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妻冠天下 卷三》 第01章[03.26] 【正文开始】 穆元祯回到坤宁宫,就看到儿子阿意正在跌跌撞撞的学走路。 为了让阿意学走路和玩耍,以宓将一个大殿都铺上了软毯,殿中每个边边角角也都用布给蒙了好几层,以防止阿意磕伤碰伤。 要穆元祯说,这真的是很没必要,阿意是他的嫡长子,难道还要怕摔着碰着吗?不磕上几道伤疤,将来如何能上得了马,拎得了剑? 他正腹诽,阿意已经小跑着向着他撞过来,因为跑得有点快,到他面前就扑到了他的靴子上,摔了好大一个跟头,不过阿意也没哭,就撑着他的靴子抬起了头,对着他咧嘴笑了。 穆元祯弯腰一把就捞起了他抱起来,然后擦了擦面上莫须有的灰尘,捏了捏他的脸颊,这才一句一句的问他今日他做了什么,吃了什么,母后又做了什么,吃了什么。 阿意还不会说那么多话,只会眨着大眼睛说「娘娘,陪阿意玩,陪阿意吃饭,陪阿意说话……」 说得穆元祯都想揍这小子了。 在穆元祯面色越来越不爽之时,以宓走了出来,看两人这副模样,见怪不怪的笑道:「你不要对阿意板着脸,他能感觉到的。他还小,你要多对着他笑,他才会信任你,觉得安全,肯跟你亲近。」 穆元祯瞅着自己儿子涎着脸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模样,他是真不知道他哪里需要什么对他笑,他才肯跟自己亲近了,这小子,简直就是给点颜色就能开染坊,给根针就能当剑使的货色。 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他笑得贼精贼精的。 以穆元祯看人的自信,应该不是错觉……可才一岁半啊…… 两人说着话,穆元祯放下了阿意,由宫人陪着他在大殿里转圈。 以宓就一边帮他更衣,一边问道:「元祯,我听说三王子元淳在北沅又娶了北沅右翼大将军之女为妻,此事可当真?」 穆元祯微转了脸看了她一眼,「嗯」了声,道:「他娶之前来信跟我说过。」 以宓沉默了一下,两人都有好一会儿未说话。 以宓除了他的外服,递给了一旁侯着的宫人,这才继续道:「那他是打算将薛芯怡留在大周,还是待收服沅都再接她们回北沅?」 穆元祯道:「薛氏如何是一回事,但他两个女儿都是元淳的亲生女儿,肯定是要接回去北沅的。」 以宓摇头道:「自从薛家出事,薛芯怡一直在三王子府闭门不出,但自前些日子元淳在北沅重又娶妻的消息传来,薛芯怡就开始频频往荣郡王府跑,撺掇着老荣郡王妃往各府走动,想把她的两个女儿嫁给京里的勋贵世家。她怕是不想回北沅了。」 以宓倒不是同情薛芯怡,想替她说话什么的。只是大周支持元淳复位,她估计大周和北沅的联姻是不会断的,照这架势,穆元祯这边和元淳都可能将薛芯怡当成了弃子。 不知道之后会不会还要再补上一个和亲的。 但元淳在北沅娶了手中有兵权的重臣之女,谁嫁过去都不会好过的。 还有,薛芯怡竟然还想把女儿嫁给依玥的葵哥儿和以宓的外家魏国公府,也就是世子韩慎远的儿子,这两个不说和以宓的关系,但这两人,目前来说都分别是南阳侯府和魏国公府的继承人,只能说,就是这个时候,薛芯怡的眼光还是非常的高。 而且这还只是她的目标之二而已。 以宓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得感谢薛芯怡没把主意打到阿意的头上。 穆元祯听言道:「老荣郡王妃?她自己府上不就有差不多年纪的重孙,想找人娶了外孙的两个女儿,不是现成的,还跑别人家做什么?」 以宓听言就笑了出来,平日里穆元祯又冷又闷,少有这样把讽刺直接明言出来的,他这般说话,倒是比旁人说更要让人觉得好笑。 以宓笑道:「迟早肯定是要闹上的。」 薛芯怡看得上的人家,都是勋贵世家的嫡长子,嫡长孙。 北沅的公主,薛芯怡的女儿,这两个身份不论哪一种身份那样的人家都是不可能接受的。 届时薛芯怡受挫多了,绝望之下肯定是要抓住老荣郡王妃不放的。 但这事就算老荣郡王妃肯,荣郡王和荣郡王妃也是不会肯的。 荣郡王府的爵位将止于现任荣郡王这一代,照旧历,荣郡王过世,皇帝会酌情给其长子赐一个爵位,但真的完全是要看皇帝的恩宠了。 这种情况下,荣郡王妃还有她儿子儿媳怎么会肯定下薛芯怡的女儿? 两人正说着话,以宓察觉到自己裙角被拽了拽,她低头,便看到阿意不知何时已经跑了回来,正傻呵呵的对着自己笑。 以宓的心瞬间就化了化,她弯腰下去,戳了戳阿意的软软嫩嫩脸颊,笑道:「我们阿意这么小,也有不少人打他的主意了呢。」 她带阿意出去,不少勋贵夫人盯着阿意的眼睛都是绿的。 包括她自己的舅母魏国公夫人曾氏。 以宓的表哥魏国公世子韩慎远也生了个女儿,韩慎远和她妻子都在云南,女儿就放在了魏国公府给她祖母曾氏养着,以宓带着阿意回魏国公府探望外祖母韩老夫人时,曾氏便总让人将那小姑娘抱出来,想让她亲近自己,亲近阿意,意思不言而喻。 算计得也忒远了些。 说起来也是好笑,穆元祯初初登上帝位的时候,不知道多少人眼睛盯着他的后宫,想进去分一杯羹,再加上以宓嫁给穆元祯之后多年也都只有阿意一个孩子,更是有「德高望重」的老臣觉得穆元祯应该广开枝叶,以确保后继有人…… 第02章[03.26] 只是结果暗中寻事的几家大臣家的女儿皆被穆元祯给赐了婚事,或和亲,或远嫁荒蛮异族,更有甚者,直接就被人翻出了过往贪污渎职的各种罪名,落了个或撤职或被流放的下场。 每次都迅疾得让人无丝毫抵抗或应变之力。 至此,再没人敢盯着穆元祯的后宫,觊觎着以宓的后位了,或者最多是敢想不敢付之于行动了。 然后不少人就把目标给改了,从穆元祯的身上改到了他儿子皇长子穆玄意身上。 穆元祯听见以宓说这话就皱了皱眉,道:「乱七八糟的,让阿意离那些人远些。」 「不过你看定些,阿意大了也该有些玩伴,先好好瞧着,待阿意两岁时就该定下来,每日里接进宫来陪阿意读书习武。」 又补充道,「年岁不要相差太多,要身体好,已经开始习武,性子利落的,家中娇惯的一律不要。你先定下名单,我再派人去查一查。」 阿意身边完全没有同龄的小伙伴一起玩耍的确是不行的。 以宓一边握着阿意的小手和他玩耍,一边就抬头对着穆元祯点了点头,笑道:「这事我瞅着还真有几家人有那意思,不过那恐怕都是家主的意思,夫人们还是不乐意的。」 几岁的孩子能懂得什么,万一玩起来冲撞了或伤着了阿意,穆元祯可不是什么脾气好的,到时候怕是得不偿失。 他们都怕了穆元祯,还是超出对普通皇帝正常的畏惧。 「即是不乐意那就一律不要。」能表现出不乐意就定或是家中娇惯,或是情绪主导脑子的,这样家的孩子不要也罢。 以宓瞅他一眼,轻哼一声。 以他的标准,怕是没几个人能符合的。谁家两三岁三四岁的孩子都已经开始习武了? 以宓原还觉得这事她可能要花些心思去挑挑,结果到了近年底的时候却发现根本不用挑,宫中就多出了好几个孩子。 依照惯例,藩王都会送自己的嫡长子,嫡长孙入京交给皇帝抚养直到皇帝愿意让他们回藩地。 除了藩王,不少边关大将也会将自己的嫡子送到京中教养,这些孩子多数会承父业成为军中将领,而作为领兵打仗的大将能得皇帝的信任是非常重要的,皇家多数会安排这些孩子作皇子的伴读。 穆元祯表示要替自己的皇长子穆玄意选伴读,云南王和北定王,还有几个边关大将,包括穆元祯的母族闵家都提前把孩子送到了京中。 云南王的嫡长孙陈阡四岁,北定王的嫡长孙穆则尧五岁,闵家的嫡次孙闵抒只有三岁,其他还有两个分别是前军都督府左都督田其峥的孙子以及辽东都司沈离的孙子,也都是三四岁的年纪。 穆元祯也没让他们住外面,反正他没后妃,宫中大把空中的宫殿,就直接把他们放到了宫中养着,只是因是养在宫中,除了一个乳母和一个嬷嬷,其他人都不能随伺在身边,而是由宫里安排了人手去服侍照顾。 宫中一下子变得这么热闹,就是连依玥都叹道:「原本还想将葵哥儿送过来陪着小殿下,这一下子就这么挤,还是算了。」 那几个孩子,除了北定王府的那个养得娇了些,明明才三四岁的年纪,却个个都彪悍有个性得很,据说到了宫中才没多久,彼此都已经打了好几架了,还是见血的那种,那些个乳母嬷嬷们全都是脸吓得煞白煞白的。 甭管以宓听得皱眉,这却正好对了穆元祯的脾胃,他可不想给儿子找那些个文文弱弱苍白得像是一根手指都能碾碎的伴读给儿子。 以宓笑道:「待葵哥儿大些吧。他这么小,就算你和二公子舍得,你婆母和赵老夫人肯定也是不会舍得的。」 葵哥儿已经近三岁,淮宁公主不能再生,依玥也一直未有孕,这一代就淮宁公主的馨姐儿和葵哥儿两个,南阳侯府都宝贝的不得了。 北定王府。 北定王世子妃钱氏抹着眼泪,她道:「世子爷,父王的心思谁人不知,既然如此,为何还要送尧哥儿去京中送死?待他日真有那么一日,我们尧哥儿岂不是第一个被拿来祭旗的……」 说到这里,她简直是伤心欲绝。 她两女一子,说穆则尧就是她的命根子都不为过,不说别的,若是穆则尧出事,将来她这世子妃的位置保不保得住都说不准。 她出身京城,祖父父亲都是京中官员,她和穆连赫的婚事还是庆源帝亲自赐婚的,若是北定王府起事,她娘家是不可能为了她叛了大周,只会为了和北定王府撇清关系和她断绝关系,届时她没了娘家支撑,再没了唯一的儿子,这世子妃的位置怎么可能做得稳? 北定王世子穆连赫阴沉着个脸。 他心里也不好受,他甚至比自己的世子妃都更加清楚,自己父王的打算,他送了自己儿子入京,其实那就是个弃子了。 可是他父王的决定,他不敢也不能去改变。 钱氏哭个不停,穆连赫终于忍不了斥道:「哭,有什么好哭的,尧哥儿他是我们北定王府的长子嫡孙,这本来就是该他担的责任。我自己不也曾经在京中住过数年,现在不也好好的……」 可是说到这里他却也再说不下去,满嘴都是苦涩。 正因为他幼时是在京中,不在自己父王的膝下长大,以致父子两人感情较为淡薄,就算自己二弟犯了天大的错事,但他父王最看重最喜爱的却还都是二弟穆连宏。 钱氏被斥,她想忍了泪水好好和穆连赫商议,可是却忍不住自己的心一阵阵的绞痛,她一想到自己才五岁的儿子在京城皇宫之内可能任人宰割,那心就像被人剜了一块般生疼。 她哽咽道:「世子,父王他……世子,您不能不管尧哥儿啊。」 穆连赫也就两个儿子,次子是个庶子,资质也逊过长子许多,他当然也非常看重和在乎长子。 他咬了咬牙,终于右手按在了钱氏的肩上,低声道:「你不必这般担心了,尧哥儿是去做皇长子的伴读,这对尧哥儿说不定是个机会。」 钱氏一愣,她的哭声慢慢停住,狐疑的看向自己的夫君,见他目光有些躲闪,她心中却慢慢升起了一些光亮。 第03章[03.26] 北定王世子穆连赫和夫人钱氏在说着儿子入京一事,北定王府主院内北定王妃金氏也在和北定王穆钊业说着此事。 北定王妃金氏出身辽东的本土大世家金家,是北定王穆钊业的继妃。 她并非北定王世子穆连赫的生母。 北定王的元配王妃梅氏出身京中大族梅家,其祖父曾官拜都察院正三品左副都御史,嫁到北定王府一年后,在生儿子穆连赫时难产而亡。 而北定王的次子穆连宏以及两个女儿都是继妃金氏所出。 北定王府历代王爷的元配都是出身京城的勋贵官宦世家,在为世子时由大周皇帝赐婚的,但除了第一代的北定王,之后的几代北定王的元配王妃能顺利产子,然后儿子再继承王位的一个也没有。 金氏道:「王爷,世子他只有一个嫡子,这送到京中,岂不是如同剜了世子爷和世子妃的心?这事就没个转圜,报个病什么的将他再接回来吗?妾身看世子妃这些时日整个人都犹如失了魂般,尧哥儿说是世子妃的命都不为过。」 当然,接他回来,路上就能让他直接病死。 北定王扫她一眼,但金氏伪装的功夫向来深厚,神色没有丝毫的虚情假意–此时她心中也没有恶意,她说这些话时心中不停的在跟自己默念,她是真的关心世子和世子妃,真的关心穆则尧……默念到自己心都真的有些疼痛的地步。 北定王从自己王妃面上看不出端倪,头又转了回去,轻哼一声,道:「这是祖宗立下的规矩,王府每代的继承人都必须要在京中住到至少陛下赐婚成亲之后才回藩地,本王如此,连赫如此,到了尧哥儿自然也如此。而且去京中住住,多见识见识,也未尝没有好处。」 辽东苦寒,也要让这孩子喜欢了京城,住习惯了京城,才会明白大周皇帝从他们老祖宗手上夺走了什么。 那皇位本来就应该是他们北定王府这一脉的。 金氏犹豫道:「王爷,这多见识见识自然是好的。只是……」 「只是您和世子也就罢了,妾身听说当年大周的皇帝对我们北定王府心有愧疚,对王爷您和世子都未曾太过,王爷和世子身边服侍和教导王爷以及世子的人都是先王和王爷精心挑选的,所以王爷您和世子才能文才武略,学识超人。可现在,这成昭帝他,明显已经有意对付我们北定王府。」 「妾身也是听说成昭帝有意将尧哥儿接到宫中教养才和王爷提及此事的,尧哥儿只有五岁,这成昭帝只要有意养左了他的性子,荒废他的学业……尧哥儿他可是我们王府的继承人。」 北定王皱眉。 但他也不是傻子,甭管今氏面上的担心和关怀多么真挚,金氏可能有的什么私心他都再清楚不过。 但偏偏她的话却也正是他的隐忧,只不过在大业面前,顾不上这许多罢了。 他并不是像穆连赫所想的完全不在乎嫡长孙穆则尧。 北定王和元配王妃梅氏青梅竹马,感情还是很好的,所以梅氏难产而亡,儿子穆连赫身边的人都是他精心挑的可信任之人,但就算这样,穆连赫幼时也是多灾多难的。 不过梅氏在生之时就和尚在闺中的金氏关系很好,及至金氏嫁入王府,对长子穆连赫也照顾细致,并挑不出毛病来。 北定王皱眉不语,金氏就叹了口气,苦笑着微微摇了摇头,道:「好在世子妃的娘家就在京中,好歹也能帮衬着些。」 说到这里似是为了把伤感的气氛岔过去,就改了话题道:「王爷,说来薛氏过世已经一年,前儿个妾身的大嫂说胡家有意将二房的嫡女嫁给我们连宏……」 胡家是百多年前最早跟随第一代北定王到了辽东的武将世家,在军中势力颇深,今氏的大嫂便是出自胡家。 「不必了。」北定王一口否决,道,「连宏的婚事我已有安排,来试探的你全部给拒了即可。」 金氏面色微青,已有安排……若是再安排个薛氏那样的,再来个暴毙,几年之内暴毙三任妻室,她儿子也不必再娶妻了…… 可是北定王一向独断专行,金氏哪怕心里急得猫挠似的那疑问也不敢吐出来,只噎得胸口疼。 京城,皇宫,坤宁宫。 以宓坐在上座,下面坐了淮宁公主带着馨姐儿,依玥带着葵哥儿,还有一位端庄的贵妇人以及一位圆脸大眼睛的少女,少女虽不极美,但她眼睛灵动,身上带着一股子京中少女少有的恣意和野性劲儿,乍一看,颇令人耳目一新和心动。 贵妇人对着以宓恭敬道:「小儿顽劣,以后叨扰娘娘之处还请娘娘多多担待。」 这贵妇人便是出身南阳侯府,驸马赵睿以及依玥的夫君赵曦的长姐,后来嫁入北地闵家的闵家大少夫人,此次闵家送到京中作阿意伴读的便是他的次子闵抒。 而她身边的少女则是闵家的二小姐闵流妘。 此次闵家送嫡次孙入京,闵大少夫人便带着小姑子闵流妘,陪同儿子一起回京了,她自从嫁到北地,也已经多年未曾回京,此次正好借了机会回娘家。 以宓听言就笑道:「令小公子活泼聪慧,少夫人不必担心。」 几人慢慢说着一些家常的话,四岁的馨姐儿突然软软道:「娘娘,馨儿想去御花园,馨儿听说御花园里的梅花已经开了,馨儿想去看看,可以吗?」 此时尚是早冬,梅花花季尚未到,只有御花园中一些较为稀有的品种开了花,想来馨姐儿是从哪个宫人那里听说了,心中好奇,便开口相询了。 淮宁公主只有一个女儿,平日里宝贝得很,听女儿这般说,她知道以宓对待这些小事并不太计较,便也不以为意,正待开口跟以宓说让她去陪女儿看看,一旁的闵流妘却是开口了。 闵流妘似乎是有些诧异,她道:「梅花,是绿依梅吗?」 然后大大的眼睛闪着光,面上带着些欣喜之情对以宓道,「皇后娘娘,臣女可不可以陪着馨姐儿一起去看看?臣女自幼甚爱梅花,听说陛下的御花园中收罗了不少珍惜的品种,臣女心中早就十分仰慕,没想到这回头一次来宫中就碰上了绿依梅开花。」 京中的勋贵女子都是人精,向来一颗心都是七窍多孔的,不知道闵流妘是不是自认她说的这话半点问题都没有,但闵大少夫人,淮宁公主和依玥听言却是齐齐把目光投向了她,眼中神色各异。 以宓倒是半点神色未变,听言只温和的点了点头,笑道:「嗯,就是绿依梅,没想到闵姑娘对这个这么熟悉,这也真是赶巧了。」 第04章[03.26] 然后转头就对一旁侍立的贴身侍女缃素道,「既如此,缃素,你便陪着闵姑娘和馨姐儿去御花园中走走吧。天气已经有些凉了,去给馨姐儿准备个手炉,拿件厚实的裘衣吧。」 缃素应诺退下,然后就唤了一个小宫女给馨姐儿准备东西,之后便领着馨姐儿和闵流妘出去了。 待她们出去,气氛就有一些尴尬。 闵大少夫人就对着以宓赔笑道:「北地民风和京城大有不同,流妘她从未来过京城,性子和京城的姑娘有些不同,还请皇后娘娘勿怪。」 以宓摇了摇头,笑道:「大少夫人过虑了,闵姑娘天真活泼,性子烂漫率真,委实难道,本宫如何会怪罪。」 淮宁公主看看自己家的大姑奶奶,再看以宓,她见以宓虽是在笑着,但眼神中却是已有些倦色,明显并无多说什么的兴趣,就起身对以宓道:「皇婶,我也久未回宫了,不若就带闵大少夫人去我宫中坐坐吧。」 宫中人少宫殿多,因此淮宁公主虽然已经出嫁,但她旧时住的宫殿仍是空着留了给她未曾动过,方便她经常入宫来住。 以宓点了点头,于是淮宁公主便带着闵大少夫人行了礼离开,殿中就只剩下了以宓和依玥两人。 依玥看着淮宁和闵大夫人的背影消失,过了一会儿才转头对以宓道:「闵家送这姑娘到京中,据说是想让我们大姑子给她在京中寻个亲事。她年纪已经她这些时日住在南阳侯府,阿宓,我瞅着她,总觉得怪怪的,你没事还是别让她到宫中来为好。」 以宓笑问道:「闵大少夫人有透露说闵家想给她找个什么样式的亲事吗?」 此时的她面上哪有半点倦色?她只是不耐烦和闵大少夫人还有淮宁说些似真实假的应酬话罢了。 闽流妘到京中是为了说亲这事以宓是知道的,不仅知道,穆元祯还特意跟她说了这事,让她帮忙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闵家是穆元祯的外家,虽然闵后在穆元祯幼时就过世了,但穆元祯十几岁就就藩去了北地,那里是闵家的地盘,他短短几年就能在那边站稳脚跟,树立威信,成为实权藩王,领兵作战,这和闵家的支持是离不开的。 闵家将闵抒和闵流妘送到京中的同时还特意给穆元祯写了封信,让穆元祯帮忙照看。 以宓和依玥正说着话,就有宫人牵了阿意出来,却是阿意晨睡醒了。 以宓让阿意到自己身边来,跟他说了几句话,让他从刚睡醒的惺忪中更清醒了些,便让他领着葵哥儿出去寻那些个所谓的伴读去玩了。 没那些伴读之前,平日和阿意玩得最多的就是葵哥儿,两人关系很亲密。而那些伴读,除了闵家的闵抒,葵哥儿还没见过其他人。 两人离开了,依玥这才接着以宓刚刚被打断的那句问话答道:「就是根本没有提过我才觉得奇怪,我看祖母和大姑姐也根本没有替她相看人家的意思……」 她想说,就那架势,不是心中早有相中的人就是大概是想送她入宫的,可此事并无任何证据,不过是心中猜疑,就算她跟以宓的关系再亲近,也不好这样把这种猜测直接说出口的。 停顿了下,到底避过了这猜疑,继续道,「而且我总觉得她的性子也是怪怪的,说是天真直爽吧,但很多时候她那眼神,我总觉得并不简单。」 以宓点头,道:「你这猜疑大约是不错的,我听陛下说她自幼习武,还经常会去军中,和一些江湖中人也多有来往,性格怎么会完全的天真浪漫?有你们老夫人在,此事你别掺和太多,免得让你在南阳侯府更难。」 葵哥儿已经三岁多近四岁,但依玥一直都再未有孩子,起初赵老夫人和依玥的婆母赵二夫人还担心是她身体没调理好,见天儿的给她看大夫,送她各种名贵的药材,还得空就去烧香拜佛求子。 结果前不久却被赵二夫人发现原来依玥之所为久未再孕,根本就不是她不能生,而是她特意用了法子避孕,就是自己儿子赵曦都帮着媳妇瞒着自己,可想而知,此事在南阳侯府引起了多大的波澜。 大约也只是因为依玥娘家后台硬,又有以宓作靠山,才勉强未有发作罢了。 但赵老夫人和赵二夫人也是难忍怒气,怒斥了赵曦一通之后,又严令依玥再不可自作主张,再用那些避孕的措施。 依玥摇头冷笑道:「阿宓,这事,我一定会表明立场的,我现在这情况,还能好端端的在侯府逍遥着,大房没有直接夺走葵哥儿,不过是因为我借着你的势罢了。若是闵家真是那个意思,而侯府是支持闵家的,其实也就是明着来和你作对的。」 不说她和以宓的情分,她不屑也不会明哲保身,两面逢迎,就是完全从她的身份和处境来说,也是不可能的。 闵家意图未成也就罢了,若是成了,真夸张一点说,若是以宓失了势,自己再迎合她们,日子也不可能好过的。 世人都说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到夫家就要万事以夫家为重,依玥却觉得,嫁到哪里,还是脑子清醒最为重要。 御花园。 梅枝上黄梅清雅,朵朵清新,梅树下红衣少女牵着裹了白狐裘衣的小姑娘,两人的欢笑声让寒冷的天气都似乎暖和了起来。 缃素站在闵流妘和馨姐儿的后面不远处跟着,她看到成昭帝走过来,目光就闪了闪,随即便略低了头,神色半点不动。 其实成昭帝每日这个时辰都会路过御花园去前殿,闵流妘在这里会碰到他半点不奇怪。 只不住闵流妘此举是有心还是真的是偶然罢了。 闵流妘见到穆元祯走过来,面上的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她牵了馨姐儿上前,先唤了声「表哥」,这才带了笑行礼,道:「陛下,臣女参见陛下。」 虽是在行着礼,头却是抬着,嘴角翘着,大大的眼睛满满都是笑意,说着陛下,声音里却是带着些戏谐和亲昵。 穆元祯离开北地已经近十年,他离开时闵流妘不过才五六岁,所以他看见这么个少女青春满溢笑容亲昵的跟自己说话,虽说已经猜到了她是谁,可仍有些不适应。 他「嗯」了声,道:「平身吧。」 似乎觉得就这样冷肃的离开不好,就多寒暄了几句,问道,「你祖父父亲还有大伯父他们的身体可还好?」 闵流妘直起了身,听言面上的笑容更是灿烂,回道:「祖父大伯父还有父亲的身体都还好,只是祖父的旧伤冬日时便会发作,要辛苦些。还有祖父祖母他们都很挂念陛下,说有生之年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陛下。」 第05章[03.26] 穆元祯沉默了一下,道:「他们从未来过京城,其实外祖的旧伤若是来京城调养可能会更好。」 闵家和大周皇室穆家在前朝时就同是北地武将世家,闵家先祖跟随穆家打了天下,就又回了北地,数代镇守边关。 闵流妘点头道:「臣女也是这般想的,可是祖父和祖母他们却不知为何就是不肯入京。臣女此次入京也是想看看京城的环境,若是可以的话,定会去信劝祖父祖母过来京城。」 说到这里她抿嘴笑了一下,道,「祖父祖母最是挂念陛下,若是陛下去信劝他们来京城,他们定会愿意考虑过来的。」 穆元祯「嗯」了声,却是不愿再多说什么了,闵家那边他自有打算,就道「你和馨姐儿随意逛逛吧」,便欲离开。 只是他刚提步,闵流妘就收了些笑容,唤住了他,道:「陛下。」 她看了看穆元祯身后的内监,再回头看了一眼缃素,不过只稍犹豫了片刻,就从袖中取出了一封信笺,然后双手递向了穆元祯。 穆元祯微愣,他看了看那个信封,上面画了一朵梅花标记,然后目光再转回到闵流妘的面上,带了些疑问。 闵流妘神色认真道:「陛下。臣女十二岁之后,祖父便已经安排臣女帮忙北地的一些事务。」 此时的她笑容已不复先时的娇憨天真,十分飒爽利落。这样的她,配着那一身红衣,自另有一番动人之处。 只是穆元祯瞅了她一眼,心中作何是想不知道,面上神色却是冷淡了两分,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头示意身边的人接过信笺,转身就离开了。 连客套也不必了。 闵流妘看着他的背影有片刻的发怔,她以为他会拆开信,看完里面的内容再仔细询问她,却不想他就直接走掉了。 闵流妘在御花园中「偶遇」了穆元祯,还亲昵得说了一会儿话,又递了封信给他,穆元祯还收下了,这事不过一会儿功夫,就传到了以宓耳中。 这时依玥还未离开,她看到宫人过来和以宓说过话后,以宓面上若有所思的神情便知是有什么事情。 依玥起身告辞,以宓也没留她,让人去接了葵哥儿就送了她出去,又吩咐了下面的宫人道若是闵大夫人和闵流妘过来,就让她们直接出宫便罢了。 及至这日缃素送走了闵流妘,回到坤宁宫,以宓还没出声询问,缃素便先就禀告道:「娘娘,闵姑娘应该是北地暗部的人。」 所谓的北地暗部就是北地培养的暗探营,北地西边接壤西域诸国,北边接邻北沅,这些暗探营培养出来的暗探明面上都有各种身份,多是用来打探各国情报的。 以宓有些意外,这习武还可以理解,不少武将之家也有让自己家女儿习武的,可闵家竟然将自己家的嫡女培养成暗探,这是要做什么? 以宓看着缃素,缃素便继续解释道,「奴婢见到闵姑娘递给陛下的那封信上有北地暗部的标志,而且奴婢观闵姑娘身手举止,其功夫可能并不差过我多少。」 缃素和缃绮都是穆元祯送给以宓用的,但穆元祯将两人给以宓之时便已说过,以后以宓才是她们的主子,让她们万事都要以以宓为先。 因此闵流妘一事,哪怕可能牵涉到一些军事机密,但缃素仍是毫不犹豫的跟以宓直说了。 以宓听言心头暗转,闵家的事以宓也是知道一些的,不说那是皇帝的外家,闵家本身就已经是北地的第一世家,竟是把嫡女培养成这样,明显不同寻常。 缃素和缃绮两个,都是根骨千里挑一,然后从三四岁就开始习武,每日里要习六七个时辰,功夫才能做到像现在这般,而且作为暗探,要学的功夫不仅是武学功夫,还有各种旁门杂术,闵流妘作为名门嫡女,就是琴棋书画也不能疏漏。 得要多大的恒心和毅力才能做到这点? 又有什么必要一定要这么做? 以宓还在寻思着这事,就听缃素问道:「娘娘,要奴婢去查查闵姑娘过往所有的资料吗?」 以宓点了点头,缃素便下去安排了。 穆元祯表面冷酷,实则十分重情,闵流妘身份特殊,而看她今日种种不说闵家和闵流妘是否有意穆元祯的后宫,但以宓可也不会认为她特意寻穆元祯是为了谈谈公事的。 晚间穆元祯回来,他沐浴完照例是坐着一旁看着以宓拿着图册哄了阿意睡觉,以宓有很多个样子,但无疑对着阿意的时候才是最温柔无丝毫旁骛的。 阿意睡着,以宓又吩咐了几句守夜的宫女,这才和穆元祯一起回到他们的寝室。 一边行,以宓就一边笑着问道:「陛下,那个暗部的梅花标志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两人相处日久,以宓很了解穆元祯,他很多时候看似不在意,但其实大局掌控欲十分强烈,想来宫人和缃素跟自己报告的事他十有八九是会知道的。 她没有必要去暗戳戳做什么让两人生隙。 穆元祯瞥了以宓一眼,握着她的手却是没有答她。 直到两人回到寝室,穆元祯这才似笑非笑的看着以宓,一直看得以宓都有些不自在了,他才微微笑了出来,伸手将她捞到自己身边,然后问道:「你记得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吗?」 以宓略微有些茫然,穆元祯大她六七岁,她记得自己很小时便已知道他,但对自己来说,他就是燕王,不过就代表一个身份,根本就不过心的,谁会记得什么第一次第二次的? 以宓摇头。 穆元祯便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便是在梅花盛开之际,当时你就站在梅树下……所以后来我去北地就藩,和各地暗部的联络都是用的梅花标志。」 这,这是什么理由?当时自己该只是个孩子吧。 以宓扫他一眼,只觉得这不是他哄自己之言,就是他的随手之举吧。 第06章[04.09] 穆元祯看她那眼神,知她并不太以为意。 但其实他这话不带丝毫哄她的成分。 他到现在还牢牢记得那个场景,记得当时他看到她,她站在梅树下,虽然只有四五岁,但已经生得十分精致夺目,那时正好一朵梅花落在她的前额黑发上,浅色鹅黄的梅花晶莹剔透,鲜嫩水灵。 她头上本无任何饰品,寒冬之季,却只穿了单薄的素色小裙,整个人都苍白得有些不真实,只那一朵梅花,才仿佛让她落了地,也在他心里生了根。 穆元祯伸手抚过她的脸颊,倾身吻了吻,温柔道:「闵家姑娘那边,你不必太过在意。她若只是闵家的姑娘,那便就是外祖的孙女,她若是暗部的暗探,那我便只会视她如暗部的暗探,再不会有其他的。」 暗部和暗卫营女子不知凡几,比闵流妘漂亮动人的也不知凡几。 这话有点怪,以宓却是懂了。 她「嗯」了声,想了想,道:「我让缃素去查她的事情了,我总觉得,闵家好好的培养一个嫡女做暗探是要做什么?这事实在有些怪怪的,你不会介意我这么做吧?」 穆元祯伸手摩挲着她的头发,对于闵流妘这事,他心里已经隐约有些猜测,闵家虽是他的外家,但涉及到政事,感情从来不会干扰他的判断。 他道:「查她之事我会让玄七去安排,缃素那边不要让闵家察觉了。」 若闵家并无他意,他并不愿意让外家和以宓生隙,对以宓生出成见。 以宓听言搭在他胸前的手无意识的抠了他一下,然后完全未察觉身下人的变色,只继续问道,「那陛下您之前说让我帮她看看可有什么合适的亲事,这事还要继续吗?」 那「陛下您」三个字带着嗔音,格外的婉转柔媚。私下里她可是很少叫他陛下的。 穆元祯本就被掐得火起,再听她再用这样的尾音勾上一勾,三魂已经去了六窍,伸手就按住了她的手往下压了压,哑声道:「明面上可以继续,但实际上却是不必了。」 一边说着一边看她,见她眼睛已然已经染上丝丝媚色,眸色更深了深,低头一边吻她,一边用两人才能听到的低音继续道,「待玄七查过,再过上一段时间,我自会有打算。」 说到后面,声音已几不可闻。 两人很快便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大半个时辰之后,以宓靠在穆元祯怀中,想着刚刚的事,心跳仍未平息。自她有过阿意之后,也或者是她身体已经习惯,夫妻之事倒是和谐了许多,不像初初大婚时那般两人都互相折磨着,各有煎熬。 她抬头看着帐幔上的暗纹,低声道:「元祯,那日外祖母跟我说,问我怎么不再要一个孩子……」 后面的话是,是不是身体有什么问题,太医怎么说…… 阿意已经两岁,不单止是韩老夫人,很多人的眼睛又盯回到以宓的肚子上了,虽然大臣们被穆元祯压狠了,面儿上还未敢动什么歪脑筋,但肚子里怎么想就不知道了。 毕竟对皇帝来说,只有一个儿子实在太少,太不保险了些。 外祖母问起,她不欲欺瞒,就说是自己不想要,被外祖母好一顿数落。 其他说什么君王之爱,不可太过依赖之类的话也就罢了,但其中一句却是扎进了以宓的心。 外祖母道:「陛下只有阿意一子,就等于是将阿意架在了靶子上。这天下,那龙椅,都太过诱人,藩王,大臣,莫不是都将目光盯在了阿意身上,若你一直都再无子,那些人总会为了自己的目的千方百计想要害了阿意,千防万防难免就有疏忽的时候。」 再多生几个虽也止不了别人的谋算,但到底能止了不少人要搏命的赌一把。 穆元祯了以宓的话手顿了顿,垂眼看她埋在自己胸前的脑袋,问道:「你想再要吗?」 以宓自然是想再要的,她本来就觉得只有阿意一个,阿意也太孤单了些,两人岁数相差太多,就不会再是玩伴了。 更何况外祖母的话的确让她心有不安。 只是她生阿意的时候生了一天一夜,当时整个人觉得命都去了大半条,甚至真的觉得可能就要死在产房了,虽然太医和别人都说其实她那根本就不算是难产,只是阿意比较大,她比较瘦,生得难些罢了,但也是正常的。 当时她痛得狠了就说她再也不要生了,穆元祯就当了真。 这事过去了这么久,她差不多都已经忘了,但穆元祯却没有忘。 以宓「嗯」了声,道:「太医说我这两年身体已经养得很好,再孕并不会有什么问题……」 穆元祯当然知道,他只是不愿而已。 他搂了她翻过了身,重新把她压在了身下,一边低头咬着她,一边道:「你想要,就要吧,只是再要过一年那样的日子,你现在总要多补偿我些才是……」 这都什么跟什么。敢情是自己自作多情,以为他不愿自己再孕是担心自己身体,实际只是他…… 以宓简直恼羞成怒。 只不过恼也好,羞也罢,这个时候,她是半点话语权也没有的。 回南阳侯府的马车上,闵大少夫人和闵流妘同乘一辆马车。 两人一路沉默着,一直过了好几条街,闵大少夫人才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一路上都眼观鼻鼻观心的闵流妘道:「先时你在御花园碰见陛下,这事到底是巧合还是你预谋的?」 闵大少夫人嫁到闵家多年,差不多算是看着闵流妘长大的,闵流妘真实的性子如何,她再清楚不过。 第07章[04.09] 闵流妘抬眼,随即又垂了眼,长长的睫毛颤动着,扫得闵大夫人的心也七上八下的。 闵流妘道:「这事是祖父安排的,大嫂不必过虑。就是姑祖母那里,祖父也有致信,所以无论有什么情况,也不会牵扯怪责到大嫂这里的。」 闵流妘口中的姑祖母便是南阳侯府的老夫人,闵大少夫人的祖母。 闵流妘搬出闵老太爷和自己的祖母,闵大少夫人不但未放下心来,反而更加忐忑不安。 几个孙子孙女辈,闵老太爷最疼爱的不是嫡长孙,嫡长孙女,而是闵流妘这个嫡次孙女。他平日里深居简出,据说除了自己的夫君,闵家的嫡长孙,其他孙辈也就只有闵流妘得到过他的亲自教导。 都说闵家的刀法和暗器只传男不传女,可闵流妘的一身功夫却据说是得了老太爷的真传的。 这突然就将精心培养的孙女送到京中来说要寻一门亲事,闵大少夫人从闵老爷子发出这个指令那刻起,那心就没安稳过。 闵流妘实际的性子从来说一就不会再有二,闵大少夫人并不欲与她争拗,只得顺着她的话转了话题,道:「现在天气寒冷,想来祖父的旧疾又不好受了,京中有不少太医医术卓越,流妘你可要写信劝祖父他们入京?」 闵大少夫人赵氏出身南阳侯府,住惯京城,她虽嫁到北地多年,但其实一点也不喜欢北地,所以她这话,是带了私心的。 一来闵流妘这事,她不想插手,同样也不想让自己的祖母插手,将南阳侯府搭进去,碍了陛下和皇后的眼,闵老太爷过来,也省了自己祖母的事。 二来她也不想儿子承继祖辈镇守北地的命运,闵家的男子,哪一代没有几个战死沙场的?自己两个儿子,一个嫡长孙必定要继承家业,一个送到京中给皇子作伴读,将来怕也是要走边关将领的路,一想到这个,赵氏的心就隐隐作痛。 七日后。 夜色中,闵流妘看着灯影前的黑衣男子,面色发沉。 她盯着他不出声,那男子伸手举了一下手中的青铜令牌,正反两面,一面刻着玄字,一面刻着伍字。 玄伍,是穆元祯回到京中之后一直负责北地暗探事务的暗卫营首领。 那日闵流妘交给穆元祯的那封信里面只有八个字,「北沅,东夷,北定王府」。 她原以为穆元祯拆开那信之后定会亲自召见自己,和自己相询,因为祖父给穆元祯的信中应该跟他说过自己在来京城之前是去了西宁边境那边的。 却没想到他竟只是派了玄伍来见自己。 她看着玄伍收回令牌,手一翻便握住了他的剑柄,那是暗卫营暗卫的标准动作之一,肃杀冷硬。 闵流妘心头冷寂,她将目光从玄伍的剑上再移到他的脸上,淡淡道:「玄大人,此事牵涉甚广,不仅涉及到北地,还牵涉西宁,辽东,北沅还有东夷,事关重大,还是请玄大人跟陛下回报,容我亲自跟陛下禀告吧。」 玄伍不为所动,道:「明夜,你现在是在以闵家二小姐的身份跟我说话,还是在以明夜的身份跟我说话?」 明夜是闵流妘在暗部的身份。 过往明夜和玄伍两人几无接触,且两人出现时又都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所以明夜不认识玄伍,玄伍也是才知道明夜竟然是闵家的二小姐。 闵流妘轻哼一声,冷道:「两个人都是我。玄大人,你当知道,我现在以闵家二小姐的身份出现,行着明夜的事,这两个身份就再不可分割了。」 她当然知道玄伍刚刚话中的陷阱,若说自己只是以明夜的身份在说话,那她便应该听令行事,而没有资格去要求见成昭帝。 没有其他的暗探可以这样大胆放肆。 玄伍点了一下头,道:「其实任何一种身份也没有什么分别,此事陛下已经交给了我处理……」 「据我所知,你只负责北地之事吧?东夷和北定王府的事,可不归你负责。」闵流妘打断他的话道。 玄伍声音蓦地变冷,带着些森意道:「那不是你该管的。陛下现在已经命我负责,你是要抗旨吗?你在暗部多年,不会连这点规矩不懂,以为拿着情报可以要挟上司吗?」 这是对待下属的态度,丝毫不留情面。 闵流妘咬牙。 她胸膛起伏,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妥协了。 她垂下了眼睛,道:「我在来京城之前去了一趟西宁,在西宁和北沅边境遇到了北沅三王子元淳。」 「当时他被东夷木王后的人追杀,是我救了他。从他口中得知,东夷国主木王后和北沅国主已有勾结,而北定王府,这么多年都一直和木王后背后有交易。元淳身边混有北定王府的奸细,所以他才会被木后的人知道行踪一路追杀。」 她说完再抬头看着玄伍道:「也就是说当初在京中陛下送给元淳的人当中应有北定王府的人。元淳并不知道我是大周北地暗部之人,但知道我是闵家的二小姐,他还交给了我一些东西,我想亲自交给陛下。」 玄伍此次没有再驳回她,点了头道:「好。」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干脆利落。 闵流妘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情却并没有因他说「好」而半点转晴。 她四岁多的时候被乌兹国的人绑架,是穆元祯从西域的绑匪手中救回的她。 那时候他的出现,给她的冲击实在太大,自此刻在她心中再不能忘。 她为了他从五岁开始习武,那时母亲不允,是她跪求了祖父一天一夜才得了祖父特别的应允。 第08章[04.09] 祖父说:「你得了闵家习武的天分,若是埋没,的确可惜。可是你习武的初衷却是不对的,你现在还小,只希望你将来不再迷恋他的时候还能继续坚持下去。」 她的确坚持下去了,只是她对他的感情却至始至终从未变过。 她那时候看着他在马上的身影,看着他杀人的冷酷,她以为他喜欢的人会是可以和他比肩之人,可以和他携手能进入他的世界之人。 可是她到了京城,听了那么多人说陛下有多独宠皇后,再等她那日见到夏氏,只觉得不可思议。 夏氏的确很美,可也就是个美字而已,她可不觉得她和京中那些大多数的美人有何分别。 水做的肌肤玉做的骨,可在她眼里,也就是个一碾而碎的雪人罢了。 男人都喜欢美人,她自己也很美,但她觉得,她的表哥,穆元祯喜欢的应该不只是个只有样貌,娇滴滴的美人。 她只觉得她配不上他。 让玄伍传了话,闵流妘一边等着,一边就在京中走动起来,及至年末,她摸清了京中大致的暗涌明流,却至始至终再也没有等到穆元祯的回复,就是玄伍,也都像是失踪了一般。 不过她别的没有,多年培养出来的耐心却是极好,任何事,总有隙可寻,她等得起。 成昭三年初,南阳侯府。 上房中,侯夫人甄氏对过来给自己请安的儿子赵睿道:「阿睿,葵哥儿已经四岁,二房那边到现在也毫无动静,只有葵哥儿一个孩子,你看你二弟妹的意思,是绝不可能把葵哥儿过继过来的。你有没有什么其他的打算?」 赵睿沉默了一下,道:「母亲,之前二弟和二弟妹没有动静,是因为他们顾虑着二弟妹的身体,不想要,现在二弟和二弟妹已经答应祖母……」 甄氏冷笑一声,道:「你到现在还没看明白,还是你只是故意拖着不想看明白?」 「韩氏根本就没有把葵哥儿过继给大房的打算!且不说韩氏下一胎到底能不能生出来,能不能再生个哥儿,皇后地位稳固,魏国公府势大,韩氏只要不愿意,哪怕是你祖母也勉强不了她!」 「而且你还没看明白你祖母的意思吗?其实过不过继你祖母根本就不在乎!葵哥儿是她的嫡长孙,过不过继都一样!可是你真的要将南阳侯府的爵位让给二房吗?」 赵睿沉默。 他可以说他不在乎有没有亲生的儿子,过继二弟的也一样,他父亲和二叔兄弟感情好,也可以接受他过继,他母亲因此纵然心中不愿,也只能忍了,可是若是二房连过继都不肯,她母亲这里是决计不能接受的。 甄氏叹了口气,道:「你去跟淮宁商议吧,让她或想了法子劝服韩氏把葵哥儿过继过来,或者……就让她自己安排,给你纳小,将来孩子就放在她的名下。」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她都没有动手给儿子安排纳小,已经算是很对得起淮宁了。 赵睿面上闪过一丝犹豫。 他承诺过淮宁,不想伤害她,可是这几年,为着这事,他已经数次忤逆母亲的意思,再忤逆下去,就是他自己都觉得再说不过去了。 其实这几年,二弟赵曦和依玥的态度也有些伤着他,看着越来越大越来越出色,如同和赵曦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葵哥儿,说不想要个自己的儿子那是假的。 淮宁公主府。 淮宁听完自己驸马的话,面色发白。 她道:「驸马呢?你的意思是什么?纳小,还是明知道不可能,仍是让我去跟依玥去闹,弄得皇叔和皇后都厌弃我?然后你们就能更肆无忌惮的糟践我?」 赵睿原本还心有愧疚,可是听到这话却生出了些怒气。 这么些年,因着孩子的事,母亲也没对淮宁做什么,可淮宁却总疑心母亲暗中对她使坏,说母亲想要糟践她等等,和母亲的关系也越来越差,脾气也开始反复无常。 他道:「淮宁,此事总要解决。我知道你不在意南阳侯府的爵位,就算天塌下来,你也是先帝唯一的公主。可是你也要替我父亲和母亲想一想。」 淮宁气极,一时说不出话来,憋了好一会儿,越想越委屈,落下泪来,道:「我怎么不替他们想?睿哥,当初是你说让我不要再生,哄着我吃了绝育的药,说是没有孩子可以过继。」 「可是依玥她不肯过继葵哥儿,我也提议过过继族中其他的孩子,一出生就可以抱过来,也能把人家父母打发得远远的,去其他地方为官,可你们就是不肯,就是不肯!说来说去,最后还是要逼我为你纳妾!」 说到这里,简直泪如雨下。 一边怨弃自己的身子,为什么这么没用不能生,一面又恨驸马出尔反尔,婆母日渐变脸。 不就是因为她再不是她父皇手心里捧着的公主了吗?皇后对她冷淡,皇叔也顾不上她,所以南阳侯府才对她越来越看不上。 「这几年来,你母亲用各种方式逼我,可当初明明是你承诺的!当初我不是不肯,我说过我想再要一个孩子的,是你不让我生……现在这样,我情愿自己试了哪怕死了也好。」 赵睿第一次听这话的时候满满都是心疼,定会上前再搂了她,好好哄她。 可年复一年,这话淮宁说了一次又一次,现如今他听了,内心虽然仍是如同被针刺一般,但更多的竟然是疲倦。 他张了张嘴,哄她的话到底没有说出口,转身就离开了。 赵睿离开公主府之后郁闷的寻堂弟赵曦喝酒。 酒过三巡,赵睿借着醉意道:「二弟,我知道你和弟妹现在只有葵哥儿一个,于情于理我都不该让你把葵哥儿过继过来,但是你能不能先答应我,待弟妹再有了孩子,就把葵哥儿过继过来。你知道,那时葵哥儿也大了,也是住在外院,我定会说服淮宁不把他接到公主府,仍是养在侯府……」 声音越说越低,哪怕是借着醉意,他也有些说不下去了。 第09章[04.09] 他给不了太多承诺,因为他知道只要是过继了,肯定就不一样了,承诺太多,就会后患无穷。 因为他根本不可能替自己的父亲,母亲,还有淮宁作这个主。 当初也就是因为他对淮宁承诺得太坚决,现在才左右为难。 是那时他想得太过简单,总觉得二弟肯定会有几个孩子,能过继上一个可以继承侯府爵位,弟妹肯定不会不高兴。 是他想得太过理所当然。 赵曦看着自己堂兄这样心里也很难受。 南阳侯府家教很好,子弟不多,两人虽说是堂兄弟,但感情比亲兄弟还好。若是别的只是他自己就能做到的事,他肯定二话不说就应了他,可是过继葵哥儿……不说他自己不舍得,母亲不舍得,依玥那里也是决计通过不了的。 依玥别的事情可能会依他,但孩子的事,只要他敢开口,依玥立即就能炸。 其实依玥早就说过,不说她现在只有一个孩子,哪怕是生得再多,每一个也都是她的心头肉,是不可能将孩子过继出去的。 赵曦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过继一事这几年一直好像层乌云一般罩在南阳侯府,罩在他们二房的头顶,他曾经犹豫过,但随着葵哥儿越来越大,自己心中早有决定。 既如此,还不如跟大哥直说,让他们早作打算。 就当他是自私也好吧。 他也不想把这个恶人全给依玥去做,让依玥在家中处处受人责难。 思及此,赵曦咬牙道:「大哥,过继一事我和依玥已经商量过了,大哥,真的很抱歉,我们,我不能将葵哥儿过继出去。对不起大哥,我做不到。」 「至于侯府的爵位,我们也绝无此意,无论大哥你将来是有了自己的孩子,还是过继了子嗣,我们都不会肖想侯府爵位的。」 赵睿盯着赵曦的眼睛,面上的醉意渐消。 赵曦的眼神中有内疚,有亏欠,有难受,可是却没有丝毫的犹豫,他对着自己的眼神也没有半点躲闪。 还是赵睿受不住,收回了眼神,端起一杯酒饮尽,然后慢慢露出了一个苦涩的表情。 他语带嘲讽道:「不怪你二弟,其实很久之前我就大约知道不可能了,只不过始终不愿去承认,不愿去面对罢了。」 「是我对不起你和弟妹。」 因为一直拖着,其实是让大部分的责难都卸到了赵曦和依玥身上,又因为依玥反应强烈,让众人一直都觉得是依玥仗着娘家和皇后的势太过没有人情…… 就是他自己心中也未尝不曾有过这种想法。 总觉得过继人家孩子,让那孩子得了侯府爵位还是恩赐般…… 谁知人家根本不稀罕。 还是打定主意觉得就算我不过继给你,那爵位最终也还是我们的? 两人沉默着相对喝着酒,各有心思,各自苦闷。 这日赵睿回到公主府时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他晚上和淮宁说了什么自己都一点记忆也没有,只是第二日他醒来看淮宁眼睛虽有些青黑,却闭口不提昨日之事,便只当是她熬夜照顾自己,心中有些愧疚又有些郁结,便也就将此事揭过去了。 成昭元年,二月。 这日依玥在给老夫人请安后留下用膳时一时没忍住作呕,众人疑惑相询,依玥才道是已经找了太医确认过,已经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 侯夫人甄氏得知此事后,就寻了儿子赵睿,带着他一起去了老夫人的院子,然后当着儿子赵睿的面和老夫人还有赵二夫人吴氏商议将葵哥儿过继给大房的事。 赵二夫人吴氏虽然性子有些绵软,但这几年就葵哥儿一个孙子,也早把葵哥儿当成了命根子,再加上依玥不停的给她灌输「过继出去了就不是你孙子了」这一观念,原本也没有太反对过继的她现如今也已经站到了儿子儿媳那边。 所以当赵老夫人听了大儿媳的话把目光转向她时,她虽还有些畏惧赵老夫人,但仍是道:「母亲,大嫂,依玥才刚刚有孕,但到底是男是女也是未可知,再说了,就算过继,也不当是过继嫡长子,依玥不乐意,国公府那边怕也是不会依的。」 侯夫人立即就问道:「既然葵哥儿不合适,那若是依玥这一胎是男孩,是否就能直接过继这个孩子?」 赵二夫人面色僵了僵,目光有些躲闪道:「这,此事我也做不了主。大嫂,这孩子都是娘的心头肉,是依玥她十月怀胎生出来的,这事,到底还是得问问她的意见。」 赵老夫人一直沉着脸没出声,并未偏帮谁。 侯夫人带着同样一直沉着脸未有出言的儿子离开老夫人的院子,回到上房,就道:「你都听到,看到了吧?你父亲年轻时受过伤,身体不好,他已经打算上书将爵位早些让给你,可是孩子的事,你再不作决定,葵哥儿整日里出入宫中,和小皇子极好,将来,除非是你自己的孩子,否则,无论你过继谁,怕都是越不过葵哥儿能承袭侯府的爵位的。」 甄氏现如今已经觉得自家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被先帝选中尚了主。 她不是不明理,不是不识大局,如果不是事关子嗣,她也愿意供着淮宁…… 可再怎么着,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绝了嗣。 赵睿看着母亲疲惫又心力憔悴的模样,心中坚守的最后一道防线终于断裂,道:「母亲,此事也不急于一时,淮宁身体不好,您还是等儿子慢慢劝一劝她,再作安排吧。」 公主府花园。 第10章[04.09] 淮宁看着闵流妘教着馨姐儿比划着射箭,小小的人儿举着特制的弓箭,可爱得令人心疼。 而一旁红衣的少女犹如一道热烈的火焰,那种生命力令人生羡。 看着这样的闵流妘,想着自己的处境,淮宁竟有一种自己年华已经逝去的酸楚苦涩滋味。 说起来闵流妘虽然比淮宁年纪小,但论起辈分还是淮宁的表姑,两人亲戚关系交叉了好几层。 在南阳侯府,依玥对闵流妘态度冷淡,而淮宁这段日子对依玥心中却是诸多不满,因着这些暗涌,这两人倒是慢慢走得近了起来。 尤其是馨姐儿不知为何也特别喜欢闵流妘,大概是闵流妘身上那股子朝气和极强的感染力小孩子很难抗拒吧。 闵流妘陪着馨姐儿玩了一会儿,回头看淮宁面色憔悴怅惘,哄了馨姐儿自己先玩着,便走到了淮宁身边坐下。 她笑道:「公主,可是有什么为难之事?若是有,不妨说说,看我能否帮得上你。」 她在淮宁公主面前向来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嘴上虽唤着公主,实际两人相处时也并未因此有半点隔阂和距离。 她是那种看着就让人觉得特别能干特别容易让人信赖甚至依赖的性格。 淮宁向来会察言观色,闵流妘对自己皇叔有意淮宁自然是知道一些的。 淮宁看着玩得开心的馨姐儿,扯了扯嘴角,道:「馨姐儿已经四岁,可是我的身体是再不能有孕,我婆母见依玥有孕,已经再等不及,给我下最后通牒逼我给驸马纳妾了,否则她就要自己帮驸马择人了。」 这事,其实闵流妘早就知道。 南阳侯府发生什么事也瞒不过她的眼睛。 她顺着淮宁的目光看向馨姐儿,突然轻笑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其实公主你也不必太过伤心,在我看来,驸马对公主已经十分情深了。」 淮宁轻哼一声没有接这话。 闵流妘又是一笑,伸手拂开掉落到木桌上的树叶,笑道,「公主不愿驸马纳妾也是人之常情。其实驸马不是曾经承诺过说只要他堂弟肯把儿子过继给他,就不会纳妾吗?说来说去症结不过是在韩依玥不肯把儿子过继过来。」 「其实要逼人同意的方法有很多种,为什么不从这个方向去想一想,而一味的在自己家里折腾,跟自己和驸马过不去吗?」 淮宁心中一跳,转头看闵流妘。 却见她眼睛含着笑,看着远处馨姐儿的目光温柔又疼爱,仿佛刚才说的那话不过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一句家常话。 淮宁压着心跳,看着她秀美的侧脸道:「这话说来简单,可依玥可不是能随便被人拿捏的性子,更何况她背后还有魏国公府,还有皇后……」 皇后,她心中一跳。 闵流妘她,不会是想利用自己算计皇后吧? 闵流妘转过头来就笑道:「公主,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任何事都有风险,端看你自己觉得值不值得,肯不肯去博罢了,你不能什么也不想做,就要让别人把所有东西都打理好了捧到你面前。」 自怜自艾有什么用。 淮宁再想试探什么,闵流妘却是不肯再接那话,并无意替她出什么具体的主意。 仿似她刚刚真的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淮宁心事重重的送走了闵流妘,驸马纳妾和子嗣一事已经是她的心魔,闵流妘那话仿佛打开了某一道口子,在她脑中一直盘旋,挥之不去。 因为,她绝对不愿给驸马纳妾。 去母留子,将来自己含辛茹苦只怕是会养个仇人。宫中历代这种事还少吗?她自己就是被薛后养大的,她生母还并非是薛后害死的,但她自己对薛后有多少感情她自己不清楚? 对着一个自己驸马和别的女人生得孩子,她还弄死了他的生母,她可不知道自己对着他,能有多少母爱,甚至善意。 而留着那个妾侍,那个妾侍有着驸马唯一的儿子,将来她就只能看着驸马和那对母子一家和和睦睦,再眼睁睁看着驸马和别人生得孩子继承家业。 仿佛她才是那个多余的。 一想到驸马要和别人同床共枕,肌肤相亲,生儿育女,她整个人就不能好了,这事光想想她都不能忍受。 所以她只能接受过继,也没想要怎么养,只要大家守着礼节就行了。 可侯府只要有依玥的孩子在,除非驸马自己生,不然侯府真正的掌家人他的公公南阳侯,还有太婆婆赵老夫人就就决不能接受他们去过继族中别的孩子来继承侯府爵位。 这仿佛就是个死结。 闵流妘说,想法子逼韩依玥同意…… 但淮宁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法子能令韩依玥同意,且强扭的瓜不甜,就算逼成功了,两房反目,她过继个仇人做什么…… 采衣看着这些时日被子嗣一事折磨得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淮宁公主,终于看不下去。 她道:「公主,死人才不会争。古往今来,有了后母也就有了后爹,届时只要公主略施手段,想把孩子过继过来并不是件多么困难的事。」 第11章[04.15] 淮宁心中陡得清明,同时也面色大变。 她看着采衣,若这不是采衣,而是别人说的她必定会怀疑对方的用心,或者觉得此人放在身边可能会是个祸根,反而要除了她……不管她会不会采用那建议…… 可这人是采衣。 是她父皇在她幼时就放在身边保护自己的暗卫,她可能心狠手辣,没什么是非观,但对自己却是绝对的忠诚。 所以采衣的法子也往往是最直接有效的。 她不由得就顺着采衣的话想下去。 葵哥儿太大了,若依玥腹中的胎儿是个男孩,最好能过继她腹中的这个孩子。 让一个人去死的法子有很多种,但想要一个曾经难产过,此时又有孕的妇人去死,最好也最不会令人怀疑的法子自然是让她再一次难产。 若是依玥难产而亡,而她产下的是个男婴,她几乎可以不费什么力气就能劝说二房把那孩子过继过来。 淮宁的心「砰砰」的跳。 不得不说,这真的是个极佳又无后患的好法子,她还不用担心那孩子将来会有生母不时过来烦扰。 只要做到让依玥万无一失的难产,绝看不出是人为就可以了。 或者……借刀杀人亦可,只绝对不让人看出其中有自己的手笔即可。赵曦的身边,可也不缺少觊觎他的丫鬟什么的。 淮宁慢慢定下了心,接下来的日子她也不再和驸马黑口黑面,闹脾气了。 她开始示弱起来,温存小意,夜间极尽逢迎,只是纳妾一事,她哀哀求着他,说是等依玥这一胎生下来之后再说,届时若是真不能劝得二房过继,必当亲自帮赵睿纳妾。 淮宁肯想通,赵睿已觉得大为惊喜和意外,不过是说再等个半年,他自然愿意等。 一个心怀愧疚怜惜,一个想牢牢抓住对方的心,两人的关系一改前段时间的剑拔弩张,反是蜜里调油起来。 二月底。 在庆源帝之前的皇帝的时候,三月初三上巳节这日,皇后或者贵妃例如高宗皇帝时的宋妃都会或在宫中,或在清水皇庄举办赛花宴,邀请适龄的世家贵女们参加,进行比试才艺,夺得头筹的贵女往往都引来众家相求,很多时候皇帝或者皇后还会亲自赐婚。 当年宋妃就是在赛花宴上得了头筹,然后被高宗皇帝看上的,后来闵后被害死,宋妃还特别喜欢亲自组织赛花宴。 所以庆源帝也因此特别厌恶赛花宴,此事薛后也知道,便之后数年也再不提赛花宴这个茬。 只是那到底已经是陈年往事,早没有多少人记得。 淮宁公主这日入宫的时候就对以宓道:「上巳节正是皇庄各色名花竞相盛开之际,我们大周过往历来都有在上巳节去皇庄赏花的习俗。」 「说起来几个王府的小王子和将军们的小公子们到京中也已经有半年,除了闵抒偶尔会出宫去南阳侯府,其他几人竟是连宫门都没怎么出过,我想着皇婶此次上巳节何不就带着几位小王子和小公子去庄子上住上几日,和大家一起赏赏花歇息歇息呢?」 她说完看以宓沉吟不语,面上似是有些迟疑,就又带了些娇憨补充道,「好了,皇婶,其实这也是我的私心,皇婶您知道馨姐儿最喜欢那些个花花草草的,京中皇庄是最多名花异草的,馨姐儿她还没在这个季节去过皇庄,所以我就想带她过去看看。」 清水皇庄是皇帝和皇后消暑游玩或者举办一些宫宴的地方,哪怕淮宁是公主,也不能说去就去的。 淮宁这么说半点破绽都挑不出的,这京中谁不知道淮宁最宠爱的就是独女赵馨? 以宓听她提起馨姐儿,面色也缓和许多。 淮宁见状又笑道,「皇婶,我看阿意好像也很少出宫,馨姐儿这些时日还天天念叨着,若是皇婶也带阿意一起过去,我就想让驸马带着阿意,再请了二弟和依玥还有葵哥儿一起,一来大家在一起也热闹一些,二来我看依玥这些日子反应有些重,去皇庄歇息一下,可能对她身体也好。」 南阳侯府的事情以宓是知道的。 只是她看淮宁面色红润,两眼明亮,声音娇憨甜美,说起驸马时语气中甜蜜欢喜不带半点假意,哪里还有半点之前憔悴哀怨的模样? 她不会是以为依玥有孕,过继有望所以回光返照了吧? 以宓瞅着她的笑容不由得有点渗得慌,总觉得她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变了。 不过穆元祯对淮宁这个侄女一直都很好,以宓向来也是由着她居多,反正也碍不着她什么事。 以宓温和道:「过不了几日就是上巳节,要办什么赏花宴肯定是来不及了,不过你若是想和驸马还有馨姐儿一起去皇庄上住些日子,此事我跟陛下说声即可,至于依玥,她毕竟有了身孕,这事还是待我问过她再说。」 淮宁听言就笑道:「那是自然。不过若是皇婶和依玥你们都不过去,特意为我安排就不必了,我也是想着和大家一起才有那个兴致的,就是馨姐儿,也要大家陪着她玩才开心的。」 以宓点头,随后也就随意说了几句打发了她自去了。 以宓还真没想过淮宁会除了想要过继依玥的孩子之外还另有什么坏心思。 这晚穆元祯过来,以宓就将淮宁的提议说了。 说完她就道:「其他也就罢了,不过阿意已经两岁多,正是该多出去看看的年纪,整日里在宫中也的确太闷了些,我看陈阡,穆则尧他们几个也都已经快蔫了,不若就安排一下,让大家一起去皇庄上住上一段日子吧。」 那几个孩子性子都皮得很,又都是爱玩的年纪,这宫中虽大,但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地方,规矩还大,早闷成什么了。 第12章[04.15] 穆元祯道:「也好,前段时间年节握忙着各项事情,也没多少时间陪你和阿意,你既有这个想法,我便陪你们一起过去吧。」 「不过赏花宴什么的就免了,那些什么贵女夫人们的就一个也别请了,那些人素来没事都能多想出点事来,莫再给他们些由头瞎折腾。还有你又刚有了身孕,莫让旁人冲撞了你。」 此次以宓和依玥是差不多时间,也刚好两个多月的身孕,不过此事除了少数几个人,外人尚未得知而已。 以宓笑道:「哪有那么容易冲撞。不过我也是没想请那么些人,虽然应酬起来算不得多费心,但到底无趣。我就想当作私下的度假,只叫上我自己平日里来往的几家,宗室和勋贵那边就都免了。不过陛下你且莫怪罪我偷懒了。」 穆元祯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现在当然什么都是以你的心情为重,若是我做个皇帝还要让你受累,这皇帝也太没用了些。」 以宓侧了脸懒得跟他计较,只是像是又想起什么,道:「不过说起来这赏花宴也办得,只是我自己就不费这个心操办了,让别人替我办我在后面瞅瞅就是了。因为亦祥岁数也不小了,虽然他总说不急,不想太早成亲,可是这早点相看却是要得了。且我现在又有了身孕,这事一拖,还不定又拖个几年……」 时间过得很快,穆亦祥一转眼都十九了,京中不少想把闺女嫁给穆亦祥的人家都熬不住已经把闺女给嫁了。 原诚郡王和诚郡王妃韩氏是真的放下心来,这些年信件礼物送回来的也多,但像是压根忘记了穆亦祥亲事这一回事般,只有一次原诚郡王给穆元祯的信件中提到,若有合适的,陛下赐婚即可…… 让穆元祯赐婚,其实也就是把事情扔给了以宓。 不过说到这事,其实当初穆元祯没见到闵流妘本人,只收到外祖家来信提闵流妘婚事之时,穆元祯还真想到过穆亦祥,毕竟京中比穆亦祥条件更好还尚未成亲的几近于无了。 他从外祖的信件中也只以为闵流妘是个万中挑一聪慧利落的好姑娘……他还是信得过自己外祖的。 直到那次在御花园他见到闵流妘,立时便打消了那念头。他相信他若敢提把闵流妘说给穆亦祥,以宓一准得跟他翻脸。 穆元祯听了以宓说起穆亦祥的婚事就笑道:「嗯,他是不小了。你既有那样的打算,心里若是已经有了些人选,就趁这个机会见见也好。只是别整的跟要替我选妃似的,把些心思不纯的人家说给亦祥。」 以宓好笑道:「好好的郡王妃不做,上赶着给你为妃,还是上赶着想去和亲啊?京里现在大概也没多少勋贵人家敢有这样的心思了。」 不是没有,是有贼心没贼胆。 这几年但凡是有想把闺女送入后宫为妃为嫔的,穆元祯也不管其后面的家族势有多大,功有多高,直接就一刀切,或是打发去别国和亲,或是打发嫁去蛮荒异族作了首领夫人,这法子让人憋气吞刀子还有苦无处诉。 时间长了,次数多了,几乎所有勋贵世家还有大小官家都知晓了皇帝的套路,谁还敢上赶着想入宫? 就算后宫所代表的权势再吸引人,皇帝陛下也可能让人脸红心跳,姑娘们也断不敢拿自己终身去赌的。 对她们来说,和亲或者远嫁蛮荒异族,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实在太可怕了。 也就是闵流妘一直在北地长大,又是受得非同一般的教育和训练,「见识」不同,能力和身份也都非同一般,这才毫无顾忌的敢动这个心思。 三月初。 帝后带了皇长子穆翎意去清水皇庄小住,顺便还带了一溜儿皇长子的小伴读。 夏皇后还邀请了淮宁公主,以及她的表姐韩依玥,外祖母魏国公府老夫人等姻亲之家一起去了皇庄。 淮宁公主听说以宓想要办个小型的赏花宴,还未待以宓交给下面人去操办,就自告奋勇的要帮以宓张罗了,以宓看她这般积极,她本来就没想自己操劳,不管淮宁是什么心思也好,便就都交给了她。 只是在淮宁递上来名单之后,稍微修改添加了几个名字。 而当她在看到那份邀请名单上包括了驸马赵睿的长姐闵大少夫人赵苓,以及闵家的二姑娘闵流妘时,只目光闪了闪,也并未驳回淮宁的面子。 且说回闵流妘。 闵流妘到了京中除了旧年底在宫中时偶遇过一次成昭帝,之后在众人眼里再无其他什么行为让人觉得她对成昭帝有意。 反而她后来常去当初以宓和傅先生一起以北地女学为原型改革的锦华女学教学,天文地理,骑射,药理,奇门杂术,竟是样样精通,其博学多才颇令人心折。 就是傅先生一次见以宓之时,提及闵流妘,也都是赞溢之辞。 且她的性格利落大方,出身显贵却半点不傲慢矫情,满身才艺却半点不以为意,很快就和京中贵女们也能处到一块,名声极好。 闵大少夫人原对闵流妘是很不放心的,她一路观闵流妘到京中的言行,至此一直提着的心才算放下来些。 上巳节前夕,依玥已经住到了皇庄。 依玥知道以宓首肯让淮宁公主筹办那赏花宴最主要的原因是为着给穆亦祥择郡王妃。 但她却对淮宁公主有些不放心,对以宓道:「这段时间淮宁在侯府八面玲珑,在各人面前都表现得无可挑剔,连以往隐约那点子公主的骄矜之气都没有了,但我却总觉得现在的她怪怪的,还不如以往真实。现如今无端端就主动提议要办那赏花宴,谁知道打得是什么心思?」 以宓也觉得淮宁怪怪的,不过她笑道:「若是我出面邀请那些世家贵女过来皇庄赏花,她们虽不知缘由,也肯定都会将自己最好的一面露出来,而淮宁若真是怀着些什么目的,整些事端出来,也没什么不好,反可以看出各人品性和应变能力。」 她看依玥似还有些什么顾虑,想了想,就问她道:「淮宁如此反常可是因着你肚中的孩子?我听说南阳侯夫人逼她和驸马逼得紧,想要让驸马纳妾。现如今你有孕,也算是暂时缓和了她的困境。」 「最奇怪也就是在这里,」依玥道,「赵曦跟我说,他明明已经跟世子直接说过,就算我这胎是男孩,也是不可能过继给大房的,我不相信世子丝毫都没跟淮宁透露,但她现在却是这样一副模样……」 要不是心怀鬼胎,大约就是刺激过度有些失常了。 其实淮宁的处境依玥也有些同情,可是再同情她也不会拿自己的儿子去同情她。 更何况她以前做过淮宁的伴读,早因着她的性子对她真情不起来。 第13章[04.15] 以前淮宁不知是不是在薛后身边待久了的缘故,说是自保也好,或是本性如此也罢,她表面上性格极好,温婉娇俏,但却但凡有点风吹草动,总是毫不犹豫的舍弃或背弃身边之人。 大约淮宁在自怜自己在薛后身边处境艰难之时,还从没意识到她的一些作为会让身边的人心凉。 其实要依玥觉得,她是先帝唯一的公主,不说成昭帝是真心疼爱她,哪怕是面子情,只要淮宁够硬气,态度明确的坚持不让驸马纳妾,然后肯放弃爵位,去族里过继一个孩子,南阳侯府纵使心中不愿,也不能怎么着她。 若是驸马不肯,那就和离呗,以南阳侯府各人的性格,怎么可能走到和离那步。 只是依玥是当事人,好像得益的也是她和她的儿子,所以这话她也就是心里过一遍,半点不会表露出来的。 以宓听了依玥的话面色有些凝重了起来。 不过她仍宽慰依玥道:「淮宁她住在公主府,你住在侯府二房,平日里接触也有限,无论她做什么,你只须谨守规矩礼节也就是了,可别因着她让心情受到影响,届时若是被气得影响了身子,岂不是得不偿失。」 依玥听言摇了摇头,笑道:「现如今她也气不到我什么了。她自小心眼儿就多,从来没个真心的,待人从来都是以自己的利益为第一考量,转换态度之间都不需要个过渡的,所以我向来都是离她远远的。」 她的算计只要到不了依玥身上,依玥就不会在意。 「不过我是看她最近和闵流妘走得很近,那个闵流妘,才来京中几个月,就已经名声极佳,赢得许多的赞誉。但越是这样,我就是越觉得她不简单。阿宓,我觉得她定是有所谋算,听说北地和西域古里古怪的药草秘术极多,你现在有孕,还是离她远点儿好。」 药草秘术,以宓的神色凝了凝。 她看了依玥一眼,沉声道:「你也说北地和西域药草秘术极多,淮宁和闵流妘又走得近,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以后万事都要小心些。不过也不可太过露于形,打草惊蛇。」 以宓只希望自己的猜测是自己疑心太过。 三月初三,上巳节。 赏花宴上以宓并未出席,她只是站在花影阁上看了一会儿众人说话便转身离开了,事后,自然会有人将席间所有的事情一五一十的禀告于她。 只是她还未等到赏花宴这边任何回报,就有外祖母魏国公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匆匆来报,说是先前老夫人准备过来她这边的途中不小心摔了一跤。 以宓吓一跳,也顾不上其他便匆匆赶到了韩老夫人所住的芝和院,去到之时,太医正在给老夫人的小腿膝盖摸着骨慢慢推药。 药味有些冲鼻,缃素皱了皱眉,她欲拦着以宓,可是看以宓担心急迫的样子不过稍微犹豫了一瞬,以宓已经走到了韩老夫人的病床前。 韩老夫人躺在床上,闭着眼睛,面上苍白如纸,还不时因着太医的动作露出些痛苦的表情。 魏国公夫人曾氏则眼圈红红的立在一旁,她见到以宓过来,便往后再让了让,并弯腰给以宓行礼。 以宓冲她摆了摆手,便已快步走到了老夫人的床前。 正在给韩老夫人上药的太医却未曾因以宓的到来而停手,仍是极认真小心的给韩老夫人推着药,手上动作很缓慢,额上却已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 以宓虽然心急,却也不敢打扰太医。 缃素见以宓立在床前,房中气味有些不好闻,虽然唐突,但她仍是上前提醒道:「娘娘,这些药物可能对娘娘不利,娘娘还是在外面候着吧。」 曾氏虽不知以宓有孕,但听了缃素的话也立即上前请以宓去外厅。 以宓当然知道这些药物不利胎儿,她刚刚也不过是太过急切罢了,听了缃素的劝说看了一眼韩老夫人和太医,便顺着缃素和曾氏的话去了外厅候着。 在外厅的时候坐下,便唤了之前服侍在韩老夫人身边的嬷嬷和丫鬟一一问话。 听几人说当时形状真的只是个意外罢了。 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太医才出得厅来,他上前给以宓行礼,以宓看他颤颤巍巍,面色疲惫的样子,免了他的礼,又唤人取了座给他。 这才问他情况如何。 太医道:「老夫人摔得并不算重,奈何老夫人年纪已大,筋脉骨骼都已老化,此次受创怕是再难恢复过往情状,将来行走怕亦会有碍。」 以宓忍着心中难受又细细问过了具体的情况,后面的注意事项之后这才谢过太医命人送他下去了。 以宓差不多在芝和院逗留了一个上午待韩老夫人醒来说了几句话才回的自己的院子,回到院中之时才觉得有些疲惫,她躺下歇息了片刻之后,喝了几口半秋端上的安胎粥,才转头问缃素道:「当时有没有什么其他异样?」 缃素道:「娘娘,事情发生之后缃绮已经命人查过了周围,在附近寻到了几颗琉璃珠,又查看过令老夫人滑倒的青板石,上面有琉璃珠划过的划痕,如果不出所料,老夫人应该是踩到琉璃珠才滑倒的。」 缃素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来,看向以宓道,「不过那条道并非是芝和院到景和院的必经之路,没人会料到老夫人会去走那条路,从这层来说,的确是个意外。」 当时韩老夫人走到半路突然就兴致起来,想去锦园折些樱枝给以宓,所以这才拐过去,走了那条道。 以宓笑了笑,不过笑意却不达眼底,她道:「嗯,那里并非是芝和院到景和院的必经之路,但却是景和院去锦园的必经之道。」 景和院就是以宓现在住的这个院子,每日申时她若是无事,便都会带着阿意过去锦园走上一圈。 「那些琉璃珠哪里来的,查清楚了吗?」 缃素道:「查清楚了,那琉璃珠是云南王小世孙的,小世孙喜欢各色琉璃珠,还常拿来做弹弓玩,昨日下午几个小世孙小公子去锦园玩,半路上却把琉璃珠给洒了,当时几个嬷嬷也帮忙清理了,那几颗应该是遗漏下来的。」 缃素说到这里察觉到有人入房间来,微转过身见是成昭帝,便停下话躬身行了一礼。 第14章[04.15] 穆元祯原是站在门口,见到缃素给自己行礼,一边径直向着以宓走来,一边就道:「你继续说。」 缃素便待穆元祯坐到以宓床边之后,这才继续道:「原本平日里每日清晨都会有洒扫婆子去仔细打扫那边园子的,只是今日因为赏花宴,公主殿下临时将那边的洒扫婆子抽调过去翠园那边帮忙了。」 赏花宴便是在翠园举行,临时人手不够,把人抽调过去好像也说的过去。 穆元祯皱了皱眉。 以宓就道:「去查一查当时是谁要抽调那婆子过去,平日里那人又多是和些什么人接触的。再查一查云南王小世子那琉璃珠是怎么撒了的,当时他身边人每个人的位置。」 「是。」缃素应诺,她知道以宓和成昭帝必有话说,说完便告退了。 穆元祯没有就着刚才的话题说什么,只伸手搭了以宓的脉探了一下,然后神色才稍微放松了些。 以宓的脉象平稳,不过是疲惫了些,并无什么大碍。 但他仍是道:「皇庄人多混杂,这些时日还是小心些。」 他还想说「不要再去别的院子里」,但不想让以宓误会自己责怪她去了韩老夫人的芝和院,便没有说出口。 以宓「嗯」了声,她的手攥在穆元祯的手中,感觉到他手心的热度,她闭了眼睛,静了好一会儿才睁眼对穆元祯道:「元祯,南阳侯府的事情,原本是他们府的家务事,我不想也不该插手,只是继续这样下去,我担心淮宁会被人利用。」 她还总担心我会帮着依玥要怎么着她似的。 以宓并不关心淮宁,只是庆源帝临终前将淮宁和穆熙姐弟交托给了穆元祯,穆元祯曾承诺会照看他们,她不想事情闹到最后让穆元祯难受。 今日之事,环环相扣。 表面看是意外,深查一下就指向了云南王府和淮宁。 可是抽调走锦园外院子里的洒扫嬷嬷去赏花宴帮忙,这样的小事,以淮宁的性子怎么会去亲自管这种鸡毛蒜皮的事? 背后的人算计得很好,却疏忽了被他或她算计得各人的个性。 穆元祯的手轻轻扣着以宓的手。很多事情他也都了然于心,只是他手段向来直接狠辣,事情不到某个点,或者没有人跟他相求之时,他都不会插手去管,只是等到他要去管的时候,往往就是直接判处,不可转圜了。 而且淮宁又不是个孩子,赵睿又对淮宁一向不错,所以这种家务事他一开始也没有太过在意。 不过现在南阳侯府这事,却已经让不少人瞄上并想加以利用了。 他道:「这事,你看着处理吧。南阳侯那边,我会亲自敲打他。」 若是平常勋贵,以宓直接宣了南阳侯老夫人敲打一番也就罢了,可是南阳侯老夫人是穆元祯的姑祖母,穆元祯并不愿老人家记恨上以宓。 他看着以宓面上有些苍白脆弱,虽然以宓表面看起来柔和,实际内里性子很是清冷刚强,很少会露出这种脆弱的神情。 他知道必然是因为韩老夫人跌伤一事才令她如此。 便又道,「不过你现在有孕,不必因这些事太过费神了。淮宁她因长期被薛氏养着,性子有些偏,你若是不想和她直接说,让我来处理也可。」 说完顿了顿道,「既然享受尚主的好处,就不要什么都还惦记着。南阳侯夫人不就是惦记着那爵位吗?南阳侯府的爵位本来也传承不了两代了,直接提前收回爵位就是了。」 以宓抬眼看他,笑了笑,摇了摇头道:「爵位的事你去敲打南阳侯提吧。至于淮宁,你都说了她性子有点偏,还是得提点一下,你又不好跟她说。再说了,她其实还像个小姑娘,我怎么会和她计较?」 不说淮宁的性子并不是冲动之下就敢在自己面前冲撞的,就算有言语冲撞,也丝毫不会影响自己的心情半分。 「只是元祯,琉璃珠的事情这背后?」 穆元祯听到这里面上复又恢复了冷色,他道:「三年前是刺杀我,处处露出云南王府的痕迹,现在是要害你,直接就借了云南王府世孙的手,几年来,手段也不会改进一些。」 「手段高不高明有什么紧要,只要管用就好。」以宓扯了扯嘴角道。 若今日不是外祖母意外去锦园那边跌伤,自己说不定就着了道,若是自己孩子没了,不管这背后是谁人算计,穆元祯肯定都会迁怒云南王府。 甚至穆元祯都不需要迁怒云南王府,云南王那边自己就会和穆元祯起了嫌隙。 还有淮宁,本就觉得自己不喜她,哪怕这事不是她所为,她心里都会惊惧害怕,她本来因为子嗣一事心理就已经很脆弱偏激,很可能这事会让她更加走极端。 当晚,以宓就召见了淮宁。 淮宁已经知道了韩老夫人跌伤一事,缃绮让人去查那洒扫婆子和她身边的管事嬷嬷,她当然也已知道。 因此以宓召见她之时,她面色有些苍白忐忑,神情还隐隐带了些畏缩和惊惧。 以宓还记得她第一次见淮宁时,在淮宁的淑安宫,那时淮宁受了薛后的吩咐想把她撮合给薛家庶子薛修泰。 那时的她巧笑嫣然,娇俏可人。 其实以宓从来没有将那些事放在心上过,只是淮宁却因着那些事,对着以宓总是会有一些不安,觉得以宓不喜她。 以宓看她神情畏缩,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唤了她坐下,就直接开门见山道:「淮宁,我听说南阳侯夫人想让你替驸马纳妾,此事你是如何想的?」 第15章[04.15] 淮宁脸上的血色顿失,抓着椅子扶手边缘的手微微颤抖。 她咬了咬牙,最后却还是倔强的微仰了脸,带了些颤音道:「我不会让驸马纳妾的。」 其他的事情她都可以妥协,都可以放弃,可此事她绝不会。 她大约是误会了以宓是为了依玥,想逼她依了南阳侯夫人替驸马纳妾吧。 以宓听她这样说,神情反而缓和了一些。 她「嗯」了声,道:「不纳便不纳吧。你既然打定了主意,便直接和驸马说吧,我会召见南阳侯夫人,让她不要再在这上面打什么主意。」 淮宁听言面上并无丝毫喜色,反是有些狐疑的看向以宓,神色防备又疑惑惊惧。 这种家务事,夫妻之事,以宓还真不擅长插手。 她处理这事不过是为着穆元祯,也丝毫无施恩之意。 她继续道:「你不必担心,你皇叔会敲打南阳侯,驸马除非是不想要南阳侯府的爵位了,他不会再打纳妾的主意的。」 只是你们夫妻之事,总得你自己去善后。 淮宁听到是穆元祯插手了,神情才放松下来,她对以宓戒备,却还是信任穆元祯的。 「至于过不过继,过继谁,那是你和驸马的事情,你们自己去商量。但依玥的孩子,你是知道依玥的性子的,她是不可能相让的,与其闹得侯府家宅不宁,你若真想过继,还不如另寻个心甘情愿的。」 依玥仗不仗自己的势都一样,她骨子里就不是怕事肯妥协的。 看淮宁似对她这话有所疑虑,以宓没等她开口,就又道,「至于南阳侯和老夫人关于爵位的顾虑,此事陛下会处理,我不知他有何打算,但你亦不需知道和插手。」 这事怕是不会顺了南阳侯夫人和赵睿的意,淮宁知情和插手了,对她并没什么好处。 淮宁平日里虽行事算不得多聪明,但却也不蠢,她自然知道以宓这般说的原因。 她听完以宓的话这才终于放松了下来,不过在以宓打发她回去之前,她犹豫了一下,咬了咬唇,还是开口低声解释道:「锦园的那个洒扫婆子,不是我命人抽调她走的。」 以宓一怔,随即就淡淡道:「我知道,这事你不必放在心上,只是你身边的人,也该好好清一清了,不必因着谁谁是谁送过来的,和谁有什么关系就诸多顾虑,留在身边,说不得将来就会酿成什么祸事。」 淮宁的脸一红。 她本来就是个多心的,以宓此时语气冷淡又意有所指,令她一时之间也不知她到底是在说她身边的丫鬟婆子,还是在说…… 淮宁想到闵流妘。 当初她开口跟以宓提议到皇庄来,还办什么赏花宴,都是因为和闵流妘聊天之时闵流妘提到以前大周上巳节的这个传统…… 淮宁便鬼使神差的把此事记在了心上。 一来她想借此亲近一下以宓,也让馨姐儿和阿意他们多亲近亲近,二来她也隐约知道闵流妘怕是想借此接近成昭帝,她心中未尝没有投机取巧侥幸的心态–闵流妘和她亲近,若是闵流妘做皇后,对她来说比以宓在那个位置上要强多了。 反正闵流妘不成事对她来说也没什么损失。 当然,那时她尚不知以宓已经怀有身孕,不知竟有人这般大胆,竟在皇庄暗算以宓…… 想到这里她心里却是猛地一惊,闵流妘……她自小就身在宫廷还没生母,对宫闱内害人的小手段听过的不知凡几……她心思转了几转,面色已经由红转白,手脚都开始发凉。 以宓瞅着淮宁又突然面色大变的模样,也不知她心思转到什么地方。 她实在不喜欢淮宁这样黏黏糊糊的性子。 淮宁心思急转,欲言又止,这时外面半秋走了进来,小心行到以宓身边跟以宓低声回报道,云南王世孙身边的乳母和嬷嬷带了小世孙陈阡在外请见。 以宓点了点头,让她出去在外招呼着,然后看了淮宁一眼,正待开口将淮宁打发回去,淮宁却咬了咬牙,不顾以宓的眼色,开口道:「皇婶,这些日子表姑……闵二姑娘和馨姐儿玩得极好,当初我提议来这皇庄,也是闵二姑娘提点我说馨姐儿极想来皇庄赏花。」 「我……都是我的疏忽,现在想来,馨姐儿还小,她又没有在这个季节来过皇庄,如果不是有人在她耳边唆使,她如何会好端端的就想来皇庄?」 若是暗害以宓之事真是闵流妘所为,自己再撇不开关系。 她原以为闵流妘想过来皇庄只是为了寻机会见成昭帝,当真想不到她竟胆大包天直接就敢害以宓……且她刚来京城没几个月,如何能有这样的手段? 淮宁心乱如麻,她不想搅和到这种事情来,解决了驸马的事情,她只要好好的做她的公主就行,一点也不想掺和到这些烂事当中。 以宓定定看着淮宁,直看得淮宁心头越发发慌,她低下头来,只觉得自己当初真是鬼迷了心窍才总会顺了闵流妘的意思去行事。 以宓道:「我知道。你且下去吧。只是,淮宁,你记住你是先帝唯一的公主,不要莫名其妙做了别人手中的刀,还是替人顶罪的刀。」 淮宁听言面色雪白,眼睛里的泪水就不听使唤的不停冒出来,她此时的委屈和伤心已经盖过了悔恨,只恨不得大哭一场。 这还委屈上了,活像别人怎么欺负了她似的。 以宓瞅着淮宁,很有点无语。 第16章[04.23] 她叹了口气,道:「你先下去吧,先将你公主府和南阳侯府的事情处理好,其他的就别瞎掺和了。」 说完让人唤了外面的采衣进来,又冷冷敲打了采衣一番,便让她扶着淮宁退下了。 待淮宁离开,以宓却也未直接就召了云南王世孙等人进来,只让人唤了阿意去陪他玩一会儿,自己则小歇了一下。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这才命人传了几人进来说话。 阿意也跟着一起进来了,以宓没让人带走他,而是让他坐到了自己身边。 陈阡的乳母和管事嬷嬷一进来便牵了陈阡,带着他一起跪下了,跟在后面的还有宫里给陈阡安排的丫鬟多儿。 昨日小世孙撒了琉璃珠,今日韩老夫人就在那位置滑倒跌伤,陈阡身边的管事嬷嬷秋嬷嬷是云南王精挑细选放在陈阡身边的,见识亦非同常人,她得到消息之后立时便意识到了不对,忍着心惊召了当时跟在陈阡身边的丫鬟多儿和乳母王氏细细把昨日前后的事情都捋了一遍。 这半年来她早就大略知道了成昭帝和皇后是什么样的人。 她可是半点都没有侥幸心理,觉得装傻充楞扮作不知情就能将事情含糊过去。 捏着掩着,只会令嫌隙更深。 这事处理得不好必然还会影响到成昭帝对云南王府的态度。 所以她细细问过多儿还有王乳母话之后就又唤了陈阡教导了他一番后,便带着他们一起过来景和院请罪了。 几人跪下后,陈阡便挺直了小腰身认真道:「皇后娘娘,昨日是我不慎将琉璃珠洒在了路上,可能是当时遗漏下的琉璃珠令得魏国公老夫人滑倒跌伤,还请娘娘责罚。」 陈阡四岁多还不到五岁,生得虎头虎脑,非常可爱。可能是因着他三岁就开始有模有样的习武,明明是圆敦敦的小身子,腰板却总是挺得笔直,已经颇有点小王爷的矜贵气势。 这样的孩子总是惹人喜欢的。 以宓温声道:「地上凉,你先起来说话吧。」 待陈阡谢过起身站立了,以宓便道,「你说的那个琉璃珠,今日可带过来了?若是带过来了,便把那荷包拿过来给缃素姐姐看看可好?」 陈阡应了,此时秋嬷嬷和乳母还在地上跪着,乳母听言就想起身帮陈阡去解那荷包,却是被秋嬷嬷给一把按住了。 陈阡不知自己乳母和嬷嬷的小动作,已经很认真从自己身上解下了那个荷包,然后正步行到了缃素面前,双手恭敬的递给了缃素,然后又退回到了原位站定。 不到五岁的孩子,行事有板有眼,举止已经十分进退有度,教养极好。 就是以宓再担心外祖母的身体,都很难去迁怒这样一个孩子。 缃素检查过那荷包,确定没什么问题,这才放到了以宓的桌前。 以宓没有伸手去取来查看,她只是看了一眼,伸手拨了拨那荷包的挂带,然后便转头问陈阡道:「阿阡,平日里你这个荷包常掉下来吗?」 陈阡摇头,道:「从来都不会,虽然我系的是活结,但平日里我取琉璃珠只需要掀开盖层直接伸手取就可以。每日里都是乳母帮我系好,从来都不会松的。」 以宓点了点头,然后看着他问道:「你记得那日这琉璃珠掉下来之前有什么异样吗?例如你身边都有谁?」 陈阡蹙眉,当时穆则尧不小心绊了一下,撞到了闵抒,闵抒跌倒了,他刚好就在闵抒身边,就俯身去扶他起来。 当时穆则尧,穆则尧的嬷嬷,闵抒的丫鬟还有自己的乳母都在旁边。 他过来之前,秋嬷嬷也已经问过他一遍,让他顺了顺。 但他也没有照着先前的话背上一遍,而是很认真的回忆着当时的场景,仔细有条理的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叙述了一遍。 可是他当时只关注在闵抒身上,对身边的各人的情形其实也不甚了然。 待他说完以宓把目光又投到乳母王氏身上,可是王氏只是个普通妇人,她就知道小世孙重视那琉璃珠,光记得琉璃珠洒了,她急着去拾那琉璃珠了…… 「是越嬷嬷绊了阿尧,阿尧才趔趄了一下,撞到闵抒的。」 以宓下首坐着的阿意突然插话道。 越嬷嬷是北定王府世孙穆则尧的贴身管事嬷嬷。 众人不由得都把目光投向阿意。 阿意笑吟吟的,微抬着下巴,看着陈阡的小眼神中还隐隐含了得意,看众人看过来,小脸仰得更高了些,道:「越嬷嬷就在阿阡身边,然后故意伸脚绊了阿尧一下,阿尧就撞倒了闵抒的。」 几个孩子中,阿意最小,其他几个孩子除了穆则尧,大部分都已经开始习武,所以阿意的武力值也最低。 那几个孩子也都是王府世孙边关大将的嫡孙,才四五岁,都各有各的高傲跋扈,可不会时时刻刻都懂得要对阿意这个小皇子恭敬,对他让着。 所以阿意为了保证自己的地位,才两岁多不到三岁,观察力已经很敏锐,心眼也越发多了起来…… 秋嬷嬷的眼睛在阿意出声之后就亮了起来,原先紧紧攥着的手也松了下来,可是同时心中另一根弦却也提了起来。 以宓眼睛看着陈阡的丫鬟多儿和乳母王氏,问道:「当时你们看到的,是不是也是这样?」 多儿本就是穆元祯安排到陈阡身边的,她听到皇后的问话立时便明白了她的用意。 第17章[04.23] 皇后娘娘这是要把此事给定论下来,但绝不会把小皇子给推到前面,所以那个看见的人就不该只是小皇子。 多儿立即便道:「是,奴婢当时就在不远处看着小世孙,那个时候是越嬷嬷故意绊了北定王小世孙,还伸手拽了一下我们世孙的。」 秋嬷嬷心中惊骇,但此时已经别无选择,便微挪了右手暗中戳了戳王乳母,王乳母知晓其意,便也唯唯诺诺的附和着说自己也见到了。 「哼。」 阿意鼻孔朝天的轻哼一声,大约是对她们事后才附和自己的行为不屑一顾。 以宓瞅他一眼,心中好笑,这孩子,这性子可一点也不像穆元祯和她。 当然,她是难以想象穆元祯小时候的性子是这幅模样的…… 以宓唤了秋嬷嬷几人起身,然后直接就命人去拘押北定王府世孙身边的越嬷嬷,继而才转头对陈阡温和道:「这事不完全怪你,只是有人故意要陷害你罢了,只是韩老夫人跌伤,到底是因为你的不慎引致,你一会儿便去芝和院韩老夫人那边看看她,跟她赔礼道歉可好?」 陈阡自然极认真的应下。 而下面的秋嬷嬷心中已经惊涛骇浪。 她甚至已经不知道先前小皇子的话是否是皇后娘娘,不,是成昭帝的授意。 皇后言谈之间已经直接轻描淡写的定下了北定王府的罪名。 真真假假有什么重要? 这根本就是要向北定王府开刀了。 而他们云南王府,就是北定王府罪名的直接举报者。可是他们有保持沉默和中立的机会吗?没有。 成昭三年,三月。 北定王世孙穆则尧身边的管事嬷嬷越嬷嬷招供,她是受北定王妃金氏以及北定王府二公子穆连宏指使,欲借云南王世孙的手,于清水皇庄谋害夏皇后腹中的皇嗣,再嫁祸于淮宁公主和云南王府,以借机引发朝廷内乱,挑拨云南王府与朝廷的关系。 同时越嬷嬷还供出了不少北定王府在京中的暗钉。 成昭帝震怒,下旨召北定王即刻押解北定王妃以及穆连宏入京受审。 北定王府,南院。 北定王一脚踢在了金氏身上,暴怒道:「贱人,是谁借你的胆子假传我的命令给红音,让越氏出手去暗害夏氏?」 红音是北定王府在京中的暗线统领。 金氏摔倒在地,涕泪横流道:「王爷,妾身没有,妾身真的没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事分明就是穆元祯想对我们北定王府下手,所以随便找个借口罢了。不,不是随便找的借口,是居心不良,特意让我们王府内讧,让世子和世子妃对妾身,对连宏生恨的……」 「闭嘴!到这个时候你还敢狡辩?对,你的确没有直接下令给红音,你只是让人将我给红音的指令扭曲了一下,想要让红音执行任务的时候同时拉尧哥儿下水罢了!」 他的确曾下命让红音见机行事,让红音挑拨云南王府和大周的关系,却绝不会让尧哥儿的管事嬷嬷出手。 越嬷嬷的确非同一般的嬷嬷,但他留她在尧哥儿身边,是为了保护尧哥儿,将来万一开战,也有人能联络到暗线,救走尧哥儿。 而不是现在就把尧哥儿架到火上烤。 现在起事,就等于是让尧哥儿去死了。 北定王穆钊业气得胸口生疼。 金氏哭道:「王爷,若是王爷您信不过妾身,就送妾身入京,让妾身以死谢罪吧。只是这事委实和宏儿没有关系,请王爷您饶过宏儿吧。」 穆钊业听她这般说,真是杀了她的心都有了,可是到了这个地步,他不可能带着老婆儿子去京中「受审」,唯有抗旨不遵。 他知道抗旨的结果只会等到一道又一道降罪削藩的圣旨。 虽然时间尚不成熟,他也只能被逼着提前起事了。 金氏出自辽东第一大世家金家,这个时候辽东也经不起内讧了。 穆钊业甩袖离开,金氏在他离开之后脸上的悲痛之意却是慢慢消失,她爬了起来,面上满满都是冷意。 北定王对金氏发了一顿脾气后在外院坐了许久,然后召见了王府谋士商议了一番之后定了主意便又召见了长子穆连赫。 穆连赫眼睛红红的,面色阴沉。 北定王看着长子一时之间都不知如何开口。 可是有些话终究是要说的,如果那些刺不拔出,只会越刺越深,最后扎进骨子里。 他道:「阿赫,你知道穆元祯想对我们北定王府下手由来已久,越嬷嬷的事并非是你母妃和二弟指使,而是穆元祯为了挑拨我们王府关系,这才捏造如此罪名……」 说到这里,他看长子面色愈发阴沉,终于有些说不下去。 第18章[04.23] 这种话,他知道说再多也是没用的了,只会让长子认为自己偏袒金氏和次子,心中对他们愈加痛恨。 他改口道:「阿赫,你是北定王府世子,金家在辽东本土世家盘根交错,穆元祯已经调兵准备对我们北定王府动手,这个时候,我们王府内部不能再起内斗。越嬷嬷之事,是穆元祯诬陷我们王府,你明白吗?」 穆连赫的手捏紧,抬头,沉声道:「是,父王,儿子知道。」 北定王欣慰点头,续道:「阿赫,我已经命人准备檄文,征讨穆元祯,朝廷和北定王府,很快就要开战。钱氏那里,她娘家毕竟是在京城,父兄都在京中为官,又因尧哥儿一事,她必然心怀怨恨,不知会做出何行为。你回去,处理一下她吧。莫要为了一妇人而误了大业。」 穆连赫猛地看向自己父亲。 北定王没有直视他的眼睛,而是转过了身,语气森冷道,「你处理她,不仅是以防她对我北定王府有二心,也是给辽东的将领,给辽东的各大世家,给天下人看得。」 「穆元祯先召我们北定王府世孙入京,然后背弃太祖皇帝当年之言,从一无辜幼儿开刀,借其诬陷我北定王府谋害皇嗣,北定王世子妃担心稚儿,终决意以死明志,求朝廷放过稚儿。」 北定王每说一句,穆连赫身上就要冷上一分,听得最后,已经从头冰到脚,他想反驳,可最终也只挤出了个「是」字,便转身僵硬的退下了。 他回到北院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个侍女,手上托着一个托盘,上面是一个酒盏和一只酒杯。 此时钱氏已在房中侯着他。 钱氏看到他回来,忙起了身,她先还是急切的表情似有话要问,及至看到他身后的侍女和她手中之物,面色变得雪白,复又跌回到座椅上,不可置信的看向穆连赫。 她原本还想问可有法子救回他们的儿子。 钱氏嘴唇颤抖着,想挤出点笑来却只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她道:「父王召见你,所谓何事?」 穆连赫看着她,张了张口,却是一丝声音也没发出来。 钱氏看着他的眼睛,心头愈来愈凉,她眼中滚出泪来,惨然道:「先是把我儿送到京中,当初说得多好听,说是北定王府每一代世子世孙都必是要在京中长大的。可是紧接着就借我儿之手欲谋害皇嗣。成昭帝是什么人,怎么可能查不出蛛丝马迹,成也好不成也罢,我儿都是必死之路了。」 「两方对阵,我的出身就会为辽东世家诟病,为了军心,为了拉拢辽东大大小小的世家,必也不会再留我在王府。呵呵,明明成昭帝要交出的是金妃和穆连宏,但最后要死的却是我。」 「世子,现在尧儿在京城,父王起事之日,怕就是尧儿身死之际,我现在多活一日,就多受一日煎熬,早已经生不如死。可是世子,我死不足惜,但尧儿才五岁,我的尧儿才五岁……」 说到这里,钱氏已经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穆连赫此时眼睛已经赤红,他看了一眼那侍女,那侍女便将手中的托盘置于桌上,垂首默默退下了。 他行到钱氏前面,跪下低声道:「阿茹,对不起。」 钱氏的眼泪滴到他的手上,哽咽道:「世子,您该对不起的不是我,您该对不起的是尧儿,我们的尧儿。还有世子,您不要忘了,您的母妃也是出自京城,今日是尧儿和我,他日怕就是世子您……还有梅姐儿和珍姐儿,世子,今日妾身去了,请您早日帮她们择一生路吧。」 梅姐儿和珍姐儿是钱氏的两个女儿,一个十岁,一个七岁。 穆连赫的手抓在钱氏座椅的一角,青筋暴露,他道:「阿茹,你放心,我定会保全她们,今日之仇,尧哥儿的仇,我也定会让他们血债血偿的。」 钱氏摇头,她道:「报仇,怎么报仇?你母妃之死,怕也是金妃所为,历代京中嫁过来的贵女,贵女所出之子,最后都要给辽东的本土世家之女让路,这北定王府的爵位,也要由本土世家之女所出之子承袭,无一带例外。又有哪一个最后能报得了仇?」 「世子,我求你,我只求你,若是有机会,就送梅姐儿和珍姐儿回京吧,我父亲和兄长在我嫁入北定王府之前,就已料到今日,他们说,若真有今日,必会竭尽全力保我子女周全。世子,待他日你但凡有不测,梅姐儿和珍姐儿必会被金妃母子糟蹋,不死也会被他们胡乱配人拉拢辽东异族或臣下,若是如此,我死也不能瞑目。」 穆连赫低着头,浑身颤抖,过了不知多久,才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好」。 成昭三年,四月,成昭帝降罪北定王府命北定王上京的圣旨下达北定王府后,北定王世子妃就留下血书一封,云稚子无辜,求成昭帝放过其子穆则尧后,饮鸩酒身亡。 随后北定王穆钊业发檄文,起事征讨成昭帝穆元祯,道穆元祯背弃先祖太祖皇帝遗训,毁当年对穆家家主也就是北定王府的先祖穆正括许下的承诺,以北定王府世孙为质,逼迫其身边嬷嬷捏造北定王府罪名,强降罪于北定王府。 又道穆元祯泯灭人伦,杀兄杀侄,强夺皇位,为窃国之贼,当诛之以慰穆家先祖之灵。 这边北定王府的檄文刚发出,朝廷已经调动十数万大军,分别从西路和南路夹击征讨北定王府,同时颁下降罪诏书,将北定王府数十年来为了私利,和东夷国主以及木后勾结,出卖大周,坑害边境将士和臣民的罪证公布于天下。 看到这份诏书,北定王又是暴怒。 此时,他手上欲发出给东夷的密信,想让东夷同时在西面进军大周的信件当真是不知发还是不发了。 可是现在北定王府的兵力最多只能暂时守住辽东,想要攻进京城,根本不可能。 穆连赫道:「父王,东夷早就对我大周国土心有觊觎,和他们合作,不亚于引狼入室,待他日就算我们打下京城,大周怕也是成了东夷再不啃吐出的肥肉……父王,还请您三思啊。」 北定王周旋于大周朝廷和东夷数十年,如何不知道这情况。 但东夷国主就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若他此事带兵去征战,留空辽东,难说东夷不会在后面趁虚而入……不,应该说东夷十有八九会在后面做趁火打劫之事。 他们和东夷过去数十年从来都是利益之盟,谈信义,未免可笑。 所以也只能继续和他们结利益之盟。 北定王道:「我们和大周开战,东夷肯定会进攻大周的,我们不与他们结盟,他们攻打的就会是我们辽东,我们若与之结盟,引他们攻打燕北,穆元祯必然要分兵去救燕北,如此也可缓解我们这边的兵力。」 穆连赫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喃喃道:「父王,这种时候,东夷完全可以不和我们结盟,我们要许他们什么样的条件他们才肯如是做?」 第19章[04.23] 他自幼被养在京城,其他的不说,但多年来一直受的都是忠君爱国的教育,大周和东夷之间的仇恨,也一直都印在他的血液里。 北定王看一眼穆连赫,再看向桌上的手绘地图,沉声道:「待我们攻下大周,将燕北三州划给东夷。」 穆连赫面色一白,他看向自己父王的侧影,想说,不,他们怎么能将自己的国土拱手让人?东夷和大周臣民有数代的血海深仇,将燕北三州让出去,丧失的不仅是国土,还有千千万万百姓的家园,若如此做,即使他们北定王府侥幸攻下京城,也会遗臭万年…… 更何况,东夷怎么可能只满足于燕北三州? 可是他知道,现在他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 不和东夷联盟,辽东被朝廷和东夷的兵马夹击,北定王府必亡,和灭亡相比,所未的忠义名声,那些都只能是将来考虑的事。 穆连赫犹豫了一下,最终换了方式道:「东夷若是进攻燕北,穆元祯无需调动东路兵马增援燕北,只需要从北地抽出兵马即可,若是那样和东夷结盟虽然缓解了我们被他们在后方突袭的可能性,但却对我们对抗穆元祯,并无太大帮助。」 北定王点头,古怪的笑了笑,道:「若按常理,自然如是,不过……」 说到这里他却突然顿住了,然后看着穆连赫转换话题问道:「阿赫,尧哥儿的事,钱氏的事,你可怨恨父王?是否觉得是父王偏袒金氏和连宏,这才逼你处理钱氏?」 穆连赫愕然,他不知他父王如何又突然问起此事,他嘴唇抖了抖,想说不怨,可是说不怨,那都是假的。 北定王也不等他回话,就叹道:「阿赫,尧哥儿的事,绝非我所愿,可事已如此,我们也只能尽力去应对这一局面。我让你去处理钱氏,并非全只是为了大局,更是为了让你无后顾之忧,让我们北地的将领对你更加信服。还有……」 「我已替你向北地闵家求娶闵家嫡女。」 穆连赫猛地看向自己的父亲,张大了嘴,有点发懵……闵家?北地闵家?他只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是成昭帝穆元祯的外家,是他们说求娶就能求娶到的吗? 北定王看见儿子这个样子,终于露出了一丝长久不见的笑容出来。 他道:「你且跟我过来吧。」 穆连赫忐忑又心思复杂的跟着北定王,穿过他的卧室,看他开启一个密道,然后一直走入一个密室之中。 北定王走到密室一角,伸手触摸石壁,然后便见对面一块石壁慢慢起开,露出数个暗格。 北定王行至暗格前,从最上一格中取出一个盒子,递给跟着他过来面色震惊又复杂的儿子,道:「阿赫,你打开看看吧。」 他看着穆连赫迟疑的打开盒子,然后便示意他取出里面的东西,缓缓道,「阿赫,这个盒子里,有我们北定王府的先祖,当年北地穆家的家主太祖皇帝兄长的手书和密信,还有我们每一代北定王的手札。」 「那里面记载了当年太祖皇帝穆正昌如何在穆家即将打得天下之时阴谋害死了一直信任他的兄长。那时大周的各路将领追随的也都是我们的先祖,是穆正昌为了赢得他们的拥护和追随,在我们先祖的灵前发誓,说是要带领诸将打下天下,待天下大定,便册封其兄长之遗孤为太子,结果却出尔反尔,最后不过封了他一个北定王,将他打发到辽东这个苦寒之地,不仅异族混杂,还是东邻东夷,北对北沅,一守就是百多年。」 穆连赫翻着先祖的手书,他心潮翻滚,翻着手书的手在自己父亲悲怆的声音中忍不住颤抖。 其实他曾在另一个地方看见过类似的东西,是高祖皇帝,在他离开京城回辽东之前带他到皇陵的一个密室中看到的,类似,但所说的内容却是截然相反。 他不知道当年的事实真相到底是什么,不过,那重要吗? 北定王看着自己儿子,他只当他是因第一次知道这些旧事而无所适从。 他道:「阿赫,这些东西,都是每任北定王临终前才交给下一任北定王的。」 「我知道,因为你在幼时我就送你去了京城,你是在京中长大,便一直和我有些疏远,觉得我是偏爱你二弟的。阿赫,其实不说去京城是北定王府每一代世子都必去的无奈选择,就是当时王府的情况,送你去京城,为父还要更放心一些。你知道你祖母一直喜欢金氏,金氏到了王府很快就掌握了王府后院的大权,虽然她当时对你从未露出任何恶意,但为父却并不敢完全信任于她,留你在王府,为父委实担心。」 「但我与你母妃自幼相识,金氏在我心中的地位,永远也取代不了你母妃,你二弟,也永远不能和你相提并论。而且,我们北定王府世代背负先祖遗任,你二弟行事冲动,不及你虑事周全,为父从没有有过让他取代你的心思。」 「父王……」 穆连赫跪下,哽咽唤道,后面的话却是一句也说不出口。 北定王看他如此,眼神中有些欣慰,他道:「你起身吧。」 他又把目光移向石壁,然后背着身子对穆连赫道,「你看完了,就把盒子放回上面,再把下面那格的盒子取过来吧。」 穆连赫受到连番的信息刺激,心绪潮涌过后已经有些麻木,他以为再没有什么消息能让他更加震惊。 只是等他有些僵硬的再打开下面那个盒子,打开里面的信件,看到信中的内容,手一哆嗦,差点把整个盒子都摔下来,更是震惊到有好一阵都听不到他父亲在后面说些什么。 京城。 穆元祯三岁开始习武,五岁开始练剑,哪怕是在睡梦中,他的手都稳如玄石,可是此时他握着信件的手却有些颤抖,面上满满都是黑气。 他母亲闵后在他两岁之时中毒身亡,他的兄长庆源帝一直跟他说的都是「母后定是被奸妃」所害。 「定是」却并无铁证。 此事在他长大之后就一直觉得奇怪。 他父皇高祖皇帝虽然宠爱宋妃,但却并不昏聩,对他母后闵皇后虽然感情冷淡些,但应该也仍是敬重的,就是后来在他母后过世,对他兄长和他,也仍是有尽责保护的。 第20章[04.23] 不然也会任宋妃撒娇卖痴,仍是坚持立了兄长为太子,而他,对他再冷淡,教养上也并无半点疏忽。 而他母亲为闵家嫡女,幼时便已被指婚尚为太子的高祖皇帝,闵家是以培养皇后的标准来培养她的,并非寻常闺秀,身边更是有不少自幼就习武非常能干的暗卫和丫鬟。 而宋妃不过就是一以色侍人的普通官家之女,无论是心智和能力都不及他母后。当年他母后执掌后宫已经十数年,若是真想害死宋妃其实并非难事,不过是不愿也不屑出手而已。 可是偏偏他母后却突然被宋妃毒杀。 并且查不出丝毫罪证。 若是他母后能这么轻易被宋妃毒杀,还能缜密到不留任何痕迹,穆元祯可不认为他兄长和自己能平安长大,他兄长中毒一事另说,但宋妃害他的那些伎俩着实拙劣的可以。 所以后来他一直有再追查当年之事,但可能是时隔太久,当年的真相根本查不出来,他母后的死真是犹如他父皇临终时所言「是你母后隐疾发作」…… 却原来真相是在这里。 他抓着那信纸,慢慢用着力,很快粉末从他的手中滤出洒下,那信纸已再不复在。 以宓有孕,平日穆元祯不管再忙都会尽量早些回坤宁宫和以宓还有阿意一起用晚膳,但这日他却是命人给以宓传话,让以宓自己用膳并早些歇息,不用等他。 他当日便先后召了暗部统领,内阁首辅杨卫以及兵部,户部两位尚书议事,重新商议了北地,北沅以及东夷的部署,及至他回到坤宁宫之时已是亥时。 他回到他们的卧房就见到以宓身上盖了一件毯子,靠在软塌上睡着了,一旁还有一本北地的札记。 看样子先前应该是一直在等着他,只是此时她正有孕,正是嗜睡的时候,便在这里睡着了。 他看着她的睡颜,安静宁谧,可他的心里却开始不安。 他以前一直觉得以宓聪慧,他也给了她或明或暗层层的保护,不会有人能害到她,可是当他得知他母后被害的真相,才明白「没有千年防贼」这一道理背后的隐痛。 就是她母后当年,怕也是再想不到自己竟会被宋妃害死吧。 所以,他伸手触了触以宓的脸颊,面上却都是冷意,他会将所有怀有他念之人第一时间扼杀,不会让他们在后面再有蹦跶的机会。 他的手很凉,以宓本来就睡得不沉,被他一触便微蹙了蹙眉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睛,看见是穆元祯,低声唤了一声「元祯」,然后便转头看向他的手,伸手握住,道:「元祯,你的手为何这般凉?」 平日里他的手一直都是很热的。 穆元祯欲抽开手,却被以宓攥得更紧了些,他的面上已经恢复了些暖意,没有答她的话,只道:「不是让你不必等我,早些睡吗?」 以宓摇头,笑道:「我白日里已经睡过几个时辰,并不困的。」 穆元祯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以宓皱了皱眉,因为她发现此刻连他的双唇都带了一股子凉意,这还是她第一次感觉到他身上这样冰凉的触觉。 她觉得有些不对,踮了脚有些担心的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只是有些凉,并没有发烫,这才略放下些心来。 此时她一只手仍握着他的手指,手指的凉意从她的手心一直钻进身体里,让她更清醒了些。 她站回身,将另一只手也放进他的手心,在他手心搓了搓,才抬眼问道:「元祯,你身上这般凉,可是身体不舒服?」 好像他们自从在一起,他就从未有过身体不适的情况,他总是强大到让人忘记要去特别关心他的程度。 一直以来他对她都要比她对他好得多。 以宓突然觉得有些愧疚。 可能因着自己幼时近乎「无父无母」的缘故,以宓自己内心清醒到近乎冷淡,但却知道一个孩子每一步一个眼神的需求,所以她对阿意总是格外的理解,尽力给他最多的支持让他稳步成长。 可是,她想起来,穆元祯两岁时闵皇后就过世,高祖皇帝宠爱宋妃,不管他成长得有多好,现在有多强大,当年的他是不是也会像阿意一般,小小年纪就装模作样的,实际对着自己的时候却那么爱撒娇,爱粘着自己,笑起来的时候甜甜的萌得人心都要化了…… 以宓的心酸酸胀胀的,莫名的有一种想落泪的冲动。 她低下头看着他的手,忍了忍泪意努力笑了笑,她想一直以来她为他做的真的很少。 穆元祯看她低着头,黑发滑下来,而她的手在自己手心,温软娇嫩,让他的心也慢慢软了下来。 他很想像往常一般反手握住她的手,只是怕冻着她,还是忍住没有这般做,只柔声道:「没有,可能是大殿到了夜间就比较凉,在那边议事太久的缘故。」 以宓抬头看他,却是有些半信半疑。 穆元祯攥了攥她的手,再松开,道:「你先躺下歇一会儿,我去沐浴一番,驱一驱身上的寒气,免得过了寒气给你和阿意。」 阿意就睡在他们的隔壁间,平日他回来和睡前也都会先去看一看阿意,若是他醒着,便会陪他说一会儿话。 以宓「嗯」了声,吩咐了人过去浴间往浴汤中加了些驱寒的药材,这才放开了他的手离开,待他离开后,便又吩咐了半秋准备些姜茶候着。 过了小半个时辰穆元祯才再次回到房中来,此时以宓已经半卧在床上翻着书等着他。见他回来,便放下了书在床头,正欲起身,却是被他按住了。 第21章[04.27] 此时他身上的寒气已经半点不剩。 但以宓却仍是觉得他身上有些沉沉的,哪怕他此时对着她再温和她仍是能察觉出不同来。 等他也上了床,以宓躺在他的怀中,才问道:「今日你在大殿议事这么长时间,我听说你还又特别召见了首辅杨卫,兵部尚书户部尚书,是不是辽东那边的战事有什么情况?」 历朝都有后宫不得干政之训,但大周夺得天下,和开国皇后对太祖皇帝的辅佐有很大关系,所以大周对此并不忌讳。后宫的确仍有不得干政之说,但却不是限制皇后,而只是限制后宫妃嫔的。 穆元祯慢慢顺着着她的头发,道:「不用担心,那边的事态,并不会超出控制的范围。只是,」 他的手顿住,以宓抬眼看他。 他才接着道,「阿宓,大概用不了多久,东夷应该会进攻燕北,我已经准备御驾亲征,还有辽东那边,亦祥跟我说他也想去辽东,我已经应了他。」 成昭三年,七月。 辽东都指挥使司都指挥同知寥一骏联合下属十数名武将叛出投北定王府,都指挥使沈离带残余军队退守辽东西北并州,北定王杀辽东布政使,辽东已逐步完全为北定王府掌控。 八月,东夷国主亲率大军进攻大周燕北边境,穆元祯抽调北路大军统帅沈时其为燕北军统帅,带半数的北路军增援燕北,同时任命京中的南阳侯赵成锡为新的北路军统帅,常山大营都统王锐为副帅,诚郡王穆亦祥为副将,带常山大营两万兵马赴辽东增援原北路军。 另,穆元祯又抽调北地两万兵马,命北地边关大将闵安城为燕北军副帅,增援沈时其。 燕北军统帅沈时其,常山大营都统王锐都是穆元祯的心腹大将。 常山大营原本的都统是原诚郡王穆承良,当年庆源帝病重时为削弱穆承良的兵权,在临终前撤了穆乘良在常山大营都统的职位,当时是由原副都统顶上,及至延意帝之时,穆元祯将他从北地的将领王锐调上,而小诚郡王这些年一直都在常山大营。 常山大营的两万兵马,都是王锐的直系兵马,就算其中有穆承良的旧属,有穆亦祥在,就能稳得住。 南阳侯府,老夫人的荣寿堂。 赵老夫人闵氏看着堂下立着的长子赵成锡,面色阴沉如水。 赵老夫人道:「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好端端的如何会任命你为北路军统帅?且副统帅还是王锐,带去的兵马全部是常山大营王锐的直系兵马,你这个统帅要怎么做?」 赵老夫人出身武将世家闵家,对军事并非丝毫不懂。 赵成锡心中也忐忑,但他还是笑着宽慰母亲道:「母亲,这也是陛下的厚恩。陛下已经跟儿子谈过了,我们南阳侯府当初也是以军功获爵,但却并非是世袭罔替的爵位,再袭上两代就没有了。当初我们给阿睿求尚主,也是因着这方面的考虑,可是现在公主无子,为着这事府里还闹得乌烟瘴气,想来将来的恩宠也是有限,若是此次能得到军功,以军功续爵不是更为稳妥?」 赵老夫人冷笑。 她道:「这话说起来是很容易,但军功,哪里来的那么容易?那都是将士的血堆出来的。那些兵马,都是王锐的直系兵马,领兵作战的经验,你远不及王锐丰富,无端端的,王锐凭什么把所有军功都让你领着?」 赵成锡迟疑了一下,但他一向对母亲尊敬,最后还是道:「母亲,您也说常山大营的兵马都是王锐的直系兵马,我想陛下此举应该是让我制衡王锐,不欲令其太过坐大之意。您看,陛下明明可以让表兄为燕北军统帅,但不是也只是命其为副帅,由原北路军统帅沈时其为统帅?」 他口中的表兄正是刚刚被任命为燕北军统帅的闵安城,亦是自己的亲家,女儿赵苓的公公,闵流妘的父亲。 其实最简单的难道不是直接抽北地的兵马增援燕北,任命闵安城为燕北军统帅,然后京中的援兵直接赴燕北吗? 赵成锡听成昭帝的意思根本就是要各路大军将领都相互制衡。 但这却绝非是好的领兵作战之道。 穆元祯自己就是行武出身,很出色的将领,没理由这个道理都不懂。 所以赵老夫人总觉得不安。 再说,制衡是那么容易就能制衡得了的? 可是圣旨已下,已经不可能更改,就算她可以面圣,但也不能让儿子背上临阵退缩的名声。 她道:「事已至此,权且罢了。好在北路军那边还有不少将领是北地出身,我会去信父亲,让他们好生辅佐于你。不过你定要万事小心,对王锐不可不防。」 「是,儿子晓得。」 赵老夫人又对赵成锡细细嘱咐了一番,这才让他退下了。 待他退下,从她身后垂帘后却是走出来一个人,竟是闵流妘。 赵老夫人看向闵流妘,问道:「此事,你如何看?」 闵流妘的暗部身份和本事,闵老太爷俱都写信告诉过自己妹子赵老夫人的。 闵流妘盯着门口,看着因南阳侯离去仍在细微摆动的门帘,沉默了一会儿,道:「此事并不像表兄的性格。王锐能征善战,在北地跟随表兄多次征战西域,后带回京城,特意提拔为常山大营统领,那个,可历来都是皇帝的心腹位置,表兄没理由去让表叔去制衡他。」 又看了一眼赵老夫人,道,「而且以王锐的手段,在军中的地位,表兄他也根本制衡不了他。」 赵老夫人面色愈加难看。 她因心中有鬼,总觉得不安。只是她不敢也不愿往最差的方向去想罢了。 第22章[04.27] 况且从庆源帝到穆元祯,对南阳侯府也一直都恩宠有加的。 她深吐了口气,转而道:「那让你父亲为副帅一事,你如何看?」 要赵老夫人觉得,穆元祯这是既想要闵家的助力,却又想打压闵家,她倒不知道,几时穆元祯也开始防着闵家,算计着闵家了。 闵流妘虽然对穆元祯情根深种,但却不是个没脑子的,更何况她喜欢的穆元祯就是这样英明神武,而非感情用事的。 她道:「自古以来帝王对边关大将都是用之防之,不然为何都要边关大将把嫡子都送到京中却是为何?尤其是我们闵家,从前朝起就是北地武将世家,在北定扎根百多年了,陛下能命闵家去增援燕北,已经算是信任闵家了。只为副帅而非统帅,才是帝王之策,英明之举。」 让她父亲再统领燕北军,谁能保证闵家就不会拥兵自重? 当年穆家的天下可就是从北地打出去的。 这并非是赵老夫人想听到的答案。 闵流妘看向赵老夫人,见她面色阴沉,隐含忧虑,就突然笑道:「姑祖母,你不必太过担心了,表叔那里,若是姑祖母愿意,流妘愿同去辽东,有北地暗部在,流妘必会护得表叔周全。」 「愿意」两字说得异常慢了些,重了些,明显别有深意。 赵老夫人看着闵流妘的眼睛,神色复杂,半点未因听得她如此说而面色好看点。 闵流妘迎着赵老夫人的眼神,叹道,「姑祖母,我们闵家和大周皇室从开国时起就牵扯太深,闵家在北地数百年,军权稳固,任哪个帝王都会忌讳,若将来下一代的皇帝不能亲近闵家,难保闵家就不是下一个北定王府,闽王府。」 赵老夫人面色一变,看向闵流妘的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和探究,她道:「你祖父他,连那些旧事都告诉了你?」 闵流妘扫了赵老夫人一眼,面上略带讽刺的神色一闪而过。 她道:「姑祖母,祖父既然有意让侄孙女入主中宫,又怎么会不将我们闵家和大周皇室的是是非非全部告知于侄孙女呢?其实不仅是侄孙女,就是姑母先皇后娘娘,她当年在嫁入皇家为高宗皇帝的太子妃之时,曾祖父也是告诉过她那些旧事的。」 赵老夫人一惊,瞪着闵流妘,一时冲击之下竟是不能将闵流妘所说的字面意思和那背后的涵义联系起来,只觉得脑袋轰隆隆的。 她喃喃道:「皇后娘娘,她,她知道……」 「对,姑祖母。太-祖皇帝和穆大将军之间的那些往事,早已经是百多年前的事,可却正是因着那些事,因着我们闵家先祖对穆大将军的忠义之心,行的一些的忠义之举,结果反使我们闵家数代被穆大将军的后人胁迫,成为悬在我们闵家头上染了毒的利剑。」 穆大将军便是当年穆家的家主,太-祖皇帝的兄长,北定王府的先祖。 穆大将军的后人,自然就是北定王府历代的北定王。 前朝末年,末皇帝昏聩无能,朝廷对各地的统治早已薄弱,各地藩王总兵都是各自为政,而北地就是当今皇室穆家的地盘,当时闵家家主是跟随穆大将军征战多年的将领。 穆大将军过世,大周立朝之后,太-祖皇帝违背了自己在穆大将军灵前的誓言,没有立自己的侄子穆大将军之子为太子,闵家家主后来更是坚信穆大将军是被太-祖皇帝阴谋害死的,遂之后暗中策划了两次谋杀太-祖皇帝之举。 而这些事穆大将军的儿子第一任北定王都是知情的。 「当年高祖皇帝将姑母赐婚给当时尚为太子的高宗皇帝,曾祖和祖父都希望此事可以成为拔掉那把利剑的机会,所以,曾祖母将姑母接了养在自己跟前数年,更是由曾祖父来亲自教导。」 说到这里她又看了赵老夫人一眼,道,「只是可惜,当年姑祖母您竟然被宋妃拿了那些旧事,还有姑祖母说的,她以姑祖父和表叔的性命相迫,姑祖母您迫不得已未等和祖父曾祖父商议就直接自作主张,顺从了宋妃。」 闵流妘每说一句,赵老夫人的面色就要白上一分,待闵流妘说完,她面色颓败,慢慢扶着座椅坐下,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仿似被抽走了一般。 她一辈子骄傲,这几十年更是所有人眼中德高望重的长辈,却不曾想被个小辈把自己最不堪的记忆给扒了出来。 她更不曾想到自己兄长竟然会把先祖的旧事,甚至把自己毒杀自己的嫡亲侄女闵皇后的事情告诉给了闵流妘。 她觉得不堪之余更生出恐惧之心。 当年高宗皇帝宠爱宋妃,宋妃怀孕两次都落了胎,她认定这必是闵皇后嫉恨她这才害得她屡次落胎,所以她在第三次得知自己有孕之时就寻了赵老夫人。 她不知从何处得知了闵家的旧事,以此为胁逼迫赵老夫人毒杀闵后。 闵皇后掌管后宫,聪慧能干,宋妃自己想害她,根本无从落手,但赵老夫人是闵皇后的姑母,闵皇后对她是完全不设防的。 不过…… 闵流妘看着自己的姑祖母灰败的神色,叹道,「姑祖母,其实流妘不是很明白,那些旧事,宋妃若真是有实证,就该不只是拿来威胁姑祖母,她既然从不曾在那上面作文章,便或是虚张声势,或有所顾忌,姑祖母如何不将此事告知姑母,与她商议,却竟然顺从了她去毒杀姑母呢?」 她不明白,她曾祖父祖父也不明白,只是当时赵老夫人先斩后奏,她父兄虽然气恼之极,却已经无可挽回了。 而赵老夫人此时听得闵流妘的问话却是面色涨红。 当年,她的确不只是因为闵家的那些没有证据的旧事而被宋妃胁迫了的。 真正的原因其实是因为她的夫婿老南阳侯。 宋妃真正拿捏住了赵老夫人的东西是老南阳候「私通东夷国主」的实证。 老南阳候在年轻行伍之时曾受过东夷国主的救命之恩,两人之后曾有过几封书信来往。 第23章[04.27] 宋妃竟拿出了一封老南阳侯给东夷国主的亲笔书信相迫,逼赵老夫人毒杀闵后。 当时宋妃道:「这东西,不拿来与你作交易,于我根本无用。南阳候是死是活,对我来说也没多大分别,但想来对夫人您,是很重要的了?只要夫人将这安魂香想了法子置于皇后娘娘寝殿之内,十日之后,我定会将侯爷的书信交还给夫人。」 「夫人也不必担心我不守诺言,这安魂香是我的东西,陛下也是知道的,这东西本身并无毒性,但只要遇到皇后娘娘寝殿中的一些东西,就会致毒,若是届时我不交还东西给夫人,夫人只管和陛下告发我即是,反正谁也不会信,是夫人您害得皇后娘娘的。」 事后宋妃也的确依诺将老南阳候的那封亲笔信交还给了赵老夫人,两人之后也都几乎再无交集。 此事赵老夫人自然无法对自己的父兄启齿,她本来也并不欲将自己的所为告诉自己父亲。可是闵皇后身边的人并非无能之辈,她的贴身大宫女术香还是怀疑上了赵老夫人。 当时闵皇后的父亲,赵老夫人的兄长已经到了京城,暗中一直在追查此事。 赵老夫人惊恐无奈之下,只好向闵老太爷坦白了此事。 只是她不敢说她是为了老南阳侯的事而毒杀了自己的侄女闵皇后,所以闵家的旧事便成了借口,又说宋妃以自己儿子的性命逼自己…… 求了闵老太爷处理了术香,放弃深究下去。 这些事,是赵老夫人埋在心底最深的恐惧,多一个人知道她就多一分危险,南阳候府就多一分凶险。 兄长如何能将此事告知一个晚辈? 她惊恐又愤怒。 赵老夫人慢慢直起腰,把万千情绪都压进了腹中,避开闵流妘的眼睛,看着外面,硬声道:「你说得容易,那些旧事,若是露出一星半点,就可能会给我们闵家带来灭族之祸,宋妃那时已经孤注一掷,若她那一胎再没了,难说不会做些什么疯狂的事情。」 「况且那时高宗皇帝对我们闵家已起戒心,皇后在,陛下甚至连立太子一事都在犹豫,皇后去了,反而让高宗皇帝更要安心一些,对我们闵家并无坏处。」 赵老夫人以为,只要下一任皇帝是他们闵家的外孙,闵家就并没损失太多。要不然,为何自己父亲和兄长能那样轻易接受了自己毒杀了皇后一事? 闵流妘瞅了赵老夫人一眼,不置可否。 争辩这个可没什么意思。 她不再纠缠于那些前事试探赵老夫人,转而道:「姑祖母,只是您不奇怪宋妃为何会知道我们闵家那样机密的事情吗?你答应她的时候,没有什么顾忌吗?」 赵老夫人转头瞪着她,她当然奇怪,当然顾忌,不仅仅是奇怪和顾忌,更是心怀恐惧。还有那封自家老爷写给东夷国主的信到底是如何到了宋妃手中的,那甚至都已经成为她心中多年的心病,只是一直无从得知罢了。 闵流妘看着她表情,低叹道:「因为宋家是北定王府的人。」 赵老夫人先是一愣,随即就是脸色大变。 宋家是北定王府的人,宋妃是北定王府的人,那自己毒杀闵皇后的事北定王府就有可能也是知情的。 那现如今儿子竟然要去做北路军的统帅,征讨北定王府…… 赵老夫人面上的血色尽失,及至此刻,她所有的硬气,骄傲和理直气壮终于再支撑不住,手扶住座椅扶手,浑身颤抖。 让儿子率领大军征讨北定王府,若是北定王府以自己毒杀陛下母后的事情胁迫儿子,轻则儿子只能以死避事,重则南阳侯府将面临灭顶之灾。 闵流妘看着她在痛苦惊惧中挣扎,却是面色纹丝不动,半点声不出。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还是赵老夫人慢慢平息下来,她抬头看闵流妘,声音像从地狱里面爬出来,带着满满的阴湿和空洞道:「你先时说你愿意陪你表叔去辽东,就是说此事你有解决之法了?」 闵流妘点头,看着赵老夫人的眼睛,道:「擒贼先擒王,老北定王若死,北定王两子不和,辽东那边势力就会分割,届时便不足一惧。暗部那边已经在商议,想法直接刺杀北定王,我会请缨执行此任务。若是北定王联络表叔,我肯定会最先得到消息,自会帮姑祖母干净的处理了此事。」 此话也是隐含威胁,若是由暗部其他人得到消息,然后将消息直接传给皇帝,那就做什么都没有用了,南阳侯府等着抄家灭族吧。 赵老夫人张了张嘴,道:「好,若此事得以解决,我必会如你所愿。」 闵流妘笑了笑,然后又慢慢收了笑意,叹道:「姑祖母,到了这个地步,我入不入宫,已经不是我自己的愿或不愿,这天下事,千丝万缕的,你何时知道会有哪条丝哪天会冒出个头来?也唯有站到君王的身侧,走到最顶峰,育下下一代君王,才能保证我们闵家安全无虞了。」 又用只能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辽东和东夷的事情若是解决的顺利,以陛下的心思,是不会再给闵家更多的恩宠了。但若是那时夏氏已不在,祖父亲自求陛下,让我入宫,想来陛下也是不会拒绝的。」 夏氏有孕,女子生产之时从来都是一脚踩在鬼门关上。且她甚少和宫中接触,不日即将离开京城赴辽东,夏氏若是出事,永远不会有人将这事联系到她的身上。 成昭三年,九月。 以宓已经有八个月的身孕。 穆元祯七月底离京,到底是去了辽东还是去了燕北,或者是其他什么地方,京中没人知道。 辽东和燕北的战事都胶着着,辽东那边是北定王府退守离山郡,两边都僵持着,而燕北那边原本东夷已经破了大周的边境城伦州,然后和大周的援军碰上,东夷王都那边又发生异动,东夷军又退回到了东夷的多赤州。 这些时日淮宁公主时常入宫陪伴以宓。 自从上次以宓找了她和南阳侯夫人谈过,穆元祯敲打过南阳候,南阳候府也没再逼她给驸马纳妾什么的,大约是赵老夫人还和她谈了谈,她对着以宓就亲热了许多。 因着穆元祯不在宫中,道是怕以宓在宫中闷得慌,就常带了馨姐儿入宫陪以宓说说话,让馨姐儿和阿意,陈阡等人一起玩耍。 第24章[04.27] 这日她陪着以宓坐在坤宁宫的后园中,看着不远处馨姐儿抬着小脑袋和陈阡说话,就叹道:「这些日子馨姐儿一直开口闭口就是阿阡,我都在犹豫要不要让她继续和阿阡他们一起玩耍了。说起来,阿阡这孩子真是不错,可却偏偏是云南王府世孙,终究是要回云南的,不然还当真是一门好亲事。」 以宓挑了挑眉,笑道:「我怎么觉得馨姐儿和穆则尧还要更要好些,其实穆则尧的性子也不错,待北定王府事了,大约陛下是要留下穆则尧在京中的,你若担心陈阡要回云南,要给馨姐儿挑女婿,就选穆则尧好了。」 淮宁公主面上瞬间涨红,憋得肝疼。 淮宁就馨姐儿一个女儿,那是宠到天上去的,只觉得这世上的小公子王孙们大概也就是除了小皇子阿意之外其他都该是任由她挑选的–这也怪不得淮宁,当初她挑驸马就是那架势,她父皇就是把全大周最尊贵最优秀的世家公子们掰开来揉碎了由她挑拣的。 而穆则尧性子文弱,就算北定王府不是偏居辽东,邻近东夷,常年战乱,也没有北定王府谋反一事,淮宁也是不大看得上穆则尧的。 她虽有心奉承着以宓,但听以宓这般说话,这般低看她的馨姐儿,那心里就不是滋味得很。 她忍了不悦讪讪道:「皇婶,您是长辈,如何拿馨姐儿开这样的玩笑,穆则尧的嬷嬷暗害您还牵累了韩老夫人不说,北定王府更是犯了谋反叛国之罪,可是要灭九族的,我们馨姐儿如何能定给北定王府的子孙?」 以宓慢慢收了笑容,沉了脸冷道:「淮宁,北定王谋反,虽然会牵连子孙,但陛下他既然仍是将穆则尧以王子王孙养在宫里,并未曾定他的罪,那他就仍是王子王孙。说什么灭九族,淮宁,你可别忘了,他们可是太-祖皇帝兄长的嫡系血脉。」 「自古以来,皇族犯事就从来也没有说什么灭族灭门的,除了直接参与犯事的,与事无关的,大多都会宽赦,至多是废为庶人或圈禁,有些还会特意封爵恩恤。就是高祖皇帝时悼太子谋上犯乱,太宗最后也照样封了悼太子的嫡长子为常山郡王的。馨姐儿虽然也有天家血脉,但到底只是赵家人,穆家的子孙怎么就配不上了?」 以宓连讥带讽的一顿冷斥简直把淮宁给说懵了。 饶是她素来伶俐,此时也是涨红着脸,又是羞愤又是委屈,可就算心中再气恼嘴上面上也半点不敢反驳,最后还是以宓说完了,道是累了,打发她退下,淮宁这才挺着脊背僵硬的告退了。 淮宁吃了一肚子气离开,回公主府的马车上,采衣怕她想岔了走极端,就劝道:「公主,女子有孕脾气本就古怪些,再加上陛下这些个月又不在宫中,皇后娘娘担心陛下,脾气免不得大些,公主不必太过在意。」 采衣本不过是庆源帝派给淮宁的暗卫,现在还得时不时劝诫一下淮宁,疏导一下她的心情,还得帮她出谋划策,也算是操碎了心。 淮宁眼圈红红的,她听了采衣的话不但没放开心中反是越发委屈,气道:「不在意?若是她只是不待见我也就罢了,你听听她说的话,不仅是不待见我,还那般低看我的馨姐儿……」 说到这里眼泪也滚了下来,继续道,「就是因为她有孕,皇叔也不在宫中,她说出来的话才越发真心,平日里看她待馨姐儿那般疼爱,却原来全都只是做给皇叔看得!竟是想把馨姐儿胡乱配个乱臣贼子的后人,说什么悼太子,常山郡王,也不看看常山郡王是怎么死的!」 她这话却是说的采衣面色一变,忙低道:「公主慎言。」 淮宁公主也发觉自己失言,咬着唇闭了嘴,想到自己父皇,就不由得有些悲从心来。 而宫中那边缃素扶着以宓回寝殿,也在和以宓说着话。 缃素看以宓有些疲惫的样子,就劝道:「娘娘,公主那里,陛下心中有数,您也不必太过操心了。」 以宓以前虽然对淮宁不算亲热,但看在穆元祯的份上,对她向来还都是宽和的,很少这样故意落她的面就着她的性格挑她敏感的地方插刀子。 缃素是她的心腹,自然知道她的用意。 南阳侯府老夫人和闵家各有打算,淮宁公主这些日子整天上赶着往宫里跑,难说就不会被人利用了,她也就是空长了一副聪明脸罢了。 以宓这般训斥她,淮宁公主内里还是个骄傲和要强的,必然会消停一段时间,不肯再往宫中跑了。 说不得还怕以宓使坏,真撺掇着把馨姐儿赐婚给了穆则尧。 以宓看缃素一眼,笑道:「这算什么操心?天天对着她才真操心,我想这么做很久了,这下子可总算是如愿了。」 这话说得连向来严肃的缃素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南阳侯府。 赵老夫人紧紧捏着手上的信,指节都有些发白。 那是闵流妘让人送过来的密信,北定王果然已经寻了自己的儿子南阳候,要挟他出卖军情,怕是不久的将来就是要让他里应外合,把整个北路军都双手奉上了。 只不过北定王送给南阳候的信在南阳候看到之前,就被闵流妘给截了罢了。 赵老夫人在闵流妘离京之前虽然答应了她,但她心里总还存着一丝侥幸,只希望闵流妘所说的话并不是真的,宋家不是北定王府的人,北定王府亦不知道自己夫婿老南阳候与东夷国主有旧之事,不知道是自己动手毒杀了闵皇后。 可手上闵流妘的这封信却戳破了她所有的侥幸之心。 她召了自己的心腹关嬷嬷过来,将手中的信默默递给了她。 关嬷嬷比赵老夫人还要年长几岁,是从小就跟着赵老夫人的丫鬟兼侍卫,之后又陪着赵老夫人嫁到京中,终身未嫁,可以说,赵老夫人信任她比信这世上任何其他人都要多。 当年毒杀闵后一事,也是她和关嬷嬷仔细商议后才去做的。 赵老夫人看着关嬷嬷看完信就道:「做的越多,错的越多,当年之事,我只恨不得彻底抹净,这世上再无人知情,就是你我也尽都忘了才好。却不想我以为尘封住的东西,竟是被这许多人握在手中随时可以拿来威胁我,威胁南阳侯府的把柄。」 声音疲惫又苍老,短短几个月,赵老夫人犹如苍老了十几岁。 关嬷嬷看着多年来养尊处优的赵老夫人现在这副模样,心里也非常难受,她懂得她的意思,做的越多,错的越多,被人发现真相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当年因为老侯爷的旧事,老夫人被人逼着毒杀了闵后,现在又因着闵后之死,侯爷被北定王府要挟背叛大周,而老夫人,被自己的侄孙女要挟着去毒杀夏皇后。 进退都几近绝路。 第25章[04.27] 关嬷嬷压下心中的悲凉,道:「老夫人,当年的那些旧事,既然被北定王府捏在了手中,现在北定王府谋反,对我们来说,是危也是机。走到现在这个地步,老夫人您也唯有和闵家一条心,好好替二小姐谋划了。将来说不得还有其他转机。」 赵老夫人慢慢摇头,道:「谈何容易。这事且不说隐患重重,就是夏氏,她身边可都是防得滴水不漏。再者,她也不是当年的敏华,因为对我毫无防备之心这才……」 敏华就是闵皇后的闺名。 说到这里停下,好一会儿才低声继续道,「原本我是想经淮宁的手,可是淮宁出身皇家,根本不和我们一条心,这事不但不能和她明说,被她觉察出一丁点怕都会引来祸事。且这段时间我观她行事,也太过流于表面,夏氏对她也明显疏远防范,根本不易成事。这中间但凡稍有疏漏,对南阳侯府来说可都是灭顶之祸。」 关嬷嬷点头,道:「是的,老夫人,公主殿下她的确不合适。因为无论南阳侯府出什么事,她都是先帝唯一的公主,甚至没了世子,她都可以再风光大嫁,此事决不能让她知悉一分半毫,否则后患无穷。不过,」 她看着老夫人这两日才开始发白的头发,心里有些痛,鬼使神差道,「不过,老夫人,公主她虽然不合适,但我们却有其他合适的人。」 赵老夫人转头看她,她咬了咬牙,道,「二少夫人。老夫人,当年闵皇后对您毫无防备之心,夏皇后她对二少夫人可也同样豪无戒心。」 赵老夫人脸上的肉抖了抖,垂下了眼睛,沉默不语。 关嬷嬷叹息了声,继续道,「老夫人,我知道您心中的顾虑,二少夫人现在也正怀着身孕,此事现在把她牵涉进来,着实残忍也凶险,但此事除了二少夫人,再无他人合适。」 又能近得了皇后的身,还能让她毫无防备,尤其是依玥也正在孕中,事后根本不会受到星点怀疑。 正和当年赵老夫人和闵皇后的情形一样。 隔了许久,赵老夫人才道:「但要说服依玥,也并非易事。」 没有十成的把握保证孙媳绝对会将此事烂在肚子里,她都不敢去冒这个险。要赌的可是南阳侯府全族的性命。 关嬷嬷看赵老夫人站立的身影佝偻,上前扶了她慢慢到榻上坐下,这才缓缓道:「老夫人,这些年来老奴观二少夫人行事,虽有时看似鲁莽冲动,但实际十分有章程,是个心中有成算和主意的,只要她肯应下,这事便等于是成功了大半。」 「而要让她应下,其实也并非难事。在这世上,对一个母亲来说,再也没有什么事情比自己儿子的性命和前途更重要的了。公主无子,将来我们侯府的爵位就是小公子的,我们侯府的命运,不仅是她的命运,她夫君二公子的命运,也是小公子和她肚中孩儿的命运。二少夫人她,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南阳侯府,赵老夫人荣寿堂后面的小佛堂。 此时依玥和以宓一样,都已经有八个多月的身孕。 这几个月以来,赵老夫人因身体不适很少见她们小辈,因此依玥突然被老夫人的大丫鬟召到荣寿堂,还有点奇怪,及至那丫鬟把她领到荣寿堂后面的小佛堂,送了她进去之后就掩门退下,顺便还领走了自己的大丫鬟青竹,说是老夫人要单独见自己之时,就更有些忐忑了。 平日里老夫人是从不会召晚辈去她的小佛堂里说话的,那里是她的私人地方。 依玥能想到的便是是不是跟给大房过继子嗣有关。 虽然听说因着陛下和以宓的插手,大房已经不再逼淮宁纳妾,淮宁据说也已经打消了过继自己孩子的念头,但依玥瞧老夫人这架势,她还真不知道她是为啥要在这小佛堂这么神神秘秘的单独见自己。 依玥在小佛堂坐着等了一炷香的时间赵老夫人才过来。 她起身给赵老夫人行礼,赵老夫人就摆了摆手,道:「你身子重,就不必多礼,坐下说话吧。」 依玥听言也并没有直接坐下,而是等赵老夫人行到前面先坐下之后才在赵老夫人的再次示意下坐下了。 赵老夫人看依玥眼中虽有忐忑疑惑,但神情镇定,举止温和镇定大方,满意点头。 她先温和的问了一番依玥身体如何,饮食怎样,葵哥儿可好等等关心的话,依玥耐心很好,老夫人这般问,她便压下疑惑极认真的一一回答,最后话都差不多问完了,老夫人终于奔入正题,神色转了严肃,问道:「你可知道今日我为何要单独寻你说话?」 依玥心一跳,终于来了,但她面色不变,仍是乖巧状摇头,道:「孙媳不知,请祖母垂训。」 赵老夫人问道:「你出身公府世家,和皇后娘娘交好,常出入宫闱,可听说过陛下的生母,先皇后娘娘的事?」 依玥心中更加疑惑,不过面上却是不显,只神色转为恭谨,小心道:「听过一些,孙媳听家祖母和母亲说过,先皇后娘娘才德兼备,文武双全,是难得的奇女子,实为天下女子的表率。」 赵老夫人听言面上出现了些哀痛之色,她道:「的确如此……不过先皇后娘娘为何过世一事,你可有耳闻过一些什么?」 依玥愕然,耳闻过什么?耳闻过什么我也不会什么都跟你说啊,当我傻呢。 她一向尊敬赵老夫人,可此时却对她起了些警惕之心。 她神色愈加恭谨,垂眼道:「祖母,宫禁之事,何人敢妄言,孙媳只从本朝典录上看到过,说先皇后娘娘是旧疾复发,病重而亡。」 赵老夫人看她这般谨慎小心,心中反而更定了些。 她盯着依玥,叹息了一下,道:「那不过是对外之辞,其实先皇后娘娘并非病逝,而是人为。」 依玥:……我当然知道,但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在现在从你口中知道。 莫名其妙召了有八个月身孕的自己到小佛堂说话,说的还是陛下生母过世之因,这可是平日里说话行事都十分有度的老夫人,而不是什么寻常爱八卦的老太太。 依玥知道,怕不只是过继子嗣那么简单了…… 她不好的预感更加强烈。 然后就听赵老夫人继续道:「先皇后娘娘的娘家闵家世代忠良,为大周镇守边关百多年,子子孙孙为国捐躯的不知凡几,家族的荣耀都是世代子弟的血堆出来的,可是闵家军权日重,而先皇后娘娘贤德淑良,已育有两个嫡子,地位稳固,当时高宗陛下已经对闵家起了顾虑之心,一怕闵家佣兵自重,二怕先皇后娘娘有异心,欲害了他让皇嫡长子对他取而代之……」 第26章[05.05] 这都是什么话。 依玥的心猛跳,她抬头看赵老夫人,面上现出痛苦之色。 她一手按住自己胸口,一手捧着肚子,打断赵老夫人道:「祖母,孙,孙媳有些难受,可能,可能是这里太闷了……」 赵老夫人见她如此,神色猛地转冷,不理会她,只继续自己的话,语气急促道:「众人皆以为先皇后娘娘是被奸妃所害,其实并非如此,是当初高宗皇帝对先皇后娘娘和先皇后娘娘的娘家闵家忌讳,所以他以老侯爷还有侯爷以及你公公的性命相胁,逼我毒杀了先皇后娘娘。」 依玥按着胸口的手一抖,震惊之下也不装了,瞪着赵老夫人犹如活见了鬼。 赵老夫人看着依玥雪白的面色,声音如冰道:「君命如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当时我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但是,依玥,你当知道,无论我毒杀先皇后娘娘的缘由是什么,现在的皇帝是先皇后娘娘之子,此事都将是可以致我南阳侯府满门抄斩的大罪。陛下他,是不会因我是被其父所逼而放弃追究杀母之仇的。」 她看着依玥,等着她从震惊和惊惧中醒过来,开口说些什么,提问也好,质问也罢,她才好继续后面的话。 可是依玥只是瞪着她,先还因震惊微张了口,之后更是侧了脸,抿着唇,眼睛盯着渺渺香烟后的佛像一声都不吭。 她该说什么?她能说什么? 她面色已经苍白如雪,此时小腹是真真有些隐隐作痛了,可是她知道,哪怕此时她的孩子没了,赵老夫人也不会放过她了。 赵老夫人等不到她的接话,看着她绷紧的神情,最终还是自行道:「依玥,因着这旧事,我们南阳侯府犹如站立在悬崖边,随时都可能跌落深渊。现在,也因着这事,我们必须让夏皇后难产而亡。可夏皇后身边滴水不漏,只有你能近得了她的身……」 呵,所以这就是召自己的原因? 让自己杀以宓? 但你杀了陛下的生母,跟「必须让夏皇后难产而亡」有什么联系? 依玥因为震惊惊惧之极,嘴角竟是不自觉的抽了抽,扯了个干巴巴的笑出来,然后空洞的看着赵老夫人。 她终于出声,道:「祖母,您杀了先皇后娘娘,犯下灭门之罪。现在又说因为这事让我再去杀以……夏皇后?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难道是一次灭门之罪还不够,要再来一次?」 她对什么高宗皇帝逼赵老夫人杀先皇后一个字都不信,她直觉的反应就是闵家,她一时之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闵家要杀了闵皇后,但她知道定是闵家要杀以宓。 让闵流妘对以宓取而代之。 依玥只觉得遍体生寒,心里的怒气也一阵阵涌出来。 「可是杀夏皇后怕还是远远不足够的,然后接着是不是还要杀掉皇长子,夏皇后腹中的这个孩子?」 她面上的讥讽几乎难以掩盖。 赵老夫人被一个素来尊敬自己的晚辈这般利言讥讽,让她心火顿生。 她厉声道:「这背后的事情你不必再问。你只当知道,因着旧事,我们必须让夏皇后难产而亡,否则我们南阳侯府就要面临灭门之灾,你,我,你的夫君阿曦,你的儿子我的曾孙葵哥儿,还有你腹中的孩子,一个都活不下来。」 依玥看着赵老夫人凶狠的眼睛慢慢冷静下来,她靠到扶手椅背上,一手按着腹部,一手扶着椅子的扶手,闭上了眼睛,耳朵听到赵老夫人还在不停的说着什么「葵哥儿是侯府的长子嫡孙,是未来的南阳侯……」,闭着眼睛里终于慢慢滴出泪来。 那只扶在扶手椅上的手微微颤抖,她的手白皙幼嫩又修长,非常的好看,此时因着颤抖而显得格外的脆弱,赵老夫人看着她羸弱的模样,看着她纤细的身子圆圆的肚子,终于念及她已是八个多月的身孕,停下了那些近乎威胁和恐吓的话。 半个月后,依玥入宫。 以宓扫了一眼她身后有些面生的丫鬟,依玥便解释道:「这是祖母新送给我的丫鬟,名叫青叶,她自小就学习药理,最擅长给妇人调理身子,是祖母特意送了给我做药膳补身子的。」 以宓点头,便吩咐了半冬带青叶下去,青叶看了看留下的青竹,有些迟疑,但这是坤宁宫,她到底不敢违抗皇后的意思,跟着半冬下去了。 以宓这才温和对依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跑到宫中来,这一路上万一磕着碰着动了胎气可如何是好?」 依玥苦笑了一下,然后看了看以宓两侧的丫鬟。 两人自小一块儿长大,以宓如何察觉不出依玥的异样?她神色凝了凝,起身道:「不过你过来了也好,前两日我无事还在旧籍里面翻到了一些我们少时一起作的画,你过来我们一起去书房看看吧。」 进入书房,青竹扶了依玥坐下,依玥冲他颔首,她便乖觉的跟着缃素退下了。 缃素和青竹一离开,依玥就起身欲给以宓跪下,以宓叹气,道:「你身子重,还这般是要做什么?你就说你此次进宫是为何吧。」 依玥咬牙,她看着以宓道:「阿宓,你知道先皇后,闵皇后,她是怎么过世的吗?」 以宓微愣,随即神色反是放松下来,她静静看着依玥,没有答她的话,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问道:「赵老夫人让你做什么?」 依玥一惊,她对上以宓的目光,眼睛不知为何就湿了湿,整个人却蓦地放松下来。 不管这背后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些什么阴谋,原来以宓早就已经有所察觉,这样她也不必担心自己跟她坦白而刺激到她,让她为难了。 早知如此,她这些时日也不必这般煎熬了。 她咬了咬唇,道:「阿宓,你,什么都知道了?陛下也知道?」 第27章[05.05] 问到这里,她的眼睛已经模糊。 赵老夫人犯的,可是灭门之罪。 这些时日,她的痛苦和挣扎可想而知,她痛苦和挣扎的不是要不要去根据赵老夫人的意思去害以宓,而是她要如何将此事告诉以宓,她的夫君,她自己还有自己的孩子该何去何从。 赵老夫人毒杀的可是成昭帝的亲生母亲。 她不会存在什么侥幸心理,也不觉得以宓就必须该保下她,保下自己的孩子。 以宓点头,「嗯」了声,然后柔声继续问道:「赵老夫人让你做什么?」 这些时日,她其实一直都在等着依玥。 先是对淮宁露出恶意,逼走淮宁,让赵老夫人把心思动到依玥身上。 算的都是人心。 但凡中间有些差错,她就再难将依玥和葵哥儿他们从南阳侯府摘出去。 还好依玥最终还是过来了。 依玥吸了吸鼻子,吐了口气,整了整情绪,然后伸出了手,展开,手心是个小小的指甲盖大小的荷包。 她眼睛看着那东西低声道:「她让我把这里面的东西,洒在你随身的什么东西上面。时间长了,就会刺激你身体还未准备好之时就早产……难产。」 以宓看着那东西,厌恶的皱了皱眉,往门口那边看了一眼,隐在暗处的缃绮上前,接过依玥手上的东西,便又迅速往后退下了。 以宓待缃绮离开,才冷声道:「明知道那东西是个什么东西,你也是在孕中,如何能贴身携带?」 依玥笑了笑,但笑意却不达眼底。 她道:「我不携身带着,如何能取信于她?看到那个青叶没?自从她告诉我她当年做的好事,就一直让那青叶监视于我。呵,当年她毒杀一直信任她亲近她的闵后娘娘,现在又让我来害你,真当所有人都跟她一样吗?」 心狠手辣,无情无义,实际却是懦弱无能。 以南阳侯府的命运,自己儿子的性命和前途来威胁自己,自己就会顺从她吗? 她的祖母,韩老夫人从小就教导她们,不要因着别人的威胁而「迫不得已」,屈从于人行些见不得光的事,因为胁迫不会只有一次,只会越陷越深,最后沦为别人手中的工具。 遇到胁迫,就该直接干脆利落的解决胁迫自己的人。 而且依玥毫不怀疑,赵老夫人能将那样的事情告诉自己,她能让以宓「难产而亡」,难道就不会让自己难产而亡? 死人才不会将秘密泄露出去。 她连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她的曾孙都丝毫不在意,能心狠手辣的毒杀自己的亲侄女几十年而滴水不漏,这样的人,她若信她,信闵家的人她也就不是韩依玥了。 辽东,凌州。 凌州背靠离山山脉,东西都是连绵不绝高耸的山脉,南面是冀北,北面就是辽东,易守难攻,自古以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因为掌控凌州,就等于是掌控了辽东和冀北之战的主动权。 原本凌州是由辽东都指挥使司控制,七月,都指挥同知寥一骏叛投北定王府,都指挥使沈离带军退守西北并州,凌州也就变成了北定王府的地盘。 只是寥一骏前往北定王府,北定王府力大军尚未迁至凌州之时,七月底,当时尚为大周北路军统帅的沈时其趁北定王军不备,与城内原都指挥使被迫向北定王府的将领里应外合,偷袭攻城,又夺回了凌州。 现在北路军便是驻守在了凌州,而北定王府的大军则是驻扎在了离山山脉的脚下。 这形势对北定王府非常不利。 凌州州府衙门后宅,子时。 窗外阴黑,只能看到树影隐隐绰绰,还有风吹过树叶带来的飒飒之声。 房内点着一只蜡烛,微弱的烛火摇曳,烛光忽明忽暗,好像随时都要熄灭似的。 南阳侯瘫坐在椅子上,手上紧紧捏着一封信,用力得手指已几近痉挛,他只觉得整只手都烧得慌,想扔掉手上的东西,可哪怕松那么一点他都害怕那里面的字会被他人窥视到,他又想捏碎它,可却知道,捏碎也半点都没用,因为那不过是临摹本,还有也捏碎不了背后之人的恶意。 那信,是北定王让人送来给他的。 闵流妘自以为截走了北定王给南阳侯的密信,但其实闵流妘截走的那封只是穆元祯让她「截走」的假信罢了,真正的那封信还是到了南阳侯的手上。 这封信里面其实是有两封年代久远的旧信的临摹本外加一张只有一段字的信纸。 两封信都不是北定王直接书写给南阳侯的。 第一封就是当年宋妃拿来威胁赵老夫人的老南阳侯给当年尚为东夷二王子也就是现在的东夷国主的临摹本。 当年东夷国主有恩于老南阳侯,老南阳侯为报恩几次三番在背后帮助东夷国主最终夺位成功,这期间有好几封书信往来。 第28章[05.05] 这封信哪怕不是真迹,只是个临摹本,南阳侯也是丝毫不会怀疑的。 因为此事老南阳侯临终前跟他说起过,东夷国主给他父亲的信也在他那里保藏着。 只是这事为何北定王府会知道? 这是自己父亲写给东夷国主的密信。那就是说陛下并没有冤屈北定王,北定王他真的是和东夷国主有勾结,然后东夷国主出卖了曾经数次帮他的父亲。 果真是背信弃义之小人。 当年东夷国主是偶然救了自己父亲,可是父亲坚持要报救命之恩,这才助他夺位。 如果只是这封信,其实对南阳侯来说并无什么威吓力,因为这些事本就和大周并无多少关系,而且他父亲忠良一生,涉及异国,就算是有救命之恩,他又怎么可能私下助当年为东夷二王子的东夷国主? 这事他父亲是禀告过高祖皇帝,得到过高祖皇帝的应允的…… 还有第二封信,是开国初,当初的闵家家主写给第一任北定王的,上面提到请北定王前去藩地之后勿必保重,他日时机成熟定会迎请北定王回京。 第二封信说的内容虽然令南阳侯震惊,可那到底是闵家和北地王府百多年前的旧事,当年开国将领大多跟随第一代北定王的父亲打过天下,就算有这事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出奇。 虽然闵家是他的母族,这事对南阳侯府其实影响不大。 所以他根本不会为这样两封旧信的临摹本而惊惧到失态。 令南阳侯惊恐又不敢置信的是附着这封信另一张信笺上的内容。 上书「永元十二年,高宗皇帝贵妃宋氏以此两封书信为胁迫,逼南阳侯夫人闵氏以安魂香毒杀皇后闵氏」。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抽出这张纸时全身的血都涌上脑门,让他差点晕厥。 他母亲怎么能不与父亲商议行此荒谬至极又疯狂的事? 还是以这样两封信……一个说的是根本不具任何威胁性,根本就已经得到过高祖皇帝允许的事,一个是她娘家百多年前的旧事,谁知道真伪?难道北定王府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但凡母亲和父亲商议一下,就绝对不可能行下此等大罪。 南阳侯想不去信这种可怕至极的事实,但他想到他此次前来辽东母亲百般的欲言又止,担心忧虑,还有古里古怪的一些言辞。 当时他完全不懂,只当他是担心自己罢了。 现在却是全部懂了。 所以虽然他绝对不愿意相信此事,但心底深处他却是知道,此事哪怕不完全真,他母亲也是脱不了干系的了。 南阳侯干坐了一宿,直到天明之时,才僵硬的拖着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的身体坐到了桌前,亲自磨墨写了一封手书。 成昭三年,十月中旬。 十月初,依玥在南阳侯府产下一女。 依玥生产是比推算的日子要早上些时日的,生产时也有些艰难,夏后娘娘还特意派了两个擅长妇科的太医过来轮流给依玥调理身体,魏国公夫人曾氏也送了好几个嬷嬷过来照顾女儿。 而以宓和依玥原本是差不多时日有孕的,前些日子勋贵世家私下一直有传夏皇后身体不适,似有早产之兆,后面两个月基本上也再没露过面,或者除了几家亲眷,再未召过其他人家夫人入宫说话。 可这话传了一两个月,依玥倒是先生了,但夏皇后还是没有早产,到现在十月中的时候,已经是正常的生产时间了。 赵老夫人阴沉着脸,这些时日坤宁宫的消息宫中瞒得密不透风,就是她特意召了淮宁公主让她去宫中看望皇后,淮宁去了两次也没见到人。 而上一次淮宁入宫时坤宁宫的嬷嬷就直接暗示淮宁道,皇后胎相不好,公主还是少些进宫为妙……淮宁是个最怕惹事的,因此待赵老夫人再让她进宫时「关心关心」皇后娘娘时,淮宁直接就给拒绝了。 因此当时赵老夫人是认定那催胎药必是奏效了,反是安下心来。 可时间拖得越久她就越是不安,那药是北地秘药,对孕妇和胎儿最是刺激,只要身处药围之内短则十数日,长则个来月,胎儿必会受不住,要早产而出,而那时母亲身体却完全未准备,届时只会难产,一尸两命。 但现在已经两个月,夏后却还未有半点动静。 然后直到今天她听说宫中的梁太医过来给二孙媳妇诊脉,就特意赶了过来,先感谢了太医,和他细细讨论了一下二孙媳妇的身体状况,调养之道之后,最后才以关切的口吻道:「梁太医,皇后娘娘也差不多是这些时日生产了,您是妇科圣手,就是宫中也再没有其他太医在这方面有比您更加有经验的太医了,这个时候您正该守在宫中才是,如何还能让您再出宫只为着给我孙媳调理身体呢。」 说起来梁太医和赵老夫人还有些渊源。 这位梁太医也是出身北地,其大伯父梁成正是高宗时闵后极其信任,并将两个儿子庆源帝和成昭帝托付其照顾的老太医。 所以梁太医也算是赵老夫人看着长大的了。 梁太医听赵老夫人如是说,就抚了胡子呵呵笑道:「老夫人说笑了,下臣是太医,又不是接生嬷嬷,再说了,皇后娘娘身体一向很好,胎相也很稳,并不需要特别照看,宫中接生嬷嬷什么的万事都已备好,几位擅长妇科的太医也都轮流在宫中候着,届时定会再顺利不过了。」 亏得赵老夫人已是人老成精,已做到不动声色,不然非得当场失态不可。 可就算如此,她也再无心和梁太医敷衍,只挂着勉强装出来的笑意吩咐人送了她出去,转身脸就垮了下来,满身阴沉之气的走进内室。 第29章[05.05] 内室中乳嬷嬷正抱着依玥新生的姐儿坐在床上,而依玥则是半卧在床上逗着姐儿,虽然婴儿才刚出生十几日,逗她也是半点反应都没有,但依玥却是眉目含笑,乐此不疲的逗着她。 神情温柔安详,那样子哪里有半点赵老夫人每次见到她时的忧愁抑郁,她,竟是被她给骗了! 赵老夫人心中的怒火和忧惧在腹中翻腾,面上的煞气已经压抑不住,房中的丫鬟和嬷嬷们都察觉到了不对。 她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赵老夫人这个样子。 赵老夫人冷声道:「你们先下去。」 青竹担心的看向依玥,姐儿的乳嬷嬷更是无所适从,以宓冲她们点头,乳嬷嬷这才抱着姐儿跟着青竹一起退出去了。 无需赵老夫人吩咐,她身后的关嬷嬷已经退到门口,守在了外面。 赵老夫人这才看着依玥语气阴沉道:「你不是说事情已经办妥了吗?现在怎么回事,夏氏还是好端端的在坤宁宫?」 依玥靠回到床上,闭上眼睛,恢复了虚弱状道:「祖母,您吩咐我的事情我已经做了,可是这事情成与不成,却不是我能控制得了的,您逼我,也是没有用的啊。」 赵老夫人眼神如利剑般看着她,冷冷道:「不要再跟我做戏了,你根本就没有动手!」 依玥只闭着眼睛,靠在床上不出声。 赵老夫人见她如此这般,那怒气升到极点,反是冷静了下来。 她道:「真是愚蠢至极,你自以为和夏氏姐妹情深,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既然已经嫁到南阳侯府,就该和南阳侯府同进退,难道你以为我们南阳侯府被满门抄斩,你,你夫君,你儿子女儿就能置身事外?」 依玥心中冷笑,你犯下滔天大罪,累得南阳侯府要被满门抄斩,怎么还能这般理直气壮非要逼着我毒杀夏皇后,以为这样就能救得了南阳侯府? 到底谁才是愚蠢至极? 只是她心中如是想,面上却是半点不想理会她。 她尚在月子中,生女儿的时候也确实又伤了元气,谁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事忧思过重又接触了老夫人那秘药的元故?反正她可不想跟自己身体过不去,所以任凭赵老夫人说什么,只闭了眼睛不理不睬,她就不信老夫人还能真上来撕了自己不成? 赵老夫人看依玥只「装死」不出声,冷哼一声,道:「不管你之前到底有没有动手,现在事已至此,我都可以不再追究,但你好好想想葵哥儿,想想刚刚诞下的姐儿,夏氏尚未生产……」 「老夫人……」 赵老夫人尚未说完,关嬷嬷突然闯进来,这几十年来从未在赵老夫人面前失态过的她泪流满面的跪下,对着赵老夫人语不成声道:「老夫人,军中,军中传来消息……侯爷他……」 素来说话行事干脆利落的他竟是把话憋在喉间,哽了半天也没有吐出口。 赵老夫人瞪着关嬷嬷,只觉一阵阵恐慌袭来,厉声道:「侯爷他怎么了?」 关嬷嬷闭了眼睛,道:「侯爷他几日前在大军攻克辽东王城之时于阵前身中数箭,不治身亡了……」 赵老夫人看着她双唇一张一合,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这段时间她身体和精神本就都一直处在忧思惊虑的紧绷之下,今日连番消息的刺激,令她再受不住,身子晃了晃便直直倒了下去。 赵老夫人受刺激过度,直接在依玥的房间内晕了过去。 关嬷嬷大惊,忙上前扶了她一边给她顺气,一边唤着「老夫人,老夫人……」,而外面的人听到里面动静也匆匆进了屋,叫大夫的叫大夫,端水的端水,乱作一团。 依玥让关嬷嬷把赵老夫人扶至一旁的软塌上躺了,命了闲杂人等下去,就冲着关嬷嬷问道:「侯爷去了,这是怎么回事?侯爷他是北路军统帅,怎么好端端的会冲在前面中箭身亡?你是从哪里得的消息?」 军中的消息,先前赵曦在这里都尚是什么都不知,如何关嬷嬷只不过是在外面候着就先第一时间得了这样的消息? 关嬷嬷抬头,看向依玥,眼神尖利如冰刀,她冷冷道:「二少夫人,侯爷怎么死的,二少夫人不是最清楚吗?如果不是二少夫人阴奉阳违,忤逆不孝,侯爷又怎么会死,老夫人又怎么会被二少夫人气至晕倒?」 依玥看着关嬷嬷如毒蛇般的眼神,心中有什么闪过,可是一时之间尚未抓住,就听到门口传来急匆匆赶过来的赵曦含着怒气的声音道:「嬷嬷,您在说什么?就算您是祖母的嬷嬷,就能奴大欺主了吗?」 他不知刚刚里面发生了什么,可是依玥才刚生产,好端端的怎么会气倒祖母,大伯父在辽东战死又能跟依玥有什么关系? 让依玥背上忤逆不孝,气倒祖母,逼死大伯父的罪名,是想逼依玥死吗? 不过是个嬷嬷,就敢对着还在坐月子的妻子当面污蔑斥责她,如若不是亲耳所闻,亲眼所见,他还真不敢相信! 关嬷嬷转头,看到赵曦,眼中闪过一抹厉色,但也知道刚才情急之下失态了,神色到底收了收,给赵曦行了一礼,唤了一声「二公子」。 赵曦冷哼一声,先带了些歉意和安慰的看了一眼依玥,便上到榻前去察看赵老夫人情况。 赵老夫人刚刚不过是气急攻心,此时已缓缓醒了过来,正好听到赵曦呵斥关嬷嬷的声音,及至赵曦过来探问她,她便一把推开了孙子的手,扶着关嬷嬷的手慢慢起了身,一句话也没再说,便扶着关嬷嬷离开了依玥的房间。 赵曦心中又急又不明所以,倒是依玥心惊又惊惧之余,看着关嬷嬷和赵老夫人的背影若有所思。 乾心宫,御书房。 成昭帝穆元祯已秘密回京,他坐在龙椅上,手拨弄着桌上几封书信,一封是南阳侯赵成锡在两个月前呈上来的密折,还有三封家书。 下面跪着的是南阳侯的弟弟赵成铂和南阳侯世子驸马赵睿。 第30章[05.05] 两人刚刚均已得知自己兄长/父亲阵亡之事,因此眼睛红肿,面上表情沉痛,隐隐还能看到未干的泪迹。 穆元祯一直等着两人情绪平稳了一些,才语气冷漠甚至隐带了讥讽道:「南阳侯并非是为国献身而意外阵亡,他是自杀身亡。」 赵成铂和世子赵睿愕然,若是别人对他们说这句话他们大概会愤怒,可是说这话的是成昭帝,他们只会先愕然,然后惊惑惶恐,尤其是穆元祯此时的表情可不像是在说一个国之功臣时应有的表情。 两人惊疑不定的唤了声「陛,陛下……」,就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 穆元祯拈起桌上的两封信,扔到了两人面前,道:「想知道怎么回事吗?看看这个吧,南阳侯的家书也是遗书,一封是给你们家老夫人的,另两封,他请朕择一封给你们俩,可是朕却没有兴趣去替你们南阳侯府操这份闲心,便全给你们,你们现在就都打开看看,然后回去南阳侯府料理后事吧。」 也就是自己的兄长/父亲的确是自杀身亡……两人愈加不安惶恐。 穆元祯说完那些话就不再理睬他们,起身离去了。 留下两人面面相觑,然后盯着前面地上的信面色犹疑,仿佛那些是个不祥的判决书,他们怕他们打开看到的是南阳侯的告罪书…… 成昭三年,朝廷北路军于九月初在离山山脉诱辽东北定王府西面军深入山谷,歼杀北定王府军力逾三万,随后由陵州直入辽东腹地,彼时北定王府另一主力军在东南绥州被朝廷南路军绊住,未及救援,朝廷北路军已势如破竹,直逼辽东王城辽州。 成昭三年,十月中。 朝廷北路军攻破辽东王城辽州,北路军统帅南阳候赵成锡破城之时身中数箭,不治身亡。 北定王府前殿。 殿前单膝跪着一个身着盔甲的将士,满山血污,对着坐在上座的北定王穆钊业道:「王爷,外城已破,朝廷的军士已经直奔内城而来,内城怕也坚持不了多久……王爷,还请王爷速作决定,暂时撤离王城。」 北定王瞪着他,好像没听明白似的,脸上肌肉抽动,喃喃重复道:「外城已破,外城已破?」 他霍地立起身,不可置信的大声道:「外城已破?外城怎么可能说破就破,这才三日!三日?王城城门牢固,不说能坚持三月,至少也能坚持到一个月,等东南军回来增援吧?」 跪着禀报的将领仇树额上满满都是汗,他带着颤音禀报道:「王爷,是西门守将向易投靠了朝廷,昨夜联合几位叛将,诛杀了前去监战的卫将军,今日凌晨迎了朝廷兵马入城。」 北定王瞪着仇树,只连着说了两个「你」字,便又跌回到座椅上,手捂着胸口,面上露出痛苦之色。 「父王!父王」 下首坐着的世子穆连赫和次子穆连宏顾不得因仇树带来的消息的震惊和恐慌,忙奔到了北定王前面查看北定王的情况。 北定王面上青筋暴露,面容扭曲,隔了好半晌才伸出一只手示意围上来的两个儿子让开些。 他缓了缓气,盯着仇树,道:「现在外面情况如何?」 仇树用胳膊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污,却是让脸上更添污藉,他道:「韩将军率了将士在西面应敌,可是朝廷有几万兵马,韩将军并不能抵挡多久,其他守将已经带了部分兵马退回内城。可是王爷,内城并不能久守,若是朝廷用火攻……」 众人齐齐色变。 穆连宏转头看北定王,急道:「父王,仇将军说的是,我们还是先出城,然后与东南军汇合,退守集州,待他日再谋夺回王城。」 集州地处青云山深处,青云山地势险要,常年积雪,只要守住关口,朝廷就是再多兵马也拿他们没办法。 世子穆连赫欲言又止。 北定王看了长子一眼,道:「阿赫,你有什么话说?」 穆连赫面色迟疑,道:「父王,集州虽是退守的好地方,可是我们并无多少粮草物资,此时集州严寒,处处积雪覆盖,我们这么多人退去集州,怕也是坚持不了多久。」 穆连宏听兄长反对自己的话,这个时候,他也不像平日那般哑忍了,对着穆连赫语带讥讽道:「大哥觉得此法不可行,可还有什么其他更好的建议?」 穆连赫看了他一眼,抿唇不语。 两个儿子争论,北定王却是靠回了椅背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仇树见状,着急道:「王爷,还请王爷快点定夺,待朝廷兵马围了内城,我们想要再走,怕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北定王隔了许久才睁开眼睛,看着次子穆连宏道:「你去后院护了你母亲,带着煌儿他们离开吧。」 穆连宏面上先是一喜,随后一惊道:「父王?」 北定王摆手灰白着脸苍老道:「青云山环境恶劣,我已经老了,再也经不起那样的生活,阿宏,以后我们北定王府一脉就由你来承继了。仇树,你护着二公子和王妃离去吧。」 穆连宏跪下,痛苦流涕,但无论他如何劝说北定王都是打定了主意,再不肯走。 穆连宏终是忍着泪,起身离去了。 待出了大殿,他脸上的悲色却是迅速被焦急和惊惶取代,然后快步离去了。 穆连宏离去,大殿上北定王和穆连赫都是沉默着。 隔了不知多久,北定王的声音传来,他道:「他们是走不出去的吧?估计,朝廷的兵马就在暗道口等着他们吧?」 第31章[05.08] 「父王?!」穆连赫心惊,看着北定王面色阴晴不定。 北定王扯了扯嘴角,却没能扯出个笑出来,只有脸上的肌肉抽了抽。 他道:「离山一役战败,我只当自己中了南阳侯诈降奸计,其中虽仍有古怪之处,我却无暇细思,直至离山之役后,朝廷军一路北上,仿佛每一步都洞悉了我方的军机,步步走在前面,对我们辽东的地势暗防都掌握得一清二楚,每一步我们都会有重要的将领背叛我们北定王府,而那些将领,单个看也就罢了,可全部拎出来,个个都是和你亲近或曾经有旧的将领。」 「阿赫,到了这一步,你还要跟父王装模作样,口是心非吗?」 穆连赫的面色随着北定王的每一句话而不停转变,及至到最后,终是咬牙定格在了带了些漠然的默认上了。 他道:「父王,您何时发现的?」 「砰」一声,北定王抄起了桌上的茶杯就砸向了穆连赫,穆连赫没有让开,茶杯击中了他的额头,茶杯随之坠地,摔得粉碎,鲜血也顺着穆连赫的额头流了下来。 「逆子!逆子!」北定王面色涨得通红,说完就是一连串的咳嗽。 他先时不过只是怀疑,刚刚那话其实更多只是试探,却万万想不到竟是真的。 穆连赫看着北定王弯腰痛苦的模样,微动了动最终脚还是钉在了原地,他知道,他此时上前怕只会激得自己父亲更加激动。 「你是我们北定王府的世子,我们王府的继承人,下一任的北定王,这天下谁都能背叛我们北定王府,可是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些年来,我是怎么待你的,怎么培养你的?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北定王气急败坏的怒吼道,脸上已经是一片青紫色。 他不说这些时,穆连赫心中还有着隐隐的愧疚,可是他这么一说,却是把穆连赫心底的怨恨都给挑了出来,他血气上涌,就道:「怎么待我的?怎么培养我的?」 「是把我母妃害死了,然后迎娶害死她的人为继妃百般宠爱吗?还是看我在府里七灾八难的,不去惩处那想毒害我的人,而是把我送到千里之外的京城自生自灭?亦或是那贱人害我尧儿,朝廷让您交出那贱人,您却逼着我去杀为我生儿育女的结发之妻?」 「呵,北定王府的世子,下一任的北定王?父王,难道您心里不是最清楚,只要有二弟在,有你的好王妃在,我是永远都不能成为下一任北定王的吗?」 北定王又已经靠回到椅背上,喘着气,闭了眼睛,喃喃道:「你是恨我的,你竟果然是恨我的,可是你恨我也就罢了,你竟然连我们北定王府的历代祖宗都背弃了。你,不配为我北定王府的子孙……」 「我不配为我北定王府的子孙?父王,从前朝起,我们穆家先祖已经守护北地数百年,世世代代为着保卫疆土,保护边境百姓和异族对抗,可是父王,你却只是为了些执念,为了帝位,为了和太祖皇帝那一支一争长短,而出卖百姓利益,和沾满了我们大周人鲜血的东夷勾结,甚至将国土拱手送人,到底是谁不配为我们北定王府的子孙,不配为我们穆家的子孙?」 北定王死死盯着自己的长子,这么多年,在自己野心的不停膨胀和驱使下,很多事情他心底未尝不清楚,只是他从来不愿意承认和正视罢了,此刻却被自己最重视的亲生儿子给血淋淋的撕了开来。 他真的一直都自认为自己为了这个儿子耗费了不少心思,从他出生后就护着他不让金氏或者金家的人害到他,送他去京城,一来迫不得已,二来也是为了保护他,且他身边的人都是自己精心挑选去保护他和教养他的,多年来为了保住他这个世子位他也一直都在和辽东本土世家周旋。 逼他处理钱氏,也都是为了让他的世子地位更加稳固而已。 可是自己费心最多的一个儿子,竟是只把自己当个仇人。 北定王盯着穆连赫的眼神凶狠又痛苦,此刻的他也只不过是个迟暮的战败的老人,和平日里独断专行霸道威严的北定王早已判若两人。 而穆连赫心中的怨恨发泄出来,对着自己父亲那样的目光到底还是有很多疼痛,不忍甚至愧疚。 他别开了脸,苦涩道:「父王,我自幼在京中长大,在北定王府,在辽东威信能有多高?可是那么多将领背叛您,和您离心,您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吗?如果只凭我,怎么可能说动他们?」 「这些将领,或是为将门世家,或是军户出身,世世代代守护着辽东,他们的家人不知道有多少是死于东夷人之手,他们的家也不知道有多是是东夷人烧毁,父王您为了对抗朝廷,说引了东夷人进来就引了他们进来,说把燕北三州送给东夷就送给东夷。」 「可是东夷人的背信贪婪,您还不清楚吗?您不清楚,这些将士也清楚得很,和他们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饮鸩止渴,所以这些将士才会弃了您,投奔朝廷。」 北定王脸上的肌肉跳动,双手颤抖。 他想斥责穆连赫,可是却已经再说不出话来。 半个时辰后。 王府的侍卫统领郑序带回了身上滴着血的穆连宏和穿了粗布衣裳扮成了个普通妇人的北定王妃金氏,她的脸上红肿,看样子之前面上应该被抽打过。 郑序带着人入了大殿之后就冲押着两人的军士略一颔首,那几名军士便将两人重重的往前推开,穆连宏是被绑着的,而金氏被推着趔趄了几步,就扑到了北定王的脚下,哭喊道:「王爷,王爷,这,这贼人是怎么回事?」 北定王看看金氏,再僵硬的抬头看郑序,原本苍老呆滞的目光再次闪过一些怒火,随即又熄灭下去。 他讽刺的笑了笑,嘶哑道:「连你也背叛了我。你忘了,你的命,是怎么来的吗?是我从死人堆里把你救出来,然后送你去千机营拜师学艺的!」 郑序面不改色,道:「王爷,您对下臣的确是有再造之恩,下臣感激不尽,但王爷您忘了吗?当年,坚持救下下臣的是王妃娘娘,所以臣欠了王妃娘娘一条命,王妃娘娘被贼人害死,下臣定要替她报仇,偿还救命之恩。」 「还有王爷,您可能不知道,当年下臣之所以差点饿死在死人堆,是因为下臣的家人全部被东夷人屠杀殆尽,下臣这才随着乡民逃难至王都,东夷人的血海深仇,下臣也一定得报。」 「阿媛的仇?」北定王看看郑序,再看看自己的长子,最后把目光定格在扑倒在他脚下的金氏身上。 他道,「他们都说要替阿媛报仇,到了现在,金氏,你告诉他们,阿媛是不是你害死的?」 阿媛便是他的原配王妃梅淑媛,穆连赫的生母。 其实这事也一直是他的心病,只是以往他从不敢往深里去查罢了。 金氏摇头,哭道:「没有,没有,王爷您不是最清楚吗?梅姐姐是难产而亡的,跟我有什么关系?郑序,枉王爷这般信任你,栽培你,你竟然这般狼心狗肺?没有王爷,你能站在这里说什么报仇吗?你要找东夷人报仇,去上战场啊?拿着刀对着你的恩人,你这个……」 第32章[05.08] 「啪」得一声,一个梅花簪砸到金氏的身上。 金氏一看到那梅花簪喉咙就像被人掐住了一般,声音戛然而止。 穆连赫冷冷道:「毒妇,看看这是什么东西吧。当年,我母妃初嫁到辽东,你虚情假意和她套近乎,取得她的信任之后就送了这东西给我母妃,你在那上面动了什么手脚你心里最清楚。」 金氏慌乱片刻之后就尖叫道:「梅花簪,这梅花簪能有什么问题,我好心好意……」 「闭嘴吧!」穆连赫恶狠狠道,「你承不承认有什么关系?你这个毒妇,当年你害死我母妃,然后一步一步将我母妃身边的人屠杀殆尽,可是你却不知道,我母妃身边的大丫鬟被你们金家派去的人追杀之时侥幸逃了出来,还逃回了京城,你否认得了这梅花簪,是不是还能否认得了你在我母亲生产之前跟我母妃说的话?」 「你说,你和我父王之间早有夫妻之实,你父王娶我母妃是被皇帝逼迫的无奈之举,早晚有一天她还是得必须给你让位。金家大小姐,你可还真要脸啊!」 金氏面上血色殆尽,衬着面上那一条肿起来的青紫,形容着实可怖。 北定王看着她,眼神厌恶又嫌弃,伸出颤巍的手去拨她抱着自己腿的手。 北定王的目光和动作刺激到了金氏。 这是她倾心爱恋又费尽心思不折手段抢来的男人,这几十年来同床共枕,也曾对她甜言蜜语的男人。 她抱着北定王的手抱得更紧了,哭道:「王爷,王爷,他污蔑我,当年我对梅姐姐说的话不是那样的,我并没有说一丁点的谎话。我的确有跟她说我和王爷早有夫妻之实,王爷娶她是皇帝所逼,可这些都是事实不是吗?这些也都是王爷您跟我说的话,不是吗?」 「我也没有跟她说过什么早晚有一天必须给我让位,我跟她说的都是王爷承诺给我的,无一句谎言。我说虽然王爷真心爱我,但我也仍愿意为侧妃,和梅姐姐她一起侍奉王爷……」 北定王气得七窍生烟,一脚将她踢开了去。 不仅北定王气得七窍生烟,穆连赫同样也气得脸色涨紫。 他原本以为当年金氏跟他母妃说的那些话是假的,只是金氏为了刺激他母妃而故意说的。 却不曾想,竟是真的。 他父王还说什么和他母妃青梅竹马,多么情深…… 他再不想面对这些个人,原本他至亲的这些人,转身就欲离开。 他刚行了几步,就听到后面又传来他父王喘着气,满满都是暮气的声音。 北定王问道:「阿赫,什么时候,你什么时候知道是金氏她害了你母妃的?」 穆连赫脚步停下,垂下了眼睛,道:「当年我在京城,回辽东之前,就见过那个丫鬟了。」 只不过他外祖梅老太爷跟他说,金家在辽东势大,金氏杀其母之事他父王心中其实未尝不知道,他要想在北定王府好好活下去,就要先将这事吞到肚子里,待他日坐稳王位之后再图报仇。 北定王「呵」了一声,道,「六七年前,你就知道了,可你却瞒得滴水不漏。是不是六七年前,你就已经和穆元祯接触过,已经背叛了我们北定王府?」 那时穆元祯已经是辅政王。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这个时候他还在责怪自己背叛了他? 听了金氏的那一番话,穆连赫已经彻底心灰意冷,现在连最后的那一丝不忍和愧疚也消失殆尽了。 他再也不想见他。 杀母之仇,杀妻之仇,杀子之仇,虽然儿子还好端端的活着,可也差点就死了,不是吗? 京城,乾心宫大殿。 穆元祯正在和几位内阁大人以及各部尚书议事,他抬头便看到自己的一个贴身小内监文全在外探头探脑,文全素来都是个稳重的,很少这样毛毛糙糙的模样,这番模样,想来是有什么急事了。 穆元祯转头便唤了一旁侍立的内监,让他传了文全进来。 文全进入殿中,就跪下禀告带了满满的喜气急急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皇后娘娘刚刚诞下了一位小公主,现在娘娘和小公主都平安无事。」 穆元祯一呆,随即就是大喜,根本顾不上理会听到这消息就跪下恭喜他的众大臣,拔腿就离开了大殿。 以宓上次生阿意的时候整整生了五六个时辰,可是此次从开始腹痛到诞下小公主不过只有一个多不到两个时辰,穆元祯从早晨离开坤宁宫时以宓还如同平时一般无二,此时还尚未到午膳时间,小公主就已经出生了。 他看着睡在床上的妻子和一旁襁褓中笔者眼睛睡觉的小婴儿,一时之间还有些恍惚。 众人都没有说话,气氛格外的温馨。 静寂中,却突然传来床前阿意的声音,他道:「父皇,妹妹很丑。」 以宓和穆元祯都把目光从女儿的身上移到了阿意的身上。 注意到两个人的目光,阿意挺了挺小胸膛,面上的小表情更加端了端,手……腰间没有可以提升气势的剑,他便把手背到了背后。 他刚刚从太傅那里学到,要让自己的话更有气势,更有威信,就应该做好姿态,端好表情。 第33章[05.08] 他觉得剑很好使,可是现在他还没有。 穆元祯的嘴角抽了抽,以宓则是好笑得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投回女儿身上,在以宓看来,小小的皱巴巴的婴儿,还要更触动人的心弦,娇软可爱,这小小的样子还短暂得可怜,一转眼可能就大了。 两人都没有理会阿意。 一旁侍立的乳嬷嬷看皇后和皇上听了小皇子这话都没出声,忍了忍到底没忍住,插话道:「殿下,小公主是刚刚出生,刚刚出生的婴儿都是这样的。可是您看小公主的眉眼,简直和娘娘一模一样,将来定也是如同仙女般样貌的。」 阿意听言又看了一眼这据说和自己母后「一模一样」的妹妹,看完露出了个嫌弃的表情,随即又板了个脸,道:「你不必这样说,她是本殿下的妹妹,就算她长得丑,不像母后,本殿下也会待她好,护着她的。」 何必说这样的大谎话。 南阳候阵亡,辽东的战事却是告捷,北定王世子投诚,大军直接攻入了北定王城内城,北路军副帅王锐押解北定王府众人上京,辽东暂由原辽东都指挥使和辽东布政使接管。 辽东战事完结后不久,东夷发生内乱,东夷太子在王都谋反,杀了继母木后所出的两个异母弟弟,囚禁了木后,自立为帝。 东夷国主大怒,紧急从燕北撤兵回东夷王都,途中却遭到了燕北军统帅沈时其的突袭,大伤元气,但东夷支持原国主的势力并不少,东夷,怕是有的乱了。 战事大定,且这次辽东和燕北两边的大战大周损伤都不严重,大周这边从上到下都自然是一片欢腾喜气。 此时夏皇后诞女,钦天监便喜气洋洋的跟穆元祯说小公主乃是祥瑞之身,可为大周带来祥运,穆元祯不置可否,以宓听了却是皱眉。 女儿本来就已经是皇长公主,身份贵重,只要平平安安就已经足够,平添上什么祥瑞之身什么的,怕将来反会招些别有用心之人,在那上面作文章。 以宓便道:「陛下洪福齐天,阿珃是陛下的皇长女,这就是她最大的福气,所谓祥运,皆是因着陛下罢了,她小小一个婴儿,只要有陛下的福泽荫蔽即可,其他便也罢了。」 穆元祯便命了钦天监此事不可再提。 也不知是为了淡化此事,还是心中本就早已有了决定,朝廷得了捷报,穆元祯召了大军回京之后,随后便在朝廷上宣布立皇嫡长子穆翎意为太子,册封刚出生不久的小公主穆安珃为安吉公主。 皇帝只有一个儿子,还是皇嫡长子,还小小年纪就已经有模有样,简直就是成昭帝的一个翻版,立其为太子本就是迟早的事,众臣自然不敢有什么意见。 哪怕心里暗搓搓有再多小心思的都不敢。 成昭帝的手段,他们可都是见惯见怕了。 南阳侯府。 赵老夫人躺在病床上,眼睛一眨也不眨,神情呆滞。 此刻的她面上红疹一片一片,形状甚是恐怖。 那日自从得知长子阵亡,她就病倒在了床上,当时她晕过去了两日,醒来时身边除了关嬷嬷便只剩下两个陌生的婆子照顾,除了她们三人,在接下来养病的日子,她再没见过其他人。 不说其他人,就是儿子孙子,儿媳,孙媳们竟是一个也没来看望过她。 她也再得不到外面的消息。 关嬷嬷说是因为她那日急火攻心,起了湿毒之症,大夫说可能会传染给他人,所以便只能和府中之人隔离开来。 关嬷嬷端了一碗粥,看着赵老夫人发白的头发和面上身上一片片恶心可怕的红疹,忍着悲意道:「老夫人,您这一日都没有用过点东西了,您还是先用上一些清粥吧,这总不用东西,身体可如何能好?」 赵老夫人转头看她,隔了许久眼睛终于转动了下,嘴唇蠕动了一下,虚弱道:「阿关,成铂,阿睿呢?他们,他们都去了哪里?我这病……难道连自己的亲儿子,亲孙子都不肯过来看我了吗?」 关嬷嬷听言只觉鼻子一阵酸胀,她忍了忍眼中的湿意,劝道:「老夫人,这些日子,二老爷和大公子都忙着外面的事情,脚不沾地的,您也别怪他们……」 「怪他们,怪他们,我哪有资格怪他们……」 说到这里,她突然伸出了手,猛地住了关嬷嬷的衣角,喘着气道,「阿关,你说,你说是不是那事情暴露了,否则,否则我怎么会无端端的得了这个病,还被关在了这里……阿关,成铂和阿睿他们向来孝顺,不可能就因着这病就不来看我了……」 说到这里,那浑浊的眼睛已经滚下泪来。 关嬷嬷并非常人,赵老夫人身上的疹子出得蹊跷,亦不似会惹人的,这都已经有了月余,府上的人一个都不出现在这里,说不奇怪才奇怪。 除了那件事,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侯府上下这般待老夫人? 老夫人可向来是府上说一不二,以前侯爷都不敢半点忤逆的老封君,陛下的姑祖母。 可是关嬷嬷心中虽这般想,但此时却半点不敢露出来,她想了想,就道:「老夫人,那事,陛下若是知道了,我们侯府哪里还能好好的在这里,必是不会的。事关侯府上下的性命,二少夫人不为了别人,就为了她自己,必也不敢说出去的。」 明明知情的人也不少,她偏直接就把嫌疑拉到依玥身上。 「不过,这事她虽然不敢说,但老奴怀疑,老夫人逼她害夏皇后一事,她怕是和二公子说了,甚至二老爷都知道了也不一定……」 「老奴前两日暗地里打听,听说陛下已经立了夏后的儿子为太子了,还册封了那个刚刚出生不久的女儿为安吉公主,现在夏后正当宠,怕二老爷二公子他们,是因着这事冷待老夫人的。」 要让一个人燃起生气,有时候无力的安慰着实没有强烈的恨意来得有用。 这话虽经不起推敲,不过此时的赵老夫人身体和精神状态都极差,本能的又不愿意往最坏处想,抓到一个可以怨恨的理由便能鼓些劲了,哪里还会去往深里想。 第34章[05.08] 「是,是的。」赵老夫人的脸上一阵扭曲,「那个吃里扒外的贱人,枉我这么些年都待她那般好!」 她抓着关嬷嬷衣服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关嬷嬷便又劝道:「老夫人,二老爷性子软,大公子又年轻,还需要老夫人您照看,您不为着自己,为着二老爷大公子他们,也该好好用饭,好起来呀。其他的事,等您好起来,再好好谋算也不迟。」 如此哄着,终于劝了赵老夫人勉强用了些粥,再扶着她躺下,哄着用粥后有些力竭的她入睡。 赵老夫人闭了眼睛,关嬷嬷拿了沾了水的帕子帮她小心的擦了擦脸上的红疹,心里又是难受又是有些恼怒,恼怒南阳侯府的子孙竟是这般无情无义,冷血不孝。 她收了帕子,叹了口气,正待收拾粥碗下去,就突然又听到赵老夫人喃喃道,「流妘呢?阿关,你有没有收到流妘的什么消息?成锡,流妘说他会救成锡……你说,成锡会不会没有死?其实是流妘救走了他?」 关嬷嬷愣了愣,只当老夫人又醒了,定睛看去,却发现她仍是在昏睡着,刚刚不过类似梦呓罢了。 她定定看着赵老夫人看了一会儿,终又叹了口气,轻轻将她还抓着自己衣服的手放回到了被子里,捏了捏被角,这才端着粥碗离去。 她回到自己房间,坐在榻上良久,思虑良久,终于伸手在被子的一角捏了一会儿,掏出了一条小指般狭长的帛纸,然后取出自己头上的簪子,很快的在上面写了几个字,但一边写着,那字迹便慢慢由深到浅,及至她写完,那字迹已经消失不见。 这日下午,玄伍在南阳侯府外射杀了一只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小麻雀,然后从它的脚上抽出了一张空白的小帛纸条。 那只麻雀并非普通的麻雀,而是北地闵家培养出来的一只信鸟,因外形酷似普通麻雀,而不易引起他人的注意。 玄伍一直是负责北地暗探事务的暗卫营首领,对这个,他再清楚不过。 穆元祯握着那条浅灰色,和那雀鸟一般颜色的帛纸,面上冷漠看不出什么情绪,也唯有很亲近的人可以感觉到此时他身上的阴鸷。 侍卫端了一盆水上来,穆元祯将手中的帛纸扔了进去,不一会儿,水中那微微晃动着的帛纸上便现出了四个蓝色的字,「中毒,软禁」。 无头无尾,若是那纸条落入外人手中,大约也不会明白到底在说什么,在说谁。 他看着那晃动的纸条一会儿,直到那字迹在水中又慢慢消失,仿若从来就不存在一般,先前只是自己的幻觉。 他这才转头看向了桌上的一沓资料,这资料是先前玄伍跟着那张纸条一起交上来的。 自从收到穆连赫的密信,这几个月来他便一直让玄伍追查他母后之死,还有闵家的旧事。这沓资料中有玄伍从北定王府密室中搜查回来的,也有从北地寻来的,还有一些旧人的口供。 一直在今日这帛纸上的字迹出现之前,他都希望自己的怀疑有误,可是,他伸手揭开那沓资料,就像揭开一道道血淋淋的事实般,令人难以相信,却全都是事实。 成昭三年,年底。 关嬷嬷推着赵老夫人进入荣寿堂的大厅中,身上换了簇新的绸缎衣裳,头发也梳得顺滑,就是面上和身上的红疹,这些日子在大夫的诊治下,也退了下去,此时的她,除了面目苍白些,痩些,苍老些,看起来至少仍是干干净净,一派尊荣的。 只是此时的荣寿堂已经没有了往日的花团锦簇,没有了子孙儿媳的环绕,丫鬟婆子的侍立,此时处处都是冰冷空寂。 堂前侧边阴影处站立的是大理寺卿廖断,下面站着的则是赵成铂和赵睿,在另一个角落还有赵曦和依玥。 几个月了,赵老夫人躺在床上日日受着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煎熬,她只能靠过去的回忆和不停的欺骗自己来度过这些日子。 那时候她是北地第一世家肆意娇宠的大小姐,美丽尊贵,她嫁到京中,老南阳侯待她如珠如宝,两人十分恩爱,两个儿子,聪明能力孝顺能干,她的生活本来十分的顺畅和美好。 过去那么真实,反是现在的日子,像是在梦中吧,她总觉得,只要一觉醒来,她便仍是人人尊敬逢迎着的南阳侯府老夫人。 入到厅中,她没有看到廖断,只看到了许久未见的儿子赵成铂和嫡长孙赵睿两人,不似在梦中,而是那般鲜活的站在了自己面前。 虽然她的眼睛已经不太好使,但还是感觉到了前面的人,和以前梦里「看」到的不同。 她伸出手,催促着关嬷嬷上前,又开口嘶哑的叫了两声,「咿呀」了两句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唤道:「成,成铂?是你吗?这一次,母亲不是在做梦吧?」 一句话,就问得赵成铂老泪纵横。 他现在的样子,也比几个月前,苍老了何止一星半点。 他怨恨自己母亲为何糊涂之下会行下那等滔天大罪,可他心中再不满,再怨恨,那个也是生他养他,幼时疼他宠他的亲生母亲,这段时间受煎熬的何止是赵老夫人,赵成铂也一日没有好受过。 赵老夫人没看到次子落泪,她的目光又转到了赵睿身上,激动道:「阿睿,阿睿你过来,让祖母看看你,阿睿,你父亲,你父亲他现在如何了?」 说到这里,赵老夫人的眼睛也已经模糊。 可赵睿却不同于赵成铂,赵老夫人虽然疼宠他,但对他来说,到底没有一手教养他的父亲来得亲近。 父亲为保住南阳侯府,保住他们这些子孙,阵前自杀,都是赵老夫人一手造成的。 所以他对赵老夫人的感情,早在得知过去所有真相,早在看到他父亲留下来的遗书之后,便是怨恨多于祖孙之情了。 所以赵老夫人唤他,他只是冷漠的,甚者带着怨恨的看着她。 关嬷嬷已经察觉不对,她一进入大厅看到廖断那一刻,便知道定是老夫人杀先后娘娘之事怕是已经暴露了。 她心中惊骇,想到自己送出去的消息,也不知道闵老太爷收到没有。 第35章[05.08] 赵老夫人还在唤着赵睿,道:「阿睿,阿睿,你父亲,你父亲该是无事的,你去寻流妘,流妘定会救了你父亲,她答应我定会救下你父亲的。」 一边说着一边还想去伸手够到他。 赵睿的左手捏紧,伸出右手,就将手中的一封信扔到了赵老夫人身上,带着隐隐的恨意道:「父亲,你怎么还有脸说父亲,父亲不是已经被你害死了吗?因为你所做的事,父亲只能以死谢罪,你怎么还有脸说这种话?」 信砸到赵老夫人身上,又滚到了地上。 赵老夫人久不见日光,脸色本就苍白,此时赵睿的话说完,更是带走了她身上最后一丝血气。 她先是怔住,待反应过来便全身冷冻如冰,簌簌发抖。 赵成铂看赵老夫人的样子,心中剧痛,想说什么,可张了张嘴,到底没有说出口。 赵老夫人把眼睛转到地上那封信上,伸手拽着关嬷嬷,示意她去捡那封信给自己。 关嬷嬷也是吓得心如擂鼓,她哆嗦着弯腰捡起那封信,拆开递给了老夫人,老夫人只扫了两三行,就差点晕厥了过去。 关嬷嬷看着老夫人的样子,泪也飙了下来,她是赵老夫人的父亲安排到赵老夫人身边的,她是听闵家上一代老太爷的吩咐没错,但最初老太爷让她到赵老夫人身边,为的也只是保护赵老夫人照顾赵老夫人的。 谁知道后面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她对赵老夫人也是一片真心的。 她蹲下身子,一边搓着老夫人冷冻如寒冰的手,一边就对赵老夫人哽咽道:「老夫人,不,这不是您的错,您不要这样,当年您也是为了老侯爷,为了南阳侯府……」 赵成铂见关嬷嬷如此说,却是勃然大怒。 都是这个老妖婆,否则,母亲怎么会不和父亲商量就铸下大错? 他骂道:「闭嘴,你这个妖婆,你还有脸说,有脸哭,不是你,我母亲怎么会做下那等事?我兄长又怎么会死?」 关嬷嬷听言如五雷轰顶,一抖就跪了下来。 她脑子急速的转着,心中只希望不是最坏的情况。 她咬着牙哆嗦着就磕头道:「是,二老爷,都是老奴的错,都是老奴的错,二老爷,您要怪就怪老奴吧,不要怪老夫人,老夫人她,她都是为了老侯爷,为了侯爷和您,她是被逼的,被那奸妃所逼的。」 一边说着,一边泪流满面。 好一个忠心耿耿一心为主的忠仆。 赵成铂气极,上前一脚就将她踹到了地上。 荣寿堂大厅后的密室,隔着一道帘,刚刚外面所有发生的事情里面都看得一清二楚。 里面站立着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和玄衣皂靴长剑的穆元祯。 穆元祯眼睛一直看着外面大厅中那幕,面无表情。 老人看到这里却是长叹了口气,道:「陛下,当年之事,你全部知晓了?」 穆元祯转头看向他,仍是面无表情道:「全部知晓?外祖父,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全部知晓,每一次我以为知道了真相,可剥一剥,却发现里面竟又有一层所谓的真相。」 这白发苍苍的老人正是闵家现在的家主,穆元祯的外祖父闵老太爷闵文阔。 闵老太爷听言面色未变,只眼中浮出了些痛色,他叹道:「陛下,当年之事阴错阳差,待我知晓时,大妹大错已经铸成,陛下,您可是怪我,怪您的太外祖父,将此事瞒下,亦未有惩治大妹,替你母后报仇?」 他口中的大妹正是赵老夫人。 穆元祯定定看着闵老太爷,此时的闵老太爷目光沉痛,神情肃穆悲凉,再看不出半点异样。 自玄伍送上了那些资料,他便去信北地,召回了闵老太爷,他也未用任何托辞,而是直接告诉闵老太爷,他在北定王府密室,搜到了大量旧物和旧书信,与闵家有关。 闵老太爷果然不敢未有任何托辞,立即启程在年底前赶到了京中。 穆元祯从闵老太爷面上看不出什么,便转了头,又把目光投向了大厅中。 他已经等了很久,耐心很好。 此时廖断已经在审讯关嬷嬷。 廖断抽出了当初关嬷嬷借雀鸟送出去的那张帛纸,问关嬷嬷那张帛纸是要传递消息给谁,可关嬷嬷却是死咬了口,只道不知,又一个劲认错,但翻来覆去说的却只是「老夫人是被奸妃所逼,用老侯爷和侯爷还有二老爷的性命相逼,老夫人被逼无奈,这才铸下大错」。 此时赵老夫人已经从极度震惊和痛苦中稍稍醒了些来,她看着陪伴自己几十年的关嬷嬷还在哭着磕着头,额上面上血泪模糊,终于看不下去,哑着嗓子叫道「够了,够了,都是我的错,我去死,让我去死,为敏华,先后娘娘去赎罪。阿关,你起来,不关你的事,我去死,反正我现在也已经生不如死。」 而内室中看到那张帛纸的闵老太爷面色终于动了动,他道:「那,那是闵家的暗纸?」 穆元祯转头看他,道:「嗯,那纸上内容我已经看过。」 第36章 听了穆元祯的话闵老太爷面上的表情差点崩不住,他终于避开了穆元祯的目光,又看向大厅,然后他便看到了站在一边角落里始终没有出声的赵曦和韩依玥。 他看着韩依玥,目光微有闪动,沉吟了一下,道:「流妘的心思,你可是知道了?」 穆元祯嘴角微微动了动,没有答这话。 闵老太爷就叹道:「陛下,唉,流妘那孩子……因着她幼时那次陛下你从流匪手中救了她,她就一直对你情根深种。」 「你知道她之所以会被养成现在这副模样,并非是我们刻意培养,而全都是她自己要求的。她说,你喜欢的女子,必然不会是一个普通的女子,所以哪怕再艰辛,她也定要让自己足够优秀,能够配得上你。」 「我原本以为你离开北地之时,她毕竟还小,待她大些,那些幼时的执着总会变淡。可这么些年,她为了习武,不知吃了多少的苦头,那心思却都没有淡过一分。所以此次她来京,我明明知道她心里有什么打算,可我竟是一时没有狠得下心来阻止她。」 穆元祯……他其实一点也不想知道闵流妘的心思,还有闵流妘为了那心思吃了多少苦头。 他只知道闵流妘为了皇后的位置三番五次的想杀自己的皇后,自己的儿子和当时尚在皇后腹中的女儿。 他眼睛转回大厅,仿若没有听到闵老太爷这样一番长话,只道:「外祖父,您是想说那张纸条上的信息,关嬷嬷是传给闵二姑娘的吗?」 「砰!」「啊!」 穆元祯的话刚说完,厅中就先是传来一个闷响声,接着便是瓷器坠地摔碎的声音,同时还有一个尖利的痛嚎声。 那痛嚎声像是钝刀割在肉上,听起来十分令人肉恻。 闵老太爷的心就是猛地一抽,也不知是因着穆元祯的话,还是因为厅中那刺耳的嚎叫声。 闵老太爷借机忽略了穆元祯的话,也把目光又投回到了外面大厅。 然后他便见到厅中关嬷嬷摔倒在了地上,身边满满都是碎瓷片,面上身上还都是血污,而原先坐在推椅上的赵老夫人也已经摔到了关嬷嬷身边,手按到了碎瓷片上,流的到处都是鲜血。 此时赵成铂正瞪着关嬷嬷,两眼赤红。 他对着关嬷嬷吼道:「你这个恶毒的婆子,你到底有没有心,你看看,你睁大你的眼睛看看,你把我母亲害成什么样了!你已经害死了她的长子,还将害得她不得善终,可就算如此,我母亲还仍在护着你,可你呢,你竟然还在这里口口声声把所有责任都推到我母亲身上。」 「明明是你,当年明明是你受了当时闵家家主的吩咐,因高宗皇帝忌讳闵家势大,有意削弱闵家兵权,所有便借了奸妃和我母亲的手,害死了先后娘娘,如此高宗皇帝才心有愧疚,未再对闵家做什么动作。」 「如果不是你,我母亲怎么会不跟我父亲商议,就仓促间行此等毒辣之事,是你,明明是你这个恶毒的婆子蛊惑了我母亲,却害得我们南阳侯府背负了这样的大罪。」 「一派胡言!」 闵老太爷的脸色瞬间阴沉,他跨脚就想冲进厅中斥责赵成铂,却没想到刚跨出去了一步,他的胸前便横出了一个剑柄。 却是一直站在后面的玄七,提剑拦住了他。 他看了一眼玄七,忍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大胆」,转头就看向另一边的穆元祯,黑了脸道:「元祯,你这是何意?如果你想处置闵家,闵家先祖和第一任北定王的通信,闵家先祖的所作所为,就足够你定闵家之罪。」 「敏华是我的女儿,就算高宗皇帝想动我们闵家,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动得了的,我如何可能牺牲掉敏华,只为了减轻高宗皇帝对闵家的忌讳?真是荒谬至极!」 闵老太爷说得脸上煞气都溢了出来。 他虽年迈,但行军数十年,那气势和煞气已经刻在了骨子里。 穆元祯冲玄七略一颔首,道:「让他进去吧。」 闵老太爷深深看了一眼穆元祯,提步就走进了大厅。 除了大理寺卿廖断,其他人对突然出现的闵老太爷都很愕然。 虽然闵老太爷是赵老夫人的兄长,赵成铂的舅舅,但闵老太爷这几十年都未曾来过京中,赵成铂和赵睿对他都不认识。 闵老太爷入了厅中就自顾行到了上座太师椅上坐下,然后对着瞪着自己惊疑不定,似在思索要对自己说什么的赵成铂道:「小子,你刚刚到底在说什么?是谁让你为了脱罪就把主使的罪名往闵家身上推的?又是谁让你没有证据开口就将自己的臆测胡乱喷出来的?」 「闵家是你的外家,也是先后娘娘的外家。当年,宋妃拿了你父亲的把柄,以你们父子三人的性命,南阳侯府的前程相逼,这才让你母亲方寸大乱,当时我们闵家远在千里之外,你母亲情急之下,未能先告知我们,就顺了宋妃,毒杀了先后娘娘。」 「后来,我们觉得事情蹊跷,我父亲派我亲自上京追查先后娘娘被害死的真相,查到了你母亲身上,也是你母亲哭着求到了我这里,还骗我说是宋妃以闵家旧事相逼,她才害了先后。」 「我念在同胞之情,忍了丧女之痛,饶过了她。可现在,没想到她的儿子,我的外甥就在此,竟是想把你母亲之罪推到闵家身上!你说关嬷嬷心是怎么长的,我还想要问问你,你的心是怎么长的?你父亲和母亲又是如何教养你的?枉你兄长顶天立地,被北定王以灭族之罪相逼,也一立承担下了罪名,诈降立功,又以死谢罪,以庇佑你这个弟弟,南阳侯府的所有族人。两相比较,你配为其弟吗?」 闵老太爷一上来根本就不给赵成铂说话的机会,直接就是一通的训斥,直把赵成铂给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却又不知道从哪里驳斥起。 赵成铂情绪一直很激动,所以他被绕了进去。 可一直在后面至始至终都没怎么出声的赵睿却一直很冷静。 闵老太爷说完,他就冷冷道:「用闵家暗探才会用的法子,往北地传信,这样的行为,又岂是一个普通嬷嬷的所为?她不是闵家放在我祖母身边的钉子,能是什么?」 他说完又对着摔倒在地的自己祖母道,「祖母,您还不明白吗?当年祖父和东夷国主之事,俱都是禀告过高祖皇帝的,宋妃手上的东西,根本没有任何用处。当年,但凡您和祖父提上一提宋妃威胁之事,就不致走到后面那一步。」 「是这个婆子,她阻止了您去找祖父商议,也是这个婆子,挑唆你应了宋妃,毒杀先后娘娘。闵流妘之事,也是她一直在旁挑唆,说着闵流妘为后的好处,让您应了她,去毒杀夏皇后。」 第37章 「祖母,这个婆子,从最一开始,就是闵家按在你身边的钉子,为何您却可以不顾您的儿孙,还要这般维护她呢?」 「荒谬,简直是荒谬至极!」 在赵睿说话期间,闵老太爷多次都想打断他的话,呵斥他。却是被廖断手举大理寺卿的令牌给制止了。 手举大理寺卿的令牌,即是表示他正在审案中,若闵老太爷出言,便可以律法处置。 所以一直到最后,廖断收了制止的手势,他才呵斥出声。 闵老太爷忍了忍胸中的怒气,想到一旁的廖断,还有后面内室正看着这边的穆元祯,才咬着牙道:「赵睿,你所有的臆测,不过就是来自那一张帛纸。关嬷嬷,你且就上前解释一番,那帛纸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关嬷嬷泪水和着血水吞到了肚子里,满面痛苦道:「是我的错,老太爷,是我的错。那帛纸是二姑娘,闵二姑娘离京之前留给我的。」 说到这里她看了一眼依玥,这才继续道,「老夫人应了闵二姑娘助她为后,要害皇后娘娘难产,此事着实凶险。闵二姑娘本事高强,老奴就想着万一京中这边有什么事,也好通知闵二姑娘……」 「都是老奴的错,都是老奴的错。老奴的确有劝老夫人应下闵二姑娘,助她为后,因为老奴那时真是觉得,只要闵二姑娘为后,那些往事才能压下……」 说到这里艰难的爬转过身,对着赵老夫人哭道:「老夫人,是老奴连累了您,今日,老奴就以死谢罪,以后,老奴再不能陪您了。」 说完她就爬起身,疯狂的向后面柱子上冲去。 只是「砰」一声,柱子没有撞上,她却在空中飞了出去,又重重的摔了下去。 却是被隐在暗处的一个侍卫在她撞柱之前,一脚将她踢飞了。 廖断冷冷道:「拉她下去吧,送至地牢,好好审讯审讯,看是她的嘴硬,还是地牢的烙铁硬。」 闵老太爷和赵老夫人同时色变。 赵老夫人呆呆的看着侍卫粗鲁的拖走关嬷嬷,她其实从来都不蠢笨,只是因情生乱,当初不舍得让自己夫君老南阳侯因那事受折磨和煎熬罢了。 待那些人的身影再不见,她才转头看向自己的兄长,已经几十年未见的兄长。 她低低道:「大哥,阿关是不是真的是闵家的人?是不是真的一直在为闵家做事?」 此时的赵老夫人瘫倒在地上,发白的头发已经散乱,眼神涣散,手上被碎瓷割破的伤口血一直流出来,浸染了她新换上的紫色绸缎衣裳,染成触目惊心的紫黑色。 闵老太爷嫡亲的只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弟弟早年战死,因此以前赵老夫人尚未出嫁之时,他一直都十分疼宠这个妹妹。 就是他的夫人和嫡长女先皇后娘娘,在家中之时亦都要让着她些。 因此,在赵老夫人心中,先皇后哪怕是贵为皇后,在闵家的地位,也是要次于她的。 所以可能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她之所以下得了决断毒杀先皇后,内心深处未尝不是觉得,哪怕她毒死了先皇后,自己的侄女,自己娘家也还是会为她撑腰的。 事实上最后闵家也的确保了她。 闵老太爷看着赵老夫人此番模样,哪里还是当年自己神采飞扬骄傲的妹妹? 他心中也是一阵的钝痛,但最终他眼中还是流出一丝狠色,道:「阿嬣,阿关她是父亲在你幼时就放在你身边的,那时父亲就跟她说过,从跟着你那一刻起,她就得照顾你,保护你,万事以你为先。」 「所以她的确曾是闵家的人,但她却更是你的人,她所做的一切未必对,但却必然是全心全意为你考虑的。」 他叹了口气,眼中已经有些湿意,然后继续道,「阿嬣,我现在很后悔当初没在你身边安排上一个得用的人,否则,你也不至于行差踏错。这都是我的错,当年在母亲临终前明明答应她好好照看你,却未能做到……当年我没能救得了敏华,现在也没能保下你,是我没能做一个好父亲,好兄长。」 说到这里,一行老泪潸然落下。 闵老太爷说得动情,但赵成铂却听得极是愤怒,他终是看不下去自己母亲的惨状,上前扶住了她,忍着泪,取了身上的帕子给她擦拭,再包扎她手上的伤口。 赵老夫人转头看自己的次子,泪眼朦胧中,这个儿子的模样渐渐和长子,和自己的夫君老南阳侯的样子开始重合,在眼前晃动。 她道:「荣,荣哥,成锡,对不起,是我的错,都是母亲的错。」 说得赵成铂心如刀割。 赵睿看着闵老太爷,心中同样恨极,牙齿咬得咯嘣响,可是却也只能受着,纵然他们心中再怎么想,当年之事,闵家做得滴水不漏,只要关嬷嬷不肯坦白,他们就不能拿闵老太爷和闵家怎么样。 赵睿还能忍得下,站在角落里的赵曦却已经是气得七窍生烟,他不是侯府世子,没有那么多顾忌,性子要直接许多。 他破口而出就大骂道:「亏你说得出口什么在你母亲临终之前答应他照看我们祖母,你们闵家的人心可真是比毒汁还黑,为了保富贵,就能杀女儿,要杀还不肯自己动手,用黑手段逼自己妹妹去杀,现在事情败露,又能推自己孙女上去顶罪,自己还装得这般大义凛然,人模狗样。你们闵家的男人,就是靠一代一代的出卖闵家的女儿来保命保富贵的吗?」 「说我父亲不配为我大伯父的弟弟,你也知道我大伯父是为了保家族保家人以死谢罪吗?你们闵家的男人就是只会推自己的姐妹和女儿去挡灾送死!就是我父亲,我父亲至少不会在危险关头就杀女儿卖孙女!你这样的人也还有脸骂我的父亲?」 这话……还从来没人敢在闵老太爷面前这般放肆,说这么难听的话,更何况还是个晚辈。 闵老太爷勃然大怒,对着赵曦拍案怒斥道:「小子无礼!休说你满口胡言乱语,强行将你祖母所犯下的罪行按到闵家身上,就你这样大逆不道,以下犯上的东西就该乱棍打死!」 闵老太爷行兵作战多年,此一斥,杀气尽出。 第38章 可是赵曦此时气极,却也没生怯,他脸红脖子粗的就准备再骂回去,却被身旁的依玥一把拽住。 依玥瞟了闵老太爷一眼,这样的人,皮厚心黑手段狠辣都不知道到什么地步了,口舌之争有什么意义? 她看向靠在赵成铂怀中的赵老夫人,道:「阿曦,罢了,那些事陛下自有公断。你先去看看祖母吧,祖母她……」 依玥虽因赵老夫人所作的旧事和逼她毒害以宓之事而十分厌恶她,可此时看着地上神智忽而清醒忽而模糊的赵老夫人,又觉得她十分的可怜。 她知道,赵老夫人和老侯爷是十分情深的,也正是因为这份情深,被自己的父兄利用,害死自己的侄女,一辈子都在恐惧和内疚中度过,最后还害死了自己儿子,她现在这副样子,是不可能活下去了。 原本她的生活是何等圆满。 闵家的女人,先皇后不知是否至死都不知道是自己的父兄害死了她,而闵老夫人,闵流妘虽然着实可恨,可身在闵家,外面看着多么骄傲,被家族宠爱重视,是在如同棋子般被闵家人这样摆布,又着实可怜。 内室中,玄伍站在穆元祯身后,低声问道:「陛下,要带术香上来吗?」 穆元祯眼睛盯着厅内,纹丝不动。 就在玄伍以为他不会出声,准备退下之际,才听到他带着仿佛冻成冰的声音道:「带上去吧。」 穆元祯两岁丧母,他身边自幼都有不少跟随他母后来京的闵家之人,忠心耿耿,为他挡了不知多少来自宋妃或者其他人的明枪暗箭,及至十几岁去北地就藩,北人彪悍,也是闵老太爷亲自带他去军中,教他行兵布阵,和西域人作战。 可是那又怎么样? 他只要一想到自己母后泣着血写下的临终遗信,那心就如同被一根根细针密密麻麻的扎过,生疼。 厅中闵老太爷也不欲再和这些后辈纠缠,不管怎样,他心里也并不好受。 他待离去,身后的廖断却突然道:「闵老太爷,可能还有一个人你想见一见。你大概也想知道先后娘娘临终之时的遗言吧。」 闵老太爷身子一僵,他下意识转头,然后不可置信的看向从侧门进来的一个黑衣女子。 女子面上有数道毒痕,形容可怖,可是她的眼睛清亮秀丽,只要看到这双眼睛,闵老太爷就已经认出她是谁。 他面色急剧变幻,最后又坐回到太师椅上,按下心中惊涛骇浪,只换了一副沉重表情,叹道:「术香,你没死。」 术香是闵后身边的大丫鬟,她之于闵后,就类似于关嬷嬷之于赵老夫人。 闵家嫡女,十岁之前家族就会择一死士暗卫充作丫鬟放在她们身边,无论是在家,还是出嫁后在夫家,闵家无命之时,这丫鬟便是小姐的忠仆,闵家有命之时,她们就须得听从闵家之命。 她们自幼身上都种了一种药,无药引催发可终身都不会发作,平日也并无妨碍,甚至对她们习武反是有些助益,只是一旦催发药引,就会毒发如万蚁噬身,痛苦不堪。 但所有闵家女,无一人知道自己身边最信任的丫鬟最忠诚的人其实并非自己。 闵老太爷对术香说完这句话,就看到穆元祯也从内室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他面色晦涩,对穆元祯道:「陛下,原来你找到了这个丫鬟,那么,她是如何跟你说的?今日,弄这么一出,其实最终就是要定下我害死你母后的罪名吗?」 「你母后之死,的确是我们闵家累了她,阿嬣也是因着你母后姑母,闵家人的身份,这才近得了她的身,害了她……你若怪我,我都愿意受着,可若是说我一手主导了你母后的死,陛下,她是我的亲生女儿。」 穆元祯走到首位,坐下,除了玄伍,廖断亦站到了他的身后。 他听到闵老太爷的话宛若未闻。 走到堂前的术香突道:「将军,您不想知道先后娘娘她,临终前说了什么吗?」 闵老太爷再看回术香,肃然道:「术香,当年闵家的确不该对你下追杀令,赶尽杀绝,你心中有所怨恨,也是正常的,但你该知道,敏华已过身,你坚持要将阿嬣毒杀敏华一事禀告高宗皇帝,我不得已才……」 术香摇头,面无表情道:「将军,您过虑了,属下乃闵家死士,怎会对您,对闵家有丝毫怨恨之心,是属下跟随先后娘娘多年,犯了死士大忌,对先后娘娘动了恻隐之心,违抗了您的命令……」 「术香!」闵老太爷突然厉声喝止了她。 术香跪下,面上仍是毫无表情,但眼中却是滴出泪来。 她道:「将军,您不必再说了。娘娘临终前,因为属下知道她已必死,不忍她死前都不知道真相,亦不忍她对两位殿下毫无安排,让两位殿下置身危险之中,所以便将真相告诉了她,如此,皇后娘娘才求了高宗皇帝,重新布置了两位殿下身边的护卫和服侍之人。」 闵老太爷震惊,盯着术香的表情像是要吃人。 难怪庆源帝和穆元祯身边明明有不少闵家之人,但这么些年来,却从来不能左右两人的成长,没有让两人完全的亲近闵家。 他只当是高宗皇帝对闵家戒心太重,在庆源帝和穆元祯身边按下了太多人的缘故。 却不想还有自己女儿的手笔! 这个贱婢! 术香却还没有说完。 她继续道:「为两位殿下故,皇后娘娘没有告诉任何人真相,包括高宗皇帝。但闵家如此,皇后娘娘岂会不忧虑两位殿下的将来,所以她亦留了两封书信下来。」 第39章 说到这里,术香眼中终于划过一抹痛色,她道,「但就算到那个时候,娘娘亦没有报复闵家之意。她将书信交给了奴婢,道若是将军您无害两位殿下之心,就让这两封信永不出现,若是将军害了娘娘她还不够,定要伤害两位殿下,娘娘就请属下将这两封信交给两位殿下。」 术香从来没告诉闵后她身中秘毒,若是她知道,也不知道闵后她还放不放心把这两封信交给自己。 闵老太爷盯着术香,眼中的怒意像是要把术香炽成灰。 她怎么没有死?派了那么多人追杀她,催了她身上的毒性发作,竟然没有弄死她。 大概正是因为觉得她在山林毒发,才会以为她必死无疑,这才疏忽了。 可是不管怎么样,所有事情都不可能再反转。 闵老太爷终于颓然坐下,面色灰败,但他靠在椅背上,闭了眼睛良久,面色却是慢慢又平静了下来。 再睁开眼时,眼神已恢复深井无波。 他对着穆元祯道:「所以,你已经得了那两封书信?」 穆元祯抬起手至桌上,将手上的两封信放下,往前推了推,玄伍便上前,取了信行至闵老太爷面前,双手递给了他。 闵老太爷双手颤抖的上前接过,看到信封上熟悉的字迹,他知道,闵家,真的完了。 太祖皇帝时的旧事,毕竟是百多年前的旧事,以穆元祯的性格,以他对闵家对自己的感情,很大可能会是从此揭过,只会适度管控闵家在北定的军权罢了。 可杀母之仇,且还是这样周转狠毒的杀母之仇,杀其母,还要嫁祸其父,他是绝对不可能再放过闵家了。 此时他看着手中这两封信,看着那熟悉的字迹,一生刚强的他眼中也终于有了湿意。 女儿的字,都是他一笔一划亲手教出来的,那个女儿不知倾注了他多少心血。 可是为了闵家,他只能被逼放弃了她。 他内心的痛不会比任何其他人少。 可最后,闵家还是败在了自己手里,被自己的嫡亲外孙抄家灭族。 成昭四年春,闵家家主闵老太爷病逝于京城,闵家长子携闵家众人上京奔丧。 一个月后,大理寺翻出闵家先祖暗杀太祖皇帝旧案,成昭帝下旨夺回闵家兵权,将北地兵权交由后军都督府,划分至燕北都司和西宁都司分而治之,闵家族人皆流放至辽东以北,永世不得进仕。 乾心宫。 以宓走进穆元祯的书房,里面的几个内监见到皇后,皆行了礼悄然退下。 这一日穆元祯判处了闵家全族流放,这一日,同样也是他的母后闵后的忌日。 他听到动静,抬头看到以宓,看到她温柔关切的目光,身上的清冷也收了收。他将手上的一张发黄的小像放到一旁,对以宓温声道:「阿宓,你过来坐吧,看看这些。」 以宓「嗯」一声,上前坐到他身边,往桌上看去,旧的书信,手稿,还有一些书籍,堆的桌上满满都是。 穆元祯道:「我前些日子翻到了这些,是母后生前写的一些手记,我不想交给他人,不若你帮我整理整理,我想将这些看看怎样编撰一下。」 以宓点头,可是她的目光慢慢扫过,然后目光却在先前穆元祯看的那副画上定了下来。 穆元祯见她目光定在刚刚那副小像上,嘴角略带了些嘲讽的动了动,他道:「那是我父皇给我母后画的小像。」 所有人皆知高宗皇帝宠爱宋妃,冷待闵后,却不曾想…… 穆元祯看以宓若有所思,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却没有再说什么。 不管他父皇对他母后真实感情到底如何,但行出来的事却只有伤害,他母后之死,的确是闵家在背后操纵,但未尝不是他父皇给逼死的。 明明并非寻不到其他办法处理,却偏偏以牺牲自己心爱的人,亲人来成全自己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合格的家主」,可能还要一边痛苦,一边被自己的行为感动。 在穆元祯看来,不是自私到极点,就是无能。 以宓靠在穆元祯的身上,慢慢翻着闵后娘娘的手稿,看她在各色书籍上的各种批注,还有那一沓高宗皇帝留下的各色小像,闵皇后的形象在心中也渐次鲜活起来。史书也好,坊间也罢,一直记载的闵皇后的形象都是如何贤良淑德,能文能武,只是一个雕像,可是此时,以宓看着这些手记,仿若看到她在写这些东西时的每一寸表情。 帝王之爱何其缥缈,以宓从来不是多愁善感之人,此时感觉到身后穆元祯身上传来的热度,也会庆幸,好在穆元祯和其父皇高宗皇帝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番外一:闵后】 永泰七年,四月,坤宁宫。 「娘娘,梁太医那边传来消息说,宋妃应该又有身孕了。」橙香低声禀报道。 闵皇后拿着画笔的手一顿,原本纤细的枝条上便点上了一道浓烈的墨汁。 闵皇后看着那滴墨汁,染在枝头上,沉重得,像是要坠下来……这个位置,很难补救了,她总不能晕染只麻雀吊在纤细的枝头上。 第40章 闵皇后微叹了口气,放下画笔,转头对橙香道:「有了就有了,待她报上来之后,就依例赏赐下去即可,只是所有赏赐的物品,你们皆要避着些,不要经手,直接由内务司那边送过去。」 「是,娘娘。」橙香应声退下。 待橙香离去,一直在旁侍立的槐香皱了眉,有些忧心道:「娘娘,宋妃的这一胎怕还是保不住的,届时还不知又会怎么折腾。」 宋妃体热,极易滑胎,这已经是她第三次有孕,前面两次都未满三个月便掉了。 只是宋妃可不觉得那是她自己体质的问题,只认定了是闵皇后嫉妒她,怕她生了儿子后将来威胁皇长子穆元祉的地位,所以才害了她腹中的胎儿。 第一次小产的时候她还只是在高宗皇帝面前哭诉哭诉吹吹枕头风罢了,第二次她就干脆哭倒在了坤宁宫,转头又哭哭啼啼的求陛下,说是要把皇后才一岁的小皇子穆元祯抱给她养,说这都是皇后欠她的。 竟然想将嫡子抱到自己名下养,也不知是想儿子想得疯了,还是恨皇后恨得疯了。 高宗皇帝心中也不悦,可是再看哭得梨花带雨,肝肠寸断的宠妃,叹了口气,心到底是软了软,搂了她,原本想要呵斥的话也变成了哄慰。 若只是在枕前和皇帝哭求嘀咕几句也就罢了,宋妃在小月子过后还真把这话传了出去,还传到了前朝宫外,说是高宗皇帝恼怒皇后暗害宋妃腹中孩儿,欲将皇三子穆元祯抱给自己养…… 闵皇后知道高宗皇帝「宠爱」宋妃背后的真正心思,素来都对宋妃容忍,懒得跟她计较,可是宋妃竟然疯疯癫癫的把脑子转到了小儿子身上,这个,闵皇后绝不能忍。 她也没去问高宗皇帝,直接就拿了传出这些话的宫人,包括宋妃的贴身侍女,拷问之后便罚去了浣衣局,然后不仅派人将宋妃训斥了一顿,罚其禁足一月,还派了人去宋家,将宋妃的父亲与母亲训斥了一通,言宋家「嫡庶不分,教女无方,不识礼仪,无知粗鄙」。 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宋妃根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宋妃也只能去寻靠山高宗皇帝,差点哭晕在皇帝面前。 高宗皇帝就难得的踏入了一回坤宁宫,对着闵皇后沉默半晌道:「敏华,阿烟只是伤心过度,又心心念念要有个孩子,你莫同她计较,朕已经说过她,过些日子,她自会转过弯来的。」 闵皇后看着高宗皇帝冷笑,只笑得高宗皇帝又是难堪又是狼狈,最后终于没办法面对她的目光,原本打算宿在坤宁宫的他又回了乾心宫。 过了禁足的一个月后,宋妃果然「转过弯了」,一大清早跪在了坤宁宫门口,说是为自己当初伤心过度而行下的不当言行赔礼道歉。 闵皇后知她何意,但仍是随了她在坤宁宫门口跪了足足一早上,最后还是娇弱无力的「晕」了过去,闵皇后才让人把她抬回福绮宫的。 不过经历了这么几番折腾,宫里宫外都知道是皇后娘娘害了宋妃肚子里的孩子了。 这种后宫之事,外面的人面儿上不敢说,不敢传,但实际最是好奇,且还总会不吝以最大的恶意去估测。 原本前些年高宗皇帝和闵皇后感情甚笃,高宗皇帝儿子又不多,只有皇后所出的大皇子穆元祉和三皇子穆元祯,以及一位低阶妃嫔生的二皇子,皇后的贤良之声一直在外,威仪甚重,但这几年,因着宋妃的各种折腾,外面已经谣言满天飞,都怀疑皇帝之所以儿子少,是不是都是因为闵皇后的缘故了。 那之后到现在的一年多来,宋妃小动作做的也不少,但到底有些畏缩,手段也高明了些,不那么容易让人抓到把柄了。 闵皇后坐回到扶手椅上,看了一眼槐香,淡道:「她身边的人大多是陛下给她安排得,没有陛下的默许和纵容,她是不敢这么放肆的。」 槐香面上的忧色更重,她是闵皇后的贴身大宫女,自是很清楚现在高宗皇帝和皇后之间的冷淡。 她默了默,然后道:「娘娘,那难道就由得她无中生有,这般败坏娘娘名声?娘娘虽不在意,可到底对闵家,对两位殿下都不好。」 现在外面皆盛传皇后娘娘骄横善妒,把持后宫,不容其他妃嫔孕育皇子,这事如若是真的,可是损了不少朝中官员的利益。 而高宗皇帝能容忍这样的流言从宫中传出,且盛宠宋妃,冷待皇后,这自然让朝堂得出了一个微妙的信号。 喜欢揣摩圣心的人从来都不少,因此近些日子,弹劾北地闵家在北地作威作福,鱼肉百姓,贪慕军饷,私通西域小国等各种罪名的折子也多了起来。 原本旧年已有朝臣上折请议储君了,因着这些事也被高宗皇帝给压了下来。 闵皇后嘴角扯了扯,道:「那依你之意,该当如何?」 槐香的手捏紧,道:「娘娘,何不……处理了宋妃?」 其实福绮宫有闵皇后的人,要处理了宋妃对闵皇后来说并不是难事。但也正因为福绮宫有闵皇后的人,闵皇后对皇帝暗中所做的一些动作,在某些事情中的推波助澜更是一清二楚。 闵皇后轻笑了下,眼神中的讥诮一闪而过,道:「不是宋妃,还会有张妃,李妃,我何必行此无谓之举。」 说完她转头看向一直隐在后面沉默着的术香,问道,「术香,北地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最近弹劾闵家的折子很多,大到闵皇后的祖父闵老将军通敌卖国,小到家中子弟狎妓斗殴,各种罪名应有尽有,高宗皇帝已经命大理寺带人去北地调查了。 术香站在暗处,面上打上了一层阴色。 她回禀道:「娘娘,老将军和将军都请娘娘不必担心北地,那些折子多是无中生有,且现在西域边境那边并不安稳,陛下应该暂时不会拿闵家怎么样的。」 闵皇后「嗯」了声,道:「你传消息给我父亲,让他们约束家中子弟,切不可让他们在此时落下了什么把柄。」 术香应下,闵皇后便又起了身,看了桌上被毁的画片刻,最终还是忍住揉了它扔掉的冲动,提笔在那滴墨汁处晕染出了一只擦身飞过的雀鸟。 永泰七年,八月。 高宗皇帝站在闵皇后的病床前,看着昏睡中的皇后苍白瘦弱的脸颊,有一点不敢置信,旋即又隐隐升起一阵无力的痛苦和悲愤。 第41章 宋妃有孕,太医说她这一胎仍是凶险,有滑胎之相,宋妃日夜担惊受怕,高宗皇帝抵不住她的哀求,便应了她于上月初送了她去皇庄中避暑养胎。 京城炎热,高宗皇帝索性也一同住去了皇庄。 他已经有一个多月未见到过自己的皇后。 这中间他也偶然听到过下面人报告说皇后身体不适,但皇后的身体向来都很不错,他听到之时还心想,大约她的不适更多是心里的不适吧。 此时的他,已经开始在北地部署,准备逐步削闵家兵权,动手清算闵家了。 却不曾想,她是真的「病」了,还「病」得这般严重。 他问过主治的几个太医,却根本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北地和西域多秘药,若她一心求死,太医怎么可能查得出来? 她还是把闵家看得比他,比他们大周江山还要重,竟是要以死逼他吗? 高宗皇帝在闵皇后的床前守了一夜,闵皇后中间醒来过,见到他,却没有出声,仍是「睡」了过去。 翌日,高宗皇帝离开后,槐香过来喂了闵皇后药后端了药碗下去,房中只剩下了术香一人。 术香心中难受,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劝道:「娘娘,奴婢知道您心中怨恨陛下,可是为了两位殿下,您还是把心中的怨恨放下吧。」 闵皇后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可是却扯不出任何表情来。 她道:「为了元祉和元祯,放下怨恨,求他?术香,你知道,这坤宁宫,除了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对我用药,且还没一个太医能查出是个什么病症来?」 「他要让我死,可是为了元祉和元祯,哪怕我明明知道是他要我死,我还是必须得对着他装作深情,求他念着我们的旧情上善待元祉和元祯?术香,他既然已经狠得下手来让我死,我的请求,还能有什么作用?」 术香看着闵皇后,她从十岁开始跟着六岁的她,陪伴她,保护她,知道她的所有喜怒哀乐,她是闵将军教养长大,和夫人关系不亲密,闵将军又严厉,过去那么些年,自己对她来说,近乎是最亲近的人了。 其实她对自己来说,又何尝不是最亲近的人? 术香跪下,眼中滴出泪来。 闵皇后见从不落泪的术香如此,神情软和了下来,她伸手握住了术香放在床榻上的手。 术香的手,因自幼握剑,并不同于一般女子的娇嫩柔软,而是骨节分明,手心有层厚厚的茧。 她柔和道:「术香,你不必为我难过,我已经仔细想过,这几年来,陛下他对我们闵家疑心日重,重到这半年来都不肯在坤宁宫饮一杯茶,用一次膳……」 说到这里她有些晕眩,闭了眼睛缓了会儿才继续道,「陛下他,自对闵家动了清算之心,就已怕我会为了闵家背叛他,而对他动杀心……,若是我死了,怕是对闵家,对元祉元祯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因着怕自己为了闵家对他动杀心,让元祉继承帝位,对他取而代之,所以皇帝不仅是对自己深怀戒心,就是对两个儿子都日趋冷淡,若是自己的死能让他放下些戒心,也就顺了他的意好了。 术香听言双手却是颤了颤,心中疼痛难忍,眼中的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落下来。 她强忍了忍泪水,牙齿咬在唇上,咬出一阵阵的血腥味,却丝毫不觉得疼痛。 她道:「娘娘,陛下的确是对坤宁宫有戒心,但娘娘,陛下她有戒心的并非是娘娘,而是娘娘身边闵家的人……」 闵皇后听言睁开眼看术香,她和术香相依相伴多年,对她的每一寸表情和情绪都了解得一清二楚,此时的她,并不仅仅是因着自己此时的情状而痛苦,明明是还压抑着什么,因为一些其他原因而十分挣扎和痛苦。 闵皇后看着她,心中升起一抹难言的怪异。 不过她只是看着她而没有打断她的话,就听术香继续道,「娘娘,陛下他心中还是一直都有娘娘的,他定不会对娘娘下此毒手的。昨日陛下过来守了娘娘一宿,奴婢看出,陛下刚开始见到娘娘病得如此之重,神情震惊并不似作伪。」 「娘娘,陛下虽因着闵家对娘娘有心结,不肯过多亲近两位殿下,可其实奴婢看出陛下他对两位殿下还是非常关心和重视的,只是不肯让人看出来罢了。」 「娘娘,后宫险恶,若是娘娘……不在了,两位殿下还小……无论如何,陛下他只有三位皇子,现在,娘娘将两位殿下托付给陛下,陛下定会好生照顾和保护他们。」 这些话若是出自他人之口可能没什么,但出自自从出了了宋妃之事就对皇帝隐有厌恶的术香之口就有些怪异了。 闵皇后看着她,想了想道:「后宫险恶,但于陛下来说,后宫每一个女人都是他的女人,他同床共枕的女人,每一个孩子都是他的亲生孩子,我尚在时他就已对元祉,元祯如此,将来我不在了,除了宋妃,他可能还会有张妃,李后,可能会有更多的皇子,公主,我又怎么可能把元祉和元祯托付给他?让他保护他们,免遭他将来的宠妃宠后的毒手?」 「术香,元祉和元祯的身边我已经作了安排,我打算再写封信,你帮我送回北地,请祖父和父亲再安排一些人过来,我会想法子将他们放到元祉和元祯身边……」 「娘娘!」术香抓着闵皇后的手猛地紧了紧,叫道。 闵皇后却是如若不知,只眼睛盯着术香,道:「术香,你是看着元祉和元祯长大的,我若走了,必会想法子护了你们周全,以后元祉和元祯就拜托你们了。」 术香全身颤抖,泪如雨下。 她泣道:「娘娘,不,您不能这么做,陛下他,本就对闵家有心结,您如此做,只会让陛下和两位殿下越来越远。」 「术香!」闵皇后语音突变,声音清冷得似乎能刺透人心,她道,「术香,现如今,我已如此,怕是已经没有几天活头了。你就跟我说实话,两年前,到底发生何事,才致使陛下突然对我防备如此之深?」 原本她和皇帝两人感情甚好,就是在三年前北地和西域夏国之战之后,闵家兵权日重,陛下他虽对闵家起了戒备之心,但却也不至于迁怒到自己身上,对她冷淡之余,竟是生怕自己会害了他般,更是拿个「宠妃」来百般折腾,削弱她的威信和地位。 第42章 这中间,到底是因着什么,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一来并未查到什么,二来也是因为对高宗皇帝的心冷,而心思转了罢了。 术香抬头愣愣的看着闵皇后,两人四目相对。 闵皇后的眼神清冷,悲凉,还有隐在眼底深处的绝望和孤单。 那是一种被所有人辜负和背叛的绝望和悲凉。 这一抹眼神如针一样刺在了术香的心上。 她嘴张了张,突然觉得既然她可以为她去死,为什么却还要因着身体中的欲望,因为一直以来莫名其妙的习惯依从闵家而背叛她呢? 她终于开口道:「娘娘,两年前,陛下在猎场被刺客所伤的那次,其中有将军的手笔,只是陛下并未查到实证,只是心有怀疑罢了。」 闵皇后一惊,不敢置信的呆呆的看着术香。 所以容城死了。 容城是当年护送她到京中嫁给身为太子的高宗皇帝的侍卫首领,那之后皇帝就留了容城在太子宫中为侍卫,之后提拔了他为禁军侍卫。 术香垂下了眼睛,慢慢从闵皇后的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一旦开口,后面再说便容易了许多,她跪着继续道,「娘娘,老将军曾派人下令给奴婢,言若是娘娘重病,甚至病逝,可解现在闵家和殿下的困局。」 闵皇后仍是呆呆的看着术香,也不知是心中早就有预感,还是因为太过残酷她现在脑子竟然清醒得很,清醒得她看着眼前的术香,竟在想,是啊,的确是自己死了,对大家都好。 术香停顿了很久才继续道,「老将军下令给奴婢,奴婢却未曾听令,想来是老将军等不及了,寻了他人动手。娘娘,陛下对坤宁宫的防备之心并无错,若是娘娘身边的人能背叛娘娘,悄无声息的害了娘娘,想要害陛下,并非不可能的事。」 毕竟杀皇帝,让外孙上位才是上策,而让还是向着娘家的孙女女儿死,不过是无可奈何的下策。 闵皇后无力的躺回床上,看着帷帐顶上的花纹,事实上她现在眼睛根本就什么都看不见,只感觉到嘴里阵阵的腥甜,她用了最后的力气将口中的腥甜吞了回去,勉强支撑着,维持着最后的清醒,低喃道:「谢谢你,术香,谢谢你没有背叛我。」 从她记事起,她的祖父和父亲就一直跟她说,她是闵家的女儿,她身上流的是闵家的血,她是闵家的一部分。这话几乎刻到了她的骨子里。 可是这一刹那,她却发现原来她并不是闵家的一部分,不过只是闵家,或者她祖父,父亲的一枚棋子。 她身边的人,她以为那些忠诚于自己的人原来忠诚的从来都不是自己。 当自己这枚棋子再无用处,或者成为阻碍之时,这些人的利剑就会刺向自己,免得成为拖累闵家的障碍。 翌日晚,高宗皇帝又回了坤宁宫。 此时的闵皇后比昨日更加憔悴单薄了些,明明躺在那里,却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似的。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明明是炎炎夏日,她的手却冰寒刺骨。 闵皇后睁开眼睛,看到皇帝,没有像往日那般拒之于千里,而是对他笑了笑,道:「陛下,您还记得我们在北地时,臣妾曾经对您说过的话吗?」 他们自幼就已经定下了亲事,高宗皇帝在十几岁为太子时,曾去过北地,在那边住过一段时间。 高宗皇帝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闵皇后这样的笑容,明净温暖,不掺一丝杂质,哪怕她现在憔悴苍白至极,他仿佛又看见了在北地时,那个明艳热烈充满朝气的少女。 那时她说过那么多话,他如何会记得她此时说的是哪句话?不过她肯跟自己这么说话,高宗皇帝已经根本顾不上她说的内容到底是什么了。 闵皇后看着高宗皇帝有些红肿的眼睛,知道这两日他怕是根本没合过眼。 她看着他,其实她知道他对自己有他的那份真心在。 可是他怀着对自己的真心,夜夜宠爱着宋妃也是真的。 不要说那只是做给外人看的,语言可以骗人,但身体却不会骗人。 她笑道:「陛下,臣妾那时候说过,听说宫廷的日子烦闷又枯燥,臣妾本来一点也不想嫁去京中,嫁入宫中,可是因为是陛下您,那便只好勉强接受了,可是若是陛下您若是对臣妾不好,臣妾定会远远的离开。」 那其实不过是少女时的戏言,她生在北地,长在北地,虽然京中闺秀会觉得北地苦寒,但她却觉得那里自由自在,根本不是京中可比。 「陛下,现在臣妾要离开了,您不要怪臣妾。只是臣妾却放心不下元祉和元祯……陛下,臣妾听说两年前你被刺的那件事了,对不起陛下,臣妾现在才知道那事,不然,大约臣妾不会去死的,可惜太迟了。」 「敏华……」皇帝心中大恸,「对不起,敏华,是朕的错。」 他不是不知道那事和自己的皇后无关,可是他却因着自己的私心,并没有将事情告诉她,反是封锁了所有消息。 好像如此他便可以理直气壮的辜负她了。 到底还是自己逼死了她。 闵皇后摇头,明明还是在笑着,却有泪水慢慢滑出来,滴到枕上。 「陛下,不管闵家到底有没有对陛下有过异举,臣妾也同样不敢再相信闵家。陛下,元祉和元祯是陛下和臣妾的皇儿,臣妾只担心他们将来会受到什么不好的影响。陛下,臣妾去后,还请陛下定要好生挑选他们身边的人,让他们务必不受他人挑拨……陛下,他们,是陛下的皇儿。」 「敏华,」皇帝握着闵皇后的手,只觉得心中绞痛不已,他道,「敏华,只要你愿意,你定会好起来的,元祉和元祯都还小,他们比任何人都更需要你……」 第43章 「陛下,臣妾,臣妾也很想看着他们长大,只是,只是却没有机会了……尤其是元祯,他还那么小,那么小……陛下,你替臣妾好好照看他们,看着他们长大吧。」 永泰七年,八月,闵皇后薨逝于坤宁宫。 【番外二:闵流妘】 成昭四年,五月,成昭帝下旨夺回闵家兵权,并将闵家族人皆流放至辽东以北。 同年十月。 闵流妘从昏迷中醒来,张了张嘴,只觉得口干喉痛,头疼欲裂,她直觉就是伸手去摸一向随身的短剑和暗器,发现还在,这才略定下心来,然后有些艰难的伸了手按住了额头,慢慢撑着坐起了身。 此时才有心思查探自己的情况和打量四周。 她看到自己身上衣裳并非是自己昏迷前所着的那套黑色夜行服,而是一身簇新的白色细纱棉布衣裳,舒适宽松,而身上盖着的是绣了有些怪异花纹的锦被,身下则是一块完整的兽皮毯。 再环顾四周,雕刻精细的石壁,装饰粗犷却又处处透着奢华,这些东西,还有陈摆的特色,一看便知并非大周所有,亦非大周勋贵官宦之家的喜好,看起来倒像是…… 「你醒了?」 闵流妘正在揣度着,斜后方就传来一道温煦关切的声音。 有那么一点点熟悉,却一时之间未曾反应过来是何人。 她转头,手也立即搭到了腰间的短剑上。她警觉性很高,这人竟然神不知鬼不觉的就出现在自己身后,不管是谁,都让她不适且防备。 只是待她看清那人是谁之后,先是怔了怔,随即神情却是慢慢放松了下来。 是北沅三王子元淳。 难怪这里不像大周人的地方。 「是你,是你救了我?」她喃喃道。 她当初从北地赴京的路上曾经救过元淳,所以此时见到是元淳心也就稍微放了下来。 过去这大半年来她都是生活在高度警惕之中,昏迷前的一个月她更是日日都在追杀逃亡中度过。 上年底北定王世子投降,押解北定王和北定王妃等人入京,同时京中传来消息道夏皇后顺利诞下小公主,母女平安,她得知消息后立时便知不好。 陈年旧事且不说,但自己让姑祖母赵老夫人暗害夏氏的事情中间必是出了什么差错。 不管那事有没有暴露,她都打算在辽东隐匿一段时间,待探清楚风向之后再作决定也不迟。 然后她等到的就是祖父在京中病逝,他们闵家全族被流放的消息。 他们闵家在北地数百年,比本朝立朝的时间都还要长,后来又跟随穆家家主和太祖皇帝南征北战十数年,建立了本朝,其他开国功臣皆在京中封侯拜相,唯有他们闵家,又回了北地,世代守护着北地,免于异族的入侵,可这样的闵家,最后竟然落得全族被流放,永世不得入仕的境况。 她简直不敢置信。 而且现在的皇帝是她的表哥,是曾生活在北地数年,向来和他们闵家亲近,对祖父尊敬的表哥。 闵流妘得到消息就想立即赶去京城探听虚实,却被身边自幼和她一起长大的护卫拦住了。他说让他先去京中打探打探情况再说,结果,那侍卫还没有出辽东就被朝廷的人拘捕然后押解去了京城,很明显,朝廷一直都有人在监探着他们的动静。 闵流妘没有再去京城,她回了北地。 北地暗部,原本就是朝廷的人,只是其中一支一直为闵家所用。除了那一支少数几个人,现在全部倒戈追捕闵家逃出在外的人,闵家的死士。 闵流妘回到北地,看到的就是闵家死伤无数,余下的全部被拘进了囚车,直接被押解流放至辽东。 闵流妘看着自己的亲人和族人,曾经在北地最为骄傲受人仰望的闵家人,衣衫褴褛的被押在囚车中,一个个狼狈不堪,精神萎顿,心中只觉又是愤怒又是屈辱。 穆元祯,他身上也流着闵家的血,如何能这样对待他的亲人?仅仅因为闵家先祖曾经刺杀过太祖皇帝,还是因为自己想要害死夏氏? 他连害死他母亲的南阳侯府都放过了,却这般对待自己的母族! 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个女人,闵流妘只能猜想是不是因为夏氏那个狐狸精的枕头风。那时闵流妘心中,只恨不得把夏氏千刀万剐了也难以泄她心头之恨。 她悄悄跟随着押送囚车的那一行人一路往东北方向行,中间却落入朝廷布下的陷阱,然后死了闵家幸存的十数死士,这才保得她逃了出来,但也一路被追杀,直至逃到燕北北沅的边境昏迷过去。 她以为自己必会被捕,却没想到会被北沅三王子元淳给救了。 她自言自语了前面那句,就接着皱眉问道:「这是在哪里?还有,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看这石殿布置,可不似她晕倒时的边境荒野之地。 元淳道:「沅都,现在,离你晕倒之时已经有一个月了,这中间你有醒过几次,不过很快又昏睡了过去。」 沅都……闵流妘吃惊的瞪着元淳,随即便想起,是的,她在跟随押解闵家人的那一行赴辽北的途中也听说了,元淳的兵马已经攻进沅都,将他的叔叔逼退到戈壁之外了。 第44章 她扯了扯嘴角,带了些苦涩的笑道:「沅都,三王子,不,北沅的国主陛下,我应该恭喜你夺回帝位,重掌北沅了。」 两年前,她救他之时,她是高高在上的闵家小姐,而他是被人追杀逃亡国破家亡的王子,而现在,他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而自己却已是逃亡的罪臣之女。 元淳摇头,温和道:「这本来就应该是属于我的帝位,夺回来不过是理所应当的事,也谈不上什么恭喜,我知道姑娘的心情不好,姑娘亦不必勉强自己。」 闵流妘看元淳和煦的笑容,心中却不知为何升起了一些警觉,她手按着自己的短剑,垂了眼问道:「三……国主,现在,我的族人应该俱已经到了辽北了吧?当时我被北地暗部的人围捕,国主是如何救下我的?」 元淳看了她一眼,道:「我并非是从你们北地暗部的人手中救的你,我是答应了穆元祯一些条件,把你从穆元祯那里换了过来。」 闵流妘猛地抬头看他,也不知道是吃惊他话中所述的内容,还是吃惊于他的直白。 「条件?」她重复道。 「嗯,」元淳点头,道,「我和穆元祯签订了盟约,我的两位王妃嫁予我多年,但却皆无子,原本我打算向穆元祯再求娶一位贵女嫁予我为妻,再将我的女儿嫁予你们大周的太子殿下,以结两国百年之好,不过因为你,我和穆元祯谈判,放弃了那些打算。」 「或者说,我已经向穆元祯求亲,求他将你嫁予我,他应了我,我便答应了他其他的要求,并且将我的长女下嫁给了荣郡王府的长孙,而不是大周的太子。」 闵流妘先还似未能明白其话中之意,待反应过来,面色顿时涨得通红,她忍了忍,压着性子道:「多谢国主相救,虽然我也曾救过国主,但将来若有机会,今日之恩,他日仍必相报。」 元淳脸上的笑容渐浅,直至完全消失,他定定看着闵流妘,道:「流妘,我向穆元祯求娶你一事,并非托辞。穆元祯将你许嫁于我,也并非随意一说,你嫁予我一事,穆元祯已昭告大周,你现在的身份,其实已经不是闵家的小姐,而是我的三妃之一。」 三妃之一…… 元淳看着闵流妘瞪着自己,面色由红转白,叹了口气,带了些无奈又有些哄慰道,「以我之意,自然是想娶你为大妃,然而因着闵家之事,穆元祯却不肯赐你更高身份,所以暂时也只能先委屈你了,待他日你诞下我的王子,我再册封你为大妃亦不为迟。」 大妃既是北沅的皇后。 薛芯怡是被先帝册封为嘉善郡主,赐婚于元淳的,且已为元淳育有两女,而闵流妘在大周未得任何册封,从身份上是很难越过薛芯怡的。 谁想做你的什么大妃! 闵流妘心中又是大怒又是委屈……她从小到大深爱着的人,流放了她的族人,又在她昏迷之时将她赐婚到异族,还不是皇后,只是个妃子! 闵流妘气得牙齿都咬得咯咯响。 元淳瞅着闵流妘眼看着要发作的模样,面色却又收了收,肃容道,「流妘,你也不要想着离开北沅,因着你想毒杀夏皇后之故,穆元祯已经在大周下了格杀令,只要你踏进大周一步,大周各地的暗部都会追杀你至死方休。向穆元祯求你为妃,实际已经是我能救下你的唯一的法子,否则,穆元祯是不会放过你的。」 穆元祯他是不会放过你的。 这一句犹如一道利剑戳在了闵流妘的心上。 她从当初穆元祯救下她那一刻起,嫁给他,站到他的身侧,和他并肩驰骋,便一直是她的梦想,是她走路尚会跌到之时就要习武,练剑练到胳膊红肿手上起了血泡仍要坚持下去,母亲哭着求她让她放弃她都不肯放弃的唯一动力。 可是现在,她心心念念的人抄了她的家,流放了她的族人,还要追杀她除之以后快。 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滴到嘴中,又咸又涩,还有一阵阵的刺痛。她昏迷了太久,嘴唇喉咙都已干到发裂,咸咸的泪水渗进去,犹如新伤旧伤一起腌,火辣辣的疼。 元淳看着闵流妘失了魂的模样,叹了口气。 这哪里还是当初救他时英姿飒爽自信满溢的那个闵流妘? 他道:「你刚醒来,身体还很虚弱,且先歇着吧。故去的事情,多思亦无用……你放心,在这北沅,我也不会限制你什么,你尽可以做着你自己喜欢的事。」 他说完便看了站在门口的两个侍女一眼,冲她们示意了一下,两人便上前过来给闵流妘行礼,其中一人手上还托了一个托盘,上面有一碗粥,一杯乳白色的汁液。 元淳又劝了闵流妘用些东西,知道她尚需要时间去接受这所有的事情,便吩咐了一番让两个侍女好生照顾她就离开了。 京城。 「母妃,我们回北沅!」 六岁的小姑娘身着北沅贵女服饰,头上梳着两髻,分别别着一圈绒毛制成的发圏,背脊挺得笔直,和京中其他勋贵家的女童相比,倒是平添出了几分小小的英气。 薛芯怡一心想把女儿其真培养成大周贵女,然后嫁给大周顶级的勋贵世家,甚至嫁给皇太子阿意。 可是元淳不反对把女儿嫁给阿意,但他人虽多数不在京中,却丝毫没放松对女儿的教养,专门请了好几个北沅的教养师傅贴身照顾教养阿雅。 所以其真没被养成个大周闺秀的样子,小小年纪,性格也没半点寄住在大周的胆怯或懦弱,也因着特殊的身世,让她格外的早熟。 若是往常,薛芯怡见女儿打扮成这样,再说什么回北沅的话,必然是要不悦的,可此时她看着女儿昂着的小脑袋,竟是有些说不出话来。 她原先因着元淳娶了北沅什么右翼大将军之女,伤心愤怒之余,心底也生了胆怯之心,萌生了不回北沅的念头,可元淳向穆元祯求娶闵流妘,条件竟然还是放弃了把女儿许给太子阿意,这简直是把薛芯怡最后的骄傲和脸面撕下来了放地上踩。 可是,她能怎么办? 她已经不是那个京中人人追捧,可以横着走的薛家嫡女。 其真看着自己母亲犹豫彷徨的样子,小小年纪眼中却闪着异样的光芒,道:「母妃,您怕什么,会雅已经跟女儿说过,父王答应过皇帝陛下,已经废了闵流妘的功夫,她在北沅,还有什么依仗?可是母妃,您可还有我。」 第45章 会雅是其真的贴身侍卫兼侍女。 「母妃,我们回北沅,我也不要嫁给穆远,表舅母不愿意让穆远娶我,我还不稀罕嫁去他们家呢。」 穆远就是元淳的外家荣郡王府的小公子,老荣郡王妃是乐意外貌有些像自己女儿的其真嫁回荣郡王府的,奈何他儿媳孙媳都不乐意。 「皇后娘娘和会雅她们都说,我是北沅的公主,只要我回北沅,什么样的人都任我挑选。」 虽然夏皇后不喜薛芯怡,却因着其真的身份,也常召她去宫中说话,对她并不差。 薛芯怡觉得,夏以宓和自己女儿说这种话,不过是不想让女儿嫁给太子,可此时她早已自顾不暇,哪有心力再去和夏以宓比较什么,而女儿的这一句话,此时却让薛芯怡想到了些别的什么,让她眼中的光芒慢慢亮了起来。 其真是元淳的长女,身份贵重,且小小年纪就已生得粉雕玉琢,实非北沅自小生活在草原上风吹日晒的女子可比,不能嫁大周太子,回北沅,自另有一番天地。 成昭七年,秋。 「咳,咳」,闵流妘躺在床上,双目无神,心如死灰。 她进入北沅后宫已经近三年,当初她养好了伤,原也是打算离开的。 闵家为北地武将世家二百多年,虽然穆元祯的母亲也是闵家人,临终之际将自己所知的闵家的底都留给了穆元祯,但穆元祯想要将闵家铲除的一干二净却也不是容易的事。 闵流妘原还想着去北沅邻近大周北地的西南山脉,联络闵家尚存的旧部和死士,再作他算,可是待她伤好,却发现自己的功夫已废,甚至右手连握剑都握不稳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打算破灭了。 元淳说当初朝廷抓到她后便喂了她秘药,废了她的功夫,他虽命人尽力医治,却已是太晚了。 她不甘心,更何况她还有很多事情未做,所以最终还是和元淳妥协了,做了他的后妃。 元淳承诺过她,待她产子,便会册封她为大妃。 当然在她眼里,哪怕自己的功夫被废,有闵家暗中的势力相助,薛芯怡和术兰都不是她的对手。 术兰便是那个同样嫁给元淳为妃的右翼大将军之女。 这几年,元淳的确很宠爱她,但为了笼络右翼大将军,他也未曾冷落术兰。 至于薛芯怡,元淳本就不喜她,对她一直很冷淡。 薛芯怡自两年多前回到北沅,就一直僻居一角,几乎很少踏出自己的宫殿,只不过她还有两个女儿,元淳虽不喜薛芯怡,但对两个女儿还是非常宠爱,其长女其真又是个跋扈的,因此宫中倒也没人小看了薛芯怡。 所以这几年,一直都是闵流妘和术兰斗得死去活来。 倒不是闵流妘要和术兰斗,她的心思不在于此,而是术兰一直不肯放过她。 去年底,她怀了身孕。 当年被追杀的那几个月,她身体严重亏损,不易有孕,所以这一胎她很小心,但最后却还是着了术兰的道,被她暗害滑了胎。 大夫说她不可能再有孕。 她如何甘心,怒极之下直接一脚将同样尚在孕中的术兰踹进了荷塘,术兰的那一胎自然也没能保住。 这一次就是元淳也再保不了她,将她软禁在了她的清兰殿。 到了这一步,其实她已经不是很在乎生死了,辽北那边,她能做的已经都做了,她想杀夏以宓报仇,可是几乎已经没有可能了。 「娘娘,其真公主过来探您。」床帐外,侍女小心翼翼的禀告道。 其真公主,薛芯怡的女儿? 「让她进来吧。」 其真入得房间,侍女掀开了床帐,挂上,其真看一眼两边侍立的侍女,闵流妘便挥手让她们退下了。 其真看着躺在床上苍白瘦弱毫无生气的女人,眼睛闪了闪。 她走到她的床前,明明房间无人,还是倾身用很低的声音道:「闵母妃,我母妃又有孕了呢。」 闵流妘一愣,随即扯了点讽刺又麻木的笑意,道:「哦,那恭喜了。」 她并不爱元淳,她要生儿子不过是为了大妃之位,得到更多的权力,如此才有更多的资本去报仇,可现在她成了现在这样,后宫中谁有孕又关她什么事? 其真看着她了无生趣的样子,轻哼一声,道:「你不在意,你这个女人,眼中除了你自己,其他什么东西都不在意。不过其实说起来,我和你,我母妃和你,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仇,我把你害成这样,还是有点愧疚的,反正你都要死了,不如你死前我给你解解惑吧。」 闵流妘又是一愣,定定的看着眼前才九岁的小姑娘,看她眼神清亮,直率又坦诚的样子,重复道:「你害得我?」 其真点头,道:「算是吧。」 「其实你的身体,根本就不可能有孕,是我让会雅喂了你一种药,闽地的一种秘药,你吃了,就会让大夫和你自己都误以为你已有孕,目的不过就是让你和兰妃娘娘互相残杀……喏,效果比我想象中还好。」 第46章 这秘药就是当初薛太后喂了薛芯柔的那药。 闵流妘不敢相信的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她没办法相信,她会沦落到被一个小姑娘玩弄于鼓掌之间。 其真看着她的表情似乎很有趣,继续道,「你不相信是吧。反正你相不相信我也无所谓,我只是告诉你而已。哦,我父王是不是跟你说过,只要你有子,便会册封你为大妃?」 「呵呵,我告诉你,那都是我父王骗你的,你以为你身体为什么不能有孕?是大周皇帝害得你?唔,也算是吧。是当初我父王跟大周皇帝求娶你,大周皇帝最爱夏皇后,怎么可能愿意,难道要让你做上北沅大妃的位置,生个北沅的继承人,世世代代和大周为敌吗?」 她说着就摇了摇小脑袋,似乎觉得扯远了,跳回到原来的话道,「哼,你以为我父王最爱你?当初就是我父王废了你的武功,喂了你药才让你再不能有孕,如此大周皇帝才同意把你送给我父王的。」 闵流妘瞪着其真,看着她笑盈盈的,眼中却是毫不掩饰的恶意和讥讽,只觉得胸中阵阵翻涌,她用尽了气力抓着身下的床单才能勉强镇定住自己,道:「为,为什么?」 其真歪了脑袋,看着闵流妘,道:「为什么?我父王为什么这么做?还是我为什么这么做?」 「你,这么恨我,这几年,我可从来也没有为难过你和你母妃。」闵流妘用尽了气力断断续续道。 「哈,你从来没为难过我母妃?你没为难过我和我母妃我就要对你感恩戴德吗?哼,我母妃在我父王逃亡的时候嫁给他,陪着他这么多年,她才是他的原配嫡妻。」 「可是你,你是个什么东西,明明大周皇帝已经有了夏皇后,还一门心思想用毒计害了夏皇后取而代之,大周那边不成了,又跑来我父王的后宫还痴心妄想想做大妃,你也不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就是我父王……」 她低头看着她,又笑了笑,用近乎耳语般的声音道,「你以为我父王有多喜欢你吗?他更多看着的不过是你后面那些隐藏着的闵家的势力罢了,等利用够了,你便也就没有用了。否则喜欢一个人,不是该像大周皇帝对夏皇后那样吗?怎么会是我父王待你这般?你就是个歹毒,自以为聪明,不把别人看在眼里,却实际才是最蠢的蠢货。」 「你,你……」闵流妘胸中一片翻涌,终于抑不住,口中喷出血来,她喘着气,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指着其真,眼中满满都是恨意和疯狂。 其真往后退了两步,看她形状可怖,却丝毫不惧,又展颜笑道,「我,我什么?不甘心吗?恨吗?还是很奇怪我为何这般厉害?」 「哦,再跟你说最后一个事吧,你看我身边的会雅,她是不是功夫深不可测?我告诉你,会雅她,其实是夏皇后和大周皇帝的人呢,你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可都是你咎由自取,谁让你心思歹毒,为了一己之私就为所欲为的。」 其真说完看她起先还喘着气,眼神疯狂的挣扎着,但很快便躺回了床上闭上了眼睛,她看她胸口起伏,便知她还没死透,就回头看了隐在自己身后的会雅,转身便离开了。 她知道,会雅定会替她料理后面的事的。 当晚,闵流妘病逝于北沅后宫自己的寝殿清兰殿。 【番外三:以宓】 永泰末年七月,永泰帝驾崩,新帝穆元祉继位。 庆源元年元月。 夏家。 夏老太爷对夏老夫人道:「这开了年,宓姐儿已经四岁,她还从未回过夏家,你这几日不若就准备一下,接她回来住上几日,过了元宵再送她回去吧。」 夏老夫人一怔,大约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知道自家老爷口中的这个「宓姐儿」是谁,自从老二和离,韩氏和韩氏所出的女儿在夏家是没人主动去提的,这都好几年了,一时之间,夏老夫人哪里记得。 就是「以宓」这个名字,那也不是夏家给取的。 以宓一出生还没满月,魏国公府就接走了韩氏母女,之后便打起了和离官司,以宓就再也没在夏家出现过。 夏家初始听魏国公老夫人唤以宓「宓姐儿,宓姐儿」的,还以为是甜蜜的「蜜」,觉得这种情况下韩家人给她娶这个名字真是让人不适,直到上族谱时问过,才知道是「宓」,便依着夏家这一辈女孩儿的字,叫做了「以宓」。 这几年,也就是夏老太爷每年年节时会让人送些例牌东西去国公府给以宓,其他再无往来。 当然了,那些东西,国公府也必会原封不动的给退回夏家的。 且说此时夏老夫人反应过来后脸色就有些不好看,她没好气道:「接她回来做什么?韩家那个老婆子最会仗势欺人,你看看我们老二,好好的传胪出身,现在都成什么样儿了,还不都是魏国公府欺人太甚?接她回来,是要戳老二的心窝子,还是戳我老婆子的眼睛?还是怕我们夏家不够人笑话的?」 说到次子被耽误的前程夏老夫人就一头火。 若是韩氏过得凄惨也就罢了,偏偏韩氏再嫁还嫁到了郡王府,成了风风光光的郡王妃,去年还诞下了个哥儿,那可是郡王府的嫡长子,将来要袭郡王爵位的。 因着这事,夏老夫人觉得平日里自己出门都被人明里暗里的笑话着。 反正,魏国公府和韩氏过得越红火,夏老夫人的心气就越不顺。 夏老太爷本来面色还挺和煦,听完自家老婆子的话脸就黑了下来。 他想说「当初还不是你没管好柳氏……」,可这事都已经过了这么久,柳氏现在已经是老二媳妇,再说这个还有什么意思,平添心火罢了。 他忍了忍道:「老大即将任满考评,新君信重诚郡王,魏国公府世子也是燕王的伴读,为了老大的前途,我们也不能总和国公府那边僵持着,宓姐儿她到底还是我们夏家的女儿。」 看自家老婆子不听这话还好,一听那面上更是不忿,叹了口气,道,「夫人,不管怎么样,宓姐儿她都是我们夏家女,他日她出嫁之后夫婿也是我们夏家的女婿,于情于理,我们也不该对她不闻不问。」 好端端说什么夏家的女婿,夏老夫人面上先还有愠色,随即就慢慢品出味来,神色也变得若有所思。 韩氏绝色,儿子也不差,想来这个孙女将来必也会生得不凡,虽然夏老夫人看不惯魏国公府和韩氏的做派,但不得不说,因着这一层关系,将来这个孙女的婚事怕也不会差的。 到底是夏家的孙女,她的婚事总不能由着韩家来。 第47章 夏老夫人虽面子上还有点抹不下来,但利益驱使,还是带着大儿媳姚氏去了国公府。 韩老夫人听说夏老夫人带着夏大夫人来访,看了看下面坐着的外孙女以宓,小小年纪,便已明眸雪肤,精致夺目,以夏家的做派,将来怕是少不得各种算计。 总不能将外孙女养得不知世事,太弱总会格外招狼惦记,遂召了她一起前去见夏老夫人。 夏老夫人看韩老夫人牵了一小小女童上到厅中来,饶是她已有心理准备,第一眼看见以宓之时也有片刻的惊住。 美貌这种东西,大约只有亲眼见到之时才会感觉到冲击有多大。 只是惊了片刻之后,夏老夫人心中就升起了各种不是滋味。 因为这女童生得和韩氏至少有六七分像,只是小些,娇软些,软糯些,但那又大又黑的眼睛明亮得让夏老夫人非常不自在。 她还是喜欢自家其他几个孙女那般又乖又纯真带着孺慕的眼神。 几岁的小女孩总该有几岁的小女孩的样子,这副样子再加这样的眼神,简直像是成了精。 夏老夫人干咳了两声,站起了身就给韩老夫人行礼,又道:「这便是宓姐儿吧?这几年来老身一直惦记着,想过来看看她,奈何怕老姐姐您还记挂着前事,不欲见老身,所以这才拖了这许久,现在才过来看她。」 韩老夫人坐下,不紧不慢道:「多谢夏老夫人惦记,当初既然已说妥,宓姐儿是由我们国公府养着,老夫人过来看不看她,倒也无关紧要。」 夏老夫人的笑脸就是一僵。 韩老夫人却没看她,只转头柔声对以宓道,「宓姐儿,这便是你夏家的祖母和大伯母,过去行个礼吧。」 以宓应诺,往前向着夏老夫人和夏大夫人行了两步就规规矩矩的各行了一个礼。 夏老夫人这才复又堆上了还带着点尴尬的慈和笑容,召了以宓到自己的面前说话。 夏大夫人为了缓解气氛,也欢喜得什么似的挂着满脸亲切的笑容道:「唉哟,我们宓姐儿竟是这般大了,生得真是跟个雪人儿似的,这般水灵,也难怪你祖母日日惦记着。」 这话说得…… 以宓原还装得乖乖巧巧的,听了这话却是倏地抬起了头,眨了眨眼,大眼睛黠光隐在纯净的水色之中,让人难察。 夏老夫人尚在不自在之中,听了大儿媳的话也点了头作了祖母的态道:「可不是,可怜见的,大人造的孽,竟是让个孩子来受着,有家……唉,宓姐儿,你这般大了,还从未回过夏家,未见过自己父亲,自己的兄弟姐妹,实在让人心疼。祖母此次过来,就是想接你回家住些日子,也好认认祖宗,和家里的姐妹们熟悉熟悉,可好?」 以宓可不是真的对夏家一无所知。 她虽小,听到的事情可不少,韩老夫人因着女儿不省心的缘故半点也不敢疏忽外孙女的教养,从以宓会爬的时候就专门请了教养嬷嬷教她。 更何况她还有两个辣椒一样的小表姐,韩依瑶和韩依玥,平日里噼里啪啦的什么话都说。 旧年七岁的韩依瑶就曾摇着小蒲扇对两个三岁的小妹妹顶认真道:「像我们这么美貌,总是特别容易招人惦记的,你们可长点心,但凡别人是看你美貌来惦记你的,大多那都不是好人。」 以宓看着这两个据说是自己「祖母」和「大伯母」的两个人堆着满脸假惺惺的笑容跟自己说什么「我们宓姐儿……惦记着……」,只觉得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必定不是什么好人。 要不然自己怎么会住在外祖母家?听说夏家那边还有一对比自己只小七个月的继母弟妹,那是个什么鬼? 自己为什么要和他们熟悉熟悉? 她抽回了自己在夏大夫人手中的胳膊,拧了小眉毛一脸认真还略带了点鄙夷道:「是因为现在发现我长得好看,所以才惦记着,才要接我去夏家?哼,那我如何能去?」 小姑娘,骄傲着呢,脊背挺得笔直。 这话,这表情,这挺直了的小身板,再加上那玉雪逼人的容貌,夏老夫人和夏大夫人的表情简直像是被击了一闷棍。 这哪里是孙女,简直是个……煞星。 然后她们以为刚刚听到的话已经够让她们颜面上不好看,却没想到接下来以宓还有未完的话。 以宓瞅着她们,继续道,「还有,姐妹们,我现在就有我的姐妹们,至于夏家的,当初母亲既然不肯认那一对兄妹,要离了夏家,我,自然也不能认他们的。」 这话,犹如一道巴掌直接打在了夏老夫人的脸上,火辣辣的疼之余还懵住了。 夏二老爷继室所出的那一对子女,只小了以宓七个月,对外一直都说是早产,早产……可以宓现在说的是,当初她母亲是因为不肯认那对兄妹,所以才和夏老二和离了…… 韩家,到底是怎么教这个孙女的?! 夏老夫人暴怒。 夏老夫人暴怒。 在和魏国公府扯上关系之前,她是人人尊敬的老封君,书香世家,夫君是翰林院老爷,学富五车,大儿子两榜进士,二儿子更是出色,十二岁秀才,十五岁就得了湖州府乡试的第一名成了湖州府最年轻的解元,二十岁就高中二甲第一,传胪出身,原本前程大好…… 总之,他们家都是搭上了魏国公府之后才开始噩梦连连,还沦为了勋贵和官宦人家的笑柄。 第48章 现在这个夏家生出来的东西都敢仰着头跟自己装模作样的讽刺自己,作践夏家。 夏老夫人的脸委实扭曲得厉害。 以宓虽然只有四岁,但她是个观察力很强,很敏锐的孩子。 夏老夫人的神色变化并逃不过她的眼睛,她心里觉得,这果然并不是个好人。 依瑶表姐说坏人都不会一开始就说自己是坏人,你总要找着她们的尾巴踩着碾上一碾,她们才会现出原形。 自已不过随意说了两句真话这个唤作「祖母」的人就现出了原形。 她才不要跟着她们去什么夏家。 这个时候,以宓还是个很实诚的孩子,她心里这样想着,就这样表达出来了。 她仿佛完全没看到夏老夫人扭曲的表情,仍是抬头很认真道:「所以,祖母,如果只是因着我好看,或者要让我和于礼不容的那对兄妹熟悉熟悉去夏家,那我还是不要去夏家的,等将来您有其他的理由我再考虑考虑要不要去吧。」 以宓说完就又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然后转身迈着从容的小短腿退回到了她外祖母韩老夫人身边。 夏老夫人有一堆义正辞严的理由啊,可她现在最想做的是给面前这个转身离开只给了她一个优雅背影的小身影几个重重的巴掌。 让她趴在地上哭着知道什么是孝,什么是顺,什么是规矩。 夏大夫人已从惊愕中反应过来,在自己的婆母说出什么不可收拾的话之前忙尬笑了两声打圆场,那笑声突兀得像乌鸦叫。 笑完后夏大夫人就尖着嗓子道:「哎哟,这孩子这小嘴,可真……惹人疼。宓姐儿啊,你不喜欢那就不喜欢,但这接你回夏家啊,哪里需要什么这个那个的理由,你是我们夏家的嫡出大小姐,回家去住上些日子那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好了。」 韩老夫人不想再听下去,打断了她的话。 韩老夫人觉得,那夏家不知轻重的老婆子在她面前都能瞪着眼像是要把宓姐儿给吃了似的,谁知道背后能做出什么离谱的行为来? 她怎么可能让她把尚还不会保护自己的宓姐儿给带走? 韩老夫人淡淡道:「夏大夫人,当初两家和离的时候都已经说的一清二楚,宓姐儿十二岁之前都由我们国公府来抚养,你们夏家不得干预。」 「现在宓姐儿才四岁,你们又开始说什么回夏家去住天经地义?难道是觉得时间久了,你们夏家也将那女子明媒正娶了,过去的事情就扒不出来了,所以之前说过的话也就不算数了?」 礼法上来讲,以宓是夏家的女儿,魏国公府之所以能拿到以宓的抚养权也并不完全是以势压人,而是因为拿了夏二老爷和柳氏通-奸,害了韩氏早产的错处,夏家不欲把事情闹大,便只得妥协了。 夏老夫人脸上也不知是被气得还是被臊得满面通红。 夏大夫人硬着头皮僵着笑脸陪笑道歉道:「老夫人,是我一时情急说错话了,让老夫人误会了,我们也是太过挂念宓姐儿,所以才想着接她回去住上两天,断断没有想把她接走的意思……」 夏大夫人连番道歉才算让韩老夫人的面色好看了些。 夏老夫人婆媳俩最后自然是无功而返,反是吃了一肚子的气,一个垮着脸,一个陪着尴尬的笑脸离去了。 不过以宓目视着夏老夫人和夏大夫人离去,小脸若有所思,心里可也没有半分得意。 韩老夫人喜欢女孩儿,她是韩老夫人亲自养在身边的,除了她,两个表姐韩依瑶和韩依玥也住在韩老夫人的院子里。 三个人同吃同住,同亲姐妹也没有分别,尤其是以宓和依玥两人只相差几个月,两人关系更是亲密。 此时舅母国公夫人曾氏待她也好得不得了,丝毫不差过对自己的两个亲生女儿。 所以以宓在这之前还真没怎么感伤过自己的身世,她的世界圆满得很。 夏老夫人和夏大夫人的到来引发了以宓小小年纪下的第一次深思。 二月初。 诚郡王妃韩氏带着自己刚学会歪歪扭扭的走上两步路的儿子穆亦祥回了娘家魏国公府。 虽说是自己亲娘,以宓跟韩氏着实不怎么熟悉。 因为韩氏不怎么乐意见到以宓,前面说过,以宓她是个敏锐且小骄傲的孩子,她察觉到韩氏对自己的不喜,她便也不稀罕她,但凡韩氏回国公府,她便也有意无意的避着她。 但自夏老夫人和夏大夫人来过后,以宓又找教养嬷嬷重新温习了一遍夏家和自己母亲的故事,对这个被称之为自己「母亲」的人有了那么一点……好奇心。 于是这一日当韩氏陪着自己金贵的儿子穆亦祥在国公府的花园中歪歪扭扭的练习着走路之时,以宓就躲到了不远处的梅林下观察他们。 这便是穆元祯记忆当中的第一次见到以宓。 穆元祯记得当时以宓站在梅树下,穿着素色的衣裙,具体什么颜色他当然不记得了,因为小姑娘生得实在太过精致好看,眸如寒星,肤若冰雪,红唇娇嫩艳若晨间绽开的第一片花瓣,他看到她时哪里还注意得到她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 他只记得当时寒风吹过,数朵浅色鹅黄的梅花落下,正好一朵落在她的前额黑发上,小巧鲜嫩的梅花更衬得她的小脸精致无缺,晶莹若雪山深处的冰玉。 第49章 而她那时正看着不远处的韩氏,和那个圆头圆脑大约才八-九个月看起来傻透了的小男童。 小男童跌跌撞撞的走两下便会扑一下,一边嚎一边又无比兴奋,还不时「噗噗」的吹着口水,可爱得人心都化了,当然化的不是以宓和穆元祯的心,而是他身后正满眼温柔疼爱地看着他的韩氏。 此时的韩氏身上充满了母性,是真的美。 大约看这母子美好的互动看久了,以宓也被迷惑了,眼神中就流露出了那么一丝孺慕,羡慕也或许是欢喜来,她毕竟还只是个很乐观很容易欢喜的四岁孩子。 以宓的位置并不隐蔽。 韩氏身边的一个嬷嬷就发现了她,忙上前跟韩氏禀告了。 韩氏脸上的笑便慢慢收了,转头往以宓的方向看去。 小姑娘看到自己的母亲看过来,下意识就挺了挺自己的小胸-脯,抬眼不闪不避的撞上了韩氏的眼睛,大约还是有些期待的。 美丽,骄傲,明亮的眼睛仿佛能把所有别人尘封的心思都撩开来。 被这样透净的眼神映衬着,总能让人自惭形秽,因着自己的不完美而觉得十分不适……韩氏就很有些不适。 正好前面小男孩又往前扑到了,传来了一声嚎叫声,韩氏的心神瞬间就被那嚎叫声吸引了过去,迅速转开了眼,急急往小男孩的身边走了过去,扶了他便心疼的上下查看他的情况,有没有摔疼,有没有摔伤…… 看以宓的那一眼整个过程都很短,只像是随意的一扫而过,眼神陌生又冷漠,仿佛树下的小姑娘跟她并无任何关系,转身便也就忘记了。 显得以宓刚刚因她看过来而挺了挺小腰,仰了仰小脑袋的动作多么可笑。 以宓受到伤害了。 不是因为什么「母亲竟然不爱我,竟然这么忽视我」这种可笑的理由而受到伤害,而是因为-哎呀,我刚刚竟然不小心要去迎合这个不喜欢我的人-而伤了小小的自尊。 她心里说,我才不稀罕她,一点也不稀罕她。 还有那个圆滚滚的小胖孩,也一点点不可爱了,穿那么多衣服,摔一下竟然鬼哭狼嚎那么大声,她可从来不哭…… 以宓微抿着唇对着那母子两心里「恶狠狠」的腹诽了一番,转身就傲娇的离开了。 然而一直看着小姑娘表情变化的穆元祯却心疼了。 十一岁的小男孩在以宓的美貌和明亮的眼神冲击下,深深的厌恶起了在一旁拉了小男童入怀,温柔的说着什么的韩氏。 大抵是小姑娘挺直了小腰,抿着唇微仰了小脑袋,又倔强又受伤的模样太惹人爱了,一箭戳心啊。 他觉得她有母亲和没有母亲也没什么不同,和他是一样的,所以在这之后他都忍不住格外多关心了她一些。 以宓这晚在外祖母的房里再看到穆亦祥时,穆亦祥涎着小胖脸叫「姐,姐,姐姐」之时,以宓还在「记恨」着下午伤到的自尊,别开了脸不理他,结果被穆亦祥吐了一裙子的口水。 她翻了好大一个白眼,忍得很辛苦才没一脚踢开这胖娃。 她觉得她还是很大度的。 至于穆元祯是谁,她这个时候还是不知道的。 以宓四岁那年意识到了自己身世的特别。 教养嬷嬷也没有安慰她或者敷衍她,说什么「你是国公府的外孙女,不必理会夏家如何」等等,而是直接告诉了她,本朝虽待女子相较前朝没那么严苛,没有言明定要「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但孝顺仍是为人之根本。 她为夏家女,此时虽有国公府拿住了夏家的把柄,争取了她十二岁之前的抚养权,但将来待她大了,面对夏家,但凡稍微弱点,就可能会被夏家拿捏住。 毕竟她身上可图的东西太多,就是她母亲给她留下的嫁妆都足以使不少的人眼睛红得滴出血来。 以宓才四岁,当然不能完全理解其中的意思,但知道这大约就是依瑶表姐说的「但凡别人是看你美貌来惦记你的,大多那都不是好人。」 夏家惦记的可不单止是她的美貌,还有她的嫁妆和……和很多她暂时还不知道的东西,反正肯定都不是好人。 以宓严肃着小脸把教养嬷嬷跟她说的话都记住了。 所以原本活泼热烈的小姑娘因为陷入沉思之中而变得有了些不符合年龄的沉静……她得思考呀。 韩老夫人自然看出了小姑娘的变化,只是她观小姑娘只是思考,却并非伤感和沉郁,便觉得这种变化也并非坏事。 她可以现在护着她,但将来她总得自己学着护着自己。 所以这个时候韩老夫人只看情况适时的引导,鼓励她去学更多的东西,或动更多的脑子罢了。 庆源三年,以宓七岁。 合一轩是京中有名的金器铺,京中时新的首饰花样多是从合一轩传出去的。每季宫中的新款,其他地方流行的样式,甚至岭南闽地一带从海外传来的新奇玩意儿,在京中,也都是合一轩第一时间推出。 所以勋贵世家还有官家的夫人小姐们都爱逛合一轩。 第50章 合一轩原是高宗皇帝的元后闵后娘娘的产业,穆元祯八岁受封燕王之时那产业便到了他的手中。 自以宓旧年随着舅母曾氏和依瑶依玥第一次逛合一轩,穆元祯便命了合一轩的总管事董叔常备了一些饰品小玩意专门留给她。 很多小姑娘喜欢,又适合尚未及笄的小姑娘佩戴的精巧首饰。 时间久了,以宓便常过来玩耍。 这个月正好有海外的一批宝石过来,董叔便特意命人照着以宓的喜好做了一些头饰和手环给她,这日以宓和依玥过来,董叔便命伙计拿了出来给两个小姑娘挑选把玩。 以宓正在拿着一串黑色的珍珠往依玥的手上戴,那珠子小小的,只有豆粒般大小,但精致玲珑,虽然是黑色,但流转之间,却似有彩虹流过。 这种黑色珍珠在京中可并不多见。 然后两人就听到身后「哇」的一声轻叹,然后就是一个女童的声音道:「祖母,那个好漂亮,我们去看看。」 两人转头。 然后以宓就见到了久已未见过的夏老夫人。 以宓还是认得她的,她虽然只有七岁,但心思却已经越来越深,她意识到夏家人和自己的关系时,便一直有让人暗中留意他们的动静和行为。 她可没有办法忍受将来会有人想要摆布自己。 夏老夫人身边还跟了一位老夫人和一位着了锦服带着大大金璎珞的七八岁的小女孩,相较此时只着了简单便服,几无华丽首饰的以宓和依玥两人,这女童看起来可要富贵多了。 在夏老夫人见到以宓觉得面熟尚有些愣怔之际,她身边的老夫人便已慈和的冲以宓和依玥笑了笑,然后对柜台后面的伙计道:「小哥,这个也另拿一些出来给我们看看吧。」 那伙计瞅了一眼以宓和依玥面前的东西,有些为难的笑了笑,抱歉道:「老夫人,这,那些东西都是这两位小姐预定的,再没有存货了,不过我们铺子里刚进了些新货,要不要给老夫人和小姐拿上来看看?」 这位老夫人正是夏老夫人的旧识,江南布政使沈璋沈大人的母亲沈老夫人,而她身边的女童则是沈老夫人的孙女沈安意。 沈大人上京述职,老夫人便顺便过来京中住一段时间逛上一逛。 江南布政使是从二品的地方大员,在江南就跟个土皇帝似的,沈安意作为沈大人的闺女,在江南可不就是个土公主似的。 以往她在江南,只要是她看中的东西,从来别人都会手捧着送上来,奉承她哄她开心的,哪有人敢不识相? 她听了那伙计的话就有些不开心,失望的嘀咕了一声「这样呀」,就把目光调到了以宓和依玥身上。 以宓和依玥都生得极精致漂亮,才七八岁便已有让人屏住呼吸滴上两滴口水的趋势。 相较她们的长相,她们的穿着打扮还有身上的首饰就太不起眼了些,不过是都是滚边的素色小绸裙,梳了双髻,簪了米粒大小的珍珠发环,又各带了同样大小细细珍珠耳珰。 若不是衣裳的料子明显看出是上好的杭绸,滚边和衣领绣工精致,小小年纪气质沉静又带了些不经意的贵气,那装扮倒委实像个小户人家的姑娘。 沈安意看看以宓和依玥,又看看她们手上的东西,再抬眼就有点高高在上道:「两位姐姐,我很喜欢这串珠子,不若你们就让给我,你们再在这店里随意挑上其他两串手串,我买下送给你们,可好?」 以宓眨了眨眼,这是哪里来的傻子? 在这店里随意挑上其他两串手串? 要知道这是合一轩,这里有的东西不说价值连城,但拿出去换了银子买几个铺子的珠宝肯定还是不少的。 依玥已经抚手笑道:「好呀,好呀,你喜欢,尽管拿去好了。永全,你去把上回本姑娘看到的珊瑚珠和冰雪玉拿过来,把帐记到这位姑娘身上就是了。」 永全的目光闪了闪,那串珊瑚珠是最顶级的深海红血珊瑚,价值不说上万,也值至少八-九千两银子,且最重要的是,那东西其实是不外卖的,那是燕王殿下镶嵌了剑鞘的剩料,亲自磨了想送给夏小姑娘,又苦于送不出手,就不悦的扔在了店中让他们看着办的东西。 至于那冰雪玉,产自北地雪山,佩戴于身还有清心解暑之功效,价值更是只高不低的。 依玥明显是故意在玩那小姑娘,观带那小姑娘身上的首饰和带她同来的老夫人的气派,明显也不是一般人。 若是其他人要挑事,永全自是不会参和这茬,可这是韩二姑娘和夏小姑娘,他们殿下放在心尖子上的人物……他们殿下虽然不大愿意承认,但这店里的人谁还不知道吗? 所以永全麻溜的应了声诺,就从楼阁上的束宝阁把东西给取过来了。 他出来时就看到那衣着华丽的小姑娘已经欢欢喜喜的在试戴那黑珍珠手串了,而不远处就是韩二姑娘站在一旁笑吟吟的看着她,好像也挺替她欢喜似的。 夏小姑娘则是坐在凳上,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拨弄着盘子里其他的饰品,神情若有所思,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而那两个老夫人一个面色有些尴尬,另一个则是满脸慈爱的看着自家孙女,身上贵气自然流出,似乎对孙女的提议并不以意。 永全上前笑呵呵的就把紫檀雕花珠宝盒端到了依玥和以宓面前,笑着道:「姑娘,东西拿过来了,您看看,可是上次您看中的?」 依玥「嗯」一声,伸手去摁盒扣,「啪」一声,声音其实不大,但却犹如扣在人的心上。 盒子打开,室内顿时犹如上了一层清润的莹光。 众人的目光都不由得把眼睛投到了那盒子里。 第51章 两串手串,躺在上等丝绒上,一个娇艳入骨鲜红欲滴,一个清透润泽观之冰心。 江南富贵,沈老夫人也是出自簪缨世家,见识不凡,她一眼就看出这两样东西的价值,顿时色变。 沈老夫人心念急闪,目光严厉的在永全,依玥和以宓的身上转了两圈,心中大怒,今日,她们祖孙两怕是上了人家的套! 真是好大的胆子!天子脚下,就胆敢行此等不法之事!或者这店家以为她们是外地入京的暴发户,好敲诈的? 沈老夫人看依玥笑吟吟的,已经若无其事的拿了盒中的冰雪玉手串往手上戴,戴完了还伸手欣赏了两下,就又拿了红珊瑚招呼了她身边的小姑娘帮她去戴。 两人肌肤胜雪,小手皆是纤长柔嫩莹白,生得格外好看,手腕上的手串一串红艳一串冰白,温润净透,那一举手之间,犹如挠在人的心上,小小年纪已美得令人心颤。 但却只看得沈老夫人分外的刺眼,她心道,小小年纪,生得这般玉雪玲珑,却这般狡猾黑心行欺诈之事,将来也必会成为妖惑众人的狐媚祸害。 沈老夫人扫了依玥和以宓两眼,就对永全带了点高高在上声音冷然道:「小哥,这东西贵重,还是收好不要随意拿出来给小孩子玩耍为好。」 又看了一眼孙女手上的黑珍珠道,「这珍珠手串多少银子,我们就买下来了,至于这两位姑娘,你就取出你们店里上好的东珠两串拿给她们,就当是老身送给她们当作割爱的谢礼好了。」 说的是上好的东珠,但语气冷凝,看着永全的目光隐含威压。 做珠宝铺子的掌柜都是人精,这小哥随意就把这等价值不菲的红珊瑚和冰雪玉拿出来,必定不是什么普通的小伙计。 想来该是能读懂她目光中的威压。 上好的东珠,可以是几十两银子,也可以是几百两,这点银子对沈老夫人来说,还算不得什么。 虽然她心中不悦,但这里毕竟是京城,强龙不压地头蛇,她不欲徒惹是非,也不愿同两个小姑娘还有市井之徒计较,免得失了身份,就拿几十两打发了她们,只当施舍,也就罢了。 京中什么官儿永全没招呼过?他主子还是燕王殿下呢。 永全听了沈老夫人的话就装作为难的尴尬笑了笑,就去看依玥和以宓两人。 依玥手一顿,把紫檀木盒往柜台中间一推,就转头看沈老夫人,目光流转,再转向沈安意,道:「两串东珠?害怕这个贵重买不起?那就别说什么大话让我们随意挑啊,什么取出两串东珠给我们?当我们是什么?哼,小姑娘,把你手上的手串放下吧,多少银子我们也不卖。」 小姑娘小姑娘,她也没比沈安意大。 其实刚刚那红珊瑚和冰雪玉一拿出来,沈安意就有些后悔了,手上的黑珍珠是好看,但红珊瑚和冰雪玉更夺目,她都想要! 可面前这衣着寒酸的小姑娘竟然敢这么跟她说话,她就不乐意了! 她轻哼一声,没理会依玥,对着永全就带了些傲慢道:「没听见我祖母说的话吗?这珍珠手串多少银子,我们买下了。至于她们,哼,你拿两串普通的东珠给她们,两串东珠卖了可也够她们全家一年的嚼用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太贪心可能就会一无所有。」 这话真难听,跟着依玥和以宓的丫鬟先前受了主子的暗示以及因顾及着对面的夏老夫人一直在后面未出声,可此时见主子受辱,也忍不住了,她欲开口,却是被以宓用眼神给制止了。 她看见沈老夫人旁边一直没出声的夏老夫人,自己的祖母面上已经涨得通红。 她想试试夏老夫人。 夏老夫人现在心里可是又急又挣扎。 她虽不认识依玥,可跟着以宓一起同行,唤以宓「妹妹」,且两人相貌细看还有几分相像,想来便是魏国公府的那位二小姐了。 她想提醒沈老夫人,可先前她因着自己家与魏国公府的旧事一时犹豫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现在再说,只怕会更惹得沈老夫人迁怒。 她更想以祖母的身份逼迫以宓把那珍珠手串直接让给沈安意,偏偏这个时候顾忌着沈老夫人,怕她迁怒到自己身上而不敢认下以宓。 所以只能瞪着以宓想用眼神暗示她逼她。 以宓是啥人,她还真就是个人精啊,自然察觉到了夏老夫人的目光。 以宓神色半点不露。 几年未见,谁认得你啊,当年她可只是四岁的孩子。 在沈安意说完之后,她就看了一眼永全,永全会意,立时就嘿嘿地笑着对沈老夫人道:「一万五千两,这串黑珍珠手串一万五千两。不过……」 「什么?!」 沈老夫人瞬间沉下脸,只是她还未出声,她孙女已经先失声叫了出来。 沈安意小脸怒气上扬,斥道,「哪里来的黑店,一万五千两,连你这家铺子加上你都能买下来了……」 她身后的丫鬟也恶狠狠地瞪着永全,只觉得这样的黑店在江南就该让自家大人查封了去,竟敢讹到她们老夫人和小姐身上了。 「呵,」永全也不恼,只不紧不慢道,「姑娘,话不可乱说,黑店不黑店的,我们合一轩可是百多年的铺子了。」 「一万五千两,我们铺子里随意拿出两样东西,也够一万五千两的,至于这黑珍珠手串,」 他又看了一眼沈安意手中的黑珍珠,声音缓和了一下,道,「当然了,这价位,的确是高了些。」 第52章 高了些,何止是高了些! 沈老夫人面色难看,这黑珍珠虽然稀罕,但到底也就只是豆粒大小的珍珠罢了,这铺子不是黑店,就是在欺她们眼生,讹她们! 永全丝毫没理会堂上众人神色的变化,继续笑着道,「不过,京中人都知道,我们合一轩的东西,上品货色,从来都不是纯以东西本身的价值来定价,定的就是个心头好。愿买则买,不愿则罢,从没有强买强卖的,买卖嘛,讲的就是个你情我愿。」 「这黑珍珠嘛,是本季新运过来的海外之物,拢共也就一小盒,除了这串手串,剩下的都在燕王殿下那里,外面是再找不出一粒来的。」 沈安意听得愣住,沈老夫人原还满腔怒火,听到这里,心中却是立马升起一丝警觉,这伙计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里毕竟是京城,她也知道这合一轩是京中最大最负声誉的金器铺子。 做这种生意,没有后台怎么可能? 「永全,」只是未及沈老夫人作出反应进行试探,以宓已经打断了小伙计的话,笑着看了一眼沈老夫人,然后目光定在沈安意身上,声音淡淡道,「这位姑娘,我姐姐刚刚不过是在开玩笑,逗逗姑娘呢。」 「其实这黑珍珠手串是我亲自画了图纸,找合一轩的师傅定做的,是不外卖的。这红珊瑚和冰雪玉贵重,不说姑娘买不起,就是买得起,我们也不会要的。姑娘把手串还给我们,先前姑娘的话我们也不会当真的,这事也就算了。」 一边说着,一边就上前把手伸到了沈安意的面前。 偏偏她手上还带着那串红珊瑚,带在细细的手腕上,如同雪地上盛开的红梅,美得实在闪眼。 沈安意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她就是个一直高高在上被惯坏了的七岁大小姐啊,脑子一充血,拿着那黑珍珠手串忍不住「啪」一下就重重打在了以宓的手上。 以宓本可以让开的。 可是她没想让,沈安意狠狠的打在她的手上,她也顺手夺过了她手上的黑珍珠。 依玥却是大怒,上前直接一把推开沈安意,急急拉了以宓的手,一边查看,一边问她「疼不疼,有没有事」,一边还道「阿宓,不过是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土包子,你做什么让她打你」…… 沈安意被推倒跌坐到地上,再被依玥的话一激,「哇」得一声哭出来。 沈老夫人气得脸色铁青。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这还有没有王法! 她先时听到燕王殿下这四个字已经有些冷静下来,可此时孙女被打和侮辱,怒气又勃发上来。 夏老夫人已经和沈安意的丫鬟一起上前扶了沈安意,她又急又气,一边哄着沈安意,一边就对以宓和依玥怒声道:「这两位小姑娘,我是城西夏家的人,这位老夫人是江南布政使沈家的老夫人,你们长辈不在,没人管教你们,但也不可如此无状。这珍珠手串,你们就让给沈姑娘,当作打人的赔礼吧。若是要银子,就去城西夏家那边,我来付给你们。」 这话不仅是说给以宓依玥她们听的,也是说给小伙计听得。 夏家威慑以宓,江南布政使威慑小伙计。 「哈。」 依玥怪笑一声,谁不知道你是谁呢。 依玥和以宓形影不离的一块儿长大,夏家的事她自然知道的一清二楚,就是夏老婆子她也和以宓一起偷偷在暗中见过,记忆深刻着呢。 她并不是什么得理不饶人的性子,今日这般作态,一来是瞧不上沈安意和沈老夫人的做派,二来更是因为那小姑娘是夏老夫人带来的人罢了。 她看了一眼以宓的手,以宓皮肤娇嫩雪白,此时被打,立时便红肿了一块,触目惊心。 她恨道,「谁打人,谁无状,老夫人是没有眼睛的吗?打了人还要报出家门,是想仗着权势逼我们送东西赔礼吗?没钱还想要合一轩的上品珠宝,外面的市井流氓也不敢这么干的,脸皮怎么这么厚呢?」 以宓拉她,她根本不看夏老夫人,只笑着对依玥道:「算了,阿玥,你没听见吗?人家是江南布政使家的家眷,江南布政使,在江南可差不多是最大的官儿了,想来是在江南就这样横行霸道惯儿了的……」 「闭嘴,孽障,你这个……」 夏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自报了家门,还被自己的孙女和另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这般挤兑辱母,说什么「市井流氓」! 她的长子刚被调去湖州任湖州府同知,好不容易有一个机会和沈家拉上关系,竟是要被这个孽女给祸害了……夏氏害了他们夏家,这个夏氏的女儿也是一个祸星,败家祸门的东西…… 她再也忍不住,伸手就怒气冲冲的欲给以宓一个耳光。 不过她那一巴掌却并没有打到以宓,「啪」一声,她的手传来一阵剧痛,只觉得仿若要断开来般。 夏老夫人又惊又怒之际,沈老夫人看着面前突然出现护住了刚刚那小姑娘的妇人,脸色却是霎时变了。 这个妇人,她在十几年前曾经见过一次。 若是其他人,沈老夫人可能会不记得,但却不可能不记得先后娘娘身边的贴身女官。 当年她入宫拜见闵皇后,陪侍在闵皇后身边的就是这位傅女官。 且这位傅女官气质独特,观之温和可亲,不经意间却又目光凛冽,令人不由得生畏和心惧,哪里像是个普通的宫中女官? 而且重点是,傅女官为何会这么巧出现在这里,还为了护那小女孩用暗器出手打一个朝廷命妇? 第53章 刚刚那小伙计还说那黑珍珠除了这一串手串,剩下的都在燕王殿下那里,外面再找不出另外一粒…… 刚提了燕王殿下,接着就是傅女官突然出现维护这小姑娘…… 这小姑娘是谁?和燕王殿下又是什么关系? 沈老夫人心念急转之际,眼见着夏老夫人从剧痛中反应过来就要对着傅女官破口大骂,伸手一把按住了她的胳膊,然后又目光严厉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孙女,转过头就换了一副亲和的面孔对傅女官道:「这位夫人,这两位小姑娘可是夫人家的小姐?刚刚发生了点小误会……」 「误会?」傅女官低低重复了一句,她非常人,沈老夫人神态转换之际,她便已猜到沈老夫人怕是已经认出了自己。 她看了一眼被按住胳膊有些惊疑不定又满脸忿忿的瞪着自己的夏老夫人,就对沈老夫人平淡道,「我并算不得认识这两个小姑娘,只是刚刚在里间从头到尾看了这出闹剧,本也不想理,只是这两位小姑娘虽然调皮些,可从头到尾也没脱过一个理字,」 看了一眼以宓已经红肿一片的手腕,想到刚刚在里面自家殿下见到夏小姑娘被打时阴沉得快滴出水来的脸色,她叹了口气,继续道,「无论如何,我也不能看着她这样被人虐打。」 「不过是个几岁的小姑娘,也没做错半点事,却不知道这位老夫人哪里来得这么大的火气,为了什么竟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当众掌掴她。是觉得自己年纪大些,拳头硬些,就可以蛮横无礼,欺凌小辈吗?」 「她……」 夏老夫人想说那是我自己的孙女,她忤逆不孝,我教训晚辈,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关你什么事? 可这话卡在喉咙里,在傅女官凌厉的目光以及沈老夫人猛然加重的手力下竟是一时之间说不出来。 她若说出口,怕是要彻底得罪沈老夫人了。 沈老夫人松开了按着夏老夫人的手,她歉意的对傅女官道:「夫人,这事都是我孙女引起的,小孩子们玩闹,我们这些长辈本不该插手。」 一边说着,一边看向以宓,目光再不是最初的温和以及漫不经心中带着高高在上,或者狠厉而又审视,此时她的目光只有怜爱和一些歉意。 然后继续道,「今日都是我孙女的不是,她在家里被纵坏了,这才和这位小姑娘起了些冲突。」 转头又对后面面上还挂着泪水的沈安意道:「意姐儿,你过来,给这两位姐姐道歉。」 声音还算温和,但目光却严厉至极。 沈安意虽然有些被纵坏,养得有些公主性格,可教养上仍是严格的,若长辈真动了真格,她还是会怕和听从。 她心中委屈,可对上祖母少有的严厉目光,仍是期期艾艾的稍微上前了些,对以宓和依玥极不情愿的低声道:「两位姐姐抱歉了,刚刚是我不该说什么送你们其他东西,请你们把这手串转让给我……现在手串已经还给你们了,姑娘的手红了,我的手……」 她伸出手,手掌上也是红肿一片,竟是刚刚被依玥一推之下,在地上蹭破了皮。 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有点哽咽道,「我的手也破了,我们,便两清了吧。」 唤的是「姐姐」,被推倒在地的是她,手被蹭破皮的也是她,这泪水涟涟的模样真似被依玥和以宓欺负了,还被长辈压着道歉的模样。 虽然她实际比依玥和以宓还要大上几个月。 依玥轻哼了声。 以宓则是点了点头,趁沈老夫人再开口之前认真道:「嗯,那这次就算了吧。只是这位姑娘以后在外还是不要这样狂妄了,见到别人有什么东西好就眼红想要,还动心思去抢夺。这世上,很多东西,不是你想要,别人就该双手奉上的。」 沈老夫人&沈安意:…… 那脸色涨得跟猪肝似的。 傅女官心中暗笑,还真是个不肯吃亏的小姑娘。 她正了正神色,正想着如何打发了这些人,就见穆元祯身边的玄七走了出来。 玄七没理会场上他人,径直上前对依玥和以宓行了一礼,道:「两位姑娘,燕王殿下有些东西想拿给韩世子,这么巧竟然就在此处见到两位姑娘,殿下说不若就请姑娘们转交,他便不去国公府了。」 沈老夫人神色骤变。 燕王殿下,国公府,韩世子,还有傅女官。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沈老夫人心中惊疑郁闷至极,也只能再次迅速调整神色,努力保持着最得体的笑容,和似笑非笑的傅女官一面寒暄着,一面以慈祥温和宽容的目光目送依玥和以宓跟随玄七离开了大堂。 做多错多,只能回去和儿子商量这事后面需不需要做些补救措施了。 依玥和以宓是姐妹相称,而非表姐妹,她只当两人都是国公府的小姐,倒是没有把以宓往夏家那边想。 及至后来沈老夫人和儿子江南布政使沈璋沈大人商议之后,又去了「合一轩」想花重金购下那红珊瑚和冰雪玉手串,送去魏国公府赔罪,却被告之那两个手串已经售出了,无奈之下只好挑了些别的东西送去了国公府赔罪,这是后话。 且说穆元祯请了依玥和以宓两人入了内堂。 依玥的兄长韩慎远是穆元祯的伴读,所以依玥和穆元祯也见过几次,说过话的,反是以宓和他,从未有过正面接触。 现在的穆元祯已经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一年前他就已经入了军中,去年底就偷偷上过战场了。 第54章 而这时候的以宓不过还是个小女孩。 他此时对她当然没有什么男女心思,不过是自三年前那次见到以宓,就习惯性的照顾她,习惯性的把她放在了心上而已。 以宓一进入房间,他的目光就放在了她红肿的手上。 面色更显冷硬。 以宓被叫进来,心思并没有放在穆元祯身上,她大概觉得燕王或者是真的有东西让依玥拿回国公府,或者是看表哥韩慎远的面子上替她们解围,总之依玥才是要重要些,自己就是顺带的。 所以她便跟着依玥,给穆元祯行完礼后,就待在了依玥的身后,脑子却还停留在刚刚那位出手帮她的夫人身上。 刚刚那位夫人明明才进大堂,她还没察觉,更没看清楚那位夫人是用什么拦住了祖母掌掴自己的手……大约是暗器吧,她看自己祖母红肿的手掌,还有痛苦万分的脸色,想来是不轻的。 以宓还有其他心思,她瞅着自己祖母那个样子,怎么看都是脑子不太行的。 有时候你不怕敌人太厉害,你还怕她太蠢 –因为太蠢不会权衡利弊,总会行一些出其不意莽撞之事。 教养嬷嬷说将来自己说不定得回夏家,若是自己回了夏家,倒不怕夏家人太过聪明,若是他们聪明,只想从自己身上谋求利益,面儿上自然不会行什么过分之举,还就怕他们发起疯来不管不顾。 所以以宓觉得若是能有以暴制暴的本事,对付蠢人最有用了。 她看上了那位夫人的身手。 穆元祯看小姑娘进来后眼睛就没往自己身上看,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间中还回头看了一眼大堂内的傅姑姑。 他差不多算是看着她从四岁到七岁,以宓再聪明,对穆元祯来说她那心思都直白得跟写在脸上差不多。 他心里叹了口气,面色也缓和了下来,从侍卫手中接过止痛消肿的冰玉雪肌膏就对以宓道:「你过来,我帮你搽药吧。」 以宓抬头,看看穆元祯,再看看依玥,又再次看向穆元祯,见他真的是盯着自己,好像这里也只有自己受了伤,才确定他是真的在跟自己说话。 她眨了眨眼,就上前又屈膝给他行了一礼,道:「谢过殿下,不过……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其实她原本还想拒绝的,可是说起上药,她才感觉到自己被那小姑娘打过的手真的有些火辣辣地疼。 此时她才有些懊恼,那个时候她只觉得那小姑娘跟自己差不多大,细皮嫩肉的,就算拍一下自己也没什么,谁知道她竟然这么狠,打起人来下了死命打,还真挺疼的。 她看穆元祯拿着个小小的瓷瓶,想来便是他所说的药膏了,便伸了未受伤的左手想从穆元祯手上接过那药膏,却不防穆元祯直接抓住了她伸出来的手就把她往前拖了一步,拉着她坐了下来。 不,是他坐了下来,她站在他面前,大约是因为他太高,而她太矮的缘故,这样两人才能平视,而他拉着她的手也不用那么辛苦。 而以宓尚未反应过来之际,他坐下后已顺手捞起了她的右手托了起来,撩开她的衣袖,她的小手便已经在他的掌心了。 这个时候她才七岁,手小小的,哪怕手腕和手背红肿着,和他常年握剑和拉弓箭的手也是鲜明对比。 这一切发生的不过是在瞬间,待以宓反应过来,想抽回手,可是手腕已经被他握住,半点也动弹不得,然后他的手指划过她的手背,瞬间一阵清凉之意便一直从肌肤表面传入骨中,还带着一股子清香好闻的香味,先前火辣辣的灼烧感也立即消散了不少。 她低头看他手上蘸了些透明微绿的药膏,小心翼翼的帮自己搽着,再抬眼看他,似乎自己微微动一下,他神色也便会跟着小小地动一下,像是怕自己会疼似的。 她虽小,但向来对别人的善意还是恶意有一种敏锐的直觉,感觉到他的小心翼翼和关心,便也就放弃挣扎了。 不过是搽一下药膏罢了。 穆元祯给以宓上着药,以宓则是眨着大眼睛暗暗研究着他。 从他骨节分明的手,到他的衣服打扮,再到他棱角分明有些凌厉的眉眼,都琢磨了个遍。 以宓看他可不是觉得他好看,他长得这样冷硬暂时还不是一个小姑娘能欣赏到的。 以宓是被他干脆利落的身手惊艳到了,她虽和他没怎么接触过,可也听说过燕王殿下小小年纪功夫就深不可测之类的话的。 她某些隐隐约约的心思刚刚被傅女官触发到,现在看到穆元祯心里便越发的琢磨了起来。 而穆元祯给她上着药膏,起先还只是关注在她的手上,小心翼翼的上着药,生怕自己手太重,就弄痛了她,心中又恼怒沈家那小姑娘心狠手辣,沈家人简直是狂妄到破了天,还好意思说什么「两串普通的东珠也够你们家一年的嚼药了」,他们沈家怎么不上天呢? 回头也送上两串东珠给他们,让他们沈家嚼用上一年试试。 还有沈家那小姑娘,撞他手里,他直接就把她的手给剁了 — 也不知道谁心狠手辣。 反正沈家,连带着沈璋沈大人都在穆元祯心里记下了一笔。 只是他给小姑娘上完药,小姑娘的手娇娇软软的,还在他手心,还有她又黑又亮的眼睛在睫毛后那样又好奇又小心的打量他,自觉泰山崩于顶而不变色的穆元祯倒是有些不淡定了。 他就觉得她长长的睫毛像是扫在他的心上,软软的,痒痒的,有些欢喜,又有些酸胀。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十四岁的他可还从来没有经历过。 就是对着自己侄女淮宁公主他也没这样把人家放在心里头,看着就觉得忍不住喜欢,想伸手捏上一捏,揉揉人家的头发和脸蛋的。 第55章 他咳了一声,收回了手,又站起了身,往后退了一步,然后为了掩饰异样,故意带了些冷色道:「真蠢,侍卫都在铺子外面,身边只跟了个丫鬟,你们就要和人家动手,再怎么样,要动手也该带着个会功夫的丫鬟才是。」 不是不可以动手,但总得保证自己不受丝毫损伤。 依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谢殿下提点,下次我们一定在保证不吃亏的情况下才动手。」 以宓眨了眨眼,没出声。 穆元祯看向她,道:「你不同意吗?还伸手给人打,万一她手上拿了匕首或者藏了毒怎么办?」 想到这里,穆元祯就觉得生气。 他有些生气,是气她们蠢吗? 以宓低喃道:「就算带着个会功夫的丫鬟也保证不了一定不会吃亏啊,而且丫鬟说不定会被人支走或拖住,只有自己会功夫才最保险……」 穆元祯看着她若有所思。 他照顾她,只是因为她触动了他心底某一根弦罢了,他很快就要去北地就藩,不可能永远都照顾她的,或许他到了北地,很忙,很快就把她抛在了脑后,忘了她也不一定。 可是谁知道夏家会对她做什么。 想到这些穆元祯就有些烦躁,心也有点隐隐的抽痛。 她总要学会保护自己,这样他才觉得安心。 所以,他还是替她安排一下好了,反正对他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十日后。 韩老夫人召了以宓还有两个孙女依瑶和依玥去了外厅中,平日里她们几个都在韩老夫人的院子里住着,好端端召去外厅,八成是有外客来访。 以宓还在想不会是她那夏家的祖母来找自己算账的吧? 她端了端自己的小表情,挺着小胸-脯去了厅中。 结果夏家的那个祖母是没见到,反而见到了那日在合一轩帮过她的那位夫人。 此时那位夫人正坐在她外祖母下首位置,见到她进来,便带了点笑意冲她微微点了点头。 以宓的表情松懈了下来,心忍不住就是一阵小跳,努力压着欣喜和好奇上前给外祖母请了安。 韩老夫人唤她在依玥身边坐下,然后看三人都来齐了,就笑着道:「这位是傅女官,她是先皇后娘娘身边的掌事女官,也是祖母的旧识。」 「这两年,你们几个也渐渐大了,祖母一直想着也该请个宫廷女官教你们宫廷礼仪,正好前几日祖母遇到傅女官,她这些日子在京书库编书,正好有些空闲,祖母便请了她过来教授你们。」 三人应诺,依玥眼睛亮亮的,一副兴奋和蠢蠢欲动的样子,而以宓面上还装得一本正经,实际上那嘴角弯得压都压不住。 傅女官在魏国公府住了三个月,原本三个月后她是要「离开」的,只是接到了燕王殿下的吩咐,让她帮忙打理京中他母后留下来的一些旧的产业,便暂时不离京了。 以宓听说了此事便先求了傅女官,也就是现在的傅先生,得了她的允诺,便又去韩老夫人那里,求韩老夫人留下傅先生继续教授自己。 韩老夫人和傅先生谈过之后便应下了。 这之后傅先生便留在了魏国公府教授以宓一直到以宓十二岁离开京城去湖州府。这期间,教的自然不再是什么宫廷礼仪,而是天文地理,药理骑射,杂七杂八的,全凭傅女官兴起罢了。 庆源九年,以宓十二。 夏老太爷致仕,夏大老爷在湖州府任同知,湖州本就是夏家的老家,夏老太爷便决定举家回乡。 夏家越来越没落,夏大老爷在湖州府任同知一任任了五六年也没能升迁或挪窝,考绩年年也就是个中。 若是没有什么新的际遇或突破口,夏家怕是只能就此没落了。 夏老太爷虽然软弱些,到底还有些清明,他临行前拜见了魏国公府,请求将以宓一起带回湖州。 起先韩老夫人自然是不肯的。 夏老太爷连续去了几趟国公府,又在韩老夫人面前作了数个承诺,道是必不会胡乱左右以宓的婚事,待以宓十五岁之时若以宓想回京,必会亲自护她回京等等。 总之好话说了一个尽。 此时的以宓已经初见绝色,在国公府她的表哥国公世子韩慎远看她的目光也越来越异样起来,这一点,韩老夫人发现了,国公夫人曾氏还有傅先生也发现了。 曾氏向来待以宓很好,但前提是以宓只是外甥女,而不是自己婆母为自己定下的儿媳妇。 曾氏寻了以宓的母亲,诚郡王妃韩氏作了一番深谈。 韩氏便回了一趟国公府,劝母亲韩老夫人让以宓暂跟着夏家回湖州府。 第56章 韩氏道:「母亲,阿宓的身世尴尬,却生得这样一副容貌,她现在不过十二,女儿已经听得京中有一些议论,甚至有不少人家已经对阿宓动了心思,母亲,这些对阿宓,怕是祸非福。依女儿之见,不若先让阿宓去湖州府避避风头,我们在她身边放足了人手看顾,夏家也作不出什么风浪来,过上两年,母亲您为阿宓相看好了人家,再接她回来也未尝不可。」 韩老夫人扫了她一眼,她虽知道自己女儿的心思,但也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未尝没有一番道理。 普通人家也就罢了,但偏偏还有一些藩王府,动了心思想求她为庶妃,这还只是一开始,后面难说没有什么人家就是她也帮外孙女挡不住的。 韩老夫人犹豫不决之际,傅先生过来请辞。 韩老夫人便询问傅先生就此事的看法。 傅先生道:「其实让阿宓去湖州府未尝不可,除了老夫人和郡王妃给她安排的人手,阿宓自己行事亦很周密,功夫也不弱,夏家的确是奈何不了她的。让她出去走走,对她也是件好事。」 韩老夫人这才点头应下了夏家。 穆元祯多年照顾以宓,但以宓毕竟还小,穆元祯就藩之时,以宓不过九岁,傅先生亦不觉得穆元祯彼时对以宓有男女之情。 但能入得穆元祯心的除了以宓,也再没有其他人。 所以傅先生在此事上,一来也是真心为了以宓考虑,二老也是替穆元祯留了些心思。 此时以及将来穆元祯都在北地,以以宓之容貌,留在京中难说不会生出什么变故,尤其是韩老夫人已经起了心思将以宓许给自己的孙子,如此还不若让以宓先去湖州府,缓上两年再说。 【番外四:前世】 前世之缘起 庆源九年,初夏。 湖州府的初夏还不甚热,以宓跟着夏家人初至湖州府,此时跟着送以宓到湖州府的魏国公府二老爷韩谦尚未离开,因此以宓这些日子就还算自在,此时的夏家人还只恨不得用挤成朵花似的笑容和各种亲切示好想要把以宓的防备和疏离都给融化了,好一家亲…… 嗯,最好是把以宓从国公府带回夏家的那一箱一箱闪瞎人眼的华丽衣裳,名贵料子,首饰珠宝,上等药材,前朝孤本等等东西都一家亲了。 虽然以宓离开国公府收拾东西时,已经刻意将不少东西都留在了国公府,只是她日常所穿所用所戴皆是精品,哪怕是刻意低调,随便拿出件衣服或首饰甚至笔墨纸砚,对夏家人来说,也都是非常奢侈,甚至可望不可即的。 例如她惯用的御赐云纹歙砚,玉版宣就是最方正的夏老太爷都觉得这些东西给一个小姑娘实在太过了,简直是暴殄天物。 摆在他的书房那才是正规去处…… 以宓身边的叶嬷嬷是曾经服侍以宓母亲韩氏的嬷嬷,当年韩氏和夏家的那一场官司她皆是身处其中的,所以对夏家的情况和各人的品性最是清楚。 当时她瞅着自家姑娘收拾东西时就有些忧心,忍不住委婉道:「姑娘,夏家虽说是书香门第,家资却不丰,姑娘带了这么些东西回去,怕是会惹不少人的眼。」 以宓正摆弄着自己日常戴的一些首饰,她听了叶嬷嬷的话,拿着小珍珠插梳的手就是一顿,她放下插梳,转头笑问道:「嬷嬷,那您觉着,他们若是那样的人,我把自己打扮寒酸些,吃的用的都降上几等,他们就会放过我吗?」 十二岁的小姑娘,只浅浅一笑,那容色就已经能让人乱了思绪,叶嬷嬷听言就是一滞。 夏家老夫人,当年自认自家书香门第,自己儿子少年传胪,就是配公主都配得,因此并不就觉得自己儿子娶了国公府的嫡小姐就是高攀,反觉得国公府就是个名头,还不如一些位高权重的大臣之女来得实惠,例如当时的探花郎,便是娶了当朝次辅的孙女,所以还总觉得亏了。 就是夏老太爷,怕是心中也未尝没有那个心思。 所以当时郡王妃嫁去夏家,夏老夫人并没有待她多好,还总觉得郡王妃拿出嫁妆贴补夏家是理所应当的…… 如今,自家小姑娘年纪又小,生得这般的容色,身后的嫁妆是当年郡王妃留下的,夏家最是清楚有多惊人,姑娘再低调夏家该动心思的还不是会照样动心思? 以宓看着她阴晴转换,忧色更重的面色,展颜笑道:「嬷嬷,您不太过虑了。其实,我若真置办上一套寒酸的行头,在她们面前伏小做低,只怕他们就不是算计而是仗着身份明抢了,还不若大大方方的,该怎样就怎样,有人想要算计,就打回去得了,他们还能怎么着了。」 叶嬷嬷张了张嘴,心中并不因自家姑娘这般说就释忧了,反是更加担心……自家姑娘怎么这么命苦。 以宓却没觉得命苦,她也没再劝叶嬷嬷,这些也是没法劝的。 要离开国公府,离开外祖母,她心中自然也是难过的,但为了安外祖母的心,她还是努力让自己开开心心的,至于伤心难过那些软弱的情绪,她半点也不会愿意让旁人看到。 且回到湖州府。 这日梳了双髻穿了碧色小纱裙的以宓带着自己的两个贴身丫鬟秋叶和半夏以及几个侍卫游清水湖。 清水湖横穿湖州府城而过,其于湖州府即如杭州的西湖,差不多集结了整个湖州府的热闹精华,对初来湖州的人,想快点了解一下湖州的风情,见识一下湖州府的才子佳人,名产特色,沿着清水湖畔走上一圈,就能知道个大概了。 湖畔有不少的青楼酒肆,湖上也有不少的画舫,里面或是饮酒作乐的富家子,或是谈生意的生意人,或是吟诗作对的风流才子,但那上面总少不了或抚琴或弹琵琶助兴的曼妙佳人。 这灯红酒绿的风景远比青山绿水还要精彩多了。 以宓看着这旖旎的风景,心中不由得就叹道,怪不得当年她那父亲和自家表妹风流快活,面对母亲时却还一副理直气壮,理所当然的态度,甚至觉得母亲不容他纳了表妹作二房就是不贤善妒,原来温柔乡就是这些江南才子的日常啊。 以宓的两个丫鬟秋叶和半夏,一个十六,一个十三,见自家姑娘盯着湖中的画舫眼睛亮晶晶的,颇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那画舫上,几个年轻公子光天化日之下正各搂着一个姑娘饮酒作乐…… 这……姑娘才十二岁。 第57章 半夏心中不安,她想拉回自家姑娘的注意力,就道:「姑娘,我们就这样出来,老夫人会不会不悦,待二老爷走了,就会罚姑娘?」 她口中的二老爷,是指以宓的舅舅韩二老爷韩谦。 以宓回头瞅她一眼,又转回头去看画舫,漫不经心道:「她不悦就不悦吧,我不顺着她的意,将手上的东西全都给了她,将身边的管事都换成她的人,她怎么样都会不悦的。你也说了,待二舅走了,她才会罚我,待二舅走了,将来想出来可就难了。」 现在当然要赶紧逛逛湖州府,把该了解的都了解了。 这话说的秋叶和半夏又是心酸又是难过,一时之间两人各有心思,顺着自家姑娘的目光看着那画舫,俱都不出声了。 以宓突然转身问身后的侍卫,道:「武安,那中间的,穿宝蓝色锦衣的那位,是不是江南布政使家的三公子?」 韩二舅送以宓到湖州府,沈家的人曾经拜访过韩二舅,其中就有这位三公子,以宓当时在帘子后面也见了。 武安并非寻常的侍卫,他是魏国公特别安排了在外甥女身边的,以宓来湖州府之前,便已将江南官场上重要的人物,湖州府的几个大家族都了解了个大概,而武安这些日子跟着韩二老爷,见了不少人。 武安道「是」,又道:「他旁边那位穿白色锦袍的,是湖州府知府的幼子。」 以宓点头,画舫此时正好行到最近,她又抬头看向那画舫中的沈家三公子沈铎,看他正搂了一位容色艳丽的女子,正有一搭没一搭和那知府家的家的公子说话,神色慵懒。 那女子身姿曼妙,显然极喜欢这位沈三公子,不停的想往他身上蹭,他便不动声色的巧妙的将他扒拉开,然后那女子再攀上去,如此反复。 以宓「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 而画舫上的沈铎似感应到什么,又伸手扒开了凑过来的花魁玉仙儿,往岸边看去。 然后便看到了岸边碧纱衣裙的小姑娘一脸戏谑的笑容。 沈铎呆了呆,那一刹那间他仿佛觉得周围所有的东西都消失了,只剩下她的笑容,还有湖面上闪烁着的片片粼光…… 「三公子,您看什么呢?」玉仙儿手臂轻蹭在沈铎身上,嗔道。 一边说着,一边就转头顺着沈铎的目光看过去,然后便见到了以宓主仆几人,她先是愣了愣,随即便软软笑道,「三公子,那小佳人美则美矣,奈何也太小了些。」 又叹道,「出来游玩竟然还带着侍卫,身边丫鬟容色气度都不凡……怕不是湖州府的姑娘吧,生得这般颜色,若是湖州府的,没道理我们竟见也没见过。」 沈铎像是被烫着了似的推开她,玉仙儿眼睛在他和那岸边小姑娘身上睃了两圈,低笑了下,也并不吃醋,反是特意坐开了些。 她能做到迎月阁的花魁,可不光只凭着张脸蛋,懂得看人脸色和善解人意才是最最重要的。 玉仙儿的话将众人的目光全吸引了过来,便也立即就发现了岸上的以宓几人。 知府公子赵恒多看了以宓几眼,眼睛也亮了亮,叹道:「真是个美人啊,这么小,将来也不知会出落成什么样,这京中来的,果然不一样。」 几人转头看他,赵恒拍了拍折扇,笑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湖州湖就那么几个家族,平日里我们不都是见惯了的,这几日,也就是夏家老太爷致仕,举家回湖州府这事。不过夏家大房的两个姑娘我都是见过的,想来这位是二房的吧。」 沈铎听到这话心就是一动。 他前几日才见过魏国公府的韩二爷,那这位怕十有八九就是国公府的那位外甥女了。 画舫上的人品头论足,目光放肆,半夏皱了皱眉,道:「姑娘,我们离开这里吧,那些人好生无礼。」 以宓「嗯」了声,转身便离开了去,对那几人倒是没太在意。 几人离去,赵恒看着沈铎犹在看着小姑娘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就笑道:「过上几日不就是你四妹的生辰,你若是对那姑娘有意,不若就让你四妹下帖子去夏家好了,想来夏家也是不会拒绝的。」 他其实不过是带了些戏言,那小姑娘生得哪怕再好看,也还是个小姑娘,就算定了亲,还得等上好几年才能成亲,有什么意思。 谁知道他说完,沈铎还真就点了点头,道:「这个主意不错。」 还真就认了。 赵恒还有他怀中的姑娘以及玉仙儿都呆了呆。 前世之转折 庆源十二年,以宓十五。 江南布政使沈璋沈大人的幼子沈铎喜欢以宓是湖州府几大家族都知道的事,沈家位高权重,现如今可以说是江南的第一世家,沈大人更是决定了夏大老爷的前途。 所以夏家自然希望能促成这桩婚事。 但沈老夫人却不喜以宓。 她还记得多年前在京中合一轩受辱的那桩旧事,虽然当时她以为以宓是国公府的小姐,可之后在湖州府再见到以宓,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甚至她因此连夏老夫人都厌恶上了。 且她一直打算的都是将娘家侄孙女谢心婵许配给孙子,好延续沈谢两家的姻亲关系,同时也是提拔一下日渐没落的娘家。 第58章 不过沈大夫人和沈老夫人的心思却是不同。 婆母要救济自己的娘家,她没意见,但沈老夫人孙子多,别拿自己儿子去救济就行。 她是继妻,只有沈铎一个儿子,她看重以宓背后的国公府,诚郡王府还有丰厚的嫁妆,所以她十分乐意儿子和以宓的婚事。 为着沈铎的亲事,沈老夫人和沈大夫人一直都在暗中较着劲。 三月二十五,沈老夫人的寿辰。 沈大人孝顺,特意从杭州府请了江南第一大戏班祥意楼到了湖州老家沈府给沈老夫人唱戏贺寿。 沈老夫人被众人簇拥着在园子里和众人听戏,几场戏过后,沈二夫人见几个夫人稍有倦意,就和沈老夫人请示了下,请了几人去客院荷院坐坐,小歇一番。 行至客院,丫鬟在前边领路,率先推开了厢房的门跨了进去,只是她进去不过片刻,就尖叫了一声。 沈二夫人正在和身边的几位夫人一边说笑着,一边往前走,她听到丫鬟的尖叫声就皱了眉,跟几位夫人说了抱歉,就快步上前率先跨入了房间,斥道:「什么事情这么急慌……」 话还没说完声音却是戛然而止,然后外面的夫人就听到她尖着嗓子叫道, 「这,铭儿,你,你这是,你这是在做什么?」 这世上虽有「非礼勿视」这个词,但却阻挡不了深闺妇人们的熊熊八卦之火,随着房中小丫鬟和沈二夫人的一惊一乍,跟着过来的几位夫人也已经迫不及待地跨进了房间。 然后她们便看见了房间里床榻上搂着的一对衣衫不整的男女。 两人拥抱着,那女子还不时发出「嘤嘤」之声,被人撞见,竟也未曾停下各种动作,只那男子侧了身,转身过来看了一眼,那女子见他抽身,竟是又主动蹭过去,伸了胳膊搂过去,男子便也不再理闯进来的人,自顾搂着女子啃了起来。 沈二夫人气得浑身打颤,急喝道:「来人,来人,还不快来人拉开他们?」 及至跟来的婆子上前,急慌慌的上前拉开了人,拖着那男子下了床,沈二夫人捂着胸口看那样子似乎是快要气得背过气去。 她指着男子就斥道,「铭儿,你,你如何和夏三姑娘……」 「二夫人还请慎言!那姑娘可不是什么夏三姑娘。」后面一位夫人语带讥讽地打断她的话道。 沈二夫人一惊,向床上看去,正正对上榻上被婆子扶着的女子。 衣服凌乱,衣领滑开,露出小巧圆润的香肩,再往上看,头发散乱,面容绯红,两眼含春,虽也娇嫩可人,却绝不是夏三姑娘那张倾国倾城的脸。 却不正是夏三姑娘的妹妹,夏四姑娘? 沈二夫人的脑子就是「嗡」一声,这,这,明明先前女儿带进来的是夏三姑娘,如何会变成夏四? 夏四……不就是夏家二房那个继妻的女儿,要她何用? 她脑子乱哄哄的,想要理清楚,可此时后面有她带过来的一大串夫人下人们,此时事情哪里还由得她控制。 当晚,沈府,沈老夫人的荣安堂。 「查的怎么样了?」沈老夫人坐在太师椅上,冷冷道。 她对面坐着的便是沈家家主沈老夫人的长子江南布政使沈璋沈大人,此时也是满面阴沉,他特意从杭州回湖州府给母亲过寿,竟不想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竟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毁了母亲的寿宴不说,更是让沈家失尽了脸面。 而下面两旁则是站了沈大夫人,沈二老爷,沈二夫人,堂下跪着的则是今日被看见和夏四姑娘搂在一起的夏四公子沈铭,他身旁还立了一位干练的婆子。 沈铭是沈二老爷的庶子,但因着沈二夫人无子,沈铭便养在了沈二夫人的名下。 婆子听了沈老夫人的问话,答道:「是,老夫人,已经查清楚了。」 「是五姑娘说服了夏四姑娘,一起合谋欲下药于夏三姑娘,令她失身于四公子,结果却被夏三姑娘识破,应是夏三姑娘将计就计,反算计了夏四姑娘,令得厢房中和四公子在一起的变成了夏四姑娘。」 沈老夫人面上铁青,眼睛像刀子一样看向沈二夫人。 沈二夫人吓得一哆嗦,扑通一声就跪下了,道:「是,是儿媳管教不严,这才酿此丑事,母亲……」 「哐当」一声,一杯茶盏连着滚水就砸到了沈二夫人面前,沈二夫人往侧边让开,但仍有少量的水泼到身上,只烫得沈二夫人脸都扭了,泪水直掉,却半点不敢吭声。 「管教不严,只是管教不严吗?敢情你当众人是傻子,还是当我是傻子?尚未看清人就先说出什么夏三姑娘,是就怕别人不知道那是夏三吗?我们沈家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母,母亲,是那夏三姑娘奸诈,让夏四换了她的衣衫,儿媳这才认错了人……」 「给我闭嘴!闭嘴,你这蠢货!」沈老夫人气得直哆嗦。 沈二老爷看看下面跪着的形容狼狈的媳妇,怕她熬不住供出自己,虽心中胆怯仍硬着头皮道:「母亲,这事也不关玉兰的事。都是夏家姐妹奸诈狠毒,姐妹相残,我们才遭了无妄之灾……只是,只是这事可要如何收场?」 那夏四姑娘要什么没什么,他可不愿让儿子娶他。 沈老夫人「呸」一声,骂道:「无妄之灾?亏你说得出口。」 第59章 只是她骂完喘息着,却不肯回答二儿子说要如何收场的问话。 她自然也是不肯让孙子娶那夏四的。 沈大人却不是个任由情绪主宰决定的,他冷冷看了自己的弟弟一眼,道:「还能怎么办?明天就备好礼,请了媒人,上夏家把亲事给定下来。」 「大哥!」 「大伯!」 沈二老爷和下面一直耷拉着脑袋跪着的沈铭同时叫道。 可沈铭叫完脑袋就在大伯父刀子般的目光下又耷拉了下来,再不敢吭声。 沈二老爷道:「大哥,今天这事,若不是夏四先起意害她亲姐,如何会闹成这样,这样的毒妇,如何能娶进沈家门?」 沈大人冷哼一声,厉声道:「不想娶她,难道还想娶夏三姑娘吗?谁给了你们胆子去算计夏三姑娘?你们也不看看,她身边的人,哪个是省油的灯,就凭你们?」 「不娶,你是要等着夏四吊死在家中,说是我们沈家见色起意,害死了她吗?」 外人,可不知什么夏三夏四,只知道沈家二房庶子趁祖母寿宴,用药毁了夏家女孩的清白还不肯负责任,逼得人家自尽身亡,这事若是被御史知道,参上去,魏国公府或诚郡王府再掺上一脚,他这乌纱帽还不知保不保得住。 夏家。 夏以珠被众人发现和沈铭搂在一起,但当时明眼人都看出她状况不妥,显是被人下了药,不过夏老夫人夏大夫人等人慑于沈家的权势,还是选择了息事宁人,没吵没闹,只让大夫给夏以珠开了些昏睡的药,就带了她回夏家。 只是这事迟早要闹出来,夏老夫人也不敢隐瞒,当晚夏老太爷回府便将此事告诉了他。 夏老太爷的确想勒死夏以珠以维护夏家的声誉。 夏二夫人就一子一女,女儿就是她的心肝肉,一听说老太爷竟然要勒死女儿,就哭倒在了老夫人跟前,道:「母亲,珠儿她明显是被奸人所害,并非她的错……若是要勒死她,不如就先勒死我吧。」 哭哭啼啼,吵吵闹闹,这一整晚,夏家大约无一人安睡。 此时除了以宓和她的贴身丫鬟,尚无人知道此事中还有以宓的手笔。 以宓也未能安睡,但她不能入睡却并不是因为夏以珠这事,她为的却是刚刚收到的京中来信。 信中说,外祖母韩老夫人旧病复发,极是思念以宓,已经派了韩二老爷赶赴湖州,准备接她回京。 翌日一早,沈家的媒人就上了夏家的门。 夏二夫人虽然嫌弃沈铭只是沈家的二房庶子,可是女儿不嫁沈铭就只得一个死字,便也只能咬着牙应下了。 午后夏以珠醒来,得知自己被许给了沈铭,就冲到了祖母的汀寿堂,大哭道:「祖母,你让三姐去嫁,那个贱人,都是她害得我,都是那个贱人她给我下了药,害了我,沈家四公子要的是她,你让她去嫁,让她去嫁!」 前世之反孽 夏以珠冲进汀寿堂。 此时因着沈家的提亲,夏老太爷,大夫人,二老爷,还有二夫人等人皆在汀寿堂议事。 几人听得夏以珠的哭喊,是惊得惊,怒的怒,吓得吓。 夏老太爷怒斥道:「孽障,你还嫌丢脸丢得不够吗?你不嫁,你不嫁就给我去死!」 夏以珠因为情急,刚刚只顾着冲向一向宠爱的夏老夫人面前,替她撑腰作主惩罚以宓,并未留意到厅中的众人,此时听得祖父的怒斥,又是恐惧,又是委屈,「哇」地一声就扑到了夏老夫人跟前,抱着她的膝盖就哭道:「祖母,祖母,您要替我作主啊。」 此时的夏以珠,两眼红肿,头发凌乱,形容狼狈不堪,哪里还是平日里那个娇俏可爱撒娇撒痴的孙女? 夏老夫人心疼极了,一把搂过夏以珠,哭道:「我的儿,我可怜的珠姐儿。」 又转头对脸色铁青的夏老太爷道,「太爷,此事并不关珠姐儿之事,都是那起子黑了心的人害了她呀,到现在我们也还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何不先听听珠姐儿说说。」 夏老太爷这回倒是没出声,只咬牙恨恨地盯着夏老夫人怀里的夏以珠。 其实众人一直都在等着夏以珠醒来问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夏老夫人抚着夏以珠的背,哄道:「我的儿,你别急,慢慢说,谁害你,你说清楚,祖母定不饶她。」 夏以珠便哭着道:「祖母,是三姐。沈四公子想要三姐,沈家表姑娘谢姑娘也不想三姐嫁给沈三公子。」 「所以沈四公子,沈五姑娘,谢姑娘便合谋,想要下药给三姐,让三姐和沈四公子两人生米煮成熟饭,可是三姐不知的为何知道了那几人的心思,她……可她没有将此事报告给祖母和大伯母,竟然故意弄脏了我的衣服,让我换成和她同样颜色的衣服,又给我下了药……祖母,那个黑心的贱人……」 「贱人,小贱人!母亲,您可定要给珠姐儿作主啊!」 夏二夫人柳氏听完气得浑身发抖,女儿这事她心里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气不知何处发泄,此时可总算是寻到了一个宣泄口。 「畜生,没有人性的东西!温嬷嬷,立即去把那个孽畜给我绑过来,毒害自己亲妹妹,她还是个人吗?」 第60章 夏老夫人听完也是心火横生,捏着拳头击打着桌子吩咐下人道。 旁边夏二老爷同样也是气得面色紫涨。 温嬷嬷领命下去,夏老夫人还在搂着夏以珠不停的「我的儿,我的儿」的哄着,道是「定会将此事查清楚,若是属实,定不会饶了那孽畜」。 这时旁边却传来夏老太爷阴冷的声音道:「沈家谁和谁合谋,又要怎么害你三姐,你是如何知道的这么清楚的?」 众人听言就是一呆,目光不由得就投向了夏以珠,夏以珠的哭声也戛然而止,她脑袋剧痛,抖了抖就更往自己祖母的怀中缩,脑子却是极力的转着。 她手抓着夏老夫人的衣襟,终于想到了什么,哭道:「是沈四,后来我迷糊中听得什么‘怎么是她,不是夏家的三姑娘吗’,我,我这才知道他们想要算计的是三姐,然后我想起来是三姐弄脏我的衣服,又让她的丫鬟给我换衣服……她平时可没有这么好心!」 这话听着好像是那么回事,但却是漏洞百出。 「那你又是如何得知是沈四,沈五姑娘还有谢姑娘合谋的?」夏老太爷厉声问道。 夏以珠在夏老夫人怀中只吓的瑟瑟发抖,翻来覆去只道「我不知道,我迷糊中听到,我……」,后面更是只唤着「祖母」大哭了。 夏老夫人大为心疼,就搂了夏以珠落着泪冲夏老太爷道:「太爷,珠姐儿遭了这么大的罪,哪里还知道什么是什么。这事定是与那孽畜脱不了关系,待她过来,细细审问她,再绑了她的丫鬟拷问,自然就能将事情问个清楚。」 心真是偏的没边了。 以宓住在夏家,向来气定神闲,无所畏惧。 可她的底气从来都不是因着她有远在京城的外家撑腰,也不是因着她的盲目骄傲。而是她自有她的手腕,夏家人的动静从来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她不缺钱,也不缺帮她打探消息的人,总能找到别人的弱点,将人收买过来,甚至夏家回湖州府重新买来的那批丫鬟,她皆命人动了手脚。 此时汀寿堂还有夏以珠的动静都有人快速将消息递了过来。 以宓到了汀寿堂,扫了一周,看众人面色各异,夏老夫人,夏二夫人以及夏以珠眼神怨毒,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她正欲行礼,一只水杯便已经飞到了她面前,她侧了个身,「哐当」一声,水杯在地上碎成了碎片。 「畜生不如的东西,珠姐儿是你的亲妹妹,你竟就下得了这般的毒手,你还是人吗?」夏老太太暴喝道。 以宓挑眉,她看了一眼夏老夫人怀中的夏以珠,道:「怎么了,祖母何出此言,什么我的亲妹妹,什么下得了这般的毒手?我怎么不知的祖母在说什么?」 「你这贱人,你还敢在这里装傻,是你,是你故意弄脏我的衣服,是你故意让你的丫鬟送给我跟你一样的裙子,还让我喝下了药的茶……」夏以珠看着以宓挑眉高高在上的模样,再忍不住,手指着她就破口大骂道。 「四妹妹,你在说什么呢,你是说那杯茶有问题?……所以你才会跑到厢房和沈四公子鬼混……」 以宓吃惊道,「四妹妹,那杯茶不是你端过来给我喝的吗?我没喝,放在桌上,也是你自己弄错你自己和我的茶杯,喝了我的茶的。」 「呵,你知道你平日里见到我向来都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突然对我态度这么好,总是会让我受宠若惊,所以见你没衣裳换,我还特意将我的备用的衣裳拿了给你。还有,你说什么弄脏你的衣服,当时席上的那茶盏不是你自己不小心打翻,我挡了挡,这才也弄脏了你的衣裳吗?这所有事情的始作俑者,可不是我。」 短短几句话,再加上夏以珠前面的话,此时众人心里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定是夏以珠想害以宓,结果却反被她将计就计给害了。 可是夏老夫人和夏二夫人她们却管不了那么多,她们只知道结果就是自己的宝贝孙女女儿被以宓给害了,失身给了一个白身庶子……这个该天打雷劈的贱人。 夏以珠抱着夏老夫人就大哭道:「祖母,祖母,您听听,您听听这个贱人说的什么话呀!她定是知道沈家人的阴谋,所以特地将我推了出去替她挡灾,祖母,这是什么姐姐啊,那心就是蛇蝎也没有她那么毒啊?」 「我知道,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你和那沈四公子的胞妹交头接耳,不知在算计什么,现在看来,敢情是你看上了沈四公子,买通了沈四公子的胞妹,去爬沈四公子的床啊?」 以宓冷笑,道,「哼,现在你不是如愿以偿了吗?还在这里哭哭啼啼做什么?不会是做了这种事还想要贞洁牌坊吧……」 「畜生!」 「闭嘴!」 夏老夫人和夏老太爷同时怒喝道。 而夏二夫人终于再也忍不住,「嗷呜」一声就扑了上去,她此时只想将以宓给撕碎了,以泄她心头之恨。 那句什么「还在这里哭哭啼啼做什么?不会是做了还想要贞洁牌坊」正是当年韩氏以同样的神情讥讽她的话,本就是她心中的一根刺。 可以宓习过武,不用以宓身后的丫鬟动手,夏二夫人扑了上来,以宓半点犹豫和顾忌也没有,直接一脚就将她踢得扑倒在了地上,夏二夫人惨叫一声之后,拍着地就大哭了起来。 夏老太爷面色铁青,夏老夫人则是气得浑身打颤,连声大呼道:「反了,反了!」 夏老夫人转头就对夏老太爷道:「这么个东西,太爷,您可看见了,就这么个东西?这三年我们好吃好喝的,把她当祖宗似的供着她,悉心的培养她,教导她,您看,这都养出了个什么东西?忤逆不孝,黑心烂肺,手段下作,连自己的亲妹妹都往死里害,脚踢毒打自己的嫡母,她,她还算是个人吗?」 「这样的东西,就算是嫁出去了,也是个祸害人的东西,于我们夏家何用?今日再不好好惩教她,难道当真要将来把我们夏家都祸害光吗?」 然后转头就唤人道,「来人,来人,还不快给我把这个畜生拖出去,让她跪在祠堂,好好反省反省,没有我的吩咐,一滴水也不要给她,让她在祖宗面前跪到知道错在何处为止!」 以宓冷笑,道:「我忤逆不孝,黑心烂肺,手段下作?你们夏家还真是会藏污纳垢,这么个东西联合外人用下作手段来暗算我,你们不管,却都有脸来教训我。哼,当时我怎么会知道她想做什么?我只是把她想要对我做的悉数还给她,至于后果,她是想要害我什么,就要承受什么样的后果,那是,咎-由-自-取。」 第6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以宓说话时眼神冷漠,带着深深的讥讽甚至戾气,夏老夫人几人已经气疯了,注意不到这个细节,或者说以宓在她们眼里本来就是这么个面目可憎的东西。 但夏老太爷却注意到了,并且惊到了。 他没有夏老夫人那么冲动,那么意气用事,他是个面上看重脸面实则注重利益的人,三年前,是他求了魏国公府将以宓带回夏家,带回湖州府,存的是奇货可居之心。 本来他是想养熟以宓,以图为夏家所用,为夏家带来利益的,可现在却近乎养成了仇人。 而夏老夫人则是被以宓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她手指着以宓抖动得像抽了风,口中「孽,孽……」了半天,也说不出别的话出来,夏二夫人则是爬到了夏老夫人,抱着夏老夫人的腿就撕心裂肺的大哭起来。 夏二老爷惨白着个脸,至始至终,也没有多发一言,因为这样的以宓,和当年决绝跟他和离的韩氏太像,对他来说,那就是个噩梦,毁掉他所有一切的噩梦。 极度混乱和吵嚷之中,夏老太爷大喝一声:「住嘴!」 也不知这喝的是以宓还是喝的是夏老夫人和夏二夫人等人。 众人的哭嚷声被夏老太爷的大喝声喝止,有些呆滞的看向夏老太爷,还未反应过来,就有夏老夫人的心腹丫鬟碧荷瞅了空,从外面秉着气小心翼翼的进来。 她看了以宓一眼,行到老夫人近前,低声道:「老太爷,老夫人,京中魏国公府来人了,此时正在外厅中,大老爷亲自从衙门下来陪着过来的,现在正派了人想请三小姐过去说话。」 丫鬟碧荷的话虽低,但静寂中,房间里的几人都听到了。 众人把目光又都投向以宓,面色各异,但俱是浮出「难怪,难怪敢这么有恃无恐,原来是京中国公府来人了!想必是一早就得了消息。」 夏老夫人此时简直恨毒了以宓。 她现在觉得,这个所谓的「孙女」,哪里会给夏家带了什么助益,这分明就是个仇人,只会踩着夏家的血肉往高处走,这样的孽障,还不如死了,夏家也就不担心被她祸害了。 以宓此时仍是面无表情,她不知道夏老夫人的心思,她对夏老夫人乃至众人的心思都没有什么兴趣。 她没再理会夏老夫人,而是把目光投向夏老太爷,微屈了膝盖行了一礼,道:「祖父,那孙女就先行告退了。」 仿若先前夏老夫人说什么要将她关进祠堂反省一事并不存在。 夏老太爷目光复杂,只是他还未及出声,横竖里突然飞奔出一个身影,疯了一般地冲向以宓,手中挥舞着一个簪子,疯狂地就向以宓面部刺去,口中尖叫道:「去死,去死,你去死。」 以宓待她冲到近前,伸手一把握住她的手,一拖一扔就将她摔到了地上。 却正是夏以珠。 夏以珠心高气傲,自小被其母教养着想要攀高枝,却不曾想遭受这样的算计,那沈四公子虽是沈家人,但沈二老爷只是个白身,沈二老爷不中用,沈四更是沈二老爷的庶子,且她光天化日之下,被湖州府众位官夫人看到和男人行那等事,早觉得生不如死。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沈三公子喜欢的是以宓,凭什么好婚事都是她的,凭什么沈四公子要害的是她,最后倒霉的却是自己? 她看着以宓那个高傲的笑容,只想把她那脸皮撕下来,把那张脸撕下来,别人就不会只看到她,而从来看不到自己了。 夏以珠手中还紧紧攥着簪子,她怨毒地盯着以宓,挣扎着还想起身,却被以宓一脚踩在她持簪子的手上,捻了捻,在夏以珠的尖叫声中,冷哼道:「是想把这簪子划到我的脸上吗?夏以珠,你可真是不长记性,刚刚没有听到我的话吗?」 「在沈家,弄脏的衣服,那杯加了药的茶,沈四公子,那些都是你想算计我的,我全部送还给你。你没有那个本事,就不要整日里还要张牙舞爪的想要算计我,害我,我只会原封不动的还给你。」 「你想要用簪子划我的脸,我本应该直接划你的脸,现在,只是让你痛上一痛,长点记性,蠢货。」 说完就收回了脚,没理会见到女儿被折磨同样疯狂扑过来要找她拼命的夏二夫人,转身就离开了大厅。 她刚跨出大门,身后就传来「哐当」一声,她脚步顿了顿,看到脚边飞过的碎瓷片,轻哼一声,就头也没回的离开了。 她身后夏老夫人将茶壶掷向了以宓,看她却理都没理会就跨出了门口,声嘶力竭的喊道:「你们都是死的吗?打死,还不上去把那孽畜……」 「够了!」夏老太爷大喝一声,喝完就颓丧的坐到太师椅上,脸上惨白,脑子里回想着以宓刚刚说的话,轰隆隆的,最后却只剩下两个字,「完了,完了……」。 韩二老爷原本昨日就到了湖州府。 只是他到了湖州府后没有直接去夏家,而是召了国公府留在湖州府的人问外甥女这几年的情况,虽然湖州府定期都有人把外甥女的情况送至国公府,但亲自打探和送回去的只言片语总还是有区别的。 然后他就听说了夏家二房那个四姑娘在沈家的事。 听说是夏家二房的姑娘他心都差点给吓得跳出来,再三确认了是二房的四姑娘,才算勉强放下心来。但仍是决定先细细打探了情况,这才迟了一日今日才来的夏府。 以宓见过韩二老爷之后,两人深谈了一番,未经夏家人的同意,就自顾回了自己的院子收拾东西,反正她身边的人的身契都是在她自己手上,而她院子里大部分吃的用的也都是她自己的银子自己的东西,和夏府交割起来并不困难。 夏老夫人原本还咽不下那个气,想要发难,阻挠以宓回京,却是被夏老太爷给拦下来了。 事已至此,难道还真要结仇不成? 国公府向来强势,又因着沈家那事,其实夏家并不占理,国公府行事向来都是不管不顾,不在乎撕破脸皮的,可四孙女和沈家的事,闹出去丢的是夏家的脸。 且只要三孙女她是夏家的女儿,她还姓夏,她将来有什么造化,夏家总还是她的娘家。 因此,最后还是夏老太爷舍下了面子,只当那日夏家众人对以宓的发难不存在,仍单方面的演足了祖孙情深的戏码,夏大老爷也是各种做低示好,送走了韩二老爷和以宓。 第62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江南水路通畅,以宓和韩二老爷一行行的是水路,先经清水湖从湖州府转至江南运河,然后取道京杭大运河一路北上,路上不耽搁的话月余就能回到京中。 没有受多少波折就离开了夏府,甚至离开之前,就是夏二夫人母女都消停得很,并没有出来蹦跶,以宓还颇有些意外。 直到船只行到江南运河的第四日,以宓看着对面来跟他们谈判,据称是「清水帮」的水匪首领应荣,听他说是他的属下受人蒙蔽,误信他们是过路的商船,这才造成了此次的误会,以宓才知道那消停,不过是因着有后手等着呢。 而应荣旁边还单膝跪着一人,此人身上绑着绷带,面色苍白,还受着伤。 就在前一晚,这跪着的人带了一百多号人偷袭以宓他们所乘坐的船只。 而韩二老爷和以宓所带的护卫也不过只有二三十人,好在这些护卫功夫都不错,又「意外」遇到了燕王府来杭州府办事的几名侍卫,这才未曾让人劫财杀人成功,而偷袭的水匪,一百多人,死伤近半。 只是以宓受了些轻伤,韩二夫人也受了惊吓。 应荣道:「两日前,湖州府柳家大爷在我们清水帮的地下赌场输了几百两银子,交不出钱来,便卖了我们一个消息,道是有西南的商户携女路过江南运河,随身携带了巨额银两和一些准备入京送人的珍贵珠宝字画,且这商户女……」 他迅速看了一眼以宓又转头正对韩二老爷,道,「道这商户女容姿绝美,他就是看见了这商户女,这才念念不忘,特特细细打听了这商户的航期的。」 柳家大爷,便是夏二夫人的娘家侄子柳承志,柳家败落,这柳承志也是个吃喝嫖赌的东西,正经东西不会,三教九流的倒是认识的不少。 湖州府道上的人都知道,清水帮的二当家最为好色,家里小妾已经娶了十几房,其中不乏就有强抢来的。 应荣道:「此事都怨我这些日子去了他处,不在帮中,我二弟鲁莽,这才未详查清楚,犯了大错。」 错不错的,官船,商船他们清水帮都曾劫过,但撞到了燕王的手中,还被人家当晚就寻到了老窝,就只能硬着头皮来请罪了,否则等着他们的怕很快就是官府的围剿了。 韩二老爷气得脸色铁青,夏家,还真是烂到了骨子里,明的害自己外甥女不够,竟然想出这种阴招来害她。他真是不知道,这过去三年,夏家人背后到底用了多少阴毒的招数来害以宓,而国公府是半点没收到消息的。 清水帮首领压着身受重伤的二当家,带着重金亲自来请罪,并且表示愿意派出人手来一路护送以宓一行入京。 强龙不压地头蛇,虽然韩二老爷心中不忿,可昨日清水帮死伤数十人,今日他们还肯这般作低来请罪,多半怕还是因着旁边燕王府的缘故。 若不是因着燕王府,说不定他们就会将错就错,回头就抽出更多人手,杀人灭口。 所以心中再怎么舒服,韩二老爷最后也只能黑着脸接受了应荣的请罪。 更何况此事罪魁祸首还不是这帮水匪,而是柳家人,以及指使柳家的夏家人。 以宓站在船板上,就在应荣请问罪准备离去之际,出言问道:「应首领,若是你们听信了那姓柳的的话,我和我二舅二舅母真出了事,应首领觉得,此事是否真能瞒天过海?你们清水帮又将会如何?」 以宓昨晚为护着韩二夫人胳膊受了些伤,此时还扎着绷带,她站在船栏边,风吹着她的发丝和衣裙,虽绝美却娇小羸弱。 声音不大,也仍似娇柔,就这样听到应荣的耳中却不知为何心中就是一凛。 应荣久经江湖,走的是黑白两道,每天都在刀口上生活,如何不知衡量轻重? 若真如此,这清水帮也不能在这江南运河黑白两道生存下去了。 他转身对着以宓道:「姑娘身份贵重,若姑娘出事……清水帮必将一朝覆灭。」 他这话可没半点奉承以宓的意思。 燕王远在北地,和江南根本不搭边,那几名侍卫功夫绝顶,若是到江南为着办别的事,顺手救了国公府的船也就罢了,但却还特地寻到了清水帮的老窝,言语威胁,亲自押着他来请罪。 他们那么闲吗? 他察言观色的功夫比他的手上功夫还要厉害,如何看不出那几名侍卫对这位姑娘极其尊重,护着的倒不似那国公府的二爷,更似这位姑娘。 这姑娘生得又是如此姿容,容不得他不多想。 此时他一面恨着义弟鲁莽,一面更是把那姓柳的恨出了几个窟窿。 以宓道:「那位姓柳的是我父亲续娶的夫人的娘家侄子,应首领,我即将回京,那就麻烦应首领帮我问问那姓柳的,为何这般恨我,要借刀杀人也定要置我于死地吧。」 应荣瞬间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看她。 以宓小手轻敲船橼,轻笑道:「这世上总有人觉得自己做了恶事或能瞒天过海,或仗着身份不会受到惩罚,但天网恢恢,自己做了恶事总要承担后果的,应首领,你说对吧?」 应荣对上以宓笑吟吟的眼睛,莫名只觉得一阵寒意。 他站得更直了些,肃然道:「自然,我们做道上的生意,从来也都有自己的规矩和原则,但此次差点成为别人手上的刀,我们定是不会善感罢休的。」 这晚,韩二夫人一边帮以宓换着药一边掉眼泪。 换完药,她看着走进房的自家老爷,恨恨道:「老爷,这事难道就这样算了吗?那些水匪也就罢了,有燕王府的人在这里,燕王爷他自是有他的计较。可夏家呢?若不是燕王府的侍卫,我们可就差点被他们害死了,却还要任由他们继续逍遥着?」 说到这里,她看一眼面色平淡的外甥女,心中更是又恨又难受,也不知道这些年宓姐儿在他们家不知道被他们亏待暗算了多少次,才让这孩子现在遇到这样的事都还可以一副丝毫不惊不怪的样子。 第63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韩二老爷沉着脸没出声。 他觉着,夏家就是滩烂泥,丁点儿都拎不清的,要不然当年夏二就不能闹出和柳氏那事,闹出那事之后,更说不出还要纳柳氏为二房的话,后来和堂妹一和离,还转身就娶了那柳氏。 脑子正常的官宦人家都不会做出如此愚蠢自毁前程的行为。 所以这事就算是他们上门找夏家要交代,夏家也就是惯常的夏老太爷作作样子训斥一下夏二夫人,然后夏老夫人和夏二夫人哭闹一番之后又不了了之。 他们国公府早就失了和夏家谈什么话的兴致。 可外甥女这事如何能就这么算了? 以宓看二舅和舅母两人面色难看,就笑着劝道:「二舅,二舅母你们不必担心了,姓柳的敢这样糊弄清水帮,骗了他们做他手上的刀,让清水帮死了几十条人命,清水帮不敢找我们报仇,这笔血账定是要记在姓柳的,和他背后之人身上的。」 韩二舅心中一跳,今日以宓和那应荣说那一番话,他只当她是敲打应荣,却不想竟是在这里…… 他看着以宓,眼神复杂,这孩子……她不过才将将十五岁,她母亲,自己的堂妹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只是个天真骄纵的孩子。 韩二老爷和韩二夫人心思各异,但都是在难受……这孩子,怎么就生在了夏家? 韩二老爷夫妇难受,以宓却并不怎么难受。 离开夏家之前,她就已经再三警告过他们,他们所作的任何事情,她定会都悉数还给他们,想要害她什么,就要承受什么样的后果。 他们听不懂也好,还是记性差也罢,就让他们尝尝反孽的滋味吧。 韩二夫人原本就不惯做船,又因着水匪一事受了惊吓,便病倒了,以宓已经从韩二舅那里知道外祖母的「病」大半是装出来的,便也不急着回京,而是跟韩二舅建议了,在杭州府多停了些日子,待舅母病好了再回去。 以宓尚还在杭州府的时候,有人便传了消息给她,在她们被水匪劫船的第三日,那夏二夫人的娘家侄子柳承志赌钱,把家里仅剩的宅子和祖宅地都给输光了典押出去之后,又被人打断了一条腿,然后就有点疯疯癫癫了,竟跑到了夏家嚷嚷,道是夏二夫人出了银子给他,让他请水匪劫杀夏三姑娘,夏家该替他把欠的赌债都给清了,不然他就去告官云云。 夏家,夏家还当真替他把尚欠的三千两银子还给了地下赌庄,然后把他送到了乡下拘了起来。 夏家便仍是闭了门过日子。 当然了,夏家那边以宓也得了消息,道是当时夏老太爷听了柳承志的话差点给气得中风,令人把那柳承志捆了之后,就召了夏家众人,道是要让夏二老爷休妻。 夏二夫人坐在地上就大哭道,是柳承志冤枉她,那么个赌鬼败家子的话,如何能信?她道是为了她那一对儿女,夏乐文和夏以珠,不若就让她死了,还好留个清白名声…… 总之一番胡搅蛮缠之后,又有夏乐文和夏以珠的哭闹求情,夏老夫人的包庇,这事儿也就在夏老太爷给气得「卧病在床」而不了了之了。 以宓就特意派了婆子去夏家问夏老太爷夏家要如何处置夏二夫人,结果婆子连夏老太爷的人也没见着,就被夏老夫人用了一番类似夏二夫人的话给不阴不阳的给打发了,还道已经将那柳承志惩治了云云。 韩二老爷和韩二夫人听了那婆子回话又给气了个好歹,以宓就劝道:「夏家根子里都烂透了,何必跟他们置这个气,没得影响了自己的心情和兴致。」 她派那婆子去夏家其实不过是告诉他们,水匪一事她清楚得很。 这一世,以宓是在六月末才到的京中。 如此便也错过了前世在京运码头和燕王的那一面。 到了京中,还是一样在淮宁公主的生辰上,薛太后揭开了她的谋算。 九月底,夏家举家回京,夏家人走的也是水路,就在江南运河以宓几个月前遭遇水匪劫道的地儿,夏家的船只亦遭遇了劫匪,夏家不多的家财全部被打劫一空。 好在这些劫匪只劫财不劫色也不劫命,夏家的人除了有些受了惊吓的夏老太爷和夏老夫人,其他人全部都无恙。 夏家就在当地养上了数日,他们此时连上京的路费都没有了,就在他们打算暂时回湖州府,让夏大老爷先行上京述职再作打算之时,京城的薛家给他们抛了橄榄枝,最终夏家在薛家的资助下,还是举家上了京城。 在夏家入京的这个档儿,京城魏国公府也发生了些事。 十一月中旬,魏国公府旁支韩二老爷接回了一直在韩二夫人的娘家北地的连家住着的韩三姑娘。 这位韩三姑娘自幼身体就不大好,其母韩二夫人连氏就带了她去云雾山的净莲寺看命理,净莲寺的云焕大师说她亲缘太薄,只有远离父母养到十五岁才能养得大,离得越远越好,所以韩二夫人便将她送去了北地连家,至今才接了回来。 她刚入京,燕王就出人意料的向其兄长庆源帝请求为两人赐婚。 据说在北地的时候,燕王便已经和她情投意合。 庆源帝自然不会拒绝自己的弟弟,几日后,就赐婚魏国公府,韩三姑娘为燕王妃,命钦天监再择吉日与燕王成婚。 十一月底,夏家入京,此时的夏家几乎身无分文,吃的穿的住的用的,皆是薛家暗中资助的,甚至在京中述职的夏大老爷的新差事,那也是薛家给安排的。 吃人家的嘴短,用人家的手软。 及至薛家上夏家求亲,替薛家庶子薛修泰求娶以宓,夏老太爷想拒绝,也已经无能为力了。 更何况薛家道:「我们也知道夏三姑娘是住在国公府,老太爷老夫人也不必过虑,只要夏家这边同意了亲事,和我们家交换了的庚帖,其他的事自然有皇后娘娘作主。」 薛家拿了庚帖的翌日,薛皇后便往夏家和薛家分别下了赐婚懿旨。 第64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消息传出来时,彼时燕王,太子,薛修啓,薛修泰,北沅三王子,淮宁公主,薛芯怡,依玥,以宓等人都在皇家猎场,据说是庆源帝心血来潮,命了众人去皇家猎场猎些白狐回来。 淮宁公主率先向以宓贺喜,然后以宓回头看到薛修泰,看到他笑得实在太猥琐,脑子一抽筋,搭箭就射向了他,还好她箭的准头「不怎么样」,只射伤了薛修泰的手臂,而同时,薛修泰身后的薛修啓察觉不对,箭一偏,直直的就射向了以宓。 庆源十三年元月,夏家三姑娘在皇家猎场射伤自己的未婚夫,薛皇后的侄子薛修泰,结果被薛修泰的嫡长兄薛修啓一箭射杀。 夏家三姑娘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更何况是她先出手射杀自己的未婚夫,夏三姑娘有错在先,薛修啓不过是护弟心切,这才误杀了她,且薛家显赫,所以射杀了也就射杀了,没掀出半点水花来。 夏三姑娘是夏家女,只有夏家有资格去寻薛家问责。 可以宓的死,于夏家可以说是害惨了夏家,让他们同时把薛家和魏国公府两边都给狠狠得罪了。 夏家吓得如同死了爹娘,不说去找薛家问责,只差去给薛家赔礼道歉了。 夏老夫人恨毒了以宓,在家中怒骂以宓是个败家祸门的丧门星,道是她早就看出她是个天杀的祸害,就是死也不肯放过夏家,夏家都是因为她和她的母亲才一而再再而三的招祸…… 此时的夏老太爷是真的已经卧病在床,管不着她了,夏大老爷和夏大夫人倒是知道不妥,想管上一管,可那是他们的母亲,他们总不能塞了她的嘴,把她给拘禁了…… 更何况夏老夫人的话还真是说出了他们不敢说出口的心声。 夏老夫人的话很快就传了出去。 短短时间,先是被赐婚,接着就传来外甥女的死讯,魏国公府自然大怒,他们是没立场去寻薛家问罪,但想要暗地里整治夏家却是容易得很。 况且夏家这般行事,勋贵世家也好,文官世家也好,都已经对夏家鄙夷至极。夏家三姑娘为何射伤薛修泰,谁还不知道为啥啊。 就是薛家,夏家于薛家已经毫无用处,甚至薛家还恼怒这联姻没联上,反倒是结了大仇,亦是迁怒上了夏家,恨不得一脚踩死夏家出气。 很快夏大老爷于湖州府任同知时的一些旧账黑账被翻出来,甚至夏二夫人指使自己的娘家侄子,买通水匪想要劫杀夏三姑娘的事也给翻了出来。 简直是满城哗然。 一月底,夏家被剥夺所有功名,男男女女皆被收监待判,不过彼时庆源帝病重,举朝上下也没人再顾得上夏家这件小事,夏三姑娘之死也就在夏家入狱下宣告了了结。 庆源十三年二月十八,庆源帝于寝宫乾心宫病逝,太子穆熙继位,因新君年幼,庆源帝遗诏册封燕王穆元祯为辅政王,执掌朝政。 新君继位,大赦天下,夏家原还以为他们家的罪名算不得什么大罪,应属大赦之列,结果他们在大狱中等到了次年,也就是延意元年的三月,才终于等到了一份流放西北边关,充作军户的判决书。 延意元年四月初,京城西城门。 这一日是夏家被流放,离京赴西北之日,夏家人在狱中住了近一年,老的老,病的病,弱的弱,衙门经过上面的恩准,作了特别安排,给夏家人配了几辆简陋的马车,官兵说是押解,倒更像是护送了。 就是到了西北,据说文书上也说了,让西北那边的将领安排夏家人在边关作些文职的工作,虽然作为罪臣,永无升迁的机会,也会让日子好过上些。 出了西城门,到了通常离城送别的驿站处,官兵拉了马停下,冲着车辆上的夏老太爷和夏老夫人几人道:「前面有贵人要见你们,麻溜点,你们能做上这马车,得到各种优待可都多亏了这位贵人,上前去可千万别冲撞了。」 夏老太爷等人有些麻木又有些卑微的下了马车,若是在一年前,他们身上可能还带着怨愤,羞耻,痛苦等种种情绪,可经了这一年的牢狱生活,什么情绪和骄傲都给磨得差不多了。 活着,还能活得舒适点,才是最重要的。 小辈们也想下车,却是被拦住了,只有夏老太爷夫妇,夏大老爷夫妇以及夏二老爷夫妇被领了进去。 路上夏老夫人等人还在暗中猜测来人的身份,心里想着,怕是什么旧识亲朋也不一定,既然能给他们争取到马车,给他们在西北边关安排好一点的生活,想来跟他们夏家感情应该还很不错,说不得这次过来相送,亦会赠些银两盘缠什么的给他们。 只是待他们见到那位「贵人」,看她转身对着他们似笑非笑的表情,脑袋俱是「嗡」一声,有好一阵儿的空白又像是受了雷劈。 他们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监牢太久了,眼睛出了什么问题,还是……见鬼了。 以宓笑道:「夏老太爷,夏老夫人。」 「你,你没死?」 满头白发,形如老妪的夏老夫人尖叫道,盯着以宓的眼睛像是淬了毒,原本麻木的表情染上恨意观之恐怖至极。 以宓身旁的侍女缃素皱眉,正待呵斥她的无礼,以宓便摆了摆手。 她冲夏老夫人道:「老夫人怕是认错了,我和夏表妹生得像,老夫人认错也是正常。」 夏老夫人还待尖叫,就被夏老太爷给按住了。 此时的夏老太爷面容苍老悲苦,沟壑横生,哪里还是当初那个满身清高博学的文人模样? 他咳了两声,哑着声音问道:「姑娘唤她表妹,不知姑娘是?」 「太爷,我们姑娘姓韩,是国公府的三姑娘。」以宓身边的另一个丫鬟缃绮答道,相比缃素,缃绮要和气多了。 韩三姑娘。 夏家人先还愣了愣,韩家哪里有个三姑娘?随即便俱是脸色大变。 第65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韩三姑娘,不就是那位据说是自幼体弱多病,一直养在北地,前年才接回京中,然后回京不过数日,就被赐婚给燕王的那位姑娘? 却原来,原来…… 以宓在夏家住了三年,夏家人对她恨也好,嫉妒也罢,抑或是觊觎她身后的东西,总归每个人都对她或明或暗的窥视观察过,说的难听点,就是化成灰都认得,怎么可能相信她是什么韩三姑娘…… 想到这里,夏老太爷脸色又是一变。 他看着以宓,似哭似笑道:「韩三姑娘是两年前的十一月入京的,宓姐儿是旧年一月才过世的,呵,呵呵,所以那就是一早就安排好的一个圈套,坐等着我们夏家往里面钻吗?」 如果韩三姑娘根本不存在,国公府特特捏造了这么一个人出来,就等着这个身份给以宓用,那就是就等着寻个合适的机会r让以宓去「死」了,可笑,不,可恨他们夏家还因为她的死被害得家业前程尽毁,世代沦为罪臣军户的下场。 老婆子说的没错,这个孙女投生到夏家就是来祸害夏家的。 「老太爷是觉得很冤屈吗?」 看到夏老太爷满副悲怆的模样,声音也满满都是悲凉,以宓没觉得任何意外和不适,反正夏家人就是这么一副性子,永远觉得他们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别人都对不起他们就是了。 以宓很平淡道,「老太爷,我……以前说过,你们自己做什么样的事情,就要承受什么样的后果……提醒了很多次。我从来没有想要找过夏家的麻烦,只是你们却总是要自己撞上来……」 「孽女,你这个孽……」 一个人影从后面扑上来,可是他话还未说完,还未扑上前,缃绮的手一挥,他便扑倒了下去,然后外面的官兵进来,将他拖了下去。 以宓看着他倒下去的身影,也有点讶异,那个人,她那个所谓的父亲沉默了很多年,从来正眼都不肯看她一眼,却没想到这一刻竟然会暴发。 「三,韩三姑娘……」 夏大夫人出声,在夏家,其实她一直算是头脑比较清醒的,只是没有什么话语权罢了。她想上前服个软,说上两句好话,不过她的声音很快又被夏老夫人的声音给盖住。 夏老夫人尖叫道:「什么韩三姑娘,明明是那个妖孽,那个妖孽,你怎么不死,你等着,早晚会有人发现你是个假货……」 夏老太爷和夏大老爷都上前制止夏老夫人,却也挟制不了她。 以宓看夏老夫人状若癫狂,也不想再继续留在这里,反正该说的话已经说完,她过来,也不过就是告诉他们,她还活着罢了。 以宓走出驿站,就在外面的大道上看见那里停着一辆青色的马车。 她微愣了一下,也没有犹豫,就上了前去。 走到近前,车帘打开,然后便看到了里面坐着的身着玄色锦袍的穆元祯。 以宓看着他,突然就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还有一种莫名的信任和亲密,虽然其实从赐婚到现在,他们也没有特别多特别近的接触过,但她却不知为何就觉得他们好像认识很多年了一般。 她摇了摇头,心想,不会是自己做了自己的表姐,就真的变成别人口中和燕王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的韩三姑娘附体了吧。 韩三姑娘,还真是有一个韩三姑娘,她幼时体弱多病,净莲寺的大师说她需得养得越远越好也是真的,只是她被送去北地的途中就病逝了。 魏国公府和以宓一直都在夏家身边安插了人,当年夏家的动静国公府和以宓都一清二楚。薛家在夏家身上动心思,夏家除了以宓,薛家还能有什么其他东西可图的? 韩老夫人怕外孙女遭薛家算计,就想定下孙子韩慎远和外孙女的亲事,而魏国公和国公夫人曾氏却不愿,最后僵持中韩二夫人就提出了让以宓替代自己女儿身份的建议。 原本韩老夫人还很犹豫,这法子虽然好,却实在不是个可以瞒得过人的法子,只要薛皇后和薛家他们不肯善感罢休,就反是更添风险。 最后是燕王亲自上门求亲,这才打消了韩老夫人和国公府的顾虑。 穆元祯看着眼前的小姑娘 - 其实她长大了,在他眼里,却还是个小姑娘罢了。 他看她难得微蹙了眉有点小困惑的样子,忍不住眼睛就带出了些笑意。他伸出了手,一把拉过似乎还没晃过神来的以宓上车,待她坐稳,就笑问道:「下个月端午节在皇庄的龙舟宴,可要和老夫人一起出席?」 以韩三姑娘,准燕王妃的身份。 京中众人皆听过韩三姑娘之名,却少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 以宓转头看他温和的笑容,也忍不住笑了出来,然后点了点头,道:「好。」 以前她总需要掌握身边所有的信息,需要自己变得很强大,才会越有安全感,而现在,坐在他的身边,她也会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宠妻冠天下》卷一 作者:明槿 02、《宠妻冠天下》卷二 作者:明槿 03、《宠妻冠天下》卷三 作者:明槿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