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只腹黑郎 上》 第一章 【第一章】 姜珠最近有些抑郁,中午那盘平素最爱吃的酱猪肘子都有点食不知味,盖因昨天二房的四堂姊跟她拌嘴拌输了,为了找回场面,就向她抖出个秘密,说她很有可能被许给一个鳏夫做续弦。 先且不说四堂姊姜丽跟她的宿怨,只说这鳏夫,三品大员马大人,她可是早有耳闻的,行伍出身,长得奇丑,还好色成性,家中小妾成堆,庶子、庶女排行最大的那个,比她都要年长几岁。 这样的人能嫁吗,当然不能,可是如果家人非要她嫁呢? 纱窗外繁花锦簇,姜珠却没有半点欣赏的心思,她只是坐在桌边,胳膊撑着脑袋,唉声叹气着。 丫鬟宝纹端着茶进来的时候,看到这场面却是愣了一愣,随後又咧着嘴笑了起来,「小姐,您这样子真真好看极了。」 姜珠今天穿着个绦色薄裙,柔光软质,衬得她发乌肤白,再加上她歪斜惫懒地坐着,撑着头,露出了半截玉臂,看着就更显动人。宝纹一直觉得自家小姐是天底下最美的人,可是寻常时候她总是没个正行,哪有像现在这般文淑娴静地坐着。宝纹不敢对自家小姐的性子有半句牢骚,可是私心里还是觉得如果她能够稍稍淑女一点也许会更好。 姜珠没能理会丫鬟宝纹的心思,闻言後,她只是转过头,眸怨深深地道:「你家小姐再好看有什麽用,到时候还不是被猪给糟蹋了。」 宝纹听到这话,默了,她家小姐有时候就是不怎麽像个大家闺秀。不过她倒是知道姜珠为什麽说这话的,所以顿了半晌,她又道:「您还在想着那天四小姐的话吗,小姐您不用太担心,四小姐只是说说而已,这事还没准呢。」 姜珠想要说些什麽,可是看着宝纹一派天真烂漫的样子,又把话咽了下去。她总是不明白,当初怎麽就挑了这麽个憨厚愚钝的丫鬟。 她暗叹口气,转过身,下巴抵着手背趴在桌子上,无精打采的不成样子,可是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却始终闪耀着光芒。宝纹年少无知可以想得简单,可是她不行。这些年,她可是看着这一家子自兴盛到衰落,并且彼此明争暗斗的,要是她再不思虑周详些,她也就活该被卖了还给人家数钱。 虽然四堂姊姜丽只是听到他们在讨论,眼下还没任何动静,可谁知道下一刻他们是不是就找上门来用着各种各样的理由逼着她嫁。如今他们家这局面,一个个都想着脱离苦海,姓马的那麽大条粗腿伸着,他们能不绞尽脑汁地去抱吗。 想着自家的状况,姜珠又有点郁卒。早在五年前,她家永定侯府还是声名显赫的存在,她们这些永定侯府的嫡出小姐还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可是等到五年前皇位之争开始,永定侯府开始一年不如一年,及至新帝登基,永定侯府更是险些分崩离析。原因,站错队闹的。 老侯爷倒是大智若愚地走了最正确的立身之道,装聋作哑保持中立,奈何底下的儿子却大愚不灵地想要更上一层楼,然後暗通款曲把宝压在了大皇子的身上。 然後,很不幸地压错宝了。一年後,大皇子败了,太子赢了,所有站错队的都遭清算,再然後,永定侯府遭殃了。虽然最後老侯爷竭力奔走保住了永定侯府,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该夺的夺、该罚的罚,原来红烧肉,现在西北风,一巴掌给搧回了封侯前。 那年姜珠也就满十四岁,本该是说亲的年纪,可是当时的永定侯府人人避之不及,谁还敢凑上去。所以不单是她,家中所有到了适婚年龄的堂兄妹都耽搁了下来。那时候娘亲夏氏还心存侥幸,毕竟她十四岁还小,等过了两年,风声过了再说亲也不迟,可是谁想到,两年後,风声是过了些,英明神武的老侯爷却在殚精竭虑中驾鹤西去了。 那一年,姜珠十六岁了,年纪也不算太大,可是紧接着,祖母思念祖父过甚也去了。然後、然後,她就十八岁了。 十八岁其实也没什麽,赶紧找个人嫁了也还来得及,可是到了这时候,永定侯府所有人的婚事早已成了老大难,他们找不到合适的对象了。年龄是大问题,没落的家道也是大问题。 对於婚事,姜珠并不太在意,她还是比较关心整个侯府的生死安危,她很想看看袭了爵的大伯父是不是在四处钻营之下能将这副烂摊子重整起来。以往她是极为不喜大伯父的为人的,可是现在她不得不对他寄予期望,因为整个侯府能上得了台面的也就真只有他一人了。可是没想到啊没想到,绕了一圈,他居然把主意打到了自己头上。 姜珠是真没想到,他们永定侯府的人有朝一日能做出卖女求荣的事,哦,当然的,他卖的也不是女儿,只是侄女而已,长房的七小姐年方十七,如今也待字闺中呢。 想到这一茬,姜珠冷冷地笑了一声。不过笑完又有些头疼,大伯父这人一贯阴险,如今他跟二伯父密谋的事除了他们几个,所有人都蒙在鼓里。他当然是不敢把这事明说的,她爹娘虽然老实可欺,可若听说自己的独女要嫁给一个老头,估计也是能拚了命地阻拦的,大伯父要做的,只怕是在不为人知的时候先设一个局,把她置於不得拒绝的境地再说。 姜珠无心去揣测她那大伯父究竟会怎麽做,她现在首先要做的,是赶在他设完局的之前,先破了他的局。 想着,姜珠一把站起了身就往外走。 宝纹一直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见她冷不丁站了起来,吓了一跳,紧接着忙追上去问:「小姐,您去哪里?」 姜珠头也不回地说道:「造反去。」 永定侯府是先帝爷赐下的宅子,够大、够宽敞,原先姜家鼎盛时,纵使亲朋好友云集、家中奴仆无数,也从来没人会觉得拥挤,可如今,姜珠走在庭中只觉空空荡荡,一片冷清。目光所及之处,能见着的人唯有一个紧跟身後的丫鬟宝纹。 两旁繁华盛开倒是鲜艳夺目,只是衬得背後陈旧的雕栏画栋黯然失色,更接着还有繁华底下那些丛生的杂草。 姜珠见着,心想如今这永定侯府也就听着光鲜了。当然,她也没多大的空闲伤春悲秋,她只是扫了一眼,便又脚步不停地往正房走去。 正房原来是祖父所住,如今换了大伯父。姜珠到时,姜存忠正在蘸墨写书。他今年将近五十,身高面白,略显富态,看起来极其儒雅斯文。 忠孝仁义,是老侯爷给四个儿子取的名字。 听说三房的六小姐姜珠求见,姜存忠下意识地就脑仁疼了,一个愣怔间,手中狼毫上的墨就啪嗒一下滴在了雪白的宣纸上。姜存忠低头见着污了的纸,眉毛皱成了一团。他总是想不通,三房两个闷嘴葫芦似的老实人,怎麽就生出了这麽一个刁钻难对付的丫头。 可是她来干什麽,难道是知道了他谋划的事?姜存忠心止不住地就一紧,可是还没想明白,就见姜珠已经直直地走了进来。 「侄女给大伯父请安。」姜珠走到案前数步远处站定,笑吟吟地施了个礼,看起来规矩极了。 姜存忠的眉头却是一皱,声音也变得威势起来,「你这是越发不懂规矩了。」明明他还没让她进来,她竟然就自作主张地进来了,真是一点都不把他放在眼里,「目无尊长!」想着,他又补了一句。 以他的身分,他本不该跟这样一个小辈置气,更何况还是隔了房的侄女,可是每每看到姜珠那张看似人畜无害的笑脸,他总是忍不住自己心头的邪火。当年她就是顶着这副样子,丝毫不顾他是长辈,只揪着他毫不留情地打脸,让他在老爷子面前闹了个整整的颜面无存。 姜珠听着大伯父的训斥,却丝毫不在意,只眉一挑,笑道:「我这是怕大伯父不愿意见我呢。」 「荒唐,我为何不愿意见你。」姜存忠当即驳斥着,可是对上她那双黑幽幽的眸子,却是一下避开了视线。刚才不过是没来得及思虑,要是来得及,只怕他真会找藉口推托了。 「荒唐吗。」姜珠笑着应道:「那侄女还有更荒唐的事要说与大伯父听呢。」 姜存忠眉头又是一皱。 姜珠却没往下说,只是侧身看了下身後还杵着的两个守卫,道:「我觉得大伯父还是让闲杂人等先回避一下才好。」 「有什麽见不得人的。」姜存忠不吃这一套。 「哦……」姜珠点点头,「既然大伯父不介意,那侄女就直说了。嗯,侄女想跟您说的那件荒唐的事,是关於兵部的那位马大人的,我听说大伯父是想把我许给他做续弦啊。」整段话说完,不带喘气。 第二章 姜存忠阻拦不及,变了脸色,「你听谁说的?」饶是他再想镇定,可还是乱了心神。这事只有他跟老二知道,知道这六小姐不是好相与的,他还特特叮嘱了老二万万不可外传,老二也千保证、万保证不会走漏风声,可是这才过去一天,怎麽她就知道了呢。 再者,她既然已经知道了,又该如何是好,几年前单单为了让她爹纳妾的事,她就已经闹得鸡飞狗跳的,如今再让她知道要把她许配给那个色胚马大人,她还不得翻天了! 姜存忠此时看着姜珠就像是看着一只滚沸的油锅,好似下一刻这油锅就会兜头兜脑地往他泼来。 姜存忠察觉到守卫还呆愣愣地站着,他赶紧挥手道:「还不下去!」 两个守卫无辜受累,连忙滚走了。 姜珠看着大伯父绷着的脸,笑得却很是含蓄。姜存忠见着,心里的邪火又冒上来了。 姜珠无声地奚落完,又开了口,她眨巴了下眼睛,一脸好奇与真诚地问道:「大伯父,所以这事是真还是假?」 姜存忠气噎,这副明知故问的嘴脸实在是太可恶了,可是偏偏他还不能承认,「胡说八道。」 「我也觉得是胡说八道呢。」姜珠很快接上,「我就想,这等卖侄女求荣的事,大伯父您怎麽可能做得出来。」 姜存忠气得脸都疼了。 姜珠微微笑,「不过这事呢,肯定也不是空穴来风,那我在这里就先把话先说在前头。」她侧过身,又是一副浑不吝的样儿,「大伯父您是知道我的,要是被逼急了,那可是什麽事都做得出来的。一哭、二闹、三上吊,呵,那可是前几年玩剩下来的。 我会老老实实听话,由着你们安排,然後等到时机成熟了,一个不小心,哎呀,摔了一跤,然後,脸磕破了、腿也折了。 这可怎麽办呢,马大人可是三品大员,怎麽能娶个毁了容又残了的妻子呢,马大人生气了啊,马大人来兴师问罪了啊,然後就听说姜家还有几个适龄的小姐未婚配啊,唔,让我们来想想,底下还有谁合适的呢,好像……七小姐就很不错啊。」 「你……」姜存忠听她提到自己的掌上明珠,气得再也绷不住。 「还不只呢。」姜珠却不给他发作的机会,「等到七妹欢天喜地地做了马夫人後,我就又要委屈地哭起来了,当初我是万般不愿意出嫁的啊,都是被家中长辈逼着的啊。您说到时候要是皇上听到了,会作何感想呢,我想咱们侯府依然还是皇上的眼中钉吧,伯父您的一举一动也还都在皇上的考察中吧。」 「放肆!」姜存忠忍无可忍,他指着姜珠骂道:「你怎麽能够这麽阴损毒辣!你还像个女儿家吗,我们永定侯府的荣辱在你眼中就是儿戏吗。」 「阴损毒辣吗。」姜珠丝毫不惧,「多谢伯父夸奖,不过要是侄女不这麽阴损毒辣,我们三房只怕早就被你们长房剥皮拆骨地吃了。说起来,侄女这点阴损毒辣还是跟伯父您学的呢,若不然,伯父您怎麽不高风亮节地把自己的女儿献给那马大人呢。」 那还不是因为她没你漂亮,姜存忠气得胸膛起伏,可硬是说不出半句话来。 姜珠嘴角一抹笑,开始收兵,「我要说的也就这些了,唔,没有其他意思,也就事先给大伯父您打声招呼,省得到时候您赔了夫人又折兵,白费了心思。」语毕,姜珠一笑,告辞而去。 姜存忠看着她的背影,差点气得吐出血来,真是一句话都不让他舒坦。他低着头盯着那张污了的纸,好半晌,愤然揪起。他原本是想写信给马大人的,再跟他确认一下结亲的事,可是如今,你让他怎麽写。可是不写又该怎样啊,马大人那已经意动,要是半途而废了,马大人又会怎麽想。 姜存忠原本的计划是万无一失的,先让马大人注意到自家的六侄女,然後再怂恿他请求皇上赐婚,到时候就算三房不同意,那不同意也得同意了,皇上的旨意,谁敢违抗。可是现在……想着刚才姜珠字字句句的威胁,姜存忠恨不得撕了她,三房怎麽就出来这麽个东西。 姜珠离开正房的院子,嘴角始终含着微笑。 宝纹跟在後头,却又是激动又是紧张,「小姐,您刚才好厉害。」刚才姜存忠让他们滚蛋,那两守卫出去了,可她怕小姐有事,没跟着出去,只是躲在了外室,然後竖着耳朵听了全程。 姜珠瞥了她一眼,见她脸都红了,轻笑了一下,「你知道什麽,前几年你家小姐比刚才更厉害。」 「是吗?」宝纹眼睛亮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她四年前才来到这里,对所有的事都不甚了解,可姜珠却没有说下去的意思,只是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宝纹只好转了话题,「那小姐不怕侯爷对付您吗?」寻常时候,姜珠可没少在她面前说长房的坏话。 「他只要不怕我拚得个鱼死网破,他就试试看吧。」 宝纹见小姐说得这麽云淡风轻、毫不在意,顿时更加崇敬了。她以往一直觉得小姐淑女一点会更好,可现在看着,这样也不错嘛。她喜孜孜地想着,回过神来却发现姜珠已经走远了。 姜珠走得急是因为有心事,别看她刚才一番话震慑住了她大伯父,可那也只是暂时的。她只是敲山震虎,让虎不敢轻举妄动,可是只要虎在,她就别想安宁。 有句话叫作防不胜防,如果这次不是姜丽无意偷听到又跟她泄了密,谁知道她会遭遇些什麽。大伯父老谋深算,她完全有理由相信他会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而且就算她这次避开了那个马大人,可是她还是要嫁人的,到时候长房一使坏,留给她挑的能有什麽好的。 姜珠正满腹心思地走着,突然前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抬头一看,却见二房的四堂姊姜丽正迎面走来。 「你不是一直窝在你那破院子里的吗,怎麽今天有心思出来了啊。」姜丽今年十九,长得如其名,很是艳丽,只是性格不太好,随了她娘,有些尖酸刻薄。她跟姜珠是死对头,见了就掐的那种,究其原因谁都想不起来了,无非就是一些屁大的事。 姜珠以前挺喜欢跟姜丽针锋相对的,可是後来大了,她也就没那闲心的,只是架不住姜丽老是时不时地过来挑衅找茬,所以她也就只能继续奉陪着,後来侯府没落了,大大小小的聚会没了,她竟渐渐又喜欢上跟姜丽斗嘴了,日子太冷清了,跟人斗斗嘴也挺热闹的不是。 所以她此刻见着姜丽,眼睛就不自觉地弯了起来,「原来是四姊啊。」 姜丽最见不惯她笑咪咪的样子,柳叶般的秀眉当即蹙了起来,「你干嘛?」 姜珠继续笑道:「说起来我还要谢谢四姊呢。」 「什麽意思?」姜丽茫然不解,见着姜珠笑而不语,便又道:「你该不会是听说要嫁给那个马大人,得了失心疯了吧。」想着,又捂着嘴笑了起来。姜珠过得惨,她就高兴,同时又有些万幸,幸好自己的娘及早给她定了亲,不然的话,嫁给姓马的指不定就是她了。 姜珠自然看得出姜丽的心思,也不说破,只是转身继续往前走着。姜丽见她对自己不理不睬,有点气恼,跟上去就要让她说个明白。 姜珠一边应付,一边往前走,可是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来。她熟门熟路,走的是花园里的小道,可是前方交叉的大道上却突然出现了一行人。 为首的是个一身华贵锦衣的男子,约莫二十左右,身形修长挺拔,周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戾气息。只是这人的五官却又美得让人触目惊心,面似白玉、眸若点漆,一张薄唇更是红艳之极。 姜珠自来喜欢颜好之人,可是长这麽大,她还从没见过这麽好看的,所以她情不自禁地问道:「这人谁啊?」看架势,来头不小,没见在他身侧的二伯父都快把身子弯到地上去了吗。 姜丽却像是看个傻瓜似的看着她,「你不知道吗,镇南将军,如今又当了兵部侍郎,还兼职监察司的副指挥使之职。」 姜珠傻眼,她当真是宅在後院太久了吗。也不是,她倒是常关注朝中局势,也听说过如今皇上身边有个大红人,可是她光顾着分析这样的人以侯府如今的情况还能不能攀附得上这个问题了。可是他来这里干什麽,难道是皇上想好了怎麽对付侯府了吗? 「说起来你也应该认识他的啊。」正想着,姜丽捅了捅她,又说道。 「啊?」姜珠一头雾水。 姜丽看着她说道:「宫家的老七宫翎,你不记得了吗,当年他还来咱们家做客的呢,你不是还把他摁在地上打了一通吗。不过当真是风水轮流转,当年他多可怜啊,谁都看不起他,谁知道转眼间,他竟然……」 姜珠已经完全听不到姜丽後面说的话了,她能做的只是赶紧提起裙子就往边上跑去。 第三章 她快要疯掉了,她已经彻底想起来这人是谁了,可是她跟他的事,哪有姜丽说的这麽简单啊,当年她可是得罪过他,还是大大地得罪过他,她甚至都扒过他的裤子,夭寿啊! 姜珠脚底跟抹了油似的开溜时,正在行走间的宫翎却突然察觉到了什麽,一双如寒潭般幽深的双眸便向小道上看了过来,然後他就看到了一个快速奔走的身影。 姜珠跑回自家院子,隔了好半晌才缓过气来。随即又有些恍惚,她都没想到宫翎居然长成了这样。 说起来这还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的永定侯府来来往往,总是热闹无比,逢年过节时候更是人满为患,宫翎便是在那年的中秋来到了府上,一同前来的,除了宫家家主夫妇,还有宫家所有未曾嫁娶的少爷、小姐,仔细想想,有六七位之多。 这麽多人前来,明面上是为了庆贺老侯爷的六十寿诞,暗地里却是为了结亲而来。 宫家也是世家大族,家底雄厚,和其他三个世家已有鼎立江南之势,只是人丁兴旺,几次结亲下来,整个江南再无匹配的人家,於是宫家家主不由自主地便将目光投向了京城。而侯府又恰好跟宫家是故交,再逢寿诞,机会便正是大好,宴席聚会可从来是各家各户结交、攀亲的大好时机。 第一次见到宫翎便是在晚宴之前,双方依次见礼之时。她站在队伍末端,他也站在队伍末端,然後她一抬头便看到了他。 那时宫翎也就七八岁,小小的一个,低着头站在人後,毫不起眼,根本没有现在这般位於人前,一身气势凛然的样子。样子倒也是好看的,明眸红唇,整个人像是玉做的一般,乍看到他的时候,她还误以为这是个女孩。只是虽然那时候的宫翎净润可爱,却也远不及现在这般惊艳动人,现在想着,十年对比,当真是判若两人。 对於宫家人的到来,当时的府中少爷、小姐在长辈面前客气,私下里却是极不欢迎的。京城豪门贵族里的金枝玉叶素来看不上这些商户出身的世家,侯府亦然。 於他们来说,不管宫家人再富贵也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下等人,他们这次上京城攀亲,也就是跟那些庶子、庶女或者没落的家族打打交道。侯府没有纳妾的规矩,他们可都是正正经经的嫡子、嫡女,所以府中接纳了这些人,还要跟他们一道吃饭,当真是失了身分。 心中不满,自然要排挤人,那段时间,侯府里的人仗着人多,没少干出仗势欺人的事,而其中宫翎被欺负得最惨。 原因很简单,宫翎年纪最小、最可欺,而且他的身分也最低贱。宫家的其他人好歹还称得上宫家的嫡系,可这宫翎却只是宫家旁系的一支,盖因爹娘双亡後被宫家家主接过来养在了底下才成了长房的一员,可是即便如此,也常被长房其他人嫌弃着,换句话说,他这样的人是根本不配出现在侯府的,而欺负他的人中最厉害的应该就属她姜珠了。 回想起当时自己的样子,姜珠只觉无言。彼时她也就七八岁,却早已极具贵族小姐大多数都有的劣性,骄纵、任性、欺软怕硬。宫家其他人都比她大许多,她没法去针对,所以只能把目光瞄准了最为年幼的宫七宫翎。而当听说宫翎还只比她大三个月时,她更是觉得自己能对他为所欲为。 那段时间,姜珠总是带着人堵他,趾高气扬地命令他做这做那。宫翎总是不敢违逆,虽然有些事情很是艰难,可他还是硬着头皮完成。可是有一件事他却死活不愿意,那就是她要他穿上她的衣服。 那个时候两人虽然同龄,姜珠却要比他高上一些,而她觉得宫翎长得可爱极了,穿上她的裙子一定会更加好看。她本以为宫翎会言听计从,谁承想他竟然抵死不从。她恼了,然後就令人锁了门,然後亲自动手去扒他的裤子。 姜珠忘不了当时宫翎的样子,他趴在床上,死死地拉着自己的裤子,嘴唇紧抿,盯着她的眼神里满是愤怒跟委屈,泪盈於睫却只是忍着不让它掉下来。当时她只觉得趣意十足,而今想来当真是觉得自己禽兽不如。 这还不是最厉害的,最厉害的还是之後的一件事。 本来对於宫家上京城来攀亲这件事,姜珠不屑归不屑,可是也并未太过在意,横竖宫家人的主意不会打到侯府上,更不会打到她头上,可是没想到冷不丁的,她就听到姜丽告诉她,说老侯爷很喜欢宫翎这个孩子,还想着论年纪跟三房的六丫头正合适。 姜珠听到这话吓到了,那还得了,当即就去质问自己的爹娘,得知这事是子虚乌有後,心是放下来了,可气又生出来了。虽然这事是姜丽听岔了谣传,可一个堂堂的小姐居然跟一个奴才扯到了一起,这万一传出去,她还要不要脸了,没错,在当时她的眼里,宫翎就是一个奴才。 想来想去,姜珠觉得这事都得怪宫翎,要不是他跟着来了侯府,要不是他卖乖在老侯爷面前得了宠,她至於被人取笑了去吗,所以她当即找到了他,然後二话不说上前就把他摁在地上一顿打。 打完,姜珠还「就你这下贱的奴才,还想着跟京城里的姑娘攀亲,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告诉你,宫翎,就你这样的身分,本小姐打你一顿还是抬举你了,以後你要是再让我听到什麽不该听的,小心你的皮」如此嘲笑道。 姜珠记得当时自己骂了很多,可具体骂了什麽她想不起来了,可是这并不影响她的头皮发麻,因为她知道她骂得句句尖酸刻薄,难听至极。 当年她怎麽就飞扬跋扈到了这种地步呢,姜珠觉得头疼,她不知道宫翎今日是为何前来,可是她真怕他是来寻仇的。虽然人家如今已经混成了将军、混成了侍郎,还混成了副指挥使,可是万一人家就是这麽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呢,毕竟当年侯府里,他可是被欺负惨了。 再想想自己刚才落荒而逃的样子,又觉得丢人,这还没正面碰上呢,她就已经输得彻底了。不过就算她不逃,也已经输得不能再输了。昔日她引以为傲的家世,如今已经不堪一击,如果要是再有人说出「打你一顿还是抬举你」这句话,只怕也要换成他来说了。 姜珠觉得自己的脸很疼,一切当真如姜丽所说,风水轮流转。 只是他到底遭到了怎样的境遇,才让他从当年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卒子翻身成了如今权势滔天的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呢,那年宫家离开後,她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宫翎的任何消息。 姜珠正在想着,姜丽却已经追上了门,「你突然跑那麽快干什麽,发什麽疯啊。」姜丽一边喘着气,一边瞪着杏眼骂道。 姜珠此时正头疼着,哪还顾得上理她,所以敷衍着就想把她应付了。可是姜丽岂是随随便便就会被应付的人,她只是拉着姜珠,非要姜珠说个明白,姜珠都快要头疼死了。 而就在两姊妹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话时,外边却突然来了人。 长房的小厮来报说:「六小姐,侯爷说让您收拾一下,赶紧去正房,有客人来了。」 姜珠听着,心中咯噔一跳,不会吧,宫翎难道真的找她算帐来了?姜珠一万个不想去,可是如果人家执意要寻她,她躲得了初一,能躲得过十五吗。所以思来想去,一狠心,她还是往外走去。 姜丽也跟在了後面,脸上满是幸灾乐祸。一开始听说那客人就是宫翎时,她还有些纳闷,不知道为什麽宫翎来了却要叫姜珠去,而且是只叫姜珠而没叫她,後来想起刚才自己说的话,她一下就猜到了原因,这准是宫翎寻仇来了。 姜丽神采飞扬地说道:「姜珠啊,谁让你当年把人家欺负得那麽狠,现在报应来了吧。」说着又拍手笑了起来。 姜珠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你有什麽好高兴的,我要没记错,你也没少欺负他吧。当年是谁在他的茶里下了药,让他肚子疼了半天呢。」她本来不想搭理姜丽,可姜丽实在是聒噪个没完。 姜丽听到这话,笑声戛然而止,她惊惶地瞪着双眼道:「什麽时候的事,我怎麽不记得了,你不要瞎说。」 姜珠盯着她,阴仄仄地笑道:「你想不起来,别人可未必想不起来,所以啊,四姊,我可提醒你,你最好现在给我闭嘴,不然的话,你应该知道我的,我可是个死也要拉人垫背的人。」 「你……」姜丽闻言,气得不轻,可最後只能怒视了她一眼,又愤然地扭身离去,「哼!」 姜珠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嘴角一扬,可是回头时,表情又绷紧了,她还得琢磨宫翎的事。可是宫翎,他到底是找她干什麽来了?她倒不觉得宫翎会如姜丽所想般当场对她打击、报复,毕竟他是当朝大员,毕竟还有长辈在场,可是就是猜不透他葫芦里卖什麽药才让人更加惴惴不安。 第四章 姜珠边走边想,及至正院就在眼前了,却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六姊姊。」 而在这时,边上却突然有人在喊她。转头看去,却见通往北院的一条青石砖路上,四房的八小姐正带着丫鬟走了过来。 八小姐叫姜溪,今年十七岁,在四房中居长,底下还有两个弟弟。长得不算貌美,但仪容很乾净,尤其是一双眼睛彷若秋水一般。性子倒很温婉,总是安安静静的,不争不抢,因此在一众姊妹中都没什麽存在感。两年前她娘亲生病,卧床不起,她一直宅居後院伺候着,就更加遭人遗忘了。所以此时姜珠见着她居然出现在了这里,很是意外,「你怎麽在这?」 姜溪赧然一笑,回道:「刚才得到消息,说大伯父让我收拾一下就来这里,我不知道怎麽了,把娘亲服侍睡後就过来了。」 姜溪说得自然,姜珠却是哑了。所以这是怎麽回事,宫翎要见的不只她一个吗?带着满心疑惑,姜珠带着姜溪一起往正房走去,而当跨进门槛进入厅堂时,她更是愣住了。 只见厅堂里或站、或坐,竟是聚了不少人。不单长房、二房的长辈在,甚至两房的其他几个未出阁的姊妹也在。 宫翎与大伯父姜存忠平起平坐,居於首位。宫翎边上挨着二伯父姜存孝,底下坐着二伯母及二房其他两个姊妹,五小姐和九小姐,姜存忠底下则坐着大伯母及长房的七小姐。 几位长辈姑且不论,单说这三位姊妹可都是涂脂抹粉,一身华服,只是神容却是不一。 与姜珠同龄的五小姐姜秀垂眉敛目不见动静,可仔细看神色却有些不自然;年仅十四岁的九小姐姜艳虽也是端坐着,可一双灵动的眼睛时不时地就向上座的宫翎瞟一眼,一副春心初动的样子;倒是十七岁的七小姐姜玉最见从容镇定,目光不曾游移,神色也不见紧张,她只是捧茶浅饮,却让这一举一动间尽显自己的高贵优雅。 姜珠跟姜溪面面相觑,皆不知究竟是什麽状况。 二伯父姜存孝见到她们进来,却是先开了口,他招手道:「你们来了,快,见过宫大人。」 姜珠闻言有些头疼,论官职,她确实应该行礼,可是想着要给宫翎屈膝,尽管有所准备,可真当事情发生时,还是有些不自在。也不知道宫翎此刻心中在想什麽,是耻笑,还是一阵痛快? 姜珠正腹诽着,头顶却传来一个清清淡淡的声音,「免了。」 欸,他没打算藉此机会羞辱她吗,姜珠感到意外,小心地抬了抬眼皮,却见首座上的宫翎并没有正对着她们,而是微微侧着身,正端着茶盏慢悠悠地品着。他的脸上难辨悲喜,凤眸更是目不斜视,彷佛底下众人皆是空气,真是好大的架子。 姜存孝闻言,眼睛一动,紧跟着又接了话,他谄媚地作着介绍,「这是三房跟四房的两个丫头,当时你们总在一起玩耍的吧,先前几位印象不深,这两位不知贤侄可还记得?」 姜珠一听,恨不得当场拿块抹布将她这二伯父的嘴给堵死,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宫翎经提醒,却是抬起了头,他的眼神凉凉的,让人不寒而栗。他先是看向姜珠,很快又把视线落在了一旁的姜溪身上,随之嘴角一抿,轻笑着说出了两个字,「自然。」 姜珠只觉脸上似有刀锋扫过,再听得他的话更是胆颤心惊。她简直不能想像曾经那麽一个瑟缩的孩子,如今就一个眼神都能有这麽大的杀伤力。可是他那是什麽意思,他是记得姜溪而不记得她,还是她们两个他都记得,当年他和姜溪有交集吗? 姜珠仔细回忆,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余光看向姜溪,却见她低着头,脸上却是泛出了阵阵红晕。 看来两个人是有猫腻了,姜珠想着,却一阵轻松,只要宫翎不记得她,管他记得谁呢。不过看样子,宫翎不像是来报复她的,也不像是有什麽事,那把她们都叫过来是要做什麽,而且叫的还是家中的女孩,甚至还让她们过来前都收拾一番……姜珠正琢磨着,恍然间听见二伯父笑着跟宫翎说了一句话,然後一瞬间豁然开朗。 姜存孝说:「贤侄,听说你如今尚未婚娶吗?」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姜珠看着殷勤谄媚、一脸巴结的二伯父,又看着面带微笑却始终沉默的大伯父,再看看五小姐姜秀脸上的不自然,什麽都明白了。这是为了抱上宫翎这条大腿,所以丝毫不知廉耻地把她们这些姜家女儿一个个摆在台面上,任君挑选了。 二伯父姜存孝一向寡廉鲜耻,所以不以为意;大伯父姜存忠虽然内心败坏却还讲究几分面子工夫,所以不支持、不反对,只任姜存孝折腾;五小姐姜秀年长,虽然体弱多病,可素来知书达礼,所以坐立难安。 姜珠明白了,什麽都明白了,可是明白了,她都要气得笑了。她原以为是宫翎有事把她们都叫了过来,谁承想竟是他们姜家的人自己把底下的孩子送到了人家跟前。 难道不知道他们早已不是年少无知时候,如今他们这年纪,就是无意碰到都要双双避讳吗,现在就这麽共处一室,传出去,侯府的脸面何存!可偏偏还有那不知事的,不以为耻也就罢了,居然还一个个争奇斗艳着。 姜珠有些无力,这才几年啊,一个人人敬重的家族竟然沦落到了这种地步,难道为了重获荣光,就能将以往所有习得的礼义廉耻全部喂狗吃了吗。原先她还以为宫翎会想着法儿羞辱她,如今都不待他亲自出手,她自家的人都一个个争前恐後地露出丑态让他笑话了。 姜珠想着想着又冷了心,侯府如今这副样子,倒不如乾脆没了。只是这宫翎也不是个善人,以往看着也是懂规矩之人,谁知时过境迁,步入青云了,竟然任着他们胡作非为,难不成还觉得今时今日将侯府踩於脚底大快人心吗。 姜珠心中鄙夷,便又抬头朝宫翎看去,只是一看,却有些意外,宫翎像是在看着她。只见宫翎很快收回了视线,又是一副目不斜视的样子。 姜珠忖度不出他的心思,也不想多待,稍坐片刻後便推托身体不舒服,告辞离去。自然也没有谁留她,倒是她起身的时候注意到了一件事,姜溪就坐她旁边,她告辞的时候姜溪也动了动,可是很快又坐稳了。 一个人走在园内小道上,姜珠甚是胸闷,不过想着想着又笑了出来。 她一心以为宫翎会耿耿於怀地找她清算当年的帐,哪知事实并非如此,他不但没有找她麻烦,甚至还不一定记得她。也是,像她这般记性好的能有几个。至於两位长辈谋划的事,她横竖是阻拦不了的,那就听之、任之吧。 阳光有些热,来来回回走了好几次,姜珠倒也累了。不远处是一个花亭,她想着过去歇一会也无妨。 而就在她慢吞吞地往花亭处走去时,却听丫鬟宝纹在後面轻声唤她,「小姐、小姐。」 姜珠回头,「怎麽?」 宝纹神色紧张,「那个、那个宫大人来了。」 姜珠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可不是,身後的小道上,宫翎正施施然地往这走来,他的身後还跟着几位侍卫,但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他怎麽来这了,不是在正房坐着吗,还是她离开後他也告辞了,那他要走也是走大路上,跑这小径来干嘛,是来找她吗? 姜珠满脑子的疑问,而就在她浮想联翩时,宫翎已经逐渐走近。他的五官变得清晰,甚至锦衣上的云纹也能看得分明,周身的气势更是逼人之极。而他不经意瞥来的一眼,简直要让人触目惊心。 姜珠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她僵直着身子忘了动,只是任着宫翎越走越近,然後转眼近在咫尺。宫翎停住了,就在风动间,两人的衣袂都能翩飞在一起的距离。姜珠闻着他身上传来的阵阵麝香味,紧张得连呼吸都快忘了。 而就在这时,宫翎突然转过头,轻声道:「六小姐,请借过。」 顿时,姜珠醒过神来,然後连忙退後一步。 宫翎微微颔首,然後继续往前走去。 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姜珠猛地呼出一口气,彻底回过神来。吓死她了,原来只是凑巧经过啊。等等,恍然间想到什麽,姜珠又瞪大了眼睛,六小姐,他知道她是六小姐吗! 姜珠再度向宫翎的背影看去,可他早已消失不见了。 姜珠惊魂未定,宫翎的贴身侍卫却对着自家主子发出了疑问,「大人,您不逛了吗?」刚才离开时,侯府的人要送,宫翎却拦着,说想自己逛逛,还不让人陪同,可是这才走了一段路呢,怎麽却又说要回去了,难道是不认识路了吗? 宫翎面对侍卫的疑惑,轻轻一笑,「逛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