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是只纸老虎 卷一》 v第一章 【正文开始】 永嘉三年,玄英仲冬。 夜色微寒,一勾凉月为垂云所掩,并无几许月华洒落人间;东宫之内,却是牵红挂彩,佳烛高烧。这明丽丹赤之色,似要破开这巍巍寒冬,泼来一头一脸的烟火人气。 沈兰池坐在喜床上,面前一片明晃晃的红色,那是刺了凤戏牡丹的盖头。 今夜是她的大喜之夜,她嫁给了太子陆兆业。自此后,她便是楚国的太子妃了。如今楚帝体弱,太子监国。兴许未过多久,她便会是楚的皇后了。日后等着沈兰池的,也必是金堂玉马、一世富贵。 虽心底如是笃定着,可沈兰池却觉得心口微闷。她不顾陆兆业还未回来,兀自摘下了盖头。细白的手指一扯,便露出了她的面庞来。 「娘娘,快盖上吧!」 「太子殿下还未入房,这可不成呐……」 在旁服侍的婢女与嬷嬷皆是如此惊叫。 「反正他也不大待见我,扯不扯盖头,有甚两样?」沈兰池将那盖头抖了抖,丢在了脚边,轻淡的语气里泛着一层散漫。 金雀在髻,玉鬟高整,一张面容如凝秋慵春艳。饶是身侧的婢女已看惯了她艳冠京城的容姿,仍不由在此刻微微一滞。 一位嬷嬷劝道:「太子妃娘娘何必妄自菲薄?娘娘天生丽质,太子殿下日后定会爱重您,日后有的是福分,请娘娘还是先将盖头盖上吧。」 沈兰池没答话,只是扶了下鬓发,微挑了眉头。 这些仆婢的话,她也只不过是听完笑笑罢了。陆兆业喜不喜爱她,她心底可是最清楚的。 她从小就喜爱美丽的玩意儿,譬如美人弯如柳叶的细眉,譬如千金一匹的蝉纱缎,又譬如姑姑沈皇后髻上那衔着豆大南珠的鎏金凤钗。 沈家位极人臣,兰池的姑姑沈辛夷入宫做了皇后。沈皇后待自己的侄女极好,时常将兰池接入宫中小住。被皇后姑姑与父母娇养大的沈兰池,从小就目光挑剔。放眼全京城,她能看的上的男子也只得那一个,那便是太子陆兆业。 她倒不是真的爱慕那总是冷着脸的太子殿下,只是觉得唯有他才配的上自己罢了。 如果不嫁给陆兆业,她又如何拿到姑姑的凤钗呢? 因此,即便陆兆业不喜她,还在她之前纳了侧妃阮氏,她还是嫁入了东宫。 忽而一阵冷风吹入,继而,便是门被推开的吱呀锐响,原是陆兆业来了。 先前,沈兰池在拜堂时从盖头下瞥过一眼,看到陆兆业的手指牵着喜绸,细细长长,落在大红的衣袖里,便像是一截冰玉似的。可如今一见,她却发现陆兆业换下了那身大红的礼服,那只手也隐在了玄色的衣袖里。 陆兆业有一副好皮囊,可他不爱笑,面容总是泛着冷意,像是深冬的雪似的。即便是对着自己新婚的妻子,他那双宛如冰魄的眼里,也未有一丝解融。 好在,沈兰池早就习惯了他这副模样,也无所谓他这副模样。 「沈氏。」他不称她名字,只喊她的姓,「罪臣沈辛固、沈辛殊已伏罪,沈家男丁皆已收入监牢。孤今日来此,让你自选个去处。」 这一句话,令沈兰池有些懵了。 沈辛固是她的父亲,而沈辛殊则是她的二伯。 一个多时辰前,牵了她的手、和她拜了天地的陆兆业,如今却说出这种话来,这是怎么了? 「兆业哥哥,你在说什么……?」沈兰池有些不解,蹙了眉问,「这玩笑话可不好笑。」 陆兆业的面色冷峻如昔。 「沈辛固结党营私,沈辛殊卖官卖爵、收受贿赂,你堂兄沈庭竹草菅人命,眼无章法。桩桩重罪,莫非还需孤一条条说来?」他道。 沈兰池的目光一垂,落到了自己的鞋面上。镶着明珠的绣鞋精巧细致,那明珠的大小,是寻遍京城也找不出第二颗来的。 她心底微冷,却又有了一丝释然。先前堵着她、令她心闷的那口气,在不知不觉里消然了。 沈家这些年荣宠已极,飞扬跋扈,确实该到了大厦将倾之时。只是未料到,陆家会在这个时候发难,还是让沈家一手扶持的陆兆业来发难。 既然父兄被拘,恐怕今日,她会难逃一死。 竟偏偏在这个时候…… 「原来如此。」沈兰池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明珠,道,「冬日确实是个好时节,开了冰面,便该撒网捕那些养了一秋一冬的鱼了。」 她这话风马牛不相干,陆兆业却听懂了。 他侧身一让,令身后的太监端上了一道锦盘,其上置着剪刀、白绫与满是酒液的金杯。 盯着那金杯、白绫与剪刀,沈兰池竟还露出了笑。她一正发簪,慢悠悠道:「兆业哥哥,喝了那杯酒,才是最舒服的死法罢?」 沈兰池面上笑颜绮丽,如在春日开到荼蘼、即将凋谢的花。这笑意落入陆兆业眼底,令他的喉间也微微一噎。 「沈氏,孤知道,你与你父所犯重罪无关。若你能舍弃了‘沈兰池’这个名字,孤便能想办法让你继续留在东宫,也无须白白送了这条命。」陆兆业侧过了头,不去望他新婚的妻子,而是望着窗前高烧的红色喜烛。 「兆业哥哥舍不得了?」沈兰池细眉一挑,眼里有一丝嘲讽。她这样慵而绵软的语调,是从前的陆兆业最不喜的,他总觉得她太轻浮、太令人难以把握。以是,当宫里传来她与二皇子有染的流言时,他便立即信了。 v第二章 可现在的他,却再也说不出训斥之语了。 「要我改头换面,在这东宫里苟延残喘,还是算了吧。」沈兰池慢悠悠地走近了太监,素手端起了锦盘上的金杯。 恍惚间,她听见周围一片抽泣之声,原是那些终于看清现状的婢女嬷嬷们泣不成声,更有人跪在地上求饶。有为自己求饶的,还有为主子求饶的。 沈兰池晃了晃那盛满酒液的金杯,语气不紧不慢,仿佛手中所握并非鸩酒,而是香醇佳酿。 「兆业哥哥,要我喝了这酒可以。只是我想问兆业哥哥一件事——沈家一力扶持你,助你稳坐太子之位,可谓是有恩于你。可如今你却翻脸不认人,在我面前假装正人君子——你可睡得安稳?」 她颊上的笑意含着一丝冷意,令陆兆业眸光微寒。 沈兰池端起了酒杯,心底却有着一丝厌弃。 沈家确实作恶多端,可这恶,又何尝不是陆兆业亲手放纵的?他与沈家本就是同林之鸟,如今却将沈家甩得干干净净,想要做个独身一人的清白君子,真是想得美。 「沈家?有恩于孤?」陆兆业如冰霜所凝的面色,愈显寒冷。他攥紧了手,低声道,「若非皇后恶毒,母妃又何至于……何至于……」 到最后,竟无法说出话来。 沈兰池笑了笑,举起那金杯,一口饮尽。酒液微涩,她抬起眼帘,望着满布红色的洞房,耳旁浮现出的,却是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和我走,今夜就走。现在不走,便来不及了。」 昨夜,陆麒阳是这样对她说的。 说这话时,他的面色极为焦虑,仿佛天就要塌了,一点儿都不像是那个快马飒踏、风流肆意的镇南王世子了。 沈兰池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个从前有一杯酒便能醉倒天地、不管俗世的人,也有这样宛如惊弓之鸟的时刻。 她觉得很是奇怪,便笑笑,道:「为何要走?你从来都知道,我只想做个与姑姑一般,身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女子。我不走。」 她婉拒了,陆麒阳竟恼地用手去拳狠狠锤了高墙,险些令手指磨出血来。 沈兰池道:「陆麒阳,你不是从来都讨厌我么?如今何必来带我走?」 「我巴不得……」陆麒阳的话有些吞吐了,眼里有了分痛楚与焦灼,「我巴不得我是真的厌了你。」 现在想来,怕是同样姓陆的他得了什么消息,想要护她平安吧。 只是,晚了。 酒液浸入了喉中,令脏腑有了烧灼般的痛楚。未多时,沈兰池便觉得她如醉酒一般,意识飘忽了起来。她知道她兴许要死了,可她不想白白死去,还想令陆兆业这虚伪君子难受一番,便道:「兆业……兆业。」 那从来都冷着脸的太子揽住了她,低声道:「孤在。」 「兆业啊……」她倚在太子的怀中,露出了浅淡的笑意。虽然唇边嗪着血,却依旧美艳不可方物。她用手抚了抚太子的面颊,道,「我啊……」 陆兆业眼眸微动,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掌,道:「兰池,孤听不见,你想说什么……?」 「陆兆业。」她的声音突然寒冷了起来,「我想要的,从来都是姑姑的凤簪。若是当初成为太子的是二殿下,我也会想尽法子嫁给他。只可惜,二殿下死得早。」 说完这句,她勾着一道嘲讽的笑,便缓缓阖上了眼,只余下陆兆业僵硬地立在原地,脸上的表情,不知算是灰败还是冷硬。 永嘉三年的冬日,便在这般的巨变中度过了。 永嘉二年,四月始夏。 沈皇后所居的慈恩宫中,初蝉微鸣,花漏疏长。几名宫女坐在阶上,倩色宫纱迤逦一阶,膝上搁着叠了一半的花笺。向窗外远望而去,正是一派楼簇丹青、柳覆井亭的佳景。 帘后榻上,倚着一名睡梦半沉的女子。 不知是做了什么梦,她的秀眉微蹙,继而,便缓缓睁了眼。 听见女子起身的响动,几名宫女便放下了手中花笺,起身侍立。 「沈小姐可要起身了?」 「时辰还早,再小眠会儿也无妨。」 那倚在榻上的女子,正是安国公家的大小姐,沈兰池,今年正是十六岁的年纪,芳华正茂。 几位宫女望着她,皆有些拘谨。 这位沈家的大小姐,父亲、二伯与兄长皆是当朝重臣,祖父是安国公,姑姑则是执掌六宫的皇后。身世如此显赫自不必说,更有色冠京华的容貌,足叫所有女子见之羞惭。这盛名在外的沈大小姐,乃是楚京之中当之无愧的名门贵女。 只是这几位宫女也知道,这般命好,是羡慕不来的。在她面前,她们也只有谨小慎微的份罢了。 「姑姑可回来了?」沈兰池半起了身,纤细素手撩开了真珠帘子,半露出她的面庞来。只一瞥,便见到一双春池也似的眼,又如凝了纤纤桃风,叫人不禁想要多看上一眼。 「皇后娘娘已回来了,只是见着您还在午憩,便叮嘱奴婢几个莫要扰了您。您身边的绿竹、碧玉姑娘,都在皇后娘娘身边吃茶呢。」其中一个宫女答道。 沈兰池当然知道,皇后姑姑将她的婢女召去所为的是何事。 v第三章 还不是为了打探她的少女心思,免得她改了心意,不愿嫁给陆兆业? 至于她为何会对此事一清二楚—— 说来,若是告诉旁人,旁人定是不会信的,但是她自认那是真的。她真真实实地死了一遭,死在了嫁给陆兆业的大婚之夜。她喝了那杯鸩酒,便死在了陆兆业的怀中。 之后,她重生了,回到了与陆兆业订婚前的永嘉二年四月。 她小理了下鬓发与衣衫,便带着几名婢女去拜见沈皇后。 沈皇后名沈辛夷,今年三十几许,因保养得当,她看起来与二十几岁的宫妃并无区别。她是沈家人,容色自然美艳非常,配以那一袭华服宝冠,愈显端庄得宜。 见到沈兰池来了,皇后便露出笑意来,朝她招了招手,道:「兰儿,到姑姑身旁坐。」 沈家世代显赫、殊荣万千,沈皇后当初也凭着这显耀门楣成为了皇后。只是她的运道不好,多年来未曾有孕,最后只能抱了德妃的皇子养在膝下,那便是太子陆兆业了。 因为身旁没有亲生儿女,皇后便对沈兰池这个侄女极为疼爱。 沈兰池在皇后身旁坐下了,一转眸,便瞧着了皇后髻上的那枚凤钗。飞凤展翅,南珠生光,真是好不耀目。 见沈兰池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枚凤钗瞧,皇后嗪着笑,刮了刮兰池的鼻子,道:「真是个小贪心鬼。待你来日嫁给了你兆业哥哥,姑姑便将这簪子送给你。」 皇后知道,自己这小侄女从来都喜爱漂亮的物什,在宫里见到了美人儿就走不动路,对这凤簪更是爱不释手。 换做是从前的沈兰池,此刻便会露出笑来。可这次,她却低垂了头,道:「兰池要嫁给谁,现在可不好说呢。且这凤簪是该给皇后的,兰池不该奢求。」 沈皇后的眸光微微一变。 她仔细打量着自己的侄女,见她容色如常,慵眸半开,心底微有些奇怪。 兰池从前可是眼巴巴地指望嫁给陆兆业,如今却改了口,也不知是怎么了? 兴许是方才睡醒,还有些浑噩不清吧。 正在此时,一个宫女从殿外匆匆步入,低身一礼,道:「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说身有杂务,怕是今日不能来陪娘娘用晚膳了。」 皇后听了这话,笑颜未改,依旧大方端庄:「无妨,那便让他好好忙罢。」 沈兰池听了这话,心底有些想笑,好在她压住了自己的笑意,免得让皇后姑姑看出端倪来。 皇后将她召来宫中,便是为了让她与陆兆业多见见,免得以后成了夫妻,一点儿都不知根知底。只是陆兆业是个冷性子,对沈兰池从来都是淡漠疏离,一副敬而远之的样子。 沈兰池陪皇后用了晚膳,等到宫里掌了灯,这才出了慈恩宫。 沈府的下人早就在宫门处停好了马车,待沈兰池坐入车中,便扯着缰绳,向沈府驶去。 沈兰池坐在马车里,身子摇摇晃晃的。一掀车帘,便见到街上一派繁华夜景。这是楚京最寻常不过的景象,可是于她而言,却恍若隔世。即便重生已经大半月了,她还时常在梦中惊醒,总觉得这不过也是庄周一梦罢了。 鸩酒烧灼五脏六腑的触感令她久久难以忘怀,如刻骨中。即便重生了,她也能回忆起那时的厌恶与不甘来。 既然老天给了她重来的机会,那么她便不会任凭世事再如前世一般,让沈家走上灭亡之路。 想到沈家位极人臣后的飞扬跋扈,沈兰池心底微微一叹。 若是真要扭转沈家前路,怕是要让沈氏的贵介们都改一改那浑身的毛病才好。若不然,没了陆兆业,也会有其他人倾覆了这摇摇欲坠的沈家。 这一世,她不想要姑姑的凤簪后冠,也不想再嫁给陆兆业,只盼着一切都能有所转机。 正在她出神之时,马匹忽而发出一声嘶鸣,继而不知为何狂奔起来。一路横冲直撞,惹来一片惊叫。沈兰池被颠了一下,竟直直撞到了厢壁上,登时一阵头晕眼花。 「怎么回事……」她连话都未说完,就又撞到了另一个角落里。 「这马忽然不听使唤!」车夫急得满头大汗,道,「小的也不知为何如此……」 沈兰池扣住车壁,探出头来,却见到那奔马就要撞上一间宅院。眼看那高门越来越近,沈兰池只得闭紧了眼,在心底想道:大不了便是再死一次。 就在此时,她的身子一轻,原是有什么人将她横抱了起来。 「莫非是你戾气太甚,连马儿都被你吓到了?」 人还未落地,沈兰池的耳中便听到了这样的一句话。漫不经心的,像是春日飘扬而落的柳絮。明明是极清澈的声音,却带着一分惹人生气的轻佻。 沈兰池对这声音着实是太熟悉了,无需睁眼,她便道:「若是我戾气太过,怕是你镇南王府的世子爷也不能活着长到这么大了。」 一声轻响,男子抱着她落了地。沈兰池睁了眼,便见到一个玉带锦袍的王孙公子,正是同她一块儿长大的青梅竹马,镇南王府世子陆麒阳。 陆麒阳将怀中女子放下,拍了拍手,挑眉道:「又重了些。」 陆家男儿都生的好相貌,陆麒阳自也不例外。只不过他那张面皮总带着轻浮的笑,有时是真笑,有时是假笑,总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虽生的俊美,却染了几分尘俗烟火气,便如那蒙了灰的美玉似的,多少叫人感到惋惜。 「我重?」沈兰池抚了抚衣角,看着那边车夫艰难地控着马,悠然道,「我重又如何?待我真成了丰润玉环,那这楚京便会盛行起丰腴之美来。」 陆麒阳啧了一声,道:「大楚的城墙全挨在一块儿,怕是也不及沈大小姐你的脸皮厚。」 v第四章 「整日斗鸡走犬、不学无术的世子爷,也敢说我脸皮厚?」兰池回道。 两人正拌着嘴,兰池的贴身丫鬟绿竹、碧玉匆匆忙忙地跑来了。见小姐安然无恙,两女松了一口气,又对陆麒阳道谢。 「谢过世子爷。」 见两个婢女低头弯腰,沈兰池便眸光一斜,小声道:「谢什么?他可占够了你们大小姐的便宜呢。」 这般惊世骇俗的话,便是放在国风开放的大楚,也算是令人震惊了。只是因为面前的人是沈兰池与陆麒阳,便也没人大惊小怪了。 「算了,不同你计较。天色暗了,你快些回去吧,免得你娘又教训你。」陆麒阳扬了唇角,提起栏上搁置的一个酒坛子,道,「小爷我还要去喝杯花酒呢。」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就知道喝酒。」沈兰池小声地嘟囔着。可望着他的背影,她的眸中却不由浮现了一丝复杂。 脑海之中,有道声音总是挥之不去。 ——和我走,今夜就走。 ——现在不走,便来不及了。 「小姐?小姐?」 听到绿竹的呼唤声,沈兰池这才回了神。她转念一想,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先前她还在想着怎么拒嫁陆兆业,如今,不是有个现成的理由送上门来? 待回了沈家,沈兰池便找到了母亲沈大夫人季氏。 她秀眉一皱,面浮羞色,对着母亲道:「娘……今日,镇南王世子救了女儿。女儿对他,一见钟情……」 顷刻间,沈大夫人仿如被雷劈了一般,僵立在原地,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莫要……莫要胡言乱语。阿虎他……世子他,可不是你能作弄的人。」沈大夫人略一急,险些把陆麒阳那尘封许久的乳名给喊了出来。 陆麒阳是镇南王府的世子爷,沈大夫人自然也对陆麒阳熟得很。 镇南王妃是沈大夫人出嫁前的闺中密友,两人本就关系不错。巧的是,她们各自出嫁后,安国公府与镇南王府又挨在一块儿,都矗在寸土寸金的楚京城东,左右只隔着一道墙。以是,沈大夫人与镇南王妃的关系如今还是极亲密。 亲密到何等地步呢?沈大夫人甚至知道陆麒阳这「阿虎」的乳名是如何来的—— 镇南王妃诞下麟儿当日,便取好了名字,说是「外边艳阳高照,便叫做景阳罢」。耿直的镇南王一拍大腿,哈哈大笑,道:「取得好!景阳冈乃是武松打虎之地!像是陆家男儿的名字!」 这个粗糙又不解风情的解释,令镇南王妃立刻冷了脸,当即干巴巴地替襁褓中的陆景阳改了名字,用「麒」替了「景」,便是后来的陆麒阳了。 镇南王惋惜无比,便用「阿虎」当了陆麒阳的乳名,有事没事喊上一嗓子。 楚民风开放,不设男女大防。因而,沈兰池与陆麒阳也算是一块儿长大的。只是这两人虽熟,关系却不大好,但凡凑到一处,便会拌起嘴来,吵得不可开交。 沈大夫人知道,归根究底,还是因为兰池七岁时出了一桩事儿——陆麒阳一时贪玩,将沈兰池推入了水塘中。虽陆麒阳又将她救了起来,沈兰池却受了惊,大病一场。 饶是镇南王对陆麒阳一阵棒打,又让陆麒阳亲自跪着来安国公府讨罪,可沈兰池还是不肯见他。日后,两人年岁渐长,便似乎愈看彼此不顺眼,一凑在一块儿,就互相冷嘲热讽起来。 如今,沈兰池却忽然说她对陆麒阳一见钟情? 都早过了一见的时候了,钟的哪门子情! 这简直是不可思议。 沈大夫人有些头疼,赶紧唤了个丫鬟给自己端热茶来。她一面揉着脑袋,一面落了坐,耐心对女儿道:「兰池,玩笑话也要适可而止。要是这话传出去了,这京城的人会如何看你?」 面前的女儿素有京城第一贵女的美名,亦是她的掌上明珠,沈大夫人可舍不得让流言蜚语中伤了她。 听了沈大夫人的话,兰池却笑道:「别人说别人的,与女儿何干?」 「……你!」刚端起茶杯的沈大夫人险些呛到,她瞪了一眼兰池,道,「快些改改性子!真是在家被宠坏了,无法无天了!……罢了,你入宫也累了,快回去歇着吧,以后少说这些混账话,免得叫你爹心烦。」 沈大夫人虽然疼爱女儿,可心里还是有些分寸的,不会太过放纵沈兰池的奇思妙想。让长房的嫡长女嫁给太子陆兆业,是沈家一早就盘算好的事儿,可不能因为兰池的突发奇想便改了主意。 沈兰池应了是,便告退了。 沈兰池虽出了沈大夫人的屋子,却不急着回屋,反倒是朝着祖父安国公所居的松寿院去了。 在兰池的记忆之中,祖父安国公沈瑞是个身子硬朗、脾气洒脱之人。他与兰池的父亲沈辛固不一样,并无所谓安国公府这显耀权势,早早便让长子当了家,自个儿则在后院里挖了口池子,优哉游哉地钓起鱼来。 沈瑞曾说过,两个儿子不放他泛舟江上,做个归隐渔舟的老头子,他便在自家院子里做个愿者上钩的钓鱼翁。无论是谁找他,他都不会管事儿。 这样的性子,放在哪家都显得有些古怪。不过,沈瑞待沈兰池与兄长沈庭远倒是极好,自幼便教着兄妹二人识字读书。 至于二房的那几位孙辈,安国公老爷子也是教过的,不过二房的那几位不大上进,跟着不当家的老头子又没什么好处,学了没几日就不来了。最后,也只有兰池与庭远一直坚持了下来。 入了松寿院,兰池便见到祖父沈瑞提着空空如也的鱼篓,盘坐在塘边的石头上,膝边放着盏小灯笼。他虽已五十几许了,却腰骨笔直,身子硬朗,精神抖擞。 兰池记得,前世的祖父也是如此身子康健。只是后来二房出了些乌烟瘴气的事,竟然将祖父生生气倒。连兰池出嫁时,祖父也一直缠绵病榻,未能出来亲自看一眼。 v第五章 沈瑞一侧头,便瞧着兰池,摸着小胡子,笑眯眯道:「兰丫头来了?看着似是有些心事啊。」 「……是。」兰池并不讶异,她知道,祖父总能看出她在想些什么,「兰池确是有些心事。」 「让老头子猜一猜。」沈瑞收了连鱼饵都没放的钓竿,倒了杯茶来,「是镇南王府的小世子惹兰丫头生气了,还是老二家的桐丫头又折腾你了?」 「祖父猜错了,都不是。」兰池微低了头,道,「兰池从前喜欢的东西,现在突然不喜欢了。想要丢了,可娘却拦着不让,因而,兰池甚是苦恼。」 沈瑞顺了把胡须,道:「兰丫头总是这样的性子,想一出,是一出。不过这样的性子也好,直截了当,叫人喜欢,和你爹那个混账不一样。」 顿了顿,沈瑞慢悠悠地抖了抖鞋履里的泥,道:「兰丫头,老头子只同你说一句,人活一世,自己欢喜才是最要紧的。别和你爹一个样儿,为那些虚名浮利迷了眼,连平生喜乐都没了。不喜欢的,就丢了。喜欢的,就去拿。」 沈兰池笑了笑,又与祖父说了会话,这才回到了自己房中。 她有些累了,洗漱收拾完便躺下休息。 昏昏沉沉的,她陷入了梦境之中。意识飘飞间,她隐约竟又回到了前世那饮下鸩酒的夜晚。虽然浑身都是冷汗,可她却总是无法从这梦中醒来。 红烛高烧,满目喜庆。 一身红装的女子饮下了鸩酒,歪斜着宝冠仰倒在太子陆兆业的怀中,渐没了声息。陆兆业握着她的手微微颤抖,半柱香后,他才停下了这古怪的颤动。 继而,陆兆业起了身,朝东宫外走去。夜幕低垂,厚云压檐,月华星辉尽数藏匿行踪。唯有人间茫茫灯火,依旧闪着微渺光芒。 陛下体弱,如今这朝中上下皆由太子掌管,他自然能调动里外军士。此时此刻,东宫之外,陆兆业的卫兵已将一行轻骑团团围住。被困住的行列里,为首的策马男子身影僵直,一双眸似比夜色还沉些。 「镇南王世子,孤大婚之夜,你却调用王府私兵,意欲何为?」陆兆业负手,如此质问。 「太子殿下,太子妃沈氏只是一介弱质女流,与沈家所犯重罪无关。还望太子殿下念在镇南王府的面子上,网开一面,手下留情。」陆麒阳下了马,平日总是带着笑意与调侃的面容,此刻却不见了那份轻狂。 「哦?」陆兆业不动声色,「沈兰池生是东宫的人,死也是东宫的鬼,与你陆麒阳何干?」 「……陆兆业!」陆麒阳的眸光里有一丝冷沉之意,这从未出现在陆麒阳身上的反常表现,令陆兆业不由微蹙眉心。「让我见她。」陆麒阳松了缰绳,道,「只要让我再见她一面,麒阳愿在袭位之后,将镇南王府兵权全数奉上。」 镇南王府的兵权,这可是一个不小的诱惑。 陆兆业颔了首,命卫兵让开一条道路,好让陆麒阳入东宫。陆麒阳解了披风,只身孤影,便闯入了张灯结彩的宫苑。 「兰池——」 他推开洞房的门,却只见到那一袭红衣的女子安然躺在床上,了无声息。兴许是因为暖适,她的面色红润如生,唇角还嗪着一抹笑意。这不改往日的美艳容色,彷如她只是悄然睡着了。 陆麒阳的脚步忽然趔趄了一下。 他没想到,他来晚了。 再多的言语,在此时也都是无用。他只能慢慢走近了那床上的女子,用微颤的双手,轻抚了下她的面颊。碰到她后,他才发觉,虽然她面色红润如昔,可她的肌肤却是僵硬冰冷的—— 「早知如此……」 陆麒阳颤着声,俯在了她的额上,喃喃道,「昨夜,我便该不顾一切带你走。」 说罢,他悄悄低下头去,浅浅地吻了一下那已死之人的额头。 他的表情忽而麻木起来,仿佛一个行将就木、丧失了全部生机的老者。可他本当是个鲜活的年青男子,不该露出这般空洞灰暗的神情。 「陆麒阳,她是太子妃,容不得你放肆!」陆兆业冷冷的声音自后传来。继而,便是他的冷笑,「陆子响费尽心机都得不到她,你陆麒阳又如何来与孤争?!」 梦中的沈兰池忽而觉得心口一紧。 她很想张开嘴,对陆麒阳大喊一句「快些逃吧,陆兆业是个多疑之人」,可她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只能眼睁睁看着陆兆业渐渐走近了陆麒阳的背影。 再之后,她便离开了那梦境,陷入黑甜的沉睡之中。 沈兰池醒转时,已是微光初透的晨间了。 窗棂间漏过几许明色,隔着窗纸,不远不近地传来几声轻快的啾啾鸟鸣。头顶的淡色纱帐上,一只瑞鹤展翅掠过霄汉。 她用手指揪紧了薄被,另一手不由自主地落到了自己的额上,慢慢地抚着。 昨夜梦中的场景,又重浮现在她眼前。明明那只是个梦境罢了,她却觉得额间灼热无比,仿佛还能察觉到世子落下亲吻时的呼吸。 「只不过是个梦罢了……」她用手背掠过额间,如是喃喃自语着。 又何必庸人自扰? 时间已然不早,她唤来了丫鬟梳洗更衣。方在自己房间用了早膳,兰池的兄长沈庭远便来了她房里。 沈庭远恰好二十出头,生得便如一杆修竹般,瘦削挺拔,满身文人书卷气。他自小跟着祖父沈睿习字读书,性子略有些文弱;与二房那几个野心勃勃的堂兄不同,沈庭远平素只爱舞文弄墨,于仕途上并无什么大志。只不过,他是沈家长房男丁,必然是要肩挑重任的。以是,沈大人特地活动了一番手腕,在朝中给沈庭远捞了一个礼部侍郎的位置。 「妹妹,为兄听娘说……」 沈庭远见到兰池,说话声音便有些吞吞吐吐起来。他是个慢性子,总是旁人推一下,他才动一下。因此,在向来有主见的沈兰池面前,他便显得有些弱势了。 v第六章 「为兄听说,你对世子他……」 听到沈庭远半天还说不完一句话,兰池便接了下去:「是,兰池觉得世子爷是个良人。」 沈兰池知道,哥哥必然是受娘所嘱托特意前来劝她的。 「妹妹,你还是别闹了。」沈庭远叹了口气,在兰池面前坐下,好声劝道,「为兄知道,你一直不大喜欢世子。可他毕竟姓陆,日后你嫁入了东宫,也时时会见到他。你且收敛些,不可再作弄世子。」 听到兄长的话,兰池并不感到意外。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在几日间改变家人的想法,那是不可能的。要想不嫁陆兆业,还需徐徐图之。 沈兰池眨了眨眼,对兄长说:「若是兰池真对陆麒阳倾心相许呢?哥哥可还会劝我安分嫁给太子殿下?」 沈庭远嗫嚅了一会儿,道:「若是你真喜欢世子,那自然是你的己身之幸来得要紧。只是,世子平素贪玩,恐怕不是你的良人。」 「有哥哥这句话在,兰池便放心了。」她点了点头,笑吟吟答,「兰池心底有数,不会闹得太过分。」 她越这样说,沈庭远心底就越没底。 她这个妹妹一向没有规矩,在私底下被宠坏了,像是个无法无天的坏小子似的,干出过许多根本不像是大家闺秀所做的事情来,譬如女扮男装调戏丫头,又譬如偷喝爹私藏的好酒。表面上看来,她是个仪姿端庄的丽人,私下却是个令人头疼的活泼性子。往往沈兰池说让他安心的时候,正是他最不能放松警惕的时候。 「二皇子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待他回来,陛下必然要替他接风洗尘。若是妹妹在这段时日出了什么差错,那可不好。」沈庭远忧心忡忡,又劝了一句,「切记不可贪玩。」 听到沈庭远的话,兰池忽而微微一惊。 光顾着想与陆兆业的纠葛了,她竟然忘了这件事儿——四月始夏之时,代上南巡的二皇子陆子响终于回京了。 「二殿下几时回来?」兰池问。 「算算日程,也就这三四天的事吧。」沈庭远答,「别惹恼了娘,到时候又把你关在家里。就算你哭天喊地,为兄也不会来放你。」 「嗳,哪儿的事?兰儿不是一向最听话?」沈兰池笑了笑,不以为意。 她从前贪玩,常常被母亲沈大夫人禁足在家。小小闺房,百无聊赖,每次禁闭都让她几乎要长出蘑菇来,只得变着法子求兄长带她出去偷偷玩会儿。 只不过,后来的她找到了更有趣的解闷方式,便不怎么求沈庭远了。 沈庭远又磨磨蹭蹭地交代了些话,差点让兰池也不耐烦起来,这才迟迟起身离去。待房里只剩下了自己,沈兰池便倒弄起笔墨来,抓耳挠腮地想写些什么。 二皇子陆子响回京…… 她记得前世时,正是在陆子响的回京路上,载着二皇子的马车不慎翻落悬崖,让陆子响落下了半身伤,日后常常复发,做事多有不便,这也白白让陆兆业得了几分便宜。 这一世,她才不希望陆兆业那个白眼狼再活得这么顺顺当当。 当今圣上膝下有两位皇子:皇太子陆兆业,二皇子陆子响。两位皇子各有风姿,令人神往。陆兆业的生母是德妃应氏。德妃体弱,在诞下陆兆业不久后便故去了。恰好沈皇后入宫数年,一直未能有孕,陛下便做主将陆兆业记在了沈皇后名下,将其当做嫡长子抚育。 陆兆业外貌俊朗,性子却极疏冷。因为这份淡漠,他并未多得几分陛下的厚爱。与之相比,二皇子陆子响则更受宠爱。 陆子响为贵妃柳氏所出,外家之显赫,不输安国公府沈家。柳贵妃受宠,陛下爱屋及乌,对二殿下自出生起便是宠爱非常。 数年后,陆子响果真不负众望,出落为一名不骄不躁、能文能武的翩翩君子,令群臣交赞非常。常有人在私底下说,若非「嫡长不可废」这条规矩,又兼之陆兆业身后有沈家鼎力相助,只怕陛下早就改立更亲近的陆子响为太子了。 沈兰池一边想着,一边落了笔。她原本想写个「陆子响」,可笔墨一成,她却发觉自己写了一个「陆麒阳」,顿时有些懊恼。于是,她揉皱了那纸,随手塞到了一旁。 过了几日,便是二皇子陆子响回京的日子了。 沈兰池打定主意,要陆子响全须全尾地平安回京来,因此在心里盘算了许多事。天才蒙蒙亮,她就换了骑装,偷偷溜出门去了。 临到门口,沈兰池却听到一声娇娇的女子嗓音:「二妹,你这是去哪儿?沈家女子当以娴静为仪,像你这样活泼好动可不好。」 沈兰池听着这声音,便知道来人是谁了——她的堂姐,二房的沈桐映。 果不其然,不远处的游廊里立着个鹅黄衣裙的女子,眉眼里还能找出几分与沈兰池的相似来,正是沈桐映。 这沈桐映平常看兰池不大顺眼,总喜欢出口呛人,找一找兰池的麻烦。但沈兰池是个浅薄人,看人先看脸。只要对方长得漂亮,心底就已原谅了三分。沈桐映模样生的好,因此沈兰池看着她便觉得赏心悦目,也不大计较沈桐映总是在找茬的事儿了。 「是是是,大姐姐教训的是。」沈兰池打了个哈欠,眯着眼,紧紧瞧了一阵沈桐映那如花似玉的脸蛋,直盯得沈桐映一阵恶寒。 眼看着沈桐映浑身不自在,兰池轻笑了一声,策马出了府门。她一路奔驰,晌午时分,在楚京城外的山道上遇见了陆子响的车马。 看到陆子响的车队安然无恙,沈兰池心底略松了口气。 一列卫兵身着轻甲、策马慢行,踢踏的马蹄声在山间回荡着。为首的卫兵见着前面行来一骑装丽人,仔细一看,见是安国公府的小姐,便速去禀报了马车中的人。 未多久,那车队便停了下来。马车帘子一动,探出一名年轻男子的身躯来,那男子模样硬挺,通身上下含着贵气,可眉宇间却并无凌人傲气,反而有几分平易近人,正是二皇子陆子响。 「沈小姐?」陆子响笑了一下,面覆暖意,道,「你竟然提前这么远来接我。」 沈兰池早就想好了来见陆子响的理由。她下了马,先行礼,又从袖里抖出一串古旧的铜钱来,掂了掂,道:「我是来替镇南王世子爷跑腿的。他前几日花了血本,买了新宝贝,迫不及待想请二殿下看上一眼,鉴个虚实。」 陆麒阳是个出了名的败家子弟,有些自以为风雅实则不大上台面的爱好,譬如混迹在那拍行、市井,买下所谓「地里挖来的前朝宝物」、「祖传的旧时钱币」,美其名曰「藏品」。只不过他虽爱买,也有钱买,可却没眼力;十有七八,都是被人当做冤大头,狠狠宰上一笔。好在,陆子响对此颇有造诣,因此陆麒阳常常把自己买的玩意儿捧给陆子响,让他帮忙鉴个真伪。 v第七章 兰池是沈家人,再怎么说,也不该与陆子响有所牵扯。若要说什么「亲自来迎接二皇子」、「关心二皇子安危」,那就显得有些别有所图了。 前一世,陆麒阳在二皇子回京前夕惹怒了镇南王,被镇南王一顿棒打后关在家里养伤,出不了门,因此沈兰池极放心这个借口。 至于陆麒阳那儿怎么圆谎么…… 自己人,好应付。 「哦?是麒阳托沈小姐来的?」陆子响一撩身后车帘,疑惑道,「可麒阳恰好也来了,你们这是……说好了的?」 陆子响身后的马车里,又探出个男人来。乍一看,倒是一位惹人面红心跳的王孙贵胄,面庞俊俏、玉冠紫带,可他手里还抓着一小把白果,衣领里落着瓣白果壳,看着便有几分不像话。 一见着陆麒阳那张脸,兰池就懵了。 陆麒阳怎么在这儿? 莫非是她的重生,改变了一些事情的轨迹? 她愣了一会儿,心思立刻转了起来。可无论怎么想,心底都只有一个念头:糟了。 陆麒阳可是与她最不对付的人,他定会戳破她的谎言,再好好嘲笑她一番不可。 「麒阳,你要鉴东西,何必麻烦沈小姐跑一趟?」陆子响似有些无奈,笑说,「还是你又戏弄沈小姐了?这可不当是陆家男儿所作所为。」 沈兰池有些不安。 陆麒阳可不是什么任人欺负的老实人,为了不被陆子响责备,只怕他下一刻就要奚落她了。她都想到陆麒阳会说什么了——「沈大小姐真是个骗人精」。 她望了一眼陆麒阳,本来想给他使个眼色,让他帮着圆谎。只是小世子看也不看她,懒洋洋地一捻修长手指,把衣领里的白果壳挑了出来。这副散漫的样子,叫沈兰池看了心底就干着急。 「哦,沈大小姐不来,麒阳倒还忘了这件事。」 陆麒阳挑完了白果壳,终于露出个无声的笑来,那笑意似春日午后的阳光似的,叫人心底变得懒懒的,「先前和她吵了一架,便想捉弄捉弄她,让她跑一趟腿。只是没料到她挑了今天来,恰好在这儿遇上了。」 天塌了!地陷了! 陆麒阳竟然替沈兰池圆谎了! 沈兰池一惊,忍不住悄悄去打量世子爷,生怕认错了人。可无论沈兰池怎么看,他都和平日没区别——陆麒阳在那打着哈欠,倦眼懒抬,一副不正经的样子。 她唯一能想到的解释,就是陆麒阳心底又有什么小算盘了。 「既然世子在这儿,那这鉴钱币的事也不急。难得天气晴好,二殿下不如也牵了马来,一道走走,赏一赏沿途山景?」沈兰池问。 既然陆子响的马车会翻落山崖,那改为骑马就行了。再有意外,也能更方便地脱身。 身着骑装的明丽女子笑颜嫣然,眼底眉梢透着一番轻快。就算陆子响知道她是沈家的姑娘,也狠不下心来拒绝她。 陆子响看了她一阵,心底颇有些惋惜,笑道:「我还是坐马车吧,就不与沈小姐一道了。」 沈兰池是要嫁给陆兆业的人,他不应与之有太多纠葛。自小到大,母妃不知多少次告诫他,「沈家人都是老狐狸」、「便是女子也狠毒,万万不可接近」。 虽然可惜,却也无可奈何。 陆麒阳见陆子响眼底有一丝惋惜,便暗笑了一声。随即他下了马车,从卫兵手里牵了一匹马,道:「二殿下不来,我来。沈姑娘的骑术,还从未有胜过我的时候。」 眼看着这两人并了肩,就要一道沐着那暖阳走了,陆子响的心底忽而翻涌起了几分复杂之绪——沈兰池是要嫁给陆兆业不错,可若是三人待在一块儿,想必大哥与母妃也挑不出话柄来数落他与沈兰池。 于是,陆子响也上了马,三人扯着马绳,慢悠悠行在官道上。 陆麒阳的马晃在最前头,走得歪歪斜斜,连带着后边的两人都得小心翼翼的,免得撞到了他。行了一段路,他还在路边的坡上摘了一朵半谢的碧藕色残花,说是要赠给陆子响别在鬓间。 「这可算了。」陆子响连连拒了,将话头挑开,「先前麒阳不还说,想要买那副《春山秀意图》么?如今我直截说了吧,市面上的那副是仿的。不过仿的不错,也值些钱。麒阳你下手时,多少慎重些,省得被人坑害了银钱。」 「是,是。」陆麒阳应了,一双眼望着不远处的山。 就在此时,后头追来一小队卫兵,急匆匆的,满头是汗。原来是陆子响先前乘坐的那辆马车出了事儿,马匹忽发癫病,带着马车直直翻下山崖去了。 听了这话,陆子响的面色微青。 所幸他跟着沈兰池改骑了马,要不然,现在的他只怕也会受伤。 「最近天气忽冷忽热,马儿常常闹病。」陆麒阳开口道,「前几日,沈小姐的马车不也是如此?惊了马,还险些冲到人家宅院里去。」 「去仔细查一查。」陆子响微沉了脸。好一会儿,他才恢复了平常笑意,对沈兰池客气道,「沈小姐,这次还真是托了你的福气。」 沈兰池做出微惊的模样来,连忙道:「哪儿的话?自然是二殿下吉人天相。只是这马缘何忽然犯了病,二殿下还得好好查查。」 陆子响看到她微微发白的面色,笑容一缓,安慰道:「莫怕,无人受伤。我在此处。」 路上出了这样的事,陆子响也无心再欣赏沿途景色。他带着一队轻骑,朝着京城中去了。 待车队走后,陆麒阳伸了个懒腰,对沈兰池道:「人都走了,你可以老实说了,你今天又是打的哪门子主意,忽然跑出来见二殿下?京中谁不知道沈家与柳家是死对头,我可不觉得你娘会准你这么做。」 v第八章 沈兰池被问住了。 「那你先说一说,你怎么突然来见二殿下?」她不答,只是挑眉反问。 「我今儿个高兴,来见我自家堂兄,怎么?不准?」陆麒阳瞥她一眼,「沈大小姐的手,这是要伸到小爷家里来了?」 「准了。」沈兰池被他刺了一下,有些不高兴了,秀眉蹙了起来,「我来见二殿下…是因着…嗯……」平素总是从容不迫的她,难得地有了说不出话的时候。 「嗯?」 静了一会儿,沈兰池只得挤出了个半真半假的理由,「我呐,如今不想嫁给太子殿下了。思来想去,我想,兴许我和二殿下处得好些,我爹娘就会饶了我,不让我嫁人了。」 陆麒阳愣住了。 他皱着眉心,靠近一寸、又靠近一寸,小声问:「兰兰,你魇着了?」 陆麒阳靠得太近了,仿佛下一刻就能咬到她的耳朵似的。这么近的距离,总是让她忍不住想起前世那落在额上的吻来。她有些恼,用手把陆麒阳一气推开了,嚷道:「我好得很,你少凑上来,真惹人嫌。」 「力气还真大。」陆麒阳揉了揉被她按到的胸口,嘟囔说,「从小到大就眼巴巴等着嫁给陆兆业,如今又突然反了悔。你说你不是魇着,小爷可不信。」 「太子殿下讨厌我,每次见我都冷着脸,我又何必自找苦吃?」沈兰池目光一飘,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一分不屑。 「哟,看得还挺仔细。」陆麒阳勾了勾唇角,露出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来,「万一人家是嘴巴倔呢?有些男人,就是看起来分外讨厌你,实际在心底把你当个宝贝疙瘩呢。」 沈兰池不理他,他便摸了摸鼻子,一副讪讪的样子。没一会儿,他道:「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说罢,他将先前摘的那朵野花别在了沈兰池耳边,道,「这花便赏你了,正好碧藕色也衬你。‘碧藕白橘,皆神仙之物’,听过没有?」 「怎么没听过?琬琰之膏,甜雪之味,素莲黑枣,碧藕白橘……」 不等沈兰池说完,陆麒阳就走了。 沈兰池摘下了那朵破落的碧藕色野花,放在手里把玩了一阵,便回了安国公府。她是偷偷溜出来的,便想趁着沈大夫人还没发现,悄悄将一身骑装换回去。 谁知,刚入了家门,便听到一阵雷霆似的喊声。 「兰池,你去哪儿了?」 沈兰池抬头一瞧,竟然是沈大夫人怒着脸站在那儿,身旁还立着一脸幸灾乐祸的沈桐映。兰池当下便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沈桐映突发奇想,跑去她娘亲那儿告状了。 二房的人可真是闲! 自家事,当然是关起门来自家理。沈大夫人命丫头将沈桐映请出去,劈头盖脸就教训了一顿自己的宝贝闺女:「绿竹已经招了!你去见二殿下了,是不是?二殿下是柳贵妃的孩子,又岂是你该结识的人!」 兰池在心底咯噔一下,暗暗埋怨绿竹招得太快。 「……不,娘,你听兰池说……」沈兰池迎着母亲恼怒的面色,道,「女儿是去找世子的,只是他今日恰好要去接回京的二殿下罢了。娘若是不信,便去隔壁问一问,世子爷今日是不是出京去了?」 沈兰池这话说的信誓旦旦,让沈大夫人半信半疑。 只是,即便她不是主动去见陆子响,那她的行径也算不得好。 「你,你,你去找世子?」沈大夫人的语气愈怒了一分,「娘本以为你只是一时意气,未料到今日还在胡闹!若是你与其他男子行从过密,日后不能嫁入东宫,白白让旁人得了便宜,可休怪娘没有说过你!」 沈兰池干巴巴地应了声「是」,又小声道:「女儿是真的对世子一见钟情嘛……」只是顾着沈大夫人可怕的面色,兰池及时收了声,改口说,「女儿知错了。」 沈大夫人甩了袖,又说了她几句,这才走了。 因着陆子响回了京,陛下要替陆子响接风洗尘,没隔几日,便要设宴席,邀京中贵介前往。不仅如此,柳贵妃还给京中的名门千金们都下了帖子,说是要姑娘们也来聚上一聚。 京城的夫人、小姐们都心知肚明,这是二殿下也到了适婚之龄,柳贵妃是想趁着此时,仔细相看一番,替二殿下找个助力呢。 往日这些宫宴,无一不是沈兰池力压群芳、惊艳四座。为了安国公府的脸面,沈大夫人总是卯着劲精心打扮自己的女儿,以至于有时候都会越了规制,让她穿上了贵妃娘娘都未必穿的起的料子,戴上了公主们都苦求不已的发簪。 前世时,穿戴那些不合品阶的衣物,沈兰池浑然不觉有何不妥。死了一遭后,她才惊觉这穿衣打扮里,也有着无数的门门道道。 沈大夫人替她准备的两身衣衫,无一不是华美已极,越了规章。她对丫鬟摇了摇头,道:「先把娘备下的这几身衣裳收起来吧,去把我前几日准备好的衣服取来。」 绿竹有些不解——从前的小姐可是最爱这些衣裳首饰了。且她容色艳,也压得住这些光灿流利的宝贝,反而更显得光彩夺目。怎么如今,小姐忽然转了性子? 碧玉去取了沈兰池前几日准备好的两身衣衫过来,与沈大夫人备下的衣服相比,这衣裳就朴素了许多。她将衣衫托到兰池面前,道:「小姐,不如选这件雨过天青色的吧?太子殿下最爱这个色。」 沈兰池打量着那雨过天青色的衣裙,又将视线落到了另一袭碧藕色的衣裙上。 继而,她笑了起来,用手指捻起衣摆一角,悠悠道:「还是穿这身碧藕色的吧。‘碧藕白橘,皆神仙之物’,听过没有?」 两个丫鬟诚实地摇了摇头。 「虽然听不懂,不过小姐确实是神仙一样的人物。」绿竹说。 「这话我爱听。」沈兰池笑得愈深了。 沈家二房。 v第九章 沈桐映揽镜自照,又取过一枚累丝嵌宝银发钗在髻上比了比,侧头问身旁的丫鬟红袖:「哪一支发钗更衬你家小姐?」 红袖连忙道:「这支更好看些,富贵。庭竹少爷不是说了么?这发钗上的红宝极为难得,整个京城也难寻第二颗。若是戴上了这发钗,太子殿下定会目不转睛地瞧着您。」 沈桐映被红袖的一番话哄得心花怒放,忍不住弯起嘴角无声地甜笑了一阵。眼看着时候不早了,她便理了理衣角,携着丫鬟去见母亲沈二夫人肖氏了。 肖氏圆脸长眸,保养得当,打扮得一身光彩。与女儿一样,她身上佩戴的首饰头面,无一不是价值连城,只一眼就叫人移不开目光来。整个京城,也唯有沈家人有这样的家底。 看到女儿施施然前来,肖氏面露欣悦之色。她扶了一下沈桐映的发钗,满意道:「今日的桐儿真真是好看极了,我看兰丫头还怎么与你比?」 她口中的兰丫头,自然是大房的沈兰池。 两母女说罢,便去了安国公府门口。 今日陛下在宫中设了宴席,替二皇子接风洗尘。安国公的大房、二房难得一道出了门,去往宫中。 沈桐映在安国公府门口站定,目光立刻开始寻找沈兰池的身影,想要看看她今日是怎样打扮。 从小到大,沈桐映最不服气的人便是沈兰池。同样是沈家嫡女,可旁人都说兰池样样都比她好。无论是容貌、学识和仪姿,在旁人的口里,沈桐映似乎都是永远不如沈兰池的。最令桐映不平的,则是沈家都说将来要做太子妃的人是兰池,而非她桐映。 凭什么? 沈桐映望到了沈兰池,发现今日的兰池穿了一身简单的碧藕色衣裙,髻间只别了一支鎏蓝簪,模样黯淡得很,与往日金玉绕身、绮丽华美之姿截然相反,心底不由有几分奇怪。 沈桐映不由出口讥讽道:「兰妹妹,你今日打扮得这么朴素,也不怕丢了安国公府的脸面?」 沈兰池脚步微顿,朝桐映投来了目光。看得出来,原本兰池是想说些什么的,只是兰池的目光一触及桐映的脸蛋,神情就有些飘然了。半晌后,沈兰池也只说出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干的话:「今日的桐姐姐,真是美极,美极。」 「兰儿,走了。再不上马车,便会错过了入宫的时辰。」沈大夫人早就坐在马车上了,此刻撩了帘子来催兰池。她催了两声,沈兰池却像脚底沾了胶似的,一动不动,视线紧紧粘在沈桐映的脸上。 沈大夫人知道,这是兰池的老毛病又犯了:她一看到漂亮的美人儿,便走不动路。 最后,还是沈桐映被她瞧得浑身难受,转身逃也似的上了沈二夫人肖氏的马车,这才让兰池恋恋不舍地出发了。 坐在一摇一晃的马车里,沈大夫人疑道:「兰池,你今日怎么这副打扮?娘前几日送你的那副首饰,不衬你的心意?」 「娘送女儿的东西,女儿当然喜欢。」兰池道,「只是那些首饰虽好看,却太惹人眼了。女儿自认无需这些首饰珠宝,也不会让人看轻了去。」 听到沈兰池这番话,沈大夫人笑了起来,道:「说的在理,我们安国公府的姑娘,确实不需要这些多余的玩意儿。」 沈兰池点了头,望向窗外。 想到方才沈桐映那副惹人瞩目的打扮,她只得在心底暗叹一声。若是她现在冲出去,要那沈桐映穿得朴素些,只怕全家人都会当她疯了。从前习惯了的事儿,又岂是一时能改的?也只能先从自个儿改起,再慢慢来了。 好在,陆兆业对沈家发难是在永嘉三年的岁尾;现下还有些时日,一切尚来得及。 马车一路穿过朱雀门,入了皇宫。御花园中,早已设下了酒宴。如鱼宫女往来穿梭,披帛飘飞如五云仙子。御渠上飘着几片苍翠绿叶,一沟流水澈然见底。夫人、小姐们四处团簇,便如枝头开的正盛的花似的,红蛮紫俏,一团热闹。 不知是谁说了声「安国公府的来了」,那席上便有了些许的静默,唯有柳家的姑娘谈笑如常。不多时,便见到沈大夫人带着弟妹、姑娘们入了席。有心思活络的,立刻上前与沈大夫人和肖氏攀谈起来。 「这沈家满门富贵,还出了个皇后娘娘。只怕这太子妃之位,也是沈家小姐的囊中之物了。」 「如此泼天富贵,也不怕水满则溢……」 「嘘,休得胡言。」 人群之中,偶尔还传来一阵窃窃私语。这些话,亦传入了柳家千金柳如嫣的耳中。 柳家是二皇子陆子响的外家,无论是在朝里还是朝外,都与沈家不对付。柳家、沈家这些年轻的姑娘们,也常常在宴席上惹出事端来。 这柳如嫣在家中行三,生得瘦弱白净,却是个眼里容不得刺的人。沈家飞扬跋扈,两位千金更是目中无人,这令柳如嫣心底大为不豫。沈兰池还好,只是懒得搭理人;而那沈桐映则是个常常欺负人的主,愈发入不得柳如嫣的眼了。恰好沈桐映也是个不服输的人,因此柳如嫣与沈桐映小有些过节。 「哟,沈姑娘今日别的这支发钗可真是别致。」柳如嫣走到了沈桐映面前,含笑道,「像是这么大个的红宝,去岁也只贵妃娘娘得了一颗,真是令旁人羡煞。」 听到向来不对付的柳如嫣艳羡自己,沈桐映的眸间有一丝得色。她故作淡然,道:「哦?是么?桐映只道是颗普通的石子儿罢了。似这样的小玩意,桐映的家中箱底还多得很。莫非柳三小姐家中没有,也不曾把玩过?」 柳如嫣笑了笑,慢慢道:「自然是无缘把玩的。也不知沈大人月俸几银,才可攒下如此深厚家底?竟叫贵妃娘娘都比不过一个二房姑娘了。」 说罢,柳如嫣便自顾自离去了,只留下沈桐映面色微白。 沈桐映平常便这般穿着打扮,从不觉得戴了一支发钗有什么错。如今被柳如嫣一说,方惊觉今日有些太过招摇了。 可这柳如嫣又为何只找她的麻烦?那沈兰池平日不也穿金戴银么? 就在此时,沈桐映忽而想起今日沈兰池那身素净打扮来,登时在心里怒斥了一声「好心机」。她本想拔下头上发簪,可又有些舍不得。想到平日娘娘、公主们也从不管沈家姑娘穿戴些什么,且她一直都是这般穿戴,也不曾见过陛下、皇后责备,便大着胆子继续戴这越了矩的簪子。 再说了,若是真有人找事儿,不还有皇后姑姑么? 怕什么。 忽而,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原是后宫妃嫔与二位皇子来了。 虽隔得远,可沈桐映一眼就瞧见了陆兆业那满身清冷的背影,当下便有了几分拘谨羞涩。只可惜,陆兆业一直未能朝她投来目光,只是望着树上一枝碧绿的叶子,仿佛那些叶片上藏了什么宝物似的。 v第十章 所有人都知道太子陆兆业性子淡漠,不喜旁人与他攀谈,因而也无人主动上前讨嫌。且谁都知道,这太子妃之位八成是沈兰池的。以是,更多的人便将钦慕的眸光望向了二皇子陆子响。 二殿下俊朗温和、平易近人,又如此得宠。若是能嫁予二皇子,定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沈皇后知道,今日这宴席的主角是柳贵妃与二皇子,便没有发话,只是自顾自笑吟吟坐下了。她抬手,朝沈兰池的方向招了招,又对宫女道:「去请沈家大房的小姐过来。」 兰池正与母亲说着话,听到宫女传话,她心底有些不愿意,面上却笑容依旧。应了声后,她跟着宫女款步走到了沈皇后身侧。 「数日不见,姑姑愈显年轻了。」沈兰池向皇后见了礼,笑说。 皇后见到她一身朴素,有些不满意,便拔了发上一朵珠花,放入她堆鸦似的髻间,道:「今日何以穿得如此素淡?年轻的姑娘家,还是要打扮打扮才好。」说罢,皇后又转头去望陆兆业,「太子,你瞧一瞧,本宫说的对不对?」 陆兆业似没有听见皇后的话,好一会儿后,才迟迟转过身来。他那张淡漠的、宛如冰霜覆盖的面容,一落入兰池眼中,就让她心底翻涌起一丝复杂的情绪来。 面前的男子,似洒落水中的淡淡月华,近在咫尺却又难以触及;又如那高山之巅、永世难融的冰雪,无论是怎样的热心脏,都解不开他面上的几度冬寒。 也不知前世沈兰池的死,足不足以捂化他心底的寒意? 「见过太子殿下。」兰池垂下眼眸,压抑着心底的不甘与怒意。 她并不是因爱生恨。她从未爱过陆兆业,又何从谈恨?她只是不甘陆兆业利用沈家坐稳太子之位后,却又反手令沈家坠入深渊。 「……起吧。」陆兆业望着她发间的那朵珠花,声音淡淡。 面前的女子淡施脂粉,一身素净,可却依旧艳如一朵春睡海棠似的。眸光回转间,便有数不尽的风情,仿佛天生便是该让男人魂牵梦绕的尤物。 其实,陆兆业心底是一丝浅淡的惊诧的。沈家这个名义上的表妹,自小便爱缠着他,总是「兆业哥哥」、「兆业哥哥」的喊着,好让旁人明白,她是未来的太子妃。而今天她上前来,不称「兆业哥哥」,只称「太子殿下」,多少令陆兆业…… 有些不习惯了。 「太子,本宫说的可对?」沈皇后看着两人,眉眼里有一丝满意,觉得面前这二人门当户对,极是匹配,面上自然是开心的,道,「兰池还是多打扮打扮得好。」 陆兆业浅浅点了头,便又转开了视线。 他自是觉得沈兰池还是多打扮一番为好。这身碧藕色太素净,不衬她艳光四射的容姿。 正在此时,陆兆业听到了一道悠悠的嗓音。 「太子殿下,麒阳倒觉得不是这个理。」陆麒阳笑嘻嘻的面庞,忽而探了过来。他带了几个封了郡爵、整日游手好闲的陆家子弟一道过来,几人插科打诨地说起浑话来。 「美人嘛,穿什么都好看。譬如那阮姑娘,便是穿一袭蓑衣,都有人说她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儿。」 「说的可不是?柳三小姐那日穿一身男装,也是风姿独特。」 「正是。」陆麒阳笑着接上了,「沈大小姐便是这个样儿,穿什么都好看。穿碧藕色,尤其好看。」 见到陆麒阳与他身旁的几个陆姓子弟,陆兆业便不想再留在此处了。 陆麒阳平素贪玩,与另几个堂兄弟结了伴,整日里游走市井、走马斗鸡,乃是陆氏一脉中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便是到了宫宴这样的地方,张口闭口也不过是说那些女子们颜色几何,一副全无大志的模样。 志不同,不与为伴。 「母后,儿臣与子响有些话要说,便不多陪了。」陆兆业对沈皇后道。 不等沈皇后说上一句,陆兆业便兀自离去。 沈皇后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露出一副无奈之色,摇了摇头,对沈兰池道:「兰池,难得宫里这么热闹,姑姑也不拘着你,你去玩一阵子罢。」 沈兰池应了是。 她刚从沈皇后面前退下,陆麒阳又横在了她面前。 看到陆麒阳,兰池就在心底嘟囔一句:这家伙还欠她半条命呢。 陆子响回京时,陆麒阳不知是闲的没事还是心血来潮,也上了陆子响的马车。要不是她去得及时,只怕他要跟着二皇子一道翻下山崖去,摔个断手断脚了。 不学无术的世子爷露出一张笑脸,像是在邀功似的,道:「你不是说,你不想嫁给太子?看我今日助你这一臂之力如何?」 「一臂之力?」兰池有些疑惑,「你助我何事?」 「你看,太子说你打扮打扮才好看,我偏偏说你不打扮也好看。太子殿下何等心高气傲?在这种事儿上被拂逆了面子,兴许就不想娶你了。」陆麒阳说的有板有眼,好像真的是那么一回事。 沈兰池失笑。 陆麒阳还真是动起了奇怪的歪脑筋。 她正想说些什么,却发觉不远处的母亲沈大夫人面色极不好,正朝她使着眼色,好似极不希望她与陆麒阳多说话。兰池勾唇笑了一下,对陆麒阳说:「世子,我娘嫌弃我和你说的话太多呢,我这就走了。」 说罢,她转了身离去。袅娜的背影,似风中的花株似的。 「哎,沈大小姐。」陆麒阳还想说什么,可兰池却没理他。他只得露出讪讪的神色来,耸了耸肩,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v第十一章 陆麒阳身旁的几个陆家子弟都笑了起来,七嘴八舌地劝说着。 「算啦,算了,天涯何处无芳草?」 「人家可是未来的太子妃,瞧不上麒阳哥也是应当的。」 「天天当着面数落人家丑,便是青梅竹马,也讨人嫌呐。」 这些话根本算不得劝慰,更像是奚落。陆麒阳暗嘁了一声,嚷了句「你们知道些什么」,转身便要走。 他这一转身,便与一名娇弱女子撞了满怀。 那女子见到面前人是镇南王府的世子,便微微飞红了面颊,道:「见过世子。」 镇南王府手握重兵、财力厚重,又只有陆麒阳只一个子嗣;因为,陆麒阳的身份自然是极贵重的。便是他平常爱玩了些,可落在这些千金小姐的眼里,那也不过是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罢了。 更何况,他的模样又生得极好。笑一笑,眼里便有一分暧昧的轻佻,总能让人羞红了脸。 看到姑娘这副羞涩模样,陆麒阳的狐朋狗友们顿时有了精神,立刻说起怂恿的话来。什么「这位小姐可真是一位佳人」、「不比沈二小姐差」、「在此一撞实乃有缘」。 起哄的话,令那姑娘的面颊愈发羞红。 陆麒阳正了正衣冠,仔细看着面前的姑娘。被他打量着,那姑娘羞得久久抬不起头来,如一只小鹿似的。 陆麒阳的目光扫过姑娘的头顶与发髻,落在她的发簪上。簪子上仔细雕了银菊花瓣儿,细细的花丝栩栩如生,手艺煞是精巧。 「这位姑娘,你的发簪有些歪了。」许久后,陆麒阳点头。 继而,他将发簪从姑娘的头顶抽了出来。 姑娘的耳根泛着红,不由自主地将头垂得更低,好让镇南王世子将这发簪替她簪回去。 只是,她左等右等,都不见世子爷替她簪发。 抬头一看,那枚银簪子却出现在了一名宫女的头上。 「这簪子衬你。」不仅如此,陆麒阳还正儿八经地对那宫女说,「小爷做主,把这簪子赏你了。」 「……世子……」簪子的原主儿气得双唇哆嗦,眼眶立刻变红了。 她哽着声音,转头便跑。 眼看着姑娘跑远了,狐朋狗友们都发出了惋惜的声音。 「好端端的姑娘家,就这样被你气跑了。麒阳哥是不是做的太过分了?」其中一个人说着,语气中不无可惜。 「过分什么?」陆麒阳掸了掸袖口上的浮尘,语气里带了一分正经,「我这样的人,耽误不起好姑娘。让人家离我远些儿,不好么?」 听到他这又似正经、又似玩笑的话,几个陆家子弟都笑了起来。 御花园的另一头,却是别样的景象。 「不曾与太子殿下多说两句?」沈大夫人坐在席间,不动声色地问自己的女儿。 「太子殿下见到我,便如见到老虎似的,没说上几句就走了。」沈兰池拨弄了一下红色的指甲盖儿,语气慢悠悠地,「娘是真的铁了心,要女儿嫁给这等人?」 「少胡说。什么叫‘这等人’?小心被旁人听见。」沈大夫人戳了一下兰池的脑袋,「若是这事真能成,便是你前世修来的福气。你也不看看,这儿有多少女子在瞧着那太子妃之位?」 闻言,兰池抬眼一扫,见到席间确实有不少熟悉面孔。最令她注意的,则是坐在沈桐映身侧的一名女子。那女子着一袭月白,身若无骨、冰肌雪肤,容色如清丽仙子;枝上几朵初开的时令花蕾重重垂落下来,扫着她墨鸦似的发髻。 这女子姓阮,名碧秋。 前世,陆兆业在迎娶沈兰池过门前,顶着满朝风言风语,纳了一名侧妃。那名令陆兆业不惜惹怒沈家也要纳娶的女子,便是这阮碧秋。 虽个中有些不得说的缘由,可陆兆业到底是给了沈家难堪,还让沈大夫人气上了许久。 只是,这阮侧妃命不大好,嫁给太子才半年多,便忽然暴病而亡。 红颜薄命,让沈兰池惋惜不已。 如今沈兰池重见阮碧秋,方惊觉这阮氏真是冰姿玉骨。这样的美人儿,嫁给陆兆业这厮实在是可惜了。便是跟了她沈兰池,也好过在太子府里飘然凋零。 沈兰池坐得远,听不见阮碧秋在说些什么,只见得她偶尔低下头去,与沈桐映私语一阵,髻上的白珠微微一晃,似一颗星子般,惹得兰池时不时地去看上一眼。 「这死丫头真是好心机,知道柳如嫣会来事儿,便想让我做了那靶子!」沈桐映蹙了秀眉,低声恨恨对阮碧秋道,「若是我在这宴席上丢了脸,岂不是愈不能嫁给太子殿下了?」 阮碧秋素手微动,用绣了春兰的帕子按了按唇角,淡声道:「何必妄自菲薄?你与你堂妹差得本就不多。若她日后寻了个好去处,安安稳稳地嫁了人,这一桩婚事自然会落到你头上。」 听到阮碧秋平如水面一般的嗓音,沈桐映的心静了下来。她远远地剜了一下沈兰池的侧影,压着嗓子道:「你说的那事儿,我应下了。替这死丫头找个好人家嫁了,也是我这姐姐的一番心意了。」 说罢,沈桐映便唤来婢女红袖,对她耳语一番。红袖点头,便托起桐映面前一盏酒水,朝着沈兰池那儿去了。 v第十二章 阮碧秋用绣帕压着的唇角,微微一扬。 「二小姐。」红袖走到兰池面前,向着兰池一礼,笑道,「大小姐说这果子酒味道极好,要二小姐也尝上一口,因此特命奴婢将这酒捧来。」 「哦?」沈兰池挑了眉,望向那盏酒。 早在沈桐映与阮碧秋窃窃私语之时,她就已猜到二人要做何事了。毕竟,前世,在这给二皇子接风洗尘的宫宴上也发生了一模一样的事儿—— 红袖捧来的酒污了她的衣裳,她担心这狼狈模样被陆兆业撞见,便匆匆去更换衣物。在侧殿换衣时,二皇子陆子响误闯了平时从不启用的偏门,恰好撞见她衣衫不整模样。 也不知是哪个服侍的丫头多嘴,风言风语立即传遍了整个皇宫,以至于陆兆业都深信她与陆子响有所纠葛。 可怜前世的陆子响摔断了腿,撞着她换衣服时,右脚还绑着,倒霉的他乃是用一条腿一蹦一跳,蹦跶着进了偏殿的。 也不知陆子响图个什么劲? 前世的她只以为那是个意外,可如今看来,并不是如此。只怕,这是沈桐映与阮碧秋特意为她做了这一个局,好让她乖乖让出太子妃的宝座来。 不就是一个「太子妃」的名号么? 这一辈子,她沈兰池还真的不想做这个太子妃了。 这样想着,沈兰池托起了酒杯。手掌轻轻一晃,那酒杯就落了下来,酒水哗然洒了一身。她露出讶异神色来,对红袖道:「瞧我这粗心的,怕是要辜负桐姐姐美意了。」 事情顺利异常,红袖心底微喜,面上却惊慌道:「二小姐恕罪!二小姐恕罪!奴婢并非有意为之……」 沈大夫人见状,蹙眉道:「真是不小心。还不快去换一身衣服?」 「是,女儿这就去。」兰池笑盈盈地说,「红袖,起来吧,这也不是你的错处。」 宫女们去取备用的衣物,兰池朝着更衣的侧殿走去。 一边走,她一边对两个丫头吩咐道:「碧玉,你去守着偏门,谁都不准放进来;绿竹,你去把镇南王府的世子爷请来,越快越好。」 两个丫头听了,都极为不解。 「小姐,这侧殿的偏门不是不用的,无需守着……」 「请世子爷怕是不太妥当,要是夫人责备起来……」 沈兰池瞪一眼丫头,道:「你们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快去。」 两个丫鬟面色一凛,立刻去照办了。 兰池心里自然是有算盘的。 若是她的流言蜚语真能让陆兆业心里不痛快,继而断绝了娶她的心思,那她也乐见其成。只不过,这流言蜚语的对象,须得她自己来挑。 与其和陆子响有所牵连,不如让陆麒阳来捡个便宜。 至于名声…… 名声,又算的了什么? 是能令她在鸩酒下多活一会儿,还是能让收入监牢的父兄免于处斩? 沈兰池在侧殿待了有一会儿,都不见取衣物的宫女回来。 这是自然的。 阮碧秋既然动了手,便不会留下错漏,必然是要让她孤零零穿着贴身衣物在此地苦等,好让陆子响顺顺利利撞见她衣衫不整的模样。 而这次,沈兰池一点儿都不急,甚至还优哉游哉地让宫女上了一盏茶。 「小姐,不好了。」绿竹提着裙摆急匆匆地回来了,溜到了她身旁,小声道,「奴婢在御花园里寻不见世子爷,只怕是请不来世子爷了。」 「这……」沈兰池蹙了眉,道,「罢了,他不来也无事。坐下喝杯茶吧。也不知那送衣服的宫女,是去了何处?」 她端起了茶盏,浅浅抿了一口。茶是好茶,味郁而醇。茶针浮于水面,飘飘悠悠,在瓷薄清透的杯壁上映出一抹碧色。 此时,那偏殿的窗棂处忽而传来「吱呀」一声响。 窗扇半开,露出半个脑袋来。 沈兰池一瞥,就认出那脑袋属于谁了。 「陆麒阳?」她有些愣住了,茶杯微斜,险些让茶水淌了出来,「你……你……你偷看本姑娘换衣服?!」 怪不得哪儿都找不到这厮,竟然是一早就趴在窗台下,等着看她更衣! 她方说完这句话,那小世子就噌的一声蹦了起来,双手搭在窗台上,俊脸微怒,道:「少放屁!你换衣服有什么好看的?老子还不想看呢。」 v第十三章 沈兰池抬了眼帘,不疾不徐地呷了一口茶,道:「那你在这儿做什么?」 「……」陆麒阳默了一会儿,从手指缝里露出朵干巴巴的花来,声音有些不大乐意,「喝酒输了,弟兄几个叫我想法子把这花别到你头上去。」 沈兰池扫一眼那蔫巴巴的花儿,心下明了。 陆麒阳喝酒喝输、打赌打输,已不知有几次了。有时他喝醉了酒,又或者打输了赌,还会做出些惊世骇俗的大事儿来——譬如他十六岁时,借着酒意,硬生生拔掉了天子的几根头发。 陛下本就头发少,那几根毛更是当宝贝似地养着,没想到竟被陆麒阳一下子拔掉了四五根。 岂有此理! 好在,陛下没生他的气。 镇南王府手握重兵,也许正是因为陆麒阳不成器、贪玩还毫无野心,,陛下才会对镇南王一家子放心无比吧。 「成吧,准了。」沈兰池将茶盏搁在杯上,走到了窗前,「这花不错,我便收了。」她对着那快枯萎的花,张嘴就胡说八道,「你得记着,你又欠我一个恩情。」 「谢了谢了,小弟谢过兰大姐。」陆麒阳一弯嘴角,浮出个有点痞气的笑来,「小弟这就给兰大姐戴上。」 陆麒阳捻了一下手里的花,手指朝她发间探去。将要落在她发髻上时,他的指尖一弯,便将她髻间那枚鎏蓝百蝶簪抽了出来。 发簪精巧,簪尾蓝蝶振翅欲飞,落在男人修长瓷白的指间,好不悦目。 「怎么?」沈兰池笑了起来,「想拿我的发簪去赏哪个丫头?还是卖了去还赌债?我这枚簪子不值钱,怕是换不了几个银钱。」 「胡说什么呢?」陆麒阳在指尖转了转那发簪,将蔫巴巴的花放入了簪上那宝蓝色的振翅蝴蝶间,这才重将这发簪缓缓插入了她乌墨似的髻间。 「只不过是这位沈姑娘的发簪,有些歪了罢了。」 陆麒阳道。 陆麒阳替沈兰池戴上了发簪,顺手还撩了一下她耳后的一缕发丝。如水似的乌黑长发自他指尖滑落,又垂落回了兰池的肩上。 恰在此时,陆麒阳身后传来一道微惊呼喊。 「二小姐……」 兰池一抬眸,便看到沈桐映的丫鬟红袖领着几个手捧衣物的宫婢站在不远处,面露惊色。 她心道一句:果然来了。 虽然,在此处与她亲密相处的人并非是陆子响,而是陆麒阳,不过这也算是勉强顺了沈桐映的意思。想必在红袖回去之后,满宫廷都会传起她与陆麒阳的流言来吧。 恰合她意。 兰池的目光扫过那几个宫女,不慌不忙道:「叫你们取一下衣物,便去了那么久。你们便是这样服侍主子的?莫不是我沈兰池已入不得你们的眼,须得皇后姑姑来,才能差遣得了你们?」 那几名手捧衣物的宫女闻言,面色一白,立刻跪下请罪。「请沈小姐恕罪,婢等只是中道被坤福宫的刘公公唤去了……」为首的宫女将头磕落在地,声音里极是紧张。 「罢了,起来吧。」兰池道,「别弄脏了衣物。」 红袖向两人请安后,便开始不安地左右张望着,似乎是在寻着谁的人影。不等她找到想找的人,陆麒阳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你叫红袖,是沈桐映的丫鬟,可对?」陆麒阳勾唇一笑,问。 「奴婢正是红袖。」红袖低下了头,小心回答。 「回去之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可明白?」陆麒阳笑容愈深,右手一掂,从袖里掏出个浅杏色的女子香囊来,在红袖面前虚晃而过,「你家大小姐的香囊在我手上。若是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坏了沈二小姐的名声,你应当是知晓后果的吧?」 顿了顿,陆麒阳又道:「谁都不许说,连你家大小姐也不成。」 听到陆麒阳的威胁,红袖的面色青了又白。 她是沈桐映的贴身婢女,知道自家主子似乎是有这样一个香囊的。可恨陆麒阳伸手晃的太快,她根本看不清那香囊到底是不是沈桐映的。若是万一,那香囊真是沈桐映的,陆麒阳这样无法无天的混世小魔王又借此坏了沈桐映的名声…… 彼时,倒霉的还是她红袖。 沈桐映的脾气,可算不得温柔。 「奴婢明白。」红袖连忙道,「奴婢什么都没有看见。」 「嗳,等等。」那厢,趴在窗棂上、以手托腮的沈兰池却露出无趣的表情来,道,「不成。红袖,本小姐要你回去后,就将此事宣扬出去,最好闹得满城皆知,让所有人都知道,本小姐与镇南王小世子两情相悦。」 此言一出,红袖与陆麒阳皆是懵了一下。 陆麒阳很快回过神来,微怒道:「你不想嫁陆兆业,还把主意打到小爷身上来了?想让小爷替你挡了太子爷的婚事?不准!听见了吗?红袖,什么都不准说。」 「红袖!」沈兰池不甘示弱,「说!回去就说!大着嗓门说!!」 「不准说!」 v第十四章 「说!」 「不准说!」 「说!」 「不准说!」 眼看着两人就要吵了起来,红袖的脚步微微一退。她白着小脸蛋,道:「奴婢什么都没看见,奴婢什么都没看见……」说罢,扭身就跑。 红袖虽走了,沈兰池与陆麒阳却依旧互相瞪着。 终于,陆麒阳示弱了。 「罢了,随了你吧。」陆麒阳嘁了一声,道,「若到时满城皆是风言风语,你可别背地里哭成个花猫脸。」 说罢,他转身离去。 沈兰池不以为意,招来宫女,替自己换上了干净的衣物。从偏殿出来后,被兰池派去守着侧门的碧玉也回来了。一见到自家主子,她便惊奇道:「小姐真是料事如神,今日那侧门竟是开着的,二皇子险些就误闯了此处呢,还好被奴婢劝了回去。」 兰池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当然料事如神了,毕竟这是前世所经历过的事儿。 待回了御花园,兰池便在母亲身旁坐下,陆麒阳也回了伙伴之间。那些陆氏子弟们,一瞧着沈兰池头顶的花,便莫名发出起哄的笑声来。好一阵啧啧喟叹,让不远处的陆兆业都蹙着眉,投去了微惑的目光。 「何事如此热闹?」连沈皇后都好奇问道。 「无事!无事!」他们如此答道。 那头的沈桐映沉着脸,死死地盯着沈兰池瞧,似要从她脸上挖出个洞来。红袖垂着脑袋,一副蔫巴巴的模样儿,可怜巴巴地站在沈桐映身后。 想必是因着没有完成沈桐映的交代,红袖才受到了主子的责备吧。 兰池回来时,发间多了一朵半枯的花儿。这花实在是不衬她,以至于周围的夫人、小姐们忍不住频频打量着她的发间,暗暗猜测这花儿是否是哪位贵人所赠。 「兰儿,这花……」沈大夫人问道。 「哦,女儿见这花生的漂亮,便摘了戴在头上。」沈兰池不慌不忙答道,「好看么?」 「好看。」沈大夫人扫一眼那蔫巴巴的花儿,目光里有了一丝深意。 御花园的另一侧,柳贵妃正与几名千金仔细说着话。柳贵妃妩媚可人,且擅音律,极是得宠;虽已是三十好几的年岁了,在陛下面前却依旧有着小女儿的娇娇。与那几位千金坐在一起时,在容色上也不输几分。 今日这场接风洗尘宴,还有着另一个目的,那便是让柳贵妃挑一挑合心意的儿媳妇。 只是柳贵妃左挑右选,都觉得面前这些贵女不大合心意。这位族门显赫的石小姐,容貌实在是平庸;那容色出挑的严小姐,性子又太唯唯诺诺了,不堪为皇家媳;而这位金小姐,又有些体弱多病…… 一想到这儿媳的事儿,柳贵妃便有些嫉妒起沈皇后来了。 她知道沈皇后早就替陆兆业定下了未来的太子妃人选,那便是沈家长房的嫡女沈兰池。那沈兰池不仅生的艳压群寰,背后更有偌大一个安国公府。陆兆业得此助力,如虎添翼,日后定然更难以对付。 而自己这边呢,挑来挑去,也只有自家的三侄女儿柳如嫣更顺眼些。 只是这丫头性子傲,很是棘手。不仅如此,柳如嫣在七八岁时就放过话,说是绝不如会姑姑柳贵妃一般嫁入宫中,也绝不与其他女子共享夫君,定要做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 世上哪有什么「一双人」的好事?真真是个傻丫头。 「子响,不去与如嫣表妹多说几句?」想到此处,柳贵妃便对陆子响说,「你二人不常见,别疏淡了关系。」 二皇子陆子响刚回到花园不久,正久久出神着。听闻柳贵妃问话,他温文一笑,道,「听闻三表妹快要定亲了,儿子这个表哥也当避避嫌,便不去见三表妹了。」 柳贵妃有些不悦。 柳如嫣几时要定亲了?真是张嘴就瞎说。 陆子响一贯如此,每逢柳贵妃流露出要替他相看皇子妃的意思,陆子响便用什么「避嫌」、「杂事繁忙」等借口回绝了,竟对柳贵妃相中的那些名门闺秀们一点儿兴趣也无,仿佛这娶妻一事与他无关,只消柳贵妃出面便可。 以是,柳贵妃甚至想着,陆子响定然是有了什么意中人,又不肯告诉她这个母妃。 真是儿子大了,便与娘亲生分了。 陆子响与柳贵妃说完话,便回到一旁坐下。他独自斟了一杯酒,便从袖中取出什么来,仔细地看着,原是一方月白色的手帕,一角绣了个小小「兰」字。 这宫宴平安无事地落了幕,不曾惹出什么乱子来。待兰池回了安国公府,方休憩了一小阵子,母亲沈大夫人的丫鬟红雀便来兰池房中请她,说是沈大夫人有什么事儿要说。 兰池让红雀引路,自己带着两个丫头跟在后头。 到了沈大夫人所居的宅院外,兰池却瞥见花廊一角闪过一道雨过天晴色的裙尾。 今日,唯有同赴宫宴的沈桐映穿了这般颜色的衣裙。 v第十五章 「大堂姐闲着没事,又来大房晃悠呢。」兰池笑了笑,低声对丫鬟说,「来得恰好。」 说罢,她便入了沈大夫人的房间。 沈大夫人见女儿来了,先装模作样地问了几句「今日可累着了」这样的话。继而,她肃了面容,切入正题,道:「你头上那花儿,真是你自己摘的?你去偏殿换衣裳时,遇上谁了?二皇子?」 也难为沈大夫人有此一想,毕竟沈兰池前脚刚去换衣服,陆子响后脚也出了御花园,全然不顾今日这接风洗尘宴的主角是他,更有一群名门闺秀等着与他说上几句话。 「娘怎么会这样想?」沈兰池说,「这花确实是旁人送给女儿的,只是那人绝非是二殿下。女儿去更衣时,连二殿下的影子都不曾见到,娘大可放心。」 听了兰池的话,沈大夫人松了一口气。 「这花……」可兰池却没让她的娘亲舒心太久。她面浮羞红,作出一副少见的小女儿娇态来,声音羞怯道,「乃是镇南王府的世子爷送给兰儿的。从前兰儿一直觉得,这不过是兰儿一厢情愿的相思罢了。今日方知,原来世子爷与兰儿是心意相通的。」 生怕在外徘徊的沈桐映听不见,沈兰池还特意吸了口气,中气十足地又补着喊了一句话:「娘!你就不要拆散兰儿与世子爷了!!兰儿与世子爷是真心相爱的!!」 沈兰池的话,惊得沈大夫人面色一改。 现在的沈大夫人,只想凿穿安国公府的墙,突到隔壁的镇南王府去,把那撬走了她宝贝女儿的世子爷揪出来狠狠教训一顿。 沈大夫人听了兰池一番话,才知道这两人竟是趁着兰池更衣之时,在皇宫之内私会。 须知大楚虽民风开放,男女之间不设大防,可那到底是昭征着皇家威严的宫墙之内,天家禁苑。竟在这等地方偷偷摸摸幽会,若是传了出去,岂不是贻笑大方? 「真是没有分寸!」沈大夫人怒着眉眼,教训道,「所幸这事儿并无人宣扬出去。若不然,让太子殿下知道了,你这辈子都休想再嫁入东宫!」 沈兰池低着头,轻声地说道:「娘,女儿早说过,女儿对世子爷一见倾心,如今已不再想着嫁给太子殿下了。」 听闻此言,沈大夫人面色一凛,心下不由有了一分轻轻动摇:莫非女儿真的情根深种如斯? 只是这念想,只在沈大夫人的脑海里转悠了一会儿,便消去了。随即她道:「胡闹什么?那太子殿下乃是楚京姑娘求都求不来的夫婿,你竟还上赶着嫌弃。且你是安国公府的长房嫡女,唯有嫁给太子殿下,方能助这安国公府更上一层。」 沈大夫人本以为这句话能敲打敲打沈兰池,好让她以大局为重。谁知,面前的沈兰池却倏然扬起头来,目露恳切,对着她道:「娘,安国公府如今荣宠已极。放眼楚京,又至史书青简,又有几个有名氏族能有安国公府如今荣华?位极人臣还不够,爹娘还要这安国公府如何才算满意?莫非是要翻了天,易了帜……」 「住嘴!」 沈兰池这番话,不可谓不惊世骇俗。 沈大夫人心底惊骇,立即喝止了她。见左右都无旁人,这才微呼一口气,小心道:「这等话也是你一介闺阁女儿能说的?外面的事儿,自有你爹爹兄长去办,你无须想这般多!」 接着,像是怕兰池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言来,沈大夫人连忙命碧玉、绿竹领着小姐回去休息了。 待兰池走后,沈大夫人小抿了一口茶。她想到方才女儿言语,心底微惊。 她这个女儿自小锦衣玉食,只爱金帛银饰,与一般贵介千金并无两样。方才的兰池却说出这等霹雳之言,便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又怎不叫人心惊?尤是那句「莫非是要翻了天易了帜」,更是让沈大夫人心底难安。 确实,这几年安国公府着实有些荣华太过,以至于沈大夫人隐隐有了几分圣上是在「捧杀」的错觉,只等着安国公府野心渐大,跋扈之行露于眼前,好来个一网打尽。 因着心底难安,沈大夫人便去了书房,想要与大老爷沈辛固说一阵子话。 沈大夫人在后宅是个雷厉风行之人,总能将宅院收拾得妥妥帖帖。除了偶尔和二房的肖氏闹不痛快,其余时候皆是个威风八面、手段利索之人。可这样长袖善舞的妇人,到了沈辛固的面前,也须得做出温柔小意的模样来。 归根结底,还是那坐在桌案后的安国公府当家人太过威严。 沈辛固方过不惑,鬓间却有了微微霜白,想来是常年多思所致。于沈大夫人而言,他是个好夫君,也不是个好夫君。好是好在他不纳妾,与沈大夫人相敬如宾;而不好则是在他对自家妻子儿女太过淡薄,即使同处一府,也不见得多问上两句儿女的事情。 有时,沈大夫人甚至觉得沈辛固根本不懂得如何体贴家人,终日里只忙着府外的事儿。 「老爷。」书房里,沈大夫人朝着沈辛固行礼。 「来了?」沈辛固搁下笔,虚虚一指,道,「坐吧。何事?」 「若是无事,便不能来看看老爷?」沈大夫人问。 「你不是那样的性子。」沈辛固说,「必然是有什么事儿要问吧。」 沈大夫人默一阵子,叹口气,道:「兰儿说了些话,叫我心底有些不大安稳。这些年安国公府荣宠之至,便如那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似的,可这般盛宠,到底叫人心里不放心。」 「兰池说的?」沈辛固问,手复提起了笔,在书卷上圈画了两笔。 「正是。」沈大夫人细声道,「也不知道是谁与她多嘴。」 「她与庭远倒恰好是不同性子。庭远只想着辞了侍郎之位,逃回家来闭门画画;兰池一介闺阁女儿,竟指点起家国大事来。」沈辛固目光不抬,声音四平八稳。 「原来老爷也知道远儿的心底事?」沈大夫人竟有一丝欣慰之色。 「你且回去管好后宅便是,记着再磨一磨兰池的性子。她日后要嫁给太子之人,亦是来日国母之尊,可不能依旧如此轻狂,再口出谬言。至于旁的事,我自有分寸,无需你多庸扰。」 沈辛固说罢,不再言语。 沈大夫人无奈,知道自家老爷是不会多说了,便起身告辞。 v第十六章 就在这时,一名小厮叫门而入,附至沈辛固耳旁,悄声说了些什么。沈辛固浓眉微皱,将笔重重一搁,问道:「他与何人争道?」 「与……与……」那小厮弯了腰,额上俱是冷汗,「庭竹少爷与山阴王世子争道……」 「……」沈辛固默然一阵,叹一声,道,「罢了,你叫安总管去处理此事,多备些礼物到山阴王府请罪。」 待那小厮走了,沈大夫人忍不住多嘴道:「老爷,您就不该惯着这二房。昨日抢了良家之女,今日是与山阴王世子争道,明日又会做出什么来?」 「回去罢。」沈辛固却没有多说,「好好看着兰池。」 沈大夫人只得作罢。 老爷对自家妻儿如此淡薄,可偏偏却对二房如此包容,真是叫人心底恼恨。 那整个二房都乌烟瘴气的,从上到下无一不歪,借着安国公府的匾额作威作福。尤其是那沈二夫人肖氏,本就是个争强好胜的鞭炮性子,因着沈大老爷大度,竟常常骑到她头顶来,真真是可恶。 纵使沈大老爷的包涵是有些不得不说的原因的,可沈大夫人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沈家二房。 沈桐映正与红袖仔细密言,满面皆是振奋。 方才去沈家大房闲逛一阵,她竟听到许多了不得的话来。原来大房那个什么都好的堂妹,竟是恋慕上了镇南王府的世子,还与他在御花园内私会。 难怪沈兰池出席宫宴时竟穿着的如此朴素简单,唯恐引来了陆兆业的注意。 将红袖招来仔细一问,沈桐映方知在沈兰池更衣时发生了这样一出好戏。她仔细查了一遍妆奁,确信自己不曾丢过浅杏色的香囊,便打算让红袖将此事宣扬出去。 天降好事,沈桐映又怎不能惊喜? 「我那二妹妹,不是希望将此事宣扬得满城皆知么?我这个当姐姐的又怎好不助她一臂之力?」沈桐映忍不住露出了笑意,嘴角高扬,「如此一来,太子殿下便也不会想娶这样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了吧?」 红袖连忙点点头,谄媚道:「若是二小姐真的嫁给了镇南王府的世子,那这太子妃之位,非大小姐莫属了。」 主仆两又悄悄商量了一阵,这才休息了。 隔了四五日,楚京的贵介之中,悄然传起了一条流言,说是那安国公府的长房千金沈兰池与镇南王府的世子陆麒阳有所勾缠,还在宫宴之时于皇宫禁苑偷偷私会。 若只是普通男女幽会,根本不会有人说道。可是这沈兰池乃是安国公府的千金,亦是皇后的侄女,传言之中未来的太子妃。她与陆麒阳私会,那岂非是让天家难看?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连安国公府的人都知道了。 沈大夫人听闻此事,气得茶水都喝不下了。早先听闻女儿私会陆麒阳之事,她就在心底担忧此事会被人揭露出来。如今这消息真如长了翅膀一般飞遍楚京,又怎能叫沈大夫人不气? 这次,定要让兰池吃个教训! 当即,沈大夫人一面叫了人去处理此事,一面命丫鬟将晨睡初醒的兰池请了过来。二话不说,便押着她去了沈家的祠堂,让她跪在了列祖列宗的牌位前。 看到女儿跪地,沈大夫人微一心疼,可很快心底冷硬了起来。 那流言自有解决办法,叫人用其他流言盖过便是。可兰池的婚事,事关安国公府前程与皇家脸面,决不能听之任之,让兰池就这样错下去! 可怜沈兰池方睡醒没多久,还有些懵懵懂懂的,便被压着跪在了牌位前。从小到大,她也只跪过两次牌位;一次是大过年的,她跟着陆麒阳一道往陛下经过的御渠里丢炮仗;另一次是次年,她又跟着陆麒阳一道往陛下经过的御渠里丢炮仗,炸得满道宫人浑身水花。 相比起来,二房的人跪牌位的次数就多了。沈老爷是不会让二房的人跪牌位的,大多时候,是二房的人惹了祸,老安国公沈瑞实在瞧不下去,定要让闯了祸的人跪几个时辰的牌位认错。 「就让她跪着!」沈大夫人一面心疼,一面咬牙道,「上次忘了惩戒你,如今可不能忘了。天家威严,岂能容你放肆?给我好好跪着!」 虽然是初夏,可这祠堂的地却冷硬的很,沈兰池觉得膝盖有些难受。她悄悄锤了锤膝盖,嘟囔道,「原来咱们安国公府眼里还有天家威严呢……」 沈大夫人虽说了不准旁人照看跪祠堂的女儿,自己却心疼得要命,在祠堂外走来走去,仔细掐算着过了几炷香。正在这时,红雀从外头回来,道:「夫人,国公爷领着镇南王府的世子爷来了。」 沈大夫人微惊,道:「世子这时候来做什么?让人请他到老爷那儿去。」 「这……」红雀面露难色,道,「是国公爷领着他来的,奴婢几个也不好阻拦。」 沈大夫人当然是知道自己公公的怪脾气的,也知红雀此言非虚。未多久,那镇南王府的小世子就跟在沈瑞后头来了。到了沈家的祠堂,二话不说,一撩衣摆,作势要在沈兰池对头跪下。 这一屈膝,让沈大夫人惊得魂飞魄散。 陆家人跪沈家祠堂,这要是说出去了,岂不是要掉脑袋! 「世子爷快起来!世子爷这是做什么?」沈大夫人惊道,「跪不得!」 陆麒阳本就只是半屈膝,根本不打算跪下。闻言,他起了身,道:「沈大夫人,我看不得沈二小姐跪这祠堂。若是私会有错,那也是麒阳的错,何必让沈二小姐跪?」 沈大夫人知道,陆麒阳八成是听了风声才跑来的,想让她免了沈兰池的责罚。 从前沈家两次罚兰池跪祠堂时,陆麒阳也都来求情了。只不过那时两人都是童稚小儿,不曾及笄,这样闹上一番也无妨。可如今两人年岁已长,这便又是另一番光景了。此时陆麒阳再来求情,便显得有几分不合时宜。 陆麒阳如此做派,难免让沈大夫人多想。 v第十七章 莫非这两人,真已萌生私情? 陆麒阳是皇室子弟,身份高贵。他作势要跪,又有谁敢让他跪?他说一句看不得沈兰池跪,沈大夫人的心思便已动了几分。 「世子爷,此乃沈府家事,就不劳烦世子爷挂心了。」沈大夫人捧出个笑脸送客,「难得世子爷来了,不如让庭远陪着一道儿去园子里赏赏景色?」 「是我陆麒阳惹出来的事,我便不会躲。所谓‘私会’,不过是我自己趁机去见她罢了。」陆麒阳说,「沈夫人若是要罚,罚我便可。若是要罚兰池,便由麒阳代受。」 他的话说得铿锵,沈大夫人嘴角的笑却险些僵住了——说的简单,好一句「罚我便是」!可是,谁又敢罚陆家子弟呢?若是真罚了他,怕是安国公府的匾额明日便会被陛下遣人来摘了。指不准,陛下还会再赐个「不敬天家」的罪名下来。 安国公沈瑞一直站在一旁,捻着自己半白的胡须。虽然沈大夫人那笑容又僵又涩,可老安国公却笑得很是开怀,眼角都挤满了皱纹。 「老大媳妇,我看你也别折腾了。」终于,国公爷发话了,「年轻人互生情愫,这不是挺好的一桩事儿?反正兰丫头也不曾说定亲事,我看你倒是该考虑考虑成就这一桩妙姻缘。」 「爹,这……」沈大夫人的笑容愈僵,有苦难言。 兰池的婚事,可是早就悄悄定下了的。只是当着镇南王府的世子爷,沈大夫人也不好直白地说出这事来。怪只怪老安国公明明知晓此事,却揣着明白装糊涂,硬装成一幅不知悉的模样,竟还撮合起沈兰池与陆麒阳来。 「这事儿便这样罢!」看沈大夫人不说话,沈瑞大手一挥,笑呵呵道,「也别让兰丫头跪祠堂了,各自散了,回去歇息。至于兰丫头的婚事,沈家以后自会好好考虑的。」 陆麒阳微露笑意,对沈瑞恭敬道:「麒阳谢过国公。」 这一老一小你唱我和,就这样把事儿定下了,沈大夫人插不上任何一句话,只能在心里干着急。眼看着碧玉已经去扶沈兰池了,沈大夫人心一横,道:「爹,这事是兰池不知礼数,罚还是要罚上一番……」 至少要在陆兆业面前做个样子! 「罚什么罚!」那一直和颜悦色的国公爷却突然板了脸,怒目圆瞪,凶得像是头老豹子似的,「老大媳妇,可是我这个老头子说的话不管用了?让兰丫头回去歇着,听不见么?!」 这陡然变凶的语气,惊得沈大夫人肩膀一抖。 她这位公公平素不管事,可发起火来,足叫整个安国公府抖三抖。想到公公年轻时那叫先帝都毫无法子的倔脾气,沈大夫人只能服了软,对丫鬟道:「碧玉,去扶你们小姐起来。」 顿一顿,沈大夫人又对兰池道:「祠堂是不用跪了,可还是要在家里好好思过一阵子。你祖父寿诞前,你就好好留在馥兰院,不准踏出去。」 说完这话,像是怕沈瑞再出口反驳似的,沈大夫人立刻向安国公告退,转身便走。 沈兰池在丫鬟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兰丫头,你也别怨你娘。」见兰池起了身,沈瑞那副凶恶表情顷刻变了,又化为了一团和气的笑,「她是个硬性子,像把木头梳子。不过,也只有这样的梳子,才能分捋开头发丝。」 兰池点头,对安国公道:「娘是为孙女好,孙女心底明白。」 沈瑞不大管事儿,这次只是受了陆麒阳的托,来救一救二孙女儿。既然沈兰池不用跪祠堂了,他便优哉游哉地回自己的院子里去了。 陆麒阳也走了,不过这一会儿功夫,已出了两道门。沈兰池带着丫鬟好一阵追赶,才在花廊处追上了他。 「陆麒阳!」 她远远地喊了声,那穿过九曲花廊的年轻男子便停了下来。日光清透,洒落于他脚畔。廊下荷池里,游曳着几尾花鲤。那红里带黑的鲤尾划开波心,叫年轻人冠玉似的倒影上泛开了一串细密的涟漪。 「怎么?」陆麒阳负了手,问道。 「你今日怎么会来?」沈兰池走近了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刚小跑过来,气息微喘,艳丽的面庞上浮着一层浅淡的绯红,「我原以为,你是最高兴看我罚跪祠堂的人了。」 「你以为我想来救你?」陆麒阳说,「还不是看在我欠了你一个恩情的份上,这才勉强施以援手?今日让你免了这一跪,也算是还清了欠你的一笔债。」 他口中所说的债,自然是沈兰池答应让他替她簪花的那事儿。 「那京城中的流言……」沈兰池试探着问道。 「我不会放在心上。」陆麒阳说。 「你真的不放在心上?」兰池微挑眉,反问道。 「不放在心上。」陆麒阳答,「你不过是因为不想嫁给陆兆业了,这才搬了我出来当挡箭牌。你这人成天就想着你姑姑的发簪,胡同里的豆腐西施,还有千金一匹的蝉纱缎,心底压根就没我这个人。这点儿自知之明,小爷还是有的。所以,我何必在意那流言蜚语?」 说罢,陆麒阳抬步便走。 沈兰池看着他的背影,在心里想:你装,你再装! 嘴上说着什么「不放在心上」、「为了还你人情」,心底想的只怕是完全相反。不然,在前世,这家伙何至于眼巴巴地在她大婚前夜来带她走,又在她死后露出那般绝望的眼神来? 这口口声声的,说的她像是个负心薄幸之人似的! 待陆麒阳走了,沈兰池身后便跟上来两个嬷嬷,都是沈大夫人房里的陪嫁。她俩连着催兰池回房去,兰池拗不过这两个嬷嬷,只得老实回馥兰院去了。 路过祠堂的时候,兰池眼尖,瞥见祠堂附近站着个小丫头,瘦瘦小小的,手里拿着对布缝的护膝。 「那不是三小姐身旁的紫檀吗?」绿竹小声道。 见到兰池一行人,紫檀便迎了上来。她凑到绿竹耳旁,悄声说了些话;又背对着嬷嬷们,把那对布缝的护膝仔细塞进了绿竹手里,这才告退离去。 v第十八章 待兰池回到房里,便问绿竹:「紫檀同你说了些什么?」 「三小姐听闻夫人要罚您跪祠堂,便让紫檀送了这对护膝来。」绿竹取出那护膝,道,「说是二夫人常常罚她跪上大半个时辰,她已跪出了些门道,觉得戴着这手缝的护膝会好受些。」 闻言,兰池心底微暖,道:「三妹妹倒是有心了。」 兰池口中的「三妹妹」,是安国公府二房的庶女,沈苒,在府里行三,为妾室花姨娘所出。在整个惹人头疼的二房里,也就只有沈苒尚算是个心思干净的人,也招人疼爱。 在兰池的记忆里,沈苒总是安安静静地垂着头,不大爱说话;便是有说话的时候,也是细声细气的。沈二夫人肖氏并不是个宽厚的嫡母,沈苒在肖氏手下讨生活很是不容易;想来正是因此,沈苒才磨出了这样总是低头不敢见人的性子。 好在,虽然被肖氏日日磋磨,可沈苒却一直是个心地良善之人。 兰池命碧玉去谢过了沈苒,便在馥兰院里安心歇了下来。恰好祖父的寿诞快到了,她也正好静心准备给祖父安国公的寿诞之礼。她已想好了,要送一副手写的百寿图,好祝祖父寿如松柏,常青不衰。 这几日,兰池一边做寿礼,一边在心底仔细考虑陆兆业之事。 兰池知道,要想不嫁给陆兆业,关键便是要说动她的娘亲。正如安国公所说,沈大夫人是把木头梳子,硬得很。这样的人,往往吃软不吃硬。 经过几日思虑,兰池已想出一个计策来。只是这计策,还需要阮碧秋来兴风作浪。待禁足解开后,她便要去探一探那未来的阮侧妃了。只盼这阮碧秋依旧如前世一般手段了得,擅引血雨腥风,能让娘亲气歪了脸,连带着把陆兆业一道恨上。 大半个月后,沈兰池的禁足解开了。早先京城里的流言,已被安国公府的人压了下去,无人敢再提及。 沈皇后半月不见兰池,甚是想念,便要兰池入宫住上两三日。 虽说是「沈皇后想念兰池」,但谁都知道,这不过是要兰池与陆兆业多见两面的借口罢了。 临出发前一日,沈大夫人特意对兰池耳提命面了几句,要她「安分守己」、「娴静知礼」些,不要再在宫里惹出乱子来。 「女儿必然会安分守己。」兰池在沈大夫人面前保证,「只是女儿一个人入宫,实在有些寂寞。所以女儿有个不情之请……」 沈大夫人心底咯噔一跳,想道:莫不是要陆麒阳一道入宫去? 「女儿希望大堂姐能一道去宫里住几天。」沈兰池眨着眼,语气好不可怜,「那宫里没有娘亲和哥哥,姑姑也忙,白日里,兰儿实在是寂寞。」 没听到「陆麒阳」三个字,沈大夫人只觉得心头一块大石头放下了,立刻答应了:「只要你不惹出乱子来,什么都应你。桐映也是你姑姑的侄女,入宫小住自然不在话下。」 沈兰池笑了。 陆兆业,你兰大姐带着惊喜来看你了! 五月之时,宫城之中已有了细薄蝉鸣。碧绿树荫半笼着飞檐屋台,微炎暑气令宫人们都换了一身轻装。 慈恩宫里,沈兰池与堂姐沈桐映一道向沈皇后行礼。 沈皇后叫宫女去取了冰镇的解暑汤,又命人给她二人看座。见到两位各有风姿的侄女儿,皇后眼里笑意愈深。只不过,更多时候,她都仔细地看着沈兰池,仿佛那一道来的沈桐映只是个陪衬品。 「先前你母亲说你身子不大舒服,因而休养了一段时日。现在可好了些?」沈皇后关切地问兰池,「若是不能勉强,姑姑也不留你。」 先前因着满京城四起的流言,兰池被母亲禁足在家。对外,沈大夫人只说是兰池的精神头有些不好,要好好养一阵子。沈皇后自然也是明白个中弯弯道道的,只是不会明说罢了。 「谢过姑姑关心,兰池已大好了。」沈兰池答。 「那就好。」沈皇后唇边笑意愈深。她又打量了一阵兰池,忽而摘下了髻上的凤簪,在兰池的发间比了比,道,「兰儿今天穿的这一身杏花色真是好看,与这枚发簪也相衬。」 说罢,沈皇后就将那凤簪插入了兰池的发间。 「兰儿倒是觉得……」沈兰池目光一转,取下头上的凤簪,转而递给了身旁的沈桐映,「大堂姐耳上的这对南珠,才与姑姑的簪子比较登对。」说罢,她对桐映微一眨眼,笑问,「桐姐姐以为如何?」 沈桐映的目光直勾勾地随着那发簪,听到兰池如此问,便咳了咳,假做不经意道:「还是姑姑更适合这簪子。」 沈皇后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她便命宫女收回了那发簪。 接着,便仿佛不曾发生此事一般,沈皇后关心了一番姐妹俩在安国公府的吃住,又赏赐了些珠宝首饰下来。扯了一会儿家常话后,便有宫女来说陛下召沈皇后前去乾仪宫说话。 「今日天气晴好,倒不如去御花园中走动一番。」临出慈恩宫前,沈皇后对两个侄女道,「那御花园中新栽了些番邦进贡来的名贵花种,煞为风雅,太子极是喜爱。想来,兰儿也会喜欢的。」 沈皇后意味深长的一番话,令沈桐映的眼亮了起来。待皇后离去后,沈桐映迫不及待地重理妆容,携着宫女向御花园去了。 沈兰池对太子和御花园都毫无兴趣,索性与沈桐映分道扬镳,自己在慈恩宫附近的园子里寻了处凉亭,姿态潇洒地躺下来小憩。 这凉亭恰好遮去微晒的午后天光,附近又有道潺潺作响的清溪。兰池倚在石靠上,渐渐沉入了梦境之中。 不知睡了多久,她隐约觉得似乎有人在拨弄她额前一缕发丝,撩得她额心痒痒的。未曾多想,她便伸手扣住那人的手腕,低声道:「陆麒阳,别闹。」 静了一会儿,一道如寡淡冰泉的声音才在她耳边响起。 「镇南王府的世子不在此处。」 这声音惊得沈兰池一下子便清醒了。她抬起头来,只见自己的五指正扣着一个男人的手腕。她腕上的镯子与细细红绳,几乎要在他的肌肤上硌出几道印子来。 是陆兆业。 v第十九章 「见过太子殿下。」沈兰池立刻松了手,微整衣装,垂首道,「丫鬟不曾前来叫醒我,因而不知太子殿下贵驾来此,多有失礼……」 「是孤让她们退下的。」陆兆业收回了手,拇指悄然摩挲了一下掌心,「见你睡得熟,便没有让她们叫醒你。」想到方才沈兰池在梦中所唤之名,陆兆业眉心微皱,问道,「你与镇南王世子虽有世交之谊,可你也该知‘避嫌’二字为何物。若如此,便不会有先前那满京城的流言。」 听了他的话,兰池心底微有一分不屑。 婚事都不曾定下来,这位太子殿下倒急着管教起她的私事来了。 「太子殿下,兰池的私事,与您又有何干?」沈兰池望向陆兆业,笑容依旧,「虽太子为储君之尊,可沈兰池一介小女子的闺房私事,也轮不到太子殿下插手吧?」 陆兆业的面色微微一寒。 先前,他远远地看到沈兰池睡在此处,本是想如往日一样避开她的。只是想到沈兰池与陆麒阳那飞满京城的流言,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可兰池一醒,连着喊了三声「太子殿下」,并没有如从前一般喊他「兆业哥哥」。且她往日见到他,缠着他还来不及,又怎会如今日这样,仿佛浑身长满了刺一般,一句好也不让他讨着? 「这又是怎么?孤又有何事惹到了你?」陆兆业的语气中有了一丝微微的不耐,「你若真想嫁入东宫,便该洁身自好些。」 「八字尚无一撇,太子殿下缘何有此一说?」沈兰池道,「兰池听皇后姑姑说过,太子总是杂务缠身,繁忙已极,想来今日亦然,兰池便不多做叨扰了,这便告退。」 说罢,她竟像躲瘟疫似的,飞快地出了那凉亭。 陆兆业的心底一沉。 沈兰池竟然如避蛇蝎一般躲着他,这是怎么了? 沈兰池出了凉亭,沿着石子小径走了未几步,便见到凉亭的不远处还有三四个人,原是河间王、山阴王家的儿子们,俱是与陆兆业交好的陆氏子弟。 沈兰池知道陆兆业还在看她,当即她便停了脚步,朝着山阴王家的次子陆敬桦笑了一笑。 美人一笑,灼灼其华。陆敬桦当即便有些手足无措起来,白净的脸庞也微微一红。其余几个陆家子,也是面色各异,环目四顾,一副紧张模样。 很快,兰池便听到了陆兆业极冷的声音:「敬桦,你们先回去吧,孤与沈小姐有话要说。」 「太子殿下还有何话要说?」沈兰池没有转身,语气里还有了几分散漫敷衍。 「欲擒故纵可算不得什么高明把戏。」陆兆业的嗓音愈沉,语气如施舍一般,「沈兰池,孤会娶你。可孤容不得一个不忠不贞的女子留在东宫。」 「哦?」沈兰池终于转了身,妙眸流转,笑容愈甚,「意思是,只要兰池做个水性杨花、放荡肆意的女子,太子便会避兰池而远之咯?」低低笑了一阵后,她十分恳切道,「谢过太子殿下指点。」 陆兆业面色一沉,道:「孤并非此意,是孤要你……」 「大堂姐!」就在此时,沈兰池忽然向着某处高声呼道,「太子殿下也在此处呢,桐姐姐不来与太子殿下请安么?」 听到「桐姐姐」三个字,陆兆业忽然有了不妙的预感。下一瞬,恰巧漫步到此处的沈桐映便冲了过来,娇声向陆兆业行了礼,满是期盼地抬头望向了陆兆业。 看到沈桐映,陆兆业立刻便想走。 他对沈兰池的心思向来是复杂又不可说的,但对于沈兰池的这位堂姐,他便只剩下了不耐。 沈桐映起了身,已兀自开始了一连串的絮絮叨叨:「听闻太子殿下喜欢那御花园之中新栽的花种,桐儿便也去仔细赏看了一番。不知太子殿下可愿赏光……」 沈兰池便躲在她的背后,行了礼,自顾自走了。 陆兆业要想追她,还得先打发了面前的沈桐映。于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远了。 入夜后,桐映与兰池在慈恩宫的偏殿里歇下了。兰池时常来慈恩宫里小住,因此这偏殿里备着她惯用的衣物枕席与熏香首饰,连伺候的宫人也都是眼熟的。 也许是因为白日里睡了一觉,沈兰池还不大有困意,因此便屏退了宫人,独自坐在窗前的美人榻上。窗外恰好有一汪静湖,倒映着天上疏星淡月。草荫里蝉鸣微响,如人心底事一般此起彼伏。 习惯性地,她便望向了那湖后园子里的一条小径。 从前少时,她住在这慈恩宫里,也曾每晚望着这条小径。慈恩宫近陆氏宗学,每每到了傍晚的下学时分,沈兰池便能看到三三俩俩的陆氏贵介少年结着伴从此处经过。虽隔花树,又隐隐绰绰的,但她每次都能辨出陆麒阳的身影来。 而少年陆麒阳也会在此处停上一会儿,刻意捡块小石头朝那湖水里丢去,好溅起四溢水花来,最好那水花炸地又泛又稳,能直飞到沈兰池脸上去。 那时,沈兰池曾一度以为陆麒阳是个兢兢业业、勤奋向学之人,这才会每日往返在上下宗学的必经之路上。直到有一次沈皇后无意说漏了嘴,兰池方知道陆麒阳这小子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五天里能有四天逃学,日日都不让先生见到他的影子。 也不知道那时的陆麒阳在忙什么,明明不去宗学读书,却总是出现在这条小道上。 兴许…… 兰池回忆起少年时的事,不由托腮露出了微甜笑意。 就在此时,借着浅淡月光,她瞥见那小道上似有人影一晃而过。她仔细一看,发现那竟然正是陆麒阳。 陆麒阳显然也是看到了靠在窗口的她的,因为他弯腰拾起了一块石子儿,掂了掂大小分量,继而便将那石子朝着水面丢去。 只可惜,力道太小,一星水花都不曾溅起,那石子便沉了底。 不一会儿,年轻的世子爷便偷偷摸摸地绕了路,溜到了她的窗前。为了放轻脚步,他脱了锦靴提在手上,赤着脚踩过了泥泞的地。 v第二十章 「你又来看你未来夫君?」他问。 「是,我来看我未来夫君。」她托着腮,唇角一扬,「姓陆的,现在就在这宫里头。」 「啧,你前段时日还说什么‘不想嫁给陆兆业’,这才多久,便原形毕露了。」陆麒阳轻笑一声,「小爷就知道,你从小就想做那太子妃,哪会这么轻易地改了主意?」 「谁说我是来看太子的?」沈兰池说。 「不然,难道是特地来看小爷的不成?」陆麒阳玩笑似的说完,便又自个儿否决了,「那也不大对。要不是今日我恰好入宫找二殿下,去鉴这对刚拿到的镯子,你怕是还见不到我。所以,你必然不是来见我的。」 「何必这么妄自菲薄?」沈兰池探出纤细的手指,扯住了他的衣领,要他硬生生地弯下腰来,好与自己四目相对,「若我说,我想嫁你呢?」 她便这样直勾勾地望着他,唇角漫开一个笑。 陆麒阳静了一会儿,微叹了一口气,道:「兰兰,你别这样。我经不起玩笑,会当真的。」 「兰妹妹,昨夜里,是不是有人去了你那儿?」 次日晨起,沈桐映假作不经意地向兰池如是询问。 她带着两个丫鬟,脚步慢腾腾地跟在兰池身后。虽神色故作轻淡,可她的余光却忍不住朝兰池瞥来,声音里亦透着急切。 「大堂姐听错了吧?昨夜我歇得早,不记得有人来访过。」兰池轻描淡写地答道。 「当真如此?」沈桐映怀疑不已。 「桐姐姐不信便不信吧。」沈兰池答。 看着兰池渐远的背影,桐映咬了咬牙,眼底露出一抹愤色来。 昨夜,她分明听到兰池的房里有男子声响——沈兰池定然是在与谁私会。十有八九,那男人定是在宫宴上与她纠葛不清的陆麒阳。 只恨她现在装的若无其事,还想瞒天过海。也不知道太子殿下何时才会看清她的真面目? 沈桐映虽在心底为陆兆业愤愤不平,可也不大敢在面子上给兰池难堪。桐映一直觉得兰池的性子有些怪——若是桐映故意嘲讽兰池,兰池不会生气,反而会笑呵呵地盯着桐映瞧,有时候甚至伸手来摸一摸她的发髻与脸颊,偶尔再加上一句「姐姐真美」。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姐妹俩在慈恩宫里住了两三日,到了这天傍晚,便辞别了沈皇后,要回安国公府去。临出宫前,沈皇后特意请人去唤陆兆业,要陆兆业尽一番东主之谊,送一送这两位贵女。 沈家姐妹在宫里住了三日,陆兆业就在东宫待了三日。除了第一日偶遇兰池之外,他再没踏足过沈皇后的慈恩宫。这一次沈皇后派宫女来请,他本也想请辞不去。只是一想到那日兰池在凉亭里满是挑衅的言语,他心底就有一股无名火起。 莫非他还怕了沈兰池这一个区区小女子不成? 这样想着,陆兆业便寒着面色前往相送。只可惜,在慈恩宫等着他的只有沈桐映。原是兰池说自己落了只镯子在房间里,复又回去找了,还请太子与沈桐映先行。 听宫女如是说,陆兆业心底瞬时便反应过来:那女人又是在躲着他了。 这又如何令人不恼? 他从前不喜沈兰池,总觉得她的喜爱来的廉价又别有所图。可如今沈兰池不缠着他了,他竟觉得自己仿佛错丢了宝贝似的。 本以为牢牢握在掌心里的、可以随意翻覆的玩意儿,忽然自己长了翅膀,就这样飞走了,那滋味可真是一点都不好受。 「那便走罢。」陆兆业淡淡道,「送了沈家小姐出宫,孤便回东宫了。」 沈桐映心底狂喜,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念一句「那镯子丢的可真是时候」——若非兰池的镯子丢了,她又安能与太子殿下二人独处? 她与陆兆业到了侧宫门处,立着等自家马车。沈桐映眼里不看车道,只瞄陆兆业。只可惜,太子殿下面上冷冷清清的,薄唇紧抿,一句也肯不多言。 沈桐映的手紧紧揪着袖子,绞尽脑汁地在脑海里想着法子,好让陆兆业再多看自己两眼。 「太子殿下……」终于,沈桐映开了口,眼里有一抹娇怯,「太子殿下,桐映有事相问。不知……那镇南王府的世子爷,为人如何?」 原本一言不发的陆兆业,终于朝她投来一瞥,微冷眸光一动:「怎么?」 「太子也知道,我那兰池妹妹,与镇南王府的小世子情投意合,这两日在宫里,他们还于夜间相会。郎情妾意固然可传为美谈,可我这个做姐姐的,多少也要帮着兰池相看一番,看那人是否为良人……」沈桐映故作大方温良,眼底微亮,「我只盼着兰池妹妹日后能过得好些呢。」 陆兆业面色不动,目光淡然。 许久后,他缓缓道:「母后向来极重规矩,过了酉戌时,便无人再可出入慈恩宫门,镇南王世子又如何与沈二小姐相会?」半晌后,他又语带微嘲,慢慢道,「还是说,沈小姐的意思是,陆家男儿会做出‘翻墙涉泥’这等贻笑大方之事来?」 听了陆兆业的话,沈桐映面有尴尬,不知所措。 若硬在此时说沈兰池与陆麒阳在夜间相会,那岂不是得如太子所说一般,要么,便证明皇后姑姑治下不严,竟没有按时落门;要么,便是说他们陆姓男子不成体统、不知礼数,竟会翻墙入园。 纵陆麒阳确实是那样的性子,极有可能爬墙来见沈兰池,可谁又敢明着说皇室子弟不知礼数呢? 沈桐映一阵讪讪,道:「那想必是桐映听错了,还请太子殿下勿怪。」 「是么?」陆兆业话语间冷意愈甚,「日后,切记慎言。」 v第二十一章 沈桐映本还想说些什么,来挽回一下自己的颜面。只是自家的马车却在此时到了,沈桐映只得眷恋不舍地上了马车。 待在马车里坐稳了,她一撩车帘,恰见得姗姗来迟的沈兰池慢悠悠地走了出来。沈兰池没怎么看路,竟不小心绊了一跤。陆兆业立时伸手扶住了她,在她面前仔细说了些什么。 郎才女貌,好不相配。 沈桐映见两人行从亲密,心底顿时大为光火。待想细看时,马车却拐过了一道弯,出了皇城,只能见着宫城朱红色的墙壁了。 「真是个小贱人!」沈桐映气得直想咬帕子,「也不知道太子殿下是着了什么魔?她与陆麒阳这样不清不楚的,太子殿下竟还将她当个宝贝!」 这边的沈桐映独自生着气,那边的沈兰池却烦不胜烦。 「太子殿下,还请松手。」她抽了抽手腕,那握着她的男人却纹丝不动,她不由有些恼了。 「既你要出宫了,孤便不妨再多言一句。」陆兆业仍不松手,低垂眼帘,冷声道,「孤不信你与陆麒阳‘情投意合’。他为人如何,你与孤同样清楚。若你还想嫁入东宫,便不要再让孤听见那些无谓之言。」 陆兆业不说还好,这样一说,沈兰池就有些来气。 「世子爷为人如何?」她讥诮一笑,眼中眸光流转,「我倒觉得镇南王世子为人纯善,比深宫之中那些嘴上一套、背后一套的家伙好多了。」 陆兆业的面色一僵。 沈兰池看到他的神色,心情便好转了些。 没错,她嘲笑的就是陆兆业这种渣滓——陆兆业明明在心底厌恶着沈家,却偏偏还要借沈家的势力坐稳太子之位。攘除沈家之日,他口口声声说着「为民除害」;可从前的他却帮着沈家助纣为虐,照拂了沈家不知几次。所谓两面三刀,说的就是陆兆业这等人了。 「你!」陆兆业微怒,想要说些什么。可不巧的是,兰池的马车来了。她告了退,便飘然上了自家马车,陆兆业只能蹙着眉,看着沈家大房的马车远远走了。 坐在马车里的兰池暗暗舒了一口气,心底有几分痛快。低头间,她却看到自己的衣带上挂了什么,原是一块断了系绳的玉佩,与她腰间的香囊缠在了一块儿。 她托起这玉佩仔细一看,方忆起这是陆兆业的东西。刚才两人争执间,他那本就断了系绳的玉佩与她腰间的香囊缠住了,恰好勾在了上边。 这可是个好东西。 她眸光一转,立刻命碧玉将这块玉佩仔细收好,莫要让旁人瞧见。 回了安国公府,沈大夫人便召来兰池,仔细询问她与陆兆业相处得如何。听到这三日太子都不去慈恩宫见沈皇后,沈大夫人不由在心底微微一叹。 陆兆业虽是太子,可也太不懂得体贴人了些。若兰池日后嫁了他,虽能如沈皇后一般坐享人间富贵,可却未必能体会到寻常夫妻间的恩爱不疑。 想到此处,沈大夫人只能劝自己一句「来日方长」。兴许再过个一两年,陆兆业便会疼人了。 「娘,今年祖父做寿,可请了阮家人来?」沈兰池忽而问道。 「怎么忽然关心起这事儿来了?」沈大夫人闻言一笑,道,「这事儿由你二伯母管,帖子的名单也是由她来拟的。你知道你二伯母的性子,你娘不敢多问。」 沈二夫人肖氏是个争强好胜之人,平时最爱与沈大夫人争个高低。这老国公沈瑞的寿诞原本都是由大房来操持的,只是今年肖氏忽觉得这里头油水足,因而定要跃过主管公中的沈大夫人,由自家来操办一次。沈辛固对二房向来纵容,弟弟沈辛殊来提了一次,便答应了。沈大夫人被闹得头疼,干脆也松了这次手,恰好乐得清闲。 「她以为这是什么轻松活呢?忙里忙外的,这也要打点、那也要打点,事儿多得恼人。」沈大夫人笑道,「你二伯母把这活讨了去,恰好让你娘歇一阵,只管好好给你祖父祝寿。」 「娘,女儿有一件小事儿求您。」沈兰池道。 「又是什么事?」沈大夫人问。 前世,这安国公的寿诞也是由沈二夫人肖氏来操持的。肖氏比女儿沈桐映老辣精明些,一眼就看出那阮碧秋绝非是心思纯正之人,且肖氏也看不起阮家寒族出身,因而这安国公府的寿诞并未延请阮家人。 可阮碧秋不来,沈兰池又如何令自己的计策得逞呢? 她可是早就想好了,既要让祖父舒心地过了这个寿辰,又要让陆兆业的手上再沾上一个甩不掉的烫手山芋。 「祖父寿诞那日,我想请阮家小姐阮碧秋也来府里坐坐。」兰池说着,笑眸微动,道,「那阮家小姐生得仙姿玉骨,清丽脱俗,叫女儿一见难忘,只觉得如见月宫仙子。因此,女儿想要与她结识一番。」 沈大夫人:…… 这倒是…… 像极了兰池会说的话呀…… 既是沈二夫人肖氏来操办这安国公的寿宴,账目走的又是公中,无需肖氏私下掏钱,那可以想见,这寿宴自然是会被做的隆隆重重,好显出安国公府的富贵显赫来。 这样挥霍自然不好,可沈兰池没劝。她不是不想劝阻,只是那肖氏的心眼儿就如针尖似的一样小,向来容不得大房的人说一句不好。若是沈大夫人劝上一言半语,那肖氏便会折腾得更起劲,恨不得让沈大夫人气病歪了,好把管家的活儿交出来。 因而,于这件事上,劝一句,倒不如不劝。 也唯有老安国公沈瑞,看到二房轰轰烈烈的这副阵仗,还会露出一副轻蔑的神情来。他对兰池说:「兰丫头,你懂不懂什么叫‘月盈而亏,水满则溢’?」 「一知半解。」兰池在沈瑞面前答道。 「我看你近来聪明了不少,以后定能跳出这个满月池塘。」沈瑞笑道,「也不用管我这老头子在想些什么了。所谓‘富贵由命,生死由天’,这府里头的命数,都是老天早早定下的,我也就不跟着瞎掺和了。掺和也是白忙活。」 兰池笑笑,在心底应和了一句。 v第二十二章 她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赶紧甩开陆兆业这个白眼狼,也没空伸手管二房的那么多事了。 肖氏揽了这一桩活,忙里忙外,竟然一副春风得意的当家主母模样,俨然就是这安国公府的女主人了。连带着她的两个儿子都神气不少,大手大脚地花公中的钱。这钱使出去了,虽不是大房的私账,可也足让沈大夫人心疼。 想安国公府家底虽厚,可也不能这样无度挥霍。因而,沈大夫人心底对二房的不满又涨了一分。因着沈辛固总护着二房,她对自己的夫君也有了几分不满。 到了安国公寿辰这日,沈家自然是门庭热闹、鞍马往来,门前车道上一派车水马龙;各家权贵络绎往来,金衣玉带惹人眼乱。 兰池跟着母亲沈大夫人在门前待客。未多久,她便瞧见阮家的马车到了。这阮家可是她特地求了沈大夫人请来的,自然要好好招待一番。 「阮小姐来了?兰池可盼了你好久了。」沈兰池立刻迎了上去,对刚下马车的阮碧秋道,「你我本情如姊妹,不如到我这边来坐坐,吃点茶?你我也好说会话。一会儿宴席开场了,兰池便要去待客了。」 阮碧秋提着裙角,险些被她那句「你我本情如姊妹」给震到。还未站稳,她就察觉到身后母亲推搡着她的脊背,意思是让她多与这安国公府家的嫡女沈兰池走动攀谈一番。 「这就来了。」阮碧秋露出个轻淡如素月的笑,「谢过沈二小姐招待了。」 沈兰池领着阮碧秋穿过游廊,在塘畔边停住了脚步。待站定了,她先仔细打量了一番阮碧秋,见她穿一袭素净的若紫衣裙,身姿如弱柳扶风一般,又似那画里的桃源仙子,真是美极,兰池不由慨道:「阮小姐如此美貌,理应嫁予人上之人。」 阮碧秋不动声色,淡然问道:「沈二小姐此言何意?」 「阮小姐,你也不用与我说那些弯弯绕绕的话。我知你对陆兆业有情,恰好我也愿成人之美。」沈兰池勾唇一笑,伸手捻起阮碧秋一缕乌黑发丝,「只是不知道,阮小姐愿不愿意抓住这个机会?」 阮碧秋眼睫微动,声音淡如流水:「沈二小姐多虑了。碧秋自知家门出身寒微,不敢肖想太子殿下。虽不知沈二小姐何出此言,但碧秋从未想过高攀太子。沈二小姐大可放心。」 不愧是阮碧秋,面上竟然分毫不露。若非兰池两世为人,也会被她这副不动声色的面孔骗了过去。 前世的阮碧秋,乃至整个阮家,都在费尽心机地向上爬,不放过任何可乘之机。兰池犹记得,永嘉二年的深秋,阮家奉旨调查京中流盗一案。因此案牵扯之人甚多,阮家竟遭到流盗狠心报复,以至阮父重伤,家中另有男丁死伤。 此事本与天家无关,可阮家竟硬生生将行凶之事推到了同在监查此案的河间王身上,直言是河间王醉后伤人。 阮家出身微寒,又掌大理寺之职,在民间颇有声望。此事一出,民议纷纷,逼得圣上不得不亲自抚恤阮家,答应阮家之请,提拔阮碧秋的父兄,又令阮碧秋嫁入东宫,成为太子侧妃,好以此抚顺民心,平息骚动。 兰池本也对此事不知情,只当是河间王失手伤人。只是陆兆业一次酒醉,无意对兰池说漏真相,又言他也不情愿娶那阮碧秋,可他不敢违背皇命,只能先纳了这个女人。不过,这话是真是假,并无人知晓。 因为这事,沈大夫人气得心口疼,直要兰池改了这门婚事——按照大楚风俗,除非正室为续弦填房,又或者正室的身份过于低微,夫家方可在正室过门之前就纳娶侧室。陆兆业听从皇命纳娶阮侧妃,和窝囊废似的,丝毫不曾抗争,那便如狠狠地抽了沈家一个耳光,再将未来的太子妃沈兰池羞辱了一顿。 那本是沈兰池逃离这桩婚姻的最好时机,可是她却轻描淡写地放过了——前世,她对沈大夫人说:「只要能做皇后,兆业哥哥提前纳娶了几个侧室,女儿都懒得去管。男人,不都是如此?」 沈大夫人极是心疼,可拗不过兰池自己想嫁,只能继续准备婚事。 沈兰池从前世的回忆里脱出思绪,眸光微转,目光落到了阮碧秋面上。 她看到阮碧秋面颊白皙、如凝雪玉,便忍不住将食指落在了她的面颊上,倏然轻刮了一下,口中道:「阮小姐可要想好了。与桐姐姐为伴,倒不如与兰池为伴。至少我还爱慕你青春容色,打心底里希望阮小姐活得如意顺遂。」 兰池的手指细细嫩嫩,口中的话又似一个游荡街坊的登徒子,令阮碧秋不由蹙起了眉心。 「沈二小姐要我如何做?」她终于松了口。 「今日,太子一定会来安国公府,也会来这处游廊走动。」沈兰池收回了手指,将先前在宫里拿到的玉佩交到了阮碧秋的手里,「这是太子私物。虽不常佩戴,可也是他心头爱物。怎么用,便要看你自己了。我只有一个要求,藏着些,别在我祖父的寿辰上闹出事儿来。」 大概是兰池的笑意太过,阮碧秋有了戒备之意,道:「我怎知这个玉佩一定是太子所丢?」 「信与不信,你自己斟酌便是。」沈兰池唇角的笑意愈甚,「你若是不信,便把这个玉佩丢到池塘里去咯,就当我不曾来见过你。」 说罢,她转身便走。 这本就是一场赌,看阮碧秋敢不敢赌。 「沈二小姐!」阮碧秋喊住她的背影,「碧秋能否问个‘为何’?」 「为何?」沈兰池答,「自然是因为阮小姐生的貌美动人,我见犹怜,令我一见倾心。恨只恨我沈兰池不是男儿身,不能中了状元再赠你凤冠霞帔。因而,也只能令你嫁给人上之人,好享无穷富贵了。」 阮碧秋愣在原地,而沈兰池已经走远了。 兰池回到沈大夫人身旁时,沈大夫人还在待客。安国公府是楚京之中一等一的权贵,往来客人自然也都是名阀贵介。除了高门贵胄,也有陆家子弟。那些平素高高在上的郡主、王爷们,也都备了厚礼,前来道贺。 兰池微踮了脚,寻找着什么。沈大夫人像是知道她心事,说道:「镇南王府的世子爷刚才已到了,不过他是跟着王爷一起来的,你不用想了。镇南王何等威严?容不得你造次。」 「跟着他爹来的?」兰池愣了愣,「真是难得。」 镇南王年轻时征战沙场,是个实打实的武夫,脾气又极暴烈,从来都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这一说。因为陆麒阳不上进,镇南王没少打他。以是,这父子俩的关系并不大好,陆麒阳常常四处溜着跑,好躲避自己亲爹追打。 没想到陆麒阳这次竟然乖乖巧巧地跟着亲爹来了。 她的目光细细一逡巡,便望见了陆麒阳。他跟在高大的镇南王身后,陪着和淮阳王说话。兴许是因为面前之人乃长辈,他卸去了平日的痞气,倒也有了几分君子之意。 察觉到了兰池的目光,他一转余光,很快又侧过头去,再不看她。行动间,颇有几分退缩之意。 沈兰池在心底微啧了一声。 陆麒阳至于这样躲着她么?还拖了亲爹出来挡箭牌? v第二十三章 不就是留宿皇宫的那天晚上,两个人都一时脑热,稍稍做了点多余的事情—— 「若我说,我想嫁你呢?」 「兰兰,你别这样。我经不起玩笑,会当真的。」 「……」 那时夜色沉沉,慈恩宫里蝉鸣微响。窗边的女子探出身体来,倚到了世子的怀里。她用面颊轻轻地蹭了一下他的胸膛,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那你当真吧。」她的声音极轻,仿如梦呓一般,「我就怕你不当真。」 「……」 年轻的世子僵着身躯,像是块石头似的一动也不敢动,只能听得湖水被夜风拂皱,传来波心细响。半晌后,他伸出双臂,紧紧地搂住了怀里的女子,仿佛重获至宝,要把她揉入到自己身体里去。 「我不管你是在拿我寻开心,还是只是想用我挡了与陆兆业的婚事……我当真了。」 寿辰的主人公是老安国公沈瑞,可是碍着沈瑞在京中出了名的怪脾气,小辈们不敢擅自上前。也只有几个同辈的国公、王爷,能与沈瑞侃侃而谈。 府中热闹了好一阵子,忽听闻管家来告,言今上竟携着太子与二皇子一同驾临沈府。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沈瑞做寿,陛下竟然亲自出宫驾临这安国公府,这是何等殊荣? 待听得一声「陛下到」,满园人皆低身行礼,迎拜天子之尊。 楚帝携着两位皇子施施然入府,面有笑意,天家威严绕身。「诸位爱卿免礼吧。」虚一抬手,楚帝哈哈大笑,显然心情极好,「安国公大寿,朕也来凑一番热闹,诸位无需拘谨。」 太子陆兆业随在楚帝身侧,一言不发。而二皇子陆子响则与几个熟识的堂兄弟说起话来。 正是小辈给沈瑞献寿礼之时,沈家二房的几个人都备下了厚礼。肖氏所出嫡长子沈庭竹准备了一樽水头极好的玉佛,看起来玲珑剔透、如转水光;嫡次子沈庭康则搜罗了一株粉珊瑚树,足有小半人高。沈庭康一面指着这粉珊瑚树,一面说这珊瑚树有多难得。言辞之间,满是得色。连那沈桐映,都准备了一匹千金难得的布料,献给沈瑞做寿礼。 众人见了二房这一片珠光宝气,皆是赞叹不已。 「真是好孝心!要想得此重宝,必然得耗费不少钱财。」 「安国公真是有福了。」 就连楚帝都抚须而叹,道:「沈卿真是好福气。」 看着众人称赞二房所备寿礼,沈大夫人贴在兰池耳畔,悄悄冷哼一声,道:「这几人花起公中的钱如流水,自然是一点儿不心疼。要他几人走私账,怕是只能拔了后院的草药来。」 沈兰池看了,心里咯噔一下,只觉得这是自寻死路——竟当着陛下的面掏出如此多的宝贝来,这是嫌沈家露富露的不够多,惹来的猜忌还太少吗! 按规矩,本当是大房先送寿礼,但二房争着露这一手,因而抢了先。待二房送完后,终于轮到沈家大房了。 兰池的兄长沈庭远准备的是一轴画,名为《飞雪寒钓图》,仿的是古人之作,画意上佳。沈庭远擅画,长于山水仕女,在楚京之中小有名气。这副《飞雪寒钓图》一出,也迎来满堂赞许之声。相比而言,沈兰池所备下的寿字图就有些平平无奇了。虽她的字秀气端庄,颇有雅象,可却没什么出众之处。 沈桐映见了,不由讥笑一声,道:「二妹妹,你费尽心思备下的便是这个?难得祖父做寿,你们大房的人,竟一点心思也不肯花?」 沈桐映的两个哥哥,向来也是看大房不顺眼的。听了这话,也露出讥笑神情来。大少爷沈庭竹更是笑道:「兰妹妹,祖父待你这样好,你却连一个子儿都不肯出,只是写了一副字来凑数。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们沈家是什么穷酸之流呢。」 沈家的大房和二房不和,京中众人早有所耳闻。这番场景,早已见怪不怪了,更有好事者露出看好戏的神情来,只等着看大房这边如何应对。 沈兰池不慌不忙,答道:「兰池为这副寿字图挑灯夜书,废了不知多少张纸。虽不出彩,可也算是兰池的一番心意。且沈家一介人臣,娘自幼便教导我与兄长,‘沈家当以廉俭持家’,因而我们大房才会备下如此寿礼。」 听闻此言,园中人细思一阵,改了口,皆点头称是。 「勤俭方为上道,太过挥霍可不成体统。更何况这寿礼最重要的,乃是一份心意。」 「能用钱财买到,又如何称的上是‘心意’?我看这《寒钓图》才算是真心血。」 「朕也觉得这幅《飞雪寒钓图》倒是极有诚意。」此时,楚帝忽而对沈瑞说,「你这孙儿画技颇高,竟叫朕觉得宫里的画师都不如。」说罢,楚帝又转向身边几个陆氏子弟,问道「你们以为如何?」 「庭远的画,自然是极好的。」陆兆业答。 「麒阳呢?」陛下又问。 跟在镇南王身后的陆麒阳陡然被点,露出一副如梦初醒的神态,仿佛上课时被先生突然抽到考背书。好半晌后,他抱拳低身,道:「陛下,麒阳虽不懂画,但从来都明白‘钱财易得,心血无价’。买古藏今,亦是这个理。散尽千金容易,掘得珍宝难得。」 「哦?」楚帝的笑声愈响,「你倒是说得漂亮。听子响说,你近日又买了些前朝旧币,还险些被人坑蒙了去?」 「见笑了。」陆麒阳亦轻快笑了起来,「麒阳眼力不够,此事常有。」 陛下发话,众人不敢再窃窃私语,便众口称赞起沈庭远的画技来。 沈桐映脸色一变,气得死死盯着沈兰池,心里的怒意愈深。微一转视线,她又看见陆兆业正远远地看着沈兰池,又觉得心口微绞,极是不豫。 兰池自然察觉到了她的怒意,但她全然没去理会桐映的目光,反而走近了一位吴姓小姐身旁。 v第二十四章 这位吴姓小姐家门显赫,京中常有传言她来日也会嫁入东宫。因着这事儿,前世,沈瑞的寿辰上还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这吴小姐失足滑落湖中,而沈庭竹的丫鬟则出来指认是兰池将她推了下去。 沈家极大,园子里还挖了口湖,取名作「碧水」。沈瑞平日里玩闹着钓鱼的小池塘,便是从这碧水湖里引过去的。这碧水湖景色虽好,却有着说深不深、说浅不浅的深度,也能淹掉一个成年女子。若是吴小姐真没救起来,那便是一条命没了。 这事儿的幕后之手,除了沈桐映这个没什么头脑的高门千金,不做他想。毕竟她自小都是这样,既继承了沈二夫人肖氏争强好胜的个性,又继承了沈二老爷沈辛殊拍脑门定乾坤的性子。 此事能让吴小姐在陆兆业面前出了丑,还能让陆兆业以为她沈兰池是个心计叵测的恶毒之人。一石二鸟,沈桐映何乐而不为呢? 这一世,兰池只希望祖父能舒心地过了这个寿辰,不再遇到这些糟心的事儿,因而便打算让这吴小姐离开湖边——人都不在碧水湖边了,她总不能飞下水去吧? 兰池对着吴小姐露出钦羡眼神,柔声道:「吴小姐,你身上这件衣裳可真是好看,用的什么料子?」 那吴小姐闻言,道:「不过是寻常的衣料罢了,比不得沈二小姐身上的月山纱。」 兰池与那吴小姐且走且说,渐远了人群。闲谈了几句衣裳料子、发钗首饰之后,兰池便想去找陆麒阳。可沈大夫人看她看得紧,一见她左顾右盼,便立即将她召回了身旁,让她端端正正待着。 楚帝正兴致勃勃地捧着戏折子,要给沈瑞点上一曲《宫台柳》。平日威严高肃的今上,此刻显得极为平易,足见沈家恩宠之深。 兰池百无聊赖地盯着楚帝的衣袖,数着明黄的袖子上刺了几片云,心里只觉得闷极了。 要是能去找陆麒阳就好了。 正在此时,兰池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惊呼。她心底一惊,转过身去,却见到那碧水湖边聚着五六个人。掂脚一看,却见到柳家三小姐柳如嫣挂在湖边,云鬓半歪,一手被沈庭远握着,双腿已垂到了水里去。 沈庭远是个瘦弱人,使了好大一阵力气,才费劲地把柳如嫣提了上来。 「柳、柳三小姐!」沈庭远喘着粗气,道,「你没事吧?」 「……你……」柳如嫣的裙衫上淌着一串儿的水珠。她愣愣地看一会儿沈庭远,又猛然推开了他,继而冷笑着环顾四周,道,「有人推我!若非沈二少爷出手相救,我怕是已掉下去了。」 柳如嫣可不是唯唯诺诺的柔弱女子,在京中素来有个「敢说敢做」的名声。也只有她,才敢在安国公府的两个千金面前傲然抬头。遇到这等事情,她自然不肯吃亏,眼神极是锋锐地四处逡巡着。 「小姐……」柳家的丫鬟迎上来,怯怯道,「不若先去更衣……」 「不成!」柳如嫣眼中锋芒愈甚,语气咄咄逼人,「若我先行离开,岂不是看不到是谁如此爱重我?」 围观之人听了,纷纷窃语起来。 「竟有这等事?!」 「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谋害性命!」 这边的沈兰池,却已经在心底重重叹了一声。 未料到,吴小姐没摔下去,被推下去的却变成了柳如嫣。 柳如嫣可不是会成为太子侧室的人。推她下水,并不能令沈桐映来日的东宫之路愈发顺风顺水。莫非二房这是一石二鸟不成,便随手找了个在碧水湖边的倒霉蛋推了下去么? 「奴婢……奴婢瞧见……」忽而间,沈庭竹的丫鬟低着头,颤着声道,「刚才似是兰池小姐站在这边……」 这丫鬟的声音虽小,却如一个惊雷,让众人皆露出震愕神色来。 「你的意思是,是沈兰池推我下水么?」柳如嫣目光直直逼视着那丫鬟,话锋一转,道,「今日陛下在此,定会为我讨要个公道。」 说话间,柳家的女眷也聚了过来。 这柳家亦是显赫之家,权势不输安国公府。见到柳如嫣受此委屈,柳夫人顿时大怒,喝道:「我本道小辈之间有些小打小闹也是平常,未料到你沈家人竟因些小过节,如此欺辱我柳家女儿,岂有此理!如嫣,你先去换身衣裳,娘定会为你讨要个说法。」 说罢,柳夫人的眼刀直剜向兰池。 柳夫人虽未有证据,可因柳、沈二家平日便有过节,此刻便想用这沈家做了出气筒,再磋一磋沈兰池的锐气,因而气势格外威严。 兰池知道,此事怕是不能善了了。 前世,落水之人乃是吴小姐,吴家不如沈家显赫,沈大夫人与陆子响、陆麒阳皆一口咬定兰池不曾推人,此事便这样揭过了。碍着沈家权势,无人胆敢多言一句。 那时兰池心高气傲,还讥讽了吴小姐一句,嘲她蔑人不长眼睛。 也许是因为她多余的那句嘲讽之言,后来,这事儿便有些变了些味道,京里人都说是沈家权大压人,推了人又不肯认,更是将「沈兰池推人入水」的事儿说的有板有眼,恍若亲见。 这一世,她可不会这么傻了,再白白落人一个话柄。 「柳三小姐在何处落水?」兰池不避不让,走上前去,「此事并非兰池所做,还望柳夫人明鉴。」 她走到那碧水湖边,本想仔细查看一番。谁料,她忽然察觉到脚下卵石滑腻无比,彷如涂了什么油脂一般。继而,她鞋履一歪,整个人竟然和柳如嫣一般,直直地朝池塘里滑去。 噗通一声响,沈兰池坠入了水中,砸起一片水花来。 四下皆静。 一会儿后,惊呼声才相继响起来。 v第二十五章 「沈二小姐落水了!」 「来人呐!快救人!」 沈兰池落入水中,眼前顿时一片黑。 下意识地,她就伸手乱抓起来。衣衫浸了水,变得极是沉重,扯得她向下坠去。 她呛了几口水,咳了几下,便有愈多的水涌入喉间。抬眼间,咕噜噜的气泡朝头顶升去。 这溺水的滋味,令兰池陡然想起了七岁时的那件事—— 寒冷的冬日,她被推落水塘。因为受惊又受冻,她大病一场,高烧不退,让娘亲哭肿了眼睛。 那时,她沉入水中后,也尝过这般冷而沉的滋味,心底里满是恐惧之情。 只是那时,很快便有人来救她了。 而这一次…… 湖面传来一声水响,那声音朦朦胧胧的,像是隔了一层梦境。未多时,便有一道黑影向她落来,像是夜幕即将沉落时的模样,又像是七岁那年落水之后所看到的那道影子一般。 沈兰池的手被人握住了。继而,湿漉漉的她便被捞出了湖面。 哗啦一声,沈兰池觉得身子重了不少,新鲜的空气涌入了口鼻。 她趴在那人同样湿漉漉的怀里,一面咳着,一面抬眼努力瞧着。沾着水珠子的眼睫令视野有些模糊了,可她还能看到湖泊的另一角,兄长沈庭远正在小厮的拖拽下狼狈地爬上岸边。 咳了好一会儿,她才缓过气来。 「陆麒阳,」她拽着那人的衣襟,小声说,「这一次,你要是再和我小时候那样,替沈桐映顶了罪,我是真的会气你一辈子。」 顿了顿,她的声音愈小了:「……不管你是不是被王爷打服的,我都会气你一辈子。」 馥兰院。 「沈二小姐没什么大碍,只需静养一段时日便好。老夫再另开几幅安神的方子,让沈二小姐每日按时饮一片便是。」 胡子花白的老大夫同沈大夫人仔细叮嘱了几句,便领了钱离去。 沈大夫人松了口气,坐到了兰池的枕边。已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的兰池安静坐在床沿,由着碧玉替她擦拭湿漉漉的乌发。 「怎生这样不小心?那柳如嫣摔下去也就摔下去了,你怎么也……」沈大夫人的语气又是心疼,又是埋怨,「还好世子爷救得及时,不然可真是让娘担心。」 沈兰池低垂了眼帘,道:「娘,并非是女儿不慎之故,而是那碧水湖边今日格外滑脚所致。想来,是有人做了什么手脚。再者,若非女儿这一脚落水,岂不是要替那心怀叵测之人背了‘推人’的污名?」 此言一出,沈大夫人眉心微蹙,面有深意。 胆敢如此行事之人,除了胆大包天的沈家二房外,不做他想。 继而,她面容一凛,肃目道:「娘知道了。这二房真是三天不打,便上房揭瓦。让肖玉珠管了几天账,她便以为自己能翻了天去!这次你落了水,他们二房也别想讨得好去。待寿辰过了,娘定要好好为你讨个说法。」 说话间,沈大夫人的语气里满是愤恨。 兰池知道,母亲是真的动了怒。沈大夫人若是真的生气了,那手段可是极雷厉的。这一次,只怕那二房是不能从母亲身上讨得好了。 「兰儿,你先好好歇着。陛下还在府中,且你祖父的寿辰也还要办,娘先去照管一下席面。」沈大夫人怜爱地摸了摸兰池半湿的发顶,道,「你且放心,不是你推的人,娘就绝不会让旁人污蔑了你,定要还你个清清白白的名声。」 「哎,娘,」兰池扯住了沈大夫人的手,口中怜惜道,「你轻些手脚,桐姐姐生的那样好看,我可不想看她太伤心了。」 沈大夫人闻言,轻叹了一口气,一副拿她无法的样子:「你先歇着罢。」沈大夫人道,「就属你呀,心思最多变。」 她刚要出门,丫鬟红雀便从外头进来,附过来轻声说了些什么。沈大夫人听着,面色忽而一转,沉了下来。 「此话当真?」沈大夫人问。 「绝不作假。」红雀信誓旦旦。 沈大夫人微露踌躇之态,转身对兰池道:「兰儿,你与那阮家的小姐相处的可还好?」 「自然是好的。怎么?」兰池歪头,语气微惑,「出了什么事儿么?」 「……没,没什么。」沈大夫人语到喉间,又吞了回去,「娘看那阮家小姐不像个安分的,你少与她来往,免得惹祸上身。」 说罢,沈大夫人便匆匆离去。 待出了馥兰院,沈大夫人绷不住脸了,立刻露出了一副寒霜似的面孔。方才红雀来说,就在兰池落水的这个当口儿,太子殿下却与阮家小姐在游廊那儿拉拉扯扯的,一副私相授受的模样,想来已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 同是陆家男儿,陆麒阳二话不说便跳下水去救人,而陆兆业却趁此时机与其他女子相会,孰高孰低,立见分明。 沈大夫人心底有千万烦心事,可碍着今日乃是老安国公的寿辰,又有陛下在府中,她不能在这种时候发作,只得老老实实憋着,再出门捧出个笑脸来作陪客。 v第二十六章 待回到了碧水湖旁,柳夫人已经横眉竖目地等着了。 「柳夫人,我家兰儿心地纯善,绝不可能推柳三小姐下水。」沈大夫人走到那湖旁,指着湖岸边的一圈鹅卵石道,「此处要格外滑一些,柳夫人也看到了,便是兰儿走近此处,也不小心滑落湖中。」 「你说不是,便不是么?」柳夫人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 「柳夫人且慢。」人群中忽而走出一位年轻小姐,原来是吴家的千金,「柳三小姐落水前,沈二小姐还与我在这边谈衣裳料子与珠钗首饰。那之后,沈二小姐则待在沈夫人身旁,想来是没空去推人的。」 闻言,柳夫人的心底有了几分动摇——既有人证,那怕是不能趁机磋磨沈兰池了。 「那也未必!」柳夫人仍是不肯放过,还想要发作一番。 「柳夫人,请听在下……」沈庭远面有焦色,气势极弱地开了口。 他一介文雅书生,本就不擅长与人争论,在柳夫人面前便显得落了下风。那柳夫人一句气势汹汹地「你且等着」,就让沈庭远嗫嚅起来。 好一会儿,沈庭远才鼓足勇气,又想开口。 「我妹妹她刚才……」 「安国公府的小辈插的什么嘴?」柳夫人怒道,「我还不曾说完!」 一句话,让沈庭远又把话吞了回去。 他这副吞吞吐吐的样子,让人看了好不心急。一旁换了衣裳回来的的柳如嫣都觉得有些看不过眼,发话道:「罢了。沈兰池落了水,比我还倒霉一些,就不要在此事上斤斤计较了。更何况,沈家的少爷救了我,不如将此事掀过吧。」 柳如嫣的话,令沈庭远松了口气,他不由朝柳如嫣投去了感激的一瞥。只可惜,这位素有佳名的贵女目光笔直,一星半点儿的余光都没留给他,自然也不曾注意到沈庭远感激的眸光。 「那不行。」沈大夫人却不肯将此事揭过,「不是兰儿做的,便不是她做的,决不能让人混淆了去。是谁说兰池推的人?」 沈庭竹推了推房里的丫鬟,那叫翠莺的丫头便怯怯地走了出来,小声道:「奴婢只是说,看见二小姐站在那头,也不知是不是看错了……」 「那你可看见兰儿推柳三小姐下水?」沈大夫人又问。 「不、不曾……」翠莺的声音愈轻了。 闻言,人群中一阵窃窃私语。 「既没看见,缘何张口乱答?险些坏了沈二小姐的名声。」 「保不准这是有人在背后指点……」 听到这话,柳夫人也回过味来,只觉得自己被人当了傻子。她顿时用严厉的眼色扫向肖氏,道:「我竟险些被一个丫鬟诓骗了去!既没看见,那又乱搭什么腔?!也不知道这丫鬟哪儿来的胆子胡说八道!」 眼看着这火就要烧到二房来,一直在旁做壁上观的肖氏坐不住了。她立刻做出怒火中烧的模样来,怒斥道:「好一个翠莺!明明没看见兰池推人,却张口就胡说八道!我让你在竹儿身旁服侍,未料到却养野了你的心,竟敢陷害起主子来!」 翠莺闻言,立刻抽泣着跪了下来。 肖氏说罢,转向沈大夫人,做出懊恼模样来,道:「嫂子,是玉珠管教不严,这才让下人口出狂言,丢了安国公府的脸面,惹出这桩笑话来。今日我就把这贱婢逐出府去。」 看着肖氏这副唱念俱佳的做戏样子,沈大夫人冷笑了一声,道:「若真是如此就好。今日是爹的寿辰,我们也不该闹得太过。既是丫鬟的错,那便留到明日再好好整治一番,可别败坏了贵人的兴致。」 沈大夫人口中那句「留到明日好好整治一番」咬得一字一句,让肖氏的心陡然跳了起来。 她这嫂子,莫不是又要做些什么了? 想到从前沈大夫人的手段,肖氏心跳如擂鼓。她在心底劝了自己几句「出了事自有大老爷帮着」,这才缓过神来。 馥兰院里,沈兰池散着半干的头发,正听碧玉说着外头的事情。 「听少爷那边的人说,太子殿下真的撞见了阮姑娘。两人拉拉扯扯的,也不知做了些什么……」碧玉小声道,「小姐,这样真的好么?」 「有何不好?」沈兰池不以为意。 正在此时,她听到一阵噼啪轻响,是小石子儿越过墙头落到院里的声音。她起了身,推开房门,朝院中走去。 安国公府与镇南王府毗邻,馥兰院恰好挨着镇南王府的小园子。兰池还小时,陆麒阳经常从墙对头扔几块小石头过来,以此借问她院中可有旁人。接着,他会翻过墙来,两个小屁孩一道叠叠纸青蛙或者过个家家。 要不是有陆麒阳陪着玩儿,只怕在被禁足院中的那些时间里,她已经无聊得看破红尘了。 因为有陆麒阳陪着,兰池也就不再求自己的兄长偷偷带自己溜出门去玩耍了。为此,沈庭远还落寞了好一阵子,直说「妹妹长大了」。 此刻,兰池望着那堵墙,只等着墙头翻上来一个清朗俊秀的世子爷。 只是这回,她等了好久,都不见陆麒阳熟手熟脚地翻过墙来。 她看着那堵墙,记忆便不由回到了幼时—— 七岁那年,她落水了。将她救起来的人是陆麒阳。 那时的陆麒阳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浑身冰冷冷、湿漉漉地背着她跑。一边跑,他还一边安慰她:「没事儿,马上就暖和了,马上就暖和了。」 v第二十七章 话虽如此,可他自己也冻得打哆嗦。 沈兰池年岁尚幼,落了水又受了惊,在他背上就昏了过去。再醒转时,已是一天一夜后了。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兰池只看到母亲在榻前哭肿了眼睛。 隔了一天,隔壁的陆麒阳被镇南王压着亲自来跪下请罪。可怜他一个半大孩子,脸上青青肿肿的,显然是挨了好一顿打。也不知道他浑身有多少伤,跪下时疼的龇牙咧嘴,叫沈大夫人看了都有点心疼。 虽面有愤愤色,陆麒阳却跪着认了罪,说是自己一时贪玩,将兰池推下水去,还望兰池原谅。 可兰池知道,推她的人并非陆麒阳,而是沈桐映。 她的大堂姐倒也不是坏心,只是不小心而为之。那时的沈桐映也不过是一个幼稚儿童,早被吓傻了,只顾着藏起来好不让人找着,哪会管是谁替她背了这罪? 听丫鬟说,镇南王下手打得狠,要是陆麒阳说一句「不是」,镇南王就再加一棍子,力道和从前在军营里抽人一个劲头,一点也不曾手下留情。打到后来,陆麒阳便乖乖认了,只说是自己推的,这才让镇南王放过了他,改叫他自己来请罪。 这事儿便这样过去了。 年岁渐长,兰池也问过他,为什么他不在后来对旁人说清这件事? 那时,少年陆麒阳躺在午后的草丛里,翘着条腿,声音懒洋洋地答道:「何必与女子过不去?我不过是受了顿打,过去也就过去了,懒得再提。」 「白白挨一顿打也无所谓?」 「小事罢了。」少年陆麒阳说,「你知道不是我推的,那就成了。其他人怎么说,我管不着。」 那时沈兰池十三四岁,抱着膝盖,心底有点恼,嘴上也有了几分不客气:「你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你,我在乎。你替那沈桐映顶了罪,我心里生气。你信不信我以后见着你,都要先骂你一句‘傻子’?」 「说的好像你现在见到我,就有好脸色似的!」少年陆麒阳答。 沈兰池的思绪从回忆中抽出,她望向面前这堵墙,见那人依旧没出现在墙头上,看来依旧是缩着胆子不敢来见她了。 她挑了挑眉,轻声对墙那头道:「真是个傻子。」 既陆麒阳畏畏缩缩的,不肯爬上墙头来见沈兰池,那她只能主动些了。 沈兰池撩了袖子,从地上捡起那小石子儿,往墙头扔去。待石子在对头落了地,她就卷了裙角,踩着院里的湖石假山,向上爬去。 她这副样子,要是让旁人瞧见了,准会大惊失色——从未有哪一位名门闺秀,胆敢做出这样毫无仪态的模样来。 且看她的手势,早不是第一回 翻墙了。 「大小姐……!」碧玉一阵心急,道,「今日可是国公爷的寿辰,要是红雀姐姐一会儿又折回来,让夫人知道了您这副样子,那可如何是好……」 「没事儿,娘现在忙得很呢。」沈兰池不以为意,半只脚已跨到了墙上,她一撩肩头黑发,甚是爽快地朝墙那头笑道,「陆麒阳,你不敢过来,那我便过去了。」 目光一扫,她便堪堪看到镇南王府的小花园里,陆麒阳这厮正顶着一身仍旧湿漉漉的衣裳,安静地杵在墙角;他虽一身狼狈,可这狼狈未曾减损他的清俊。 猝不及防听见了墙头的声音,陆麒阳微诧着抬起头来。仲夏日光微炎,恰好照得四下一片清明。那坐在墙头的女子微晃着双脚,未挽发髻,微乱的乌发下却有一双亮似宝珠的笑眸,正如那新嫁娘鞋履上难寻第二颗的明珠。 「你怎么还不曾换掉衣裳?」沈兰池盯着他那一身湿衣,蹙眉道,「小心你伤了寒,你娘要怪我害了你。」 「我母妃哪舍得怪你?」下意识的,陆麒阳驳了回去,语气是拖长了的抱怨,「她待你比待我还真心实意,也不知谁才是她的亲生儿女?」 「我说你这个胆小鬼,这就不敢来见我了,不就是抱了我一下……呀——」 沈兰池正想嘲他,可她身下的砖瓦却在此时一动,她的身子登时便有了几分不稳。伴着一阵短促尖叫,她立时从墙头跌了下来。 「兰兰!」 陆麒阳微惊,立刻伸出双臂,接住了自墙头跌落的她。 肩臂一沉,那女子便落入了他的怀中。坠地时掀起的风,引得四下的草杆一片摇曳。 「这么笨手笨脚,也不知道是谁教的?」他将沈兰池放下,口中如此道。 怀中的女子虽双脚着了地,却一直不肯离去,依旧匐在他的胸膛里。她的手指紧紧揪着他的衣领,像是在用指尖反复描摹其上滚了金边的云纹。 陆麒阳抬了手,将掌心探向她的发旋。只是他的手掌在中道颤了颤,很快改为将她推离了自己的身体。 「贴着我,小心又伤了风,回头被打的又是我。」他不客气道。 被推开的兰池心里有阵索然无味。她甩了甩手,挑眉道,「我不就是摸了摸你身上有几两肉?我还道你终日无所事事,必然是满腹肥油、一身赘余,未料到竟还有几分精瘦,倒是可以到西市里上杆论两卖了。」 她这话太轻佻、太不像话,饶是终日混迹市井的小世子,都被她这话给噎住了。 「你……」陆麒阳微眯了眼,不怒反笑,「你收敛些。要是真惹怒了小爷,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成吧。」沈兰池有些无趣,朝他挥了挥手,很快便如来时那样,手忙脚乱地攀上了墙头去。她坐在那墙头上,回头又望一眼陆麒阳,方发现他已经自顾自离去了,只留下一道高挑背影。 安国公府里是一阵丝弦喧闹、人声鼎沸,可那声音却如隔了一层纱幕似的,已叫她听不清了,眼里只看到陆麒阳那似被日光镀了融融边影的脊背。 虽宴席上出了些小差错,但这一日终究是热热闹闹地过去了。过了几日,沈大夫人心里寻思着觉得差不多了,便想仔细算一算这寿辰上的恩怨。 v第二十八章 二房害得兰池落水,险些还让兰池背上一个谋害性命的污名,她绝不会坐视不理! 趁着沈辛固上朝去了,沈大夫人便将肖氏与手下几个仆妇都叫来了院里。那肖氏到时,只见到自己的嫂子寒着一张面孔,双目似罗刹木雕的眼睛似的,直要在她脸上挖出一个洞来,心底便有些发憷。 「嫂子,这么大阵仗,是要做什么?」肖氏扶了一把腕上的满绿镯子,目光扫着院子里的仆妇们,面上强自鼓出一个笑来,「要是出了什么事儿,待大哥回来了,也不好交代呀。」 「弟妹,我也想给你体面。只是你是管席面的人,可这宴席却出了事儿,我又如何能给你体面?」沈大夫人面有冷意,道。 「能有什么事儿?」肖氏一副困惑模样,「兰儿落水那事儿,不是已查得一清二楚了?是前两日做木工的匠人来府里,失手把胶漆泼在了地上,这才让湖边变得滑了一些。若是你要说那翠莺的事儿——这贱婢也已发卖了出去。嫂子还有何不满?」 肖氏早已想好了万全借口,因此语气里有了一分张狂,全然不怕沈大夫人问话。 「谁和你说这事儿了?」沈大夫人早就料到肖氏油嘴滑舌,心底自有对策。她啪地将一本账簿摔在了肖氏面前,冷眼道,「弟妹管家这段时日,也不知道从公中走了多少钱?以公纳私,挥霍无度,若是说出去了,别人还道我们安国公府毫无规矩、蠹虫满柱!」 肖氏愣了一下,未料到沈大夫人竟是问责起这账本的事儿来了。她的眼珠一转,立刻巧声道:「哎呀嫂子,这账上出去的钱,都是花在了爹的寿诞上。上头的名目,不是一清二楚么?」 她做账的时候可是着意动了手脚,任谁都不能从这账簿上瞧出分毫蛛丝马迹来。她千辛万苦地包揽这吃力不讨好的活,可不就是为了从中捞一笔油水? 若是让沈大夫人发现,那便是白忙活一场。以是,她早做了完全准备,她绝不信这个嫂子能从账簿上做什么花招来惩戒她! 沈大夫人闻言,眼里愈冷:「弟妹不常管账,怕是从不知道我们家中向来分大小账本。这大账由当家主母来管,小账便搁在李嬷嬷那儿。若是大小账本上的数目对不上,那便必然是有人做了假。」 说罢,沈大夫人转向自己的陪房嬷嬷,怒声道:「李嬷嬷!如今你手上这小账的数目,怎么和弟妹手上的对不上?说,你可是老眼昏花了,记错了银钱!」 李嬷嬷「唉哟」一声,嚷道:「我的夫人哟!老奴向来最是忠心耿耿不过,又岂会在这银钱数目上耍花招?」 肖氏听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难怪!难怪沈大夫人当初这么爽快地就交出了管家权,原是还留了一招后手!她肖玉珠从来不碰中馈之事,又哪能知道她房里的陪房嬷嬷手里还有本账本? 「嫂子,兴许是我房里的嬷嬷记错了账,这也说不准……」肖氏讪讪道,「沈家家大业大,又哪儿差这几个钱?」 「弟妹,话可不是这样说。你替爹做寿宴,满京城的人都看着。若是要让人知晓我们连个账本都分厘不清,那岂不是落了满京城的笑柄?」沈大夫人笑道,「不如今日就把这账好好算一算,该填回来的,就老老实实填回来。」 闻言,肖氏的面色一阵青白。须知道趁着这次寿宴,肖氏与儿女大手大脚地花着公中的钱置办财物。若是要让他们在此刻统统吐出来,那可是难受极了。 正在这时,丫鬟来说沈大老爷下朝回来了。 肖氏立刻松了一口气,人又活络了起来:「嫂子,你看大哥也回来了,不如让大哥来商量商量这事儿?」 谈话间,沈辛固便穿着朝服进来了,肩上还带着片绿油油的叶子。 他一看到沈大夫人院里这副阵仗,便蹙了眉,厉声道:「夫人,这是在做什么?一家人何必总是折腾?」 「老爷,弟妹管家不严,宴席上让兰儿落水不说,还在账目上出了差错。这么大的事儿,又岂能听之任之?」沈大夫人苦口婆心地说道。 「兰儿落水又与二房有什么干系?」沈辛固的声音一沉,喝道,「你是当家主母,多少也要让着些二弟家的。何必气量如此狭隘!」 沈辛固这句话,叫沈大夫人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头疼。 沈辛固平日对她样样都好,吃穿用行件件上乘,可是碰到了二房的事儿,便只会让她多多忍让,「勿要做个狭隘之人」。若不是沈辛固时时包容,就凭肖氏这一点小小手段,还能翻出她的掌心去? 沈大夫人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 「不就是点铜臭之物?做错了便做错了。」沈辛固挥了挥手,语气中颇有不耐,「一家子,须得和和气气一些才成。」 他这话让肖氏喜上眉梢。 再看看沈大夫人那副极恼的面孔,肖氏心底愈是自得。 肖氏方想开口谢一句大哥,沈辛固却忽然道:「银钱上出了差错,让人补上来便是了,便不要怪罪了。都是自家人。」 一句「让人补上来便是了」让肖氏原本欢畅的笑意陡然僵在了脸上。 ——什么!竟还是要她将那些钱财吐出来! ——这大哥明着叫嫂子不要责难她,实则还是帮着自己媳妇儿! 肖氏心底愤愤不平,又是恨又是恼。愣了许久后,肖氏这才满是不甘地行礼道了谢,说了句「玉珠回去便办」,失魂落魄地出了沈大夫人的院门。 看着肖氏匆匆离去的背影,沈大夫人微叹了一声。 她走近沈辛固,摘去他肩上的落叶,低声道:「莫非老爷真以为那湖边这么滑,只是匠人的无心之失么?兰儿真是白白落了水么?」 沈辛固负了手,安静了好办晌,才道:「我知你想说些什么。只不过,这沈家不能散。能不说的,便少说两句。」顿了顿,他又道,「更何况,兰池来日会是国母之尊,不会再受任何委屈。似前两日这等小事,又何足提起?」 沈大夫人听了,将那摘掉的叶片儿又丢回了他的肩上。 兰池日后会是皇后,以是现在受点儿委屈也不要紧? 她偏偏看不得自己的宝贝女儿受委屈! v第二十九章 「国母?!」想到陆兆业的种种行径,沈大夫人气不打一处来,冷笑一声,道,「我看兰池也别嫁什么太子了,倒不如在市井里找个真心疼爱她的好男人,也胜过留在没人疼的人家里要来得好!」 一句「没人疼」,也不知道是在说太子,还是在说沈辛固。 沈辛固被噎了一下,方想反驳,可他的夫人却已怒气冲冲地转身走了。 沈家二房。 二房的下人近来都缩手缩脚的,比往日更提心吊带些,只因肖氏最近心里不顺畅,逮着点小事便会往大里发作。责罚下人不说,还会将人发卖出去,惹得二房里一片人心惶惶。 肖氏把好不容易收罗来的钱财又拿还给了大房,心底肉疼无比,一连几个晚上都不能安睡。这还不算,肖氏的次子沈庭康近来又恰好看上了个检校太中大夫的肥差;虽沈家势大,可要想打通其中关节也须银钱活动。接二连三地花出去如此多的财物,肖氏自然心疼不已。 心底不顺,肖氏在一向珍爱的女儿面前也没了好面色。 「你大伯真不是个东西!」沈桐映的闺房里,肖氏攥着帕子,口中低低咒骂道,「枉费你爹拿命护了他两次,到头来却一点好都落不得!这阎王簿上改了两次运的恩情,你大伯一点儿都不记着,反倒跟着季文秀一起拿捏起我们二房的人来了!凡有好事都让着兰丫头便算了,连点财物都抠着不肯放!」 沈桐映不答话,心里有些烦闷。 她知道肖氏心底烦的时候,谁接话茬都要被肖氏教训一顿。因此,她宁可憋着不说,也不愿让肖氏把怒火转到她身上来。 「你这是什么脸色?」肖氏见到女儿不耐神情,声音尖刻起来,「娘这不还是为了你?你日后若为太子妃,便需要一百二十抬的嫁妆。但凡少了一抬,都会叫那些娘娘、公主瞧不起。不趁着做姑娘时多积点家底,日后谁来给你填这个窟窿?」 沈桐映心底有些委屈,巴巴地应了声「是」。 好不容易,肖氏才教训东、教训西地说完了。沈桐映微舒一口气,连忙跟在肖氏后头,送她出了自己的院子。待回时,她远远瞧见一个瘦歪歪似细柳般的影子往大房的方向走去,便停下了脚步。 「这不是苒妹妹么?」沈桐映方被肖氏教训了一顿,心里积了一股恶气,看到沈苒这个向来任她欺负的庶妹,便打定主意要在她身上出一口气。 「见过大姐姐。」沈苒低了头,闷声不再说话了,也让桐映瞧不见她的脸,只能瞧见她细瘦的双肩低垂下去,像是不胜东风的柳枝似的。 「又去大房?」沈桐映瞥见她所走的路,唇边浮出一个讥笑来,「天天上赶着讨好大房的人,也不知道你爹是哪一家的?骨头轻得只有四两重就罢了,你还真以为在沈兰池面前说几句好话,你就能活成个嫡出小姐了?」 沈苒默了一阵子,迟迟开口道:「妹妹只是听说……兰姐姐落了水,这才想要去探望一番。」 她的声音轻如蚊蚋,可沈桐映心底却愈发火大。她讥讽道:「探望?你还是省省罢。人家是大房嫡出女,你一个爬床贱丫鬟的女儿,哪够得上格去探望她?」 沈桐映心底还有些话未说出来——且她落水也是活该!一个惺惺作态、水性杨花的女子,何必探望! 沈苒不说话了,仿佛化成了石雕。任凭沈桐映冷嘲热讽,沈苒都默不作声。这副棉花似的、任人拿捏的样子,沈桐映早就习惯了,一点儿都不放在心上。 桐映出了一口气,心中登时畅快不少。又讽笑了几句后,沈桐映便携着丫鬟离去。 沈苒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慢吞吞地侧过身去,又朝着大房去了。只是她鞋履落地的时候,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轻抖,也不知是因为气恼,还是因为畏惧。 到了兰池院里,丫鬟将沈苒引到了兰池床前。 沈兰池靠在床上,招呼沈苒来身旁坐着,笑道:「枉费你还特意跑过来看我。虽我落了水,可却没有大碍,每日照常吃、照常睡。只不过我娘看得严,定要我在房里好好养着。」 沈苒在枕边的酸木矮凳上坐了下来,轻声道:「那便好。」 她扬起头来,细瘦白嫩的脸像是春朝的梨花似的,一双秀气的眼里微泛着通红,仿佛刚哭过了一般。沈兰池微疑,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可是遇到了伤心事?」 沈苒的丫鬟紫檀愤愤不平道:「还不是大小姐!在二夫人那儿受了气,便急巴巴地跑来……」 「紫檀!」不等紫檀叙出沈桐映做了什么,沈苒便喊住了她,低头道,「并非是因为大姐姐的缘故……还请二姐姐放心。只是近来京中出了些事,苒儿有所感伤,这才会在兰姐姐面前失态。」 沈兰池看到她这副懂事模样,心底便有些心疼。 沈苒年纪小小,本当是最受宠爱的如花之龄,可二房的人日日变着法子欺凌她,叫她变得畏手畏脚的。可是,尽管备受欺负,沈苒从不在兰池面前诉苦,也不求兰池帮她,生怕给兰池添麻烦。 「出了什么事儿?」兰池顺口问道。 「近来京中来了一伙流盗,四处行窃。前一月,这几人只是窃走财物;可数日前,这伙流盗竟将主人家也一并给……」沈苒微收了声,眼眶愈红,道,「不知兰姐姐可记得?苒儿的舅家……不、不,是姨娘的娘家,有个向来玩得好的表……小姐,闺名叫做红罗。她便嫁去了那户人家……」 兰池闻言,微微一愣。 沈苒口中这事儿,她自然是有印象的。只是这件事,本应发生在深秋,而非如今时节。 那伙流盗四处行窃,到了城东的大户孙家时,因被主人家撞见,便干脆动手行凶,将孙家上下十二口人一并杀害。阮碧秋之父阮迎,便在其后奉命调查此案。也正是因为这桩案件,阮碧秋才有了嫁入东宫的机会。 「未料到竟会如此……」沈兰池怔怔说了句,安抚道,「苒妹妹,你也莫要太伤心了,保重自己才要紧。」说罢,又叫碧玉去取了上次紫檀送来的护膝,递过去道,「上次你送来的护膝,我一直忘了还回去,这次恰好让你顺道带走。」 她又与沈苒仔细说了几句,这才与沈苒道别。 看到沈苒出门时那细细瘦瘦的背影,兰池欲言又止。好不容易,她才止住心底的冲动。她是极想伸手帮一把沈苒的,可沈苒到底是二房的人。若她真的帮沈苒在这次逞了一时痛快,那来日肖氏母女便会千百倍地磋磨回去。 待日后给沈苒找个好些的夫君吧,好让她跳出二房这个火坑。 兰池知道,要想让阮碧秋嫁入东宫,这桩流盗案便是关键。可如今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这些流盗竟提前入京来了,并如前世一般犯下灭口之罪,这又该如何是好? 兰池思量一阵,连忙命碧玉去街上打探消息;自己则收拾了一下,去见沈大夫人。 v第三十章 「娘,女儿的身体也养的差不多了。」兰池挽着沈大夫人的手臂,同她撒娇,「女儿想请碧秋来家里坐坐。难得女儿有个伴,也想……」 「不准。」于交友一事上一贯大方的沈大夫人,这次却不肯松口,「你请谁都行,独独这个阮碧秋不行。她心思不正,日后只会给你添堵。」 兰池在心底暗嘁一声。 因为阮碧秋与陆兆业纠缠不清的事儿,沈大夫人现在极不喜欢那阮碧秋,自然也不会答应让她到府里来了。 沈兰池磨不到母亲松口,只能先回房去了。 又过了几日,她便找了个「到茶楼听戏」的借口,偷偷溜出了安国公府。 楚京的西市在白日里是极微热闹的,满道车水马龙、一街鼎沸人声。过了三道牌楼,便有一座挂了「登云阁」匾额的茶楼。这儿的茶说好不好,说差不差,要价却二两一盏。这么大的钱,自然不是为了那茶盏里的几片浮叶,而是为了在这登云阁日日开台的戏班子。 沈兰池到时,早有跑堂的搓着手过来引路,脸上谄媚道:「沈二小姐里边请!您的贵客已经坐着了,好茶招待上。」 到了二楼雅间,一撩帘子,便见到阮碧秋坐在里头,眉眼柔顺得像是一汪水。 这窗边的美人儿便似天上的皎皎明月似的,叫沈兰池心底先怔了一下。不由自主的,她开口先夸了一句:「阮姑娘真是好看极了,难怪太子只一眼就迷上了你。」 顿了顿,她又叹道:「如今我娘竟不准我来见你,可怜我俩见个面,竟还要偷偷摸摸到这茶楼里来幽会。」 阮碧秋秀眉微结,声音淡淡道:「沈二小姐不用说客套话。沈二小姐将我叫来此处,必定是有话要谈。你我二人,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 「哦?」沈兰池落了座,给自己满上茶水,慢悠悠道,「前一次见你时,你还提防着我,生怕我在那玉佩上动了手脚;这一次你却信了我,要与我‘敞开天窗说亮话?’俗话说,信人须得留三分,阮小姐怎么就信了我呢?」 阮碧秋的目光微动,向着窗外喧闹街市扫去:「碧秋大概已猜到,沈二小姐为何不想嫁给太子了。说来说去,不过是逃不过一个‘情’字。同是女子,何必彼此为难?」 兰池:? 「什么叫逃不过一个情字?」兰池问,语气里有一丝好奇,「你为何有此一说?」 「沈二小姐心仪镇南王世子。」阮碧秋笃定道,「以是,不想嫁入东宫。」 恰好楼下的戏台子开唱了,那旦角甩了长长水袖,扯着尖尖嗓子唱了第一句,声音转转绕绕,似那丫杈上的黄鹂鸟似的,赢来了满堂喝彩之声。其中更有几个出手大方的客人,争相打赏。 「赏十两银!」 「再赏二十两!」 「不如赐百两银!」 最后那声「百两银」一出,满堂皆是唏嘘之声。须知这百两若是花在了窑子里,还能换来一夜欢愉、美人在怀;若花在这登云阁里,便是白白赠给别人,和打水漂一个道理。也只有钱多的没地方花了,才会来这儿一掷千金。 众人只是唏嘘,可沈兰池脸上正从容的笑意却有几分僵了。 顿了顿,她挤出个咬牙切齿的表情来,对面露纳闷之色的阮碧秋道:「秋儿小心肝,你且坐着,我去处理一桩要事,一盏茶的功夫就回来了。」 说罢,她一撩帘子,向外大步一跨。 低头间,她恰好看到镇南王府的小世子坐在戏台子下的第一排,手里捧着把白果嗑得正欢。也不知是不是老天懿旨,陆麒阳也恰好抬头,目光与她撞上。 众目睽睽之下,陆麒阳笔直地从矮凳上弹了起来。 台上的戏曲才开唱不久,陆麒阳已撩了帘子,沿着登云阁的回廊绕了起来。 只是不巧,绕了没三圈,他就恰好在转角处与撩着袖口儿、气势汹汹的沈兰池撞了个正着。 「你给我站住!」 一声喝,虽不霸气,却也足让小世子停下欲溜走的脚步。 他贴着墙站定了,慢吞吞地背过身来,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兰兰,你听我说……」 沈兰池将袖口捋得更高些,露出一截藕似的莹白手腕来。她慢慢靠近了陆麒阳,美艳的面庞上故作凶恶:「世子爷,我算是明白了。怪不得你天天躲着我,原来是迷上了这登云阁里的小娘子呐。」 陆麒阳微愣,目光一面偷偷瞧着她袖管下的小臂,一边道:「你胡说八道什么?谁迷上登云阁里的戏子了?」 「一百两银子,都够买我一支发钗了,还说你没迷上人家?」沈兰池挑眉,说,「我还道,你躲着我是因为你和人家黄花大姑娘一个模样,在心里头害羞着呢,谁道你竟是偷偷摸摸迷上了戏子!」 这么大一口黑锅迎面扣来,陆麒阳闭口不言。 两人又僵持了一会儿,就听得戏台子上那花旦唱完了自己的词,下了台子来。沈兰池眸光一转,道:「好,你不说话是吧?今日我倒要去看看,那花旦比我好在哪儿!」 ——哎,虽然她还陆麒阳还没一腿呢,可是她就是忍不住想发火嘛。 说罢,她便朝插了屏风的戏班台后冲去。 「你等等!」陆麒阳伸了手去拦她,「不行!你不准去!那家伙肯定是在换衣服!你不准去!」 「?」沈兰池惊觉有什么不对劲,「你连人家在不在换衣服都知道?!」 v第三十一章 陆麒阳一句阻拦话,叫她心底更不服气了。她一弯腰,直截了当地从陆麒阳手臂下穿过,二话不说就朝那屏风里冲。 这戏班子里忙人不少,此刻屏风后统共也就两三人,其中一人正是方才那在台上的旦角儿。此时此刻,她方摘了头上珠翠,正一咕噜地解开自己身上的戏服。 「这位姑娘……」沈兰池大步冲冲地朝她走去。 「嗯?」那旦愣了愣,停下半解衣衫的手,侧过头来。 映入兰池眼中的,是一片属于男人的平坦胸膛,毫无波澜起伏。也许是因为台上功夫练久了,这人的身量修韧匀称,极是耐看。 沈兰池愣住了。 这脱了一半衣服的小旦虽浓妆艳抹、面施腻彩,可从这喉结与胸口来看,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且他此时不再尖着嗓子唱词儿,说话的声音都低哑了几分,摆明了是个男儿郎。 「这位小姐有何贵干呐?」小旦露出笑来,道,「小的一会儿还要上台去呢。若是打赏的话……」 「你、你、你是男的?!」沈兰池后退了数步,不可置信。 「小姐不知道?」那小旦反而露出惊奇之色,「唱我们这家戏的,可是从来只有男子,没有女子。不是我瞧不起女子,而是这唱打盘念的十样功夫,实在折腾不起柔弱女子。」 兰池的目光反复在那男子未理好的领口扫来扫去。她还想细看,可眼睛却叫一个人用手掌蒙住了。 「还不快把衣服穿好!」陆麒阳一边捂着她的眼,一边不悦道,「衣冠不整,像什么样子!」 那小旦忙不迭地弯腰赔礼,陆麒阳则扯着沈兰池出了屏风,又到了一旁回廊里。 他松开了遮着她眼睛的手,语露不快,道:「小爷说了叫你别去,你还非去!」 沈兰池揉了揉眼,瞪他一下,道:「你不早说人家是个男人?」 「全京城有谁不知道登云阁的戏班子只有男人?」陆麒阳驳回来,「我哪知道你竟这么孤陋寡闻?」 「你可省省!」沈兰池没好气地说,「我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又哪会和你们这群纨绔子弟一样,对这些戏班子知道的一清二楚!」 顿了顿,她低下头去,小声道:「我还真以为……以为你喜欢那个戏子,所以才躲着我。」 窗缝外曳着一丛绿竹,那日光打从薄薄的竹片上洒下来,映的她白皙的面颊都微泛着竹叶的青绿色;长睫时不时微微一扇,竟让这位从来嘴上不饶人的千金贵女也显露出了几分楚楚来。 陆麒阳看她这副模样,久久不言。 许久后,兰池才听到他一声低叹息。 「我之所以躲着你,只是因为……我知道你日后必会反悔。」他说,「与其到时候闹的难堪,倒不如我退远些,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你做你的安国公府二小姐,我当我的镇南王府世子爷。」 他这话说的平平淡淡的,似乎丝毫不往心底里去。兰池听了,心里却陡然有了一团气。她猛然抬起头来,盯着他,质问道:「你凭什么说,我日后定会反悔?」 ——陆麒阳怎么总是这样呢? 明明在慈恩宫的那一夜,他摆明了是一副放不开手的模样。可隔了没多少时日,他便又退缩回去了,只想着拱手把她让给别人。 「我同你从小一起长大,我还能不知道你?」陆麒阳说着,扬起头来,目光四下一扫,道,「这就好比说,我说我过段时日,便要想法子到边疆去接了我爹的活儿,建功立业,做个常胜将军,你信不信?」 沈兰池险些笑出声来。 「你别逗我!」她踮起脚来,戳了一下陆麒阳的额心,「就你还去建功立业呢!你要去了,谁带江北王家那一群儿子看戏打鸟呢?」 「可不是?」陆麒阳揉着被戳了一下的额心,说,「你不信我会去当个正经人,我也不信你会忍心舍弃了你姑姑的发簪和太子妃之位,来嫁给我这个没什么用的窝囊废。」 顿了顿,他忽而轻笑起来,又道:「不过,我知道你只是想要那根凤簪罢了。至于太子是谁,你从不介意。你想要的……便是做太子妃,再做皇后。我说的可对?」 他唇边的笑意很浅,说话的声音叫人喉间发痒,像是要开出花来。 沈兰池在心底答了一句「从前是这样的」——从前的她就是这样,她想要做人上人,所以才要做太子妃。无论太子是谁,是陆兆业还是陆子响,为了权势,她都一样会嫁。 陆麒阳是真的很了解她。 沈兰池没答,陆麒阳已经做出讨饶的动作来,挤眉弄眼地说:「沈小姐,兰大姐,宫里头那晚上发生的事儿,你就当是一个梦,赶紧忘了吧!我做错事儿了,我先给您赔个罪。待您来日登上后位,我再给您送点好礼,聊表心意,如何?」 他嬉皮笑脸的,一副讨好的模样,可他面前的女子却分毫不动。 她看着他,眼里有嘲也有恼。被她那双秋池似的眼睛所盯着,陆麒阳渐渐地笑不出来了,那副轻佻的笑面便如湖面的涟漪似的,慢慢散去,只余下四逃的不安眸光,像是在躲避着什么。 「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真是个良善之人呢?」沈兰池轻偏过头,唇角挑起一抹讥讽的笑,「我从前想做太子妃,你便要送我去当太子妃,好圆了我的梦——可真是个良善之人!」 陆麒阳想要笑,又笑不出来。他直起身来,望向戏台子。那旦角又重新打扮上了台,一口纤细嗓子唱得百转千回,任谁都听不出他是个男儿郎。 「我信你。」忽然间,沈兰池说。 「什么?」陆麒阳有些不解,「你信什么?」 「我说我信你,过一段时日便要去建功立业。」沈兰池说,「所以你也得信我——我说了,如今的我,一点儿都不想嫁给太子了。无论那太子是陆兆业,还是陆子响,我都不想嫁。」 v第三十二章 陆麒阳面色微震。 「兰兰,你这是……」 「我知道你想问我发生了何事。」沈兰池打断他,口中低语道,「你就当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将我的大半生都走了一遭。至于梦的什么,你不要问,我也不会提。总之,我不想做太子妃了。」 她极是认真地说着这句话,心底却如沸腾的水似的,起起伏伏个不停。 她确实是做了个梦—— 她梦见陆麒阳要带她在大婚前夜私奔,她梦见陆麒阳交出兵权只为了到东宫来见她一面,她梦见陆麒阳那犹如行将就木老者一般的吻。 这在脑海里缠绕不去的景象,令她心底微动。 于是,她凑近了锦衣玉带的世子,复又踮起脚尖来,青涩又拙劣地,将一个轻淡的吻落在了他的唇上。 这亲吻像是天云,又像是微微张开的蝉翼,飘缥缈渺的、绵软又轻薄。 戏台上那旦角还在唱着,声音拖得细细长长的,叫第一声开唱的黄鹂鸟也自愧不如。满堂皆是喝彩之声,只是那喝彩声里混着的打赏喊价,却再也喊不到一百两了。 她合上了眼,慢慢扣住了陆麒阳的手臂。她忽然察觉到,面前男人的肩膀在轻微地颤动着——他定然是极讶异、极震动,这才会流露出这般惹人嘲笑的姿态来。 就连他反握回来的手掌,都在抖个不停呢。 沈兰池在心底暗暗好笑着。 ——只是亲你一口,就如此惊愕,那日后可要怎么办呢? 过了许久,沈兰池的脚跟才悄悄落了地。不知何时,她的面颊已染满艳丽的绯色,微颤的眼睫,便像是翕动的蝶翼似的。 「陆麒阳……」 「你说你做了一个梦?」 她尚在犹豫第一句该以何话开场,陆麒阳便已开了口。他早已不像刚才那样震动了,只是紧紧地扣着她的手腕,力道令她肌肤发疼。 沈兰池面前的小世子微蹙长眉,双眼逼视着她,口中再次逼问道:「什么样的梦?」 她用指腹轻轻擦了一下唇角,眸光一漾,低声道:「我都这样待你了,你却偏偏还在追问一个可有可无的梦。陆麒阳,你可真是不解风情。」 她说话时的声音轻轻软软的,便像是挠人的柳絮似的。 陆麒阳微怔,显露出几分懊恼神色。「你的礼仪和教养都去哪儿了?」他少见地收起了嘻嘻哈哈的嘴脸,教训起她来,「京城的哪一个闺秀会像你这样,做出这种……」 「我说了,我不想嫁给陆兆业或者陆子响,我只想嫁给你。」沈兰池长睫一扬,目光直直地望向他。虽口中是问句,她却声音笃定,「我这样做……你不喜欢吗?」 ——你不喜欢吗? 陆麒阳被这句话问住了,脚步向后退缩一步。 「你又来惹我……又来惹我。」他恼极了,口中喃喃着,像是见了仇敌似的,露出恶狠狠的表情来。可偏偏在这种时候,沈兰池却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脸上的笑意极是欢畅。 「你还笑得出来?」他的眼眸一眯,手掌紧紧扣住她的下巴。继而,他便将这惹人困扰的小女子推到墙角,低头复又吻住了她。 「等……唔……」 兰池用手锤了锤他的胸口,却丝毫撼动不了他堵在面前的身躯。不仅如此,那人还越挤越近,大有把她直接揉断在怀里的架势。 她张口欲言,可出口的,也只不过是绵软不成模样的气音罢了。 许久后,她微喘着气,从陆麒阳的怀里挣了出来。她的发髻有些乱了,几缕细碎的乌发散落下来,垂在耳旁,晃晃悠悠的。 「你怎么这么凶?」她撩着自己耳边的碎发,半垂着眸,声音绵绵。「像是饿了两辈子没吃过饭似的。」 「是你自己来招惹我的。」陆麒阳说。 正在这时,转角处传来一道脚步声。继而,便是一个男子的嗓音:「世子爷,您去的也太久了些吧?一会儿还去不去伯阳兄那儿了?」 原是一个锦衣华服的贵胄子弟,等得不耐烦了,前来寻陆麒阳。 陆麒阳瞥一眼身后,心知现在必须走了。 「有人找我,我先去了。」陆麒阳用拇指摩挲了一下她的面颊,眸色微沉,口中道,「现在,我信你了。」 说罢,他转身离开。 沈兰池望着他的背影渐远,唇角渐渐漾开一抹笑意,也不知道是在笑什么。 她微整仪容,这才回到二楼雅座去了。 阮碧秋早已把杯中二两的茶给饮了个尽,此刻正托腮望着窗外街景,一副百无聊赖模样。听到兰池回来的响动,她道:「沈二小姐可忙完了?我不急,再等会儿也无妨。」 v第三十三章 一抬头,看到沈兰池的发髻似乎有些松乱了,阮碧秋面色一怔。 「沈二小姐这是……与世子起了争执?」她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让你见笑了。」沈兰池神色如常,抿唇一笑,「下楼时绊了一跤,这才变得如此狼狈。」她叫来小二,重新热了茶,又道,「我请阮小姐来,只想说一件事儿——仅有一块玉佩,阮小姐还不足以嫁入东宫。」 「沈二小姐的意思是?」 「皇命难违。」沈兰池面上浮出一个温软的笑,可她的眼里却并未笑着,「如果是陛下赐婚,那这桩事儿便是板上钉钉,再也逃不走了。」 阮碧秋微一踌躇,问:「沈二小姐说的简单,可这谈何容易?」 「容易,当然容易。」沈兰池笑意不减,道,「很快便有天赐良机,只是要看你能否狠下心来。若是届时真的事成,阮家平步青云,你嫁入东宫,那你可要记着欠了我一桩恩情。」 她请阮碧秋来,只为两件事。一来敲打阮碧秋,令她更早动手;二来,好令阮碧秋欠下她一笔恩情债。 「天赐……良机?」阮碧秋的眸光微动,口中喃喃念着。 「正是。」沈兰池挑眉,道,「我只说一句——京中流盗一案,是你爹与河间王同办。那河间王与陛下感情甚笃,为人刚正不阿,可却有一个毛病……醉酒过后,他便会性情大变,出手伤人。」 阮碧秋端起茶盏来,浅浅啜饮一口,沉思不语。 两人在登云阁待了半日,待日暮时分,才离开登云阁。登云阁在京城西,安国公府在京城东,这沿途还要路过阮家藏在市井里的宅邸。沈兰池在心底忖了一下时辰,便对阮碧秋笑道:「我还不想这么早回去,索性顺路送一送你吧。」 「送我?」阮碧秋有些惊奇。 「阮姑娘生的这么端庄,一个人走在路上,难免有些危险。」沈兰池恋恋不舍地盯着她的脸蛋儿,说,「我陪着你一道走,不好么?」 这话说的冠冕堂皇,可谁都知道不过是个借口。楚国国风开放,街上走的女子不知有多少,身后跟着丫鬟、又有车马轿子的,那必然是大家小姐,又有谁会想不开去招惹呢? 「谢过沈二小姐好意了。」阮碧秋对她莫名的爱重颇为抗拒,温雅道,「有些不巧,今日河间王恰好来访,家父家母应当是极忙的,怕是没空好好招待沈二小姐了。」 「我不进你家门。」沈兰池笑道,「送到便走,可好?那便不用你爹娘特地招待我了。」 她这副像是市井无赖一般的嘴脸,让阮碧秋毫无法子,只得同意了她的说辞,让她顺道送自己回家去。 阮碧秋的心底有隐隐约约的不安。 起初,她以为这安国公府的小姐是故意来试探她是否想嫁给太子,好替自己铲除异己;后来,她以为是沈兰池移情世子,这才特地与她联手,好甩脱与陆兆业的婚事;现在,她又开始担心这沈家小姐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原本就是冲着她阮碧秋来的。 也不知道她身上有些什么,值得沈二小姐如此注目? 阮家起于寒微,虽阮父入仕多年,家境仍未有太大起色。阮府不过是普通富贵人家的规制,看起来有几分破落,藏在周遭高高矮矮的屋宇里,门口的匾额半掉了漆,露出里头黑魆魆的木头料子来。 沈兰池常常在暗地里猜测,也许是那阮父小心翼翼地藏着家财,又想在人前抖那两袖清风的清廉典故,这才长久地居住在这破旧的宅子里。 「我就送到这儿吧。」沈兰池道。 「谢过沈二小姐。」阮碧秋低身一鞠,携着丫鬟,朝阮府的门里头去了。 日头西斜,金阳慢低,巷里一片死寂,连风扫落叶之声都未曾有。只偶尔有一声鸦叫,凄凄惨惨的,叫人心底生出一分萧条黯淡来。 兰池刚想走,就听得那阮家半开的朱漆门内传来一道短促惊叫。 听声音,是阮碧秋喊的。 「奴婢去看看。」碧玉微白了面孔,自告奋勇。 「你且慢,我跟你一起去。」沈兰池提了裙摆,快步向前奔去,「这阮家的小妞要是出了什么事儿,我可不就玩完了?」 她跑的急,一脚踹开了阮家那半合的门扇。 门一敞,刺鼻的血腥味便迎面扑来。 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庭远里,横七竖八地倒着三四个人,也不知是死还是活。看打扮,应是阮家的仆妇与小厮。他们躺卧在血泊里,暗黑的血迹直浸到泥土里去,也不知那院土是原本就如此乌黑,亦或是为血所染。 阮碧秋惨白着脸,瑟着身体靠在墙角,一副惊骇模样。看到兰池来了,阮碧秋抖着嗓音,极是惊惧地朝她望来,道:「沈……沈二小姐……」 继而,她身子一晃,竟笔直地朝地上倒去,原是活生生被吓晕了过去。 沈兰池的手心瞬间浸满了汗。 她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前世,阮家因流盗案而遭到报复,家中多有死伤。 只是,沈兰池从未想到,此事会发生得如此之快。明明在前世,在阮迎接手流盗案后一月又大半余,阮家才惹来流盗报复。可这次分明才过了几日,便…… 「小、小姐!」碧玉从未见过这等场面,双股颤颤地向兰池靠来,声音亦抖个不停,「咱、咱们快走吧……回去报官……」 沈兰池稳下了心神,道:「行凶者兴许还未走远,留阮小姐在此太过危险,将她一道带走。」 ——阮碧秋要是出事了,谁还有那么大的能耐嫁入东宫呢?! v第三十四章 说罢,她提着裙摆,绕过了地上不知是死活死活的仆妇,朝阮碧秋走去。 一面走,她一面在心底安慰自己:不就是个半死不活的人么?她自己都是个死人了,还怕些什么呢。 她弯腰,拽着阮碧秋的手,想将她抱起来。可她只是个闺阁女子,力气不够,只能没好气地道唤:「碧玉,还不快来帮你家小姐的忙?」 等了许久,兰池都没听到碧玉的应答声。她正纳闷间,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笨重的脚步声。兰池耳朵尖,一下便听出这脚步并不属于她的丫鬟。 她转过头去,登时便心跳一滞——只见她背后站了个虎背熊腰的蒙面男子,一身乱蓬蓬血污,一双铜铃似的眼死死瞪着她,手里还握着柄木头斧子,斧尖上正一滴、一滴地朝下淌落浓稠的红来。 「你是阮家的小娘子?」这大汉发话了,幽魂似的眼逼视着她,嗓音像是锯木似的。 「我……」沈兰池逼着自己说出话来,「我不是。我是安国公府沈家的二姑娘。」 那大汉握皱眉,自顾自道:「你就是阮家的小娘子。」 说罢,他直直地朝着沈兰池走来。 「你……!你若是想要钱财,要多少我能给你多少!」沈兰池踉跄着后退一步,急急拔出了头上的发簪,横在自己面前。可她的发簪太小了,在那斧子面前便显得极为滑稽。 她在心底略有悔意。 她重活一世,对前世所发生之事了如指掌,笃定流盗报复一事不会在此时发生,却反而被这份熟知天机所害。谁又能料到,这辈子的事儿竟然与上辈子全然不同?! 「钱财?」那大汉嗤笑一声,道,「你爹断了贵人财路,本就该死!现在再给几千几百两,也是没用!」 说罢,大汉便扬起那斧子来。 眼看着那斧子便要落下来,沈兰池心底巨震。 忽而,阮家那破破落落的大门又被人踹开了。这回,这年岁已久的木门终是承不住了,轰隆一声,带着一片木屑齑粉倒落在地。 只见一片蒙蒙夜色里,闯入个人影来。沈兰池还未看清他的脸,耳旁便传来一句话:「我今日不曾带剑来,你且闭上眼,把手借我一用。」 是陆麒阳。 没空去惊疑他为何在此地,她下意识地便选择了听从。 陆麒阳说罢,一手制住大汉握斧的手臂,另一只手则握紧了她的手腕,狠狠朝前捅去。 「把眼睛合上。」他又如是说了一次,「别看。」 也不知他的力气有多大,竟叫那斧子一点儿都落不下来。他与那大汉的手臂压低又抬高,进了一寸、又退回半分,竟是谁也占不得上风。 僵持间,伴着噗嗤一声细响,兰池手里细细的簪尖儿便直直扎进了那大汉的胸膛里。手背一热,兰池只觉得似乎有什么软热的水滴飞溅了上来。 「狗娘养的玩意儿!」大汉发出一声痛嚎,胡乱挥起斧子来。 陆麒阳用巧劲利落错开大汉手肘,又以手刀干脆一击;咔擦一声脆响,那大汉的手臂便绵软垂了下来。 大汉愈发疯狂地低嚎起来,只是他虽干嚎得起劲儿,手却握不住东西了,只得让那染了血的斧头歪歪斜斜地落在脚边。 「陆麒阳……」 沈兰池的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一会儿再说。」陆麒阳并无慌乱,声音极是从容。他自兰池手中取过那柄发簪,沉声道,「你簪尖朝上,但凡是有眼力的仵作,都能猜出这是女子所刺。你让开些,我再补些伤口。」 说罢,他半跪下来,小臂微动,将簪子反反复复刺入大汉的胸腹,动作极是利落,未有丝毫犹豫耽搁,像是已将此事练了千百遍一般熟悉。 借着刚爬上树梢的半点月色,沈兰池摈着呼吸,注视着他的面容。 她发现,陆麒阳的面色极冷。 就像是…… 就像是她嫁给陆兆业那一夜他的模样。 那时,他带着一队轻骑,与陆兆业在东宫外对峙,他的表情便如此刻一般沉得可怕。 阮府之中,一片寂静。 陆麒阳伸手,探了探大汉脉息,见他已死,便伸手到他衣领中摸索。略一搜寻后,他从大汉内袋中掏出一封被血迹濡湿的信来,叠了起来。 兰池一直在旁,闻言不由惊道:「这是什么?」 「伪造的书信。」陆麒阳将那叠为一小页的信放入袖中,口中低声道,「仿的是二皇子的手迹,致信江北流亡的匪寇一众。这封信若是让人看到了,那二殿下定然会极困扰。」 兰池心底微怔。 若是这封信真是仿的陆子响笔迹,那便是有人想把流盗案的脏水泼到陆子响身上。如此做法,能得益者,在这楚国内也不过一人——太子陆兆业。至于是谁动手…… v第三十五章 不知为何,兰池的呼吸陡然快了起来。 在她胡思乱想间,陆麒阳已进了阮家厅室。他走了一圈后,复又出来,捡起地上淌血的斧子,丢入院中一口枯井,道:「河间王也在此处,只不过醉得不轻。按照河间王的酒量,怕是明早醒来,就不会记得今夜所发生之事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走吧。」 兰池回望一眼晕倒在地的阮碧秋,这才扯上腿软不已、说不出话来的碧玉,跟着陆麒阳匆匆朝外走去。 事已至此,想必阮家会明白该如何做方能得益。 夜色已深,街巷里并无旁人。两人匆匆行至河岸边。只见地上落了一柄不知谁遗漏的纸灯,微曳的昏黄光影照得一侧水波粼粼生光。几只趋光飞虫直绕着灯纱而舞,不知疲倦。 「你怎么来了?」沈兰池平复了心绪,立刻焦急地说道,「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若是你出了事,又该怎么办……」 闻言,陆麒阳的面色忽而一沉。 「你也知道方才的阮家极是危险?」他用手抓住兰池的肩膀,手指险些扣进她的肌肤里去,「如果我不曾来,你怕是就要死在那歹人的斧下了!」 兰池失语。 「我……」她微垂了眼帘,听着耳旁淙淙水声,低声道,「我死了,一点儿都不要紧,可是你……」 她已经死过一回了,再死一次也无妨;可是陆麒阳不能死,更不能是为她而死。 「哪儿来的傻子?」他冷哼一声,道,「我去阮家,是在追查流盗一事。我有功夫傍身,别说只有刚才那一个人,便是再来十个八个,也能全身而退。你可以么?沈二小姐。」 「那流盗案不是由阮迎和河间王在查吗?都说是江北流寇一路北上,入了京来,胆大包天犯下此案……」兰池想到这两天打听到的消息,说。 「若是真有那么简单,那便好了。」陆麒阳浅浅一叹,道,「那行凶者在之前可还与你说了什么话?」 「他说……」沈兰池眸光微转,道,「说阮迎挡了贵人的路。」 「你可知他口中的‘贵人’是谁?」陆麒阳问。 「是流寇之首?」兰池试探问。 「不,是你二伯,督课仆射沈辛殊。」陆麒阳道。 兰池眸光一动,低声喃喃道:「我早该猜到的。」 「二殿下返京之日,马车忽犯癫病坠下崖去,此事亦是沈辛殊所谋划。若那日,你我二人皆未去迎二殿下,那恐怕二殿下便已凶多吉少。沈辛殊这是一计不成,再成一计。」陆麒阳道。 兰池听着,心底恍然大悟。 前世的二殿下在返京路上摔下悬崖,去了半条命,许久不能理事,沈辛殊自然有空徐徐图之。而如今她重生了,不知不觉间打乱了沈辛殊的图谋,自然令这桩流盗案提前发生。 「你……」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恼道,「原来二殿下返京那日,你就知道了我二伯的图谋?我知道二伯不是个好人,可你竟然也傻傻地跟着二殿下坐上了那架马车,那不是找死吗?」 「我和二殿下都是武人,当然经得起折腾。」陆麒阳横叠双臂,居高临下道,「你难道没听过一个说法,叫做‘打草必惊蛇’吗?」 就在此时,原本寂静的街巷里忽然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又有几束昏黄灯光四处乱扫。那脚步由远及近,伴着嘈杂的大呼小叫之声。 「快搜!犯人应还未走远!」 「竟敢在阮府犯事,真是胆大包天!」 眼看着脚步声越来越近,陆麒阳扯下身上沾了血迹的外袍,对兰池道:「把手给我。」 「你做什么?」她小声紧张道,「我们快些跑吧……」 「把手给我。」他又道,声音决然。 兰池无法,只得把手递了过去。陆麒阳用外袍一角擦去了她手上血迹,再用衣服从地上包了块石子,裹成一团,朝河里丢去。那血衣「咚」的一声落入河水中,倏忽便沉了底。 兰池这才注意到,方才用簪杀人时,他挡在自己身前,竟叫她的衣服上一点血迹也没沾着。 「一会儿,有人来了,你便这样说。」他俯在沈兰池耳旁,低低地说了些什么。 兰池听着他的叮嘱,微蹙了眉,言语间微微犹豫:「这……可是……有些太……」 正当她踌躇之时,却觉得耳垂上微微一疼,竟然是小世子趁着在她耳旁说话时,轻咬了她一口。温温热热的,让她心底躁动起来。 「……你!」兰池瞥他一眼,低声说,「从前怎么不见你胆子这么大?」 言谈间,那伙京畿卫兵已提着灯赶了过来。为首的士长见到面前二人,心里已有了几分思量——这位小姐一身锦衣,身后还跟着丫鬟,想来是个大家女儿;而那裸着上身、衣衫不整,又嬉皮笑脸的男子,则是鼎鼎有名的镇南王府世子爷。 只要是夜里当值的,总能逮着这位世子爷醉了酒晚归,或是赌输了被赶出赌坊的盛景。 「世子爷,您这是……」士长压低了灯笼,小声道,「附近出了事儿,您这个时辰在这儿晃悠,小的也不好做呐。更何况,您旁边这位……」 「不用说了!我都招了!」 陆麒阳爽快道,「是我纠缠着沈二小姐没错!是哪个忠心丫鬟报的官?该赏!」 他这一阵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倒让士长琢磨出了面前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再看那位「沈二小姐」,云鬓微乱、面带厌弃之色,正一个劲儿地朝后躲呢,士长愈发笃定了心底的猜测。 v第三十六章 想必是镇南王世子在此纠缠女子。 不愧是京中有名的纨绔子弟。 「我可没叫丫鬟去报官。」兰池恼道,「你输光了钱就罢了,身上竟连件衣服都不剩!你要是没钱,找下人回去取便是,何必纠缠着我?半两银子都不会给你!」 「我这不是把小厮也押做了赌注么?」陆麒阳一副死皮赖脸的模样,让士长都有些同情起这位沈二小姐来了,「我输掉衣服,那也是常有的事儿,不信你问这老张头。」说罢,他就来拍士长的肩。 「爷,您认错了!」那士长连忙道,「张大哥今晚不当值,我是胡大铁。」顿了顿,胡大铁又小心翼翼道,「这附近出了桩命案,小的奉命办事,还请您二位跟着一起走一趟。」 眼看胡大铁的人便要围上来,夜色里忽而传来一道沉稳嗓音。 「奉谁的命?」 几人扭头一看,不知何时,石桥那头竟停了一抬乌金舆顶的皂帏大轿。轿帘半撩,露出稳坐其中的一道人影来。那男子玉冠霜衣,面容英挺,通身天家贵气,原是二皇子陆子响。 「二殿下?」陆麒阳转了身,颇有些讪讪,道,「未料到竟又让二殿下抓到我这狼狈的样子……」 胡大铁何时见过这等阵仗?立刻软了腿,携几个手下行了大礼,道:「乃是奉头儿……是奉京畿总卫司长之命……」 「陈家的老大么?罢了。」陆子响摩挲着手上翠绿的扳指,慢声道,「镇南王世子今夜与我同游,分开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左右是没空去犯事儿的,让他走吧。」 说罢,他视线微斜,扫过沈兰池面容,复又收了回去。不待胡大铁回答,轿帘便落了下来,遮去了陆子响的身影。几个轿夫抬起轿子,转了身便走。 二皇子发话,胡大铁怎敢不从?他抹了抹额上冷汗,对陆麒阳点头哈腰道:「小的方才多有冒犯,还请世子爷大人大量。」说罢,又命身后人敞开路来,好令两人出去。 「诶,胡大铁。」走了几步,兰池扭头,对那士兵长道,「你送我回府去。我怕这镇南王府世子又来纠缠我,路上还是带些人比较放心。待我到了家,你去我娘面前给我做个证,记清楚了么?」 兰池回到安国公府时,府里早是华灯尽上的时候了。她本以为沈大夫人已在门前不耐地踱步,等着说教她,却没料到这次家门口空空如也,并无她那唠叨娘亲的身影。 她带着丫鬟进了母亲的院子,却听到母亲房里传来一个女子说话的声响。 「文秀,你和我什么交情?这等小事,也值得你特意请我来言谢?」这女子的声音甚是飒爽,透着一分叫人心底敞亮的明快。 原来是沈大夫人的闺中密友,镇南王妃谢英鸾。 「阿英,到底是你家儿子又救了兰儿一回,不谢可不行。」沈大夫人季文秀道,「且今日我叫你来,也只是顺道让你来品一品这南边供上来的青柑。对了,世子爷年纪也不小了,这两年可有相看过……」 红雀守在沈大夫人屋子门口,原本昏昏沉沉的,头一点一点,好似快要睡过去了。一抬眼间,乍看到兰池的身影,惊呼道:「二小姐,您可算回来了!」 这一声呼喊惊动了屋里人,前一刻还在和镇南王妃品贡柑的沈大夫人,下一刻便推门冲了出来,也不问什么「相看媳妇儿」的事儿了,冷着脸对兰池道:「哟,不着家的小雀儿竟然还知道回来啊?」 胡大铁见到眼前这贵夫人,又想到此处乃是安国公府,立刻明白自己的用处了。 「这位小姐乃是在路上被镇南王府的世子纠缠住了,这才慢了归家的脚步!」胡大铁连忙道,「小的可以作证!」 沈兰池没还来得及让胡大铁改口,听闻此言,直想直接昏死过去。 「麒阳这么能耐了?」镇南王妃从屋里头跨出来,贵气的面容上挂着一抹冷意,「我还道先前的满京流言,只是旁人以讹传讹罢了,未料到我这儿子竟敢真的纠缠起兰儿来!」顿了顿,王妃怒气冲冲道,「兰儿你放心,我必然会管教好他!这就回去告诉他爹去!」 「等等——」沈兰池连忙喊。 王妃风风火火的,也不拿那沈大夫人的贡柑,提着裙摆儿二话不说便出门去了。可以想见,镇南王要是知道了这事,怕是又要对着陆麒阳一顿狠揍。 兰池在心底,为陆麒阳默哀。 镇南王妃一走,沈大夫人便唉声叹气起来。她伸手戳了一下沈兰池的额头,道:「我还道怎么突然去听起了戏,原是又去招惹世子爷了。要说你想看哪家戏班子,请到府里来便是,又何必眼巴巴地跑去那登云阁?」 顿了顿,沈大夫人愁着眉眼,又道:「若是你真要嫁世子爷,也不是不可,只是你爹那儿……不好说。你也知道你爹的脾气,旁人向来劝不动他。」 兰池闻言,道:「娘,太子殿下并非良配。若是将女儿嫁给太子殿下,娘日后再后悔了,那便来不及了。」话语之间,颇有小女儿撒娇之态。 沈大夫人一怔,立刻想到陆兆业与阮碧秋趁着寿宴之时在府里拉拉扯扯的事儿来,顿时心有不快。她定了定神,小心说道:「你浑说的什么话?太子殿下乃是人中璧玉,又岂会非你良配?女儿家,还是少逞些嘴上之利才好!」 「等着看便是。」沈兰池却不疾不徐道。 看她如此笃定,沈大夫人一时无奈,只得摇了摇头。 母女两说了一会儿话,兰池便回馥兰院休息去了。 刚到房里,碧玉便扑通一声,在兰池面前跪下了,低着头抽抽噎噎的。 「碧玉,你这是怎么了?」兰池连忙去扶她手臂,「快些起来。」 「小姐……今日小姐遇险,碧玉为人奴婢,却一点儿都经不得事……」碧玉抹着豆大的眼泪珠子,哽咽道,「您还是将奴婢发卖出去吧。」 兰池失笑,道:「我还以为你说的什么事儿,原来是阮家的那事儿。你不过一个小姑娘,又哪见过这样阵仗?吓到了也是正常。」 说罢,她便打发碧玉下去休息了。 碧玉与她一块儿长大,便如姐妹一般,她不至于因为这种事将碧玉发卖出去。 v第三十七章 碧玉受惊至此,她又何尝不是?一晚惊心动魄,她还要在旁人面前故作镇定,如今早已是精疲力尽。待拆了发髻、沐浴梳洗后,她便躺下了。 帏幛外的灯火已熄,房里静悄悄化作一团乌黑。 她起初安安静静地躺着,可是一阖眼,于阮家所发生之事便陡然占据了她的脑海。那染血的斧子、四散的尸躯,便如幽魂般在她眼前徘徊着,叫她一点儿都不敢闭上眼睛,生怕背后陡然出现了前来复仇的亡者。 她翻来覆去的,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传来了子丑的更声,声音也凄凄凉凉的。这么晚了,可她仍旧心底惶惶,难以入眠。 最后,她索性披衣起了身,悄然走出了卧房。值夜的绿竹在外间睡得沉沉,一点儿都没发觉她家小姐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听到那极轻的脚步,她只是在睡梦中推了推矮枕。 夜里的安国公府极为寂静,间或传来几声夏虫低鸣。二房那头有几许灯笼光在晃着,不知是哪一位主子还不曾入眠。月华清然,洒满庭院,一庭月光如水光。 兰池走到了馥兰院的墙边,弯腰从地上捡了块石子,朝墙对头丢去。她本是不抱希望的,只是出来散散心罢了。可谁料,墙对头竟然也扔回来了一块小石头。 「陆麒阳?」她贴近墙壁,小声地问,「这么晚了,还不休息么?」 「……我爹罚我提水桶呢。」墙那头传来一道闷闷声音。 想来是镇南王妃告了状,这才让小世子沦落到了这个下场。 想到此处,沈兰池不由噗嗤轻笑出了声。 陆麒阳自然也听到了她的笑声,登时恼了起来:「你还笑?」 他说罢,兰池就听到「哗啦」一声响,好像是他丢了手里盛满了水的木桶。 也不知那水泼到了何处? 没一会儿,陆麒阳便利索地翻过了墙头来,直直落到了她的面前。 「我早该知道,你就是这么没心没肺的丫头。」他冷眼说。 兰池看到他的身影,微微一惊。不为别的,只因为他现在的狼狈模样——他还是从阮家逃出来的那副阵仗,没穿外袍,裸着半身,只是那修长匀韧的身体上添了几道新鲜的鞭痕,看着便叫人生疼。 「你这伤……」兰池唇边的笑容渐渐隐去了。 「我爹打的呗。」陆麒阳不以为意,语气轻快,「小爷我倒是习惯了,不怕疼。」 沈兰池默了一会儿,拽住他的手,直往自己闺房里扯去。 「做什么?」陆麒阳一惊。 「你进来!」兰池道,「脚步轻点儿,免得吵到了绿竹,回头又把我娘招来。」 兰池进了碧帷里头,一手举着一盏小纱灯,另一手在酸梨木的大柜里轻手轻脚地翻着,没一会儿,便找出些青瓷底的瓶瓶罐罐来,又转身对陆麒阳道:「这是我祖父折腾的生肌润肤膏,抹在身上,包准你一点儿疤都留不下,整个儿白白嫩嫩的。」 听到她这般说辞,盘腿坐在榻上的陆麒阳失了笑,低声道:「白白嫩嫩?我又不是小姑娘,何必讲究这么多?」 「你不讲究,我还讲究呢。」沈兰池口气微带不屑。 她将纱灯搁在床榻边的八宝架上,就着豆芽似的火光,旋开了手中的瓶罐。青葱似的指尖沾了一小团滑腻如脂的细嫩膏药,再落到了陆麒阳的身上。 陆麒阳不说话了,也不动了,手搁在膝盖上,便这么安静地看着她。 他平常总是一副轻浮作态,走路行事也是吊儿郎当的纨绔姿态;可真要脱了衣服,他却有一身武人的瘦削紧实,通身上下竟一寸赘余都不曾有,便如一匹四肢修长的野兽似的。若硬要说何处有所不足,那便是他的双臂与腹背上都爬着或深或浅的疤痕,触目惊心。 「你爹下手可真狠。」沈兰池喃喃道。 「我爹在军营里粗野惯了,把从前在南蛮边的那套也搬来了王府里。可偏偏我娘也是武将家里来的,一点儿都不拦着。」提到与自己向来脾气不对头的父亲,陆麒阳语气微带不屑。 继而,他拱了过来,用额头去蹭兰池的脑袋,笑嘻嘻道,「好兰兰,除了你,这世上可没人心疼我了。」 他像只等着主人家摸脑袋的看门犬,胡乱蹭个不停。如此一览,兰池没法好好上药。她想说上他一两句,可一抬眼,便瞧见一副别样光景—— 世子爷的面颊被那豆大的火苗映着,生出暖人的昏黄色来,一双含着笑意的眼,便如那含了水珠子的育沛金珀似的。也不知佛前铺地的七宝,有没有这双眼十二分之一的亮堂? 兰池愣了一会儿,手劲不知不觉就重了一分。继而,她口中低声:「我也不心疼你,一点儿都不。」 陆麒阳吃痛,险些呼出声来。她顿时警觉,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外间,见绿竹没有被惊动,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这人呀……」她用指尖反反复复挠着他胸膛处的一处旧伤,低声叹道,「要你闭嘴安静些,怎么就这么难?」 怎么就……这么难呢? 真难。 说罢,她仰起头来,用双唇堵住了世子未出口的话。 她没握紧手中的小瓷瓶子,一个不小心,便松手让其落了下来。好在陆麒阳稳稳一接,这才不至于让这个瓷瓶子在地上摔成碎片。 她的手得了空,便攀上男人的脊背去,慢慢摩挲着他的背骨。一小节、一小节,如抚易碎器物。待指尖掠过他尾骨处微微凸起的疤痕时,细长的手指便轻轻一颤。 v第三十八章 两人交缠的影子投在墙上,微晃了一会儿。旋即,他低了头去,安安静静地抱着她。 「现在你信了?」沈兰池挑眉,用手指点了点他的后背,「信我不想做太子妃,只想嫁给你了?」 「我信了——」他在她耳旁低声地说,「我不打算把你让给旁人了,无论是陆兆业,还是陆子响。」 「你还想过将我让给陆子响呐?」沈兰池的手指戳得重了一些。 「那陆子响也天天偷着瞧你,你没发觉?」陆麒阳问。 「他看不看我,关我什么事儿?」她有些奇怪。一会儿,她低垂了眼帘,悄声说,「我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想到今夜在阮家遇到的事儿。……有些怕。」 陆麒阳用手指撩起怀中女子的一缕发丝,道:「我陪着你就是。」 说罢,他举起那搁在八宝架上的纱灯,一口吹熄了。 漆黑的夜色复又笼下来,将他的人影都匿去了。沈兰池摸索了一下,握到他的手掌,便安心地躺入薄被里头去了。虽眼前是一团漆黑,可她掌心里却是实实在在的一片暖洋洋。 「世子爷,奉劝您一句,别在这时候打什么歪主意。」她在夜色里悄悄一笑,舔了一下唇角,道,「不然,我会比您更横。」 次日,沈家二房。 主母肖氏所居的宁禄居里,草木披芳,新叶垂碧,一径青石子路被洒扫得光润无尘;雕了八副流云样的抹漆大门旁,守着两个婆子。另有几个好事丫鬟,正聚在檐下窸窣而语。 虽只是几个洒扫的二等丫鬟,可这几人却一身气派崭新,和那小户商家的女儿比来也毫不逊色。 「可听说了吗?大少爷房里的春喜呀……」 「这已是不知第几个了!」 「谁让她整日卖弄风骚?合该如此……」 几个小丫鬟正窃窃讥笑着,守在门口的婆子便瞪了她们一眼,道:「夫人还在里头呢!闹些什么?」 顷刻间,那些小丫头便闭口不言了。 须知这二房的月银比别处都高些,二夫人虽为人刻薄,却从不愿意落了派头,给的赏钱总是最风光有面子的。以是,这几个丫鬟都想一辈子留在这宁禄居里。 一门之隔,二房的庶女沈苒正垂着头坐在肖氏的凉榻前,小心替嫡母垂着腿。 宁禄居里宝香氤氤,肖氏的几个丫头都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肖氏偶尔低头,看到沈苒那截嫩生生的细细脖颈,便不由想到沈苒那同样弱柳扶风的姨娘来,心底立即便有一股无名火起。 「你是泥巴捏的人?」肖氏没好气道,「手劲怎的那么小!说出去了,人家还道是我这个做嫡母的苛待了你,没管够你的吃喝。」 肖氏一见到沈苒,便极是来气。想她肖玉珠要强了一辈子,竟在过门才没俩年时,便不小心让一个丫鬟爬了夫君的床,还顺顺遂遂地生下了沈苒这个玩意儿来。当了姨娘后,那贱婢更是终日搔首弄姿,招引得沈二老爷时不时歇在她房里头,又如何不惹人心烦? 姨娘有二老爷护着,她磋磨不得,那小小一个庶女沈苒,她总能磋磨了罢? 沈苒被嫡母挑剔了几句,却嗫嗫不敢多说,只是更仔细地替她捶腿。 肖氏见她跟个闷葫芦似的,三棍子敲不出一口气来,心里也有些无趣,便一扬手,不耐道:「成了,你先回去歇着,少在我面前晃悠,平白给人添烦。」 沈苒微垂了脊背,应了声「是」,小步退了出去。 恰在此时,肖氏的大丫头蓝田从外头回来。她凑到肖氏耳旁,低声嘀咕了些什么。肖氏听罢,蹙眉道:「不就是个丫鬟?粗手粗脚的,能有多娇贵?受伤了,养着便是。」 顿了顿,肖氏又有些不安,喃喃自语道,「不成,如今正是庭康选官的关节眼儿,可不能闹出事儿了。」她招手叫蓝田更凑近些,与自己的贴身丫鬟耳语了一阵子。 蓝田听了,领了命,复又出门去了。 肖氏叫另一个丫头替自己整了钗环,姗姗出了宁禄居,朝着沈二老爷的书房去了。待扣了门后,她入了书房,笑脸相迎,问道:「老爷,庭康的那事儿……」 沈二老爷沈辛殊闻言,微一蹙眉,道:「再说罢!如今大哥正恼着,一时半会儿也不愿去办这事儿。」 肖氏气结,揪着帕子,怨怼道:「大哥近来这是怎么了?从前他时时刻刻记挂着老爷您的恩情,如今怎么反倒做起了个忘恩负义的人!眼看着七月便要选太子妃,可桐儿的事迟迟没有着落便罢了,怎么如今替庭康选个官也不成了?」 肖氏本指望着沈二老爷帮着自己,可沈二老爷却狠狠拍了一下桌案,惊得肖氏差点跳了起来。 他怒道:「还不是要问你做了什么好事!我虽救过大哥两次,可这恩情也是经不起折腾的。你让侄女儿在天家面前丢了脸面,又落了水,莫非你真当大哥什么都不知道!他拦着嫂子不借机折腾你,便是对你格外开恩了。」 肖氏想到刚嫁来沈家时,嫂子沈大夫人那副雷厉手段,忍不住向后瑟缩了一下。随即,她马上把绣帕按上了眼角,假模假样地哭了起来:「哎哟,老爷呀,这还不是为了桐儿?大哥迟迟不给个准信,我这个当娘的,也只能自己咬咬牙替桐儿铺路了!」 想到太子妃一事,沈二老爷也颇有些头疼。 安国公府里只要挑一个女儿嫁给太子便好;不是兰池,就是桐映。沈二老爷是早就打算好了的,借着当年救命之恩,让沈大老爷答应将沈桐映嫁给太子。 只是这事,他提了有快一年,都不见沈大老爷松口。近来,京城中还有流言说安国公府要将长房嫡女嫁给镇南王的,让沈二老爷极是摸不着头脑。 也不知道大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v第三十九章 最怕的,则是…… 「怕就怕,大房那头改了主意,不打算跟着太子了。」沈二老爷想到阮家那事儿,心底便满是惑意。 沈辛殊与江北流寇,书信往来已久。 有些见不得人的腌臜事儿,他便让这些流寇去做,再扣个「窃贼」的名头,好瞒天过海去。阮迎与他于官场积怨,他本想与熟悉的流寇通了口风,让阮迎尝个教训。可那挑好的流寇却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当夜,连带着那封仿造的二皇子书信也不见了。 能有这般本事的,恐怕也只有那对他了如指掌的大哥沈辛固了。 太子殿下可是安国公府未来的指望,太子与沈家从来都是捆在一块儿的。若要这绳子在哪日松开,也只有太子殿下知道了那事儿…… 沈辛殊的心底,陡然没了底。 过了几日,京中忽然隐隐有了一道流言,说河间王与阮迎有了口角之争,遂醉后操戈伤人,以至于阮家死伤甚多。这消息本被压得死死,百姓一点儿也不知情。可不知是谁漏了点口风出来,流言转瞬间便铺天盖地满京皆是,街坊巷口,皆有论及。 若是那河间王出来吱一声,撇个清倒也罢了;可偏偏天家人对着这事遮遮掩掩的,从不提起,河间王也是闭门谢客,称病不出,只当这事儿没发生。如此一来,此事反倒引来了百姓的不平。越是遮掩,便越是如此。更何况阮迎出身寒微,平素办案理事官名颇好,甚得百姓爱戴。 皇宫之中,自然一片忙乱。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又过了小半月,待那流言甚嚣尘上之时,阮迎竟现了身,说京中流言皆是无稽之谈,此事不过是流盗伺机报复罢了。先前自己重伤缠身,拖累了河间王清誉,多有愧疚云云。 百姓闻言,怨声渐小。 同月,楚帝提拔阮迎长子阮涛,又为太子陆兆业定下侧妃阮碧秋,以示抚恤。此等仁爱之行,转瞬便扭转满朝嘘声。京城上下,皆称赞起楚帝的宽范厚恤来。 陆兆业得知此事时,已是尘埃落定的次日了。 东宫的书阁内,金顶香炉熏烟细细,龙脑沉香萦着书卷墨气。数列藏书,皆精心编秩,无有素蟫灰丝之流,足见主人之爱重。当中的藏书壁上悬着一轴山水图卷,画的是一片寂寥荻花洲。 陆兆业挑起画轴,露出藏在其后的暗格来。只见暗格上设着一道金表牌位,上书「应氏采芝之位」。他刚想去挑根香烛,便听到书阁外有人求见,便重正了画轴,命来人入内。 来者乃是乾仪宫的宫人,他与陆兆业密语几句,陆兆业随即面色一变。 「孤要去一趟慈恩宫。」他一撩衣摆,大步向外跨去,剑眉紧皱,「父皇怎不与孤事先商量此事?」 那宫人跟在陆兆业后头,不敢吱声。看得面前的太子殿下一身匆忙,他心底却是另一个主意—— 他虽不知晓到底发生了何事,可自己好歹也是日夜守在乾仪宫的老人,多多少少还是能猜到些的。事关天家颜面,河间王又与陛下感情甚笃,陛下自然是会竭力盖过此事。一个太子侧妃之位,又算的了什么呢? 陆兆业到了慈恩宫,不等丫鬟通传,便大步入了殿内。沈皇后正坐在矮脚小几后,面带微愁。不过,虽眉染轻恙,可她依旧着一袭榴色华服,髻间簪金别玉,丰容盛饰,一如往昔。 「太子来了?」沈皇后抬起头来,愁意更甚,「母后知道你是为何而来。只是这阮氏乃是你父皇定下的,母后也不好退了人家……」 陆兆业行至漆窗前,面容如覆霜雪,口中道:「母后,若是要先纳这阮氏,只怕沈家人不会同意。」 ——且那沈兰池…… 她是何等女子?怎会容得下侧妃? 这话说到了沈皇后心坎里,她顿时唉声叹气了起来。 也不知乾仪宫那儿发生了什么,竟让陛下生生给太子塞了一个侧妃来。 如此一来,她要如何和安国公府交代?在娶正室之前便纳侧妃,换做是楚京之中的任何一位贵女,恐怕心里都过不得这道坎。退一万步说,哪怕兰池安安稳稳地嫁了过来,日后也要在宫里被嘲得抬不起头来。 她那侄女儿何等心高气傲,又岂会愿意蒙受此等奇耻大辱? 想到从前太子对沈兰池不闻不问的行径,沈皇后就气得胸口发闷。她道:「现在知晓兰儿的好了?从前你对人家冷心冷肺的,如今出了这事儿,兰儿怕是不会愿意再嫁你。」 陆兆业攥在袖中的手微一握紧。 漆窗外有一片静湖,只是那如镜湖面却抚不平他心底怒意。陆兆业甩了袖,冷声道:「母后,莫非儿臣非得娶那沈兰池不可?」 说罢,他如来时一般,面带寒意地出门去了。 「太子……太子!」沈皇后急急地唤了两声,可陆兆业却不曾回头。 她只得自己幽幽长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沈皇后知道,是自己急了些。陆兆业为人孤高,最不喜的便是旁人对他指手画脚。这娶妻一事,若是逼得太急,反而会适得其反。 想到那初冬就要过门的阮侧妃,沈皇后心底便是一阵恼。 唯有沈家的女儿嫁给陆兆业,方能巩固她背后安国公府的地位,也能助她坐稳后位。虽此事有些对不住那千里挑一的侄女儿,可也只能让她委屈一下,嫁过来再说了。 让她熬上一熬,日后成了国母,那便有享不尽的福气了。 「来人。」沈皇后正了下髻上凤簪,道,「替本宫书个帖子,叫安国公府的二小姐来慈恩宫小住几日。」 皇后的帖子到了安国公府,沈大夫人却不大想接。 v第四十章 她知道自己这个皇后小姑子打的是什么主意,因此更不愿意让兰池入宫去。 沈大夫人并不知悉这阮家与陛下之间的门门道道,只知道陆兆业与阮碧秋有牵扯在前,如今又要在迎娶正妃之前纳侧妃。 此等行径,只要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做不出来,更何况是当今太子? 她刚想随便找个借口打发了慈恩宫的宫人,沈大老爷却在这个时候来了。听闻沈皇后要兰池入宫去,沈大老爷便对兰池道:「还不快去收拾衣服?」竟是打定主意要兰池到慈恩宫里去住几日。 沈大夫人心有怨气,忍不住道:「老爷,那太子也太不像话了!有哪个有头脸的人,会闹出这等笑话来?且不说那侧妃出身寒族,单是提前纳妃一事,便足叫人心寒!又不是那续弦填房之流,竟然做出这等不合礼教之事来……」 沈辛固默了半晌,慢声道:「不可妄议天家。」 他这话说的极稳,像是根本不容人反驳。 沈大夫人气结,瞪了沈大老爷一眼,拧着手帕走了。沈兰池追在母亲身后,扯了扯她的袖口,乖巧道:「娘,女儿到宫里去住几天便是了。皇后娘娘可不是旁人,是女儿的亲姑姑啊。」 听到她这懂事的话,沈大夫人心底微微一绞。 那皇后娘娘确实不是旁人,可若将心比心,皇后如有亲生女儿,又怎么舍得将其嫁给这样一个男子呢? 沈大夫人怜爱地摸了摸兰池的脸颊,轻声道:「从前娘也觉得太子殿下是个良人,可如今娘不这么觉得了。」继而一叹,并未多言。 她也只是如此一说而已。 即便知道太子不是个好夫婿,那又如何呢?只要安国公府还要向上爬,安国公府的姑娘便得嫁入东宫去。不是兰池,便是那二房的桐映。到时候入了宫,被那些娘娘、公主们嘲得做不了人,眼泪又该往哪儿吞? 沈桐映…… 想到此处,沈大夫人的心思忽而微微一动。 「兰儿,你先回去歇息吧。」沈大夫人催她,「娘心里闷得慌,去找你二伯母说说话。」 兰池向母亲告退,回自己院子里了。 ——入宫? 她当然是要去的,毕竟她还有自己的事儿要做,可不能因为陆兆业在宫中,便临阵溃退了。 入了夜,她本想梳洗后便睡了,可坐在窗前时,她却借着月光,瞥见一道身影在馥兰院外反复踱步、踌躇徘徊。那人一副犹豫不绝模样,原是她的父亲沈辛固。 兴许是因着不在人前,沈辛固卸了平日那副威严作态,显露出一分老态来,鬓间早染的霜白色,被月华洗练得越发刺目。 他反复踱了一阵子,偶尔抬起头来,望向馥兰院的方向,似在喃喃自语着什么。许久后,他对着空空如许的庭院长叹一声,倏忽挺直了脊背,漫步似地离开了。 自始至终,兰池也不知道父亲本想对她说些什么。 她在窗前坐了一阵子,忽而想起一桩事来。 从前自己因落水而高烧不退时,沈家的人轮流来探望她,上至那刚刚做了皇后的姑姑,下至二房的堂兄,全想着法子来关照她。独独只有父亲沈辛固,从未在她病榻前露过脸。 只是偶尔,她会在睡梦中听到娘与何人在交谈。来者总是简声短语,只问两三句话,多是「病情如何」、「可有好转」,又或者干脆不语,只留娘一个人在那儿,似喃喃自语般唠叨不停。 那时,年幼的兰池曾问过沈大夫人,为何爹爹不来看望她,可是她又在哪里惹怒了爹爹?沈大夫人只笑不语。过了好半晌,沈大夫人才道:「你爹呀,是个不会讲话的闷葫芦。这葫芦里装着什么,你娘至今还没摸透呢。」 也不知过去了如数多年,她的娘亲可有摸透这口葫芦里装了何物? 次日,宫里头的马车到了安国公府门口,接了沈兰池入宫。 慈恩宫半打了透风的竹帘子,风一动,满园舒香便越过那粉墙朱瓦,溢满椒室。 虽太子忽而多了个未过门的侧妃,可沈皇后面上却没有分毫不对,该笑便笑,该柔便柔。堆翠攒金的发髻上,南珠凤簪依旧惹眼非常。簪上垂下寸许长的坠珠,颗颗都熠熠生光。 「兰儿,近日南边贡上来一匹云鞘绢,是极好的料子,我看着便衬你。」沈皇后笑意盈盈,叫宫里的侍女取来衣料和量尺,道,「姑姑知道你自小就爱这些物什,便想给你做身新衣。」 宫女捧来了那贡绢,只见这月白洒朱砂的料子果真是织工精巧、如转流云,让女子移不开眼去。沈兰池眸光微亮,爱不释手地抚了又抚,口中赞许非常,却一点儿都没提那阮碧秋的事儿。 沈皇后见兰池满心都铺在那衣料上,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 想来,兰池还是想要她头上这支凤簪的,以是,才绝口不提太子提前纳妃一事。 「皇后姑姑,」兰池看完了那云鞘绢,将手从柔滑似水的衣料上收了回来,状似无意道,「兰儿想问一件事儿……这事儿,兰儿已想了许久了。」 「你说便是。」沈皇后倚在美人榻上,笑面轻柔。 「先德妃娘娘……」沈兰池慢悠悠问道,「可是犯了什么错?」 沈兰池的声音极是漫不经心,她的眼光甚至还流连在那衣料子上,不曾旁移。可正是这么一句漫不经心的话,却让沈皇后那端庄的笑颜略略一僵。 继而,她抚了下耳旁翠绿玉珠,款声道:「哪个宫女敢在你面前嚼舌根?真是无稽之谈。」说罢,她的眸光在四下锐利一扫,叫那些侍奉的宫人都低垂下头来。 「倒不是哪位宫人胡说八道……」兰池坐到了美人榻旁,对沈皇后道,「我看兆业哥哥总是偷偷摸摸在书阁里祭拜先德妃娘娘,这才想着,是不是先德妃犯了什么过错,才让兆业哥哥都不敢光明正大地为先德妃娘娘设灵位。」 v第四十一章 沈皇后闻言,呼吸微微一乱。 她眸光略显不安,戴着玳瑁鎏蓝护甲的手指胡乱地拨弄腕上手钏,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来。 好一会儿,沈皇后才扯出一个笑来,急急道:「先德妃乃是因为产后体弱,这才去了的……至于太子他……这,想来是因为孝顺又心诚,这才在触手可及处设了个灵位。」 沈兰池作恍然大悟状,道:「是兰池乱说的,还请姑姑不要放在心上。」 「自然不会……放在心上。」沈皇后道。 忽而间,砌着水磨方砖的地上传来叮当一声轻响,竟是其中一枚金手钏被沈皇后不小心掰松了,从她腕上滑落下来,跌坠在地。 一旁垂首的宫女连忙过来捡拾起了那手钏,恭恭敬敬地捧至了沈皇后面前。 沈皇后盯着宫女掌心里的手钏,好半晌后,她陡然对那宫女喝道:「笨手笨脚的!也不知是谁教你这么服侍人的?」说罢,一把夺过那手钏,怒道,「还不快下去领罚?」 那宫女双膝一跪,颤着声儿说了句「娘娘恕罪」,便膝行着退了出去,小脸苍白。 待那宫女退出去了,沈皇后这才柔了嗓音,转向兰池,道:「你姑姑与德妃,从前可是再要好不过。」沈皇后的眼帘微微一翕,面上浮出追忆之色来,「姑姑与德妃娘娘同年入的宫,说是‘情同姐妹’也不为过了。只可惜,天妒红颜……」 久久一叹后,沈皇后复又紧紧盯住了兰池。 「兰池,你当真看见太子私设德妃灵位?」她问。 此刻,兰池忽而觉得,沈皇后不再是平日对她体贴有加、关切温柔的姑姑了,而是一位威风八面的六宫之首、一国之后。 沈兰池的唇边,慢慢绽出了一抹轻快笑意。 「是呀,就在兆业哥哥的书阁里头,藏在一副画后面呐。只不过那书阁平常不让人进去,我偷偷摸摸溜进去的。不然,我也是不知情的。」沈兰池道。 沈皇后眸光一动,护甲戳入了掌心之中。 「这事儿,万勿对旁人提及。」沈皇后道,「便是你爹娘也不可。若不然……兰儿,你怕是拿不到姑姑的凤簪了,也做不成沈家的下一个皇后了。」 沈兰池在慈恩宫里歇下了。 次日晨起,沈兰池收拾梳妆,坐在了妆奁匣前。 她从前最爱金玉缠身、富贵流丽的打扮,因而这慈恩宫的妆奁匣里亦盛满了璀红璨绿的珠钗首饰。可自从她重生后,她便只爱素净的打扮了。有时,她连梳妆都懒得,干脆素面朝天就出门去,美其名曰「清水出芙蓉」。反正无论她是否施了脂粉,陆麒阳都看不出来。 沈兰池梳了个简单发髻,又拣了朵珠花压在髻间,便打算去给沈皇后请安。此时,却听得宫女前来通传,说沈皇后来了。 「姑姑来了?」兰池有些讶异,起了身来。 这大清早的,是做什么呢? 真珠帘子被宫女打起,露出沈皇后雍容身影。她望着铜镜前的沈兰池,假意埋怨道:「你年纪轻轻,怎么这么爱素淡打扮?你从姑姑的私库里搜刮走的那些绫罗绸缎,竟是一件都没有穿上。」 沈兰池抿唇笑道:「既是皇后姑姑所赠,兰池又怎么舍得用?当然是让李嬷嬷好好藏起来了。」 「就你嘴巴甜。」沈皇后被她逗乐了,掩着唇笑了一阵,又道,「所幸姑姑给你拿了衣裳来,快去试上一试,让姑姑瞧一瞧。」 说罢,沈皇后身后的宫女便捧上了一袭罗裙。 这湖碧色罗裙上细织了折枝纹的银丝,又在袖口处滚了一圈秀丽的累珠暗花,极是精巧,一看便知造价非凡。一同放在锦盘里的,还有一双莲青里衬的赤缠枝纹绣履,上头镶了一小颗明珠。这明珠虽比不得前世沈兰池出嫁时鞋上所嵌的那颗,却也是极为难寻。 兰池推拒了两下,拗不过沈皇后今日分外热情,只得老实穿上了。待她换罢衣服,沈皇后又从发间拔出一把镶红宝的卷须翅曲钗,插入她的发间,满意道:「不愧是安国公府的女儿。」 沈皇后一番叮嘱,又让宫女在兰池这儿摆了早膳,两人一同用膳。膳间,沈皇后问什么,兰池便答什么,显得极是听话。 但在沈皇后看不到的角落里,兰池却时不时用脚后跟磕一下凳脚——沈皇后给的这双鞋,好像稍稍有些小了。也许走个十几二十步,便会更合脚一些罢。 饭罢,宫女刚撤了筷箸,兰池便听到有人低声恭敬道:「娘娘,太子殿下来慈恩宫给您请安了。」 「让太子到这边儿来,顺带见见他表妹。」沈皇后道。 「……」兰池在心底微叹一声。 难怪沈皇后这么急着打扮她,原来是陆兆业今日要来给她请安。沈皇后这是迫不及待地将两人赶到一块儿去,好创造二人独处的时机呢。 这样想时,一袭玄色身影已渐近了微晃珠帘。 「儿臣给母后请安。」 陆兆业微垂首,珠帘下漏出他衣摆上一片刺金线的绵延卷草花文,如泛金云。 「起来吧。」沈皇后虚虚一扶,美眸满含深意地打量着陆兆业的神色,见他神情淡疏如昔,她便重舒缓了笑容,道,「今日你表妹兰儿也在,太子不妨多陪陪你表妹。」 陆兆业蹙眉,眸光微抬,继而一怔。 入目的女子极是耀目,虽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儿,却如那让人绵软的春水似的,足有一身浑然天成的浓稠艳骨,连沈皇后都为她的光彩所掩。 v第四十二章 不知怎的,陆兆业心底的踌躇与抗拒尽数消弭不见了。原本冷淡的话语,到了喉间,却变为了「儿臣明白」。 沈皇后一直在打量着陆兆业,见他答应了,她不禁用帕子遮了嘴角,露出微微自得的笑意。 「本宫先回去了。你表兄妹二人许久未见,是该好好叙叙旧了。」沈皇后说罢,便领着宫女施施然离去。 待沈皇后走后,陆兆业忍不住再窥视了一眼那帘后的女子。 不得不说,他名义上的这位表妹,着实不愧「国色天香」四字。 今日沈兰池特意打扮成这副模样,想来也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引来他的注意,好嫁给他为妻。 即使自己已要迎娶侧妃阮氏,沈兰池却还是愿意嫁给他。 想到此处,陆兆业的嘴边便有了淡淡嘲意。之前被沈兰池奚落所带来的屈辱感,尽在此时被洗刷殆尽。 「沈二小姐今日又要去何处闲逛?」陆兆业气定神闲地问道。 可是,那帘后的姑娘却并没有如他想象中那样,故作温柔娇涩地答话。 她甚至都不再如沈皇后在时那样,坐得端端正正、笔笔直直了,而是倏忽站了起来,像是一阵旋风似地冲过来,刷的撩开了那真珠帘子,盯着陆兆业,道:「太子殿下,你我二人若在一处,必会相看两生厌,不如咱们各走各的吧?」 陆兆业还未出口的话,就这样生生噎在了喉咙里。 必会相看两生厌?不如各走各? 她不是总缠着想嫁给自己吗?怎么如今反倒讨厌起自己来了? 沈兰池的话,让陆兆业心底有了些微怒火。他冷着面庞,道:「这是母后之命,孤不得不从。至于‘两看生厌’这等无稽之谈,还是少说为妙。」 沈兰池用手玩着那帘上的玉钩子,漫不经心道:「太子殿下,您是一定会厌了我的。与其到那时候闹翻脸,里里外外都折腾的不好看,倒不如现在各自回去,睡个回笼觉。」 此言一出,陆兆业反倒有了被挑衅的错觉。 他容不得沈兰池如此放肆。 「走罢。」陆兆业不理她「回去睡个回笼觉」的意见,往慈恩宫外步去,「今日天气晴好,不如去御花园中走走,也算是应了母后的意思。」 沈兰池抬头打量了一眼天,啧啧摇头。 再过一会儿,这太阳便要变的毒辣辣的,也真亏陆兆业狠得下心在大热天出门闲逛。 连着几日未曾落雨,满园绿树垂阴萎萎蔫蔫,没精打采地耷落着。日头刚爬上琉璃瓦顶,那枝间蝉嘒之声却已是极为冗长聒噪。太澄池上,立着几杆已干枯了的荷柄,光落落的。 沈兰池的鞋履不合脚,走的步子也慢。陆兆业须得常常回过头来,才不至于弄丢了她。 「那不是二殿下么?」忽然间,兰池身后的丫鬟喊道。 陆兆业闻言,顺着方向望去,果然见到陆子响正立在太澄亭中,不知在做些什么。 原本打着呵欠的沈兰池,忽然便精神了起来。 「见到二殿下,不上前打声招呼可说不过去。」沈兰池说罢,也不管陆兆业面色,兀自施施然地近了那太澄湖边的凉亭。 凉亭中,陆子响正将手中一副镯子对着日光仔细查看着,冷不防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句婉转的「见过二殿下」。 陆子响微愣,立即辨出了来人。 他侧过身去,不由恍了恍神。 亭前的女子微扬笑唇,领下露出半抹酥雪似的颈子,若盈皎辉。 「先前兰池晚归,在中道被登徒之流纠缠,二殿下出手相救,兰池还未来得及道谢。」她眼帘半抬,春池似的眸子满流轻淡笑意,「今日恰好见着了,便来说一声多谢。」 陆子响想了好一阵子,才想到是陆麒阳赌输了钱,却去纠缠她的那事儿。 想来也是。 陆麒阳乃是陆家子弟中出了名的不上进。纵是从小便彼此熟识,沈兰池必然是有些瞧不上陆麒阳的。也不知先前是谁想要害了她冰清玉洁的名声,这才在流言中将她和那陆麒阳掺到一块儿去。 陆子响正想说一句「无须言谢」,却听到陆兆业微寒的声音。 「我倒不知,你二人几时如此熟悉了?」他负着手,目光冷淡扫过陆子响面容。 陆子响不忙不乱,露出温和笑意,对陆兆业道:「弟与沈二小姐也不过数面之缘,皇兄无需多虑。」 陆子响虽说的落落大方,可陆兆业却并不愿尽数信他。陆兆业本就是个多疑之人,更何况面前之人,乃是陆子响。 「走罢,沈二小姐。」陆兆业微阖了眼帘,对兰池道。 「诶……」沈兰池却不愿走。她的目光扫过陆子响手上的那对镯子,慢声问道:「我看二殿下手中这镯子有些旧了,样式也不是时下流行的,可是前朝旧物?」 v第四十三章 她的声音悠悠闲闲的,一点儿都不急,似乎她分毫没把陆兆业那句「走吧」听入耳去。 「沈二小姐喜欢?」陆子响微微一笑,将那副镯子托在掌心,递给她看,「这玉镯子确实是前朝旧物,水头极润,只不过养得不久,又不曾好好爱惜,有了一道裂痕。若是修以掐金丝,倒是可以补一补。」 兰池叹道:「真是可惜。这镯子甚得我心意。」 「若沈二小姐喜欢,便送你了。」陆子响道,「待修补完了,我便差人送去你府上。或者你不爱掐金丝,觉得这裂纹无伤大雅,直接戴着也可。」 「这怕是不成。」沈兰池眸光微转,余光瞥着身后那一袭玄衣,「我又怎能白白收二殿下的财物?兰池这便告退了。」 陆子响轻轻一笑,道:「实不相瞒,这镯子是麒阳找来的。我本想着,若沈二小姐喜欢,我便先赠了你,回头再给麒阳补点儿银钱。如今沈二小姐看不上这镯子,倒替我省了钱。」 「哪儿的话?」沈兰池笑道。 两人又说了一阵话,兰池才向陆子响告退。 出了那太澄池,陆兆业的面色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一般的可怕阴沉。只不过,惹怒他的沈兰池全当什么都没看到,依旧优哉游哉地走着——她可是早就告诫过陆兆业了,她是一定会让陆兆业气坏的。 他自己一个劲儿地倒贴上来,怪的了谁呢? 而且呀,现在就气成这样,以后可怎么办?难受的事儿,可还多着呢。 「沈二小姐,孤竟不知道你与二皇弟也相识。」陆兆业低俯着她,眼底满是冷意,「从前是镇南王世子,如今是二皇弟,日后还会有谁?」 沈兰池听罢,朝他妩媚一笑,道:「我和谁相识,与太子殿下何干?」 她笑起来,自然是极好看的,能叫她髻间那些价值连城的珠宝都陡然失了光彩。只不过她口中的话,却一点儿都不让人舒心。 她这话里话外,分明是要把她和他拨得干干净净。 一想到此处,陆兆业便觉得恼怒极了。他不愿去想这份恼是源于何处,只是陡然伸手去扣她的肩,口中沉沉喝道:「沈兰池!」 可惜,沈兰池溜得更快。 她一点儿都没有大家闺秀的模样,竟提了裙摆,急匆匆地跑了。 陆兆业生气之余,不禁觉得有一分好笑。他可从未见过哪一位贵女,敢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疾跑的姿势来。 然而,更多的还是恼怒。 想到母后的叮嘱,他慢慢追了上去。 沈兰池走得快,一瞬便没了影子。陆兆业左右环顾了一圈,却只见得四下一片幽幽竹林,假山屋宇穿插其中,分毫不见人影。 好不容易逮着一个人,仔细一看,却是个歪冠垮衣、打着呵欠的陆家子弟,俊秀的面容挂着一副微倦的懒怠神情,原来是镇南王府的世子,陆麒阳。 他斜靠在一块大石头上,像是刚被人从一场风流的大梦里惊醒,眼里藏着分不快。 「镇南王世子?」陆兆业不动声色地问道,「你在此地做甚?」 他看着陆麒阳,心底轻嗤一声。 沈兰池何等骄傲,怎会看上陆麒阳这样不学无术、白日偷懒的纨绔子弟?真是无稽之谈。 「睡觉。」陆麒阳答地干脆,一手揉了惺忪困眼,「这大清早的,陛下就喊我爹入宫,还把我也给叫来了。困得要命呐。」 「你可曾看到沈家二小姐?」陆兆业问。 「沈二小姐啊?」陆麒阳托着下巴,一副随时会昏睡过去的模样。他耷落着眼皮,想了好一会儿,才指着一个方向,道,「刚才似乎是看到了个女子跑了过去,急匆匆的,但我没瞧着正面,也不知道是宫女、是妃子,还是哪家的嬷嬷。」 陆兆业眸色微暗,不再多言,立即便朝着那儿去了。 陆麒阳用手在额上搭了个凉棚,看着太子殿下的身影远远走了,这才站起身来。 他转了个面儿,盯着大石块下露出的一角织银线衣裙,嘲笑道:「人都走远了,你还不出来?莫不是真的怕了我大堂哥?」 那一角衣裙动了动,继而,石头后传来了沈兰池艰难的声音。 「不……不是你兰大姐怕了……是……」 忽而,传来了啪叽一声响,一只镶着明珠的绣鞋腾空飞起,竟然直勾勾地挂到了树枝上。 「是我在脱鞋呢……」沈兰池终于扶着石头,单脚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四下望了一圈,最终,把视线投向了挂在树枝上的绣鞋,面色一凛,口中喃喃道:「糟了,用力过猛。」 赤缠枝纹的绣鞋不偏不倚,恰好挂在枝头,晃晃悠悠的。沈兰池伸手摇了两下,可这鞋却稳稳当当,一点儿落下来的痕迹都无。 沈兰池把目光转向了陆麒阳。 陆麒阳默了一会儿,问道:「你不会是要小爷替你把这鞋子摘下来吧?」 「有劳了。」沈兰池脸皮的厚度实属一等一。 v第四十四章 「得寸进尺!」他摇了摇头,却还是捋起了袖口,老实爬树去了。 树也不高,不过一会儿功夫,陆麒阳便坐到了半人粗的树枝上。他伸手去够那挂在枝尖上的绣鞋时,宽大袖口一晃,袖里飘飘悠悠落下一张叠起的纸张。 沈兰池弯腰捡起,顺便瞄了一眼。 不瞄不要紧,一瞄便是一惊。虽只是匆匆一瞥,可她却看到了许多了不得的东西——什么「我念陆郎,相思甚苦」;什么「蟾台隔千重,我意随月光」;什么「泪浸衾枕不知拭,只待描眉着红妆」。 真是好一封相思信! 陆麒阳拿了鞋从树上下来,见到她手里的那封信,面色登时有些复杂。 「兰兰,你,你听我说……」他举着那只鞋,有些不知所措。 「说什么?」沈兰池面上不见怒意,眼角眉梢反而都是笑。 「这信……不是,不是写给我的。」陆麒阳道。 「哦?」沈兰池素手一折,将信纸仔细叠起,凑到鼻下一嗅,悠悠道,「特地熏了蝉蚕香,可真是一位心细之人。也不知这位姑娘,心底是有多思念这‘陆郎’?」 陆麒阳咳了咳,试探问:「你气着了?」 「我气什么?」她笑容依旧,「没甚么好生气的。」 她愈温柔,陆麒阳心底就愈没底。最后,他笃定道:「兰兰,我知道你这是生气了。你信我一回,这封信真不是给我的。也……也不是女子写的!真的。」 不是女子写的,难道还能是陆麒阳自己写来玩的?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虽这么想着,可兰池知道,陆麒阳八成是不敢出去打野食的。可他这副难得的拘谨模样实在是好玩,她忍不住想要多逗他一会儿。 「好,那我生气了,世子爷如何赔罪?」她笑盈盈地问。 「这……」陆麒阳的笑容微僵,小声道,「你待如何?」 「也不勉强你!你仔细点,服侍本姑娘穿个鞋,本姑娘兴许便原谅你了。」说罢,沈兰池把脚一翘,衣摆一撩,坐在了那大石块上,一副等着服侍的模样。 陆麒阳瞧瞧手里的鞋,再瞧瞧她晃悠悠的脚,叹一口气,只能服软。 「我替你穿了这鞋,你消消气。」陆麒阳小声嚷道,「你怎么就不肯信我?我可是掏心掏窝地……哎,不,我是说,掏心掏窝地想当个正经人。」 他单膝跪了下来,一只手托起面前女子的右足。 她的脚背一片瓷白,犹如被吹开的雪。陆麒阳碰到她的脚时,喉结不易察觉地轻轻一滚,拇指情难自禁地顺着足弓弧度向下摩挲而去,绣袜便也随之褪了下去,露出脚尖上一抹冶艳的红,衬得她几近透明的肌肤愈显莹白。 「痒。」沈兰池缩了一下脚,细细的声音,像是在娇嗔似的。 「痒?」他重复了一遍,捏着她的脚,不让她缩回去。 「你听不懂本姑娘的话么?」沈兰池歪过头,眼底有一分挑衅,「还是说……你存心想要折腾我呢?」 陆麒阳愣了一下。 趁着他愣神的功夫,沈兰池将脚自他的掌心里抽了出来;取而代之的,则是微微扬起,用足尖滑过了他的胸膛。她的脚尖慢悠悠的,口中的话亦是慢悠悠的:「世子爷,兰儿可是说过的,您要是动了坏心眼,兰儿会比您更横些。」 这等挑衅…… 真是容易乱人心弦。 只是,陆麒阳却不声不响,如个柳下惠似的,兀自替她把袜子穿好,又把鞋套上了。 稳稳当当,分毫不乱。 旋即,他起了身,眼光微动间,似有一层难解深意。:「若不是现在是在陛下的地盘上,只怕你已经倒了大霉。」 「倒的哪门子霉?」她无声地笑着,唇边的笑容满是甘美之意。 「你心里不是很亮堂么?」陆麒阳斜眼瞧她,道,「你不是早就招惹过我?登云阁那次。你自个儿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说罢,陆麒阳转身离去了。 沈兰池忍了许久,才能不笑出来声来。 ——看得着吃不着,想必他也难受得很吧。 沈兰池和陆兆业闹僵了,那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自然不愿再与她多言。剩下的几日里,任凭沈皇后长吁短叹、一请二请,陆兆业也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来慈恩宫受气了。 沈皇后忧心忡忡,却无可奈何。 沈兰池要出宫的这日,恰好是外命妇入宫来拜见皇后的日子。沈大夫人领着承国夫人的封,沈二夫人则领着代郡夫人的封,自然都是要入宫来的。因而,沈大夫人让人带了口信,说是拜见完沈皇后,便与兰池一道出宫回府去。 慈恩宫里总有人来来往往,兰池嫌闹,便顶着日头躲到外头的园子里去了。顾忌着沈大夫人还要来寻她,她也不敢睡着,只是拿了一本杂书翻看着。 v第四十五章 书叫《玄怪周说》,专录异事杂谈。她读了没几页,便听到面前传来一道细碎脚步,继而便是颇为熟悉的嗓音响起:「沈二小姐?」 抬头一看,面前立了个素淡纤细的女子,原是阮碧秋。 想来也是,如今阮夫人封了个三品淑人,她随母亲入宫来也是常见。 「原来是未来的太子侧妃,难得难得。」沈兰池将《玄怪周说》反扣在膝上,唇边漾开一抹调笑之意,「怎么,想我了?」 饶是知道沈兰池的性子,阮碧秋还是僵了一下。她有些不自在,行了一礼,温声道:「前次的事儿,还要谢过沈二小姐了。」 「侧妃娘娘说的是哪一桩?」沈兰池兴致勃勃地问。 「自然是……沈二小姐指点灵窍的那一桩。」阮碧秋道。 沈兰池点了点头。 阮碧秋虽说的委婉,但兰池知道,阮碧秋想谢的,必然是阮家出事那夜陆麒阳杀死行凶者之事。阮碧秋昏得早,不知道陆麒阳来过。她只认沈兰池这个恩人,也是理所当然的。 恰在此时,沈大夫人携着丫鬟红雀过来了。兰池侧眼瞟到娘亲的身影,心底忽然有了一个恶劣的主意。随即,她朝阮碧秋挑了下眉,道:「阮二小姐可记得,你还欠我一个人情?」 「自然记得。」阮碧秋答,「沈二小姐要我如何做?」 「阮小姐,这次就先要委屈你了。」兰池道。 阮碧秋面上浮出惑色,可沈兰池却不解释,只是飞速地从头上取下一把紫珊瑚发钗,继而抽出帕子,缩着肩膀,在她面前做出哭泣模样来。不过这么几步路的时间,她的眼里竟然已经盈出了豆大的泪珠子。 不得不说,演技极为了得。 沈大夫人恰好过来,见此场景,不由惑道:「这是怎么了?」 「阮姑娘……」沈兰池却不回话,只是抽抽噎噎地扯着阮碧秋的袖子,哽咽道,「是兰池错了,兰池领罚就是。不过是一只发簪,阮姑娘喜欢,拿去便是……莫要去寻太子殿下了……」 沈大夫人面色巨震。 虽兰池说得断断续续,可她心底已猜出了是怎么一回事。这阮碧秋仗着日后要做太子侧妃,便要平白无故夺走宝贝女儿的发钗。 只是一介侧妃罢了,何至如此嚣张?必然是那太子殿下心系此女,这才致使阮碧秋恃宠而骄,还未过门,便找起事儿来! 「兰儿!」沈大夫人面覆寒霜,道,「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不过是个发钗,家中要多少有多少,何必与没见过头面首饰的人计较?送她便是了。」 待红雀上去,替自家小姐抹干净了眼泪,沈大夫人也不多言一句,丢下那发钗,冷着脸便领着兰池走了。 待安国公府的母女二人走后,阮碧秋脸色煞白,这才明了沈兰池口中那句「要委屈你了」是何意—— 沈兰池这一哭一闹,沈大夫人定会认定了是她阮碧秋仗着太子的势头欺凌他人。沈大夫人乃是京中头一位的外命妇,她这嘴一张一合,别的贵夫人又会如何看她? 阮碧秋退后了几步,脚步微微瘫软。 虽不甘又恼恨,可她却什么都不敢说。 沈兰池知悉阮家一案真相,她若还想嫁入东宫,那便什么都不能说,只能顺着沈兰池的意来。 想到此处,阮碧秋的面色愈白。 回到安国公府,沈大夫人愈想愈气。 想那陆兆业不知道疼人便罢了,如今竟还让那未过门的侧妃仗势欺人。日后若兰池嫁了过去,又岂能活得好?兰池可是她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绝不可任人欺辱了去! 沈大夫人板了一整天的脸,晚上沈大老爷来她房里,她依旧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夫人这是怎么了?」沈大老爷蹙眉道。 「老爷,兰儿决不能嫁给太子。」沈大夫人答。 「又闹这事儿。」沈大老爷按了按太阳穴,招了个丫鬟替他按肩,昏昏沉沉道,「兰池若为国母,便可坐享荣华富贵。这本就已是沾了天大的好运,而世上也无十全十美之事,总少不得一些不顺心。更何况,男子有妻有妾,也是常事。」 这番说辞,并未打动沈大夫人。恰恰相反,沈大夫人想到前几次沈大老爷偏袒起二房的事儿,心底的怨怼愈深了。她并未如往日一般,对夫君温柔以待,而是冷笑一声,道:「这话妾身就搁在这儿了,兰儿绝不可嫁给太子。若老爷一意孤行,那便写封休书,让妾身回娘家去吧!」 之前与沈大老爷闹的那些别扭,便在这几句话里统统倾泻了出来。 一句「写封休书」,惊得原本快要睡过去的沈大老爷立刻清醒了过来。 「休、休书?」沈大老爷挥手驱退了丫鬟,恼道,「夫人,你又何至于此!」 「老爷,我知你有一腔苦心,想让兰儿做那人上之人。可老爷须得知道,这女子嫁人,觅得良人才是头等大事。那太子殿下尚未娶妻,便与阮氏不清不楚,今日那阮氏还仗着太子之威,欺负起兰儿来!若是嫁了过去,那还了得?」沈大夫人的话语咄咄逼人。想到兰池今日落泪模样,她的心头一酸,道,「老爷是不曾看到,兰儿竟当着外人的面流了泪珠子,我这个做娘的,心里又怎会好受?」 沈大老爷微微一愣,喃喃道:「兰儿哭了?」 沈大老爷自是知道自己这个女儿的——她自小锦衣玉食、性子极傲,在别的贵女面前从不落人一头,向来是高高在上的那一个。这阮氏竟能叫兰池哭出眼泪来…… 真是不可小觑。 v第四十六章 沈大老爷的目光略有焦灼。 他在漆窗前反复踱了会儿步,那头的沈大夫人却生着闷气,一扯被子躺到床里头去了,也不曾把里边的位置留给自己的夫君。 好一会儿后,沈大老爷望向馥兰院的方向,口中呢喃道:「夫人,兴许你说的是对的。」 沈大夫人动也不动,好似是睡着了。 沈大老爷踱至床边,撩起帘上玉钩,将一封书信递到沈大夫人面前,沉稳道:「昨日,有人将这封信并一把玉簪递到了我案头。若是此事当真……太子殿下如此作为……怕是并未将我安国公府放在眼中。」 说罢,他久久一叹,再未言语。 次日。 刚用过午膳不久,沈大夫人便让丫鬟把兰池请来了自己屋里。 兰池刚想午睡,面有困倦之色,一身打扮也极随意。只不过落在沈大夫人眼里,沈兰池便是套身麻袋也能被夸出花来,现在这副娇娇怯怯的模样,更让她心生怜惜。 「兰儿,过来坐。」沈大夫人招招手,叫兰池一同坐在纱橱里头。 「娘,什么事儿?」沈兰池揉了揉困眼。 「兰儿想好了,不想嫁那太子了?」沈大夫人问。 沈兰池一下子就精神了。她点头,道:「兰儿不想嫁。」 「那好。」沈大夫人气定神闲,露出一副畅快笑面,道,「娘与你爹说好了,兰儿不用嫁过去了。」 「咦?」沈兰池微愣,道,「爹……爹他,竟然答应了么?」 在兰池的心底,沈大老爷最重的是这安国公府的匾额。沈家才是最重要的,为了让沈家攀得荣华,他能将儿女都交纳出去。 这样固执的爹爹,竟然……答应了? 「结姻自然是要结姻的,只不过你不用嫁过去罢了。」沈大夫人道,「二房不还有你堂姐么?她日思夜想着做太子妃,那便圆了她的念想。」 沈兰池瞪着眼,极是吃惊,问道:「爹怎么答应的?」 「你爹前几日拿着了这个。」沈大夫人面色一改,变得极为气恼。她拍出一封信来,道,「也不知是谁偷偷摸摸盗了来的,特地送到你爹案头上,还附上了太子的玉簪一把。这人可真是个宵小之辈!不敢抛头露面,却在背后煽风点火,八成是指望着咱们安国公府能出手斗倒这新贵阮家呢!多亏了这信,这才让你爹改了主意。」 沈兰池展开那信纸,抬眼一瞥,写的是某阮姓女儿对情郎日思夜想,并希望情郎早日迎娶自个儿过门;最好,能把情郎未来的正妻一家给捯饬出京城,好给这位阮姓女儿的家族腾位置。 信上的字眼,真是好不眼熟。——什么「我念陆郎,相思甚苦」;什么「蟾台隔千重,我意随月光」;什么「泪浸衾枕不知拭,只待描眉着红妆」。 「哎哟……我的娘……」沈兰池一手捏着信纸,险些笑得起不了身,只留下沈大夫人满面疑惑,问道,「兰儿,你笑什么?」 「哈哈哈哈……就是……就是好笑嘛!哈哈哈……」 这几日,沈二夫人的面色格外畅快,逢人便笑,仿佛钱袋里进了斗金似的。不因别的,只因那大房终于松了口,肯将太子妃的位置乖乖让了出来。 死磨活磨近一年,大房总算答应了,肖氏又怎能不喜? 沈大老爷与二房谈妥此事后,便入宫去见沈皇后了。 这太子妃人选本就是由皇后来挑的,只要沈皇后应下了,这事儿便能成。 在两个侄女间,沈皇后自然是更爱怜兰池的。兰池貌美些,气量也大些;那沈桐映虽也是安国公府的小姐,眼皮子却有些浅了,并非是做太子妃的料子。 听闻兄长提起以沈桐映作太子妃之事,沈皇后大吃一惊,问道:「哥哥何出此言?若是要结两姓之好,自然是长房的嫡女更好些。」 沈辛固摩挲着扳指,淡淡道:「娘娘有所不知,兰儿私底下实在是个顽劣性子,莽撞糊涂,每每总是惹来太子震怒。这般性子,着实不堪为东宫之主。」 沈皇后不改惊愕,急急道:「兰儿的脾性,本宫是看在眼里的,又哪有哥哥说的这般夸张?不过是少女天真了些,待日后订了亲,自然便会稳重下来。」 「此事勿用多提。」沈辛固不改面上波澜,叫沈皇后也猜不出他心底所想,「近几日,爹又与我重提了‘遵礼循法’这事儿。照着古礼,长姊不出嫁,兰池也不可定下婚事。」 沈皇后微微气结,却不敢再驳了。 连老国公爷都搬出来了,可见兄长决心已定。她兄长是个固执脾气,定好的事儿八成是不会再改的。他不肯让兰池嫁过来,那便绝不会松口。 定然是那侧妃阮氏之事,叫兄长一家心生嫌隙,这才不肯将兰池许给陆兆业了。 想到此处,沈皇后便对那未过门的阮碧秋愈恼了。虽此时阮碧秋还未嫁过来,可沈皇后心底已想出了好几种磋磨她的法子。 前次兰池来宫里,沈皇后得知,这些年,太子一直在偷偷摸摸拜生母应德妃的灵位。沈皇后想,太子兴许是不信她这个母后的,也不信她背后的沈家。要想太子继续牢牢捆在沈家这条船上,那便得让他娶沈家的女儿。兰池不能嫁,那沈桐映便也能将就一番,聊胜于无。 沈皇后露出可惜之色,叹道:「既兄长已想好了,那本宫也不多言。入了秋,本宫便与陛下提一提太子的婚事。这婚事拖了那么久,也是时候定下来了。」 至于太子是怎么想的,沈皇后倒是不太放在心上。陆兆业不喜欢沈兰池,她是知道的。她甚至在想,也许换了沈桐映来,陆兆业就会开窍了。 沈辛固点了点头,又与沈皇后扯了几句家常,便告退出了宫。 v第四十七章 从母亲肖氏口中知道与太子的婚事后,沈桐映也是高兴的。 可欣喜之余,她心底也有些不是滋味。旁人或许猜不到沈兰池为何不要这桩婚事,她可知道的一清二楚。她这二堂妹心系镇南王府的世子爷,竟瞧不上堂堂的太子殿下,死活闹着不肯嫁。如此一来,她可不就是捡了沈兰池不要的东西? 且太子殿下竟在娶妻之前便纳侧妃,那侧妃还是她从前的好友阮碧秋,这又让她如何自处?只怕是嫁过去后,便会被那满宫的女人从头嘲笑到脚,沦为一个笑柄。 明明是渴求已久的事儿,沈桐映心底却一点都不痛快。她有心去找自己的堂妹抖抖威风,偏偏沈大老爷下了令,要沈桐映在婚事定下前都不得踏出房门;肖氏又特意聘了两个从前在宫里服侍的嬷嬷,来教导沈桐映如何行坐立笑。如今,沈桐映只能硬生生闷在房间里头了。 肖氏花大价钱请来的两个嬷嬷都已四十好几了,整日板着张严肃面孔,动不动便要抄起小戒条来打沈桐映的掌心。若她学的好也就罢了,可沈桐映从前被宠坏了,如今也不大学的进去,每每都是坐无坐相、站无站相,继而又给自己的手心招来一顿打。 沈桐映还从未过过这么胆战心惊的日子,总怕这两个嬷嬷打坏了自己娇嫩的肌肤。 她对着一杯茶枯坐了半个时辰,腰背都酸极了,却一点儿都不能露出不耐之色,须得对那两位嬷嬷笑面相应,仿佛这杯茶是什么千金难得的绝世珍宝。 「沈大小姐,腰再挺直些!」 「软绵绵的,像甚么样子?」 沈桐映欲哭无泪,只得在咬咬牙,在心底告诫自己,这都是为了日后能风风光光地嫁给陆兆业。 好不容易练完了一整日的规矩,沈桐映有气无力地问丫鬟红袖:「我那好堂妹这几日在做什么呢?若是她因为丢了这桩婚事而终日里哭哭啼啼的,我这个姐姐还得去看看她。」 红袖低着头,小声答道:「二小姐出门听戏去了。」 「听、听戏?」沈桐映气得险些鼻子一歪,「我在这儿学规矩,她竟跑出去听戏!」 京城,登云阁。 楼里的天井上垂下来四道红绸缎子,半新不旧,沾了几许灰尘;戏班子还未开台,台下却坐满了人。一阵喧闹里,跑堂的提着个二寸许长的大铁茶壶四下奔走,这里斟一盏二两茶水,那儿上一叠莲花糖酥。二楼上,一间刻着「知天地」大字的边厢里,镇南王府的世子爷正翘着脚,有一搭没一搭地剥着白果。 未几时,「知天地」的竹帘子便被打起,露出一道人影来。 「久等了,世子爷。」来人道。 陆麒阳一抬头,却被面前的阵仗给惊到了。 来的是沈兰池,可她今日却穿的是一身男装——身上是笔笔挺的鸦青色提花裰衫,一头乌发梳得锃亮,压以佛头青发冠,倒有几分风流公子的意蕴。只不过她那鼓鼓囊囊的胸脯藏也藏不住,谁都能一眼瞧出她是个女子。 「你这是什么打扮?」陆麒阳啪地捏碎了手里的果壳,蹙眉道,「你家爷可经不得吓。」 「偶尔换换口味,不成么?」沈兰池放下了身后竹帘,笑着坐到他对头,「说吧,你今日找我出来有什么事儿?」 陆麒阳把辛苦剥了大半个时辰的白果壳扫到一旁,露出底下一整盘光润圆亮的果仁来。「你先前不是生气么?生那封信的气。」继而,他将那盘白果仁推到沈兰池面前,慢悠悠道,「那我请沈二小姐消消气。」 兰池失笑,道:「你叫我消气的法子,便是给我剥果子?」 「你家爷亲自剥的果仁儿,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敢挑三拣四。」陆麒阳歪到了窗边,道。 沈兰池也没动那盘果仁,而是话锋一转,道:「你兰大姐不用嫁给陆兆业那厮了,心底畅快,出来潇洒一番。你不是对这京城里头的戏子花娘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不如带本姑娘去那什么香玉楼、芙蓉院开开眼界,这才不枉费我辛辛苦苦打扮了这么久。」 陆兆业改娶沈桐映,她沈兰池甩脱了这门婚事,这可是值得庆祝一番的天大喜事。 听到那句「不用嫁给陆兆业」,陆麒阳竟没露出意外神色来。 「你少开玩笑。你一介女子,哪能去见什么花娘?」陆麒阳嗤笑一声。 「有钱能使鬼推磨。」沈兰池掂出自己的钱囊来,挑衅道,「你看不起你兰大姐的私房钱?」 「不去。」陆麒阳干脆阖上了眼,「门儿都没有。」 「你不带我去?」沈兰池笑容自若,「那成,我自己去。」说罢,她就起了身,作势要离去。 「嗳,你等等。」啪的一声响,是陆麒阳扣住了她的手腕,抬眸道:「你真要自己去那烟花之地?」 「是。」她答得干脆。 「……成吧。」陆麒阳终于服了软,「我带你去个听曲儿的地方。那些秦楼楚馆倒是算了,你到底是女子,去了危险。」 沈兰池唇角微扬,点了点头。 她当然不会自己傻傻地跑去那等勾栏场所,她又不是不要命了。她不过是说来逗弄一下陆麒阳罢了,她就喜欢看他干着急的样子。 不过,他愿意带自己去那听戏的地方,也算是一桩意外之喜。 也不知那儿有没有漂亮的可人儿? 陆麒阳结了银钱,领着她出了登云阁。 他口中「听曲的地方」,叫做飞仙坊,养了十二三个娉婷袅袅的姑娘,三四个惯使琵琶玉笛,三四个细腰擅舞,还有几个唱得一嗓好曲子。因她们都是清籍,所以只吹拉弹唱,不逢场卖笑。 「你家爷可是这儿的老熟客,满飞仙坊的姑娘,都爱坏了我兜里的钱。」到了飞仙坊清幽幽藏在巷子里的门前,陆麒阳懒散道,「你要是一会儿又气着了,我可不管。」 v第四十八章 他本以为沈兰池会发作的,可转头一看,沈兰池正兴奋地盯着飞仙坊前十三四岁的迎客小娘子呢。那虎视眈眈的模样,比真男人还要凶险上几分。 看到兰池与陆麒阳,小姑娘迎了上来,脆生生道:「二位爷,常客?可有相熟的娘子?」 「自是有的。」陆麒阳道,「叫你家小牡丹出来。」 「哎!」那小姑娘笑容一滞,道,「这位爷怕是不常来,小牡丹不是咱这儿的,是对头浣玉楼里的。」 陆麒阳默。 好一会儿,他才重开了口:「我有些睡糊涂了。」他镇定道,「你在前引路便是。」说罢,他同手同脚地跨过了飞仙坊的大门槛。 待入了门,陆麒阳在袖中一掏,摸出了个什么玩意儿,姿势潇洒地朝那小姑娘抛了过去。「这是赏钱,你先拿着。」打赏完后,他看也不看,极是倜傥自在地打量着厅里一株大红珊瑚的摆件儿。 「爷……」沈兰池幽幽凑了上来,道,「你扔错啦。」 陆麒阳微惊,侧过头去,发现他抛出去的竟不是赏银,而是一小袋白果。此时此刻,那小姑娘正盯着手里头的白果发呆呢。 陆麒阳的面上有些尴尬:「我,我一时糊涂,拿错了。」说罢,他急急地又掏出个钱囊来,咳道,「这才是赏你的,拿着吧。」 旋即,他长脚一抬,朝着垂了金水草纹大红帘子的走廊不去,口中自如道:「这儿的路便不用引了,你家爷认得,熟得不能再熟,这是去二楼花阁的路。」 「客官……」小姑娘讪笑道,「您走错啦,那是去后院柴房的路。」 沈兰池点了两个姑娘,一个叫做金娘,擅弹琵琶;另一个叫做婉儿,能出妙音。她二人虽有一手好技艺,年纪却已二十好几了。似乐坊勾栏这等地方,容色渐去者往往落不得一个好下场;但凡是贱籍娘子,到了这个年纪,不是嫁人,便是自己赎身而去;像她二人这样依旧留在飞仙坊里的,实属少见。也许是指望着客人早日将自己赎出去,改个良籍,金娘与婉儿对陆麒阳是十二万分的热情。虽是早该做娘的年纪了,她二人却不服输,依旧声音娇娇俏俏、眼波撩撩绕绕,满身皆是风情。 「爷,奴再为您弹一曲?」 「爷,这杯酒,奴敬您。」 「爷,家中可有妻室?」 两位姐姐一声更娇似一声,只盼着世子爷能给个回音。 很可惜,陆麒阳一句都没回答。他稳稳当当地坐在小圆凳上,身形一动不动,面色也一动不动,像是一樽石雕似的。那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就像是被亲爹镇南王逼着背书似的。 眼看着两盏小金杯凑到了他面前,两位姐姐争先恐后地要喂他喝酒,陆麒阳倏忽从圆凳上弹了起来,口中干涩道:「小爷去……去……出恭。」 说罢,他沉着脸,后退着近了门,随即便嗖得窜了出去,只留下沈兰池与那两位娘子面面相觑。 沈兰池虽作男装打扮,但谁都能看出她是位女子。看在银钱的份上,金娘与婉儿只装作没发现。可女子毕竟不能替她二人赎身,因而她俩规规矩矩地坐了回去,并无替沈兰池喂酒的意思。 「罢了,你二人在的时候,我看世子爷拘谨的很。」沈兰池揉了揉眉心,道,「你们先下去歇着吧。」 金娘与婉儿闻言,屈膝一礼,抱着琵琶与牙板下去了。 沈兰池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陆麒阳回来。她有些不耐烦了,起了身出去寻他。左绕右绕,才在他人指点下寻着了陆麒阳。 人是找着了,可是…… 她面前这一幕,真是好不惊悚。 大夏天的日头下,堂堂的镇南王府世子爷,竟将外袍与内衫都脱了半身,系在腰上,光着膀子,像个田垄里的农人似的,在后院里头劈柴。他手里头的斧头一抬一落,那地上的木柴便咔擦裂为两半,均均匀匀,分毫不多,像是事先拿墨汁画好了线似的。 日光炎炎,他背上挂了些汗,也不知道是劈了多久。 「你这是做什么?」沈兰池微惊,道,「怎么跑到人家院子里劈柴来了?」 「随手帮个忙罢了。」陆麒阳松了斧头,一抹额上汗水,道,「横竖不会少块肉,能帮就帮了。」说罢,他让开身来。但见屋子后头的柴堆上坐了个老头儿,正从水囊里起劲地嘬着水。见沈兰池盯着他,老头放下了水囊,哈了一口气,笑呵呵道:「哎呀!这位小兄弟可真是个良善人,看老儿我劈柴劈的累,便要主动替我把柴给劈了。这样好的菩萨心肠,可是打着灯笼也难寻呀!」 沈兰池:…… 陆麒阳为了逃避房间里那二位姐姐,还真是牺牲颇大。 说好的「风流倜傥纨绔小世子」呢? 陆麒阳理好了衣裳,正了衣领,又变回了身份尊贵的世子爷。他有几分踌躇,小心问道:「那金娘和婉儿,还在房间里头?」 「我叫人家走了。」沈兰池答。 「……」陆麒阳微舒了口气。继而,他面色一改,冷嗤一声,道,「叫她们走做什么?小爷还没玩够呢。」 「哦?是么?」沈兰池兴致勃勃,「那我再叫她二人回来。」 「等——且慢!」陆麒阳立刻道,「叫她们来来回回的跑,一点儿都不怜香惜玉,让她们好好歇着便是了。由你来伺候小爷我,也是一样的。」 沈兰池险些笑出声来。 「准了,准了。」沈兰池道。 「你且等等。」陆麒阳转了身去,走到那劈柴老者面前,又取出个小巧匣子来,道,「这是天仁房的济痛化塞膏,就是我刚才和你说的那玩意儿。每逢阴雨天,老先生便擦上一点儿,约莫半个月,你这腿疼的毛病大概就会好了,我爹就是靠着这玩意治好的腿脚疼。」 v第四十九章 「唉哟!这得要多少银子?」那老头儿面露喜色,口中却惊道,「小兄弟,老头儿我可付不起这钱。」 「不要银子。」陆麒阳笑得爽快,道,「爷不差钱。」 说罢,他便跟着沈兰池一同回房间里去了。 金娘和婉儿早不在了,服侍的丫鬟也退了下去,房间里只余下他二人。没了旁人,陆麒阳那副死皮赖脸的劲头又上来了。他把脚上锦靴一踹,丢了出去,一双长腿架到了美人榻上,口中懒洋洋道:「哎,沈二小姐,替你家爷捶捶腿。」 「捶什么腿?」沈兰池顺手掐了一下他的腰,道,「你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嘶——疼!疼。」陆麒阳倒吸一口冷气,立刻捉住了她的手,道,「不肯捶腿,那捏肩总行了罢?爷请你来这儿潇洒,你不出钱,总得出些力。」 「你叫本小姐替你揉肩?」沈兰池问道,笑容极为温柔,声音也极温柔。可她手上的动作,却恰恰相反——她活动两下手腕,拳头跃跃欲试。这副模样,让陆麒阳不自觉吞了口唾沫,好似见到了老虎似的。 半晌后,沈兰池的肩膀一动,一双嫩白的手却轻轻柔柔地落到了陆麒阳的肩上,。 「我只替我娘按过肩。」她道,「力道若是不对劲,你记得和我说。」 陆麒阳不说话,只是把眼睛给阖上了。 沈兰池的手指纤纤细细,一片雪白。手腕上系了条自小戴到大的半旧红绳,一线艳色横在那整抹藕白之间,愈显得肤色皎洁无暇,有如梨花。 忽然间,陆麒阳扣住了她的手。 「怎么?」沈兰池问,「可是我的手劲太小了,爷您不满意?」 「非也。是爷有一样小东西要给你。」他半睁开了眼,眸光亦懒懒的。 说罢,陆麒阳掏出了什么,朝她手腕上一扣,原是个样式颇具古意的玉镯子,水头极润,只是镯身里藏了不少细小裂痕,像是冬日快融的冰面似的。不过,这细细碎碎的裂痕上掐了些金丝,瑕不掩瑜,反而显出几分流离破碎之美来。 沈兰池一眼就认出,这是在宫里遇到陆子响那日,他手头正在仔细查看的镯子。那时她就听陆子响说了,这镯子是陆麒阳找来的。未料到兜兜转转一圈后,这镯子最终还是进了她的包裹。 「据说这是旧朝仁懿贞顺皇后的心头爱物,本该在贞顺皇后下葬时埋到墓里头去的。宫人贪财,将它盗了出去,卖以千金,这才留存了下来。」陆麒阳将那镯子转了转,语气轻慢,「看你服侍的用心,这镯子爷就赏你了。」 沈兰池抬起手来,仔仔细细打量那手镯。那镯子落在她手腕上,也不知是玉衬肤色,还是肤色衬玉,以致二者都变得玲珑剔透起来。她张了口,喃喃赞道:「好看。」 「好看吧?」陆麒阳笑眸微弯,眼里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 「你啊……」她竖起了小臂,那玉镯子便向下一滑,藏进了袖里,只余下一截莹白手臂露在外头,「你说的要给我消气,原是找了这样一个镯子来送我。陆麒阳,你不是从来都讨厌我么?怎么如今就对我这么好了呢?」 他愣了一下,垂了眼帘,低声道:「我还巴不得……巴不得我是真的厌了你。」 沈兰池觉得这话有些耳熟。 巴不得真的厌了她? 隔着衣袖,她摸着那只镯子,思绪却悄然游走到另一个地方去了。她记得,在嫁给陆兆业的前一夜,陆麒阳曾试图带她离开京城。那时,她是这样说的—— 「陆麒阳,你不是从来都讨厌我么?如今何必来带我走?」 「我巴不得……我巴不得我是真的厌了你。」 她恍惚了一阵,心底思绪翻涌。旋即,她轻声呢喃道:「世子爷,你记不记得,我说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把下半辈子都给活了一遍。」 「记得。怎么?」 「那梦里,我嫁了人……」 「嫁的不是我罢?」陆麒阳调笑道,「定然不是我。」 「你怎么知道不是你?」沈兰池瞥他一眼,支着面颊,道,「我嫁人那日,你对我做了这样的事儿……」 「嗯?」陆麒阳哼了一声,声音像是从胸膛里发出来的。 她撩着耳旁发丝,俯下身去,浅浅地吻了下世子爷的额头。 「你猜,我嫁的人是不是你?」她起了身,一边笑着,一边散漫道。 她本是想要逗他玩儿,因而绽开了笑脸,只等着看他不知所措的难堪模样。可谁知,她等到的却不是世子爷紧张犯怂的脸,而是一片天旋地转。 不过一睁眼一闭眼的功夫,她已被陆麒阳扯到了那张罗汉榻上。他的身体贴了上来,隔着夏日的薄薄衣料,她似乎被世子那温热的躯壳给烫着了,飞快地把手挪了出去。 她的手臂从榻上垂下,那旧朝皇后的镯子又顺着手腕落了下来,盈着一片温润的玉色。 「我猜……」陆麒阳盯着她,眼底似有一片烟波明灭、日月沉浮的海。 「你嫁的不是我。」 说罢,他用手指拨开落在兰池面颊上的发丝,吻住了她。 「你怎么知道我嫁的人不是你呐?」 v第五十章 「猜的。」 「嘁……」 他亲昵的吻慢慢下移,落到了脖颈上。至衣领处时,他用手指挑开女子的衣衫,继而在她皎白的肩头咬了一口,像是在品尝猎物的味道似的。 「……疼!」沈兰池肌肤娇嫩,经不起一点折腾。她皱眉,推搡了下陆麒阳的胸膛,道:「你别咬我。……你怎么像是只禽兽似的?」 陆麒阳笑了起来。 「让你痛一下,好让你记住我。」他替沈兰池理好了衣衫,又用手摸一摸她的发间,道,「下次再勾引你家爷,爷就不停手了。」 他虽说的隐晦,可沈兰池听懂了。前世嫁给太子之前,她好歹也是在嬷嬷的教导下研读了数本闺房秘术,又岂能在陆麒阳这个见了歌女都瑟缩的假纨绔面前丢脸? 「哦?停手?」她用手指撩了一下陆麒阳的下巴,在他耳旁低声喃语,「……你今日不停手,也没事儿。」 「今天不成。」陆麒阳捉住她的手腕,微微笑着,「待你嫁给我的那日再说罢。」 说罢,他浅浅地吻了一下女子的手背。 ——他想给面前这人最好的。 曾经,他想让她顺遂心愿,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国之母,坐享百里荣华;现在,他想让她风风光光地嫁给他,做个平安无虑的镇南王世子妃。 只是如今,还未到时候。 他还不足以令她安心地嫁作平安喜乐、无忧无虑的世子妃。 沈兰池揉了揉肩,很扫兴地起身重梳了头发。她从铜镜里瞄到陆麒阳一脸怅然若失地坐着,心底忽然涌起一股调笑之意,道:「哎哟,我把金娘和婉儿叫回来,爷您再乐一乐?」 下一瞬,陆麒阳就又从榻上弹了起来,紧张道:「你怎可如此不怜香惜玉?!今日就叫她们歇了吧!此乃镇南王府世子之命!」 这一次,沈兰池终于笑出声来了。 入了秋,天气却不见转凉,炎夏的日头依旧毒辣,一点儿都没有褪去的意思。这等日子,沈兰池是极不想出门的,恨不得缩在添了冰的房间里喝上一天的冰镇梅子汤。可偏偏太后娘娘的寿辰到了,她须得随着爹娘一同入宫去,恭祝太后娘娘寿如松柏、福禄绵延。 自从先帝西去后,太后就在自己宫里支了个小佛堂,平日吃斋茹素,根本不踏出宫门,六宫之事尽数交与沈皇后打理。若非是陛下特地为太后娘娘办了寿辰,沈兰池几乎都要想不起太后娘娘的姓氏了。 她跟着沈家人到了宫里,先去了慈恩宫小坐。 虽寿辰还未开席,可御花园里已是一片热闹,慈恩宫反倒显的清净一些。 沈皇后见了安国公府一行人,对二房格外热情些,仔仔细细叮嘱了沈桐映的打扮吃穿。沈桐映被关在房里学了好久的规矩,如今终于被放了出来,心底极是跃跃欲试。见皇后对她嘘寒问暖,沈桐映便笑道:「皇后姑姑,来日等桐儿入了宫,姑姑还有的是机会叮嘱桐儿呢。」 说罢,她挑衅地看了一眼沈兰池。 看一眼还不够,她还要再看第二眼、第三眼。一边看,她一边对沈兰池笑得意味深远。沈兰池要是扭头不看,沈桐映便贴过去对着她笑,还要寒暄几句有的没的,什么「妹妹来日定能嫁个好夫君」,什么「妹妹也莫要太过忧虑」。 饶是沈兰池喜欢她的脸,也经不住沈桐映的格外热情。 真是虚假的姐妹情! 沈大夫人看的眼皮子直跳,道:「兰儿,你出去转转吧,你堂姐与姑姑有话要说。」 沈兰池得此敕令,赶紧开溜,生怕晚走一会儿,沈桐映就要眨眼眨得眼皮抽筋。 她出了主殿,朝着慈恩宫门处走去。还未走近,便看到那宫门处露出一角玄色衣袍,上边绣着金副的滚云纹,乃是当朝太子的衣纹。 她楞了一下,二话不说转身便走。 方蹑手蹑脚地走了几步,她便听到身后传来陆兆业不悦的声音。 「沈二小姐,你逃什么?」 陆兆业都发话了,她只得转过身来,没好气地说:「当然是怕太子殿下又被兰儿气着咯。」 陆兆业微蹙了眉。 他确实是……特地来寻她的。但他没想到,沈兰池会见了他就跑。 他的目光扫过沈兰池的面容,被她心不在焉的面容微微一刺,心底升腾起一股不豫来。继而,他的目光落到了沈兰池的手腕上——她戴着一只玉镯子,样式古旧,成色却极光润。 陆兆业的眸子一暗。 这是那一日,陆子响随口说要送给沈兰池的镯子。 他几步上前,捉住了沈兰池的手,狠狠拽到自己面前,寒声问道:「这镯子又是哪位好事者赠给你的?是镇南王的世子,还是二皇弟?」 他的手劲太大,捏的沈兰池手臂生疼。她恼着脸,挣了两下,喝道:「太子殿下,在宫中与外姓女儿拉拉扯扯,这便是一国储君的礼教么?」说罢,她勾起了唇,嘲讽道,「还是说,太子殿下与那阮氏亲近惯了,便以为我沈兰池也是那等人?」 她虽知阮碧秋之事是自己一手设计,可她就是忍不住将此事拿出来刺一下陆兆业。 v第五十一章 「沈兰池,你……」陆兆业却未松手,面上寒意愈甚,「你果真是在因为那阮氏之事闹别扭。父皇要孤纳娶侧妃,孤又能如何?大不了待她嫁来后,孤不碰她便是,你还想要孤如何?」 说完这句话,陆兆业才愣了一下。 他本不该说出这种让步的话来的,可此时此刻,他却不由自主地说了。他只觉得如果再不撇清那阮氏与他的关系,面前这人……就会真的溜走了。 而且…… 如果沈兰池是在因着阮氏之事闹别扭,他反倒觉得心里舒畅一些。 「太子殿下,您想错了。」沈兰池的手腕被拧出了一道红痕,她也冷了脸,道,「太子纳侧妃之事,与兰池无关,兰池何须计较?」 「无关?」陆兆业冷笑道,「你是日后的太子妃,你说与你无关?你果真还是在气阮氏之事。」 说罢,他竟伸了手,将她扣入怀中,强硬地搂住了她,低头道,「沈兰池,你从前不是极乖巧的人?如今怎么转了性子?你要是能如从前一般,孤兴许还能宠你一辈子。」 他抱得太紧,沈兰池险些被憋死。 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陡然炸了毛。沈兰池抬起脚来,狠狠地踩了一下陆兆业的脚背——老实说,她其实是想踹一脚太子殿下的双腿之间的,但又唯恐那会惹来大罪,因而只是踩了一下他的脚背。 陆兆业吃痛,顿时松了手。同时,他冷声道:「沈兰池,你且等着。待你嫁入了东宫……」 「兰池告退。」不等他将威胁的话说完,沈兰池立刻就走,摆明了是不想和他多待一秒。 ——还「嫁入东宫」嘞?也只有傻太子被蒙在鼓里,不知道他的老婆已经换了人! 待沈兰池离去后,陆兆业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鞋履上竟然有了一个小巧的脚印,上头还沾着花坛里的泥,也不知那丫头刚才是跑去哪儿野了。 如此鞋履,可不能去赴太后的寿辰,实在是不像话。 他微微一叹,回东宫换衣去了。 待到一切都收拾妥当,太后宫里的寿宴也差不多要开席了。陆兆业想先去拜见父皇,到了坤仪宫才知,楚帝已与二皇子先走一步。 他愣了一下,面无表情道:「与二皇弟先行?」 说罢,冷哼一声,独自朝着太后宫中去了。 陆兆业到席上时,太后宫中已是一阵热闹。平日太后总是礼佛不出,整座宫殿也冷冷清清的,便是陆兆业这个孙儿也不常见到太后娘娘。似今日这般满宫金玉、丝弦喧闹的场面,可谓是极为难得。 宫里难得热闹,楚帝面带笑意,正低头与陆子响问话。也不知陆子响说了些什么,楚帝忽而哈哈大笑起来,抚掌道:「响儿年纪轻轻,却有治国垂拱之才,难得!难得。」 柳贵妃听了,不无得意之色。坐在楚帝身侧的沈皇后被柳贵妃的笑容一刺,手指攥紧,勉强挤出个笑容来,干干涩涩的。 此时,宫人唱了句太子殿下到,沈皇后便盈起笑面,对在座众人道:「趁着今日诸位皆在,本宫想沾一沾母后的喜气,挑一位德淑兼备的贵女,作未来的太子妃。」 此言一出,四下皆静。 虽说是「挑一位太子妃」,可谁都知道这太子妃是早就选好的,只不过挑在今日知会满朝文武一声罢了。且那人选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必然是安国公府的嫡长女。 陆兆业方才撩袖坐下,便听到沈皇后如此说,微微一怔。旋即,他心道:如此一来也好,省得沈兰池总是不安分,自以为能挣脱了他的掌心去。 她不想嫁给他,又岂是那么容易的?安国公府的前程都压在她身上,安国公府若还是要借东宫的东风,那便势必会让沈兰池嫁过来。 「本宫觉着安国公府的沈大小姐沈桐映是个才貌兼备的妙佳人。」就在陆兆业如此想着时,皇后娘娘笑面如春,转向太后与楚帝,道,「陛下与母后觉得如何?」 楚帝歪在椅上,正捧着陆子响呈上的一卷佛经仔细看着。他也没看一眼席中羞得抬不起来头的沈桐映生得什么模样,漫不经心道:「朕自然是信皇后的眼光的。」 太后娘娘转着手里的佛珠,点了点头:「皇后挑的,自是不会错。」 听太后如是说,楚帝终于舍得放下手中的佛卷,将目光投向已然怔住的陆兆业,悠悠问道:「太子以为如何?」 「太子以为如何?」 楚帝的话沉沉落下来,险些劈得陆兆业头脑发昏。他差点儿要怀疑此刻是身在梦中了,若不然,怎么他娶的女子变成了沈家二房的大小姐? 可仔细一想,沈皇后也从未明说过会将沈兰池许配给他。沈皇后说话都是遮一手、露一手,让人隐隐约约地猜。更何况,嫁人娶妻当从父母之命,这妻室本也该由着沈皇后来挑,自然是她乐意选谁,便是选谁。沈兰池之所以敢明目张胆地悖逆他,十有七八,便是因为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整个沈家都在合起来算计他,果真是沆瀣一气、蛇鼠一窝,安国公府其心可诛! 至于父皇—— 陆兆业望向楚帝,失望地发现楚帝已重拿起了佛经,与陆子响探讨起太后的经文来,好似他手中那卷由陆子响所呈的寿礼,比面前储君的婚事更为要紧。 不…… 兴许在父皇的心中,陆子响的确是更要紧的。 陆兆业薄唇一抿,眸中浮现出一抹狠色来。 另一头的沈兰池看到陆兆业这副震愕模样,她露出了无声的笑。她的心底既畅快,又有一分复杂的悯然。畅快的是她终于甩脱陆兆业这只过河拆桥的白眼狼了,怜悯的是陆兆业身为堂堂太子,竟真的被蒙在鼓中,一无所觉。 v第五十二章 若非前世陆子响摔断了腿,落了一身病痛,恐怕楚帝还会如今生一般,从不给予陆兆业一个正眼吧?朝臣从来都说,若非「嫡长不可废」,若非安国公府势大,这楚国社稷迟早是二皇子陆子响的囊中之物——如今看来,所言非虚。 沈兰池虽在笑着,可她周围的贵女却纷纷朝她投来同情眼神,连那向来不交好的柳如嫣都露出了怅然若失的憾然之色,仿佛她掉了万两银票似的。席间,甚至还能听到贵夫人与千金们的低低私语之声。 「竟叫堂姐抢走了一桩好婚事,真是可怜。」 「兴许是太子厌了她也说不准,这沈二小姐平日就一脸傲气,哪个男儿会喜欢这等女子?」 「早叫她做人低伏些,如今二房的要翻身了,指不定沈二小姐日后要怎么受折腾呢!」 言语入耳,沈兰池心底有些气鼓鼓的,满腔都是不屑。 这群人将陆兆业当个宝贝,她偏偏把陆兆业当块废砖。别人以为太子殿下风光霁月、人中谪仙,可她知道这人心底一团乌黑,嫁了他准没好结果。 正在此时,却听到陆兆业那边传来一声喊。 「父皇!」陆兆业喊罢,一撩袍角,竟在楚帝面前直直地跪了下来,在沈皇后「太子这是做什么」的呼声里,他一抱拳,郑重道,「儿臣请父皇收回成命。」 楚帝未抬头,疑道:「太子,你这是对沈大小姐不满意?」 轻飘飘一句话,就让沈家众人变了面色。沈桐映的面色瞬时变得苍白,身子也晃了起来。而沈皇后则心道一句「糟了」——楚帝这话看似无甚玄机,实则是在挑拨沈家与太子间的关系。无论太子如何答,沈家的两位兄长必然都会心生芥蒂。 也怪太子太不知事,有什么事儿回去谈便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要楚帝收回成命,这岂不是在打沈家的脸,打她这个母后的脸? 陆兆业当然知道,若在此刻说出心底话,那必然会与沈家二房生出嫌隙来。可他也知道,那沈家二房不过是依附在沈辛固身上的木蠹罢了。只要沈辛固还愿扶持他,那一切便会安然无虞。 若是真能娶到沈兰池,沈辛固才会对他愈发忠心耿耿。 「父皇,儿臣心仪沈家二小姐沈兰池。」他硬着头皮,不管不顾道,「儿臣与沈二小姐两情相悦,还请父皇、母后成全。」 说罢,他深深一躬,只觉得满身血都冲到了头顶。 他还从未有过如此冲动的时候,只是他觉得若此时不冲动一番,那沈兰池就真的是别人的了,他再也碰不着了。 他不愿意。 「哦?」楚帝放下佛经,声音里竟有一丝笑意,道,「太子与沈二小姐两情相悦?」说罢,楚帝虚扶了一把安国公府众人的方向,慢条斯理道,「沈卿,不如让你家女儿说一说,这事儿成不成呐?」 沈辛固面色不改,正想起身答话,他身侧的沈兰池便已兀自立了起来。 「兰儿……」沈庭竹小声道,「由爹来说便好,你不必勉强。」 「我自有主意。」沈兰池不急不乱,对兄长道。 她微俯身,曼妙容姿于满堂灯火下愈显动人。一殿珠翠似星辰,亦在她面前失了色。不知不觉间,喧闹声安静了下去,似归于干枯的井水似的,只能听见她不卑不亢的声音。 「回陛下,并无此事。臣女与太子殿下不过于慈恩宫内有数面之缘,言谈举止间,皆无逾矩之处,慈恩宫的宫人与皇后姑姑皆可作证。不知太子殿下口中的‘两情相悦’,从何而来?」 她这话说的有条不紊,可陆兆业却忍不住了。 「沈兰池,你明明……」他站了起来,恼道。 「太子!」不等陆兆业说完,楚帝便忽然一身怒喝,惊得陆兆业立刻跪下领罪,道:「是儿臣失仪了,请父皇恕罪。」 楚帝狠拍面前桌案,面色微怒,道:「父母之命,岂可当作儿戏!你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要辞掉与沈大小姐的婚事,可想过沈大小姐的名节?!再者,你母后与朕千挑百选,方才挑出了沈大小姐这样一位合意之人来,太子却枉顾你母后一番好意,直言要娶他人,可是没将你母后放在眼里?!若是放在前朝,这便是不孝!如此不知礼数、不懂厚恤之子,如何堪为一国储君!」 一个「孝」字压下来,让陆兆业再说不得话,只得跪下来请罪。 他在心底咬咬牙,无比恼恨。 诚然,他确实是违背了父母之命。可父皇又何尝不是故意的?父皇挑在群臣面前如此痛斥他,直言他不堪为一国储君,那便是在昭示着父皇想要改立陆子响的心思! 眼看着陆兆业就要被楚帝教训得脸面全无,沈皇后抚了抚胸,稳下神来,对楚帝温柔劝道:「太子是个赤忱仁厚之人,这才在男女情爱上冲动了些。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日后他好好待桐映,将功补过也就是了。陛下还请恕罪。」 旋即,沈皇后又转向陆兆业,慈爱道,「太子,你须知我们大楚最重的便是这‘长幼尊卑之序’。母后挑了沈家的大小姐嫁给你,也是顺了这个理。沈大小姐未出嫁,沈二小姐如何定亲?这事儿,便如嫡长承家一般,乃是天规地章,理所当然的。」 说罢,皇后笑面微动,问楚帝:「陛下,您也劝劝这个固执孩子,说说臣妾说的可对?」 楚帝方想说话,太后就开口了。她捻着佛珠,慢慢道:「皇后说的有几番道理,孙儿也是好的。今日是哀家的日子,你们莫要闹得太过了。」 楚帝松了神情,低声道:「儿子自是知道的。」 陆子响也劝道:「皇兄是性情中人。如此赤忱,乃是好事,父皇不必动怒。」 「罢了。」楚帝道,「今日是母后的好日子,不可喧宾夺主。」 虽他这样说了,可席间依旧有一丝不和谐之音,原是沈桐映抽泣起来,又飞快地跑了出去。几个丫鬟面面相觑,也追出了宫去。 此事便这样过去了。 丝竹重响,弦管玲珑;衮龙浮宫台,日色临冕旒,一派天家威严。群臣献礼,满堂生辉,饶是太后娘娘平日清心寡欲、素斋淡饭,也为这难得热闹给招来了笑脸。 v第五十三章 只是,陆兆业始终露不出笑脸来,紧绷绷的,像是被冻住了似的。他已经听不到什么丝乐之声了,只觉得头脑胀胀的。待到这热热闹闹的一日终于了结,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东宫,未曾梳洗,便疲累已极地倒在床榻上,昏昏入睡了。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一切都一帆风顺地不可思议。 沈兰池依旧是从前那个缠着他,口口声声喊他「兆业哥哥」的表妹,虽他不能从她的眼里看出爱意来,可至少她还是想要嫁给他的。 陆子响于回京途中坠了崖,断了一条腿后,落了一身病痛,此后变作了半个残废。陆子响便是再有才能,楚帝也不能将社稷交与陆子响手上,以是,他陆兆业的太子之位坐得稳稳当当,无人得以撼动。 至后来,陆子响因故身亡;楚帝又体弱多病、无法理朝,沈家伺机将他拱上监国之位,使他离那帝位只有一步之遥。他自认时机已到,是时候铲除安国公府这个狼子野心的外戚之家,因而选择在娶沈兰池那日发难—— 梦中,身着大红喜服、坐在洞房之中的沈兰池,真是艳若桃李,足令尘寰皆惊。如斯佳人,又怎能不捧在手心好好呵护? 可是梦中的他,却作了一桩极为难解之事。 为报复沈皇后害死生母德妃,陆兆业将怒气泼洒到了沈兰池这个对宫廷倾轧与朝廷阴私一无所觉的深闺小姐身上。他为她捧来白绫、剪子与鸩酒;而最终,这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自如又从容地赴了死。 临死前,她还道—— 「陆兆业。我想要的,从来都是姑姑的凤簪。若是当初成为太子的是二殿下,我也会想尽法子嫁给他。只可惜,二殿下死得早。」 虽是个梦,可陆兆业只觉得冷彻骨髓,犹如亲临。 再那之后的梦,他做的隐隐约约的,记不太清了。他只记得自己依旧追给她一个皇后的封号,将她于帝陵厚葬。她的棺椁旁还留了一个位置,那是帝王百年后的长眠之所。 至此后,他的后位常悬,再未有过主人。纵使宠妃换如流水,却无人能自他手中取过执掌六宫的凤印。他要史官在笔下写,他这一生,只有过一个皇后。 明明也并非爱至深处,明明也从未刻骨铭心,可梦中的他却如中了蛊毒似的,难以罢休。一想到她已死了,心底便满是不甘和恼恨,定要她在青史里与自己做对恩爱夫妻不可。 后来还发生了些什么事儿,但是陆兆业却从梦中惊醒了。 醒来时,窗外正是秋日的第一场夜雨。无边雨丝笼着漆夜里的宫闱,淅淅沥沥,屋瓦上传来如奏之声。 陆兆业望着窗外雨丝,久久地叹了口气。 陆兆业的婚事就这样定下来了,再无异议。那有幸成为太子妃的沈桐映,却并未如从前一般洋洋得意、四处招摇,反而难得地在房间里闷了许久,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而沈兰池也倒霉,沈大夫人忧心太子婚事会为她惹来流言蜚语,因而拘她在家,不让她出门,省得那些诗会、花宴上的夫人千金们口出恶言,趁机落井下石。 秋意渐深,楚京的姑娘都在罗纱轻衣外加了一副披帛,以御秋风。也有爱美的姑娘不肯多添一层衣裳,而因此感了夜寒的。甚至听说那宫里头的太后娘娘,也因为在更露微寒的夜里彻夜念佛而小病了一场。 沈兰池甩脱了与陆兆业的婚约,可却并不能轻松。 前世沈家的下场尚且历历在目,她绝不想在今生重蹈覆辙。明年冬,陆兆业便要迎沈桐映过门了,在那之前她必须做些什么——想要让沈家二房这个大毒瘤被彻底甩脱出去,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的。但至少,她得让乌烟瘴气的二房吃一番教训,收敛一下行为。 想到此处,她便遣了人出去打探消息。 日子便这样过去了,一转眼,就到了安国公府秋日赏枫的时候。 虽同在安国公府,可沈桐映却硬是足不出户,像是在避着兰池的锋芒似的。沈兰池再见到沈桐映时,已是楚京城外红枫尽开的时候了。 香檀寺乃是个佛缘宝地,终年香火不息。因着春披柳絮夏开荷,秋积红枫冬沐雪,四时皆有如织游人往来不绝。沈大夫人与香檀寺的讲经师傅相熟,一早就叫人先理出来了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供沈家人歇脚。 赏枫这日,沈家二房远比大房到的晚。大房去时,那檀香寺外的枫山还一片清静,满山只得红色;而二房来时,山前小道上却停满了各式各样的马车轿舆,挤挤挨挨,将那山径覆得难以落足。满山璀红之中,尽是嬉笑之声,更有绮罗衣角翩飞如云。 那肖氏照旧是叽叽喳喳的,一身行头极是昂贵,从头到脚皆是派头。虽女儿险些被太子退了婚,可沈桐映到底还是做了太子妃,因而肖氏总是面带神气;连这赏枫的时辰也不肯遵循,定要姗姗来迟,好彰显出自己的别样尊贵来。 二房一行人到了院里,先不落座,而是对着那在院里扫地的小和尚指手画脚,嫌弃这往年都喝的茶水太粗粝,又说这地上铺砌的石子硌着了脚。沈桐映倒还安分些,直直地进了厢房里来。 沈桐映从外头进厢房时,沈兰池几乎要没认出她来。 短短一个月的功夫,她竟瘦了一圈。从前珠圆玉润、神采奕奕的人,竟然有了几分瘦削柔弱。见着沈兰池,沈桐映也不似从前那般喜爱挑衅这个堂妹了,只是极短地望了沈兰池一眼,便自顾自倚着青花斛美人枕坐下。 厢房的窗格外正是一小片枫林,赤叶簇簇,如夕红所染,极是瑰丽。沈大夫人品了一盏茶,便招呼着众人出院去上柱香。 兰池正要出门时,沈桐映却喊道:「兰妹妹,请留步。」 肖氏请来的那两个教养嬷嬷似乎很得力,如今的沈桐映沉稳了一些,倒有那么一点儿储君之妻的味道了。 「桐姐姐有什么事?」沈兰池见兄长父母已走远,便堪堪停在门槛前,问道。 「兰妹妹,你早就知道,沈家会将我许给太子殿下,可对?」沈桐映起了身,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眸光中透出一分猜度,「以是,你才会说你心系镇南王世子,好在我面前挽回自己的脸面。」 沈兰池思忖一下,道:「若说实话,早前,我也是不知道的。」 「不!你知道!」沈桐映陡然掀翻了面前茶盏,声音尖锐了起来,目露憎恶之色,「你分明知道太子要娶我,可你还是与太子纠缠不清。不然,从前一直厌着你的太子殿下,何至于要在陛下面前求娶你?!」 ——从前的太子,明明是如此的不耐烦与沈兰池相处。若非沈兰池主动勾缠,陆兆业又岂会态度大改,竟要当场推了与她的婚事,求娶沈兰池? 「桐姐姐多虑了。」沈兰池神色不变,声音忽而冷淡下来,「你将太子殿下视作人间谪仙,觉得这楚京所有女子都要爱慕他,只怕是想错了,我已再三说过,我并不想嫁给太子殿下。」 v第五十四章 沈桐映几步逼了上来,眼眶中竟泛开一抹红色。她颤着手指指向兰池,声音巍巍,道:「我险些被当面退婚,这都是拜你所赐。这等屈辱,我终有一日必会加还到你身上!」 沈兰池为她的神态微微一惊。 从前的沈桐映虽也爱生事,可并未如今日这般表现的十足怨恨。想来是太子当面退婚一事刺激了她,这才叫她口不择言起来。 明明那使她险些蒙受退婚之辱的人是陆兆业,可她觉得陆兆业是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宝贝;就算明知陆兆业那层光鲜皮囊下藏着的可能是一捧废土,沈桐映也一定会把陆兆业当成宝。沈桐映舍不得,也不敢责怪陆兆业,就只能把仇怨倾泻到沈兰池身上来。 欺软怕硬,从来人之天性。 「桐姐姐,我只提醒你一句。」沈兰池拨弄了一下指甲盖,道,「陆兆业并非良人,那东宫只会是个火坑。你可想好了,还要打定主意往这个火坑里跳么?」 她可没说谎,那陆兆业在此时对沈家听之任之,往后,也许还会和前世一般,跟在沈家后头擦屁股,帮着掩盖沈家犯下的种种罪行;但她知道,陆兆业心底里所思所想的,从来都是将沈家一网打尽、连根拔起。 这一世的兰池有心想改变沈家前路,可她顶多只能救自己的兄长父母,却救不了作恶多端的二房。如果父母兄长都不在了,沈桐映做这个太子妃又有何意义? 沈桐映微愣,继而冷笑道:「你做不成太子妃,便来我面前自欺欺人?少天真了!沈兰池,我会过得比你好千倍、百倍。日后,只有你羡我的份,而无你趾高气扬的份了!」 说罢,她极傲地抬了头,踏出厢房去,转身便没入了一从枫林之中。 见她这般倨傲,沈兰池只得摇了摇头。 她可是已经劝过了,只是沈桐映不听劝。 真是可惜了那一张好脸蛋。 檀香寺大宝殿,香云缭绕,烟萦鼎炉。本是泥偶身的大佛镀了一层金漆,镶以铺地七宝,便有了庄严宝相,可慈爱众生。 陆子响已在佛前立了半柱香的时辰,指间佛珠却不曾动过分毫。 他身旁站着个身披袈裟、留着半白胡须的老者,是檀香寺的住持缘悟大师。 见陆子响凝如雕塑,缘悟大师笑了笑,缓缓道:「二殿下如此心诚,太后娘娘必然是极高兴的。」 面前的二皇子身着弹墨轻袍,脚踏锦履,修长身量如玉亦如竹,实乃一位翩翩君子,难怪今上如此厚爱。 佛钟远响,漫徊青山。绵延刹音落地时,佛前阖目静然的陆子响终于睁开了双眸。 「我只望佛祖能佑祖母身体安泰,无病无痛。」陆子响收了佛珠,笑道。一转眸,他瞥见自己的伴读宋延礼自青竹翠嶂后行来,便对缘悟道,「我常听祖母说,缘悟大师这处的枫叶极好。难得来一次檀香寺,我自己去走走看看。」 缘悟一抚长须,连忙道:「一人独游,岂不无趣?不如由缘悟代为领路,替二殿下细说一番这枫中八奇。」 「不敢劳烦缘悟师傅。」陆子响露出一副谦逊神态,有礼道,「若是让祖母知道我打扰了缘悟大师念佛,怕是会罚我抄上一整卷佛经。我一人去便好。」 陆子响多番推辞,缘悟露出憾然神色,点头应下。 待缘悟离去后,陆子响招来宋延礼,淡声问道:「打听到了?」 宋延礼答:「回二殿下,打听到了。方才我来时,沈家二小姐就在后头的院子里。」 陆子响用卷起的佛经敲一敲掌心,悠悠道:「如此甚好。」旋即,他又取出一方一角绣着「兰」字的手帕,交与宋延礼,道,「你找个小沙弥,知会沈二小姐的下人一声,叫她来藏红石磴处见我。只要见着了这方帕子,她便会知道我是谁。」 宋延礼面带踌躇,道:「殿下,这沈二小姐毕竟是安国公府人。若是让贵妃娘娘知道了……」 「母妃这不是不知道么?」陆子响笑得从容,「还是说,你会将此事告知母妃?」 「延礼不敢。」宋延礼立即道。顿一顿,他又小心问,「那镇南王府的世子爷……」 提到这个名字,陆子响的眉心不易察觉地一皱。 「随他去罢。方才我看他追着那石家的几位年轻小姐一直朝山里去了,想来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回来的。」半晌后,陆子响道。 也不知是怎么了,那镇南王府的世子爷听闻他今日要来檀香寺替太后烧一炷香,便闹着也一道要跟来。 想来,是因着近来檀香寺枫叶已红,京中女眷多流连于此吧。 不学无术者,倒也有一番无忧无虑之乐。 宋延礼离去后,陆子响便步至那藏红石磴旁候着。许久后,他听见两道细细脚步声渐渐行来。其中一道纤而慢,另一道则有些跌跌撞撞的。他本以为来人是沈兰池与她的丫鬟,可抬眼所见,却并非如此—— 沈兰池倒是来了,手里还捏着他交给宋延礼的那方手帕。可她身后还黏着一个人,嬉皮笑脸的,正一个劲儿地追问着「这副手帕是送给谁的」,正是早不知钻哪儿去了的陆麒阳。 见到陆麒阳,陆子响心头微沉。 缠着谁不好,偏偏要缠着沈兰池? 好不容易,她才没了与陆兆业的那桩婚事…… 陆子响目光一扫,见到沈兰池的腕上戴着一只水头极好的镯子,样式极为眼熟,正是他从前在太澄湖上亲自捧给沈兰池看的贞顺皇后陪嫁品。 彼时,沈兰池望着这只镯子时,眸光极是温柔喜爱。 v第五十五章 想到此处,陆子响忽而心情大好,也不太顾及陆麒阳的事儿了。 他唇角微微一扬,温和道:「沈二小姐果真很喜爱这只镯子。你若真这么喜欢,当初何必与我推辞?我给了你便是,也省得你再多费心思,从世子那儿再买回来。」 沈兰池捏着手帕,微微一怔,好似没料到在这儿等着她的人会是陆子响。她不自在地捋了一下手上玉镯,方要开口,她身旁的陆麒阳却抢先道:「二殿下,这镯子可不是她问我买的。」 陆子响心有微惑。 莫非是千辛万苦买了一模一样的仿品? 那可真是用心良苦。 正当陆子响如此想着时,陆麒阳却道:「这是我送给沈二小姐的礼物。珍宝配佳人,不应当么?」 顿了顿,陆麒阳面上的笑意愈发明显,「哦,对了,我还忘记谢过二殿下替我鉴这镯子的恩情了。这只贞顺皇后的玉镯子,沈二小姐很喜欢,真是有劳二殿下了。」 一句「真是有劳二殿下了」,让陆子响险些挂不住那副风光霁月的温雅笑面了。 「原来世子找来这只镯子,原本就是想赠给沈二小姐的。」陆子响微低了眸,道,「这只镯子极衬沈二小姐,世子的眼光不错。」 言语间,似乎颇有隐忍之意。 沈兰池却不管陆子响话里藏着什么,只是举起了那块手帕,问道:「二殿下,容兰池唐突问一句,二殿下是从何处得到这块手帕的?」 闻言,陆子响轻轻一笑,道:「你不记得了?」 说罢,他微望一眼陆麒阳,淡然道:「我回京那日,你让人给了我这方手帕,还让我去了偏殿,说是有些话要说。不巧的是,那时你我二人都没碰上。一拖,便拖到了现在。今日我来是想问,那一日,沈二小姐想说何事?」 他似乎丝毫不顾及陆麒阳在旁,自若地谈论着这等有些逾矩的话。 陆子响这么一说,沈兰池便想起来了——陆子响回京那一日,她原本是要在换衣服的时候与陆子响碰个正着的。只不过她重生了,看到她衣衫不整的人就从陆子响变为了陆麒阳。 是哪位好心人给了陆子响这方手帕? 总之,不是沈桐映,就是阮碧秋吧。 现在这两位都在同一个火坑里呢,随便她们去吧。 「二殿下怕是记错了。」沈兰池提起手帕一角,认真道,「这帕子不是我的,因而我也不可能在那日请二殿下出来一叙。」 「不是沈二小姐的?」陆子响微惑,「可是上面这个‘兰’字……」 「我们安国公府大房的丫鬟,都领了不同的字绣在绣帕上,以示伺候的主子有所不同。在我的馥兰院伺候的丫鬟,都有这样一块手帕。我兄长院里的,则都在帕上绣了‘远’。」顿了顿,兰池又招来自己的两个丫鬟,道,「碧玉,绿竹,把你们的手帕拿来。」 碧玉、绿竹应了声是,便取出了帕子,递到兰池面前。陆子响一看,果真如此,碧玉和绿竹的手帕上也绣了个兰字,形制线色,乃至那绣花的样子,都与他手上这块手帕如出一辙。 陆子响默然。 好一会儿,他才重露了笑,道:「既然如此,物归原主,这手帕还给你们安国公府便是。想必是当初将这手帕送给我的人一时糊涂,这才记错了。你就当此事不曾发生过罢。……我还要替祖母烧一炷香,这便去了。」 说罢,陆子响折身朝外走去。 陆麒阳两步追了上去,拍了拍陆子响的肩,道:「二殿下,莫慌,天涯何处无芳草?大不了,我带你去那飞仙坊……」 陆子响听了,淡笑道:「我于音律毫无所知,怕是会败坏了世子的兴致,还是免了吧。」 说罢,他丢下陆麒阳,独自离去。 走出许久后,陆子响暗暗叹道:这陆麒阳真是快活优哉。 仔细一想,他又觉得陆麒阳这般玩世不恭,于他而言已是最好的情状了。若陆麒阳是个上进之人,依照那镇南王府与安国公府的关系,陆兆业又会多一个助力。所幸,陆麒阳不过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罢了。 曾经的镇南王手握兵权,军功赫赫,颇有几分功高震主之意。如今镇南王渐老,世子又不谙军策,父皇才会对镇南王府如此放心。 陆子响走远了,藏红石磴处静了下来。远处传来一阵遥遥念禅声,不知在说哪段经文;木鱼依稀,扣扣而响,徘徊不绝。 陆麒阳侧过眼,瞥着沈兰池,道:「我早说了,这陆子响对你的心思不对劲,你还不肯信我。」 沈兰池道:「怕什么?柳贵妃又不是吃素的。二殿下就算想对我做些什么,也要看那柳家答不答应。再说了,我几时不肯信你了?」 陆麒阳挑眉,道:「你真的时时刻刻都肯信我?」 「信。」 「那成。」陆麒阳往石靠上一倚,立刻哎哟喂地叫嚷起来,低声道,「小爷我肩疼的厉害,不找个人给我揉一揉,我是爬不起来了。」 沈兰池:…… 「那你别起来了。」她摆摆手,领着丫鬟就走,「等着路过的缘悟大师给你按肩吧。」 「兰兰,你、你别丢下我啊——」 v第五十六章 陆麒阳的喊声被她丢在了身后。 檀香寺外,满山皆红。沈兰池走了未几步,便遇着了安国公府团团乱转的丫鬟,这才知道兄长沈庭远已经找了自己好一阵子了。 沈大夫人与沈大老爷遇着了熟人,已去寒暄了,只留下个沈庭远负责把乱跑的沈兰池找回来。檀香寺就这么大,里里外外都是僧人,兰池就算闭着眼睛走,也走不出去——沈家人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哥哥在哪儿呢?」兰池问那前来寻自己的丫鬟。 「少爷方才还在这儿呢。」那丫鬟在一棵红枫前踮脚张望着,道,「奇怪,怎么这会儿功夫,就没了影……」 谈话间,兰池余光瞥见沈庭远从一旁的小土坡后气冲冲地走来,一副恼怒模样。那副吃了大亏的样子,让沈兰池不由有几分好奇发生了什么——须知道沈庭远平时是个温吞优柔性子,从不发怒。能让他露出这副神情来,必然是发生了极不得了的事。 「妹妹!」 看到沈兰池,沈庭远一甩袖口,来来回回踱步,问道:「你说,女子平日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沈兰池差点儿想去捂一捂沈庭远的额头,看看他有没有烧昏了头。她奇道,「哥,你这是怎么了?平日里可都不曾见你提起过女人,如今,你这是想向妹妹学一学如何讨女子的欢心么?」 「讨什么欢心!」沈庭远涨红了白净面孔,道,「为兄……为兄不过是……罢了。」顿了顿,他平复了情绪,唉声问道:「妹妹,为兄可是个怯懦之人?」 沈兰池有些犹豫要不要说实话。 诚然,沈庭远确实有些怯懦了。她知道兄长从来不想入仕,只想醉心书画,做个舞文弄墨之人。只是在安国公府的威压下,沈庭远从不敢违抗父命。往好里说,这是顾全大局;往差里说,这不过是沈庭远惧怕沈大老爷罢了。 亲哥的脸面也是脸面,还是别说了吧…… 「唉,我知妹妹一定也在心里骂我是个怯懦之人了!」沈庭远摇了摇头,道,「你容我一人待会儿吧。你先去爹娘身旁,莫要乱走,平白叫人担心。」 「‘也’?」沈兰池试探一问,「还有谁?」 只是,沈庭远却不答她,只是摇着头走远了。沈兰池无法,只得对着他的背影喊道:「我就不去娘身旁做规矩了,我回去歇着等你们。」 沈庭远正对着一棵树自言自语,仿佛没听见。也不知道他口中那「女子」到底说了他些什么,竟叫他如此恼怒。 沈兰池耸耸肩,往回走去。她挑了条小径,路上并无什么人。一阵风过,吹得地面落枫簌然而舞。乱红如点,飘转枝间,美不胜收。沈兰池摘去了一片落在肩上的秋枫,向远处极目望去。 恰此时,她听见了几道娇俏声音。 「世子爷,别走得那么急嘛——」 「听闻你与二殿下同来赏枫,那二殿下人在何处呢?」 「我也想替太后娘娘烧一炷香……」 沈兰池的眼皮跳了跳。 她侧过眸,果然见到陆麒阳的身旁笼着一串娇娇俏俏的年轻姑娘。而世子爷呢,如片叶过狂花,一点儿都不让这群姑娘沾身,大步流星走得飞快。虽那步子像是逃跑似的,可他一边走,还一边痞笑,口中一副油腔滑调。 看方向,是陆麒阳刚从藏红石磴那边出来,就被缠上了。 「几位小姐都生的这般国色天香,只怕是二殿下见了,都要忧愁与谁先说话才好……二殿下在宝殿那头呢,几位小姐要去的赶紧去,再不去,怕是逮不着人了。」 几位小姐闻言,面色一喜,收拾收拾头上珠翠,提着裙摆溜了。 陆麒阳微舒了一口气。可他一抬头,表情复又僵住——几尺开外的小山坡上,站着个美艳佳人,正冷着眼打量他。那眼神十足吓人,像是贵妃娘娘逮到自己的蓝眼波斯猫儿在小厨房里偷吃似的。 不论偷吃的是什么,只怕这只波斯猫都会被主人剪一通指甲以示惩罚。 陆麒阳定神,露出自认最温柔的笑,道:「兰兰,这是误会。你也听见了,她们问的是二殿下。」 那头的沈兰池拨弄了一下手上的镯子,眸光一飘,漫不经心道:「这位爷是哪位?兰池不记得了。」 陆麒阳的笑险些凝固在嘴角。 ——又来了! 这人总有事没事就爱逗他,能欺负到就最好;不能欺负到,也要占占嘴上便宜。 那头的沈兰池抛下这句话,已翩然转身离去了。陆麒阳又岂敢放着她这样走掉?他二话不说,抬脚追了上去。 先前还是他被那群女人追着跑,现在就变成了他追着一个女人跑。 沈兰池飘然进了沈家歇脚的院子,立刻叮嘱丫鬟关了门,将世子爷闷在了门外。 她盯着那门缝,憋着不敢笑出声来,继续演道:「哎哟,你谁?一路跟着我,小心我报官……」 「你还问爷是谁?」外头的陆麒阳有些咬牙切齿了。 不待沈兰池再捉弄他一番,她便听到「轰」的一声响,原来是门被外头的陆麒阳粗暴地用脚踹开。亏得那门扇结实,竟然还不曾垮塌下来,只是吱呀吱呀地晃着。下一瞬,一道修长人影便遮住了兰池眼前的日光,叫她只能看清一道石蓝底的领子。 「爷是谁?」陆麒阳从门外跨进来,低身下来打量她,沉着脸道,「爷是你男人!」 v第五十七章 许久后,沈兰池出了歇脚的院子,回到了父母身旁。 沈庭远还未回来,也不知人在哪,余下的沈家人倒都在这片枫林里。檀香寺的僧人在林子里支了张酸杨木矮桌,又放了砚台青墨并镇纸毛笔等物什。几个结伴同游的书生恰好漫步至此处,见安国公府的两位大人在此,有心露上一手,便轮流上前题诗。沈大老爷正弯着腰,瞧那几个书生作诗,肖氏则在旁叽叽喳喳地对沈大夫人说些什么。 沈大夫人眼尖,一眼瞥到沈兰池脸上有什么不对劲,疑道:「兰儿,你这嘴巴上是怎么了?」 兰池用拇指蹭了一下嘴角,道:「吃东西时急了些,咬到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沈大夫人拿帕子来按她的嘴角。 沈大夫人一说话,肖氏的喋喋不休就被打断了。肖氏面有不快,抱怨道:「嫂子,玉珠的话可还没说完呢。方才说到哪儿了?这庭康的官若是做大了呀,那便可与庭远互相扶持。都是一家子人,又有什么不好的?」 说来说去,还是沈庭康检校太中大夫的那事儿。 二房瞧中这个肥差好久了,可沈大老爷始终不肯去办这事。如今二房出了个太子妃,肖氏扬眉吐气,觉得二房高了大房一头,便理直气壮地与大房重提起了这件事来。 沈二老爷虽也是个大官,可这官位也是沈大老爷捞来的,在官场的地位又哪能和沈大老爷相提并论?只要沈大老爷吩咐一句下去,这太中大夫的空缺还不是长了翅膀似的飞入沈家囊中? 「弟妹,这事儿你得与我家老爷商量呀。」沈大夫人叠着手帕,头也不抬,「我一介妇人,能帮的了什么?」 「大哥最重爱嫂子,只要嫂子肯说话,那便没什么不好办的。日后桐映做了太子妃,若是嫂子有什么要帮忙的,知会一声,玉珠也会照做。」肖氏浑然未察沈大夫人的不耐,兀自滔滔不绝,竟又说出了更夸张的话来,「对了,我娘家那几个亲戚呀,也想混个小官儿当当。这事一点都不麻烦,大哥弹个手指便成了……」 沈大夫人的面色一沉。 这肖氏真是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竟还提出了这样过分的事儿来! 肖家未发达前,老家是淮西那边的。肖家如今混得好,成了京中一等一的新贵,老家便有一大群亲戚上门打秋风。肖家大多数时候都不爱搭理,偶尔接济一番。如今那些淮西的穷亲戚胃口被撑大了,竟瞄上了嫁入安国公府当二房主母的肖玉珠了,还指望着搭上安国公府这棵大树,好乘一乘凉。 沈大夫人看不上肖氏这种小家子气的做派,可面上却分毫不显,只是款款道:「这事,你也得与老爷说呀。我一介妇人,实在是说不上话。」 肖氏喉里的话噎住了。 她倒是找过沈大老爷了,不过沈大老爷比沈大夫人还要油盐不进。无论是什么事,沈大老爷只说一句话:「若是直接求太子殿下,倒还来的快些。」 好一句「直接求太子殿下」!说得简单,做起来又哪豁的出去脸皮? 这婚事才刚刚赐下来,二房便对太子殿下指手画脚,要这要那,太子会如何看他们?以后桐映嫁过去了,岂能抬得起头?桐映在侧妃后进门,本就是丢了大脸,可不能再失了太子的宠爱。 肖氏白浪费了一番唾沫,什么事都没说成,只能愤愤离去。想到在老家亲戚面前打下的包票,她便愈觉得丢脸。因为不高兴,傍晚她带着二房人回去时,还不肯与大房并道,像是要避晦气一般,抢前一步走了。 沈大夫人倒乐得清净,招呼了下人收拾马车,回安国公府去了。 肖氏一走,她反倒心情好了起来,一边招呼兰池上马车,一边笑眯眯道:「今年枫叶比去年更好看,可惜你祖父还不肯出门来。也不知碧水湖里的鱼上没上你祖父的钩?」 沈兰池有些累,上了车便半寐半醒、昏昏沉沉。 那马车行了半道,车身忽然一震,惊得车厢里的人都踉跄一阵,兰池也匆匆惊醒了。好一会儿,车夫才探入身来,为难道:「夫人,有个妇人拦了咱们的路,说是要替女儿讨回公道。」 沈大夫人皱眉,撩起车帘,向外望去,但见一个青布裙袄的妇人正泼皮赖脸地躺在地上,全然不顾满地污泥,正声嘶力竭地嚎啕大哭着,口中喊着什么「我苦命的春喜」、「阿娘对不住你」云云,一头枯发乱蓬蓬的。 「这是怎么了?」兰池奇道。 「别管,绕了路便是。」沈大夫人对车夫叮嘱一句,放下车帘道,「一个月能碰上四五个讹钱的,不是被碾了脚,便是被压了手。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躺到路上来的?」 车夫应了声是,重扯了缰绳。 兰池撩起车窗外的软帘,望见那妇人哭哭啼啼地追了过来,心下只觉得「春喜」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只可惜,她始终想不起来在何处听见过这个名字。 待兰池回了安国公府,拆了簪钗要就寝时,方才惊忆起她在何处听过这个名字。 这春喜乃是二房少爷沈庭竹身边的丫鬟,入安国公府时签的是活契,原本过个五年便能出府去了;可春喜却没能回去——她被沈庭竹鞭笞致伤,没等熬到冬天,人便去了。 肖氏自是将此事瞒的死死的,还偷偷摸摸地葬了春喜,自以为万无一失。谁料,此事最终还是被捅了出去,在京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那时阮迎刚得了陛下提拔,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时候,于是抢先拿了这件事开刀,将安国公府的二房里里外外查了一通,发现沈庭竹早先还打死了三个丫鬟。此事一出,向来硬气的老安国公沈瑞气得昏了过去,自此缠绵病榻,一蹶不起,而安国公府也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想到前世的种种情状,沈兰池不由心惊肉跳。 那二房被满京城人痛骂是罪有应得,可大房的人却为此连累。她的娘亲乃是京城一等一的外命妇,却被人投以白眼;更别提兄长沈庭远,被那群本就关系不好的官场同僚日日讥笑,自此后过得愈为浑噩,犹如行尸走肉。 此世,她绝不愿看到大房再被二房无辜牵累。 春喜之死,就像是一把藏在枕下的刀,随时会给予沈家一记重击。能早一刻解决,便得早一刻解决。先前她被陆兆业的婚事拖着,分不出神去;现在既空出了手,那就得干些事了。 凭着前世的记忆,沈兰池隐约记得春喜一家住在城南那头的青石牙子边。事不宜迟,她立即派下人出门挨家挨户地寻找那春喜的亲娘。 只是,下人去了一个多时辰,回来时却一无所获。 「养你们干什么呢!」沈兰池是真的急,「连一个妇人都找不着?」 「那青石牙子这般大,小姐又记不得是哪户人家,这要如何找?」家丁一脸哀愁。 v第五十八章 「这……」沈兰池迟疑了。 前世,她曾跟着母亲去过那春喜的家,她记得春喜家门长得甚么模样,也记得门上破了个四四方方的口子;但她实在记不得春喜家在哪道巷子里,春喜娘又姓什么了。只有看到那扇门,她才能想起来。 顿了顿,她道:「本小姐亲自去!」 安国公府早就落了门,走是走不出去了。于是,这位名冠京中的大家闺秀只能卷了袖口,踩着家丁的肩膀,爬墙出门。 好在她平常爬墙爬的多,这点小事儿于她而言易如反掌。 她一落地,险些和路上一个男人撞了个满怀。 原来是晚归的陆麒阳。 陆麒阳也偷偷摸摸的,打算从镇南王府的墙边翻进家去。他俩人一个从家里翻出来,一个打算从街上翻回家去,在墙根下打了个照面。 「大晚上的,你干什么呢?」陆麒阳一脚踩着墙根处一盆葱绿的油铁树,疑道,「你要去与谁私会?」 「私会什么?姐姐有正事要干!」沈兰池不管他,叉着腰,朝自家墙头小声道,「你们几个,快给我下来!」 几个家丁愁眉苦脸地踩着人梯过了墙,口头劝道:「二小姐,你叫我们去青石牙子找人,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呀。不如等明日天亮了,多叫几个小兄弟一道去找……」 「你要找人?」陆麒阳插嘴道,「找谁?」 「找一个住在城南的妇人。」沈兰池急匆匆道,「要是耽搁两天,兴许会出大事。」 「那……那我陪着你罢。」陆麒阳迟疑地瞄一眼自家墙头,道,「反正我这会子回家,也是被打……」 镇南王府里灯火通明,也不知道今天的王爷,是手持狼牙棒,还是通天棍? 楚京的宫城前,乃是一条青砖铺就的天子道,巍巍直通市井。出了朱雀门与天仪门,便有三道旌表天家功德的衡门牌楼,琉璃翘角,瑞鹤飞仙,好不雄浑。只不过,一旦入了夜,便是再气势磅礴,也没人能瞧见了。 牌坊上悬了道匾额,写的是「仁济天下」;匾额下稍矮些的悬山横梁上,系了条粗布白绫,颤个不停。 洪月娘颤着脚尖儿,踩着地上倒扣的箩筐,才能将头颅不偏不倚地塞进白绫间。她仰头时,看到那道藏在黑漆漆夜色里的匾额,便在心底猜这上头到底写的是什么。 她半个大字也不识,但她听夫君说过,青天大老爷的官堂里都会悬个什么「明镜高悬」,也不知是什么意思。也许这匾额上写的,也是明镜高悬吧。 她还穿着白日拦住沈家车架时的那身青布裙袄,胸前却缝了了一大块白布方绢,上头是她找对门秀才写好的冤情书。与那秀才磨价钱时,她费尽了口舌;好不容易,才拿老娘留下来的一支绞铜簪子抵了银钱。 想到春喜死的不明不白,也不知道淌了多少血泪,洪月娘还特意让秀才用了红墨来写。那秀才平日就瞧不起她这粗妇,今日更是嗤笑道:「你可知这朱砂墨多少一锭?」 洪月娘不知道朱砂墨多少钱,她猜,也许她要伺候东家一整年,才能买得起这什么朱砂墨。她只知道,自己的春喜死得冤枉。 洪月娘苦命了一辈子,老大年纪才嫁了个死了前头老婆的卖酒翁。她肚子不争气,只能生出女儿来;因着这事,她没少挨婆家白眼。那又怎样呢?春喜是她的命根子,是她仔细拉扯大的亲生女儿。 春喜能与安国公府签了活契,那是多大的福气呀!安国公府一个月的月银,便比夫妻两加起来赚的还要多。过个五年三年,那安国公府的夫人发了善心,便会让春喜回家来。命好的,兴许还能配个总管小厮。 可谁能猜到,春喜却回不来了呢? 春喜出不了安国公府,偶尔会托要好的丫鬟给洪月娘递个口信,再包上一点碎银。可那个叫做秋月的丫鬟,已经数月不曾来过了。辗转打听,洪月娘才知道秋月被二房的夫人发卖去了乡下。 找到乡下时,那秋月期期艾艾,赌咒发誓说春喜已不在了,人就埋在安国公府后头的柴院里。 洪月娘还不肯信,觉得是这秋月胡说八道。那安国公府便是再厉害,又岂能随随便便害死人呢?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沈家人不是天子呀! 可又过了一月,春喜还是一丁消息都无。洪月娘再去找那秋月,方知道连秋月都已病死了。 洪月娘想了许多法子,要自家夫君上安国公府去要人。可她的夫君去了安国公府,人没要回来,手里却拿了十两银子,便再也不吱声了。 望着那十两白花花的银子,洪月娘知道,春喜定是被安国公府害死了。 她求了官府,可那沈家在京中一手遮天,官府也不敢妄动。就连最有声威的阮大老爷,都不敢接她的案子。相熟的人都劝她算了,道:「这办案呐,讲究证据,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春喜在安国公府里头,沈家又权势滔天,谁敢进去搜呢?嫂子,听我一句劝,不如算了吧!」 洪月娘舍不得呀,舍不得春喜死得这么冤枉。 果然,还是得如那位贵人说的那般…… 天地不应,那就只得吊死在这天子道的牌楼上。明朝天亮,胸前这副血冤书,也能惊动前头宫城里的陛下了吧? 这天底下,也只有那位好心贵人愿意伸手助她伸冤了。 若非那位贵人,她也不会知道丑时的朱雀门并无人看守,恰是个了结残生的好时辰。 洪月娘抹一把眼角,粗粝的手背上是滚烫的泪花。 继而,她把白绫勒紧了,就要踹掉脚下垫着的箩筐。 「等等——」 就在此时,她身侧响起一道尖锐喊声。 v第五十九章 洪月娘一愣,睁开了眼,见身侧跑来几个人,俱作巡司打扮。虽一身丁零当啷的盔甲,可那打头的人,分明是个女子。 那男装女子提着盏灯,气喘吁吁。也许是跑的太累,她竟然干呕了起来,一边呕,一边道:「你等等!呕……我是,我是沈家人!你女儿受了什么委屈?你告诉我便是!」 「你女儿受了什么委屈?我替你解决!」 洪月娘险些就真的吊死在了宫城前的牌楼下。所幸,沈兰池赶上了。 「你是……你是沈家人?」洪月娘眯着眼,瞧着那身形纤细的女郎,口中喃喃道,「你若真是沈家人,便更不会帮我苦命的春喜讨回公道了……」 说罢,洪月娘又要上吊。 只不过,她的手才碰着了白绫,陆麒阳就伸手一拽,把她从白绫布前拎了下来。 这洪月娘瘦瘦小小的一个,陆麒阳抓起来毫不费力。 「你若是真在这里上吊死了,那才是亏大了。我二人只要将你胸前血冤书烧掉,明日天亮,便再无人知晓你是为何而死,只道你是自己想不开,吊死在此处。」陆麒阳一脚踢开地上箩筐,蹙眉道,「人活一世本就短暂,能惜命,便惜命罢。」 不知为何,他的话中颇有几分憾然之意。 洪月娘听了陆麒阳的话,紧紧拽着胸前缝着的方绢,声音涩涩道:「我死也不成,不死也不成,老天爷到底要我如何?」 沈兰池平复剧烈呼吸,缓缓道:「我虽是安国公府的人,也知道谋害性命,其罪当诛。便是为了安国公府,我也要将这等恶戚狠狠揪出来。更何况,我也并非丧尽天良之人,怎能坐视堂兄害人性命?!」 沈兰池说得决绝,洪月娘不知不觉便信了几分。 洪月娘擦干了眼角边泪花,方想开口,就听得自己肚子里传来一阵咕咕叫声,顿时有些讪讪。原来洪月娘奔波一日,又是拦车架、又是找秀才,已经一整天没吃饭了。 陆麒阳微颔首,道:「大娘,我带你去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有了力气,再仔细说那春喜的事情吧。」 离朱雀门三道街外,有个馄饨摊子。这条街上四下都落了门,只有这处馄饨摊子还打着灯,孤零零、明晃晃的。老板不在,案上搁着一串擀好的面皮,锅里沸着水,咕嘟咕嘟的。 三人在桌子前坐了半晌,都不见老板回来,陆麒阳摇摇头,道:「八成是又去找张海生打牌了。」说罢,他起了身,走到那包馄饨的木头案前。 他半捋袖口,一手托起擀好的薄薄面皮,另一手用筷子夹了小团肉馅生姜放到里头,手指灵巧一捏,就将馄饨包作了一顶小官帽。 「你你你你先坐下!」沈兰池大惊,「一会儿老板回来了该怎么办?随随便便乱动人家的东西……」 「无妨,我和他熟。」陆麒阳将一溜馄饨丢到锅里,一副煞有介事的阵仗。不过一会儿功夫,那顶顶小官帽便打着圈从锅底冒了上来,又很快被陆麒阳盛到了素瓷大碗里。 「大娘,你吃。」陆麒阳将热腾腾的馄饨递到洪月娘面前,顺手塞了双筷子进她手里。他在笑,微露出一小截齐整牙齿,看起来还有几分傻气,「皮薄肉馅多,童叟无欺。」 洪月娘拿着筷子,愣了好一会儿,这才夹起个馄饨来。夹馄饨时,她先挑去了上头的葱花;待挑完了葱花,她才喃喃道:「我傻了,春喜不在了,也没人会和我挑剔这馄饨里的葱花不好吃了。」 她塞了一整个馄饨进口中,也许是被烫着了,竟然又淌下一串泪珠来。沈兰池看的不是滋味,给她递了手帕,道:「大娘,你先吃,先填饱肚子最重要。」 说话间,几个巡防司的差爷路过此处,他几人酒气熏熏,手里的灯笼一路乱晃;见到馄饨摊前的三人,便哈哈大笑道:「又在此处偷懒?还带了老娘出来吃馄饨!小心我告诉你家头儿,哈哈哈哈……」 沈兰池穿着巡防司的盔甲,一动不敢动,竭力扩肩,生怕被那几人瞧出来自己是个女子。就在她紧张不已时,一只手臂攀到了她肩上,原是陆麒阳单手搂住了她,做出一副哥俩好的模样来。 趁着沈兰池不能动,陆麒阳还用手指刮了下她的脸颊。 「你的手真不安分。」她瞄一眼陆麒阳,小声道,「现在你摸我,日后,我都要摸回来。」 「嘘……」陆麒阳把手指抵在唇间,挤眉弄眼,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 终于,那几个巡防司差爷嘻嘻哈哈地走了。洪月娘也吃完了一碗馄饨,用沈兰池的手帕擦净了泪珠子,终于开始讲起了女儿春喜与沈家二房的事。 与洪月娘彻聊一番后,沈兰池允诺定会替洪月娘讨回公道,让洪月娘次日再到安国公府来。 人命关天,沈庭竹作恶多端,必得报应。 将洪月娘送回家后,沈兰池也回安国公府去了。临归家前,她不忘谢过陆麒阳出手相助。 「这身衣服,我明日便托人还给你。」沈兰池扯了扯身上巡防司的盔甲,一臂的甲片铿铿乱晃,「我倒不知道你想的这么周到,还特意借来这样一身衣服。」 若不是这一身衣物,要是被巡防司的人逮到了,那少不了惹来麻烦。 「什么‘借’?我直接拿来的。」陆麒阳道,「也别说明日了,你现在就脱了给我,我早点偷偷还回去,免得被张海生发现了。快脱!」 一句「快脱」,说的气势十足。 「不就是脱身盔甲?你怎么说的和脱其他的东西似的呢……」她咕哝了一句,还是将身上的盔甲给褪了下来。末了,她仔细对陆麒阳道,「你记得擦一擦鞋底的泥,城东可没朱雀门那边的青泥地。你晚上去了哪儿,你娘一看鞋底就知道。」 陆麒阳怔了下,心底有些好笑,道:「你倒是比我还精些。这些年是背着你爹娘干了多少坏事?」 「我干过什么坏事,你还不清楚吗?」沈兰池说完这句,便开始沉默了。向来大方的她,竟然难得有了一丝扭捏。好半晌后,她从唇齿间挤出一句话来,「谢……谢谢。你原本没必要帮我的……」 她一直是那副高高在上、又爱作弄人的模样,几时露出过这种表情?这副别别扭扭的样子,倒让她有了几分小女儿家的羞涩之意,愈显得动人了。 陆麒阳愣了下,立即背过身去,道:「啊,对了,你回去,记得照一照镜子。」 v第六十章 说罢,陆麒阳就回去了。他走的匆匆,王府屋檐灯光下,照出他耳根一抹淡红。 沈兰池疑惑不已。待回了家,在镜前一照,她方知原因—— 自己的脸颊上,挂着一道白白的面粉。 「陆……陆麒阳……你……」 次日晨,曦光渐亮。 沈大夫人起了身,揉着睡眼,吩咐红雀摆了早膳。 二房那头传来一阵喧闹声,沈大夫人微惑,问:「大清早的,二房那头怎么这么热闹?」 红雀早就打听过了,一边布菜,一边道:「回夫人的话,听说是二夫人娘家那头的亲戚上门来了。二夫人来打了招呼,说是用了午饭,就领来给夫人与老爷请安呢。」 沈大夫人一惊,手里的筷箸险些捏不住了,一旁的沈辛固也有些面色不好。 ——请安?请的哪门子安?又不是沈家人,何必眼巴巴地跑来给她请安? 大房不肯帮忙,肖氏竟直接把穷亲戚给招呼上门来。好一出先斩后奏,想来是打定了主意,客人都上了门,他们大房定然扯不下脸赶人。 顿时间,沈大夫人连用饭的兴致都没有了。她一搁手中筷子,冷笑道:「肖玉珠以为我拉不下脸?今天我就不肯招待她的穷亲戚!就说我今日身子不大安,谁都不见。」 说罢,她还特意瞟了一眼沈大老爷。只是,沈大老爷默不作声,只顾着自己夹菜,倒没有反对的意思。 沈大夫人想了想,在心底道:也是。她家老爷虽偏疼弟弟,可那也是偏疼沈家人。这肖玉珠的亲戚,根本不是沈家人,自然得不到她家老爷好脸色。 红雀应了声是,便下去办了。 红雀刚出门,沈兰池就领着洪月娘进来了。 洪月娘一介农妇,从未见过安国公府这等派头,一双眼被那些玛瑙金玉晃的怔怔。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给面前满面惑色的贵妇人请安。 「兰儿,这妇人是谁?」沈大夫人疑道。 「爹,娘,庭竹堂兄草菅人命,打死了手底下的好几个丫鬟,人就埋在二房的园子里。这事儿,你们管不管?」沈兰池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闻言,沈大夫人微抽一口气。 「你……你说什么?」沈大夫人不可置信,「再说一遍?」 「沈庭竹害人性命,还不止一个。」沈兰池认真道,「娘,你可别当我胡说八道,人证就在此处。」 闻言,沈大夫人脑门嗡嗡作响,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沈大老爷。 此事若是当真,那可真是捅破了天。他们安国公府就是再有能耐,也经不住「草菅人命」这个罪名。 沈大老爷慢慢搁下筷箸,沉声道:「怎么一回事?仔细说来。」 洪月娘好不容易才得此机会,哭诉起女儿之死来。 听洪月娘细说一阵来龙去脉后,沈大夫人面色复杂。那二房的丫鬟小厮向来换的勤快,半月一旬就要招新人进府,以是沈大夫人都未曾发觉二房少了哪些下人。如今一听,方觉得心惊肉跳。 眼看着洪月娘泪珠不停,声音都哭得沙哑,沈大夫人面泛愧色,心底极不是滋味。 「洪大娘,你且坐下喝杯茶。我也是亲手将女儿拉扯大的普通妇人,自然能明白你心底痛楚如何。」沈大夫人握住洪月娘粗糙手掌,安慰道,「昨日我不曾停下马车,只当你是个讹钱妇人,今日方才后悔没有仔细听你说话。你要公道,我家老爷定然会给你。」 沈大老爷双手置于膝上,捏成紧拳,一张肃面板得死死。 沈兰池偷偷瞧着自己父亲,心底颇有些不安,生怕父亲又如之前一样,又让二房逃过一劫。 半晌后,沈大老爷沉沉道:「此事不可掀过。我本以为庭竹只是顽劣不堪,谁料到竟性恶至此。若是再放任庭竹,那便是我这个一家之长有过于沈家。」顿了顿,他叹了口气,又道:「此事万不能打草惊蛇,我今夜就派人去找那春喜埋在何处。」 过了晌午,肖氏一脸傲气,领着七八个亲戚到大房这边来。她身后跟着的一大家子大多是青壮年男子,打扮得浑身崭新、喜气洋洋,乍一看,还以为是来安国公府过年的。 他们本是淮西肖氏老家的分支,听闻京城里的这一支肖家混得好,便想上门讨要点好处。只是京城的肖家人个个眼高于顶,瞧不起老家的落魄亲戚,连大门都没让他们进,只说「两家分了二三十年,何必来攀什么亲戚」,字字句句都是嘲讽。 无奈何,他们只得到嫁入安国公府的肖玉珠这儿来碰碰运气。没料到这肖玉珠为人大方,立刻便应下了,包银钱、包吃住,还打了包票要给他们混个一官半职。 只要夸那肖玉珠几句,把她捧的天上有、地上无,这肖玉珠就面泛红光,什么都答应。 几个肖家人跟着肖玉珠过了中门,到了大房的宝荣院。但见宝荣院里,芭蕉垂绿,翠嶂穿石,一派富丽堂皇;又见到一个穿着藏青并蒂纹褙子的中年妇人立在门口,头上插着一把雕作花萼样的扣真珠发钗,肖家众人以为这便是大房主母季氏文秀,纷纷上前见礼。 肖玉珠脸一白,连忙道:「起来起来!拜错了人。」 那妇人脸上笑出了一道褶子,道:「诸位不必多礼,老奴是夫人身旁管事的李嬷嬷。听说二夫人要领人来大房请安,我家夫人便让老奴来招待诸位一杯茶。」 闻言,肖家人面色古怪。 肖玉珠特意领他们前来,就是为了替他们说一说这官职与吃住的事,可沈大夫人连见都不见他们,只打发一个嬷嬷出来待客,如此敷衍,那还如何成事? v第六十一章 肖玉珠也有些急,她好面子,已在身后这群穷亲戚面前打下了包票。要是此刻办不成他们的事儿,那岂不是要在这群穷亲戚面前丢了脸? 「李嬷嬷,嫂子在忙些什么?正儿八经的客人都来了,嫂子就不能抽空来见一见?」肖玉珠急道。 「二夫人,咱们夫人说了,这些肖家人是二夫人的客人,不是咱们大房的。」李嬷嬷笑眯眯的,道,「吃完这杯茶,还请各位回二房去。」 肖玉珠听了,顿时气急,嚷道:「大嫂也太不知礼数了!人来都来了,竟还要他们喝一杯茶就回去?」 李嬷嬷听了,有些不乐意,道:「哎,二夫人,老奴虽没什么见识,也知道这上门前须下个帖子,就是宫里头的皇后娘娘要见咱们夫人,还要端端正正地写字。不请自来,那叫什么礼数?这点道理,老奴一介奴婢之身都一清二楚,二夫人总不见得不清楚罢!」 李嬷嬷这番话,像是在说肖玉珠连一介奴婢都不如似的。肖玉珠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只得转过身去,对那群穷亲戚道:「先回我那头坐坐便是。」 方出了宝荣院,一个叫肖敏的男子就急切道:「玉珠妹子,当初你可是与咱们说好了的,定会让我们在楚京里有个落脚之地,如今你可不能反悔啊。」 「我晓得!」肖玉珠心底不耐烦道,「我肖玉珠说话做事,何时骗过人?!偌大肖家,就属我肖玉珠心肠最好!」 肖敏与身旁的堂兄弟闻言,连忙谄媚道:「那是,玉珠妹子最是心善。要不然,怎么偌大一个肖家,就属玉珠妹子嫁得最好?要我说,还觉得这安国公府的门第还配不上玉珠妹子的才情!」 肖玉珠听了几句夸,顿时觉得如飘云端,心底又喜气洋洋起来。 她将这群穷亲戚安顿在自家院子里,喜滋滋地回房去了。 入了夜,在肖玉珠看不到的角落里,几个小厮轮着从园圃里向外铲土。 许久后,其中一人道:「挖、挖到了……快去请大老爷……」 二房的院里挖出了死人,安国公府的下人不敢有所隐瞒,立刻回禀了沈大老爷。 沈大夫人也在旁,她听人如是来回,登时便有几分坐立不安。好一会儿,她才强自镇定道:「老爷,此乃后宅之事,我定会稳妥处理。」 沈大老爷却摇了摇头,缓缓道:「普通的宅院之事也就罢了,此事非同小可,须得我来处置才行。……我记得你胆子小,就莫要去管这事了,省得夜里噩梦。」 沈大夫人强笑点头。 听闻那被沈庭竹打死的前几个丫鬟,都是偷偷摸摸地用草席一卷,送去城外的乱葬岗;只有这春喜,没有被送走。想来是因为二房近来因太子妃之事忙得很,没空去管这春喜之死。 「去把二房的人都叫过来。」沈大老爷肃了面孔,道,「把兰儿与那洪月娘也请来。手脚利落些,勿要惊动国公爷,免得丢人现眼。」 下人应了声「是」,便退出门去。 待下人走后,沈大老爷望着面前纸笔出了好一阵的神。沈大夫人在他身旁,只觉得如坐针毡。 「文秀,」忽而间,沈大老爷抬头,沉沉道:「若这安国公府里,并无锦绣富贵,夫人可愿与我过粗茶淡饭的日子?」 沈大夫人勉强笑道:「老爷何必多虑?此事乃二房不争气,只要老爷您明事理,想来也不会祸及咱们大房。」 沈大老爷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沈大夫人心底不安,连忙补道:「若真出了事儿,也不要紧。这富贵荣华,没了就没了;只要能与夫君儿女在一道,粗茶淡饭也是行的。」 虽口中如此安慰,可沈大夫人心底惑意愈深。她家老爷从来都想要安国公府更上一层,岂会轻易说出这么扫自家威风的话?可要说有什么隐情,她又实在瞧不出来。 思虑间,沈兰池与洪月娘来了。又不久,肖氏带着次子沈庭康、女儿沈桐映来了。 「庭竹呢?」沈大老爷目光一扫,见犯下大错的沈庭竹不在,沉声问道。 「庭竹还不曾归家呢。」肖氏答。 面前的大哥、长嫂都一脸凝重,肖氏已有些猜到是发生了何事,不由在心底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方才她见情状不对,便叫长子沈庭竹立刻出了家门,溜得越远越好。 「派人出去找庭竹少爷。」沈辛固淡淡道,「抓到了便立马送官。」 「送官」二字一出,肖氏吓得花容失色,立刻惊道,「大哥,你这是做什么?庭竹犯了什么罪过,竟然要送官!不过是平素顽劣了些,又有几个贵介子弟不是如此呢……」 「顽劣了一些?」沈大老爷陡然一拍桌案,冷眼喝道,「以至于害人性命?!我安国公府的名声虽早就不在了,也经不起如此丢人现眼!」 闻言,肖氏心底一沉,知道是沈庭竹打死人那事儿叫沈大老爷知道了;指不准,连那春喜的尸体都已经被沈大老爷挖出来了。 真真是命贱事多! 肖氏心底惊惧,面上却逞强道:「大哥,现在将此事盖下,才算是对得住安国公府的匾额与颜面!玉珠本已将此事打点妥当,给了那春喜爹一大笔银子,叫他守口如瓶。只要春喜爹娘不说,便无人知晓此事……」 洪月娘一直垂头在旁,听闻此言,原本似个木偶人的她陡然动了起来,像是被人提了偶线。她直直扑了过去,伸手就要捶打肖氏,口中声嘶力竭道:「十两银子!十两银子就能买我女儿性命?那沈庭竹犯事时不怕丢了你们安国公府的颜面,如今你们当家的要替我女儿讨公道,就是丢人了?」 洪月娘披头散发,歇斯底里,一副疯妇模样,生生将肖氏吓了一跳。 肖氏后退数步,倚着沈桐映的身体,颤着嗓儿道:「你!你就是那春喜的亲娘?十两银子收都收了,现在又来上门闹,可是嫌弃银子给的少了?」 肖氏说罢,门外便传来一声怒轰,说的是:「要讨公道,那便先将银钱还回来!」原是沈二老爷沈辛殊大步跨入,满面怒火。他一把将肖氏推到身后,喝道,「我看谁敢动我儿?」 洪月娘一介妇人,被沈二老爷吼的身子微抖。她想到那已被夫君花得一干二净的银两,顿时面如菜色。好一会儿,她才嗫嗫道:「那十两银我做牛做马也会还!可是喜丫的命就只这一条,也得你们还回来!」 v第六十二章 肖氏见夫君来了,彷如找到了主心骨,一下子便稳下神来。她缓了缓神,拨弄着手上镯子,讥笑道:「做牛做马也要还回来?怕是你这辈子都攒不出来!在外头买个签了死契的丫头,也只需要七两银。如今我给你十两,已是给足了面子,你竟还嫌不够?」 洪月娘被嘲得说不出话来,瘦巴巴的身子打着颤,似一片风中残叶,险些就要晕过去。 忽而间,她的脊背被一只手扶住了,这才止住了洪月娘跌坐在地。沈兰池撑住了洪月娘,上前一步,道:「你们要银子,我来出便是。可堂兄犯下杀人之过,安国公府实在不该包庇。」 她这一句话,令沈二老爷的注意转到了她身上。 「区区小辈,又在出什么风头?」沈二老爷极为不悦,嗤笑一声,道,「我看就是你这丫头,因为太子殿下要娶桐儿,便怀恨在心,伺机报复!连自己亲兄长都要害,真是好恶毒的心思!」 沈兰池喉中一噎,心底微怒:她的亲兄长,只有那个木头脑袋的书呆子沈庭远;二房这些妖魔鬼怪,她才不肯认! 「杀人偿命,理所应当……」沈兰池方开了口,沈二老爷便大喝一声,狠狠道,「长辈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礼数都学到肚子里头去了?这贱妇没门没路,如何寻到我们安国公府?必然是你这黄毛丫头从中作梗,想要害死你堂兄……」 眼看着沈二老爷越说越过火,书房那头却传来哗啦一阵碎响,竟是沈大老爷将面前一道白云花的汝瓷插瓶给拂下了案台。那插瓶本就金贵,一碰到地,立刻摔得粉碎,落地满地都是瓷片。 「够了!」沈大老爷面色极黑,袖中手紧握成拳,「二弟,此事与兰儿无关。这洪月娘是为兄找到的,庭竹也是为兄派人去抓的。」 顿了顿,沈大老爷又道:「你若是心底有怨,冲为兄来便是。」 此言一出,沈兰池微愕。 须知她爹从来偏重二房,以致沈大夫人都在暗地里悄悄说他「被下了蛊」;似今日这般拿二房开刀,还是头一回。 且这一次,他还有意护着自己。一时间,沈兰池心底百感交集。她倒不敢把自己看得太重,只猜是因为这事儿触及安国公府颜面,父亲才会大发雷霆。 沈辛固都发了话,沈辛殊的气焰便稍弱了些。他又狠狠瞪一眼沈兰池,凝重道:「大哥,你莫不是要为了个丫鬟,就将竹儿送去官府吧?那丫鬟死了便死了,不过是贱命一条。可竹儿乃是我们沈家的血脉,大哥你如何舍得?」 沈大老爷的手压在膝上,越攥越紧。 待沈二老爷说罢,沈大老爷冷着脸,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庭竹害人性命,已是走错了道,又岂能看他继续错下去?」说罢后,他愈发肃然,又道,「你可知,这洪月娘险些就带着一纸冤信吊死在宫城前?她一介村妇,自是没有这种胆魄。她说,乃是背后有贵人指点,要她一条白绫吊死自己,好震怒宫中陛下!」 兄长的话字字如雷,令沈辛殊陡然心底一沉。 ——背后有贵人指点?震怒宫中陛下? 这楚京城中,想要看他们安国公府倒下的人数不胜数;那君子如玉的二殿下,二殿下背后的柳家,陛下面前的新贵阮家,谁不是等着看安国公府的笑话? 沈二老爷望一眼身旁次子沈庭康,沈庭康亦是若有所思。 父子两对视一眼,沈庭康对沈二老爷点了头,使了个眼色,沈二老爷心底立刻有了计较——这长子沈庭竹虽长得最像他沈辛殊,却也是个最不争气的,终日里斗鸡走马、吃喝玩乐。若是为了一个沈庭竹,丢了安国公府的家业,那却是极划不来的。 肖氏见到自家夫君面色变化莫测,心底又急又忧。她连忙扯住沈二老爷衣袖,焦灼道:「老爷,你可要为竹儿讨一个公道呀!竹儿乃是沈家的血脉,又岂是春喜那种贱命能比的?」 沈二老爷心底已有了计较,面上却安慰道:「夫人莫急,此事我自有主张。」次子沈庭康亦安慰道:「娘你放宽心,有我在,必不会让你太伤心。」 沈庭康虽口中满是宽慰之语,心底却是冷笑阵阵:娘顺风顺水地活了一辈子,真是活傻了。一个没什么前路的大哥,与这安国公府的名声比起来,孰轻孰重,不是一目了然? 沈庭竹不要前途,他沈庭康还要! 肖氏险些急出眼泪来,听闻此言,好不容易才把眼泪憋回去。她像是吃了颗定心丸,泪眼婆娑抬起头来,强自撑着,朝沈兰池道:「我知你是怀恨在心,找来一个贪财贱妇,想要害死你堂兄。但公道自在人心,我看你怎么狂!」 「你收敛些!」沈二老爷生怕肖氏再惹怒沈大老爷,立刻喝道,「此事与兰池侄女无关,你少说两句!」 书房里终于静了下来,沈大老爷发话,问道:「可找到庭竹少爷了?」 城东,北直街。 沈庭竹手里掂着钱囊,百无聊赖地在巷里悠悠穿行着。 这城东不比城西,入了夜,家家户户都闭门自乐,一点也无管弦喧闹之声,想在路上找点乐子都不行。 沈庭竹是家中嫡长子,自幼被母亲宠着长大,落了一身游手好闲的毛病。正妻还没娶上,先把家里的丫鬟媳妇给调戏了个遍。因他有一副好皮囊,那些丫鬟不仅不怒,还为他争风吃醋,沈庭竹常常因此事而洋洋自得。 若说要在哪儿吃过瘪,也就是前一回碰上的那个春喜——这小丫鬟不知轻重,竟然在床上打了他一巴掌,败坏了他的兴致。 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娘大发善心,给了他一袋银子叫他出去转转,先在外头躲个一两日,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 兴许是前一回养的那个外室被伯父发现了,伯父又要多管闲事。 想到此处,沈庭竹就觉得极倒胃口。纳个小妾、养个外室,乃是多么正儿八经的风流韵事?偏偏那个伯父自己不解风情,守着个黄脸婆过日子也就罢了,还不准他潇洒!硬说他是什么「强占良女」,还要眼巴巴地上门送礼赔罪。 多此一举! 娘叫他去外头避两日风头,又该去哪儿呢? 天香楼是不能去的,手上这点银钱还不够打发头牌红菱手下的丫鬟。那几个外室家就更不能去了,也许伯父早已派人守着,等着瓮中捉鳖呢。 沈庭竹正在苦恼着去处,忽见得街对头行过来一骑高头大马,马上坐着个玉冠锦袍的年轻男子,原是镇南王府的世子爷,陆麒阳。 看到陆麒阳,沈庭竹陡然就来了劲。 v第六十三章 若要说这楚京城中谁最会玩、谁最大方,那就当属这位世子爷没跑了。沈庭竹倒是没在秦楼楚馆之地碰到过陆麒阳,不过,他曾与陆麒阳为同一柄镶宝铜镜竞过价。他出五百,世子便一千;他出一千,世子便五千。出手之阔绰,无人能及。 那时,沈庭竹还在心底想:不得了,这京城里竟还有比他还厉害的冤大头!他买这铜镜是为了送给天香楼的红菱姑娘,也不知世子是为了送给哪个相好? 这样想着,沈庭竹露出笑面,上前招呼道:「哟,世子爷,打哪儿回来?」 陆麒阳扯了缰绳,低下头来,花了好一阵子才认出他是谁来:「原是沈家公子。我方从城外军营回来,以是骑马而行。」 世子右服佩剑,剑璏则饰以玉玦;发间冠带缀了红珠,轻曳慢垂。一身玉石华姿,自然天质。若非他是个纨绔之徒,定能叫楚京女子为他掷果盈车。 「军营?世子爷怎么忽然转了性子了?」沈庭竹语气极是熟络,哈哈笑道,「在此一遇,便是有缘。不如世子爷带我一道去开开眼界?」 「哦?」陆麒阳视线扫过沈庭竹一张笑面,表情未有起伏。许久后,他唇角上扬,无声一笑,口中温和道,「如此,那便请沈公子跟我来吧。」 不知怎的,沈庭竹忽觉得陆麒阳这一笑,比那二殿下还要叫人捉摸不透了。 陆麒阳雇了顶轿子,让沈庭竹先入轿。 「世子爷,一会儿去何处舒心?」沈庭竹不疑有他,一撩衣摆便坐入轿中,笑道,「不,世子爷还是一会儿再告诉我吧,让我在路上先猜上一猜。」 陆麒阳负手立在轿外,闻言一笑,道:「是,我就先不和沈公子说破了。待到了那儿,沈公子自然知道是个怎样的销魂去处。」 听到陆麒阳说那是个「销魂去处」,沈庭竹一颗心都被勾的痒痒的,脑海中立时浮想联翩。他忙不迭点头,道:「好极了。那庭竹就先行一步!」 说罢,那轿帘就放下了。 陆麒阳与轿夫叮嘱几句,又递给了轿夫几块小碎银子,自顾自牵马走了。 轿中的沈庭竹舒了口气,惬意地靠了下来,在心底盘算着后两日又要去何处过夜。一想到天香楼那红菱姑娘的姿色,沈庭竹便觉得心猿意马,犹如百爪挠心。 轿子晃了好一会儿,方才停下了。沈庭竹一怔,道:「这就到了?」 这么点儿时间,怕是都不曾到了城西。莫非这东城之中,也有什么别有滋味的「销魂去处」不成? 这样想着,沈庭竹撩开轿帘,向外望去。这一眼,便惊得沈庭竹两腿一颤,犹如一道惊雷直劈天灵盖——「安国公府」的匾额高悬门上,门前乌压压地站了一团人。一个皂衣捕差抱剑站在最前头,又有两个捕差抬着具草席;沈大老爷黑着脸,沈二老爷则满面痛惜。 那具草席里露出一支沾着泥点子的发簪,沈庭竹瞧着好不眼熟。仔细一想,这发簪正是春喜从前惯戴的发簪。 沈庭竹陡然吸了一口冷气。 眼前哪里是什么温香软玉的销魂窟,分明是要他送了这条命的阎王殿! 「爹,伯父,这是做什么?」沈庭竹两腿颤颤,一边在心底怨着陆麒阳害他不浅,一边小心翼翼道,「家里这是出了什么事儿?公务缠身,我这才回来晚了……」 沈大老爷沉沉开口道:「你做了什么事,你心底清楚。」 他一颔首,那几个官差二话不说便上来扭住了沈庭竹。沈庭竹自是不愿,一面死命挣着,一边高声嚷道:「伯父这是何意?若是说我犯了事,那也要讲求证据!今日我好端端在外办公,还是那镇南王府的世子爷雇了顶轿子送我回家的……」 那轿夫闻言,做出困惑状。他一边在袖里掂了掂陆麒阳所给的银两,一边道:「这位爷,您说什么呐?您可是从城东的天香阁那头来的!这路走了有多长,银子便该给多少,莫非这位爷想耍赖?」 听到「天香阁」,沈大老爷面色愈黑。他挥一挥手,道:「带走罢。」 肖氏急的心肝颤,她死死揪着沈二老爷的衣袖,尖声道:「老爷,你快想一想办法呀!竹儿若是真的跟着走了,还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沈二老爷依旧满面痛惜。他轻拍了拍肖氏手背,低声道:「夫人莫急,为夫自有对策。」 「什么对策?现在再不用,怕是来不及了!」肖氏道。 「你信为夫便是。」沈二老爷说的话就像打太极,推诿来推诿去,就是不给个明话,让肖氏愈急。 言谈间,吵吵嚷嚷的沈庭竹已被官差带了去,大房一行人也陆续回了府里。肖氏虽心有不甘,可她毕竟只是一介后宅妇人,别无他法,也只能含着眼泪回家门去了。 事到如今,除了信她家老爷,还有什么法子呢? 安国公府门前,重新恢复了寂静。 沈庭竹杀人一案,三日后方才开堂。 安国公府何等高门,家中少爷却犯下这般大罪。满京百姓听闻此事,议论纷纷,几欲盈天。有人痛骂这沈家骄奢淫逸,亦有人赞这沈家大义灭亲,实属难得。再加之沈家两房向来貌合神离,本就是饭后谈资,以是,沈庭竹一案沸沸扬扬吵了好几日。到了开堂那天,竟有无数百姓前来观堂。 主审乃是在京城中颇有名望的阮迎,阮迎本就与沈二老爷结怨颇深。如今得此良机,阮迎自是不愿白白错过,早就细细做了准备,只等着给沈二老爷一记迎面痛拳。 沈庭竹在监牢里挨了三四日,面色憔悴不少,已没有了往昔贵胄公子的风范。一跪到公堂上,他便孩儿似地哭起来,对着堂外的沈二老爷大声道:「爹!爹你可要救救我呀!爹!儿子是冤枉的!」 沈庭竹这副凄惨样子,叫肖氏见了极是心疼。 肖氏心里笃定,沈二老爷必会出手救一把儿子,于是并不吱声,只是板着一副贵妇人的架子,口中道:「竹儿,莫慌,你爹定然会还你一个公道!」 她话中的心疼,藏也藏不住。 说罢,她狠狠瞪一眼站在另一头的沈兰池,目光锋锐如刀。 v第六十四章 阮迎办案十数年,怎样的阵仗不曾见过?他眼皮也不抬,该做甚么便做甚么。他先请出洪月娘,叫洪月娘自叙一番。洪月娘抹着眼泪,仔仔细细说起了春喜之死。堂外众人听到这瘦弱妇人痛失一手拉扯大的爱女,皆一阵叹息,怜悯之声不绝于耳。 「真真是可怜人。」 「此事若是当真,那沈家少爷真是罪该万死!」 听到这些话,肖氏将袖子绞得死紧。她心里恨意滔天,面上却强自撑着,转过头低声对沈二老爷催道:「老爷,您就忍心看着外人这般污蔑竹儿?」 她话有希冀,想要沈二老爷雷霆震怒,立刻掀翻了这公堂。只是沈二老爷却不搭理她,权当做没听到。这般反应,叫肖氏心底微有不安——老爷莫不是随口敷衍她,实则根本不打算出手救竹儿? 想到那日在沈大老爷书房里,沈大老爷口中那位「洪月娘背后的贵人」,肖氏便越担忧了。 ——若是这贵人真是什么了不得、惹不起的人物,老爷他会不会…… 阮迎拍了堂木,又将安国公府的丫鬟、仆妇相继叫来。这些在二房服侍的仆婢原本早已被肖氏收买封口,可如今却个个和竹筒倒豆子似的,将沈庭竹平日里的恶行说的活灵活现。 「庭竹少爷说过,若我跟了他,便赏我一吊钱……可我是许了人家的……」 「我那女儿不过豆蔻,庭竹少爷便要她做个通房……」 「都是做下人的,谁又敢违背主子呢?自然是有苦就和着眼泪往肚里吞。」 这些丫鬟、媳妇个个都垂着眼泪,哭得像是戏文里的深宫怨妇似的,分毫不见平日为沈庭竹争风吃醋时的泼辣劲头。肖氏见了,又气又恨,恨不得冲上去抓花她们的脸。 「这群贱人!平日里个个争着卖弄风骚,恨不得伺候到爷们的床上去,如今却装起可怜来了!」肖氏终是忍不住了,也没空再瞪沈兰池,撩起袖子便要冲到堂上去。 沈二老爷微惊,立刻差人按住了肖氏,低喝道:「还不闭嘴!沈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你看看你,哪有沈家夫人的模样?!」 沈家虽与人群分的远,可到底还是惊动了旁人。几个好事妇人探头探脑地张望着,议论道:「那边帘下坐着的,可是安国公府的人?一身气派,不像是普通人家!」 「嘘,那可是皇亲国戚,他们丢了个少爷,指不准心底如何怒呢,小心迁怒到你身上来。」又有人道。 肖氏被沈二老爷扣着,无力挣扎,只得安静下来。好一会后,她满面哀求地望着沈二老爷,道:「老爷,你若不是随口敷衍我,便快救救竹儿吧。」 沈二老爷依旧不答话,重重地叹了口气。见此情状,肖氏懵了一阵子,身子忽然颤了起来,眼眶变得通红,险些要淌下泪珠来。 她嫁入安国公府这么久了,还从未如今日一般忐忑绝望过。便是从前,那季文秀趁机拿捏她,她也熬过来了,只因着自家老爷定会来给她撑个公道。可今日却说不准了,以是,她的心底一阵空落。 那边,阮迎又让捕差亮出自沈庭竹房中搜出的春喜遗物。人证物证俱在,一时间满堂皆是嘘声。 沈庭竹抖着肩跪在堂下,见着官差手中证物一件接着一件,他心底愈发惊恐。这些东西,他早已明明白白叫人处置了,如今又怎会在他房中搜出来? 他望一眼堂外的沈二老爷,见二老爷满面悔痛之色,唉声叹气、摇头不止,沈庭竹心底忽而明白了些什么,眼前顿时一片灰败。 家里人见这件事捂不住了,便要弃了他这颗废子! 证据确凿,眼看着这罪名便要定了,肖氏犹如热锅蚂蚁,终是淌下了眼泪来,哭得不像模样。她一边哭着,一边道:「老爷!您不是说一定会救竹儿的吗?老爷!您倒是说一句话呀!」 那在堂下哆嗦不止的沈庭竹也明白,求沈二老爷怕是没用了,只得转头对肖氏惨哭道:「娘啊!儿子是冤枉的!」翻来覆去,不过也就这么一句话,却令肖氏哭得肝肠寸断。 肖氏急病乱投医,想到次子沈庭康向来多慧,便急急对沈庭康道:「康儿,你也去为你大哥说一句话。那些媳妇、丫鬟都是外人,自然不会帮着咱安国公府!可你不一样,你是竹儿的亲弟弟!」 沈庭康原本漠着脸做壁上观,闻言,他安抚道:「娘,庭康知晓。你且擦擦眼泪,莫要叫外人瞧了笑话。」说罢,取出一方手帕递给肖氏。 肖氏接了手帕,望着次子颀长沉稳身影,心底微微踏实。 夫君是不指望了,就盼着庭康有些主意,能把他大哥捞出来。 却见沈庭康上前一步,抱拳对阮迎道:「阮大人,鄙乃沈家二房次子庭康,在此有话一言。」 阮迎闻言,一撩胡须,道:「哦?你有何话要说?」 沈庭康微一躬身,开口道:「家兄有过,证据确凿,不容轻判。只是家兄向来顽劣,将我安国公府蒙在鼓中。我伯父为人刚正不阿,父亲亦是如此,必不会包庇兄长。还望阮大人从严发落,以儆效尤,正我沈家家风。」 他一番话说的不卑不亢、铿锵有力,再加之他本就一表人才,围观百姓见了,对沈家恶感便纷纷淡去,称赞起沈庭康的是非分明来。 「大义灭亲,谈何容易?沈家亲自将儿子扭送来,足见其心诚。」 「说的是,说的是……」 肖氏听了,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犹如五雷轰顶一般。 怎么会……怎么会! 她苦心拉扯大两个儿子,可庭康却反而要庭竹送了这条命!天底下哪有这般事情?! 肖氏满面煞白,没一会儿,她脚尖儿一颤,终于直直地厥了过去。 肖氏一晕,再无人闹腾,沈庭竹的罪名便这样定下了。听到「死罪」二字,沈庭竹两眼发白,呆怔犹如一抹幽魂。好一会儿后,他才喃喃道:「我怕不是在做梦罢?」 不过是杀了个丫鬟罢了,何至于如此!父亲不但不帮着遮掩,竟还直接弃了他这个儿子。莫非,是有人对父亲说了些什么,才让父亲为了别的事儿丢弃了他? v第六十五章 是谁在暗中谋害他?! 沈庭竹跪地而行,时笑时哭,一副疯疯癫癫模样。他边哭笑,便在心底道:父亲与弟弟都弃他不顾,偌大安国公府,也只有娘待他好,还特意叮嘱他在外避避风头。若非那镇南王世子将他一顶轿子送回安国公府,他又何至于沦落到这番下场? 他神智昏聩,竟将怒火全部迁到了陆麒阳身上,胡乱地骂起了陆麒阳来:「说什么是我杀了人,还不是你们嘴一张便来!要不是那陆麒阳害我,我又何至于被扭送至此?保不准,这春喜就是镇南王世子杀的,好扣到我头上来……」 他这样的胡言乱语,自是无人会信。不仅如此,还有人嘲笑道:「怕不是失心疯了!那世子爷又怎么跑到安国公府里头去杀丫鬟?污蔑人也要长个眼睛!」 阮迎也没将这番话放在心上,只让官差将沈庭竹押下去。此时,却听得堂外传来一道女声,问道:「阮大人,我想多问一句,攀污皇家,该当何罪?」 原是沈兰池。 阮迎道:「这……应施笞刑。」 「我堂兄有罪在身,又攀污世子,理应罪加一等。」沈兰池仰起头,目光迥然,直直望着阮迎,口中肃然道,「还望阮大人秉公裁刑。」 阮迎微蹙了眉,心底思忖一番——这攀诬之罪,向来是可查可不查的。但听这沈兰池的意思,是要狠狠给沈庭竹吃个教训了。 想到这沈兰池曾助女儿阮碧秋一臂之力,阮迎心底有了主意,便一拍堂木,喝道:「人犯沈庭竹,不知悔改,攀污他人,罪加一等,施以笞刑!」 一声大喝,这桩杀人案便了结了。百姓看够了戏,纷纷散去。沈家的马车已在外头巷子里静候了许久,兰池却没有跟着父兄一道走,而是几步追上了阮迎,道:「阮大人,我还有一言,要与庭竹堂兄说,算作践行之语。」 阮迎一愕,侧身道:「沈二小姐要说话,自然是方便的。」说罢,又叫了官差领路,带她跟上了押解沈庭竹的队伍。 押解的队伍走得不远,沈庭竹走的浑浑噩噩、失魂落魄,需要官差推他一下,他才能走几步。虽还未问刑,沈庭竹却已和行尸走肉差不多了。 「庭竹堂兄。」沈兰池慢慢走近了他,对他笑道,「兰儿还有句话要与你说。」 沈庭竹抬起了头,见到面前乃是一位艳光四射的佳人,眼前不由微微一晃。想到方才沈兰池的话,他却陡然清醒了过来,暴怒道:「堂,堂妹!你!你为何害我?!」他喊的声嘶力竭,那官差吓了一跳,连忙踢他膝盖一脚,勒令他跪下。 「害你?」沈兰池弯下腰,盯着他一双眼,讥笑道,「我才懒得害你。只不过,那镇南王世子爷是我的人,谁也动不动。你想害他一分,我便还你十倍。要我说,今日这笞刑,还是轻了些。但你这条命也快要没了,我还是作罢吧。」 她转了身要走。离去前,她侧过头,眸中凝着一缕狠意,口中道:「这句话,你给我记住了,带到下辈子去。」 沈庭竹一案,在京中掀起了轩然大波,连圣上都在朝中问及此事。好在沈家大义灭亲,恰好抵去了沈庭竹所带来的满朝哗然。沈家众人自是松了口气,唯有肖氏心底悲痛,病倒在床。 她在床上躺了足足四天,这才稍稍恢复了些精神;在房中休息的这几天,她每日都是以泪洗面,哭得喑哑难言。沈庭康去探望肖氏,肖氏却指着他大骂不肖子,哭叫着将次子驱出了房门。沈庭康见状,便不再去多探肖氏——他又不是傻子,何必与见识浅短如肖氏者计较? 儿子不在身旁,肖氏也只得与女儿沈桐映作伴。 沈桐映口上好言相劝,心底却是极不豫的。她是将来的太子妃,可自家哥哥却出了这种事儿。也不知太子殿下会如何看她?只望兄长之事早些过去,她可以平平安安地嫁入东宫去。 肖氏若是知道沈桐映心底所想,恐怕要吐出一口血来——她为儿子哭得肝肠寸断,可女儿却一个劲儿地想着嫁人之事,一颗心只扑在将来的夫君身上。娘家人造化如何,她已然不大看得进眼中了。 肖氏好不容易恢复了精神,那头的老国公爷沈瑞却又病倒了。 沈大老爷虽一力压着此事,可毕竟人多口杂,沈瑞又不是聋子,自然听到了些风声。沈瑞本就有把硬风骨,听到沈庭竹竟犯下这等大罪,当即便气晕了过去。 肖氏不得不拖着憔悴面容,去松寿院里侍疾。 刚入了松寿院,肖氏便闻到一阵药香。沈瑞的房门紧合,里头隐隐绰绰有人影晃动,原是大房的人还未走。肖氏左看右看,见沈大夫人的丫鬟都去外头取药了,便将耳朵贴到了房门上,仔细听着房间里的说话声。 「夫人若是不信,问爹便是了。」 「老大媳妇,你不要听他妄自菲薄。便是当真如此,那又如何?我沈瑞的儿子……」 「爹,你先好好养养神,这事儿日后再说罢。」 隔着一道门,兄嫂与老国公爷的说话声传来。肖氏越趴越近,恨不得将人融到房门里头去。她听着听着,在某一刻,面上陡然露出震愕之色。随即,她拿帕子捂住了自己的嘴,免得叫出声来。 又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沈大老爷与沈大夫人出来了。沈大夫人见肖氏来顶自己的缺,便仔细叮嘱道:「弟妹,爹的药搁上半盏茶功夫,就凉得差不多了,切记不可放久了;屋里要通风,但也不能久开窗扇,约莫那么半个时辰也差不多了,叫你手边的丫鬟记着便是……」 肖氏低着头,有一声没一声得应着。她不敢抬头看沈大夫人,生怕眼底的恨意会叫嫂子看了心生恼怒。如今是在公公病榻前,她便是心底有千万怨恨,也不能在这松寿院里闹出事来。 待沈大夫人走了,肖氏直起腰,冷笑一声。 原来大房竟藏着这等秘密,难怪大老爷总是对她家夫君百般迁就,原是心虚愧怍使然。 大房夺走她一个儿子,休想再落得好!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世子是只纸老虎》卷一 作者:楚嘉恩 02、《世子是只纸老虎》卷二 作者:楚嘉恩 03、《世子是只纸老虎》卷三 作者:楚嘉恩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