都没有听完的时候,她便如此说道。男人有些失望。他心中所想的是自己曾经的妻子以及自己的儿子。现在她和自己的儿子虽然已经跟别的男性一起组成了新的家庭,但自己的失踪无疑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痛苦。如果自己无法找回曾经的那个自己的话,那么这份痛苦的沉重他将永远无法理解。 「那么,就只能通过学习让现在的自己接近过去这一办法了」 智惠子理所当然地说道。 「像你这种情况,能当做参考的就是自己的藏书了呢。因为你人格中的大部分都是通过读书这件事情塑造的呢」 太荒唐了,一瞬间他心里这么想着。据说曾经的自己确实读了非常多的书。虽然那份记忆已经消失,但读书本身对自己来说并不痛苦。阅读活字的习惯要比记忆更加深刻地铭记在自己的身体中。 在那之后,他便开始专心阅读起自己的藏书。在这期间,智惠子也给了他一些建议。像是在那上千本的藏书中应该读那些比较好,在那其中又能够发掘出怎样的嗜好与兴趣。从十几岁时候买来的书开始,就像是沿着成长的轨迹一样逐渐往下读。 他并不认为智惠子为自己提供帮助只是出于单纯的善意。有时候,他能感受到一股仿佛在看着一个试验用样本的,冰冷的视线。只是不管意图是什么,是她拯救了自己的这一点并没有改变。也是多亏了他,自己确确实实地成为了「杉尾康明」,作为「杉尾康明」去思考,去与周围的人交往——他心中如此确信的瞬间在逐渐增加。 读书成为了男性一股巨大的力量。只是,他并不认为这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美好且必要的事情。所以在偶尔与儿子见面的时候,他也并没有推荐自己的孩子去读书。巨大的力量,同样也会轻易地变成诅咒。 在片濑山与智惠子面对面的男性,突然想起了自己也有话要告诉她。 「下周开始就要住院了。看样子,情况似乎相当严重」 这样啊,随意附和了一句的同时,智惠子喝了一口红茶。 「如果你有意向的话,请从我的藏书中随便挑选一本拿走吧。就算是葬礼结束之后也行….嗯,不过那些藏书你应该早就已经有了差不多的东西吧」 男性突然提出了这么一个唐突的提议。面对比自己更厉害的对手,虽然多少有些想要吓对方一下的想法,但刚才他说的这些也绝对不是什么玩笑。他已经对和自己一起工作的父亲还有班头以及员工说过了同样的话。对于自己曾经的妻子他也准备近期去对她说同样的话。 智惠子静静放下了杯子。 「我知道了」 她用毫无波澜的声音做出了回答。非常遗憾,看来她似乎一点都没有被惊到的样子。就像是事先就已经全部都预想到了一样。 「话说,我有东西想要卖给你。今天,就是为这件事把你叫过来的」 她将放在桌子上的那个小包打开。里面装着的是放在书盒中的古书。封面上描绘着的,是赤红色的嘴唇间露出了牙齿,窥探着这边的女性的脸。感觉似曾相识的装帧。 魔幻怪奇侦探小说 脑髓地狱 梦野久作 著 (『脑髓地狱』的初版!) 松柏馆图书版。虽然是昭和十年发行的版本,但品相完美的看起来就像是昨天才刚刚出版的一样。书盒上的插图也丝毫没有岁月的伤痕,依旧色彩艳丽。他不禁被吸引住了,伸出手确认里面的书籍。而仔细确认之后,他愣住了。这并不是普通的初版。毫无疑问是有着相当价值的古书。 打开书页,那首有名的卷首歌便映入了眼帘。 胎儿呀 胎儿 你为何悸动 是因为明白了母亲的心情 而产生了恐惧么 「可以当做店里的库存,也可以加到你的个人藏书中。你想怎么处理都无所谓….我觉得这本书非常适合现在的你」 胸中一阵骚动。明明一点都不记得,但却感觉好像在很久以前从谁那里听说过相同的话语。 一般情况下,这种书是绝对不会被古书店拿来当做库存的。日本侦探小说史上的三大奇书之一,甚至被认为是能够让读者为之癫狂的异类长篇小说。无论是在失忆前还是失忆后,这都是让他深深着迷的作品。 「这个,多少钱….?」 他用低沉的声音询问。只是在这难以压抑的狂喜中,依旧存留着一股无法抹去的戒心——为什么要把这本古书卖给自己。 「你说个价格就可以了。只是有一个条件,你只要接受那个条件就行了」 从视野外传来的智惠子的声音莫名洪亮。男性抬起了头。智惠子的嘴角露出了一抹微笑。似乎是为了不看漏任何一点细节一样,她藏在墨镜后的那双眼睛大大地睁着。心口那隐隐的痛感增加了。 「条件,是什么」 「你不用那么警惕。只是,希望你能在住院的时候带着这本书。反正你去住院的时候肯定会带上好几十本书对吧?只是在其中加上这一本而已。真的就只是这样而已」 「为什么,要这么做….?」 没有任何回应。现在不能说,亦或者是不想说的意思。只是,他并不能看透对方的想法。如果没有失去记忆的话会不会就能够看穿呢。他不知道。 或许总有一天会有谁接触到这本古书,然后发掘出这本书来到男性手中的经过。只是,到那个时候,自己肯定已经死去了吧。在不知道这一切的情况下死去。 现在的他所知道的就只有一件事——自己从这个房间出去的时候,肯定会带着这本珍贵的古书。透过窗户,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情景,仿佛看到了自己兴冲冲抱着这本书走下坡道的背影。 男人的内心仿佛已经进入了白日的梦境,静静地伫立在筱川智惠子与那本『脑髓地狱』的面前。 (注1:『脑髓地狱』是中文的翻译,书的原文应该是『ドグラ?マグラ』,用片假名写的日语方言,查出来的原意应该是「疑惑」,是作为书中的一个专有名词出现,而『脑髓地狱』则是中文给的译名;往后我将沿用中文『脑髓地狱』这个译名 注2:日本推理三大奇书应该是『黑死馆杀人事件』,不是绫辻行人的那本,『脑髓地狱』还有『先给虚无的贡物』,后来又加上了『匣中失乐』变成了四大奇书;另外这四本书都有中文正式版,曾经绝版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套装价格贵得离谱,但现在已经再版) 最终日 梦野久作『脑髓地狱』 接近下午四点时,商场中也依旧还有不少客人。 虽然下午茶的时间即将过去,但二楼饮品区的连锁咖啡店里头依旧还是坐满了人。想要买饮料带走的顾客也在门外排起了长龙。而我们现在正排在队伍的最后。 我,筱川大辅——旧姓五浦大辅正在参加藤沢车站附近商场举办的古书市场。今天是最后一天。虽然第一天和第二天都下了雨,但今天直到现在这个时间为止都还是晴天。古书的销量也很不错,看样子利润应该会挺不错。这几天店铺没有营业,专门跑来参加看样子也算是有意义了。 从午饭时间之后就一直持续的繁忙盛况也稍微平静了一些,于是便能够轮换着休息了。相比于众多的参与店铺,柜台却只有一个,所以只需要很少的人数便能维持运转。 「梦野久作在四十多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呢。我在『人类临终图卷』里头看到了。书,现在就放在这个包里….」 「那看样子,你已经读到了上卷的中间部分了呢。是这样的。在他的代表作『脑髓地狱』发表之后,仅过了短短一年,时年四十七岁的他就猝死了」 跟我一起排队的高中生之间的对话传入了耳朵。是我的独生女扉子。昨天还有前天都穿着的那件她非常中意的红色帽衫现在被拿去洗了,所以身上穿着的是一件同样版型的绿色帽衫,搭配一件混纺的半长裤。 而站在她旁边的是一个肩上挎着包,身材修长的小个子少年。虽然不怎么起眼,不过那张蛋圆形的脸上却有着端正的五官。他的名字是叫樋口恭一郎。身上穿着一件版型还有颜色跟扉子都一模一样的帽衫。「我没有什么奇怪的意思」之前他拼命解释的样子让人不禁露出了笑容。是个性格低调,做事认真的人。包括我在内的古书店主们对他都挺有好感的。 「梦野久作从事作家的工作是从一九二六年他的短篇『海妖之鼓』在杂志上获奖开始的。而在那之前,他刚刚开始了『脑髓地狱』原型小说的创作」 扉子神采奕奕地说着。或许是因为很少听到高中生谈论这个话题,一个坐在桌边的年长客人稍微朝这边的两人投来了视线。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为什么扉子他们会说到有关梦野久作的话题。从会场出来之后,我邀请他们两个去买饮料,然后朝电梯走去的时候,两人就已经开始在说这些了。 很久没有见到扉子带着笑容跟同龄人说话了。光是这一点就让作为父母的我感到了安心,虽然跟没办法长时间读书的我体质上不一样,但名为恭一郎的少年似乎也很喜欢听有关书本的话题。在一旁听着两人的对话,感觉就像是看到了栞子跟自己,很是怀念。最近,女儿在说到有关书的话题时,样子跟她的母亲非常相像。声音还有身体的动作在兴奋的时候也会越来越大这点也一模一样。 「在那之后,他在继续创作其它作品的同时,依旧还在与编辑的交流中不断重复脱稿与重写,但却一直都没有出版….这样的时间过了将近十年!执念真的很强吧!然后终于在昭和十年,一九三五年自费出版的『脑髓地狱』发行了!」 没错,栞子也是这样的感觉——不,或许是因为声音有些太大了。现在不光是周围的客人,连店员也看向了扉子。就在我准备要开口提醒的时候, 「扉子,稍微冷静一点」 一个冷静的声音响起。提醒她注意的是站在我身旁的戴着眼睛的女性。过肩的黑色长发,搭配蓝色的开衫和米色的长裙。筱川栞子。是我的妻子,同时也是扉子的母亲。昨天刚从英国回到日本,从今天早上开始参加这次的活动。 「以梦野久作的名义发表的出道作确实是『海妖之鼓』,但是在那之前,他就已经开始用其他笔名在创作童话与小说了,而且不是也有出书么?这么看来的话,他开始作家活动的时间不是应该在更早之前么?」 还真是出乎预料的提醒。扉子嘟起了嘴。 「诶~,太较真啦。我说的是以梦野久作名义,所以没有错….」 「重要的是关于『脑髓地狱』的说明中也有错误啊」 栞子严厉驳回了对方的反驳。看样子是还有后续。我也想要接着听听看。正好前面的客人已经买完,轮到我们四个人点单了。我姑且先点了一杯浓缩咖啡。 「『脑髓地狱』并不是自费出版的哦。虽然博文馆还有新潮社拒绝了出版,但是作为出版方的松柏馆书店却对出版很积极,初版和六版的印税也都有好好支付给作者」 说起来确实是这样。回想起来。我曾经听栞子说过这些。 当然我并没有看过『脑髓地狱』,但是有关这部作品的出版经过,以前有听过一遍讲解。既然身为古书店的店员,这些知识自然是不可或缺的。 「但是以前教养文库还有角川文库的目录上,写着的是自费出版….」 「那只是在研究不够深入的时代,误会被越传越广而已。一九九〇年以后的全集讲解中也有提到这个问题….啊,我要抹茶拿铁」 终于栞子也向店员点单了。扉子和恭一郎则是各要了看起来就很甜的蜂蜜牛奶拿铁,同时还分别要了一个糖霜甜甜圈和鸡蛋三明治。在晚饭前还这么平常地摄入如此大量的卡路里,真不愧是十几岁的高中生。 在结完账之后,每个人拿着装有各自饮料和食物的托盘从柜台前离开。突然在这个时候,恭一郎开口了。 「那个,为什么支付的印税是初版和六版呢?其它的像是二版、三版之类的呢?」 我不禁扭头看向了他。因为当初栞子在给我讲解的时候,我也问过同样的问题。除了初版和六版之外的、从二版到五版的印税都去了哪里呢——或许喜欢听有关书籍话题的人,都会注意到差不多的地方吧。栞子脸上露出了微笑,看起来就像是在说,问得好。 「松柏馆书店发行的最初的『脑髓地狱』中,并不存在从二版到五版的版本。实际上,在古书市场中流通也就只有初版和六版。当时初版的书中像这样随意加减版数并不稀奇。据说有的书甚至连初版都没有」 「为什么会这样….」 「大概是想要表现出一种非常畅销的样子吧。毕竟当时出版什么的,也不太能成为一个话题」 「也是啊….」 恭一郎发出了感慨。回想起我自己曾经也有过相同的反应。对这个少年的亲近感就又增加了。 「话说,你们两个人为什么在说『脑髓地狱』的话题?」 站在自动扶梯上的我发出了询问,而穿着绿色帽衫的两位高中生则是面面相觑。或许是,一时间想不起来说到这个话题的契机了。最后首先开口的是扉子。 「啊,对了对了。刚才杉尾先生在柜台里头,给最后拿出来的一本古书定价。因为是在休息之前,所以我们也在那里帮忙,于是就随手拿起了那本『脑髓地狱』,开始检查书盒….然后就感觉有些在意」 「是哪家出版的『脑髓地狱』?」 这个时候,栞子插话道。 「是初版的复刻版。封皮上印着大大的,梦野久作的照片….应该是冲积舍发行的吧」 那个我也知道。似乎是很难入手的稀有初版复刻本,就连装订也全部都忠实再现了初版的复刻发行版。为了满足有人想要看跟初版一样的装订,或者是想要将其摆在书架上的需求。当然跟原版的初版比起来要便宜很多。彼布利亚古书堂也经常会经手。 「那大概是….」 栞子的脸上开始变得阴沉。 「康明先生的藏书呢」 站在扶梯上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说起来,杉尾康明跟梦野久作是在相同的年龄去世的。我悄悄观察着恭一郎的表情。就算在听到了父亲的名字之后,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虚贝堂的杉尾正臣,就算是在活动最后一天的今天也在继续售卖着儿子的藏书。虽然并没有价值数百万元的高价稀观本,但里头还是有不少价值五六千元而且很受欢迎的古书。复刻版的『脑髓地狱』也是其中之一。而杉尾则在里面放上了比市场价格便宜三四成的价签。也是多亏如此,这次的古书市场销量非常好。而且因为里头有不少全集和套装,所以这三天中应该已经有数百本书已经被交到别人的手上了。 听说虚贝堂下个月还打算要参加其他活动。在这个春天里,那些主要的东西大概全都会从杉尾家中消失吧。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了无论如何都要把儿子的藏书卖掉的强烈意志。虽然听说栞子早上的时候就想要去找杉尾谈谈,但对方似乎根本就没有想要交流的意思。 「嗯?康明先生他有那本复刻版的『脑髓地狱』这件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向栞子发出了询问。她应该是没有见过杉尾康明的藏书的。当然我也没有。 「因为,那本书是康明先生曾经从彼布利亚古书堂这里买走的。在他还是个高中生的时候….当时我也在场」 如果是杉尾康明还是个高中生的时候的话,那么栞子那个时候应该连中学都还不一定的年纪。 「是从我们这里买走的古书啊….」 这件事情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虚贝堂跟彼布利亚古书堂的创始者之间是有交流的,所以他们的子孙之间互相有所往来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只是,在我开始在这里工作之后,那边就一次都没有来过了。 「嗯,那个时候经常….康明先生跟我的母亲关系很好。母亲会给他推荐各种各样的小说….就像是老师跟学生一样。『脑髓地狱』也是其中之一。『我想这本书非常适合现在的你』她曾经这么说过。大概,那是康明先生买下的第一本古书,应该也是他非常爱看的一本书」 为了让自己不要皱起眉毛需要相当程度的努力。乘坐扶梯来到五楼的我们,朝着后场的休息室走去。现在占据我脑海中的全都是栞子的母亲——筱川智惠子的事情。她也跟杉尾康明一样,从家人的视野中消失了很多年。 不过话虽如此,两人的情况完全不一样。杉尾康明失去了记忆这件事情,是昨天晚上从扉子那里听说后才知道的。也是因此才知道了他自从回家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熟人的缘由,现在想想,他会有这样的转变也是理所当然的。 而筱川智惠子的消失,则是为了追寻莎士比亚的第一对开本——世界上仅存数十册完整保存的稀观本。跟康明不一样,那是她自始至终都将自己放在最优先顺位的结果。虽然我开始帮忙店里的工作后,已经过了十几年的时间,但我们对她的戒心依旧没有解除。就算没有恶意,但只要是为了自己的目的,她就能够毫无顾忌地漠视他人的感情。 其实在今天早上的时候,筱川智惠子给我发来了一封邮件。内容只有一句话,「今天,我准备去见你们」。也不知道她要来的是古书市场的会场,还是说是彼布利亚古书堂。当然,上面完全没有写她要来做什么。 只是,既然她也跟杉尾康明有联系的话,那么很难不把这件事情跟这次的藏书事件联系起来。栞子的想法应该也跟我一样。 今天,肯定会掀起一场大风波。只有这一点我非常确信。 进入空无一人的休息室之后,我跟栞子在长桌前并排坐了下来。扉子跟恭一郎则离开了座位,不一会就一起离开了。 「呼….」 栞子叹了一口气,将放在桌子下方的双手和双脚大大的伸展开。 「很累了吧。要不要稍微休息一下?」 我如此说道。昨天夜里她刚一回国,就到居酒屋跟我还有神藤会合了。为的是从其他古书店主那里得到有关杉尾的情报。在那之后,回到家里,家族三个人有一起谈了一下有关第一天和第二天的事件。特别是听扉子讲述我当时并不在场的『通俗书简文』与五百圆纸币的事情始末。 扉子在从龟井那里取回了五千圆的纸币之后,从恭一郎那里也听说了一些事情——是他的母亲樋口佳穗所说的,有关杉尾康明失踪前后的情况。「与这件事情有关的人所说的话,希望你能好好去听听」她确实执行了栞子的指示。虽然本人没有明说,但栞子似乎有想要将这次自己没有办法解决的事情,委托给她解决的想法。 发生在第一天和第二天事件的大概,多亏了扉子,我们也掌握到了一些细节。 「不,没关系。等回到家之后我再好好睡一觉吧….关于杉尾先生的事情,我还有些地方想不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到底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她摘下了眼睛捏了捏鼻梁。在夫妻的寝室之外,她很少会展现素颜。所以感觉有些新鲜。 「在春天的活动里卖掉康明的藏书。恭一郎也被卷入其中,对周围的人都是如此宣称的。而且对部下龟井也没有说明目的…肯定是有什么没办法说出口的理由。因为某种紧迫的原因,才造成了现在这种情况….但是,却又没办法查出这其中的缘由」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吧」 毕竟当事人杉尾关于这件事情连一句话都没说,所以就算栞子想要调查也没有办法。我们毕竟不是警察,自然也没有搜查权。委托人樋口佳穗当然也是明白这些的。在我们没办法说服对方的情况下,她似乎是准备自己再去找杉尾交涉。看样子是已经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让儿子继承杉尾康明的藏书。 「总之尽自己最大能力就好了」 就算这么安慰她,栞子脸上也依旧是阴沉的表情。虽然已经将这件事情委托给了扉子,但却还是忍不住焦躁地想要帮忙。 「就算这么说,也真是遗憾….明明都已经急匆匆赶了回来,现在却还是什么忙都帮不上」 「当然有帮上忙了」 我非常肯定地说道。我特意用了强调的语气。栞子扭头看了我一眼。虽然从眼角还有嘴角都感受到了岁月的痕迹,但那漆黑的双眼还是依旧跟以前一样,没有丝毫改变。倒不如说伴随着岁月的流逝,她眼神中那尖锐的棱角也已经慢慢变得柔和,与以前相比,变得更加耀眼了。这大概是因为我也度过了与她相同的岁月吧。 现在的我所喜欢的,是如今的筱川栞子。 「我也希望你能赶紧回来….因为我想要早点见到你」 如果是二十多岁时的我的话,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或许会更加害羞吧。栞子那白皙的脸颊,也没有像二十多岁的时候那样染上赤红。只是,为了遮住脸而戴上眼镜的时候,嘴角边还是浮现出了羞涩的笑容。 「….这些话,请到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地方再说」 用有些尖锐的声音说出了这句话之后,她便躲开了视线,同时轻抚着我的手臂。不知为何,我只觉得脊背不住的颤抖。 「我,总是梦到大辅君….虽然不知道是以前,还是现在,是我们在北镰仓的店中讲着有关书本话题的梦」 还真是很久没有听到她在我的名字后面加上君字了。我不禁回忆起结婚之前的事。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在听这个人说有关古书的话题了。相遇之后经过了非常漫长的时间,她才终于把敬语给去掉,或许也是因为这对我们来说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乐趣吧。因为两人在说有关书本话题时候的用词,已经完全固定下来了。 突然,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 「那个,我想要听听有关一本书的事情,可以么?」 关于古书的处理应对方法以及市场价格,在这上十年的时间里,我觉得自己已经学到了不少东西。但是那些也仅限于书本外侧的内容,关于里面——也就是有关书本内侧的,则另当别论了。没有办法长时间阅读的我想要知道书本的内容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所以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去请教栞子,只是到现在为止,依旧还有很多很多有名的书没有听她说过。 「倒是没什么关系….莫非是『脑髓地狱』么?」 栞子似乎已经察觉到了。我默默点了点头。现在的我只知道这是一部极其异类,绝无仅有的侦探小说。 「不过我要提前声明。就休息的这点时间很难全部说明小说的概要哦?毕竟那可是被称为日本侦探小说史上,三大奇书之一的作品」 虽然做了这样的声明,但她的语气中却丝毫没有不想说的意思。无论声音还是表情都难以压抑地流露出喜悦。还是一如既往的那个栞子。 「另外的三大奇书,我记得是….」 「小栗虫太郎的『黑死馆杀人事件』和中井英夫的『献给虚无的供物』」(注:中文出版加上了后来的『匣中失乐』一套总共是四本,所以叫的也是四大奇书) 见到我一时没想起来,她便马上给出了回答。正好这个时候,女儿扉子跟恭一郎两人也回来了。手中还拿着湿巾。说起来,休息室里头放着湿巾的盒子确实已经空了。大概是从事物室之类的地方拿过来的吧。 「『脑髓地狱』是从一个青年被挂钟的声音惊醒开始的。身处被铁格子封锁的房间中的他,失去了包括自己名字在内的所有记忆。旁边的房间中,一个自称是自己未婚妻的少女拼命在求救….稍微过了一会之后,名叫若林的医学博士出现了,告诉他自己是九州大学的医学教授,而主角现在所处的位置也是九州大学的精神科病房」 听她讲述的同时,我开始因为这些内容与现实相符而有了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喜欢『脑髓地狱』这本书的杉尾康明也失去了记忆。而且听说康明被发现的地方也是九州。但是脑机能障碍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刻意造成的,所以这当然只是一个偶然。但是,因为过于沉浸于故事,因而造成了不幸的事故——这些不切实际的想象怎么都无法从脑海中抹去。 「若林博士告诉主人公他是精神疾病的患者,由于被当做名为『狂人的解放治疗』研究的实验材料而失去了记忆。只是,提出这个治疗方法的精神病学教授,正木博士已经死亡,为了证明这个理论的正确性,作为实验材料的主人公必须要取回自我,并且回忆起自己的名字才行。 主人公就这样被若林博士一步步引导,见到了似乎是未婚妻的美少女,还看到了正木博士留下来的研究资料,为了取回记忆就只有接受试验这一条路可以走….这就是这个长篇小说的基本内容」 「只是这么听的话,感觉并不是特别长的故事呢….登场的人物好像也不是很多」 我如此说道。但是无论哪一版的『脑髓地狱』都非常厚。甚至还有被分成上下卷的。 「确实,登场的人物很少。除开作为叙述者的主人公以外,就是若林和正木两位博士,以及主人公的表妹,同时也是婚约者的吴梦洋子」(注:这个名字我后面再去查查中文版是怎么翻译的,查到的话再改,现在先这样…) 吴梦洋子,这个名字在耳边回响。感觉非常有冲击力。 「舞台也基本都是在九州大学里面,按照一般故事发展的话,或许会变成一个更短一些的小说。但是,梦野久作用了非常大量的篇幅解释支撑起全文的那个奇妙的科学理论。人类并不是靠脑髓,而是每一个细胞都在思考的『脑髓论』,在母亲腹中的胎儿,将从先祖代代那里继承的记忆视作是噩梦的『胎儿之梦』,认为可以通过触发某些事件来施加精神上的暗示,进而让祖先的人格替代掉子孙人格的『心理遗传』….」 虽然想要认真去听,但是却完全听不懂。这种内容读者应该根本没办法完全理解吧。 「这些在科学上是正确的么?」 栞子有些为难地露出了微笑。 「虽然想法非常的独特,但毕竟是一九三〇年代的小说….无论作者的意图究竟为何,说到底,最后还是被当做虚构的幻想….,主人公也一直处于不安定的精神状态之中,同时被各种超脱常识的理论还有资料反复玩弄。当然,通过主人公的眼睛阅读『脑髓地狱』的读者也跟他一样」 就在她停歇的时候,跟扉子一起正在吃着甜甜圈的恭一郎突然开口了。 「主人公的名字,是叫吴一郎对吧」 感受到我们几人投过去的视线之后,恭一郎慌忙放下了手中的甜甜圈。 「啊,不好意思。刚才看到祖父拿着的那本『脑髓地狱』的书盒上,写着这个名字….所以稍微有点印象。因为跟我的名字有点像」 说起来,冲积社复刻版的书盒上是有登场人物介绍的。也就是说,原本初版上面也有印刷。跟吴梦洋子两人的名字之所以有相同的部分,也是因为两人是表亲的关系。这个名字也让人印象深刻。听他这么一说,确实感觉跟「恭一郎」稍微有些相似——。 我不禁吓了一跳。或许并不是偶然。因为听樋口佳穗说,给恭一郎起名字的就是杉尾康明。用自己喜欢的小说来为自己的孩子取名,对于爱书之人来说是非常有可能的事情。 「说的也是呢。只是,因为主人公失去了记忆,所以能不能称呼他为吴一郎还有待商榷就是了」 栞子说出这些话时,语气听起来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深处一样。说起来,从刚才开始栞子就一直没有说过主人公的名字。 「还有别的可能性么?」 听到我的询问,扉子抢先栞子一步开口说道。 「我想应该是没有的。确实,主人公是失去了记忆,不过他的真实身份除了吴一郎之外就没有别的可能了」 「确实是这样….」 栞子在对自己女儿的意见表示同意之后,继续向没有读过这本书的我们说明。 「因为这个是关系到故事最根本部分的内容,所以我个人不太想这么肯定地下结论….,但就从故事梗概来看的话,『脑髓地狱』就是一个主人公不断被周围的人逼迫去认定『我就是吴一郎』的故事。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压力,这样的压力又带来些什么….而正是这些引出了最后的结局」 「那么,主人公最后有没有取回记忆这点也…」 「这点也很难说明」 栞子如此说道。看来关于这部分的内容似乎会有剧透。 「『脑髓地狱』是一部描写『名为自己的人类究竟是什么』的小说。发行当初,只有十几岁的梦野久作的儿子·杉山龙丸是如此解释的,对于是不是这么一回事,他也有找父亲确认过….而梦野久作似乎也承认了」 如果这是事实的话,那也就是说这点已经得到了作者本人的承认。虽然整本书给人一种非常恐怖的印象,但是单纯将主题提取出来的话,似乎也就只是在描写年轻人的烦恼而已。 「但是这个,是侦探小说吧….?」 明明是被称为侦探小说三大奇书。但是到现在为止的故事当中,完全没有出现事件以及推理的要素。 「当然是!」 栞子兴奋的声音在休息室中回响。 「随着故事的推进,不管是提出『解放治疗』的正木博士,还是在他之前的单人精神病科的教授都被发现以非自然的形式死亡了。然后,就连身为故事讲述者的吴一郎自己,也被发现与过去多起的杀人事件有所关联」 我也很喜欢这样的展开。虽然故事很奇妙,但却稍微安心了一点。这确确实实是一部有娱乐性的小说。 「一连串事件的犯人是谁,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件,探寻其中的真相固然是这部小说的看点,但这本小说最主要的特征还是主人公作为叙述者也并不可信。无法得知他的话语中究竟有多少是真实的….说到底还是因为登场的主角是从事特殊心理实验的两名博士,以及作为被实验者的患者。 在作品中,对『ドグラ?マグラ』这个词的解释说明是『心理上的迷宫游戏』,而冠上了这个词的小说作品,当然也是迷惑读者的迷宫。」 「就在说明这些的时候,作品的『ドグラ?マグラ』也出现了。我,非常喜欢那一幕!」 扉子开心地说道。高中生们已经吃完了三明治和甜甜圈,现在正在喝着剩下的饮料。栞子这时也笑着表示同意。 「『ドグラ?マグラ』出现了,是什么意思?」 恭一郎向身旁的扉子发出了询问。女儿也回过头,对上了他的视线。或许是因为距离比预想的还要近,恭一郎有些为难地挺起了身子。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为了唤醒记忆,若林博士给主人公看了各种各样的资料。而其中一项资料就是以『ドグラ?マグラ』为标题的手记….虽然主人公只是大致翻看一眼,但是从若林博士的说明中得知其内容跟这部小说是相同的。以挂钟的声音开始,然后再以相同的声音结束,这些都是一样的….」 「诶….在故事里头,是谁写下那本手记呢?」 「住进精神病院的年轻大学生,若林博士是这么说明的,不过按照一般的解释来说,实际上的作者就是失去记忆前的主人公呢。而事先写下了这样一篇手记,也是故事当中埋下的一条伏笔」 看着扉子向恭一郎讲述书本内容的样子,让我联想到了平时的栞子和自己。感觉就像是站在第三者的角度听到了自己与别人的对话一样。 「从这个地方也能看出一点梦叶久作自己对『脑髓地狱』的评价,可以说是个非常有意思的地方了」 栞子继续说明着。或许是因为声音相似的关系,让我产生了是同一个人在说话的错觉。 「『虽然无法说是有趣,但却能让人深深感到有兴趣的内容』以及『描写极其冷静,条理清晰』但与此同时『在阅读的过程中,不知不觉间就产生了一种异样的,幻觉般的错觉,被其倒错的观念卷入其中』….没有比这更加清晰的,作者对自己作品的解说了」 我也被一种奇妙的感觉给困住了。在『脑髓地狱』中还有着阅读『脑髓地狱』的场景。这么说来的话,那么出现在作品中的那本『脑髓地狱』里头,同样应该也有阅读『脑髓地狱』的场景吧?简直就像是在窥探连环的镜子一样。无论怎么前进都没有尽头。毫无疑问,这就是让人陷入迷茫的设计。 「….记得刚才说过,最开始并没有引发什么话题,那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有人气的呢?」 发出询问的人是恭一郎。我对这个问题其实也有些在意。虽然光是听人讲述就能感觉到是一本相当奇怪的小说,但能有名到这种程度还真是让人不可思议。 「一九五六年」 栞子与扉子两人同时开口。请,于是女儿这边做出了谦让。母亲这边则是道谢之后便开始继续说明。 「虽然在一九五六年就被早川书房收录在了口袋推理当中,但真正被再拿出来评价则是一九六〇年之后的事情了….只是,在出版发行的时候,就已经有一部分侦探小说迷,特别是比较早熟的十几岁的少年强烈支持。中学生非常为之着迷,甚至连作者都在日记中写下了这样的内容。 在这其中还有后来对梦野久作进行研究并且执笔写成书的思想家鹤见俊辅,以及写出了『献给虚无的供物』的中井英夫。可以说,对梦野久作的再评价,是随着受到这部小说洗礼的少年逐渐成长的」 说起来,指出『脑髓地狱』是一篇什么样的小说的梦野久作的儿子,当时也是十几岁的年龄。或许这篇作品中确实有什么刺中了那个世代的东西吧。 「喜欢这本小说的人大多都是初高中的学生。越读头脑就会变得越奇怪的传说、名为狂气的主题、长的过头的奇妙祭文、精神科学的论理论、被监禁的美少年和美少女….毫无疑问,这部作品中充满了能够吸引十几岁少年的,魔术般的魔力与魅力。但是,我觉得这其中应该还是有一些更加切实一点的理由」 那到底是什么呢。不仅是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另外两人也探出了身子。 「对于跟自己父辈相同世代的若林还有正木,年轻的主人公基本上处在只能接受的立场。一边在大学病房那狭小的环境中接受试验,一边直面『名为自己的人类究竟是什么呢』这个问题….这很容易就让身处于家庭当中为自己的无力而感到苦恼的高中生们产生共鸣吧。实际上,主人公与那个父亲的关系,也被指出反应的就是作者自身与自己父亲的关系」 「也就是说梦野久作是怀着这样一个目的写下这本书么?」 我发出了询问。而栞子则是静静地摇了摇头。 「不….梦野久作执笔的意图是为了要创作出自己理想中的长篇侦探小说,年轻世代的反应大概就只是个意外吧。而且,在这样一篇倾注了作者全部的作品中,作者自身的家人还有社会观被掺杂其中,这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或许就是连作者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内在被表露了出来,而读者那边非常敏感地对此做出了反应….至少,十四岁的我是这样的」 栞子的表情不经意地蒙上了一层阴影。十四岁,正是她的母亲筱川智惠子失踪的时候。这个人应该是想要通过阅读书本来保护自己的内心吧。自己无力改变,身处在只能一味接受的位置,主人公的状况让她自己也产生了共鸣。 突然,她扭头看向了恭一郎。 「你的父亲….康明先生也是被『脑髓地狱』这本书所吸引的其中一人。十几岁的时候阅读过的梦野久作,对康明先生来说应该也是最重要的作家….话说你现在,有带着『人类临终图卷』么?」 听到这唐突的询问,不光是恭一郎,连我跟扉子也陷入了疑惑。 「啊,是的。带倒是带着….」 他从放在长桌上的包中,取出了『人类临终图卷 i』。接过书的栞子翻开书本。一张贴在衬页上的藏书票出现在眼前。上面写着y·s的首字母,三个瓶子与十字架重叠在一起的插画。栞子将藏书票拿近仔细查看。 「果然,是这样呢」 她说道。 「从扉子那里听说过之后,我就一直很在意。这个插画是梦野久作亲笔画的。在杂志上发表短篇的时候,曾一同刊登过….」 「啊,这样啊!我回想起来了。是『瓶装地狱!』」 扉子叫了出来,栞子也笑着点点头。『瓶装地狱』。感觉好像是在什么地方听到过的标题。 「应该是篇,有名的小说….?」 「是的,昭和三年….一九二八年发表的,篇幅只有原稿用纸十五张的超短篇小说,装在漂浮到岸边的三个瓶子当中的三封信,以这样的体裁展开的小说。内容是遭遇了海难事故流落到无人岛的兄妹,在长年的生活中陷入了近亲相奸的内容….通过三封信,按照逆向的时间顺序构成非常精彩,被很多人认为是梦野久作的最高杰作。而这幅插图也在全集还有作品集当中被登载过很多次」 所以上面才会画着三个瓶子跟十字架啊。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到瓶子当中似乎还分别描绘着两个人的上半身。肯定就是那两兄妹了吧。 身旁的恭一郎皱起了眉毛。说起来这个少年好像还有个妹妹来着的。看样子应该换个话题。 「因为是梦野久作的忠诚粉丝,所以才会将藏书票设计成这个样子吧」 「我是这么认为的。而且,这个y·s的首字母….当然,确实是杉尾康明的首字母,但同时也可以说是梦野久作的首字母吧。因为他的本名是杉山泰道」 跟自己喜欢的作家姓名首字母相同,肯定很让人开心吧。心中肯定也会觉得那对自己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存在。康明对梦野久作的醉心程度肯定远超乎我想象。藏书中有众多侦探小说的原因,肯定也与他是梦野久作的粉丝脱不了关系。只是,向他推荐『脑髓地狱』,制造出这个契机的人是筱川智惠子这点让人很是在意。总让人觉得她应该是有什么意图—— 「….喂」 突然,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回头看向休息室的大门,披着茶色夹克的杉尾正拿着拐杖站在那里。我们慌忙从椅子上站起来。 「不好意思,杉尾先生。我们这就去会场」 栞子向对方道歉。或许是因为沉浸在话题中的缘故,休息时间很快就要结束了。 「不,我不是来叫你们的。栞子,我是来找你谈谈的….能,稍微听我说说么」 我被吓了一跳。今天一天,栞子曾多次找过他,但结果都被他无视掉了,现在他却自己特意找了过来。脸色看起来莫名的有些不太好,不单单是因为灯光的关系。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然可以。这边请」 杉尾缓缓朝我们走了过来。仔细一看才发现,他没有握着拐杖的另外一只手上,拿着一本四六开的装在书盒中的书。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奇怪声响,他将那本书放到了长桌上。在梦野久作的照片旁写着的『脑髓地狱』的书名进入了我的视野。上面除了作者的名字外,还有「复刻」以及「冲积舍」的文字。 这一定就是刚才杉尾在柜台中拿着的那本属于自己儿子的藏书。在这个复刻版的书盒当中,放着的是与原版初版有着相同装订的『脑髓地狱』。因为原本就是带书盒的书,所以实际上是两重书盒。 (….嗯?) 突然,我歪过了脑袋。总感觉这个复刻版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装在里面的书本尺寸微妙地有点小。被放到桌子上时发出的那个奇怪声音,也是因为这个书盒有些宽松的关系。而我身旁戴着眼镜的栞子则是瞪大了眼睛。 「你们去休息了之后,我确认了一下这个东西里面的内容….」 在杉尾说明之前,栞子就已经伸出了手。她比平时任何时候都还要更加慎重地,从外侧的书盒中取出了里面的那个东西。里面出现了印刷着「魔幻怪奇侦探小说?脑髓地狱」的另一个书盒。插画上是一个有着赤红色双唇的女性脸庞。栞子又翻过来确认了背面,故事简介和人物介绍分别用不同的颜色印刷在一起。内心的违和感更加强烈了。感觉书盒的颜色比我记忆中的要更加鲜艳一些。 将就像是将橙色和粉色混合在一起的暖色调的书从书盒中取了出来。栞子首先翻开到最后的尾页。昭和十年一月十五日,由松柏馆书店发行。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其右侧一整页都是一片纯白。 「这是….」 栞子脸上的血色渐渐消失。 「怎么了么」 听到我的询问。她用指尖在白色的书页上描绘着一个圆形的图案。 「冲积舍的复刻版,这个地方应该是有复刻版的尾页才对」 为了理解她话语中的含义,我稍微花了一点时间。复刻版上本应有的尾页在这本书上却没有。这么说来的话——比我更早一步,扉子大声地说了出来。 「诶,那这个,也就说是正品?昭和十年松柏馆发售的真正的初版?」 「….就是这么回事。保存状态相当完好,乍看之下,让人根本就无法想象」 杉尾口吃含混的说道。栞子开始将书页向前翻。 「书盒的印刷丝毫没有褪色,也几乎找不到任何的污迹。保存状态大概要比冲积舍复刻版的原装本还要更好一些吧。保存如此完美的美本,我至今为止一次都没有见到过….封面还有正文的纸张状态也非常漂亮」 栞子在翻到正文开头位置的时候停住了。上面「卷头歌」的文章标题吸引力我的目光。 胎儿呀 胎儿 你为何悸动 是因为明白了母亲的心情 而产生了恐惧么 说起来,在听栞子讲解『脑髓地狱』的时候,就有提到过『胎儿之梦』这个词。在母亲身体当中的胎儿,以噩梦的形式看着从先祖那里继承来的记忆——虽然对这个说法不是很了解,但眼前的东西更加意义不明。为什么胎儿会跳舞。为什么知道了母亲的内心就会觉得「恐惧」呢。 或许其中并没有什么深意,但是却莫名地萦绕在脑中挥之不去。 「这个初版,并不只是单纯的保存状态好而已….栞子,你打开扉页看看」 在杉尾的催促下,栞子将书继续向前翻。 「诶!」 我们四个人都发出了惊讶的声音。在那里用郑重的楷书和非常易读的字迹写着「梦野久作」。 「这是,署名本呢….」 我小声地发出了呢喃。『脑髓地狱』的署名本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啊啊,杉尾也点了点头。 「说到梦野久作的稀观本,首先就是用杉山萌圆名义出版的『白发小僧』,『脑髓地狱』价值并没有特别高。但是,保存如此完整的美本,而且还是署名本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如果放到市场上的话,肯定会引发不小的骚动吧」 将书翻开到了衬页的栞子陷入了静止。看起来似乎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思考当中。而她身旁的扉子和恭一郎则非常感兴趣地望着书本上梦野久作的署名。 「为什么这个东西会被装在复刻版的书盒里面呢?」 我向杉尾发出了询问, 「我也不清楚啊」 出乎意料的直率回答。 「但这个,是康明先生的藏书对吧。难道不是康明先生放到这里面的么?」 「不,不是的….康明在医院去世不久之前,我把他的藏书稍微从新摆放了一下。因为感觉会跟店里的库存弄混。我这副身子也就只能稍微做一下整理而已….那个时候我还拿过冲积舍的复刻版。如果里面的东西被换掉了,我肯定马上就会注意到。结果,康明没能活着回到家….」 也就说,并非本人的某人,用这本署名本替换掉了书盒当中的复刻版。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个人应该是把原本的复刻版给放到了别的地方。杉尾抬起头,视线在我跟栞子之间游动。 「那本复刻版你们应该也是知道的吧。那是康明在彼布利亚古书堂买的。虽然不是什么高价的收藏品,但那家伙一直都非常珍惜….到底是谁,又是为了什么目的把里面的东西换走了,能来帮帮忙么」 他低下头发出了委托。栞子脸色苍白地合上了书本,在椅子上坐下与老人四目相对。 「康明先生的藏书,你不是准备要卖掉么?」 满是皱纹的杉尾脸颊一阵抽动。 「凡事都有例外….『脑髓地狱』不卖。就是这么一回事」 「『怪兽岛决战?哥斯拉之子』的电影宣传册好像也是个例外呢….除此之外难道就没有别的例外了么」 没有回答。在这尴尬的沉默中,坐在杉尾面前的栞子轻轻抚摸着那本『脑髓地狱』的封面。 「其实,这个署名本….」 「社长!终于找到你了。我还在想你到哪里去了」 光头配上花哨的棒球衫,龟井走进了休息室。他双手各拎着一叠被绳子绑起来的古书。 「这些打包好的可以放回车上吧?」 说着他便将手中的东西微微抬起,古旧的早川·口袋·推理与春阳文库的书籍。绳子上贴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回仓库?康」。绝对是杉尾康明的「康」不会有错。肯定就是之前提到过的藏书。 突然。我注意到了。杉尾并没有告诉龟井『脑髓地狱』的事情。如果有谁将复刻版与正品替换了的话,那么能够进出虚贝堂仓库的龟井绝对就是第一嫌疑人。 而那个「嫌疑人」此时也注意到了放在长桌上的古书,伸长了脖子朝这边看了过来。 「喂,这个,不是『脑髓地狱』的署名本么?康明先生的那本。最近因为不知道到哪去了,我还到处找过来着的」 听到他毫无顾虑地说出了这些。杉尾一下就瞪大了双眼。 「你….知道么。这件事情」 龟井眯起眼睛陷入了思考。或许是因为剃掉了眉毛的关系,原本眉毛位置的表情显得格外丰富。 「诶?是叫我不要说来着的….不过就算这样,时效也已经过了….」 口中自言自语地不断念叨着,紧接着,他突然就极其果断地点了点头。 「是的。最开始是在康明先生住院的时候,我看到这本书被摊在床上。因为从来没有见过『脑髓地狱』的署名本,于是我就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回答说『前段时间一个熟人卖给自己的』….,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不太想让别人看到的样子。因为他当时说不想把这本书当成是自己的东西,请把它放到仓库的在库里面去,找个机会就给卖掉,他是这么说的」 说起来,这个署名本上确实没有贴藏书票——原来这根本就不是杉尾康明的藏书啊。但明明是自己最喜欢的小说的稀观本,为什么却不把它纳入自己的收藏当中呢。 「我想,这其中肯定是有什么问题。就比如说这个签名或许是伪造的….记得梦野久作他,不是在这本书出版之后的第二年就去世了么。所以这么说来的话,应该没有什么签名的机会才对….」 「不,这是真的」 栞子断言道。只是不知为何,她的话语中混杂着苦涩。 「这本书上的署名是在『脑髓地狱』出版之后,一位十几岁的书迷通过关系拜托作者为自己写的。在梦野久作的日记当中,也有记述过曾经有粉丝请求过自己….」 「关于这本书,你知道么?」 我向她寻求确认,而栞子则是一脸复杂地点了点头。 「是我的母亲在那位粉丝过世之后,从他的亲属那里买来的。几年前,我曾经在母亲的书库中见到过」 「也就是说,是智惠子把这本书卖给了康明么….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杉尾抄着手。这件事情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不过比起这件事情,还有另外一点让我更加在意。 「康明先生跟妈妈她最近还有在来往么?」 康明在去世半年前被诊断出了癌症,听说那之后他就接连往返于医院和自己的家中接受治疗。如果他是在刚入院的时候说了「在这之前买到」的话,那也就是说,在那之前他找到了与筱川智惠子见面的机会。 「之前也没有告诉过你们啊….康明他好像时不时就会去智惠子的家中找她」 这下我更吃惊了。智惠子位于片濑山的住处,就连栞子和我也只去过少数几次而已。就算几十年前曾经是「老师与学生」的关系,但那段记忆康明应该已经失去了才对。 「其实,能够发现并找到失踪的康明也是多亏了智惠子。多亏了那个人的帮助才找到了他的行踪….因为那个人不愿意提及这些,所以才一直没有说」 我跟栞子两人面面相觑。她似乎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些。 「那个,失踪应该已经有五年之久了吧….到底是怎么,找到父亲他的呢」 发出了询问的人是恭一郎。杉尾似乎有些困惑地摸了摸下巴。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智惠子从我和龟井,还有佳穗那里详细打听了当时的状况之后,就一直在仓库里看着康明留下的藏书。然后,她便说他有可能从神户去了九州或者福冈。能够知道的就只有这些」 到底都做了些什么,我是一点都弄不明白。透过藏书读出藏主内心是筱川智惠子的特殊能力。她肯定是从这其中找到了什么线索吧。 「因为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线索了,所以就去委托了福冈的调查事务所调查。然后没过多久,就找到了五年前因为坠落事故而陷入了记忆障碍,用新户籍开始生活的身份不明的男性。那人正是康明….因为这件事情我对智惠子有说不尽的感激」 虽然我知道有不少对筱川智惠子又恨又怕的人,但另一方面像这样从她那里获得过恩惠的人意外的也有不少。因为她偶尔就会心血来潮的去帮助别人。只是,另一方面,她也会为了自己的目的而面不改色的去利用这些人。 「无法取回记忆的康明,似乎一直都在找智惠子商量自己该如何填补这段空白的岁月。听说他们之间还进行过很多次古书的买卖」 从目前听到的这些情况来看,『脑髓地狱』的署名本从智惠子那里来到康明这里倒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只是现在,围绕着这本古书,又开始发生了奇妙的骚乱。 「龟井….康明拿着的复刻版的书盒中,放着的是这个署名本,关于这件事你知道些什么么」 杉尾语气锐利地说道。一瞬,龟井的眼神中露出了惊讶的神色,紧接着他的表情变得有些不高兴。 「你是在怀疑我么」 「只是为了以防万一,确认一下而已。书中的东西被换走是从康明的葬礼到这个活动开始的这段时间里。不是所有人都能进入我们的仓库的」 「我才没有做过这种事。这种恶作剧,我根本就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确实正如他所说。像昨天那种定价失误虽然有可能发生,但是在虚贝堂工作的人特意做这样的替换根本就毫无意义。要是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头的东西被替换了的话,那么这本稀观本被当做复刻版卖掉也是有可能的。 「有没有外部的人出入过虚贝堂的仓库呢?」 栞子向龟井询问道。一瞬,我注意到他似乎有些犹豫要怎么回答。心中产生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智惠子曾经进去过呢。守夜那天晚上….似乎康明也对她说了。在自己死后,可以拿走一本自己喜欢的书….好像是带走了某本文库本。据我所知,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外人进去过了」 一般情况下平常也都是锁着门的,而且知道那里有一间仓库的人,本身就没有几个吧…. 这不是一个外人就能够随便进入的地方。这么说来的话,能做到这件事情的人或许也就只有筱川智惠子了—— 「今天,活动结束之后,能让我去虚贝堂的仓库看看么?」 栞子打破了这沉重的沉默。 「我想,首先应该要做的是找到康明先生的那本复刻版。那本书有可能现在还在仓库中」 确实,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可以用来下判断的材料还不够。待在这个会场的几人并没有什么能做的。 「也是啊….那就拜托了」 杉尾回答道。 最后一天,藤沢古书市场在市场关门的一个小时前结束。因为收拾整理会场还需要一些时间。为了能尽早赶去位于户冢的虚贝堂,我们分头进行收银台的结算,以及将各种东西搬到位于停车场的轻型货车上。 跟泷野books的泷野和哆哆啪书房的神藤说明情况时,拜托他们最后锁上会场的门以及返还商场出借的物品。 「你们欠我一次了啊」 泷野面带苦笑地目送我们,而我们这边则是开着堆满了古书的厢货车出发了。太阳已经下山。虽然我们让扉子和恭一郎先回去,但是他们无论如何都想要看到事情的最后,于是也一起来了。好奇心优先于一切的扉子先暂且不说,对于恭一郎来说,这可是有关父亲藏书的问题。为了以防万一,也让他事先通知了他的母亲樋口佳穗,晚上会晚点回去,而我也向她说明了自己会负起责任开车送恭一郎回家的。 如果不堵车的话,从藤沢到户冢大约二十分钟左右就能到。而幸运的是,我们的车非常顺畅地驶在国道上。 「说起来,母亲她没有来呢」 车子行驶到户冢车站旁的时候,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栞子口中发出了呢喃。 「….确实」 准备要去见见你们,我们只收到了这样的一封短信。说不准,她晚上就会出现在北镰仓的筱川家中。 虚贝堂坐落在户冢车站附近的商店街一角。把车停在店后方的停车场里之后,我们朝着离主屋兼店铺旁边稍微远一点的地方走去。那里就是虚贝堂的仓库,同时也是杉尾康明平常生活起居的地方。 用钥匙打开门的人是龟井。而最先进入的我开始寻找电灯的开关。因为感觉应该有开关的地方摆放着没有背板的书架,所以很难找到开关的位置。 「恭一郎,把灯打开」 杉尾话音刚落。好的,恭一郎便做出了回应,宽敞的仓库一下就亮了起来。 「….还真是,热闹呢」 稍微有些低沉的,与栞子相似的女性的声音传来。我的心脏不禁一震狂跳。所有人都回头朝门口望去。不知从何时开始,昏暗的门外就已经站着一个穿着灰色裤子与外套,身披黑色大衣,留着一头灰色长发的年老女性。虽然天色已经很晚了,但她依旧戴着浅色的墨镜。 「晚上好」 筱川智惠子的嘴角微微扬起,对着我和栞子露出了笑容。就在所有人都还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的时候,她走了进来。在距离我们有些远的地方观察着周围的金属书架,最后她的目光停在了自己的亲生女儿身上。 「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既然知道我们会出现在虚贝堂,那这个问题还真是再明显不过了。但就算如此,既然对方正面发出了询问,那我们这边也必须要回答。于是栞子开始向她说明『脑髓地狱』被替换的事情。 在此期间,我、龟井还有扉子一直在仓库中寻找复刻版的踪迹。恭一郎则是站在栞子身旁。与其说是在听她说话,倒更像是对筱川智惠子产生了兴趣。就像是在寻找时机插话一样坐立不安。 「….那么,关于康明先生持有的那本『脑髓地狱』复刻版的事情,母亲都知道些什么?」 听到栞子在说明结束之后发出的质问,智惠子轻轻耸了耸肩。 「关于这件事情,我可是毫无关系的哦」 「也就是说,你是知道的对吧」 栞子冷冷说道。智惠子则是闭上了嘴。果然,她应该与署名本替换这件事情有关系。 虽然花了不少时间,但终究还是没能在书架上找到冲积舍的复刻版。我走到仓库的深处,扉子正在看着地板上堆积如山的旧书。除了杂志还有大型本以外,所有书都用绳子捆扎了起来。每一捆书的上面也都贴着之前见到过的「回仓库?康」的便签。也就是说这堆书山全都是康明的藏书。 「复刻版,好像不在这里面」 扉子回过头。就在这个时候,龟井顺着角落里的楼梯从二楼走了下来。 「康明的房间里面也没有」 看样子书似乎并不在这个地方。 「车里面应该也没有吧?」 「回收书籍时就已经确认过了,那里面也没有。如果真的是被混到什么地方,我想应该就只可能是在康明先生的藏书中了」 「康明先生的藏书就只有这里的这些,和堆在车里面的那些么?」 我看着那成堆的古书若无其事的发出了询问。 「是啊,没有其他的了。只有这些贴着这个便签的」 突然感觉到脖子后方传来了扎人的视线。回过头,筱川智惠子正在凝视着这边。让人不寒而栗。心中一股不好的感觉油然而生,像是犯了什么错误一样。 「那个,我可以问一个问题么」 恭一郎提问的对象是智惠子。智惠子摘下墨镜,视线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少年。 「什么事情」 「有关找到父亲时候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呢?他从神户去了福冈」 唐突的质问让智惠子有些不知所措。但是,她陷入沉默也就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而已。 「那个啊,真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伴随着靴子敲击地面的声音,她朝着我们这边走了过来。最后在康明的藏书前蹲了下去,拿出了一捆大约有着四十本文库本的书堆。似乎是收录了战前侦探作家等的作品的「奇异作家」杰作选系列。智惠子伸手指向了『梦野久作杰作选』系列。系列从「i」到「v」。『死后之恋』、『冰涯』、『恶魔祈祷书』、『爆弹太平记』——不,少了一本。没有『iv』。 「在看康明藏书的时候,我注意到『梦野久作杰作选』中少了一本『iv』。而『iv』就是『脑髓地狱』….所以就推测,是他旅行的时候带走了那本书。 他是个越是重要的书就越是会放到后面再读的人,所以他到达神户时在看的应该就是『脑髓地狱』….,这部小说的舞台是九州大学的医学部,昭和十年时候的大门应该还保留着。如果要去哪里观光的话,我想会去的地方应该就是九州大学所在的福冈」 「人类并不是靠脑髓在思考,而是每个细胞都在思考,『脑髓地狱』中的脑髓论虽然说到底只是虚构的理论,但如果把书籍定义成是人类的外部记忆,那么也可以说人类的思考不仅仅依靠的是大脑,藏书也是其中的一部分….,至少,通过藏书可以追寻到人类一部分的思考。就像这件事情一样」 虽然对我来说这样的对话有点太深奥了,但恭一郎却非常认真地在倾听。这个时候,拄着拐杖的杉尾也走了过来。 「智惠子,康明的事情真是帮大忙了」 他正面面对着智惠子。明明两人的年龄应该相差无几,但经常生病的杉尾看起来明显要年老许多。 「但是,这件事情也不能就这么算了….除了店里的人以外,进过仓库的就只有你一个人了。康明拥有的那本复刻版,是不是你拿走的?」 「我可是一根手指都没有碰过。守夜的那晚,我从这里拿走的是这本书」 她从大衣的口袋中拿出了一本厚厚的文库本。是创元推理文库的『日本侦探小说全集4梦野久作集』。 「这本书是在把初版的复刻版卖给还是高中生的康明时,一起给他的….因为想着对他来说用旧版假名的出版还有些难以阅读。而且这个作品集里还收录了『瓶装地狱』以及『冰涯』这些作品,作为入门书来说不是正好么?而康明拿来当做藏书票的那张梦野久作亲笔插画,也是在这个作品集中第一次被收录的哦」 虽然她看起来很开心地叙述着这些,但是在那时拿走这个文库本的行为本身就已经足够可疑了。简直就像是早就已经准备好了面对这种情形时的对策一样。此时智惠子将视线投向了龟井。 「守夜那天晚上,我进入这里的时候,龟井就在距离入口不远的地方站着吧?你应该也还记得那天晚上我进去的时候是空着手的吧。那种情况我根本就不可能把装在书盒中的四六开书籍偷偷带出来」 「嗯,确实是这样」 龟井承认了这一点,但与此同时,他双眼也死死地盯着智惠子。 「但是,我也还记得其他的事情。虽然我只是站在入口哪里,但是透过书架的间隙我有隐隐约约看到。因为这个仓库的书架都是没有背板的….你手中似乎拿着一本像是『脑髓地狱』初版的书的样子」 仓库里一片寂静。智惠子的表情丝毫没有改变。 「就算我伸手拿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啊。毕竟那是我卖给康明的古书。而且还是在他生前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卖给他的啊」 「请不要再找借口了。至少,你肯定是知道些什么的。能不能请你老实的告诉我….拜托了」 杉尾用急迫的语气说道,同时深深低下了头。而智惠子只是似乎没有什么兴趣地撇了一眼那只剩下了些许白发的脑袋,摘下太阳镜轻轻叹了一口气。 「杉尾先生。要说真话的人,难道不应该是你么?」 她的话语中带着淡淡的笑意。渐渐抬起头看向智惠子的杉尾脸上表情紧绷。 「….你什么意思」 「你根本就没打算要卖掉康明的藏书吧?虽然这次的活动上已经卖了一部分,但剩下的大部分你是准备要找个地方藏起来吧….我说的有错么」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 「如果你真的想要把藏书全都卖掉的话,根本就没有必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佳穗」 智惠子完全不给对方任何打断的机会,径自继续说道。 「只要自己悄悄把书拿到活动上去卖的话,根本就不会有人来捣乱。当然也没有雇佣佳穗的儿子恭一郎来打工的必要。真是太荒谬了」 她的声音透露着喜悦。而杉尾则是咬紧牙关,一句话都没有说。 「你把包括恭一郎,我的女儿一家还有孙女,龟井….以及其他古书店的人在内的,所有参加了古书市场的人都变成了证人。为你证明『杉尾正臣是真的打算要把儿子的藏书卖掉』….,等到这次的活动结束之后,你就只需要把剩下的书藏起来就好了。也差不多快到了你准备要把事实告诉龟井一个人的时候吧?不管你是准备要把这些书藏到什么地方去,他的协助都是必不可少的。而这一切全部都是为了,不让这些属于恭一郎父亲的藏书,被送到恭一郎的手上」 我不由得悄悄观察龟井的表情。他的脸上并没有惊讶的神色。看来正如智惠子所说,他大概是已经知道了这些吧。 然后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个没有露出惊讶表情的人——栞子。应该是早就已经隐约察觉到了吧。现在的她正用锐利的目光盯着自己的母亲。至于原因,肯定就是因为他在这个时间点将真相公之于众吧。 「那个….我,一点都没有,想要得到那上千本书籍的想法」 恭一郎用微弱的声音呢喃道。 「不,你还在迷茫」 智惠子斩钉截铁的说道。简直就像是在说自己的事情一样。 「『就算拿到了那上千本书也没什么用』….你是这么说的,你并没有明确表示出自己不要的意愿。如果周围有谁劝说的话,你很有可能就会改变想法。而杉尾就是这么认为的吧」 「请等一下,我只是」 杉尾低着头,脸色就像一张白纸一样苍白。 「只要再等上几个月,一边躲避佳穗,一边争取时间的话,就能把康明的图书全部都卖掉….而为这一切作证明的正是继承人恭一郎。这么一来儿子剩下来的那些图书就全都变成了自己的东西。虽然经过这次活动多少会有一些减少,但这样的牺牲也是有价值的呢。 你是想要在自己心爱的儿子所留下的回忆包围中,度过自己所剩无几的余生么?不管怎么说,杉尾死后包括这家店铺在内,一切全都会被交到恭一郎的手中….整件事情可以在没有太多罪恶感当中结束。还真是一个,不错的方法呢」 伴随着智惠子的每一句话,恭一郎祖父的眼神也渐渐变得冰冷。被如此看透的杉尾,软弱地摇着脑袋。 「不是的….那种事情我从来就没有想过。我只是,想要守护康明的藏书而已。请相信我。是真的….」 突然,杉尾用没有拄着拐杖的另一只手,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胸口。然后他的身体就开始倾斜,距离他最近的我反射性地撑住了他。 「糟了。心脏病发作了!药,我这就去拿!」 龟井说完就慌慌张张地冲了出去。 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 龟井从车里取来了心脏病的药送到了杉尾的口中,然后他胸口的疼痛似乎马上就消失了一样。但他的意识却还没有完全恢复,所以我就跟龟井两个人一起把他送到了二楼的主屋。将他那消瘦到令人心痛的身体安置在被子中之后,我们才算是放下心来。 再次回到居室的时候,栞子跟扉子两人正在小声讨论着什么。之前一直都在默默帮忙的恭一郎,此时已经重新背上了背包。 「….我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啊,用我们的车送你吧」 扉子立马就这么说道。当然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我留在这里」 栞子对我这么说,同时还用怀着怒气的眼神看向了不远处正注视着这边的筱川智惠子。 「妈妈你也留下来。如果杉尾意识恢复了的话,我有话要跟你还有龟井说」 「….好吧。我知道了」 智惠子意外地直接答应了。恭一郎弓着身子走下了主屋的楼梯。扉子也慌慌忙忙跟在他的身后追了上去。 「恭一郎!打工的工资我明天会送去给你」 龟井在楼梯上向他喊道,但恭一郎没有回头。 「….大辅」 不知何时,栞子就已经站到了我的身边。长长睫毛下的一双瞳孔,就像是一对深邃的镜头一样注视着我。虽然不是很清楚她的想法,但我很清楚在这个不能明说的情况下,她有事情想要我帮忙。 「我去送恭一郎回家….,有什么必要的事情就马上发邮件给我」 说完,我也跑下了楼梯。 再次驶上了国道,这次我们沿着相反的方向朝茅茅崎市驶去。 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八点。就算是已经坐到了车里,恭一郎也依旧沉默不语。这几天从旁看来,他跟祖父似乎已经和解。但实际上自己却只是被当成了一个方便的「证人」而被利用了,这件事情肯定让他深感受伤吧。虽然扉子也时不时找他说话,但他依旧没有什么反应。 在从虚贝堂出来之前,我就已经跟樋口佳穗打过了电话。向她报告了自己这边正准备送恭一郎回家,顺便报告有关委托的事情,并且得到了她肯定的答复。她的丈夫似乎今天出差去了,家里只有她和女儿两个人。 樋口家位于茅茅崎稍微偏离市中心,比较靠近藤沢市的一个安静的住宅区中。将车在一栋门牌上写着「樋口」独栋房屋门前停下来时,我注意到手机上收到了一封邮件。 是泷野books的泷野发来的。向他询问了在我们出发去虚贝堂之后,筱川智惠子有没有去过。而他现在发来了「没有来过」的回答 (….原来如此) 我在心中呢喃道。这下证据就集齐了。在过来这边半路的时候,我就已经收到栞子那边发来的邮件了。而写在上面的真相,必须由我去告诉给樋口母子。 恭一郎带着我们打开了玄关的们,樋口佳穗出来迎接我们的到来。圆润的脸颊配上齐肩的长发。身上穿着奶油色的宽松针织衫与罩衫,搭配着一条有着明显折痕的长裤。看样子她还依旧保持着工作回家时候的打扮,脸上的妆也还没有卸。感觉似乎有些疲惫的样子。 「这么晚来拜访真是抱歉」 并不是单纯的客套,而是我打从心底里这么想。扉子也跟我一样低下了头。 「不,我们这边才是,还麻烦你们专程送他回来….恭一郎,有好好的说过谢谢么?」 我们身旁正在脱鞋子的恭一郎,听到了母亲的话语之后,似乎才猛地回过神来的样子。特意站起身非常有礼貌地向我们鞠躬。 「不好意思….非常感谢」 「不没什么,我们这边才是让你陪我们一直到这么晚」 就在我这么说的时候,扉子突然开口了。 「那个,樋口君的房间,我可以去看看么?」 樋口母女两人的脸上都浮现出了明显困惑的神色。而我也在努力不让自己的表情改变。确实我本身也有这个打算,但再唐突也要有个限度。真希望她能好好思考一下切入话题的方法——不过话虽如此,这也确实是充分汲取了我和栞子的意见之后提出来的申请。 我发出咳嗽声想要蒙混过去。 「其实在对樋口小姐的委托做说明之前,有一件事情必须要向恭一郎君了解一下。能不能,让我们三个人稍微在他的房间里头待一会呢」 佳穗用手抵住嘴角沉思了一会——或许是因为用过油性记号笔的关系,她的指尖被染上了黑色的污迹。 「如果恭一郎同意的话,那我也没什么问题。今天早上,这孩子的房间也已经打扫过了」 中途儿子那边皱起了眉毛。喜欢被母亲打扫房间的男子高中生,大概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吧。关于这点我也深有体会。 「….好的。那么,就请吧」 说着他就先一步沿着走廊走去。打开门,起居室出现在了我们的眼前。放在墙边的学习桌前,一个穿着黄色睡衣的少女正用双手撑着脸颊摆弄着平板电脑。看样子大概是上小学低年级的年纪。 看来樋口家的方针是不让孩子从小就拥有自己的房间,而是让孩子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起居室的样子。用来收纳书包还有装体育服的袋子这些,从学校带回来的东西和桌子就摆放在房间右边的位置,而左边放着的则是对于小学生来说有些大的书架。新的和旧的儿童文学以及图鉴一类的书密密麻麻摆了整整五层。 跟哥哥不一样,妹妹似乎有读书的习惯。 「晴菜,我回来了」 听到恭一郎的声音,被叫做晴菜的少女猛地一下抬起了头。她那圆润的脸庞与齐肩的长发,看起来跟她的母亲佳穗惊人的一致。 「啊,哥哥!欢迎回来….」 就在她面带笑容,语气如唱歌般地向自己哥哥打招呼时,她突然注意到了我跟扉子的存在。 「晚,晚上好….?」 谁?她的表情就像是发出了如此的询问,于此同时,她的视线从我们两人身上离开,低下了脑袋。晚上好,我们也向她打了招呼。虽然她那漆黑的眼眸中再次发出了「谁?」的疑问,但目前的情况也没有办法用一句话就解释明白。所以只好无视了她的询问。 「怎么还醒着啊。都已经这么晚了,赶紧睡觉吧」 听到恭一郎用一副大人口气说出来的话,晴菜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在等哥哥回来哦!因为你总是不回来,所以我很担心啊!」 「你这不就只是在玩么?」 「不是的~!哼~哼~!」 她咚咚地跺着脚发出了抗议。或许是因为看到了她这令人不禁露出笑容的举动,恭一郎的表情也舒缓了一些。虽然两人是同母异父的兄妹,但关系似乎并不坏。 「晴菜,差不多也该睡觉了。之前不是就说过等到哥哥回来为止么」 跟在我们身后走进起居室的佳穗如此说道。趁着晴菜的注意力转移到母亲身上的间隙,我们顺着楼梯上了楼。 「那么,睡觉之前能读一本书么?『屁屁侦探』里头的一本….」 晴菜那精神满满的声音渐渐远去。来到了二楼的恭一郎,打开了走廊尽头的一扇门。打开电灯,这是一个大约四叠大小的小房间。窗户边摆放着架子床、学习桌以及钢制的置物架。墙上挂着崭新的西装式制服。正如他母亲之前说过的那样,房间被打扫的很干净。 进入房间的我,目光停留在了置物架最上方的一层。那是这个房间中,唯一一个放书的地方。不过说是书籍,但也就只是教科书还有参考书,以及一些古旧的学习词典而已,但是在角落里还是摆放着一本与众不同的书。装在书盒中的菊版规格的『角川类语新词典』——我与扉子两人相视一眼。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住:菊版为一种图书规格,即23x35英寸,非常大的开本) 「那么,我到外面去了」 刚进入房间的扉子再次打开了房门。诶,恭一郎瞪大了眼睛。毕竟刚才说想要看看屋子里面的人就是扉子。只是,扉子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为了不让接下来要说的话被待在楼下的恭一郎家人们知道,所以必须有人在走廊上守着才行。 「爸爸」 在出去之前,扉子回过头叫了我一声。一瞬间,我看到她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之后,就拜托了。还有樋口君的事情」 门被静静的关上了。她应该也非常想要亲眼见证这件事情到最后吧。在这几天里,扉子一直都在好好注意杉尾他们所说过的话,努力帮助解决这件事情。第一天和第二天所发生的骚动也都是多亏了扉子才能顺利解决。 但是,她本人似乎却觉得自己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的样子,所以今天她便把之后的事情拜托给了栞子,而自己则先行退场。虽然我们都对她说了她做的事情已经发挥了非常大的作用,但似乎并没能触动她的内心。 父母的心意没有办法那么轻易地传达给孩子。 总之,现在必须集中在眼前的事情上才行。我将椅子搬到桌子前坐了下去,而恭一郎则是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床上。看样子是对现在的状况非常疑惑。这也是当然的。 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我切入了话题。 「你去探望康明先生的时候,他应该对你说过这样的话吧?等自己死去之后,可以把你喜欢的书拿走,之类的」 恭一郎轻轻眨了眨眼睛。 「姑且….但是,倒也不勉强,如果有兴趣的话就拿走吧,大概就是这种程度的感觉。并不是想要劝原本不看书的人去看书….现在回想起来的话,感觉他或许是想要表达这样的意思」 他语速缓慢地做出了回答,听起来就像是在斟酌自己的措辞一样。我一边点头一边听他说着。没有诘问这个少年的必要。倾听他的话语,同时告诉他自己要说的话才是现在的目的。 「刚才进入虚贝堂仓库的时候,杉尾一说,你就打开了照明的开关。灯的位置明明连我都不知道….你曾经有进入过那个仓库吧」 是的,他非常明确地给出了回答。紧张的样子似乎稍微有所缓解。 「四十九那天的时候….我去了,爷爷他那天也去了」 果然是这样。跟栞子发来的邮件中所说的一模一样。我将邮件中后续写着的内容说了出来。 「你在午休的时候,有提到吴一郎的名字。在会场中看到杉尾先生手上拿着『脑髓地狱』书盒的时候,你说你好像有印象….是真的么?」 恭一郎犹豫了。自然地撒两次谎,对于这个少年来说似乎有些困难。 「人物介绍这些确实在『脑髓地狱』初版的书盒上面有。当然复刻版上面印刷的也有。但是,正如你在会场里头看到的那样,复刻版还有另外一个书盒。在那个印着梦野久作照片的外侧书盒的里面,才是初版的复刻版书盒….也就是说有两重书盒」 恭一郎的视线在置物架上游走。而他现在所注视着的,自然就是那本『角川类语新词典』。 「在我们出去休息之前,杉尾先生在看那本复刻版的『脑髓地狱』….你跟扉子是这么说的。但是,他在看的就只是那个外侧的书盒而已。如果当时他打开并确认了里面的东西的话,那么那个时候应该就已经注意到里面的东西是真正的初版….也就是说,你并没机会见到里面那个印刷着人物介绍的书盒」 我站起来朝置物架走去。而恭一郎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并没有阻止。 「你知道『脑髓地狱』的初版装订….并不是因为见过真正的初版,而是曾经见过复刻版。在古书市场之外的别的地方」 说着我将手伸向了那本『角川类语新词典』。这本书的书名我当然知道。毕竟是在古书市场第一天引发了退货风波的商品。那是一本既没有书盒也没有硬质书套的裸书。但是现在这本词典,却是书盒和书套全部都有的状态。 包着纸质书套的词典意外地很罕见。毕竟绝大部分都是用透明的塑料制书套。而且如果是菊版的词典书盒,想要在里面藏小一些的书也很容易。如果是用不透明的纸来包裹的话,从外面看也不会发现。 冲积舍的复刻版『脑髓地狱』就是四六开的,比这个词典要小一圈。 将词典书盒中的东西去了出来,取掉纸质的外皮——『魔幻怪奇侦探小说?脑髓地狱』印刷着这个标题的书便出现在了眼前。这个复刻版的『脑髓地狱』,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两重书盒了。 「……关于『脑髓地狱』的事情,是在父亲住院之后听说的。听说是一本他读了很多遍,总而言之就是内容非常厉害的小说」 恭一郎开始淡淡的讲述。为了以防万一,我将书翻到最后确认了一眼。上面确实有贴着写有y·s的藏书票。 「自己有各种各样版本的『脑髓地狱』,每一本我都非常喜欢,不过最喜欢的还是忠实还原了原版的复刻版。他的这番话一直都萦绕在我的脑海之中」 「他没有提到过那本署名本吧」 恭一郎点了点头。这还真是一个奇怪的情况。明明都已经从筱川智惠子那里买来了署名本,而且那本书应该也被他带到了病房当中。实际上龟井也见到了那本书。但为什么他却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给自己的儿子呢。这跟他没有把那本书加到自己的藏书当中,或许也有某种关联吧。 「但是,在网上搜索之后看到的评论全都是『读了之后脑子都变奇怪了』或者『不管读几遍都看不明白』还有『莫名其妙的铺垫也太长了』之类的,写着奇怪内容的评价。所以就想要自己去看一遍试试。四十九的那天,准备回去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就偏离方向到了那里,看了一眼父亲曾经生活的房间之后….,就开始在仓库里到处走来走去,回过神来的时候,那本复刻版就已经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不经意之间恭一郎的目光就看向了远方。大概是曾经在虚贝堂仓库中的那段记忆在脑中苏醒了吧。 「啊,就是这个啊,最开始我只是这么想的。在稍微看了一点内容之后,感觉是一本非常酷的书,无论如何都想要那本书….虽然父亲说可以拿走,但真的可以么….要是暴露了的话会不会很糟糕,而且万一被当成是小偷的话该怎么办,心里还在担心。但是仔细一看才发现,就在旁边放着一本一模一样的书。既然有两本的话,那么我拿走一本大概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这么一来他拿走复刻版里面的东西,作为替代,将真正的初版放进去的理由也已经弄明白了。只是单纯没能分辨出两本书之间的区别而已。当然,真正的初版会被放在距离复刻版那么近的位置,怎么想都不觉得只是一个单纯的偶然。大概是筱川智惠子把书放到那里去的吧。这一点栞子发来的短信中也有写到。「为了让恭一郎更容易拿走『脑髓地狱』而特地用了一些小伎俩」。 但是,关于为什么要用这么拐弯抹角的方法的原因,栞子似乎并没有彻底弄清。当然我也一样不明白。 「为什么要放到类语词典的书盒里面?」 「为了不让家里的人注意到。把自己父亲珍视的小说给带回来本身就感觉很微妙,而且还是一本『读了之后脑子都变奇怪了』的小说….特别是妹妹,不想让她不小心就拿去看了」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晴菜那精神满满的身影。那个少女的话,感觉确实会精神满满地擅自翻开哥哥的书。不过话虽如此,在完全不看书的高中生的房间里,放着一本类语词典本身就感觉很不自然。 「这个,要怎么办才好呢?」 突然,恭一郎向我发出了疑问。 「要是祖父希望我把书还回去的话,那我还是还回去会比较好吧?虽然在这之前想要看这本书,但结果根本还是读不进去。见到了像筱川前辈那样的人之后,我感觉自己大概是没有能力阅读这本书….我的母亲没有让我读书,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理由吧….」 「你绝对有读书的能力。我向你保证」 他跟没办法长时间阅读书籍的我有着根本性的不同。而且现在的他就已经在正常的阅读着『人类临终图卷』了。对他来说,大概就只是单纯的缺乏经验而已吧。 「你完全没有归还这本书的必要。我会告诉杉尾先生这本书在你的手上。我想,他肯定也能够接受这样的情况吧」 我将手中的『脑髓地狱』递到了恭一郎的手上。这么一来复刻版的事情应该就算是解决了吧。只是,还有另外一件事情尚未结束。 「你说你的母亲不让你看书这件事情,能仔细说明一下么」 这也是写在邮件中的内容。「恭一郎完全没有阅读的习惯,这点非常不自然」她如此写道,而通过刚才的对话,我也开始感觉到了不自然。 「啊,那也跟我爸爸消失那件事情有关系….」 恭一郎开始说明——在康明消失之后没过多久,佳穗就变得不愿意看书,以及在恭一郎小的时候,因为养育孩子和工作的关系变得非常繁忙。据说这些,是他昨天才从佳穗那里听说的。据她所说,似乎就是「还没有在别人面前看书,或者是跟谁谈论书本话题的心情」 乍一看,似乎是个非常合理的解释,但就算是这样,却也还是有些引人注意的地方。 「樋口先生….你现在的父亲经常看书么?」 「我想,应该不怎么看。不过如果以前出的漫画现在又出了续篇的话,还是会买新刊就是了」 我点了点头。看到自己从年轻的时候一直在看的长期连载漫画,长大之后还是会习惯性购买的中年粉丝并不少见。 「那么,你的父亲也没有推荐过你去读书么」 「是的。也没有说过要我去做这个,要我去做那个之类的话。教育方针感觉就是全部交给母亲….这些怎么了么?」 「不,因为看你的妹妹好像读过很多书的样子,所以就在想为什么你没有变成那样呢,仅此而已」 恭一郎微微张开了嘴。看他的表情,似乎一直以来都没有思考过这些。如果不是因为有「想要跟某人谈论书籍的话题」的话,那为什么那个少女会有读书的习惯呢。 我在椅子上坐直了身子,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有没有感觉,你的母亲在特意让你远离书本?」 「诶….?倒也没有….只是,确实她也没有推荐过我去读书」 恭一郎陷入了思考。他的脸上也第一次浮现出了怀疑的神色。 「从小的时候,就有在看绘本。跟母亲一起」 对读书没什么兴趣的父母,一般也不会推荐自己的子女去读书。但是,樋口佳穗不一样。原本她就是个文学少女,而且在大学还进行过文学方面的研究,平常也经常会去逛旧书店。当然也是爱着纸质书籍的。甚至会想要去拿回自己曾经送给康明的樋口一叶的『通俗书简文』。对自己的女儿晴菜也极其自然的推荐她去读书,所以晴菜那边非常普通的经常在看书。 「但是,母亲她….是想要让我继承父亲的书籍对吧」 这一点很奇怪。为了说服杉尾,她甚至还特意跑去拜托彼布利亚古书堂。 「确实是这样,但是另一方面,她却完全没有推荐过你去读书。她有告诉过你希望你继承的理由么?」 「告诉过,昨天,母亲来到会场的时候。『为什么不惜做到这种地步,也想要继承那些书呢』我这么问了….然后,母亲就说了有关离婚的事情….诶?说起来,好像确实没有听到她的回答….」 (问题被回避掉了么?) 心中的违和感渐渐膨胀。樋口佳穗真的希望儿子继承这些书么?如果相反的话,那就很好理解了。为了教育儿子不要像自己的前夫那样——特别是变成那种跑出去读书旅行,结果人直接消失了好几年的「书虫」。 实际上,她不就是这么教育自己儿子的么。这么说来的话,她向我们发出委托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呢?加上她完全没有想要让儿子恭一郎继承康明藏书的话。 「啊!」 突然,恭一郎叫了出来。他翻开了『脑髓地狱』。扉页的右侧到左侧全都被涂成了一片漆黑。接下来的一页也一样,再接下来的也一样——恭一郎用颤抖的双手将书从第一页一张一张翻到了最后一页。 整本书,一行都没办法读出来。被用黑色的记号笔仔仔细细的全部涂掉了。 「是,到底是谁….明明,昨天还不是这样的….」 脸色苍白的恭一郎,用嘶哑的声音呢喃着。我的后背也开始冒出冷汗。做这件事情的人是谁根本就不用说。就是今早打扫了这个房间的人。刚才在门口迎接我们的时候,她的手指上还沾着黑色的印记。 「哥哥!我现在可以进来么?」 明明没有人回答,但门被猛地一下推开了。穿着黄色睡衣的樋口晴菜跳着冲进了屋子。紧接着走进来的扉子双手抓住晴菜的肩膀。 「抱歉,没能制止她」 「你们还没有说完么?」 一脸不开心的晴菜大声叫着。 「妈妈她,早就已经出门了哦」 我们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恭一郎跪坐下去,让自己的视线放在与妹妹相同的高度。 「你说妈妈她出去了,去哪里了?」 「好像说什么,去拿书,来着的」 晴菜一脸无忧无虑地做出了回答。 「在哥哥回来之前就接了个电话。然后她刚才说突然有很重要的事情,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所以今天就让我在哥哥的房间里一起睡觉」 喉咙不禁咽下了一口唾液。这么说的话,在我们来到这里之前,佳穗就已经准备要出门了。答应了要好好说说这件事情也是骗我们的。说起来,她身上的衣服就是随时都能够出门的样子。我还以为她只是工作刚回来,还没来得及换衣服而已。 「你妈妈她出门,已经多久了?」 扉子向她询问。晴菜看着天花板开始思考。 「….动画一集的时间,左右?」 大概是从母亲出门之后就马上开始看了吧。时间已经过去了快三十分钟。几乎就是在我们进入这里之后马上就出门了。我也在晴菜的面前蹲了下去。 「知道你妈妈她是跟谁通的电话么?」 面对着一个接一个的疑问,晴菜脸上的表情渐渐消失。看着这么年幼的孩子陷入不安,虽然内心会很痛苦,但自己还是不得不向她询问。 「不是很清楚……chi e ko san,是这么叫的」 我不禁咬紧了牙关。筱川智惠子。正如栞子推测的一样。 刚才智惠子突然在虚贝堂出现。而知道我们去了户冢的人就只有古书市场的泷野和神藤——以及,恭一郎去联系过的佳穗。而在来这里之前我已经确认过了,泷野他们今天并没有跟智惠子见过面。 也就是说,会跟智惠子联系的人,就是佳穗。恐怕这两个人之间一直都在互通情报吧。关于让恭一郎继承藏书的委托是什么样的情况,智惠子连当事人说话的措辞都清楚的知道。她的情报来源除了佳穗之外不可能是其他人了。现在的问题是,佳穗到底想要做什么。 (去拿书) 莫非——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电话响了。是栞子打来的电话。就在我按下通话的同时,没有任何寒暄的,电话中传来了栞子压低声音的话语。 「康明的藏书被抢走了….被佳穗」 虚贝堂货车的备用钥匙,一把被放在杉尾康明起居的二楼。因为杉尾正臣发病的关系,所以大家都把这件事情给忘了。 就算现在杉尾从床上起来,今天也不可能再商量什么事情了。 最开始听到引擎声的人是龟井。他慌忙朝停车场跑去,正好看到佳穗坐在驾驶座上正将虚贝堂的货车发动。就连放在仓库里的康明的藏书也被一并带走了。 (虽然知道她从母亲那里获得了情报,但没想到居然会采取这么大胆的行动….是我的判断失误了) 栞子在电话中后悔地说道。当然这并不是她的判断失误。犯错的人是我。之前在仓库中寻找复刻版的「脑髓地狱」时,恐怕佳穗就已经从龟井那里获得了自己最需要的情报——一个简单的,能够将康明的全部藏书搜集起来的方法。就是那些有「回仓库?康」的记号字条,以及,现在那些书要么在仓库,要么在车里。 向佳穗泄露这些情报的人当然就是智惠子了吧。她究竟是怎么想的,以及为什么要做出这些事情,迟早也必须要问清楚。 「为什么妈妈,要偷走爸爸的书呢?」 坐在货车副驾驶位置上的恭一郎询问道。我们现在正坐在彼布利亚古书堂的车上,沿着靠海的国道,从镰仓缓缓朝着茅茅崎前进着。虽然说可能性不高,但还是想着说不定能够在海岸发现佳穗的身影。如果她真的想要那么做的话,那么就必须找到一个宽广而且没有什么人的地方。虽然类似的地方还有很多,但只要是住在这一带的人肯定会习惯性的选择海边——。 扉子留在了樋口家里。毕竟不能留下还是小学生的晴菜一个人待在家里。 「为了不让你读康明先生留下的书」 我如此回答。车内陷入了沉默。 「….那个,不好意思。我有点不太明白….」 「佳穗非常极端地害怕你会变成康明那样。康明的藏书同时也反应出了他的人格….『由书组成的人类』他自己似乎也这么说过。大概是害怕你会不会也变成这样。所以才一定要将康明的藏书确确实实给处理掉….为了做到这些,必须要先获得那些书才行。所以,无论如何都必须要让你继承那些书」 虽然说是要恭一郎继承,但管理那些东西的人到最后肯定还是作为父母的佳穗。只要能拿到手,那最后就能够按照她的想法随心所欲的处理了。 「你说处理……那种事情….」 不可能,看他的样子似乎没办法肯定地说出这句话。大概是因为才刚看到了那本被全部涂黑的『脑髓地狱』吧。超过七百页的书,被佳穗一页一页的全部涂掉。看来她内心的执念应该相当之深。 恐怕杉尾是察觉到了佳穗的意图。所以,才会利用古书市场来守护自己儿子的藏书。 原本佳穗肯定没打算这么着急。只是,在看到恭一郎房间中的那本『脑髓地狱』之后,一切都变了。儿子已经开始看父亲的藏书了。而且,还是那可以说对康明产生了决定性影响的一本。 已经刻不容缓了——而就在这个时候,她从智惠子那里也获得了信息。现在的话,应该可以将藏书确确实实地,并且早早地给处理掉。现在的她已经没有时间,像之前那样一页一页地把书页全部涂掉了。 「五浦先生….那里」 恭一郎伸手指向国道前方。在经过稻村崎之后,来到了七里滨海岸旁。防波堤兼停车场前的人行道上,停着一辆白色的厢货车。我们也将车停下之后,朝着虚贝堂的车渐渐靠近。 驾驶座上没有人。而本应该装满了旧书的货箱里面,现在也是一片空荡荡的。康明的藏书已经被拿出去了。 (糟了) 我仔细看向了方波提上的停车场。因为这是之后在夏天观光季才会使用的地方,季节不对的灯光已经被全部关闭。唯有耳边传来的海浪声格外响亮。 在宽阔的空地中心,可以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以及一团如同小山一样的黑色影子。人影还时不时地发出淡淡的光芒。 我压低脚步声,小心的渐渐靠近。海风中,头发凌乱的樋口佳穗,正站在那一堆大量的旧书前。她的脚下放着四个像是用来装某种燃料的方形罐子。 她右手紧紧握着百元店买来的防风打火机。有些紧张地用大拇指反复按着点火的按钮。每当她按下,手中就会升起一团小小的火苗。 「康明消失的时候,我之所以承受了下来….是因为还有那个孩子」 佳穗自言自语地呢喃着。出乎意料的平静,语气甚至可以用温柔来形容。那肯定,是存在于她心中遥远的回忆吧。 「妈妈在家里倒下,缺钱的时候,也挺过去了….因为还有那个孩子」 「妈妈….」 听到恭一郎的声音,佳穗肩膀一颤。 「康明突然回来的时候,也没有动摇….年纪轻轻的他就那么死去的时候也一样….全部,都是因为有那个孩子」 「妈妈」 恭一郎用比刚才更加清楚的语气叫道。终于佳穗抬起了脑袋。现在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我。或许能趁这个机会拿走打火机。 从佳穗的视野之外,我小心翼翼地靠近。 「但是,我….」 凝视着恭一郎的佳穗声音中带着颤抖。 「没办法忍受第二次了」 黑暗中,她在哭泣。 「如果恭一郎,跟那个人一样….跟那个人一样消失了的话….我的心,肯定会坏掉」 佳穗将左手拿着的东西渐渐靠近打火机。那是一本有些长的小开本的书。接着她再次按下了打火机。淡淡的光芒照射下,我看到了那本书的书名——「脑髓地狱」。早川书房的口袋·推理版。 「妈妈….妈妈….」 恭一郎有些害怕的叫着。大概是想不出其它话语了吧。已经没有向对方谋求交流的余力了。只是一味呼唤着自己的母亲。此时佳穗的左手还在渐渐向着自己的右手靠近。 「妈妈!」 儿子哭喊着。虽然还有一段距离,但此时的我也只能朝她冲去。就在这个瞬间,『脑髓地狱』被青色的火焰所包裹。那本书肯定早就已经被燃料浸过了吧。而那团火焰就这样落在了长百上千册的古书上。 接下来的瞬间,巨大的火柱在停车场中央升起。热风炙烤着我的脸。 (可恶) 火已经不可能熄灭了。只能放弃那些藏书了。我从身后架住佳穗,后退着远离那团火焰。 「爸爸….妈妈….」 跪倒在地上的恭一郎落下了眼泪。可以说是父亲记忆的藏书正在逐渐化为灰烬。橙红色的业火照亮了少年的身影。 白天,偶然看到的『脑髓地狱』中的一节,在我的脑海中苏醒。 胎儿呀胎儿。 你为何跳动? 是因为了解母亲的心 而,害怕么? 尾声 一个月后 筱川智惠子位在片濑山的屋子里,有个围绕在高墙之中,从外面无法看到的庭院。是一个虽然不大但却非常正统的英式花园,五月的这个时节正是蔷薇开放的季节。美丽的庭院中,如今它的主人时隔一个月后再次现身。 智惠子坐在花园的桌子前,看着一本小型的有着革制外皮的书本。在我跟栞子进入庭园之后,她静静将书本合上。封面上没有印刷任何字。或许是将藏书又自己从新装订了吧。这个女性是有着自己装订书籍的技术的。 「欢迎回来。你终于回日本来了」 在正面坐下的栞子,冷冷地向自己的母亲打招呼。 「没想到在发生了那种事情的第二天,就又要去伦敦了啊」 樋口佳穗将杉尾康明的藏书全部烧毁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一个月。由于虚贝堂没有保安,所以佳穗也没有因为那件事情而被问罪。 只是,那起事件在樋口家的亲子之间筑起了一道深深的壕沟。据说恭一郎不愿与佳穗见面,每周有大半的时间都是在户冢的祖父家度过的。 「因为有工作啊。而且说到底我本身就跟那件事情没有关系哦?只是从很多年前开始,佳穗就开始来我这边商量过事情而已」 樋口佳穗也是那么说的。十年前,为了寻找失踪中的康明,佳穗去找过她商量,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两人有了来往。不仅是康明,就连他的前妻也跟这个人有所关联。 「但是那天,是你把决定性的情报告诉给佳穗小姐的吧?康明先生的藏书被放在什么地方,以及上面的标记是什么….」 「我只是回答了她的提问而已。因为想知道康明的藏书被卖出去了多少,又剩下来了多少而已。我怎么可能会想得到她竟然想要将康明的藏书给处理掉?」 栞子无视了她后面的话语。当然,她肯定也是知道我们是不会相信这些说辞的。这个人不可能没有察觉到佳穗的意图。 (康明在临终前对我说了这样的话….自己的藏书,佳穗想要怎么处理就让她怎么处理) 那件事情的几天后,从杉尾那里听过的话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她或许会做些什么,但考虑到过去发生的事情,应该也能够被允许吧….那两个人在康明被诊断出癌症的时候有交谈过,大概就是那个时候,那个女的透露出自己想要将东西给处理掉吧。拿走自己喜欢的书,之所以会对我们说这些,或许也是因为已经想到了这些吧….但是我没办法接受。我想要守护儿子最重要的东西….作为对儿子失去生命的供养) 如果佳穗甚至向康明本人透露过自己的感性的话,那么她会向智惠子表明自己的打算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去年,母亲接触过扉子。上个月是恭一郎….背后肯定有什么隐情才对。为了自己的目的,正在慢慢推进自己的计划吧」 「哎呀,那你觉得我在推进什么计划呢?」 「现在的我还不知道」 栞子非常直白地说道。 「但是,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从我们到来之后,智惠子脸上的表情第一次发生了变化。那仿佛捉弄人般的笑容消失了,她正面看向自己的女儿。栞子继续说道。 「现在的你切实想要得到的东西非常少。住在这样的大宅子里,拥有着庞大的藏书,以及可以随心所欲生活的财产….你所追求的就只是与人有关的东西而已。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根本没有深入了解的必要」 虽然才刚来没多久,但现在栞子已经站起了身。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见面的机会往后也还会有很多。毕竟住的这么近。 「我不会局限于某个人。就算你的目的是要伤害其他人,我也会守护我身边的人….包括你在内」 智惠子依旧坐在椅子上,稍微回味了一下女儿的话语。然后就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再次缓缓地开口。 「你是想要当大家的母亲么?」 「我对说法不感兴趣。随你喜欢吧。我只是把自己内心决定的事情说出来而已」 栞子的话语到这里就中断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母亲。视线中夹杂着一丝温柔的感觉。 「….那就再见了,妈妈」 从智惠子的宅子中出来的我们,在坡上的车站坐上了巴士。 「说到底,我想母亲她还是很寂寞的」 下坡的途中,她口中呢喃着。 「但是,就算自己真的很寂寞,但是却又没意识到….」 盯着她的侧脸,我默默地倾听着。要解开母亲的心结什么的,曾经的她大概是说不出这样的话话来。对周围的责任感什么的也一样。她也在逐渐的改变。 当然,我跟以前相比也已经不一样了,如果栞子是母亲的角色的话,那么由我来扮演父亲应该也没有关系吧。如果是这样的责任分配的话,那我肯定会毫不犹豫的接受。 (嗯?) 我咽下一口气。好像在窗外看到了一个高中生年纪的少年。他骑着自行车朝坡道上驶去。我慌忙回头望去,但正好背后是一个转角,他已经从视野之中消失了。 「怎么了么?」 栞子有些疑惑的歪过了脑袋。 「….没什么」 我再次转向前方。因为只有一瞬所以或许是自己看错了。 感觉那个骑自行车的少年,就是恭一郎。 门铃响了一会之后,管家带着恭一郎来到了庭园。 「….那个,你好」 声音僵硬地打了招呼。他还很警惕。 「欢迎光临。来得真早呢」 合上书本的智惠子,站起身进入了建筑物。虽然感觉有些疑惑,但恭一郎还是跟在了她的身后。今天,把这个少年叫来的人是智惠子——说是,有个礼物要送给他。 在走廊中途一扇大大的门扉前停下了脚步。将手放到了生命认证的终端上之后,门发出了咔嚓的开锁声。 打开门,首先进入视野的,是一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中央放着的是一个大型的电脑桌和读书台,以及可以进行制书装订工作的作业台,四周的墙壁上也都嵌入了书架。为了不让其他人进入这个房间,外面还安装了生命认证锁。 「到这边来」 智惠子带他来到的地方,是放置在房间一角的书架前。上面摆放着大量古今中外的侦探小说,明治大正时期的日本文学还有随笔,这些也有相当的数量。『通读书简文』、『樋口一叶全集』、『人类临终图卷』—— 特别是『脑髓地狱』有好几种。 「这是….什么?」 「我用自己的藏书,试着再现了你的父亲….康明的藏书。虽然我想大概就只有七成左右的程度」 她只需要看一眼就能够记住书架上的所有东西。只要使用那份记忆,想要轻易再现他人的藏书也只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而现在这里的这些,应该可以说是杉尾康明记忆的一部分吧。 「你想要把这里的书借去读也没有关系。虽然失去了父亲的藏书,但只要来这里的话,你随时都可以读」 「….为什么,要让我读这些书呢」 「这就不是你需要知道的事情了….我不求任何回报,如果你不愿意的话,不用来也没有关系。不过这件事情对你来说没有任何坏处。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少年的眼神中还带着警惕。但他早就已经决定好了自己的回答,这点筱川智惠子是知道的。 留下在书房里开始看书的恭一郎,智惠子回到了庭园。 她在花园桌前坐了下去,用手指抚摸着那本褐色的革装本。虽然封面上什么都没有写,但是书脊上用小小的字体,印着今年的年号。 这么一来计划就向前推进了一步。 她闭上眼睛,刚才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女儿夫妇在她的脑海中浮现。 让那两人成为自己的接班人,她曾经这么想过。觉得他们能够成为承载自己庞大知识的容器。 但是,栞子却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还有大辅。他虽然很有天分,但是却读不了书,还真是可惜。需要同样直率,而且头脑灵活,更加年轻的男性——而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候补人选就是恭一郎。 让他对书本产生了兴趣,斩断了他与母亲的羁绊,失去了父亲的藏书,只身一人来到了这里——上个月一连串的事情,明面上是想要处理掉书籍的樋口佳穗与想要阻止她的杉尾正臣两人之间的明争暗斗,而在这其中趁虚而入的人便是智惠子。这一切都没有被任何人察觉,自然而然的让事情发展到了现在的这个情况。 最初她是准备让康明送给儿子一本『脑髓地狱』的署名本去刺激佳穗的。但是,事情并没有按着这样发展,结果是恭一郎将『脑髓地狱』的复刻版给拿走了。如果连这都不顺利的话,她其实还准备了另外的几个手段。虽然事先也设想过更大的困难,不过从结果来说,意外的很顺利。 接下来必须要的是扉子。需要让她也一样来到这里。 那个诱饵早就已经准备好了。 她翻开黑色封皮的书本。上面记录着发生在上个月的一件事情。大辅所制作的事件手帖,虽然是个非常独到的想法,但通过那个东西也就只能大致浏览一下以前发生过的事情,完成度非常低。字面意思上可以说就像是个备忘录,潦草的记述还有近乎于笔记的内容也非常多。而如果有一本记录非常充实,能够像小说一样通读到最后的时间手帖的话,扉子肯定会主动跑过来吧。 智惠子打开那本黑色的书——打开那本她所认为的完全版的彼布利亚古书堂事件手帖,从头开始再次确认其中的内容。 早春的细雨静静地落在北镰仓。 今天是彼布利亚古书堂的休息日。 玻璃窗内侧的窗帘已经被拉上,铁制的立式看板也已经被收了起来。横须贺线北镰仓车站附近的,有着六十年以上历史,历经三代人一直经营到今日的这家店,自开店以来从未改建。仿佛就是时间停止了一般依旧残留着往昔的容貌。 最终日 梦野久作『脑髓地狱』 接近下午四点时,商场中也依旧还有不少客人。 虽然下午茶的时间即将过去,但二楼饮品区的连锁咖啡店里头依旧还是坐满了人。想要买饮料带走的顾客也在门外排起了长龙。而我们现在正排在队伍的最后。 我,筱川大辅——旧姓五浦大辅正在参加藤沢车站附近商场举办的古书市场。今天是最后一天。虽然第一天和第二天都下了雨,但今天直到现在这个时间为止都还是晴天。古书的销量也很不错,看样子利润应该会挺不错。这几天店铺没有营业,专门跑来参加看样子也算是有意义了。 从午饭时间之后就一直持续的繁忙盛况也稍微平静了一些,于是便能够轮换着休息了。相比于众多的参与店铺,柜台却只有一个,所以只需要很少的人数便能维持运转。 「梦野久作在四十多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呢。我在『人类临终图卷』里头看到了。书,现在就放在这个包里….」 「那看样子,你已经读到了上卷的中间部分了呢。是这样的。在他的代表作『脑髓地狱』发表之后,仅过了短短一年,时年四十七岁的他就猝死了」 跟我一起排队的高中生之间的对话传入了耳朵。是我的独生女扉子。昨天还有前天都穿着的那件她非常中意的红色帽衫现在被拿去洗了,所以身上穿着的是一件同样版型的绿色帽衫,搭配一件混纺的半长裤。 而站在她旁边的是一个肩上挎着包,身材修长的小个子少年。虽然不怎么起眼,不过那张蛋圆形的脸上却有着端正的五官。他的名字是叫樋口恭一郎。身上穿着一件版型还有颜色跟扉子都一模一样的帽衫。「我没有什么奇怪的意思」之前他拼命解释的样子让人不禁露出了笑容。是个性格低调,做事认真的人。包括我在内的古书店主们对他都挺有好感的。 「梦野久作从事作家的工作是从一九二六年他的短篇『海妖之鼓』在杂志上获奖开始的。而在那之前,他刚刚开始了『脑髓地狱』原型小说的创作」 扉子神采奕奕地说着。或许是因为很少听到高中生谈论这个话题,一个坐在桌边的年长客人稍微朝这边的两人投来了视线。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为什么扉子他们会说到有关梦野久作的话题。从会场出来之后,我邀请他们两个去买饮料,然后朝电梯走去的时候,两人就已经开始在说这些了。 很久没有见到扉子带着笑容跟同龄人说话了。光是这一点就让作为父母的我感到了安心,虽然跟没办法长时间读书的我体质上不一样,但名为恭一郎的少年似乎也很喜欢听有关书本的话题。在一旁听着两人的对话,感觉就像是看到了栞子跟自己,很是怀念。最近,女儿在说到有关书的话题时,样子跟她的母亲非常相像。声音还有身体的动作在兴奋的时候也会越来越大这点也一模一样。 「在那之后,他在继续创作其它作品的同时,依旧还在与编辑的交流中不断重复脱稿与重写,但却一直都没有出版….这样的时间过了将近十年!执念真的很强吧!然后终于在昭和十年,一九三五年自费出版的『脑髓地狱』发行了!」 没错,栞子也是这样的感觉——不,或许是因为声音有些太大了。现在不光是周围的客人,连店员也看向了扉子。就在我准备要开口提醒的时候, 「扉子,稍微冷静一点」 一个冷静的声音响起。提醒她注意的是站在我身旁的戴着眼睛的女性。过肩的黑色长发,搭配蓝色的开衫和米色的长裙。筱川栞子。是我的妻子,同时也是扉子的母亲。昨天刚从英国回到日本,从今天早上开始参加这次的活动。 「以梦野久作的名义发表的出道作确实是『海妖之鼓』,但是在那之前,他就已经开始用其他笔名在创作童话与小说了,而且不是也有出书么?这么看来的话,他开始作家活动的时间不是应该在更早之前么?」 还真是出乎预料的提醒。扉子嘟起了嘴。 「诶~,太较真啦。我说的是以梦野久作名义,所以没有错….」 「重要的是关于『脑髓地狱』的说明中也有错误啊」 栞子严厉驳回了对方的反驳。看样子是还有后续。我也想要接着听听看。正好前面的客人已经买完,轮到我们四个人点单了。我姑且先点了一杯浓缩咖啡。 「『脑髓地狱』并不是自费出版的哦。虽然博文馆还有新潮社拒绝了出版,但是作为出版方的松柏馆书店却对出版很积极,初版和六版的印税也都有好好支付给作者」 说起来确实是这样。回想起来。我曾经听栞子说过这些。 当然我并没有看过『脑髓地狱』,但是有关这部作品的出版经过,以前有听过一遍讲解。既然身为古书店的店员,这些知识自然是不可或缺的。 「但是以前教养文库还有角川文库的目录上,写着的是自费出版….」 「那只是在研究不够深入的时代,误会被越传越广而已。一九九〇年以后的全集讲解中也有提到这个问题….啊,我要抹茶拿铁」 终于栞子也向店员点单了。扉子和恭一郎则是各要了看起来就很甜的蜂蜜牛奶拿铁,同时还分别要了一个糖霜甜甜圈和鸡蛋三明治。在晚饭前还这么平常地摄入如此大量的卡路里,真不愧是十几岁的高中生。 在结完账之后,每个人拿着装有各自饮料和食物的托盘从柜台前离开。突然在这个时候,恭一郎开口了。 「那个,为什么支付的印税是初版和六版呢?其它的像是二版、三版之类的呢?」 我不禁扭头看向了他。因为当初栞子在给我讲解的时候,我也问过同样的问题。除了初版和六版之外的、从二版到五版的印税都去了哪里呢——或许喜欢听有关书籍话题的人,都会注意到差不多的地方吧。栞子脸上露出了微笑,看起来就像是在说,问得好。 「松柏馆书店发行的最初的『脑髓地狱』中,并不存在从二版到五版的版本。实际上,在古书市场中流通也就只有初版和六版。当时初版的书中像这样随意加减版数并不稀奇。据说有的书甚至连初版都没有」 「为什么会这样….」 「大概是想要表现出一种非常畅销的样子吧。毕竟当时出版什么的,也不太能成为一个话题」 「也是啊….」 恭一郎发出了感慨。回想起我自己曾经也有过相同的反应。对这个少年的亲近感就又增加了。 「话说,你们两个人为什么在说『脑髓地狱』的话题?」 站在自动扶梯上的我发出了询问,而穿着绿色帽衫的两位高中生则是面面相觑。或许是,一时间想不起来说到这个话题的契机了。最后首先开口的是扉子。 「啊,对了对了。刚才杉尾先生在柜台里头,给最后拿出来的一本古书定价。因为是在休息之前,所以我们也在那里帮忙,于是就随手拿起了那本『脑髓地狱』,开始检查书盒….然后就感觉有些在意」 「是哪家出版的『脑髓地狱』?」 这个时候,栞子插话道。 「是初版的复刻版。封皮上印着大大的,梦野久作的照片….应该是冲积舍发行的吧」 那个我也知道。似乎是很难入手的稀有初版复刻本,就连装订也全部都忠实再现了初版的复刻发行版。为了满足有人想要看跟初版一样的装订,或者是想要将其摆在书架上的需求。当然跟原版的初版比起来要便宜很多。彼布利亚古书堂也经常会经手。 「那大概是….」 栞子的脸上开始变得阴沉。 「康明先生的藏书呢」 站在扶梯上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说起来,杉尾康明跟梦野久作是在相同的年龄去世的。我悄悄观察着恭一郎的表情。就算在听到了父亲的名字之后,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虚贝堂的杉尾正臣,就算是在活动最后一天的今天也在继续售卖着儿子的藏书。虽然并没有价值数百万元的高价稀观本,但里头还是有不少价值五六千元而且很受欢迎的古书。复刻版的『脑髓地狱』也是其中之一。而杉尾则在里面放上了比市场价格便宜三四成的价签。也是多亏如此,这次的古书市场销量非常好。而且因为里头有不少全集和套装,所以这三天中应该已经有数百本书已经被交到别人的手上了。 听说虚贝堂下个月还打算要参加其他活动。在这个春天里,那些主要的东西大概全都会从杉尾家中消失吧。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了无论如何都要把儿子的藏书卖掉的强烈意志。虽然听说栞子早上的时候就想要去找杉尾谈谈,但对方似乎根本就没有想要交流的意思。 「嗯?康明先生他有那本复刻版的『脑髓地狱』这件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向栞子发出了询问。她应该是没有见过杉尾康明的藏书的。当然我也没有。 「因为,那本书是康明先生曾经从彼布利亚古书堂这里买走的。在他还是个高中生的时候….当时我也在场」 如果是杉尾康明还是个高中生的时候的话,那么栞子那个时候应该连中学都还不一定的年纪。 「是从我们这里买走的古书啊….」 这件事情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虚贝堂跟彼布利亚古书堂的创始者之间是有交流的,所以他们的子孙之间互相有所往来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只是,在我开始在这里工作之后,那边就一次都没有来过了。 「嗯,那个时候经常….康明先生跟我的母亲关系很好。母亲会给他推荐各种各样的小说….就像是老师跟学生一样。『脑髓地狱』也是其中之一。『我想这本书非常适合现在的你』她曾经这么说过。大概,那是康明先生买下的第一本古书,应该也是他非常爱看的一本书」 为了让自己不要皱起眉毛需要相当程度的努力。乘坐扶梯来到五楼的我们,朝着后场的休息室走去。现在占据我脑海中的全都是栞子的母亲——筱川智惠子的事情。她也跟杉尾康明一样,从家人的视野中消失了很多年。 不过话虽如此,两人的情况完全不一样。杉尾康明失去了记忆这件事情,是昨天晚上从扉子那里听说后才知道的。也是因此才知道了他自从回家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熟人的缘由,现在想想,他会有这样的转变也是理所当然的。 而筱川智惠子的消失,则是为了追寻莎士比亚的第一对开本——世界上仅存数十册完整保存的稀观本。跟康明不一样,那是她自始至终都将自己放在最优先顺位的结果。虽然我开始帮忙店里的工作后,已经过了十几年的时间,但我们对她的戒心依旧没有解除。就算没有恶意,但只要是为了自己的目的,她就能够毫无顾忌地漠视他人的感情。 其实在今天早上的时候,筱川智惠子给我发来了一封邮件。内容只有一句话,「今天,我准备去见你们」。也不知道她要来的是古书市场的会场,还是说是彼布利亚古书堂。当然,上面完全没有写她要来做什么。 只是,既然她也跟杉尾康明有联系的话,那么很难不把这件事情跟这次的藏书事件联系起来。栞子的想法应该也跟我一样。 今天,肯定会掀起一场大风波。只有这一点我非常确信。 进入空无一人的休息室之后,我跟栞子在长桌前并排坐了下来。扉子跟恭一郎则离开了座位,不一会就一起离开了。 「呼….」 栞子叹了一口气,将放在桌子下方的双手和双脚大大的伸展开。 「很累了吧。要不要稍微休息一下?」 我如此说道。昨天夜里她刚一回国,就到居酒屋跟我还有神藤会合了。为的是从其他古书店主那里得到有关杉尾的情报。在那之后,回到家里,家族三个人有一起谈了一下有关第一天和第二天的事件。特别是听扉子讲述我当时并不在场的『通俗书简文』与五百圆纸币的事情始末。 扉子在从龟井那里取回了五千圆的纸币之后,从恭一郎那里也听说了一些事情——是他的母亲樋口佳穗所说的,有关杉尾康明失踪前后的情况。「与这件事情有关的人所说的话,希望你能好好去听听」她确实执行了栞子的指示。虽然本人没有明说,但栞子似乎有想要将这次自己没有办法解决的事情,委托给她解决的想法。 发生在第一天和第二天事件的大概,多亏了扉子,我们也掌握到了一些细节。 「不,没关系。等回到家之后我再好好睡一觉吧….关于杉尾先生的事情,我还有些地方想不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到底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她摘下了眼睛捏了捏鼻梁。在夫妻的寝室之外,她很少会展现素颜。所以感觉有些新鲜。 「在春天的活动里卖掉康明的藏书。恭一郎也被卷入其中,对周围的人都是如此宣称的。而且对部下龟井也没有说明目的…肯定是有什么没办法说出口的理由。因为某种紧迫的原因,才造成了现在这种情况….但是,却又没办法查出这其中的缘由」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吧」 毕竟当事人杉尾关于这件事情连一句话都没说,所以就算栞子想要调查也没有办法。我们毕竟不是警察,自然也没有搜查权。委托人樋口佳穗当然也是明白这些的。在我们没办法说服对方的情况下,她似乎是准备自己再去找杉尾交涉。看样子是已经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让儿子继承杉尾康明的藏书。 「总之尽自己最大能力就好了」 就算这么安慰她,栞子脸上也依旧是阴沉的表情。虽然已经将这件事情委托给了扉子,但却还是忍不住焦躁地想要帮忙。 「就算这么说,也真是遗憾….明明都已经急匆匆赶了回来,现在却还是什么忙都帮不上」 「当然有帮上忙了」 我非常肯定地说道。我特意用了强调的语气。栞子扭头看了我一眼。虽然从眼角还有嘴角都感受到了岁月的痕迹,但那漆黑的双眼还是依旧跟以前一样,没有丝毫改变。倒不如说伴随着岁月的流逝,她眼神中那尖锐的棱角也已经慢慢变得柔和,与以前相比,变得更加耀眼了。这大概是因为我也度过了与她相同的岁月吧。 现在的我所喜欢的,是如今的筱川栞子。 「我也希望你能赶紧回来….因为我想要早点见到你」 如果是二十多岁时的我的话,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或许会更加害羞吧。栞子那白皙的脸颊,也没有像二十多岁的时候那样染上赤红。只是,为了遮住脸而戴上眼镜的时候,嘴角边还是浮现出了羞涩的笑容。 「….这些话,请到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地方再说」 用有些尖锐的声音说出了这句话之后,她便躲开了视线,同时轻抚着我的手臂。不知为何,我只觉得脊背不住的颤抖。 「我,总是梦到大辅君….虽然不知道是以前,还是现在,是我们在北镰仓的店中讲着有关书本话题的梦」 还真是很久没有听到她在我的名字后面加上君字了。我不禁回忆起结婚之前的事。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在听这个人说有关古书的话题了。相遇之后经过了非常漫长的时间,她才终于把敬语给去掉,或许也是因为这对我们来说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乐趣吧。因为两人在说有关书本话题时候的用词,已经完全固定下来了。 突然,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 「那个,我想要听听有关一本书的事情,可以么?」 关于古书的处理应对方法以及市场价格,在这上十年的时间里,我觉得自己已经学到了不少东西。但是那些也仅限于书本外侧的内容,关于里面——也就是有关书本内侧的,则另当别论了。没有办法长时间阅读的我想要知道书本的内容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所以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去请教栞子,只是到现在为止,依旧还有很多很多有名的书没有听她说过。 「倒是没什么关系….莫非是『脑髓地狱』么?」 栞子似乎已经察觉到了。我默默点了点头。现在的我只知道这是一部极其异类,绝无仅有的侦探小说。 「不过我要提前声明。就休息的这点时间很难全部说明小说的概要哦?毕竟那可是被称为日本侦探小说史上,三大奇书之一的作品」 虽然做了这样的声明,但她的语气中却丝毫没有不想说的意思。无论声音还是表情都难以压抑地流露出喜悦。还是一如既往的那个栞子。 「另外的三大奇书,我记得是….」 「小栗虫太郎的『黑死馆杀人事件』和中井英夫的『献给虚无的供物』」(注:中文出版加上了后来的『匣中失乐』一套总共是四本,所以叫的也是四大奇书) 见到我一时没想起来,她便马上给出了回答。正好这个时候,女儿扉子跟恭一郎两人也回来了。手中还拿着湿巾。说起来,休息室里头放着湿巾的盒子确实已经空了。大概是从事物室之类的地方拿过来的吧。 「『脑髓地狱』是从一个青年被挂钟的声音惊醒开始的。身处被铁格子封锁的房间中的他,失去了包括自己名字在内的所有记忆。旁边的房间中,一个自称是自己未婚妻的少女拼命在求救….稍微过了一会之后,名叫若林的医学博士出现了,告诉他自己是九州大学的医学教授,而主角现在所处的位置也是九州大学的精神科病房」 听她讲述的同时,我开始因为这些内容与现实相符而有了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喜欢『脑髓地狱』这本书的杉尾康明也失去了记忆。而且听说康明被发现的地方也是九州。但是脑机能障碍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刻意造成的,所以这当然只是一个偶然。但是,因为过于沉浸于故事,因而造成了不幸的事故——这些不切实际的想象怎么都无法从脑海中抹去。 「若林博士告诉主人公他是精神疾病的患者,由于被当做名为『狂人的解放治疗』研究的实验材料而失去了记忆。只是,提出这个治疗方法的精神病学教授,正木博士已经死亡,为了证明这个理论的正确性,作为实验材料的主人公必须要取回自我,并且回忆起自己的名字才行。 主人公就这样被若林博士一步步引导,见到了似乎是未婚妻的美少女,还看到了正木博士留下来的研究资料,为了取回记忆就只有接受试验这一条路可以走….这就是这个长篇小说的基本内容」 「只是这么听的话,感觉并不是特别长的故事呢….登场的人物好像也不是很多」 我如此说道。但是无论哪一版的『脑髓地狱』都非常厚。甚至还有被分成上下卷的。 「确实,登场的人物很少。除开作为叙述者的主人公以外,就是若林和正木两位博士,以及主人公的表妹,同时也是婚约者的吴梦洋子」(注:这个名字我后面再去查查中文版是怎么翻译的,查到的话再改,现在先这样…) 吴梦洋子,这个名字在耳边回响。感觉非常有冲击力。 「舞台也基本都是在九州大学里面,按照一般故事发展的话,或许会变成一个更短一些的小说。但是,梦野久作用了非常大量的篇幅解释支撑起全文的那个奇妙的科学理论。人类并不是靠脑髓,而是每一个细胞都在思考的『脑髓论』,在母亲腹中的胎儿,将从先祖代代那里继承的记忆视作是噩梦的『胎儿之梦』,认为可以通过触发某些事件来施加精神上的暗示,进而让祖先的人格替代掉子孙人格的『心理遗传』….」 虽然想要认真去听,但是却完全听不懂。这种内容读者应该根本没办法完全理解吧。 「这些在科学上是正确的么?」 栞子有些为难地露出了微笑。 「虽然想法非常的独特,但毕竟是一九三〇年代的小说….无论作者的意图究竟为何,说到底,最后还是被当做虚构的幻想….,主人公也一直处于不安定的精神状态之中,同时被各种超脱常识的理论还有资料反复玩弄。当然,通过主人公的眼睛阅读『脑髓地狱』的读者也跟他一样」 就在她停歇的时候,跟扉子一起正在吃着甜甜圈的恭一郎突然开口了。 「主人公的名字,是叫吴一郎对吧」 感受到我们几人投过去的视线之后,恭一郎慌忙放下了手中的甜甜圈。 「啊,不好意思。刚才看到祖父拿着的那本『脑髓地狱』的书盒上,写着这个名字….所以稍微有点印象。因为跟我的名字有点像」 说起来,冲积社复刻版的书盒上是有登场人物介绍的。也就是说,原本初版上面也有印刷。跟吴梦洋子两人的名字之所以有相同的部分,也是因为两人是表亲的关系。这个名字也让人印象深刻。听他这么一说,确实感觉跟「恭一郎」稍微有些相似——。 我不禁吓了一跳。或许并不是偶然。因为听樋口佳穗说,给恭一郎起名字的就是杉尾康明。用自己喜欢的小说来为自己的孩子取名,对于爱书之人来说是非常有可能的事情。 「说的也是呢。只是,因为主人公失去了记忆,所以能不能称呼他为吴一郎还有待商榷就是了」 栞子说出这些话时,语气听起来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深处一样。说起来,从刚才开始栞子就一直没有说过主人公的名字。 「还有别的可能性么?」 听到我的询问,扉子抢先栞子一步开口说道。 「我想应该是没有的。确实,主人公是失去了记忆,不过他的真实身份除了吴一郎之外就没有别的可能了」 「确实是这样….」 栞子在对自己女儿的意见表示同意之后,继续向没有读过这本书的我们说明。 「因为这个是关系到故事最根本部分的内容,所以我个人不太想这么肯定地下结论….,但就从故事梗概来看的话,『脑髓地狱』就是一个主人公不断被周围的人逼迫去认定『我就是吴一郎』的故事。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压力,这样的压力又带来些什么….而正是这些引出了最后的结局」 「那么,主人公最后有没有取回记忆这点也…」 「这点也很难说明」 栞子如此说道。看来关于这部分的内容似乎会有剧透。 「『脑髓地狱』是一部描写『名为自己的人类究竟是什么』的小说。发行当初,只有十几岁的梦野久作的儿子·杉山龙丸是如此解释的,对于是不是这么一回事,他也有找父亲确认过….而梦野久作似乎也承认了」 如果这是事实的话,那也就是说这点已经得到了作者本人的承认。虽然整本书给人一种非常恐怖的印象,但是单纯将主题提取出来的话,似乎也就只是在描写年轻人的烦恼而已。 「但是这个,是侦探小说吧….?」 明明是被称为侦探小说三大奇书。但是到现在为止的故事当中,完全没有出现事件以及推理的要素。 「当然是!」 栞子兴奋的声音在休息室中回响。 「随着故事的推进,不管是提出『解放治疗』的正木博士,还是在他之前的单人精神病科的教授都被发现以非自然的形式死亡了。然后,就连身为故事讲述者的吴一郎自己,也被发现与过去多起的杀人事件有所关联」 我也很喜欢这样的展开。虽然故事很奇妙,但却稍微安心了一点。这确确实实是一部有娱乐性的小说。 「一连串事件的犯人是谁,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件,探寻其中的真相固然是这部小说的看点,但这本小说最主要的特征还是主人公作为叙述者也并不可信。无法得知他的话语中究竟有多少是真实的….说到底还是因为登场的主角是从事特殊心理实验的两名博士,以及作为被实验者的患者。 在作品中,对『ドグラ?マグラ』这个词的解释说明是『心理上的迷宫游戏』,而冠上了这个词的小说作品,当然也是迷惑读者的迷宫。」 「就在说明这些的时候,作品的『ドグラ?マグラ』也出现了。我,非常喜欢那一幕!」 扉子开心地说道。高中生们已经吃完了三明治和甜甜圈,现在正在喝着剩下的饮料。栞子这时也笑着表示同意。 「『ドグラ?マグラ』出现了,是什么意思?」 恭一郎向身旁的扉子发出了询问。女儿也回过头,对上了他的视线。或许是因为距离比预想的还要近,恭一郎有些为难地挺起了身子。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为了唤醒记忆,若林博士给主人公看了各种各样的资料。而其中一项资料就是以『ドグラ?マグラ』为标题的手记….虽然主人公只是大致翻看一眼,但是从若林博士的说明中得知其内容跟这部小说是相同的。以挂钟的声音开始,然后再以相同的声音结束,这些都是一样的….」 「诶….在故事里头,是谁写下那本手记呢?」 「住进精神病院的年轻大学生,若林博士是这么说明的,不过按照一般的解释来说,实际上的作者就是失去记忆前的主人公呢。而事先写下了这样一篇手记,也是故事当中埋下的一条伏笔」 看着扉子向恭一郎讲述书本内容的样子,让我联想到了平时的栞子和自己。感觉就像是站在第三者的角度听到了自己与别人的对话一样。 「从这个地方也能看出一点梦叶久作自己对『脑髓地狱』的评价,可以说是个非常有意思的地方了」 栞子继续说明着。或许是因为声音相似的关系,让我产生了是同一个人在说话的错觉。 「『虽然无法说是有趣,但却能让人深深感到有兴趣的内容』以及『描写极其冷静,条理清晰』但与此同时『在阅读的过程中,不知不觉间就产生了一种异样的,幻觉般的错觉,被其倒错的观念卷入其中』….没有比这更加清晰的,作者对自己作品的解说了」 我也被一种奇妙的感觉给困住了。在『脑髓地狱』中还有着阅读『脑髓地狱』的场景。这么说来的话,那么出现在作品中的那本『脑髓地狱』里头,同样应该也有阅读『脑髓地狱』的场景吧?简直就像是在窥探连环的镜子一样。无论怎么前进都没有尽头。毫无疑问,这就是让人陷入迷茫的设计。 「….记得刚才说过,最开始并没有引发什么话题,那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有人气的呢?」 发出询问的人是恭一郎。我对这个问题其实也有些在意。虽然光是听人讲述就能感觉到是一本相当奇怪的小说,但能有名到这种程度还真是让人不可思议。 「一九五六年」 栞子与扉子两人同时开口。请,于是女儿这边做出了谦让。母亲这边则是道谢之后便开始继续说明。 「虽然在一九五六年就被早川书房收录在了口袋推理当中,但真正被再拿出来评价则是一九六〇年之后的事情了….只是,在出版发行的时候,就已经有一部分侦探小说迷,特别是比较早熟的十几岁的少年强烈支持。中学生非常为之着迷,甚至连作者都在日记中写下了这样的内容。 在这其中还有后来对梦野久作进行研究并且执笔写成书的思想家鹤见俊辅,以及写出了『献给虚无的供物』的中井英夫。可以说,对梦野久作的再评价,是随着受到这部小说洗礼的少年逐渐成长的」 说起来,指出『脑髓地狱』是一篇什么样的小说的梦野久作的儿子,当时也是十几岁的年龄。或许这篇作品中确实有什么刺中了那个世代的东西吧。 「喜欢这本小说的人大多都是初高中的学生。越读头脑就会变得越奇怪的传说、名为狂气的主题、长的过头的奇妙祭文、精神科学的论理论、被监禁的美少年和美少女….毫无疑问,这部作品中充满了能够吸引十几岁少年的,魔术般的魔力与魅力。但是,我觉得这其中应该还是有一些更加切实一点的理由」 那到底是什么呢。不仅是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另外两人也探出了身子。 「对于跟自己父辈相同世代的若林还有正木,年轻的主人公基本上处在只能接受的立场。一边在大学病房那狭小的环境中接受试验,一边直面『名为自己的人类究竟是什么呢』这个问题….这很容易就让身处于家庭当中为自己的无力而感到苦恼的高中生们产生共鸣吧。实际上,主人公与那个父亲的关系,也被指出反应的就是作者自身与自己父亲的关系」 「也就是说梦野久作是怀着这样一个目的写下这本书么?」 我发出了询问。而栞子则是静静地摇了摇头。 「不….梦野久作执笔的意图是为了要创作出自己理想中的长篇侦探小说,年轻世代的反应大概就只是个意外吧。而且,在这样一篇倾注了作者全部的作品中,作者自身的家人还有社会观被掺杂其中,这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或许就是连作者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内在被表露了出来,而读者那边非常敏感地对此做出了反应….至少,十四岁的我是这样的」 栞子的表情不经意地蒙上了一层阴影。十四岁,正是她的母亲筱川智惠子失踪的时候。这个人应该是想要通过阅读书本来保护自己的内心吧。自己无力改变,身处在只能一味接受的位置,主人公的状况让她自己也产生了共鸣。 突然,她扭头看向了恭一郎。 「你的父亲….康明先生也是被『脑髓地狱』这本书所吸引的其中一人。十几岁的时候阅读过的梦野久作,对康明先生来说应该也是最重要的作家….话说你现在,有带着『人类临终图卷』么?」 听到这唐突的询问,不光是恭一郎,连我跟扉子也陷入了疑惑。 「啊,是的。带倒是带着….」 他从放在长桌上的包中,取出了『人类临终图卷 i』。接过书的栞子翻开书本。一张贴在衬页上的藏书票出现在眼前。上面写着y·s的首字母,三个瓶子与十字架重叠在一起的插画。栞子将藏书票拿近仔细查看。 「果然,是这样呢」 她说道。 「从扉子那里听说过之后,我就一直很在意。这个插画是梦野久作亲笔画的。在杂志上发表短篇的时候,曾一同刊登过….」 「啊,这样啊!我回想起来了。是『瓶装地狱!』」 扉子叫了出来,栞子也笑着点点头。『瓶装地狱』。感觉好像是在什么地方听到过的标题。 「应该是篇,有名的小说….?」 「是的,昭和三年….一九二八年发表的,篇幅只有原稿用纸十五张的超短篇小说,装在漂浮到岸边的三个瓶子当中的三封信,以这样的体裁展开的小说。内容是遭遇了海难事故流落到无人岛的兄妹,在长年的生活中陷入了近亲相奸的内容….通过三封信,按照逆向的时间顺序构成非常精彩,被很多人认为是梦野久作的最高杰作。而这幅插图也在全集还有作品集当中被登载过很多次」 所以上面才会画着三个瓶子跟十字架啊。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到瓶子当中似乎还分别描绘着两个人的上半身。肯定就是那两兄妹了吧。 身旁的恭一郎皱起了眉毛。说起来这个少年好像还有个妹妹来着的。看样子应该换个话题。 「因为是梦野久作的忠诚粉丝,所以才会将藏书票设计成这个样子吧」 「我是这么认为的。而且,这个y·s的首字母….当然,确实是杉尾康明的首字母,但同时也可以说是梦野久作的首字母吧。因为他的本名是杉山泰道」 跟自己喜欢的作家姓名首字母相同,肯定很让人开心吧。心中肯定也会觉得那对自己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存在。康明对梦野久作的醉心程度肯定远超乎我想象。藏书中有众多侦探小说的原因,肯定也与他是梦野久作的粉丝脱不了关系。只是,向他推荐『脑髓地狱』,制造出这个契机的人是筱川智惠子这点让人很是在意。总让人觉得她应该是有什么意图—— 「….喂」 突然,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回头看向休息室的大门,披着茶色夹克的杉尾正拿着拐杖站在那里。我们慌忙从椅子上站起来。 「不好意思,杉尾先生。我们这就去会场」 栞子向对方道歉。或许是因为沉浸在话题中的缘故,休息时间很快就要结束了。 「不,我不是来叫你们的。栞子,我是来找你谈谈的….能,稍微听我说说么」 我被吓了一跳。今天一天,栞子曾多次找过他,但结果都被他无视掉了,现在他却自己特意找了过来。脸色看起来莫名的有些不太好,不单单是因为灯光的关系。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然可以。这边请」 杉尾缓缓朝我们走了过来。仔细一看才发现,他没有握着拐杖的另外一只手上,拿着一本四六开的装在书盒中的书。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奇怪声响,他将那本书放到了长桌上。在梦野久作的照片旁写着的『脑髓地狱』的书名进入了我的视野。上面除了作者的名字外,还有「复刻」以及「冲积舍」的文字。 这一定就是刚才杉尾在柜台中拿着的那本属于自己儿子的藏书。在这个复刻版的书盒当中,放着的是与原版初版有着相同装订的『脑髓地狱』。因为原本就是带书盒的书,所以实际上是两重书盒。 (….嗯?) 突然,我歪过了脑袋。总感觉这个复刻版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装在里面的书本尺寸微妙地有点小。被放到桌子上时发出的那个奇怪声音,也是因为这个书盒有些宽松的关系。而我身旁戴着眼镜的栞子则是瞪大了眼睛。 「你们去休息了之后,我确认了一下这个东西里面的内容….」 在杉尾说明之前,栞子就已经伸出了手。她比平时任何时候都还要更加慎重地,从外侧的书盒中取出了里面的那个东西。里面出现了印刷着「魔幻怪奇侦探小说?脑髓地狱」的另一个书盒。插画上是一个有着赤红色双唇的女性脸庞。栞子又翻过来确认了背面,故事简介和人物介绍分别用不同的颜色印刷在一起。内心的违和感更加强烈了。感觉书盒的颜色比我记忆中的要更加鲜艳一些。 将就像是将橙色和粉色混合在一起的暖色调的书从书盒中取了出来。栞子首先翻开到最后的尾页。昭和十年一月十五日,由松柏馆书店发行。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其右侧一整页都是一片纯白。 「这是….」 栞子脸上的血色渐渐消失。 「怎么了么」 听到我的询问。她用指尖在白色的书页上描绘着一个圆形的图案。 「冲积舍的复刻版,这个地方应该是有复刻版的尾页才对」 为了理解她话语中的含义,我稍微花了一点时间。复刻版上本应有的尾页在这本书上却没有。这么说来的话——比我更早一步,扉子大声地说了出来。 「诶,那这个,也就说是正品?昭和十年松柏馆发售的真正的初版?」 「….就是这么回事。保存状态相当完好,乍看之下,让人根本就无法想象」 杉尾口吃含混的说道。栞子开始将书页向前翻。 「书盒的印刷丝毫没有褪色,也几乎找不到任何的污迹。保存状态大概要比冲积舍复刻版的原装本还要更好一些吧。保存如此完美的美本,我至今为止一次都没有见到过….封面还有正文的纸张状态也非常漂亮」 栞子在翻到正文开头位置的时候停住了。上面「卷头歌」的文章标题吸引力我的目光。 胎儿呀 胎儿 你为何悸动 是因为明白了母亲的心情 而产生了恐惧么 说起来,在听栞子讲解『脑髓地狱』的时候,就有提到过『胎儿之梦』这个词。在母亲身体当中的胎儿,以噩梦的形式看着从先祖那里继承来的记忆——虽然对这个说法不是很了解,但眼前的东西更加意义不明。为什么胎儿会跳舞。为什么知道了母亲的内心就会觉得「恐惧」呢。 或许其中并没有什么深意,但是却莫名地萦绕在脑中挥之不去。 「这个初版,并不只是单纯的保存状态好而已….栞子,你打开扉页看看」 在杉尾的催促下,栞子将书继续向前翻。 「诶!」 我们四个人都发出了惊讶的声音。在那里用郑重的楷书和非常易读的字迹写着「梦野久作」。 「这是,署名本呢….」 我小声地发出了呢喃。『脑髓地狱』的署名本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啊啊,杉尾也点了点头。 「说到梦野久作的稀观本,首先就是用杉山萌圆名义出版的『白发小僧』,『脑髓地狱』价值并没有特别高。但是,保存如此完整的美本,而且还是署名本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如果放到市场上的话,肯定会引发不小的骚动吧」 将书翻开到了衬页的栞子陷入了静止。看起来似乎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思考当中。而她身旁的扉子和恭一郎则非常感兴趣地望着书本上梦野久作的署名。 「为什么这个东西会被装在复刻版的书盒里面呢?」 我向杉尾发出了询问, 「我也不清楚啊」 出乎意料的直率回答。 「但这个,是康明先生的藏书对吧。难道不是康明先生放到这里面的么?」 「不,不是的….康明在医院去世不久之前,我把他的藏书稍微从新摆放了一下。因为感觉会跟店里的库存弄混。我这副身子也就只能稍微做一下整理而已….那个时候我还拿过冲积舍的复刻版。如果里面的东西被换掉了,我肯定马上就会注意到。结果,康明没能活着回到家….」 也就说,并非本人的某人,用这本署名本替换掉了书盒当中的复刻版。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个人应该是把原本的复刻版给放到了别的地方。杉尾抬起头,视线在我跟栞子之间游动。 「那本复刻版你们应该也是知道的吧。那是康明在彼布利亚古书堂买的。虽然不是什么高价的收藏品,但那家伙一直都非常珍惜….到底是谁,又是为了什么目的把里面的东西换走了,能来帮帮忙么」 他低下头发出了委托。栞子脸色苍白地合上了书本,在椅子上坐下与老人四目相对。 「康明先生的藏书,你不是准备要卖掉么?」 满是皱纹的杉尾脸颊一阵抽动。 「凡事都有例外….『脑髓地狱』不卖。就是这么一回事」 「『怪兽岛决战?哥斯拉之子』的电影宣传册好像也是个例外呢….除此之外难道就没有别的例外了么」 没有回答。在这尴尬的沉默中,坐在杉尾面前的栞子轻轻抚摸着那本『脑髓地狱』的封面。 「其实,这个署名本….」 「社长!终于找到你了。我还在想你到哪里去了」 光头配上花哨的棒球衫,龟井走进了休息室。他双手各拎着一叠被绳子绑起来的古书。 「这些打包好的可以放回车上吧?」 说着他便将手中的东西微微抬起,古旧的早川·口袋·推理与春阳文库的书籍。绳子上贴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回仓库?康」。绝对是杉尾康明的「康」不会有错。肯定就是之前提到过的藏书。 突然。我注意到了。杉尾并没有告诉龟井『脑髓地狱』的事情。如果有谁将复刻版与正品替换了的话,那么能够进出虚贝堂仓库的龟井绝对就是第一嫌疑人。 而那个「嫌疑人」此时也注意到了放在长桌上的古书,伸长了脖子朝这边看了过来。 「喂,这个,不是『脑髓地狱』的署名本么?康明先生的那本。最近因为不知道到哪去了,我还到处找过来着的」 听到他毫无顾虑地说出了这些。杉尾一下就瞪大了双眼。 「你….知道么。这件事情」 龟井眯起眼睛陷入了思考。或许是因为剃掉了眉毛的关系,原本眉毛位置的表情显得格外丰富。 「诶?是叫我不要说来着的….不过就算这样,时效也已经过了….」 口中自言自语地不断念叨着,紧接着,他突然就极其果断地点了点头。 「是的。最开始是在康明先生住院的时候,我看到这本书被摊在床上。因为从来没有见过『脑髓地狱』的署名本,于是我就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回答说『前段时间一个熟人卖给自己的』….,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不太想让别人看到的样子。因为他当时说不想把这本书当成是自己的东西,请把它放到仓库的在库里面去,找个机会就给卖掉,他是这么说的」 说起来,这个署名本上确实没有贴藏书票——原来这根本就不是杉尾康明的藏书啊。但明明是自己最喜欢的小说的稀观本,为什么却不把它纳入自己的收藏当中呢。 「我想,这其中肯定是有什么问题。就比如说这个签名或许是伪造的….记得梦野久作他,不是在这本书出版之后的第二年就去世了么。所以这么说来的话,应该没有什么签名的机会才对….」 「不,这是真的」 栞子断言道。只是不知为何,她的话语中混杂着苦涩。 「这本书上的署名是在『脑髓地狱』出版之后,一位十几岁的书迷通过关系拜托作者为自己写的。在梦野久作的日记当中,也有记述过曾经有粉丝请求过自己….」 「关于这本书,你知道么?」 我向她寻求确认,而栞子则是一脸复杂地点了点头。 「是我的母亲在那位粉丝过世之后,从他的亲属那里买来的。几年前,我曾经在母亲的书库中见到过」 「也就是说,是智惠子把这本书卖给了康明么….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杉尾抄着手。这件事情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不过比起这件事情,还有另外一点让我更加在意。 「康明先生跟妈妈她最近还有在来往么?」 康明在去世半年前被诊断出了癌症,听说那之后他就接连往返于医院和自己的家中接受治疗。如果他是在刚入院的时候说了「在这之前买到」的话,那也就是说,在那之前他找到了与筱川智惠子见面的机会。 「之前也没有告诉过你们啊….康明他好像时不时就会去智惠子的家中找她」 这下我更吃惊了。智惠子位于片濑山的住处,就连栞子和我也只去过少数几次而已。就算几十年前曾经是「老师与学生」的关系,但那段记忆康明应该已经失去了才对。 「其实,能够发现并找到失踪的康明也是多亏了智惠子。多亏了那个人的帮助才找到了他的行踪….因为那个人不愿意提及这些,所以才一直没有说」 我跟栞子两人面面相觑。她似乎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些。 「那个,失踪应该已经有五年之久了吧….到底是怎么,找到父亲他的呢」 发出了询问的人是恭一郎。杉尾似乎有些困惑地摸了摸下巴。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智惠子从我和龟井,还有佳穗那里详细打听了当时的状况之后,就一直在仓库里看着康明留下的藏书。然后,她便说他有可能从神户去了九州或者福冈。能够知道的就只有这些」 到底都做了些什么,我是一点都弄不明白。透过藏书读出藏主内心是筱川智惠子的特殊能力。她肯定是从这其中找到了什么线索吧。 「因为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线索了,所以就去委托了福冈的调查事务所调查。然后没过多久,就找到了五年前因为坠落事故而陷入了记忆障碍,用新户籍开始生活的身份不明的男性。那人正是康明….因为这件事情我对智惠子有说不尽的感激」 虽然我知道有不少对筱川智惠子又恨又怕的人,但另一方面像这样从她那里获得过恩惠的人意外的也有不少。因为她偶尔就会心血来潮的去帮助别人。只是,另一方面,她也会为了自己的目的而面不改色的去利用这些人。 「无法取回记忆的康明,似乎一直都在找智惠子商量自己该如何填补这段空白的岁月。听说他们之间还进行过很多次古书的买卖」 从目前听到的这些情况来看,『脑髓地狱』的署名本从智惠子那里来到康明这里倒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只是现在,围绕着这本古书,又开始发生了奇妙的骚乱。 「龟井….康明拿着的复刻版的书盒中,放着的是这个署名本,关于这件事你知道些什么么」 杉尾语气锐利地说道。一瞬,龟井的眼神中露出了惊讶的神色,紧接着他的表情变得有些不高兴。 「你是在怀疑我么」 「只是为了以防万一,确认一下而已。书中的东西被换走是从康明的葬礼到这个活动开始的这段时间里。不是所有人都能进入我们的仓库的」 「我才没有做过这种事。这种恶作剧,我根本就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确实正如他所说。像昨天那种定价失误虽然有可能发生,但是在虚贝堂工作的人特意做这样的替换根本就毫无意义。要是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头的东西被替换了的话,那么这本稀观本被当做复刻版卖掉也是有可能的。 「有没有外部的人出入过虚贝堂的仓库呢?」 栞子向龟井询问道。一瞬,我注意到他似乎有些犹豫要怎么回答。心中产生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智惠子曾经进去过呢。守夜那天晚上….似乎康明也对她说了。在自己死后,可以拿走一本自己喜欢的书….好像是带走了某本文库本。据我所知,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外人进去过了」 一般情况下平常也都是锁着门的,而且知道那里有一间仓库的人,本身就没有几个吧…. 这不是一个外人就能够随便进入的地方。这么说来的话,能做到这件事情的人或许也就只有筱川智惠子了—— 「今天,活动结束之后,能让我去虚贝堂的仓库看看么?」 栞子打破了这沉重的沉默。 「我想,首先应该要做的是找到康明先生的那本复刻版。那本书有可能现在还在仓库中」 确实,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可以用来下判断的材料还不够。待在这个会场的几人并没有什么能做的。 「也是啊….那就拜托了」 杉尾回答道。 最后一天,藤沢古书市场在市场关门的一个小时前结束。因为收拾整理会场还需要一些时间。为了能尽早赶去位于户冢的虚贝堂,我们分头进行收银台的结算,以及将各种东西搬到位于停车场的轻型货车上。 跟泷野books的泷野和哆哆啪书房的神藤说明情况时,拜托他们最后锁上会场的门以及返还商场出借的物品。 「你们欠我一次了啊」 泷野面带苦笑地目送我们,而我们这边则是开着堆满了古书的厢货车出发了。太阳已经下山。虽然我们让扉子和恭一郎先回去,但是他们无论如何都想要看到事情的最后,于是也一起来了。好奇心优先于一切的扉子先暂且不说,对于恭一郎来说,这可是有关父亲藏书的问题。为了以防万一,也让他事先通知了他的母亲樋口佳穗,晚上会晚点回去,而我也向她说明了自己会负起责任开车送恭一郎回家的。 如果不堵车的话,从藤沢到户冢大约二十分钟左右就能到。而幸运的是,我们的车非常顺畅地驶在国道上。 「说起来,母亲她没有来呢」 车子行驶到户冢车站旁的时候,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栞子口中发出了呢喃。 「….确实」 准备要去见见你们,我们只收到了这样的一封短信。说不准,她晚上就会出现在北镰仓的筱川家中。 虚贝堂坐落在户冢车站附近的商店街一角。把车停在店后方的停车场里之后,我们朝着离主屋兼店铺旁边稍微远一点的地方走去。那里就是虚贝堂的仓库,同时也是杉尾康明平常生活起居的地方。 用钥匙打开门的人是龟井。而最先进入的我开始寻找电灯的开关。因为感觉应该有开关的地方摆放着没有背板的书架,所以很难找到开关的位置。 「恭一郎,把灯打开」 杉尾话音刚落。好的,恭一郎便做出了回应,宽敞的仓库一下就亮了起来。 「….还真是,热闹呢」 稍微有些低沉的,与栞子相似的女性的声音传来。我的心脏不禁一震狂跳。所有人都回头朝门口望去。不知从何时开始,昏暗的门外就已经站着一个穿着灰色裤子与外套,身披黑色大衣,留着一头灰色长发的年老女性。虽然天色已经很晚了,但她依旧戴着浅色的墨镜。 「晚上好」 筱川智惠子的嘴角微微扬起,对着我和栞子露出了笑容。就在所有人都还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的时候,她走了进来。在距离我们有些远的地方观察着周围的金属书架,最后她的目光停在了自己的亲生女儿身上。 「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既然知道我们会出现在虚贝堂,那这个问题还真是再明显不过了。但就算如此,既然对方正面发出了询问,那我们这边也必须要回答。于是栞子开始向她说明『脑髓地狱』被替换的事情。 在此期间,我、龟井还有扉子一直在仓库中寻找复刻版的踪迹。恭一郎则是站在栞子身旁。与其说是在听她说话,倒更像是对筱川智惠子产生了兴趣。就像是在寻找时机插话一样坐立不安。 「….那么,关于康明先生持有的那本『脑髓地狱』复刻版的事情,母亲都知道些什么?」 听到栞子在说明结束之后发出的质问,智惠子轻轻耸了耸肩。 「关于这件事情,我可是毫无关系的哦」 「也就是说,你是知道的对吧」 栞子冷冷说道。智惠子则是闭上了嘴。果然,她应该与署名本替换这件事情有关系。 虽然花了不少时间,但终究还是没能在书架上找到冲积舍的复刻版。我走到仓库的深处,扉子正在看着地板上堆积如山的旧书。除了杂志还有大型本以外,所有书都用绳子捆扎了起来。每一捆书的上面也都贴着之前见到过的「回仓库?康」的便签。也就是说这堆书山全都是康明的藏书。 「复刻版,好像不在这里面」 扉子回过头。就在这个时候,龟井顺着角落里的楼梯从二楼走了下来。 「康明的房间里面也没有」 看样子书似乎并不在这个地方。 「车里面应该也没有吧?」 「回收书籍时就已经确认过了,那里面也没有。如果真的是被混到什么地方,我想应该就只可能是在康明先生的藏书中了」 「康明先生的藏书就只有这里的这些,和堆在车里面的那些么?」 我看着那成堆的古书若无其事的发出了询问。 「是啊,没有其他的了。只有这些贴着这个便签的」 突然感觉到脖子后方传来了扎人的视线。回过头,筱川智惠子正在凝视着这边。让人不寒而栗。心中一股不好的感觉油然而生,像是犯了什么错误一样。 「那个,我可以问一个问题么」 恭一郎提问的对象是智惠子。智惠子摘下墨镜,视线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少年。 「什么事情」 「有关找到父亲时候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呢?他从神户去了福冈」 唐突的质问让智惠子有些不知所措。但是,她陷入沉默也就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而已。 「那个啊,真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伴随着靴子敲击地面的声音,她朝着我们这边走了过来。最后在康明的藏书前蹲了下去,拿出了一捆大约有着四十本文库本的书堆。似乎是收录了战前侦探作家等的作品的「奇异作家」杰作选系列。智惠子伸手指向了『梦野久作杰作选』系列。系列从「i」到「v」。『死后之恋』、『冰涯』、『恶魔祈祷书』、『爆弹太平记』——不,少了一本。没有『iv』。 「在看康明藏书的时候,我注意到『梦野久作杰作选』中少了一本『iv』。而『iv』就是『脑髓地狱』….所以就推测,是他旅行的时候带走了那本书。 他是个越是重要的书就越是会放到后面再读的人,所以他到达神户时在看的应该就是『脑髓地狱』….,这部小说的舞台是九州大学的医学部,昭和十年时候的大门应该还保留着。如果要去哪里观光的话,我想会去的地方应该就是九州大学所在的福冈」 「人类并不是靠脑髓在思考,而是每个细胞都在思考,『脑髓地狱』中的脑髓论虽然说到底只是虚构的理论,但如果把书籍定义成是人类的外部记忆,那么也可以说人类的思考不仅仅依靠的是大脑,藏书也是其中的一部分….,至少,通过藏书可以追寻到人类一部分的思考。就像这件事情一样」 虽然对我来说这样的对话有点太深奥了,但恭一郎却非常认真地在倾听。这个时候,拄着拐杖的杉尾也走了过来。 「智惠子,康明的事情真是帮大忙了」 他正面面对着智惠子。明明两人的年龄应该相差无几,但经常生病的杉尾看起来明显要年老许多。 「但是,这件事情也不能就这么算了….除了店里的人以外,进过仓库的就只有你一个人了。康明拥有的那本复刻版,是不是你拿走的?」 「我可是一根手指都没有碰过。守夜的那晚,我从这里拿走的是这本书」 她从大衣的口袋中拿出了一本厚厚的文库本。是创元推理文库的『日本侦探小说全集4梦野久作集』。 「这本书是在把初版的复刻版卖给还是高中生的康明时,一起给他的….因为想着对他来说用旧版假名的出版还有些难以阅读。而且这个作品集里还收录了『瓶装地狱』以及『冰涯』这些作品,作为入门书来说不是正好么?而康明拿来当做藏书票的那张梦野久作亲笔插画,也是在这个作品集中第一次被收录的哦」 虽然她看起来很开心地叙述着这些,但是在那时拿走这个文库本的行为本身就已经足够可疑了。简直就像是早就已经准备好了面对这种情形时的对策一样。此时智惠子将视线投向了龟井。 「守夜那天晚上,我进入这里的时候,龟井就在距离入口不远的地方站着吧?你应该也还记得那天晚上我进去的时候是空着手的吧。那种情况我根本就不可能把装在书盒中的四六开书籍偷偷带出来」 「嗯,确实是这样」 龟井承认了这一点,但与此同时,他双眼也死死地盯着智惠子。 「但是,我也还记得其他的事情。虽然我只是站在入口哪里,但是透过书架的间隙我有隐隐约约看到。因为这个仓库的书架都是没有背板的….你手中似乎拿着一本像是『脑髓地狱』初版的书的样子」 仓库里一片寂静。智惠子的表情丝毫没有改变。 「就算我伸手拿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啊。毕竟那是我卖给康明的古书。而且还是在他生前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卖给他的啊」 「请不要再找借口了。至少,你肯定是知道些什么的。能不能请你老实的告诉我….拜托了」 杉尾用急迫的语气说道,同时深深低下了头。而智惠子只是似乎没有什么兴趣地撇了一眼那只剩下了些许白发的脑袋,摘下太阳镜轻轻叹了一口气。 「杉尾先生。要说真话的人,难道不应该是你么?」 她的话语中带着淡淡的笑意。渐渐抬起头看向智惠子的杉尾脸上表情紧绷。 「….你什么意思」 「你根本就没打算要卖掉康明的藏书吧?虽然这次的活动上已经卖了一部分,但剩下的大部分你是准备要找个地方藏起来吧….我说的有错么」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 「如果你真的想要把藏书全都卖掉的话,根本就没有必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佳穗」 智惠子完全不给对方任何打断的机会,径自继续说道。 「只要自己悄悄把书拿到活动上去卖的话,根本就不会有人来捣乱。当然也没有雇佣佳穗的儿子恭一郎来打工的必要。真是太荒谬了」 她的声音透露着喜悦。而杉尾则是咬紧牙关,一句话都没有说。 「你把包括恭一郎,我的女儿一家还有孙女,龟井….以及其他古书店的人在内的,所有参加了古书市场的人都变成了证人。为你证明『杉尾正臣是真的打算要把儿子的藏书卖掉』….,等到这次的活动结束之后,你就只需要把剩下的书藏起来就好了。也差不多快到了你准备要把事实告诉龟井一个人的时候吧?不管你是准备要把这些书藏到什么地方去,他的协助都是必不可少的。而这一切全部都是为了,不让这些属于恭一郎父亲的藏书,被送到恭一郎的手上」 我不由得悄悄观察龟井的表情。他的脸上并没有惊讶的神色。看来正如智惠子所说,他大概是已经知道了这些吧。 然后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个没有露出惊讶表情的人——栞子。应该是早就已经隐约察觉到了吧。现在的她正用锐利的目光盯着自己的母亲。至于原因,肯定就是因为他在这个时间点将真相公之于众吧。 「那个….我,一点都没有,想要得到那上千本书籍的想法」 恭一郎用微弱的声音呢喃道。 「不,你还在迷茫」 智惠子斩钉截铁的说道。简直就像是在说自己的事情一样。 「『就算拿到了那上千本书也没什么用』….你是这么说的,你并没有明确表示出自己不要的意愿。如果周围有谁劝说的话,你很有可能就会改变想法。而杉尾就是这么认为的吧」 「请等一下,我只是」 杉尾低着头,脸色就像一张白纸一样苍白。 「只要再等上几个月,一边躲避佳穗,一边争取时间的话,就能把康明的图书全部都卖掉….而为这一切作证明的正是继承人恭一郎。这么一来儿子剩下来的那些图书就全都变成了自己的东西。虽然经过这次活动多少会有一些减少,但这样的牺牲也是有价值的呢。 你是想要在自己心爱的儿子所留下的回忆包围中,度过自己所剩无几的余生么?不管怎么说,杉尾死后包括这家店铺在内,一切全都会被交到恭一郎的手中….整件事情可以在没有太多罪恶感当中结束。还真是一个,不错的方法呢」 伴随着智惠子的每一句话,恭一郎祖父的眼神也渐渐变得冰冷。被如此看透的杉尾,软弱地摇着脑袋。 「不是的….那种事情我从来就没有想过。我只是,想要守护康明的藏书而已。请相信我。是真的….」 突然,杉尾用没有拄着拐杖的另一只手,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胸口。然后他的身体就开始倾斜,距离他最近的我反射性地撑住了他。 「糟了。心脏病发作了!药,我这就去拿!」 龟井说完就慌慌张张地冲了出去。 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 龟井从车里取来了心脏病的药送到了杉尾的口中,然后他胸口的疼痛似乎马上就消失了一样。但他的意识却还没有完全恢复,所以我就跟龟井两个人一起把他送到了二楼的主屋。将他那消瘦到令人心痛的身体安置在被子中之后,我们才算是放下心来。 再次回到居室的时候,栞子跟扉子两人正在小声讨论着什么。之前一直都在默默帮忙的恭一郎,此时已经重新背上了背包。 「….我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啊,用我们的车送你吧」 扉子立马就这么说道。当然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我留在这里」 栞子对我这么说,同时还用怀着怒气的眼神看向了不远处正注视着这边的筱川智惠子。 「妈妈你也留下来。如果杉尾意识恢复了的话,我有话要跟你还有龟井说」 「….好吧。我知道了」 智惠子意外地直接答应了。恭一郎弓着身子走下了主屋的楼梯。扉子也慌慌忙忙跟在他的身后追了上去。 「恭一郎!打工的工资我明天会送去给你」 龟井在楼梯上向他喊道,但恭一郎没有回头。 「….大辅」 不知何时,栞子就已经站到了我的身边。长长睫毛下的一双瞳孔,就像是一对深邃的镜头一样注视着我。虽然不是很清楚她的想法,但我很清楚在这个不能明说的情况下,她有事情想要我帮忙。 「我去送恭一郎回家….,有什么必要的事情就马上发邮件给我」 说完,我也跑下了楼梯。 再次驶上了国道,这次我们沿着相反的方向朝茅茅崎市驶去。 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八点。就算是已经坐到了车里,恭一郎也依旧沉默不语。这几天从旁看来,他跟祖父似乎已经和解。但实际上自己却只是被当成了一个方便的「证人」而被利用了,这件事情肯定让他深感受伤吧。虽然扉子也时不时找他说话,但他依旧没有什么反应。 在从虚贝堂出来之前,我就已经跟樋口佳穗打过了电话。向她报告了自己这边正准备送恭一郎回家,顺便报告有关委托的事情,并且得到了她肯定的答复。她的丈夫似乎今天出差去了,家里只有她和女儿两个人。 樋口家位于茅茅崎稍微偏离市中心,比较靠近藤沢市的一个安静的住宅区中。将车在一栋门牌上写着「樋口」独栋房屋门前停下来时,我注意到手机上收到了一封邮件。 是泷野books的泷野发来的。向他询问了在我们出发去虚贝堂之后,筱川智惠子有没有去过。而他现在发来了「没有来过」的回答 (….原来如此) 我在心中呢喃道。这下证据就集齐了。在过来这边半路的时候,我就已经收到栞子那边发来的邮件了。而写在上面的真相,必须由我去告诉给樋口母子。 恭一郎带着我们打开了玄关的们,樋口佳穗出来迎接我们的到来。圆润的脸颊配上齐肩的长发。身上穿着奶油色的宽松针织衫与罩衫,搭配着一条有着明显折痕的长裤。看样子她还依旧保持着工作回家时候的打扮,脸上的妆也还没有卸。感觉似乎有些疲惫的样子。 「这么晚来拜访真是抱歉」 并不是单纯的客套,而是我打从心底里这么想。扉子也跟我一样低下了头。 「不,我们这边才是,还麻烦你们专程送他回来….恭一郎,有好好的说过谢谢么?」 我们身旁正在脱鞋子的恭一郎,听到了母亲的话语之后,似乎才猛地回过神来的样子。特意站起身非常有礼貌地向我们鞠躬。 「不好意思….非常感谢」 「不没什么,我们这边才是让你陪我们一直到这么晚」 就在我这么说的时候,扉子突然开口了。 「那个,樋口君的房间,我可以去看看么?」 樋口母女两人的脸上都浮现出了明显困惑的神色。而我也在努力不让自己的表情改变。确实我本身也有这个打算,但再唐突也要有个限度。真希望她能好好思考一下切入话题的方法——不过话虽如此,这也确实是充分汲取了我和栞子的意见之后提出来的申请。 我发出咳嗽声想要蒙混过去。 「其实在对樋口小姐的委托做说明之前,有一件事情必须要向恭一郎君了解一下。能不能,让我们三个人稍微在他的房间里头待一会呢」 佳穗用手抵住嘴角沉思了一会——或许是因为用过油性记号笔的关系,她的指尖被染上了黑色的污迹。 「如果恭一郎同意的话,那我也没什么问题。今天早上,这孩子的房间也已经打扫过了」 中途儿子那边皱起了眉毛。喜欢被母亲打扫房间的男子高中生,大概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吧。关于这点我也深有体会。 「….好的。那么,就请吧」 说着他就先一步沿着走廊走去。打开门,起居室出现在了我们的眼前。放在墙边的学习桌前,一个穿着黄色睡衣的少女正用双手撑着脸颊摆弄着平板电脑。看样子大概是上小学低年级的年纪。 看来樋口家的方针是不让孩子从小就拥有自己的房间,而是让孩子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起居室的样子。用来收纳书包还有装体育服的袋子这些,从学校带回来的东西和桌子就摆放在房间右边的位置,而左边放着的则是对于小学生来说有些大的书架。新的和旧的儿童文学以及图鉴一类的书密密麻麻摆了整整五层。 跟哥哥不一样,妹妹似乎有读书的习惯。 「晴菜,我回来了」 听到恭一郎的声音,被叫做晴菜的少女猛地一下抬起了头。她那圆润的脸庞与齐肩的长发,看起来跟她的母亲佳穗惊人的一致。 「啊,哥哥!欢迎回来….」 就在她面带笑容,语气如唱歌般地向自己哥哥打招呼时,她突然注意到了我跟扉子的存在。 「晚,晚上好….?」 谁?她的表情就像是发出了如此的询问,于此同时,她的视线从我们两人身上离开,低下了脑袋。晚上好,我们也向她打了招呼。虽然她那漆黑的眼眸中再次发出了「谁?」的疑问,但目前的情况也没有办法用一句话就解释明白。所以只好无视了她的询问。 「怎么还醒着啊。都已经这么晚了,赶紧睡觉吧」 听到恭一郎用一副大人口气说出来的话,晴菜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在等哥哥回来哦!因为你总是不回来,所以我很担心啊!」 「你这不就只是在玩么?」 「不是的~!哼~哼~!」 她咚咚地跺着脚发出了抗议。或许是因为看到了她这令人不禁露出笑容的举动,恭一郎的表情也舒缓了一些。虽然两人是同母异父的兄妹,但关系似乎并不坏。 「晴菜,差不多也该睡觉了。之前不是就说过等到哥哥回来为止么」 跟在我们身后走进起居室的佳穗如此说道。趁着晴菜的注意力转移到母亲身上的间隙,我们顺着楼梯上了楼。 「那么,睡觉之前能读一本书么?『屁屁侦探』里头的一本….」 晴菜那精神满满的声音渐渐远去。来到了二楼的恭一郎,打开了走廊尽头的一扇门。打开电灯,这是一个大约四叠大小的小房间。窗户边摆放着架子床、学习桌以及钢制的置物架。墙上挂着崭新的西装式制服。正如他母亲之前说过的那样,房间被打扫的很干净。 进入房间的我,目光停留在了置物架最上方的一层。那是这个房间中,唯一一个放书的地方。不过说是书籍,但也就只是教科书还有参考书,以及一些古旧的学习词典而已,但是在角落里还是摆放着一本与众不同的书。装在书盒中的菊版规格的『角川类语新词典』——我与扉子两人相视一眼。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住:菊版为一种图书规格,即23x35英寸,非常大的开本) 「那么,我到外面去了」 刚进入房间的扉子再次打开了房门。诶,恭一郎瞪大了眼睛。毕竟刚才说想要看看屋子里面的人就是扉子。只是,扉子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为了不让接下来要说的话被待在楼下的恭一郎家人们知道,所以必须有人在走廊上守着才行。 「爸爸」 在出去之前,扉子回过头叫了我一声。一瞬间,我看到她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之后,就拜托了。还有樋口君的事情」 门被静静的关上了。她应该也非常想要亲眼见证这件事情到最后吧。在这几天里,扉子一直都在好好注意杉尾他们所说过的话,努力帮助解决这件事情。第一天和第二天所发生的骚动也都是多亏了扉子才能顺利解决。 但是,她本人似乎却觉得自己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的样子,所以今天她便把之后的事情拜托给了栞子,而自己则先行退场。虽然我们都对她说了她做的事情已经发挥了非常大的作用,但似乎并没能触动她的内心。 父母的心意没有办法那么轻易地传达给孩子。 总之,现在必须集中在眼前的事情上才行。我将椅子搬到桌子前坐了下去,而恭一郎则是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床上。看样子是对现在的状况非常疑惑。这也是当然的。 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我切入了话题。 「你去探望康明先生的时候,他应该对你说过这样的话吧?等自己死去之后,可以把你喜欢的书拿走,之类的」 恭一郎轻轻眨了眨眼睛。 「姑且….但是,倒也不勉强,如果有兴趣的话就拿走吧,大概就是这种程度的感觉。并不是想要劝原本不看书的人去看书….现在回想起来的话,感觉他或许是想要表达这样的意思」 他语速缓慢地做出了回答,听起来就像是在斟酌自己的措辞一样。我一边点头一边听他说着。没有诘问这个少年的必要。倾听他的话语,同时告诉他自己要说的话才是现在的目的。 「刚才进入虚贝堂仓库的时候,杉尾一说,你就打开了照明的开关。灯的位置明明连我都不知道….你曾经有进入过那个仓库吧」 是的,他非常明确地给出了回答。紧张的样子似乎稍微有所缓解。 「四十九那天的时候….我去了,爷爷他那天也去了」 果然是这样。跟栞子发来的邮件中所说的一模一样。我将邮件中后续写着的内容说了出来。 「你在午休的时候,有提到吴一郎的名字。在会场中看到杉尾先生手上拿着『脑髓地狱』书盒的时候,你说你好像有印象….是真的么?」 恭一郎犹豫了。自然地撒两次谎,对于这个少年来说似乎有些困难。 「人物介绍这些确实在『脑髓地狱』初版的书盒上面有。当然复刻版上面印刷的也有。但是,正如你在会场里头看到的那样,复刻版还有另外一个书盒。在那个印着梦野久作照片的外侧书盒的里面,才是初版的复刻版书盒….也就是说有两重书盒」 恭一郎的视线在置物架上游走。而他现在所注视着的,自然就是那本『角川类语新词典』。 「在我们出去休息之前,杉尾先生在看那本复刻版的『脑髓地狱』….你跟扉子是这么说的。但是,他在看的就只是那个外侧的书盒而已。如果当时他打开并确认了里面的东西的话,那么那个时候应该就已经注意到里面的东西是真正的初版….也就是说,你并没机会见到里面那个印刷着人物介绍的书盒」 我站起来朝置物架走去。而恭一郎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并没有阻止。 「你知道『脑髓地狱』的初版装订….并不是因为见过真正的初版,而是曾经见过复刻版。在古书市场之外的别的地方」 说着我将手伸向了那本『角川类语新词典』。这本书的书名我当然知道。毕竟是在古书市场第一天引发了退货风波的商品。那是一本既没有书盒也没有硬质书套的裸书。但是现在这本词典,却是书盒和书套全部都有的状态。 包着纸质书套的词典意外地很罕见。毕竟绝大部分都是用透明的塑料制书套。而且如果是菊版的词典书盒,想要在里面藏小一些的书也很容易。如果是用不透明的纸来包裹的话,从外面看也不会发现。 冲积舍的复刻版『脑髓地狱』就是四六开的,比这个词典要小一圈。 将词典书盒中的东西去了出来,取掉纸质的外皮——『魔幻怪奇侦探小说?脑髓地狱』印刷着这个标题的书便出现在了眼前。这个复刻版的『脑髓地狱』,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两重书盒了。 「……关于『脑髓地狱』的事情,是在父亲住院之后听说的。听说是一本他读了很多遍,总而言之就是内容非常厉害的小说」 恭一郎开始淡淡的讲述。为了以防万一,我将书翻到最后确认了一眼。上面确实有贴着写有y·s的藏书票。 「自己有各种各样版本的『脑髓地狱』,每一本我都非常喜欢,不过最喜欢的还是忠实还原了原版的复刻版。他的这番话一直都萦绕在我的脑海之中」 「他没有提到过那本署名本吧」 恭一郎点了点头。这还真是一个奇怪的情况。明明都已经从筱川智惠子那里买来了署名本,而且那本书应该也被他带到了病房当中。实际上龟井也见到了那本书。但为什么他却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给自己的儿子呢。这跟他没有把那本书加到自己的藏书当中,或许也有某种关联吧。 「但是,在网上搜索之后看到的评论全都是『读了之后脑子都变奇怪了』或者『不管读几遍都看不明白』还有『莫名其妙的铺垫也太长了』之类的,写着奇怪内容的评价。所以就想要自己去看一遍试试。四十九的那天,准备回去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就偏离方向到了那里,看了一眼父亲曾经生活的房间之后….,就开始在仓库里到处走来走去,回过神来的时候,那本复刻版就已经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不经意之间恭一郎的目光就看向了远方。大概是曾经在虚贝堂仓库中的那段记忆在脑中苏醒了吧。 「啊,就是这个啊,最开始我只是这么想的。在稍微看了一点内容之后,感觉是一本非常酷的书,无论如何都想要那本书….虽然父亲说可以拿走,但真的可以么….要是暴露了的话会不会很糟糕,而且万一被当成是小偷的话该怎么办,心里还在担心。但是仔细一看才发现,就在旁边放着一本一模一样的书。既然有两本的话,那么我拿走一本大概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这么一来他拿走复刻版里面的东西,作为替代,将真正的初版放进去的理由也已经弄明白了。只是单纯没能分辨出两本书之间的区别而已。当然,真正的初版会被放在距离复刻版那么近的位置,怎么想都不觉得只是一个单纯的偶然。大概是筱川智惠子把书放到那里去的吧。这一点栞子发来的短信中也有写到。「为了让恭一郎更容易拿走『脑髓地狱』而特地用了一些小伎俩」。 但是,关于为什么要用这么拐弯抹角的方法的原因,栞子似乎并没有彻底弄清。当然我也一样不明白。 「为什么要放到类语词典的书盒里面?」 「为了不让家里的人注意到。把自己父亲珍视的小说给带回来本身就感觉很微妙,而且还是一本『读了之后脑子都变奇怪了』的小说….特别是妹妹,不想让她不小心就拿去看了」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晴菜那精神满满的身影。那个少女的话,感觉确实会精神满满地擅自翻开哥哥的书。不过话虽如此,在完全不看书的高中生的房间里,放着一本类语词典本身就感觉很不自然。 「这个,要怎么办才好呢?」 突然,恭一郎向我发出了疑问。 「要是祖父希望我把书还回去的话,那我还是还回去会比较好吧?虽然在这之前想要看这本书,但结果根本还是读不进去。见到了像筱川前辈那样的人之后,我感觉自己大概是没有能力阅读这本书….我的母亲没有让我读书,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理由吧….」 「你绝对有读书的能力。我向你保证」 他跟没办法长时间阅读书籍的我有着根本性的不同。而且现在的他就已经在正常的阅读着『人类临终图卷』了。对他来说,大概就只是单纯的缺乏经验而已吧。 「你完全没有归还这本书的必要。我会告诉杉尾先生这本书在你的手上。我想,他肯定也能够接受这样的情况吧」 我将手中的『脑髓地狱』递到了恭一郎的手上。这么一来复刻版的事情应该就算是解决了吧。只是,还有另外一件事情尚未结束。 「你说你的母亲不让你看书这件事情,能仔细说明一下么」 这也是写在邮件中的内容。「恭一郎完全没有阅读的习惯,这点非常不自然」她如此写道,而通过刚才的对话,我也开始感觉到了不自然。 「啊,那也跟我爸爸消失那件事情有关系….」 恭一郎开始说明——在康明消失之后没过多久,佳穗就变得不愿意看书,以及在恭一郎小的时候,因为养育孩子和工作的关系变得非常繁忙。据说这些,是他昨天才从佳穗那里听说的。据她所说,似乎就是「还没有在别人面前看书,或者是跟谁谈论书本话题的心情」 乍一看,似乎是个非常合理的解释,但就算是这样,却也还是有些引人注意的地方。 「樋口先生….你现在的父亲经常看书么?」 「我想,应该不怎么看。不过如果以前出的漫画现在又出了续篇的话,还是会买新刊就是了」 我点了点头。看到自己从年轻的时候一直在看的长期连载漫画,长大之后还是会习惯性购买的中年粉丝并不少见。 「那么,你的父亲也没有推荐过你去读书么」 「是的。也没有说过要我去做这个,要我去做那个之类的话。教育方针感觉就是全部交给母亲….这些怎么了么?」 「不,因为看你的妹妹好像读过很多书的样子,所以就在想为什么你没有变成那样呢,仅此而已」 恭一郎微微张开了嘴。看他的表情,似乎一直以来都没有思考过这些。如果不是因为有「想要跟某人谈论书籍的话题」的话,那为什么那个少女会有读书的习惯呢。 我在椅子上坐直了身子,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有没有感觉,你的母亲在特意让你远离书本?」 「诶….?倒也没有….只是,确实她也没有推荐过我去读书」 恭一郎陷入了思考。他的脸上也第一次浮现出了怀疑的神色。 「从小的时候,就有在看绘本。跟母亲一起」 对读书没什么兴趣的父母,一般也不会推荐自己的子女去读书。但是,樋口佳穗不一样。原本她就是个文学少女,而且在大学还进行过文学方面的研究,平常也经常会去逛旧书店。当然也是爱着纸质书籍的。甚至会想要去拿回自己曾经送给康明的樋口一叶的『通俗书简文』。对自己的女儿晴菜也极其自然的推荐她去读书,所以晴菜那边非常普通的经常在看书。 「但是,母亲她….是想要让我继承父亲的书籍对吧」 这一点很奇怪。为了说服杉尾,她甚至还特意跑去拜托彼布利亚古书堂。 「确实是这样,但是另一方面,她却完全没有推荐过你去读书。她有告诉过你希望你继承的理由么?」 「告诉过,昨天,母亲来到会场的时候。『为什么不惜做到这种地步,也想要继承那些书呢』我这么问了….然后,母亲就说了有关离婚的事情….诶?说起来,好像确实没有听到她的回答….」 (问题被回避掉了么?) 心中的违和感渐渐膨胀。樋口佳穗真的希望儿子继承这些书么?如果相反的话,那就很好理解了。为了教育儿子不要像自己的前夫那样——特别是变成那种跑出去读书旅行,结果人直接消失了好几年的「书虫」。 实际上,她不就是这么教育自己儿子的么。这么说来的话,她向我们发出委托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呢?加上她完全没有想要让儿子恭一郎继承康明藏书的话。 「啊!」 突然,恭一郎叫了出来。他翻开了『脑髓地狱』。扉页的右侧到左侧全都被涂成了一片漆黑。接下来的一页也一样,再接下来的也一样——恭一郎用颤抖的双手将书从第一页一张一张翻到了最后一页。 整本书,一行都没办法读出来。被用黑色的记号笔仔仔细细的全部涂掉了。 「是,到底是谁….明明,昨天还不是这样的….」 脸色苍白的恭一郎,用嘶哑的声音呢喃着。我的后背也开始冒出冷汗。做这件事情的人是谁根本就不用说。就是今早打扫了这个房间的人。刚才在门口迎接我们的时候,她的手指上还沾着黑色的印记。 「哥哥!我现在可以进来么?」 明明没有人回答,但门被猛地一下推开了。穿着黄色睡衣的樋口晴菜跳着冲进了屋子。紧接着走进来的扉子双手抓住晴菜的肩膀。 「抱歉,没能制止她」 「你们还没有说完么?」 一脸不开心的晴菜大声叫着。 「妈妈她,早就已经出门了哦」 我们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恭一郎跪坐下去,让自己的视线放在与妹妹相同的高度。 「你说妈妈她出去了,去哪里了?」 「好像说什么,去拿书,来着的」 晴菜一脸无忧无虑地做出了回答。 「在哥哥回来之前就接了个电话。然后她刚才说突然有很重要的事情,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所以今天就让我在哥哥的房间里一起睡觉」 喉咙不禁咽下了一口唾液。这么说的话,在我们来到这里之前,佳穗就已经准备要出门了。答应了要好好说说这件事情也是骗我们的。说起来,她身上的衣服就是随时都能够出门的样子。我还以为她只是工作刚回来,还没来得及换衣服而已。 「你妈妈她出门,已经多久了?」 扉子向她询问。晴菜看着天花板开始思考。 「….动画一集的时间,左右?」 大概是从母亲出门之后就马上开始看了吧。时间已经过去了快三十分钟。几乎就是在我们进入这里之后马上就出门了。我也在晴菜的面前蹲了下去。 「知道你妈妈她是跟谁通的电话么?」 面对着一个接一个的疑问,晴菜脸上的表情渐渐消失。看着这么年幼的孩子陷入不安,虽然内心会很痛苦,但自己还是不得不向她询问。 「不是很清楚……chi e ko san,是这么叫的」 我不禁咬紧了牙关。筱川智惠子。正如栞子推测的一样。 刚才智惠子突然在虚贝堂出现。而知道我们去了户冢的人就只有古书市场的泷野和神藤——以及,恭一郎去联系过的佳穗。而在来这里之前我已经确认过了,泷野他们今天并没有跟智惠子见过面。 也就是说,会跟智惠子联系的人,就是佳穗。恐怕这两个人之间一直都在互通情报吧。关于让恭一郎继承藏书的委托是什么样的情况,智惠子连当事人说话的措辞都清楚的知道。她的情报来源除了佳穗之外不可能是其他人了。现在的问题是,佳穗到底想要做什么。 (去拿书) 莫非——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电话响了。是栞子打来的电话。就在我按下通话的同时,没有任何寒暄的,电话中传来了栞子压低声音的话语。 「康明的藏书被抢走了….被佳穗」 虚贝堂货车的备用钥匙,一把被放在杉尾康明起居的二楼。因为杉尾正臣发病的关系,所以大家都把这件事情给忘了。 就算现在杉尾从床上起来,今天也不可能再商量什么事情了。 最开始听到引擎声的人是龟井。他慌忙朝停车场跑去,正好看到佳穗坐在驾驶座上正将虚贝堂的货车发动。就连放在仓库里的康明的藏书也被一并带走了。 (虽然知道她从母亲那里获得了情报,但没想到居然会采取这么大胆的行动….是我的判断失误了) 栞子在电话中后悔地说道。当然这并不是她的判断失误。犯错的人是我。之前在仓库中寻找复刻版的「脑髓地狱」时,恐怕佳穗就已经从龟井那里获得了自己最需要的情报——一个简单的,能够将康明的全部藏书搜集起来的方法。就是那些有「回仓库?康」的记号字条,以及,现在那些书要么在仓库,要么在车里。 向佳穗泄露这些情报的人当然就是智惠子了吧。她究竟是怎么想的,以及为什么要做出这些事情,迟早也必须要问清楚。 「为什么妈妈,要偷走爸爸的书呢?」 坐在货车副驾驶位置上的恭一郎询问道。我们现在正坐在彼布利亚古书堂的车上,沿着靠海的国道,从镰仓缓缓朝着茅茅崎前进着。虽然说可能性不高,但还是想着说不定能够在海岸发现佳穗的身影。如果她真的想要那么做的话,那么就必须找到一个宽广而且没有什么人的地方。虽然类似的地方还有很多,但只要是住在这一带的人肯定会习惯性的选择海边——。 扉子留在了樋口家里。毕竟不能留下还是小学生的晴菜一个人待在家里。 「为了不让你读康明先生留下的书」 我如此回答。车内陷入了沉默。 「….那个,不好意思。我有点不太明白….」 「佳穗非常极端地害怕你会变成康明那样。康明的藏书同时也反应出了他的人格….『由书组成的人类』他自己似乎也这么说过。大概是害怕你会不会也变成这样。所以才一定要将康明的藏书确确实实给处理掉….为了做到这些,必须要先获得那些书才行。所以,无论如何都必须要让你继承那些书」 虽然说是要恭一郎继承,但管理那些东西的人到最后肯定还是作为父母的佳穗。只要能拿到手,那最后就能够按照她的想法随心所欲的处理了。 「你说处理……那种事情….」 不可能,看他的样子似乎没办法肯定地说出这句话。大概是因为才刚看到了那本被全部涂黑的『脑髓地狱』吧。超过七百页的书,被佳穗一页一页的全部涂掉。看来她内心的执念应该相当之深。 恐怕杉尾是察觉到了佳穗的意图。所以,才会利用古书市场来守护自己儿子的藏书。 原本佳穗肯定没打算这么着急。只是,在看到恭一郎房间中的那本『脑髓地狱』之后,一切都变了。儿子已经开始看父亲的藏书了。而且,还是那可以说对康明产生了决定性影响的一本。 已经刻不容缓了——而就在这个时候,她从智惠子那里也获得了信息。现在的话,应该可以将藏书确确实实地,并且早早地给处理掉。现在的她已经没有时间,像之前那样一页一页地把书页全部涂掉了。 「五浦先生….那里」 恭一郎伸手指向国道前方。在经过稻村崎之后,来到了七里滨海岸旁。防波堤兼停车场前的人行道上,停着一辆白色的厢货车。我们也将车停下之后,朝着虚贝堂的车渐渐靠近。 驾驶座上没有人。而本应该装满了旧书的货箱里面,现在也是一片空荡荡的。康明的藏书已经被拿出去了。 (糟了) 我仔细看向了方波提上的停车场。因为这是之后在夏天观光季才会使用的地方,季节不对的灯光已经被全部关闭。唯有耳边传来的海浪声格外响亮。 在宽阔的空地中心,可以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以及一团如同小山一样的黑色影子。人影还时不时地发出淡淡的光芒。 我压低脚步声,小心的渐渐靠近。海风中,头发凌乱的樋口佳穗,正站在那一堆大量的旧书前。她的脚下放着四个像是用来装某种燃料的方形罐子。 她右手紧紧握着百元店买来的防风打火机。有些紧张地用大拇指反复按着点火的按钮。每当她按下,手中就会升起一团小小的火苗。 「康明消失的时候,我之所以承受了下来….是因为还有那个孩子」 佳穗自言自语地呢喃着。出乎意料的平静,语气甚至可以用温柔来形容。那肯定,是存在于她心中遥远的回忆吧。 「妈妈在家里倒下,缺钱的时候,也挺过去了….因为还有那个孩子」 「妈妈….」 听到恭一郎的声音,佳穗肩膀一颤。 「康明突然回来的时候,也没有动摇….年纪轻轻的他就那么死去的时候也一样….全部,都是因为有那个孩子」 「妈妈」 恭一郎用比刚才更加清楚的语气叫道。终于佳穗抬起了脑袋。现在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我。或许能趁这个机会拿走打火机。 从佳穗的视野之外,我小心翼翼地靠近。 「但是,我….」 凝视着恭一郎的佳穗声音中带着颤抖。 「没办法忍受第二次了」 黑暗中,她在哭泣。 「如果恭一郎,跟那个人一样….跟那个人一样消失了的话….我的心,肯定会坏掉」 佳穗将左手拿着的东西渐渐靠近打火机。那是一本有些长的小开本的书。接着她再次按下了打火机。淡淡的光芒照射下,我看到了那本书的书名——「脑髓地狱」。早川书房的口袋·推理版。 「妈妈….妈妈….」 恭一郎有些害怕的叫着。大概是想不出其它话语了吧。已经没有向对方谋求交流的余力了。只是一味呼唤着自己的母亲。此时佳穗的左手还在渐渐向着自己的右手靠近。 「妈妈!」 儿子哭喊着。虽然还有一段距离,但此时的我也只能朝她冲去。就在这个瞬间,『脑髓地狱』被青色的火焰所包裹。那本书肯定早就已经被燃料浸过了吧。而那团火焰就这样落在了长百上千册的古书上。 接下来的瞬间,巨大的火柱在停车场中央升起。热风炙烤着我的脸。 (可恶) 火已经不可能熄灭了。只能放弃那些藏书了。我从身后架住佳穗,后退着远离那团火焰。 「爸爸….妈妈….」 跪倒在地上的恭一郎落下了眼泪。可以说是父亲记忆的藏书正在逐渐化为灰烬。橙红色的业火照亮了少年的身影。 白天,偶然看到的『脑髓地狱』中的一节,在我的脑海中苏醒。 胎儿呀胎儿。 你为何跳动? 是因为了解母亲的心 而,害怕么? 尾声 一个月后 筱川智惠子位在片濑山的屋子里,有个围绕在高墙之中,从外面无法看到的庭院。是一个虽然不大但却非常正统的英式花园,五月的这个时节正是蔷薇开放的季节。美丽的庭院中,如今它的主人时隔一个月后再次现身。 智惠子坐在花园的桌子前,看着一本小型的有着革制外皮的书本。在我跟栞子进入庭园之后,她静静将书本合上。封面上没有印刷任何字。或许是将藏书又自己从新装订了吧。这个女性是有着自己装订书籍的技术的。 「欢迎回来。你终于回日本来了」 在正面坐下的栞子,冷冷地向自己的母亲打招呼。 「没想到在发生了那种事情的第二天,就又要去伦敦了啊」 樋口佳穗将杉尾康明的藏书全部烧毁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一个月。由于虚贝堂没有保安,所以佳穗也没有因为那件事情而被问罪。 只是,那起事件在樋口家的亲子之间筑起了一道深深的壕沟。据说恭一郎不愿与佳穗见面,每周有大半的时间都是在户冢的祖父家度过的。 「因为有工作啊。而且说到底我本身就跟那件事情没有关系哦?只是从很多年前开始,佳穗就开始来我这边商量过事情而已」 樋口佳穗也是那么说的。十年前,为了寻找失踪中的康明,佳穗去找过她商量,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两人有了来往。不仅是康明,就连他的前妻也跟这个人有所关联。 「但是那天,是你把决定性的情报告诉给佳穗小姐的吧?康明先生的藏书被放在什么地方,以及上面的标记是什么….」 「我只是回答了她的提问而已。因为想知道康明的藏书被卖出去了多少,又剩下来了多少而已。我怎么可能会想得到她竟然想要将康明的藏书给处理掉?」 栞子无视了她后面的话语。当然,她肯定也是知道我们是不会相信这些说辞的。这个人不可能没有察觉到佳穗的意图。 (康明在临终前对我说了这样的话….自己的藏书,佳穗想要怎么处理就让她怎么处理) 那件事情的几天后,从杉尾那里听过的话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她或许会做些什么,但考虑到过去发生的事情,应该也能够被允许吧….那两个人在康明被诊断出癌症的时候有交谈过,大概就是那个时候,那个女的透露出自己想要将东西给处理掉吧。拿走自己喜欢的书,之所以会对我们说这些,或许也是因为已经想到了这些吧….但是我没办法接受。我想要守护儿子最重要的东西….作为对儿子失去生命的供养) 如果佳穗甚至向康明本人透露过自己的感性的话,那么她会向智惠子表明自己的打算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去年,母亲接触过扉子。上个月是恭一郎….背后肯定有什么隐情才对。为了自己的目的,正在慢慢推进自己的计划吧」 「哎呀,那你觉得我在推进什么计划呢?」 「现在的我还不知道」 栞子非常直白地说道。 「但是,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从我们到来之后,智惠子脸上的表情第一次发生了变化。那仿佛捉弄人般的笑容消失了,她正面看向自己的女儿。栞子继续说道。 「现在的你切实想要得到的东西非常少。住在这样的大宅子里,拥有着庞大的藏书,以及可以随心所欲生活的财产….你所追求的就只是与人有关的东西而已。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根本没有深入了解的必要」 虽然才刚来没多久,但现在栞子已经站起了身。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见面的机会往后也还会有很多。毕竟住的这么近。 「我不会局限于某个人。就算你的目的是要伤害其他人,我也会守护我身边的人….包括你在内」 智惠子依旧坐在椅子上,稍微回味了一下女儿的话语。然后就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再次缓缓地开口。 「你是想要当大家的母亲么?」 「我对说法不感兴趣。随你喜欢吧。我只是把自己内心决定的事情说出来而已」 栞子的话语到这里就中断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母亲。视线中夹杂着一丝温柔的感觉。 「….那就再见了,妈妈」 从智惠子的宅子中出来的我们,在坡上的车站坐上了巴士。 「说到底,我想母亲她还是很寂寞的」 下坡的途中,她口中呢喃着。 「但是,就算自己真的很寂寞,但是却又没意识到….」 盯着她的侧脸,我默默地倾听着。要解开母亲的心结什么的,曾经的她大概是说不出这样的话话来。对周围的责任感什么的也一样。她也在逐渐的改变。 当然,我跟以前相比也已经不一样了,如果栞子是母亲的角色的话,那么由我来扮演父亲应该也没有关系吧。如果是这样的责任分配的话,那我肯定会毫不犹豫的接受。 (嗯?) 我咽下一口气。好像在窗外看到了一个高中生年纪的少年。他骑着自行车朝坡道上驶去。我慌忙回头望去,但正好背后是一个转角,他已经从视野之中消失了。 「怎么了么?」 栞子有些疑惑的歪过了脑袋。 「….没什么」 我再次转向前方。因为只有一瞬所以或许是自己看错了。 感觉那个骑自行车的少年,就是恭一郎。 门铃响了一会之后,管家带着恭一郎来到了庭园。 「….那个,你好」 声音僵硬地打了招呼。他还很警惕。 「欢迎光临。来得真早呢」 合上书本的智惠子,站起身进入了建筑物。虽然感觉有些疑惑,但恭一郎还是跟在了她的身后。今天,把这个少年叫来的人是智惠子——说是,有个礼物要送给他。 在走廊中途一扇大大的门扉前停下了脚步。将手放到了生命认证的终端上之后,门发出了咔嚓的开锁声。 打开门,首先进入视野的,是一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中央放着的是一个大型的电脑桌和读书台,以及可以进行制书装订工作的作业台,四周的墙壁上也都嵌入了书架。为了不让其他人进入这个房间,外面还安装了生命认证锁。 「到这边来」 智惠子带他来到的地方,是放置在房间一角的书架前。上面摆放着大量古今中外的侦探小说,明治大正时期的日本文学还有随笔,这些也有相当的数量。『通读书简文』、『樋口一叶全集』、『人类临终图卷』—— 特别是『脑髓地狱』有好几种。 「这是….什么?」 「我用自己的藏书,试着再现了你的父亲….康明的藏书。虽然我想大概就只有七成左右的程度」 她只需要看一眼就能够记住书架上的所有东西。只要使用那份记忆,想要轻易再现他人的藏书也只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而现在这里的这些,应该可以说是杉尾康明记忆的一部分吧。 「你想要把这里的书借去读也没有关系。虽然失去了父亲的藏书,但只要来这里的话,你随时都可以读」 「….为什么,要让我读这些书呢」 「这就不是你需要知道的事情了….我不求任何回报,如果你不愿意的话,不用来也没有关系。不过这件事情对你来说没有任何坏处。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少年的眼神中还带着警惕。但他早就已经决定好了自己的回答,这点筱川智惠子是知道的。 留下在书房里开始看书的恭一郎,智惠子回到了庭园。 她在花园桌前坐了下去,用手指抚摸着那本褐色的革装本。虽然封面上什么都没有写,但是书脊上用小小的字体,印着今年的年号。 这么一来计划就向前推进了一步。 她闭上眼睛,刚才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女儿夫妇在她的脑海中浮现。 让那两人成为自己的接班人,她曾经这么想过。觉得他们能够成为承载自己庞大知识的容器。 但是,栞子却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还有大辅。他虽然很有天分,但是却读不了书,还真是可惜。需要同样直率,而且头脑灵活,更加年轻的男性——而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候补人选就是恭一郎。 让他对书本产生了兴趣,斩断了他与母亲的羁绊,失去了父亲的藏书,只身一人来到了这里——上个月一连串的事情,明面上是想要处理掉书籍的樋口佳穗与想要阻止她的杉尾正臣两人之间的明争暗斗,而在这其中趁虚而入的人便是智惠子。这一切都没有被任何人察觉,自然而然的让事情发展到了现在的这个情况。 最初她是准备让康明送给儿子一本『脑髓地狱』的署名本去刺激佳穗的。但是,事情并没有按着这样发展,结果是恭一郎将『脑髓地狱』的复刻版给拿走了。如果连这都不顺利的话,她其实还准备了另外的几个手段。虽然事先也设想过更大的困难,不过从结果来说,意外的很顺利。 接下来必须要的是扉子。需要让她也一样来到这里。 那个诱饵早就已经准备好了。 她翻开黑色封皮的书本。上面记录着发生在上个月的一件事情。大辅所制作的事件手帖,虽然是个非常独到的想法,但通过那个东西也就只能大致浏览一下以前发生过的事情,完成度非常低。字面意思上可以说就像是个备忘录,潦草的记述还有近乎于笔记的内容也非常多。而如果有一本记录非常充实,能够像小说一样通读到最后的时间手帖的话,扉子肯定会主动跑过来吧。 智惠子打开那本黑色的书——打开那本她所认为的完全版的彼布利亚古书堂事件手帖,从头开始再次确认其中的内容。 早春的细雨静静地落在北镰仓。 今天是彼布利亚古书堂的休息日。 玻璃窗内侧的窗帘已经被拉上,铁制的立式看板也已经被收了起来。横须贺线北镰仓车站附近的,有着六十年以上历史,历经三代人一直经营到今日的这家店,自开店以来从未改建。仿佛就是时间停止了一般依旧残留着往昔的容貌。 后记 距离「彼布利亚古书堂事件手帖」第一卷发售已经过去了十年。 纪念商品贩售还有各种活动的举办,能够以各种各样的形式被庆祝,作为作者我当然非常的开心,这个系列能够有今天也是多亏了各位读者的支持。真的非常感谢。 话说也已经十年了。第一卷发行是在二〇一一年的三月。然后这一卷发行是在二〇二二年的三月,所以正好是十………。 也是呢。抱歉。本卷发售已经正好是十一周年了。 现在,我正在写这篇后记的二月份还是十周年,因为周边的预约也已经开始了,所以十周年的事情也确实是事实。只是关键的本卷发行时间有些不太对而已。 本来的话,预定是要在好几个月前就预定发行的。这一切都要怪我的原稿没有写完,其他人完全一点责任都没有。借此机会请让我再次对各位相关人员表示道歉。 真的是非常抱歉。 话说回来除了「彼布利亚古书堂事件手帖」发售十周年以外,对我来说还有另外一件事情值得纪念。距离二〇〇二年出道以来,今年已经二十年了。竟然是出道的二十周年! ….因为故事意外的没能展开,所以本篇就到此为止。 那么,本卷终于是到了第十本的『彼布利亚古书堂事件手帖』。 本卷故事的舞台是古书的展销会上,作为题材的作品也是我从很久以前就想要写的作品之一,梦野久作的『脑髓地狱』。感兴趣的各位还请务必要去看一看。角川文库也有出版这本书。 下一卷要提到的作家也已经基本定下来了。每次每次都总是在做预告的前日谈,以及有关栞子的过去也准备真的要在下次提到。 如果可以的话下一卷也希望能与你相见。今后还请继续关照。 三上?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