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宅有只胭脂虎 卷六》 第1章 【正文开始】 国舅府里被傅五郎闹腾的翻天覆地,而国舅爷管教完了儿子,又听到一个糟心的消息:抚养武辉的乃是御史中丞许清嘉。 这消息是从御前传来的,自然不会有假。 据说当日许家丫头被摔下马,宁王府小郡王亲自跑去御前哭求,向圣上借了赖宗泉去救治许小娘子。 国舅听到这个消息顿时坐不住了,当日就向后宫递牌子要见皇后。次日上完了早朝,就被皇后召进了后宫。 「你说什么?辉哥儿是许家抚养长大的?!」皇后听到这个消息也惊了。 「太子到底闭门读书读傻了,那许中丞分明是宁王的心腹,不然何以将庶长子托付给了他来养?皇后娘娘可一定要跟太子好生说道说道!」 国舅也感觉得到太子如今对他的疏远,又见太子对许清嘉信重,便觉此事都是鬼魅小人在作祟,引的他们甥舅不合。不然太子是多听话的孩子,又仁厚,他做什么从来也不会反对。这才过了多久,似乎是从许清嘉从云南郡回到长安城,宁王下狱之后,太子就变了。 「难道是因为上次宁王下狱,许清嘉为了替宁王洗白,这才迷惑了太子,顺便进了东宫?」国舅越想还越是这么回事。 宁王虽在边陲多年但自入京几年,跟着今上处理政事却是从来没出大错的。也许是他经历过太多生死,凡事看的清楚明白,好多事情今上都愿意交到他手上去做。国舅每每见到,都觉心惊。 这些事情,原本可以交给太子来做的。 历任储君都是要早早培养他处理政事的能力,唯独武坤是在书斋里长大的,还是年初宁王下狱他才站在了朝堂之上。 皇后对国舅的话向来深信不疑,听了他的推理也觉有道理:「定然是这样!枉我还当太子长大了有了识人之明,哪知道却连敌友都不分!」 兄妹二人正就许清嘉抚养武辉,以及是否对太子忠心之事讨论,却听得外面宫人来报,太子来了。 皇后心中焦燥,立刻传他进来。太子进来之后见到国舅也在此,且皇后与国舅的神色似有不虞,便先在心里计较一番,想着最近又有哪些事儿引得国舅与皇后不快了。 行完了礼,皇后便开门见山提起许清嘉抚养武辉之事,十分的痛心疾首:「皇儿,你怎的连这点都分辨不了?那许清嘉既然能抚养武辉,定然是宁王心腹,如今你却将他弄进了东宫詹事府,还十分信重,母后跟你舅舅都担心此人不忠,你还是设法快快将他从詹事府弄走吧。或者找个借口早早疏远了,省得后面再出岔子。」 武坤没想到今日才进后宫,就听到这话。他从小就听皇后的话,对国舅也尊敬有加,当时年纪小,身体也不好,皇后与国舅说什么便是什么,偏听偏信的厉害。后来自己渐渐开了窍,听的多了想的多了,起初也只是怀疑皇后与国舅的想法是否正确,后来就不能苟同皇后与国舅的想法了。 只不过除了上次与皇后起过冲突之后,他与国舅从没正面起过冲突。 武坤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要与国舅深谈一次:「舅舅总是思虑过多。就算是许清嘉抚养过辉哥儿,到底他是大周的臣子,是父皇的臣子,难道他还能做出什么事情害我不成?」况且武坤从来也没觉得宁王是存心要与他争皇位的。因此以前就知道了许清嘉抚养过武辉,也没觉得他会危害东宫。 国舅都有些气急败坏了:「太子殿下这是什么话?难道舅舅还能害了你不成?总归那许中丞是宁王的心腹,你却拿他当心腹,将来万一出了什么事可如何是好?!」 皇后也在旁帮腔:「皇儿还是多听听你舅舅的话,你舅舅总归不会害你的!」 武坤打定了主意不改,:「母后与舅舅固然是为了我好,可是许中丞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官,我岂能为了母后与舅舅的一点担忧而将他赶出东宫?那岂是为君之道!」总之一句话,要将许清嘉从东宫赶出去,没门! 皇后怎么也想不明白,小时候十分听话的儿子怎么长大之后就一点话都听不进去了。就连傅温也觉得外甥轴住了,死活转不动。 「太子,且不论许清嘉的才干,他的忠心就让人怀疑。若是没有小郡王这一层关系,太子大可用他,可是有了小郡王这层关系,再能干的臣子太子不能用他了!」对于傅温来说,手底下的官员能干是一方面,忠心却最重要。 「况且此人乃是许棠的门生,又是宁王心腹,怎么看怎么不能用。」 总之一句话,他觉得太子用许清嘉得不偿失,说不定将来要被反咬一口。 武坤在皇后与国舅的苦口婆心之下不为所动,「我觉得许中丞一点问题都没有,母后与舅舅不必再劝我了,无论如何,许中丞我是不会从詹事府赶出去的!」 皇后都气的要扔茶杯了,国舅也脸色铁青站了起来,在殿内走来走去,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嚷嚷道:「太子怎么就是听不进去话呢?难道觉是舅舅包藏祸心专门来害你的,而许清嘉就是忠臣良将?!」 他这架势简直是有许清嘉没他,有他没许清嘉的架势。 太子全然没被傅温这架势吓住,只平静道:「舅舅的好心我都知道,但是许清嘉的忠心我也知道。大家同殿为臣,同朝为官,舅舅何必要摆出这副样子来?」 傅温气的鼻子都要歪了,恨不得敲开太子的脑袋来瞧一瞧里面是不是装着石头,怎么都说不通呢?! 是什么时候什么原因,他们甥舅俩竟然走到了这一步,为着个不相干的臣子而吵了起来?! 皇后的福坤宫里发生的这一切,许清嘉全然不知。 他不知道太子为了他与皇后国舅吵了起来,最后不欢而散。 与其说是太子在为了他而吵,不如说太子是在为了自己的意志而吵。他小时候常病,所有大事小情全由皇后与国舅作主,如今羽翼渐生,自然希望自己作主,无论是政事还是自己手底下用的人,都希望能按着自己的意愿来。 这于太子是大事,值得抗争,而许清嘉不过是恰逢其罢了。 第2章 显德三十三年的第一场大朝会,许清嘉就弹劾了两名官员,一位是吏部侍郎阎成年,另外一位乃是六年前外放的杭州知府吉康安,年底回长安述职,如今吏部还在考虑他的职务,就被许清嘉弹劾了,倒是令人称奇。 国舅听到许清嘉弹劾这两人,再看着前面站在文臣首位的太子,面上阴云密布,只觉上次在福坤宫与太子吵架的怨气又轻易的被许清嘉的举动给挑了起来,若非是大朝会,他都要拉着太子再吵一架了。 ——当然,这不是一个合格政客的行为。 但面对太子,国舅傅温已经有几分按捺不住了。 许清嘉今日弹劾的阎成年与吉康安皆是他的门人心腹,而太子那日的态度足以说明许清嘉乃是他的心腹,太子这是在做什么? 用自己的左膀右臂来砍他的左膀右臂? 傅温心头浑似压下了一块重重的大石,一时之间只觉的气都有点喘不过来了。 冬狩回来之后,国舅与太子在皇后的福坤宫里发生了第一次争吵,也是太子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与国舅意见相左,并且明确的表示了出来,且寸步不让。 一个人对旁人的看法总会有或多或少的偏差。如果说这种偏差在某些时候甚至无意间加剧两个当事人在认知上的不,以及此后的矛盾,那么国舅傅温与太子就是现成的例子。 太子从小病弱,对国舅几乎称得上言听计从,长期以往,在国舅心里就造成了一种认知上的偏差,令得国舅对太子的认知就停留在了病弱且怯懦,凡事需要他来拿主意的外甥形象上了。这外甥不但凡事需要他做决定,并且国舅理所当然的单方面放大了自己在太子心里的需求地位。 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 从七岁到十七岁,再到二十七岁甚至如今,一年又一年,太子在长大,而国舅为太子做的决定也越来越多。到了最后,国舅的许多行为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为了太子还是出于自己内心对于权利的需要。 不过在皇后面前,他自然是最好的舅舅,最好的兄长。 但在朝堂之上,他在扮演好舅舅这个角色上也终于有点力不从心了。 紧跟着傅温步伐的许多官员们都傻了眼。 国舅与太子内讧……这多少让他们有些无所适从,不知道要站在哪一边。 从前可是不必烦恼这一点的,国舅与太子本来就是一条船上绑着的,难道如今这船要翻了? 许府里,许珠儿还在床上休养。她的腿伤不满还不能下地,因此躺的十分无聊。不过武小贝最近来的很勤,每次来都带些吃食小玩意儿,还要绞尽了脑汁的陪她聊天解闷,差使不可谓不辛苦。 他又是个小郎君,压根不知道小娘子们喜欢什么东西。为此还特意请教了外祖家的表姐妹们,顺便收获了表姐妹们几个含义不明的眼神。不过少年一心扑在许珠儿的养病大业上,压根没想过王家表姐妹们眼神里的含义。 武小贝继承了宁王的体型,比之同龄人要高出许多,英武轩昂,虽然还是个少年郎,略带稚气,可也能够预见日后的样子。就算是宁王府的庶子,如今也有了郡王的封号,日后开府搬出去,上无公婆下无妯娌小姑,当真是个极好的婚嫁对象。 王家表姐妹们禀承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思想,与武小贝接触过好几次,可惜都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白费功夫。 武小贝压根还没开窍,整日除了读书练武,就是到处去玩,如今难得能够沉下心来研究一下小娘子们的喜好,竟然还是为了另外一个不相干的小丫头,王家一干小娘子们的心情可想而知。 胡娇进来的时候,武小贝已经将今日从市面上淘来的小玩意儿都显摆 完了,正抓了永禄在那里说书给许珠儿听,就连他自己也听的入迷,倒有几分回到小时候的感觉。 永禄自从来到长安城之后,所见所思皆是前所未有的多,于是他如今的故事格局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如今他很能以小见大。比如讲街口的买羊杂的摊贩,居然还能能朝堂扯上关系,虽然听着有些风马牛不相及,但经他一扯,竟然也能扯到一处。 多半是朝廷之上的某些法令影响了市井人物的生活,乃至这市井人物家中发生巨变,如何如何。总归是个传奇故事的套路,起承转合皆不曾遗漏。 胡娇坐着听了一会儿,竟然也听住了。 没想到家里竟然藏着这样一位大才,很能以小见大嘛。 等到在朝堂上跟人打了半日嘴皮子功夫的许清嘉回来,胡娇便将永禄好生夸奖了一回:「……自永禄跟着夫君在外面走动,如今倒是越发有见识了。」 跟国舅一党唇枪舌战了一上午,又在詹事府忙了一下午,嗓子都要冒烟了。许清嘉猛灌了三杯茶,这才道:「他还得磨炼几年呢。」这小子除了一张嘴,满脑子胡编乱造的传奇故事,也不知道他哪听来的那些故事。 不过永禄有时候消息却十分的灵通,每次他跟着许清嘉出去,总能见他跟别人家的仆从扎堆聊天,能套回来不许小道消息。 「珠儿今日怎么样了?」 胡娇整日在家里守着闺女不出门,只恨不得她尽早恢复,只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她这是断了骨,总要好生养个小半年。 「你昨儿晚上回来还看过了呢,慢慢养着吧。」 「不急。」 许清嘉也就问一问,明知道不可能有奇迹,当着许珠儿的面就更不敢天天问了,生怕刺激了他家闺女的小心灵。 到了晚饭时分,胡娇便跑到闺女房里陪闺女吃饭去了,留下父子一桌,大眼瞪小眼。 「小贝也别整日往这边跑了,万一荒废了功课。」 许清嘉也很能理解武小贝的心态,珠儿是他带出去玩的,结果却摔断了腿回来了,更何况武小贝还十分敏感,恐怕不守着许珠儿好起来,他心里就不会安生。 第3章 武小贝每次过来都要能听到他这话,听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他答应的非常好,只是来还是照来不误,风雨无阻。 许清嘉总觉得他再这么跑下去,宁王就该找他谈话了。 在朝堂上弹劾了同僚的中丞大人回家来还在教训儿子,最近他觉得自己的口才有了长足的进步,感谢朝中被弹劾的同僚们,给他机会练习! 同样的夜晚,国舅府就不那么美妙了。 傅温今天在朝中本来就过的糟心无比,哪知道回家来又听到个更糟心的消息:傅五郎留书一封下扬州做生意去了,更放言赚不到钱不回来! 国舅气的脸都青了,完全不明白国舅府怎的会养出来这样一个满身铜臭味只爱财的儿子。 原本家里有一个不听话的傅开朗就已经够让他不顺心的了,但好歹这个儿子还是个精明干练的,读书时成绩又好,做官也有两把刷子,官声也不错,虽然与他父子政见有点不合,仕途却着实不错。 下面两个庶子傅三郎傅四郎是个无甚大才干的,都只荫了个小官,好歹也还听话。 哪知道最小的这个却全然不走寻常路,一门心思要做个商人,真不知道他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傅温现在也想不明白了,不但是自己儿子不听话,就连向来与他亲厚听他话的太子也有了反骨,不但跟他意见不统一,似乎还要摆开了架势与他决斗一般,简直就没一件让人顺心的事情。 逮着机会,傅温就去了宫里皇后处告了太子一状。 皇后苦口婆心劝了一回太子,但见效甚微。 这一位似乎铁了心要与他亲舅舅对着干,皇后劝都劝不住。 傅温听到皇后的转述,心中不由冷笑,他这外甥自小看到大,没想到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他不敢跟自己老子计较,就拿亲舅舅来试刀。 今上强硬,又不能冒犯,于是他这位权势不够的舅舅就成了太子砧板上的肉,想剁一刀便剁一刀。 说到底,还是权势不够,不足以影响整个朝局。 傅温觉得他参透了太子心中所想。 朝中太子与国舅似乎有了心结,不过这两位好歹在朝堂上还顾着些颜面,已算不错。最离谱的却是三皇子与季成业这对翁婿。 继许清嘉弹劾完了阎成年与吉康安没两天,季成业就开始抓着三皇子弹劾,从他的府邸到个人用度乃至三皇子在京中与人结交之事都弹劾了一遍,总归就是岳父看女婿,哪哪都不顺眼。 今上听得三皇子被季成业弹劾,顿觉头疼。 就好像跟他做对似的,只要每次他捧了三皇子以示恩宠,总能招来季成业的弹劾。他也不是开口直谏,只是对三皇子进行人身攻击。 三皇子自成亲之后已经接受过太多次来自来岳父的恶意,以至于在朝堂之上听到岳父弹劾自己都已经有点习惯了。他本来还有几分年轻气盛,起初回去还会向季王妃抱怨,但他二人感情不错,季王妃曾反问过他:「难道王爷对那位子志在必得?」 对于皇权,皇子有着比官员还要深刻的体验,同父的兄弟最开始虽然是兄弟,但太子就生生比旁人高了一头,等太子登基之后,旁的兄弟却还要行跪拜大礼,此后便是云泥之别。 夫妻之间,他倒不愿意隐瞒,「若是……若是有机会呢?」自他长大,今上对他也渐渐宠爱起来,相较于太子的宠爱更盛。 季成业的女儿,见解自然不同,「夫君较之大皇兄如何?」 三皇子:「……」 季王妃难得一见的显示出了承袭自季成业的咄咄逼人的一面:「以大皇兄军功之盛,门下官员之多,夫君凭什么以为自己占着名份大义的太子,占着军功以及实拳的大皇兄能比?」 三皇子有什么? 自建府之后,眼见得今上对三皇子的宠爱,也陆续有官员投靠门下,这使得三皇子渐渐生出了些不该有的想头,此刻被季王妃戳破,他面上也有些赧然。 「岳父这是……在敲打我吗?」三皇子想起他那位古板的岳父,自成亲至今小半年,已经被他揪着弹劾了无数次。 季王妃见他终于想明白了,不由长松了一口气:「父亲做事,总有他的道理。就算他对殿下不满,难道他会害我不成?」 半年以后,许珠儿腿伤也已经好了,许清嘉从御史台调到了户部,任户部侍郎,而原来的户部侍郎被调去了工部。 许珠儿伤后三个月走路还有一点瘸的,当时小丫头虽然不说什么,但守着她的丫环来禀胡娇,她晚上偷偷躲在被子里哭。 胡娇知道小丫头这是害怕了,便跑去与她睡了几个晚上,又细细的开解,只道过几个月就完全好了,她不会瘸一辈子。 许珠儿将信将疑,武小贝见到她走路的姿势就更是自责不已,总觉得许珠儿的一生被自己毁了。 谁家高门大户愿意聘个瘸了的女子回去? 那一段时间,许珠儿与武小贝都消沉了不少。 不过等到她日渐好了起来之后,两个孩子都又开朗了起来。 国舅长子傅明朗对于许清嘉进户部百思不得其解,因此特意问起国舅,为何要全力助许清嘉从御史台出来往户部去 傅温对此也颇感无奈:「姓许的生就一张利口,换个地方让他去扑腾去。总归不要逮着咱们的人不放。」 也怨不得国舅作此想,这半年来经由许清嘉弹劾的贪渎的官员大都是国舅一系的,且他还不是捕风捉影无的放矢,各个命中目标。 再由他这么闹腾下去,国舅都觉得早晚有一天会出事。 反正这人能折腾,索性丢到户部去,如今户部在贾昌与许棠手里把着,这二人为此数次都快撕破脸了,再丢个许清嘉进去不是更热闹嘛。 国舅倒是想将许清嘉弄下来,就算是背后有太子撑腰也总归能寻到姓许的把柄。可是他派人收集了数月,却无功而返。 第4章 姓许的不贪不渎,简直就是一只无缝的蛋。没办法将他弄下来,就只能助他一臂之力,将他从御史台弄走了,总之送到别处去扑腾,别妨碍了他的事就好。 谈起此次调迁,新任的户部许侍郎的上任感言便是:感谢圣上隆恩感谢太子信任感谢大后方老婆的支持,我最感谢的还是国舅大人! 「……若非没有国舅大人,我还得天天跟人打嘴仗。」他斟了一杯水酒,与季成业小酌。 季成业朗声笑了出来:「你这是将国舅爷逼急了,他恨不得你早点离开御史台,少对他的人指手划脚。」他亦举杯,与许清嘉轻轻碰了下便仰脖灌了下去。 许清嘉装傻:「季大人怎么能这么说呢?分明是国舅爷觉得我精于庶物,放在御史台跟人打嘴仗糟蹋了我的才干,这才全力保举我进户部的。国舅爷真是慧眼识珠啊!」 傅温保举他进户部之时,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许清嘉的才干夸的天上有地下无,若不是大家天天同朝为官,见过许清嘉穷凶极恶的咬着国舅一系的官员不放,朝中同僚定然以为国舅对许清嘉是赞赏有加的。 季成业被他给自己脸上贴金的无耻行为给逗乐了,一口酒都差点喷出来:「国舅这是逼不得已吧?」 「怎么能叫逼不得已呢?」许清嘉诚恳反驳:「国舅大人这是为国为民遴选良才美玉!」 季成业:「……」他忽然间觉得自己在御史台所向披靡的好口才瞬间败北。 相较于傅温有种送了恶犬出去与人撕咬的感慨,许棠与贾昌两位老大人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们是一路看着许清嘉从一个上朝之时跟鹌鹑一般缩着不动的御史中丞慢慢进化成一个凶残的言官的,扳着指头数一数竟然有十来位官员落马。 而傅温竟然将他给丢进了二人好不容易达成平衡的户部。 这是要做闹哪样啊? 许棠再一次开始考虑与这位门生建立亲密的师生关系了,好歹他还顶着许清嘉的座师的名头。 贾昌对国舅此举简直恨透了,他与许清嘉结的可是死仇啊。 许清嘉上任户部没半年,户部尚书最直观的感受就是:从此陛下再也不用担心他的钱袋子了。 这位户部侍郎端的勤勉精干,自从他上任之后,复核开支每次到他这里总能被砍掉一半乃之三分之二,户部尚书顿觉自己肩头压力松了一大半,哪怕分属不同阵营,对这位下属也很难产生厌恶的情绪,只能喜欢更甚。 还有什么比遇见一个急你所急,想你所想,乃至于凡事都比你更负责任,却从不贪功的下属要更让人心情愉快的事情呢? 不过各部对许侍郎的评价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大家都还记得许侍郎在御史台的表现,这货平时温文尔雅,只要准备好了咬人,立刻进入战斗状态,口才犀利到让人难以招架,大多证据确凿基本不诬陷,这真是让做了亏心事的官员们看到他都恨不得绕道走,最好别做出点什么事儿来撞到他眼皮子下面。 整个御史台在嘴炮方面能称得是上许清嘉唯一对手的季成业还与他成了好基友,压根没有内讧的打算,这让一众犯在他手里的官员心里恨他恨的痒痒。 现在他进入户部了,除了能看清利害关系的贾昌许棠之流,其余官员都松了一大口气:「哎呀……从此以后许清嘉再也不咬人了!」 然后没过多久,他们就发现了另外一件事情:去户部支银子再也没有以前那么容易了! 不但不容易,好多支出都能被卡住,从工部的各种损耗到兵部的军训费,各部的办公费用都立刻有了新的支出标准……大家再也没有油水可劳了。 户部尚书满面红光,与去年底的焦头烂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其余各部尚书见到户部尚书以及许清嘉,顿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从基层爬上来的官员就这点不好,钱财上面太精细了,都精细到妨碍大家的利益了。 将许清嘉一手送进户部的傅温做梦也没想到,将许清嘉从御史台调到户部之后,居然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事到如今,就连他也后悔了。 ——这人,太影响大家的财路了。 在所有人都不高兴的情况下,皇帝与太子倒是对许清嘉颇为赞赏。 身为一国之主,如何更合理的运用国库的银子,这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旨意能决定的了。很多时候这是下面臣工齐心运作的结果。就算他下了旨,户部拨不出银子,也没办法。 因此,虽然今上曾经让宁王清查过一段时间的户部,后来又换了太子来做这事,但那只是因为去年他下旨拨银子救西北雪灾,户部推托没银子之后,才有了清查户部的行动。 事实证明,他对户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委实不妥。 而跟着太子清查户部的许清嘉在云南郡的表现就很不错,似乎经济民生很有一手。正巧傅温上折举荐许清嘉进户部,今上也就顺水推舟了。 没想到户部进了一个许清嘉,局面倒有不同。这实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事实上,能有现如今的局面,决非许清嘉一个人的力量。有了他之前清查户部之事,现如今再进户部,不管另外一名侍郎以及户部尚书作何打算,下面的官吏们对他的能力却有着清醒的认知。 而另外一位侍郎以及尚书分别接到了许棠与贾昌的暗示,别轻举妄动,落得跟钱成郁以及宋璟的下场。 有了两位老大人的暗示,这两位在日常之中便营造出大家和乐的假象来,不曾给许清嘉使绊子。上司们都一家和乐了,下面的小官吏们就更没有给许清嘉使绊子的想法了。 户部难得一致的空前团结,工作效率节节上升。 太子在东宫与许清嘉谈起此事,还笑道:「要不要本王设宴请了国舅来,许卿正好酬谢国舅一番」 第5章 许清嘉亦笑:「微臣求之不得!」 太子语带惆怅:「可惜国舅是定然不来的!」自他们在坤福宫吵过之后,太子便发现国舅又在暗中笼络官员。只不过以前是在面他面前明着来,这次却是背着他行事。 可惜皇后看不穿,每每太子进宫,总要提起国舅,想要令国舅与太子甥舅同心齐力。 太子渐以政事忙为由,往坤福宫去的次数都渐渐少了。只不过太子妃毎次带着皇太孙进宫请安,总要吃皇后的挂落。 皇后将母子离心归咎为太子妃,倒从来没想过这可能与自己硬带着太子与国舅拧在一处而闹的。 太子妃的委屈无处可诉,不过她能忍,就算是在皇后处受了训斥,也从不曾在太子面前倾诉。 皇家的婆媳关系,比之普通人家的婆媳关系更要复杂许多。 后来某个嘴快的宫人将此事捅到了太子处,太子除了照旧很少往福坤宫里去,待太子妃却是愈加温柔了。 东宫其余姬妾眼瞧着太子妃的宠爱一日甚似一日,而她又生有儿子,心中无不在骂那嘴快的宫人:「……分明是太子妃自己安排,却装无辜!」 「不管是谁安排的,这是事实,因为此事殿下待她更好,这却是真的……」 成王败寇,也没什么好怨的。 其实从太子妃涎下皇太孙之后,这胜局一早就注定,只是东宫许多人不愿意承认罢了。 后宫从来都是你争我夺,比之前朝亦不逊色。若说安静和缓,还得似许清嘉这样的臣子府邸。 胡娇在外应酬,后来从傅二夫人处听到许清嘉在官场上得了个「许抠抠」外号的时候,顿时笑不可抑,还跟傅二夫人笑言:「没办法,我家夫君自小家贫,就养成了这等俭省的习惯。」 等他从公署回来之后还特意将他打量了一番:男人正是最好的年纪,比之当年的书生俊雅之气,做了这些年的官,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极大改变,举手投足之间虽然仍带着儒雅,却已经有了举重若轻的味道。 假如她还是沪州城里的商户女,大约遇见这样的大人也仅止于远远观望。 许大人还是挺有官威的嘛! 不过现在成了她的枕边人,自然是她想怎么调戏就怎么调戏了:「听说夫君得了个新名号。」 许大人……许大人的意见重要吗 被老婆调戏,自然只能是他的荣幸,不能反抗! 许清嘉想到自己那个流传在众官员之间的外号,也有几分可乐,「阿娇出门应酬,没被人取笑吧不如为夫改日给你多打几套首饰,多置几件新装?」 新近被众官在背地里称为「许抠抠」的户部侍郎许大人觉得,再穷不能穷老婆,再抠不能抠老婆! 胡娇掩唇而笑:「大人不省着点」 许大人伸臂将自家老婆揽在怀里,在她鼻头轻啄了一下,玩笑:「本官省着点就行,反正平日也穿着官袍,可以少做几件衣服,省下来的都给阿娇买新衣!」 许家早已经过了为几件新衣裳新头面而俭省的地步,每年胡厚福都会派人送大批的衣衫首饰进京给妹子外甥女儿,而许清嘉的俸禄如今也不薄,他又没有别的爱好,比如养个歌伎纳个小星什么的,所有资源可着胡娇花用,比起他那些喜欢收集美人的不少同僚来说,许家的日子是非常好过的。 胡娇做出感激涕零的模样来抱着他猛亲,惹的许清嘉低低笑了起来。 以前许清嘉做御史中丞的时候,人嫌狗厌,大部分官眷都不太喜欢搭理胡娇,在一些她必须出席的场合,大家也都是与她打个招呼不交恶就行。 但自从许清嘉成了实权派,进了户部做了侍郎,与胡娇交好的妇人忽然之间就多了起来。就跟从前这些人乃是她家的出了五服的表亲,如今忽然就成了同祖同宗的亲堂兄弟姐妹一般,亲热的不得了。 由此胡娇得出个新的结论:无论是在国家还是小家庭里,谁掌握了钱袋子,谁就更有话语权。 不过鉴于他们家的钱袋子一直是胡娇握在手里的,她也不放心了。 开年的时候,武小贝要去国子监读书,武宏表示要紧紧跟随哥哥的脚步共同追随进步,宁王原本是准备将哥仨都丢进去,结果此举遭到了宁王妃的极力反对。 儿子在前院读书住着就算了,如今还要跑到国子监去,平日都不回来了,她哪里会放心? 宁王如今就算干涉曜哥儿的教育,但有宁王妃这位处处跟他唱反调的亲娘在旁边看着,有时候也觉得沟通起来十分艰难。起先他还曾经尝试过要沟通,不过时间久了这种小事情上多了,他就渐渐放弃沟通了。 他亲自问曜哥儿可愿意去国子监读书,曜哥儿也十分为难:「母妃……母妃她不愿意……」让一个小孩子来决定他的人生大事,偏偏父母意见不同,对于他来说也十分为难。 武小贝好就好在他自己主意正,自小胡娇与许清嘉在他们的教育上从来不曾出现过宁王与宁王妃这种情况,父母的意见相左,最后僵侍不下,却要孩子来做决定。 宁王鼓励他:「曜哥儿若是想跟着哥哥们去国子监读书,父王就让人给你收拾东西。」 武曜想想宁王妃静静坐着垂泪的脸,脸上便显出了为难纠结来:「母妃……她会伤心的……」 宁王见小儿子为难的模样,难为他小小年纪夹在父母中间,既然宁王妃不让步,也只有他让步了。 他心里隐约觉得,大约曜哥儿以后也许就是这副优柔寡断的样子了。凡事自己委决不下,毫无决断之力。 不过……那又如何呢? 他在心中自嘲一笑:也许做为宁王府的继承人,反而优柔寡断庸庸碌碌比之聪明果敢要更好。 想明白了此节,他对曜哥儿曾经所有的热切盼望,那种想要培养一个优秀的继承人的想法就淡了许多,甚至等武小贝与武宏进了国子监之后,他对曜哥儿的功课也追的不那么紧了,颇有一点放任自流的感觉。 第6章 曜哥儿年纪虽小,却也觉得颇有几分惆怅,很想让时间倒回去,在宁王问起他可否愿意进国子监读书之时,他便答应了下来。 曜哥儿没去国子监,对于宁王妃来说,却是一大幸事,她抚着胸呼连呼万幸:「亏得王爷没强让曜哥儿去国子监读书。」她的教子宗旨就是让曜哥儿远离庶子们。 不过武宏跟着武小贝进国子监读书,周侧妃却乐见其成。 武宏以前畏畏缩缩,但是自从跟着武小贝之后几年,整个人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现在站在她面前的小小少年目光坚毅自信,心有成算,看到儿子一天天成长,她总觉终身有靠。 进国子监的主意其实是武小贝与许小宝商量出来的,现在武小宝已经先一步进去了,官二代许小宝也毫不犹豫的跟着进了国子监读书。 胡娇觉得,小孩子去过集体生活,对他的处理能力以及人际交往都有极大的提高,因此帮许小宝收拾好了东西,就将他欢欢喜喜送进国子监了。还颇为遗憾:「可惜不收女学生,不然将珠儿也送进去得了。」 教过许小宝的先生见只有许珠儿一个女学生,准备辞馆,胡娇索性将小豆丁许小宁也扔进了学堂里,也算是给这小子开蒙了。 比起哥哥姐姐来,许小宝这开蒙算早了,而且手骨还软,因此胡娇只叮嘱先生,让教他些诗或者课文来背,习字就押后再练。 那先生倒是教过不少学生,暗道胡娇妇人之见,宠孩子太过,竟然不要求孩子习字,只要求背书。 不过出钱的是老大,既然主家如此吩咐,先生也只能照办。 到了年底,许清嘉格外的忙碌。户部要与各州府合帐,还要盘点今年支出收入,走在户部公署里,到处都能听到算盘的响声。他这些日子埋头案卷,只觉头昏脑涨。 所幸户部尚书翁彭泽派了他前去例行巡查库银,允他从户部抽调吏胥,于是许清嘉便点了户部员外郎邬思翰以及户部主事裘和泰,安飞文跟着他前往银库。 银库历来是军兵把守重地,巡查严密。许清嘉到了之后,便有主管银库的郎中、司库以及书吏等官员陪同前往巡查。 因银库许久不开,便有库兵抬着水桶以及扫帚之物进去打扫。银库郎中樊元良便遣了书吏前去搬了桌椅来,放在银库门口,请了许清嘉入座,又亲手泡了茶奉上。 「下官久闻大人之名,今日才有幸得见,真是下官三生之幸!」 「樊郎中辛苦了!」 许清嘉对自己的名声还是很清楚的,大部分渎职官员都巴不得不认识他,这樊元良说的话他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不过是官场套话而已。 其余银库司库书吏等更是将巴结奉承的话儿不要钱一般往许清嘉身上堆,不过见这位上司神情淡淡,似乎并不吃这一套,这才消停了。 少顷,库兵打扫完毕,抬着水桶出来,樊元良便当先引路,带许清嘉等人前往银库。四名库兵从他们面前经过,皆退避在侧肃立,等户部官员从他们面前经过,这才准备退下。 许清嘉才走了几步,却听得声后似重物落地的声音,跟着他的官员也齐齐驻足,皆转头朝着声音来处去瞧,但见方才四名抬着水桶进去打扫银库的库兵面色惨白立在当地,其中两人抬的水桶下方有十几块雪亮的银锭,落在青砖石的地板上…… 周围巡守的军士们皆停下了脚步,跟着许清嘉前来的户部官员们齐齐惊呼,而银库郎中樊元良以及司库书吏等人吓的当场就跪到了地上,「大……大人……」 在场之中,许清嘉品级最高,他见到此情此景也有几分愣怔了,等反应过来,他也不理脚下跪着的官吏,大步走了过去,从已经哆嗦着傻站在当地的另外两名库兵手里抢过完好的水桶,狠狠朝地上一掼,只听得仓啷一声,那水桶底部顿时摔破,顿时从上面暗格里掉出十几锭银锭,而方才打扫之时剩下的半桶水也泼洒了出来,浇在了银碇之下,日光之下银锭顿时亮的灼人…… 四名负责打扫的库兵腿一软便跪了下来,直朝着许清嘉磕头。 许清嘉回身坐在了方才的椅子上,只道:「裘主事与安主事速去请翁大人前来处理此事。」 裘和泰与安飞文此刻头皮发麻,应了一声便齐齐退下,往户部公署飞奔而去。 户部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就算是库兵监守自盗,恐怕后面的事情也不简单。 户部尚书翁彭泽听得此事,面色都变了,还有几分不敢相信:「真有人如此大胆?!」 裘和泰与安飞文心头比翁彭泽还慌,「大人,许侍郎此刻还守在银库门口,等着大人前去决断。」 翁彭泽暗自咒骂一声许清嘉,这也太有脑子了。他自己撞上了不自行决断,偏要将他这上司拉下水。纵如此,他也不敢怠慢,立刻骑马赶了过去。 翁彭泽到的时候,银库门口跪了一大片人,犯事的库兵以及把守银库的官员们都跪在了当场,就连把守军兵也跪在了当地。 看守银库不力,竟然让人从眼皮子底下盗了库银出来,这也算是渎职了。 「大人,你看——」许清嘉迎了上来,指着不远处跪着的库兵,听从翁彭泽示下。 翁彭泽乃是许棠门生,说起来与许清嘉还有同门之谊,他此刻一张老脸都皱成了苦瓜:「这事儿……这事儿该如何上报圣上啊?!」 如今已经十一月底了,马上就要进入腊月过年了,这时候今上自然喜欢听好消息,偷盗库银之事可大可小,就看在场官员如何处理了。 许清嘉心中也在考虑翁彭泽此刻心中所想,如今大家算是暂时在同一条船上,不过将来如何就不知道了。 但这么大的事情,瞒是瞒不住的。 当晚翁彭泽与许清嘉回家,便各自收到了一封信,内里只有一句话:若查银库,大人便需考虑自己家人的安危! 第7章 许清嘉拿着这封匿名信久久不语,直等胡娇寻到前院书房里来,他还立在灯下。 眼前是摊开的写了一半的折子,之前写过的字迹笔迹铿锵,那时候下笔心中坚定,正写到一半,门房小厮便送来了这封信。看完了这封信之后,他便觉得自己若再下笔,恐笔迹松散,便不敢再下笔。 胡娇还不知今日银库发生的事情,只听得丫环来报,他进门之后便一头扎进了前院书房。事实上许府的前院书房多是闲置,但有公事许清嘉也喜欢带到后院去处理。又有胡娇磨个墨添个茶,自有一番红袖添香的意趣,处理起公事来也格外的快。 今日许清嘉似有委决不下之事,胡娇便在后院里陪着孩子们玩耍,直等到华灯初上,孩子们都饿的饥肠辘辘,还不见许清嘉人影,她觉奇怪,这才寻到前院来。 「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许清嘉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他当官这十多年,从小县丞做起,石羊寨银场之案,后来罢官抄家重新起复,云南郡城破,全家生死悬于一线,最终转危为安,他以为最艰难的时候都过去了,哪知道山重水复,又有今日之劫。 「今日我带人前巡查银库,发现库兵监守自盗。」 胡娇上前去,握住了他的手,才发现他指尖冰凉,便知事情远不止库兵自盗那么简单。 经济案件从来都是牵藤扯蔓,最开始也许只是一件极小的事情,譬如大兔朝后来流行的炫富,不少经济大案都只是散布在网上的炫富照片所引起的,由子女或者官员的情-妇晒出来的炫富照片,可是一路查下去的结果却令人瞠目结舌。 也许库兵监守自盗只是这件案子的冰山一角。 「后来呢?」她也不急,只握着他的手缓缓问。 也许是胡娇温柔从容的声音,或者是她从来都是可与他并肩共担风雨的女子,让许清嘉混乱的思绪渐渐沉淀了下来,让他慢慢的理清了思路。 「后来,我派人请了翁尚书前来,一同处理此事。」 到了此刻,许清嘉终于后知后觉的想起来,他娶的老婆身上有一种特质,那就是天大的事情在她面前似乎都能迎刃而解。无论是当初的罢官抄家,还是后来的城破之后她的拼死一战,她从来不缺乏破釜沉舟的勇气! 想通了此节,他将傍晚接到的信递到了她手里。 胡娇凑近了去瞧,顿时「嗤」的一声笑了:「就因为这封信,夫君就怕了退缩了?」 许清嘉将她按在自己怀里叹息:「傻丫头!我从来不担心自己,我只是担心你跟孩子们!」他自己是早就决定要做忠臣廉臣的,只是事关妻儿,关心则乱,自然也有犹豫的时候。 十六年夫妻,已经三十一岁的胡娇被男人牢牢按在怀里,感受着他的心跳声踏实的在自己耳边想起,似乎这么多年的风雨岁月近在眼前,在他的眼中她还是那个莽撞的小姑娘,从来就没长大。 忽然之间就潸然泪下了,只为着十六年如一日的不改初心! 她吸吸鼻子,努力将自己从许清嘉的怀里蹭着,在他胸膛上轻捶了一下,笑嗔:「你都忘了被我打的抱头鼠窜的时候了?」声音里还带着些破音,眸中却是缱绻情意。 许清嘉在她颊边轻啄了一下,「这件事我若奏报上去,今年的年恐怕都不好过了。」 胡娇将书案上要紧的东西都收了起来塞到他手里,去牵他空着的另外一只手:「回房吃饭吧,你再不回去孩子们都要饿死了。小宝好不容易才从国子监回来,就等着今晚好好吃一顿呢。」 夫妻两手牵手出了书房,往后院而去。沿途胡娇絮絮叨叨,净说些孩子们的趣事,许清嘉沉重的心渐渐松快了起来。 显德三十三年底,户部银库曝出惊天大案,库兵监守自盗,今上震怒之下,下令户部官员清查历年户部储银,以核对银库余银。 同时,由宁王带兵按着官吏库兵名录开始抄家,所有原银库库兵皆被下狱,包括原来的银库郎中司库书吏守卫等人,以待户部银库清查完毕再行定罪。 而宁王抄家之后上呈的这些库兵以及守库官吏家中存银最少也在三四十万两,多的高达六七十万两之巨。 今上看到宁王抄家之后的清单愈加震怒,这些银库硕鼠所贪比之朝中一品大员的俸禄还要多上许多倍。因之下令罪及九族,全部抄家下狱。 牵连之广之深,完全出乎众人的意料。 户部银库关系着本朝命脉,军中饷银各地救灾治水,以及战时军费,官员俸禄等等一切支出皆从此出,今上震怒原在情理当中。 而比起之前的清查户部帐面问题来,清查库银便显的更为重要了。 曾经清查过户部的宁王与太子皆对这一切始料未及,难得他兄弟二人在宫道上相遇还能发表一番感想。 太子表示:「早知道当初就应该直奔银库,查什么帐面啊。」帐面能说明什么?多找些做帐的高手,什么帐面平不了? 宁王身为曾经的一军统帅,说话就相当暴力暴力了:「这帮混蛋玩意儿都应该拉出去凌迟,或者扔到前线去诱敌,留着纯粹浪费米粮!」 到了此时,翁彭泽也已经顾不得许多,带着手底下许清嘉等人开始没日没夜的清点库银,整个腊月户部一半的官员们都泡在银库,等结果出来正是除夕年夜,翁彭泽的胡子一夜之间就灰白了大半。 最后盘查银库的结果是:银库应有历年积余银一千三百二十八万零九百四十六两,而逐箱查验后发现,仓库中只有存银三百七十二万九千一百四十一两,共计短少九百五十五万一千八百零五两。 负责清点此次库银的官员们都是额头见汗,后背发凉,近一个月的清点让众人眼眶深陷,但等清查结果出来之后,各个都瘫倒在了银库里。 出了这样大的纰漏,无疑是要掉一大批脑袋才能平息此事。 第8章 翁彭泽暗自后悔当初在许棠面前力荐出任户部尚书,当中与别的派系官员经过几番较量才有了今日的位置,却不想出了这等大事。 这一个月翁彭泽与许清嘉都泡在银库与户部,连回家的功夫都没有。而银库如今由宁王带兵把守,比之从前看守愈加严密,就算是家中人递个衣服包裹进来,也要细细的检查过才能放行。 翁彭泽不知道的是,腊月初八,他家幺子带着人出门去玩,直玩到天黑,回家之时却碰上了一帮亡命之徒,似乎原本是要抓翁四郎的,翁家下仆拼死护主,这些人与翁家下仆斗成一团,惊动了京兆尹巡街的衙差,翁四郎腹部挨了一刀,这些人一哄而散。 当夜,翁四郎命悬一线,救治了三日才活过来。 翁四郎出事之后,韩南盛便立刻派了心腹往许府,告之胡娇小心孩子们。又派了京兆衙差巡街之时,多往许家翁家这条街上走动。 胡娇惟今年虑者,便是身在国子监的许小宝的安危。许小宝虽早得了胡娇告诫,他却也是个倔强的性子,不肯落下功课,又有武小贝陪在身边,兄弟同心,便觉无惧。 不过翁家出事之后,宁王便往武小贝身边派了两名贴身护卫。 腊月十五,胡娇坐着马车出门办年货,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路上许府马车与另外一辆马车迎面相遇,差点撞上,马车骤然停下,马车里的人顿时朝前扑去。 许府的马夫嘀咕:「前面的马车怎不知避让?」别是赶车的是个傻子吧?! 彼时两辆马车正经过一处巷子,这条路乃是近道,胡娇前往西市多是择这条路而行。走过了多少次都没碰上这种事,且巷道宽阔,足可容纳两辆马车并行还有剩余。 胡娇心头顿起警惕,撩起帘子去瞧,但见对面马车的车夫身形魁梧,缓缓揭起盖着整个面目的斗笠,足可见其目中戾色。 「瞎了你的眼了?连大爷的马车都敢撞上来?!」 许府的车夫几曾受过这种气。况且他明明是靠边而行,往旁边让开了迎面马车的道路,偏偏被人骂,立刻反击:「你才瞎了眼了,这么宽的道儿非要跟人撞上来。不会赶车就趁早回家去练练,别在外面丢人!」 那车夫丢下斗笠跳下车辕,便朝着许府马车而来。 许府赶车的车夫也就是一个普通中年男子,之前只是气不过,又自恃家主乃是官家,这才敢大着胆子骂回去,待瞧得对方身体魁梧壮实的男子不但走了过来,而且很快就从马车上跳下来两名壮实的汉子,站在那车夫身后,似有助威之意。 许府的车夫额头冷汗都下来了。 府上主母若是出了什么事儿,他如何担待的起呢? 「夫……夫人……」许府的车夫心都慌了。 胡娇一撩车帘,便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又回身叮嘱车上的小寒与冬至,「你们且坐着别动。」 她一个纤秀的妇人从马车上跳下来,不说许府的车夫吓了一跳,恨不得回身将她塞回去,便是对面那魁梧的车夫都停了下来,回头与助威的两名汉子交换了个抑止不住的笑意:派了他们兄弟仨出来,就为了收拾这么个娇弱的妇人?! 「你且将马车往后退。」 「夫人!」 许府的车夫都快哭出来了。 今天这架势他也瞧明白了,这分明就是有人上来寻衅,但是夫人若是出了事他回去怎么向侍郎大人交待?! 「退回去!」胡娇的声音里莫名含着一股威压之势,车夫莫名觉得夫人的声音里也带着杀意,竟然稀里糊涂的试着往回退。 而马车上的小寒与冬至都齐齐惊呼:「夫人——」 那三名汉子一步步走到了近前,当先车夫还装模作样抱拳:「可是许侍郎夫人?」 胡娇冷笑不语。 那车夫便道:「许夫人得罪了!」迎面便吃了胡娇一拳,蹬蹬蹬倒退了三步,顿时脑中轰鸣,眼冒金星,鼻血哗啦啦便喷了出来。 许府车夫使劲揉揉眼睛,还当自己眼花了。 对方三人:「……」 其余两人不信邪,放下了先前的轻视之心,越过车夫便向着胡娇直扑了过来,一左一右包抄而来。 胡娇许久未与人搏过命,挽起袖子就与这二人打了起来。她今日为着出门置办年货方便,身上穿着的恰是一身窄袖胡服,脚下蹬了鹿皮靴子,举手投足说不出的利落,倒正适合打架。 那两汉子与胡娇走的皆是速战速决一击致命的路子。胡娇出手就感觉到了。那俩汉子原先还当被打的同伴输在了毫无防备,而眼前的妇人就算有几下子,充其量只是花拳绣腿,女人家哪有多大的力气? 可是等真正交手了才暗自吃了一惊。 别瞧着眼前妇人身量纤秀,但出手之时却狠辣不留余地,更让人吃惊的是她的力道,其中一人不防被她一拳击中腹部,当下闷哼一声就蹲了下去,整个人都弯成了虾米。 另外一人还笑他:「赵二,你怎的这般没出息,连妇人家的一拳也吃不住。」话音未落,他自己的右手腕子便被这妇人捉住。 汉子十分得意,感觉到这妇人细滑的小手握着自己的粗腕子,左手便要来抓她,还未来得及,已被这妇人拧住腕子朝后一扭,分明是细滑小手,却似虎钳一般,挣都挣不开。他待要挣扎,那妇人已将他右臂拧在了身后,一脚踹在他膝弯处,浑似铁锤重击,那汉子「啊——」的一声便单膝着地。 只听得咔嚓一声,却是那妇人一个手刀砍在了汉子的右小臂上,那汉子一声惨叫,脑中冒出一个念头来:他的右小臂骨头恐怕断了…… 剩余两名汉子眼见最后一名同伴被打伤,二人忍疼正要扑过来,已听得巷口整齐的脚步声,却是京兆府巡街的一队衙差走了过来,瞧见眼前情景立刻往这里跑了过来。 第9章 「干什么的?」 他二人忍痛捞起同伴扔在了马车上,跳上马车一甩鞭子就跑。京兆差役最近得韩南盛嘱咐,亦认识胡娇,跑过来之时对方的马车已经扬鞭而去,已经到了对面巷口。 「许夫人,怎么回事?」领头的衙差见人跑了,让身后的几名衙差去追,他自己留下来打听情况。 事情最后还是不了了之。那三名汉子没抓到,胡娇派人将许清嘉之前收到的那封恐吓信送到了韩南盛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许府派去送信的乃是永禄,他小心瞧着京兆尹大人快黑成了锅底的脸色,向韩南盛传话:「我家夫人说,自银库案发当日,我家大人就收到了这封信。」 韩南盛面色凝重,暗道:也许翁彭泽也收到过这样的恐吓信呢。 不过那会翁彭泽与许清嘉皆在银库清点库银,事涉机密,他也不能公然往银库去,只能先按下此事,容后再办。只让永禄捎话:「让你家夫人以后出入小心。」 城南的一处宅子里,一名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脸黑如锅底,十分怀疑自己的三名属下在说谎。「她一个后宅妇人,能有什么力气将你三人给打伤?是不是你们不想得罪姓许的,这才自己弄伤了来骗我?!」 那三人跪在地下,形容狼狈,连连叩首:「不敢!属下不敢!」 「你们还有什么不敢的?!」手中马鞭随手挥出去,鞭子落在人身体上发出沉闷的声音,那三名下属直被打的嗷嗷惨叫,却死活不肯交待事实。 络腮胡子恼羞成怒,愈发认定这三名下属有所隐瞒。 派去翁家的当时以为得手,到底让翁四郎逃得了一命。如今京兆尹已经开始全力追查伤了翁四郎的凶手,这让络腮胡子十分的烦闷。 将许家婆娘放在后面动手,原本打的主意就是妇道人家好收拾,而且为了万无一失还特意派了三名汉子,哪知道还是这种结果? 那三名汉子跪在地上久久不敢起身,身上被皮鞭打伤的地方血迹渗透,就算让他们为自己辩驳,他们也不敢深辩,概因说出去谁也不信。 他们也算是手底下有两下子,碰上寻常好手落单,在他们面前也要掂量一二,哪知道却被许家婆娘给打了个落花流水。 过得两日,络腮胡子派往国子监前去收拾许小宝的四名汉子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又等数日还是不见。 络腮胡子更加焦躁了。 这时候已经到了除夕,络腮胡子在宅子里急的团团转。而此刻,比之他心中一点点下沉的绝望一点也不少的,乃是户部的官员。 大明宫紫宸殿里,今上坐在御案之后,丝毫没有除旧迎新的喜悦。殿内烛火煌煌,今上的脸在烛火的映照之下,脸上清晰可见的老人斑星星点点,昭示着这位帝王的时光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段路。 今日原本是普天同庆君臣大宴的好日子,但自接到户部官员清查银库的数字,他就破例取消了今晚的赐宴。此刻,依此跪在他脚下金砖之上的分别是户部尚书翁彭泽,户部侍郎许清嘉,周兴怀,皆是面色如土。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银库失窃案不止是身为帝王的今上震怒,就连朝中不少官员亦是震惊不已,完全不曾想象过看守银库的库兵竟然胆子如此之大。 哪里料想得到,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更震惊的事情还在后面,等到奉召赶来的中书令贾昌,尚书令许棠,门下侍中国舅傅温,以及其余五部尚书侍郎到了之后,听到银库竟然少银九百五十多万两,皆是纳头即跪,恨不得将脑袋都扎进金砖里,唯盼今上不曾瞧见自己。 今上是气的狠了,胸膛都在起伏,眼前一阵发黑。舌根发苦。他自诩明君,将来交给下一任君王的也必定是个锦绣江山,哪知道却有此事。 亏得库兵夹带银子事情败露在户部官员眼前,不然等他百年,下任君王清查银库,查出这么大亏损,定然有损他君王威严。 九百五十多万两白银,就算是小小库兵日日夹带,数十年之功也不致如此。究其原因,不过是众人视银库为肉汁共啜之,才有今日之局。 「众位爱卿来告诉朕,银子去了哪儿?!」 「你们来告诉朕!」 今上重重一拍御案,沉沉的檀香木翘翅御案之上的文房四宝都震了一震,而紫宸殿里跪着的官员却鸦雀无声,就连平日常挂在嘴边的「皇上息怒」都不敢再说。 众臣工心中皆明白,近一千万两银子没了,不拿人头来浇灭,皇上这怒是无论如何也息不了的! 许府里,许家三个孩子此刻团团围坐在桌边,等待着除夕家宴。 府里的下人们也翘首企盼,只盼着男主人回来开席放赏。除夕家宴不止主子们要吃,等主子们开了席,家中上下也另有席面。 长安城中已经有人家吃完了家宴,开始放起烟火来。正院里侍候的冬至已经往前院门房处跑了十来趟,这会儿再跑过来,看门的小厮也替她累的慌,拿了个小马扎递过去。 「姐姐这一下午跑的腿都要细了,不如坐在这里歇会儿,说不定等姐姐歇歇脚,大人就回来了!」 正房里气氛压抑的厉害,自从胡娇在外遇袭,这些日子府里的气压都有些低沉。 夫儿皆在外面,胡娇虽侥幸脱险,到底心中记挂太深,等于每日都将心提到了嗓子眼里过日子。 她身边跟着侍候的丫环们见主子心情不好,自也不好欢欣鼓舞。 一直等到了半夜,胡娇陪着孩子们胡乱吃了几口,又照例给下人们放了赏,所有的人都退下了,孩子们也睡了,许清嘉才回来。 许清嘉往日是骑马,今日下马之时走路都有些蹒跚,似乎腿部都有些僵硬。胡娇是听到消息就迎出来的,见他这下马的姿势,暗道必是跪了许久。她上前去扶他,许清嘉闻到了她身上熟悉的味道,顿时心神松懈,将半个身子都倚在她身上,半靠着他回了房。 第10章 早有丫环们抬了洗澡水回来,许清嘉被老婆扒-光泡了一会儿,才觉得将身上的寒气散尽。 胡娇解开他的头发,开始替他洗头,「你再在外面呆几日,恐怕都要发霉了。」 真有这么臭? 许清嘉抬起胳膊闻了下,最近一个月在银库里清点库银,就连吃住也有人专门抬了来,在禁军的监视之下吃的,个人卫生是压根没办法搞。至多是洗洗脸漱漱口。 夫妻二人多日不见,洗漱停当,又有丫环提了饭菜来,许清嘉狼吞虎咽吃完了,也不守岁,直接躺倒要睡。 「明日大早便要去查案,阿娇且陪我歇歇。」 胡娇依言也脱了鞋子和衣上床,侧倚在他身边与他闲话聊天。得知今晚朝中四品以上重臣皆在紫宸殿跪了半夜,就为了银库不知去向的近一千万两白银。 「九百五十多万?」 胡娇都被震住了,「胆子可真大!而且这银子必定不止库兵所为,恐怕还有别处的亏空!」这些人胆子也太大了。 不过想想也能明白,谁都当国库存银就是没有数目的银山,自己略微少贪一点偷一点是定然不会被发现的,但是当太多人向银库下手,积少成多,这数目就有些吓人了。 许清嘉伸臂搂着她的纤腰,声音里也带着些含含糊糊的睡意:「陛下已经让宁王带着人从明日开始就查案。户部官员从上到下都要跟着宁王,配合宁王。」一起查案的还有三司衙门。 案情重大,这次恐怕要血流成河了。 胡娇将脑袋枕在他肩头,夫妻两呼吸交缠,在这小小的天地里似乎是缱绻时光,议论的却是这件惊天大案:「陛下让宁王带人查案,恐怕借的就是宁王在战场之上的血勇,到时候无论砍多少人都不为过。而且……看来陛下压根也没有让宁王上位的意思,所以才要他来杀人。」 许清嘉闭着眼睛将她使劲往怀里带,声音里都带着放松的笑意:「阿娇真是聪慧,若是你进殿为臣,还有为夫什么事儿啊?」这事情也是他出了宫之后才琢磨到的,没想到阿娇才听到消息就一针见血的指出来了。 胡娇搂着他劲瘦的腰咯咯笑:「当谁都愿意往你们那浑水里跳?我偏偏不愿意,就愿意做个隐士!」一日三餐,相夫教子,平淡度日,而不是与人争长短,搏性命,夺功名。 许清嘉是第二日一大早前去户部公署,见过了神情憔悴的翁彭泽,才知道家人遇袭的。 翁彭泽见到他问候了一声:「许侍郎家中夫人还好吧?」 「挺好。」许清嘉答完了直等翁彭泽走出去几步了才醒悟:「大人且等一等。」追上了翁大人便问:「我家夫人……可是有事发生?」 翁彭泽见他这神色便知他还什么都不知道,遂把自己家幺儿被人刺伤,命悬一线又救了回来,后来又听说许夫人在街市巷道里被人围杀,幸得遇上了京兆尹巡街的差衙,才没出什么大事。 许清嘉当下便脸色惨白:「她……她昨晚什么都没跟我说啊。」而且他自己昨日累到不行,吃完了倒头就睡,只与阿娇说了几句闲话,似乎他睡着的时候阿娇还和衣而卧,等他醒来,阿娇已经起床了。 她身上有没有带伤,他还真不知道。 大年初一,原本是拜年的时候,不过今年的银库失窃案很明显不是拜年的好时机,胡娇也正好偷个懒,索性就在家里窝着算了。 上午才算了会帐,正欲起身走走,便听得丫环在外惊呼:「大人——」胡娇还当发生什么事儿了,下塌蹬鞋,鞋子都还未穿好,许清嘉便已经冲了进来,进来之后按住了她的双肩便将她上下打量,声音里都带着抑止不住的颤抖之意:「阿娇可有哪里受伤?」 胡娇这才醒过味儿来,顿时笑的很是灿烂:「我倒没有受什么伤,不过对方受没受伤我不太清楚,好像……他们很痛苦来着!」 许清嘉将她猛的搂进怀里,连连自责:「都怨我!都怨我!都是我的错!」 胡娇被他爱若珍宝一般搂在怀里,心里甜甜的,反过来还要宽慰他:「落到我的手里,也算是他们的运气,至多休养几个月就好了。落到宁王手里……呵呵……」 许清嘉目瞪口呆:「还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吗?」 老婆被人偷袭,万幸安好。这已经算是个好消息了,怎么听着又跟宁王扯上了瓜葛? 胡娇就笑的很是得意:「翁尚书家幺子受伤之后,宁王专门派了两名护卫前去国子监跟着小宝小贝,后来果然有人前去找小宝的麻烦,结果被护卫们捉住直接交到了宁王手中。」 原定的过了年,今上有旨意下来,看看哪个官员来查这件案子,自可将这些人移交过去,不过现在派了宁王查案,连手续都不用走就可以审理了。 许清嘉在银库一月,才出来一日便有种山中一日世上已千年之感,万没料到会有这么多事情发生。直拉着胡娇将当日情景讲了一遍才算放下半颗心来,另外半颗还提着,恐怕案子不结他是没办法完全放心。 胡娇讲的神采飞扬,似乎半点也不曾因为此事而受到了困扰,倒好似许久不曾活动筋骨,这几个人送上门来给她练练手脚的。 许清嘉见她一点也没被此事吓住,心中总算宽慰许多,这才又回公署办公去了。 年还未过完,武小贝就带着武师上门来了,美其名曰:提高武技。 国子监兄弟二人被伏击,若非还有护卫,说不定还真会受伤。不过初生牛犊不怕虎,反倒激起了小兄弟俩的一腔热血,武小贝自此之后天天督促许小宝练武,又有护卫在旁指点,只过年回家才歇了下来。 胡娇痛定思痛,还是决定在家中狠抓武技防身之术,开始每日与俩儿子对战。而武小贝经过这么多年的练习,武功自然比之许小宝要精进许多。每每与胡娇搏斗,还能在胡娇手里过几十招。 第11章 武小贝一直觉得养母是个神奇的妇人,总能给他不一样的人生启发,没想到在武技一途之上也能有所助益。 轮到许小宝与胡娇或者是武小贝比试,总是被虐的很惨。 胡娇与武小贝二人似乎都没有要放水的意思,这让许小宝的年过的痛苦无比,好不容易过了元宵,国子监开学了,许小宝才觉得松了一口气,从地狱又爬回了人间,躺在国子监的宿舍里感叹:「好日子终于来到了!」 武小贝狞笑:「你想太多了!」好日子从来没来过呢。 当日上完了课回来,写完了功课,武小贝就又开始操练许小宝,而且全是搏命的打法。 许小宝颇有怨言:「还是不是兄弟了?」哪有把兄弟当仇人的? 武小贝以一记漂亮的勾拳成功将许小宝变做了单眼国宝,这才收拳擦汗:「我今日不将你当仇人训练,改日别人就要拿你当仇人取你性命,你觉得是当兄弟的仇人好呢还是当凶徒的仇人好呢?」 许小宝立刻识时务为俊杰,咬牙道:「还是当兄弟的仇人吧!」想到一边倒的挨打,而他决非一日之功能追上武小贝,许小宝就盼着这案子尽快完结。 还未过完正月,经宁王带人审理,就将看守银库的库兵以及头目都抓了回来,开始了又一轮的抄家。 看守银库的库兵原是南衙禁军之中选出来的军士,每三年一换,已成旧例。 宁王接手此案,便按着名录开始追查这些曾经当过库兵的南衙禁军。在任的库兵案发之时就已经被抄家下狱,这段日子银库由北衙禁军抽调出来的人手来守卫。 过去三十年足有十次换人,年代太这久远的已不可考,宁王的追查重点便放在了这十年间的库兵身上。而看守银库的却也有分别,并非每个军士都可以入银库,每三年唯有四十人可入银库轮值洒搬抬,就怕任何人都有可进银库的先例,造成混乱,丢失库银。 这无形之中等于从源头上遏止住了一部分军士的贪念,让他们没有机会偷窃库银。 自宁王接到查案旨意,宁王府门前车马日盛,比之去年的访客足足多出一倍。不过宁王似乎不准备接见,从办案开始就拒不见客。 过了正月,由今上下令处斩了近五百名偷盗库银的库兵,还有南衙禁军的一名头目,专以收受贿赂而举荐禁军前往银库任库兵。正是先前派人前去伏击胡娇的络腮胡子。还有司库郎中书吏等人,完全等不到秋后问斩,就要给后来者一个警示。 宁王当初审到前去伏击胡娇的三名汉子,却原来是南衙禁军,充任过前一任库兵,也搂过银子的。那三名汉子对自己栽在胡娇手中百思不得其解,哪怕事实摆在眼前也还是想不明白。 而络腮胡子临死,还觉得是自己手下的三名属兵在骗自己,「谁信她一个妇人家能敌得过三个汉子?!」真是死不瞑目! 旁边陪同审案的官员发现,这络腮胡子说完之后,数日来面上冰封雪砌的宁王殿下竟然微微一笑。 自然偷袭许小宝的那几名也被一同问斩了。 这些人原本就是从南衙禁军出去的,三年库兵卸任又回到了南衙禁军,听到银库失窃案出来之后,心中发慌,一方面想办法花银子联系狱中同袍,务必要咬死了只是偶然作案,一方面又怕查到自己身上,只有威胁户部尚书草草结案,才能保证此事不牵连到他们身上。 哪知道户部尚书与发现窃银的侍郎许清嘉没有直接审案,只将涉案人员抄家下狱,转头就被今上秘密关进了银库开始清点库银。 况北衙禁军与南衙禁军不属同一体系,平日职责也各有不同,案发之后整个银库都直接被北衙禁军接管,对外消息不通,南衙军中头目的手也伸不到北衙禁军之中,因此他唆使当过库兵的属下的几场伏击竟然丝毫不曾威胁到身在银库的翁彭泽与许清嘉。 听说行刑之地鲜血将青砖都泡透了,三日之后下了一场春雨,都未曾将那暗褐色的血迹冲刷干净。 而从这些库兵以及银库郎中,司库,书吏等人家中抄出的家产足有一百四十万两之巨,已经令人瞠目结舌。 不过这个数额相比银库缺额,明显还差着一大截。但好歹已经能让今上的怒火稍稍的平息那么一点了。 处斩了一批人,又关押了一批人,先后有三千余库兵先后牵连到此案之中,经宁王仔细查证,放了两千五百多没有机会深入银库作案的库兵。 户部的官员们总算舒了一口气,只感觉悬在头顶的那把刀终于挪开,整个人都能够畅快呼吸了。 新上任的司库郎中见识过了前任身首异处的悲惨处境,上任之初就前往宁王府拜见宁王,被拒后又前往户部,在尚书与侍郎处联络了一番感情,才开始上任。 随着银库失窃案的真相大白于天下,很快长安城中便流传着无数个在银库盗银的绝妙手段,据说全是从审案的官员之中流传出来的,也不知真假。 库兵偷盗,除了用水桶隔层偷盗库银,也有选择人体夹带的。在争取到可进入银库的名额之后,这些库兵们便开始练习夹物,先练习夹鸡蛋,再依次换成鸭蛋、鹅蛋,以至于铁蛋。到最后,一个库兵每次可夹带大约十枚光滑的银锭,重百两左右。方式为先把准备好的猪膀胱浸湿,然后把银锭塞到猪膀胱里,再塞入下身夹带出银库。每逢出入银库,库兵们即将银锭夹带而出。 三年库兵,练习一年功夫便可胜任这种夹带的工作。 而库兵有的当差三年能偷盗银两三万两,这已经算是一笔横财了。 而银库最肥的差使还要数银库郎中,司库书吏等人。银库郎中三年能贪二十万两,足可抵得上八百个县令的三年薪俸,八十名一品大臣的三年薪俸,就算谨慎些的十万也能到手。 银库库中等人贪银,比之库兵这种宵小末流的手段又高出许多。他们坐守库银,每有户部支出的凭条,地方官员或者军中支饷,必定要行贿方能支出银两。打个比方,好比工部要支出十五万两,带着户部凭条前来支出,如能贿赂银库郎中一部分银子,才能顺利取走批复的银两。 第12章 而这一部分的银两还不在银库差额之内。 这却是宁王彻查银库案无意之中的发现,却是个因失窃而查出贪渎的案中案。 银库郎中,司库书吏等银库官员乃是户部主官的心腹亲信,而樊元良恰是翁彭泽的亲信之人,花了一万多两银子才爬到了司库郎中的位子上,没想到在此次大案之中也被砍了头。 因有银库郎中樊元良,司库,书吏等人的贪渎,户部的官员又被清了一茬。当初贾昌许棠费尽了心机数方斗法才推上去的心腹之人上去,哪知道许清嘉才上任半年,户部尚书翁彭泽,户部侍郎周兴怀就被罢了官。 贾昌暗道一声晦气,只想着另寻了法子来拉许清嘉下马。 许棠对自己这位门生也恨的牙根痒痒。 贾昌在长年累月与许清嘉的斗法之中,总结出了一套斗争经验:凡事遇上许清嘉总没有好事! 这次他已经叮嘱户部侍郎周兴怀小心收敛了,哪知道还是因为许清嘉的原因,而闹出了银库失窃案,最后由宁王查完了库兵顺便再把司库官员捋了一遍,就出了这种事情。 贾昌都有些怀疑自己与许清嘉八字不合,若非是许清嘉年纪尚轻,资历不够,他都要毫不犹豫的相信,再与许清嘉交锋下去,总有一天许清嘉会取代他的地位。 从去年底开始至今,今上就一直处于一种十分狂躁的状态,朝廷之上许多官员都缩如鹌鹑,生怕犯在狂躁的今上手里。 翁彭泽与周兴怀被罢官之后,如今户部最大的官便是户部侍郎许清嘉。 今上大手一挥,便将他提拔了起来:「就由许侍郎升任户部尚书!」 户部的事情许清嘉已经上了手,若是重新委派别的官员来做户部尚书,还得熟悉一阵子。最要命的是,二月份开始,户部要开始审核各地方政府上报的帐务报表,年末与年初乃是户部最忙碌的时候。 这时候再调个业务不熟练的官员前来接管户部,又恰在户部人心不稳的时候,很容易出大乱子。 许清嘉升了官,从正四品直接擢升至正三品,任户部尚书,顿时相熟的人家都前来道贺,也有同僚起哄要他请客,才回家胡娇便开门见山道:「我不同意请客摆酒庆贺。」 此乃官场惯例。 许清嘉原也有此意,虽被同僚起哄,但到底他向来是个清醒的人,不过这话从胡娇口里说出来便觉,又见她一脸认真,便觉十分好笑。 「为何不肯请客?难道你不为为夫升官高兴?」 胡娇似乎全无喜气,还一脸愁容:「喜你个头啊!」她在自家男人脑门上凿了一下,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你还真被三品大员的身份给迷花了眼了?看看你的前任,还算好的。再看看你的前前任!」 许清嘉都被她这副杞人忧天的样子给逗乐了:「不请就不请,户部我虽然不能一个人说了算,但咱们家里阿娇一个人说了算!」 胡娇才回过味儿来:「原来你一早就想好不请客的?!」 许清嘉在她桃花面上蹭了一下,低低笑了起来:「你还真当为夫是个傻的?户部以前是个肥得流油的地方,谁都愿意往里跳,但去年到今年,户部就是个烫手山芋,谁接着都要烫的满手是泡!」 一句话,积欠太多,帐面上瞧着光滑平展,没一丝问题,但下面暗潮汹涌,实质上千疮百孔,不定哪天就又有大问题曝了出来。 显德三十四年春,许清嘉时年三十六岁,成为大周朝最年轻的三品重臣,户部尚书。 许多人在这个年纪还在地方上熬资历,就算是调回长安为官,也不至于能到三品。有些官员一辈子就止步于五品,有些官员在四品上致仕,想要再前进一步都是极为艰难之事。 许清嘉能够在三十六岁之时升任六部尚书之一,从一个寒门举子到今日的朝廷重臣,十七年官场路跌跌撞撞,至今日也只能说时机恰好。 不早一步不晚一步,恰在户部接连遭遇危机的时候,他才能脱颖而出,担此重任。 今上也不是不想重新委派一名年深资重的官员前去户部,但是想想那些官员的背后盘根交错的势力,户部如今的状况,他还是宁愿委任许清嘉这名资历不够的年轻官员。 户部曝出的大案,对于寻常百姓来说,乃是一桩贪渎丑闻,而能够清查此次案件的宁王殿下无疑是刚正无私的,而能够在此次事件之中逆流而上升了官的许清嘉,茶楼鼓书之间传唱的也是这位尚书大人清廉的官声。 但是对于朝中几大势力来说,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对于几派官员来说,这件事情就是许清嘉进入户部,凭着自己的心机将其余两方势力的官员给打败,自己上位。至于银库的缺额……那才不是主要问题。 于是许清嘉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又被朝中同僚给贴了个新的标签:心机男。 数数他的履历就知道了,踏入仕途之初干翻了自己的上司朱庭仙,做了同知罢了官也能让尉迟修丢了命,进了御史台查案,前前任户部尚书就自杀了。才进了户部……就死了四百多人…… 许尚书这血淋淋的官场路,让有心的同僚们提起他来都要在心头打鼓,想一想自己有没有与他正面交锋的可能。 乃至于原本许府都车马盈门了,同僚交好,如今却门庭又冷落了下来。不过这对于许府的人来说,似乎从来就没有什么感觉,完全不曾影响他们的日常生活。 胡娇依旧继续锻炼身体,顺便请了个针线娘子来教许珠儿针线活。 许珠儿原本想要反抗,却直接被她娘亲给遏制了。胡娇也懒得苦口婆心来劝闺女,这也算是一项生存技能,学了至少有好处。 自从许清嘉做了户部尚书之后,她总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安,至于在不安什么,想想也许只是因为他骤然升任一部之首,她忧心他的工作而已。 第13章 到了二月中,户部又出了事儿。 今上批复完了的奏折里夹着一张盖了地方官员印鉴的空白帐务报表。 接到这张空白帐务报表的户部尚书许清嘉额头冷汗都要下来了。 最近户部开始审核各地方政府上报的帐务报表,每张上面都填着数额,没有一张空白的。他最近也常在看各地报表,虽然不能一一审核,但抽查还是能做到的,因此对这种固定格式的帐务报表非常熟悉。 但事实上,这种报表乃是地方政府在派出前往户部的财务人员出发之前就已经填好了内容,又盖好了印鉴之后,才带到长安之后上报户部审核的。 等于地方政府与京中户部对帐的凭证,为防官员涂改,在离开所在地方政府之时一早填好的。 这样一张空白的盖有地方官员印鉴的报表,只能出现在地方,而不可能出现在长安城中。 许清嘉坐在公署房里,虽然身边笼着火盆,房里温暖如春,但整个人如跌冰窖,他已经预感到自己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泥潭,能不能爬出来,犹未可期。 当晚他回到家中,妻儿正在等着他吃晚饭,许珠儿举着自己手指上的五六个针眼向他撒娇:「爹爹你瞧,娘亲逼着我学针线活,我都戳着手指头了,珠儿好疼。」 许清嘉将女儿的小手握在手里,轻轻的极有耐心的吹了又吹,霎时想到了那些被砍头流放抄家的官员家眷,他如珠似宝的女儿,一定一定不能落到那一步里去! 许小宁站在旁边笑的十分幸灾乐祸:「爹爹我不用学针线活,娘说我是男孩子!」被许珠儿在脑袋上给敲了一记,迅速退开去向胡娇告状:「娘亲,姐姐打我!」 「该!」胡娇一点也不心疼这小坏蛋。 许珠儿刚开始学针线,老是手滑,容易扎到自己的手。而许小宁见到姐姐手上的针眼吓坏了,被许娇告之男孩子不用学针线,才终于消停下来,转而便开始拿许珠儿取乐。 许清嘉自回到长安,当御史中丞的时候还有点空闲管管孩子们的功课,陪着孩子们玩会儿,自从进了户部就完全没有闲下来过,哪得功夫管孩子们。 今日他破例陪了孩子们一晚,查问许小宁功课,对女儿安慰了又安慰,最后等孩子们都心满意足的回房洗漱去睡了,他才有空与胡娇说说话儿。 胡娇今晚总觉得许清嘉有哪里不对,等到入睡之时被他搂在怀中疯狂索取,心中不安就愈发严重了。不过许清嘉不说,她便不准备问。 既然他选择了将所有的重担都挑在肩头,她便决定成全他的心愿,在他的世界里快快活活的生活下去。 她大早起床,亲自服侍许清嘉洗漱,给他梳好头发,戴好官帽,穿好官服,仔细的整了整腰带衣襟,在他面上响亮的亲了一记,灿笑:「我家大人愈发迷人了!」 她鲜少这么夸他,许清嘉在她晶亮的眸子里瞧见自己沉郁的面孔,也知道大约是她瞧出了端倪,才这般殷勤的开解他。 他在她颊边一吻,目光坚定:「阿娇要乖乖的在家,等我回来!」 胡娇亲自送了他出门。 当日朝会之后,许清嘉前去紫宸殿求见今上。 昨日他已经拿着这空白帐务报表给手下官员瞧过了,新上任的两位侍郎对此事尚两眼一抹黑,而下面的郎中主事等人对此事却已经司空见惯,还特别向他解释了一下这空白帐务报表的由来。 简单来说,朝廷规定,每年开春户部须审核各地方政府例行上报的帐务表报,要求十分严格,稍有不合便要作废重报。而各地进京的财务人员为了少折腾,就便宜行事,在进京之前就准备好许多盖了地方官员印鉴的空白报表,以便在户部反复核对数字之后,若有作废报表,重新填制,省了来回路上数月的折腾。 这原本就是户部与地方政府默认的办事手段,虽然不合规矩,但也已经成了方各默认接受的惯例。 只是此事原本瞒着上面,也不知道今上是从哪里得到了这张空白帐务报表,直接夹到了户部尚书的奏折里。 如果说银库失窃案牵扯的可能只是看守银库的库兵以银库历任官员,那么空白的帐务报表涉及的可能就是所有地方政府官员。这是一个巨大的官员群体,一种实行了许多年的默认规则,他以一已之力能不能改变此惯例,亦或者倒在这默认的规则之下,许清嘉不敢想象。 今上见到许清嘉,似乎已在预料之内。 许清嘉行完了礼,便将空白帐务报表的来源以及户部默认的规则用最简洁的语气讲了一遍。 唯今之机,瞒是瞒不住的。 又或者,今上比他这位新上任的户部尚书知道的还要多。那他也就没有隐瞒的必要。 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今上在拿到空白帐务报表的当日并没有向他问罪,只是将报表夹进了奏章里,足以说明今上认为他并不知其中关窍,并且也没有机会参与其中,所以在空白帐务报表的事件之中,至少许清嘉是清白的,比之银库失窃案还要好一点。 那是实际损失,想一想也要肉疼,万一为着这肉疼,今上要户部所有官员陪葬都有可能。而这空白帐务报表却是制度之下的潜规则,至少目前只是触动了朝廷的规章制度,但还没看到实际的损失。 今上听了许清嘉的禀报,半晌无言,但面色明显从许清嘉进殿之后就没好过。 良久,他再开了金口。 「许爱卿怎么看?」 「微臣还在熟悉户部之事,不过微臣想到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许清嘉内心挣扎,最后还是咬牙讲了出来:「当初微臣还未进户部之时,也曾跟着太子进户部查帐。户部帐面倒是很平,完全没有问题。后来微臣进了户部,银库的余额却与户部帐面上的余额不符。微臣认为,帐面要结合实际。」也就是说,纵然空白帐务报表让户部与地方上的帐务都能相合,但实质上到底各地方的财务状况如何,还应与事实上的帐务相同。 第14章 今上目中已带了微冷之意:「许爱卿的意思是,这空白帐务报表压根不重要?!」 事到如今,根本没有他退缩的余地。就好像身后就是万丈悬崖,哪怕他朝后瞧一眼也觉惊心动魄,他唯有闭着眼睛朝前走! 许清嘉郑重跪了下来,沉稳清朗的声音在紫宸殿里响起:「不!空白帐务报表不但要查,还要彻查!不但要查帐面,还要查地方实质上的财务状况!」他的额头抵在金殿之上,久久不曾抬起来。 冰凉的地砖似乎是一剂良药,让他在这关头还能保持清醒的思维。 他不知道自己的这席话在今上心中犹如丢下了一个炸弹,将这位在位几十年的帝王一直以为的太平盛世给炸的粉碎。呈现在他眼前的真相是吏治的贪污,账务的混乱,国库的鼠患…… 这位帝王一直以来总是将目光放在继承人的身上。他老了,能够感觉到精力不济了,迫切的需要一个各方面都十分完美的继承人。 然而太子先天条件不足,身体病弱多年,且背后外戚势大,太孙年幼懵懂,他是万不敢将江山交托到这样的继承人身上的。 因此一直以来他都是费尽了心机在继承人身上,无论是宁王还是三皇子四皇子的得势,风头足以盖过了太子,都是为了打乱眼前的局势,希望能够寻一条万全之策。 现在,今上将目光从继承人这里暂时移开了,移向了他治下这个三十多年的江山。他目中充满了戾气,仿佛能闻到风里来的血腥,这位帝王的心中已经动了杀意。 紫宸殿里君臣一席话,没有人知道说了些什么,就连今上的随身宦官都被遣出了殿外。 不过晚些时候,宁王带着禁军将所有从地方前来京中合帐的官员都抓了起来,从他们的住处搜到了大量的空白帐务报表。 来自地方的这些官员还不明白自己因何犯事,被投进刑部大狱还在与隔壁的狱友交流信息。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知道啊,还等着去户部对帐呢。」 户部尚书许清嘉已经回家去了,不过今日他没空陪着妻儿,许府门口停满了前来打探消息的马车,不但是外地官员的助手,就连户部的下属也想要知道大规矩的抓捕地方来京对帐的官员,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止许府,带着禁军抓人的宁王府门口也堵满了马车,不过此刻宁王还在刑部清点禁军抓捕回来的官员,以及从官员居处带来的证据,亲自查点验明,以防有变。 太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本能的觉得有重大的事情发生。 因为今日国舅破天荒的来到了东宫求见,他与国舅自吵过架之后,甥舅二人都不肯低头,又有朝堂之上国舅一系官员的落马,国舅始终认为是太子唆使许清嘉的攀咬,因此对这个外甥的怨言就更深了。 但今时不同往日。 今日宁王带着禁军四处抓人,从上午抓到了傍晚,听说现在还在擎着火把搜罗,而今日抓捕的官员全是地方前来长安办事的官员,好多官员压根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儿,被抓的时候有些在茶楼听曲儿,有些在青楼与姐儿描眉画唇取乐,还有些还在住处睡觉。 有些官员被抓,下面的助手便立刻四下开始求人打探原因,首要目标便是地方官员在朝中攀附仰赖的官员,而有那么十几位地方官员,恰是傅温门人。 傅温至少还可以厚着脸皮假装之前与外甥之间的龌龊并不曾发生过,腆着脸来东宫求见太子,探听消息。 而许棠与贾昌就完全糊涂了。 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两人亲自前往宫中求见今上,只道宁王带领禁军四下抓人,已经将上百名地方来京的官员投进了刑部大牢,眼看着刑部大牢都要被塞满了,而禁军还在四下抓人。 「陛下,再这样下去人心惶惶,如何是好?」 老对头贾昌与许棠斗了大半辈子,过了无数的风浪,还从来没有一次携手过。没想到今日被宁王将长安城差点掀翻了的气魄给吓着了,竟然不约而同的前来求见今上。 贾昌开了口,许棠也难得附议:「陛下,宁王本就带军,又身份敏感,这般大肆抓人,又无罪名,恐怕不妥吧?」 二人一口咬定,对于地方官员来说,长安城就是大家心中的太阳,向往的地方,可是宁王生生让地方官员们在对长安城充满了恐惧,且这种毫无缘由的抓人简直包藏祸心,如不尽快制止,谁知道宁王还会做出什么事儿来?! 「二位爱卿的意思是,大郎有逼宫篡位之意?」 贾昌:「微臣不敢!」 许棠:「微臣不敢作此想!」 「不敢?!恐怕你们心中就是这么想的吧?!」今上语声忽起,似乎已经到了恼怒的极致:「两位爱卿与朕君臣一场,朕向来视两位爱卿为肱骨之臣,没想到这么多年朕真是看走了眼!」 这话说的就很重了。 做官做到贾昌与许棠这个位子,多多少少会揣摩今上的心思,而且很得今上信重宠爱。旁人上谏十句话未必抵得上他们在今上面前的一句诋毁。 两人诚惶诚恐的跪倒在了紫宸殿的地砖上,正是不久之前许清嘉跪的地方。 同一时间,国舅傅温坐在太子的书房里,宫人奉了茶上来,太子今日似乎极为悠闲,至少此刻手中还握着一卷书。也不管他是表面悠闲还是心中真正的悠闲,总归这副置身事外的态度还是引得国舅心中不快。 「京中都快翻了天了,宁王带着禁军将长安城翻了个个儿抓人,没想到太子殿下还能坐得住。」 太子似乎一点也不着急:「皇兄敢带着禁军抓人,就一定是父皇的旨意。皇兄定然不敢私自抓人,舅舅有什么可着急的?!」 国舅都被他这话给噎的快要说不出话来了。他很想摇着太子的肩膀跟他说:你醒醒吧再等下去宁王就该逼宫篡位了! 第15章 但是这话他不能说,说了太子也未必肯信! 从甥舅二人有了裂痕之后,他就知道了,太子已经不再信任他了。太子的翅膀已经硬了,他开始信任自己认识的官员,而不是国舅一股脑儿指给他的忠心臣子。 国舅咽下了这口气,终于从牙缝里挤出来了一句话:「太子至少得知道宁王这般大规模抓人,到底是了什么事儿吧?!凡事但有应对,也不致于事出突然而无对策!」 太子捂着胸口咳嗽了两下,眉头一皱,似乎过去那个病体支离的样子:「最近春寒,本王受了点风寒,身上不舒服,一直在东宫养病呢。至于发生了什么事,本王真不知道。不过舅舅可以去问一问父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国舅一口老血差点喷到他面上:老子要是敢去陛下面前问,何至于跑到你面前来受辱?! 事隔不过一月,宁王先砍了数百人的脑袋,又抓了数百人投进了大牢,朝中震荡,皆不知其意。 许棠贾昌费尽了心思都不知原因,又被今上训斥,傅温从太子处也没有打听到有用的消息,顿时弹劾宁王的奏章就跟雪片一般飞向了皇帝案头。 不过宁王的行为却不曾因为弹劾而有所收敛,相反,按照国舅的说法是越来越嚣张了。他派兵前往城门口守着,但凡有各地派往长安合帐的官员一进城就被带到了一边去搜身,只要搜出盖着印鉴的空白帐务报表,立刻就被抓了下狱。 整个御史台的御史们就跟打了鸡血一般,各自背后都有背景,从御史大夫牟中良到下面的御史们,大部分都弹劾宁王滥用军权,私调禁军胡乱抓人,谏言今上一定要从严从重处罚宁王,只有数名宁王一系的言官替他辩护,但人微言轻,很快就淹没到在了一大群言官讨伐的口水之中,消弥于无声。 无论是打嘴仗还是打群架,到底还要人多力量大。 偶尔出现个把横扫一大片的官员,那也得杀伤力极为巨大才行。 季成业就是其中翘楚,杀伤力远远高于御史台的其他言官,但他从不轻信妄言,在没有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之前,是不肯轻易去弹劾某人的。他是个有原则的言官,只除了对待女婿三皇子比较无理取闹一点之外,大部分时候都很冷静理智。 不过事情发展的过于离奇,季成业心中就跟猫抓一般急欲知道事情的真相,最后按捺不住,将许清嘉堵在回家的路上,就要揪了他去喝酒,「许尚书升了官,下官还没向大人道贺呢,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下官作东,为大人升迁庆贺。」 许清嘉被他牢牢握住了手腕子,隔着官服都能感觉到他欲知真相的坚定决心。 「我又逃不掉,你就不能将我松开一点?!」许清嘉苦笑,这个固执的家伙,恐怕憋了好些日子了吧?! 自从宁王开始带着禁军抓人,许府门口日日都被堵的严实,这些人极想橇开许清嘉的嘴,奈何这一位的保密功夫做的极好,至今还没透露出任何口风。 许多人见从许清嘉这里打探不出什么,转尔又将目光投向了许府家眷。这一阵子胡娇在外面的应酬也多了起来。 相熟的人家皆来请她,推又推不掉,胡娇去了也只是装傻,一问三不知。 「……真有这事儿?我家夫君回来从不曾提起,我也深居简出,若非大夫人今日提起,我还不知道呢。宁王这是要做什么呀?」一脸天真无辜外加好奇。 众妇人默:是啊宁王到底要做什么呢我们也想知道啊?! 今日乃是国舅授意,傅老夫人特意唤了傅二夫人前去交待,由她出面请了胡娇前来赴宴,又邀请了一帮亲近的傅系同辈官眷前来作陪。 以前各处有宴,胡娇至多坐在中席,但自许清嘉升官之后,她的地位也水涨船高,今日宴请的官眷们年纪皆同她差不多,但夫婿的品级没有一位与她地位相当,一不小心胡娇就成了首座之上的宾客。 乍然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胡娇颇不习惯。 作陪的傅大夫人与她关系并不亲近,傅二夫人又坐的离她比较远,听到她这话顿时低头抿嘴笑了一下。 胡娇别瞧着年轻,却不是那起子没禁过事儿的,有点事儿就张扬的到处都是。从婆婆交待这件事情开始,她就心中微哂,这件事情多半不能达成。 国舅对傅开朗多有不满,认为这个儿子跟自己不够贴心贴肺。事实上父子二人政见不合已非一日,自傅开朗回京之后父子二人吵了也不知道有几回,回回气的傅国舅恨不得揍二儿子一顿。 因此傅老夫人对这位二儿媳妇也多有诸多不满,总认为二儿媳妇有教唆之嫌。傅老夫人一片慈母心肠,总认为错不在自己儿子。 傅大夫人陪笑,「许夫人说笑了呢。外面都知道许尚书与夫人伉俪情深,我们也是整日在后院里忙碌,偶尔听来一耳朵,只当是解解闷。」 胡娇掩口轻笑:「我年轻胆子又小,上月外面砍了几百人,吓的好些日子没睡好。我家夫君大概是怕我胡思乱想,吓坏了我,这才什么都不肯告诉我的。大夫人不知道,我自到长安城后就睡眠不好,大夫也说要我少操些闲心呢。家里三个孩子都闹腾的我头疼,夫人若是知道内情,不妨讲来听听?」 傅大夫人:「……」 傅二夫人肚里笑的肠子都要打结了,使劲低下头掩饰嘴边的笑意。 她没听错吧?敢提刀砍人的尚书夫人跟她家大嫂说自己胆小,听到杀了人都好些日子没睡好,谁信?! 偏偏在场的妇人们不管信不信都不能反驳指出胡娇说谎。 ——不知底细就是有这点好处,随便撒谎都没关系。 反正傅二夫人是不准备戳破胡娇的谎言。 这种宴会参加的多了,胡娇烦不胜烦。 她本性里更喜欢真刀实枪的较量,而不喜欢这种旁敲侧击的打探。 第16章 许清嘉最近的处境丝毫不比胡娇的好多少。假如说胡娇只算是受到了此次事件的波及,那么许清嘉就处在风口浪尖,真是一刻都不能消停。才摆脱了打探的同僚就被季成业给堵住了。 许清嘉被季成业揪着进了一间酒楼,挑了个雅座进去,点了酒菜,季成业就按捺不住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宁王再抓下去,我都要忍不住弹劾他了!」 哪有这种毫无罪名就开始搜身抓人的。 许清嘉满饮了一杯酒,颇有几分漫不经心:「没事儿,你想弹劾就弹劾吧,反正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季成业:「……」这是什么话? 「许贤弟,许大人,许尚书,你就……给我透个底吧,好歹也让我知道知道要发生什么事儿?我这心里总觉得慌的厉害,没底!」 许清嘉把玩着杯中酒,喟叹:「这件事情与御史台无关,不过你最好不要搀和。」 他说的越神秘,季成业就越发好奇,极想知道这件事情严重到了什么程度。偏偏宁王抓人都是大面积的抓,只抓从地方前往京中核帐的官员,却是不分州府统统全抓。而被抓的这些前来长安核帐的官员要么已经开始在户部核帐了,要么才准备核帐,甚至还有跋涉千里才进了长安城门的。 季成业想不明白,许清嘉似乎也没打算让他闹明白,喝了几杯就辞别他回家去了。 胡娇闻着他一身酒味儿,眉头都要拧在一处了:「这关卡你居然也要喝酒,不怕酒后失言吗?」 许清嘉揉揉自己的太阳穴,打了个响亮的酒嗝:「要不今晚阿娇陪着为夫小酌几杯试试?看看为夫酒后会不会说真话?」 「傻样儿!」 胡娇在他额头戳了一指,被他伸臂揽在怀里直往她颈子处深嗅的无赖模样给逗的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谁能想象得到户部尚书在家居然是这般浮浪模样。 傅温在太子处吃了瘪,心中对太子的怨气简直要达到了顶点。儿媳妇设宴款待许夫人,又什么消息都没打探到。傅温一怒之下就状告到了皇后处,皇后这些日子也听了不少流言,当下有一种多年担忧快成现实的感觉。 「听说北衙南衙的军权如今都握在宁王手中,陛下他这是要做什么?好好的非要往宁王手里递刀。」这不是给宁王逼宫篡位的机会吗?! 原本宁王是不掌权只上朝参议的,但自从清查银库开始,起先今上让他带着一部分抽调出来的北衙禁军前去把守银库,后来清理南衙曾经担任过库兵盗窃库银的军士,将南衙军权又交到了他手上。 如今等于大部分禁军的提调之权都握在了宁王手中。 今上这是老糊涂了? 国舅对此也十分忧心,他如今被蒙在鼓里,又不知道事情会发展到哪一步,万一引火烧身,那才要命。 「皇后也该劝劝陛下,莫行险招!」 傅温比许棠贾昌更聪明些,才不会凑上前去自讨没趣。 皇后开始认真思考向皇帝进言的可能。她与皇帝夫妻久已成陌路,只余相敬如宾。要与皇帝说些掏心掏肺的话,不但皇帝不信,自己也觉得膈应的慌。 要说对丈夫,她是早就有了防备之心,也知道这个丈夫不仅是她一个人的丈夫,还是后宫中许多女子的丈夫,也不会单单只疼她生的儿子一个。但对于儿子,就让她伤心了。 皇后从来也不曾想过有一天太子能与她母子离心到这一步,如今有什么事情太子也不肯讲给她听,自然也不肯听从她的意见,若非人还是那个模样,她都要怀疑自己仁厚孝顺听话的儿子被人换了。 「太子他年轻不懂事,糊涂啊!哥哥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 等傅温出宫之后,皇后选了个机会便去求见皇帝,向今上痛陈宁王手握兵权的厉害,以及最近京中风声鹤唳,为官者人人自危。却只换来了今上一句话:「为官者若是没做亏心事,何至于心中惶惶?」 皇后讨了个没趣。 朝中上下闹的沸沸扬扬之际,时间进入了三月头上月初的大朝会。 文臣武将位列两旁,许清嘉已经站在了很靠前的位置,随着大家一起参拜起身,立刻便有言官御史开始炮轰宁王大面积抓捕前来长安合帐的地方官员。 这已经成了最近朝会之上的日常写照了,不过今上从来不搭茬,只由众臣随意发挥,却从不会开口下旨降罪。 今上的态度等于鼓励了众臣弹劾宁王的热情,大家总有种「只要再加把劲就能把宁王斗倒」或者「只要再加把劲就能知道真相」,因此群情激愤,难得朝中各派臣工能够达成一致,将枪口对准了宁王。 只有极少数臣子如许清嘉以及太子傅开朗等人保持着清醒,不曾参于弹劾宁王之事。 今日也是等大家七嘴八舌炮轰完宁王,按照正常顺序,就该退朝了。讨伐了宁王这么久,他照旧抓人,也没见停止此等行为。大家都隐约产生了一种疲态,但讨伐已经成了习惯,在没有结果之前一时半会是不会停下来的。 不过今日到了退朝的时候,今上却阴沉着脸起身,从御案之上捞起厚厚一沓纸章,哗的朝下面官员扔了下来,「朕送众位爱卿一位份大礼!」漫天的纸章从上面飘散了下来,今上却拂袖而去。 众臣互相交换个眼神,立刻跪下恭送今上,等今上的身影消失,跪在前面的许棠贾昌傅温等人立刻去瞧那散落下来的纸张。待瞧清楚今上扔下来的这漫天花雨一般的纸张上面映着鲜红的印鉴,再瞧上面空白的页面,顿时面色大变。 今上扔出一把空白印鉴的帐务表,惊呆了朝中文武重臣,同时也解答了宁王最近疯狂抓捕地方派来合帐的官员。 原本是散朝的时候,今上已经带着贴身宦官走了,而含元殿内,众臣还在殿内拿着空白印鉴帐务表传阅,从这些帐务表上可以看到出处,皆是分属不同地方政府。想当然尔,乃是出自宁王之手。 第17章 户部尚书许清嘉被不少官员围堵在当间,询问今上之意。 他们倒是想堵宁王殿下,不过在宁王殿下的冷脸面前又退缩了。 ——最近每日朝上大家集体炮轰宁王,弹劾他胡乱抓人,现在真相大白,转头就凑上去示好,实在是耻度过高。 好歹要等弹劾宁王的热度退下来一点,才可与宁王修好。 宁王出殿的时候,太子与他并肩而行,言谈之间还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这下轮到这帮人抓瞎了。」起哄弹劾也是他们,唯恐天下不乱。 兄弟二人的身后,追随者寥寥,大部分官员还在殿内传阅着空白帐务表议论不休。 宁王目中神情淡然,似对这一切都毫无所觉,「……不想着如何办好差使,只想着投机取巧……」杀了抓了一点也不可惜。 兄弟二人边走边谈,似乎相谈甚欢。此刻还在殿内的国舅远远看到这一幕,不知不觉间便咬紧了下颔骨。 他向太子低声下气的探问原因,太子却倨傲敷衍,而太子偏偏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的宁王信任有加,这是怎么样的蠢货?! 国舅很有一种敲开太子的脑子瞧瞧里面到底装着什么的冲动。 不过也只是想想罢了。 许清嘉好不容易从同僚之中脱困,终于从殿里出来,没想到半道上又遇到了劫道的。 季成业就好像专门盯着他一般,他在宫门口还未上马,就被季成业从后领口扯住了:「许尚书,一起喝一杯?」 哪里是邀请?分明是劫人! 许清嘉被他拖着寻了家酒馆坐下,这次季成业开门见山:「这事儿你早知道吧?!」 见许清嘉没开口,季成业便当他默认了。 朝中起了这么大风浪,宁王都已经出手,可笑那帮人还指望从许清嘉口里问一问今上的打算。难道还打着法不责重的念头? 执掌地方的官员与朝中重臣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或同门或师门或者同宗兄弟子侄或姻亲,因此就算是这些空白帐务报表乃是地方官员钻制度的空子,朝中官员也不会坐视不管。 「许贤弟下一步准备怎么做?」 季成业想明白了,便直接问许清嘉准备怎么做。 他是准备站在绝大多数官面的阵营里还是准备站在对立面呢? 事到如今,倒不必再瞒。许清嘉温声而笑:「季兄不知,当初就是我向陛下进言,不但要查空白帐务报表,还要清查地方财务。」 季成业敬佩的看着他,良久,才冒出一句:「为兄家中嫡此女,虽比不得长女慧妍秀美,但为兄腆着脸向贤弟提亲,将嫡次女配与贤弟长子,如何?」 许清嘉:「……」不是在谈政事吗? 怎么忽然就歪到了儿女亲事上? 「此事容我回去与内子商量,孩子们的事情向来是她在管,若是不经内子同意就为孩子们订下亲事,恐怕她会与我闹起来。」许清嘉十分感激季成业此时向他提亲。但直觉告诉他,在孩子们的亲事上面,阿娇可能有自己的想法。 季成业也听说过许清嘉内院仅一名妻室,想来许夫人十分悍妒,这在本朝虽然罕见,却也不是没有,更何况还有李唐前朝那位喝醋的夫人。 「这是自然。」 他回去便向自家夫人提起此事,季夫人在外应酬也见过胡娇几回,喜她爽利,且许府后院清净,婆婆都容不下自己丈夫身边有人,想来也不会做出给儿媳妇房里塞人的事情来。 季夫人对这门亲事倒十分欢喜,只盼着此事能成。 「只不知许夫人做何想法?」她的心思简单,完全是从一个慈母的角度为女儿考虑,与政治无关。 因此全然不知此是季成业在听闻许清嘉决定逆流而上,站在大多数官员的对立面而做出的决定。 胡娇此刻正在家中认真倾听少年武小贝的烦恼。 武小贝从国子监放假回家,房里多了两名秀美的丫环,其中一名还给他送了个绣着鸳鸯戏水的荷包,这令少年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听他院里的婆子说起,这两名丫环乃是宁王妃送出来侍候他的。当时武小贝还傻傻道:「我平日又不在府里,况且房里侍候的人够了,不需要再添人,替我谢谢王妃。」也不知宁王妃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婆子一脸「我的小爷你傻了吧」的表情瞪了他足足有一会,见他无辜的看回来,完全不知道这两名丫环的份内工作乃是暖床,只能含含糊糊点醒这位小爷。 「她们是王妃派来给小爷铺床的……」铺完了自然顺便一同歇了。 武小贝并非真傻,只是他一直觉得自己年纪小,同窗里倒是已经有通房丫环尝过荤的,只是就连大他数月的许小宝也没有,他自然就更不会有了。 他还未将丫环送回去,就收到了鸳鸯戏水的荷包。 武小贝觉得,他需要跟娘亲谈谈人生了。 ——这种慌乱到无以复加的心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鸳鸯戏水的荷包就放在胡娇手里,她正翻来复去看上面的花样绣功,还连连感叹:「这绣活可比珠儿强太多了!」许珠儿才学女红,如今也就将将练到走针能够走直,不致歪歪扭扭。要练到这种水平的绣功,估计还得好些年。 十四岁的少年面红耳赤,心思全然不在绣功上。 「娘,你说这事应该怎么处理啊?」 胡娇十分好奇:「送你荷包的小娘子漂亮吗?」 武小贝十分尴尬:「我压根没看,好像打扮的还行吧。」王府里出来的丫环们穿着自然不会寒酸。 他对这方面真心没有研究。指望着一个十岁就一个人独居在前院,对小娘子们的穿戴打扮毫无研究的少年对自己只扫了一眼的丫环有个明确的评价,确实有点为难人。 第18章 他唯一对小娘子们的喜好有过研究的还是许珠儿摔伤之后,为了让她消磨时间而打听过这个年纪的小娘子们都喜欢些什么。而显然许珠儿与这名丫环身份年纪皆不相同,全无可借鉴之处。 「那你自己怎么想的?想收了这两个丫环吗?」 皇室子弟与平民子弟不同,不管他们自身如何,都注定了有大把的女子在身周围绕。而武小贝已经十四岁了,又有爵位,就算他心思单纯,没想过左拥右抱,但时间久了难免被周围环境所影响。胡娇如今虽然不必再负责他的教养问题,到底是自己抚养长大的孩子,也想看着他将来生活的幸福美满。 「没想过。」武小贝十分干脆。 「那现在想,到底要不要那两个丫环侍候你?」 武小贝想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娘亲,为何我爹爹身边只有你一个,而我父王身边却有好多个」 提起这个,胡娇就觉得好玩了,至少这孩子有观察过父辈的婚姻。很多时候,父母辈的婚姻很容易影响下面小辈的婚姻观。 究其原因,与身份地位以及经济是密不可分的,还有天时地利人和,各方皆有关系。许清嘉能够从一而终,胡娇不无得意的想到,这纯粹与自己的私欲密不可分。不过这种话还是不能在小贝面前讲出来的。 她索性只按结果来论:「那你是想要一个可心可意的陪着你,还是想要三妻四妾,如你父王一般后院一群女人陪着你?」 武小贝想想宁王后院那些莺莺燕燕就觉头疼,还是觉得自小在许家的生活比较幸福。没有什么妻妾嫡庶之争,只有单纯的父母兄弟之情,又简单又幸福。 少年的眼瞳晶亮,隐约含着期待之意:「我还是觉得娘亲与爹爹这样子的更好。」 「孺子可教也!」胡娇面上笑意骤浓,到底这个孩子不傻,总算未曾辜负她多年教导。 「你既然想明白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自然也知道这两名丫环应该怎么样处理吧?」 武小贝接过胡娇递过来的鸳鸯戏水的荷包,越发觉得烫手,「我这就回去处理了。」 他从正房里出来的时候,正撞上许珠儿从自己跨院里出来,手里还拿着个绣的瞧不出是什么玩意儿的荷包正兴冲冲的过来,见到他大喊一声:「小贝哥哥,瞧瞧我绣的鸳鸯。」 武小贝忙将自己手里的荷包塞进了袖子,接过许珠儿热切的递过来的鸳鸯荷包,看到那月白色的锦锻荷包之上歪七扭八瞧不出模样的东西,问的十分艰难:「这是……鸳鸯?」 许珠儿小脸巴巴的望着他,一副献宝的小模样:「小贝哥哥你瞧瞧我绣的像不像?」请来的针线师傅夸她已经绣的不错了,加以时日必定能够绣的活灵活现。 武小贝违心的夸赞:「很像很像。」至于是像鸭子还是像鸳鸯,还是这两者统统不像,到底这是个什么东西,武小贝还没瞧明白。他翻来复去的瞧,试图在这个歪七扭八摞在一起的针线上面瞧出个鸳鸯的影子,但实在比较艰难,最终还是失败了。 许珠儿似乎被他这副爱不释手的样子给弄的很不好意思,小脸都红了,还带着几分激动:「小贝哥哥若是喜欢,等我再绣一个送给你便好。这一个……我是想送给娘亲的!」 武小贝顿时啼笑皆非,想象了一下娘亲收到许珠儿这个礼物时候的表情,嘴角微不可见的抽了抽,终于「舍得」将荷包还给许珠儿了——事实上是放弃研究珠儿到底是绣了个什么玩意儿这种高难度的课题——还夸她:「等珠儿再学一段日子,定然做的比这个荷包更要精致,哥哥等你啊!」摸摸她的小脑袋,在小丫头嗔怨的目光里才放开了手。 「小贝哥哥你弄乱我的头发了!」 小丫头进了正房,他才笑出声来。 本来是一肚子惶惶,但离开许家却是一身的轻松。 他回望这座府邸,发现不管是什么时候,也不管是经过了多少年时光,许家的宅院都迁了好几回了,但这个家似乎总是让他充满了依恋。 武小贝回府去处理荷包连同王妃后院送来的通房丫环,许清嘉从户部公署忙完了准备回家。 王府后院里,宁王妃的贴身丫环带着两名丫环前来回话,其中一名丫环袖子里还揣着方才小郡王扔还给她的大红色的鸳鸯荷包:「这荷包本郡王不能收,想来以后自有人愿意收这荷包!」少年沉下脸来,自有股威严气势。 那送荷包的丫环羞臊的脸都红了,被同伴鄙夷的眼神扫过来,直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小郡王生的骨秀神丰,俊逸非凡,当初听得王府长史暗示王妃小郡王已年届十四,是时候有房里人了,这两名丫环被从一众侍候的丫环里选出来之后,着实高兴了一阵子。 她们这时候来侍候小郡王,将来自有一番锦绣前程,比之丫环自然是人上人。 哪知道小郡王从国子监回来,才打了个照面半日,就美梦破碎,被送了回来。 「你说大郎将这两名通房丫环退了回来?可有说什么原因,可是嫌弃这两名丫环不够美貌?」这个年纪正是该经人事的时候,一旦沾染性事必定是食髓知味,难道是辉哥儿还没开窍? 宁王妃出自嫡母的地位,给每个宁王的儿子安排房里人原是份内之事。这倒无关喜恶厌憎。况且她还有个说不出口的念头,只盼着辉哥儿是个风流情种,只要曜哥儿洁身自好,将来还有得笑话可看呢。 哪知道武辉将送出去的人给退了回来。 那丫环也有几分想不明白:「小郡王倒没说什么原因,只把人退了回来。」 宁王妃索性派人又选了四名极为美貌的丫环给送到了王府长史处,让他代为转送,以表示自己这个嫡母在很用心的给庶子挑选房里人,至于领不领情,那就是武辉的事了。 王府长史平日在宁王府存在感极为薄弱,多是协理宁王处理外面的事务,以及打理王府产业,后院之事却极少插手。 第19章 此次也只是循例提醒王妃而已。 没想到这嫡母庶子之间斗法,倒将他给搅和了进来。此刻四名美貌的丫环齐刷刷站在他面前,王府长史顿觉压力巨大。 旁的府里嫡母给庶子送房里人,庶子欣然接受,他们这府邸里,庶子拒绝,嫡母再送,且委派了他去送,小郡王收了还好说,不收呢? 王府长史脑子拐了个弯,就将人带到了才回来的王爷面前,只道这是王妃给小郡王选的房里人。反正宁王一向待小郡王不同,凡有关小郡王之事通报一声王爷最好。 宁王最近忙的整个人绷紧了弦,一刻也不曾松懈过,且饱受争议弹劾,好不容易今日能够轻松脱身,才回王府就遇上了这等事情。 他看着下面齐刷刷跪着的丫头,对王妃以及长史的办事能力产生了深深的质疑。 从来没想过给儿子房里塞人,还要用他来开口。 不过给儿子房里塞人,倒是皇家的优良传统,宁王有个在这方面「极为体贴儿子」的父亲,过个三年五载就要赐下几个美人开解儿子,宁王也不觉得给武小贝房里塞人是有多难的事情。 武小贝很快被召了来,看到这阵仗就有些发愣。 待听得这是宁王妃特意重新给他挑过的房里人,而宁王似乎并没有反对的意思,他立刻就急了,「父王,我不要!」 宁王还当他不好意思。 武小贝将这些人遣走,这才推心置腹与宁王道:「父王,上午我与娘亲谈过了,她说让我自己选择,是要一屋子莺莺燕燕还是只要一个可心可意的陪着我。儿子回来想了很久,还是很羡慕许爹爹的生活。」 他从小耳濡目染,只觉生在这样家庭的孩子都十分幸福,更何况身为男主人的许清嘉,对武小贝来说,那就是好丈夫与好父亲的典范。 纵然宁王十分疼爱他,武小贝长大以后,也渐渐发现宁王夫妇貌合神离,有不少时候甚至夫妻离心,让人心中寒意彻骨,他对未来的期待不包括宁王的婚姻模式。 武小贝还生怕宁王真的将那四名丫环强塞给他,郑重强调:「娘亲说了,如果我想要一个一心一意对我的人,我就要一心一意对别人,以心换心。我不能想着自己左拥右抱,却指望对方对我死心塌地,毫不藏私!」这是临出门之时,胡娇向他再三告诫的。 「这是……她说的?」 宁王十分艰难的开口,似乎瞬间洞悉了什么真相一般,武小贝总觉得他这表情有点奇怪,说不上是高兴还是难过,似乎被什么事情打击到了。 他想一想才明白宁王口中的这个「她」指的是胡娇,立刻笑着接口:「是啊是啊。娘亲还说,若是明知男人三心二意风流成性还会对男子死心塌地的,那是蠢妇!我若是要选,必定要选个能懂得我,待我一心一意的女子。将来……」少年倏的住口,似乎颇有几分不好意思,眨巴着眼睛盯着宁王:「父王会成全儿子的吧?会的吧?!」 宁王似乎很累,瞬间疲意涌上心头,他半辈子杀伐果决,如今回想就像做了场梦一样,醒来之后说不出的惆怅与空虚。眼前的少年风华正茂,皮肤还那么光滑,眸瞳中闪烁着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期盼,他在儿子尚嫌稚嫩的肩膀上拍了拍,「傻小子,你自己可要想好了!」 想要什么,都有机会坚持,都有机会等待。他愿意给儿子这个能够幸福的机会。 不像他,从一开始就无权选择,身不由己,从来也没有选择的机会。 从来没有。 无论是要走的路,还是陪伴在身边的人,都不是他想要的,而是别人强塞给他的,逼着他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地步。 王府长史苦着脸带着宁王妃挑出来的四名美貌丫环送回了后院,又捎回了宁王一句话:「以后辉哥儿房里的事情,还请王妃不要插手。」 「这是什么意思?」宁王妃的心都凉了。 长史头都不敢抬,「王爷将小郡王召过去问了几句话,就让下官传话给王妃娘娘。」 「王爷的意思是,辉哥儿的婚事也不用我这做嫡母的张罗?还是只是房里的人?」 「下官不知。」长史心中垂泪:王爷你们夫妻斗法关下官何事啊?何苦让下官在中间传话?! 他深深觉得是自己当初不积德,才会被委派到了宁王府做长史。 长史准备回头就追随老婆的信仰,往相国寺里添五百斤香油。 宁王夫妻为了武小贝的房里人兼婚事而无声的交手之时,许府里胡娇正在大发雷霆。 「……你跟季大人关系好,你怎么不把季大人娶回家来?或者你直接嫁给季大人得了?还要拿儿子的终身来延续你们的友情?」 许清嘉被老婆这胡搅蛮缠的话给激的哭笑不得,还要安慰炸了毛的老婆:「我这不是还没答应吗?再说季兄也没什么不好,家风清正,女儿教养的也好。」 「季大人那么好,你嫁给你的季兄去啊?!你嫁过去啊!或者把你的季兄娶过来啊!」 许清嘉额头见汗,都有几分招架不住了:「我这还不是为了儿子好!有个靠谱的岳父,老婆也肯定很靠谱了!」 胡娇冷笑:「我爹爹是个屠户,你娶的老婆自然就很不靠谱了!」 「哪里哪里?为夫万万不敢做此想!」 「不敢做此想就好!」胡娇刁蛮叉腰,「孩子们的婚事不止你做不了主,我也只能作一半的主。」 许清嘉大奇:「那剩下的一半主谁做?」 「剩下的一半主自然是孩子们自己来做了。」 尚书大人傻了眼:「自古以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的……怎的我反而没有发言权了?」 胡娇冷哼一声:「我将话放在这里,省得你将来官做的越来越大,拿孩子们的婚事来与同僚们打好关系。」 第20章 「我是这样的人吗?」尚书大人连呼冤枉:「再说季兄人真的很不错!」 胡娇见他对季成业念念不忘,到底还是给他留了一点面子:「小宝还小,过了十六岁,若是他自己也觉得季家次女好,我自然不会阻止。不过若是小宝不中意季家次女,你要强迫孩子与季家小娘子成亲,小心我揍你!」她在尚书大人面前挥了挥拳头,十分的蛮横无理。 不过显然尚书大人就吃她这一套,低低一笑拉过她的拳头放在唇边亲了一口:「好好!一切都听你的!」 正房门口两个小脑袋探头探脑,忽然被人在脑袋上各敲了一记:「看什么呢?」许小宝将一弟一妹从房门口揪过去,压低了声音问。 许珠儿笑的鬼头鬼脑,许小宁傻乎乎道:「大哥,你要娶大嫂了。」 许小宝就跟被雷劈了一样,看着面前这个小豆丁:「真……真的?」 许小宁连连点头:「爹跟娘说的……」不过娘没答应。 许小宝扔下弟妹直往房里闯进去,拖长了调子嚎:「不要啊娘我不要成亲啊……」 许珠儿傻傻看着眼前这一幕,喃喃:「不是爹的提议被娘否决了吗?大哥几时要娶大嫂了?」 「反正早晚要娶!」四岁的许小宁一脸小大人样。 许珠儿:「……」早娶跟晚娶还有娶谁……结果不太一样吧?! 她本能觉得许小宁说的话不对,但……似乎又没想明白哪里不对。 可是马上,直闯进去的许小宝捂着眼睛从正房里退了出来,还伴随着惨叫声:「我什么也没看见!娘我什么也没看见啊……」似乎是被他们的亲娘给从正房里轰了出来。 许小宁抱着肚子哈哈大笑。 空白帐务表一案,虽然众臣怀着法不责众的想法指望着今上能够将这件事情高高提起,轻轻放下,但今上似乎并没有这种打算。 三月中,今上下旨,由宁王与户部尚书许清嘉调查处理此事,另外从三司衙门抽调了部分官员前来,其中就有大理寺卿傅开朗。 很快许清嘉就忙碌的连自己姓什么都快不知道了,哪有空再考虑许小宝的婚事。 空白帐务表是整个大周朝地方官员都在违规操作才弄出来的东西,而关押在刑部大牢里的那些前来长安城合帐的地方官员倒是很快被从牢里放了出来,但是却并非给他们全部的自由,而是将这些官员都圈禁到了户部公署,开始与户部核帐。 ——就算要发落也得把手头的活儿干完! 整个户部顿时人满为患,那些地方官员带着帐册前来,如今身上又无空白帐务表,就算地方帐务与中央帐务不能相合,也一筹莫展,不能再似旧时那般随意涂改填写。 今上看着户部呈报上来的地方与中央的合帐,发现竟然有六成是合不上的,气的差点掀了御案。 大周朝实行的是收支两条线,即地方政府每年向户部缴纳钱粮税款,户部再根据地方政府的实际需要下拨钱粮。 有了这条默认的规则,便是地方与户部的帐面能够随意抹平,但实际上到底收入支出如何,想来恐怕与帐面不符。 不怪银库存银与帐面记录完全不符,就连地方与户部的帐务与实际收入支出恐怕也有差额,只不过这个差额的范围有多少,今上与户部尚书许清嘉皆不甚清楚。 「查!给我查个底掉!绝不姑息!」 今上怒气盛极,跪在殿里的许清嘉连头都不曾抬,就已经感受到了他的怒气,还要小心措词:「陛下,查是一定要查明白的。只是……如今户部算是从内到外清查了一遍,无论是银库还是帐面都应该没有差错了。现在如果要查,也只能从地方上开始查,从一省或者一县开始查。」这个工程量就比较大的吓人了。 「难道许爱卿退缩了?害怕与这么多地方官员为敌了?」 今上不止会玩弄帝王权术,就算是对人心也有几分把握。 他如今暴怒起来,喊着要砍掉这比掌印官员,好让后来者多长长记性,不要随便处理印鉴。但事实上操作起来,远远不是那么简单的。 不是今上喊一句砍头就可以随便砍掉的。 那不是一个两个官员的脑袋,就算是内有冤情,也不影响大局,砍了就砍了,江山代有人才出,完全不必担心会影响整个大局。 但是,这次的空白帐务报表却是事关所有地方掌印官员,不是一个或者十个,而是成百上千名官员的无视规则,践踏规则,甚至是欺君罔上,欺上瞒下,长此以往,上行下效,不知要造成多可怕的后果。 今上每想一想,都要被吓出一身冷汗。 这种事情幸亏发现的早。 户部里合完帐的地方官员又被押回了大牢,地方政府与户部总帐能合上的,这些地方官员便被直接打了板子流放了。而户部与地方帐务不合的官员,也就是潜在的篡改帐务的官员则被直接砍了脑袋。 这是今年的第二起大规模的斩首,前一起是库兵以及小部分官吏,后面这一起则全是地方官员,皆由宁王经手办案监斩。 今上的旨意下来的时候,一帮朝臣都为这些地方官员求情,恳求今上收回成命。也不知道今上心中作何想,当庭杖责了两名二品大员,金甲武士得了圣上号令入得殿来,顿时堂上众臣噤若寒蝉,再不复言。 没有谁愿意做傻子,单纯为别人求情而置自己与险境。 「众卿是不是以为法不责重,朕就拿你们不敢怎么样了?!今日众卿怀着法不责众的侥幸念头践踏朝廷规矩,他日是不是就可以伙同他人逼宫篡位?」 「臣等不敢!」 堂下众臣跪成了一片。 那两名被打了的二品大员还要趴在地上谢恩。 两次血案,宁王在朝中凶名大盛,寻常官员看到他都有些胆怯。 第21章 他当初在边陲也算是战功赫赫,但那都是将事实用文字战报呈上,大家的印象还停留在文字层面,如今宁王用血淋淋的上千颗大好头颅向朝中官员展示了他曾经令得吐蕃军民胆寒的风采,对众官员的冲击是致命的。 背地里有议论他刻薄寡恩,凶残冷酷,不念旧恩的,也有如季成业之类少数官员认为他一切只是听从今上旨意,禀公办案毫不恂私,总之各种声音都有。 与之一同办案的户部尚书许清嘉的风评也不大好,概因户部如今整个握在他手中,但凡各部跟户部支银子比打一场官司还累,简直就是从他身上剜肉剔骨,都要选派出口才最好的官员前去交涉,还不一定能够顺利达成目标。 并且他与宁王一起办案,最后凶名骂名让宁王担了,他却一副白莲花模样,手上一点血不沾,也不知是有心人散播,想让这对搭档尽早拆伙,还是众人真如此想,于是心机男许抠抠声名远扬。 许清嘉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在朝会之上被人攻讦之时自嘲:「……微臣幸得陛下信任,将户部交到微臣手上,蒙众同僚看得起,送微臣一个外号‘许抠抠’,微臣能得此外号,乃是众同僚对微臣在户部的肯定,说明微臣替陛下守着国库,不曾滥用职权随意支出库银,微臣在此多谢众同僚的赞誉!」 众官员:无耻!好无耻! 明明大家都是在骂你好吧?! 今上盛赞:「许爱卿忠心为国,众爱卿看在眼里记在心中,这才对许爱卿交口称赞,朕甚心慰!赏——」 众臣:…… 许清嘉跪地谢恩:「臣若在户部一日,必定抠一日,半点不敢懈怠!」 最前面站着的宁王与太子默默低下了头,以掩饰抑止不住的笑意。季成业跟见了鬼似的瞪着前面那个大言不惭谢恩的许清嘉,就好像今天才认识这个人一般。 太无耻了这货! 他以前完全没有发现。 季中丞立刻开始考虑一件事,将闺女嫁到许家,不知道闺女发现公公不要脸到这一步,会不会哭着跑回来? 大周朝其余官员的三观顿时都被许尚书洗劫了一番,开始重新审视「抠抠」这个字眼,什么时候这等饱含着贬意的词语到了今上与许清嘉嘴里,竟然成了褒奖赞美的词语? 无耻的心机男! 文臣:半辈子书都白念了! 许多官员共同的心声是,下朝立刻回家去翻书,老祖宗留下的骂人词汇丰富,总有一款适合许抠抠。 跟许清嘉这等厚颜无耻的心机男哪有什么道理好讲,你骂他他当你夸他,还不忘无耻的在金殿之上向陛下炫耀。经过陛下金口玉言的夸奖,谁还敢说许抠抠这外号是骂人的话? 就连今上都赞他抠的好抠的妙,掌管户部有方,理应重赏。 以后谁若敢说这是在骂他,就是在藐视君权。 六部官员现在看到许清嘉都恨不得绕道,偏偏无论做什么都离不开钱,这个人还绕不过去! 你跟他要钱,他当你剜他肉;你跟他讲道理讨点银子置办办公用品,他跟你哭穷,还套用老百姓穿棉袄的一句话: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一句话:大家是为了皇上为了这个国家,都不容易。 要银子,俩字:没有! 什么?我抠? 是啊本人许抠抠,奉旨抠抠,你能奈我何? 银库欠额巨大,就那么点家底子还要留着万一哪里不太平赈个灾打个仗什么的,到时候国库没钱难道上你家去拿?! 哪个臣子敢有这个胆量应承? 自从见证了许清嘉的无耻,众官员已经不敢轻易向这位户部尚书许诺什么了。他是会当真的呀! 许清嘉上任户部尚书之后,小到针头线脑大到兵部新武器的研制,包括六部每年必支的办公用品,都被打了折扣,很多都压根支领不到。 这货贼精,不按帐面上的往年的常例走,各部支银用途都要注明,他还要派户部官员前去核实,如有冒领立刻上报今上,为此已经有好几部的官员遭到了今上申斥。 至于各部的办公用品,全部登记在册,但有损坏必须赔偿。只有年久失修之物才能支银重新置办。 各部官员议论起来,都觉得这是姓许的出身贫寒,小门户里出来的,没见过银子,这才抠抠索索舍不得花。 从前每年各部从户部支来的银子,除了实际用于日常部里开支的,最少有三分之一进了各部的头头脑脑的腰包里。这等于是一项隐形收入。但自从许清嘉上任之后,全没了。 来自于户部的隐形收入全都没有了! 许清嘉挡要财路,被朝中官员恨的牙根痒痒,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梦里盼着他落马,但却均不能如愿。 户部如今牢牢握在他手里,比之当初的傅温,还有贾昌许棠把持之时要牢固许多。至少各项不必要的支出都被紧急叫停,今年的财政拨款都少了许多。 众臣不高兴,但今上高兴了。 他觉得应该早几年启用许清嘉来管理户部,说不定那损失的库银就能少一半儿。 如今大家当面不叫许清嘉许抠抠了,这人会在你叫完许抠抠之后轻飘飘道:「多谢夸奖!」背地里都叫他守财奴。 还有恼恨他挡了财路的,不埋在私底下埋怨:「这国库的银子又不是他家的,何苦看的那么严实?」 整个三月以及四月,户部都在与地方官员合帐,现在进入了五月,地方前来长安合帐的官员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而翰林院里考核通过的庶吉士又放出去了数百人,派往各地填补空缺。 合帐事毕,接下来就应该清查地方政府的财务状况了,而清查的重点也多在江南苏浙地区。 这也是依据此次合帐,地方与中央帐务能够对得上的多在西南西北等偏远边陲,而江南苏浙富庶之地反倒问题多多。 第22章 今上的意思是让宁王带人去查,不过许清嘉自请从户部以及三司抽调人员跟随宁王一同前往江南苏浙清查地方政府的财务,但有发现当场处理,比之再押解回京少折腾一番。 朝会之上,傅温许棠贾昌,另有朝中数名重臣都表现出了极为难得的热情,通通挽留许尚书坐镇户部,只道查帐这等事年年御史台都有派人前往地方,应该问题不大。 许清嘉觉得,不应该啊! 他在京中挡人财路,这些人更应该盼着他离开长安城,去外面转悠个一年半载,最好三年无载不用回来,这样大家都正好可以过过富裕日子。 怎么如今大家合起伙来的挽留他,热情的都快让他误以为他平日就有这么好的人缘。 除非是他即将前去的江南还有什么自己所不知道的更大的问题在等着他,而凭着宁王与他办案的手段,恐怕一定能够发现,并且不会轻饶,这才会挽留他一定留在长安城继续克扣大家。 经过朝中的两轮血洗,虽然前者是库兵以及管库官员,后者是地方派往中央合帐的官员,品阶都很低,就算砍个几千人都不能动摇大周朝的根本,但从本质上说这种大规模的砍人还是很能够震慑人心的,至少表明了今上的一个强硬的态度:他不会姑息无视法纪的官员来践踏朝廷法度! 堂前的太子与宁王见到了朝中众官员挽留许清嘉的热情,心中也作如是想。 宁王是个握刀的,只负责审案量刑砍人。而事实上很多详细的证据还是许清嘉查出来的。 他通晓帐目庶物,又是从最基层爬上来的,官场里帐面上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他都熟知,真清查起帐目以及地方库存来,还得他带着人前去清查。 宁王带兵打仗,这一方面并不擅长,但律法严明,二人搭档必定事半功倍,但若是拆开来这次的差使都只能匆匆走个过场,恐怕查不出什么来。 在帐面库存方面糊弄宁王,比糊弄许清嘉容易多了! 「许爱卿可想好了,户部由何人坐镇?」 事实上,今上也不反对许清嘉与宁王一起前往地方核查帐务,但是前提是户部不能再乱了。 经过好几轮的折腾,户部好不容易才气象清明,走上正轨,若是许清嘉出去个一年半载,搞不好回来户部就又乱了。 当初还嫌许清嘉年纪轻,放在户部也还是有几分不放心,只不过情势所迫,但事实证明许清嘉能力卓绝,极富才干,硬生生将个烂摊子给收拢了起来,清查明白。 许清嘉既然敢自请前往地方核查帐务,那必然心中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 「臣想请太子殿下坐镇户部!」 许清嘉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众臣都议论了起来。 说这姓许的是心机男,真是一点也没说错他。最开始大家都以为他是太子的人,后来却发现他跟宁王勾勾搭搭,还替宁王抚养了庶长子,可见宁王对他信任之深。那时候大家对他多有怀疑,总觉得他是宁王派往太子一系的暗棋,不过后来由暗转明,也是偶尔不得已。 等到他跟宁王配合无间的查案,果断向大家展示了二人的默契,大家都在恍惚大悟:瞧瞧这人果然是宁王的人。 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太子竟然也不厌弃他! 国舅傅温最是忿恨不过:分明是个脚踩两船的油滑小人,偏偏太子堪不破! 还被此人蒙蔽,甥舅决裂,这才是最可恨之处! 现在倒好,他明明跟宁王好的「蜜里调油」,就连宁王前往地方查案都「难舍难分」,临走却还要将户部双手奉到太子面前,真是玩的一手好把戏。 今上最终允准了许清嘉的奏请,由太子暂时坐镇户部。 至于下面官员心中做何想法,今上已经顾不得了。 许府里,一大早就有客入门。 胡娇看着眼前的嫂子跟俩个头老高的侄子,喜的不知如何是好。数年未见,侄子们都长高了,振哥儿比许小宝个头略高一点,他是十九年初生的,许小宝是年尾生的,承袭自亲爹胡厚福的身形,小时候还不大显,如今却壮壮实实,方头大脸,颇为壮实。 轩哥儿还记得许珠儿呢,见到就笑:「珠儿妹妹。」 「轩哥哥好。」许珠儿与轩哥儿打招呼,又与魏氏见礼。 魏氏拉了许珠儿的手,又去摸许小宁的脸,神色虽然欢喜,但似隐带愁意。胡娇见她欲言又止,便让腊月小寒带了孩子们下去吃东西,她这里陪了魏氏吃饭,才问起:「嫂子来长安几日了?」瞧着她与孩子们的模样,决非长途跋涉的样子, 定然是在长安城休养了数日。 魏氏勉强一笑:「来了好几日了,早就想过来瞧瞧妹妹,只是……」 胡娇还从未在魏氏脸上见过这种表情,心中顿时起了个念头:「可是哥哥……做了什么事儿气着嫂子了?嫂子告诉我,我找哥哥理论去。」 「别!你哥哥他没气我,只是……」魏氏似极为难堪,终于还是开口:「这一年你哥哥与邢乐康在生意上斗法,姓邢的心眼多人又儿辣,你哥哥连着吃了好几次亏,眼下家里银子周转不开,眼瞧着要被邢乐康逼入绝境,我想着上长安城来求求妹妹给想想法子,或者借点银子给我们周转周转,待家里境况好些了,再还妹妹可好?」 「怎的就到这一步了?」 胡厚福做生意向来很稳,人缘又不错,这些年家底子极为厚实,若非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魏氏必不会求上门。 况且胡娇家中存银除了来自许清嘉的俸禄,有很大一部分还是胡厚福做生意分的银子,其实等于哥哥贴补她的。 魏氏听她没提银子,只问过程,心下已经凉了一半了。这近一年时间里,自胡厚福生意逐渐开始败落,先前与之交好的不少人都开始渐渐疏远了胡家。魏氏见过太多的炎凉世态,前来求小姑子原本就没想过一定能如愿的。 第23章 小姑子成亲已经快二十年了,妹夫官越做越大,人总是会变的,她来之前就想过了,万一借不到银子,也只能厚着脸皮将俩儿子托付给小姑子,她自己回去陪着胡厚福了。 「那邢乐康诡计多端,似乎在官府里也有靠山。妹妹,这事儿……这事儿我着实是没办法了,也不能看着你哥哥愁死……」 胡娇见魏氏神色不对,便猜到她心中所想,立刻握住了她冰凉的手,安慰她:「嫂子别胡思乱想,哥哥的事情我与夫君定然不会袖手旁观。生意没了可以再赚,但眼下先不急,咱们好好合计合计,我把家里存银盘一盘,如果事情太麻烦,嫂子就带着孩子们且在长安住着,我去一趟江南看看情况。让嫂子带着银子去,路上我不放心。」 魏氏的眼泪一下就流了下来:「妹妹……都是我厚着脸才来求你的!你哥哥原是不想让你知道的!」小姑子这些话入情入理,真要让她带着银子跟孩子上路,她自己就有点怯场。 而小姑子小时候就彪悍,又有这些年的历练,自有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既然她开了口,魏氏的心便放到了肚里去了。 「嫂子说哪里话?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事儿我肯定不会不管的。」 孩子们吃完了,在院子里玩了起来,许珠儿的声音似银铃一般,还夹杂着许小宁的笑声,以及轩哥儿的笑声。 魏氏心头大石已去,又问起许小宝,听得他在国子监读书,不由艳羡:「振哥儿前两年就不肯读书了,跟着你哥哥做生意呢。他主意大,为此你哥哥气的着急上火,揍了他好几回,都没能将他的念头给扳过来,一气之下丢到铺子里去做学徒,他倒喜欢的很。我想着这次带他到长安城来,指望着妹夫能够劝一劝他,也好让他回去继续读书。」 胡娇在孩子们的教育上向来信奉自主,虽然文化教育是必须普及的,但孩子的兴趣也不会强烈反对。此刻才见,她不好武断的说些什么,便问起二侄子:「轩哥儿呢?可喜欢读书。」 提起轩哥儿,魏氏神色里也带着难掩的欢喜之色:「轩哥儿倒喜欢读书,这次是自己嚷嚷着要跟我来呢,他觉得妹夫学问好,还想着跟妹夫请教学问呢。」 许清嘉与人在朝堂之上唇枪舌剑的交锋,回头又去了户部,等回到家已是掌灯时分。 魏氏带着孩子们与许清嘉厮见完毕,胡娇便提起胡厚福生意困顿,陷入绝境,自己想前往江南一趟。 许清嘉有半月时间要将户部交接给太子,便要与宁王前往江南查地方财务。原本想着回来之后要与老婆细细分说,也好在自己离开长安之时,她好心中有计较。 不过回家来听得她不放心胡厚福,要往江南而去。 胡娇心性,许清嘉十分了解,老婆既然开口,那定然是阻拦不住的。索性跟着自己一同前往更好。 只是,还有另外一个问题。「那孩子们呢?」 胡娇胸有成竹:「这不是嫂子来了嘛,正好在家里看着孩子们,再跟宁王借几个侍卫住在前院,跟韩大人请托,让京兆衙差巡街的时候多看顾着一点就好了。」 尚书大人幽怨的看着老婆:你都安排好了,还有我什么事儿啊? 他在朝堂之上凭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大战群儒,向无败迹,偏偏回到家里以后,在老婆面前常常词穷。 次日大早,许清嘉就去户部跟太子进行交接,回头就找机会去求宁王派几个侍卫给他,「下官离家日久,怕家里人有事无人看护,特向殿下借几个侍卫。」 宁王也想到了这点。上次清查银库,许家与翁家就受人袭击,这次核查的官员数量更多,地域更广,难保碰上哪个狗急跳墙的,不敢朝着许清嘉下手,就向许府众人下手。 就算那一位敢与人拼命,可是到底宁王还是希望她能够安安稳稳的坐在后院,被人保护着。 从宁王府借来的人手很快到位,许清嘉也亲自上京兆府拜会韩南盛,请求他对许家多加照拂。 等许小宁从国子监回来之后,胡娇又细细嘱咐了他一回,又有武小贝在旁保证,定然会跟许小宝一起看着弟妹。 「这次你父王与爹爹一起查案,事情比较棘手,你们两个在国子监也要万分小心,一定要机灵一点!」胡娇拉着两个孩子,总觉得很不放心。 不过两个孩子都已是半大的小子,他们倒没觉得胡娇离家有多惆怅,相反,还因为胡娇将弟妹以及魏氏两表兄弟都托付给了他们,倒让他们生出一种兴奋的感觉,似乎他们瞬间就长大了,能挑得起重担了。 因此,等胡娇与许清嘉出门的那日,许小宁哭的稀里哗啦,许珠儿也抹眼泪,轩哥儿给妹妹递帕子,「珠儿别哭,我天天陪着你,姑姑很快就回来了!」 武小贝在许珠儿耳边轻语:「等娘走了,二哥带你出去玩儿。」 许小珠的泪水立刻收了闸。 宁王是出了长安城才知道胡娇与他们同路的。 此次行程紧急,三司官员外加御史台监察御史可以后面慢慢跟上来,但宁王与许清嘉却要紧急赶路,且还携带着户部录下来的各处的帐务簿子,到时候好查帐。 而马车是许清嘉从工部讨来的,特别加固的马车,堆了半车厢的帐务簿子,许清嘉从出发那天开始就埋首在帐务簿子里,似乎很忙。 胡娇身着男装胡服,第一次下马车,正撞上下马活动的宁王,见到她足足看了好几眼,好半天才似回过神来:「许夫人怎么在这儿?」 亏得他还以为她在长安城,特意挑了几名侍卫住到了许府里去。 「家兄在苏州出了点事儿,我不放心,过去瞧瞧。」胡娇上前与他见礼,又谢他:「这次多亏了殿下府里的侍卫,我才敢留下孩子们去苏州。」 宁王眉头都皱到了一起,不怪他走的前一日武小贝在王府里跟他道别,一大早就跑到许家去了,他还当武小贝是送许清嘉的,原来是去送她的。 第24章 「许大人也真是胡闹,我记得你家幼子尚不足五岁吧?」 提起许小宁,胡娇面上便溢满了笑意:「难得王爷还记得他,那淘小子四岁了。不过家嫂这次从苏州过来了,还有俩侄子,家里有她看着,出不了什么乱子的。」 宁王唇边涌上笑意,暗道:但愿她那位大嫂能够吃得消! 他是后来回长安见过好多小孩子之后,才发现似乎只有胡娇亲手带大的幼童才过于精力旺盛,淘气了些。他早年间是领教过的。武小贝与许小宝的精力就极旺盛,闹腾起来很是让人招架不住,想来许小宁也不例外。 而府里的孩子从宏哥儿到曜哥儿,就没一个能淘得过武小贝的。 宏哥儿打小怯懦,这几年跟着小贝倒还有所长进,胆子大了许多。而曜哥儿……宁王唇边的笑意隐了下去,眸中也涌上了黯然之色。 马车帘子被掀起来,上了马车就一直埋首案卷的许尚书朝着才下了车的胡娇喊:「娘子,茶凉了。」又隔窗与宁王打招呼。 此次与宁王同行,之后还会有别的官员陆续赶上,为避闲胡娇一个丫环也没带,只身跟着许清嘉上路。 好在她自理能力极强,当年小夫妻俩才成亲,家中没有一个丫环婆子,日子全靠夫妻俩亲手打理,也过的甜甜蜜蜜。 尚书大人隔着车窗喊一声,胡娇也要给他面子,与宁王打了个招呼,就上了马车去给许清嘉煮茶。 结果胡娇进了马车之后一摸裹在暖套里的茶壶,还有点烫手。 「这不是有茶吗?」 尚书大人以下颔示意:「杯子里的茶凉了。」 「难道你手断了?官越当越大,连自理能力都没有了!」胡娇叨叨两句,还是顺手给他的杯子里加了茶。 这会儿车队正停在路边休息,胡娇坐了半日车,才下去松散就被许清嘉给唤了回来。等宁王走开了,这人还问她:「你刚跟宁王聊什么呢?」 胡娇自然不知道心机男许抠抠这会儿小心眼发作,十分随意道:「也没说什么,只谢了宁王借侍卫给咱们家。宁王还问我小宁小小年纪,放在家里我放不放心。」 见老婆似乎还要下马车去透风,他放下卷宗,「真是拿你没办法,要我陪你出去走走直说就好嘛,这点功夫我还是抽得出来的嘛!」 胡娇推辞:「不用不用,你忙你忙,我自己出去活动活动就好,在马车上半日腰都要给颠散了。」 尚书大人坚持要陪老婆散步,下了马车还一脸的无奈:「宁哥儿都没你这么缠人,出趟公差都要跟着我!」声音刚好能让还未走远的宁王听到。 胡娇: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不过她此刻一颗心分了半颗在孩子们身上,还有半颗在远在苏州的胡厚福身上,压根没空理会这么多。 事实上,胡娇还是过于天真乐观了些。 她走的第一天,许小宁与许珠儿两个哭包被武小贝哄乖了,而武小贝安慰弟弟妹妹的代价就是放着国子监假期的功课没做,大半日功夫都陪着许小宁与许珠儿去逛街。当然两位表兄也陪伴在侧。 出门的时候,武小贝还问起许小宝:「小宝不出去玩玩?」 许小宝笑的不怀好意:「我还要做功课呢,哪比得上你这么悠闲,还有空逛街。」这次休假他们的先生布置了许多课业,送走了父母许小宝才准备写,晚上还要回国子监呢。 武小贝自觉答应了弟弟妹妹,不能失信于人,便带着孩子们去逛街了。 这天下午,武小贝要回国子监,已经逛了大半天的许小宁回来后才想起来爹跟娘都已经走了,家里以后是舅母当家,立刻巴着武小贝不肯放,猴在他身上,哭着喊着要跟武小贝一起去国子监。 ——没有娘亲的家里没温暖! 许珠儿这会儿也想起娘亲不在家的事情了,她羡慕的看着猴在武小贝身上的许小宁,暗暗期盼武小贝能够答应许小宁的要求,这样自己也可以顺势跟着他们去国子监了。 武小贝脸都绿了! 哪有带着弟弟去上学的? 许小宝在旁笑的幸灾乐祸,他对许小宁这小坏蛋的本来面目十分清楚,别瞧着他求人的时候嘴甜,平日蔫坏蔫坏的,不定肚子里憋着什么呢。 以前他还当弟弟老实,上了几次当之后就对这小坏蛋提高警惕了,许小宁说什么他都要考虑一下,省得再上当。 上次就是因为听了许小宁的话闯进房里去,被娘亲打的满头是包赶了出来。 真是惨痛的教训啊! 魏氏尴尬极了,胡娇将家里托付给她的时候只道不管接了谁的贴子都不必去赴约,只管关门闭户照顾好孩子们就好。 没想到才走的第一天,许小宁就闹着要跟武小贝去国子监读书,哭着喊着十分凄惨,武小贝差一点就要心软答应,还是许小宝当机立断,上前去从武小贝腿上将许小宁撕下来,扔到了一边,用目光威胁他:「再胡闹,十天以后国子监休假,我都不让你二哥回来,看你找谁带你逛街去?」 许小宁虽然眼泪汪汪,还是没敢再往武小贝身上猴。 他们兄弟俩向魏氏以及俩表弟道别,走的时候许珠儿与许小宁手牵着手眼泪汪汪送两位哥哥去上学,许珠儿还一遍遍叮嘱:「二哥放假你一定要快回来啊……大哥你也要回来……」瞬间又回到了童年的小哭包状态。 ——总觉得娘亲不在家好孤单! 许小宝对待妹妹可温柔多了,还拿出自己的帕子给小丫头拭泪,「娘亲不在家,你就是家里的主人,一定要照顾好舅母与振哥儿轩哥儿,他们是客你是主人,可不能给爹娘丢脸!」目光扫过许小宁,再三叮嘱:「看紧这个猴儿,可别让他自己跑出去玩!」 自从许小宝在国子监遇袭,又得知娘亲也曾被人伏击,他对弟弟妹妹的安全教育就上升到了新的高度,再三叮嘱自己没回来,弟弟妹妹不许跑出去玩,又吓唬许小宁:「小坏蛋你若是不听姐姐的话跑出去玩,小心被人拿刀追着砍!」 第25章 许小宁扁着嘴瞬间就哭出声来:「娘亲……好可怕!我要娘亲!」 武小贝气的在许小宝肩上狠拍了一巴掌:「都说了让你别惹哭他了你还吓他?!好不容易才哄乖的!」他蹲下身与许小宁许了一大堆东西,这才将他哄乖。 二人上了马,身后还跟着两名宁王府的侍卫。走出去老远了扭头去看,但见许府大门敞着,许珠儿还与许小宁手拉着手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小坏蛋许小宁声嘶力竭的喊:「哥哥你们一定要早点回来啊!」 「真是个小笨蛋,难道我们想早点回来就早点回来啊?国子监又不会早放假!」许小宝忙扭转头,咕哝了一句。 武小贝频频回头,还向他汇报:「胡舅母过来哄他们了。」又感叹:「总觉得娘亲走了之后,珠儿跟小宁很可怜似的。」真让人看着怪舍不得的。 「你觉得小坏蛋可怜,回去陪他啊,我替你向先生请假!」许小宝嘲笑他,又偷偷朝家门口看了一眼,似乎魏氏与振哥儿轩哥儿都在旁边哄着,不过许珠儿与许小宁站在原地不动,还巴巴朝他们离开的方向使劲瞅着,他一夹马腹,马儿就窜了出去…… 「你等等我——」 武小贝与许小宝倒是一甩手走了,剩下魏氏对着两个哭的稀里哗啦的孩子束手无策。 许珠儿只是默默流点眼泪,被她揽在怀里安慰会儿就乖了,也没说什么。许小宁从出生就没跟胡娇分开过,原本跟娘亲说好的要高高兴兴,可是等胡娇真的走了,俩哥哥也去上学了,他倒哭的比谁都伤心。魏氏哄了他好半天,轩哥儿振哥儿一起哄他,他才不哭了,只是无精打采,似乎受到了很严重的打击,拄着下巴坐在院里台阶上。他身边趴着花猫与大牛,一只小人两只大狗,说不出的落寞。 胡娇离开家的第一天,许小宁很忧伤。 十日之后,武小贝与许小宝从国子监回来了,落寞了很多天的许小宁与许珠儿欢呼一声,就扑了过来。 虽然魏氏对两个孩子已经竭尽了全力照顾,但两个孩子从小没离开过胡娇,就算是断奶期也得适应一阵子,因此不免情绪低落,也影响了食量。 有天半夜,许小宁还从梦中哭着醒过来,直喊娘亲。 为此腊月不得不让海哥儿晚上陪着许小宁睡,白天也陪着他去上课,又有轩哥儿一起陪着上课,课堂上也算是热闹了些。 自许珠儿开始学针线,胡娇就发话让海哥儿跟许小宁一起去上课。 海哥儿七岁了,正是上小学的年纪。不过他自小陪着许小宁玩,许清嘉与胡娇也向来不曾轻视过他,但腊月与永寿却再三告诫海哥儿要懂规矩。小时候他还很活泼好动,跟着许小宁在正房里窜来窜去,后来就渐渐知事了,没事不肯跑到正房里来。 胡娇让海哥儿也去上课的时候,腊月还曾来向她磕头,胡娇心中倒颇有负罪感。她对义务教育的观念深入已心,因此看到小孩子就觉得六七岁应该进课堂读书,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压根没想到主仆之分。 腊月的意思是让海哥儿跟在许小宁身边跑跑腿,做个贴身小厮,识字就不奢望了。没想到胡娇让海哥儿有个识字,也算是意外之喜。 这次出门,许清嘉就将永寿留了下来看家,而永禄跟着跑腿。 武小贝与许小宝再次从国子监休假回来,顺便安慰忧伤落寞的许小宁,以及忧伤完了自觉应该承担责任,跟着魏氏打理家务的许珠儿。兄弟俩带着一弟一妹,连同胡家俩小子,还有眼巴巴盼了长兄十日,等到国子监休假也不见人影,不得已摸到许府来的宏哥儿,一起出门玩了一圈。 孩子们在享受悠闲假期的时候,许清嘉与宁王已经在路过的地方政府清点库银,合完了帐,发现贪渎严重,已将当地的首官给绑了,等后面三司的官员以及御史台的监察御史一起前来过堂审案,按律判案,砍了首官,下面的副官被查出有牵连的也被流放。 宁王与许清嘉各写了奏折,还有三司官员分开写了奏折向今上呈报处理结果,剩下的事情就是吏部与今上的事情了。如何保证下任官员能够及时上任,以及后续的地方工作顺利进行,都不是他们这次的任务。 临出发之时,今上早有旨意,但有地方官员贪渎,皆按律处置,不必姑息。 而随行的官员都是从各司抽调来的,除了宁王,其余户部,三司,御史台的官员皆抽调了一部分,要在各地方政府衙门进行一场本朝最高规格的案件审判,远远够格。 这次组队核查各地方政府的经济问题,简直就是大杀器,才过了两个月便有几十名官员落马,有的被砍头有的被流放,已经被地方政府官员闻之而色变。 而今上每次接到代天巡守的钦差送来的奏折,看完都要消沉好几日。 他自己被本朝官员的贪渎给触动了神经,已经召了太子进行了好几场谈话,从治国谈到了驭人,似乎十分感慨。 而朝中官员也不断听到从地方上传来求救的声音,有的是同门有的是亲朋宗族兄弟姻亲,总之已经感觉到自己危在旦夕的地方政府官员们想尽了一切办法想要躲过这一劫。 朝堂之上,不断有弹劾宁王与许清嘉的奏折似雪片一般飞向了今上的案头。一路之上虽然有三司官员以及监察御史,但主事的却是宁王与许清嘉。 不过今上对此一概置之不理,就任由那些弹劾的奏折落灰也不去动。 他还曾指着堆在紫宸殿内地上的那一堆折子给太子瞧:「这是大郎的刀锋所指,又不知要伤到谁的利益,都急着呢,快忍不住吧?」 太子淡淡一笑:「皇兄历来心性坚毅,少有人能够憾动他,许尚书也是个不留情面不恂私的,都是实实在在做事的人,有他们下去清理一茬官员,大约也能清明个十来年罢。」 这天下,表面上盛世太平,但实质上吏治贪污,贪渎成风,是时候应该整治整治了。 第26章 他一直以为今上下不了这狠手,说不定这狠手就要自己来下了,哪知道今上临老幡然醒悟,竟然顾惜自己当政几十年的仁德名声,开始下了杀手。 翰林院已经外放了一批翰林以及考核通过的庶吉士,而今上已经颁下旨意加考恩科。天下学子闻听旨意无不欢欣鼓舞,这就好比原本只有一次机会,错失了就只能再等三年,如今是在三年之间再多出一次补考的机会来,怎不令人欢欣雀跃! 而全国的官位只有那么多,一个萝卜一个坑,拨掉了一批再种上一批就是了。这个国家,从来不缺想要当官的士子,总有人前赴后继想凭着读书科考入仕,宦海弄潮,出人投地。 今上倒不惧无人可用。 许清嘉一路人马到达苏州的时候,已经是七月头上,沿途的官员已经换了一茬,撞在宁王与许清嘉手里的官员只能暗呼倒霉,天不佑人,而代天巡守的钦差不曾路过的地方官员也在暗自庆幸自己躲过一劫。 这途中还发生过一件事情,沿途地方上一名姓邬的县令探听到代天巡守的钦差途经本县,也不知是傻大胆还是到了绝境铤而走险,竟然先下手为强,生怕自己丢了官,买凶前去劫杀许清嘉。 想来邬县令提前也做过一番功课的,早就知道宁王武功了得,因此就拣软柿子捏。听说户部许尚书查帐功夫一流,但凡从他眼里过的帐务就没有看不出问题的,最妙此人乃是个白面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只要砍了此人,想来也会给代天巡守的钦差们造成工作上的困扰。 那县令的想法是没错,而且许清嘉查帐之时,的确与宁王不在一处,派出去的人也颇为用心,竟然真教他们将查完了帐准备回驿馆的许清嘉给堵在了路上,只不过……后来的结局就匪夷所思了些。 是谁说过许尚书是个白面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的? 前去解决许清嘉的人全军覆灭,最后被拖到那县令面前当人证指证他卖凶杀人之时,邬县令亲眼目堵了自己派出去的人,手筋脚筋全都被挑断了,完全就是个废人,似被吓破了胆子,一股脑儿都倒了出来。 邬县令亲眼见过了传说中的许尚书,但见他生的十分俊美儒雅,听说年近四十,但瞧着不过三十出头,言谈之间十分亲和,似乎对自己买凶解决他一点也不介意,还假惺惺表示:很遗憾邬县令在关键时刻做出了错误的决定,这才终止了他的仕途之路! 邬县令破口大骂:姓许的你明明手段十分狠辣,落到你手里哪有好结果?看看眼前这几个废人就知道,老子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你何必唧唧歪歪假装禀公还要走这一套审案的流程,给谁看呢?不如直接将老子拉出去剁了! 尚书大人为自己辩解:本尚书从来奉公守法决不滥杀无辜,犯在本尚书手中的官员再没有错判枉杀的,再说这些人也不是我下的手! 来来来咱们还是开始审案吧。你肯定贪了吧?不贪你派人劫杀我干嘛呢吃错药了吗?! 邬县令一口老血都要喷出来! 这位邬县令也是位人物,等审完了案子证据确凿,不但贪渎,还欺男霸女,确认要被斩首,许尚书还十分遗憾:邬大人你真是犯了杀孽,明明凭你的罪行就已犯了斩首,你何苦还要卖凶杀人带累旁人,害的这些杀手也成了废人呢?! 许尚书倒好似十分同情这些杀手的遭遇,如果不是大家都知道这些人是犯在他手里才落到了这般境地。 同行的三司以及御史台的官员除傅开朗之外,都在内心十分唾弃许尚书这种白莲花的行为! 唯独傅开朗内心捧腹,真的相信这些人并非许清嘉下的手,等大家都散了他还向许清嘉玩笑:「尚书大人带着夫人倒省了侍卫的俸银。」 许清嘉便明白傅开朗猜出来这些杀手是何人下的手了,还摇头叹息:「唉,我家娘子也是关心则乱,谁要向我下手,她都恨不得扒了人家祖坟!」被老婆这么关心爱护,他真是看看那些杀手心里就美滋滋的。 ——下这么狠的手,可见她心里对向自己下手的人有多深的恨意啊! 反之,则说明老婆对他的爱意深沉。 尚书大人脑补的很动情,虽然老婆常常在他面前很凶悍,嘴里很少有句甜言蜜语,不过没关系,她不愿意说甜言蜜语,他来说。 他总归明白她的一片心的! 傅开朗很想说:秀恩爱的都去死!真是腻味死了! 他就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 傅大人也不理许尚书了。 至于那些前去解决许清嘉的凶手,结案之后就全部落到了宁王手里,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了。 代天巡守的钦差一行人到达苏州之后,胡娇准备只身带着银票前往胡府,许清嘉不放心,自从发生被刺杀事件之后,他虽然对老婆的凶残有了新的认识,但也害怕她着了别人的道儿,因此总是将她带在身边,很少让她离开安全的地方。 他的意思是要自己腾出功夫来再陪胡娇前往胡府,但胡娇焦心胡厚福,宁王听到了,便派了两名侍卫陪她前往。 胡娇到达胡府的时候,胡府中门大敞,大门口停着一辆马车,胡府守门的老仆还是那年她住过的老王头,见到她都跟傻了一般:「姑奶奶……姑奶奶您来了!」扯开了嗓子正要喊,被胡娇压了下来。 「不用通报了,我自己进去瞧一瞧。」又问老王头:「可是有客来了?」 老王头神色间顿时添了愁意:「今儿那姓邢的亲自上门来催债了,老爷这会儿正在厅里待客呢。」 胡娇拒绝了老王头要通报的好意,自己直接闯了进去。她身后跟着宁王出借的两名侍卫,身着铠甲,手按刀柄,保持高度的警惕,进了胡府也不肯放松。 宁王早有交待,他们这一路杀的贪官太多,已经有人狗急跳墙了,再出现个把穷途末路的也不出奇。万一得着消息,对许夫人下手就不好了。 第27章 胡娇从正门进去,一路到了前庭,路上遇上胡府下人,也有认识她的,见到她就要行礼,也有后来进府的,完全不认识她,但见她这种横冲直撞的气势,也不敢阻止,竟然让她一路到了胡府正厅门口。 胡府正厅门口,立着四名青衣小帽的汉子,神色漠然,胡娇度量着应该不是胡府的下人,便不作理会,只让两名侍卫在厅门口候着,自己准备进去,住脚听一耳朵。 厅里面,胡厚福似乎有几分咬牙切齿:「……姓邢的,你别欺人太甚!」 紧跟着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胡掌柜这是说哪里话?咱们也是多年老相识了,你看你这欠了我的银子,我来讨银子,怎么就是欺人太甚了呢?你如果实在还不出来,把自己名下的铺子转手给我不就完了吗?」 「你休想!」听声音,胡厚福似乎很激动。 「哥哥生什么气呢?咱们家也还没到卖铺子的时候呢!气坏了身子可就不值得了。」胡府丫环打起帘子来,胡娇言笑晏晏闲步而入,厅里面的目光顿时都聚到了她身上。 胡厚福坐在上首,一脸的颓意,正愣愣抬头瞧着从天而降的妹妹,但见她身着红色胡服窄袖,鹿皮小靴,头发全都束着,戴了小帽,十分的飒爽明丽。 「妹妹——」胡厚福激动的站了起来,而他下首坐着的三十出头的男子似乎也愣了一下,大约是没想到胡厚福的妹妹,那位居于长安的尚书夫人竟然能够出现在这里。 而且这位尚书夫人出乎意料的年轻明丽,让人很难相信她的夫君已是朝中三品大员。 胡娇打眼一瞧,便心里有数了。 她背着手踱步到了胡厚福面前,目光里含了嗔意,声音里也带着责备之意:「我还当哥哥不认我这个妹妹了呢。」见胡厚福已经局促的搓着手,似乎犯了错的小孩子一般,对着妹妹露出傻笑来,连连陪笑:「妹妹说什么呢?」 而邢乐康都有些傻了眼。 他与胡厚福认识也不止一年两年,而是很多年了。当初认识胡厚福,只觉得这位笑起来十分亲和憨厚,不过相处久了也知道这位手腕了得,很有生意头脑。而邢乐康等于是亲眼见证了胡厚福的生意崛起之路,从一个外地来的客商扎根苏州,又牵头本地药商前往云南进药,种植,赚了大钱。 也算是一段传奇。 当年胡厚福牵头前往云南种植药材的苏州药商,以及后来前往云南郡的扬州药商都赚了大钱。而邢乐康当年并不看好这门生意,胡厚福上门游说之时,他给推辞了,痛失先机。后来见这门生意长久,赚的又好,他不是没动过心眼,只是云南郡已经不再招商,吸引外地药商前去种药贩运,而是发动本地药农商人进行种植贩卖,以鼓励本地经济。 邢乐康再插手此事就有点丢份了。 因此这些年邢乐康一直垂涎胡厚福的生意。 只不过这位极有眼光胆略的胡掌柜在外面可从来不是这副模样,没想到看到妹妹,竟然露出了局促的模样来,邢乐康算是开了眼。 胡娇落了座,又瞪了胡厚福一眼,回嗔:「哥哥还不坐?站着像什么样子?」 胡厚福立刻取了茶壶,陪笑:「哥哥这不是给妹妹倒杯茶嘛。妹妹这一路可累了?要不要去后院歇一歇?你嫂子不在家……她带着俩孩子回娘家去了,一会我亲自去吩咐厨房,给妹妹做一桌好菜。」他只想尽快将妹妹打发到后院去。 原来魏氏走时,向胡厚福说的是回娘家求助,看能不能从娘家拆借些银子来度过难关,不过半道上却拐去了长安,向胡娇求助。 胡厚福还不知道老婆此刻正在长安许府替胡娇看孩子呢。只当妹妹得空前来,竟然撞上了有人上门讨债,别提多丢脸了! 「哥哥别急啊,先把眼前事儿处理了再说。想来这位就是苏州商会的邢会长了吧?真是久仰苏会长大名!」 邢乐康消息灵通,早知道今年长安城风云突变,而胡厚福的那位妹婿竟然扶摇直上,很得今上信任。不过身在官场,政治这种事谁又能说得清呢。今日还是朝廷重臣,明日会不会成为阶下之囚,很难说。 上个月邢乐康就收到消息,宁王带着一队人马一路边查边砍,无数官员落马,砍头流放。不过他是商人,还没听说这次代天巡守的钦差朝着商人下手的。 「许夫人,小人早闻许尚书清名,不过胡掌柜欠了小人的债,小人也不能因为许尚书官声好就不要这笔银子了吧?」 邢乐康肤色白净,双目狭长,虽然对着胡娇口称小人,但态度不卑不亢,跟胡娇要帐要的理直气壮,一点也没觉得自己身为商人,比之三品诰命低上多少。 「当然!家兄欠邢会长的一定会还,只不过今日似乎不是还债的好日子。不如邢会长给我三日时间,若是到时候家兄不曾还上邢会长的欠帐,邢会长自可向我夫君讨要这笔帐,如何?」 「妹妹,别瞎说!哥哥的事情哪里轮得到你来操心?!」 胡娇恨不得在胡厚福脑门上狠敲一记,她这个哥哥做生意多年,未必不知道邢乐康是特意针对他的,而且说不定还是因为许清嘉高升,且已经有不少官员栽在了他手上,这才将他逼至绝境,可是这傻兄长竟然还想自己默默的扛下来。 如果不是魏氏上门,胡娇还不知道消息呢。 「哥哥如果不想让我管你的事,除非你不认我这个妹妹!我现在就走?」 胡娇作势要走,胡厚福立刻慌了:「妹妹这是做什么?我又没说你不能管!这事儿……这事儿是哥哥的事,哪用得着你用妹夫来担保?」说到底还是怕自己的事情连累到了妹夫的官途。 许清嘉好不容易爬到这一步,胡厚福也不想给他扯后腿。 邢乐康见他们兄妹争执不下,没想到这位许夫人倒很强势,最后居然占了上风。若非他与胡厚福处于敌对立场,就连他也要赞一声:好一个兄妹情深! 第28章 他是聪明人,况且胡厚福如今已经被他逼到山穷山尽的地步,而许清嘉素有官声,听说这位尚书大人从不贪渎,仅凭俸禄,想来这位尚书大人也拿不出多少银子来。最怕这位许尚书禀公办理,抓不到他的把柄。 如今有这么一个好把柄在手里,还怕什么啊? 邢乐康目地达成,便笑着谢胡家兄妹告辞,还热情邀请胡娇:「小人久仰许大人风采,内子对许夫人也久有耳闻,改日内子一定上门前来拜见夫人,顺便请夫人前往小人荷园赏荷。还望夫人给个面子!」 「好说。邢会长且慢走!」 邢乐康出得胡家正厅,见得门口两名身着铠甲的侍卫,目光漠然凶悍,带有杀意,暗自嘀咕:许尚书一个文官,哪里弄来这样两名护卫? 忽想起这次的代天巡守的那位杀神,便心里有数了。 想来宁王与许尚书果然关系不错。 不过从京中传来的消息是,太子也颇为倚重这位许尚书。邢乐康唇角微弯,这可有趣了呢,也不知道这位许尚书到底是宁王的人还是太子的人。 其实这也是朝中所有各派系官员的心声:许尚书他到底是站在哪边的? 邢乐康离开胡府,便径自往城中一处园子里去了。那园子修建的极为拙雅,邢乐康的马车往后门口一停,立即就有青衣小帽的家仆开门,迎了他进去。 「大人可在园子里?」 那青衣小帽的家仆恭恭敬敬引了邢乐康往里面走,一面小声解释:「今日钦差巡使刚进了苏州城,大人带人前去迎接,此刻许是已经安置在会馆里了。说不得今日一时半会抽不开身呢。」 邢乐康似对这园子十分熟悉,一路穿花拂柳到了迎客馆,有丫环上来奉茶,他不耐烦的摆手:「将热的都撤下去,上一碗凉的来。那胡家连个冰盆也没有,热的要死。」 家仆去看,果然他后背已经湿透了一片,立刻召了丫环来替他更衣,又上了一碗井里冰镇过的冰冰凉凉的银耳莲子羹,他吃了半碗,才觉得暑热降了一半下去。 其实这园子原本便是邢乐康建的,当初花了大笔的银子,特意请了当世园林名家来设计督工,后来索性拿出来当作历任苏州知府的私人会馆,但凡上任的苏州知府待客,多半在这园子里,可算是知府个人的后花园,一应开销全是邢乐康在支付。 最妙的是这园子里不但养着美貌身怀才艺的伶人,从男到女皆有,还有不少从扬州带过来的瘦马。就连这园子里随便的一个粗使丫环拉出来也必是容貌不差,颇有几分动人之处的。 历任苏州知府最爱的就是在这个园子里能够随意取乐,各款美人满足了自己的所有需求。又不似秦楼楚馆或者别的地方,什么人都能遇到。 官员的私生活还是不太喜欢暴露在公众眼皮子底下,邢乐康此举暗合了苏州知府的心理,又因此举太过大手笔,其余苏州府的商人还没这么大魄力,因此生意之上皆不如他。 但有诉讼,邢乐康必定会赢。寻常商人皆不如邢乐康会钻营,他做的营生从印子钱到当铺乃至生丝绸缎茶叶盐漕运,皆能插一脚下去,久而久之,整个苏州府的商人也不敢掠其锋芒。 邢乐康在园子里等着苏州知府苟会元,又让心腹前去苏州会馆去给苟会元通个信。 苟会元自从年初派了下面僚属前往户部去合帐,后来僚属人没回来,上了断头台,合的帐也没回来,他就有点不安。 后来传回的消息是长安城风云色变,人头都砍了两茬了,听说今上在大肆整顿国库吏治,而他头上的人指示他稍安勿躁。他安生了没多久,就听到宁王这杀神带着新任的户部尚书开始巡守各方开始查帐,苟会元的腿肚子都要转筋了。 好在邢乐康会办事,这会儿派人来告诉他,事儿已经成了,让他将心放到肚里去,他这才放心不少,再进去面见宁王与许清嘉,以及三司各部的钦差,也觉得有了点胆气。 宁王与许清嘉等人一进城便受到了苏州知府的热情接待,先是迎到了苏州会馆,热水好茶的侍候着,又好酒热菜的往上送,十分的周到妥贴。 这些人一路上各种阵仗都见过,美人阵珍宝阵,沿途也不是没有官员尝试过,大把的真金白银珍宝偷偷摸摸塞了进来,也有半夜往宁王处塞美人的,不过这位宁王殿下从来就不是怜香惜玉的主儿,竟然能将精赤条条的钻进他被窝的美人给踢下床来,连夜开始审案。 大家都见识过了美人那一身如玉肌肤,活色生香,不得不对宁王佩服不已。 当然他们这支队伍也不是无坚不摧的,途中有一位刑部官员就没顶住糖衣炮弹的攻势,悄悄儿收了地方官员的贿赂,在审案之中有所偏颇,原本能判斩首的他主张判流放,后来被宁王查实收受贿赂,就连他自个儿也没保住头顶乌纱,跟着行贿的官员一起被斩首了。 宁王凶名,如今足以镇慑一干想要心存侥幸的官员。 胡府里,邢乐康走后,胡厚福便被胡娇好一顿训。他一个大块头在妹妹面前哈腰陪笑,只道胡娇瞎胡闹,竟然答应了邢乐康的要求,并且拿许清嘉来做保。 胡娇存心要吓一吓胡厚福:「当初他能高中,还不是仰赖哥哥供养,如今哥哥有事,就算让他丢了官,也不能让哥哥的生活无以为继。」 胡厚福当真被胡娇这话吓住了,「万万使不得!妹夫能走到今日这一步,全靠他自己的能为,若因我生意之上的事情而拖累了他,哥哥以后哪里还有脸见你跟妹夫?!」 「那你还是有事瞒着我们,不肯跟我们吱一声。若非嫂子带着侄子们往长安去报信,这会儿我们还被蒙在鼓里呢。」 「啥?」 胡厚福傻了眼:「你嫂子……她不是带着孩子们去沪州了吗?」他这才想明白胡娇何以从天而降,对魏氏连连怨怪,被胡娇瞪了一眼:「这次的事情,怪的不该是嫂子,而是哥哥。下次若再有这种事情,哥哥不肯支会我跟夫君,那咱们兄妹也不必来往了,直接断绝关系得了。」 第29章 看妹妹神色不似作伪,想到这丫头的性子,说不定会来真的,胡厚福这才满是羞赧之意:「自己生意做失败了,就要去找妹妹跟妹夫,这不是……这不是哥哥拉不下脸来嘛。」 胡娇又好气又好笑:「难道要让人家将哥哥逼到全无活路,哥哥才肯想起来我?到那时候可就晚了!」 「怎么会?姓邢的不过为着求财,看中哥哥手头生意了,阿娇你这是在吓唬我?」 胡厚福到底不在官场,他所经所见皆是商场之事,况且与许府来往皆家常信件,从不涉及政事,以及许清嘉的官途之路,因此对朝中之事全然不知。这才单纯的认为自己生意失败,乃是商场之上的尔虞我诈,压根没往朝中之事上去想。 胡娇对此颇有愧意,「哥哥有所不知,夫君在官场上结怨不少,他自己又不贪不渎,全无把柄,这些人才将主意打到了你身上。恐怕前两年邢乐康还不曾对你下手吧?是否是这两年他才开始朝你暗中使绊子,今年索性逼的你生意做不下去?」 胡厚福想想,似乎还真是这么回事。 起先邢乐康只是小打小闹,使人来他的铺子里捣个乱,或者在收的生丝原料上动动手脚,并不能动摇胡家的根本,只是总出这种事情,胡厚福也是下了一番力气追查的,从种种蛛丝蚂迹上看,这些事情总与邢乐康有关。 后来的事情似乎就越来越离谱了。 胡家的商队船队都陆续被各地官府扣押,前后相差时间不久,所用名目无不奇巧。胡厚福花了大笔赎金去赎,人是赎回来了,但货就不见了踪影。 他手里历年所赚都投了进去,没了周转的银子,总想着跟关系相熟的钱庄借贷,再进一批货翻身,借了大额的资金来进货,半道上又被扣住了。 这次再筹借银子去赎,银子投了进去,人跟货还押在官府,而铺子眼瞧着开不了张了,相熟的钱庄却摇身一变成了邢乐康的钱庄,原来的旧友不知所踪,邢乐康便隔几日上门来逼债,似逗狗一般将胡厚福逼上一逼,似乎极为享受这种乐趣。 胡厚福原来并没想到这些事情跟许清嘉有关系。 许清嘉远在长安,他对于自己生意场上遭遇的一切都理解为邢乐康勾结地方官员来给他使绊子,就为了夺他手里的生意。 被妹妹一说,顿时恍然大悟。 「我说怎么姓邢的有时候还会暗示我,京中有个当官的妹夫,好歹也能荫庇一二。」 胡娇替邢乐康想一想,也觉得他很苦逼。 也不知道这一位背后是谁,肯定是许清嘉在办案过程中遇到的官员,或者在提前规避早晚会遇上的官场风险。若是寻常商人遇上这等事,家中有至亲妹夫在长安城中为官,又是握有实权的户部官员,定然一早打发人去报信商量对策了。 这时候再由许清嘉出面打个招呼,既让许清嘉承了情,又可以「不打不相识」,大家顺便结成一个阵营,你好我好大家好。许清嘉再查到他们头上,自然不会下死手。 别人玩一出围魏救赵,偏偏碰上胡厚福这等榆木疙瘩,死守着被扣的货物跟伙计往里砸银子,就是不开窍往长安城中去求助,也不知道邢乐康以及他背后的人着急成什么样儿了。 胡娇与哥哥多年未见,厨下置办了酒席过来,兄妹俩边吃边谈。 对于胡厚福如今的境况,胡娇听到魏氏提起就心中有数。这次前来苏州,也只是核实一下,看看与自己暗中猜测的是否相符。 兄妹俩商议了一会,胡娇便道:「此事既然我已经来了,哥哥若信得过我,暂且将此事交由我来处理即可。」 胡厚福对妹妹全然依赖,这会儿又喝了点酒,不由豪气干云:「反正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就算是这个家给妹妹败了,哥哥也无二话!」 胡娇将杯中酒一口抿尽,大笑:「哥哥可要记得这话,改日酒醒了可别后悔啊!」 胡厚福乜斜着眼看胡娇:「小毛丫头,你这是看不起你哥哥?」 跟个醉鬼有什么道理可讲的?胡娇摸摸自己的面皮,总觉得这把年纪被人叫小毛丫头,说不出的亲切。 「哥哥尽可将心放到肚里,我若是要败这个家,也定然要败的彻彻底底!」 胡厚福这会儿酒意上头,听着这话似乎有哪里不对,但一时又说不上来,只被胡娇劝着一径喝酒,他身后侍候着的管家听了这话却神色大异,心道:姑奶奶说的这话,则不是说这个家是败定了? 他在胡家多年,况且主家宽厚,决没想过再换个主子。况且在胡家乃是管家,但若是胡家败落被卖了出去,可就任人欺凌了。当下这管家都有些愁苦了。 第二日钦差大臣开始清查苏州府的帐务粮库银库等,而胡娇这里也开始清查胡厚福的家底子。 她花了三日功夫,将胡家的帐务盘查了个清楚。胡厚福看着妹妹飞快翻帐本子,连个算盘都不用,只在一张纸上写写划划,最后列出来的帐务清楚明白,顿时对妹子也是刮目相看:「想当年我还觉得妹夫盘帐厉害,没想到妹妹跟了妹夫这么多年,也学的这样厉害了!」 胡娇很想给告诉自己是傻哥哥:明明这是人家天生技能,哥哥你太灭自己人志气长他人威风了! 不过她若是说出来,胡厚福铁定不信,索性就让胡厚福按他心中所想理解算了。 到了第四日上头,胡娇遣了胡府管家前去请邢乐康,胡厚福十分的不好意思,总觉得自己这个哥哥沦落到要靠妹妹来处理生意上的事情,这对于多少年行走在生意场上无往不利的胡厚福来说,简直是个沉重的打击。 「哥哥也太没用了!」 胡娇安慰他:「哥哥做生意还是极厉害的,不过谈起败家来,恐怕比不上妹妹!」 胡厚福:「……」这是什么意思?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了。 第30章 邢乐康来的很快,这一位这几日也被苟会元催的很紧,一遍遍问着他何时前往胡府与许夫人洽谈。邢乐康看苟会元头顶都快急的冒烟了,也恨不得日子很快过去,好尽早替苟会元把这一桩事体办妥。 好不容易过了三日,胡府管家亲自来请,邢乐康收拾整齐了前来。才进了胡家厅堂,就见胡娇高坐堂上,她身侧的案上摆着厚厚高高的一摞帐本,见到他这位尚书夫人笑意盈盈打招呼:「今日我观邢会长满面红光,可是要发财了呢!」 邢乐康听她这话,也笑了起来:「夫人说笑了!」他是上门来讨债不假,可更盼着的是这位许夫人能够抬出许大人来,免了这笔欠帐,到时候一切都好说了。 胡娇将身边案上的帐本子往前一推,又向胡厚福伸手:「哥哥将匣子给我。」 胡厚福还不知道胡娇的盘算,呆呆将自己手边的匣子递到了她手里。那匣子里装着胡家所有的铺子契书,被胡娇接在手里,转手就递给了邢乐康:「我算过了,家兄借贷的本息银子一共十二万两,利息还算到了今日。这些铺子足可抵家兄欠邢会长的所有欠款还绰绰有余,有这些帐册为证,邢会长若是不放心,自可派两个帐房先生搬回去慢慢查。这些帐册一式两份,以家兄这里的为准,邢会长若是查出问题来,尽可来家兄这里对帐。若是邢会长无异议,从今日起胡家的所有铺子都改姓了邢,家兄的欠帐可一笔勾销了,还要麻烦邢会长将家兄借贷的借条还回来。」 年轻的妇人言笑间就向邢乐康伸出了纤秀玉白的手来,讨要借条。 邢乐康就好似被人打劫一般捂住了自己的腰包:「……」围魏救赵不是这么演的啊亲!难道不应该是许尚书插手此事以势压人保住胡家的铺子吗?! 「阿……阿娇,妹妹啊……这这……」胡厚福急的连胡娇的闺名都叫了出来。 「姑奶奶三思啊!」胡府的管家也失声劝阻。 可惜胡娇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吓人的事情,笑的十分无辜:「哥哥那晚喝了酒不是跟我说过,就算这个家被我败了哥哥也决无二话的吗? 胡厚福:「……」他是说过这话,可是……可是那不是酒意上头,也觉得妹妹无论如何不会把这个家败落的吗?她既然千里跋涉前来,必然是有办法保住这个家的吗?! 他没想着真要把家败光的啊! 邢乐康也傻了眼,事到如今只能指望着胡厚福改变主意,不拿铺子来抵债了。话说前几日这人还死扛着不肯拿铺子出来抵债,不会这么快就改变主意的吧?! 「胡掌柜,其实这事儿吧,咱们还可以从长计议的。邢某与胡掌柜相识多年,也没想着将你逼到山穷水尽,留下铺子胡掌柜以后自可东山再起,但若是真将铺子抵给了邢某,将来恐怕想翻身都难了。难道胡掌柜要跟着许夫人去京中寄居在妹夫府上过活?」 从心里讲,胡厚福还真不想寄人篱下的过活,哪怕是妹妹府上也不行。邢乐康这话可真让他心动,不过他一早答应了胡娇此事由她来出面解决,况且现在他也有点回过味儿来,似乎邢乐康还有别的目的。因此他看向胡娇:「妹妹,这……邢会长说的似乎也有道理!」 胡娇眼一瞪,十分蛮横:「有个屁的道理!他这纯粹是小人之心,见不得咱们兄妹团聚!我多年未见哥哥,记挂的厉害。等此间事了,哥哥就将这宅子卖了,回长安跟妹妹住一块儿。况且当年夫君在咱们家里住了那么多年,如今让他养着哥嫂侄子也是应该!从此后咱们一家人快快活活住在一处,多好!」 她复又向邢乐康笑眯眯道谢:「我还要多谢邢会长借贷给哥哥,才能成全了我们兄妹团圆。这么多年我都想让哥哥去长安,可他总是放不下苏州府的生意。这下可好,让我给败光了,他就再也没有留在苏州府的理由了!」 她拍拍手,一脸轻快,似乎将胡家彻底败光简直是解决了平生一桩大麻烦! 邢乐康目瞪口呆看着她:这位许夫人……脑子没病吧?!见过脑子不好使的,可没见过脑子这么不好使的!听说许尚书当年读书多仰赖舅兄供养,许夫人这是跟娘家兄长多大仇多大怨啊?! 胡厚福似乎被妹妹给吓住了,又或者屈从了许夫人的意见,这会儿竟然缩在妹妹身后就跟鹌鹑似的,连头都不冒了,蹲在角落十分伤感,胡府管家也蹲在他身边,主仆两个排排蹲着,若非身上穿着绫罗绸缎,那模样就跟田间地头庄稼欠收的老农似的,同样都是愁苦的表情。 邢乐康都有些不忍卒睹了。 他苦口婆心,想要劝许夫人将铺子收回去,只道自己这债也可以拖延一时,并不急着要了,哪知道许夫人似乎着急要带着兄长回长安,对他的劝说一概置之不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家兄欠了邢会长的债,理应将铺子拿来抵债。况且这借贷利息也不低,再不还恐怕我家都还不起了。难道邢会长不肯收这铺子是贪图利息银子?!」 邢乐康:「没有没有!夫人这是说哪里话?」 「那你为何不肯收这铺子?前几日你还非要逼着哥哥拿铺子抵债呢,可见邢会长一早就看中了哥哥的铺子。我也看过了哥哥这些铺子,只要有货进来开张,地理位置又好,断然没有赔本的道理。况且邢会长有点石成金的本事,做起生意来岂是一般生手比得的。假以时日这铺面赚的可不止哥哥欠的这些银子了。邢会长就别磨蹭了,快将家兄的借条还回来,我也好卖了这宅子带着家兄回长安去。」 邢乐康十分想说:别啊!夫人您带走了胡厚福,这不是我上了台子您撤梯子吗? 但胡娇似乎一心想要与兄长团聚,朝外面喊一嗓子,便有两名凶神恶煞的护卫冲了进来,「往邢会长身上搜一搜,将他身上的借条给搜出来,尽快带着邢会长去衙门里办交接手续,将这些铺子过户给邢会长。」 那两名护卫上前来要搜邢乐康的身,事到如今,邢乐康也觉得再拖下去不定会让这位许夫人瞧出端倪,计划好的和谐圆满的与许尚书接洽是没指望了,只能从怀里掏出胡厚福的借条来,又护卫递到了胡娇手里。 第31章 胡娇唤胡厚福来瞧,「哥哥仔细点点,可别落下一张借条,别回头邢会长又逼着哥哥还债!」 邢乐康这会儿也想到了,不定许夫人这一手就是来自于许尚书的授意。不然这位许夫人怎的对待娘家兄长这般辣手? 胡厚福一一验看过了,垂头丧气道:「一张不少。」想到自己这么些年的心血付诸东流,心都在滴血。不过妹妹这么做,定然有她的道理,他也不准备与妹妹唱反调,且看她如何处理了。 胡娇让丫环笼了火盆来,当场就将借条一把火烧了,又让邢乐康写下收条,写明了胡厚福以铺子抵债,欠贷两清,一式二份,邢乐康与胡厚福皆按了手印,各自保存。 自有侍卫陪着胡厚福与邢乐康前往知府衙门去办理铺面过户手续,当日就办妥了。 胡厚福归家来,恹恹提不起精神,试了几次开口都想跟妹妹说,不想跟着她回长安城去。他男子汉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想到只有这个宅子了,便盘算着等把妹妹忽悠走了,自己再将这宅子卖了,当作本金从头开始。 胡娇见哥哥这模样,坐在正厅前面的台阶上一言不发,她自己也过去坐在他身边,笑嘻嘻道:「哥哥看一眼少一眼,过几日我就将这宅子也卖了,以后哥哥就跟着我回长安去了。我都想好了,振哥儿不喜欢读书,看他若是喜欢学武,不行就送去当个武官。轩哥儿喜欢读书,那就跟小宁一起在家里读书,日后就算进不了国子监,也能进长安城的书院读书,那里饱学之士比较多,轩哥儿也容易长进。」 胡厚福一叹,好半日才捂着心口道:「阿娇,哥哥心疼啊!心里难受的厉害!」 他一个魁梧的汉子,此刻连肩也垮了,背也塌了,就好似被人抽了脊梁骨一般,精神气都没有了。 胡娇拍拍他的肩,还不忘往他伤口上洒盐:「也是啊,哥哥花了十几年功夫才将家里经营起来,这下子直接败落了,不心疼才怪!」 胡厚福瞪她,就跟小时候她在外面追着打了人一般,要做出个严厉的模样来教训她一下,但心里疼她疼的厉害,终究舍不得责备她,只能叹一口气,还要哄她:「没了也就没了,哥哥不心疼!哥哥还能赚呢。」生怕胡娇当真将他强硬的带回长安城去,迂回劝她:「哥哥在苏州城住惯了,现在没生意也没关系,在这里清清闲闲的住两年,过两年哥哥想去长安了,一准去找你,可好?」 「也是啊,哥哥在苏州住这么久,我也觉得苏州不错啊,哥哥既然不想去长安,那就算了。」说着从自己袖子里掏出厚厚一沓纸递给他:「哥哥拿着买米下锅吧,总不能留个空宅子连吃饭钱也没有吧?!」她今日穿了点宽袖襦裙,打扮的十分明丽动人,很有女儿家的娇态。 胡厚福看着手里被塞进来的厚厚一沓通宝源的银票:「这……这……」粗略的估计也有七八万十来万吧。 胡娇笑的贼忒兮兮:「让你出了事不告诉我!这银票哥哥收好,等过些日子哥哥铺子收回来,就可以继续做买卖了!」 「坏丫头,你玩我啊?!」胡厚福抬手就在胡娇额头上敲了一记,胡娇哎哟一声,就向他伸手讨银票:「给银子还挨打,我不给了快还我的银子!」 胡厚福这会儿心情大好,只感觉头顶的阴霾都散了,天晴气朗,数也不数就将银子往自己怀里去塞:「送出手的银子哪有拿回来的道理?!」 胡娇扑上前去跟他抢银票,咋咋呼呼很是不服:「总要你牢牢记着以后再拿我当外人试试看。我家夫君现在可是户部尚书,不高兴本夫人就让人封了你的铺子!让你来求我!」 她这副得意又嚣张的小模样引的胡厚福直笑,乍然想起当年她在沪州东市揍完了人,还要跟人家吹嘘:「……我哥哥的拳头跟钵子似的,今日是我出手你们才占了便宜,要是我哥哥出手,不揍的你们屁滚尿滚才怪!」明明是她揍人更狠,出手更重。 时光悠然,兄妹俩在胡府厅堂前面的台阶上闹成一团,倒好似又回到了相依为命的少年时代,管家捂着眼睛顺着墙根溜走了,还顺便将院子里站着的丫环小厮们都遣走了。 ——老爷跟姑奶奶实在是……太没有形象了! 姑奶奶还是三品诰命呢!哪有官家夫人随意坐在厅前台阶上还胡闹的?真是闻所未闻啊! 管家捂着眼睛到了垂花拱门前还被拐了一下,小厮伸手扶了他一把,瞧见他唇角的笑意与前两日愁眉苦脸的模样大相径庭,不由好奇问一句:「大管家,您老笑什么?」 管家在那小厮脑门上敲了一记:「臭小子!我哪里笑了!我明明很愁的!」 当晚,苟会元听得邢乐康传回来的消息,说是许夫人将胡家所有的铺面都拿来抵债,就连过户手续都办好了,顿时如坠冰窖。 「这……这位许夫人当真能够绝情至此?怎的胡厚福也不阻止?」 但凡嫁出去的女儿,就没有手伸的这么长,敢将娘家直接败落的。 「要不……再从胡厚福身上下下功夫?」做商人的就没有不唯利是图的。况且胡家败落了,胡厚福定然心有不甘,若是邢乐康能从胡厚福身上下手,说不定还有一条出路。 当初邢乐康向胡厚福下手,却并非为了苟会元。 作为一名成功的商人,邢乐康并非只有苏州知府一条线。 后来不过是苟会元找他想办法,顺势而为才有了现在的情势。对于邢乐康来说,苟会元在苏州知府这个位子上坐着,喂熟了的官员,他不过少投喂一点。换一个苏州知府,再从头喂起,再费些银子罢了。 苟会元这艘大船沉没了,他邢家也不会一起沉没。 「我改日再找胡厚福试试。」邢乐康还宽慰苟会元:「胡厚福做生意多年,一朝败落,若是当真跟着妹子回京,寄人篱下的日子也不见得好过。改日我请了他出来喝两杯,说不定就说动他了呢。」 第32章 苟会元催促他:「快去快去!再不能晚了。」 这几日许清嘉带着户部官员已经开始全面核帐,先查完了帐,下一步就是粮库银库了。 苟会元这几日就盯着下面的僚属要好生招待钦差大人,从饮食上满足钦差大人的口腹之欲。若不是一早探听来的消息,宁王不吃美人计,也不肯收金银珠宝,他必然要试一试。 如今能做的,只有按兵不动了。 邢乐康是生意人,最着紧帐册,临走之时向苟会元献了一计:「大人,听说户部官员从长安城拉来了一车帐本,他们核帐就是按自己带来的帐册吧?」 苟会元这几日心神不宁,还没想到这点:「你是说——」 邢乐康笑笑:「小人只不过是一介商人,就只会看帐打算盘,官场上的事情什么都不懂。小人什么都没说。」 苟会元心领神会,「我什么也没听到,你回去之后尽快劝劝胡厚福吧。」 胡厚福很快就发现,自胡娇来了之后,事情完全朝着他想不到的方向发展了。以前是邢乐康三不五时上门来逼债。家里被胡娇一把败了个干净之后,邢乐康反倒下贴子请他。 胡娇已经回苏州会馆去了。她这几日在胡府盘帐,又处理了这档子事儿,很是不放心许清嘉,现在胡家暂时无事了,她便去瞧瞧许清嘉这几日的工作进展。 胡厚福接到邢乐康的帖子,往怀里一揣就出门赴宴去了。管家不放心,跟着他一同前去赴宴。 邢乐康今日在自家荷园摆了酒宴,同席的还有一位年轻的郎君,邢乐康管他叫五郎。 「原本想请许夫人也前来我家赏荷的,没想到夫人已经回了苏州会馆,当真遗憾。」 邢乐康送去胡府的帖子,宴请的是胡家兄妹。他也没指望第一次请胡厚福,就能将胡娇请了来。今日主要宴请的还是胡厚福。 「邢会长客气了。」经过胡娇恶补朝中形势,胡厚福就算一时不明白,但也心里有谱了,知道有事儿至少要跟妹妹商量一番。 邢乐康今日宴请胡厚福,又提起生意上的许多设想,许多主意听起来皆是一本万利,这要放在平日,就算知道此人居心不正,做生意又十分奸诈,胡厚福也会心动。但经过此次事件之后,他想的更多一点。只不时叹气:「唉,邢会长说的这些生意果然是大有赚头的,只不过……我家如今家徒四壁,哪有本金啊?」说着一口口喝闷酒。 管家知机,忙在一旁劝道:「老爷,姑奶奶走的时候叮嘱了,要让小的盯着你不能借酒浇愁,这几日净看着你喝酒了,再喝下去可要醉了!」 邢乐康见胡府管家提起胡娇,胡厚福虎躯一振,就变的唯唯诺诺了:「哦……那我就不喝了。省得她回头从苏州会馆回来看到我别的烂醉又生气了。」 席间五郎立刻笑了起来:「没想到许夫人这么厉害,将许尚书管的死死的就算了,竟然连娘家哥哥也管上了。哪有这么厉害的妹妹?」 没想到他的激将法全无用处,胡厚福似乎十分的不好意思:「我家妹妹……打小家里都是她说了算!」其实也差不离,他对妹妹可从来就是千依百顺的。 等他主仆二人走了之后,邢乐康摊手:「这下苟大人那里可交待不了了。」 那年轻郎君笑的浑不在意,「这苏州知府换了换也没什么关系。」 邢乐康似乎对他这话也不反对。 当晚,苏州会馆的一间房子着了火,据说烧毁的正是放置着钦差从户部拉来的那半车帐薄子的房间。 长安城内,自许清嘉夫妇离开之后,魏氏便闭门谢客,带着孩子们过活。其间还接到好几家帖子,一概以胡娇的名义称病不出。 傅二夫人带着傅小娘子上门来探病,才知胡娇已经南下苏州,这才松了一口气。 「还当她真生病了呢。」她来了之后发现胡娇没在,原本想着略坐一坐就走,没想到许珠儿被魏氏关在家里两个月,偶尔只有许小宝与武小贝从国子监回来之后带他们出去玩,早急疯了,看到傅小娘子就不放手。 「傅二伯母,让香儿姐姐陪陪我嘛。娘亲不在,我好可怜。」 傅二夫人被她这小模样给逗的,在她小脸上捏了一把:「你哪里可怜了?说的好像你舅母短了你吃穿一样。我怎么瞧着你娘亲不在,你反倒长高了,也胖了一圈?!」 这话听在许小宁耳朵里,他立刻就用自己的语言重新组织表达:「姐姐变猪猪!姐姐变猪猪!」一想到「猪」与「珠」谐音,小家伙乐的一脸坏笑。 许珠儿大惊,恨不得立刻揽镜自照。她对胖瘦并无执念,但胡娇走了这么久,她很想营造一种「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模样来迎接娘亲,好让娘亲回来以后心存愧疚,以后再也不离开他们这么久。 哪知道魏氏生怕在自己的照料下许珠儿与许小宁瘦下来,每日特意弄了许多汤汤水水来给孩子们喝,一日三餐外加宵夜,吃的许珠儿跟许小宁都圆了一圈。 傅香在旁抿嘴直乐。她如今十三岁了,正是豆蔻年华,承袭了傅二夫人的美貌,颜色正好。身条儿已经抽开,便有几分婀娜之意,反观许珠儿,原本就称不上袅娜纤弱,这下喂的胖了起来,身条还没抽开,平添了一份圆滚滚的可爱。 许珠儿都要哭出来了,「香儿姐姐,真的很胖很胖?」 房门口忽有少年笑道:「圆滚滚的不是很可爱吗?胖一点好!」冬至打开了帘子,原来是武小贝来了,手里还提着个鸟笼子,里面装着一只五彩斑斓的鹦鹉,也不知道从哪里淘换来的。 「二哥——」许珠儿拖长了调子,显然对武小贝的话十分的不满。 许小宁看到武小贝手里提着的鸟笼子,眼睛都亮了,扑上来抱着他的腿就讨:「二哥,给我给我!给我大鸟!」 鹦鹉在笼子里扯着嗓子直叫:「二哥……二哥……」上窜下跳,似乎被许小宁的模样给吓着了。 武小贝将鸟笼子递给许珠儿,见许小宁的脸立刻垮了下来,便安慰他:「这鹦鹉是给珠儿跟你解闷玩的,不过你年纪太小,喂水喂食都要交给姐姐来做,所以就让姐姐管喂食,你管陪鹦鹉玩,可好?」 第33章 这差使真不错。许小宁乐的直点头。 待许珠儿带着傅香与许小宁出去之后,武小贝问候过了魏氏与傅二夫人,便出去陪孩子们了。房里只剩了傅二夫人与魏氏。 「没想到宁王府的小郡王倒是一副温厚脾气,待珠儿与宁哥儿都好。」傅二夫人与武小贝并不熟稔,在云南郡的时候她开初只当这是胡娇的次子,后来才知道这是宁王长子。不过看他与许府的孩子们处的这么亲密,还是颇有几分感慨。 「他小时候很乖的,那会儿我家妹夫罢官,还带着他去苏州住过一阵子,与我家那两个淘小子玩的也好。转眼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了。」院子里孩子们笑闹成一团,其中轩哥儿与许小宁的声音最响。 振哥儿与轩哥儿来长安之后,大的喜欢去外面玩,贪看长安风物,小的喜欢在前院书房里跟先生请教功课。不过魏氏小心,等闲不让振哥儿一个人出门去,就都拘在前院读书。 魏氏自许清嘉夫妇离开长安之后,心就安全放到了肚子里。要说小姑子没法子,但妹夫三品大员,想来解决这些事儿定然没问题,她倒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只安心在许府里带孩子。不过女人闲下来除了想想家里的事儿,便是孩子们的亲事。 振哥儿已经十五岁了,轩哥儿也十二岁了,小的不急,大的却是要开始相看了。 傅二夫人也到了这个年纪,长子傅昭去年已经娶了孟安潜的长女入门,只因朝堂之上局势微妙,当时四皇子刚刚娶妃,傅家再迎新妇,这亲事比起皇子娶妃的规格倒是低调很多。 而她家的次子傅晧与许小宝振哥儿同岁,都是十五岁了,因此二人聊起儿女经来,倒也能说几句。 傅二夫人与胡娇相交多年,傅开朗与许清嘉也算相合,若非政治立场,两家几可称为密友。纵如此,傅二夫人也不免要想,这会儿对着魏氏倒开起了玩笑:「我瞧着珠儿可爱,倒很想将她聘给我家那个二愣子。」 傅晧生性放达豪爽,最喜拳脚功夫,而许珠儿性格活泼,傅二夫人总觉得若能凑成一对,说不定还是段好姻缘。不过考虑到许清嘉与胡娇疼闺女的程度,未必肯让许珠儿进傅家,这话也就拿来试探一二。 魏氏这些日子照顾孩子们,见自己家的轩哥儿十分粘许珠儿,妹妹长妹妹短,心中也有点想法,听到傅二夫人这话便笑了笑:「这事儿还得小姑子作主呢。」 她二人在这里聊天,武小贝就站在一帘之隔的门口,瞧着院子里的孩子们闹腾,胡家的哥俩都围着鹦鹉,那鹦鹉叫一声「珠儿——」,轩哥儿就要惊呼一声:「妹妹你瞧,鹦鹉叫你呢!」 傅香道:「这鹦鹉嘴真巧。」 许小宁不高兴了,一遍遍教鹦鹉叫:「小宁——叫小宁——」 偏偏鹦鹉侧着小脑袋瞧他一眼,死活不开口,也不知道在犯什么毛病。 许珠儿可得意了,小脸蛋儿红润润的,双目发光,对鹦鹉希罕的不得了,直催着冬至去拿些吃的来喂鹦鹉。 武小贝见她这高兴的小模样,耳边恰听到魏氏与傅二夫人议论许珠儿的终身,不知为何,心中忽觉得这么可爱的妹妹,真有点舍不得嫁给傅家那二愣子。 ——他哪里配?! 他见过小哭包许珠儿小时候的模样?他能知道许珠儿哭起来怎么哄? 武小贝站在那里发呆,忽见许小宝带着个少年进来了,正是二愣子傅晧。 傅晧虽然不喜读书,但傅家向来只出文官,都是从读出晋身的,哪怕做个荫官也得读点书。自打许小宝进了国子监,傅开朗也想让儿子去国子监几年,傅晧见好友去了,抱着去玩一玩的态度,也进了国子监。 国子监里,大多数都是少年郎君,许小宝在国子监以功课好出名,而傅晧就以拳脚硬而出名,横扫一大片,也算是闯出来了点名头。只是每至考试,他就分外头疼,就连功课也多要仰赖许小宝。 今日放假,武小贝见傅晧缠上了许小宝,想让许小宝替他写假期功课,许小宝不答应他便一直缠着许小宝不让回家,武小帐务索性先回了一趟王府,将嘱咐永喜买回来的鹦鹉给提了过来。 傅晧见到武小贝在这里,还高兴的向他招了招手:「小郡王,你腿脚好快!」结果却遭武小贝嫌弃,不但没搭理他,还朝他翻了个白眼,转身就往许小宝的小跨院里走。 傅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傻呼呼问许小宝:「他这是怎么了?我哪里得罪他了?」 许小宝也不知道,明明放假的时候他还好好的呢。 傅晧原本就是个直肠子,见武小贝不搭理自己,注意力立刻被院子里石桌上放着的鹦鹉笼子给吸引住了,直奔大鹦鹉,「哟,好漂亮的鸟儿啊,来叫声二哥听听!」 傅香抿嘴直笑,鹦鹉张口就来:「二哥——」,傅晧顿时乐的哈哈直乐。武小贝正走到跨院门,听到这二傻子的笑声,心里直犯堵。 苏州府的知府衙门后院里,廊子下的鹦鹉扑扇着翅膀直叫:「大人来了!大人来了!大人来了……」 苟会元新娶的小妾被这鹦鹉唤的心里烦躁,让丫环出去瞧了一趟又一趟,「大人怎么还没回来?」她娘家兄长今日在街上欺负个小娘子,被人撞上了,当场给打断了腿。娘家遣人来,她还想报给苟会元去抓那敢打她娘家兄弟腿的人,结果苟会元压根没回来。 丫环宽慰她:「昨儿夜里会馆里有间房被烧了,听说烧了钦差带来的要紧东西,宁王殿下发了怒,大人一时半会可能回不来,姨娘再等等。」 这冯姨娘乃是良家女子,乃是苏州一户姓冯的商人家养的闺女,生的风流身段面若芙蓉,冯掌柜想巴结苟会元,年初将才及笄的她一顶轿子送进了知府衙门后院。 冯姨娘年纪虽小,倒很会笼络男人,又正在新鲜时候,很得苟会元欢心。只不过她娘家哥哥不成器,已经二十出头了,学的一肚子吃喝嫖赌不走正道,成天的出去惹事。这事儿在整个苏州府都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第34章 不过大家瞧在苟会元面上,倒对他多不大管,出了事儿自有苟会元兜着,没成想今日在街上被人给揍了,冯姨娘心里不得劲,只觉得这是没卖她面子,只想着让苟会元回来了派人去抓那些敢对她娘家兄长动手的人。 苟会元此刻正在苏州会馆里陪着傅开朗,面上十分的懊恼:「这必是下面打扫的人不经心,不然岂能让这房里起了火呢?许是晚上蜡烛没灭?」心里却乐开了花,恨不得拍手直呼:烧的好!烧的妙! 傅开朗焉能不知这些地方官员心中所想,与苟会元敷衍一二,还道:「宁王殿下气的不行,一大早就带着许尚书出门去逛街了,还说再查什么查,连帐薄子都没有了,这事儿我也帮不上什么忙。苟大人还是先带人查查起火原因再说吧。」 他似乎很是烦恼接下来的工作该如何展开,甚至连苟会元都懒的敷衍了。 苟会元带着人查了大半日的起火原因,最后还抓了个苏州会馆洒扫的粗使哑婆交了上去,只道这哑婆子年老懵懂,洒扫之时撞翻了烛台,这才将房子里烧了,又不会说话,见祸闯大了就准备收拾包袱走人,还未出城就被他带的人抓住了。 那婆子五十许人,年老沧桑,傅开朗还很疑惑:「怎的我来这几日倒好似没瞧见过这哑婆?」 婆子咿咿呀呀,一脸焦色,也不知道想要表达些什么。 苟会元道:「这婆子腌臜,怕惊了宁王殿下的驾,白日都在后面下人房里猫着呢,只夜半才出来打扫,这才烧了那间房。」 这倒也讲的通。 傅开朗烦躁的挥挥手:「先押下去,等宁王殿下回来再审吧。」 苟会元交了差,心情十分愉悦的回了知府衙门,想到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钦差们连个底帐都没有,再核查起来顶多就草草走个过场,大约就会离开苏州,就觉得还是邢乐康的脑袋瓜子比较灵。 哪知道才进了后院,就被冯姨娘给请了去。 自从听到钦差要到苏州的消息,苟会元就好些日子没吃好睡好,自然也没空搭理冯姨娘。今日心情不错,便踱着步子去了冯姨娘处,才进了门就见冯姨娘哭的梨花带雨,直往他怀里扑:「大人……」 等苟会元派人出去打听清楚了,脸都绿了,指着冯姨娘恨不得从未纳过这妇人。 「你知道今儿是谁打的你娘家哥哥吗?」 冯姨娘只感觉苟会元的脸色有些难看,还当他这是为了自己娘家兄长而难过呢,心中对苟会元愈加多了几分依恋,哪知道转眼苟会元就破口大骂:「蠢妇!今日打了你娘家兄长的正是宁王带着的护卫!你让我去抓谁?抓宁王?!」 「怎……怎么会?那我哥哥的腿就算被白打折了?」 苟会元只觉得屋漏偏逢连夜雨,才晴了半日这天就又阴了。他还想着怎么想能够将此事推脱干净,看了看小妾的芙蓉玉面横波目,还是忍痛吩咐:「来人,将冯姨娘先送到乡下庄子上去静养,几时等钦差大人走了再接回来!」 到时候若是宁王殿下问起来,只道这小妾娘家素行不端,早被他遣回去了。 宁王殿下杀神之名远播,犯在他手里没当场将那冯家大郎给砍了,已经算是便宜他了。 知府衙门后院里,苟会元一通忙乱,冯姨娘哭哭啼啼被一顶小轿趁夜送出了城去。 而苏州会馆里,许清嘉正奋笔疾书,胡娇披衣坐在他旁边,添茶磨墨,拄着腮子看他在那里辛苦劳作,心里感叹:这可真是能者多劳。 这会儿整个苏州会馆大部分房间的灯都熄了,唯独他们房里的灯还亮着。 帐薄子被烧了,就连这次前来的户部,三司,御史台的官员都当这差使一时半会恐怕要停一停了,至少得先慢慢查着,让户部重新誊抄一份帐目出来。 就连傅开朗也不例外。 唯独宁王却知道许清嘉之能,当初朱庭仙私设银场之事,正是定边军处理的。当时此案由崔泰经手,结案之时还是他量刑的,只不过他不曾出面而已。 崔泰对许清嘉过目不忘之能十分钦佩,只道这位许大人绝非池中之物,果然后来许清嘉一路高升。 因此许清嘉就接了个默写苏州帐册的新任务,白天跟着宁王殿下去外面转了一趟,还顺便收拾了个地痞无赖,晚上就挑灯夜战。 许清嘉熬夜三日,等到他变成个熊猫眼之后,苏州总帐总算被默写出来了。 胡娇这几日就守在会馆里,等他默写完了,交帐册悄悄交了给宁王,被她押着上床歇息了之后,胡娇就准备去胡家一趟。 也不知道邢乐康最近有没有什么新的动静。 她出会馆的时候,正逢宁王带着一队人马准备出发去查苏州府的粮仓,见她只身出门,遂指派了两名侍卫跟着:「出门在外,还是小心为好。」 「谢殿下!」她向宁王行了一礼,又与傅开朗打了个招呼,便带着侍卫一路走了。 宁王目送她离去的身影,见她在街市间行走,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模样,意态悠闲,唇角忽弯,傅开朗是深知这位之能的,还笑道:「殿下其实不派侍卫给许夫人也没关系的。」这么凶悍的妇人,也就许尚书能消受得了。 不过关键时刻,她却能救命! 不管是家中孩子还是许尚书,许夫人都有护住家人的能为,也难怪许尚书多年惧内,这是不无原委的。 宁王大步往外走,「还是别出事的好。」 其实苟会元还没被逼到山穷水尽狗急跳墙的地步,他还当此次帐册被烧,查帐大约也只能走个过场了,因此这两日再来,神情之中都透着轻快之色了。 不止他如此作想,恐就连此次其余随行官员也做此想。 结果一行人骑马到了苏州府的官仓,宁王从侍卫手里接过一个匣子,从里面取出一摞帐册来,交给随行官员,大家的神色都透着奇怪。 第35章 宁王一笑:「虽然有人蓄意纵火,烧了放帐册的房间,不过咱们此次同行能者辈出,自有人有过目不忘之能,将苏州府的帐册给默了出来。」 众官员:「……」擦!谁这么牛?! 傅开朗摆手:「别看我!我没这本事!」忽想起这几日许清嘉房里几乎彻夜亮着的灯,两只青黑的眼圈,神情真是说不出的惊奇,类似于:「我身边什么时候藏着一只怪物?」 过目不忘之能,原本就是读书人梦寐以求的技能,原本都只是存在于传奇故事里面,百年都难遇到一个。哪知道他们身边就有一个,带给大家的震憾简直难以想象。 众官员听到这消息,先是呆傻,然后就开始在同伴之中四下乱瞧,想看看谁拥有这么变态的能力,结果看来看去全都被否认了,再翻开帐本一瞧笔迹,通通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原来是他!」 没想到大家公认的白莲花心机男居然还有这么变态的本领! 众官员心中此刻还想到另外一件事:许尚书除了这个隐藏的变态技能,还会不会有别的变态技能?! 回想一路之上的诡异事件,大家不约而同的想到了邬县令派出的人前去杀他,最后却被挑断了手筋脚筋给抓了起来。而冬狩之时,许大人还谦逊的表示,自己的马术一般,手无缚鸡之力。 谁信哪?! 连武力值也要隐瞒,太无耻太有心机了! 真是无愧于心机男的称号! 宁王一声令下,随行官员开始进入官仓查看,刚开始还正常,前面几仓粮食都很干燥,但后面就出了问题,不断有官员前来汇报:「殿下,发现一仓粮食发了霉。」 「殿下,有豆仓发了霉……」 「……」 宁王的神情越来越凝重,一旁紧跟其后的仓粮官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直滚了下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宁王脚边,「殿下……殿下……」不到最后关头,谁都存着侥幸心理。 查了一整天,最后查下来的结果是,整个苏州府的官仓,约有六成都是霉变的豆、粮,剩下的四成还不敢肯定底部的粮食有没有霉变。 仓粮官早瘫在了地上,而守着粮仓的兵勇有机灵的早悄悄退了出来,一路撒丫子跑到知府衙门前去向苟会元报信去了。 自帐删烧了之后,苟会元见钦差暂时停下了查帐,宁王又不曾追查过冯家大郎之事,一颗吊在半空中的心都落回了腔子里。这两日借口要在府衙处理公务,也不往苏州会馆凑了。哪知道才消停了三日,就出了。 「你说什么?」 那兵勇跪在苟会元脚边,整个人都忍不住要颤抖了:「大人,不好了宁王带着人去查官仓去了,仓里的粮食……粮食……」 苟会元心道:官仓的粮食就算是少了一半又如何,反正此刻没有帐册,只要仓里有粮,难道宁王还能治他的罪不成? 没想到兵勇都要哭出来了:「仓里的粮食有六成都是发霉的……」 「什么?」 苟会元一颗心直往下坠,官仓里的粮食少了他心里有数,要孝敬上面的大人,自然要有银子来源。但按说也不应该发霉啊! 那兵勇见事到如今瞒也瞒不住了,不得不老实交待:「是庞大人收粮的时候……收了搀了水的粮食……」 苟会元蹭的站了起来,脸色都青了,眸中直透出血色来:「你是说宠有为竟然往官仓里收搀水的粮食?」 兵勇使劲磕头:「大人救命啊!救命啊!」 苟会元颓然朝后倒了下去,「本官救不了你们!」不但救不了,恐怕他连自己都救不了了! 那兵勇溜出去之后,便有人来报与宁王:「有守兵往府衙方向去了。」 宁王往条凳上一坐,面色肃冷:「正好本王不用去寻苟会元,在这里等着他。」 其余官员还在登上梯子逐个粮仓查看,用特制的工具从仓顶戳下去,铲了当间的粮食来瞧可有发霉。 胡府里,邢乐康正在舌灿莲花的与胡厚福讲他新近发现的财路,胡厚福听来听去,不得不在心里佩服做生意的目光。 恐怕如果不是为了让他上钩,邢乐康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将这些消息讲给他听的。 「……邢会长这么一说,这官盐倒是个极赚钱的买卖?」 「叫什么邢会长啊?直接叫我邢兄弟就好。你家还有个户部尚书的妹夫,弄个盐引还是手到擒来?容易的很。我要是你啊,就直接去当盐商了。咱们大周朝,茶商药商也没盐商有钱啊!」 胡厚福连连点头,「邢兄弟这话有道理,你想啊,茶叶贵了可以不喝,药只要不生病也不必吃,就这盐,难道一顿饭还能少了它不成?」完全是被他说服了的模样。 「不过我没本钱啊!」 「小弟这里有啊,你先从我这里支一点,弄个盐引来卖盐,等赚了再还我不就得了嘛?」 胡厚福搓脸:「我妹子不许我做生意哩,说是我只会败家,欠了一屁股的债,还不如跟着她安生过活呢。」完全是落到了最低处一筹莫展心有不甘的模样。 「女人家整日在后院里,能有什么见识?都想着过安生日子,谁出门去赚银子给她们打首饰买衣裳?」邢乐康对此颇不赞同。 他已经花了三日功夫缠着胡厚福了,盼着能说动了胡厚福,下面才好成事。 「是啊,女人家能有什么见识?」忽听得有把妇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然后帘子打了起来,胡娇从外面走了进来,指着邢乐康的鼻子破口大骂:「姓邢的你猪油蒙了心了?想着坑我家哥哥不成?我没见识,你倒是有见识,我没来之前天天上门来逼债!我家都已经与你交割清楚了还想怎的?」几步上去拿起他喝到一半的茶盏就朝邢乐康砸了过去,半盏热茶都淋到了邢乐康的袍子身上。 第36章 胡厚福惊跳了起来,似乎被妹妹这凶悍的模样给吓住了,连连直喊:「妹子妹子……别动手啊有话好好说啊!」 他不劝还好,一劝胡娇似乎更怒,飞起一脚就踹到了邢乐康胸口,饶是邢乐康是个壮年汉子,也觉得胸口巨痛似乎肋骨都要被她一个妇道人家给踹折了,胡厚福忙去拉她,反被妹子扯住了耳朵:「做什么你要护着姓邢的?」 兄妹俩闹成了一团,十分不成样子。 邢乐康见此情景,心中暗骂一声「刁妇!」忙与胡厚福告别。 胡厚福还要扯着嗓子喊:「兄弟对不住了啊!我家妹子脾气是暴了点,等我劝劝她,改天再去找你啊!」分明是对他的提议颇为心动,但碍着妹妹的雌威,不敢当着许夫人的面儿应承他什么。 邢乐康捂着胸口暗道:虽然挨了那泼妇一句,倒也不虚此行,看情况他下的饵也够份量,胡厚福似乎心动了。 等他的身影从胡家院子里出去之后,胡娇撒了手坐在椅上大笑:「哥哥过瘾不?是不是很早就想揍这小子了?」 胡厚福乐呵呵的朝妹妹拱手:「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妹妹那一脚没踹折他的肋骨吧?」 「踹折了又如何?难道他还敢来跟我计较不成?」胡娇在胡厚福面前毫不掩饰,完全是个蛮横的妇人。 不过胡厚福最喜欢妹妹这般嚣张的模样,这说明妹妹过的顺心顺意,不必向别人低头,屈意逢迎,还要赞一声:「踢的好!踢折了才好呢!这鬼孙子贼坏贼坏,也不知憋着什么坏准备坑我呢!」不过他总不应承什么,不上钩就是了。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苟会元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照着邢乐康的主意烧了帐册,直接断了钦差清查的凭证,没想到宁王带着人清查粮仓的时候却出了问题。 而且恰恰这问题是因为小小的仓粮官所为,却很快就暴露出了苏州府,乃至于整个江淮两地的大问题,紧跟着爆出又一桩惊天大案。 很多时候,大事件的暴发,总是因为细枝末节的原因而让人瞧出了端倪,如上行下效贪欲极盛的仓粮官收受富户贿赂,于是将搀水的粮食收进了官仓;如积雪山间咳嗽引起雪崩,都是看似毫无关联的小事件,在正常情况下极为寻常的动作,一个不留神就掀开了平和的表象露出底下狰狞的真相。 苟会元去官仓的途中,还在想着如何将自己从这件事情之上摘除干净,到得官仓之后,天色已然黑透,而官仓内外都亮着牛油火把,将整个官仓重地都照的亮如白昼。 宁王看到他,表情近似于愉悦,「苟大人来了?可是来瞧瞧苏州府官仓里的粮食?来人啊,带苟大人瞧个清楚明白!」 苟会元心头一跳,才下了马就被宁王带来的人给带到了官仓里面,各处去转了转。越瞧他面色越白,乃至煞白,脚步虚浮。等瞧了一圈之后,他都觉得自己如踩云端,脚步虚浮完全落不到实处,以至于他连官仓角落阴影处堆着的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都未注意到。 最后,当他跪倒在了宁王脚边,唯一记得的就是为自己申辩:「殿下,此事下官断然不知,还请殿下明察!」他不敢抬头瞧宁王的神色,但鼻端似乎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只当自己头脑发昏,见到这杀神就手脚虚软,心神俱危,以致产生了幻觉。 那时候,熬夜默写帐本的许尚书已经补眠醒来,又继续伏在案前奋笔疾书。而揍过人的许夫人也已经回到了苏州会馆,做温柔贤淑状红袖添香。 夫妻二人还不知道一桩惊天大案就因为许清嘉当初的一个谏言而缓缓拉开了帷幕。 而许清嘉这个人,这管笔,以及他的政治理想,在显德末年的历史舞台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此刻,苏州府的官仓里,宁王冷漠肃寒的目光缓缓在苏州知府苟会元面上扫过,就好像看着那些战场上死于他枪下的吐蕃敌军,一样的令他厌憎。 苟会元只觉得似被钢刀刮骨一般,甚至能感受到刀锋般的寒意如有实质,整个人都有些哆嗦了。 到底失察之罪,在所难免。 未料到宁王竟然非常的好说话,他手中握着马鞭轻轻抚摸着鞭身,还轻笑了一下:「嗯,本王知道,官仓里的粮食有六成都发霉,这事儿不是苟大人亲自参与,苟大人或者也有耳闻,都是庞有为胆大包天,欺上瞒下,收了本地富户的银子,这才默许了富户往粮食里搀水,坏了整仓的粮食。」苟会元提到嗓子里的一口气瞬间松懈了下来,甚至心中还窜上一丝喜意。 ——看来此次能躲过一劫了。 宁王殿下干脆下了结论:「庞有为,该杀!」 「是啊是啊,庞有为竟然做出这种事情来,是该杀!」苟会元立刻一迭声附和。 宁王殿下说谁该杀,那就是真的该杀,而且还是经过三司会审,证据确凿之后的量刑定罪,无人可以指摘。 不过让苟会元完全没想到的是,宁王殿下会将他从整件事情里摘出来。发生了这种事情,就算是宁王殿下现在断定他收了本地富户的巨额贿赂,默许了这些富户往上缴的粮食里搀水,事后再推给庞有为,也不无可能。而且,合情合理。 苟会元扪心自问,就算是他遇上这样的案子,也不会认为仓粮官与上面的官员全无勾结。 他心里庆幸着宁王殿下的敏锐,却没曾想宁王话锋一转,以鞭梢指着不远处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微笑:「庞有为的罪行已经查明,他已认罪签字画押。现在本王该与苟大人算算帐了!」 苟会元原本松懈下来的神经立刻又紧绷了起来,循着宁王马鞭的方向去瞧,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果他的视力没错的话,那个一团血肉模糊的似乎是个人,他现在确定了血腥味的来源以及这个人的身份,无庸置疑,这人定然是庞有为! 「殿下,既然庞有为已经认罪,不知道殿下还要与下官算什么帐?」 第37章 宁王笑的好整以暇:「当然要算一算了。就算苏州府整个官仓粮库全都发了霉,可数量在这里放着,每年的税收以及支出都是有帐务可查的,包括漕运北上的粮食,怎么我觉得数量不对啊苟大人,或者你可以为本王解释一二。」 苟会元心神大松,谈到这个问题他就不怕了,反正户部拉来的帐册都烧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殿下说这话下官就不明白了,虽然庞有为做出了这等事情,乃是下官失察,但苏州府的粮仓还是没有问题的。」 宁王忽倾身靠近,声音轻快,似闲时调侃一般:「那苟大人能不能跟本王解释一下,苏州府官仓理应有四百六十万石粮食,但这仓里只有六十万石粮食,那么请问苟大人,就算苏州府向户部上缴了银钞八十万,折合粮食两百万石,那么请问苟大人,这剩下的两百万石粮食去了哪里?」 「啪啪啪」几本蓝皮帐册砸在了苟会元面前,而帐册因为从上面摔下来,其中有一本帐册恰恰摊了开来,上面清隽劲秀的字体一笔笔列的清楚,而摊开的这一页恰是苏州府的历年粮仓节余总帐数目。 苟会元额头的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还要垂死挣扎:「听说户部的帐册都已经被烧了,不知道殿下是从哪里弄来的这本假冒的帐册?」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旁边户部的一位官员实在不忍苟会元再继续犯蠢,好心为他解惑:「许尚书有过目不忘之能,虽然帐册是烧了没错,但他已经将苏州府的帐册默写出来了。」真是一项让小伙伴们都目瞪口呆的神技能! 必须要为尚书大人点赞! 苟会元就跟被雷劈了一般,整个人都不好了!这种自以为自己做的万无一失但事实上却碰见了个拥有神技能的变态,结果一败涂地的感觉真是太糟糕了! ——早知道他烧帐册的时候就应该让人将这位许尚书一并解决了才好! 长安城中,自宁王带着许清嘉代天巡守,前往江淮之地,贾昌就与许棠密切关注此事进展。果然后来从江淮两地传来密报,陆续有官员被宁王扣押。只是此次宁王似乎并没大开杀戒。 纵如此,贾昌与许棠的心情也并不见得轻松。 「……苟会元到底是如何做事的?就连这点事也做不干净利落?」 中书令府上,贾昌面色黑沉,注视着下面跪在地上长途跋涉而来的年轻男子。那人乃是润州知府苏常义派出来的心腹,向贾昌密报宁王一行在苏州清查的结果。 「……我家苏大人闻听苟大人已经被宁王秘密看押,而且苏州府的事情已经被宁王与许清嘉查了个底儿掉,这会儿只求老大人指示,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苟会元与苏常义乃是贾昌的得意门生,比之靠着小道巴结的尉迟修更要着紧,概因这两人精明能干,历年很得贾昌欢心。 贾昌在朝中几十年,手下得意门生,精明能干的多想办法派往富庶的江淮两道,不止苟会元与苏常义二人,还有好几位。 不及苏常义的心腹按着贾昌的指示回润州去,苏常义也被宁王收押了。 书令府上,也正在上演着同样的一幕。前来求助的乃是扬州知府董康成派出来的心腹,向许棠求助如何应对代天巡守的钦差。 许棠颇为恼怒,他从来也没想到过,自己当初慢怠的门生许清嘉竟然会给自己带来这么大的噩运。这使得这位出仕几十年须发皆白的尚书令老大人终于忍不住反省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当初在许清嘉中了榜眼,初次登门向座主谢恩之时,他与这门生建立良好和谐的师生关系,又或者在谢师宴上他不曾放任其余身世门第优于许清嘉的门生对其侮辱,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的局面了?! 他是在宁王带着许清嘉出京之后,才从今上口中得知,原本今上还没想过要清查江淮两地,却是许清嘉向今上谏言,户部帐务流于表面,而清查空白帐薄却不是当务之急,当务之急乃是核查地方帐务与实质官仓库存。 等于是提议今上清点一下多年主政的家底子。 不能不说,这提议让今上心动了。自银库失窃案爆出之后,今上迫切的需要用国富民丰,地方官仓的富饶来证明自己主政多年的成果,在自己的治理之下这个国家的太平盛景。 董康成是因为苏州知府苟会元被宁王收押定罪之后才慌了神的,等他派的人到长安,宁王已经雷厉风行的将润州,常州,湖州,杭州,楚州几处的知府都扣押了。 代天巡守的钦差从长安一路出发,虽然在路上也斩首流放了不少官员,但是在苏州却等于是将整个江淮两地的天给掀了起来,翻了个个儿,查出一起地方官员相互勾结、徇私贪污的惊天大案,上呈御览。 事实上,今上注定要被残酷的现实打击。九月中,自接到宁王与户部尚书以及三司官员关于江淮案件的奏折,今上就处在严重的自我否定之中。 事实令得这位曾经不可一世,只觉江山富丽锦绣尽在掌中的帝王终于开始怀疑自己多年执政的成果,是不是只是个虚幻的影子,而事实上这国家已经千疮百孔,朝堂官员结党营私,地方吏治贪污,贪渎成风? 宁王从苟会元身上撒开了口子,一路查下去,原本以为只有苏州一地贪腐严重,没想到江淮各地皆如是。 江南淮南数州粮仓存粮都与户部帐目不符,每年派了地方官员前往户部合帐,完全是走个过场,而事实上又因为空白帐册的随意篡改而加剧了帐面与实质库存之间的差额,年年如是,数年累加,这个差额已是惊人的巨大。 就连宁王看到许清嘉带着户部官员数月重新清查核实记录的帐册,也是勃然色变,更何况自以为太平盛世的今上。 不但差额巨大,而且最要命的是,各地官仓保存的粮食十之六七不是发霉变质就是陈米蛀豆,比之之前曝出来的户部惊天盗窃案,地方空白帐册案,此案却是令宁王与许清嘉都觉得心头如压磐石,沉重的令人窒息。 第38章 各地方的粮库乃是国家重中之重,好比国家命脉,但有天灾人祸战乱时疫,各地的官仓粮库就是救命的粮食。而江淮两地历来又是渔米之乡,近几年少有洪灾时疫,算得上风调雨顺,除了北上漕运到京的粮食,各地官仓也理应满仓满谷。 哪料得到形势如此严峻?! 据苟会元供述,苏州府每年向户部缴纳的银钞以及粮食,并非都是按着上面定的税赋标准来缴的,而是少于帐面的税赋缴纳,但事实上向百姓征收的时候不但不会少征,而且会多征。 民田除了正常的夏税秋粮,还有各种巧立名目的苛捐杂税,五花八门,让此行的长安京官们大开眼界。比如车脚钱,水脚钱,口食钱,库子钱,蒲篓钱、竹篓钱、沿江神佛钱(运输官粮的时候需要求神拜佛,以保佑官粮押运平安的钱)。 这一系列的收费乃是贪官污吏在征收皇粮国税,以及运送粮食的过程之中私自设立的税收,而且竟然已经成了默认的潜规则,最后这些钱就落入了地方官员,以及户部官员,甚至更大的官员腰包里。 完全是一条由下而上的贪污链条。 这还不包括下面的小鱼小虾盗卖官仓粮食,以旧换新,以发霉变质的陈米悄悄替换粮仓里当年缴纳的新米,偷卖到米铺里赚银子。 太子奉召而来的时候,见到今上铁青的脸色,心中其实已经有一点预感了。 宁王与许清嘉代天巡守各地,按着他们行进的路线,算得上一路直奔江淮,只不过沿途也没闲着,顺便也查了途中地方政府的帐务而已。 但太子早有预感,真正的大鱼一定在江淮之地。 江淮历来富庶,就算是要贪,那也是必然要从江淮下手的。不然难道向荒凉偏僻的西北下手不成? 今上将奏折递给了太子:「二郎来瞧瞧你皇兄查出了什么?!」他对手下重臣贾昌与许棠只感觉到无比的愤怒!被欺瞒背叛的愤怒无可替代!以及还有隐隐的对于自己识人不明的隐怒! 太子接过数封奏折,一目十行的读了下去,越读脸色越不好,到了最后简直是被这样的贪腐给吓到了。 「这……这……」 今上颓然坐了下去,只觉得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他整个人似乎瞬间老了十岁,声音里都带着抑止不住的狠戾与杀意:「这帮欺上瞒下的东西,朕一个都不会放过他们!」 太子的嘴唇动了动,他很想说,如果全部治罪,等于将江淮各地的官员血洗一遍,恐怕很难找出清白的官员。那么这个巨大的官员职位空缺,一时半会恐怕难以补齐。 但是不杀……不杀何以震慑这帮国之蠹虫?! 显德三十四年秋,中书令贾昌,尚书令许棠全家被今上打下天牢,从他们二人府邸中抄出许多来自江淮两地门生弟子来往的书信,以及巨额礼单,还有家中来源不明的巨额财富。 而这巨额礼单,不巧正是江淮两地的官员盘剥百姓,还有私自拦截部分国税,私下瓜份之后,给座师留下的大头。 原本国舅傅温掌握着户部,但历年积弊,查帐流于表面,而事质上下面的官员们贪污起来远远要比帐面上的银子吓人的多。 国舅多年经营战场在长安,今上多看到傅温在朝中一呼百应,朋党势大,有时候政令也会受到傅党阻挠,在忌惮傅温的同时对心腹近臣贾昌,以及他认为是清流的许棠便十分信重。 岂知这两位比之国舅在长安的经营,他们却不动声色的暗底里在江南开辟了主战场。 贾昌与许棠掐了一辈子,掐来掐去并非政治立场不同,或者治国理念不同,乃是二人求财之地皆在江淮,多喜欢将得意门生派往江淮之地为官,以收取巨额利润。正因二人求财的眼光一致,互相妨碍了对方的利益,这才在朝堂之上掐的死去活来。 只是今上高坐凌霄,无人张目,竟然等于又聋又瞎,还自以为歌舞升平。 同年暮秋,身在江淮的宁王接到了今上圣旨,对于江淮案中贪污的官员多以斩首罪论处,从犯一百棍,流放千里,家人同罪,以正国法。 宁王本是杀神,况且又带着三司官员,随时可以对这些贪渎官员量刑定罪,而且他也毫不手软的杀了不少官员。 但面对如此人数众多的官员,等于是整个江淮两地的官员几乎全军覆灭,他还是犹豫了。 这等大面积的斩杀官员,等于动摇国本,继任官员不够,难道要地方政务瘫痪? 吏部尚书的头发都要白了,他从哪里去弄这么多继任官员来填上这么大个窟窿?! 就算将翰林院所有的庶吉士以及翰林都放出去,以及回京述职等着派官的官员们也全都放出去,那也差着一个缺口。为此他已经在考虑精简地方官员的职务,先将要紧的职位空缺填上再说。 不过这些都不是宁王与许清嘉要头疼的事情。 许清嘉只管查帐,宁王只管砍人,安排继任官员的事情不在他们的职责范围之内。 整个江淮一地此次被斩的官员已近三千多人,流放的官员更是不计其数,而经此一案,杀神宁王与变态许尚书名气大增,不再拘于长安城,而是大江南北皆有耳闻。 宁王殿下如今有止小儿夜啼之能,而许变态最令人瞻目的还是他的过目不忘之能,以及理帐的本事。 据说无论多复杂的帐本,只要他翻过一遍就记在了脑子里能背出来。 同行的官员为此还曾向他求证过,尚书大人还认真思考了一下才回答:「……没那么夸张,当初苟会元派人烧掉的帐本我还是在路上泡在马车里一本本看过去的,每本应该都看过不下三次。」 众人:「摔!」这完全不是我等凡人可以赶超的超级大变态! 那不是一本两本,而是半马车! 有人将帐本当书本来背的吗? 第39章 这种事情也就只有心机男许抠抠这个大变态才能做得出来! 胡府里,胡厚福正与妹妹把酒言欢,还喜滋滋算了笔帐:「很快我就能将本金全部赚出来还给妹妹了!」 胡娇也觉心头一块大石如释重负:「哥哥这下子不愁了吧?」 胡厚福嘿嘿直乐,看着真是老实憨厚,但说出口的话一点也不憨厚,「趁此机会,我还是要多买些铺子回来的,邢乐康的不少铺面位置还是极好的。而且……他还有不少赚钱的营生。」真是很让人心动的。 既然妹妹一再向他保证,邢乐康已经没救了,那么他还应该趁早去瞧瞧邢乐康各处的铺面生意,看看哪些是可以纳入囊中的。 宁王与许清嘉清查各处地方官员,于是很顺理成章的清查出了邢乐康的好几条线。此人手腕果真了得,与江淮两地的大部分官员都建立了长期友好的合作关系,因此当初扣押胡厚福的货才会十分的及时。 邢乐康或许自恃过高,只当宁王与许清嘉清查地方官员,至多是杀几个官员以儆效优,反正只要牵连不到他身上,再换官员过来,他还可以继续打交道。 哪知道整个江淮之地的官员都被宁王血洗了一遍,等于将他多年悉心经营的关系网撕了个十之七八,而剩下的那两三分还是在长安城中,不在江淮两地的缘故。 如果是个小商人,如苟会元后院那位冯姨娘的爹冯掌柜,在此次风暴面前就连只小虾米也算不上,完全可以逃脱一劫。 但……邢乐康名声太大,与各地方官员的关系又太过要好。 宁王砍一个知府,总能查出他与邢乐康的经济来往。 再砍一个知府,依然能够查到这位姓邢的商人大手笔送礼的身影。 等到砍到第十个官员的时候,这位无处不在的姓邢的商人已经将宁王殿下的兴趣大大的挑了起来。 尚书大人还要在邢乐康背后插把刀:「听说这位邢会长极为了得,我家舅兄生意失利,多拜他所赐。听说舅兄每进一批货,还未到苏州府,就被地方官员连人带货都扣下,花了银子去疏通,人是出来了,但货就……不知所踪。」 「许夫人前来苏州府,也是为着此事?」 宁王似乎对此很感兴趣。 他这数月过的忙乱不堪,不过似乎也没听说胡娇闹出过什么事儿来。想到她性烈如火,竟然也不曾要求许清嘉出面整治邢乐康,心中就不由要想,她到底生成了怎么一个聪慧识大体的七窍玲珑心肝啊?! 却不知胡娇早料到有今日之事,索性以静制动,自己隐在背后,只让胡厚福派出心腹之人联络以前在邢乐康手上吃过大亏的商人,原本占理却在诉讼之时因邢乐康在官场通达手腕而败诉的,以及不择手段夺人营生的,前往宁王面前告状。 宁王与许清嘉是什么性子,她大致差不多都了解个六七分。这两人联手办案,都差不多要将江南官场屠戮一空了,难道还会舍不得杀一个小小的商人? 果然这些人见到邢乐康在各州府的靠山一一被诛,又有胡厚福派人暗示,瞬间醍醐灌顶,立刻联络各州府的商人前去求见宁王告状。 邢乐康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也有墙倒众人推的一天。 而且当时这个幕后黑手还亲自来他家荷园,笑眯眯的吃完了他家丫环奉上的茶,十分歉然道:「邢会长邀请了我好几次,外子太忙,我实在不得空出来。恰好近日外子闲一点了,我不请自来荷园赏荷,邢会长不会见怪吧?!」 「哪里哪里?」 邢乐康最近已经隐约听到了些风声,似乎有不少以前生意场上的仇家准备联合起来整治他,他已经预感到了自己将有一场硬仗要打,也不知是穷途末路还是绝地反击,谁也说不准。只想到这位尚书夫人的夫君有通天之能,救他于水火,便对不请自来的胡娇分外客气,将前几次在胡家见到这泼妇受到的气完全略过不提。 谁让这泼妇好命嫁了个能干的夫婿呢?! 邢乐康能屈能伸,暗暗咽下了这口气,笑脸相迎。不但让家中正室出来陪客,就连他也没走,还特别遗憾的表示:如今时近十月,夏荷都已经败了,这园中景色凋蔽,夫人真是来的有点晚了。假若早来一个月,那也能赏一赏。 不过没关系,只要夫人喜欢,以后大可常来常往,总有机会看到这园中夏荷。 胡娇听到他这话,笑的很是开怀:「其实今日我也不是为着赏景而来,就是来告诉邢会长一声,鉴于邢会长待家兄的深情厚谊,我也为邢会长准备了一份厚礼呢!邢会长一定要好生应对,才能不负我的重望啊!」 邢乐康顿感不妙! 他是聪明人,联想到最近几日听到的风闻,江淮两道的总商会的暗中动作,眸中乌云翻滚:果然是这个泼妇在背后挑唆? 若是她在背后动作,那么这次他必败无疑! 无他,多年依靠在官府的背景胜过无数场诉讼官司的邢乐康是个不折不扣的机会主义者,他坚信背靠大树好乘凉,因此给自己在各州府里寻了一座又一座保护伞。如今这些保护伞全部被宁王与许清嘉摧毁,而那泼妇的保护伞正是这二位,他赢的机会微乎其微。 等胡娇带着侍卫的身影从邢家荷园消失,邢乐康立刻前去寻找傅五郎。 傅五郎前来江淮做生意,与邢乐康一拍即可,倒是拿着从几位哥哥那里讹来的本金跟着邢乐康赚了不少。 而邢乐康也乐于奉承这位国舅家的小郎君。 不为别的,就为着傅五郎身后的傅国舅,他也愿意下本钱。 「五郎,大事不妙了!」 邢乐康前去向傅五郎求助的时候,不期然的想起来已经被宁王砍了脑袋的苟会元向自己求助的时候,自己向他出了个烧帐册的主意。 他摇摇头,将那个死去的苏州知府抛在脑后。 第40章 他是邢乐康,不是苟会元! 整个江淮腥风血雨,傅五郎却一点也没受影响,过的仍是十分逍遥自在,钱照赚,美人照搂,甚至一点也没觉得这些事情能够影响他。他还跑到钦差住的地方去见过傅开朗,结果被傅开朗揪着训了半日,又再三告诫不许与江淮两地的官员搀和,他也答应的十分痛快。 ——这些与各地官员打好关系的事情,哪里用得着他去出面? 不是还有个现成的邢乐康嘛。 邢乐康有现成的关系网,既然他能隐在邢乐康身后就赚银子,何苦要拿国舅府五郎君的身份出来显摆? 况且,傅五郎国舅里五郎的身份或者可以拿来唬一唬不知情的外人,但国舅傅里的人以及国舅府的亲朋至交却是熟知内情的。 纵然他与傅开朗同样是傅国舅的儿子,但傅开朗乃是出自名门的正室所出,而他的娘亲却是娼妓优伶之流的出身,最是为人诟病,被人看不起。 出身血统这种东西,半点不由人。 现在邢乐康求上门来,傅五郎还是十分冷静的:「……你先别慌!既然许夫人说是为你备了一份厚礼,那现在这厚礼还没拆开,你自己倒先慌了!我二哥也跟着宁王来江南的,等我回头问问他怎么回事。」 邢乐康也算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在生意场上多年披荆斩棘不择手段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但唯独这一次让他真正有了危机感。 或者,只是因为宁王在江淮两地杀的官员太多,吓着他了。 试问谁人不惜命? 好在,总算还有傅五郎这张王牌。 邢乐康暗暗庆幸当初结识了傅五郎,又一向舍得在他身上砸银子,还带着傅五郎做生意,这才能让他瞧见一缕曙光。 傅五郎劝走了邢乐康,全然没有准备去找傅开郎问个清楚的想法,悠闲的跷着二郎腿,闭着眼睛,哼着新近听来的扬州瘦马唱的软糯的江南小调,似乎心情十分愉悦。 他的贴身小厮景平十分好奇,「爷不去寻二爷问一问邢会长之事?」方才都已经答应人家了。 傅五郎奇道:「我为何要去为个不相干的人去问二哥?」 景平从小跟着他,完全没想到傅五郎会这么说,顿时愣了一下:「可是我的小爷,不是自你来江淮学做生意,一直是邢会长带着你赚钱的吗?」光是这份情就应该让人铭记了,更何况还是生死关头。 就宁王这杀性,还真保不齐邢乐康会丢了性命呢。 傅五郎冷笑:「若我不是国舅府上五爷,你以为邢乐康会理我?还会捧着我?恐怕他早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将我手里的银子赚光,还逼的我倒欠一大笔债了。哦,就跟那个姓胡的商人一样了。」 景平被傅五郎这逻辑绕晕了。 邢乐康对别人手黑那是他的事,但对傅五郎他是当真有情有义,砸银子砸的十分痛快,就连见到他这样的傅家下仆,赏赐也十分的厚重。因此景平对邢乐康的观感特别的好。 「可是……邢会长对五爷一直很好啊。」 傅五郎凉薄的笑了:「所以啊,他就算败落了,我也不会落井下石,逼他去死啊。我顶多啊……多收他几间铺子,好将他的生意做下去。」 景平心道,那赚的钱自然是五爷您的,关邢乐康什么事儿? 说到底,自家爷原来打的主意就是等着邢乐康败落了,好接收他的生意。 难道,他从第一天来江南,打听到江南最大的生意人是邢乐康,就已经在等着这一天了? 景平忽然之间觉得后背有点发寒,再也不敢说什么了。 数日之后,整个江南各州府商会四十几名商人联名向宁王递了状纸,状告邢乐康与官府勾结,不择手段,巧取豪夺,包揽诉讼,盘剥百姓,贿赂官员……等等恶行。 胡娇坐在胡府前厅,正抱着个柚子剥皮。旁边管家想要代劳,被她拒绝了。 胡府的管家现在对这位姑奶奶奉若神明,她没来之时胡厚福处处受制于人,她来了之后也没什么大动作,自家主子的难题就迎刃而解,心情也好了,更加之姑奶奶家那一位听说有过目不忘之能,于是在管家的心里,对姑奶奶也自然带了景仰。 胡厚福兴奋的从外面回来,看到妹子都恨不得夸她神机妙算了:「成了!宁王接了状纸,恐怕很快就要审了!」 胡娇费了老大功夫才弄出几瓣柚子来,尝了一口奇酸,还略带苦味,不由扫兴,将柚子扔到了一边。她略一皱眉,管家立刻善解人意的召来丫环端了热水让她净手。 胡娇洗干净了手,欣赏了一下兄长兴奋的模样,才道:「如果我所料不差,哥哥很快就可以把铺子跟货收回来呢。」宁王可是铁面无私。 虽然官员听到宁王名号多半要腿软,但如今宁王在百姓之中的名气极为高涨,都道他杀贪官杀的好,江淮之地的百姓不知道有多少人感谢他杀了贪官,免去众人的苛捐杂税,但这并不妨碍未曾见过他的百姓将他想象成凶如罗刹的模样,用来止小儿夜啼。实是他此次斩杀了太多官员之故。 「妹妹既然说是,那就一定是了!」 胡厚福呵呵真笑。 管家掩面,只觉大爷这笑法颇有几分傻气,很难让人相信他是个曾经走南闯北做过大生意的大商人。 宁王的办事效率总是带着军队里磨炼出来的高效。接了状子没出五日邢乐康全家就被下了大狱,全部资产被官府查封。 一时之间,整个江淮两地商界震荡,有拍手称庆的,有伺机而动的,各种心思不一而同。 宁王带着人在江淮查案多时,对邢乐康早有耳闻,只不过一直没腾出手来处理这些攀树而生的猢狲,如今却觉时机正好。这会儿江淮两地的官员等于被他屠戮流放一空,各州府日常事务都由末流小胥在维持,直等吏部派人前来任职,做完交接他才能带人离开。 第41章 正有暇余,他便顺势接了状子开始带人审查。 邢乐康此前对傅五郎还抱着一丝微渺的希望,他做生意多年,往外砸出了多少银子,自己也记不清了。但每一次砸到政府官员身上的银子,最终都能够获得更丰厚的回报。 唯独这一次,抄家的官员涌上门来,他才惊觉大势已去,做了桩亏本的买卖。 接下来就是整个江淮两地商人重新洗牌的大好时机。 邢乐康这位盘踞江南多年的大富豪官商两道通行,有手腕有银子有胆略,还舍得砸钱,手头的生意多到涉及多行业各领域,他倒台之后,宁王带着人清算他的资产,身为户部尚书,许清嘉笑的整日合不拢嘴,与之前清查各州府之时阴霾凝重的神色截然相反。 连宁王都忍不住要打趣他:「这银子又进不了你家库房,高兴什么?」 许尚书充分发挥他的抠抠本色,答曰:「不管是进我家还是进户部,有进帐总是令人心情愉悦的。」 宁王:「……数银子的乐趣吗?」 「错!」许尚书反驳:「赚银子的乐趣!」 对于擅长打仗的宁王来说,赚银子这种事还真不是他熟悉的领域。不过不久之后,尚书大人就让他充分见识到了银子是如何赚来的。 邢乐康全家入了牢房,他留下的产业也被官府全盘接管,清点之下顿时让这些见惯了政治风浪的钦差们都不得不感叹姓邢的生财有道,从邢乐康家乃至邢家各铺面里抄回来的,光现银就有两百多万两之巨。还不包括各种固定资产,如船队田地房屋园子铺面货物古玩之类,这才是大头。 这些钦差们再在牢房里见到邢乐康,情绪不免都有几分复杂。 ——将这样一个财神爷关起来,让他停止赚银子,当真有点暴殄天物。 最让众钦差鄙视的是许尚书,大家至多在心里感叹一番,他竟然亲自进到牢房里与邢乐康畅谈,当面表示遗憾,邢乐康当初真不应该真官商勾结的路子,若是老老实实赚银子,也比之眼下的处境要强上许多。 真是将白莲花心机男的本色发挥的淋漓尽致。 邢乐康听到这话也默了一默,也不知是后悔自己所为,还是从不后悔。他万不曾预料到,眼前这个年轻的三十出头的官员竟然是当朝户部尚书。 对方身着常服,进来之后并不曾表明身份,狱卒口呼大人,邢乐康也在心里猜测他的官职大小。等到对方落了座,只就经济之道与他探讨一二,思维敏捷,言语切中要害,邢乐康不知不觉间就被他引导,回想多年行商,谈兴大起,聊起了自己多年纵横商界之事。 其实这里面有好些阴私事情,有不少都不欲人知,外人大多各种揣测,就算败在他手里家破人亡的商家也并无确凿证据,大多只是通过一点蛛丝蚂迹拼凑出事情的真相。 不过已经到了这一步,落到了宁王手里,邢乐康可不认为自己还有活着出去的机会,他也算少有的洒脱之辈,又碰上这么个能够谈得来的人,且不管他身份,索性全倒了出来。 末了,许清嘉拊掌而笑:「果然我家舅兄不如邢会长多矣,忠厚有余,奸诈不足!」 邢乐康听到他提舅兄,这才恍然:「原来是许尚书?!小民真是眼拙,竟然有眼不识泰山!」他之前打听到许尚书年近四十,但没想到真人竟然比实际年龄看起来要年轻许多。貌若而立,儒雅谦和,很难想象这样年轻的男子已经手握户部,成为今上倚重的朝中实权人物之一。 临别之时,邢乐康尚记得一问:「不知道许尚书打算如何处理我的铺子?」到底这是他花了多年心血。事到如今,就算官府贱价出售,他也无能为力,但到底还是心有所系。 其实这也是整个江淮商人们伸长了脖子想要知道的,连带着此次同行的同僚们都有些疑问:「许大人不让宁王处理掉那些铺子,等江淮两地官员陆续上任,难道我们还能带着铺子回长安不成?」 那时候许清嘉还要做保密状,不肯在同僚们面前吐露自己的计划。当着邢乐康的面儿,他竟然也卖了个关子:「我家夫人有一妙计,五日之后自见分晓!」 「尊夫人……」邢乐康对胡厚福的这位妹子,户部尚书的这位夫人印象深刻,实是因为平生之辱皆来自于她。许夫人不但揍了他,还送了他一份终身难忘,刻苦铭心的大礼。 「在下栽在她手上,真是一点也不冤!」邢乐康似讽似笑,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谁能想象得到他经过商海无数恶浪,才走到了今天的地步,没想到最后却栽在了一个女人手里! 许清嘉一笑,似乎对他这话颇为受用,「内子自然是聪慧无双的!」 若是胡娇听到他这般夸赞,恐怕下巴都要惊的掉下来。成婚多年,被学霸君在智商上碾压的死死的,许大人珠玉在前,她自惭形秽,哪里好自称聪慧呢? 五日之后,苏州府最大的酒楼瀚海阁里,一大早门前就排起了长队,商贾云集,全是江淮两地颇有名望的商家,还有身着铠甲的军士维持秩序。不但如此,今日门前迎客的也不是店小二,乃是身着铠甲的军士。那军士身旁的高脚几上放着个匣子,但有商贾进门,必要往里面扔个十两的银锭。 除了排成长队的商贾,还有四面八方涌来的看热闹的小商贩们,虽然不舍得十两银子的入门钱,但也不妨碍他们守在瀚海阁门口瞧瞧热闹。 「听说邢家的铺面古玩字画之类今日全部要卖出去,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抢着买邢家的铺子……」围观的某商贩自己囊中羞涩,但却十分向往能够昂首挺胸进瀚海阁的大商人。 「邢家许多铺面都很赚的。不止如此,听说还有邢家的茶园,绣庄……」 「也不知道邢家的船队会被谁买了去?那可是这几年才打造的新船。」邢乐康手里的船只要旧了就淘汰给同行,再行打造新船,因此邢氏船队在江淮之地算得是头一份。 第42章 更多的商贩们提起邢家产业,无不是垂涎欲滴,恨不得自己有邢乐康那赚钱的本事。 他们都是这几日在府衙前面的告示栏里看到的消息,上面拟定了邢家资产发卖的时间地点,另附邢氏固定产业清单,从房产古玩字画铺面茶园到绣坊等……应有尽有,将布告栏的一整面墙都贴满了。 自从府衙贴出这张告示之后,整个苏州府都沸腾了。 本来邢乐康入了狱,就是各地商贾们推动的结果,他们齐聚苏州府等待结果。如今看到邢府产业要被官府发卖,都连夜遣了心腹回去准备银两,摩拳擦掌只等今日瀚海阁之争了。 二楼的某个雅间里,宁王推开窗户便能瞧见楼下缓缓排着的长龙,以及门前那放银子的匣子。很快匣子便满了,立刻有户部的官员上前来换了个空匣子,将这个匣子搬到了内堂去。 「这不是打劫吗?」宁王总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如果抛去场面的平和淡定,倒跟山匪收取卖路钱的行径相类,只不过相对文明许多。 许大人的目光追随着楼下人群里排队的盛装丽人,以及她身边膀大腰圆的舅兄胡厚福,还能抽空为宁王答疑解惑:「反正户部缺银子,这些商人都是想来此间分一杯羹,十两根子对他们来说九牛一毛,压根不算什么,就当为国家做贡献了!」还十分厚颜无耻的向宁王殿下邀功:「我这是给他们机会为国家作贡献,若是没我这个机会,他们都报国无门,万一脑子不清楚再跑去贿赂官员,邢乐康可就是他们的前车之鉴了!」 傅开朗被他这一派无耻言论逗的捧腹大笑,只觉这完全突破了他对许尚书的认识,到底忍不住要追寻一下许尚书的心灵蜕变史:「我怎么记得许大人以前并非爱财如命的性子啊,怎的自从当上了户部尚书,简直成了个雁过拔毛的性子?」 「要不你也来户部试试?」许清嘉热情相邀。 傅开朗连连笑着拒绝:「千万别!户部就是个烂摊子,好不容易有人接手又肯清理干净,我何苦想不开插一脚?我可是看到帐本子就头疼的!」 尚书大人做愁苦状:「谁让国库银子太少了呢?大家都向我伸手要银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我这不是也被逼急了嘛?」 这算是自辩吗? 傅开朗可一点儿也不相信他这话,还取笑他:「怎么我觉得你赚银子赚的很快活啊?连这种抠门的法子也想得出来。」 「非也非也!这种事情我还真没想到,我家夫人智计无双,捞银子比我狠多了!」尚书大人可不敢居功。 傅开朗喃喃:「果然最毒妇人心,赚起银子来比男人都狠!」今日进门的那十两银子,简直就是明抢。「受教了!」 宁王受到的冲击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父皇真应该请许夫人来户部!」这样不出几年,想来户部肯定不会再闹亏空。 不过半个时辰,整个瀚海阁座无虚席,就连二楼三楼的雅间也全部满员,一楼大厅里平日歌舞伎用来表演的高台之上,今日立着数名官员。 其中有名官员清了清嗓子,只等众商贾肃静下来之后,便宣布了此次发卖邢氏资产细则。除了价高者得,还限当场交割清楚。 现场的气氛十分热烈,胡娇与胡厚福之前就通过许清嘉定好了二楼的雅间,此刻胡厚福举杯笑道:「哥哥多的话就不说了,以后珠儿的嫁妆就包在哥哥身上!」 当初状告邢乐康,胡厚福也是向上递了状子的。 各地官员被清查,一把手多斩首,二把手大部分被施了杖刑流放,胡厚福之事便被查了出来。邢乐康进了牢房,胡厚福被扣押的商队船队伙计,以及被官员私下交到邢乐康手里的货物,还有之前胡娇抵押给邢家的铺子,都被清退了回来,算是邢乐康一案官商勾结的罪证之一。 胡厚福当初砸了大把银子,都没能将货物跟伙计捞出来,还差点被邢乐康逼到倾家荡产,没想到胡娇来了之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原来的资产拿到了。 这令得他如今看到妹妹,就跟看到财神一般,总觉得一别数年,妹妹做生意的手腕大有长进,很想拐了妹妹跟自己一起创业,不过考虑到妹夫如今官越做越大,只能忍痛放弃了。 「那哥哥要尽快赚钱了,过几年珠儿可就要出嫁了。」 胡娇数月未见孩子们,虽然往家中寄了几封平安信,也收到了孩子们写来的信,许小宁几乎每封信上都要问一问:娘亲你几时回家? 直问的她心都要酥了,只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回长安去。只是手头事情没完,许清嘉也不放心她一个人,她亦不放心许清嘉,只能延耽在此。 兄妹俩互开玩笑,又低头去瞧台上,但见户部的官员正将一批玉器古玩摆上台来,负责发卖的那位户部官员正卖力介绍:「……今日所有的古玩玉器字画全都是经过宁王殿下与傅大人掌眼,保证没有赝品,又由宁王殿下与傅大人精心挑选搭配,而这一套正合适摆放在书房里……」 宁王与傅开朗听到这话顿时相顾愕然,继而大笑。 「原来你打的这个主意?!」宁王总算明白了。 傅开朗喃喃:「你们夫妻俩真是会物尽其用。」 许夫人坑遍江淮两地的大商人,卖出了天价门票,又召集江淮两地的大商贾们来竞逐邢家资产,可想而知这将是国库一大笔收入,这种公开竞逐比之官府私下卖给商家价格肯定要高出太多。而许清嘉就忽悠宁王与傅开朗将邢家的古玩字画玉器搭配组合,以能够布置一间书房或者客室为单位发卖。 除了省时省力,有了宁王做噱头,想来这些商人更愿意追捧。 果然不出许清嘉所料,下面商贾们听得这是宁王与傅开朗挑出来的古玩珍品,并且已经搭配好了可以直接摆放在同一间房里,那价格便蹭蹭蹭往上涨。 楼下大厅的一角里,傅五郎脸色阴郁,看着台上台下一片热潮,心里对许清嘉傅开朗怨恨不已。 第43章 邢乐康被抓之后,他曾去过苏州会馆找傅开朗,希望通过傅开朗来低价收购邢家的铺子。这种事情在官场上常有,与办案的内部官员有关系,大多是半买半送。不过却遭到了傅开朗的拒绝。 「五郎也知道,二哥是大理寺的官员,只负责审案,不负责发卖。这些事情由户部官员在处理。」 傅五郎可不傻,早闻傅开朗与许清嘉关系不错,立刻便磨他:「二哥帮帮忙嘛,我离家这么久了还没做出点成绩,恐怕今年都不敢回去过年了。二哥跟许尚书说一说,许尚书卖哥哥一个面子,到时候我收了邢家的铺子,等赚了银子风光回去,爹爹的气说不定就消了!」 他当初跟邢乐康相交,邢乐康对胡厚福下手他乐见其成,甚至也曾推波助澜,到底许清嘉自回到长安城就多次惹的国舅不高兴,连带着傅开朗也常因此与国舅吵架。这在国舅府并非秘闻。 不过傅国舅再对次子恼恨,每有大事还是要听一听傅开朗的意见,哪怕这意见压根与他心中所想不符。 傅五郎最可恨傅开朗的就是这一点。明明他常与傅国舅争吵,在政治立场上半点也不肯顺着傅国舅,但是却很得傅国舅看重。比之自己尽心竭力讨傅国舅欢心,最后也只落得个傅国舅「少花些小巧心思,多用心在读书仕途上」的评价。 寻根究底,还是嫡庶之别。 傅开朗的亲娘出自名门,而他的亲娘却出身卑贱。 就算傅开朗从不曾在面上表现出来,但傅五郎这么多年却总觉得家中长兄次兄对他的出身无不暗含鄙意,就算是傅三郎傅四郎,哪怕也是同样的庶出,但他们二人的娘亲出身良家,比之他的娘亲也要好上许多。 台上的官员每报一次价,后面便有商人紧跟着加价,场面火爆而热烈。 傅五郎原本的雄心壮志,誓要通过关系吞下邢乐康泰半家产的打算瞬间被击溃,他算了算自己手头可挪用的银两,大约也就够买几家好点的铺面。 而二楼的胡厚福正与胡娇讨论此次志在必得的铺子。 身为户部尚书的夫人,唯一得到的特权就是,尚书大人亲手抄录的邢氏资产清单一份,边听着下面商人报价,边与胡厚福商讨。 宁王所在的雅间里,眼看着下面发卖的热浪一浪高过一浪,邢乐康的古玩铺面茶园一一被高价出售,户部官员收款,本地吏胥直接办过户手续,确保当场交割清楚,效率奇高,宁王总算是见识了许尚书的生财之道。 有人在跌足长叹,有人兴奋举杯,有人欢呼有人失意,整个瀚海阁热闹非凡,邢乐康最好的三家茶园竟然合计卖了二十五万两银子之多。其余店铺的价格也是一再飙高。 「这些人疯了吗?这么高价格买回去,能收回本钱来吗?」傅开朗也算是在富贵乡里长大的,但见得下面这些商人就跟打了鸡血一般完全不计成本的抬价,狂热的劲头真有几分吓人,他属于理智型人物,对这种场面表示完全不能理解。 想到执意想通过他的路子低价转买邢乐康产业的傅五郎,傅开朗庆幸自己没有脑袋发热,向许清嘉提出,不然现在看到这些铺子发卖的价格,恐怕他脸都没地儿放了。 这场江淮商场之上的盛宴,直到日薄西山才彻底落下了帷幕。 收款的户部官员再看到尚书大人,简直可以用膜拜来形容。 ——原来尚书大人还有赚钱的神技能! 傅五郎只买到了四个地理位置比较偏僻的铺子,胡厚福手头有胡娇拿来的银票,资金充足,也买了五家铺面,地理位置十分理想。 当夜,钦差一行在瀚海阁开宴,共同庆贺今日的圆满,直闹到日上三更才回到苏州会馆安歇。 十一月里,户部尚书房衍之差点愁白了头发,终于将江淮官员这个大窟窿给堵上了。 而今上却是从宁王将江淮官员收拾一空之时,接到户部尚书的奏折之后脸色就渐渐的转过来了。 许清嘉是个务实简洁的人,这不仅体现在他的日常处理公务之上,还体现在奏折之上。他极少在奏折之上写阿谀之词,但却用奏折之上不断累加的清晰明了的户部收入一点点拯救了今上逐渐败坏下去的心情。 等到十一月中,此次官员抄家所得,以及邢乐康家中现银以及拍卖所得,分批次由官兵押解回京,太子亲自盯着收入银库,今上的心情彻底转晴。 「……早知道许清嘉这么能干,就应该早早派了他去江淮任职。」 太子也知道这纯粹是今上高兴糊涂了才脱口而出的话。江淮之地官员之间的关系盘根错结,理也理不清楚。许清嘉若是职低位卑之时前往江淮任职,早就不知道被弄到哪里去了,焉得有今日? 也就是云南郡,很多官员嫌那是百夷之地,难以教化又难出政绩,这才轮得到他。 「父皇,等到江淮官员到职,皇兄与许大人他们也该回来了吧?」 江淮案一出,举国震惊。 谁也没想到今上竟然全然不考虑江淮继任官员会不会后手不接的问题,就大刀阔斧的令宁王砍人了。 这等于是给后来者一个警示,不论是个人单独作案还是群体性作案,都绝不姑息! 不过对于立场要走仕途的天下寒门学子来说,却又是个绝好的消息。 官场职位相当,从来不会随意增设,这等于是腾出来一大批空位,加考的恩科就证明了朝廷后备人才匮乏,当真是鱼跃龙门的好机会。 就连许小宝也跃跃欲试,准备去考个秀才回来。 倒惹的魏氏不住笑:「等小宝考个秀才回来,身上有了功名,你娘也好给你说亲。」 许珠儿掩唇直笑。对于哥哥的亲事,她一个未嫁的女孩子儿家自然不好多嘴,但对未来嫂子她还是有几分期许的。 等到舅母不在眼前,许珠儿还特意向许小宝问起:「哥哥想要娶什么样的嫂子回来?」 第44章 许小宝在她额头敲了一记:「小丫头操什么闲心呢?」 许珠儿振振有词:「怎么是操闲心呢?当初舅舅娶了性格宽厚的舅母回来,舅母才跟娘亲关系亲近的。我常听娘说,舅母待她可好了。万一你娶个母夜茬回来,哪有我的好日子过?」 武小贝笑不可抑,还摸了下许珠儿的脑袋:「珠儿说的甚是有理!」 许小宝竟无言以对。 腊月初六,震慑了整个大周朝的宁王一行终于回到了长安城。 许清嘉跟着宁王进宫去汇报工作,受到了今上与太子的热情欢迎。而胡厚福则跟着妹妹回家见老婆孩子,准备在长安城过完了年就回苏州去。 家里守门的小厮看到胡氏兄妹,愣了一下就扔下他们兄妹俩跟一众仆从撒丫子往里面跑了。 胡娇还当家里出了大变故,心头发慌,跟着守门的直往里冲,胡厚福在后面唤她:「妹妹你慢点……」怎么都跑疯了似的? 守门的小厮也是最近被许小宁给折磨的,这孩子收到胡娇的信说很快就要回来了之后,白天除了上课就见天在大门口等着,那执拗的小眼神儿,让守门的小厮瞧着怪可怜的,都恨不得当家主母尽快回来。 这会儿到了傍晚,他被魏氏唤回去吃晚饭了,这才错过了。 小厮冲到二门处,朝里面喊:「夫人回来了——」连喊三声,转头就呆了。 胡娇已经冲了进来,站在他身后,大约是听到他这话,心头稍安,于是放慢了脚步。 内院的丫环婆子们已经将话传了进去,胡娇才进了院门,许小宁就跟个小炮弹一般从正房里冲了出来,张开小手臂直呼「娘亲……」,胡娇矮身下来,他已经直扑胡娇怀里,小脑袋扎进去就再也不肯拔出,在她怀里使劲蹭啊蹭。 魏氏与许珠儿以及胡家俩小子紧随其后,见到胡娇,许珠儿眼眶都红了。她也想偎进娘亲怀里,不过已经有许小宁了,她就有几分还好意思也做出小女儿态了。只是走过来站在旁边不舍得离开。 轩哥儿与振哥儿看到胡厚福喜笑颜开,立刻围了上去。魏氏原是瞒了丈夫前来长安的,此刻见到胡厚福便颇有几分不自在。可是家中紧急危机已解,她数月不见丈夫,也想跟丈夫说几句话,小步挪了过去。 两儿子已经一人一个抱着胡厚福的胳膊,亲热的问候。振哥儿到底年纪大些,还关心的问家里的生意:「可是事情解决了爹爹才能来长安?」 虽然胡娇已经写信给家里了,但总比不得胡厚福亲口说出来更能令他们安心。 胡厚福一家站在院子里说话,胡娇怀抱着幼子,感受着他对自己的依恋,一面伸出手来在他背上轻拍,一面将许珠儿也揽进了怀里:「小丫头真是想死娘亲了!」 许珠儿顺势搂住了胡娇的腰,也将自己埋进了娘亲的怀里,幸福的蹭了又蹭。 许小宁倒是想跟姐姐抢地盘来着,可惜娘亲力气比较大,被她搂在怀里施展不开手脚,只能作罢。 当晚许府设宴,庆贺胡家危机过去。 许清嘉还留在宫里未曾回来,只有胡厚福一家以及胡娇带着一儿一女。许小宁高兴坏了,席间也紧坐在胡娇旁边不肯离开,自己不好好吃,却将面前摆着的鱼丸子一勺勺舀到胡娇碗里:「娘亲多吃点!」 她另外一边坐着许珠儿,个头要比许小宁高,自然伸臂挟菜的范围要广上许多,于是小丫头几乎将自己能坐着伸臂挟到的菜都往胡娇碗里埋,口吻也是一般无二:「娘亲多吃点!」 胡娇简直感动坏了! 往日这俩孩子哪里知道给她挟菜,都是埋头吃自己爱吃的。 「看来以后还是要让嫂子多给我看看孩子,我走了这才几个月,珠儿跟小宁都一下长大懂事了,还知道心疼我了!」 魏氏与胡厚福短暂交流,得知家中生意诸事和谐,对小姑子真是感激不已,听了她这话顿时不好意思的笑了:「我就妹妹家看了看孩子,家里的事情还是指靠着妹妹,不然……谁知道如今是什么光景呢?」说着拿帕子拭泪。 她到底是后宅里的妇人,不曾经历过这么大的风雨,自邢乐康开始向胡家出手,胡厚福生意困顿,她心中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偷偷流了多少眼泪。 如今云开雾散,真是说不尽的开怀。 「嫂子说哪里话,姓邢的自作孽不可活,已然伏诛,家产充公,也是他心术不正,罪有应得。哥哥好好做生意,这原本就是天降横祸。」 邢家库存金银被收缴,运往京师,其余固定资产以及家奴全部发卖之后,包括邢乐康在内的男丁处斩,女眷流放岭南,在胡娇他们离开苏州之前,已经出发前往岭南,终生不能再踏足苏州府一步,也算是邢乐康多年做生意不择手段的代价。 当晚宾主尽欢,散了席胡厚福与魏氏回房去休息,顺便再说些心里话,胡娇揽着两孩子在房里等许清嘉回来。 胡娇家书之中,只道事情已经解决,却并未详细说,初见面胡厚福也只是草草带过,等到孩子们都回了房,只剩了夫妻二人在房中,魏氏再问起家中困境如何解决,胡厚福心情也好,便将胡娇回去之后的事情详细的讲了一遍。 讲到胡厚福装傻,胡娇揍邢乐康之时,魏氏激动的脸都红了,似乎恨不得她自己也上前去踩邢乐康一脚:「妹妹揍的真好!怎不多揍他几下?」 胡厚福对妹妹的力气还是清楚的,当下莞尔:「若是多揍几下,还不得出人命啊?阿娇的力气可不小呢。」沪州东市的地痞无赖们可以作证,胡家大娘子就是个不能惹的存在。 待讲到邢氏资产被官家发卖,丈夫还买了几间铺面回来,魏氏心头块垒总算消散。 胡厚福是准备过两日就带着妻儿快马加鞭赶回苏州去的,家里还有生意,年前年后事情极多。不过魏氏听得过两日就要回去,却有另外的打算。 第45章 「我想着……不如让孩子们留在长安?」 胡厚福对此并不同意:「振哥儿喜欢作生意,我也想透了,他若是喜欢就让他跟我回去学做生意。拗着性子让他读书,未必能有出息。轩哥儿喜欢读书,就让他回苏州去静心读书。」 这几个月以前,振哥儿数次嚷嚷着要回去帮胡厚福,就算是无人点拨,魏氏也想明白了,当娘的到底拗不过孩子。不过她心中还有私心,并不全然为着轩哥儿读书一条。 「让轩哥儿留在长安,跟小宁一起读书。由妹妹照看着,又有妹夫提点,说不定将来还真有一番出息。再者……」她微微一笑:「我瞧着轩哥儿对珠儿很是上心,这几个月粘珠儿粘的紧,若是两个孩子能常在一处……将来珠儿若是能进了咱们家,我定然比疼轩哥儿还要疼她。」 胡厚福还未曾想过孩子们的婚事,他这两年间生意不顺,多不曾将注意力放在孩子们身上,此刻一算,顿时连自己也惊讶了:「过了年……振哥儿竟然已经十六岁了?轩哥儿也十三岁了?」这也太快了些,他还未想察觉到孩子们竟然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那你以为?」魏氏笑嗔了丈夫一眼。 胡厚福点头:「回去就该给振哥儿相看人家了。」邢乐康一倒,众人都知胡厚福家有姻亲在朝中做大官,胡家家底子又不错,整个苏州府愿意攀上来的人家还真不少,振哥儿的亲事其实是很容易解决的。 「不过轩哥儿……这事儿能成吗?万一妹妹跟妹夫想让珠儿嫁入高门呢?」如果外甥女能嫁给他家次子,那自然是皆大欢喜。胡厚福想想也觉得很是开心。不过也要考虑许清嘉夫妇的想法。 这事儿魏氏也不是没想过:「妹妹嫁给妹夫多年,后院里只有她一个人。妹妹自己未尝不知道高门大户,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但若是轩哥儿娶了珠儿,难道咱们还能看着轩哥儿胡闹,冷落珠儿不成?这世上除了妹妹妹夫,还有谁疼珠儿比得上你我的?」 她左想右想,总觉得这事儿简直天造地设。因此这几个月以来对许珠儿与许小宁尤其尽心,简直比之自家俩孩子还要尽心许多。见到轩哥儿粘着许珠儿,亦觉心喜。 「这事儿看看再说吧。等小宝的婚事定了,珠儿及笄了,咱们再提也不晚。」 夫妻俩一头议论一头睡了。 许清嘉是半夜才回来的,他回来之时孩子们都已经回房去睡了,实在是等不住了。 胡娇也已经和衣而卧,路上骑马颠的她全身都散了架,送了许珠儿回房,又哄了许小宁睡着之后,她泡了个热水澡就已经困的不行了。 直到半梦半醒之中感觉到了凉意,才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坐了起来:「回来了?」 许清嘉身上浸透了冬夜的寒凉,见她起来忙将她又按回了被窝里去:「阿娇接着睡,我泡个澡就睡。」他不按上来还好,胡娇还睡意朦胧,冰凉的手按在她肩上,睡意立马消散了。 她索性坐了起来,拿被子将自己裹了起来,盘膝坐在床上瞪他:「本来睡的很香,手这么凉现在可清醒了。」许清嘉见她这怨怪的小模样,呵呵笑了两声,哄她:「要不再躺倒?」 胡娇催他:「还不去泡泡,丫头们都等了大半夜了,估计都困的不行了。」 灶上温着热水,他从宫里回来,一院子的仆人从守门的到二门上的婆子,乃至正房里侍候的丫环们都走动了起来,只等着侍候他。 许清嘉泡了个热水澡,整个人暖和了过来,这才回到了床上。 胡娇还盘膝坐着酝酿睡意,被他摸了下脸蛋,又睁开了眼睛:「怎么今儿这样晚?」 「宫中设宴,圣上兴致极高,这宴席就一时半会没散。等散了之后,又被太子殿下拉住说了会户部的事儿,这才回来的晚了。」 胡娇轻笑:「我要是圣上也兴致高。放你跟宁王殿下出去一趟,就跟碰上了财神爷似的,带了大批的银子回来,这一番抄家发卖,都快将国库之前的亏空填上了,不高兴才怪。」 本朝开国元勋就是女帝,许清嘉听得她这话顿时笑了起来,「为夫倒不知道娘子还有此雄心壮志。」 胡娇:「哼哼……」 许清嘉笑的更厉害了,将她搂在怀里狠狠吻了一通,不住揉搓,求欢之意明显,胡娇推他:「别闹!丫头们都去睡了,你这会儿闹起来我可不想再唤人起来侍候。」他才消停了。 尚书大人怀里搂着娇妻,使劲平复了欲-念,这才道:「其实你说的也没错,这一圈回来让圣上最满意的大概就是国库的亏空被填的差不多了。」想到明白开始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首先就要跟太子交接银库,离开户部半年,恐怕要处理的事情不少。 其次就是关押在天牢里的许棠跟贾昌,听说这两位圣上至今不曾处理,等着他们一行从江南回来再行审问。 他身为户部尚书,又事关贾昌与许棠府上抄资,恐怕也得参与此案。 果然许清嘉所料不错,第二日朝会之上,今上就将此案交到了宁王与许清嘉的手上,令他们带着三司官员审讯,尽早结案。 散朝之后,太子揪着他要交接户部事务,宁王喊他前去天牢会一会贾昌与许棠,许清嘉摊手:「两位殿下先商量一下,到底让微臣先做哪一桩?」 傅开朗过来拍拍他的肩,戏笑:「能者多劳嘛!许尚书年轻力壮,理应多承担一点嘛。」 太子便放了他:「本王先去户部,许尚书从天牢出来之后就来户部一趟吧。」 许清嘉:「……」他还以为接了案子许贾贪污的案子,可以先偷几天懒呢。 贾昌与许棠的案子证据确凿,经过宁王与许清嘉核查帐户家资,三司会审,很快就量刑定罪。贾许二人以及家中成年男子皆被判斩首,女眷没入教坊司,家产收归国库。 第46章 大周朝堂之上的多年三足鼎力之势终于被打破,随着贾昌与许棠的案子结束,曾经追随着他们的官员或抄家或贬官,两派人马在朝堂之上结成的阵营迅速消散。竟然还有不少官员朝许清嘉伸出了橄榄枝,似有结盟之意。 不过许尚书公事公办,忙的连私人应酬时间都没有,就连胡厚福带着妻儿回苏州也没空去送,哪有空与这些官员联络感情。过得几日他们自己回过味儿来,就暂且歇了这心思。 胡厚福与魏氏商量一番,果然将轩哥儿留了下来,让他在许府暂居读书。胡娇还不知哥嫂打算,又喜侄子可爱,便应了下来,留他长住。 振哥儿听得胡厚福许诺,回去就正式带着他学作生意,只恨不得立刻回到苏州去,对于留在长安城的弟弟颇多寄语:「……哥不喜读书,咱家以后可就指望着你考个功名出来了!」将这光耀门楣的重任交到弟弟手上之后,他就挥一挥手跟着父母走了。 胡家夫妇走了之后,轩哥儿也情绪低落了几日,不过有许珠儿与许小宁在旁开导,他渐渐便又精神了起来。恰逢国子监放假,许小宝回来之后带着他们几人去街上逛了一圈回来,似乎便将离家之苦而丢到了脑后。 许小宝与武小贝在国子监,不比魏氏带着孩子们关起门来过日子,不知外界消息。国子监大多官二代,官场消息最是灵通。偏偏宁王跟许清嘉皆在外面,因此俩孩子便费尽心机的打听消息,由此倒听到不少似是而非的消息,什么许尚书被人夜半拦截啦,宁王在江淮两地杀红了眼,连两岁孩童也不放过了…… 俩孩子心焦不已,却又不能随便往江淮跑,望眼欲穿的等到钦差回朝,国子监还没放假,别提多煎熬了。好不容易许小宝回家见到娘亲,哄好了弟妹,才抽出空来与娘亲谈心,还小心探问一路之上可有遇到危险。 胡娇见他这小大人的模样,便猜测他恐怕听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她心里已经将长子看成了半个成年人,倒不似哄许珠儿跟许小宁似的,全是粉饰太平。便将沿途之上遇上的事情都讲了讲,从被人暗杀到查案,以及胡家生意触礁,后来终于摆脱困境……林林总总,也讲了小半个时辰。 见许小宝一脸郑重的听着,听到被刺杀便立刻着急追问他们夫妇可有受伤,听到刺客反被制服,他才大松了一口气,胡娇就觉得可爱。 她在小家伙脑袋上使劲揉搓了两下,他虽然不曾反抗但一脸的勉强忍耐,大约就是「好久不见我勉强让你摸两下但我已经是大人了」这种意思,胡娇看的有趣,忍不住捧腹大笑。 武小贝从国子监回到王府之后,听到下面人报宁王如今还在外面忙,可能要到深夜才能回到王府,便直奔许府。进了主院便听到胡娇大笑的声音,好久没见到过她,他心中颇为想念,不等丫环掀起门帘自己就闯了进去,恰看到许小宝被娘亲按着揉脑袋,顿时幸灾乐祸的笑了起来。 结果被胡娇揪了过去,也被揉搓了两下,许小宝只有一个字:「该!」 武小贝:「……」还要不要好好做兄弟了?要去外面打一架吗? 他身高腿长,体型比之许小宝要略高一点,武力值也要高一些,因此兄弟俩发生争执历来喜欢用武力解决,但许小宝口舌比之他要犀利许多,更信奉君子动口不动手。 这兄弟俩内讧的时候斗的难分高下,互有输赢,但若是枪口一致对外,国子监里多是血流成河,被横扫了一大片。 胡娇数月未见这俩小子,当日便陪着俩小子,除了他们问起的江淮之行,她也问起这俩小子在国子监的生活,听到他们那些光辉战线,看着面前两张青春洋溢的帅脸,当真是心情愉悦。 武小贝是吃完了晚饭,才回王府的。 他还想等宁王回来见一面,好歹父子数月未见,颇为想念。 腊月十五,贾许的案子尘埃落定,整个大周朝从开年到现在的波澜似乎终于平息了下来。在这一年里未被波及的官员终于在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暗道今年不好过,只盼着来年开年之后一切顺遂。 许清嘉忙完了这两桩案子,便回户部接替太子。 他走后这半年,户部的事情也不少,从抄家的家资到各地秋收的税银都陆续押送了来,太子坐镇收进了国库,但许清嘉回来要交接,自然得带着他往银库走一遭。 不过这一泡就是好几日,直忙到了腊月二十头上,太子才终于将户部的事情交割清楚。无差一身轻,他这日傍晚回到东宫,太子妃都要忍不住仿佛:「这事儿总算交出去了!」她一副烫手山芋的样子倒引的太子笑出声来:「难道还怕我栽在户部不成?」 太子妃一脸的后怕:「这事儿谁能说得准呢?这一年间朝中也没太平过,妾就盼着殿下平平安安的,一切顺遂!」到底如今还是今上主政,如果太子真在坐镇户部之时出了事,前有皇长子,后有皇三子与皇四子,谁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呢。 太子握了太子妃的手笑着安慰她:「你想多了,以后切不可多思多虑,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他的话并不曾宽慰到太子妃,太子妃眼眶红了一下,又深吸了一口气,笑着拉他回寝殿:「快进去喝药,再不喝药就要凉了。」 寝殿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 太子妃的贴身宫人们最近习惯了这个味道,见太子回来便立刻行了一礼,安静的退了下去。自有太子妃侍候太子喝药。 太子从小几乎是拿药当水喝着长大的,这几年身体才有了起色,外面瞧着健康了,但底子虚弱,稍一劳累就容易不适。自年初开始参政,他就没闲下来过,这半年户部整个的压到了他身上,便时不时的有点不适,太子妃只能悄悄弄了药来在殿里熬给他喝。 都到了临门一脚,若是再弄出太子身体不适需要修养……谁知道将来还有什么变数呢? 夕阳的余晖笼罩着长安城,一骑快马进了长安城,直接到了永宁公主府上,身着劲装的年轻汉子将远道而来的礼盒奉上,只道是远嫁的手帕交送给韩娘子的礼物。 第47章 门房收了东西不敢怠慢,欲招呼那汉子进门喝口茶,万一里面还要问话或者回礼,也好应对,哪知道这汉子立刻翻身上马而去,很快就消息在了巷子尽头。 东西被送到了永宁公主处,她自丈夫过世之后闭门守孝,就连年节都不曾进宫。只等明年底孝期一过,除了孝之后就要为韩蕊特色夫婿了。 再拖下去,韩蕊就当真成了老姑娘了。 「既然是给大娘子的,就直接送到她那里去吧。」 永宁公主对女儿也算是了解,这两年孝期一直在家里,只除了清明扫墓。她怜惜女儿正值妙龄丧父,归宿未定,因此对她便多有宽宥。 封好的盒子被送到了韩蕊闺房,待她打开,却是瞳孔猛缩——盒子里放着的,赫然是她在行宫要挟太子的那把匕首! 她颤抖着将那把匕首拿起来细瞧,却发现这把匕首显然是仿那把匕首而制,猛一看挺像,但细细瞧来却不是。 韩蕊面色煞白,心中想着这匕首不知道落到了谁手里。她当初气愤上头,扔了之后压根没想过这事会成了后患。这等细节,她连永宁公主都没告诉过。 最后一缕斜晖也渐渐沉了下去,公主府里掌起了灯,天色渐渐暗了下去,韩蕊枯坐着不动,又赶走了掌灯的丫环,她脑子里还在想着这匕首落到了谁的手里。假如知道名姓,她还有办法私下里处理这件事。但此刻这个人就隐藏在暗处,似一个小人一般,窥见了她最为不堪的一面,甚至还仿造了这把匕首来送给她,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她的贴身丫环不敢去禀报永宁公主,便只能全部缩着肩膀站在深冬的院子里,只等着房里主子的传唤。 天色渐渐的黑了下来,整个长安城都笼罩在一片璀璨的灯火里。 大明宫里,侍候今上的宦官将紫宸殿里的灯全部都亮了起来,今上拿着奏折凑近了去瞧,奏折上的字迹模糊一片,他揉揉眼睛,再拿远些瞧,还是瞧不清楚,不由发怒:「没眼色的奴才!不能将灯挑的亮一点吗?」 侍候他的宦官暗暗心惊,围着御案都亮起了十来盏灯,他们站在近些都觉得亮得两眼,但陛下还是瞧不清楚,有什么办法呢? 最近一段时间,今上的眼神似乎越发的不好了。 「奴婢的疏忽,陛下恕罪,奴婢这就让他们掌灯!」 贴身宦官跪下求情,见今上挥手,便小心起身,以口型吩咐殿里的宫人立刻掌灯。 宫人将紫宸殿好几处的灯都搜罗了过来,只围着今上坐着的地方远远近近足足燃了二十来盏灯,这才算完。 许清嘉出了户部公署的时候,整个公署里的官员基本都回了家。他仰了仰脖子,缓解了下长时间伏案劳形导致的颈部酸痛,接过了杂役递过来的马缰,一翻身就上了马,准备回家。 到处都泛着浓浓的年味,路上还有摆夜市的小摊小贩们,已经迫不及待扎了灯笼来卖的商贩,鼻端充斥着路过的酒楼里飘出来的饭菜香味,瞬间就觉得肚子饿了。 马儿被他驱驰着在夜色里小跑了起来,脚步轻快,似乎这样的夜色马儿也迫不及待的想要赶着回家。很快就瞧见了许府的大门。 府门口的灯笼已经点了起来,守门的小厮听到马蹄声,从门房里转出来开门,接过缰绳似乎还带着几分喜色的絮叨:「夫人已经派人来门口瞧过好几回了,宁哥儿都亲自跑过两回了,大人再不回来说不定一会儿宁哥儿就又跑出来了。」 尚书大人便觉得一阵窝心的暖意,脚下的步伐都轻快了几分。 前来牵马的粗役见许清嘉这样子,便与守门的小厮闲扯几句:「大人瞧着心情不错啊。」 「自然!这一年你也不想想大人一共破了多少案子,为皇上弄回来多少银子。听说从苏州弄回来的银子堆山填海,银库里都快装不下了!」 「真的?」这些话粗役自然也听到过,都是坊间风传,当不得真。但他在府里的地位比之守门的小厮还不如,自然是要奉守门的小厮为尊的。 「自然是真的!」守门的小厮挺胸,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就连许府的下人都如此说,可见这些事情传的有多远。 甚至,这些流言还被宫里的宦官们听了去,侍候今上的小宦官机灵,拣好听的加工润色讲给今上听,还得了一两银子的赏,被掌事宦官在脑门上拍了一巴掌:「就你机灵?!」 小宦官立刻将那一两银子奉上,掌事宦官这才面色转缓,又拍了他一下,这次手上力道小了许多,「当你爹没见过银子啊?自己收起来吧!」小宦官这才犹豫着将银子收了起来。 掌事宦官的确不是为了银子而生气,而是这一年今上的脾气阴晴不定,越发的难以侍候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上了年纪,倒有了许多怪僻,想要讨今上的欢喜是越来越难了。 又是一日早朝,已经到了显德三十四年的最后几天,再过几日就到了新年,这一年也就走到了尽头。朝堂之上的君臣似乎都没什么兴致再处理政务。今上垂眸高坐,下面有不少臣子握着笏板低头打瞌睡。匆匆散了朝,季成业就拍着许清嘉的肩膀调侃:「尚书大人到底年轻力壮,一大清早就精神奕奕。」 二人许久未曾见面,自许清嘉回来之后又忙的脚不沾地,压根没功夫联络感情。忙到了年关尚书大人才算闲了下来。 「难道御史台很忙?」 许清嘉想一想,也没听说最近御史台有什么需要忙的事情啊。 到了年关众臣工还是都会有稍稍的懈怠。 季成业叹气:「不是御史台忙,是家里。」 许清嘉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难道我不在的这半年,季大人家里又添丁了?」 「说什么呢你?」季成业瞪他一眼,「还不是我家大姐儿有孕,贵妃在宫里,万事都要家中老妻操心,她昨晚在我耳边絮叨了半夜,吵的我没睡好。」又扯住了许清嘉:「不行不行,等下午忙完了你得陪我去喝酒。反正今日户部理应没什么事儿。」 第48章 户部的事情他也差不多理清了,现在也就是些日常公务要处理,到点就可以回家了。不过许久没有与季大人喝过酒,他也觉得自己快绷成了一根弦,还是需要适当放松的。 二人约好了下班去喝点小酒,这才各自回了自己的地盘。 许清嘉终于有暇与同僚联络感情,胡娇回来这些日子,除了一开始忙了几日,孩子们也粘着她,过了几日便又如常闲了下来。 她去了一趟江淮,回来的时候倒也置办了些礼物,往关系好的人家里各送了一份。比如前来探病的傅二夫人,另有傅香的小礼物。还有韩南盛家,走之前许清嘉也向韩南盛托了关系。 还有东宫太子妃处,也送了些小礼物表示。 自她走后,魏氏在家也收到不少邀胡娇出门赴宴的帖子,这其中就有太子妃送来的帖子。原本对外称病的,但太子后来也知道了胡娇同行,自然还是要与上司的老婆打好关系的。 更何况这个上司就是未来大周朝的老大,胡娇就觉得更不能得罪了。 她如今已经适应了长安城中上流贵妇们之间的游戏规则,倒也不觉得有多难。 许清嘉与季成业喝酒的时候,不出意外的喝到一半,季成业又提起了两家的亲事,似乎是铁了心要与许清嘉做亲家。 「我倒是想啊,可是这事儿……这事儿真不归我管。得我家夫人说了算!」 季成业抿了一口酒,就跟听到什么新鲜事儿一样大笑了起来:「原来尚书大人竟然畏妻如虎?」 许清嘉被好友玩笑,倒一点也不生气。成亲多年,这等事情他经历的多了,当下无奈道:「我已经跟内子提过了,不过内子的意思是总要孩子们有意,她才能同意。不然就算将来两家成了姻亲,孩子们若是性格不合,也没什么意思。」 这话倒在理。 至少季成业的长女自与皇三子成亲之后,琴瑟和谐,就连皇四子也是夫唱妇随,只除了长女嫁的是皇子,与政权关系太紧密之外,旁的季成业还真挑不出什么不好来。 到底女儿过的幸福才最重要。 「那我就改日让内子与你家夫人多走动走动。」他喝了口酒下了定论。 大约是经过了显德三十四年大刀阔斧的反贪行动,显德三十五年在许多人的印象里要平静许多。胡娇唯一的感觉就是孩子们都长大了,她已经在考虑许小宝的婚事,在季夫人的示好之下两家的来往也去前两年要频密许多。 而这一年,朝中也没有什么大动向,就连如今一家独大的傅国舅也开始修身养性。 ——话说没有了政敌贾昌与许棠的朝堂上寂寞了许多,傅温有时候摸着自己的一把花白的胡须也在考虑傅氏一党将来的走向。 今上似乎也被老臣子伤了心,下面朝臣讨论过好多次新的尚书令与中书令,人选从吏部尚书房衍之到户部尚书许清嘉,御史大夫牟中良,乃至于工部尚书崔旭,都被全部驳回。 工部尚书大人乃是崔泰的父亲,崔家还有一位在门下省,算是今上近臣。 不过比之贾昌这位心腹重臣,寒门代表许棠,崔家就低调许多了。以前大家都知道朝中三党,贾党许党太子国舅党,后来又加了宁王党,齐王党,但是崔家却是不显山不露水,在朝堂之上要低调许多。真论起政治实力来,却又不可小觑。 没有了贾许二人,但朝堂之上的事情却并没有减少,于是这一年许清嘉就愈发的忙碌了。要时不时防着今上心血来潮召他进宫议事。 当然今上也不是独召许清嘉一人,而是六部尚书都更受帝王看重了。 傅国舅想当然的被冷落了。 傅家再热闹起来,是到了显德三十五年底,傅五郎回信说要回长安来过年,顺便解决个人问题。 傅国舅五个儿子只除了幺子未成亲之外,其余皆已经儿女绕膝了。而他对傅五郎原本还充满了期望,只觉得这孩子年少聪明,人又生的极好,哪知道傅五郎一门心思要当商人,最终带着银子跑了之后,这都两年多未曾回家。 国舅爷对幺子充满了无数的怨念。 傅五郎回来之后,国舅府上再次经受了一次暴风雨。这一位也不知道在苏州经历了什么,等家里人设宴为他接风洗尘之后,就向嫡母提出看上了永宁公主府上的韩大娘子,想要娶她为妻。 傅夫人:「……」 作孽哟!这身份完全不匹配! 永宁公主是什么身份?皇室血脉! 她嫁的韩家也是高门大户,生的女儿自然也是血统高贵,出嫁的时候只要今上心情好,还能得个郡主的头衔。 傅五郎算什么 娼伶生的庶子! 傅二夫人向胡娇提起这段八卦的时候,满脸的不可思议。 「五郎他会不会在苏州府胡闹,脑抽了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了?再者说了,韩大娘子就算身份忽略不计,但她做出来的那些事儿……他难道没有听过?就算他没听过,刘姨娘总听过的吧?不怕儿子娶个泼妇回来?」 胡娇昨儿还收到胡厚福的家信。 经过了邢乐康事件之后,胡厚福便得了教训,这一年将自己在苏州府生意上的事情都会讲给胡娇听。从这一年陆续收到的信中胡娇不难看出,有别于朝堂之上的平静,苏州府这一年的商场之上厮杀是极为惨烈的。 而这种混乱的场面就是从邢乐康斩首之后,整个江淮数得着的商人开始在江淮这片富庶的战场上重新开始抢夺地盘。胡厚福还算是稳中有升,一点一点的扩展着生意。而傅五郎就扩展的十分丧心病狂,手段比之邢乐康过之无不及,等于是江淮商场之上的一匹黑马。 如果大家起点一样,可能生意的扩展进度也差的不多。但是傅五郎不同,他是傅国舅的幺子,家中还有个当皇后的姑姑,当太子的表兄,长兄次兄也都是朝廷重臣……放眼江淮,敢明着得罪他的官员还真没有。 第49章 于是傅五郎这一年过的顺风顺水,名下财神迅速积累,还与胡厚福发生过好几次恶战,不过最后都因为他手段过于急躁,做生意不及胡厚福稳妥老辣,还是败在了胡厚福手上。 胡厚福向妹妹写信只有一个意思:哥哥得罪了国舅家幺子,妹纸求指教!哥哥是将家里生意全盘拱手相让啊还是与他撕破脸斗个鱼死网破?! 胡娇暗笑自家兄长奸滑,他明明已经做出选择不是吗? 现在只是委婉的跟她支会一声。 对于了解她性格的兄长来说,自家妹子从来不是任人拿捏的软蛋,就算是国舅的儿子也不行!答案一望即知。 胡娇笑的事不关已:「这事儿傅五郎说了不算,你家婆母说了也不算,还要永宁公主府上说了才算呢!」 进入年底,韩驸马三年孝期已满,公主府上已经除孝。听说最近永宁公主很忙,忙着四下开始联络旧友,似乎是想给女儿寻一门好亲事。 不过可惜的是进展并不理想。一则韩驸马没过世之前,韩蕊大闹太子妃宴的事情许多贵妇还记得,另外一则就是韩蕊年纪不小了,长安城中权贵人家的子弟身份门第相配的差不多都已经成亲了。剩下的跟公主府没有交情,也不想攀公主府这棵大树。 倒是有些人家贪慕公主府的门第,韩蕊的嫁妆,但有此想法的人家必然门第也不高,永宁公主还瞧不上。 傅二夫人却甚有危机感,跟胡娇分析了好一轮,最后得出个结论:「这事儿……还真说不准,没准儿就成了呢!」一想到家中有个那么泼辣的妯娌,还身份不低,傅二夫人就高兴不起来。 这事儿胡娇原本就是看热闹,就算是傅五郎娶了公主,胡厚福也不怕跟他斗,何况只是个没实权的公主府。不过是名头好听,血统高贵,身份高贵,但真要论起战斗力来,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 「不会……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你想的什么?」傅二夫人立刻打起了精神。 「就是……傅五郎的亲娘不是身份低微嘛,他想娶个身份高贵的弥补一下?」 傅二夫人一脸的不可思议,然后将胡娇上下打量,「这事儿说不定还真是你猜想的呢?」 傅老夫人地位稳固,后院里就算是傅三郎傅四郎的娘亲也比傅五郎亲娘的出身要好,因此府里的老仆们对傅五郎……还真有几分轻看。 假如他娶个高门大户的妻子回来,那在国舅府的地位因为妻族还真是能抬高一截。 胡娇连傅五郎长什么样儿她都没见过。只不过从胡厚福的信里来看,做生意都能不择手段的人,她还真没办法把傅五郎想象成一个纯情少男,对韩蕊一见钟情,非卿不娶。 或者她只相信细水长流的感情,但不太相信那种天雷勾动地火的感情,至少这种事情不太容易发生在跋扈的韩蕊与国舅府的庶子身上。 她们二人闲聊,许珠儿与傅香在院子里玩,女孩子们银铃般的笑声时不时就传进了房里。傅二夫人这一年为次子傅晧相了好几户人家,到如今还没定下来,谈起府里的事情心烦,话题索性转到了儿女亲事上。 「我若是跟你讨要珠儿,你定然是不肯的。我们府里一堆烂摊子。若是府里清静,我倒真愿意聘了珠儿给我家皓哥儿做媳妇。」她半开玩笑半是认真的提起这话,末了还叹了一口气。 胡娇不止一次的听过她提起此事,也笑着应和:「是啊是啊,你们府上太乱了,妻妾嫡庶一锅粥,我家珠儿傻乎乎的哪见过那阵仗?不然就我们的交情,皓哥儿人性子又好,你定然不会亏待了珠儿。我还真是可以考虑考虑的!」 傅二夫人今日却转了话头,「你家鸿哥儿的亲事定了没?不如考虑考虑我家香儿?」 傅香已经十四了,明年就及笄,生的又秀美温婉,倒是有不少人家上门求亲,不过都被傅二夫人以年纪还小为由给拒了。 过完了年傅香就十五岁了,亲事迫在眉睫,就算是傅皓还未订亲,却不妨碍傅二夫人在相看儿媳妇的时候顺便相看个女婿,只要成亲的日子按长幼次序来就好。 胡娇被她这提议给吓了一下,说实话她还真没考虑过傅香。两家身份不一样,傅二夫人娘家也是高门,说到底许家在朝中毫无根基,乃是实打实的寒门,最重要的是许清嘉与傅国舅不合……就算与傅开朗很合得来,政治立场这种事直接决定了将来的阵营。有很多因为政治立场不同而不幸的已婚男女,她可没准备让许小宝步这些前辈的后尘。 「这事儿我得跟我家大人商量商量,总要看看小宝跟香儿两个孩子是否情投意合吧?瞧瞧齐王与齐王妃……」 傅二夫人也深表同意。只因胡娇屡次拿来挡箭的齐王与齐王妃果然十分恩爱,也不知道是季家大娘子驭夫有道,还是二人志趣相投,总归是一对恩爱的楷模,举朝皆知。 傅二夫人与胡娇议论过傅五郎的亲事没过多少日子,国舅夫人向永宁公主府派去提亲的媒人就来回话,永宁公主竟然答应了这门亲事。 傅府几位夫人都好似被雷劈了一般,不太能相信永宁公主竟然能够答应了这件事。并且她即将迎来一位不好相处的妯娌。 傅二夫人抚着胸口喊丫头:「备马车我出去转转!」真没想到这事儿最后居然能成。 她需要向胡娇倾诉一下压压惊。 分析毕竟是分析,有多种可能,可是这事儿一旦落到实处……就很吓人了! 至少傅五郎的亲事定下来之后,傅家后院便有了很显明的变化,傅五郎的亲娘走路头都抬高了几分,似乎即将娶进门的身份高贵的儿媳妇也能将她的身份抬高不少。 其实永宁公主也是有苦衷的。 自除孝之后,她走亲访友为女儿的亲事操碎了心,憋着一口气要为韩蕊寻一门好夫家,哪知道回头傅家上门提亲,韩蕊听到消息就闹着要答应。 第50章 ——她不是痴爱着太子吗?! 永宁公主完全不能理解了。她最近甚至在想,假如在长安城真寻不到合意的人家,就将范围向着京师以外的地方。 韩蕊能说什么? 她除孝之后的第一次社交,出门之后回来的路上马车就被人拦住了。拦马车的年轻郎君生的一表人才,俊雅风流,亲手向她奉上了一份礼物,只道是她的失物,如今物归原主。 她认得此人,乃是国舅府的五郎,只不过向无交集。 韩蕊打开之后便瞧见了静静躺在匣子里的匕首,打造精巧,与她丢失的那把极为相似,几能以假乱真,却不是自己丢的那把。 那一瞬间韩蕊的瞳孔紧缩,全身僵硬,「啪」的一声将匣子合上,良久才将头探出马车,问骑在马上的那年轻俊俏的郎君:「这是什么意思?」傅五郎曾经目睹过她最不堪的一面! 当年她大闹太子妃宴会,那也是气急之下口不择言,行为泼辣粗暴蛮横而已,可若是这事儿传出去,恐怕她瞬间就会沦为整个长安城的笑柄,恐怕想嫁都嫁不出去。 三年守孝,一千多个日夜,韩蕊到底长大了许多,也比过去冷静许多。 傅五郎笑的十分轻狂,「在下对娘子思慕多时,目下已准备请人上门提亲,盼着娘子答应,你我新婚之日,必将原物奉还!」他说完不等韩蕊回复,便驱马离开。 韩蕊的贴身丫环自韩驸马身故之后,就被永宁公主打发到了府里的庄子上去了。新换的丫环对韩蕊的贴身物件并不熟,因此这两人的对话对丫环来说就跟在打哑谜似的,听不太懂。 回到公主府之后,韩蕊连饭也没心思吃,只推说在外面点心吃多了还饱,就回房去了。 大约是守孝期比较安静,永宁公主也觉得女儿变乖了,只盼着早日为她觅得如意郎君,完全没想过她如今正面临着被人揭穿的恐惧,连饭也愁的吃不下去了。 傅五郎何人,但凡长安权贵皆知他的出身。 韩蕊觉得耻辱,难道她要嫁一个庶子? 「卑鄙小人!无耻!……」任凭她将这个人在心里辱骂了一千遍一万遍,可是仍旧不能改变自己的丑事被傅五郎这个外人亲眼目睹的难堪,而且还被上门要挟,简直是奇耻大辱! 韩蕊赶走了丫环,一个人枯坐房中,只感觉无边的寒冷一点点浸透了进来,后来她睡着了,在梦里也不安稳,似乎是接到了手帕交的帖子参加宴会,也不知到了谁家园子,还未进门下仆就拿奇怪的眼神瞧着她,等她进去之后,所有看到的人都对着她指指点点。 「……瞧就是她向太子求爱不成反要挟……」 「……还要不要脸了?」 「她也配得上太子?呸!」 「……」 韩蕊站在那里,只觉得全身都被扒光了被人指点,在梦里也觉得身体寒透了,僵硬的一步路都走不了了,远远看到傅五郎得意的脸,她下意识拿手捂住了脸,却被人猛的摇醒:「娘子醒醒……娘子……」 她从梦中醒来,只觉全身又僵又冷,这才发现贴身丫环正站在她面前一脸的不明所以,室内的灯都燃了起来,关切在问她:「娘子怎的趴在妆台上就睡了?小心冻病了!」 丫环们被她赶出去太久,房间里又一直黑着,最后壮着胆子推门进来,却听到她低低磨牙,吓的忙忙掌灯,这才发现她竟然趴坐在妆台上睡着了,面上表情十分痛苦,似乎做了噩梦。 过了几日傅家果然上门提亲,永宁公主不同意,但韩蕊态度坚决,这事儿最终定了下来。 傅五郎年后还要回苏州照管生意,而韩蕊年纪也不小了,于是成亲的日子就定在了年后。 永宁公主府与国舅府都开始忙忙碌碌的准备了起来,国舅对于小儿子索性眼不见为净。他不想出仕也是自己的主意,想娶公主府的嫡女也是他的主意,他这个当爹的完全阻止不了,索性由他去了。 这件事情上,最后悔的莫过于傅老夫人,她原本听到庶子的请求,是当笑话来看的,想着如果提亲不成,也教这狂放的庶子知道知道自己的身份,收敛一下。哪知道公主府居然答应了,真是大大的出乎意料。 不过永宁公主都答应了,舍得将自己的掌上之珠许给庶子,她这个做嫡母的还能有什么话说呢? 再看到傅五郎亲娘那抬头挺脸的模样,傅老夫人暗底里冷笑:娶个跋扈的媳妇,况且儿子对她的出身一直多有鄙薄,更愿意亲近嫡母,她这么得意,恐怕等儿媳妇进门只会更打脸吧?! 且让她得意几天! 比之国舅傅里的忙乱与暗潮汹涌,许府里就清静多了。胡娇听到傅五郎与韩蕊定亲的消息,就立刻给胡厚福写了封信,将傅五郎新上任的媳妇儿秉性身份一一讲明,特别嘱咐魏氏在社交场合离这位神经病远一些,免得惹麻烦上身。 她家嫂子别的都好,温柔贤淑,唯独一点是短板,遇上神经病没有胆量硬碰硬,只有被欺负的份儿。 写完了这封信,她就召来了轩哥儿,问他可有给家中爹娘写信,也好一并捎去。 轩哥儿在许府一年甚乖,多次被先生夸奖是块读书的料子。胡娇每每想到胡家数代想要改换门庭,如今总算出来个爱读书的好苗子,自然是不遗余力的关心,嘘寒问暖,弄的许小宁好几次嚷嚷娘亲偏心,疼轩哥哥不疼他。 胡娇与小豆丁讲道理。 「娘去苏州的时候,舅母待你跟姐姐好还是待两位表哥好?」 许小宁对没有娘的日子尤其记忆深刻,若非有个温柔的舅母嘘寒问暖,那段日子简直不堪回首。 「好像……好像是舅母对我比对表哥好。」 魏氏在许小宁与许珠儿面前十分温柔,但对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偶尔还是会有激烈些的言辞。 第51章 「现在轩哥哥离家千里,不在爹娘身边,可不可怜?」 许小宁被「不在爹娘身边」这句话给伤到了,小脸上瞬间涌上满满的同情,还鬼头鬼脑的问胡娇:「轩哥哥会不会晚上在被窝里偷偷哭想爹娘想的睡不着?」蹭到胡娇身边来满是依恋的仰着小脸儿小声讲:「那时候娘不在我身边,我晚上想娘想的睡不着,都偷偷哭过的呀!」 胡娇被他的童言童话给讲的心都化了,将小儿子搂在怀里使劲抱了抱。回头就发现,似乎这次的讲道理效果十分的好,许小宁再也不嚷嚷着她偏心了,平日生活之中也学着对轩哥儿相让,见到轩哥儿发呆还会扯着他去玩。 搞的轩哥儿十分纳闷,终于忍不住悄悄向胡娇告状:「姑姑,轩哥儿最近好像闹腾许多,老要拉着我出去玩。我安静坐会儿想着先生讲过的功课,他都要跑来闹我。」 胡娇问起他为何不安心读书,老想拉轩哥儿出去玩时,小家伙还颇为委屈:「我这不是怕轩哥哥想爹娘嘛,所以想拉他出去玩散散心。」 「你是想自己出去玩吧?」胡娇对小儿子还是十分了解的,「拉着轩哥儿散心只是你的借口吧?」 没想到这次却冤枉他了,许小宁脸都涨红了,小胸脯一起一伏似乎十分气愤:「娘亲你一点也不讲理!明明我就是想拉着轩哥哥去散心!我现在长大了外面都是小孩子玩意,有什么好玩的?」 再跟他争论,说不定小家伙会哭起来。 胡娇收起了玩笑之心,向他道歉:「是娘错了,娘不该冤枉小宁!」还一径夸他:「咱们家的小宁长大了,都知道带着轩哥儿去散心了,还知道体谅人了,娘亲真高兴!」 得到了娘亲的认可,许小宁总算高兴了。 当晚尚书大人回来,胡娇将这事当笑话讲给尚书大人,末了还感叹:「时间真是过的好快,小宁都长这么大了,居然都知道替人着想了!」再摸摸自己的脸:「看来我已经老了!」 尚书大人忙于公务,常常冷落娇妻,自然是抓住机会就要大献殷勤:「你哪里老了,明明就跟当年成亲时一样!」 「骗人吧你就!」胡娇轻轻捶了他一下:「小宝都比我当年成亲大了一岁,我怎么可能还跟当年一样?」话虽如此,心里却是甜滋滋的! 显德三十六年春,傅五郎与韩蕊成亲,国舅府广撒请帖,许家也在被邀之列。 成亲之前,永宁公主进宫一趟,韩蕊如愿得了个郡主的封号,这使得傅五郎心花怒放,连带着他的亲娘温氏也在国舅府后院女眷里抬高了头。 成亲当日,胡娇与许清嘉夫妻二人赴宴,将孩子们都留在了家里。 许清嘉与傅温同殿为臣,就算是二人私底下不对盘,国舅看不上眼从寒门里一路爬上来的许清嘉,但是公共场合却已经开始忌惮许清嘉。 只因今上如今用许清嘉十分顺手,就算他只挂着吏部尚书的职,但平日却在政事堂行走,权责却要高于吏部尚书,连同宁王以及太子共同填补了中书令以及尚书令的空缺。 傅温每在政事堂见到这张年轻的波澜不惊的面孔,心里便格外的复杂。 因此傅五郎成亲当日,国舅傅到底将他排在了首席。 后院里,胡娇的身份也跟着许清嘉水涨船高,如今竟然不是同傅二夫人们一桌,而是被排在了傅老夫人一桌,同席的竟然是太子妃宁王妃,以及傅老夫人崔老夫人。 胡娇推辞再三,被太子妃拉着,只得坐在了下首。 她与在座的诸人问好,默默将目前转到了傅二夫人脸上,用眼神控诉傅二夫人的不厚道,将她排在了首席,这就是让她空着肚子的节奏啊! 今日傅家几位妯娌忙着迎娶新妯娌,几人只要一想到韩蕊是郡主的封号,又是个跋扈的性子,恐怕不好相处,就觉得心中发堵,那笑容也实在勉强。 傅二夫人看到胡娇这眼神,回送她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又忙着去招呼宾客了。 实际上胡娇在席间的座次并不是她说了算,而是她婆婆傅老夫人说了算。 而傅老夫人又紧跟国舅爷的步伐,自然是国舅说什么她听什么了。 国舅府喜宴过去没几日,轩哥儿就被胡娇迅速打包送进了应天府书院读书。对此轩哥儿原是有些异议的,「姑母,家里的先生教的也很好啊。」 胡娇总不能说她从侄子看着自家闺女的眼神里察觉出了危机,不想充当一出青梅竹马表兄妹恋里那个棒打小鸳鸯的大棒子吧? 「应天书院都是大儒,且有许多同龄的人可以交流学习心得,总比你在家对着许小宁这傻蛋鸡同鸭讲来的强吧?」乖侄子,学习环境也很重要的,你若是在家跟珠儿早恋而耽误了学业,那就白费了你爹娘将你送到长安来学习的一番苦心了! 被拉来躺枪的许小宁十分不满:「娘,我哪里傻了?」 胡娇正紧张等着轩哥儿的回答,生怕轩哥儿不肯答应,哪里会顾忌小儿子幼小的心灵,在他脑门上拍了一巴掌:「你哪里都傻,字都写的不够端正,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再插嘴让你爹回来揍你!」 许小宁怏怏闭嘴,小声嘀咕:「明明……明明轩哥哥也是小孩子!」为什么就能得到娘亲的郑重对待?是亲娘吗?! 轩哥儿的目光在许珠儿脸上溜了一圈,见这傻姑娘大睁着一双眼睛好奇的看着他,全无一点即将分开的留恋,还十分憧憬:「轩哥哥去书院读书,是不是很快就能考个秀才回来?」心中顿时一热,立刻应了下来:「姑母,我去书院一定好好读书!」 想想姑父年少成名,高中榜眼,才与姑母成的亲,轩哥儿就越发坚定了要走仕途这条路。 胡娇总算松了一口气,等轩哥儿进了书院之后,她跟尚书大人提起此事还一再称赞自己机智:「亏得我早先一步看出了苗头,不然万一挑明了就不好处理了。」 第52章 尚书大人很是诧异:「你不是说孩子们的婚事总要他们愿意吗?难得轩哥儿有意,我瞧着珠儿跟轩哥儿相处的也不错,是可以打算起来了。」又饱含笑意叹道:「只是可惜要便宜舅兄了,他还说珠儿的嫁妆自己包了呢。」 魏氏憨厚,胡厚福不用说,对外甥女儿视如已出,假如两家亲事能成,许清嘉倒是乐见其成,也省得许珠儿嫁到别家里去受委屈。 「你懂什么?!血缘关系太近,万一下一代生出傻孩子来,如何是好」 学霸君博览群书,还未曾听过这种说法,顿时一呆,「这又是从何说起?」 已经很多年没有犯过浑的尚书夫人急中生智,来了一句:「就算是生小猪,也得从旁人家圈里选头公猪来吧?」这话太过粗暴直接,让朝堂上应对过无数次唇枪舌剑稳居上风的尚书大人都无言以对了。 没文化,真可怕! 反正已经彻底的丢脸了,胡娇索性蛮横到底,歪着头坏笑:「对啊你就是猪!」 原本因为近日今上身体欠安而心事重重的许清嘉都被她这蛮横模样逗笑了,他向来识时务,立刻自承:「是啊我是猪,那阿娇是什么?猪婆」 胡娇看看自己的身形,长期锻炼的结果就是腰是腰臀是臀,好歹也算是风韵犹存,被尚书大人一句话就激的进入战斗模式,「这是许久不揍,反了天了啊?」 尚书大人立刻应战,夫妻俩在房里你来我往,犹嫌不过瘾,索性将战场直接移到了院子里,各自出了一身汗,这才罢休。 去年冬天,今上就龙体欠安,时常病倒,又加之精力不济,政务多交付宁王太子以及傅温崔旭许清嘉等人一同协理。好不容易过了年,天气渐渐转暖,也不见他精神起来。 许清嘉如今行走政事堂,私底下听到过一个消息,说是开年之时,今上与太子深谈半日,也不知道谈了些什么。作为太子近臣,还兼任着东宫少詹事,许清嘉好几次试图从太子的眉眼间瞧出端倪都以失败而告终。 以他的揣度,今上与太子密谈,多半与外戚有关。 若是贾昌与许棠犹在,尚可与傅温抗衡。但是如今傅温一家独大,在朝中权势极盛,许清嘉资历尚浅,唯有宁王可与之抗衡。但如今之局,竟然形成了虎踞狼盘之势,一时难解。 不同于朝堂之上的春风得意,国舅府里如今却是水深火热,令国舅爷十分头疼。 二月里,傅五郎意欲回到苏州府去,听说韩蕊不同意,夫妻俩大闹了一场,傅五郎娘亲温氏前去劝架,竟然被韩蕊推倒伤了腰,卧床不起。 傅二夫人提起此事就觉幸灾乐祸。原本她们妯娌之间都捏着一把汗,恐怕韩蕊进府之后不好相处,哪知道傅家五夫人从成亲之日就一直忙着夫妻内战,压根没功夫枪口对外。 韩蕊以郡主的身份嫁进了国舅府,新婚之夜夫妻俩就争执了起来,后来听五房里的小丫头们传出来的话,似乎事关一把匕首,夫妻俩差点举刀相向。而燕喜嬷嬷则隐约透露,郡主似乎不愿意让五郎近身。 傅五郎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只道她愿意守着就守着。 此后国舅府里竟然是无一日安稳的,但凡五郎与五夫人见面,总少不了一顿好吵。时间久了,旁观的四位妯娌齐齐松了一口气,不再怕战火波及到自己身上,便都将这当做国舅府里的日常娱乐。每日起床都要听一听丫环们传来五房的小道消息来解闷。 以前傅二夫人不得婆母欢心,但如今傅老夫人对韩蕊简直可以称得上厌恶。 进入三月里,温姨娘的身体好些了,傅五郎便带着家仆前往苏州府,将韩蕊留在了国舅府。此举正合韩蕊之意,她原本就不情愿嫁给傅五郎,他不在身边更好。 不过永宁公主听到此事十分不满,原本是想着将傅五郎叫回公主府痛骂一顿,傅五郎早已经离开长安。而温氏身份低微,便只能在皇后的春宴上对傅老夫人发难。 「年轻的夫妻还未生嫡子怎的就分开了呢?」 傅老夫人对于将国舅府后院闹的鸡犬不宁的韩蕊压根没有一丝好感,当着所有人的面儿回道:「公主殿下只当是我这做婆婆的从中做梗,不让他们年轻夫妻团聚。为这事儿我头发都愁白了,五郎是幼子,被我惯坏了,成亲当夜也不知哪里得罪了郡主,郡主死活不肯让五郎近身,后来更是夫妻分房而居。五郎也想带着郡主去苏州府,只是郡主气性也大了些,不去苏州府就算了,竟然将温姨娘推倒在地。温姨娘休养了一个月,前儿才下床呢。」 永宁公主熟知女儿性格,只当她看中了傅五郎才闹着要成亲,哪知道成亲之后竟然还不消停,如今当众被傅老夫人打脸,又见隔壁桌上胡娇唇边的笑意一闪而过,认定了她是在看笑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有心要闹傅老夫人一个没脸,不过想到女儿还在国舅府,闹的太难堪韩蕊在婆家不好做,竟然生生咽下了这口气。 也真是难为她这当娘的一片慈心了。 皇后高坐首座,听到嫂子跟小姑子斗法,也只能装没听到,为了转移注意力,直接招呼胡娇:「许夫人许久不曾进宫,本宫记得你家长子似乎到年纪了。」 胡娇与永宁公主乃是死对头,别处基本不太容易遇见,但皇后的春宴上却狭路相逢。永宁公主守孝三年,出来就发现胡娇地位水涨船高,竟然已经与傅老夫人以及崔老夫人并肩了,若非是她自承晚辈,皇后的春宴上非要坐到傅二夫人那一座去,恐怕连首席都坐得。 她的注意力便暂时被胡娇给引了过去,只见胡娇盈盈起身,道:「年纪是到了,只是尚未觅到合适的小娘子。这事儿也只能看缘份了,不过有晧哥儿一起,臣妇家的儿子倒还可以拖上一阵子。」 提起崔皓,皇后脸上的笑意便浓了许多:「晧哥儿无法无天,谁家小娘子敢嫁给他啊?!」却是一副疼爱的口气。「也只有本宫得闲了,豁出这张老脸来给皓哥儿寻个媳妇儿了!」 第53章 傅二夫人立刻顺杆爬,向皇后表示谢意,顺便轻而易举的化解了场中的紧张尴尬的气氛。 皇后上次春宴,替齐王蜀王做媒,收到的效果良好。此刻重起话头,但场中官眷已经换了一茬子,倒也有留下来的,便提起这话头:「皇后娘娘上次做媒成就了好几段美满姻缘,我们家的小子还盼着娘娘哪天开春宴,也好沾娘娘的光,得一门美满姻缘呢。」 有不少贵妇人起哄,皇后便道:「待御花园里的莲花开了,再开宴也不迟。」 哪知道这也成了闲时畅想,竟未能成。 皇后的春宴过了没几日,许清嘉便收到一纸密信,竟然是多年未曾联系过的高正亲笔所书,派来的也是高家的家仆高义,乃是当年高家的老人,一直跟在高正身边的心腹人。 许清嘉拆开信一看,脸色顿时凝重了。彼时胡娇因听到云南郡高家来人,心中高兴,也到了前院书房,进门就被许清嘉的神色给吓住了。 她已经许久不曾瞧见过许清嘉这副神色了。 「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高义已经被人带下去洗漱用饭了,此刻书房里只有夫妻二人,许清嘉也不避讳胡娇,将手里的信递了给她瞧。 胡娇读完了信,神色亦是大变:「……这事儿难道是真的?」 高正信中写道,因近年吐蕃已向大周俯首交好,边疆再无战事,营中武将在秋冬多有狩猎活动,顺便巡视边疆。去岁年冬他与崔泰崔五郎六郎等人在边境线上巡守,打猎之时误入一处村寨,竟然发现一处私自开采的银场。 当年朱庭仙获罪便是因此而起,高正还被牵连入狱,正是崔泰审理此案。不过朱庭仙嘴死紧,将所有罪责死扛,临死都未曾将背后之人吐出来。 崔泰带着他们将银场主事之人活捉,多番审理,那主事之人竟然道他们乃是太子的人,就连本地县令也是默认此事,并且从中给予方便的。 这结果令崔泰也心惊,他与宁王交好,自然会暗中传递消息。高正考虑到许清嘉如今所处的位置,听说又极得太子信重,所以才暗中写信给他,及早提个醒。 银场的那些人如今还被崔泰暗中扣押在定边军大营,未曾与地方官员通气,这件事从上到下都透着诡异,就连崔泰也不得不防。 此事胡娇当年有份参与,没想到多年之后竟然又爆出了这种事情,她握着许清嘉的手,深感自己智商不够,这等政治游戏完全玩不来,只能叮嘱他一句:「一切小心!」 夫妻二人紧握着手在书房里沉默,最后还是嚷嚷着肚子饿的许小宁闯进来打破了一室静谧。 改日许清嘉上朝,遇到崔旭老大人,便暗中观察他神色,见崔旭似乎精神不振,等散朝之后特意与他并肩而行,旁敲侧击:「崔大人近日可收到令郎家信?」 崔旭长子崔群乃是许清嘉同年,还喜获状元,如今亦在地方任职,听说官声很是不错。次子崔泰在军中多年。崔老大人神色微动,却打着哈哈道:「老夫忘了,许大人与犬子竟是同年呢。待他回京述职,一定让他去府上拜访。」 「我说的是府上二郎,老大人想岔了。」 「二郎……二郎在边疆啊。」崔老大人其实最近都快将头发愁白了。他接到崔泰家信,就悄悄将此事按了下来,但这种事情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时。 说句不好听的,太子乃将来的天下之主,就算是他在整个云南郡私设几十个银矿也没关系,但前提是他已登大宝。 但在今上掌权之时,这行为就非常严重了。 如果今上正值盛年,崔旭完全可以将此事上报,由今上处理。但他们这些几乎天天与今上相对的臣子却不难发现,今上这两年间身体江河日下,年后有好几次在紫宸殿议政,几名重臣正各抒已见,今上却小声的打起了呼噜,吓的众臣屏声静气,只等他醒来。 许清嘉见崔老大人装傻,便意味深长道:「老大人也知我当年在云南任职十多年,云南郡但有什么事儿,我大略也有耳闻。」这事儿急的不应该是他,其实他大可以装不知道,着急的理应是手中握着人质的崔泰。 如今这人他杀也不是放也不是,就跟捧了块烫手的山芋一般。 崔老大人见许清嘉要走,忙招呼他:「许大人留步……」 许清嘉却快走几步,恰赶上了太子宁王一行,还朝崔旭道:「老大人慢点。」 崔旭见他已经跟着太子走了,只错了半步,便只能放慢了脚步,与后面的傅温同行。 没过两日,宁王带着武小贝登门,眼看着许家门房与武小贝打招呼,这小子熟练的吩咐仆人请宁王去前厅,自己却往后院而去,便觉心中莫名不是滋味。 「父王稍等,我这就去后院去瞧瞧。」 许清嘉才回府不久,刚刚洗漱完毕,吃了两口点心,喝了杯热茶垫垫肚子,准备去前院书房处理公事,就见武小贝径自闯了进来,拉他去前厅,只道宁王来了,欲与他一叙。 许清嘉与胡娇交换一个眼神,都想到了宁王登门的原因。 宁王与许清嘉一碰头,话也不多说,便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递给许清嘉:「许大人且看。」 许清嘉打开一看,正是云南郡私设银矿之事,崔泰给宁王的手书,如今却是向老上司请教此事该如何处理。 「许大人觉得此事可与太子有关?」宁王思来想去,他若是将此事捅到今上面前,保不齐今上会以为他按捺不住要夺大位。他若是前去问太子,太子也说不准会这样想。而此事太过隐秘,若是交给攀附在他门下的那些官员,谁知道事情会不会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 唯独许清嘉出面比较合适。 许清嘉倒是不想当这出头的椽子。他官做到这个份上,就算有一腔热血,也学会了审时度势谨慎行事。 第54章 「殿下的意思是让微臣前去质问太子殿下?」这是拿他当枪吗? 宁王苦笑:「本王倒是自己想去,可是我去合适吗?」他生性豁达,如果说少年时代曾经自请离开长安戍边,还只是无可奈何之下的选择。那么后来的无数个铁马金戈的日日夜夜里,那些不败的战绩成就了一个男人终身无可替代的荣耀,即使是多年以后回忆起来,他仍旧不为自己当初的选择而后悔,甚至隐隐生出一种庆幸来。 庆幸他这大半生没有一直纠缠在长安城这趟混水里,营营苟苟,而是见识过了最美的比宝石还要蓝的天空,比美酒还要清冽的空气,比花儿还要纯朴的百夷少女的笑脸,毫无机心。 甚至,体会到了柔肠百结辗转反侧。 「……或者,此事与太子无关,而是国舅的意思?」 宁王的话让许清嘉眼前一亮,「这几日微臣也这样想过。以前太子体弱多病,除非太子是装病,否则哪有精力将手伸到云南郡去?」 「太子打小身子就弱,一直拿汤药当水喝长大的,装病不可能。况且前些年他被排除在朝政之外,就算有心伸手,也只能通过国舅。本王只是想弄明白,此事是太子示意还是国舅以太子的名义私下行事。」若是太子如此有机心,那么他与国舅的甥舅陌路就值得宁王深思了。 他如今位高权重,总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当夜,许清嘉在书房坐了一夜,并未回房去。胡娇自听得宁王前来,便知没什么好事,只半夜让冬至往书房送了一碗鸡汤面,以及两碟小菜。 小寒与永禄在去年冬天已经成亲,开年就有了,吐的死去活来,如今还在养胎,她房里便留了两个大丫头冬至与秋分侍候着。 第二日没有早朝,许清嘉连户部也不去了,一大早就去东宫求见太子。 太子在书房里见了他,见他这匆忙模样,便打趣到:「大清早的许尚书这是遇见什么急事了跟火烧眉毛似的。」 许清嘉见他面色有几分苍白,似有劳累之象,愈加坚定了之前的想法,直挺挺就跪了下去,倒将太子吓了一大跳:「许尚书这是做什么?可有为难之事?说出来本王或者能帮你。」 「微臣听闻有人在外面破坏殿下声名,一夜没睡,一大清早就来求见殿下。」 「有这等事?」太子虚扶了他一把,但许清嘉却不肯起来,只觉得此举形同赌博,赌的全是他这几年与太子君臣相处之时了解到的太子的品性,赌太子不是那等诡诈之人。 许清嘉缓缓起身,抬头直视太子,一字一顿道:「有人在云南郡私设银场,打的是太子殿下的旗号,被人发现了,扣押了起来。」他也不说被谁扣押了,只将重点讲出来,紧盯着太子神色。 太子脸色瞬间煞白,「是谁?是谁?」从来温雅之极的人竟然连声音都高了,十分激动,「是谁这么大胆?」瞧着神色,竟然不似做伪。 许清嘉一颗吊在半空中的心晃晃悠悠落到了实处。 过得两日,散朝之后,宁王与太子也不知为何吵了起来,引的散朝的官员皆远远观望,不敢上前。宁王似乎气的狠了,丢下一句:「本王在长安城待够了,既然皇弟看为兄不顺眼,那为兄回百夷好了!」说罢拂袖而去。 太子似乎没想到宁王竟然能说出这句话来,朝着宁王的背景也冷笑一声:「我就等着你去云百夷!」 兄弟俩似乎都气的够呛。 齐王与蜀王来劝,太子还余怒未息:「一根肠子通到底,他懂什么?竟然就想对本王指手划脚!」 这话落到傅温耳中,正中下怀,凑到太子面前去劝:「太子跟宁王一个粗人计较什么啊?!」 太子似乎也颇为同意国舅这话,竟然还同国舅闲聊了几句才回东宫去。 当日傅温回到家中,心情甚美,还令房里的小厮烫了壶酒来喝。 正想到高兴处,却听得后面喧哗之声,有个声音一叠声的叫道:「既然婆婆不公,我便请公公做主!」却是韩蕊的声音。 傅温的眉头都皱了起来。 自韩蕊嫁进来之后,国舅府后宅就没一刻安宁的,偏生这一位身份比较高,傅老夫人也不想打压的太狠了,让永宁公主脸上不好看,因此只有尽量安抚。 但韩蕊从来就不是消停的性子,你安抚她,她还当你怕了她。又因为傅五郎与她至今不曾合房,傅五郎自回到苏州之后,就连家信也不曾往回写过,府中仆人暗底里都嘲笑她空有虚名儿,也不知道傅五郎在苏州府如何的左拥右抱,逍遥快活呢。 说不定五夫人没跟着去,倒正中五爷下怀。 这话传到韩蕊耳里,她一想果然如此,就又闹将了起来。在府里看到仆人都觉得仆人是在笑话她,好几次向下仆动手,闹的十分难看。 原本她与傅五郎就一点夫妻情份都没有,她也不计较傅五郎在外面左拥右抱,反正与已无涉,但被国舅府家仆在背地里笑话就让她不痛快了。 傅老夫人叫过去才说了她两句,她就闹起来直奔前院书房,要寻公公评理。 傅国舅的好时光到底让这个儿媳妇破坏殆尽。 宁王回府之后果然吩咐仆从收拾行李,要去百夷。 宁王妃如今与宁王感情十分淡漠,她将所有的精力都扑到了曜哥儿身上,只盼着曜哥儿出息。但似乎宁王对曜哥儿并无什么期待。她也曾暗暗伤心,只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扞卫曜哥儿的世子之位,听得宁王要去百夷,当下五雷轰顶,带着曜哥儿忙忙来劝。 「如今边陲无战事,夫君去百夷做什么?」 「长安气闷,去百夷走走。」 听到他只是去百夷走走,而不是长居不回,似乎也没拖家带口的打算,宁王妃总算松了一口气。方才她还当宁王要带着全家同行呢。 第55章 宁王答完了才回过味来,立刻去瞧妻子,见她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似乎躲过一劫,心中微黯,却也不无嘲讽的想到,他原本就能期望妻子与他生死相随。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生死相随?! 从上次因户部之事他被父皇下了天牢,宁王妃的反应就足够让他认清楚现实了。而曜哥儿听到父母的话,也只是沉默着往宁王妃身后缩了缩,似乎想将自己藏起来。 这孩子越长大越没了主见。小时候还有几分聪明,这几年被宁王妃圈在府里读书,又甚少与外面接触,似乎比小时候更畏缩了,凡事只听从宁王妃的。 宁王暗叹一声,想他英雄一世,却生了这么个懦弱的儿子。不过懦弱无主见好,守成足矣。假若有天他真想要离开长安,大约也可再无挂碍了。 倒是今日恰逢武小贝国子监放假,才回了家就听到宁王要回百夷,立刻便闯了进来,人还未进来声音就传了进来:「父王,你要回云南孩儿陪着你去!」上来就要将宁王抱住,待瞧清楚房里还有宁王妃与曜哥儿,这才收敛了些,与宁王妃曜哥儿打了声招呼,站在了旁边。 「你不在国子监读书,跟着我去做什么?」宁王总算心中有了几分暖意。 武小贝今年已经十五岁了,身高已经到了他鼻子那里,竟然是个十分英挺俊逸的小郎君,模样也与他有五六分相似,其余四分却是承袭了他亲娘的精致,已经有人拐弯抹脚向宁王打听过武小贝可否婚配,意欲攀亲。 宁王总觉得他小,如今站在他面前,却骤然间觉得这小子长大了,不过说出来的话却跟小时候一般无赖。 「孩儿跟着父王去,给父王端茶倒水,捶腿捏肩,缓解父王旅途劳顿啊!」 宁王在他额头敲了一记,只引的武小贝「哎哟」一声,捧着额头后退了两步,才道:「难道是国子监最近的功课太多,你懒的做才想跟着我去偷懒?」 「哪里哪里,儿子这是孝顺父王呢!」武小贝死活不承认。 他是从小读书练武,进了国子监也是认真刻苦的钻研学问的,哪知道等到傅皓许小宝等人去参加乡试,独留他一个人。等许小宝从童生到秀才都考过了,摩拳擦掌也准备年少扬名,恨不得打破许大人十九岁高中榜眼的记录,武小贝却茫然了。 他身上有爵位,完全不必跟国子监的这帮官二代官三代一起拼命苦读,科考入仕。 似乎旁人面前的路都是清楚的,只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好,他呢? 他要做什么? 宁王到底拗不过武小贝,当日父子俩就收拾包袱款款离开了长安城。 今上在宫里听得宁王与太子兄弟吵架,竟然赌气离开了长安城,气的将御案上的砚台摔了,又召太子入宫。 「到底什么事情引的你们兄弟在众臣面前吵架?」 太子深知此事隐瞒不得,迟早要让今上知道,便挥退众人,双膝一弯就跪了下来。 今上听完了太子所叙,终于平静了下来:「也就是说,你怀疑此事与国舅有关?」 太子从小体弱,又被圈养在东宫,对于他会不会做出私设银矿之事,今上还是很笃定的。 「皇兄与许大人以及儿臣都猜想,此事大约……与国舅有关。」他低下头来,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心中想些什么。似乎想起极小的时候,因为整天喝药,只能待在皇后的福坤宫里,国舅每次从宫外面来,总会给他带些小玩意给他玩。 他身子不好,寻常外面的东西皇后也不敢让他入口,怕不干净。 那时候,他觉得舅父比父皇还要好。 至少父皇关心他的时间,远远不比舅父多。而且舅父总将他当孩子看,哄着他极有耐心,而父皇只是让他读书,养好身子,别的似乎都不关心。 是什么时候,他与国舅竟然走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 「若是查明此事与国舅有关,你待如何?」 今上的声音从御案后传了来,沉沉的带着难以察觉的压迫。但太子这些年用的最多的就是如何揣摩今上的心思。很多时候从今上的眼神乃至于声音动作里都能瞧出他高兴或者不高兴,自己应该如何应对。 他这个太子也当的战战兢兢,半点不得自由。 而此刻,今上的这句话却是在逼他表态,是要皇权还是要外戚,而他只能保一头。如果要保国舅,大约就与皇位无缘了。 太子将头叩到冰凉的金砖之上,声音里带着不可控制的颤抖之意:「儿臣身为储君,岂能恂私枉法?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国舅乎?!」 「你身子不好,还跪在地上,还不快起来?」 这殿里如今再无宫人宦官,今上起身,亲自过去将太子扶了起来。 他的手一伸出去,太子就握住了,缓缓起身,声音里尚带着哽咽之意:「谢父皇!」抬头与今上直视,目光里似乎还含着点泪意。 父子两个的目光交汇,几十年父子,只除了太子小时候不知畏惧之时还曾直视过今上之后,自懂事起,父子俩的目光还从未如今日这般坦然对视过。 今上拍拍太子的肩,似乎还带着欣慰之意:「朕老了,以后就要看你的了!」 太子胸口多年雍塞轰然倒塌,似乎是多年谨慎克制,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才终于让今上相信了他。 好辛苦! 六月里,皇后娘娘正准备着开荷花宴,宁王从云南回来了,与之回来的还有一长串的囚车以及押车的崔泰,高正,崔五郎等人。 彼时国舅还在府里,尚不知发生了何事。 宁王回来之后,立刻梳洗进宫,面见今上。 一个时辰之后,京中各处都接到了消息,许清嘉还在户部忙碌,听到侍郎来报,心中终于松快了。想着今晚回去也可以向阿娇报告这个好消息,忽想起傅开朗,唇角的笑意顿时又淡了下去。 第56章 傅温也接到消息,似乎宁王从云南押回来了什么了不得的囚犯,他还未想明白,宁王便带着禁军闯进了国舅府。 国舅府门上小厮原本想要通报,却被跟着宁王的崔泰一脚给踹进了大门,高正跟在崔泰身后仰头去瞧,但见国舅府门第高华,层层叠叠的屋宇,门前石狮子武威雄壮,就跟乡下人进城似的,还不曾见识过这等气象恢宏的宅子。 他喜滋滋的想,没想到老子第一次进国舅府,就是来抄家的! 院子里的小厮见到宁王这等气势,不觉心虚气短,腿脚快的飞一般往国舅书府去报,「不好了老爷,宁王带着禁军将府门堵住了!」 傅温气的面色铁青,须发皆张:「黄口小儿,这是想要欺到老夫头上来了?!」 诚然,宁王的年纪早已经脱离了黄口小儿之龄,但傅温可算是看着他出生长大,到了如今盛权之时,所以这句话倒也说得。 宁王带禁军至中庭,国舅傅温正从书房里大步出来,迎头撞上带兵的宁王,傅温气极而笑:「宁王殿下好大的架势,竟然敢带兵将老夫的宅子围起来,未知老夫犯了什么罪,倒令宁王殿下做出这等架势来?「 「国舅爷休得动怒!」宁王将手中圣旨举了起来,「本王是奉父皇之令,前来请国舅爷去天牢的,等三司官员齐聚,到时候国舅爷就知道本王为何动这么大阵势了!」 傅温心中忽有了不好的预感,他是从云南而来,难道…… 就在傅温愣神的功夫,崔泰等人已经在宁王的示意下带着禁军已经闯进了后宅去了。 傅温目眦欲裂:「武琛,你敢?!」竟然敢带着人往后宅闯进去,连他的颜面都不顾了! 「本王也是奉旨行事,国舅爷千万别怪!」宁王难得好脾气,竟然还劝了傅温一句。 想想他在长安城待的久了,这耐心也好了,若是从前在定边军中,何尝有这么好的气性?不听号令者不是被拖下去打了军棍,就是绑到辕门上去示众,哪里还肯温言劝说? 「什么?」 福坤宫里,皇后听到宫人来报,宁王带着人将国舅府给抄了,府中一干主子都被关进了天牢,宁王还派人前去苏州府抓傅五郎,她几乎不可置信,「陛下怎么由着武琛胡闹?」 宫人也只是得到国舅府被抄的消息,至于因何被抄,至今外面还未传开。 皇后心急如焚,立刻令人前去召太子前来。 东宫里,太子妃正服侍着太子喝药,听得宫人来报,皇后召见太子,便十分忧心:「殿下才喝了药,要不……晚一点再去见母后?」 「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母后既然相召,我还是去一趟的好。只恐怕她是为了舅舅。」 太子接过太子妃端来的漱口水,将嘴里的药味去一去,整整衣衫便往内宫而去。 从东宫往福坤宫的这条路他走了很多年,不过从来没有这一次走的这么步履安然,坚定。 皇后已经在福坤宫里急的团团转,听得外面宫人传报太子到了,立刻就从殿里迎了出来,面上已带了焦惶之色:「皇儿,到底怎么回事?我怎么听着你舅舅府上被武琛带人抄了?」她咬牙气恨:「本宫可真没想到这小子有这么大野心!他怎么没死在边陲?!」 太子早已经习惯了皇后凡事将傅温只往好处想,似乎她记忆之中的兄长永远是那个未曾出嫁前十分疼爱她的少年郎,心底纯善心有报负,而非如今朝堂之上八面玲珑的政客。 「皇兄是奉了父皇之命,前去查抄国舅府的。舅父打着我的旗号在云南私设银矿。」 太子半点也不曾隐藏,讲出来甚至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私设银矿?」 皇后并非不懂国法,私设银矿是诛灭九族的重罪,只是事涉兄长,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看到这种结果的。事到如今历来强悍的她也有些手足无措了,紧握着太子的手不肯松开:「皇儿,这可如何是好?你一定要保住你舅父一家!」 太子挑眉:「母后是让儿臣不守国法?」 皇后立刻就从他的话里听出了拒绝的意味,眉毛都竖了起来,完全是平日从未展现过的凶悍与焦虑:「不行,这事儿你必须管!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定要保住你舅舅一家!说不定这事儿还是武琛那小子弄鬼,他想扳倒了你舅舅好夺你的太子之位!皇儿啊你一定要想清楚谁亲谁疏,你舅舅这么多年可都是为了你好!」 太子不言不动,任凭皇后泪如雨下。 母子俩正僵持着,忽听得外面宫人喧哗,已经闯进了福坤宫来,见到皇后与太子立刻扑倒在地:「娘娘,殿下,万岁爷刚刚晕过去了,太医来了说……说万一醒不过来……」 太子顿时身子僵冷,猛然就咳嗽了起来,似乎一直极力压制着的肺管里痒痒的感觉立刻冲喉而出,咳的惊天动地。而皇后却是心中狂喜,只觉得国舅一家有救了。 母子俩收拾了一番,立刻前往紫宸殿,去的时候殿内殿外已经跪着许多宫人太医,太医院正赖宗泉正在为今上施针,额头已然见汗。 太子立刻遣宫人前去传召朝廷重臣以及其余几位皇子,可惜还是迟了一步,传召的宫人前脚走,后脚赖宗泉就拔了针,跪倒在龙床前。 显德三十六年夏,宪宗武昌驾崩,谥号至德大圣大安孝皇帝。 百日之后,太子武坤即位,是为孝宗。 宪宗去的急,傅国舅在天牢里接到前皇后,如今的太后传递来的消息,只让他稍安勿躁,傅国舅便安安心心的在天牢里住了下来,只等着东宫即位。 傅开朗是从大理寺被人直接锁拿的,直等进了天牢,他才知道傅温竟然打着太子的旗号在云南私设银矿,此事傅明朗也知道,就瞒着他跟下面的弟弟们。 「糊涂!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来?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啊爹你糊涂了?就算爹老糊涂了,大哥你也不劝着些?」 第57章 傅开朗痛心疾首悔不当初,早知道他父兄能干出这种事来,当年他就不该外放,直接守在长安城里看着他们,说不定也不会出这种事情。 女囚室与男囚室隔的不远,旁人尚且罢了,韩蕊却是不肯罢休的,被平白无故锁拿进了天牢,她就不能忍,闻着天牢里的味道恨不得想吐,喊了狱卒要出去,亮出郡主的身份来也不管用,顿时就炸了,一声声咒骂不休,直吵的傅老夫人头晕,「老五家的,你消停消停!」 韩蕊当即柳眉倒竖,出言讽刺:「我堂堂郡主低嫁也就罢了,竟然还被你们一家带累进了天牢,真是晦气!」 傅老夫人气的脸色都青了,直接去训温氏:「你生的好儿子,娶的好媳妇!」 温氏比之傅老夫人还要心塞,原想着儿子娶了媳妇,她在国舅府后院到底也能抬起头来了,哪知道韩蕊压根看不起她,眼缝里瞧见也当没看到,当着家中仆妇的面也给她没脸,时间久了她对这个身份高贵的媳妇儿当真是有一肚子的委屈苦楚,还惹不起。正如此刻一般,只能夹在傅老夫人与韩蕊之间受气。 永宁公主后来倒是想将女儿从天牢里捞出来,可惜此案乃大案,又恰逢宪宗大丧,太子与朝中重臣都忙,压根顾不上牢里的傅国舅一家。 这一耽搁,等到新君即位,万事粗粗理了一番,就已经进入了十月份,傅家人竟然已经在天牢里被看押了四个月了。 傅国舅触犯国法,此乃新君即位的第一大案,而朝中重臣都因此事而观望新君的态度。 国舅乃是太子的亲舅父,血脉相连,背后又有皇后撑腰,而国舅私设银矿之事在先帝宪宗之时自然是诛九族的大罪,可是如今天下尽在今上手中,若是他肯将此事承担,国舅脱罪也不难。 十月底,今上下旨令宁王带着三司官员审理国舅此案,因国舅私设银场的涉案人员以及地方官员皆被拘捕回京,此事很快便有了定论。又有禁军在查抄傅温书房之时发现傅家产业竟然遍布长安,其中最出名的宝源钱庄遍布许多地方,宝源钱庄的银票在大周朝几乎通用,比之邢乐康这等江淮之地的大商人来说,宝源钱庄背后的老板才是许多人津津乐道的神秘人物。 「朕倒不知道,原来国舅爷是拿着国库的银子跟自己私挖来的银子在各地开钱庄,有这么雄厚的资本,想做什么做不了?」 接到许清嘉报上来的帐目,以及宁王带着三司官员历时数月查到的证据,今上面色惨白,额头青筋暴起,忽然间就剧烈的咳嗽了起来,许清嘉声音都变了,「快……快传太医!」 如今朝中傅氏一系官员都还在观望,而傅国舅还在牢里,今上是万万不能倒下去的。 赖宗泉被小宦官催促着在宫道里几乎要跑起来,自先帝去了之后,他便接手了今上的脉案,开始负责今上龙体。他原来只专心服侍今上,但自接了今上脉案之后,不禁暗暗叫苦。 永和元年三月初,春寒料峭,天牢里阴暗潮湿,关在天牢里的傅家人已经从最初的宪宗帝薨逝之后侥幸逃得一命的狂喜之中渐渐的回过神来,傅家男丁从国舅傅温到几个儿子,连同已经在去岁八月中就被从苏州府押解回来的傅五郎一起过堂,这都已经不知道是审了多少次了。 宁王审案自有一套,又有于帐务上极为精通的许清嘉带着户部抽调出的一部分官员协同查案,效率奇高。傅开朗与他二人都合作过数次,与许清嘉更是经年的老交情,以前十分佩服他二人的手法,如今等自己沦落为阶下囚之后,真是说不出的复杂感觉。 胡娇倒是常去牢中探望傅二夫人以及傅香,送吃送喝,新年的时候还给傅二夫人母女俩送过干净的衣服。那狱卒见是许夫人,倒也从不为难,还十分殷勤。 许清嘉正是查案官员,她这般不避闲,傅二夫人多有感激。最近的一次也许是预感到傅家之事不能善了,素来坚强的她也忍不住在胡娇面前流泪。 「我这大半辈子也过去了,只可怜香儿……她还是个小丫头……」 历来罪行严重的,成年男丁尽皆斩首,而女眷们要么流放要么充入掖庭做苦役,亦或充入进行教坊司入贱籍,总归这一生就算是完了。 胡娇迟疑:「要不……等案子审的差不多了,我就去求皇后娘娘,只道我家鸿哥儿定了香儿做媳妇儿,只是孩子们年纪小还没有过礼?」 自傅家下了狱,许珠儿为好姐妹日夜担心哭了好几次就算了,令胡娇诧异的是,许小宝也好几次在她面前含蓄的提起傅香,只道傅香女孩子家从来都是娇养,也不知道天牢之中如何受得?! 许小宝如今已经十八岁了,还未订亲。他又不同意季家的二娘子,只道季二娘子性格太过端方,一点也不活泼,胡娇未曾料到长子竟然喜欢活泼的小娘子,便随他去了。 季家二娘子已在去年春嫁了人,季成业十分的遗憾两家未能做成亲家。 哪想到傅家出事之后,许小宝在她面前提起傅香的次数明显增加,胡娇就心中存了疑。 傅二夫人目露狂喜:「妹妹……不嫌弃我家香儿?」 胡娇摸着她有些枯瘦的手安慰:「香姐儿是我自小瞧大的,模样性情哪样差了?」 以往或者这门亲事做得,但今时不同往日,只要案子一定,傅香的身份就与许东鸿的身份天差地别了。傅二夫人不是不明白的,只是可怜她此刻慈母心肠占了上风,自然盼着此事能成。 哪料得到傅香却端端正正朝着胡娇行了一礼,语声坚定:「多谢许伯母厚爱,只是无论如何,香儿是要跟着娘亲的!」 胡娇没想到她小小年纪,心志却如此坚定,她想要与一家人同舟同济,不但没错,反令人钦佩。 旁边韩蕊听到这话不由冷笑一声,从最开始的声嘶力竭到如今的数月煎熬,她只求有一日能出去不被傅家牵累,每次永宁公主来探监都被她催逼着前去见今上求情。 第58章 只不过……她当年与今上有一段孽缘,永宁公主也知道此事,去求见了几次今上,正逢今上在与朝中重臣商议政事,哪得空见她?她往后宫去求皇后,皇后对韩蕊厌恶之极,嘴里应承着,还要宽慰她,但实质上却丝毫也不曾向今上提起过此事。 永宁公主也暗中猜测皇后也许知道了什么,这才只应承不办事。 她也去求过太后,还是不曾将韩蕊放出来。 太后倒是盼着傅家人能够从牢里放出来,好几次在永寿宫里发脾气,让今上下令官员停止审傅家人,但今上每次都只是敷衍太后,寸步不让,还安慰太后:「朝中重臣都瞧着舅舅呢,若是舅舅当真清白,到时候儿臣亲自前去天牢请舅舅出来,让舅舅风光回国舅府。」 「那若是真的查实你舅舅有罪呢?」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太后气的将案上白瓷青莲的鱼碗都砸了,指着今上的鼻子破口大骂:「白眼狼!你舅舅为你筹谋多年,哪想到你却是只白眼狼,如今坐上皇位就翻脸无情了,你怎么不去死啊你?」 今上面色一白,很快又恢复了血色,竟然还向着太后一笑,「儿臣还有许多政事要处理,就不耽搁母后养病了。」 从永寿宫里退出来的时候,他身边从太子府里就跟着的宦官高甫到底忍不住了,替他委屈:「圣上何不将一切都告诉太后娘娘?」 「告诉什么?」今上背着手悠闲的从永寿宫里走了出去,一路走在宫掖之中,瞧见宫女鲜嫩的颜色,被宫墙切割成的窄窄的四角天空,笑的十分随意:「告诉太后她的儿子所剩时日不多?东宫专门为朕调养身子的太医与舅舅大有渊缘?」 高甫眼中瞬间要涌上泪来,他是自小跟着太子的,与太子感情十分亲厚,闻听此言心里极为难过,却又强忍泪意:「圣上说哪里话,赖院正医术十分高明,若非他这几个月侍候陛下,哪里能发现得了呢?他既能发现,想来悉心调养也定然能治好的!」 五月底,国舅一案铁证如山,今上下旨,国舅傅温以及傅温长子傅明朗斩首,傅开朗全家流放岭南,傅家其余人等发配往西北沙州。 太后听到这消息,原本是要挣扎着去紫宸殿找今上算帐的,才走出几步就晕了过去。 傅温向协理审案的许清嘉请求,想见今上一面。 许清嘉代为转达,今上沉默许久,终于前往天牢见傅温。 这是甥舅两个此生最后一次见面,傅温身着囚衣,被狱卒单独安置在一个囚室里,身上也略微打理了一番,盘膝坐在天牢的稻草堆上,多年上位者养成的气势,竟似身处金马玉堂。 看到今上,他竟然微微一笑,也不行礼,只道:「你来了。」 今上亦面上含笑,竟然好似旧时甥舅感情融洽之时,问一句:「舅舅想见我,所为何事?」他身后跟着的高甫已经恨的眼珠子都红了。 傅温忽大笑起来,「初时想着要见陛下一面,有许多话要讲,如今真见到了,竟似无话可说。」他原还想着,今上或许会念甥舅之情,对他网开一面。更有宫中太后,今上素来孝顺,这斩首的旨意多半也是被臣子胁迫,比如宁王等人。 及止见了今上,看到他淡笑着的表情,一颗心直落到了底处,摔的粉碎。他是资深政客,内里如何诧异震惊,到底面上还能保持纹丝不动,只觉许多话已不必再说。 「舅舅既然无话可说,朕倒有几句话想讲出来。自朕即位之后,赖宗泉接替了原来的太医,调养了一段时日,才发现这几年朕已被人下了药,只不过药性十分缓慢,能令朕逐渐的衰弱下去,不知道的还当朕素来体弱,旧疾复发,不能主理朝政。若非旧年赖宗泉曾经替朕诊过脉,知道朕已经完全康复,是定然想不到这里去的。这事是舅舅的主意吧?」 陪同着今上一起来的许清嘉听到此语顿时心惊,再想不到今日能听到一桩秘闻。如今朝中未稳,今上龙体欠安,他心中已隐隐带了不安之意,也不知道今上龙体要不要紧。 傅温倒也不曾抵赖:「陛下小时候还是很乖巧听话的,只是越大越不懂事了。」 武坤早就想到这点了,定然是他这两年与国舅屡次意见不合,这才引的国舅动了手。若是还似从前一般一切都听从傅温的安排,或者他并不会下手。 而傅温动手,恐怕也是因为发现先帝身子骨不好,后来政敌贾昌与许棠都已经倒台,朝中再无敌手,太子对他已有芥蒂,任由太子登基不如扶植皇太孙登基。 到时候他要权有权,要钱有钱,又是皇太孙舅公,一把把持朝政,就算是更进一步也未可知。 而这一场甥舅里在暗底里的无声较量终究因为来自云南的信而提前暴露了傅温的布局。 武坤心中庆幸不已。 「舅父还是安心上路吧!」 他从牢房里出来,身上龙袍之上的金线绣纹微动,脚下高腰靴一步步跨出去,狱卒跪了一地,山呼万岁,傅温就看着他一路而去,带着从小养成的优雅尊贵,将一切的人与事都踩在脚底下,宛如土埃。 国舅爷忽尔阖目,穷尽大半生辛苦筹谋,到头来都付水东流。 永和元年秋,国舅傅温与长子傅明朗被处斩,傅开朗一家流放岭南,其余傅家人流放西北沙州,韩蕊也不能幸免。 永宁公主曾大闹紫宸殿,被今上一句话就制止了:「如果朕没记错的话,姑母还有韩表弟呢。」 她再爱女儿,也不能罔顾儿子的前程。 而自国舅府一干人等被处斩之后,太后就病倒了,时常在醒时咒骂武坤,咒武坤去死,恨自己当初没有将武坤掐死,竟然还精心养大。 当初有多着紧此刻就有多恨。 就算见到皇后也不给好脸色。 今上常去永寿宫探望太后,听着太后恶毒的咒骂似乎也不甚在意。 第59章 傅温倒台之后,朝中又换了大半的官员,所有傅系官员斩的斩,流放的流放,被贬为庶民的永不录用。 同年秋,今上提拔了一批以许清嘉为首的寒门官员。而许清嘉时任户部尚书,又加封为太子太傅,行走政事堂,掌中书令之职,从三品升至一品,权倾朝野。 而宁王得封尚书令,只是他尚有一等亲王爵,因此众臣只以王爵呼之。 以本朝官职而论,中书令尚书令皆是相位,入得政事堂便是民间俗称出将入相,乃是莫大荣宠,朝中官员见到许清嘉,都要称一声:「许相」。 夫荣妻贵,如今胡娇在京中官眷里也是头一份,就算是宁王妃与永宁公主见到她也要礼让三分。 许东鸿已经长成了翩翩少年郎,过了年就要十九岁了,她自己尚不觉得儿子年纪老大,但每次赴宴都被人提起儿子的亲事,这才倏然而觉长子似乎要成为大龄剩男了。连带着已经十四岁的许珠儿也成了京中人家联姻的首选,已经有不少人家探她的口风,许府择婿的标准。 每到此时,胡娇就笑的很是谦虚:「其实真没什么特别的要求,只要人上进,性子宽厚,待我家姐儿好。」众人大松了一口气,就听到她最后一句:「只要比照着我家相爷去寻就好了。」 众人吐血:「……」这还是没要求? 许相整个大周朝也只有一只好吧?试问谁见过身为相爷后院除了夫人之外连个红袖添香的丫环都没有的? 去过今上新赐给相爷那座五进的大宅子的妇人们都会产生一个念头:相府后院也太空阔了吧? 丫环都是本份老实的,容貌皆不出挑,看着都是老实肯干的,就连个妖娆些的舞伎都没有,小妾通房之类的更是灭绝,相爷夫人在许府后院唯我独尊,将来娶了儿媳妇,只要做个老封君等着享儿孙福就好了。 可是再瞧瞧相爷夫人,也不知是生活的舒心之故,还是别的原因,总归瞧着也就二十七八岁年纪,极为年轻,离老封君似乎还差着几十年的距离,如今恰如一朵开的正艳的牡丹,说不出的雍容华贵。 也有好事的妇人按相国夫人闲谈掐指来算,她十五岁成亲,正是相爷高中榜眼那一年,已经过了二十年了,相国夫人如今三十五岁了,倒是瞧着比本来年纪还小上许多。 这本来也没什么,长安贵妇历来都喜保养之术,面嫩些也是有的,哪知道永和二年,许府传来喜讯,相国夫人又有了。 本朝妇人也有四十几岁还生养的,相国夫人这个年纪有了也不算晚,各府官眷有不少都递了帖子想上门,胡娇只拣相熟的关系要好的几家,其余的都加了回礼退回去了。 这其中就有韩夫人以及夫婿提调回京的韩娘子,还有因银矿案而立下功劳被提拔进京的高正内眷,多年未见的高夫人。 银矿案之事,高正与崔泰以及崔五郎六郎都是受益者,这些人在边疆多年苦熬,最终因此案而被提拔进京。 崔泰如今做了禁军头领,负责大内安全。 而崔五郎崔六郎以及高正皆进了南衙,各有官职。 高娘子多年不见胡娇,进了长安之后第一时间便向许府递了帖子,二人相见不由百感交集。 她们认识起于微时,哪曾料到二十年后竟然是这般光景。 高烈比武小贝小了大半年,如今也已经是十八岁的少年郎了。听说去年就已经成了亲,娶的乃是高正营中袍泽的女儿。 高小娘子也早已成亲,听说已生了一儿一女,日子十分顺遂,只是高正举家迁往长安,她亦伤感不已。好在长姐也嫁在了云南郡,姐妹俩倒可常来常往。 胡娇离开云南郡多年,如今提起故人也十分开怀,「那段夫人呢?」这一位性格十分合她胃口,倒是多年未有音讯了。 提起段夫人高娘子就忍不住捧腹:「原本武官与文官也不怎么来往,只是都在云南郡住着,倒也能时常听到他们家的消息。段功曹多年一直在老位子上不曾挪窝,段夫人便说这是他贪花好色之故。若是如许大人待夫人一般,保不齐早高升了。如今段功曹倒被夫人压的死死的,俩小子都这两年都陆续成了亲,日子也过的不错。」 胡娇大笑,「这话高姐姐就该告诉高大人,惧内可是升官的不二良方啊。」 不知怎的,这话经由高夫人转述到了高正耳里,大嘴巴的崔五郎都知道了。最后传进宁王耳里,他还拿此话来打趣许清嘉:「许大人官拜太傅,看来还是夫人的功劳。」 许清嘉最近真是脚底打飘之时,多年未有喜讯的老婆忽然怀孕,比之他升任太傅以及中书令还令人高兴。听得这话不由诧异,难道这官职不是自己辛苦打拼来的?不过夫人保证后勤,这功劳还是有她的一半的。 等他真正弄清楚了宁王打趣的原因,回去对着孕妇问起来,那口气却湿软的不像话:「听说夫人有言,惧内是升官的不二良方?」 于是府里那些新进的丫环们就都为夫人捏了一把汗,已经升任管事媳妇子的腊月与小寒皆扭头偷笑,将丫环们通通赶了出去,再替相爷夫人轻手关好了房门。 小丫环谷雨与白露都对夫人的安危表示担心:「夫人还怀着身子呢,相爷……不会是要审问夫人吧?」 听说相爷断案十分厉害,这几年的银库盗银案,户部空印案,银矿案相爷都是断案的主力,外界将相爷传的神乎其乎,说是只要他瞧一眼的帐本子,就没有瞧不出问题来的。还传相爷过目不忘,因此许府新任的帐房先生行事格外谨慎小心,就连一文钱的开销都要记在帐上,生怕落到相爷手里,没有好下场。 而事实上,相府的内务帐本全都是夫人查的,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谁知道夫人有没有这项本事呢?就算夫人没有,但万一夫人看帐被相爷撞上呢? 腊月与小寒是前来回话的,见俩丫头担忧的目光,顿时齐齐偷笑,皆心道:难道担心的不该是相爷吗?夫人有什么好担心的?!她不欺负相爷,相爷就该偷笑了! 第60章 内室果然与腊月小寒想象的一样,胡娇挺着微微显怀的肚子做势要往许清嘉身上撞,口气是一如既往的蛮横不讲理,只是眸子里暗藏的笑意泄露了她的底细。 「怎么,难道我说错了?」 「姑奶奶,小心你的肚子!」年轻的相爷忙忙扶住了她的双肩,将她往怀里揽。 「专注公务跟专注女色,结果能一样吗?你若是不惧内,早分神纳妾尽享美人之福了,哪里会做个勤勉的好官,升到如今的地位?所以说你升官自然是我的功劳!」胡娇振振有词。 儒雅清隽的相爷竟然觉得无言以对,将她这个道理套用在别的官员身上,竟然是意外的合理。 他很想自己分辩两句,不过看到老婆燃起的斗志,心中好笑,竟然也随声附和:「阿娇说的对,若非为夫惧内,焉能到今天的地位?」为了表示惧内,当晚相爷还亲手服侍老婆洗澡洗脚,才将她哄上床休息。 五月里,宁王亲自上门,为武小贝提亲。 「王爷问过小贝了吗?就这么贸然上门。」相爷视女儿如珠如宝,总觉得别家的臭小子都配不上他家闺女。不过武小贝……似乎还是可以考虑的。 许清嘉跑回内院与老婆商量,将宁王晾在前厅,倒引的宁王大笑不绝。 谁能想到许相爷连儿女婚事都做不了主,要向夫人请示回报? 果然惧内之名不假。 胡娇正与腊月小寒一起为新生儿裁衣衫,对肚子里的这个小家伙的性别猜测不已,听到宁王亲自上门提亲,顿时一阵心塞。她家闺女才及笄就有人上门提亲,而且提亲的对象还是她不得不慎重考虑的。 以往也有别家官眷半开玩笑的提起此事,但胡娇总以女儿年纪小为由推脱了。 她将许相爷推出房去,「你去前厅陪王爷,这事得容我考虑考虑。最好是让小贝过来一趟,我要当面跟他谈谈。」 相爷回前厅转述夫人之意,宁王表示了解,又与许清嘉聊了会政事,才告辞而去。 胡娇闲来无事,去许珠儿的小跨院去瞧女儿。自从小伙伴傅香被流放岭南之后,她就意志消沉了很久,也只有每次武小贝来的时候,带她出去玩才能让她开怀一点。 而胡娇又因怀孕而休养,还有许小宁常来磨缠她,女儿乖巧懂事不粘人了,她倒觉得轻松了一点,仔细想来似乎自怀孕之后精力不济,就有点疏忽女儿了。 她进去的时候许珠儿正在练字,见到她忙放下笔去扶她:「娘亲怎么来了?」 相府五进的宅子,就连散步都有个很大的后花园,想要吃什么用什么自有仆人捧到手边,因此最近胡娇的生活过的十分之堕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竟然也难得的闺秀了起来。 胡娇有两个月没进闺女的房了,看到房里新添了许多小玩意儿,问起来,几乎都是武小贝带她买回来的,有些还有好玩的趣事。许是许久没见娘亲过问过自己的琐事,许珠儿兴致上来,竟然拉着娘亲将她房里新添的东西都瞧了个遍,讲了一下午的时光。 末了,胡娇摸着女儿的脑袋,十分犹豫的问她:「若是成亲,珠儿觉得轩哥儿跟小贝哥哥,哪个好?」 她那从前没心没肺的女儿似乎静了一瞬,小脸上渐渐染上一丝绯红:「轩哥哥就是表哥……就是哥哥。」 哪里还需要再问? 她脸上的红晕就说明了一切。 武小贝来的时候很是忐忑。 成亲之事,宁王问过了他的意思,原是想着跟皇上提一声,想让皇后帮忙相看的。他对宁王妃看人的能力不太相信。哪知道问及武小贝,这小子竟然难得的红了脸,憋出了一句:「儿子觉得……珠儿就不错!」 十八岁的少年郎,只除了双肩还没有他宽,个头却已经与他一般儿高,站在他面前竟然还跟个孩子似的,亏得他脸皮还不够厚。 「许夫人若是知道你惦记上了她闺女,不打死你才怪!」宁王在他脑门上敲了一记,笑骂道。 宁王的态度给了武小贝勇气,他抬头与宁王平视,十分的诚恳:「儿子觉得只有儿子才能像许爹爹一样疼珠儿,而且对珠儿一心一意。况且儿子又知道珠儿的喜好,她从小就是个哭包,傅家出事之后她哭了许久,若非儿子开解,她哪里能开开心心的过下去?所以……所以父王就成全了儿子吧?」 同他一样高的长子搂着他的胳膊上来要撒娇耍赖,被宁王一脚给踢开:「臭小子,滚远点儿!这么大了还做什么怪?」 旁边侍候的人都低头闷笑,对这位小爷的无赖充满了敬仰之情。 谁人能够相信宁王府里气宇轩昂的小郡王竟然还有这么不着调的一面。 宁王也对这小子无可奈何。自小就是这副样子,不理他他也能歪缠上来,耍起赖来哪管他的冷脸?府里三个儿子,就这一个拿他没办法。 对于说服胡娇,武小贝用的还是说服宁王的那套说词。 胡娇听完之后,竟然无言以对,只能用暴力来宣泄心中的郁闷之情:听说童养媳的,可没听过童养婿的! 武小贝谄媚的凑上前去任她打,还孝顺的叮嘱:「娘啊,你小心点自己的肚子,若是觉得不解气,就让小宝哥回来揍我嘛。反正我皮糙肉厚,禁揍。」 胡娇都被他气笑了,瞪他:「小时候可没瞧出来你这无赖鬼心眼多的!」 许珠儿亲事定了下来,宁王又催促着成亲。胡娇想到许小宝就头疼。 本地儿女亲事向来是按着排行来的,长子没成亲,闺女先嫁了。保不齐让外人怎么议论他呢。 不过将武小宝狠揍了一顿的许小宝神清气爽,对此全无异议,「男儿先立业后成家,我哪里像有些没出息的人一样净惦记着成亲了?」 才被揍过的武小贝凑到胡娇面前去,让她瞧被许小宝揍出来的印子:「娘你瞧瞧,哥哥多狠!」被许小宁大肆嘲笑:「男子汉大丈夫,这么一点疼也挨不得!」被武小贝在额头上敲了一记,小男子汉就哇哇叫了起来,瞬间泪花就在眼眶里打转了。 第6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今上得知许府与宁王府结亲,下赐了一座郡王府以备武辉成亲。 宁王专程前去宫中谢恩,为宁王府请封世子,又向今上提起,等武辉成亲之后,想带着长子长驻云南。 「臣多年在云南散漫惯了,始终不喜欢长安城,等曜哥儿继承了宁王府,臣也想到处走走看看,在云南养老。那里气候温润,就算百夷之地如今已逐步汉化,到底还需有人镇守边陲。」 今上挽留再三,宁王去意已定。 曜哥儿的世子之封很快就下来了,这大大抵销了宁王妃关于武小贝继承王府的恐惧。宁王大张旗鼓的为武小贝说亲,这般重视长子婚姻,她不得不防。 因此,就算是武小贝娶的是胡娇的闺女,成亲之日又是在郡王府行礼,名份已定,她心中也已大安。 宁王要带着长子长媳长驻云南的消息是武小贝与许珠儿成亲之后才传出来的。 胡娇的第一印象是去找宁王拼命:魂淡竟然唆使你儿子拐了我闺女去云南?拆散别人家骨肉必须不能忍! 不过她低头看看自己已经瞧不见脚尖的脚子,悻悻罢手。 宁王妃听到这个消息,足有一刻钟的愣神:「王爷他……他真的决定要长驻云南?」 侍候她的嬷嬷也知最近几年宁王与王妃感情冷淡,几乎形同路人,有关府里的事情都是各自单方面决定。 「郡王成亲之后,前院就开始收拾行李了,听说已经收拾出来了十几个箱子,从武器到书籍,瞧这架势,王爷的私库都要被搬空了。听说圣上已经拨了一笔银子,在云南郡修建宁王府了。」 宁王妃内心多年所求,就是让儿子继承宁王府的一切,可这不包括将丈夫给赶出去啊。 她的人生计划里是等庶子们都分府另过了,就算相敬如宾,夫妻俩也可以白头到老。等到曜哥儿成了亲生了孙儿之后,她与宁王的关系自然会破冰。 到时候她与宁王含饴弄孙,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见过了宁王宠武小贝,她相信宁王对小孙孙会更欢喜的。 只是,她的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九月初五,大吉,利远行。 宁王府中门大开,一大早就有仆从将东西装车,整整十几车的东西,宁王的私库只留了三分之一,其余尽罄。 宏哥儿一大早就起来送宁王,他也到了成亲的年纪,只要成了亲就能分府另居,两个儿子的亲事宁王皆托了今上,求皇后多掌掌眼。 若非周侧妃还在长安城,宏哥儿都恨不得跟着宁王去云南。 宁王此次前往云南,连一个身边人也没带。当年跟着他一同从云南回来的尚美人等都留在了府里养老。 车队从王府全部出去之后,又侍卫牵了马过来,宁王回头,向眼泪汪汪送别的宁王妃道:「王妃保重,以后府里就交给曜哥儿了。」 宁王妃瞬间觉得天都要塌了似的。 从前宁王在边陲,哪怕知道他在打仗,可每过三五年总能回来的。这几年他长住王府,宁王妃都习惯了府里有他。哪怕夫妻感情不好,总归他还是顶天立地的存在,府里有了他就跟有了顶梁柱一般。 可是宁王如今却是不愿意再回长安城。 哪怕她早就已经不指望着宁王的温柔体贴来过活,此时此刻心中也涌上一股说不出的难受,好像自己错过了什么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了。 车队到达城外灞桥,便与郡王府的车队合为一处。 胡娇挺着肚子在此送别武小贝与许珠儿,拉着女儿的手舍不得离开,许清嘉在旁护着,生怕她伤心过度,还要一遍遍开解:「等过两年你生了这个小的,我就带你去云南看珠儿跟小贝。」 被她横了一眼:「信你才怪!」谁见过工作狂翘班带老婆到处玩的? 相爷被老婆抢白,讪讪摸了摸鼻子。 好在女婿就是养子,从小看到大的,倒也不觉得尴尬。 另外一边,许小宝许小宁以及轩哥儿一起前来相送,许小宝与许小宁尚不觉得什么,轩哥儿却伤心许多,只不过自从听到许珠儿与武小贝订亲,他就将此事咽回了肚里去,发愤苦读。 胡厚福与魏氏接到消息的时候也是震惊不已。他们原还想着,许小宝未订亲,那珠儿也不着急。哪知道许珠儿却先一步成亲了。 他与魏氏接连几日将给许珠儿攒的嫁妆给装到船上,随船一起来长安。 待见了许珠儿提起武小贝那欢喜的神情,倒也无话可说。 郡王府里今日车队里的大半东西都是郡王妃嫁妆,其余的便是宁王与宁王妃,还有今上所赐,各府贺礼之类。 见到宁王骑马而来,武小贝牵着许珠儿前去迎他,呼一声:「父王!」 许清嘉始觉做了一桩赔本的买卖,本来替宁王养儿子就算了,结果儿子大了将自己闺女也拐跑了,还要跟着去孝顺宁王,他心中这口气实不能平,对宁王说话就含酸带醋,搞得宁王回他一句:「怎么本王听着许相竟然比本王府里那些妇人们醋性都要大?」 胡娇「嗖」的转头,立刻去瞧自家夫君。 发什么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吗? 许清嘉见自己差点引火烧身,立刻挥手催宁王启程,又去哄老婆。 胡娇与许珠儿母女俩挥手作别,一行人很快绝尘而去。 十月中,胡娇产下次女,取名玉儿。 这一次她发折誓,一定要看好自家小闺女,不能让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给拐跑了。 今上听闻相府喜获千金,还特意赐下玉如意以及金锁等物。 他如今咳疾愈发严重,上朝之时也能听到零星咳嗽声,议政之时更是咳的厉害。为此朝中重臣都很是担心他的龙体,太子年方十一,就算性格敦厚,但年纪也太小,不足以挑大梁。 第62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此种情况之下,齐王与蜀王也提出回封地去,获今上允准,年后就可离开长安。 永和三年春,齐王蜀王先后启程前往封地。 四月头上齐王在鲁地闲逛,看到有个落魄的男子从街上走过,旁边人都打趣的问:「相爷家表兄,这是匆匆忙忙去哪儿?」 那男子形容憔悴,似乎生活困顿不堪,朝着那打趣的人吐了一口痰,这才走了。 齐王是见识过许清嘉手段的,对这位本朝权相倒有几分佩服,能从一介寒儒爬至今的地位,凭的不是裙带关系,阿谀奉承,而是真本事,就足以让人敬重了。 不过没想到还在此间能在鲁地能瞧见此等奇景,当下就笑了出来:「难道真是许相家亲戚?」 随从去旁边打听了一番回来,只道方才那男子姓郑,对外一直嚷嚷许清嘉乃是他家亲戚,旧年似乎也曾去过云南府认亲,不过却灰头土脸的回来了,后来生意一落千丈,再也没缓过来。听说前些日子郑家老头儿已经去世了,家业早被败的不剩,这郑家大郎如今在外打些零工糊口度日,此后齐鲁之地的人都不肯相信他家跟许大人有亲了。 「这些人多半也是攀附权势之辈,若真是许大人舅家,难道他不会妥善安置?」 齐王一笑,带着随从去了。 永和三年秋,今上驾崩。 永寿宫里,太后吃完了早饭,才喝了半碗药,准备攒足了力气再骂今上这逆子,却不想外面宫女冲了进来就朝她跪了下去,似乎天都塌了,「娘娘,皇上驾崩了……」 殿里的宫女宦官顿时扑啦啦跪倒了一大片。 太后还有点愣神,「皇上……驾崩了?」 她天天咒着儿子死,可也真没想过他会死。她只是难以排遣心头恨意,这才对儿子恶毒咒骂的。 「贱婢,胡说什么呢?!」药碗连同半碗药都一同砸了下去,直砸的那宫女额头出血,被药汁糊了一脸。 那宫女面上血水药汁眼泪糊了一脸,也不敢擦,只大哭:「娘娘,是真的,陛下驾崩了!听说是早朝的时候在御座上吐血而亡……赖院正赶过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太后直直朝后厥了过去,被宫人掐着人中醒来之后,她顿时放声大哭。 孝宗武坤即位只有短短的三年,就结束了他的一生。 只因前两代帝王大刀阔斧的清查本朝贪渎违纪,国库丰足,朝政清明,太子武晔继位十分的平稳。又有孝宗朝时的一干能臣干吏,小皇帝即位之后除了每天上朝,看折子,还要听几位太傅讲课。 永寿宫里,高甫跪在太皇太后面前,将傅国舅向孝宗下药之事讲明,见太皇太皇神情怔怔,悲喜莫名,怕她不信,惨然落泪:「先帝在时,念着母子之情,不想让太后伤心,这才将此事隐瞒。若非傅老贼向先帝下了药,他本来已经康复,自然可以如宪宗他老人家一样做几十年的皇帝!」 「住口!」 侍候太皇太后的宫人早知道这对母子是因傅温而起的嫌隙,最终无可挽回。况且太皇太后一向对国舅放不下,高甫竟然敢称傅温为傅老贼,简直是不怕死! 太皇太后似乎完全没听到高甫对傅温的称呼,身上一下来了力气,立刻唤人前去传召赖宗泉前来对质。 当日,高甫撞柱而亡,太皇太后紧攥着胸口,似乎那里压着沉沉的石块,让她喘不上气来。她每喘一次,都要想到,她亲口咒死了她的亲生儿子! 那时候,他生下来,她多高兴啊!恨不得将这天下都捧在他脚边。 他身体不好,她没日没夜的守着他,生怕他有一点点不舒服。 如今,傅温去了,儿子也去了。 这一切的恩怨都随着他们甥舅俩而即将尘封,独留她在这人世间忍受着锥心之痛…… 「求仁得仁!」 太皇太后对着静夜虚空轻轻耳语。 翌日,太皇太后驾崩。 次年改元,年号建明。 建明元年,新帝大赦天下。 胡娇闲坐庭前,看肉嘟嘟的许玉儿摇摇摆摆走路。 这小丫头才一周岁过点,正是精力旺盛喜欢走路的年纪,对什么都好奇,就连垂垂老矣的花猫与大牛都不放过。两只狗已经很老了,连骨头都啃不动了,大约也就是这一两年的光景,但对许玉儿还是很和善,小丫头摇摇摆摆走过去摸它们的耳朵,两只大狗就缓慢的摇下尾巴表示亲热。 许清嘉处理完公事回来,索性也坐在她旁边陪着,笑叹:「还是夫人悠闲。」 胡娇轻笑:「我除了养养孩子,还能做什么?」碰上个工作狂的丈夫,难道还指望着他陪自己不成?能抽时间回来夜宿在一张床上,她就该谢天谢地了。 许相爷似乎对此也颇为歉疚:「等我老了致仕了,就陪你到处走走,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骗人!」胡娇嘴里指责着他,却侧头枕在他肩上。 相爷伸臂揽住娇妻,微微一笑,再不多言。 他向来信诺,当初打定了主意要娶她,就一定会回去实践诺言。如今答应了她等致仕了就带她到处走走,就一定能做到。 只不过,他们都没想到,这个承诺来的很晚很晚。 直到彼此苍颜华发,一起携手经历过很多年的风浪,才有机会离开长安城,去践守年轻时候的约定。 【番外篇】 建明五年六月,云南郡宁王府里,主子们都在午休。 侍候小主子的两名丫环坐在廊子下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议论着郡王妃此次回长安城要带去侍候的下人。郡王妃当年嫁了郡王爷,跟着郡王爷来云南郡六年,生的哥儿都已经四岁了,这才有机会回长安城探亲。因此宁王府里许多从未去过长安的家下仆人都对此次长安之行充满了期待。 第63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姐姐是郡王妃定下来要带去长安侍候哥儿的,烦姐姐到了长安,给我买些长安城出名的胭脂香粉,也好让妹妹见识见识长安城的好东西。」 说话的这一位乃是郡王武辉的嫡子武钧房里的二等丫环嫣红。她就是云南宁王府建立之后,郡王妃在本地采买的丫环,还未去过长安城呢。 另外一位丫环绿柳乃是郡王妃从长安城带来的小丫环,后来钧哥儿出生之后,就拨到了他房里侍候,乃是他房里的大丫环。 「其实妹妹也不必失望,钧哥儿乃是第一次回长安,说不定郡王妃怕路上侍候的人手不够,多带几个人呢。也不一定就不带妹妹的。」 两个人背对着房门聊天,未曾瞧见房里忽冒出个小脑袋,头上还梳着个小鬏鬏,乌溜溜的大眼睛朝着两名丫环扫了一眼,便悄悄朝着门外伸出个白嫩嫩的小脚丫,竟然是光着脚丫子踩在地上。见丫环们还在闲聊,并未听到他的动静,他整个人从才房内走出来。左手提着袜子,右手提着一双小小的鹿皮小靴子,抬高了脚尖一步步挪远了。 小家伙悄悄从廊子另外一面溜走了,直到过了转角处,那两名丫环瞧不见他的身影了,他这才坐在了地上,将袜子跟鞋子穿了起来,抬高了脚丫子朝着王府后花园而去。 宁王府的后花园里,有一处很大的荷塘,有木桥直达荷塘中心的听雨馆。 钧哥儿一路撒开丫子跑了过来,只因正午,不当值的下人们都寻了地方去歇息,四周静悄悄的。他的脚步声踩在木桥之上,发出轻微的哒哒声,惊动了听雨馆里闭着眼睛午休的宁王爷。 宁王爷睡觉很是警觉,许是多年军旅生涯留下的后遗症,总是不自觉的对外部的环境保护高度的警惕。这几年过上了平静无波的生活,他才渐渐放松了下来。 听到脚步声,他闭着眼睛唇边也不由浮上个暖暖的笑意来,然后假寐。 脚步声近了,悄悄推开了听雨馆的门,靠近了他睡觉的竹床,哧溜一下就爬上床来,肉乎乎的小身子立刻压到了宁王身上,「祖父快醒来……」 见宁王还闭着眼睛,他索性将宁王爷的身体当床板一样,在上面滚来滚去,还用小胖手去捅宁王爷的鼻孔。 「小坏蛋,你不午睡跑来这里做什么?」 钧哥儿狡黠一笑,「娘亲说要回长安外祖家,我舍不得祖父,所以要多陪陪祖父。」小家伙伸出小胖胳膊,揽着宁王的脖子,将小脸埋在宁王肩上,偷笑。 ——他实在讨厌午睡,明明是可以玩的时间,偏要浪费在睡觉上面。 宁王在他肉乎乎的小屁股上拍了两下,「这次又是偷溜出来的?」 本来小孩子都贪睡,但钧哥儿午间却不喜欢睡觉,从会走路就跟侍候他的丫环打游击战,已经不是第一次偷溜出来找宁王玩了。 武辉与许珠儿初当爹娘,对这个精力旺盛的孩子头疼不已,好几次耐心都在崩溃的边缘。但与此同时,宁王爷的耐心却全用在了小孙子的身上,对钧哥儿几乎有求必应,于是……很快钧哥儿就变成了宁王的小尾巴。 此刻尾巴就吊在宁王爷的身上,闹着要去采荷塘里钓鱼。 宁王这几年的日子过的委实消闲,每日晨起打一趟拳,午后小睡片刻,晚饭后还要给小孙子讲故事。中间要应付这个精力无限的小家伙的许多突发状况,似乎日子也过的非常的快。 他这大半生都处于风口浪尖,从很小的时候做长子到后来先帝落生,及止后来自请戍边,战事跌宕,多少次处在生死边缘。后来被召回京,对朝廷贪官污吏大加屠戮,从来就没有一刻消闲过。 远离长安城之后,在云南郡他似乎终于得到了理想的平静生活。 王府中馈由儿媳操持,小两口对他十分孝顺,小孙子活泼机灵,他常常想,后半生这么过似乎也不错。 祖孙俩坐在听雨馆前,一人拿一支钓竿朝着水里下钩。武钧的小钓竿还是宁王特制,为了配合他的力气。 「祖父,他们说你以前是大英雄?」 府里有位永禄叔叔,他一家都是娘亲的陪房。 相较于他家娘子,这位永禄叔叔的口才不是一般的厉害,也常讲故事给他听。 并且,永禄叔叔与祖父讲故事的风格截然不同。前者讲的激情澎湃,很容易调动人的情绪,后者讲的娓娓道来,总有种处惊不变的淡定。 而钧哥儿总是很难将眼前这个被他从竹床上强拉起来随意穿着件夏凉衫子,趿拉着鞋子的祖父跟那个永禄叔叔口里风华正茂战功赫赫的英雄联系在一起。 差别太大了好嘛! 「你听谁瞎说的?又是永禄?」 钧哥儿一脸「祖父你料事如神」的钦佩神色,还要追问不休。 「永禄叔叔说的是真的吗?」 宁王淡淡一笑,在武钧的小脑袋上摸了一把,「你觉得永禄讲的那个战场上的大英雄是祖父吗?」 钧哥儿摇头,「他肯定是弄错了。祖父只会钓鱼看书,陪我玩儿,怎么会是大英雄呢?还直入敌营取对方大将首级……」 宁王认真脸:「对啊所以你永禄叔叔就是在编故事,钧哥儿千万不要被他骗了!」 要到很多年以后,钧哥儿长大了,经过多方佐证,对祖父的战功赫赫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才会对那个曾经一脸天真,在祖父面前撒娇打滚的自己抱汗不已。 不过彼时,对祖父深信不疑的钧哥儿一面倒的相信了宁王的话,并且在心里对说故事小能手永禄打了个「谎话精」的标签。 于是他不但不再相信永禄说的祖父是个大英雄,对永禄口中「聪明到没朋友的外祖父」同样也抱有质疑。 「永禄叔叔还说,我外祖父可聪明了。祖父,外祖父有钧哥儿聪明吗?」 第64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对于这点,宁王是不会否认的。如果说这世上当真有天才,那许相就是其中之一。听说这些年他越发的厉害了,辅佐少帝登基,政事上少帝对他多有仰赖,偏生此人从不恃宠生娇,为官之道一如往昔。的确很令人钦佩。 「你祖父,是少有的睿智之人。」 这个评价很高了,又是从祖父口中说出来的,钧哥儿自然万分相信。与此同时,他对外祖母也充满了好奇。 「那我外祖母是怎样的人?永禄叔叔说外祖母还杀过人……我上次问父亲外祖母可是身高八尺,面目黝黑,声震如雷,被父亲揍了一顿……」 已经犯了郡王爷忌讳胆敢说他养母不好的钧哥儿还当外祖母是家里的忌讳,从此之后再也没敢在大人面前提过。并且对于娘亲的容貌到底承袭了外祖父还是外祖母充满了好奇。 既然外祖母生的丑陋,就连父亲都不让提起,那娘亲应该是继承了外祖父的容貌,不然哪有现在这般美? 宁王听到小孙子形容胡娇的话,嘴角忍不住抽了抽,没想到小孙子还有杀着,「……祖父,外祖父当初怎么会同意娶那么丑的外祖母为妻呢?」 小小男子汉生来就是颜控,身边侍候的丫环也都容貌不错,他本能的觉得娶个貌若无盐的丑妻是一件悲摧的事情。因此对于聪明绝顶的外祖父居然有这出人意料的婚姻而完全不能理解。 宁王也做出困惑的模样来,「是啊,这事儿祖父也想不明白,不如等你去了长安之后,亲口问你外祖父?」怎么能运气那般好?娶回来的老婆是出得了厅堂入得了厨房,养得了孩子打得了豺狼,简直无所不能。 天真的武钧完全不知道祖父的「险恶用心」,等跟着父母进了长安城,见到了站在门口迎接他的许相,无视了许相旁边立着的中年美妇,抛出了这个困惑他已久的问题。 许相第一次见到小外孙,喜的合不拢口,紧接着就听到了这个堪称恶意满满的问题,顿时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瞪了武小贝与许珠儿一眼:「你们这是给孩子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武小贝很冤枉,「爹爹,这孩子嘴里胡说八道,上次我都揍他了。」只不过没见效,似乎还变本加厉了。 胡娇没想到素未谋面的外孙对她竟然是这样子的想法,站在许相旁边捧腹大笑,将小家伙从许相怀里捞过来,自己逗他:「那钧哥儿觉得外祖母这样子长的很吓人?」 妇人嘴角带着温柔笑意,简直跟娘亲的笑容一般无二。 钧哥儿傻眼了,好像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你你你……你真是外祖母?」 说好的提刀杀敌呢? 这么温婉秀美,能提得动刀吗? 永禄叔叔别是唬人的吧?! 钧哥儿对这个世界瞬间都充满了质疑。 这是钧哥儿跟着娘亲许珠儿与爹爹武小贝婚后第一次回到长安,见到了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小姨许玉儿,小舅舅许小宁,还有完全与想象之中不一样的外祖母。 外祖父倒是与他想象之中的一般无二,温和儒雅,博览群书,他的书房里全是满架的书册,听说他都读完了,钧哥儿对外祖父表示敬仰。 至于他那位年少有为的大舅舅,听说当年今上开科,他被点了榜眼郎,后来外放为官,做了个小县令,就娶了为官的本地人家的女儿,听说大舅母家姓傅,以前也算是高门大户,只是后来没落了。 在相府住了一晚,钧哥儿多次被小舅舅弄的快要哭了,又被小姨母逗乐,第二天就被父母拎到宫里见皇帝去了。 至于后来的长安城宁王府之行,也就走了个过场,他被宁王妃拉着手儿问了几句话,又赏了些东西,还问起祖父日常,钧哥儿扳着小胖手指头细数祖父平日做的事情,「……祖父早晨打拳,上午陪我读书,中午睡一会儿,下午陪我玩儿,有时候我们会钓鱼,有时候会去骑马……」总归宁王府有无数种乐子供他们祖孙俩消磨时间。 玩累了就躺在祖父怀里休息。 他讲这些的时候,武辉与许珠儿并不曾阻止他,只在旁陪坐喝茶,而宁王妃面上神情怔怔的,良久才道:「你祖父……这次怎么没来长安?」 这问题钧哥儿也问过宁王了,他也盼着祖父能陪着他一起来长安。 「祖父说长安他没什么可牵挂的,就不回来了。」 宁王妃听了这话,神情有些怔怔的。 不过钧哥儿可管不了那么多,跟着父母告辞了。 原本下个月就是武曜大婚,娶的是朝中四品官家的女儿,宁王妃也往云南捎了信。心中似乎总还有一点期翼,宏哥儿成亲宁王不曾回来,曜哥儿是嫡子,总归不一样的吧?宁王接到信也应该回来的吧? 但是宁王不但没回来,连只言片语也不曾捎给她,只遣了长子长媳前来参加婚礼。 宁王妃心里也不知做何滋味。 钧哥儿跟着父母从宁王府出来之后,还问起武小贝:「祖母是不是不高兴?!」 他瞧出来了,祖母还问了祖父呢,只是祖父似乎从来不曾在他面前提起过祖母。 武小贝摸摸儿子的头,「不知道呢。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儿。」 钧哥儿似懂非懂,但本能觉得祖父与祖母之间似乎不止隔着长安到云南郡的万水千山,还隔着些他也说不清楚的东西。 总之长安之行,让钧哥儿的小脑袋瓜子里装了好多疑问,但他这次长心眼了,不再傻乎乎问出口,而是自己默默观察,寻找答案。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后宅有只胭脂虎》卷一 作者:清风拂面 02、《后宅有只胭脂虎》卷二 作者:清风拂面 03、《后宅有只胭脂虎》卷三 作者:清风拂面 04、《后宅有只胭脂虎》卷四 作者:清风拂面 05、《后宅有只胭脂虎》卷五 作者:清风拂面 06、《后宅有只胭脂虎》卷六 作者:清风拂面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