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儿千千岁》 楔子 【楔子 初遇彷佛前生事】 冬末的洛京城还有些冷,御花园内很安静,一个十出头岁的少年走在御花园中。他是跟着母亲进宫晋见皇后的,母亲和皇后未出阁前是手帕交,每回进宫都会叙话许久,皇后今儿个允他到御花园走走,免得在宫中枯坐无趣。 突然,花丛中传出阵阵女童的哭声。 少年的眉皱起,打算继续往前走,但这哭声就像无形的绳索,拉扯住他的脚步。他最终抵挡不住好奇与同情,走到花丛前一探究竟。 就见花丛中坐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女娃娃,圆脸上还带着泪痕。少年看了看她身上穿的衣衫,女娃娃一身绿衣,看来跟在宫中行走穿梭的宫女差不多,妆扮简朴,年岁不大,想来应该是这宫里的小宫女吧。 听说皇后有个跟这小宫女差不多年纪的小公主,他曾远远见过一次,出行阵仗庞大,身边簇拥着十多个内侍宫人,宫中进些跟小公主差不多年纪的宫女也是有的,伺候公主至大,免得年岁到了就要配人,主子一时找不到称手的下人服侍也是麻烦。 「喂,你是想家了吗?」 少年的声音惊动了冯瑗,她抬头,看着少年有些疑惑地摇头。家?这里不就是自己的家吗? 「那你哭什麽?」见她小脸上泪痕未乾,不知怎麽的触动了他内心柔软的部分,让他走进花丛,坐在她身边问她。 「你看,我今天过来这里,瞧见这只毛毛虫要死掉了。」冯瑗认真地回答,又奇怪地瞧了瞧他。他不像小内侍,这个人是谁? 毛毛虫?少年的眉头皱起,怎麽会有女娃娃喜欢毛毛虫的,还会为了毛毛虫哭?少年低头看了看那毛毛虫就笑了,那根本不是什麽死掉的毛毛虫,而是正结成蛹努力为生命下一阶段奋斗的青虫,他安慰她道:「毛毛虫没有死,会变成蝴蝶飞回来的。」 真的?冯瑗眼里还有疑惑。「可是你看牠好像很痛苦的样子,真的很像快死掉的样子……」 「有句话说『作茧自缚』,陷入困境之中,本来就舒坦不起来。」少年徐缓的跟她讲起道理。 「作茧自缚?」冯瑗眨眨泪眼,她已识得一些字,但还没有听过这句话呢,这个小哥哥真有学问。「可是毛毛虫为什麽要作茧自缚?」 少年笑了,「因为要等待破蛹而出的那一天啊!」 「破蛹而出?」那又是什麽意思?冯瑗好奇极了。 「等到春天的时候,你再到这儿来看看,你就知道了。现在你赶紧回去吧,不然让你服侍的人晓得你在这儿偷懒,会骂你的。」 「我服侍……」的人?我哪有什麽服侍的人?不过冯瑗只说了这三个字就听到不远处传来姊姊东海公主喊「阿瑗」的声音,她急忙站起身,「那我走了,对了,小哥哥,你是刚进宫的小宦官吗?」 少年笑了,「我不是,你赶紧回去吧,不然晚了要被罚了。」 冯瑗「哦」了一声,还想再问,可又传来姊姊的呼唤声,顿时也顾不了什麽了,连忙匆匆跑走。 少年看着她的背影不由得摇头,只有刚进宫的小宫女才会这麽爱哭吧,为只青虫也可以伤心的哭成这样。 风吹过少年的脸,少年收起思绪,随意到亭中坐了,等着母亲和皇后说完话,内侍会来领自己回去,拜别皇后。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当时的他们都还算是无忧的孩子,冯瑗这位小公主可以为了一只青虫而哭泣,完全没想到往後人生还有多少磨难等着她,这些幼时可说微不足道的烦恼,恍若是上辈子的事…… 第一章 【第一章 一朝公主成丫鬟】 建康城外,金家庄内,下人们住的低矮房舍内,一个丫鬟正在熟睡,她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年纪,身材娇小,姿容秀丽,虽然床上只有稻草覆着一条床单,身上也只是一床薄被,但她依旧睡得很香,唇边还不时露出甜美的笑容,彷佛这不是建康城外金家的下人房,而是昔日昭阳宫内的软床锦被,她也不是小圆,而是皇后所出的琅琊公主冯瑗。 「呸!居然还在睡,你这懒丫头,还不快起来给我干活!」 随着怒骂声,冯瑗尚未睁开眼睛,就感觉到屁股上挨了几板子,冯瑗,不,现在叫小圆,是建康郊外金家的丫鬟,意识到这一点,她连忙一骨碌地爬起来。 金小姐的奶娘王嬷嬷一手叉腰,一手拿着根木棍,见小圆脸上还有残存的睡意,举手又要打。 小圆赶紧开口说:「王嬷嬷,奴婢昨日替小姐绣帕子,睡得晚一些。」 王嬷嬷丢掉手里的木棍,一只手过来揪住她的耳朵,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继续喋喋不休的骂道:「臭丫头,以为勾上了大爷就可以偷懒不干活?我告诉你,那个傻大爷可不是你能高攀的。」 小圆任由她骂,低着头,一言不发。 王嬷嬷见她一脸恭顺,这才消了气,鼻子里「哼」了一声,骂道:「还不去烧洗脸水,小姐快要醒了。」 小圆正要出门,王嬷嬷又叫住她,「回来,昨夜你绣的帕子呢,小姐要用。」 小圆忙回身从枕头边拿了一块帕子过来,王嬷嬷接过,细看一看,鼻子里又「哼」出一声,「算你这丫头聪明,还知道留几针给小姐。」抬头见小圆还站在那里,挥手嫌恶的说:「还不快去准备洗脸水,真是个没眼色的丫头。」 小圆赶紧行一礼,出了屋门。这时天色雾蒙蒙的,看来自己是比平时起得晚一些,昨夜不知道为什麽,又梦到昭阳宫内,难道是因为昨日听见姑爷说的那些话—— 被掳走的杨皇后依从了胡人不说,还被在长安称帝的招锵立为皇后,这等叛夫叛国之人,实在是天下女子的耻辱。 小圆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母后嫁的人,就算是传说中吃人肉、杀人不眨眼的胡人,也好过那懵懂不知世事的父皇,那个在自己记忆里永远只对吃感兴趣,从来就无力护着自己妻女周全的人。 感到在水井里的水桶变得沉甸甸的,她把水桶提上来,一路提到院里的小厨房。这个厨房不过是平日用来烧水等事,一日三餐另有大厨房准备。 小兰已经把火生起,正在烧水,见她来了,笑着说:「小圆,本想去叫你的,小玉拉了我就走,害你吃了苦头。」王嬷嬷的喝骂责打,她在院子里忙着,也一样听得一清二楚。 小圆见她已经把水烧了,便把水桶放下,笑着摇头。 小兰见她一言不发,叹气道:「瞧你的长相、品性,和我们这些人都不一样,也难怪……」说到一半,小兰就住了口。 小圆听了她这话,知道她说的是小姐不知道怎麽的总是看自己不顺眼,以致在这个小院里从上到下,除了小兰之外,就再没第二个人敢对自己好了。 背後传来阴阳怪气的声音,「哟,都还没飞上高枝呢,这就指使别人做起事情来了?」原来是小玉去大厨房催了点心回来了,见小兰替小圆烧水,不禁开口讽刺。 小兰见小玉满脸的不高兴,忙推着她去忙别的,小厨房里这才安静下来。 听着劈劈啪啪的烧柴禾声,看着跳动的火苗,小圆不由得心想,听说母后为那个胡人生了一个儿子,就不知母后会不会像对自己一样,温柔的对他笑,亲手替他做衣裳? 後背传来的疼痛,打断了小圆的思绪,她不用回头,就知道一定又是王嬷嬷。她急忙起身,对王嬷嬷恭敬的说:「王嬷嬷,水已经烧好了,奴婢正要倒出来。」说着就端过一边的水盆倒水。 铜盆又重又厚,热水一倒上,越发的难端起来。 虽然干这些活已经三年,小圆还是得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能把铜盆端起来。刚滚开的水,一股热气袭上她的脸,熏得她汗都流下来了,她也不敢去擦,跟在王嬷嬷身後出了小厨房,一路来到金枝儿的闺房外面。 小兰和小玉手里已经拿着别的东西守在外头,见王嬷嬷来了,都弯腰一礼。 王嬷嬷换了副嘴脸,绝不是方才对小圆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整整衣服,满面笑容的轻轻敲了敲门。 半晌门才开了,一个丫鬟揉着眼睛出来,见到王嬷嬷,也不行礼,只是摆一摆手,示意她们小声些,悄悄的往房里指了指,「王嬷嬷,小姐昨夜和王小姐联诗夜话,到五更天才睡下呢,动作可要轻些。」 话刚说完,房里传来慵懒的声音,「绿绮,不要在王嬷嬷面前胡说。」 绿绮忙应了声,「小姐醒了。」转身进去房里伺候。 王嬷嬷眉头一挑,「哎呀我的小姐,可真不愧是个才女,只是也要自己保重身子。」说着也进房去了。 小玉和小兰接着鱼贯而入,只有小圆守在门外等着传唤。金枝儿发过话,说是小圆下贱,不得自己的令是不能进她闺房的。 随之是掀帐声、穿衣声,不时还传来金枝儿和王嬷嬷撒娇的声音。小圆听着每天早晨都必经的这些,忍不住想起自己还是公主的时候,也是被人捧在手心金尊玉贵地长大的,而现在……她看着手里的铜盆,不由得苦笑,现时却是个连别人闺房不经传唤都不能进去的粗使丫头。 小兰这时出来了,招手道:「快把洗脸水端进去。」 小圆「哎」了一声,跟着她进去。 金枝儿坐在梳妆台前,一头青丝光可监人,发长到地,王嬷嬷正用梳子蘸了刨花水给她梳头,金枝儿手里还拿着方才王嬷嬷从小圆那里拿来的帕子,一针针在绣,绿绮在衣柜里找着小姐的衣服,小玉手脚麻利的在收拾床铺。 小圆一进了房里就跪了下去,把盆高高举过头顶。王嬷嬷灵巧的绾了一个髻,金枝儿这才转过身,放下帕子,小兰上前挽起小姐的袖子,绿绮过来用手在盆里试试水的温度,这才拿了巾子,给主子洗脸。 金枝儿洗脸,每次都很慢,绿绮伺候的时候,水不时从盆里溅出来,不过一会儿,小圆脸上、身上就都是水了,自然也是不敢去擦的。 待小姐洗完脸,绿绮皱眉瞧着地上的一滩水,对小圆道:「倒了水就来擦地。」接着就继续伺候小姐梳妆去了。 端着只剩下半盆水的铜盆出去倒掉,回身拿着抹布进去擦地,此时金枝儿已经梳妆停当,绿绮手里拿了几件衣衫在给她挑选,小圆瞄了一眼,这位比自己还小了半岁的金小姐眉眼生得很精致,一张小小瓜子脸,唇角稍微往上翘,一瞧就让人觉得是教养很好的大家闺秀。 不过,那只是表面功夫罢了。 小圆又看了看换上一件浅绿色衫子、下着豆绿色裙的金枝儿,她的容貌其实有些像自家三姊,但压根没有三姊那种皇家气派就是…… 「啪」的一声,小圆脸上蓦地又挨了一掌,打人的是绿绮,她瞪圆了眼睛骂道:「叫你擦地,停下来做什麽?待会儿害小姐摔倒了怎麽办?」 金枝儿手里拿着根簪子,正往头上比,听见绿绮这样说,美目一转,唇边浮起一丝笑容,堪堪把簪子插好,眼皮都没抬的说:「好了,绿绮,我们还要去王妹妹那里,和她一个蠢丫头计较什麽。」 绿绮应了声是,房里的众人依旧忙碌的伺候,也不多理会小圆了。一时,待金枝儿收拾好了,用了点心,便带上绿绮去王小姐王霓那里。 金枝儿一走,小玉就丢下手里的活儿,坐到金枝儿原先坐的那个位子,伸手去拿没吃完的点心,点心有些乾,她呛了几下,不由得桌子一拍,「小圆,你是死人啊,怎麽不知道给我倒茶?」 小圆忙丢下抹布,急急的过来给她倒茶。 小玉喝了一口,把茶泼到她脸上,「你存心想烫死我?这麽烫的茶也给我倒 」 小圆也不敢去擦一擦脸上的水,又另倒一杯茶过来。 小玉接过,只一抿,就把杯子一放,「不是热得烫死人,就是冷得不能喝,你存心和我作对是不是?」 小圆被她不知哪里来的火气弄懵了,张张嘴正想说话,小玉眼一溜望见了,嘴里恨道:「你还想狡辩不成?我可告诉你,别以为大爷对你青眼,你就能离了这里,老爷不点头,」小玉冷笑一声,「你不过就是作梦。」 小圆这才知道小玉的火气是从哪里来的,只说一句,「并无此事。」 小玉听了,抬手又要打。 小兰忙上前把她拉开,「好了,何必生那麽大的气。」 小玉白她一眼,「少来做好人。」说着抽出帕子搧风。 小兰见小玉还是这样,赶紧把小圆推出去,自己又回头来拍着小玉的肩道:「不过都是这府里的下人,谁也不比谁高贵些,你何苦这般?」 第二章 小玉「哼」了一声,冷笑道:「就算是下人,你我总比她要得意些。」 小兰听了这话,噗哧一声笑出来,手拍着她的背,「罢了,我知道你志向远大,只是这样的事情还是讲求一个缘分。」 小玉被说中心事,脸上不由得飞起一抹绯红,却强自嘴硬道:「你这死丫头,这样说我,难道你不想寻个好的,就想配个小厮,一辈子都做下人不成?」 小兰听到这话,眼神黯淡下来,只是不说话。 小玉见小兰这样,正待再说,外头就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小圆丫头,妹妹去哪里了?」 小玉一听是金大爷金树的声音,也顾不上再说什麽,捏捏脸,让脸上多些红润之色,整整衣裳,又故意把梳得齐整的头发扯出几丝飘在眼前,这才掀开帘子,人没出去,声音先飘出去,「大爷,小姐到王小姐那边去了,要不要奴婢陪你去寻?」 小玉的声音本就软糯,再兼之她故意放软了声音,越发让人听得酥到了骨头里去了,金树却只转头摆手,另一只手还去扯住小圆的手不放,「你陪我去寻妹妹。」 小玉见自己又在金树这儿碰了钉子,眼里喷火,恨不得把小圆一脚踢出去,别在面前碍手碍脚。小兰也出来了,见到这场景,唇边不由得露出一丝窃笑。 小圆的手被金树紧紧扯住,抽不开来,她只好小声的让金树放开自己,但金树摇头跺脚的,就是不肯放,小玉也上前要掰金树的手。 正乱成一团之时,王嬷嬷面沉如水的走过来,眼都不扫金树一眼,把手里拿着的几件衣衫递到小圆眼前,「还不去洗了这些,眼里找不到活儿的丫头。」 金树见状只好松手,小圆接过衣衫,赶忙去了,金树又叫了声「小圆」,正要跟着她出去。 王嬷嬷「哼」了一声,「大爷,你是个男人,又是个尊贵人,怎麽老跟着那低贱的丫头?」 金树虽然已经十八岁了,一向憨痴,连个亲都说不上,金枝儿又聪明伶俐,金老爷越发疼爱女儿,对这个儿子只想着寻个丫头给他,过了一世罢了,故此平日王嬷嬷的话,金树是句句听的,谁知他今日却不比往日,脖子一梗,口里嚷道:「我就要小圆!」 王嬷嬷见金树不听话,也有些怒了,伸手去揪住他的耳朵,喝道:「大爷,你要去寻小姐,我唤个小厮带你去。」接着寻个小厮,把金树交给他。 金树嘴里虽然还在嚷着,却在小厮的推搡下出去了。 见这边安静了,王嬷嬷这才对小玉道:「我知道你心里打的是什麽主意,不过老爷已经说了,八月十五给小姐和姑爷办喜事时,总要从家里的丫头中寻几个清秀的过去伺候,然後才挑要给大爷的丫头。你给我安分守己些,别做出什麽不智的事情来。」 小玉听了这话,嘴里嘀咕着,「不是有绿绮姊姊,哪能轮到我们了。」 王嬷嬷举步正要进房,听见这话,瞪她一眼。 小兰忙拉小玉一下,嘴里笑道:「嬷嬷,我们知道了。」 王嬷嬷这才「哼」了一声,进去房里,小兰则拉着心不甘情不愿的小玉自去干活。 小圆洗好衣服,又把院子打扫乾净,这才得了空闲,照金枝儿的吩咐,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做针线。小圆的针线手艺,说来是在当年杨皇后第一次被废,居金固城的时候,只有八岁的她和三姊随行,在有「洛京首绣」之称的母后的侍女秀娘亲手教导下所学,此後杨皇后屡次被废立,她的针线活也越发做得好了。 进了金家,金枝儿见她针线出色,虽然还是让她做粗活,不过一些荷包、手帕之物也是让她做,做好了就拿出去,说是金枝儿自己做的。初时小圆不知,还做得完全,吃了几次苦头之後,就知道留下几针给小姐,这样皮肉也少吃了一些苦。 小圆做了一阵,又想起往事,不由得叹气。当年金固城中,虽说不知明日是什麽光景,却是母女三人团圆,也有苦中作乐之感,如今三姊的陵墓在洛京郊外,都不知有没有被破坏,而母后在长安城中,已另有了孩子,也不知会不会想起自己? 只怕母后想起自己时,还当自己已经死了,毕竟从洛京到建康的漫漫旅程,能活下来,确实不易。 「呸!你又在想你野汉子了?大白天的哭什麽?」 突来的辱骂在这安静的小院里显得格外突兀,小圆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之中有两滴泪滴在针线上,她忙起身,对小玉道:「姊姊,这太阳有点大,风一吹,吹落两滴泪,并不是我哭。」 小玉冷哼一声,拿起针线,突然眼睛一亮,扬声道:「好啊,你这大胆的丫头,竟然把小姐没做完的针线拿出来偷绣,还用眼泪弄脏了,也不知你有几条命。」 小圆摸不着头脑,愣愣的说:「姊姊,你在说什麽?」 身後已经响起绿绮的声音,「好啊,小圆,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早上不好好擦地不说,现时又把小姐的针线拿出来。」 小玉早已行礼,「奴婢见过王小姐。」 小圆忙转身,见身後金枝儿和王霓手牵手站在那里。金枝儿在外人面前,永远是端庄大方的,她此时唇边含笑,站在那里,细听绿绮说什麽。 小圆没料到王霓也跟着来了,心里暗道不好,今日自己是大意了,忘了小姐叮嘱过,自己会针线的事情除了小院里的人,外面的人可是一个也不能告诉。她低头侍立,不敢说话。 绿绮发作完了,这才恭敬对金枝儿道:「小姐,这小圆闯下如此大祸,该怎麽处置?」 金枝儿抬眼望向小圆,却是不说话,眼转向绿绮瞟了一眼,又对王霓道:「妹妹,我们进去吧。」说着退後一步,让王霓先进去,自己方才进了房。 绿绮等主子她们进去了,转向小圆,不语不笑的只是望着她。 小圆见她面上一派平静,咬了咬唇,正要说话,绿绮叫住送茶进房的小玉,「我来,你给这丫头长点记性。」 这话正中小玉下怀,她忙走上前来。 绿绮接茶盘的时候小声说了句,「可要小声些,别扰了小姐。」 小玉点头应了,绿绮方才进去。 小玉脸上带着笑,慢慢走近小圆,小圆知道这顿打今天是逃不掉的,眼一闭。 小玉见她这副模样,反倒笑了出来。「呸!我们小姐为人历来和善,犯了错不过骂两句就得了,你摆出这副挨打的模样是给谁看呢?」 小圆睁眼,见金枝儿正送王霓出来,心里明白些许,不禁苦笑,只是不敢显露出来。 见状,王霓开口道:「姊姊为人的确良善,方才我还怕……」话没说完,只是一笑。她今日过来,不过拿本书,并不打算久坐,连茶都没喝拿了书就告辞了。 金枝儿脸上带笑,「妹妹,你我相识这麽些年,难道还不明白我?」 王霓点头,笑道:「却是做妹妹的鲁莽了。」 金枝儿又是微微一笑,两人在丫鬟的簇拥下出了院门。 小玉等她们一走,抬头看向小圆,脸上的笑早不知去哪里了,咬着牙道:「不惊动,那也好,你随我来。」 小玉说着便往前走,小圆忐忑不安的跟在她後面,到了厨房後的一间小屋。 小玉把门一关,笑道:「我今日不打你也不骂你,你给我把那个喝了。」 小圆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见是一碗脏水里面泡了几块什麽东西,那水又黑又臭,那东西也已经发黑了,端过来仔细看,才看出来是馒头,也不知道什麽时候剩下的,不禁面露难色。小玉本打算坐下,环顾了一下,一来没凳子,二来虽然打扫过,但放杂物的屋子始终是乱的,心里暗自骂小圆,若不是她,自己也不会到这个地方来,心里越发怪她。 等了半晌,见小圆不动,小玉「哼」了一声,「知道你不肯吃,也好,那你就三天不吃饭吧。」 小圆牙一咬,欲待要喝,只是这臭气熏人,舌尖刚尝到一点就乾呕出来,「匡啷」一声,碗掉在地上。 小玉见了也不恼,只是笑道:「我去告诉厨房,这三天,」望着小圆的脸由红转白,她得意的加重语气,「没你的饭吃!」说完她就出去了。 小圆站在那里,眼泪哗啦啦的流,原来这世上,还有比挨打更痛的事情。 活着做什麽?何不寻条死路,可脑中又浮现出母后当日所说的话—— 「瑗儿,答应母后,以後无论如何也要活着,不要学你三姊。」 那是母后第三次被废之时,三姊和皇叔起了冲突,当场血溅昭阳宫,虽赔上一条命,却没能改变任何事情,等母后重又被立,在昭阳宫内,三姊的灵位前母后近乎癫狂的对自己说了这番话。 活着,无论如何也要活着。 第三章 小圆不由得心想,母后,孩儿听您的话活着,却不知道这日子什麽时候才是尽头,孩儿甚至想,就嫁了那痴傻的金树,换一口安稳饭吃。母后当日嫁给父皇的时候,虽说父皇是个傻子,母后也满心的不愿意,可是父皇怎麽说都是皇帝,而金大爷……小圆的唇边浮起苦笑,母后可有想过,自己的女儿也要走上同样的路? 回到小姐闺房,想到三天没饭吃,她实在是什麽活儿都不想干了。 耳边又传来王嬷嬷的叫骂声,「小圆,你跑哪去了?」接着王嬷嬷已经把一件衫子劈头盖脸地往小圆脸上丢过去。 王嬷嬷骂得口沫横飞,「你瞧瞧,叫你洗几件衣衫,竟把小姐最心爱的衫子洗出一个洞来,养你有什麽用?」骂完了,又道:「喏,你自己看看,可有你这样干活的?明日之前,要把它恢复原样,不然……」她皮笑肉不笑地道:「你也别来见我!」说着也不管小圆有什麽反应,自顾自调转屁股走了。 小圆细细的看了这件衣衫,胸口处本来是绣了朵菊花的,现在菊花的花蕊部分有一个老大的洞。她不禁苦笑,这个地方破了,看来想要绣朵花遮住是行不通了。 只是既然王嬷嬷已经交代下来—— 小圆的手拂过衣衫,心想再难也要做到。 第二天一大早,金枝儿在丫鬟们的伺候下梳妆,妆扮停当,还没看见小圆来,金枝儿用手中的团扇轻轻的搧着风,姿态优雅,似闲聊般的问王嬷嬷,「嬷嬷,小圆那丫头呢?」 王嬷嬷把金枝儿方才搧风时弄乱的鬓发用篦子再往上梳篦,笑着说:「小姐,小圆这时还没来呢。」 旁边的绿绮插话道:「小姐您忘了吗?昨日小圆那丫头洗衣服的时候洗破了一件衣衫,小姐仁慈,说也不罚她,只要复了原样就好。」 金枝儿听完,淡淡一笑,娇媚的笑容却有种难以形容的狰狞,「若她真的复不了原样,也不能怪我了,嬷嬷你说是不是?」 王嬷嬷只是笑笑。 小玉这时端着点心进来,绿绮接过放在桌上,听见这话,继续道:「小姐说得对,那丫头,一副狐媚样子,要不是小姐心慈,不忍把她赶出去,只怕她现时已填了沟壑。」说是狐媚子可不算冤枉了小圆,不只金树,连未来的姑爷也是对她心心念念的,真不晓得她有什麽好的! 王嬷嬷也点头,「是啊,外面兵荒马乱的,听说洛京那里,连皇帝皇后都死得没人收屍,哪像我们这地方,靠着长江,打不过来,她要不是运气好,被卖到这里,只怕早被胡人抓了去,奸够了充作粮食。」 小玉听了,明白金枝儿心里在想什麽,想到小圆若不能还原了那衣衫,就要被罚,唇边忍不住勾起微笑。 金枝儿只是微笑听着她们七嘴八舌的说话,用汤匙舀了个汤圆,放到嘴里,桂花的香气立时充盈了嘴里,金枝儿咽下了,才打算要说话,外面传来小兰喜悦的声音—— 「小圆,你来了,小姐正在等你。」 金枝儿脸色一变,险些拿不住汤匙。 绿绮见主子脸色变了,腰一扭,来到门前,掀起帘子喝道:「来就来了,有什麽好大惊小怪的,她是小姐的丫鬟,不来伺候小姐还能有什麽事?」 小兰正拉着小圆的手,高兴的在问着什麽,听见绿绮如此说话,赶忙放开小圆的手。 绿绮瞪了小兰一眼,下巴一抬,对小圆道:「你进去吧。」 小圆手里抱着叠得整齐的衣衫,跟着她进到房里。金枝儿此时已经恢复得像平时一样,吃完了点心,坐得端正,唇边含笑,在等着小圆。小圆上前行礼,金枝儿看了她半晌,见她一脸疲惫,心里冷笑一声。 绿绮忙上前从小圆手里接过那件衣衫,在金枝儿面前抖开来,只见昨日那个破的地方,已经补上了,整朵菊花完完整整,并无半点不足的地方。 金枝儿仔细看了一遍,愣了好一会,盯住小圆看了半天这才道:「罢,既然你闯的祸你复原了,我也不再追究,下去做你的去。」 小圆这才松了一口气。昨晚几乎急得没法,突然灵机一动,想起秀娘曾经教过如何复原有破洞的衣服,全赖了这个绝活,才让母后的衣衫看起来常新。她忙把原先绣的菊花拆了,然後又用和原先差不多的丝线重新绣出一朵,中间用线密密的把那洞绣小,不露破绽。 抱着衣服来时,她心里是有些忐忑的,就怕被人看出这是秀娘的独门绝活儿,这会儿转念又想,金枝儿虽然被金老爷着力教养,琴棋书画都让她学,又找人教导她的言行举止,却终究不过是建康城郊外一个庄户人家的女儿。自己用的手法,即便整个洛京知道的人也不多,她瞧不出来的。弯腰行了一礼後,便退了出去。 金枝儿等她一出去,脸色立刻变成猪肝色,把衣服一摔,对王嬷嬷发脾气道:「嬷嬷,昨日我用剪刀剪出来的,定是不能复原的了,怎麽这丫头一夜之间就弄好了?」说着用力绞着帕子,恨不得小圆就是这帕子,早被自己搅成碎肉。 王嬷嬷忙上前摆手道:「小姐,噤声,您现时是王家还没过门的媳妇,攀上这门亲事,老爷费了许多力气,举止稍差那麽半点,被人听去可就不好了。」 绿绮仔细瞧瞧,见门窗都关好了,也上前安慰。 金枝儿发作过,稍稍平复些了,这才叹道:「什麽琅琊王家,如今也不过就是来江东避难的,不知爹迷了什麽心窍,非要把我许给他。」 王嬷嬷上前扶住她的肩,「小姐,可别说这些孩子气的话,一和王家结了亲,连县令都高看的,况且听说河间王已被拥立,拥立他的就是姑爷的族叔,到时姑爷的前途不可限量,你又何必为这麽一个丫鬟坏了大事。」 金枝儿不语,一眼瞧见绿绮,不由得恨道:「你长得也不差,怎地他瞧不上你?」 绿绮嘴动了几动,不敢辩解。未来姑爷人生得俊俏,出身又好,自己是小姐的贴身丫鬟,自小姐订亲後,她时时打着被姑爷收了的主意,谁知姑爷却瞧都不瞧自己一眼,那一点春心早被泼了冷水,对小圆越发又妒又恨起来。小姐碍於身分,要在众人面前装装样子,她可没有这麽多顾忌…… 绿绮还在想着怎麽想法子折磨小圆出气,小兰急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小圆、小圆你怎麽了?快醒醒!」 金枝儿眉毛一挑,外面发生什麽事了? 王嬷嬷已经上前开门,对外面喝道:「这是怎麽了?小姐还在呢,就这样大声喊叫?」 小兰这时抱住小圆,摇着她的身子连声呼唤,见是王嬷嬷出来,忙道:「嬷嬷,小圆出来後,我们刚说了几句话,她就晕过去了,怎麽叫也叫不醒,嬷嬷你快瞧瞧。」 王嬷嬷一瞧,只见小圆闭着双眼,脸色惨白,连唇上都没有血色。 小玉冷笑道:「也不知她是哪家的娇小姐,这麽一点太阳就晒晕过去,实在和我们不一样。」 小兰对小玉道:「小圆昨晚没吃饭,又连夜补那衣衫,铁人也熬不住,更别说……」 她话还没说完,王嬷嬷就瞪她一眼,小兰忙住口。 王嬷嬷掐了掐小圆的人中,见她还是没醒来,嘴一努,示意小玉去打桶水来。 小玉心不甘情不愿的打水来,王嬷嬷用手一摸,冰凉冰凉的,正合适。舀了瓢水,往小圆脸上一泼—— 【第二章 难熬的现实】 小圆倒下去之後,觉得身子晃晃悠悠,蒙胧中看见母后在向她微笑,依旧是那麽美丽。 小圆不由得叫道:「母后,你去了哪里?女儿好想你。」 母后没有说话,只是向她微笑,小圆正打算上前,一个胡人男子突然插到她们中间,把小圆推开,「她不是你的母后,是我的妻子。」 小圆顾不上害怕,正准备推开那个男人,忽地远处传来喊声,「杀了他,杀了这个人!」是一群手拿各种武器的人,在一位白袍将军的带领下,向这边冲来。 这白袍男子笑容灿烂得像那天上的太阳,看向小圆的眼神十分温柔。 她认了出来,是那个小时候告诉自己毛毛虫会在春天破蛹而出的小哥哥。 直至今日,她仍不知这个小哥哥叫什麽名字,她只确定他不是宫中内侍。初遇他之後,没多久她又在御花园遇见他,这回,换他在哭。 说是哭,也不对,他只是默默流着泪。 「小哥哥,你是想家了吗?」那时她用两人第一次见面时他问她的话反问。 少年倔强的抬起手,用袖子用力的抹去颊上的泪,「不是。」 「那你也是在哭毛毛虫死掉了吗?」 少年想笑,却笑不出来。「不是。但是我大哥死掉了。」在边疆与胡人对战一役中,被敌军一箭穿心射落马下。他打小跟大哥感情就很好,如今大哥死在胡人手下,他真的很不甘心、万般气恨。 她那时还太小,不知道要说什麽安慰他,只好掏出帕子,学着母后平时安慰哭泣的自己那样,要帮他擦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