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是只纸老虎 卷三》 v第01章[02.06] 【正文开始】 春日已近,嫩枝新发。 楚帝与礼部官员详说罢灵山祭天之事,便倚在御书房的榻上浅眠。睡的迷迷糊糊时,忽听到耳旁有人隐约在说着什么话,似乎是「南王出,北楚寒」。这话轻飘飘的,却让半梦半醒的楚帝清醒了过来。 睁开眼时,只瞧见御书房里侍立着内监刘旺。 「刘旺,」楚帝起了身,道,「方才朕听见有人说着‘南王出’之类的话,可是你在絮叨?」 刘旺低眉顺眼,道:「奴才哪敢搅您的清净?必然是陛下梦中有灵,神明传话呢。」 楚帝怔了一下,点头,道:「也对。」顿了顿,他悠悠道,「先前还梦着采芝与朕说话,后来便被这几句话给打搅了。采芝与朕说了些什么?太子不慈……记不得了。」 想到陆兆业,楚帝的面孔便为之一寒。 若不是陆兆业命有凶煞,又怎会害的亲生母亲匆匆离世? 要是没有陆兆业,采芝也不会走的这么早。 刘旺略略抬了头,偷瞄着楚帝面色,小心翼翼道:「陛下,‘南王显’这类的话,市井里倒是有传闻。全句说的是‘南王出,北楚寒’,大多是街巷小儿游乐时唱喊,兴许陛下在外头听到过。」 楚帝不言不语,只披上了件外衫,眉心间一片沉意。 南王出? 莫非…… 说的是那镇南王陆显仁么? 想到镇南王,楚帝心底便极是复杂。这镇南王在军中威望极高,他多年都未能卸去其兵权,任由其握着北边三十万大军。好在镇南王府的世子不是个有野心的,便是镇南王有心生事,恐怕也会为其拖累。 想到那成日不务正事的陆麒阳,还有军功赫赫的镇南王,楚帝略略有些不安——这镇南王放在那儿,到底是桩祸患。在响儿继位前,还是得将这些荆棘都拔了去,为响儿铺平康庄大道才好。 这样想罢,楚帝歇了一阵子,对刘旺道:「画贵人还在偏殿歇着么?让她到朕这头来坐坐。」 刘旺应了声,出去了。 这画贵人便是新进入宫的柳如画。 她初初入宫未多久,便几乎天天都被陛下召幸,白日里都要随驾同游。便是陛下在御书房批折子,都要画贵人在旁陪伴。那曾经宠冠六宫的柳贵妃,已是许久没有见着陛下的面了。 广信宫里,柳贵妃听闻今日又是柳如画陪伴圣驾,气的几欲发狂。 柳如画较自己更为年轻貌美,又更似先德妃。恐怕要不了几日,陛下的心便会到柳如画那儿去了。现在的柳如画尚且愿在自己面前做小伏低,来日恐怕便会忍不住耀武扬威了! 她定要想个法子,让柳如画知道谁才是陛下跟前的宠妃! 罗嬷嬷见柳贵妃心情郁郁,有心讨好她,便道:「娘娘,昨日下头仅供了一支发钗上来,您必然会喜欢。若是戴了这发钗,随陛下一道去灵山祭拜,也能让画小姐知道谁才是这后宫的主子。」 说罢,罗嬷嬷就叫婢女献上发簪。柳贵妃定睛一看,却见这发簪精细雕出了卷草缠飞凤的图样来,凤口中衔了颗硕大明珠,下垂寸许长的金缕,极是华贵。 「凤钗?倒也与本宫相衬。」柳贵妃全然忘却了沈皇后的存在。她怒在心头,也不管什么逾越不逾越,对罗嬷嬷道,「与陛下一道去灵山祭拜那日,就戴这支发钗。」 这下头进贡入宫中的宝贝,总是头一个送到柳贵妃这里,让罗嬷嬷与贵妃挑选,绝无例外,连沈皇后都要排到后头。柳贵妃为显盛宠不衰,自然是将最好的都挑了去,今次亦然,她并不觉得有哪儿不对劲。 她将这发钗簪入发间,揽镜自照,极为满意。 隔了数日,便是灵山祭拜之日。群臣百官与陆氏子弟,乘了一共百来车马,浩浩荡荡,出了楚京城。 那京城外的灵山绿意新成,满山娇枝,正是最为生机勃发之时。 灵山上有座天庙,乃是历代帝王祭拜天神之地。每一朝、每一代,皆会有一名司天官在此地侍奉,占卜天意、祈求顺调。这一年开春,司天官便早已命底下小童洒扫天庙,以迎今上圣驾。 这司天官姓何,已任了近二十年的天官,向来虔诚仁厚、兢兢业业;手底下栽培了数个门生,亦是名满京城,常传天意。其中有个叫洪武的,因擅察天象,极得陛下器重;何天官对这洪武也是礼让非常,只等着托了洪武的福气,一路平步青云。 何天官带着洪武,到灵山脚下亲迎楚帝。只见得帝王依仗威严,群臣百官罗列。帝后身着明黄正服,衣上刺龙绣凤,尽显天家威严。 依照习俗,为显虔诚,自山脚后,帝后便是亲自行路,二位皇子则留在山腰灵宫,各自持香侍奉天神。待到了山顶天庙时,众人皆有些疲累。楚帝却是兴致勃勃,欲先祭天。 待礼乐声起,楚帝便躬身祭拜天神。天庙威严高耸,百官静默无声,四下一时肃穆已极。 三躬罢,楚帝转向洪武,道,「今日在神前献舞者,并非永淳,乃是沈家的女儿。也不知道,天神会不会因此动怒?」说罢,便哈哈大笑。 洪武却面色一改,抱拳郑重答道:「回陛下,臣占知天意,星显不吉之兆,恐怕不宜献舞于神前。」 楚帝眉心微蹙,道:「不吉之兆?怎么说?」 「臣夜占天象,恰好见得七政西出,东面迎岁,此乃不吉之象,恐怕春日便要有大灾大疫发生;次之,则有兵祸之患。」洪武道。 楚帝深信洪武卜术,听闻此言,急急问道:「兵祸之患为何意?」 洪武愈发意味深长,道:「臣昨夜得梦,上天说‘忍冬缠枝者乃凌云之龙’。」 此言一出,楚帝大为惊骇,立即将目光投向了镇南王陆显仁,群臣亦静默无声,侧目以对。 满朝皆知,这镇南王常穿刺缠枝忍冬并九折海波的衣衫;朝堂内外,仅此一人,不作他想。 楚帝想到前几日于梦中所听见的「南王出、北楚亡」,心底愈发警惕。 v第02章[02.06] 「陛下,要想这江山稳固,可万万不得掉以轻心啊!」洪武声音铿锵,道。 虽洪武面上一副忠心耿耿模样,心底却尽是自己的算盘。他早已收了太子陆兆业的钱财,只等着在楚帝面前一通颠倒鬼话,挑起陛下对那镇南王府的疑心。 「无……无稽之谈!」虽心里惊涛骇浪,楚帝却强作镇静,笑道,「朕与镇南王乃是手足兄弟,绝不会随意狐疑他人!洪武,你若是胡说八道,想要污蔑镇南王,朕就将你驱出天庙!」 话虽如此,可楚帝望向镇南王的眼里,到底有了一分猜忌。 镇南王见众人皆望向自己,惑道:「陛下,臣衣上这纹样虽似忍冬,可却并非忍冬呐。洪武口中的‘凌云之龙’,兴许另有其人。」 洪武冷笑道:「镇南王衣上这不是忍冬,还能是何物?莫非我眼睛花了?」 镇南王怒目瞪向洪武,一提衣摆,粗着嗓子,耿直道:「仔细瞧一瞧,我这衣服上绣的是缠枝莲花,五个瓣儿。那忍冬撑死了也才四个瓣,与我又有何干系?」 众人定睛一看,果真如是;洪武细细一数,果真也是如此。虽都是卷草似的纹路,可仔细一看,却还是不同的花。此时此刻,洪武的脸上不由有些火辣辣的,他在心底开始怨恨那太子陆兆业张口就乱说,害的他也险些丢了脸面。 为了挽回颜面,洪武又道:「那兴许这‘忍冬缠枝’另有他人也未可说。」 楚帝见状,眉心疑意似乎有所舒缓。 镇南王放下衣摆,一副若无其事模样,手心却出了一层涔涔冷汗。 今早出门前,儿子陆麒阳逼着他换了这身衣裳。镇南王见这衣摆花纹与自己从前所穿相似,几乎瞧不出任何不同来,便觉得是自家小兔崽子又在胡闹,险些又要将陆麒阳揍一顿。 可如今一看,这身衣衫却几乎是救了自己一命! 想到陛下竟怀疑自己乃是那「凌云之龙」,镇南王心底一阵震动,竟有些许哀伤之意。 就在此时,立在后头的柳贵妃只觉得自己被谁撞了一下,头上的发簪竟啪嗒掉落在地,裂成了两半。 四下寂静,这发钗破裂之声便极为刺耳,令楚帝陡然投来了目光。 「贵妃,祭拜天神之时,你这是在做什么?」楚帝不悦道。顿了顿,他的目光落到地上的发簪上,陡然一怔,继而,他仰起头来,目光扫过柳贵妃的娇美面容,喃喃道,「贵妃,朕记得,你的闺名是叫做……‘南风’?」 柳贵妃正压着发髻,掩盖着自己狼狈模样,听到楚帝在群臣面前唤自己名字,心底微喜,立刻答道,「正是,臣妾双名‘南风’。」 沈皇后眼尖,瞧见地上那支发钗枝缠飞凤,金缕耀目,便道:「贵妃这发钗上……刻的可是忍冬?」 楚帝慢慢步至那断裂发钗前,弯腰捡起。 「虽是卷草纹,仔细一看,却是一株忍冬。」楚帝将半截发钗翻了个身,冷哼一声,道,「忍冬缠枝纹就罢了,竟还戴了个凤凰。贵妃,朕看你是太过得意忘形,忘了今夕何夕了!」 这一句话,便令先前还在欣喜不已的柳贵妃如落冰窖,身子一僵。 忍……忍冬缠枝纹? 柳贵妃偷眼打量那支自己先前配在头顶的发钗,便瞧见那卷草纹果真是三瓣忍冬图样!这可不就是应了洪武口中的那句「忍冬缠枝者凌云为龙」的卜言么? 「陛、陛下!」柳贵妃面色惨白,当即跪倒在地,道,「臣妾对这发钗一无所知!只是恰好佩了来……」 「好一个‘恰好’!」楚帝见着柳贵妃满面狼狈凄惶,心底却并无旧日怜悯。 他还道那「南王出」与镇南王有些关系,如今瞧来,这柳家也是个野心大的! 柳贵妃以膝跪行,双泪横流,急急忙忙求饶:「陛下,臣妾不知啊!臣妾一介后宫女子,又如何能做那‘凌云之龙’?陛下!陛下……」 听得柳贵妃口口声声唤的急切,楚帝却并不动容。 是,柳贵妃一介后宫女子,确实做不了龙,可她身后的柳家却未必。 他宠爱柳贵妃,那是因为应采芝之故。如今宫中有了柳如画,这柳南风也不怎么需要了。更何况,日后响儿登基,他头一个要替响儿拔除的,便是这外戚柳家。 「柳贵妃身有不吉,本不该领着贵妃之位!」楚帝一甩袖,道,「即日便撤去贵妃之位,移住北宫!」 帝王一声令下,柳贵妃当即面色惨白。她不肯罢休,颤着嘴唇,道:「陛下,你莫非一点儿都不念着旧日恩情?」她愈发膝行向前,拽住楚帝衣袍,道,「臣妾对陛下真情实意,陛下也说过愿与臣妾共度此生!」 楚帝想到旧日誓言,面上却毫无缓和之色。 他想共度此生者,从来都是应采芝。这柳妃不过是沾了采芝的光,又有何德何能说出这等话来? 见楚帝表情不改,怒色依旧,柳贵妃心痛已极。想要求助于陆子响,这才惊觉陆子响正在半山灵宫侍奉,根本来不及到山顶来。至于那柳家人,却根本不敢多言,生怕将火引到整个柳家身上来。 她只不过是挑了一支发簪,又如何知道这卷草纹会出事儿呢? 柳贵妃身子一晃,转念一想,登时明白了楚帝心底的打算——他是怕子响登位后,外戚当道,这就要开始动手了! 一想通其中关节,柳贵妃心如灰色,竟直直地晕厥了过去。因着陛下盛怒,谁也不敢去搀那柳贵妃;从前风光万千的宠妃,此刻竟扑倒在地,一副狼狈模样。 还是一旁的陆麒阳仁慈,道:「娘娘晕了过去,还不去找太医?」 洪武见此情状,心底不由扼腕叹息。不过,虽说那陆兆业答应的钱财是飞了,可好歹没丢了面子,这儿到底是有了个「忍冬缠枝者」在,也算是替陆兆业干了件事儿,想来那太子也会大方赏些钱财。 「洪武,既你说不应献舞,那这次,就依照你之言。」楚帝挥一挥手,叹道,「只望这天神,保佑我大楚风调雨顺!」 沈兰池是「灵山神女」,早早就到了天庙里,披上金缕羽衣,只等着在神前献舞。听闻前头祭台上突生惊变,她却毫无意外之色。 那洪武预言之事,在前世便已发生过。只不过,那时穿着「缠枝忍冬」之人,乃是镇南王陆显;而衣上有莲花纹的,则是柳贵妃。陛下先疑柳贵妃,柳贵妃便推至镇南王身上。 因为京中有谣言说儿童传唱「南王显、北楚寒」,陛下对镇南王疑心渐重,竟欲罢去镇南王兵职。镇南王忠心耿耿,听闻此事,气的几要大病一场,自交一半兵权。 v第03章[02.06] 这一辈子,那「缠枝忍冬者」便换做柳贵妃来做,让柳贵妃与镇南王换个个儿,倒也不错。 听闻自己不用在天神前献舞后,沈兰池二话不说,便拆起了发髻。刚抽掉了一支发簪,便听到厢房的窗台被扣响,外头传来陆麒阳的声音:「小爷的丫鬟可在?」 是陆麒阳。 沈兰池开了窗,道:「柳贵妃可还好?」 陆麒阳瞧见她,便愣了一下。 为在神明前献舞,沈兰池作了隆重打扮,陆麒阳只觉得满眼玉辉花质,煜煜不俗。他别过头去,道,「柳贵妃想来是不大好的,她被剥了贵妃名号,日后只能住到冷宫里头去了。」 沈兰池露出浅笑,道:「我说的没错吧?这柳贵妃今日果真是当不成贵妃了。」 她遣人给柳贵妃送去那发钗,原本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并不认为柳贵妃就一定会戴上那发钗。谁料,柳贵妃竟真的直直踏入了这道陷阱。想来是柳如画入宫一事刺激了她,叫她有些意难平了,只想着在柳如画面前耀武扬威,压过柳如画一头。 沈兰池还在笑,陆麒阳便小声嘟囔道:「你摘这发钗做什么?不是挺好看的。」 「我……我又不用在那神前献舞,何必再穿着这笨重的一身?」沈兰池道。 「辛辛苦苦练了那么久,若是不跳上一次,有些可惜了,也对不起你娘请来的那两个教习嬷嬷。」陆麒阳道。 「我又上哪儿去跳呢?陛下面前,我可是去不得的。」沈兰池道。 「那你跟我来。」陆麒阳在外头招招手,道,「我找着了一个好地方,得天独厚,并无他人。」 沈兰池有些疑惑,却还是出了门,跟着他出去了。 这灵山广阔,修筑了三四处灵宫楼观,另有数代新旧天庙立于山中。楚帝登位时,为显天子身份,也曾勒令废弃前代庙室,令工匠另起新朝天庙。 陆麒阳领着她走了一小段路,便见着了已被空置已久的前朝天庙。 但见红色朱墙参天而起,琉璃碧瓦煜煜生辉,数十级长阶拾山而下,新叶筛过天光,映的那白玉阶梯上光影婆娑,煞是动人。虽这天庙富丽华贵,却极是冷情;本应是供奉天神之所,门室却落了锁,前头还支了一个落了灰的扫把。 若是哪天,天神走错了路,到了这座前朝天庙来,怕是会大发雷霆。 「你就在这儿跳。」陆麒阳指了指那扫把搁着的地方,道,「应景。」说罢,他就用脚扫开地上几片落叶,衣摆一卷,就地盘腿坐了下来。 「这可是供奉给天神的舞!」沈兰池蹙眉,小声道,「只给你一人看,一点儿都不划算。」 虽口中是这样说的,她却依照陆麒阳之言,立到了那紧锁门前。纤纤玉指一撩,便将那扫把给捡了起来,搁到一旁去。 一她袭锦衣华服,手里却拎着个扫把,模样好生滑稽,逗得陆麒阳险些笑出声来。 不过,沈兰池一搁好那扫把,他便不敢笑了,只觉得眼前女子恍若天人,不同凡俗。 发如堆鸦,宝冠缠花;冠上生出数片细小金叶,如折粼粼波光。羽衣轻薄,叠纱重绫;徐风一吹,便如流云飘摇,几要登天而去。 双臂翩然一举,柔软身子向后仰去,纤细双臂自袖中滑出,手掌似捧出了一朵莲。 四下并无丝弦礼乐之声,唯余下清风扫阶的哗哗细响。她悄然一旋腰肢,衣袖便传来悄然摩挲之声。落于陆麒阳耳中,便觉得这声音好似秋夜里叶瓣轻凋的声音似的,稍纵即逝,叫人碰触不着。 此舞本是献给天神之舞,并无任何媚色奴颜,虽舞姿绮丽华美,她却唇角紧抿,并无任何笑色。朱门深赤,琉瓦满檐,一山碧影随风而动。 陆麒阳望着她,面上的笑容也渐渐匿去了,化为一片郑重之色。 一舞将罢,她双手交叠,呈供奉之姿,双膝跪落在地,低垂脖颈。 这副虔诚之姿,原本应献给天神;可此时此刻,她跪的却是陆麒阳。 陆麒阳也不起身,而是受了这本应献给天神的一跪。他抬起手来,扶住她的手掌,道:「依我之见,你这舞,本就不应献给天神。」 沈兰池心底微惑,抬起头来,道:「世子这是何意?」 「意思是……在我眼里,诸天神佛,三清四御,皆不如你。」陆麒阳反握住她的手掌,低声道,「这舞,你不若献给你自己。」 天庙前静了好一阵子,沈兰池一直不曾说话,似在反复琢磨着他的意思。 半晌后,原本端着昳丽之姿的她,忽然身子一瘫,笔笔直地坐在了地上,道:「可累死姐姐了!跳这么一曲儿,脚尖都要给磨坏了。那永淳公主竟年年都要来跳舞,真是不容易!嫁去般伽罗国,可算是解脱了。」 这副双手撑地、席地而坐的模样,丝毫没了先前的端庄,反而显得有些大大咧咧的。 听得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陆麒阳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是是是,你说的是。是我不好,闹着要看你跳舞。」 就在此时,他忽然察觉到树后似乎有什么人。他眉眼一蹙,抄起地上一枚石子,就朝那树枝上击去。树干为石子所击中,轻轻一震,树上飘飘悠悠落了几片叶子下来。 那树干后,忽而走出一道人影来。 是柳愈。 柳愈眼帘低垂,淡淡道:「我只是恰好途径此处罢了,世子不必如此心焦。」 镇南王世子已被二殿下笼络,他不会与陆麒阳作对。 柳愈立在树后,目光扫过二人,似有深意。 柳贵妃在圣驾前被剥去妃位,柳愈心底微有焦灼,以是四下走走散心。 思来想去,他倒觉得柳贵妃降级一事未尝尽是坏处。一来,柳如画已入宫承恩,圣眷殊浓,顶替了柳贵妃的位置;二来,那柳贵妃独宠已久,总是私自行些不合规章之事,每每都要劳烦柳愈来收尾。如今贵妃移住北宫,倒可以落个清净。 v第04章[02.06] 无意之间,柳愈行至此地。先见沈兰池跳舞,再见二人亲昵言语。他见二人仿佛甚是熟识,与二殿下口中的「世子一厢情愿」有所不同,柳愈心底不由有了几分疑虑。 比之柳贵妃,柳愈竟觉得这镇南王的世子陆麒阳更值得商榷。 二殿下自从拉拢镇南王府后,便对陆麒阳赞不绝口,直说他多番救自己性命,手段了得;可柳愈却对陆麒阳警惕非常——若他当真能装十数年的纨绔,又岂是池中之物? 恐怕,陆麒阳另有野心,只不过是将二殿下当做一块踏脚石罢了。 此刻,柳愈见他与沈兰池行从亲密,便开口道:「镇南王世子,你与安国公府的人交往甚密,不怕为镇南王府招致陛下猜忌?」 陆麒阳笑道:「哪儿的话?我不过一介纨绔,何德何能,以致引来陛下猜忌?」 柳愈道:「世子自然知道,我所说之言为何意。」 陆麒阳道:「柳大公子这话,我就不懂了。我真真切切是个纨绔,比之你家二弟更胜一筹。若是柳大公子不信,我大可证明给你看。」 柳愈疑道:「证明?」 「正是。」陆麒阳拍拍袖口,站了起来,一指衣衫下摆沾到的泥块,对柳愈笑道,「柳大公子,瞧见小爷衣摆上的泥巴了吗?这可是你的杰作。小爷的衣服,那自然是京城里难寻第二件,柳大公子要怎么赔我?」 柳愈:…… 柳愈当然记得,这是二弟柳文对着陆麒阳所耍的把戏。 沈兰池插嘴道:「柳大公子若是嫌弃不够,我这身金缕羽衣也是可以沾上泥巴的。你别瞧我这一身看上去轻薄的很,实际上一寸千金,乃是御前织造所作,要你赔你也是赔不起的。如此,够不够纨绔?」 柳愈:…… 他甚想呵斥一声「为何跟着镇南王世子胡闹」,可思来想去,都不见得有开口的理由和立场。于是,他便告了退,一拂衣袖,翩然去了。 走出了未几步,还能听见两人在背后追着「赔钱赔钱」的声音,柳愈不由失语。 真是胡闹。 楚帝在天庙中小憩一阵,忧虑难止。恰两位皇子自山腰前来侍奉,楚帝便命二人各自立于面前。 即使是在楚帝跟前,陆兆业依旧冷着神色,不见任何驯服恭顺。楚帝望见他的神色,便想到当年宫中传闻这孩子克死生母的事儿,心底愈发不悦。 陆子响刚得知生母毫无征兆被废去贵妃之位,难免有些惶惶。楚帝见他神色微异,便叹道:「响儿,废去你母妃也是无奈之举。她身带不吉,难免祸害到你。日后……朕定然会补偿于你。」 陆子响应了声「是」,心道:不过是有人暗算母妃罢了!不然何至于此? 见陆子响依旧神色不安,楚帝在心底道:他这补偿,定然是会拿江山来偿的。只是,子响纯善至孝,得知生母被废,定会难熬好一阵子,也只能委屈他了。 灵山祭拜却得灾厄之象,归京后,楚帝一连数夜都未曾安睡,琢磨着是否早日将这帝位传与陆子响,好令天脉龙气焕然一新,以化灾解厄。 偏偏这时,北方忽然便传来疫病爆发的噩闻。 那疫病年前便已有了点点迹象,只不过那时规模小,横竖只有一两支县里军队生了疫病。地方官府怕上头怪罪,草草埋了病人,又借口以蛮人作乱、江湖术士信口雌黄,压下风声,隐瞒不报。如此拖延一阵子,疫情陡然转恶,转瞬便在数个郡县里蔓延开来。 京城人得知此事,顿时一片人心惶惶。 安国公府在北边没什么亲眷,倒也不甚担心。沈大夫人是最忧心忡忡的那个,总是在念叨着「去请福神保佑」之类的话,总怕疫病蔓延到京城来。 沈兰池有心安慰,却也不知道说什么。 这瘟疫前世便有,只在北边肆虐。京城虽有十数个犯病的,但那几人都是自北边逃来的,刚入城不久就死了,尸身又葬得好,以至于京城得以幸免。 前世的她乃深闺小姐,对疫病之事所知甚少,只知道那疫病肆虐了二月有余才消退下去。今生重遇此事,她也并无任何解法。 宫中楚帝闻此奏报,愈发忧虑。 那洪武口中的预言果然成真,如此一来,柳贵妃确实身带不吉。若是要将柳家除去,便如拔去子响双翼,又岂能与太子对抗? 看来,在拔除柳家前,还需让陆兆业将太子之位让出。 楚帝筹谋此事已久,早已想了数个废太子的理由。疫病一出,楚帝当即召来心腹,与数位大臣仔细商议改立太子之事。 此事牵涉甚广,陆兆业也得知了一丝风声。 他早已料到会有今日,不愿坐以待毙,也立即召了自己门下谋士门客并沈辛殊、沈辛固等人商议对策。 朝堂中有门路者,皆惴惴不安,唯恐这改立太子一事祸及自身。好在一切都在暗中进行,虽私底下风起云涌、暗涡不断,表面上却是一派和乐融融。 开了春,万枝新发,永淳公主自朱雀门发嫁,和亲般伽罗国。待永淳公主和亲后,又传出太子要正式迎娶沈家小姐过门的消息来。 听闻此事,沈兰池微微惊奇。 前世,陆兆业娶她是在永嘉三年的冬日。如今永嘉三年刚刚入了春,太子便急着娶人过门了,想必宫中是发生了什么事。 陆兆业之所以选择在大婚时对沈家发难,便是因为这时的沈家自以为大业半成,放松了警惕,满京守卫亦因太子大婚之事而放下戒备。 可如今的陆兆业尚不能失去沈家,他在此时大婚,又是想对谁动手? 想到近几日东宫频发召令,沈皇后与太子轮番召见沈家兄弟;父亲沈辛固总是形色匆匆、脚不沾地,沈兰池陡然一惊。 恐怕,这一回,是陆兆业要对陆子响动手了! 此事若是事成,陆兆业除去陆子响,顺利登基,之后沈家仍然会被除掉;此事若是不成,父亲乃是太子党羽,亦会被牵扯其中。 v第05章[02.06] 她心底焦急,想要寻出个解法来,便去母亲处试探口风。 沈大夫人虽也被这满京风云压得心底不安,对着女儿,却笑容依旧:「兰儿,闺中女儿,就莫要管这些烦心事了。你大堂姐出嫁在即,便是从前闹了不愉快,你还是得趁现在与她多说说话,免得落个凉薄名声。」 沈大夫人是为兰池着想,这沈桐映与沈兰池已经许久没说过话。要是连出嫁前,堂姐妹之间还连一句恭贺都没有,那未免有些不像话了。便是做做面子,沈兰池也得去给沈桐映添妆。 沈兰池无法,只得依照母亲之言,将大房备下的嫁礼送去二房。 听闻沈兰池来了,肖氏便出来接待。肖氏对这京中风云一点儿都不清楚,也不知晓这京城即将变天。她一门心思扎在自家一亩三分地里,只知道女儿将要嫁做太子妃,日后便是千万人尊敬的娘娘了。 看到沈兰池,肖氏心底旧怨依旧,只不过此时的她多了几分傲气,只拿鼻孔瞧人:「我说侄女儿,咱们桐儿要嫁的人可是一国储君,你们大房就拿这点东西来添妆,岂不是笑话?」说罢,就挑挑拣拣着沈大夫人备下的嫁礼,嫌弃声不断。 沈兰池一句「爱要不要」险些出口,好不容易,她才端起了笑,道:「桐姐姐做了太子妃,日后要什么没有呢?」 肖氏抿唇一笑,道:「你倒是会说话。」 瞧见沈兰池的笑,肖氏便想到自己那至今仍是个废人的长子沈庭竹,心底痛恨不已。再想到那被沈大老爷夺去的家主位置,她便更是郁郁不堪。 日后自己就是皇亲国戚,便是沈大夫人也奈何不了自己,若是自己趁机磋磨沈兰池,想必那季文秀也不敢说什么! 她要这沈兰池也在面前低下头来,偿一偿竹儿所受之苦! 想罢,肖氏便像是平时磋磨沈苒时那样,对沈兰池居高临下道:「侄女儿,你去给我倒杯茶来,切不可太过烫手,一会儿再给我捶捶腿。」 沈兰池一听,微微蹙眉。 肖氏自家的丫鬟站了满满一堂,她却偏要自己来做倒水捶腿这等丫鬟做的事情,这算是什么事儿? 她笑了笑,道:「二夫人要喝茶?我这就去倒。」 说罢,她就斟了满满一杯茶水,端至肖氏面前。 肖氏见她如此听话,略有一分古怪。可这是她头一回在大房身上占到好处,心底不由有些洋洋自得,便一边伸手去接,一边道:「侄女儿倒也是个听话人,比我的丫鬟贴心多了。若是她们能有你一半懂事,我也放心……」 言谈之间,竟然把沈兰池与丫鬟做了比较。 沈兰池嘴角一扯,不等肖氏接到头顶茶杯,便反手将整杯茶水倾泻下,口中惊叫道:「哎呀!兰儿手抖!二夫人没事吧?兰儿毕竟不是丫鬟,做不习惯这等事情。」 肖氏陡然被热烫茶水浇了满头,顿时一脸狼藉。她尖叫了一声,跳了起来,急急忙忙拿帕子擦着脸。 沈兰池这丫头必然是故意的!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肖氏一甩帕子,竟指着沈兰池的鼻尖,破口大骂道:「你以为你和丫鬟有什么区别?!你爹不过就是个鸠占鹊巢的野种,一个烟花女子生的贱籍之后!人家真真正正的沈辛固大少爷早死了八百年了,你爹从前不过一介陪读,又哪能担的起安国公府的家业?」 沈兰池闻言,陡然一愕。 见她愕然,肖氏心底微微爽快,便冷笑继续道:「陪读的女儿,不是丫鬟,又是什么?我家老爷于你爹有数次救命之恩,便是为了这恩情,将你赔给我做洗脚丫鬟,那也是应当的!」 沈兰池大睁双眸,心底一片震动。 难怪父亲总是对弟弟如此包容,难怪母亲提及此事,总说「这事儿不能明说,若不然整个家便会散」;这肖氏口中的话,保不准就是真的! 「二夫人,此话当真?」沈兰池问道。 「我何必骗你?」肖氏冷冷道,「此事你爹娘俱知道,你若不信,回去问问你娘,或者是你那好祖父便是。」 沈兰池怔了一会儿,便低下身子,道:「谢过二夫人了。」 她躬身时,眸光微动,手攥的极紧,似乎是下了什么念头。 说罢,便要告辞离去。肖氏看见她的背影就怒,也不加挽留,只是在兰池走后,将沈大夫人准备的添妆之物尽数扫落在地,口中恨恨叫骂着什么。 待沈兰池出了二房,却并不回家,而是在街道上立了许久。半晌后,她才平定心绪,转身对碧玉道:「你去找些市井里的贩夫走卒来,要能说会道、平日就爱说些市井传闻的人才行,越快越好。」 碧玉有些不解,却并不敢问些什么,只觉得此时的小姐面色有些吓人了。 沈兰池见碧玉领命离去,表情登时一凛。 ——父亲迟迟不肯放下这安国公府的荣华,怕是要把命都赔上去。若要救父亲一命,恐怕只能孤注一掷了。就算不是真的,那也要当成真的。 好一阵子,她才重拾了往常笑意,归家去了。 过了几日。 西市等地的井口酒家,忽的流传起一道异闻趣事来,说是那安国公府的大老爷本不是大老爷,只不过是老国公在外风流时留下的庶出子,顶了大老爷的名字,鸠占鹊巢,领了安国公府的家业。言辞之间,俱是同情沈二老爷的。 这流言越传越猛,很快,连权贵遍地的城东头都有人开始暗暗传言了。 沈辛固自然也听到了这传闻。 他知道,这消息必然是弟弟为了重新夺回家业而放出去的。 每每思及此处,沈辛固总是一阵惘然。 他曾待这个弟弟真心实意,却未料到如今二人嫌隙横生,已到了这等地步,再不是当年同被而眠、分衣而卧的沈良与沈辛殊了。 他继承这家业,令安国公府成为楚京头一号的权贵,原本就是为了报答父亲沈瑞与弟弟沈辛殊的恩情。就算是分了家,那也是因为弟弟闹得太过分,他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弟弟真的翻脸不认人,要与他放手争夺家业,令沈辛固顿觉索然无味。 这一夜,东宫又发召令,沈辛固却称病不出,只在自家院中反复踱步,徘徊不停。沈大夫人知他心中忧虑,便上前安抚道:「老爷,那些流言无根无据,不必放在心上。国公爷说了您是嫡长子,您便是嫡长子。」 v第06章[02.11] 她对夫君极是爱重,见到沈大老爷神情怅惘,心底也不好受。 沈辛固闻言,叹道:「夫人,是我耽误了你。」 沈大夫人疑道:「老爷这是哪儿的话?」 沈辛固道:「我本是贱籍之后,一介私生子,连名分都不应有。而你乃是权贵季家之女,你我门楣如有天差地别,我原本是娶不得你的。」 沈大夫人听了,便笑道:「哪儿的话?嫁人最要紧的便是顺心。若是嫁的郎君虽权势赫赫,却一点儿都不贴心,那也只不过是换个地儿孤独一生罢了。你瞧那陛下的后宫之中,多少女子皆是如此?夫君待我极好,也无三妻四妾,除了从前被那二房拖累之外,并无什么不周之处。」 见沈大夫人如此豁达,沈辛固一叹,道:「夫人不曾嫌恶我出身,令我倍生慷慨。可如今我却想另做一件令夫人生恶之事,心中未免有些愧疚。」 沈大夫人问道:「老爷这是何意?」 「不知夫人可还记得,当初我问夫人,若是没有荣华富贵,夫人可还愿意与我共度此生?」沈大老爷道。 「自然是记得的。」沈大夫人答,「当日我说,只要夫君儿女在身旁,便是粗茶淡饭也无妨。今日我依旧要说这句话,那些名利都是虚的,还是家人最紧要。」 沈大老爷闻言,向来寡淡的面庞,便如冰面破裂一般,露出了复杂神情来。他低下头去,避着妻子目光,声音微哽,道,「我兢兢业业数十载,也不过是为了报答沈家养育提拔之恩;如今正经的嫡子不受我这份回报之情,我便觉得……有些不值当了。」 「老爷……」沈大夫人悄唤一声,心底亦是无奈。 权势当前,也难为沈辛殊如此作为。 「若是我要将这家业交给,二弟,夫人可会有所不满?」沈大老爷问道。 「……」 要说不如意,沈大夫人心底必然是有的。她非圣人,也对这权势富贵有些执念,更何况她本就是从小金娇玉贵长大的季家女儿。可看着夫君神色,她便不忍心说出那等话来了。 「只是个安国公府的名头,我倒是不在意。」沈大夫人想了会儿,道,「就算是将安国公府给了二弟,凭借老爷的才能,也必然不会真的令我过起粗茶淡饭的日子。可若是老爷不知上进,就此颓落,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见妻子如此洒脱,沈大老爷心下酸涩,又道:「是我对不住你们母子。」 夫妻两商议一阵,决定明日便去见老安国公,商议将家业交给沈辛殊的事情。 沈兰池白日去了西市,傍晚归家时,马车却在东城门牌前被唤住了。 「兰池。」 她听闻陆麒阳熟悉嗓音,便撩起车帘来,向外望去。只见世子骑马佩剑、手牵缰绳。正是将要入夜之时,一道金红残阳低低穿过楼宇瓦阁,将他身形披上一层将晕未晕的金色;马蹄下影子斜长,一直延到街对头去。 「世子爷寻我何事?」沈兰池低垂了眼眸,答道。 「你父亲那事……」陆麒阳斟酌了下言辞,道,「可要我帮忙压下?」说罢,他抬起眸光,眼中亮堂如星,似一只摇着尾巴前来祈求主人爱怜的家犬。 沈兰池微愕,顿时明白陆麒阳的想法——他以为此事乃二房为了争夺家业所为,因而想要压帮忙下京中纷纷流言,助她一臂之力 沈兰池心中微暖,摇头道:「不用了,这事儿是我做的。」 陆麒阳怔住,随即了然她的用意。可无奈何,此时的他应当是「不知道后事、根本没有重生过」的状态,他只能装出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道,「兰兰,你这样做又有何用意?」 果真,沈兰池叹一口气,做困扰道:「说了你也不懂。」 陆麒阳险些笑了。 他懂,他懂。 可是他得懂装不懂呢。 「我有些懂。」陆麒阳道,「你这是急着嫁给我,所以想办法令家中丢了荣华富贵。如此一来,即便我二人订了亲,陛下也不会有所猜忌。」 沈兰池闻言,道:「在你眼里,我便是那么浅薄的人?」 陆麒阳道:「玩笑话,玩笑话,兰兰莫要当真。」说罢,他一扯缰绳,调转了方向,道,「我还要去军营一趟,便不与你多说了。」 「这么晚还去军营么?」沈兰池微探出了身子,道,「世子爷也是忙得很。」 「是啊,近来忙得很。」陆麒阳侧过头,朝她投来一道眸光,道,「这京城的天马上要黑了,日头一旦落下去,外边便极是危险,你先回家去吧。」 说罢,他驭着马,悠然离去了。 那马蹄声踢踢踏踏的,越来越远,沈兰池听着这马蹄声,总觉得陆麒阳话里有话,好像是对那陆兆业的事儿知道些什么。可要仔细一想,他只不过是说了句「天要黑了」。如今这时辰,也确确实实是天要黑了。 这家伙,到底是不是重生了呢? 太子大婚在即,京城里自是一番忙碌。 虽说那北方瘟疫的消息令人提心吊胆,但北方到底远的很;反观这东宫喜事,却是切切实实发生在眼前的。因而,京城人都等着凑热闹,沾一沾天家喜气。婚礼还未到,民间已经传开了那将来的太子妃是如何貌美绝伦、身份高贵。 民间一片热闹沸腾,安国公府却一点都不见喜气。 沈辛固携了夫人,到了父亲沈瑞那里,仔细说了自己打算,要将安国公府的家业交给弟弟沈辛殊打理;来日,这安国公府的名号亦交给弟弟继承。 沈瑞正蹲在院中苗圃里侍弄一盆药草,听闻此言,陡然丢了手中剪子,喝道:「不像话!」 见父亲暴怒,沈辛固微微垂首,不改神色,道:「弟弟于我有数番救命之恩,若他当真想要这安国公府的家业,我给他也就罢了,总不至于为了一个爵位,闹得里外难堪。更何况,日后太子境况艰难,正是需要安国公名号助力之时。」 沈瑞听了,笑了一声,道:「老头子我才不管什么太子不太子的,你要是让老二承了家,那你真真正正的辛固大哥怎么说?老头子以后做了古,到了地下,怎么和他交代?」 v第07章[02.11] 说着,他便有些气结,一副暴怒样子。 沈辛固之死,到底在他心底留下了芥蒂。更何况沈辛固一去,连累的吴夫人也心疾发作,匆匆离世。这个结,是无论如何也解不开的。 沈辛固闻言,微微犹豫。顿了顿,他道:「爹,二弟从前也是个纯善之人。若我将家业交给他,兴许他便会良心醒悟……」 「这么大一个人了,竟还如此优柔寡断、傻瓜脑子!」沈瑞气的跳脚,一会儿,他又冷笑道,「好好好,你要将家业交给你弟弟,老头儿今日就进宫去见陛下去,如你的愿!」 说罢,沈瑞便一脚踢翻了自己精心伺弄的药草,回房去了。 沈辛固见状,低叹一声,对沈大夫人道:「爹脾性难测,我已习惯了。不过,若能将家业交给弟弟,那也是好的,免得我们兄弟嫌隙太过,最终令太子平增麻烦。」 他本不想与弟弟闹得如此难堪,就算是分家,那也是为了护着儿女的无奈之举。谁料到弟弟竟如此破罐破摔,大有将棋局都掀了的势头,那他倒不如将这家业还了回去。 到了下午,沈瑞便收拾收拾进宫了。 沈瑞面圣出宫后,宫里就陡然传来一个消息——沈瑞将安国公府的爵位,交还给今上了! 这爵位乃是京城无数名门望族日思夜想的东西,老祖宗不知道打拼了几代才得来的宝贝;但凡是有爵位的,家里都有几个儿子为它争破了脑袋;捧在手心里,恨不得像个明珠似的仔细呵护着。谁家门上要能悬个国公府的匾额,那可真是门楣生辉。 然而,沈瑞竟将这国公名号交还了回去,不要了! 这简直无异于将到手的宝贝拱手让人,千万块金元宝丢进了河里。谁都没想到,沈瑞竟会干出这种令人惊愕的事儿来。 沈辛固得知,亦是惊诧非常,心底极是焦急。 父亲如此行径,定然是因为心底芥蒂过深,宁可不要这爵位,也不肯由弟弟来继承。 要是弟弟知道了,恐怕……会对他们大房怨意更深。 他本是想要修补兄弟感情,谁知阴差阳错,竟会变成这样! 沈辛固立即想要去见弟弟,可沈辛殊那头已经得知了这消息,闭门不见,直截了当说二人已经分了家,不必再有兄弟之情。 连陆兆业都像是气急了——他近来日日宣召幕僚入东宫,可今日,来宣召的公公根本就没有到沈辛固这儿来,更别提是请沈辛固去见太子了。 沈辛固转念一想,心知必然是太子对自己生疑了——这等风声鹤唳的关节眼上,安国公府却向陛下示好,交还爵位,那不就是等着留一条后路,不愿与太子共进退?! 沈瑞这一招玉石俱焚,真真是将自己多年的算盘都给摔了。 沈辛固无可奈何,沈大夫人劝道:「老爷,二弟一家摆明了是只想要那爵位。如今爵位没了,您就不是正经哥哥了,这种薄情之人,何必与他计较?」 沈辛固见状,只得幽幽叹气。 父亲沈瑞正在气头上,也是闭门不见。沈辛固便召来一双儿女,想要仔细安慰他们一番。熟料沈庭远和沈兰池俱是不在意模样,儿子沈庭远反倒有分如释重负的意思。 沈辛固忽然想起,自己这个长子向来是不喜欢朝堂的,于仕途也没什么大志。如今家里没了安国公这个名号压着,沈庭远也少了份担子,自然会如释重负。 只是苦了自己的女儿了。 「兰池。」沈辛固对沈兰池道,「爹娘原本替你相好了人家,是那镇南王府的世子。只是想着你仍不愿出嫁,又怕惹来陛下猜忌,这才耽误了下来。如今我们没了这安国公府的匾额,怕是与镇南王府有些门不当户不对。……若是这桩婚事没了,你也切勿伤心,楚京好男儿千千万,定然有人愿意上门求娶。」 这婚嫁之事,都是由沈大夫人来操办的,沈辛固过问甚少。前段时日,沈大夫人说相中了镇南王府的世子,一通软磨硬泡,细列镇南王世子的优异之处,这才让沈辛固答应了此事,说是愿意去探探口风。 沈兰池听了,哭笑不得:「爹,世子爷不是那等爱慕权贵之人,你便放心吧。」 沈辛固点了点头,顿了一会儿,沈辛固忽然疑道:「你怎么一点儿都不惊讶?莫非是你娘与你漏了口风?明明前段时日,你娘才软磨硬泡着与我说了这事儿,怎么兰儿好像早就知道的模样?」 厅中登时一片寂静,沈庭远、沈大夫人、沈兰池朝着三个不同的方向别开头,假装无事发生。 沈辛固一脸莫名其妙,觉得这家中似乎翻了天了,母子三人应当是瞒了他什么,叫他这个一家之主反倒是最后一个知道此事的了。 他又想到那京中那关于自己出身的流言,本想安抚儿女一番,可话到口中,又说不出来了。 父亲出身卑微,于他们也不是一桩好事,倒不如不解释。 安国公府的匾额,入夜前就被摘去了。虽家中没了国公爵位,可沈辛固依旧是当朝一品大员,日子倒也不会有太大转变。只不过,落在旁人眼里,有没有「国公」这个名号,那就是天差地别,难免唏嘘不已。 沈兰池不在乎这国公的名号,她另有旁事要办。 这日早朝一毕,身着官服的柳愈便自大殿中慢慢退出。 春寒尚峭,冷风微动,令他喉间微痒。他轻咳了一声,出宫后坐上了自家马车。 马车晃晃悠悠的,行了未几条道,便听得外头车夫道:「公子,有人拦道。」 接着,便是柳常冷嘲热讽的声音:「一个女子跑出来拦道,像什么样子?去去去,咱们公子忙得很,没空理你。」 柳愈闻言,撩了车帘,低声道:「柳常,不可无礼。」抬眼望去,便见到沈兰池带着几个小厮,牵着马,将他的前路堵的严严实实的,一副拦路打劫模样。 柳愈微正了身子,低声道:「沈姑娘这是何意?」 顿了顿,他将视线落到沈兰池的衣摆上,道:「……这回,我可不曾弄脏你的衣摆。」 沈兰池不自在地瞄了一眼自己的裙摆,道:「不知柳公子,可还记得般伽罗国宴上所发生的事儿?我虽力小人微,却于二殿下有过一番救命之恩。」 柳愈神色不改,淡淡道:「那又如何?」 「如今乃多事之秋。将要发生何事,想必柳大公子心底也清楚。小女子厚颜前来,只想做一件‘挟恩以报’的恶事儿,但求二殿下伸手保一下我父兄。」 v第08章[02.11] 听闻她这要求,柳常顿时跳了起来,怒气冲冲道:「真是好大的口气!保你父兄?非亲非故,我家公子为何要保你沈家人?那岂不是在自找麻烦?!」 「柳常。」柳愈轻喝一声,令随从闭了嘴。随即,柳愈紧了下身上大衣,倚在车中,道:「我虽不才,却不想令二殿下落个知恩不报的名头。只是,你虽有恩于二殿下,可这恩情尚不够厚重,不足令二殿下伸手保住你父兄。」 沈兰池心底一紧,顿时有几分焦急。她心思兜转,连忙开始在记忆之中搜寻前世之事。忽然间,她脑中电光一闪,有了一个主意。 沈兰池拽过缰绳,冷声道:「我自是知道,这还不够分量。若我说,我能让你家殿下建一桩大功,得四海民心,你可愿应下?」 「哦?」柳愈微倾了身子,惑道,「一桩大功?不如仔细说说。」 「如今北方瘟疫肆虐,未有两月余恐怕是不能退却。我知晓一个法子,能减退那瘟疫。」沈兰池道。 「疫病乃天灾,又岂是你说减退就能减退的?」柳常嗤笑道,「怕不是在诓骗我们公子。」 「我倒是愿意信上一次。只不过……」柳愈淡声道,「既沈家小姐有此良方,为何今日才拿出来与我做筹码?北方民众性命,皆不如你家中族亲。以是宁可拖着苦等今日,也不愿救人性命,是么?」 沈兰池道:「我非天生聪慧,又岂会在疫病流传之初就找出法子?不瞒你说,我也是在面见柳公子前一日,才自一位游方药师口中得知此法。」 她对那疫病所知甚少,原本也不曾记得如何消退疫病的法子。若是有这良机,早就让自家父兄在圣上面前揽了大功,何必等到今日?只是方才她苦思冥想,终在机缘巧合之下回忆起了此事,这才敢放在柳愈面前做筹码。 更何况,她也并非圣人,又只是一介深闺女子,突然跳出去管这北方疫病之事,又有谁人肯应?自家事尚且理不清,便急着管天下事,那便是本末倒置了。 柳愈闻言,若有所思。 继而,他道:「我不是为着二殿下应下此事,而是为了那北方颇受瘟疫之苦的百姓而应下此事。我柳愈言出必行,只要答应你的事,必不会反悔,劳烦沈姑娘今日便将那退疫之法送来。命不等人。」 说罢,车帘便落了下去。 沈兰池见那马车悠悠启动,命身后小厮让开道来,心底一时复杂无端,。 但见的柳常路过她跟前,忽然停下脚步,指着自己衣摆,道:「沈姑娘,瞧见我衣摆上的泥点子了没?这是你干的好事儿!我家公子赏我的衣裳,你赔得起么?」 沈兰池:…… 柳常嘻哈一阵大笑,便追着马车去了。 沈兰池望着马车渐渐远去,心里只觉得这柳愈让人看不懂。 说他好吧,可他也尽使些阴谋诡计,终日跟在二殿下那等满嘴谎言的伪君子屁股后头;说他不好吧,可他还心系百姓,一副我为黎民模样。 世上真有这等人? 沈兰池待回了家,就将那退治疫病的方子写好,递到柳愈府上去。她隐约记得,前世这疫病也是被一个游方药师所退。那药师认定是当地人吃的肉食中有什么毒物,以是他不惧疫灾,于家家户户中逡巡搜访,最终说是不得再食鹿肉,又命人猎杀林中群鹿,将已死的鹿俱深埋土中,这才勉强令疫病消退了。 沈兰池虽不精通药学,但也能猜到定然是这鹿身上携了什么玄机。 春寒方融不久,沈桐映出嫁。 虽已分了家,但到底都是姓沈的,又是太子娶妻,沈家大房就算与二房再有嫌隙,也得到场,与沈家另几支分家一道恭贺新娘出嫁。 沈兰池是沈桐映的堂妹,得在沈桐映出嫁之日做个「礼娘子」。 依照大楚旧俗,礼娘子均是新娘家中姐妹,出嫁之日亦要穿一袭红,只不过那身红要略淡一些,不得缀金玉首饰,以与嫁娘分开。几个礼娘子要一道扶着新嫁娘跨过门槛,送交到花轿上。那新郎官来了,礼娘子还要上前仔细盘问,探查这新郎清不清楚新娘喜好。 不过,这婚姻之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几个新郎会当真清楚新娘的喜好,这些盘问的问题,大多是提前都说好的,礼娘子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沈兰池与沈家宗家的几个姐妹,换了一袭红衣,到了沈桐映房里。只见镜前的沈桐映头戴高冠,红衣如霞,面上厚施脂粉,显出几分少见艳丽来。她自镜中望见了沈兰池的身影,便仰起头来,道:「兰妹妹,你也是来看我出嫁的?」 她说话时,额前珠坠微晃,流光闪烁。 另几个礼娘子也知道她二人不和,皆不敢多言,只是赔着笑脸,在一旁夸赞新娘何等秀丽。 「桐姐姐大喜的日子,我怎好意思不来捧场?」沈兰池笑道,「出嫁这日的桐姐姐,可真是美极了。」 沈桐映已许久没从她口中听到这句话了,此时再听,便觉得极是嘲讽。沈桐映抬起手来,摸了摸厚厚脂粉下的那道伤疤,冷笑道:「太子殿下并不爱重我,美貌于我也是无用。可就算他不喜爱我,就算他曾跪在陛下面前求娶你,就算我毁了容,可最终嫁给他的还是我。」 顿了顿,沈桐映垂下手指,嘲讽道:「日后,我定会比你过得好千倍万倍。」 沈兰池本想说些什么,可碍着今日是沈桐映出嫁之日,不可闹得太过,便老实收了声,只恭祝沈桐映日后福喜双全。 未多久,外头便传来一串妇人嗓音,喊道:「新郎官过了朱雀门,就快要来咯!还不把新娘闹出来?」 这是楚国习俗,新娘出嫁时,得由几个娘家人闹上一番,隔着盖头问些婚后几子几女的问题。沈桐映盖上了盖头,由几个礼娘子搀着,跨出了房门。 「新娘子出来咯!」 「好看!真好看!」 沈兰池挽着沈桐映,扶她出了房门。肖氏打扮的一身喜气,可一见到沈兰池,她便垮下了一张脸,甩着帕子,道:「哟,我可不敢累着兰池姑娘。一会儿太子殿下来了,要是兰池姑娘见了太子,心里难受,我可捱不住。」 她这话,摆明了是说沈兰池也想嫁给太子,这才会见了太子心里难受。可所有人都知道,这太子殿下先向沈兰池求了亲,被拒后才定下了与沈桐映的亲事。 周遭人闻言,不由一片讪讪。 这大房的女儿不计前嫌,前来当礼娘子,足见大房多么知礼仁厚;反倒是这二房,得了便宜还卖乖,一副狭隘样子,实在是惹人嫌。 为免闹的难堪,便有一个妇人上来,对沈兰池道:「这位礼娘子,你也累了,不如去旁边歇会儿,吃点儿茶?」 沈兰池也不想多留在此地,便应下了。 v第09章[02.11] 出了沈桐映的闺房,她便在花厅里坐了下来。坐了未多久,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嚷嚷声音,挟带着几分醉意,原是几个趁着喜事喝上了头的老嬷嬷。 「这不是新娘子?怎么掀了盖头坐在这儿?」 「新郎官还没来呢!桐小姐这是在闹什么别扭?」 几个嬷嬷平日就有酒瘾,今日小姐大喜,肖氏令全家仆妇都好好放松一番,尽情吃喝,她们便放开畅饮,因而此时就有些醉醺醺的了。见到了做礼娘子打扮的沈兰池,一走眼便将她看成了新娘子。 沈兰池方说了句「我不是」,其中一个嬷嬷便喜滋滋地走了出去,一会儿功夫,就挥舞着张大红布头回来了,喜气洋洋道:「我就说陈婆婆那儿还放着小姐的嫁衣,这盖头先给小姐盖上!」 然而,她手里挥的又哪是什么盖头?分明是块红色的披纱。 可这几个嬷嬷不管不顾,硬是把这披纱罩在了她头顶,笑呵呵道:「哎哟!咱们小姐真真是好看,不愧是咱从小看到大的美人儿。来来来,咱们几个,扶小姐出去,闹新娘子!」 说着,便热情地要搀沈兰池起身。 沈兰池苦笑不得,只得到:「你们要是真将我当做新娘子,二夫人恐怕是要大怒了。我虽不是你们家的主子,可也是正经人家的小姐,仔细我也将你们罚一顿。」 一个「罚」字,似乎让几个嬷嬷醒了酒。 就在此时,几人忽然听到一道声音。 「你们退下吧,新郎官来了。」 隔着披纱,沈兰池隐约瞧见花厅门口跨进来个颀长人影,玉冠华服、身姿修庭,似一杆画中竹。 嬷嬷一拍脑袋,急的团团转:「新郎官这就来拉?!咱们快去前头,去晚了,就讨不到喜钱了!再去叫两个丫鬟来,扶咱们小姐出门去。」 说罢,三个嬷嬷就急匆匆地出去了,刮起一阵旋风般的酒气。 待那三个嬷嬷走后,那男子轻笑道:「你堂姐家的规矩可真是不像话,主子大喜的日子,下仆却醉得东倒西歪,还将新娘认错了人。」 沈兰池眉间一动,立刻听出了这声音是陆麒阳的。 「你怎么跑来我堂姐家……」 「你是礼娘子,我则是我堂兄那儿的送陪郎。我提前一个时辰出了朱雀门,就为了来闹新娘子。」他道。 「那你去闹新娘子啊。」 「新娘子不在这么?」陆麒阳笑道。 「……你!」 沈兰池气结一下,便想要掀开头上那莫名其妙的披纱。谁料到,下一刻,她的手就被陆麒阳按住了。 他握着沈兰池的手指,修长瓷白,半卷的薄红袖口下,掩着一道细长疤痕。 「哪有新娘自己掀盖头的道理?」他笑道,「自然是由我来。」 年轻的世子爷掀了披纱,朝着披纱下的女子灿然一笑。 「虽还没有娶到你,但是先过把瘾,还是行的。」他道。 「哪有正经人家的盖头是这副模样的?」沈兰池道,「你这算不得揭盖头。」 「我不认。我这就是揭盖头了。」陆麒阳问。 「……」沈兰池无法,答道,「依你依你依你,年纪一大把,还这么厚脸皮。」 迎亲队吹吹打打,一路披红,到了沈家门前。 沈兰池与陆麒阳站在沈家门前,跟着团簇众人,远远眺望了一眼骑在马上的陆兆业。 太子身着大红喜服,面色冷峻,丝毫未被周遭喜意融化。仿佛今日大婚的并非是他,而是他身后任何的哪一位,他不过是个来作陪的。 「新郎官来啦!」 「讨喜钱!」 几个礼娘子拥了上去,争先抛出了事先备下的问题,只等着陆兆业答出。只是陆兆业半字未吐,径直下了马,朝被人扶出的沈桐映伸出了手。 半藏在大红衣袖的手掌…… 沈兰池望见这一幕,隐隐约约觉得熟悉。 好半晌,她才想起,那是前世她嫁给陆兆业时,从大红盖头下瞥见的惊鸿一目。 而如今,一切都已改变了。 嫁入的东宫的人不是她,她也不再是安国公府的小姐了。 「新娘子闺名作何?」 「新娘子爱杏色还是鹅黄?」 礼娘子娇俏的声音不绝,陆兆业却一言不发,沉默牵了沈桐映的手,便向外走去。临送沈桐映上花轿前,他回眸一望,恰好与沈兰池看了个对眼。 这一眼,恍惚令她又回到了前世,永嘉三年冬的风雪都扑面而来。她陡然低垂目光,不再与之对视。 v第10章[02.11] 此时,她的手掌忽然被人握住了。 陆麒阳反扣着她的掌心,在她耳畔低声道:「别怕,我在。」 沈兰池觉得掌心微暖,那场永嘉三年的风雪似乎已褪去了。 满目尽是红色,人群喧闹不已,恭喜与夸赞之声不绝于耳。 陆麒阳忽然低声道:「后来我闯入东宫的时候,只瞧见你已去了。我知道是陆兆业逼迫你喝了毒酒,所以我亦不会轻饶过他。前世如此,今生亦然。」 这声音轻飘飘的,落在喧闹人群里,转瞬被哄堂欢笑淹没不见,可沈兰池却听见了。 她倏忽僵住,被世子反扣的手轻颤了起来。 「你……你说什么?」她觉得眼眶里有热烫的泪水在打转,声音都有些哽咽了,「太吵了,我听不清。」 「你哥哥后来逃出来了,只是宋瑜荣被娘家接走,不愿跟着他过苦日子了。他去了泾南,再没了音讯,兴许是过上了他一直想要的日子。你的爹娘……我立了碑,在青湖。流放地太远,回不来。」 沈兰池听得耳旁声音,眼泪已潸然不绝,满面皆是。 可偏偏,身旁人还在继续说话—— 「可我却抢不回你来……陆兆业将你葬在了帝陵里。」 ——追封皇后,与帝同寝。青史工笔有载,帝后恩爱情深,鸳鸯伉俪。 明明周遭一片热闹喜气,沈兰池却在人群里无声地流着眼泪。 她唯恐被旁人发现,连忙低下头来,悄悄用袖口抹着泪水。 她想说些什么,可一张口,便变成了不能自抑的哭泣。 就在此时,人群里慢慢挤进了一人来,他艰难地走到陆麒阳身旁,道:「世子,时辰到了,该走了,二殿下不等人。」 陆麒阳点点头,对沈兰池道:「我明日就回来,你回家去安心睡一觉。」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沈兰池只来得及抬头,在朦胧泪眼里瞧见他渐渐淹没于人群的背影。 她早该发现的。 她早该猜到的。 旁边的几位妇人发现她蹲在地上,默默流着泪水,便好心地来搀扶她,道:「这位礼娘子是怎么了?你姐妹出嫁了,日后还会回娘家的,可莫要舍不得呀!」 「是个姑娘都要出嫁的,哪有在家里做一辈子千金的?擦擦眼泪,莫要伤心!」 沈兰池听着耳旁关切之语,拭去了面上泪水,哽咽道:「我与桐姐姐自小一块长大,看她出嫁,我有些舍不得,让你们见笑了。」 陆兆业接了新娘,转道回宫。 太子迎亲,不比寻常。依照大楚习俗,须得在朱雀街上游走三圈,以显天仪隆重。可他却无心领着身后的仪仗在朱雀街上游走,直直地入了宫。 他与沈桐映在帝后面前拜了天地,又拜了天神。待将入洞房之时,却并不去见沈桐映,而是回到了东宫书房。 几名下仆早已在书房内焦灼等候,见他来了,便道:「殿下,万事妥当。几位大人已在宫外等您。」说罢,便熟稔地替他解去身上披风与外袍,为他换上平日惯穿的玄色衣袍。 陆兆业微微颔首,眼神淡漠,道:「陆子响处有何动静?」 「二殿下还在宫中与群臣饮酒作乐。」 「宋家几名小将军亦是留在宫中。」 陆兆业见衣袖已正,便取过一把佩剑。他将宝剑慢慢拔出剑鞘,见剑刃银光铿然,便又将其归于鞘中,冷然道:「走罢,不可耽误了时辰。」 京畿卫兵,合宫城戍卫,此刻不过一万余人。而他陆兆业有三万人,便是用脚碾,都能将宫城打开,逼退陆子响。今夜一过,储君之位便再无忧患。 除非…… 除非镇南王愿意助力陆子响。 可如今京城谣言四起,谁都在唱镇南王要反的歌谣。陛下与陆子响,又怎会用他? 想到此处,陆兆业的唇间浮出一个欠缺温度的笑。 春夜尚有料峭之意,只是京城浸在太子大婚的喜意中,满街俱是红灯高照,无端便多了一城暖意。一支轻骑已在夜色披掩下汇流,在朱雀街上留下马蹄与兵甲之声。为藏于夜色,人人皆穿玄色,这支轻骑便如一道乌黑的墨流,涌入大红一片的朱雀街。 过了朱雀门,便是光枢门。 此时,原本漆黑一片的光枢门上,忽而亮起了一片长灯。同时,便听得那城楼上传来一阵大喝:「太子且慢!」 陆兆业拽住缰绳,抬起手掌,示意身后众人停下马蹄。 他抬起头来,朝那灯火通明的城门上望去,却见到陆子响站在那里,面孔在灯笼光下模糊不清。 「父皇、母后尚在宫中,你驱策兵士,攻入宫中,这是千秋万载皆披骂名之事。若在光枢门停手,尚有挽回之余!」陆子响负手而立,声音铿锵。 陆兆业闻言,冷笑一声,喝道:「余地?你与父皇,并不曾给孤留下余地!」 v第11章[02.15] 因着四下极是安静,他这一声大喝,便传来重重回音。 「皇兄何苦如此?」陆子响憾然惋惜,摇头道,「不过是一个帝位,你便要与子响兵戈相见、同室操戈?如此一来,父皇与天家威严又何在?」 「好一句‘不过是一个帝位’!」陆兆业声音愈冷,「陆子响,那原本就是孤的储君之位!是你不分嫡长尊卑在前,如今有何颜面来质问孤?」 「皇兄,为了这储君之位,这些年你做的错事可还少?」陆子响闻言,愈发憾然,道,「当年沈辛殊收受贿赂,于科考一事上徇私舞弊,你却一意包庇,令多少寒门学子痛斥天家无情?河东水患,若非你一意孤行,定要让沈家门生揽得此功,又怎会让洪灾肆虐,令数万百姓流离失所!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可你为固储君之位,却视天下百姓为无物,又怎堪为帝?!」 陆子响口中件件桩桩,皆是陆兆业从前所做之事。陆兆业蹙眉,无可反驳,只能咬牙道:「陆子响,如今京中只有一万余卫兵,无法与孤相较!你若是此刻束手,孤念在兄弟手足之情,尚可让你做个闲王!」 听闻此言,陆子响也冷下了面孔。他向来是板着温雅笑面、一副风光霁月模样,如此冷意,实属少见。 「太子当真以为,我会不知道你今夜图谋?」他道。 待他说罢,陆兆业便看到他身后缓缓走出一人来。虽他有半个身子依旧藏匿于阴影之中,可陆兆业依旧一眼就认出来了——这身披轻甲、背负长弓的人,实在是太过熟悉了。 在那个梦境之中,他鸩杀了沈兰池,继而,便在东宫外见到了此人。他也如今夜一般,一身轻甲、背负长弓。虽望不见他的脸,但陆兆业知道,他必然也有梦中那样冷沉的眸光。 「陆……陆麒阳!」陆兆业怒喝一声,道,「镇南王府本就心思叵测,想要夺走我父皇的江山。陆子响,你竟还敢用镇南王?就算是借了镇南王府的兵力,令孤兵败于此,只怕明日,你也会死在镇南王手下!更何况这陆麒阳一介纨绔,他又有何能耐来阻挡孤?!」 话语间,已不如之前笃定。 陆子响却面不改色,淡然道:「太子多虑了,也不用耗费心力挑拨我与世子。我陆子响从来用人不疑。」 闻言,陆兆业忽然大震。 竟然是「不用费心挑拨我与世子」,而非「不用费心挑拨我与镇南王」,莫非这陆麒阳…… 并非一无所长的纨绔子弟?! 心头一旦有了这个念头,陆兆业便陡然大惊,只觉得心底震骇一片。再仰起头来,便瞧见那城楼上的镇南王世子已朝他远远地拉开了弓。便是距离遥远,那弓弦引满的嚓然声响,也足以传到耳畔来,宛如一道绷紧了的心弦。 「保护太子殿下!」 「快保护太子!」 陆兆业定下心神,抬头直视那城楼,心道:如此遥远,便是陆麒阳有万般神力,也定然射不中自己。 于是,他怒喝一声,道:「攻城!」 下一瞬,他身后的轻骑便发出轰然暴动,铁蹄践过朱雀街,兵甲寒光似要割破夜色与月色。呐喊之声,倏然回响于九霄之间。 便是在这一片喧闹中,城楼上的陆麒阳不紧不慢地将弓弦张到最满,手中弦如一勾近满月。城楼上灯火煌煌,夜风哗然,扬起他乌黑长发。 一声轻响,他手中箭便如一道迅疾闪电,刺入夜空。 陆兆业抬首便见到一道锋芒迎目而来;下一瞬,两位随侍扑身而上,替他挡去这一箭。中箭者只来得及说罢一句「太子」,便跌落在地,淹没于茫茫马蹄之下。 不等陆兆业回过神来,接着又是第二箭、第三箭,每一箭都准确地瞄准了他的要害! 最后一箭,终于无人能挡,以迅捷之势,刺入了陆兆业的右肩。 肩上一痛,陆兆业的身子陡然低伏下去。他咬着牙,冷汗涔涔,忍痛道:「不碍事!必须攻入宫中。若不能让……若不能逼父皇废陆子响为庶人……一切便要付诸东流。」 他绝不可在此处倒下。 他身后兵士,皆是衷心耿耿。听闻此言,群情激昂,口中呐喊不断,冲杀入宫城,与宫中守卫交战到一处。原本金檐朱墙、歌舞升平的宫城,此刻只余兵戈交融、血溅长阶。 陆子响有一万兵士,陆兆业三万兵士,然而谁也不知道镇南王在京中有多少兵士。 陆兆业草草裹缚了伤口,便一路迎敌,连过光枢门、天驱门、夜微门。为庆祝太子大婚,宫城之中张灯结彩、满殿朱红;可这些大红灯笼尚未来得及熄灭,便又飞溅上了炽热血迹。雕着流云飞龙的白玉长阶,为黏稠血痕所染,似淌下了无数道朱红蜡泪来。 不知何时,陆兆业身后的兵士越来越少。却而代之的,则是另一支喊杀上前的军队。 陆兆业无需回头,也知道那是镇南王府的军士纷涌上前,如海水吞没海岸一般,尽数将他的部下蚕食。虽心底知悉的一清二楚,可陆兆业却不愿回头,只是一个劲地向前厮杀。 朝堂上下皆知,镇南王不屑于储君之争,对太子与二殿下皆无好面色。那世子陆麒阳不谙兵策,乃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之徒。便是将其压入军营中,不过半日他也会逃出去四处玩耍。 为何镇南王府会出手相助陆子响? 莫非一切皆是一桩演了数年的戏,京城所有人都被蒙在鼓中? 喊杀声震天,可陆兆业却分明察觉到了败势。镇南王府的兵士,兴许不止五千、八千,或许有两万、三万……甚至是将那驻守别地的数十万,都调入了京城。 一股颓败感,涌上了陆兆业的心头。 几名军士沐血而来,喘着粗气,对陆兆业道:「太子殿下,情况有变,还是先撤出京城为好。」 陆兆业勒紧缰绳,染血的面孔冰冷一片,道:「孤乃大楚名正言顺的储君,并非作乱贼子,为何要撤出京城?」 「可是,殿下……」军士捂着受伤之处,艰难道,「此时撤走,尚能留军士一线生机。若是好好修生养息,他日尚可东山再起。可若是在此地,将部下尽数送葬,恐怕便没有来日了。」 陆兆业闻言,面孔愈冷。 他听着耳旁喊杀声,一阵沉默后,陡然暴怒道:「孤乃太子!军士部将,为孤赴死,乃是理所当然!你们便是断了腿脚,用手爬,都要爬到陛下面前去,令陛下传位于孤!」 几名军士闻言,略有寒心。可面前的太子鬓发凌乱、面色若狂,已不再是平日冷静沉着的主上了,谁也不敢在此时多言。 太子的军士已越来越少,倒在了马蹄下与血泊中。 v第12章[02.15] 终于,陆兆业被驱赶至天驱门与夜微门间。四扇朱门一落,陆兆业与几队残存兵士便被关入四四方方的门扇中。四面城楼上,陡然列起了数排弓箭手。 陆兆业策马四望,但见夜色里,天驱门的匾额似染了血一般艳红。 驱,马驰也。 天子驱马于此,携数军过宫门,故名为「天驱」。 陆兆业勒着缰绳,环视周遭严列弓手,面色颓败。他身后败兵残将,手牵累马,气喘吁吁。 在此刻,他终于察觉到有些累了。 夜微门宫门微开,一道身影自其间骑马而出。 若是旁人,本该避之不及,可他偏偏对陆兆业身旁将士熟视无睹,从容驱马至人前。火把光焰熊熊,依稀照亮他年轻俊秀面容。 「镇南王世子……」陆兆业捂住肩上箭伤,冷笑道,「你奉陆子响之命前来?」 陆麒阳默然不答,神情冷峻,恍如与夜色融作一片。铿然一声响,是他拔出腰间佩刀,手腕一动,刀锋银光便刺亮了周遭人的眼眸。 「世子,你可真是好耐性,演戏一演便是十数年。」陆兆业骑在马上,依旧满面冷漠,「你有这般能耐,就算是你帮了陆子响,他也不会视你如心腹。今日,你杀了孤;明日,父皇就会猜你疑你,令你与你父王落得与孤一个下场。」 陆麒阳反转刀身,冷淡道:「后事,便不由太子殿下操心了,麒阳自会处置。」 说罢,便要扬起刀刃。 「且慢!」陆子响的声音自城楼上传来,朗朗道,「太子到底是我亲兄长,我不忍杀他于此,还请镇南王世子刀下留人。不如将太子殿下交由父皇定夺,如何?」 陆麒阳闻言,悠悠将刀归还鞘中,道:「二殿下自行斟酌便是。」 夜微门重启,火光熊熊,今夜京城不眠。 洞房内,沈桐映已在喜床上坐了许久。 陆兆业久久未入洞房,她已将大红的袖口扯成了一团皱。终于,她耐不住了,一把扯下了红盖头,反手将喜桌上的物什尽数扫落在地。 哗然一团乱响,那些枣子干果、酒盏金杯,滚落了一地,满地尽是狼藉。几个丫鬟见了,扑上去忙着捡起来,一边道:「太子妃娘娘息怒!殿下兴许是被人绊住了腿脚,尚在前头喝酒呢!」 「绊住腿脚?喝酒?」沈桐映的身子晃了晃,额前花胜上坠下的金缕流苏一片乱摇,「他摆明了就是没把我这个太子妃放在心上,过了门便不会来碰我。」 说罢,她哈哈笑了几声,冷着眼站到了铜镜前,抚着自己面颊上伤疤,道:「罢了……不碰我便不碰我。只要能做太子妃,我什么都不在乎。」 几个丫鬟闻言,都不敢说话。 沈桐映自从毁了容,就变得脾性古怪阴沉,谁也不敢触她的逆鳞。 正在此时,外头匆匆跑来一个内监,满头皆是大汗,口中嚷着:「不好了!娘娘不好了!」 「出了什么事儿?」沈桐映冷声道,「只要不是太子殿下死了,都不必来告知我。」 「娘娘!」几个丫鬟为她的口出狂言而倒吸一口冷气,「慎言呐!娘娘!」 「太子……太子……」内监眼底涌出眼泪来,哭哭巴巴地,道,「太子本想趁着今夜起事,谁料却在光枢门前被镇南王世子三箭射下!如今太子被押入宫中,只怕是……凶多吉少……」 听闻此言,沈桐映大惊失色。 她抓住内监的肩,摇晃一阵,龇眉瞪目,怒道:「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我有可能不再是太子妃,不再是皇后了?!是不是?!」 「娘娘,太子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呀!」内监哭哭啼啼的,又道,「且沈大人也遭了殃,陛下派了兵去,前刻已将几位大人都抓了去,等着押入监牢了!」 沈桐映闻言,一阵恍惚,道:「哪个沈?」 「是您家的那几位大人……」内监道,「沈庭康大人,与沈辛殊大人……」 「那我伯父呢?!」沈桐映又逼问道。 「这,这,奴才不知道……」内监被她凶恶神情吓到,说话结结巴巴的,「奴才也不清楚外头到底是什么状况,只是听说,二殿下拦住了抄那安国公府的军士……哎哟不对,人家现在不是安国公府了……」 沈桐映陡然失力,跌坐在地。 摔倒时,她的手撞翻了搁在一旁的喜烛。那蜡烛摔落在地,点燃了大红的帷帐,嚓然燃起一片火焰。很快,这火色便与洞房的喜色交织为一片。 次日天明,晨光破晓,一场细雨悄然落下。 被昨夜马蹄兵戈声惊了一夜的百姓,俱是畏畏缩缩自家中探出头来,左右张望、七嘴八舌,想要看看这京城是否已变了天,那龙椅上坐的陛下可换了人。 水井巷尾处,皆有人在窃窃私语。 「听闻昨夜那太子逼了宫,却在光枢门前被镇南王府的世子三箭射下!」 「陛下倒是好端端地坐在宫里头,只是不知道那太子是死是活。」 「浑说!还‘太子’呐?现在怕不是人人喊打!」 但凡有人靠近,百姓便倏忽噤声,顿时做鸟兽散,撑伞冒雨,各回各家。 宫城之中,亦是一片死般寂静。 昨夜留在长阶上的血流已干,又被雨水所冲淡,颜色渐轻。宫人将士们正冒着细雨,一点点收拾满宫狼藉。他们一边胆战心惊地洒扫着血迹,一边悄悄说着昨夜见闻,说是亏得镇南王率兵赶来护驾,这才令陛下毫发无损。 v第13章[02.15] 乾福宫中,楚帝仿佛一夜骤老十岁,面色憔悴。 陆子响侍立在侧,虽一宿未眠,他却是一副游刃有余模样,笑意温雅,浑如一块天成美玉。 昨夜光枢门惊变后,楚帝一夜未能入眠。将陆兆业押入监牢后,他立时便要将陆子响立为太子。此刻回过神来,楚帝心底仍是震动不安。 「响儿,那沈家不除,到底是桩祸害。沈辛固在朝多年,结党营私,你最是一清二楚。」楚帝忆及后半夜派人夜抄沈家之事,对陆子响道,「你缘何拦着朕派去的人手?你不是个莽撞之人,其间定然有什么缘由。」 独独对着陆子响,楚帝会放下独断,与他仔细探讨利弊。 毕竟,这可是将来要继承帝位的皇子。与他多说国事,本是理所当然。 「不瞒父皇,子响先前呈上的退治疫病的方子,便是由沈家所献。儿臣以为,沈家能有心思如此,尚算将功补过,可一免死罪。如果这退疫功臣被父皇打入监牢,让百姓知晓了,难免会为父皇惹来非议。」陆子响笑道,「不过,其余罪责如何,便由父皇定夺就是。」 楚帝闻言,点头道:「原来如此。你倒是为朕着想。」 「其实,儿臣也有些私心。」陆子响叹道,「那沈家女到底救过儿臣一命,虽她伯父犯了大罪,可她一介深闺女儿被祸及,到底无辜。」 楚帝摇摇头,道:「你心有怜悯是好事,日后掌了朕的江山,却万万不可如此仁慈。罢了,放过他们一条命,将沈家男丁免去官职,贬为白身,没走家财,令他们来日掀不起风浪来,也就是了。」 陆子响到底是他一心宠爱的孩子,他的话,楚帝都会偏听几分。 更何况,此时不杀,不代表日后不杀。这沈家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必然翻不出手掌心去,想怎么处置,还不是动动手指头的事儿? 「父皇仁慈。」陆子响笑道。 楚帝遣人拟旨,发落了太子党羽十数人。这十数人皆领朝中要职,大多是沈家门生,不外乎落得个流放、抄家的结局。卫兵到沈家门前时,沈大夫人已在房梁上系好了白绫,只等着一脚踩上去。 沈辛固心底明白败局已定,一脸死气沉沉——昨夜虽没有与二弟一家一般,被直截了当地押入牢中,可今日到底是逃不过一劫。 听闻卫兵与上谕到,沈辛固便亲迎出门,跪地听命,面上颓败一片。 然而,上谕短短十数字,却只是摘了他的乌纱帽,再无多言。 卫兵离去后,沈辛固怔然跪在原地,始终不起。丫鬟与沈大夫人来扶,也不能将他扶起。许久后,沈辛固才缓缓起了身,道:「……只怕是,身在梦中。」 沈大夫人与丫鬟们喜极而泣,道:「老爷,只不过是丢了官职,不曾祸及性命,已是件幸事了。只要将家财交纳给陛下,日后,这京城风云便再与咱们无关了,咱们也能好好过日子了。」 昨夜一夜风雨,沈大夫人惴惴难免,今日面色苍白憔悴。此刻她哭得泪水横流,面上却挂着欢喜之意。 从前眷念的权势财富,如今看来,却是什么都不算。只要能活着,便是极好了。 沈辛固看见妻子哭泣,心底却倏然一叹。 昨夜他逃过一劫,乃是二殿下心血来潮帮了他一次。可日后没了二殿下伸手帮忙,他又如何能保住这一家老小?妹妹沈辛夷身在宫中,毫无消息,恐怕也凶多吉少;父亲沈瑞在江湖上又仇家诸多,如今沈家遭了难,只怕次日就会惹来报复。 自己与庭远也就罢了——太子失势,祸及臣子,那也是无可奈何。日后陛下想起他二人来,再发落了,那也是可以想见的。可自小养在深闺的女儿兰池又该怎么办? 她自幼娇纵,没了沈家庇护,日后又该怎么办? 「夫人。」沈辛固哑着嗓子,缓缓转向妻子,道,「你与我进来,我与你说一件事。」 沈大夫人拭净面上泪水,点了点头。 沈兰池昨夜亦是没有睡好,满心皆是忧虑。 虽有陆子响伸手相助,可到底是无法心安。惶惶长夜,也唯有想到陆麒阳的时候,心底才会安稳一些。 他在沈桐映出嫁那时说了那么多,那便是明明白白告诉她,他也是多活了一辈子的人。 她不知道她是该欢喜,还是该哭泣,只觉得心底酸涩一片。 她缩在床榻一角,抱着膝盖,心思且沉且浮。 就在此时,前头的丫鬟来请沈兰池,到沈大老爷面前去。沈兰池打起精神,草草整理了一番仪容,跟着丫鬟到父母面前去。 一夜惊变,却难为家中仆妇不曾乱了规矩,虽每个人面孔上皆挂着惶惶之色,四下尚且秩序井然。替她撑伞的丫鬟满面哀色,却依旧规规矩矩的。 沈大夫人在宝荣院等她,满面肃色,沈辛固亦在。沈兰池入了房中,只觉得那雨水似无处不在,已将她的发丝与衣衫濡湿,就算是撑了伞也无用。 「爹,娘。」沈兰池望见父母,心底油然生出一股复杂之意。 虽陡经风雨,一切尽失,可父母却依旧在身旁,这又岂不是世间一大幸? 沈辛固沉着面庞,对沈兰池道:「你可知昨夜发生了何事?」 「女儿……自然是知道的。」沈兰池答道,柔声劝慰,「女儿不在意荣华富贵,只要爹娘还在身旁,那就足矣。」 「昨夜,太子被镇南王世子三箭射于光枢门下。」沈辛固面上冷意更甚,道,「这镇南王府深藏不漏,昨夜却出手与太子为敌。恐怕我沈家,亦是他的眼中钉。先前你娘与那镇南王妃口头定了亲事,如今统统不作数了。」 沈兰池闻言微惊,立刻道:「爹!为何你总是执迷不悟?那太子殿下本非良善之人,若他得登大宝,来日第一个杀鸡儆猴的,便是我们沈家!世子爷此举是在救您,并非是在害您!」 「深闺女儿,懂些什么?」沈辛固怒斥道,「若是我助太子事成,那便是从龙之功!如今世子在光枢门前射了三箭,断我沈家前程,还险些要了我一家老小性命,你竟还帮着那贼子说话!」 沈兰池心底震动,却百口莫辩。 父亲又怎会知道呢?若是当真让陆兆业坐上了帝位,那沈家才是真的逃不过一个死字了! 「我只问你,若那镇南王世子依旧对你有意,你可还会心向着他?」沈辛固冷着脸,问道。 v第14章[02.15] 「我……」沈兰池眼眶一红,陡然跪倒于地,道,「世子助我良多,若非有世子相助,女儿不会有今日。若是就此与世子别过,那女儿便是不义薄情之人。」 「真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沈辛固朝沈大夫人嗤笑一声,又对沈兰池怒道,「既你一心向着外人,那也就别做我沈辛固的女儿了!」 说罢,便命几个仆妇将沈兰池朝家门外拖去。 沈大夫人在一旁以帕遮面,不言不语,眼眶通红。 「爹?!」沈兰池被架着拖走,面色震动。她挣乱了鬓发衣襟,对着父母道,「爹,你听信女儿一句,此刻能保下命来已是大幸之事,太子心思狠戾,万万不当侍奉……」 她被一路拖拽至门前。朱红大门一开,几个仆妇便丢破烂似地,把她往外一推。 她站立不稳,立时跌坐在了地上。昨夜太子宫变,原本就有许多人偷偷摸摸等着看沈家的热闹。此刻见得沈家的小姐被披头散发地扔了出来,顿时一窝蜂地涌了上来,指指点点地看着热闹。 但见沈辛固登上门前,对沈兰池冷声道:「从今以后,我沈家便没有你这个女儿。我沈辛固与你恩断义绝,到此为止!日后,你死与活,都与我沈家无关!死了最好,活着也不准上门来!」 说罢,便冷哼一声,回了门后去。 吱呀一声,那扇沈兰池看了十数年的气派大红朱门,便就此缓缓合上。 她跌坐在地,面上仍是怔怔。本就是雨天,外头土地湿泞,脏污的泥点立即沾染了她的衣角。她双手撑地,白玉似的指尖也蒙了一团灰黑。 眼前蒙蒙皆是雨丝,耳旁只有远处凑热闹的百姓窃窃私语之声。 「如今这沈家是倒了大霉,这沈小姐八成是触了沈老爷的霉头,这才被丢了出来!」 「你说这沈家,还有东山再起之日吗?」 「要我看,除非是那龙椅上又换了人!否则哇,不成的。」 「嗤,今上身体康健,浑说什么,小心被抓走!」 沈兰池听着耳旁细碎言语,低垂头颅,不言不语。许久后,她朝着沈家门前慢慢地磕了一个头,这才踉踉跄跄地想要起身。 雨水湿滑,她起身时又不小心踩到自己裙角,险些又摔落在地。 恰在此时,有人朝她面前伸来一只手。 继而,便有一柄大红的纸伞悬在了她头顶,遮去万千天光雨丝。 她抬头一看,便见到陆麒阳正面带浅笑,撑着伞立于雨中。 虽昨夜披血而战,今日他却未沾一丝杀气血腥。霜白衣袍寸尘不染,握着伞柄的手指如一团无暇白玉。 沈兰池搭了他的手,低垂眼帘,道:「你路过?让你见笑了,瞧见我这副狼狈模样。」 陆麒阳道:「不是路过。是你娘叫我来的。」 沈兰池不说话了,眼底泪光微垂,道:「如今我被逐出家门,倒不知该去往何处了。」 陆麒阳道:「我收留你便是了。」 沈兰池低笑道:「收留待嫁女子于家中,也不怕惹来笑话?流言蜚语害人,你从前不是最清楚不过。」 陆麒阳却很自在:「待嫁?让你变作镇南王府的世子妃,那也就无人敢多言了。」 他将伞愈向沈兰池处倾斜一些,携着她朝镇南王府走去。 午后不久,一辆马车悄然到了沈家。车帘一撩,二殿下陆子响自侧门无声地入了沈家。 沈辛固听闻陆子响来了,心底复杂。可这陆子响到底救过自己,便恭恭敬敬地前去拜见。如今他已是白身,见到皇子,要行扣拜大礼。个中滋味,复杂难喻。 陆子响见了沈辛固,并不多言,直切正题:「如今你沈家一无所有,只余下一帮等着寻仇的旧仇家。兰池姑娘正是大好年华,兴许也会被连累。不若将兰池姑娘送至我这儿来,我也好护她一生顺遂太平。」 话语间,颇有些急切之意。 沈辛固闻言,道:「殿下来迟一步。兰池是个不肖之女,前刻已被我断绝关系,逐出家门去了。」 「逐出家门?」陆子响大惊,忙问道,「她去了何处?」 「这,我就不知道了,还请二殿下恕罪。」沈辛固漠然道,「横竖她已不是沈家女,去往何处,都再与我无关。」 陆子响闻言,眉心一蹙,立刻便匆匆出了沈家。遣下仆出去一通打听后,方知是被镇南王府的人领去了。 得知此事,陆子响心底颇为后悔来迟一步。 镇南王府。 一墙之隔的沈家已是没落,此刻正忙着打理家财、驱散奴仆,等着易地而居。想必再过数日,这从前的安国公府便会换了主人。 而镇南王府却安平康泰,不曾被宫变风云祸及。 沈兰池一身狼狈地入了府中,王妃谢英鸾立时流露出心疼之色,道:「好端端的闺女,竟被连累成这副模样!」说罢,又叫丫鬟去准备衣裳热水,送沈兰池去沐浴。 一会儿,王妃又转过头教训陆麒阳,道:「昨日你都不和你爹打一声招呼,就跑去瞎掺和,险些没把你爹吓死。如今他在外头生闷气,你先想好了要怎么哄他。」 这镇南王府一如她从前来时模样,不曾改变,令沈兰池心底微微安定。 她跟着王妃的丫鬟一道入了厢房中,梳洗了头发。房中已备下了一大桶热水,她将身子浸入水中,顿觉得身上的疲惫都被驱散了不少。 v第15章[02.15] 水面上浮着几片娇软花瓣,半挂在四折屏风上的衣物,是她从前最喜爱的杏红色。升腾的热意,熏得她面颊微红,浑身都弛懒了下来。 忽而间,门外传来了扣扣之响,接着便是陆麒阳的问声:「兰兰,我进来了?」 她虽人在浴桶里,却无精打采地答道:「你进来吧,记得带上门便是。」 陆麒阳推门而入,迎面便瞧见一个人懒洋洋趴在浴桶里,一副浑身无力模样,登时吓了一跳,险些又倒退出门去。好半晌,他才敢直面眼前这副画面。 沈兰池却是累极了,眼皮也不抬,只是将头枕在手臂上,将整个身子沉得更深一些。饶是如此,那半露出的肩背,也是足以令人遐想万分。 「我爹才知道我昨夜干的好事。我怕……怕一会儿,我爹回来了,就要罚我站一个晚上,所以趁现在来找你。」陆麒阳咳了咳,道,「你不要怪你沈家伯父伯母,他们也是为你好。」 「……啊,我知道。」沈兰池答道。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她已经回过神来了。 家中旧仇无数,从前安国公府最鼎盛之时,都能被人绑走嫡子;如今没落了,那那些江湖仇家要动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就更容易了。父母驱她出门,送到镇南王府这头,也是为了令那些贼人断了这分心思。 陆麒阳见她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便探出手去,摸了摸她发顶,道:「日后,你便要跟着我过日子了。我已和娘说好了,这两日先与你定亲,等哄好了我爹那个老顽固,再娶你为妻。」 「你这可是……」沈兰池揉了揉眉心,道,「惦记了我两辈子。」 陆麒阳笑了,承认了:「是,我惦记了你两辈子。」 趴在浴桶中的女子倏忽扬起眸光,直直望向他,质问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也和我一样,多活了一辈子?我几番试探,都被你避了过去,你是不是故意的?陆麒阳。」 「我怕……若是告诉了你,更惹你担忧。」陆麒阳道,「倒不如让你什么都不知悉,一切由我来做便好。二殿下回京之日,救他之人是我;令月娘血书震动陛下之人,是我;送你堂兄回你安国公府之人,也是我。如今你知道了,怕是要对我生气了。」 沈兰池眸光微转,低声喃喃道:「生气倒不至于。只是我欠你这么多,你要我日后如何还?」 「用你这一辈子来还,也就是了。」陆麒阳失笑,道,「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以为你会懂。」 她用手指拨动着水波,搅起一片哗哗轻响。屋外沙沙雨声不停,犹自敲奏檐瓦。 沈兰池忽然道:「以后不准了,知道么?如今你露了锋芒,再不比从前,过不了安逸日子,须得步步为营才是。」说话时,一番仔细谨慎模样。只是说到最后,声音却带了一分压不住的哭腔。 「我当然知……」 陆麒阳话说了一半,面前便扬起哗然一片水声,那浴桶中的女子倏然起身,抛却了先前那副谨慎的样子,伸着双臂搂住了他。她本就带了一身的水珠子,此刻这水将世子身上的衣袖都濡开了一片深色。 他愣了愣,却听到耳旁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间或夹杂着一句「你为何不告诉我」。继而,他搂住怀中女子的腰,劝道:「别哭了,想些别的事吧。」 他往常搂她,俱是隔着衣襟。这一回,却直直白白地触到了她娇滑肌肤,他顿时觉得手心发烫,心脏跳得快了起来。 「兰、兰兰……」陆麒阳有几分口干舌燥,艰难道,「你先穿好衣服。」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沈兰池却哭的更大声了,还拿他的衣服疯狂地揩眼泪,「早知道你也回来了,我心里也会好受些。我俩做个伴,也不算是孤魂野鬼……」 她哭的厉害,可陆麒阳却无心安慰了。 忽然间,沈兰池面前视线一旋,她便到了陆麒阳怀里。她记着自己仍是裸身,连忙将屏风上衣物拽来,堪堪盖在自己身体上。 「你……忽然做什么?」沈兰池揪紧了衣角,有些狐疑。 「你这辈子都是我的人。」陆麒阳将她丢在了床铺上,欺身而上,凤眸中含着一缕深色,「别想走。」 说罢,他用手挑开蒙在沈兰池颊上的一缕发丝,在她唇间烙下一个吻。 这浅尝即止的吻,他仍嫌不足,又去舐吻她细嫩的脖颈与锁骨。 窗外雨声细细,漫敲荷塘。 沈兰池的眼睫抖了抖,便慢慢合上了。她伸出手,攀住陆麒阳的肩头,道:「……我现在就是你的人了。」 世子不答,只是缓缓揭去了覆在她身上的衣衫。 帷帐悄然合上,遮住抵死缠绵的两道人影。窗外细雨不绝,屋内却是一片春暖。 午后过了泰半时辰,日头西移,雨终于停了。 滴答一声响,是屋檐上的残水下来,坠入水塘之中。 陆麒阳支半起了身子,伸手一抚怀中女子的发顶,低声道:「睡着了?」 沈兰池扯着锦被一角,将脑袋埋在他的胸膛里,细嫩的肌肤上泛着一层薄红。 她不说话,只是轻轻地「唔」了一声。 知道她累极了,陆麒阳也不扰她,只是慢悠悠用手指抚过她的后颈。 没一会儿,他问:「悔不悔?无媒无聘,就这样变作了我的人。若是我居心不良,明日便将你赶出去,再娶上十八房美娇娘,那可怎么办?」 沈兰池勉强撑起了眼皮,懒懒道:「我一个孤魂野鬼,还管什么三媒六聘呀。死都死过一回了,怕什么。」 「那我去娶十八房美娇娘了。」 「你快去娶。」沈兰池气定神闲,「你娶来,我看。我就喜欢赏美人,越漂亮越好。最好都是不同款儿的,环肥燕瘦、西施褒姒,各来一位。我叫她们环着我吹拉弹唱,岂不是更美?」 陆麒阳:…… v第16章[02.19] 失策了! 锦被下的女子还在兀自想象着那美妾环身的美好日子,声音都有些飘了:「我瞧见飞仙坊那几位小娘子,对你颇有那么几分意思,你不如先做主把她们纳进来。到时候她们板牙琵琶,我就在旁听着,再找个戏娘来唱上一嗓子……」 「想什么呢!」陆麒阳失笑,道,「我要真敢那样做,不被你打死,也要先被我娘打死。」 他这话倒没说错,镇南王妃对女色这事儿一向来看的严。据那张海生说,世子的房间里可是半只母鸡都混不进去的。 沈兰池也笑了。 只不过,她的笑声被自己的臂弯掩着,有些飘飘忽忽的,让陆麒阳听不分明。她似乎还说了什么,可待陆麒阳低头细听的时候,她却闭嘴不言了。 「就算你变心了……」 就算你变心了,她也不后悔。 若非爱极了一人,又怎愿孤身赴险入东宫救人,还愿远赴流放之地,替那人的亲眷收尸立碑? 与爱极了她的人在一块儿,又为什么要后悔呢? 她身子倦极了,可却不大愿意沉沉睡去,只是用小指勾住了世子的世子,口中道:「陆麒阳。」 「嗯。」 「陆麒阳。」 「嗯。」 「陆麒阳。」 「……做甚么?」 「无事。我就喊喊世子爷的大名。小女子我呀,现在可是一无所有的落魄女,就只有世子爷了。叫唤一声,看看有没有飞了、跑了,被别人偷走了,不成么?」 「成成成。」 她抬起眼来,将头枕得高一些,悄声问道:「说一说,你是什么时候瞧上你兰姐姐的。老实点儿,兴许姐姐将来还会待你好一点。」 陆麒阳紧张道:「那如果小爷我不肯不老实交代呢?」 「打入冷宫。」 「……」陆麒阳陡然震了一下,然后小声道,「这有甚么好提的?不过是一桩陈年旧事罢了。你可犯不着为了这事儿不理我。」 沈兰池道:「不成。我偏要听。」 陆麒阳见她一副执拗样子,叹口气,道:「一群小姑娘里,就数你生的模样最俊秀。不欢喜你,难道还欢喜你那个动不动发脾气的堂姐么?」 幼时的一群玩伴里,小女娃娃们都是比较矜贵的。就是被母亲带了来玩耍,那也是要摆着一副小姐的架子,颐指气使,浑身娇滴滴的。 沈兰池不一样,她虽在母亲面前乖乖巧巧,小小年纪,说话就和她哥哥似的文绉绉的;可在私底下,她却一点儿都不像一个大家闺秀。男孩子要爬树,她也爬树;男孩子要捉蛐蛐,她也捉蛐蛐。在草地里找起蟋蟀来,沈兰池的眼光远比小少爷们毒辣。 沈桐映就完全相反,瞧不起整日在泥地里打滚的镇南王世子,看见了还要嫌弃一声「脏兮兮的不要过来」。 只不过,后来呢,大家都知道这沈兰池是要做太子妃的人,谁都不敢动歪心思。陆麒阳尤其是个纨绔,自知配不上她这样的人,便小心翼翼退得更远。 「从我小时候就瞧上了,然后惦记了两辈子,是不是这么一回事?」沈兰池问。 「……算,算是吧。」陆麒阳道。 「那你说,怎么打开始,你还想把我嫁给太子呢?」沈兰池方才还带着笑意,这一刻,表情说变就变,立时有些凶巴巴的了,「我听得分分明明,你说先提前恭祝我当上皇后娘娘……」 听她翻起旧账,陆麒阳心里咯噔一声,心知不妙。 他闷了一会儿,道:「那时我不知道,你也跟我一样重活了这辈子。我只道你一心想做皇后,自然是看不上我这样的游手好闲之徒的。」 「你明知道陆兆业跟我有仇,还把我往他身上拱呐?」沈兰池微恼。 「什么‘拱’?这话说得,好像小爷是圈中豚畜似的。」陆麒阳有些不乐意,「我只说了让你嫁给太子,我可没说太子是谁啊!这太子人选,如今不是已经换了么?」 沈兰池微怔。 仔细一想,也确实如此。 那时,陆麒阳笑着问她:「我知道你想要太子妃之位,至于太子是谁,你从不介意,我说的可对?」 原来,是打的这般主意。 从起初,他就想好了要令太子之位易主,如今他也办到了。只不过,那最初「令沈兰池做太子妃」的打算,却被她沈兰池亲手打破了。 她仔细想了一阵,顿时恼道:「亏了亏了。」 「什么亏了?」 「明明我俩都重生了,可偏偏你在暗,我在明。也不知道我在你面前干了多少傻事——你也明知道那柳贵妃会被后入宫的柳如画气个半死,可你却偏偏装作不知情模样,逼问我怎么知道的。看我绞尽脑汁想不出答案来,是不是很有意思呐?」沈兰池道。 「说实话……」陆麒阳拖长了音调。 「嗯?你说。」 v第17章[02.19] 「有意思。」陆麒阳露出了笑嘻嘻的脸,道,「可笑死小爷我了。」 沈兰池:…… 下一瞬,她就将衣物揉成一团,朝陆麒阳的脸上闷去。陆麒阳自然不愿白白挨打,顿时歪了身子闪躲。沈兰池一下不成,又拍了另一下。两个人你打我躲,在床上爬来爬去,震得床铺咯吱咯吱刺耳乱响。 屋外,镇南王妃一脸讪讪,心底有些羞愧。 听这床榻闹得震天响,八成是儿子已经把人家姑娘给办了。虽说文秀与沈大人将女儿托过来寄养,原本就是给她当儿媳妇的。可儿子怎么心急,自己这张老脸多少有些挂不住啊…… 更何况,人家姑娘累了一天了,陆麒阳这小兔崽子还瞎折腾人家,真是拎不清! 想到此处,镇南王妃清了清嗓子,在门外扣了下门,道:「兰池呀,你们聊完了么?丫鬟说是没人应门,我就猜你们有要事要说。可是麒阳他爹已等了好久了,不如让麒阳先出来?」 听见母亲的声音,陆麒阳陡然一懵。下一瞬,一团外衫就啪地糊到了他的鼻梁上。 「完了完了完了……」这回陆麒阳可没空去与沈兰池打打闹闹了,立刻起床穿衣,口中念道,「我爹本来就在气着,现在我晾他那么久,怕是哄不好了。」 他手忙脚乱,就愈发穿不好衣衫。 一双纤细手腕环至他腰上,扣住了他的衣带,女子笑道:「我替你穿。」 她披散着微乱长发,皎白五指游走于他腰间。未多时,便将他的一身衣袍打理得妥妥帖帖。只是先前两人厮闹太过,这衣服一点儿也不挺括,反而带了几道滑稽的皱纹。 「你……」陆麒阳蹙眉,道,「你怎么会穿男子样式的衣衫?你给谁穿过?你哥哥?」 「给谁?」沈兰池细眉一挑,道,「给我自个儿啊。」 陆麒阳:…… 哦。 忘了。 这家伙穿着男装出去招摇撞骗的时候,可多着呢。 「你先好好歇会儿,我晚上再回来。」顿了顿,陆麒阳的语气有点儿悲怆,「如果我没被我爹罚的话,应当是能在晚上过来的。若是被罚了……就……」 这语气,活像是即将赶赴边塞的将士似的。 门外镇南王妃催地愈急,陆麒阳正经了神色,推了门扇,朝外走去。 他一出门,王妃就紧紧地揪住了他的耳朵,将他拖到一旁,小声训斥道:「小兔崽子,你这样急,叫我怎么和你文秀伯母交代?人家金娇玉贵的宝贝闺女,那是等着八抬大轿过门的,怎么你偏偏一点儿都等不住……」 还没教训完,陆麒阳又被人扯着领口,揪到了另一头,原来是铁青着面色的镇南王。 「好一个小兔崽子。」镇南王冷嗤一声,面涌凶意,「昨夜的事儿还没和你清算,你今日又给我犯下新错来。好了伤疤忘了痛,忘了你老子爹是谁了!」 陆麒阳正了下被揪歪的衣领,对镇南王正经道:「父王,虽儿子昨夜莽撞了一些,可却并非错事。陛下本就已猜疑起了我镇南王府,与其再藏拙,倒不如此刻自亮锋芒。二殿下尚需要以镇南王府为爪牙,不见得会放任陛下发落您。」 镇南王怒拍一记他的后脑勺,道:「藏拙?藏你个乌龟王八孙子!老子真当你半分本事也没有,就是个吃喝混死的小王八蛋。谁知道你这样有本事,连你老子爹都敢骗!」 「儿子知错。」陆麒阳这回恭恭敬敬地认了错,「若是父王要罚我,那便罚吧。」 他可是甚少称呼镇南王为「父王」的,平日里都是与普通权贵人家一般直喊「爹」,一点儿都不在乎那皇家规矩。若是哪日正儿八经地喊了声「父王」,那便说明他是有正事要讲了。 镇南王听得这声「父王」,便有些泄了气。 一会儿,镇南王道:「罢了,陛下猜忌就猜忌吧。横竖我一把老骨头,也活不了多久,这王爷的位子迟早得你来坐,你心底有点数就好。既然你如今不打算装成个小混账了,那就像点模样,早日去见北关那十五万将士。他们虽听令于我,可你年轻,从前又是那样的名声,未必压得住他们。」 「儿子知道。」陆麒阳道。 父子俩默了一会儿,镇南王讪讪别开了面孔,道:「还有……还有那沈家的姑娘,今天就赶紧把亲事定了吧。我和她爹好歹也是朋友一场,虽从前不太瞧的过眼,可他家闺女还是好的。如今人家寄住在咱们这头,可不能少了名分,叫人欺负了去。」 镇南王妃闻言,露出了笑脸,道:「亲事先定了,等阿虎从北关回来,便让两人成亲。」 恰在此时,门外小厮来报,说是季家的夫人梁氏上门来求见。 镇南王妃微愣,便携着丫鬟去见客。 梁氏坐在厅堂里头,一张脸堆着笑,可那笑却有些浮,怪假兮兮的。见到镇南王妃来了,梁氏起身见礼,开门见山道:「不瞒王妃娘娘,我来这儿,是为了接那我可怜的外甥女儿。」 镇南王妃的思绪打了个弯,才想起来梁氏的夫君也姓季,和沈大夫人季文秀是兄妹。这梁氏口中的「外甥女儿」,只能是沈兰池了。 梁氏拿手帕按了按眼角,道:「可怜我那外甥女儿,年纪轻轻,家道中落也就罢了,还被家里逐出了家门,真真是狠心的一双父母。」 叹了口气,梁氏继续道:「季家是兰池外家,多多少少也要看顾她一些。听闻王妃娘娘接济了她,可镇南王府与她非亲非故,与其令她在镇南王府寄人篱下,倒不如将她送来季家。」 梁氏一口一个「寄人篱下」、「非亲非故」,说的镇南王妃心底有些不乐意了。王妃武家出身,一点儿都不擅长那些弯弯绕绕、勾心斗角,开口就直白道:「季夫人,什么‘寄人篱下’?说的好像我会薄待兰池的。我和文秀那是几十年的交情,兰池就是我的半个女儿,我又岂会薄待她?」 见镇南王妃动怒,梁氏微惊,连忙安抚道:「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王妃娘娘心慈,我也是知道的。但我们季家才是兰池正经的外家,兰池她外祖母心里也眷顾着这个外孙女儿的。」 说实话,梁氏是不大乐意接这个外甥女回家的。 就算沈大夫人是季家女,可那沈家如今是人见人避,谁又敢凑上去?可自家老爷却一口咬定,定要将这外甥女接回家寄养着,只说是上头的意思。梁氏问的多了,季老爷还嫌弃梁氏磨磨蹭蹭,碍着他升官路。 梁氏心底思忖,自家已是京城显赫名门,这「上头」还能是什么上头?只有二殿下与柳家那边了。也不知道是哪一位贵人瞧中了这沈兰池,便想要偷偷在季家先养起来,日后再名正言顺接入府中。 梁氏心道,要是完不成老爷的嘱咐,回头又要落不得好脸色。可这镇南王妃却油盐不进,麻烦的很。 v第18章[02.19] 「王妃娘娘,」梁氏咬咬牙,硬着头皮道,「不是我说话难听,你与我外甥女儿非亲非故,如今却死死藏着,不肯将她送到外家来,这是什么道理?要是外人听了,只会觉得王妃娘娘你心思不轨,那也不妙呀!」 这话可是相当难听了,镇南王妃闻言,立刻拉长了脸,冷哼道:「什么非亲非故?兰池是我将来的儿媳妇,我与文秀早给两个孩子定了亲事。将未过门的媳妇儿接来寄养,有什么不对的?」 「定、定亲?」梁氏一愣,忙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文秀妹妹是咱们季家的女儿,季家又怎么会不知道?」 「出嫁女儿,何必与你们打招呼?」镇南王妃嗤笑道,「不信,你就去问文秀,有没有这么一回事。要是她回一句‘没有’,我就恭恭敬敬地将兰池送去季家。」 见镇南王妃底气十足,梁氏心底暗道一声不好,讪讪笑道:「王妃娘娘息怒。我这不是不知道有这一桩亲事么!先前都说兰池要嫁给那太……废太子,谁又能猜得到其实和兰池定亲的是世子呢?」 亲事都定了,沈兰池寄住在镇南王府也就没什么了。梁氏赔了礼,灰溜溜地走了。 三四日来,京城一直被笼罩在细细烟雨中。 雨水时下时停,天空一直灰蒙蒙的。 十数个官兵驱着一列白衣女囚,朝前慢慢走去。这列女囚大多是因废太子宫变之事而获罪的亲眷,如今只等着赶往教坊,没为贱籍。人群之中,满溢着凄凉哭声。 沈苒垂着头,走在里头。她生的瘦小,便似埋没在人群里一般,叫人一眼难以察觉。 女囚们皆是容貌颜色出挑者,待被送入教坊后,便等着由诸位贵人挑选,以是无人敢碰她们。沈苒虽浑身脏兮兮,乌发结如蓬草,可却没受什么大伤。 耳边哭声已听的麻木,可沈苒的眼珠已经是灵动的,四处偷望不停。 忽而间,她余光捕捉到街边停了一辆马车,那半撩车帘后,露出个人来。那人生的年轻,眼角眉梢都如不谙人事的纯澈少年,正是河间王家的次子陆敬桦。 沈苒与陆敬桦,在不久前有过一面之缘。 她征了一下,心思大动,立即朝外扑去,朝着陆敬桦那头苦苦喊道:「大人救我!求你救我!」 虽声音悲怆,又面含期待之色,可她却并不抱希望。那陆敬桦不喜她,觉得她自寻作践,沈苒心底是清楚的。她如此作为,只不过是想要令那些女犯与卫兵觉得,她与陆敬桦有些因缘。如此一来,想要欺辱她时,多多少少会思忖几分。 果然,陆敬桦迟疑了。 「你是……沈苒?」他下了马车,望见这群凄凄惨惨的女囚,目露不忍之色,低声道,「权谋之错,何至于祸及无辜深闺女子?」 他犹记得上一回见面时,沈苒哭红了眼眶,对他恼恨着喊道「人想要往上爬又有何错」的模样。如今,却已是物是人非了。 废太子妃沈桐映于大火中亡故,这庶女沈苒也没好到哪儿去。 见陆敬桦与沈苒相识,为首的卫兵一愣,立刻谄笑道:「桦公子与这位……这位沈家的小姐相识?咱们这的女囚,都是要押去教坊的。若是桦公子有意,明日去教坊挑就是了,我会与人打好招呼的。」 陆敬桦微攥了手,低声道:「我可不曾如此说过。」 他家一介闲王,若是随意救下沈家女,还是沈辛殊的女儿,保不齐会惹来麻烦。 说罢,便要离去。 沈苒见状,微微失望,更多的却是了然。 会救她,那才奇怪。 世上人皆一个样,但凡涉及己身,便会变得自私自利。 沈苒恢复了麻木神情,跟着女囚继续向前走去。可因着陆敬桦的缘故,那些官兵看她的神情也不同了,周遭还有了其他女囚的窃窃私语。 「兴许她明日就被接出去了……真是好运。」 「接出去?想得倒美,谁又敢要她?」 沈苒到了教坊里,见了坊头,默然无声地过了一夜。次日,坊头便欢天喜地道:「苒姑娘,有人花大价钱赎你呐。」言语间,皆是赚了一笔油水的欢喜。 这教坊虽归上头,可赎身的钱却是能给坊头抽成的,难怪坊头心底欢喜。 「是谁?」沈苒眼前微亮。 「是吴家的公子。」坊头答。 却见门外走入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正是吴修定。兴许是第一次来教坊这等地方,他有些不自在,眸光四逃,始终不肯望向沈苒。 「跟我走吧。」吴修定低声道,「日后,你由我来照顾。」 吴修定垂着头,忆起白日场景。 桦公子见沈苒落难,心有不忍,又不能伸手相救。吴修定见状,道:「倒不如由我来做这桩事。一介孤女,公子养着便是了。」 陆敬桦应下。 心思微定后,吴修定抬起头,便望见面前立着个面庞秀丽如水的佳人,黑白分明的眸子,安安静静地瞧着他,似一副墨画儿似的。 「沈苒见过公子。」她道。 定亲一事,讲究的是合问八字,父母之言。 镇南王妃与沈大夫人早就口头说好了亲事,八字庚帖等物皆已备好,准备得周详妥当。镇南王妃将两位小辈叫来,仔细问询了一番,这亲事就定下了。 她本不欲伸张,无奈何那前几日回去的季夫人梁氏嘴巴实在大,没几天就把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 ——镇南王府的世子爷,与从前安国公府家的姑娘定亲了! v第19章[02.19] 没几日,满京城便都是这消息了。 这一对,可真是令谁都没想到。 那镇南王府的世子爷,可是如今二殿下面前的大红人。据说他三箭在光枢门前射下了废太子,立了大功,日后定然会步步高升,前途不可限量。 而这沈家的小姐,家中因太子一事获罪,被革成了白身,如今算是个家道中落的落魄千金。她与世子爷,那可是把身份反了一反——从前沈兰池艳冠京城,而陆麒阳是个游手好闲的贵介子弟。谁配不上谁,一目了然。 世子爷一改纨绔面孔,有了大好前途,本该娶个门楣显赫的贵女,可如今却与一位落魄千金定了亲事,又岂不令人好奇个中缘由? 茶余饭后,各色议论纷至沓来。有说是世子痴恋不改,一见沈小姐落难,便连忙伸出援手,这才令沈小姐以身相许;有说那沈小姐当年拒做太子妃,便是为了世子,只是世子却极是薄情,一直留恋花丛;还有说两人不过是碍着当年父母之命,不得不定亲,等过段时日,小世子就会出去花天酒地…… 众说纷纭,无有定论。 沈家已不再是当年的显赫之家,沈辛殊一支已算是废了,而沈辛固则交纳了泰半家财,遣散仆婢,与妻儿父亲一道迁至了城南一处宅邸内。 沈兰池偷偷去看过,那宅邸虽小,却五脏俱全、干净齐整。沈大夫人取用了嫁妆,身旁尚有几个娘家给的陪房,日子倒也不会太过难堪。 比之一门俱殒命的二房,他们已是幸运太多。 只是可怜了沈庭远——如今她离柳如嫣,愈发地远了。 沈兰池私底下偷摸问过沈庭远,沈庭远只是苦笑一番,摇头说这一回迁家,他甚至都没将所搬之处告知柳如嫣。从前的仆婢如今尽散,柳如嫣就算想找也找不到。若是运气好一些,那差不多便算是音讯尽绝了。 顿了顿,沈庭远又叹说,这对柳三小姐来说,兴许才是最好的。 永嘉三年的春,渐渐过去了。 废太子宫变一事,已尘埃落定。陆子响被册立为太子,很快就迎娶了季家的次女季飞霞为妻。据说季飞霞出嫁那日,十里红妆、满街金絮,尽是富贵显赫。季家欢喜盈门,竟开了家库,接济了不少贫民,说是要替太子妃娘娘攒攒福气。 沈兰池只是听陆麒阳说说,并没有亲眼目睹。原因无他,午觉睡过了头。一觉醒来,已经是晚饭时候,太子迎亲的队伍早回了宫中了,想看也看不到,她索性就老老实实陪着未来婆婆吃饭去了。 再者,沈兰池也不大想去看季飞霞。 季飞霞已清楚知悉那陆子响并非是个良人,可依旧嫁了过去。要么,便是她又被陆子响哄好了;要么,便是季家逼着她嫁。无论是哪种可能,沈兰池都觉得有些不大对味,总觉得季飞霞有些可怜了。 据说太子与太子妃大婚后,感情甚笃。陆子响亲自为爱妻描眉穿鞋,被宫人瞧见了,又流传到市井之间,被传为美谈,百姓间甚至有了「绣履合手」的说法,来暗指夫君体贴。 外人瞧不见陆子响心底如何,只道这季家小姐是上辈子攒下的福气。生在权贵之家,被父母兄长娇宠长大,又嫁给了当今太子。这太子还一心一意,待她极好。楚国上下的女子,一时皆艳羡至极。 太子妃过门后不久,楚帝便如前世一般,突然病倒。这楚国上下,皆交予太子陆子响监国。 宫中。 乾福殿前,沈皇后携着几名宫女,缓步而行。 她雍容高饰,身姿款款;广袖静然低垂,身后衣尾迤逦拖曳,保养得当的面庞上,毫无落魄狼狈之色。 乾福殿前的内监见了她,甚是惊诧,连忙上前拦住她,道:「皇后娘娘,陛下正在休养之中,不能见人。且……且娘娘您,还是先回慈恩宫吧。」 废太子事变后,沈皇后亦被祸及。陛下念及多年夫妻之情,未摘去她的凤冠,却勒令将她软禁于慈恩宫,不得踏出一步。宫中宫人,已近半个月未曾看见沈皇后的身影了。 见内监拦住自己,沈皇后面色不改,淡定自若道:「本宫乃是奉圣上之意前来。」 说罢,沈皇后身旁的嬷嬷便递上一卷手书。内监展开一瞧,果真见得上头有着圣上的御笔朱字并龙玺印纹。他想到先前太子陆子响的指点,便让开了道,谄笑道:「冲撞了皇后娘娘,还请娘娘见谅。」 沈皇后微一颔首,目不斜视,直直朝着乾福宫内去了。 一跨入殿中,便闻见一股苦涩药味,纵是燃了细细熏香也遮盖不去。沈皇后命周遭宫人退下,款步至楚帝病榻前,躬身一福,道:「臣妾前来侍奉陛下。」 病帷中的楚帝听见了,陡然惊醒。他睁开浑浊双目,艰涩道:「皇……皇后?没有朕的旨意,你怎敢擅自踏出慈恩宫?」 「自然是来为陛下侍疾。」沈皇后面色沉静,不慌不乱。她听得帷帐中传来一阵嗬嗬抽响,眸间便有了一丝笑意,道,「陛下这病来的突然,想必是极为难受的,倒不如解脱了为好。」 说罢,沈皇后素手微扬,命身后刘嬷嬷端来一盏小玉碗。她接过那玉碗,撩开帷帐,捧至楚帝身前,慢条斯理道:「陛下,喝药。」 楚帝并不傻,自然知道沈皇后不是真的来侍疾的。 如今他忽然大病,诸事皆交给太子陆子响打点,这乾福宫的警备亦然。也不知响儿是怎么回事,竟然让沈辛夷踏入了这乾福宫! 「皇后!」楚帝挣扎着起身,怒目喝道,「朕念及多年夫妻之情,令你依旧稳坐六宫之首,已是格外开恩。如今你竟以下犯上,实是罪该万死!」 他的身子为疾病所侵,略显羸弱。说了没几句话,便衰颓了下去。 沈皇后扬唇一笑,道:「兄长不在,太子被废,臣妾就算依旧有个皇后之名,却也什么都不算了。只怕未几日,那小柳娘娘便会取我而代之。既臣妾如今已一无所有,那还怕些什么呢?倒不如放手一搏,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放、放手一搏……?」楚帝大惊。 「敕免陆兆业、传位于前太子的圣旨,臣妾已请人草拟好了。」沈皇后眸光偷出些冷意来,口中狠狠道,「太子本无大错,不过是被你父子二人逼的不得不反。他若为帝,又怎会比不过陆子响?」 见沈皇后口口声声寄希望于前太子陆兆业,楚帝亦有了冷意。他剧烈咳了几声,道:「皇后……你,你以为……陆兆业被你牢牢抓在掌心?那孩子早知道……是你害死了采芝。就算响儿败给了他,皇后啊,你还是逃不出这条命。」 说罢,楚帝嗤笑一声。 楚帝所说之事,正戳到了沈皇后的痛骨。她平生最恨就是那德妃应采芝。应采芝生前夺她宠爱,死后还要分走她的孩子。 陆兆业原本能为她沈辛夷所用,可不知怎的,竟叫那陆兆业得知生母德妃之事,与她沈辛夷母子离心! 「陛下便不必多虑了,上路就是!」沈皇后细眉一扬,将玉碗逼至楚帝面前,口中得意道,「陛下,你知道这碗中盛的是什么吗?苗疆奇毒,无色无物,便是令大楚上下的华佗扁鹊来查,也瞧不出一点痕迹,只说是体衰至死。臣妾手里只有两幅药,一副就在陛下面前,还有一副,陛下猜是用在了哪儿?」 v第20章[02.19] 楚帝闻言,面孔大震,继而怒道:「沈、沈辛夷!你!」 见楚帝震怒,沈皇后愈发得意,咯咯笑了一阵后,软声道:「我就是用这一碗药,替德妃姐姐送了行。谁让德妃姐姐久得独宠,令后宫姐妹怒怨满身呢?」 楚帝面色煞白,一只手颤颤巍巍指向沈皇后,口中道:「你……你好恶毒的心思……那当年说兆业是天克之命,亦是你……」 当年陆兆业降世后,天庙侍官便前来觐见楚帝,言谈之间,直指那方落地的陆兆业是「天克」之象,命中带煞,注定死生双亲,又令大楚纷乱四起。 楚帝痛失挚爱,迁怒于这有「天克」之命的孩童。正好沈辛夷要抱养,楚帝便恩准了。多年来,沈家势大,楚帝碍着沈家权势,与沈辛夷相敬如宾。暗地里,却在不断挑拨母子,令陆兆业获悉生母之死真相。 如今看来,一切的开端,不过都是沈辛夷的阴谋诡计! 沈辛夷慢悠悠挡开楚帝指尖,道:「陛下,这宫城之中,就没有谁是干净的。」说罢,她杏眸圆瞪,命几个嬷嬷压住了楚帝,便要将药灌入楚帝口中。 楚帝原本羸弱,必然是挣不过这几人的。可他怒火攻心,一时间竟有了极大力气,将几个嬷嬷都挥了出去,连同那药碗都打翻在地。 沈辛夷眼见得药碗翻了,怒从心起,拿起玉枕锦被,狠狠闷在了楚帝面门。 楚帝越挣扎,沈辛夷便按地越狠,将他的口鼻死死捂住。一边捂,沈辛夷一边念念有词道:「陛下,我这是送你去见德妃姐姐,你应当谢谢臣妾才是。若说这宫里有谁是干净的,也只有德妃姐姐了。你见着她,可要好好珍惜了……」 未多时,枕被下便没有了声息。 沈辛夷粗喘了几口气,慢慢揭开被褥,却见得楚帝面色青紫,双眼圆瞪。她有心拂上他的双眸,可手掌三过,却无论如何都盖不上。 就在此时,宫门忽然被推开,几列卫兵冲入殿内,太子陆子响亦焦急步入。看到榻上楚帝,陆子响大惊失色,双膝着地,大吼一声「父皇」。继而,他膝行至床榻前,颤抖着扣住了楚帝犹温手掌。 一会儿,他背影微颤,众人这才知他竟是无声地淌下了泪水。 卫兵见状,连忙上前,乾福宫内一片忙碌。 「罪妇沈辛夷,竟敢行刺陛下!」 「快来人将她拿下!」 「若有违抗者,就地格杀!」 沈皇后见到这列卫兵几乎是踩着时间陡然冲入,心中大震。她尖叫起来,指着在旁跪地的陆子响怒喝道:「陆子响!是你害了本宫!是你将本宫放进来的!你好恶毒的心思!你连你父皇都要害!」 陆子响默然不言。 半晌后,他才怒喝一声,道:「住口!」 说罢,陆子响替楚帝掖好被褥,转过身来,面上已恢复了沉静,可通红的眼眶里仍挂着泪。 「父皇待孤如何,大楚上下皆有目共睹。厚爱至斯,孤又怎会做出那等丧尽天良之事?」陆子响一边怒斥,面庞上却有泪水潸潸而下,「更何况,父皇只有子响这一个儿子,这江山迟早都是孤的,孤……我……又何必做出那等事?!」 沈皇后被扣住四肢,跪按在地。她面颊贴地,云鬓散乱,冷笑道:「谁知道呢?你陆子响最爱满口假仁假义,实则是个至贪之人。皇位,你要;兆业的性命,你要;连我那美冠京城的侄女儿,你都想要!陛下病重,你便等不及了!为了这帝业,恐怕你马上就要将那扶你帮你的柳家给废了吧!」 说罢,便是一阵狂笑。 陆子响以袖拭泪,垂下眼眸,道:「将沈辛夷压下去!父皇的事儿为重……万万不可耽搁了。」 楚帝疾重,来势汹汹。未隔一月,宫中竟传来了楚帝病薨的消息。 依照沈兰池的记忆,楚帝是必然会病重的;可上辈子的楚帝虽然缠绵病榻,却也吊着一口气,撑到了永嘉三年的冬季,甚至还让太子娶上了妻。 如今才入夏,楚帝便病故了,想来也知道,是有人动了手脚。 沈兰池一边寻思着楚帝之死,一边提着裙摆,蹲在草丛里,寻寻觅觅着什么。她将袖口卷得高高,露出两道莹白手臂来;细嫩的肌肤,在日光下如一团将化白雪。 陆麒阳恰从外头回来,瞧见这一幕,便蹙眉问道:「兰兰,你做什么呢?」 沈兰池直起身来,拍了拍手上泥土,道:「找蛐蛐呢。」 「哪有这么早?这才刚入夏,找不到的。」陆麒阳泼她一盆冷水,「至少要再过一俩月吧。」 「你不懂,这越早生的蛐蛐叫的越欢。虽然少,但也是有的。」沈兰池道,「我于蛐蛐将军一事,可是极有研究的。」说罢,换了个地儿,又蹲下了身去。 陆麒阳想到宫中事儿,便开口道:「你知道么?昨夜里,陛下……」 「哎,还真的没有呢。」沈兰池拨弄着草丛,打断了他的话。 陆麒阳再开口:「陛下驾崩了……」 「没蛐蛐也行,那就拿你当个蛐蛐,勉强玩玩吧。」沈兰池抬起头,对陆麒阳笑道。 「……」陆麒阳又开口,「沈皇后当夜也在宫中自尽,说是感念陛下之恩,要跟着一道去……」 「你给我玩,成不成?」沈兰池丝毫没接陆麒阳的话茬,对着小世子笑得正欢。 这两个人的话题,完全是天南海北,归属两个世界。陆麒阳毫无办法,只得耐心道:「兰兰,你不肯听我说话么?这可是大事儿。」 沈兰池揪了揪地上一根草叶,低垂眸光,道:「不是不肯听,是我觉得……如今便已经很好了。」说罢,她站了起来,抖落裙摆尘埃,变回了那个仪姿端方、一举一动皆令人倾拜的千金小姐。 「我这一辈子,从来都不求什么荣华富贵。我不求更大权势,也不想要那皇后之位。如今你这样……很好,恰适我意,我不想改。」 陆麒阳默然一阵子,开口道:「你听过一句话么?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沈兰池点了点头,叹口气,道:「我知道。意思是,世子爷本来无罪,可你镇南王府手里握着兵权,那就是罪了……从前还好,陆子响需要你,现在陆子响要做皇帝了,便会看你不顺眼了。」 v第21章[02.27] 「噢,我不是这个意思。」陆麒阳道,「我说的‘璧’不是这个璧。」 「那是?」沈兰池问。 「那块和氏璧呢,就藏在我家这个院子里,在你脚下这片土地上。」陆麒阳道。 「啊?」沈兰池懵了一下,直勾勾把目光落在地上。脚边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叶,生机勃勃,看着便赏心悦目。她喃喃道,「不会吧,莫非我不小心把你家的家传宝玉给……」 陆麒阳闻言,险些笑出声来。他走上前去,刮了一下女子鼻子,道:「你怎么这么傻。我说的‘璧’,是你。」顿了顿,他面上陡然冒起一阵薄红来,道,「这话不能挑明,一旦明说了,就怪……怪……怪肉麻的。」 他越思忖越觉得不对味,脸也越来越红。 沈兰池终于回过神来了。 她「哟」了一声,伸手揪住陆麒阳的衣领,调笑道:「爷,这么会说话?再说两句听听。」 「不说了不说了,不能说了。」陆麒阳连忙摆手,道,「说正事罢。那陆子响登基后,定然不肯放过你。他心心念念了你这么久,前段时日还说动季家上门来讨要你,必然不会随意放手。我若是不在此刻迎难而上,便护不住你。」 陆子响登基后,他陆麒阳若是止步于此,便无法与之抗衡了。 「陆子响?」沈兰池冷嗤一声,道,「这么贪慕美色,你给他送十个八个美人,你看看他还有没有心思来找我这样一个定了亲的小妇人。」 看她还没成亲,就把自己定位为「小妇人」,陆麒阳止不住地想笑。 沈兰池道:「我这个人浑身一无是处,就一张脸好看。要是摆在戏本子里,准在第一折 就被人追着骂,说是个‘空有皮囊没头脑’的傻瓜。也不知道陆子响是瞧上了我哪里?」 陆麒阳心底默默道:就是瞧上了你这张脸啊,媳妇。 「你记不记得,去年秋时,你跟随家人去檀香寺赏枫,也遇到了陆子响?」陆麒阳问。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吧。」沈兰池道,「他还掏出了一块我家丫鬟的手帕,说是我掉的。」想到此处,她嗤笑道,「我还以为,堂堂皇子,居然和我家丫鬟私定终生了呢。」 陆麒阳道:「陆子响去求的那尊佛,可不止是‘保佑平安康泰’那么简单。民间常有说,檀香寺的大佛呢,一求状元高中,二求身体康泰,三求……」 沈兰池道:「求什么?」 「求与心上人结姻缘连理。」陆麒阳说罢,压低了声音,道,「顺道一提啊,那间佛殿隔壁还有个小观音,也是香火很旺,保佑床笫美满,夫君精力充沛、勇猛无穷。据说每日一开殿门,便要迎来上百面带娇羞之色的小妇人……」 沈兰池怔了一下。 一介皇子,还要求姻缘美满,看来确实是想娶个不该娶的人了。 顿了顿,她道:「世子爷,说来二殿下去檀香寺那日,你也去了。那你说一说,你是去求的哪个佛?也是‘与心上人结姻缘连理’的佛?」 陆麒阳一听,立刻否决:「没影的事儿,瞎说什么。」 笑话,他岂能让沈兰池知道也去求佛拜神的事儿了? 「哦?」沈兰池忽然挑眉一笑,道,「那你不去拜那保佑姻缘美满、平安康泰的佛,是去了哪儿?莫非是……去求了保佑床笫美满,夫君勇猛无比的那一樽佛?」 陆麒阳:…… 不了吧,不了吧。 要不起,要不起。 楚帝驾薨,举国白丧,无论王公庶民,皆整月不得娱乐,亦不得嫁娶荤食。 帝后入殡后,陆子响得登大宝,改元天庆。太子妃季飞霞被册为皇后,礼冠加身,一跃凤台。 据说立后当日,便有群臣进言,希望陛下广采良女,充盈后宫,以早日诞下皇嗣,可陆子响却直截回绝,不愿再纳娶后妃。 季飞霞椒房独宠,羡煞旁人。天下女子,皆道季飞霞好运。 群臣进言时,恰好宋延礼跟随在陆子响身侧。 听闻陆子响不愿再纳妃嫔,宋延礼心底一时复杂无端。 他心仪季飞霞已久,甚至已说动了母亲,不顾从前二家嫌隙,请媒人上门说亲。只是媒人还没来得及去季家,季飞霞便已与陆子响定了亲。 季飞霞能做皇子妃,乃至皇后,这本是好事。谁不爱荣华富贵?谁不爱显赫权威?可宋延礼却不希望季飞霞做这个皇后—— 宋延礼知道,自家殿下可是与表面上一点儿都不一样。殿下那副忠贞悯恤的面孔,从来都是装出来的。在外头他虽对妻子体贴非常,可在心底,却已经将沈家的小姐记挂了许久。 就算如今,那沈家的小姐已经订了亲,要嫁的还是镇南王的世子,自家殿下……不,陛下,还是没有绝断了那条心。 谁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将那沈姑娘纳入宫中呢? 到时候,季飞霞又该如何自处?她一向被人宠着、呵护着,未曾经历任何挫折风雨。若是外表瞧起来忠贞不二的夫君改了面孔,她定然会伤心至极吧。 就算心底如此,可宋延礼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是臣,陆子响是君。君为臣纲,他本就什么都不应当做,什么都不应当说。 他只能跟着旁人一起,夸赞一句季皇后一身福气,令人艳羡。 入了夏,日头炎炎,蝉鸣渐响。举国缟素的一月过去了,京城又恢复了一派鲜艳。小姐夫人们,重穿上了色彩俏丽的轻薄绫纱,争奇斗艳。 晨间,沈兰池在一阵哐当哐当的响动里被惊醒,勉强睁了眼,半支起身子,问道:「阿萝,外头出了什么事?」 v第22章[02.27] 阿萝是王妃送到她身旁来的丫鬟。 沈兰池从前有两个贴身丫鬟,分别叫绿竹与碧玉。沈家落难后,家中再蓄不起诸多仆从;恰好绿竹与碧玉年岁也大了,沈大夫人干脆将她二人嫁了出去。她们二人,一个做了掌柜娘子,一个做了镇上小富之家的少奶奶,都算是嫁的不错。 到了镇南王府,王妃见她身旁连个侍奉的人都没有,就将阿萝送来做侍婢。 王妃对陆麒阳向来严格,从前是不肯让年轻的丫鬟媳妇靠近他这头的;如今送来的这阿萝也是相貌平平,不过十三四岁年纪,为人老实本分。 阿萝见沈兰池醒了,便端了面盆毛巾进来,笑道:「王妃娘娘说您欠缺一身衣服,叫人开了库房,把那些绫罗绸缎都取了来,搁在外间里,等您起了身就去挑呢。」 沈兰池从床榻上坐起来,漱了一把口,就往外间走去,果真见得外边陈了好几口大箱子,里头俱是些织工精秀的衣裳料子。 沈兰池从前就很喜爱这些漂亮物什,后来因着家中之事,才改穿了一身素淡。如今乍见到这满箱漂亮绫罗,眼光不由微微一亮。 如今家人都活得好端端的,她穿漂亮点,也没甚么大事儿吧? 这样想罢,她就捡起一卷衣料,仔细翻看起来。 王妃送来的几口大箱里,装的俱是上等的绫罗绸缎,有那盈着月光便能微微发亮的月山纱,还有形如轻云、滑如流水的缠云缎,每一匹都令人爱不释手。 她挑来挑去,正在忧愁颜色该怎么搭,便听得耳旁阿萝道:「姑娘,世子爷好像在外头。」 「等会儿再说。」沈兰池满心满眼都是新衣服,抬手又捧起了另一叠布料,笑盈盈转给阿萝看,问道,「你说这宝蓝色是不是太浓了?不大衬我?我还是欢喜这杏红色,只可惜不太配……」 阿萝可不敢搭她话茬,道:「姑娘,要不去看看?外头似乎确实有人呢。」 那扣门声似乎越来越急了,隐约还能听到「太阳都晒屁股了你还睡」这类令人胆战心惊的话。 沈兰池沉浸在漂亮的物什之中,依旧没听见那扣门声。 终于,门外的陆麒阳把门推开了,大步跨了进来,口中念念有词:「都日上三竿了还在睡觉……」话未毕,便看到迎面几口大红木箱,他未来的媳妇正左手一匹绢,右手一卷布,美滋滋地站在箱前。 「兰、兰兰?」陆麒阳愣了下,道,「你明明起了床,怎么不理我?我又做错什么了?对不住对不住,是我对不住,你别气。」 他有些忐忑不安。 虽然不知道是哪里惹到了媳妇,先说「对不住」总是没错的。 「啊?」沈兰池懵了一下,这才注意到陆麒阳的存在。她搁下手中布匹,纳闷道,「世子爷什么时候进来的?我光顾着挑衣服料子了,一点儿都没察觉到。」 陆麒阳:…… 敢情是光顾着看衣服料子,忘记他的存在了。 瞧见那一大箱一大箱的衣料,陆麒阳有些不是滋味,道:「我娘要给我裁衣服,可从不过问我的意思。到你这儿,就变了样子。」 镇南王妃养孩子,只秉持一句话:闺女富养,要养的精致白胖软嫩;儿子就算了,放到泥地里跑跑就成。 王妃想给世子裁一身衣服,就直接让裁缝下手做;至于颜色款式,那都是随意挑的。 到时候,小世子穿一身鹅黄配俏粉,那叫一个喜滋滋。 「不好意思,冷落你了。」沈兰池象征性地安慰了几句,道,「你且坐着。阿萝,给世子爷来杯茶,我继续挑衣服料子了。」 陆麒阳在旁坐下,捧着杯茶,眼神有些缥缈空洞。 他本来是告知沈兰池一声,再过几日,自己就要想法子出京城去北关了。可被沈兰池一冷落,他现在就像是个深宫弃妇似的,只有满心哀哀戚戚了。 他堂堂镇南王府世子,在沈兰池的眼里竟还抵不过几匹布? 不能忍! 沈兰池一边看衣服料子,一边问:「世子爷,什么事儿?」 陆麒阳:「……没事,就是来看看你!」 沈兰池微惑,道:「看你这语气,可不像是‘没事’啊?你这是怎么了?」 「我说没事就是没事。」陆麒阳嗤一声,翘起一条二郎腿来,「小爷忙得很呢,就来你这喝杯茶。怎的?一杯茶都不肯赏给小爷?」 「哦。」沈兰池回过头去,「那你喝,不要客气。」 陆麒阳噎了一下,端起茶杯来,啜饮一口,四平八稳道:「我说了没事儿,就是没事儿。你不要多想。我一点都不曾生气。」 他在沈兰池这里兜转了几圈,都没能引来沈兰池的目光,便什么也没有说,带着一脑门的阴云出去了。阿萝送陆麒阳出去,回头来就奇怪道:「世子爷的模样好生奇怪呢,虽然看起来凶巴巴的,却像是委委屈屈的小媳妇似的。」 沈兰池:「啊?」 他不是来自己这儿喝茶的么?委屈什么了? 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入了夜,沈兰池收拾收拾,准备睡觉。 这时候,陆麒阳又来了,隔着一道帷帘,在外间乱转。 「世子爷,您做甚呢?」沈兰池拿帕子揩净了面上水珠,疑道,「白日里,我就觉得你好像是有事儿要说。怎么一整天过去了,都不见你开口?」 「……啊,我,我有事儿要说。」陆麒阳道。 v第23章[02.27] 想到「自己不如一匹布」这件事,陆麒阳就有些悲愤。他咬咬牙,道:「小爷我今夜要去天香阁,晚上就不回来了,你自个儿睡!」 沈兰池蹙眉,微微思忖了一下。 陆麒阳?去天香阁? 想到陆麒阳在花姑娘面前那副瑟瑟缩缩、怕得几欲逃跑的模样,沈兰池迟疑着「哦」了一声,淡定道:「去吧,喝杯酒壮壮胆子,免得又在人家姑娘面前丢了脸。」 说罢,便抖了抖被子,翻身坐上了床。 瞧见沈兰池这副淡定模样,陆麒阳微惊,又道:「小爷我今夜可是要包上那天香阁的头牌,花天酒地一整个晚上,不醉不归!」 沈兰池点了点头,指了指自己的妆奁匣,贴心道:「钱够不够?我这儿还有些零碎银钱,王妃娘娘给的,我一直花不出去。你要是手头紧,先拿去对付了。」 陆麒阳:…… 若是前刻还有些委屈,现在,那份「委屈」已经尽数转化成恼怒了。他也不嚷着什么「天香阁」,什么「头牌」了,咬牙切齿地,冲到床前,一手撩起了帷帐。 倚在床中的女子一副老神在在模样,扯着被褥,已打算躺下去睡了。 阿萝见到世子几乎要冲到床上去了,不敢打扰,立刻老老实实地退了出去,将房里留给这两人。 「做甚?」沈兰池抬头,问道,「我又不是天香阁的头牌。」 「你……」陆麒阳深呼一口气,下一瞬,便扣着她的双臂,将她按倒在自己身下,嚷道,「你这人……怎么……怎么……求到了我,就不珍惜了?」 沈兰池一听,懵了。 一会儿,她扯起嘴角,笑道:「哎哟,爷,是谁求的谁啊?」 陆麒阳闭嘴了。 没错,是他求的她,求了两辈子呢。 沈兰池转念一想,知道是自己这一整天都撂着他,让他不高兴了。于是,她便伸了手,轻抚一下世子额间,温软道:「是我错,是我错。天大地大,世子爷你最大。成了吧?」 说罢,她支起身子,轻吻了一下陆麒阳的唇。 这小小触碰,却令身上男子陡然变了神情。方才还一副恼羞成怒的模样,现在却变了脸,一副黑云压境的模样。 下一瞬,他便反吻了回来;如要将人拆吃入腹一般,凶巴巴的,一点都不温柔。还像是一只饿极了的野兽,正等着在她身上兴风作浪。 「你轻点呐……」她绵软的嗓音,是娇嗔,更是引诱。细细五指,更是已落到了他的衣结上。 一吻毕,陆麒阳睁开眼,恰好对上她微亮眸光。她的双眸间,似涌着一池方融春水。 「留下来吧?今晚上别走了。」她说着,笑眸微弯,那眸间的引诱之意愈甚。 「……」陆麒阳默了一会儿,道,「就算你不说,我也是要留下来的。再过几日,我就要去北关了。不趁现在讨够本,怕是半年都见不到你了。」 沈兰池轻笑了一声,手掌已抚上了他裸呈的胸膛。 他的身躯劲瘦笔挺,腰线紧窄,让人百摸不腻。她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他的肩颈,犹嫌不足,竟张开口去,轻咬了他一下,又含含糊糊笑道:「那你这几天晚上,都住在我这儿吧……就怕王妃娘娘嫌弃我不知收敛。」 「怎会?」他低俯下了身子,低声答道,「她不会嫌你的,只会怪我不像话。」 「那敢情好……」她笑得愈发轻柔了,口中流连道,「你要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娶我?你若不在京城,我又被人惦记上了,那该怎么办……」 话里话外,总有几分舍不得。 「至多半年,我便回来。」陆麒阳答,「我若无军权在手,陆子响动我便易如反掌。我从前名声狼藉,若不能令众将士心服,那这军权依旧不是我的……」 说罢,他在心底低低一叹。 半年,他只给自己半年时光。用尽一切手段,也要令那数十万军士听从己令。他知道这很难办到,可他必须办到。 像是要报复她那轻轻一咬,他占据了女子的身体与思绪,掀起一阵令人战栗的风浪来。 屋外蝉鸣,冗长烦躁,却无人听得。 新帝即位后,一切尘埃风云俱落定。废太子陆兆业被废为庶人,圈禁狱中。从前帮扶着二殿下的显赫贵族,愈发水涨船高。季、柳、宋三家,皆成了数一数二的楚京权贵。 陆子响令柳、宋二家之首,分别领了左右督射太仆之职,又令季家掌了京城巡治之则,从宋家分权。 他有意令三家互相制衡,然这三家能混到如今这个位置,又岂是常人?陛下想令他们鹬蚌相争,他们偏不如此;恰恰相反,还互结姻亲,修了秦晋之好。 这一回,轮到陆子响头疼了。 外戚之事,古来就最为烦人。前有沈家专横跋扈之鉴,他又岂会坐视柳家与季家成了第二个沈家?自然是早早打压下去,越快越好。 可偏偏这三家都不愿坐以待毙,如今已是抱成了一团,互相扶持,俨然成了朝中一大党。 除了这三家,还有谁能与之抗衡? 陆子响想到了镇南王府。 正逢初夏,日头炎炎,陆麒阳打着赤膊,嘴里叼条草杆,跟着一群下等军士一起,在河边支起大锅煮汤。柴火烧得烫了,热意扑面,他便直接到一边的河旁,掬起一捧水就洗脸。 先前废太子作乱,这京畿的卫兵折损了许多,如今又充了些生面孔进来。他们不知道面前男子正是那三箭射下废太子的世子爷,只当他是个小郎将,便口口声声唤他「小将军」。 v第24章[02.27] 「小将军不去营房里头坐着?」 「那些个大人们都早早地回了家,还不是怕家中妻子久候发怒?对了,小将军娶没娶妻?」 七嘴八舌,零零碎碎,好不热闹。 没一会儿,几个军士闲聊着,又扯起了家中婆娘来。一个说女人心海底针,另一个说婆娘的脸似六月的天,变的那就一个快。这几句话引来了强烈共鸣,诸多男子皆唉声叹气,说起了自家闲事。 「你可知道?上次我问我媳妇晚上吃啥,她说‘随您的意’,我说下个馄饨,她嫌料少;我说买点肉包,她嫌浪费钱;我说吃碗面吧,她又嫌面涨的快,不能放俩晚上!我问‘你到底吃啥’,我媳妇不高兴了,说‘随您的便’!」 这诉苦军士满面苦涩,摇头叹气,道:「我真猜不到她在想啥!」 另一个军士也说起了自家媳妇:「上回吧,说要带我家儿子回娘家,问我去不去。我思忖着要去老赵那头打花牌,就打算不去了。我媳妇就不高兴了,说‘您倒是去!’这话一出,我哪敢去呀?」 这事儿又引来一片「是呀是呀」的零散附和。 就在此时,又听得一人文绉绉道:「可不是么?我问我家那位,‘您有什么事儿’?他偏偏要答‘没事儿’。问了三遍,半字不肯吐,还直说‘自己没生气’。实际上心底都急坏了,当夜就朝我发了一通脾气。真是难伺候。」 虽然这个故事很引人同情,但是诸位军士无有敢回答的——因为这说话的声音,乃是个女子。 诸人抬起头来,便见到一位形容艳丽的佳人,携着个规规矩矩的小丫鬟,正板着一脸愁苦之色,站在不远处。她打扮得一身富贵,瞧一眼便知道她定然是哪位将军家中的内人。 一名下兵大着胆子,上前问道:「这位夫人,您找哪位将军?」 「倒是不必称我为‘夫人’。」这艳丽女子笑道,「我还不曾嫁人,只不过是奉了王妃的命,来军营里瞧瞧我那将来的世子夫君罢了。」 陆麒阳的面色红红白白,道:「你和我进去说话。」 说罢,扯着沈兰池就朝营房那头走。 诸位兵士目送二人远去,大惊失色——这军营里的世子,还能是哪个世子?自然是镇南王府的陆麒阳! 他们如此惊诧,一是惊这位小郎将竟然是那声威赫赫的镇南王府世子;二是惊这位女郎口中的话——女郎口中的「我家那位」还能是谁?当然是世子陆麒阳了。 别看这世子爷,方才一身粗犷,劈柴捉鱼、无所不能,可心底却是如此细腻堪怜……真是人不可貌相啊,人不可貌相。 军士间,一片唏嘘之声。 沈兰池和陆麒阳刚入了营房,没说几句话,宣旨的内监就到了。 这内监也是见惯风雨的人,瞧见了世子打扮得浑似一介下等军士,也一点儿不惊不嫌,反而挤出一张恭敬的脸,谄笑道:「世子爷,陛下圣旨到,您先正下礼冠?」 陆麒阳闻言,随意正了下外衫,在前头跪下。 内监抖开圣旨,掐着嗓子,慢条斯理地念起来,说是那陆子响思及陆麒阳有功,封他做左武卫将军,望陆麒阳能驻守京城,以护百姓平安。 陆麒阳跪在地上,却不接旨,道:「这圣旨,麒阳怕是不敢受了。」 「世子爷这是何意?」内监笑道,「您可不要为难奴。」 「不瞒陛下,我后日便要去往北关。」陆麒阳正色道,「这是先帝旨意,御笔朱披,还搁在我家书房里头呢。先帝去的匆匆,陛下不知道,也是当然的。不过,若是陛下要看,麒阳随时能取出来。」 内监怔了一下,有些讪讪。思忖一番,内监道:「这事儿,奴也不好做主。还是等咱回宫去,禀报了陛下,再来仔细告知世子爷吧。」 这内监回去了,却等不到再见陆麒阳的时候。 当夜,陆麒阳便打点行装,带着几个随侍,出了京城,直往北关去了。 次日天明,陆子响才得知此事,顿时扼腕不已。 没了陆麒阳,他又找谁来对抗那抱成一团的三家?朝堂上下,谁又不是为他们鞍前马后,一个劲地逢迎谄媚? 陆麒阳出京去往北关一事,传到百姓间,在看热闹的百姓口中绕了一圈,则又变了一副模样—— 那从前终日游走花丛、斗鸡走马的镇南王府小世子,难改本性,终于受不了父母塞过来的落魄沈家女,溜出京城去,逍遥畅快去了!! 真是薄情! 陆麒阳出京城去北关,沈兰池早就清楚。 虽心底舍不得,可到底知道这是无可奈何——陆子响就在上头虎视眈眈地盯着镇南王府,陆麒阳不赶紧笼络将士之心,就只能坐等被陆子响做成案上美餐了。 北关遥远,若是寻常赶路,也需要半月乃至二旬的功夫。若是遇上山石封路,那拖得便更久。陆麒阳去了不到十日,便有家信寄了回来,给王妃一封,给沈兰池一封。给沈兰池的那封信里,还夹着一朵残花。 原是说在路边看到了一朵姿态小巧秀丽的花,很是新奇,便夹在信里寄回去。不过他却忘了,路途遥远,这花到沈兰池手上时,已枯的不成模样了。 饶是如此,沈兰池还是将其阴干了,夹在书页间。 京城夏日渐浓,蝉鸣一声响过一声。虽下了几场午后雨,暑气却不见得被扑灭了多少。 柳如嫣扶正了斗笠,脚步匆匆,朝一道狭窄巷子间走去。 她本是柳家金娇玉贵的三小姐,可今日却未着缀饰,反而穿着一袭粗麻布裙。斗笠垂纱遮掩之下,隐约可见她的乌发披散,上头只别了一枚碧玉发钗。 脚下的青石小径有些残破,石块常年被人踩踏,被磨出了圆润坑洞,又积了雨水,一片湿漉。 终于,柳如嫣在一扇门前停住了脚步。 这门扇并不气派,藏在诸多砖石小院里,普普通通,毫不起眼。门上粘了张纸糊的大红门神,被前几日的雨水吹打得有些褪了色。 v第25章[02.27] 她抬手欲扣门,手却在中道停住。 柳如嫣心道:从前金堂玉马的公子,如今就住在这等破落的地方吗? 她记得自己初见沈庭远时,沈庭远便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除了有张俊俏的皮囊,并无惹眼之处。与沈庭远那那飞扬跋扈的堂兄相较,便如颗尘埃似的。 虽是救了她一次,可柳如嫣也未把这人放在心上。 她在寿辰上落了水,丫鬟便领她去换衣服。她换衣时,便瞧见墙壁上悬了一副画轴,上绘的是山月清溪。虽她不懂画,可却觉得这山月画得极是有神,清幽渺远,浑似不在人间。 如果能与心上人一道携手同去,与山中共度此生,那必然是一桩妙事。 她凑近了看,便看到画轴上有题字,落的名字叫做问山。 这倒是一个好名字。 柳如嫣暗暗记下了问山这个名字。待回到家中后,她便询问长兄柳愈:「这‘问山’所作之画如何?价值几钱?」 柳愈道:「不曾听闻。」 柳如嫣:「我瞧着他画的挺好,没想到竟然是个没名气的,连大哥都不知晓么?」 柳愈道:「我又怎会无所不知?若你有心,自己去查问便是了。」 柳如嫣说好。 柳愈虽是长兄,待她却不严苛,有时还颇为放纵。若非长兄教书习字,她又怎知道诗文中会有「生世一双人」这样的妙境界? 柳如嫣游走市集,却总寻不见问山大作,只得悻悻而归,派了仆婢多番留意。只可惜,市井之上,并无问山大作流传。 有一回,她还遇着了携小厮去买文房四宝的沈庭远。沈庭远是贵介公子,本可让家中下人代为跑腿,可他却要亲临店铺,仔细挑拣。买东西不买贵的,却挑些便宜货,还尽是些画具。 柳如嫣有些惊奇,问道:「沈公子为何不买那千金墨?」 「价格昂贵,却未必趁手。画画一事,看的从来都是人。心境沉稳,自然画中有神;若是笔技不行,便是用了千金、万金,那也是画不出来的。」沈庭远耐心答道。 说罢,还有些不知所措地避过了头,似乎是很少和女子说话。 柳如嫣点头,心道这个看起来文绉绉的书呆子说的也对——不会画画,那用再贵的纸笔也是枉然。把千金墨塞到鸡爪手里,也不见得大公鸡会画仕女图啊。 「你也会画画,那我问你,你可知道‘问山’是谁?」柳如嫣道,「我在你家中瞧见过那幅画,觉得画得甚是好看,想要买一副挂我房里头去。」 不能与心上人一同住在山中赏月,那自个儿在房间里挂副月亮,总成了吧。 沈庭远愣了一下,唇齿嗫嚅,小声道:「我……我也不大知情。那幅画,只是偶尔所得。若是柳三小姐想要,我遣人送去便是了……」 柳如嫣闻言,喜上眉梢:「哎!好。你瞧着是个书呆子,却挺通情达理。若是以后再有见到那问山的画,切记得喊我,我买。」 欣喜之下,她竟把心底喊着的「书呆子」给说出了口。 她得了那副山月清溪图没多久,便听到消息,说市面上有人卖问山的大作,要价还甚是便宜。柳如嫣为人爽利,便差人全买了下来。 这问山最爱画景,笔下尽是些野趣山水。有东篱日西,有枫叶垂红,有寒江飞雪,亦有牧童吹笛。柳如嫣看着画,便觉得问山是个颇有雅趣之人,和京城之中那些只想当大官的家伙可不同。 若是钻到了权势里,终日只想着向上爬,又哪能画出这种画呢? 只可惜不知道这问山是死是活。运气差的话,他兴许已死了十好几年了。 想到此处,柳如嫣便一阵叹息。 真是可惜。 她问二哥柳文,这算是怎样的一种思情。柳文有意附庸风雅,便摇着扇子,悠悠道:「你可知道‘神交’?无需得知容色,便心底倾慕已久。你看从前那陈王梦神女,也未必真见过神女真容啊!」 柳如嫣闻言,登时觉得柳文不靠谱。 呸呸呸,什么比喻。 柳如嫣的姑姑是柳贵妃,贵妃想要撮合柳如嫣与陆子响,便常常邀请柳如嫣入宫小住。柳如嫣从来不想做皇子妃,亦不想与他人分享夫君,因此每每进宫时,都是冷着一张脸。 可陆子响这人呢,就算见到她冷着脸,也会温柔照拂,浑似没瞧见她的一身刺。柳如嫣觉得,陆子响有这样的非凡忍功,来日必定有大造化。 有一回她入了宫,恰逢陛下在御花园中摆了小宴。 她跟着柳贵妃一道前去,便瞧见陛下手捧着一卷画在仔细地瞧,口中赞语不绝。一通夸赞后,楚帝问身旁宫人,道:「这‘问山’,又是谁人的小字?」 沈皇后也在。闻言,沈皇后便笑道:「是庭远的。他不常落这小字,只有送熟人时才会用‘问山’。这幅画本是送到臣妾这头的,谁知道陛下眼里这么好,竟给截去了。」 楚帝闻言,哈哈大笑:「沈家公子的画好,朕夸上一番,也不成?还给皇后便是了。」 柳如嫣听了,心底咯噔一下。 ——沈、沈庭远? 难怪她会在沈家看到那副问山的画,这摆明了就是沈公子画完了,随手挂在家中。难怪她与沈庭远说了要买问山的画,市面上便立刻流出来了好几副,这是沈公子照拂她呢。 这样的老实人,倒比二殿下那等标明温柔好多了。 也许是因着画的缘故,也许是因着山月的缘故,她对沈庭远的心思,便一下子重了起来。 v第26章[03.03] 思绪兜转,回到眼前。 柳如嫣扣开了沈家如今的小门,里头有个仆妇来应门,是沈大夫人身旁的陪房。这陪房见惯了风雨,也认得柳三小姐,诧异道:「柳、柳小姐……?」 柳如嫣冷冷道:「让沈庭远出来。我要问问他,他躲着我,到底是什么原因?」 仆妇背后传来沈庭远的嗓音:「刘嬷嬷,你先退下吧,让我来便是了。」 继而,门后便露出了沈庭远的身影。他着素色衣衫,打扮的与普通书生无异。不过,在柳如嫣眼里,他更适合这身装束。从前的他虽锦衣华服,却像是被那些金玉压沉了肩,以至于一直低垂着头。如今他落魄了,竟抬头挺胸的,双眸亦清澈明亮。 「柳三小姐,你是显贵之女,而我如今只是白身。云泥之别,难以逾越。」沈庭远压住心底叹息,慢慢道,「柳三小姐厚爱,我承受不起,亦不敢承受。」 「有什么云泥之别?」柳如嫣怒道,「我从不爱荣华富贵,便是你落魄了又如何?」 「庭远知道柳三小姐是个不为凡俗所困之人,可三小姐愿意,柳家却未必愿意。」沈庭远终是没压住喉中叹息,淡淡道,「长痛不如短痛,这亦是为了三小姐。」 柳如嫣正欲说话,却听得身后传来二哥柳文的嗓音。 「如嫣,我还在想,你偷偷摸摸跑来干什么,原来是这个罪臣之后想要将你拐了去!」柳文一抖折扇,狠狠瞪向沈庭远,怒道,「沈家的小子,你现在一介落魄之身,还想骗我妹妹,真是想的简单!」 也不知道柳文是什么时候跟上来的。 说罢,便命身后小厮仆妇扣住了柳如嫣,推搡入了马车。柳文用折扇指着沈庭远,恶狠狠威胁道:「你少动歪心思!如今的你,根本配不上我妹妹!」 说罢,便转身而去,也不顾柳如嫣在马车里叫嚷着什么。 柳文回了家,便将此事禀告母亲。柳夫人必然是不愿让女儿嫁给沈家的落魄子的,立即着手安排柳如嫣出嫁一事——如今柳、季、宋三家都忙着彼此联姻,嫁个女儿到宋家去,那是再合适不过了。且三家都是权贵,女儿嫁过去了,也能安稳地过一辈子。 柳夫人想,柳如嫣与沈庭远这事,必须快刀斩乱麻。若是婚期拖的久了,保不准还要生变。只要如嫣嫁了人,那就会立刻死了心思。 于是,订婚初初过了两月,婚事便要匆匆办了。 可柳如嫣不愿。 她从不是个愿轻易低头的人,也不愿遵从家中意愿,嫁个自己从未见过的男人。 她假意乖顺,在母亲面前扮作一副死心模样,暗地里却收买了出嫁日守着院门的仆妇,做好了万全准备。出嫁之日,她干脆地药昏了贴身丫鬟,袖藏匕首,偷偷摸摸地跑了。 一路顺畅,却在将出侧门时,被一人喊住了。 「如嫣?」 听到这道嗓音,柳如嫣愣住了。 她回过身去,便见到长兄柳愈站在夜色之中。大喜之日的红灯,未能剥离他身上的病气。夏日衣衫薄,他的身影便显得愈发细瘦了。在魆魆黑影中,他宛如一杆细竹。 「如嫣,你出嫁在即,又要去何处?」柳愈疑道。 「……我……」柳如嫣咬了咬唇,破罐子破摔,道,「大哥,你要将我抓回去,便抓回去吧。我就放一句话在这儿,要是真把我嫁到了宋家,我就直接上吊。」 说出这等可怕的话来,柳如嫣心底七上八下的。 她这大哥平时看着瘦瘦弱弱,但是真要狠了,那却有些吓人。 柳愈蹙了眉,问道:「你是要和那沈家的公子一道走么?」 不知怎的,柳如嫣口一松,竟老实交代道:「说实话,他不肯和我一道走。他也觉得,我嫁给那宋家才是对的,他说他配不上我。」待说罢了,她才想掌自己的嘴,生恨自己多嘴,在大哥面前太老实。 夜风吹拂,柳愈的衣袖尽被鼓起。他默了一阵子,低垂了眼帘,淡淡道:「那你去吧。」 说罢,便转身离去。 柳如嫣惊了一下,想要对长兄说些什么,可长兄却已经走远了。时间紧迫,她匆匆地弯腰出了侧门,逃出了柳家。 还未走远时,她甚至听见了长兄驱散仆从的声音。 「三小姐不在此处,去东边瞧一瞧吧。」柳愈是这样说的。 不知怎的,柳如嫣觉得鼻尖一酸。 柳如嫣穿着一身丫鬟衣裳,重新扣响了沈家大门。 来应门的是沈庭远。 他知道今夜柳如嫣大婚,一直坐立难安。冥冥之中,他总觉得会有人来扣门。 他见柳如嫣行色匆匆,脸上还有着大婚时的面妆,身上却狼狈地作丫鬟打扮,心底大震。 「柳三小姐……」他喃喃了一句。 「你跟不跟我走?」柳如嫣喘着粗气,问道,「现在出城,尚且来得及。我俩去寻一方山月,自顾自过日子去,再也不管什么柳家、沈家了。」 柳如嫣知道,依照沈庭远的性子,她必然是得不到答案的,还得逼问一会儿才行。可这一回,沈庭远却只是叹了口气,道:「柳三小姐,如今你丢下了一切来找我,若我不应了你的请求,那又岂能算是个人?」 顿了顿,他道:「你等我,我去向父母请罪辞别。」 言语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柳如嫣望着他背影,心底微愕。 v第27章[03.03] 她忽然想到,从前的沈庭远,被厌恶的东西所拘着,终日与那些官宦权势打交道,以是总是闷闷不乐,说话也唯唯诺诺。可如今的他,却摆脱了那些烦心事,只需要与书画为伴。兴许正是因此,他才会气色为之一改吧。 沈父与沈母很快一道出来了。看到柳如嫣在门口,两人俱是诧异无比。 沈大夫人定了定神,道:「柳三小姐,你可想好了?若是当真要与远儿去过日子,那便是穷山苦水,再无富贵金玉。现在折返回去,你尚能过安稳富足日子,庭远也不是个不知数的,也定不会去纠缠。」 柳如嫣点头,道:「我想好了。我出了柳家,那已是断了一切后路。」 沈大老爷面色复杂,道:「我如今戴罪之身,身无长物,亦没有什么可以眷念的。庭远在我身旁,也是耽搁了。若当真有心上人,那便一道痛快过日子去吧。」 沈庭远在父亲面前跪了地,磕头,道:「儿子不孝,不能回报养育之恩。」 沈大老爷摇摇头,叹息道:「什么‘不孝’?皆是虚的。我从鬼门关前走一遭,能活在世上已是幸事。其他的事儿,我早已没甚么精力去管了。人能活着,便是好事。至于养育之恩,你莫要忘了,你妹妹乃是将来的镇南王妃。有她照拂,我与夫人不会难堪到哪儿去。」 沈庭远点了头,这才起了身。 他跨一步,便回头望一眼生养父母。行至门外,再躬身一礼,这才真正地出了门。 他扣住柳如嫣的手,道:「我去雇一辆马车,现在就出城去。你想去哪儿?哪个镇子?还是去南边?」 柳如嫣眼睫翕动,口中喃喃道:「哪儿都成,有一片山月就成。问山寻水,岂不妙哉?」 有一片山月,问山寻水,岂不妙哉? 妙哉。 柳家女儿在大婚当夜却逃了婚,与那落魄沈家的长子私奔了! 纵使柳家百般隐瞒,可这么大一个人不见了,却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的。 为了不惹怒宋家,柳家又找了个女儿塞上花轿。 柳家两位嫡女,如嫣被沈家长子拐跑了,四小姐如画入宫做了妃嫔,现下能嫁入宋家的,便只剩下庶女了。这代嫁之人,自然也是庶女。 可柳如嫣名动京城,几乎要与当初的沈兰池齐名,又岂是能随便冒充的?掀开了轿帘,顷刻便露了馅。 此举一出,愈发惹怒了宋家,令宋家人觉得柳家有心欺瞒。更何况,以庶代嫡,这简直是在打宋家的脸面。 宋、柳二家不合,这正是陆子响最乐见其成的。他令人在其间煽风点火,使得此事闹得满城皆知。 楚国国风开放,若是有遇到「女儿私奔」这等事,百姓不爱骂女子不守礼,只爱骂女子的家人棒打鸳鸯、强娶强嫁。一时间,柳家便有了个「卖女求荣」的名头。更有尖酸文人在其间大肆嘲讽,写了一出戏词来,夸赞那柳三小姐真性情,柳家人不知好歹。 诚然,柳家确实存了几分卖女求荣的心思——柳如画入宫,柳如嫣嫁给宋家,皆是如此。可这份心思,又岂是能挑明了说的? 陆子响犹嫌风火不够,心思一动,竟又想到了那沈家。 这京城中,谁与柳家最看不对眼?哪家绝不会与柳家交好? 自然是这沈家了。 不过一月功夫,陆子响竟以「天下已赦」之名,除了沈家旧责,发还家财,重新启用沈辛固。为显厚恤,竟然把从前沈瑞交还给先帝的安国公爵位也一并赏赐了下去。 只不过,如今沈瑞已去往江湖隐居,这「安国公」自然是由沈辛固来做。 如今沈辛固已非外戚,旧时党羽皆四散流离,家中甚至后继无人,几等于是绝了户。如此一来,沈辛固只能被陆子响牢牢握在手中,做个空头国公,用以牵制柳家。 京城百姓闻言,又是一阵哗然唏嘘。 这沈家在一年间,历经一落一起,最终又成了国公之家,搬回了城东头传了几辈的安国公府,又岂能令人不唏嘘? 安国公府重悬匾额之日,百姓皆拥至门前凑热闹。却见得沈辛固携着夫人与几个仆妇,一脸沉静地入了家门,丝毫不见重掌富贵的喜色,似乎并不在乎这高悬门楣。就算是搬回了从前的旧居,沈家亦没有添置仆从,日子过得很是简单,与从前的权贵作风截然不同。 陆子响此举,亦有些私心。 沈兰池背后有了安国公府,又何须寄住在镇南王府?那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果真不出陆子响所料,沈大夫人重回国公府后,心疼女儿,立即将沈兰池接回了家中。如此一来,沈兰池又变回了从前那集万般宠爱、汇满城艳羡于一身的沈小姐。 不仅如此,还是个待嫁的沈小姐。 如今的沈小姐,和当初的沈小姐可不同了,她是订了婚的,只不过迟迟未嫁罢了。 至于她将来的夫君么,乃是镇南王府的世子爷,倒也算是门第匹配。 百姓间有说法——这世子爷本应在陛下面前有着大好前程,如今却为了避这个未过门的妻子,跑到北关避难去了,吓的连前程也不要了。也不知道,世子是有多不想娶妻。 这一对未婚夫妻,令百姓津津乐道。 时光飞逝,这年冬,沈兰池收到了陆麒阳的信,得知他已在归京路上了。 若是顺畅,他能在年关前赶回京城。 这一年的冬日,落雪的日子格外多,京城外亦是如此。 虽陆麒阳的信中说,会在年关前刻赶回京中,可大雪封路,令他在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到了初一,他尚离京城有小半日的路途。 年关这几日刚下了一场飘飘扬扬的雪,京城里四下一片银白。安国公府的马车碾过地上积雪,朝着宫城驶去,在一片素色里压出两道车辙。 沈大夫人如今重领了命妇封号,要依例入宫参拜皇后。 v第28章[03.03] 只不过,旧去新来,如旧的后宫之首已经是年轻的季皇后了,再不是当初的沈皇后。这季皇后虽说与沈大夫人同姓,可关系却有些不尴不尬的,委实令人有些难堪。 沈兰池跟随母亲,一道去了新后居住的紫鸾宫。 因是见外命妇的日子,季飞霞穿着一袭明黄礼服,头戴宝冠,一身端庄威仪,额间的花盛缀着颗颗细小鎏珠。沈兰池瞧见她的容颜时,恍惚想起了她出嫁前在梅园中晃着秋千的模样。 彼时季飞霞坐在秋千上,笑得天真烂漫;可如今的季飞霞,已经是独宠六宫的皇后娘娘了,脸上少去了闺中少女的单纯青涩,有了一份刻意的成熟。 紫鸾宫里已立了不少贵女命妇,各个皆是楚京一等一的名门女眷,宫中一片华彩粲然。瞧见沈兰池与沈大夫人,她们便窃窃私语起来。 「真当是命好……」 「空有一个国公架子,到底是比不得从前。」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个爵位,那也是好过别家的。」 待沈兰池的眼波扫来,诸人便噤声不语,心虚地别开目光去,在心底偷偷思量自己是否在沈家落魄时,有过落井下石之行,免得招来报复。 季飞霞望见了沈兰池,按捺不住地想要站起来,却倏忽记起自己乃是皇后之身,不能轻举妄动,便只得对嬷嬷耳语一番,小声说了些什么。 诸位外命妇纷纷拜见皇后,季皇后又一一赏赐了果品斋点下来。待人群将要散去时,一位嬷嬷拦住沈兰池,道:「沈小姐,皇后娘娘有请。」 沈兰池顿了下脚步,令母亲沈大夫人先行归家,折身朝里走去。 周围的命妇瞧见了,又是一片低低的私议之声。 「竟险些忘了,她还是皇后娘娘的表亲。」 「早说了得罪不得,如今东山再起,只怕是有的折腾。」 沈兰池权当做没听见。 她入了紫鸾宫的偏殿,便看到季飞霞立在宫室的窗前。窗扇大开,外头的飞雪一阵乱舞,竟有些雪粒子直直地扑到她的面颊上来了。 听见脚步声,季飞霞的神情恍惚了一下,她半蹙眉心,转身道:「兰池姐姐,你来了。」 「见过皇后娘娘。」沈兰池低身一礼。 「无需多礼。」季飞霞虚虚一扶,道,「兰池姐姐,我将你喊来此处,只想问你一件事。」在沈兰池面前,她没了方才的皇后仪态,也不再自称本宫。 「皇后娘娘但请直言。」沈兰池道。 「我知道殿下……陛下他,从前与你有过一段往事。」季飞霞微咬唇角,句句斟酌,极是忐忑,「可后来他自知无缘,便与你做了了断。你定亲,他娶妻,再未有过往来。兰池姐姐,可是……如此?你莫要骗我,我心里急得很。」 沈兰池闻言,露出微诧神情,道:「此话乃是陛下所说?」 季飞霞摇了摇头,道:「是我猜的。我若问及你,陛下便闭口不提,只说来日会待我好。可不问清从前的事,我又哪敢奢想来日呢?」 言谈间,颇有一分怅惘。 沈兰池思忖半晌,道:「不瞒皇后娘娘,我与陛下并无过多牵涉,我只是恰巧救过陛下一命罢了。且这份恩情,如今也已得了应有赏赐,我与陛下,确实是再无干系了。皇后娘娘无需多虑。」 季飞霞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兰池姐姐也是不肯告诉我的。这等言辞,我其实是不信的。之前兰池姐姐落魄了,陛下便立刻命我母亲去接你,如此情深意切,又岂能令我释怀?」 沈兰池哑口无言。 顿了顿,沈兰池试探道:「娘娘不信陛下么?」 「我自然是信的。」季飞霞道,「陛下是个言出必行之人,他说日后会待我好,那便必然会待我好。只是兰池姐姐在京城里,我终归有些……心底难受。」 沈兰池直白道:「皇后娘娘想要兰池如何做?」 季飞霞眼眸一亮,道:「兰池姐姐,我知道,你将来要嫁给镇南王世子。若我说动陛下,赏赐镇南王一块封地,你可愿与世子一道出京城去,过二人的畅快日子?」 沈兰池闻言,笑道:「若是皇后娘娘能办到,我自然是愿意的。」 可前提是,季飞霞能办到。 镇南王已手握重兵,若是再得一片封地,大可拥兵自重。陆子响不蠢,不会干出这样养虎为患之事来。 季飞霞虽做了皇后,可依旧有些少女心性。瞧她这副黯然神伤模样,想必是已对陆子响情根深种了,这才想要让沈兰池出京城去。虽是有些拈酸吃醋的意味,可她愿用这样平和的语气与沈兰池商量,已比沈辛夷、柳贵妃之流要好的多。 季飞霞是皇后,说话自然得顺着来。 「要我出京城也行,但皇后娘娘也知道,我家中闹出过那样丑事,如今父母膝下只有我一个女儿。他二老年岁已大,必然是需要有人照拂的。」为了不显敷衍,沈兰池又故作谨慎道。 「无妨,我自会替你照料父母。」季飞霞露出一个甜笑来,「定会保他们平安无虞。」 沈兰池与季飞霞又仔细说了几句话,便出了紫鸾宫。 待沈兰池自后,季飞霞将窗扇推得更开,向窗外道:「宋大人,兰池姐姐也说她与陛下不曾有过干系。所以,此事当真是我多疑了么?既陛下已断绝了心思,为何又要命我娘去接她呢?」 她的声音中满是困扰。 窗外立着宋延礼。 他在雪中立了许久,耳朵已冻得通红。 他微怔了一下,眼底有半分苦涩,口中道:「皇后娘娘多虑了,陛下乃是赤忱之人,日后……自然是会待娘娘极好。从前太后娘娘赏赐下来的美人,陛下都拒而不受,还不是为了娘娘?」 v第29章[03.03] 柳贵妃被剥去妃位后,一直幽居冷宫。如今陆子响登基,柳贵妃也做了太后。但陆子响有些顾忌柳太后身上「不吉」的兆头,便令柳贵妃一直住在灵山天庙。 「怕就怕,陛下拒了那三个美人,为的不是我,而是旁人。」季飞霞喃喃道。 「自然是……为了皇后娘娘。」宋延礼答。 宋延礼说罢,他将一声叹息吞入腹中。 他还是不忍心打破季飞霞的美梦。 骗了就骗了吧,能多骗一时,就多骗一时。若是幸运,也能骗她一辈子,令她享一辈子安稳荣华。 天地素雪,一片银装素裹。一名穿翡绿裙袄的宫女上来掌伞,在前头引路,带沈兰池朝宫门处去。 宫中的的雪虽被清扫过,可仍有新雪自灰蒙蒙天际上飘落。这拜见皇后的一会儿功夫,宫道上又覆了湿滑的一层积雪,行人须得放缓步履,小心慎行。 沈兰池垂着头,走得极慢。 风大,吹的细小雪点乱舞。一不小心,便有一片雪花飘入她眼眶间。她有些不适,便眨了眨眼。正是这一合眼的功夫,脚不小心滑了一下。 好在有人适时伸出了手,扶住了她。 「雪大慢行。」 她听见耳旁那男子道。 这声音太熟悉,令沈兰池陡然一震。 「世子……」 她抬起头来,正正好对上陆麒阳的面庞。 他显然也是披霜沐雪赶回的,斗篷里压着一层白色。面庞未有大改,不过是比从前更瘦削了一些,一双眸子却愈发有神。若是真要说有何不同,那便是他褪去了面上的那层轻佻之意,如今更像是一块打磨好了的美玉。 沈兰池按捺不住心底欢喜,下一瞬便露出了美艳笑容来:「你回来了呀!」 「是。」陆麒阳点头,又蹙眉,故作严厉,训斥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走个路还能险些摔倒在地。若不是我扶住了你,只怕是你要从这头一路滑到那头,亲自帮陛下洒扫宫廷。」 沈兰池:…… 久别重逢,你就和你姐姐说这个? 陆麒阳说罢,还浑然未觉有哪儿说错了,竟挑着眉笑出了声。只不过,乐极生悲,下一瞬,他一脚踩歪,整个人哧溜一下滑倒,坐在了地上。脚尖朝前,在地上蹭出了两条雪道。 这变故来的太突然,沈兰池一时静默无声。 半晌后,她伸出手去,搀起了世子爷,语重心长道:「虽久别未见,可爷也不需要行如此大礼,兰池受不起。」 陆麒阳:…… 陆麒阳利索地站了起来,拿斗篷挡住被雪水沾湿的衣摆,恍若无事发生,镇定自若道:「不疼,你无须担忧。」 「真没伤着?」沈兰池试探问。 「没伤着,我的筋骨当然是好得很。」陆麒阳道。 「那好。」她轻笑了一声,张开双臂,飞扑到了陆麒阳怀里,挂在了他的脖子上,口中道,「你还是抱得动我的吧?」 陆麒阳被撞的后退一步,立刻稳住了身子,环着她的腰,道:「我只是去了北关半年,又不是变成了年过花甲的老头子!」 虽话语是怒的,可他的脸上也带出了笑来,忍不住抱着她转了一圈。 饶是他俩早已定了亲,周遭又只有一个宫女,可这般情态也有些太令人咂舌了。那引路的掌伞宫女大惊失色,连忙低头,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不曾看到。 「我听闻了你爹娘被重新启用的事儿。」陆麒阳将她放落于地,道,「这本是好事,可你知道那些百姓是如何说的么?」 「如何说的?」沈兰池问道。 陆麒阳这才说起了赶路时听到的见闻。 陆麒阳自北关起,赶赴京城。到了第一个落脚的驿馆,便听得两个京城口音的商人在说道这京城的八卦:「你们知道不知道啊?那京城的沈小姐,长得叫一个如花似玉,可那世子爷放着这么佳人不娶,却偏偏要跑去边关打仗,是不是世子爷……那里不行啊?」 陆麒阳当时就暴怒而起,拍桌大喝道:「你放屁!」 几个商人吓了一跳,也怒拍桌道:「你瞎说什么呢!」 陆麒阳不肯服输,又想吼一句「给老子放你他娘的屁」,可却被身旁随侍按住了。陆麒阳这才想起,自己乃是便装行路,免得蛮人探子得了消息,趁机生事。他只得委委屈屈地收了声势,回房睡觉。 到了第二个落脚的驿馆,又听到两个巡察在说道京城八卦:「你们知道不知道啊?听说那安国公府的大姑娘啊,就喜欢看美人儿,一年到头,总去登云阁看那当家花旦!而那镇南王世子呢,生的面如罗刹,紫肤青齿,身高才五尺!沈大姑娘嫌弃世子长得丑,迟迟不肯嫁!」 身高八尺的陆麒阳又拍桌暴怒:「你放……唔唔……」 话音未出,陆麒阳就被随行的下侍按住了嘴巴。 到了京城外的驿馆,陆麒阳便听见几个京畿官兵一边烤火一边笑道:「听闻世子爷要回来了?从前就是个风流纨绔,如今不愿娶妻也是常理。只可怜了沈大小姐,如今十八了,还要在家中待嫁。红尘最轻是薄幸郎,沈大小姐也逃不过。」 陆麒阳拍桌:「你……」 v第30章[03.03] 刚说了个「你」字,几个官兵便瞧见了他的身影。此处不比关外,他们认出了陆麒阳,立刻吓的一个激灵,道:「世子爷!世子爷,小的什么都没说!」说罢,便啪啪自掌嘴巴。 这回,陆麒阳终于能冷笑一声,道:「给老子放你他娘的屁。」 沈兰池听罢,感慨道:「一句‘放屁’你能憋一路,也真是难为世子了。」 陆麒阳有些讪讪,立刻提起了正事来,岔开她的注意力,「我此番回京,还要先去陛下面前禀报一声才是。」 他去边关之时,恰好是关外木金族作乱之时。从前木金族便常有入关抢掠烧杀之事,后来镇南王诸军关北,木金族便不敢再频繁作乱,收敛了许多。陆麒阳接了父亲衣钵,竟在三月内将木金族逼退至关后,绝患于关内,令北关百姓大加赞赏。 如今,他已不再是空有世子之衔的纨绔子弟了,而是掌有军士、声威新显的左武卫将军了。 陆麒阳要去见陆子响,而这位当今圣上颇有雅致,下雪天不缩在宫室里瑟瑟发抖,而是在亭中赏雪。接见陆麒阳时,亦在亭中。 沈兰池恰好顺道而来,行礼时抬眼一瞧,就看到陆麒阳身后还站着柳愈。天寒地冻,柳愈虽披了件裘皮大氅,可看着还是有些……让人同情。 柳愈身子骨这么弱,陆子响还扯着他赏雪,这怕不是要闹出人命来。 但是,沈兰池也只敢看一眼,不敢多望柳愈。 毕竟,理亏。 自家哥哥拐了人家精心教养的三小姐私奔了,全京城百姓都津津乐道这事儿。虽沈、柳二家都因为不肯成人之美而被文人痛批了一通,但柳家好像因为「以庶代嫡」这事儿被骂的更惨一些。 说实话,沈兰池是不信柳愈会做出「以庶代嫡」这等事儿的。不如说,沈兰池觉得柳愈看起来就像是不懂这些嫁娶之事的人,这种事儿应该是柳夫人的手笔。 「镇南王世子回京了?」陆子响兴致盎然,在小炉上热了一壶茶,「朕也恰好有一件事,要与世子商议。你本是朕堂兄弟,坐下便是,安国公小姐也一道歇歇。」 陆子响即位后,便蓄起了须,看着老成了不少。此刻他屈尊降贵,亲自煮茶,口中还笑道,「世子来的正好,朕这壶茶正要煮好了。一会儿,世子与柳卿各得一盏。」顿了顿,陆子响又忧虑道,「柳卿的身子弱,吃了茶便回去吧。朕与你所说之事,你且记得回去好好思忖一番。」 柳愈应了声是。 待茶罢,柳愈便起了身离去。沈兰池瞥他一眼,却见他神色未改,见了沈兰池,丝毫未有愠怒之情,与其他柳家人大为不同,这令沈兰池有些惊奇。 「听闻世子与安国公府的小姐定了亲事?」陆子响道,「这本是一桩喜事,可朕却不得不插上一脚了。」 「陛下此言何意?」陆麒阳道。 「这……」陆子响轻蹙眉,面上有着困扰之色,声音渐低,「不瞒世子,我父皇尚在时,曾拟了一道谕旨,要替世子与夏家的小姐赐婚。听闻早前那夏家早已自我父皇处得了口风,只等着将女儿嫁至镇南王府了。朕也是近来才翻出这道旨意……」 沈兰池闻言,心底轻嗤一声。 陆麒阳一回京,就搬出赐婚这事来,还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什么先帝圣旨?什么夏家小姐?如今先帝都不在了,圣旨这种玩意儿,还不是凭陆子响信手捏来? 他自己不愿担这个拆了亲事的骂名,就让他爹来担,可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陛下的意思是?」陆麒阳颔首,问。 「虽是我父皇所拟,可圣旨到底是圣旨。」陆子响叹道,「那夏家小姐已对世子情根深种,安国公府的小姐,便算是后来的了。」 ——后来者,为妾。 这话只差明目张胆地说出了。 依照沈兰池的性子,她又怎么肯为妾? 陆子响说罢,便打量起二人来。 陆麒阳笑了笑,道:「陛下,麒阳是个蠢钝之人,但还是懂的‘一心一意’这个道理。若是娶不得沈小姐,那我便不会另娶他人。」 这话说的有些重了,陆子响怔了一下。 不娶妻纳妾,岂不是要……镇南王府绝后? 这般骂名,可是自己担不起的。 陆子响正在思忖之时,却听见亭外一道声音响起:「陛下,依照微臣之见,先朝旨意,大可过往不追。那夏小姐尚且待字闺中,也不是嫁不得旁人。若陛下好生抚恤,夏家也会别无怨言。」 竟是柳愈去而复返。 他在雪地中行得久了,面颊上浮出了病态的薄红,衬的肤色愈发苍白。 柳愈开口,陆子响不得不重视。他若有所思地点头,对柳愈道:「柳卿说的是。」说罢,便是一阵索然无味、意兴阑珊模样,也不再管那小炉上热着的茶,起身离去:「雪大风急,诸位先行回去歇着吧。」 待陆子响离去后,沈兰池跟着陆麒阳,与柳愈擦肩而过。 柳愈半垂了眸光,对她低声语道:「你兄长与嫣儿,如今过得甚好。前日来了信件,说是嫣儿已有孕在身。」 沈兰池怔住。 待她回头,柳愈却已走远了。 陆麒阳见她久久回头,便问道:「怎么?他与你说了什么?」 「说了我哥与柳三小姐如今过得很好。」沈兰池紧了下身上斗篷,低声道,「柳三小姐有孕了。」 v第31章[03.10] 陆麒阳竟说了声「厉害」。 「厉、厉害什么」?沈兰池懵了。 「你哥啊,挺厉害的。」陆麒阳啧了一声。 「……哪个方面的?」沈兰池问。 「怎么不见你有孕呢?」陆麒阳反问。 「你这人怎么回事啊?」沈兰池恼了,「我都不曾嫁给你,哪敢有孕?有了也得瞒着!」 「别气,别气。」陆麒阳笑道,「我这不是回来娶你了么?陆子响给我赐婚,我都回绝了,可见我情深义重,一心一意只等着娶你为妻。」 诚然,陆麒阳回来娶沈兰池了。 依照镇南王妃当日所言,待陆麒阳自边关归来后,便会娶沈兰池为妻。王妃与沈大夫人早就算好了婚期,俱做了完全准备,只等着新郎官从边关回来。 一想到女儿即将出嫁,沈大夫人便有心不舍。 沈大夫人将自己的嫁妆分出了泰半,又收罗了铺面田契、家什绫罗等物,足足装出了数十抬的嫁妆。不仅如此,还着意命京城闻名的绣娘在年关前便赶制好了一袭大红嫁衣。 沈兰池刚与陆麒阳重逢不久,便要出嫁了。 安国公府历经一落一起,如今行事处处低调,生怕招来新帝猜忌。可到了小姐出嫁之日,安国公府也难得地张扬装点起来,还给仆从皆发了一身新衣。 沈兰池晨间醒来,便被几个嬷嬷按坐在椅上,仔细绞了面。绞面前需得涂层白灰,她一瞧镜中的自己,竟嗤的一声笑出来了。 嬷嬷绷紧了手中的细绳,道:「小姐,不可乱动。」 于是沈兰池便老老实实地坐着了。 她虽平时爱动,可这等重要的日子,却无论如何都得忍住了。 沈家迁回安国公府后,阿萝也跟着一道来了。碧玉嫁的远,不方便回来;绿竹却回来做了个小管事,平常也跟着沈大夫人打下手。馥兰院这头,便只留了一个手脚勤快的阿萝。 「小姐,今日可是你大喜的日子。依照王妃娘娘的话,小姐得好好想一想,回头见到了世子爷,有什么话要说。」阿萝掰着手指,叙述着镇南王妃交代的话,「王妃娘娘说了,世子新婚,定然与小姐有许多话要说。虽有千言万语,却得早些歇息……」 沈兰池顶着一脸的白灰,眸光微微向上飘去。 她与陆麒阳有什么话要说……?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以说的,毕竟两人早就有了肌肤之亲,夫妻之实。从前床笫之间,早把该说的话说完了。 开了脸、整理了鬓发,外头传来隐隐约约的热闹声响,继而,梳头全福夫人进来了,乃是季家的梁夫人。这梁夫人大概是心底有些心虚,因此一见到沈兰池,便咧开了笑嘴,开始了滔滔不绝的夸赞。 「哎呀,怪不得你外祖母时时刻刻惦念着你,真是个俊俏姑娘。」梁夫人从嬷嬷手中接过一柄玉梳,推入她的发间,笑眯眯道,「你生来就是个有福气的,日后定然子孙满堂。」 梁氏一边笑着,一边打量沈兰池,心底则咋舌不断。 这沈家命好,如今又重领了国公封号,连带着沈兰池这丫头也水涨船高。女儿飞霞说陛下从前有意于她,也不知是真是假。如今嫁了人,恰好断一断陛下的念头。 想到此处,梁氏笑得愈发灿烂了:「日后呀,兰儿定要好好和世子爷过日子,和和美美的。」 她一梳到底,嬷嬷过来替新嫁娘挽了个发髻,又打开妆奁匣,将备下的珠钗簪入发间。次之,则是胭脂水粉、大红嫁衣。 这嫁衣的样式是沈大夫人与绣娘仔细商量过的,最能显出窈窕身段来,上披牡丹连云,广袖如飞,艳若一团天边红霞。待上了身,周遭的嬷嬷便赞不绝口。 嫁衣里外四层,厚重不已。沈兰池试着挪了两步,觉得有些不自在,小声道:「还是有些笨重了……」 「小姐呀,出嫁之日,当然要穿的隆重些!」一个嬷嬷笑开了嘴,乐道,「哪有随随便便就套一身的道理?」 因是小姐出嫁的大喜日子,小小的馥兰院里挤满了人,三四个嬷嬷在镜前站的满满当当。你正一下衣襟、我推一下发簪,争相在沈兰池的身上小动手脚。 不一会儿,阿萝从外头进来,道:「小姐,夫人来看你了。」 几位嬷嬷闻言,便退下了。沈大夫人从外头跨入,满面欣慰之色。 「我的儿,今日你终是要嫁人了。」历经家中没落一事,沈大夫人的面庞已不如从前那般显得珠圆玉润、保养妥当了,可她此刻的神情却是极柔软的。 她牵过沈兰池的手,与沈兰池一道坐在床铺上,低声道:「娘是舍不得你,可娘更不愿将你留在身旁。咱们家虽历经起落,可依旧是陛下手中随手翻覆的玩意儿。若是留在安国公府里头,终是有些不安生。」 沈兰池点头,小声道:「女儿明白。」 「那镇南王府手握兵权,便是陛下也不可轻视。且世子又与你一道长大,知根知底,日后定会待你好。」沈大夫人说着说着,眼眶竟微微一红,声音也略有哽咽,「你嫁过去了,便要敬他、重他,莫要像从前一样,任性意气,拿世子开玩笑。」 顿了顿,沈大夫人又叹道:「只可惜你长兄不在,见不到你出嫁模样。他如今也是人人喊打,回不来京城的。」言语间,极是黯然。 沈兰池无法,反安慰道:「哥哥能与嫂子一道走,于他而言,已是一桩幸事,娘便不必忧虑了。」 沈大夫人这才微微露出了笑颜。她抬起头来,望着眼前的女儿,却像是怎么也望不够似的:「虽与世子家住的近,可出了这道门,你便是那镇南王府家的人了……」说罢,眼底又有些泪意。 母女俩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阵子话,都不见停。外头的嬷嬷催促了三四回,说是吉时快到了,世子一会儿便要来迎亲,沈大夫人这才松了兰池的手。 沈大夫人正想跨出馥兰院的门,便有个小丫鬟匆匆跑来,在她耳旁说了些什么。闻言,沈大夫人面色一变,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竟是陛下亲自来了。 v第32章[03.10] 顿了顿,她叹息道:「只能迎进来了。」 天子降驾臣子府中,本是常事,可今上却挑这等还未迎亲之时,来到女方家中见那新嫁娘,这就有些不成体统了。可饶是如此,却无人敢拒绝,甚至还需替陛下遮掩这些不成体统之事。 沈兰池坐在自己房中,甩着大红的盖头玩,便听到门又开了。 「娘,你怎么……」她说着,回过头去,声音戛然而止。 陆子响立在门口,正以一种深长莫名的目光远远打量着她。 半晌后,他道:「沈小姐今日出嫁,朕也是来道一声贺的。」 沈兰池心底微微警惕——哪有道贺道到姑娘家的闺房里去的? 陆子响自然参不透她心底所想,只是直直站在门旁,慢悠悠打量着她,自上到下——女子穿了一袭正红嫁衣,衣色如一团火焰。衣上牡丹栩栩如生,可这花中之王却也压不过她的容色。不过是淡施胭脂、轻扫月眉,便犹如一位琼台仙子般,美得惊心动魄。 「谢过陛下。」沈兰池低声道,「只是如今兰池将要嫁做人妇,陛下此举,怕是有些不妥。」 「是么?」陆子响闻言,轻轻一笑,悠悠道,「你无须心忧,朕真的只不过是来看你一眼罢了,倒不至于与九流混徒一般,对你做出什么事儿来。镇南王世子娶得佳妻如此,朕只有艳羡之份了。」 「陛下言辞,令兰池惶恐。」沈兰池将头垂得愈发低了,「且陛下与皇后娘娘恩爱非常,楚国上下皆知,陛下又何必艳羡?」 听闻她此言,陆子响便静了下来。半晌后,他微微一声叹息,道:「是呐,皇后也是个衷情之人。」 一般的臣子,可是绝无机会听见当今陛下如此言语的。沈兰池微微后退了一步,道:「陛下,吉时就快要到了。不如请陛下先到前头宴席上去?」 镇南王府与安国公府本就只隔了一道墙,说是「吉时到了」,可搞不好陆麒阳半只脚已经跨进沈家家门了。现在外头这么吵,也许就是迎亲的队伍在吹吹奏奏呢。 陆子响听了,唇角笑意愈深:「朕知道的,这就要去了。」 就在此时,听得外头一阵乒铃乓啷的响声,接着便是女子们的惊呼。 「世子——」 「世子!您现在还不能进到里头去……」 「须得等礼娘子将新嫁娘扶出来……」 嘈杂的声音未停,便有一道男子身影直直闯入了院中。他本就身量高大,此刻走得步如流星,根本无人拦得住。未几步,便直直闯入了沈兰池的闺房之中,与陆子响站了个面对面。 陆麒阳穿着礼服,一张俊面挂着微微寒霜,紧盯着陆子响。他着一袭大红,通身便有了几分张扬放肆。从前他总是满面轻佻,如今却带着敛不住的锐意了。 饶是陆子响已身为帝王之尊,依旧觉得他的锋芒太过,隐隐有了威胁之意。 陆子响眸光一转,目光扫了回去,轻笑一声,道:「世子,你这般直直地闯进来,怕是有些不合规矩。」 陆麒阳闻言,亦嗤笑道:「让陛下见笑了,我乃武人出身,从小就不太懂规矩。我现在,就要做件更不合规矩的事儿,还望陛下勿要怪罪。」 「哦?」陆子响微有兴致,笑道,「怎么?」 陆麒阳抽紧了窄袖,三步上前,逼至沈兰池面前,扬手将她打横抱起。在女子的惊呼声里,他背过身去,朗朗道:「我这就把新娘子抱回家去。」 说罢,便这么横托着一个人,干脆地朝外头走去,临走时,还不忘将红盖头蒙到了沈兰池脸上。 迎亲乃是何等重要的大事?从未有过谁这样大刺刺将新娘子抱出去的。可陆麒阳抱了,不仅如此,还抱着她一路过了垂花门与影壁,朝外走去。 安国公府与镇南王府的婚事,吸引了不少百姓前来凑热闹。这两家本就住得近,连迎亲的功夫都省了,百姓很是好奇小世子到底会如何把传说中「极为不合、互相辜负」的媳妇儿娶回家去,早早地探起了脑袋,在两家外看热闹。 但见得仪仗吹吹打打,乐声震天,热闹非凡。女家的嫁妆似流水地抬出来,一转身又进到男方家里去了。 未多久,新郎官便出来了,还是直直抱着新娘出来的。 陆麒阳横抱着沈兰池,踏出了安国公府。几个礼娘子追了上来,急匆匆追问着他,不肯罢休。 「先说说新娘平素爱甜还是咸?不说可不得走。」 「新娘子爱什么色?」 陆麒阳笑了一声,回道:「她挑嘴挑得很,甜咸都不怎么爱。不过,她定然是喜欢吃馄饨的。」 几个礼娘子闻言,懵了一下。 馄饨? 她们怎么从不听闻这安国公府的小姐喜欢吃馄饨? 她们还在懵懵之中,那头陆麒阳已经抱着人走了。 横竖两家住得近,要迎亲,只要出了这道门,再过一道门就是了。 因着世子今日娶妻,镇南王府一片喧哗,红灯高挂。过了王府门槛,陆麒阳便将怀中的女子放了下来,在她耳边轻声道:「接下来的路,得你与我一道走。」 她正了一下盖头,并未说话,只是伸手牵住了红绸的一头。 周遭礼乐声喧,一片非凡热闹。一群陆氏子弟前来凑热闹,起哄声此起彼伏。 「麒阳哥,你不厚道啊,怎么就偷偷求娶了沈大小姐呢?」 v第33章[03.10] 「一声不吭就把人娶走了,根本是没把咱几个当兄弟!」 「今日你不多喝几杯是不能走了!」 两人步履缓慢,行至正厅,先拜了天地,沈兰池便被人扶入了洞房。 虽已是第二次拜天地了,可沈兰池还是头一回这么紧张。 从前她嫁给陆兆业,心底并无多大欢喜,只想着要太子妃的富贵。而如今真真正正地嫁了人,方知道原来新嫁娘也会如此坐立难安。 她坐在喜床上,隔着一张大红盖头,蒙蒙扫着眼前被覆上了一片红的物什;红烛高烧,发出噼啪轻响。落在她耳里,便能轻易惊扰她的心弦。 思及前世的一切,她隐约有了番恍惚——从前焦急地在大婚前夜来寻她、想要带她私奔逃离的陆麒阳,如今娶了她,是她正正经经的夫君了。 想到此处,她便微微扣紧了手。 不知候了多久,洞房的门终于被推开了。一道人影自外步来,脚步声轻浅。 哗啦一阵脆响,似珠玉落盘,原是他撩起了低垂的真珠帘子,那帘上的珠串互相击打,发出如奏之声。 终于,那道大红身影在沈兰池面前站定。他手握一把喜秤,微微一挑,就将盖头掀起。 沈兰池抬起眼去望他,便见得世子面带暖笑,那笑意似要融到眸子深处去。他放下喜秤,低下身来,凑到她耳旁,低声地说了些什么。 「可算是娶到你了。惦记了两辈子呢。……来,叫声夫君听听。」 声音极轻,像是一阵无声的气,挠得她耳垂发痒。 闻言,沈兰池半低了头,有些生涩地从唇齿间挤出了这句话:「……夫君。」 她额前几缕珠坠慢悠悠地晃着,眉心一点朱红艳如莲心。 明明只是一句简单的话,却使得房中漫溢开了令人面红心跳的暧昧氛围。她的面庞刷得变为绯红一片,连脖颈都染上了几分薄红色。 陆麒阳却并不满意,用手撩一下她鬓角垂落的一缕发丝,笑道:「再喊声夫君来听听。」 「夫君。」这一回,她声音愈发低了。 「再来一声。」他道。 「……夫君。」 「再来……」 「……」 沈兰池恼了,她抬眼瞪了他一下,伸出手去,大大方方地揽住他脖颈,道:「寒夜苦短,干嘛不早点休息?」被人按着一直喊「夫君」,实在是羞煞人了。 陆麒阳瞟她一眼,道:「怎么,不愿唤我‘夫君’?」 沈兰池道:「自然是愿意的。你哪儿这么多废话。」 才羞涩了一会儿功夫,她就原形毕露,在夫君面前趾高气扬起来。陆麒阳竟也被她震了一下,立刻不敢多言了。他老老实实地缩了一下脑袋,坐到喜床上,与她喝交杯酒。 沈兰池端着小金盏,以袖掩唇,慢慢将酒水饮尽。待她要将小金盏搁回桌上时,陆麒阳的手却探了过来,按着她的手,利落地将小金杯推远了。 「怎么?」沈兰池侧头,问道。 「……」陆麒阳不答,扣着她的手却蓦然攥紧。 下一瞬,她便被男人按在了枕间。 饶是两人早有了夫妻之实,可真到了大婚之夜,她却又有了几分羞意,只得推着他,小声道:「夫君,你可要……温柔些。」 喜床的帷帐落下来,遮住了半室旖旎。 按照规矩,大婚之后的次日,沈兰池是要去婆婆镇南王妃面前敬茶的。但镇南王妃怜惜他俩少年夫妻,又是新婚,便很大方地免了这等事,只说让沈兰池好好休息一会儿,待起了身再去敬茶也不迟。 沈兰池确实累着了。她被折腾了半个晚上,次日只想趴死在床上,一辈子都不起来。只是身上汗蒙蒙的一团糟,终究有些不舒服,还是强撑着起来沐浴梳洗。 待她换了身衣裳回到房中,便见到陆麒阳也起了身,立在窗畔,似在等着什么。 他半推了窗扇,眺望着窗外一园绿景。几枝春来新发的藤叶从屋檐上垂落下来,被风吹的一摇一晃,日光透过碧绿的叶片,映得窗扇周遭也隐隐约约有了几分绿意。 「夫君,你这是在看什么?」沈兰池好奇问道。 「在等你。」陆麒阳听见声音,立即侧过身来,亮出手里一支黛笔,道,「我想替……替娘子,画眉。」 沈兰池怔了一下,随即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陆麒阳。 世子爷精通兵策骑射不假,但是一个大老爷们,还能画眉? 饶是心底怀疑不已,她还是乖乖巧巧坐下了,还捧过了铜镜。 她已做好了心理准备,陆麒阳一出手,肯定能画的惊天地动鬼神,搞不好便是两道脱缰野马横驰面门。如果定要顶着两道丑丑的眉毛去见镇南王妃,那她也认了。 陆麒阳撩起了袖口,做出一副认真神色来。黛笔在她眉上细扫几下,竟真的画出一道微弯柳叶眉来,不偏不倚、瘦细正好,令沈兰池大为惊奇。 v第34章[03.10] 「我可是练过的。」陆麒阳搁下黛笔,笑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不行?」 「练过?」沈兰池一蹙眉,立刻发现事情不简单,「你哪儿来的机会给女子画眉?」 正在摇尾巴等着夸奖的陆麒阳懵了一下,他完全没想到她的重点如此与众不同。愣了一会儿,他老实回答道:「我不是给女子画眉,我是给小厮画过一段时间的眉。为了给你画上一次,我已练了好久了。」 沈兰池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来。「世子爷的小厮,真是相当的可怜了。」她道。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便一齐去正房处见镇南王妃。 王妃见沈兰池来了,笑得合不拢嘴,道:「哎呀呀,没想到咱们家小兔崽子真能娶到兰儿,可真是命里有造化。」说罢,便捋下手上一个玉镯子,便要塞给沈兰池,「以后呀,要是麒阳欺负你,你就和娘说。爹娘帮你打他!」 沈兰池:…… 不,不了吧! 怎么觉得陆麒阳这么可怜呢! 从前陆麒阳家里娘管得严,爹又凶巴巴的,他是处在最底端的那一位;现在好不容易讨了媳妇儿,结果媳妇儿似乎也比他地位更高些…… 真惨呐,世子爷。 陆麒阳回来没几日,两人就完婚了。回门过后,便是上元佳节。镇南王府一行人,前往宫中赴宴。 沈兰池到了宫中,便先去紫鸾宫拜见皇后季飞霞。到了紫鸾宫里,才发现陆知宁也在。她穿着一袭嫩柳绿的衣裙,坐在季皇后身侧,仍旧是闺中少女打扮。 从前关系较亲近的几位贵女里,永淳公主和亲远嫁,柳如嫣与沈庭远远走高飞,季飞霞入宫为后,迟迟拖着的沈兰池也嫁做人妇,成了镇南王世子妃。如今,只剩下陆知宁还不曾嫁人了。 看到身侧的女伴都梳着妇人发髻,陆知宁眸光微闪,别过头去。 她已近二十岁,这已不是一句「我娘要我在江夏嫁人」便能敷衍过去的事儿了。果不其然,季飞霞身旁便有几个贵夫人阴阳怪气地开了口,道:「江夏郡主这么大年岁了,王妃还不让郡主嫁人,这实在是不成体统。」 命妇们都是各成一团,京城中的与京城中的凑在一道,暗地里瞧不起那些京城外的女子。看见这江夏来的郡主、王妃等人,便暗暗觉得她们粗野,乃是乡下出身。 眼见着妇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陆知宁还不嫁人的事,季飞霞有些急了,连忙道:「女子也并非是非嫁人不可,莫非女子迟嫁几年,便会掉了身份么?」 「可不是么?」一名妇人拿眼白瞧陆知宁,「哪有女子不嫁人的道理!这么大年纪了,还留在家中,莫非是有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这才嫁不出去?」 陆知宁面色一僵,便起了身,向季飞霞告退,说是要去外头醒醒神。 季飞霞面露焦色,沈兰池却按住她的手,低声安抚道:「罢了,你与这群妇人争辩,是行不通的,还是随她们去吧。」 季飞霞点了点头,道:「先出去赏灯吧。」 夜幕已降,万灯争彩。沈兰池随着季飞霞一道步出紫鸾宫,便听得一声「陛下驾到」。陆子响下了肩舆,对季飞霞道,「朕想与皇后同游,不知皇后可否赏这个面子?」说罢,便带着促狭的笑打量着季飞霞。 闻言,季飞霞露出浅笑来,面上两个淡淡梨涡,煞是可爱:「臣妾又怎敢不遵旨呢?」说着,便将手交托到了帝王掌心之中。 帝后二人并肩施施而行,背影渐远。周遭的妇人们见了,都十分艳羡。 「集六宫宠爱于一身,古来又能有几人?」 「这般命好,是羡慕不来的……」 正说着,陆麒阳也来了。他走近了沈兰池,道:「我们也去赏灯吧。」 「嗯。」沈兰池道。 她走了几步,却发现陆麒阳没走,转头疑道:「走啊?小虎子。」 「我们可以赏这个灯。」说罢,陆麒阳掏出一盏傻兮兮的兔子灯来,兔子脸上有两坨塞过牡丹花的大红晕。他握着这灯,剑眉高挑,道,「我知道你肯定喜欢这种灯。」 沈兰池:…… 不,不是啊,这灯怎么还有点眼熟? 是不是若干年前,你已经送过一回了? 上元佳宵,连灯如昼。 沈兰池提着一盏傻兮兮的兔子灯,停在了湖上的九曲桥间。因是夜里,湖面粼粼水波倒映着一殿灯火,宛如神仙镜中,格外幽深。 她走的快,陆麒阳在后头追了几步,便喊道:「兰兰,你停一停。」 「怎么,夫君?」 虽只是随口一唤,可这一声「夫君」却让人很是受用。陆麒阳不自觉扬了唇角,道:「你生辰就要到了,我与爹娘商量了一番,准备赠你一件好礼。」 「既是好礼,又岂有提前让我知道的道理?」沈兰池柔声道,「自然得藏得好好的。」 「为夫也想藏着,可是这事儿却是藏不住的。」陆麒阳的声音有些苦恼。 夜风细细,沈兰池托着下巴,略略思忖道:「不急,先让我猜上一猜。你老实交代吧,是不是你又惹祸被你爹打了一顿?」 陆麒阳:…… 他有些跳脚,嚷道:「我多大的人了,哪至于天天被打……」 v第35章[03.10] 沈兰池冷笑:「爷,您就是天天被打,没错呀。」 陆麒阳:…… 顿了顿,他侧过头去,终于别扭道:「我与爹娘商量了,他二老说,如今他们年岁渐大,倒不如将家中王位交予我,好令他二人出京休养去。」 镇南王脾性耿直,向来不喜爱京城的勾心斗角,早就有心隐退朝廷,只是陆麒阳从来都不争气,热爱斗鸡走马,这才令镇南王一直留在朝中。 先帝在时,他因灵山卦象之事被先帝猜疑,内心已是寒了几分,隐退之思便更甚了。如今陆麒阳突然间变出息了,镇南王便想干脆将王府之事都交给他。 沈兰池闻言,露出诧异神色来,道:「王爷虽已半百,可仍是宝刀未老,何必早早自朝堂退隐?」 陆麒阳答:「这其中也有我的主意。如今陛下虽对我笑颜以待,可保不准日后便会翻脸不认。若是有朝一日,东窗事发,我爹娘留在京中,便是一道软肋。倒不如令他二人先寻个平安去处,安享晚年。」 说罢,他凑近了沈兰池,以极低的声音道:「我父戎马一生,皆是为国为家,与蛮人厮杀关外。若要他与同姓亲眷同室操戈,他必然心有不忍。与其如此,倒不如……由我来做。」 沈兰池听了,也觉得甚有道理,点头道:「夫君安排便是。」 正说着话,沈兰池手里那盏傻兮兮的兔子灯便闪了一下,原是纸纱中的灯芯被外风一侵,歪歪斜斜的。没一会儿,竟倏忽一下,灭了。 少了这丁点儿光,四下便有些黯淡。沈兰池正欲继续摸黑朝前走,手却被一人扯住了。继而,她被那人搂入怀中,一道唇紧贴了上来,落在她的唇瓣上。 黑夜黯淡,远处似有隐约游灯,是几个女眷提着各异彩灯穿梭水畔。她斜眼瞧去,只能看到水面上倒映出星点衣角伴灯光。 许久后,他才放过了她。沈兰池倚在世子肩上,呼吸微重。 「现在的夜晚有些冷,我们早些回家去吧。」世子道。 「嗯。」她回答。 宫中灯宴罢后,陆知宁跟着母亲江夏王妃坐上了出宫的马车。她本是个秀丽女子,可面孔却一直郁郁的。虽一身锦衣华服,却压不住她面上的涩意。 江夏王妃见她如此做派,暗觉丢脸,训斥道:「摆着一张脸给谁看?」 也非王妃心底不仁,而是这个女儿实在不成体统。多年来,王妃替她相看了无数桩亲事,陆知宁皆不愿出嫁。稍有不顺,动辄便上吊投湖。王妃再恨铁不成钢,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去死,只得退让一步。 如今陆知宁年岁渐大,却始终没有出嫁,令江夏王妃回京过年时也听了不少闲话。 陆知宁心底的心思,王妃又岂能不知道?可对亲兄长有那样的情愫,却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因此江宁王妃总是将兄妹两人竭力分开。如今回京来,也是陆长思与王爷住在一道,陆知宁跟着王妃住在季家名下的宅邸,对外只说是要多与娘家亲戚走动。 陆知宁跟着母亲回到了在京中的季氏别馆,面色依旧不好。待母亲入睡后,她却起身穿衣打扮,假作成丫鬟模样,悄悄出了宅邸。 她雇了顶轿子,一路行至城西的一间茶室前。待付清了银钱,便步入茶室中。 雅间内,陆长思已静候已久了。 他是江夏王的长子,天生安静内向。在京城的十四年质子生活,更令他不爱开口。这么多年,他与女子说过的话屈指可数,唯有在初见到陆知宁时,他才开口多说了几句。 那时他初返江夏,在郡府外的长亭中遇到了前来踏青的陆知宁。两人彼此不知姓名,可陆长思却觉得这位小小姐莫名引他瞩目。他只当是这位小小姐貌美富贵,这才较常人更为耀眼。待回了在江夏的家,方知道她便是自己的妹妹。 那时陆知宁也才十三岁,初初长成,陆长思自然不会对她有什么心思。 可陆知宁却并非如此,豆蔻年华十四初,便已开了情窦。虽陆知宁是自己兄长,可毕竟素未谋面,她根本无法将这陌生少年视为长兄。如此三四年过去,她竟对陆长思有了情愫。 陆长思见妹妹来了,便低声道:「妹妹,你听我一句劝,还是早些嫁人了吧。」 他从来都知道妹妹的想法,但是他不能回应。 听见陆长思口中的「妹妹」,陆知宁陡然有些崩溃。她神情变幻莫测,好不容易才定下神来,道:「叫我阿宁,不好么?如今你怎么改了口?」 「你我本是兄妹,以兄妹相称,也是自然。」陆长思低了头,轻声道,「娘为我定下了孙家的小姐,我只来见你这一次。待出了正月,我便要留在京中娶妻。」 陆知宁闻言大惊,怒道:「娘这是又要让你做质子么?」 「并非全然是为此。」陆长思道。 陆知宁懂得了他话中的意思。 娘让哥哥留在京中,不仅仅是为了留下质子,更是为了将兄妹二人分开。她有些绝望,面色灰败道:「我才不管什么孙小姐、王小姐,你谁也不准娶。」 陆长思回到江夏后,便一直宠着她。因此,陆知宁在兄长面前,总有些无理取闹。 「……阿宁。」陆长思有些无奈,道,「你我定无缘分,不如早早断了。」 「我不要!」陆知宁却是几要发狂,眼眶泛红,道,「你肯不肯舍弃家中富贵,与我远走高飞?那柳三不就和沈家的公子一道走了……」 「柳家有柳愈支撑门庭,沈家有个世子妃照拂一门。你我二人若是走了,爹娘膝下无人,日后谁来照料他二人?」陆长思轻蹙了眉,道,「还是就此别过吧。」 陆知宁面色愈发衰败。她抬眼望去,见到面前男子又陷入沉默之中。恍惚间,她忆起了当初在长亭外所见模样——少年风尘仆仆,策马而归,呆呆地望着她与一干同游好友。 她一时心动,竟扑入他怀中,低声泣道:「你知道我心底只有你。你定然也是对我有意的,若不然,怎会一直都不曾娶妻?」 陆长思眼帘微垂,半晌说不出话来。许久后,他才从唇齿间挤出一句:「你想错了。」 闻言,陆知宁放声大哭。 就在此时,雅间外传来啪嚓一声碎响,原是一盏瓷杯落了地。陆知宁泪眼朦胧间望去,却见得雅间的门扇不曾合上,门缝中漏出一道女子身影来。 v第36章[03.15] 被人瞧见就瞧见吧,横竖京城百姓都不熟悉他二人,兴许只当他们是对寻常夫妻,那也好。 陆知宁正如此想着,却听见那女子颤着声道:「……江、江……不!」下意识地说出了名字后,她意识到了什么,立刻背过身去,道,「原是我认错了人,不是我认识的那位江夫人,还请您见谅。」 一个「江」字,却足令陆知宁警觉起来。可那女子后来的临场应变,又令陆知宁觉得是自己多心了。她心头微跳,慢慢迫近了那女子,问道:「你是谁?」 那女子还未说话,陆知宁已喊了起来:「我记得你,你是沈苒。」 「姑娘……姑娘认错人了。」那女子低头说罢,立刻快步走远了。 陆知宁当然知道沈苒。 江夏王妃的妹妹季文秀就嫁给了沈家的大老爷。这沈苒是沈家的庶女,陆知宁年年去走亲戚,自然是见过这个总是垂着头的庶出小姐的。 可是废太子一案后,沈家一门俱获罪;除了丧生火中的废太子妃外,所有女眷皆被充入教坊。这沈苒,又为何会在茶室之中自在游走? 陆知宁眸光一冷,心底只有一个念头——沈苒知悉她的身份,决不能让沈苒将这件事说出去。 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说话。 沈苒心跳如擂鼓,快步走回了对头的另一间雅间。吴修定枕着臂弯,有些睡眼惺忪,面前堆了几册书籍,皆是半开模样。 临近应试,他本就该多读些书。只是家中嫡兄爱拿他生事,让他成日做些小厮、书童的活,根本无法静心读书,这才借口与友人有约,到茶室中小读几册。他想着沈苒许久不曾外出,便也一道带了出来。 沈苒合了门,揪着衣袖,低声道:「公子,我失手将茶盏摔了……」 见她神情戚戚,吴修定道:「你平常是个仔细人,今日怎么有些神情恍惚?」 沈苒眼帘微动,道:「谢过公子关心,只是我白日里有些累了。」 出了正月后不久,镇南王陆显仁便递呈宫中,令陆麒阳承袭了家中王位。不少人暗自猜测,镇南王之所以有次举动,皆是因为家中声威过赫,招来陛下猜忌;为求自保,不得已而为之。 二月初四,陆麒阳于圣前听旨,得袭镇南王位,又封车骑将军,从二品。 听闻陆麒阳承袭王位,不少亲朋旧友皆来道贺。镇南王府前,一时车马喧闹。沈兰池初掌王府内事,忙得脚不点地。好在婆婆谢英鸾尚在京中,能帮上一二。 这头管事刚呈了宾客名单上来,那头便说有一位夏家的夫人到访,还带来了自家小姐,说是要谈一桩婚事。 婚事? 沈兰池怔了一下,问那前来通报的婆子:「与谁的婚事?虎……王爷可尚未有子嗣呢。便是要定娃娃亲,那也有些太早了。」 婆子低声道:「那夏夫人说,夏家女儿从前与王爷有过婚约……」言辞间,有些忐忑。 这位王妃娘娘虽才嫁过来不久,可与王爷的感情却是极好。在王爷面前受宠自是不必说,就连老王妃都被她哄的服服帖帖的,拿她当半个女儿。府里府外,谁也不敢在王妃娘娘的眼皮子底下惹事。 婆子如此一说,沈兰池倒是想起来了。陆子响登基后,依旧想着法子给她找事儿,说是夏家的女儿与陆麒阳有婚约。 看来,这夏家还不曾忘记这件事。 「既然是女眷,那便领来我这里便是。内宅之事,还是勿要惊扰王爷了。」沈兰池笑道。 婆子应了声是,退了下去。 未多久,便有一对矜贵打扮的母女被下人领来了王府的正院。这夏家乃是诗礼之家,夏大人亦是一位大儒,这位夏小姐被教养得极好,一颦一蹙皆透着端方。 沈兰池坐在上首,抬起眼皮打量着母女二人,笑道:「给夏夫人与夏姑娘看坐。」 些许是因家中素有文人风骨,夏夫人与夏小姐的眉目间皆有些傲意。 听闻这位夏小姐饱读诗书,不输男儿,一手正楷写得端庄文秀。想来,她也是有底气露出这般傲人的神态的。 沈兰池对她二人为何到访,心里有底,便思忖着开口道:「我一见夏姑娘,便觉得极是面善,总觉得夏姑娘与我在娘家做姑娘时有几分相似。」 皆是一样的心高气傲,却不知天高地厚。 夏夫人听闻她此言,便淡淡道:「王妃娘娘觉得茵儿面善,那真是茵儿的福分。今日前来叨扰,还只是为了一桩旧事。」 「夏夫人请说,愿闻其详。」 「先帝在时,曾有过一道圣旨,要将茵儿嫁给王爷为妻。如今新帝继位,王爷也另娶佳人,可圣旨却是不能废的。我们茵儿既不能嫁给王爷,也不能违背圣旨、另觅夫君,如今已是耽搁了下来。」夏夫人说罢,眼光微厉,「女子总不可能不嫁人,因此我便想重续这桩婚约,便是只做个侧室……」 话音未落,便听得茶盏重重落于小几上的声响,惊得一旁的夏茵儿肩膀微颤。 夏夫人抬起头来,却见得上首的王妃露出一道算不得柔和的笑来,口中慢悠悠道:「这却是不能如夏夫人的愿了。我与王爷间,向来是容不得第三人的。」 她这话说得霸道,一点都不留回转余地,令夏夫人一惊。 夏夫人家中重礼教,向来都说女子要服从男子。男子若要纳妾,那妻子还需要替他照看其余妾室,嫉妒是最要不得的。可沈兰池却全然不如此,一点儿都不留情面。 「王妃娘娘,可我们茵儿本就是与王爷定了婚约的……」夏夫人还欲开口。 「那我可管不着。」沈兰池拨了下茶杯盖,似笑非笑道,「谁给你赐的婚,你就找谁去。」 夏夫人面色很难看。 谁给夏家赐的婚? v第37章[03.15] 躺在陵寝里的先帝! 「此话说的不假,本王也是不认这桩婚事的。」此时,忽听闻门外传来一道男子声音,原是陆麒阳来了。他推门而入,目光扫过夏茵儿清秀面庞,在她脸上略作停留,神情颇有些愤愤,口中低声道,「再纳几个漂亮的进门,王妃眼里哪还有我?」 夏夫人以为自己听错了,懵了一下。 这一会儿功夫,陆麒阳已正经了面色,挥手道:「我今日就入宫去,让陛下替小姐重新寻觅个如意夫婿。陛下仁厚,又向来爱牵线搭桥做媒人,必然是愿意答应的。」 夏茵儿听了,咬着唇角,略有些焦急。 再寻觅个夫婿?外头的人,又哪有这镇南王府显赫荣耀? 她心底焦急,便急忙向对陆麒阳展露心思。 「王爷,自从得了这桩婚事,茵儿便……」夏茵儿从未说过如此大胆的话,吞吞吐吐的,面色一片通红,「便对王爷倾心……」 「可你从没见过我,怎么对我倾心?」陆麒阳却丝毫不解风情,道。 夏茵儿听了,面上一阵尴尬,支支吾吾不肯再言。 这新任的镇南王似乎对她丝毫无怜惜之意,令她心底极是难受。 顿了顿,夏茵儿郁郁道:「空有美色,又能维持几时?有美而无才,便能做一朵解语花了?」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连夏夫人脸上的笑意都僵了。 这岂不是在说,王妃沈兰池空有皮囊,没有才华,镇南王陆麒阳则是个只看脸的草包? 诚然确实是如此——这沈兰池虽有张艳冠京城的脸,却既不会吟诗作赋,也不会跳舞吹笛,才艺少的可怜。和夏茵儿这等才女相较,确实是相形见绌。 可人家到底是王妃! 陆麒阳听了,不怒反笑,道:「夏姑娘说得对。」 闻言,夏茵儿愣了一下,面露微喜之色。 看来,王爷也并非是个只爱慕美色的庸俗男子,那她尚且有可能嫁入王府。 只要能嫁入王府,凭借她的横溢才华与温柔小意,何愁不能击败那空有皮囊的王妃? 陆麒阳似看透了她心底想法,慢悠悠道:「空有美色之人,将来定会色衰而爱驰。而我爱重王妃,则是因她最为懂我。便是将来她老了,脸上尽是一条一条的褶子,我也会待她如初。夏姑娘看得透彻,王妃当真是我的解语花。」 闻言,夏茵儿一愣。 在口中反复琢磨了一番「王妃当真是我的解语花」这句话后,她几欲要羞死过去。自尊心作祟,她仍欲挣扎一番,道:「何谓‘最懂王爷’?茵儿实在是一知半解……」 「比如,」陆麒阳以袖掩鼻,蹙眉道,「知晓我不大闻得惯沉罗熏香,因此从不在衣上熏这气味。」 夏茵儿想到自己今日衣服上熏的正是沉罗香,脚步顿时不稳。 她连王爷喜恶都不懂,又何来颜面说要做他的「解语花」?再抬头看看王妃,却见那女子始终挂着似笑非笑神情,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腕上玉镯,似在看一场好戏,夏茵儿心底愈发羞愤。 夏夫人也知道,这件事怕是办不了了,只得低头道:「既然王爷都怎么说了,那我与茵儿便不叨扰了……只是茵儿的婚事,还望王爷能在陛下面前提点一番……」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是妇人;陆麒阳若无其事,从容道:「能帮忙处,小王当然愿意帮忙。只是这桩旧婚事,还请夏夫人忘了吧。」 连王爷都这般发话了,夏夫人哪敢再言?只能带着女儿,逃也似地出了镇南王府,哪管夏茵儿在路上哭湿了袖口。 夏家母女离去后,陆麒阳的面色就有些不好。 「陛下实在是有些不安分了,撺掇夏家女来我这里生事,莫非是想分走王妃宠爱?」他越想越纳闷,道,「这些女的也是厉害,从前一个个眼高于顶,觉得我游手好闲,样样比不上我那两个堂兄,怎么如今反而如此热情了?」 陆子响总是横插一脚,难免让他心底不爽。 沈兰池刚想说话,门房那边的婆子就来报,说是王妃娘娘的一位旧人上门拜访。 闻言,陆麒阳警觉道:「该不会是兰兰你也有什么狗屁婚约吧?」 「是名女子。」婆子好心道,「王爷莫气。」 「是女子才更着急啊!」陆麒阳道。 沈兰池:…… 不,不是,你的关注点是不是有些奇怪? 「那位小姐说,她乃是王妃娘娘从前的堂妹……」婆子又道。 堂妹…… 「沈、沈苒?」沈兰池惊动,她走近婆子,问道,「是沈苒么?」 婆子道:「老奴不曾见过苒小姐,这我也不好说……」 「请她进来坐便是。」沈兰池道。 沈家落难后,沈苒便被充入教坊,再没了消息。陡然听闻沈苒的消息,沈兰池便有些怅惘。 v第38章[03.15] 昔日两人皆是沈家的小姐,便是肖氏为人刻薄,也尚算是一段好日子。可如今,却早已物是人非。她沈兰池好运,有陆麒阳照拂关爱;可沈苒却应是颠沛流离,受尽凄苦吧。 没一会儿,沈苒便跟着婆子进来了。 沈苒打扮得一身朴素,浑身上下全无钗饰,手背上还有几道细小的未愈伤口。她从前在肖氏面前总是做出唯唯诺诺模样,如今却像是换了一个人,大气了几分。 兴许是教坊的日子,令她不得不坚强了起来。 「苒妹妹,真的是你!」沈兰池大吃一惊,扶她坐下,道,「你这是……」 「兰姐姐,我如今乃是奴籍,与你有天差地别。」沈苒定了定神,低垂眼眸,道,「我本想着,一辈子都不再麻烦你,可我实在是走投无路,这才厚着脸皮上门求助……」 说罢,她绞住了袖口。手上的伤口蹭来蹭去,似乎又裂开了,渗出淡淡血丝来,看了便令人心疼。 「发生了什么事?」兰池问。 待沈苒仔细说来,沈兰池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沈苒被充入教坊后,没几日便被吴家庶子赎走,在吴家做了个小丫鬟。因吴修定本就不得宠,她也不太好过。阴差阳错之下,她得罪了江夏郡主,如今郡主要她性命,吴修定又没法子护住她,无奈之下,只得上门求助沈兰池。 沈苒说罢,低头注视着自己手上的伤。 不知为何,吴修定待她极好,也不忍心差使她。他乃是庶子,可他却用不知道哪儿来的钱财,在外头盘了间小院,让沈苒住在里头。沈苒虽是丫鬟,却不怎么干活,也没有机缘受伤。 这手上的伤口,是她来见王妃堂姐前,自己划的。 用剪子划的有点深了,现在疼得难受。 陆麒阳瞧见姐妹俩说话,忽然插嘴道:「就算王妃是你堂姐,镇南王府不会白白帮你忙。这个道理,沈姑娘定然是懂的。」 沈苒点了点头。 她安静了一会儿,抬头道:「若我说,我能为王爷做一件独一无二的事儿呢?」 陆麒阳微一挑眉,道:「你说。」 「只要王爷能送我入宫,我便必然能得到陛下宠爱。如此一来,岂不方便王爷行事?」 沈苒抬起头来,秀气的面庞上却是一股决绝坚毅。她的一双眼本是极其秀气的,像是白山黑水,可现在却仿佛蕴含着漆黑的夜。 「这么大的口气……」陆麒阳慢悠悠道,「真是少见。」 一介奴籍,开口便是要入宫,实在是少见。 但是,他却并无轻蔑之意。 沈苒从前只是庶女,后来又沦落贱籍,本无机会接触到王侯将相,可她却能将时事摸得一清二楚,真是不容易。 陆麒阳与沈兰池交换一下眼色,俱在思忖。 他们都知道,前世的沈苒不仅入了宫,还成为了受尽宠爱的贵妃。便是如今的帝位上换了个人做,只要沈苒依旧有着这颗七窍玲珑心,陆子响也与陆兆业一般,对沈兰池有那份心思,沈苒便极有可能再得宠爱。 有她在宫中探听消息,确实是方便许多。 可唯一的弊病便是…… 「苒妹妹,宫中人心险恶,是个吃人之地,日子怕是不好过。」沈兰池道,「且你若要为了王爷入宫,那你也可能再嫁给心仪之人……」 「我……不怕。」沈苒的眼帘微微一翕,道,「苒儿也并无什么心仪之人。」 「不瞒兰姐姐,苒儿无意间撞破了江夏郡主的一个大秘密,郡主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留下我了。除了宫中,苒儿想不到任何更安全的地方。」沈苒攥紧袖口,喃喃道,「不妨让苒儿试一试。」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到「大秘密」,沈兰池已经信了八成。 陆知宁心仪亲兄长,便是一桩不可告人的大秘密。若是沈苒当真知道了这桩丑事,那陆知宁确实有理由对付她。 想到白日到访的夏家母女,沈兰池唇角一扬,道,「虽这有几分对不住皇后娘娘,可我倒是很乐意给陛下的后宫添位佳人。」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若是陆子响不动歪心思,送几个女子进后宫都是白搭。她倒是很想早日揭开陆子响假仁假义的面具,让季飞霞清楚地瞧一瞧,这个满嘴花言巧语的绝世好夫君,到底是怎样的面孔。 春日渐暖,宫中草长莺飞。 乾福宫内,陆子响正与柳愈商议朝事。 香漏滴答,日疏影长。一袭明黄华服的天子端坐于梨花案后,俊美面庞上凝着一分沉色。他修长指尖掠过案上奏折,最后在北关边讯的信纸上停住了。 他面前,立着柳愈。虽已是暖春,可柳愈已经一身厚重衣袍,以御偶尔寒风。 陆子响先问了泛红潮讯之事,又提点了几句边关战事。未几句,柳愈忽然道:「上次陛下与臣商议之事……臣觉得,陛下应慎重行事。」 这话虽有些婉转,却是拒绝之辞。 陆子响对镇南王府到底有些耿耿于怀。他本想利用镇南王府来对抗廷中权贵,可陆麒阳却不大愿意做他的刀。因此,陆子响便存了几分将其拔除的心思。 只不过,要陆子响来做个恶人,他却是不愿意的。陆子响做事,总要面面俱到才好,不能损了一个「贤仁」的名头。因而,他左思右想,想出了一个折中的主意——不如开门将木金人放入关中,如此一来,便是陆麒阳里通外敌了;届时,他也能以此罪处罚陆麒阳。 陆麒阳没有罪状,那便编出个罪状来。 v第39章[03.15] 大楚英才济济,宋家满门武将,谁不能驱除外敌?待将陆麒阳拔除后,再寻他人驻守边关,也就是了。 可柳愈却劝他「慎重行事」,这让陆子响有些不解。 「柳卿,镇南王如今行事慎重,若非如此,朕动不得他。」陆子响半倚在倚上,面露凝色。 柳愈道:「便是要拔除镇南王,陛下也不当拿北关百姓性命做儿戏。」 陆子响眉心一蹙,有些恼柳愈的死脑筋。 话是这么说不错,可若柳愈不说,他陆子响也不说,史官也不敢记;这天底下,又有何人知晓此事? 「镇南王驱逐木金人,本是大功一桩。若说他里通外敌,百姓定然不会信服。」柳愈躬身,言辞愈发恳切,「且将木金人放入关内,百姓便会受尽流离之苦。陛下乃仁君,必然见不得妻离子散。」 柳愈的话中意思已经极是明显了,想来是不同意自己的决定了。 陆子响在心底低叹一声,露出温和笑意来,道:「柳卿思虑的周全。是朕方才疏忽了,不曾考虑到百姓之事。」顿了顿,他见柳愈的面色似乎不好,便体贴道,「朕瞧柳卿今日咳的有几分厉害,不如先行回去歇息吧。」 柳愈应了声是,便告退了。 待他瘦长身影跨出殿外,陆子响面上的笑意便顷刻消失了。 从前,柳愈是他的左膀右臂,是他门下数一数二的得力干将。可如今,没了陆兆业这般的大敌,他陆子响大业已成,柳愈便有些不听使唤了。 昔日柳愈初初拜见他时,曾说过「愈愿助殿下平天下」;如今看来,柳愈未必能胜任此等大任。 陆子响正在思忖间,内监便来通报:「启禀陛下,散骑常侍到了。」 陆子响想了好一阵子,才想起这位「散骑常侍」是谁——是山阴王家的次子,陆敬桦。 陆敬桦与他是堂兄弟,却并不怎么熟悉。 山阴王家中无封地,亦无权势,陆敬桦也是个悠游散漫之人,从前只会跟着其他纨绔子弟一道满京城乱转。前段时日,山阴王替陆敬桦在圣前讨要了个散骑常侍的职位,领了几支兵,这才令陆敬桦摆脱了白身的尴尬境地。 陆敬桦跟着宫人入了乾福宫,拜见了陆子响。 「敬桦堂弟这回入宫,有什么要事儿?」陆子响对待亲眷,一贯温厚。 「回禀陛下。……吏部拔官在即,臣虽见识浅短,也想……」陆敬桦说着,一副不大有底气的模样,「也想举荐一德才兼备之人。」 陆子响闻言,笑道:「敬桦堂弟不太关心朝事,怕是不太知道,这拔官一事讲究的是德才兼备、公而蓄之,历来皆是由吏部主管的。朕虽是天子,也不可任人唯亲。」 言下之意,是无法满足陆敬桦的要求了。 顿了顿,陆子响又道:「不过,你倒是可以与朕说一说,你想举荐之人为谁?」 「乃是吴家的吴修定。」陆敬桦道。说罢,便滔滔不绝地例举其长处。 听到这个名字,陆子响便无声地笑了:「敬桦堂弟倒是有一双慧眼。这吴修定确实才华横溢,早先已得了殿阁学士的举荐,不出意外,定是个吏部入等,便不需敬桦费心了。」 陆敬桦闻言,一副讪讪模样,道:「原是臣多此一举了。我见那吴家庶子满腹才华,却不得重用,便想着帮上一把。」 虽面上讪讪,陆敬桦心底却一点儿都不尴尬,因他早就知道吴修定已得了旁人举荐,且此事还由自己一力促成。自己此番入宫,为的也不是举荐吴修定,而是为了另外一桩事。 陆子响正与陆敬桦说话,忽察觉到殿外似乎有人影探头探脑。他有些不悦,道:「敬桦,外头那个没什么规矩的,可是你的奴仆?」 无论谁人,面见陛下,皆须屏退仆从,令其在殿外等候。寻常随从在殿外恭候时,皆是老老实实,还无有这样探头探脑、四处张望的。 陆敬桦闻言,紧张起身道:「正是我的丫鬟,她不怎么入宫过,没甚么规矩,还请陛下恕罪。」 听闻是个丫鬟,陆子响便抬起眼帘,略略望了一眼门外。这一眼,却令他微微愣住——虽门外那女子只隐隐绰绰露了一半身子,那姿态却像极了出嫁前的沈兰池。 陆子响不由起了身,朝外步近,喃喃道:「你竟让她做了你的丫鬟?这又是在闹什么?」 陆敬桦露出不解神色,问道:「陛下这是何意?」 待陆子响走近了,才察觉到门口那女子并非他魂牵梦绕的沈兰池,而是完完全全的其他人。 她见到圣驾至前,便不紧不慢地行了大礼,将头埋得极低,道:「奴婢见过陛下。」 她说话的嗓音,轻轻慢慢的,透着一股雍雅,像极了沈兰池从前高傲的样子。 「是朕……是朕认错了。」陆子响恍然梦醒,转向陆敬桦,道,「这女子是你的丫鬟?她叫什么?」 陆敬桦迟疑了一阵,目光有些游离。 他似是很想说出那女子的名字,可口中却支支吾吾的。待反复扫了三四遍那女子的身影,他才迟迟道:「她叫做阿苒……本是罪臣之后。没入教坊后,臣见她擅弹琵琶,便将她赎了出来。」 勇救风尘,倒像是纨绔子弟的所作所为。 陆子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朕知道了。」接着,他转向女子,又问道:「你叫阿苒?从前姓什么?」 沈苒眼帘微微一晃,不动声色道:「奴婢未没入奴籍前,姓沈,与镇南王妃是堂姐妹。」 将沈苒送入宫后,沈兰池一时心绪复杂。她其实是不希望沈苒入宫的——那陆子响贯是个口蜜腹剑之人,沈苒兴许根本玩不过他。可沈苒去意已决,她也干脆顺水推舟了。 若是能在宫中多一根暗桩,于镇南王府而言,也是好事。 v第40章[03.15] 陆敬桦将沈苒送入宫中,再出宫时,身边已没了扮作丫鬟的沈苒。 想来,她已经留在了宫中。 陆敬桦到镇南王府叙事,见了陆麒阳,便道:「麒阳哥,我已照你吩咐的去做了。」说罢,便有些闷闷不乐地抬头,道,「沈姑娘还有机会出宫嫁人么?陛下说是要留她在宫中做个女官。」 听到「女官」这个说辞,沈兰池险些笑了。 陆子响不愿令季家起疑,硬要做出一副帝后恩爱、独宠椒房的假象来。他想要个女人,还得偷偷摸摸的;不敢明目张胆地纳妃,只敢留下她做「女官」,真是笑死人了。 陆麒阳拍拍陆敬桦肩膀,道:「你要我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当然是真话。」陆敬桦愈发闷闷不乐了。 「八成是出不来了。」陆麒阳道,「怎么,瞧上她了?」 「不是。」陆敬桦一口否决,「我只不过是觉得,陛下绝非易与之辈。沈姑娘一介柔弱女子,孤身入宫,恐怕日后会很艰难。」 「她自己要去的,你瞎担心什么。」陆麒阳道,「她既然有把握入宫,你也就别想太多。」 陆敬桦小声道:「我这要怎么和吴修定交代?我从他身边把人骗来,说是借用几日,如今把人给借用没了,指不定吴修定怎么与我发火呢……」 陆麒阳失笑,道:「他哪敢与你发火?若非你提拔赏识他,他哪有今日?」 陆敬桦争辩:「虽是我向麒阳哥求来的吴修定,可若说‘赏识提拔’,功劳还是麒阳哥的,我算不得什么正经明主。」 陆麒阳却一本正经纠正:「瞎说。是你提拔的吴修定,和我没关系。记住了么?功劳是你的。」 两人说了一阵子话,陆麒阳就将陆敬桦送出王府去。陆敬桦来时偷偷摸摸,没坐马车,陆麒阳便雇了顶轿子,差人把陆敬桦送回山阴王府。 刚付了银钱,陆麒阳便听到一道熟悉声音。 「哟,王爷,您身边那个俊俏丫头呢?」 陆麒阳抬头一瞧,原来是张海生。 张海生是京畿卫兵的头子,也是陆麒阳从前纨绔时的好友。若非有张海生照应,陆麒阳早就因为擅闯子时宵禁而被罚了千八百回了。 「丫鬟?」陆麒阳愣了一阵子,才想起来张海生口中所说的「丫鬟」是谁——从前陆子响还未登基时,沈兰池曾打扮成镇南王府的丫鬟,跟着他一道出门,被张海生撞见了。 那时,沈兰池还说自己是个「极受宠的丫鬟」,让张海生大惊失色。 「你说她啊!」陆麒阳唇角一勾,笑道,「在我房里头呢,不曾出来送客。怎么?」 张海生听了,大惊失色,道:「王爷,你如今都娶了妻了,还把她留在房里?」说罢,压低了嗓音,凑近陆麒阳,偷偷摸摸道,「不是我胡说八道,王爷你还是听我一句劝,赶紧跟她断了吧!」 「为什么?」陆麒阳陷入深思。 「你想啊,王妃金枝玉叶,必然受不得委屈。那丫鬟长得这么俊俏,放在王妃面前,岂不碍眼?」张海生比划道,「早前听闻你薄待了人家王妃,要是王妃娘娘一个不高兴,把那小丫鬟发卖了出去,岂不是难受……」 「我哪儿薄待王妃了?」陆麒阳有些不高兴。 「满京城都是传言,就王爷不知道?」张海生道,「都说王爷当年去北关,就是为了躲这桩婚事。」 「……」陆麒阳更不高兴了,「没影的事儿,少听旁人道听途说!」 「哎!我这张嘴,」张海生知错了,小小自扇了一巴掌,又道,「总之呀,这女人心,就是海底针。王爷要是想跟王妃和和美美,想要那小丫鬟日后活得好好的,还是赶紧跟她断了吧。」 「她好的呢。」陆麒阳挑眉道,「不用你多操心。」 正说话间,阿萝出来了,对陆麒阳道:「王爷,王妃娘娘在找您呢。」 阿萝话音刚落,门里头就出来个衣装倩丽的女子,一袭灿灿锦衣,髻上珠钗生光,好不富丽雍容,正是沈兰池。 「阿虎,叫你送敬桦堂弟出去,怎么送了一炷香还不曾回来?」她有些恼,说话便不客气了。抬眼间,正好和张海生望了个对眼。 张海生愣了一下,颤颤后退了一步,又一步,道:「王、王妃娘娘……」 他面色变了又变,额上滴下了豆大冷汗。 ——这么漂亮的脸,那可是极其少见的,可不是从前陆麒阳身边的那个小丫头? 没想到她一语成谶,丫鬟真的成世子妃……不,成王妃了! 「咦?」沈兰池觉得张海生有些面熟,一时又想不起他是谁来。 却见得陆麒阳揽住张海生肩膀,笑道:「老张啊,我说了吧?她好的很呢,不用你多操心。」 沈苒入宫不过几日,便承蒙陆子响宠爱,升作了今上身边头一等的女官。 陛下向来不近女色,与皇后季飞霞伉俪情深。乾福宫中,突然多了这么一位风华正茂的女官,难免引人猜测。 陆子响对旁人道,这位沈姓女官虽从前家中蒙罪,但却颇有才学,擅诗歌词赋;因此,他才将沈苒留在身旁。凡有旁人问起,他便当场抽问沈苒书诗学史,沈苒果真对答如流,丝毫不输男子。因此,外人也缓了三分惑意。 至多,只是奇怪几分,沈苒一介庶女,又是从何处习得这般多的东西? 就连陆子响也不知道,沈苒是怎么学会这些东西的——要说起沈家的家风,便不像是会压着女儿学书的。沈苒的两个嫡出姐姐,都不大喜欢读书,没什么才名。每每陆子响问起沈苒这事,沈苒便说,是自己在闺中时便爱看书,因而了解颇多。 v第41章[03.19] 沈苒入了宫,陆知宁鞭长莫及,再也碰不到她。 只不过,陆知宁仍不死心,想要封上沈苒的嘴巴。在回江夏前,陆知宁入宫觐见了一次季皇后,悄悄将陆子响宠爱身旁女官之事告知了季飞霞。 陆知宁的算盘打得极好:季飞霞自小金娇玉贵,又哪能受得了这般委屈?定然脾气大发,将勾引陛下的沈苒逐出宫去。 可谁知,季飞霞听完后,却只是很温柔地笑了笑,道:「郡主怕是想多了,陛下惜才,这才将沈女官留在身旁。这等闲话,以后莫要再提。」 陆知宁有些恨铁不成钢。 陛下将一个女子留在身旁,还能打什么主意?可偏偏季飞霞却这么天真,非要相信陛下的言辞! 陆知宁还欲再说道几句,季飞霞却有些冷淡了神色,疲惫道:「江夏郡主不日便要启程离京,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宫中的烦心事,便不用郡主操心了。」 瞧见季飞霞的神色,陆知宁微微一愣。 出嫁前的季飞霞何等天真活泼,几时露出过这等神情? 兴许,她不是不信自己的说辞,只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想到此处,陆知宁心底涌出一分「也是个可怜人」的怜悯之情来,不再多言,退出了紫鸾宫。 待陆知宁走后,季飞霞走至床边,双手托腮,趴在窗棂上。她眸光有些怔怔,口中喃喃道:「宋大人,我又何尝不知道陛下与沈女官的事呢?那沈苒本就是兰池姐姐的堂妹,一颦一笑无一不像,陛下会心动,那也是自然的。」 许久后,窗外都无有人回应,只有春日的风吹着一片卷叶而过。季皇后这才幽幽一叹,道:「呀,我都忘了,今日宋大人要在陛下面前当值,不会偷偷过来呢。」 陆知宁本想再寻时机,想办法封住沈苒的口;可时光匆匆,没几日她便要启程回江夏去了,她只能不甘地离开了京城。 这一次出京,她的梦便彻底断了。她走了,而陆长思却留在京城娶妻为质。她与兄长的缘分,兴许也到此为止了。 江夏王一家离京时,已是春暖花开的时日。未多久,伴着几场细细密密的午后阴雨,京城便入了夏。今年的吏部入等皆是才华横溢之人,其中有个叫吴修定的,在陛下面前大出风采,被点作了殿试第一甲。一夜间,吴修定就从籍籍无名的庶出子,成了名满京城的登科状元郎。 吴修定满腹才华,将来定然是陛下面前的红人。朝廷上下、数家权贵,皆有意拉拢于他,家家都在打点礼单,登门拜访。 陆麒阳虽没有这份心思,可还是要做一下明面上的礼数。沈兰池帮他挑拣了几份礼物,差人送去吴修定新修葺好的府上。 她打点礼单时,陆麒阳就在她边上一直转悠着,嘴里念叨着些莫名其妙的话。 「北关呢,最好玩的便是骑大马。」他掰着手指头,努力给沈兰池说北关有多好,「京城入了夜就有宵禁,不能骑马;平时街上人头攒动,也不方便策马而行。但是北关就不一样了,大片的地,随便你赛马。」 沈兰池「哦」了一声,翻过一页礼单,敷衍道:「我不会骑马。」 「不会骑马也没事,我可以教你。」陆麒阳说罢,又竖起一根指头,「我父王曾在北关待了十三年,那里的百姓都是极其爱戴我父王的。如果我们去了,必然也是受欢迎的。」 沈兰池又「哦」了一声。 北关这个词,对她来说有些太遥远了。从小到大,她都没怎么离开过京城。 「还有啊……」陆麒阳努力地从唇齿间憋出下一句话来,「北关有种小马驹,温顺漂亮,京城里见不到,一匹值千金。你若去了北关,我就可以寻来送你。」 他已经絮絮叨叨说了一个早上了,沈兰池终于醒悟了些什么。 她将手中礼单交给管家夫人,道:「夫君,从今早上起,你就不停地和我说那北关有多好。你这是……想要带我去北关玩儿一阵子?」 「是是是。」陆麒阳挤出一个笑来,忙不迭点头,「我想带夫人去北关散散心。」 说是「散散心」,可事实上,却全非如此。 陆麒阳知道,陆子响不大待见自己。他已得了密报,陆子响近来试图联络那北关外的蛮人,也不知是在打什么主意。也许过不了多久,两人便会兵戈相见。 沈兰池是她的妻子,留在陆子响眼皮底下,终究有些不安全。 可若说沈兰池是「逃难去北关」,又有些太惨了,倒不如说是去北关玩儿的,那还潇洒一些。因此,陆麒阳耗费了整整一个早上,绞尽脑汁、苦口婆心,想要唤起沈兰池对北关的好奇之心。 此时此刻,被沈兰池点破了自己的心思,陆麒阳有些忐忑。 沈兰池掸了掸衣袖,自在道:「好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一路跟着你。」 见她答应的这么畅快,陆麒阳顿时舒了口气。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到屋子外头传来一阵响亮的「喔喔喔」叫声,那叫一个高亢洪亮。 沈兰池惊了一下,出门一瞧,却看到一只羽毛鲜亮、红冠丰翅的大公鸡,正趾高气扬地落在对面屋顶上,时不时扑棱一下翅膀,像陆子响巡视灵山似的,傲然在屋檐上游走。 屋檐下,管家夫人、媳妇小厮聚了一地,有拿网兜的,有拿竹竿的,变着法子去捅那只陆子响似的大公鸡。只是这大公鸡机灵,脚步若飞,仿佛偷习了江湖绝技,总能飘然避过攻击。 「快、快捉下来!」管家的急的满头大汗,道,「这可是要捆了送给状元郎的鸡!若是飞走了,便是个坏兆头!不吉利!」 楚国习俗,但凡登科及第者,便要送只毛色鲜亮的大公鸡以道贺。管家的对此深信不疑,生怕鸡飞了,就让吴修定被贬官了。 沈兰池瞧见这副热闹场面,惊了一下。随即,她拍拍陆麒阳的肩,道:「养虎千日,用虎一时,还不快去?捉了那只鸡,也算是一桩大功。」 陆麒阳迟疑一下,小声道:「兰兰,我可是堂堂镇南王。你叫我上房捉鸡……?」 「我这不是看到旁人都无能为力,这才厚颜向镇南王求援么?」沈兰池淡定极了,语气波澜不惊,「更何况,你觉得是你堂堂镇南王上房捉鸡比较丢人,还是看到一只大公鸡从镇南王府飞出去,在街上飞上一圈,比较丢人?」 陆麒阳想了想,立刻道:「我,我这就去捉鸡。」 v第42章[03.19] 说罢,便叫人端来梯子,三两下便利索地爬上了屋檐。他撩起袖子,便缓缓向那只傲然漫步的大公鸡靠近。 一步、一步、又一步…… 「王爷!上啊王爷!」 「给它点厉害瞧瞧!」 「让这只鸡知道什么叫关北战神!」 陡然间,那只鸡察觉了偷偷靠近的危险,倏忽回过了头。电光火石间,公鸡那透着无双智慧的小黑豆眼,便与陆麒阳的双眼对上了;一人一鸡,面面相觑。 这一眼,让陆麒阳愣了一下。 ——要命了,这只鸡怎么这么像陆子响! 就是这一瞬,那公鸡扇动翅膀,一边「喔喔喔」地高叫着,一边飞起一爪,就向着镇南王那俊秀的面庞上踹来。说时迟、那时快,陆麒阳伸手一抓,便要扣住大公鸡的脖颈! 只可惜,他抓了空,这公鸡扑棱着翅膀,飞速逃窜而走,扑入了邻家。 陆麒阳望着公鸡远去的背影,站起身来,喃喃道:「陛下……」 未能完成使命的陆麒阳有些讪讪地下了楼梯,想要去沈兰池面前领罪。可他刚走到沈兰池面前,王妃娘娘却身子一晃,晕倒在了阿萝的怀里。 陆麒阳大惊失色,连忙道:「快请大夫来!」 约莫一盏茶后,白发白须的老大夫坐在了沈兰池房里。隔着一道帷幕,老大夫一边捻着胡须,一边替沈兰池把脉,面色飘然不定。 「是这样的……」陆麒阳面孔惶惶,良心难安,自我剖白,「是我不好,我没有捉到王妃要的鸡,把王妃气倒了。都是我不好,连只鸡都捉不到……」 「鸡?」老大夫眼睛一眯,露出惑色,道,「王爷,这是王妃娘娘有喜了,与鸡又有何干?」 「啊?」陆麒阳懵了一下,尚未反应过来,口中下意识继续道,「我本来快抓着那鸡了,一个走神,让鸡给飞了,结果王妃就气到了……」顿了顿,他才意识到了什么,刷的一声站了起来。 「有喜」与「鸡」在他的脑海里撕扯着,令他思绪混乱,面上又惊又喜。在一片道贺声中,陆麒阳露出畅快笑脸,中气十足地对沈兰池大喊道:「兰兰!你听见大夫说什么了吗!我们……我们……我们有鸡了!!」 我们有鸡了—— 有鸡了—— 鸡—— 帷幕里刚睁眼的沈兰池,赶紧把眼睛闭上了。 老天保佑,她还是假装没醒好了。 真鸡儿丢人。 沈兰池有孕,于镇南王府而言,是件天大喜事。 当日,府邸里便发了一轮赏钱。合府上下,皆是喜气洋洋的。不仅如此,到了傍晚,那只走失的大公鸡还被隔壁安国公府的人送回来了——这鸡没长眼睛,从镇南王的园子里飞走,扑入了镇南王的岳家。恰好沈大夫人惦念女儿,就干脆提着鸡上门了。 沈兰池见到那只鸡被人倒提着拎入园中,哭笑不得。 沈大夫人听闻她白天晕了一回,心底便担忧无比,一个劲地问她可有哪里不对劲,又说女人有孕时最为艰难;现在没征兆,以后吃什么吐什么,难受的很。 「我也不知怎么就晕了,旋了个身的功夫,头重脚轻,就倒下去了。」沈兰池有些纳闷,「那大夫说不必慌张,许多妇人都是这样的,叫我吃好喝好就是。」 「哎呀,那你日后更要小心些。」沈大夫人愈发谨慎,「就怕你跟我一样,以后有的折腾。当初娘怀你的时候,可是遭尽了苦头。你又能踢又能闹,总是不肯安生。」 眼看着这旧账就要翻到近二十年前,沈兰池连忙打住,笑道:「娘说的是,便是为了夫君,女儿也会小心万分。」 见她面色精神,显然是过的不错,沈大夫人便放了心。再想到若干年前自己与夫君要将兰池嫁给太子的事儿,心底便是一阵感慨。 时光已变,所幸兰儿不曾嫁错人。 若是当日嫁了太子,兴许如今已是幽魂一缕了;跟了陆麒阳,反倒是过的更顺遂。 没一会儿,老王妃谢英鸾便过来了;一道关照过沈兰池后,便扯着沈大夫人的手,要她一道打叶子牌去。沈大夫人只能推拒道:「你是闲着,一身轻松;可我不然,家中还有事情要打点。」 谢英鸾无奈,只能放她去了。 陆麒阳刚在新鲜兴奋劲上,一直围着沈兰池打转,绕得她有些眼晕。没一会儿,便伸手去摸摸沈兰池的腹部,隔着衣襟上下蹭着,嘀咕道:「摸不到几斤肉,这便怀了?」 沈兰池险些翻出个白眼来,道:「哪有这么快显怀的?」 「也对。」陆麒阳语气兴奋,「好歹等个三两天。」 「三两个月还差不多!」沈兰池瞥了他一眼。 镇南王妃有孕,不少人便趁机送了礼物来,顺手拉拉关系。一段时日后,宫里竟也来了打赏,据说是皇后季飞霞下的赏赐。 宫中遣来的人,是陆子响身旁的得力女官,沈苒。 午后下了会儿阵雨,地上湿漉漉的。镇南王府门口来了宫里的仪仗,沈苒穿了身薄杏色宫装,乌发如男子似地束了道冠,罩以薄纱,露出张秀丽面容来。 见沈兰池出门接赏,沈苒便低声道:「兰姐姐,这赏赐虽借的是皇后娘娘的名头,可其实是谁赐下来的,姐姐心底应该……明白吧。」 v第43章[03.19] 沈兰池心底咯噔一下。 有能耐指使陛下身旁的女官跑腿的,还能有谁? 当然是陆子响。 沈兰池的笑容凝滞了下,也不能那么自如地收下这份礼了。还是陆麒阳一撩衣袍,跨了出来,笑道:「这么厚重的礼物,不收便是傻子。沈女官回了宫中,便替我谢过皇后娘娘,说我改日定会回赠一份厚礼。」 沈苒应了声是。 她掌了伞,自镇南王府离开。将要上马车时,却听到一道怒气冲冲声音:「阿苒!」 抬头一看,原是吴修定。 他如今正是春风得意之时,打扮的一身崭新周正。几个嫡兄也再不敢拿他寻开心,只颤着胆讨好他,以是他现在走路都底气十足。 见到吴修定,沈苒微诧,道:「原是吴大人。大人有事么?」 「我有什么事,你会不知道么?」吴修定有些恼,几步上前来,扣住她手腕,怒道,「常侍大人说要你去身旁服侍一段时日,可你却入宫了!宫中是何等地方,你难道不知道么?」 沈苒挣了下,语气平顺,道:「自然是知道的。」说罢,便将手抽了出来。 「你为何不肯等我?」吴修定有些恼,「若是你多等一段时日,我也不会再让你受苦日子。如今我扬眉吐气,再也不会让旁人辱没。」 沈苒的面庞却毫无动容,口中道:「我与大人非亲非故,不过是一对主仆。大人为何让我‘等你’?」 听到她将二人的关系拨的如此分明,吴修定愣了下,下意识争辩道:「我可是将你带出教坊之人!怎么就非亲非故了?」 沈苒听了,眸光悠悠落下,道:「若我不曾猜错,为我赎身的应当是散骑常侍大人,而您不过是代替他来做这件事。您从前在吴家,月银都未必有着落,又何来钱财为我添置宅子?」 她一下子就猜中了真相,吴修定喉中的话噎住了。 她说的没错,想救沈苒的就是陆敬桦,替沈苒盘宅子的也是陆敬桦,自己不过是帮陆敬桦一个忙罢了。 「……是。」吴修定有些讪讪,侧过身去。 「既然如此,大人也不必太挂心于我。」沈苒抬眸,语气淡然,「人往高处走,本是世间常情。大人尚有出人头地、状元登科的心思,我又何尝不想攀一攀富贵?从前跟着大人在吴家,见惯了贵介子弟纨绔作态,如今便愈发不想沦作人下人。」 她一番话,令吴修定无话可言。 从前在吴家时,几个嫡兄常常欺辱他,沈苒全都看在眼底。她受尽颠簸,更清楚世间冷暖,想要向上爬,自是无可厚非。 虽明白这个道理,但吴修定还要挣扎一番,他半怒道:「富贵显赫,当真有这么重要?抵得过一世安稳?我本可照顾你一辈子!」 他说的有些冲动了,一句「一辈子」出了口,这才有些讪讪。他本不该说这句话的——如今媒人踏破了他的门槛,嫡母也替他相看了好几个名门贵女了。 却见沈苒淡了表情,道:「是,富贵显赫就是有这么重要。我沈苒便是这样一介庸俗女子,大人不必高看我,便让我自个儿烂着吧。」 说罢,转身上了马车,再没回头看一眼吴修定。 吴修定本就没撑伞,马车走远后,愈下愈大的雨浇了他一身湿,他打了个喷嚏,一身狼狈。 这场雨绵绵不绝,一连下了一天一夜,都不见停。次日夜深时,雨声依旧淅淅沥沥地敲打在柳家的屋檐上。 书房里,柳常倚着柱子,瞌睡连连,头一点一点。柳愈见了,便干脆叫醒他,令他到一旁去休息,自己则披着一件外衫,漫步至廊上。 夜云浓浓,空中无星亦无月。一片雨声里,隐隐夹杂着几声凄凉夏虫。雨水落至竹叶上,便发出噼啪一阵敲响,软绵绵的。 柳愈蹙着眉,望着庭院中一杆修竹,面露沉思之色。 今日,陛下又重提了书联木金族之事。若说上一回,陛下还有与自己商议的意思;而这一次,便只是知会自己一声。十有八九,陛下已让其他心腹着手去做此事了——将木金人放入关内,以令陆麒阳背个里通外敌的罪名。 木金族乃蛮族,生性狭隘,睚眦必报。早先陆麒阳驱逐木金人时,杀尽他们部族战士;若是木金人卷土重来,保不齐便会心带怨气,如前朝一般,屠戮边关城镇。 届时,百姓便会流离失所。 想到前朝初年时,木金人在边关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柳愈面上的忧色便愈深了。 夜风越寒,吹得他衣袖尽鼓起。他于风中立了一会儿,觉得遍体生寒,这才惊觉本不当在这等更深夜重之时出来透气。于是,便回了书房,走到书案后。 立在桌案前,柳愈手提毫笔,斟酌再三,终于下了第一笔。 ——将军勋鉴,上欲开关以迎外族。愈恐木金人不日将斥于关北,望将军重整军鼓,以应不时。草草不尽,刻祉均安;不得多言,唯望涵谅。 待书罢,他叠起信纸,塞入信奉之中,仔细封好,这才唤醒了在一旁打瞌睡的柳常。 「公……公子?」柳常揉着睡眼醒来,听得外头风雨大作,道,「我竟又不小心睡着了么?公子也不叫醒我。回头给夫人逮到了,又要连累公子被教训。」 柳夫人总觉得柳愈治下不严,对仆从太过放纵。 柳愈却不甚在意,道:「横竖我也活不了几个春秋,规矩又做给谁看?你拿了这封信,快些手脚,送到镇南王府去。」 柳常闻言,大惊失色,重复道:「镇南王府?公子,你……你是当真?」 「去罢。」柳愈道,神情淡漠,「雨大夜深,难为你要多跑一趟腿了。」 柳常接过了信,心里直泛嘀咕。 v第44章[03.19] 这大雨和夜色倒是好说,只是公子突然要给镇南王府送信,那就很令人难以捉摸了。看陛下如今的意思,是要扶个人与柳、宋、季三家作对;那沈家如今是个空架子,软绵绵的,有些斗不过,陛下还是想要让镇南王府与三家互相制衡。在这种情势下,公子竟要联络镇南王,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更何况,那镇南王妃还是出自沈家,与公子有过一段不甚愉快的往事…… 柳常嘀咕归嘀咕,还是快手快脚地出门送信去了。他一路冒雨,赶到镇南王府时,浑身都已湿透了,手中的信受了潮,也变得软塌塌。就着淅沥夜雨,柳常扣开了镇南王府的大门,将信转交给了王府管家。 未多久,这封信便递到了灯火通明的王府正室。 外头夜雨不绝,屋里却是一片亮堂干适。真珠帘子半落,掩住榻上半梦半醒的人。一缕淡淡熏烟自小金炉中漫溢而出,香气轻浅怡人。 陆麒阳抖开这张潮的不像话的信纸,目光一扫,面色便沉了下来。 「怎么?」帘后,沈兰池支起身子,懒洋洋问道,「出了什么事?」 「无事,你休息便好。」陆麒阳见她被惊醒了,便收起信纸,道:「只不过,我要早些时日带你去北关了。说不准,后日就要启程。」 他总是如此,若出了什么事,总想瞒着她,将一切都偷偷做稳妥了,不让她知晓。 柳愈递信至镇南王府后,彻夜未能安眠。天方破晓,下了一夜的雨这才渐渐停了。他索性披衣起身,于窗前徘徊。 今日本是休沐时候,他不必上朝。思绪泛时,他便差了柳常去查问二弟柳文的书课。 柳愈自幼体弱,他自知时日无久,便总想着令二弟柳文修成大器,来日好执掌家门。只是柳文却并不是个有才学的,于治世之道上亦无什么大见。本应当是考取功名的年纪,却连书都不大读的进去。 每每思及此处,柳愈便益发无言。 柳常去了大半个时辰才回来,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回禀柳愈道:「我在哪儿都寻不见二公子。二公子房里的丫鬟说,他昨夜彻夜未归,也不知道是去了何处。」 柳愈听罢,神色依旧淡淡的,只道了一声:「知道了。」 恰在此时,外头的门房来报,说宫里来了旨意,陛下要柳愈入宫议事。此乃常事,柳愈并不感到奇怪,匆匆加披了外衫、稍作收整,便去大门处坐马车。 待入了宫,他便直奔乾福宫。 一夜阵雨,将琉璃瓦洗刷的一片锃亮。朱墙白阶,越显鲜妍明媚。屋檐上尚在滴着残遗雨珠,颗颗皆似女子耳下明珠。 乾福宫内,一片明光辉煌。 陆子响着一袭石藏青色便服,逗着小金笼里的一只彩皮鹦鹉。那鹦鹉歪着脑袋,豆大的眼珠滴溜溜转着,口中叫喊着一句「千秋万福」。见柳愈来了,鹦鹉扇了扇翅膀,竟改了口:「柳大人千秋万福!」 陆子响微皱了眉,将一方金边帕子罩上了鸟笼,转向行礼的柳愈,淡声道:「柳卿,昨夜,你与那镇南王府通了一封书信。」 这并不是个问句。 柳愈闻言,手掌微攥。 「是。」柳愈不改神色,慢慢道,「臣唯恐外族入关,会致使百姓流离失所,因而才致信镇南王府,望车骑将军能重驻北关。」 陆子响的眸光微微一沉。 「柳卿,朕乃治天之子。你如此行事,可是对朕有所不满?」他道。 「臣不敢。」柳愈答,「只是,陛下有所疏忽,愈为人臣子,不得不表。若疏漏缺隙,则有愧于君。」 柳愈一席话,说的冠冕堂皇、堂堂正正,陆子响的面色却愈发阴沉了。帝王一甩广袖,神色沉沉,威严道:「柳卿,你已变了许多。」 一会儿,陆子响面上浮现出怀念之色:「从前柳卿为人谦谨,行事踏严。」顿一顿,他面色一改,微怒道,「可如今却俨然是被喂大了野心,连朕的话也不听了!」 言语间,颇有咬牙切齿之意。 陆子响记得从前的柳愈——他对自己忠心耿耿、再无第二人可比。可如今自己登上了帝位,柳愈便渐渐有了自己的心思,每每都与自己作对。 柳愈听此训斥,瘦弱脊背却越发笔挺,口中道:「陛下此言差矣。愈乃人臣,却非阿谀谄媚之徒。陛下有失,愈不可熟视无睹。平生所愿,唯匡扶陛下治世英名耳。」 一句「陛下有失」,彻底惹怒了陆子响。 陆子响狠狠一拂袖,将身旁桌案上的文房四宝扫落在地,怒气冲冲道:「既要助朕留名后世,柳卿又缘何对镇南王府视若无睹?!历朝历代,多少帝王皆败在藩王之手,镇南王府又岂能得例外!」 「于天下民生而言,比之镇南王府,陛下更当戒备外族。」柳愈不慌不乱,答道。 「家内不攘,如何扫外?」陆子响直直盯着柳愈,眼眸中渐渐流露出失望痛惜之色。许久后,他一摆手,道,「罢了,如今你已非昔日那对我忠心耿耿的柳愈了。」 「陛下,愈并不敢有二心。」柳愈答。 陆子响却不大听得进这句话,他的英俊面庞上浮现出一层疲惫之色,身子瘫入了龙椅之中,口中道:「既你这么急着外族的事,那朕便派你去北关监军。木金族何日被扫荡殆尽,你便何日回京来。」 此言一出,柳愈愣住了。 北关监军…… 这无异于是流放了。 京中情势,瞬息万变。他远去边关几日,柳家便可能落难。 更何况,他身体羸弱;去了北关,恐怕根本难以支撑。 小金笼里的鹦鹉似乎在蹦跳着,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没一会儿,又传来一句讨喜的「千秋万岁」,也不知这句学舌之言是对谁说的。 v第45章[03.19] 柳愈愣了一会儿,半晌后,他慢慢低下了身子,低声道:「臣领旨。」 柳愈并无显露出任何的不满与不甘来,便如来时一般,轻飘飘的去了。他的身子极是瘦弱,似一吹便散的柳絮似的。陆子响看着他的背影,便有些怔怔。 作女官打扮的沈苒从珠帘后慢慢步出,弯腰收拾他脚边的一片狼藉纸墨。她身段纤细,乌发如墨,整个人似从水墨画里走出,极是赏心悦目。 陆子响瞥着自己衣角上一团污墨,口中喃喃道:「自朕登基后,柳愈就变了模样,频频与朕作对,再不是从前那人了。所谓权势,当真如此可怕?竟能叫一个人彻彻底底变了。」 沈苒起了身,慢声道:「柳大人并非凡夫俗子,苒儿自然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只是,苒儿知道,只要是苒儿这样的俗人,都是喜欢权势的。」 沈苒的声音慢悠悠的,似能抚慰人心底的焦虑。陆子响面上的阴沉渐渐散去了,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宽厚。他扶起沈苒,道:「这些杂事叫宫人来做便是。你这双手,便该抚琴翻书,不当做其他事。」 柳愈上午出宫,圣旨下午便到。 听闻柳愈被派往北关监军,柳家顿时乱了套。柳夫人哭的肝肠寸断自不必说,连在尼姑庵里修佛的柳如画都赶回来,一副急切模样。 柳文最是按捺不住,已絮絮叨叨地说了一整日:「大哥,我这就进宫去向陛下求情!那北关风沙艰苦,你这身子,去了只怕是……」 只怕是送死。 柳愈被吵得有些头疼,按了按眉心,倚在椅上,悠悠道:「罢了。陛下心意已决,不是你一句话能改的。」 柳文有些讪讪,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又不入流,劝不动陛下。可到底有些不甘心,柳文只得怒道:「大哥一路扶持陛下登位,有从龙之功,可陛下如今将你打发去边关;虽是明升,实是暗贬,也许还会更伤你的身子!」 柳愈摇摇头,道:「不得胡言乱语、妄议帝心。」 柳文沉默了,眼眶微红,手里的折扇攥得死紧。半晌后,柳文道:「大哥,你去北关后,我定会好好读书。」 「言出必行,不得有失。」柳愈道。 「是。」柳文应。 柳愈见柳文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微微笑了一下。这笑意稍纵即逝,柳文再抬头时,却根本瞧不见他的笑,只能见到柳愈那副冷淡沉默的神情了。 陛下的圣旨下的急,隔日就要出发。柳家上下一团乱,忙着给柳愈打点行礼。宋、季二家知道,柳家这八成是触怒了陛下,也不敢再此刻靠上来。朝廷上下,竟无人敢给柳愈说情。 又次日将要出发时,柳家收到了陆麒阳的信——陆麒阳愿意派一支军队护送柳愈北上。 柳愈知道,这应当是陆麒阳的谢礼,便没有推辞。 出乎柳愈意料的是,陆麒阳与沈兰池也在这支军队的护送之下。 楚京外的清晨,天光初亮,鸣鸟啼叫。 陆麒阳做普通将官打扮,骑着马,对柳愈笑道:「我夫人怀有身孕,要去芜州养身体,恰好顺路,小王便亲自送柳大人一程。」 柳愈撩着车帘,肺腑微痒。他抑住咳嗽,淡淡道:「劳镇南王费心了。不知王妃身子可否安康?京城喧闹,确实不适合养身体。」 这些都是客套话,两人都心知肚明,沈兰池与陆麒阳为何要离开京城。 陆子响猜忌镇南王府,必然会对陆麒阳动手。沈兰池一介女流,留在京中,恐怕会沦为质子。倒不如趁现在尚未撕破脸皮,赶紧远去他乡,避上一阵风头。 「她自然是安康的。」陆麒阳扯着缰绳,笑颜悠悠,「原本是要带她去北关的,只不过她如今有了身孕,不能长途跋涉,这才想把她安置到芜州去养胎。」 柳愈点了点头,道:「时辰不早了,还是先赶路吧。」 陆麒阳一扬手掌,示意身旁军士跟上,自己则策马绕到了柳愈车厢前,百无聊赖道:「柳大人,这一路上是很无聊的,我夫人又在闹脾气不肯出来,不若我俩做个伴,互相说话,解解闷?」 陆麒阳也是没办法。 沈庭远拐走了柳如嫣,沈兰池现在见到柳愈就觉得尴尬,死活不肯出来见人,一直闷在马车里。陆麒阳又是个活泼性子,没人搭话,就会闷的发霉,这才瞄上了才华横溢、惊才绝艳的柳大人。 柳愈的声音有些孱弱,却还是礼貌地答了:「王爷想说些什么?」 「小王知道柳大人身子骨有些弱,也不会死心眼地要柳大人多说话。这样吧,我说话,柳大人听着,如何?」陆麒阳一副体贴模样,道,「如此一来,便不会耗费柳大人的精神了。」 柳愈道:「那好,王爷请说。」 陆麒阳咳了咳,清了下嗓子。 「柳大人啊,你懂不懂女子为何会发火?我是当真一点都不懂。」 「柳大人啊,你说我这个孩子,会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柳大人啊,我岳父比陛下还要可怕些,像个闷葫芦,总要叫人猜他的心思……」 「柳大人啊,画眉这件事呢,熟能生巧。但是我最近发现了一个问题……」 柳愈一直没出声。 跟在马车旁的柳常已经忍不住了,眼角抽搐,在心底道:你娶到了老婆了不起啊!! 芜州近北关,却不如北关处那般干燥严寒,气候温和些。便是木金人入关侵扰,也不会祸及此处。陆麒阳考虑再三,才决定令沈兰池到此处休养身体。 眼下的京城已不太安全,他所幸借口周游之名,携父母妻子出京,以求一个平安。 至于沈家父母,却是被陆子响扣着,无论如何都出不了京城。好在沈兰池与季皇后仔细商量了一番,希望季皇后念在自己夫妻二人出京的份上,顺手照拂二老。季飞霞亦应下,定会举季家之力帮扶沈家夫妻。 第46章[03.26] 到了芜州,陆麒阳送沈兰池去了早就置办好的宅子里。 芜州不比京城,要安静清幽的多。这出宅邸不如京城的镇南王府富贵流丽,却胜在雅致动人。庭院之中,栽满葱茏绿树,更有仿造南方而制的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极是精巧,足见匠心细致。 跨入宅中,陆麒阳对沈兰池道:「要有什么缺的,便交给下人来置办。闲暇时,也可给我写信。只是北关事多,我回信会慢些。」 顿了顿,他斟酌一下,道:「虽会慢些,但必然会有回信,至多请你多候几日罢了。」 沈兰池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她立在门匾下,着一袭浅湖蓝的衣裙,纤细身形婷亭如玉;远远一瞧,便似一株迎风菡萏似的动人。陆麒阳瞧了几眼,却总觉得瞧不够。 此次与她分别,便要远去北关。此后战事一起,便少有安生时日。不趁着此时多看一眼,兴许以后就没机会好好相处了。 想到此处,陆麒阳握住她的手掌,低声道:「有些舍不得了。」说罢,老脸一红,一副不知所措模样,「也不知道下次见你,是什么时候。」 他原本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一条命送了也就送了,并不足惜。可如今有了妻子,便多了一份眷念,心底竟然冒出了一分贪生的念头来,只想着无论如何都要赢下接下来的仗。 「我知你舍不得我,可你也有正事要做。」沈兰池盈盈一笑,踮起脚尖来,摸一摸他头顶,道,「分别再远,也远不过阎王殿那一回,你又不舍些什么呢?」 两人已生离死别过一回,与那次相比,如今的分离也算是短暂而幸运的。 「你说的对。」陆麒阳失笑。 「正事要紧。」沈兰池说罢,视线斜斜一扫,落到陆麒阳身后的一辆马车上,慢悠悠问道,「道理我都懂,可你与我话别,为何非要柳大人在后头听着?」 柳常的面色可是变得和猪肝一般了。 陆麒阳露齿一笑,满面纯澈天真:「这不是看柳大人这么大年纪了还未曾娶妻,想让他体会一下寻常夫妻之乐,这才好心地让他来观摩一番么?」 沈兰池:…… 你厉害你厉害,说不过你。 也不知是不是陆麒阳做的太过分了,那马车的车帘被撩起,柳愈探出半张脸来,催促道:「王爷,是时候上路了。若是现在不出发,入夜前会错过投宿的驿站。」 陆麒阳也知道是时候走了,只得松开了沈兰池的手,慢慢下了阶梯。 待到了最下一阶,他回过身,对立在门前的妻子轻声道:「等我。」 说罢,他衣摆一扬,便翻身上了骏马。镇南王府的车马队伍顿时精神抖擞,喧闹起来。车轮悠悠而动,碾过石板街道,发出轱轱响声。 小半柱香后,巷子里便没了车队的影子。 安置好行李的阿萝出门来扶沈兰池,道:「王妃娘娘,先进去好生歇着吧。」 沈兰池渐渐敛去了面上的笑容。她望着车队消失的方向,道:「我又不傻,又怎会不知你在瞒着什么?」 陆麒阳匆匆出京,想来是陆子响要对他动手了。可陆麒阳却不声不响,只说要送她来芜州养胎。他是好意,不想让她担心,可她却不会对此一无所知。 芜州的日子,比京城要慢上许多。 没了那些扰人的杂事,沈兰池安安静静地在芜州住了下来。她无需应付宫里宫外的试探,也不用与那些贵夫人们谈笑游走。每日晨起练一副大字,接着便是优哉游哉地侍弄花草、品风赏月。 偶有闲暇,便给陆麒阳写上一封信。 陆麒阳离开后不过一月,北关边有了异动。木金人扣关而入,在边关城镇一番烧杀,惹来百姓纷怨。木金人先前被陆麒阳赶出关外,心有怨恨;此番入关,满腔皆是报复之心,格外狠戾凶悍;据闻木金人说过之处,片草不留。妇女皆被捉去充作奴隶,男子则被屠戮殆尽。 边关百姓,纷纷逃出故园。 此刻又有流言四起,说是镇南王里通外敌,这才致使木金人入关。好在监军柳愈出面,在百姓前替镇南王说话,直言此事乃无中生有,不可相信。 柳愈是陛下面前宠臣,他的话,百姓自然是信的,纷怨这才被平息。 木金人再次入关抢掠时,陆麒阳悍然出军,将木金人打退三镇。这本是一桩大功,可陛下却勃然大怒,怒斥镇南王擅自举兵、有违圣命,连发三道金令,命镇南王自关北战线上撤回,回到京中。 关北正是水深火热之时,木金人频频作乱,陆麒阳又怎能随意抽身?只能置之不理,继续留在关北。 此举却触怒了陆子响,据闻他当庭便斥镇南王乃「乱臣贼子」,不仅里通外敌,还拥兵自重、轻视天命,要收走陆麒阳的封号并赏禄。 陆子响越是如此恼怒,陆麒阳便越不会回京城去。 北关与京城,俨然成了对立的两端。一边是军功赫赫的镇南王,另一边则是当今天子。朝臣有机敏者,都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上下朝路上,满是窃窃私语。 「兴许不日便要变天了……」 「镇南王远在北关,帝远而不受,难怪陛下震怒。」 「嘘!说不得,说不得。」 本就是阵雨连绵的夏日,天时长阴沉沉的,压着数团厚重的云。在这片铅灰的阴翳下,一切都变得沉重无端,又似乎闷的能滴出水来。 陛下连发金令,可镇南王却始终不归京。如此一来,京城的氛围,一日压抑过一日。 这般模样,便像是一条弦被越绷越紧。终有一日,便会断裂开。 七月末,木金人再次入关侵扰。同夜,陆子响终于忍无可忍,封亲信宋延德为扬威将军,征讨陆麒阳;又密令远在边关的柳愈与宋延德互通书信,以成包合之势。 第47章[03.26] 柳愈收到天子御信时,正坐在军帐之中,饮着一盏苦涩的药。 药虽苦,他却不皱眉头、一饮而尽。待拿帕子拭净嘴角后,他才展开信纸,仔细浏览。 军帐外有一更天的敲打声,北关的风吹得帐帘鼓起。若非有两块大石压着帘子一角,恐怕呼呼的夜风已灌入了简陋的帐篷中。桌案上的油灯烧了泰半,火苗飘飘摇摇。 柳愈虽是监军,却并不与陆麒阳待在一处。 这北关权贵自成一脉,大多都是镇南王旧部。他来北关后,几乎寸步难行,监军之名难副其实;陆子响又对他不闻不问,放任自流。因而,柳愈在边关,并不算是顺风顺水。 好在他旧时结交甚广,又与北关边一处重镇的守将互通了数年书信,这才有了安身之所。 这处边陲城镇名叫宏城,守将乃是京城人,唤作魏贞。魏贞敬佩柳愈才智,将他奉为座上宾,多番礼遇。虽京城人皆传言柳愈触怒陛下,魏贞却对他尊敬有加。 礼尚往来,柳愈也为魏贞出谋划策,多番逼退木金人,使得宏城幸免于难,不曾被木金人骚扰。 柳愈来边关二月余,身子肉眼可见地弱了下去,常常昏睡大半日,精神也差。魏贞心底忧虑,私底下为柳愈寻医问药,可却并无什么效用。 不等魏贞找到好大夫,京城便有圣命传来,要柳愈、魏贞,助扬威将军宋延德共讨乱王陆麒阳。 这封信来的悄悄,无声无息。楚国上下,无人知道陆子响出兵征讨陆麒阳。 而此刻,陆麒阳尚在北关与木金人作战。恐怕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后背即将被捅上一刀。 柳愈视线扫过纸上字迹,眼神愈发漠然。 魏贞见状,道:「若是要在此时攻打镇南王,实在是便宜了那些木金人。咱们楚国窝里斗,无论哪方败了,都是两败俱伤,平白让木金人看笑话!」 柳愈叠起信纸,望向陆子响的来使,道:「诚如魏将军所说,若是此刻讨伐镇南王,便会让木金人趁虚而入,得不偿失。还请回禀陛下,待外敌扫清后,再行讨伐之事也不迟。」 那来使也是精通时事之人。闻言,来使摇摇头,道:「柳大人一腔心血皆是为国,我也未尝不能理解。但镇南王日渐势大,已成陛下心腹之患,陛下……定不可能听之任之。便是要放那木金人入关、自损八百,也要将镇南王府一举拔除。」 柳愈思忖几分,道:「若是能将镇南王妻儿制于掌心之中,兴许便能掣肘镇南王。不若如此回禀陛下:臣知悉镇南王妃所在,还请陛下令王妃归京。如此,镇南王亦必会服从圣命。」 说罢,柳愈心头一凛,闭上了双眼。 陆麒阳去芜州时,不曾避着他,定然是因为相信他柳愈乃是一介君子,不会对妇人出手。可如今,他却要做个卑鄙无耻之徒了。 柳愈啊柳愈,如此为人,当真是愧对镇南王一番好意。 于柳愈而言,唯有家国才是最上,其余皆次之。 如今,陆子响苦于陆麒阳不愿听命,因而宁可将其除去,也不愿留着陆麒阳对抗外族;而柳愈的想法却与陆子响相去甚远——为了对抗外族,陆麒阳必须活着统率北关数十万大军。 为此,柳愈不惜沦为小人,将镇南王妻儿交予陆子响。如此一来,陆麒阳便不得不听命于今上,亦留下了一条命。 当夜,柳愈修书一封,快传京师。自北关至京都,便是快马加鞭赶路,也要三天三夜。好在,柳愈的这封信终究是赶在陆子响讨伐陆麒阳前赶上了。 乾福宫的书房中,陆子响看罢柳愈书信,将信纸一叠而起。 「芜州……」陆子响凤眸微转,口中念念有词,「朕倒是不知道镇南王妃藏在此处。」说罢,他转向身旁沈苒,问,「柳卿说,你姐姐如今藏身芜州,你说朕……是否该去将她请回京城?」 沈苒手扶茶盏,将幽香茶水斟入盏中。 「镇南王拥兵以号北关,而王妃则是他的软肋。」沈苒托起茶盏,捧于陆子响面前,眸光流转,笑靥轻浅,「依照苒儿的想法,陛下自然是应当去的。」 陆子响闻言,露出探寻神色来:「兰池是你的亲姐姐,照理说,你当亲近她,而厌恶朕才是。怎么如今,你反倒替朕出谋划策起来?」 沈苒闻言,不动声色,面上笑颜依旧,袖下的手却微微攥紧。 「陛下说笑了。若非废太子谋逆,苒儿也不会沦落教坊。冤有头,债有主。苒儿要恨,也该恨那令桐映姐姐葬身火海的废太子,而非是陛下。」顿一顿,她一撩袖口,慢悠悠替帝王磨起墨来,「至于兰池姐姐,本与我便不大熟。从前沈家二房不和的传闻,陛下莫非不曾听闻过么?」 墨和千金青墨,渗着一股淡淡香气。 陆子响点了点头,道:「说的也是。」 他并非忘记了沈苒的罪臣出身,只不过他并不在意。沈苒不过是一介女子,手中无权无势,除了席上承欢,又能做什么? 沈苒见陆子响低下头,继续批阅奏折,便体贴地退至一旁,不再出声叨扰。 她低垂着眸光,思绪却回响起陆麒阳在出京前对她的交代——若是柳愈要以王妃为质,那便推之顺之,让陆子响去芜州捉拿王妃。陆子响若犹疑不决,那便定其心志。 书房中安静了一阵子,门外头忽传来内监的声音:「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陆子响连忙搁下笔,起身道:「让皇后进来吧。」他亲自开了门扇,对门外人笑道:「飞霞,你不是惯常爱在这个点小睡?今日怎么不休息?」 季飞霞手提一道金箔食盒,面庞上淡施脂粉,一身富丽。听闻陆子响如此言语,她唇角一扬,露出一道甜笑来,轻快道:「今日天闷,睡不着。想着陛下还在为国事辛劳,臣妾便命小厨房做了一道解暑的莲花冰羹来。」 季飞霞将食盒交到了内监手里,抬眼间,却扫到了站在一旁、规规矩矩的沈苒,笑容顿时一僵。 季飞霞早就听闻这沈苒心思聪敏,不仅擅诗词歌赋,甚至还能对那治国之事说道上一番;用陛下的话来说,便是「才见不输男儿」。因而,陛下特许沈苒以女官之身在书房侍奉。 这等殊荣,便是皇后都不曾有的。 见到沈苒,季飞霞便有些不高兴。 ——自己答应了照拂沈家父母,这才换来了沈兰池出京。本以为陛下从此会断了那个不该有的念头,与她相携白首;谁知道,如今又来了个肖似沈兰池的沈苒。 第48章[03.26] 这又怎会让人高兴? 陆子响牵着季飞霞,让她在自己的龙椅上坐下,笑道:「皇后来的正好,前两日,岳父与朕商议着该给你兄长赏赐个怎样的官职。如今正是战时,你兄长早些年也是跟着镇南王学过兵书的,朕便寻思着封他做个辅国将军。」 闻言,季飞霞露出微微诧异之色。 季飞霞的长兄唤作季龄康,乃是个号称「赛潘安」的美男子,文采出众;但在兵策方面,却是只囫囵吞枣地学过一点皮毛,算不得精通。 陛下竟要她兄长这般的半吊子也去做将军? 莫非是因为如今镇南王不听王命,陛下苦于无人可用,这才令季龄康领兵? 楚国上下,最缺将才。这一点,季飞霞是知道的。除却镇南王与宋家,偌大楚国,竟再无人能领兵作战、对抗外族。 两代前,宋家还算是一门骁勇,名震关外;可自从先帝将宋将军召回京城后,宋家手中便再无兵可用。宋家子辈如宋延德、宋延礼两兄弟,也未曾建立什么军功。长兄宋延德在京城守着几千人做小将军;而弟弟宋延礼,则只是个身无半职的皇子亲信。 「我兄长虽学过兵策,却并不得其法,只能算是个半吊子。」季飞霞道,「臣妾觉得,论行军打仗,宋家的将军才是头一名。」 「这一点,朕也考虑过了。」陆子响笑道,「皇后不必忧心,朕不会当真叫你兄长去上阵带兵。等他做两年辅国将军,朕再封他为侯爵便是了。」 言下之意,这辅国将军不过是个往上升官的跳板。过两年,陆子响还会改封季康领侯爵。 季飞霞闻言,露出甜笑来,道:「陛下如此厚爱,臣妾怎么当受的起?先是封赏了臣妾的弟弟与叔伯,如今又是兄长。让外人看了,还道是‘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平白惹人非议。」 「朕宠爱皇后,便如玄宗宠爱杨妃。如此,不好么?」陆子响道。 一旁的沈苒是个知数的,见面前帝后愈发亲昵,她立刻退到了外头,不吵也不闹,乖巧得很。 沈苒踏出殿门,抬头一看,京城的天又阴了,灰沉沉的一片,压得极低。天际偶尔飞过一道刺白闪电,接着便滚来了隆隆的雷声。 当夜,陆子响便派出一支队伍,依照柳愈所说地址,连夜赶赴芜州,密请镇南王妃回京。可谁料人到了芜州,却是扑了个空。据那府邸的主人说,此处从未住过什么「镇南王妃」。士兵百般搜寻无果,不得任何线索,只能悻悻将此事回禀陛下。 陆子响得信,自是怒极。 ——柳愈从前只是与他意见不和,如今竟胆敢欺骗起他来! ——莫非是因为自己将他派去边关,他心有不满,又仗着自己本就活不了多久,便肆意挑衅天子之威? 一夜之间,陆子响对柳愈的怒意兜兜转转,越变越烈。从前视为左膀右臂的盟臣,如今已成为了宵小贼子。 他对柳愈怒极,干脆批文一道,连监军都不让柳愈做了。 柳愈身在边关,收到这个消息时,已是四日之后。 得知芜州并无镇南王妃,柳愈愣了半晌。继而,他竟觉得喉头一甜,有血气倒涌上来。 他本在军帐中,此刻眼前昏黑、身子绵软,只能扶住身旁魏贞的肩膀,喃喃孱弱道:「是业报……是业报……」说话间,唇齿中不停涌上黑红血珠,染得唇角一片猩红。 「柳大人!」魏贞连忙搀住柳愈,焦急道,「快去请大夫!」 柳愈却是双目无神,依旧兀自喃喃着一句「是业报」。 ——他如今总算是明白了,陆麒阳为何会故意带他去芜州。 恐怕,陆麒阳早就算计好了,会将王妃从芜州带走。「将王妃安置在芜州」这件事,原本便是做给他柳愈看的戏。 若他柳愈是个正人君子,不以妇人为质,对此事守口如瓶,那自然什么都不会发生;若柳愈是个卑鄙小人,将此事告知陛下,陛下赶赴芜州却扑得一场空,那他柳愈与陛下,便会愈发离心。 原来陆麒阳早已将一切都看在眼中! 可饶是如此,柳愈也只能怪自己——怪自己小人之心作祟,坏了君子之道。若他不曾起此恶念,又怎会招致如今恶果?一切皆是自己种下的苦果! 他心绪变换不定,悲极悔极,一时呕血不停。魏贞找了大夫来,大夫却也无能为力,只能抚着胡须道:「柳大人这是打小便有的体寒之症,只能好好养着。」开了几方没什么大用的温补方子,又叮嘱了些「平日在床上休养」、「切不可郁结于心」之类的话,告辞离去。 魏贞见柳愈躺在床上,双目放空,瘦削面庞一副黯淡模样,面上泛起一阵怜悯之色来。 「柳大人,你的身体可容不得你想太多烦心事。」魏贞劝道,「往好处想,这是镇南王知道陛下不信任他,兴许镇南王已做好了万全准备,不会轻易送命。如此一来,那木金族也不敢随意入关了。」 床上的柳愈闻言,勉强点了点头,也几不可闻的声音道:「他这般聪明,又怎会没想到呢?」 说罢,便歪过头去,闭上了眼假寐。 军帐外有呼呼的飞沙走石之声。柳愈听着这风声,忽而想到京城夏日的绿树碧影来。从前每逢夏日,家中几位妹妹笑闹闺中,弟弟柳文摇着扇子故作风雅,这又何尝不是人间难得乐事? 只如今三妹柳如嫣远走高飞,四妹柳如画于天庙落发为尼、常伴青灯,自己则身在边关,柳家已无从前欢趣。 往事悠悠,再不复返。 数日后,陆子响命扬威将军宋延德率军北征,讨伐陆麒阳。 此令一出,大楚魏然惊动,上下皆震。 谁不知如今北方恰逢战乱,外有蛮族频频扣关,正是需要镇南王陆麒阳的时候。可陛下去在此刻执意剥官削爵、讨伐镇南王,岂不是在自断后路? 民间悄然传开一种说法——陛下已与木金人偷偷签订契约,不要北关这一片荒土;因而,才敢大张旗鼓讨伐镇南王。 此等流言一起,北方再无安泰。平民百姓,立刻携儿带女,朝着南方涌去。一时间,无论官道小路,皆是满载家什的车马牛骡。不管白日黑夜,皆有人匆匆赶路,将道路挤得水泄不通;一色向南奔去的灯火,绵延不绝,便如一条山林中的长河。 第49章[03.26] 乱世将至,谁能独善其身? 宋延德带军赶至北关后,便将陆麒阳的退路切断。外有木金人,内有宋延德;陆麒阳被隔绝在中央,进退不得,粮草亦日渐少去。 消息传到关内,便有人说,镇南王这是气数将尽。 然,在镇南王辖下军队中,却并无任何焦灼苦虑。 是夜,陆麒阳命麾下将领疾驰至宏城。 这宏城乃是一道门户重镇,直通楚国内腹,本是由魏贞看守。如今正逢夜深,宏城大门紧闭,一派严防死守之姿。 柳愈身子近来越发虚弱,便不再在军营中久住,而是迁至了宏城府台中。他今日稍稍精神了些,便披衣起身,至城墙上漫步。 陆子响发兵讨伐陆麒阳后,他便常常夜半难寐,唯恐哪一日陆麒阳真当丧身楚人手中,平白让外族讨得好处,一举侵入关中来。 漆天星河如水,夜色沉沉。然在城外的一片黑色里,却亮起了一线火把明光。一名将士在城下喊道:「柳大人,魏将军!在下奉王爷之令,前来讨要些粮草!」 听闻此言,柳愈微惊。陪在他身侧的魏贞亦是惊疑不定。 这支轻骑到了城下,魏贞便有些警觉,生怕这群人乃是替镇南王打头阵的先锋,便派了探子出去刺探军情。未料到,这伙人却在城下放出这等狂言来。 「讨要粮草?」魏贞游移不定,道,「莫非是真如外界传言,镇南王已粮尽兵枯?」说罢,魏贞便焦灼地踱起步来,「若是镇南王败于陛下之手,木金人定会伺机入关。这宏城乃是兵家要地,木金人一定会来。我对木金人了解甚少,不知柳大人可通一二?」 说罢,魏贞便已开始未雨绸缪,思虑起镇南王身死后,如何抗击外族来。 柳愈却久久未答。 他立于夜色之中,遥望一眼城下微亮火光,面庞隐没在黑暗之中。 「魏大人,如今我已非监军。这宏城借粮与否,还请魏大人自行裁断。」柳愈将身上衣衫一正,低声道,「若是借粮于镇南王,便是与陛下作对;若是不借,镇南王兴许便会死在此处。」 魏贞怒道:「柳大人说的是什么话?我魏贞从不是个贪生怕死之人,自然是以国为上!」顿了顿,他平缓面上怒意,道,「只是怕连累了柳大人……」 柳愈摇头,道:「如今我已是一介白身,又谈何‘连累’之说?」说罢,他眼帘微抬,惫倦道,「我这身子,兴许是捱不过今年冬了。陛下要我这条命,拿去便是。」 魏贞闻言,面上浮起复杂之色。 他将柳愈奉为座上宾,正是因为敬佩他的才德。 如今大楚重文轻武,文官皆畏畏缩缩,满城官爷,却大多是主张议和求饶的,甚少有人敢如镇南王一般抗击外族。而柳愈虽是文臣,却从无退却之思,帮助宏城多番击退木金人。 「柳大人于我魏贞有恩,若非柳大人出策,我魏某早已葬身木金人马蹄下。」魏贞握紧拳头,决然道,「此事,便由柳大人来定吧。」 柳愈瞥他一眼,将被夜风灌满的衣袖拢起,淡淡道:「既然如此,那便开门招待吧。」抬眸间,他想到先前陛下将自己革职等事,不由喃喃道,「也不知,这是不是他算好的?」 言语间,魏贞已经下去吩咐了。宏城的大门缓缓敞开,发出厚重响声。 宏城原本便是通向内腹的重镇,粮草军马丰足。陆麒阳得此助力,顷刻便有了回击之力。宋延德虽手领大军,可他却从未真刀实枪地喝令过十数万军士,未免有些眼高手低。相较而言,已在北关历练许久的陆麒阳便占了上风,将宋延德打得节节败退。 不出一月,陆麒阳便先扼木金人,再退宋延德。 宋延德无能,陆子响自是震怒。 虽震怒,却又无可奈何。 楚国少武将,以是,眼下竟无人可掣肘镇南王。眼看着镇南王大旗一卷,便要乱了国祚,陆子响又急又怒,彻夜不得安眠。 乾福宫里,这位平日沉稳矜贵的帝王却满目怒意,面上一圈青色胡茬,精神也憔悴了几分。 「朕早说过,镇南王有心要反!」陆子响广袖一挥,对殿外跪着的一排臣子道,「你们呢?个个皆替镇南王开脱,说唯有镇南王方能击退木金人!可如今他却挥兵直入,这是要打到京城来了!」 殿外臣子屏息凝神,敢怒不敢言,只能将头埋得更低。 见无人说话,陆子响愈发恼怒。他大呼一口气,停下脚步,严厉道:「这朝廷上下,还有谁能带军?莫非要朕御驾亲征,才能令镇南王伏法?」 陆子响早年曾在南边带军,立下过不凡战功。正是因此,他深知手握兵权是件何其危险之事,也对同为武将的陆麒阳倍感警惕。 「陛、陛下……」有位须发皆白的老臣子颤巍巍道,「不如令宋家的几位将军,皆去北边……」 陆子响眼眸一动,木然道:「那便这样吧,那几个从三四品的将军,全都给朕去。若是不能令镇南王伏诛,那便留不得他们了。」 一句「留不得他们」,令诸位老臣冷汗涔涔。 陛下这是怒极了,要这群武官拼了全命去打仗啊! 那些将军,谁都没有真的带过兵、打过仗,又怎能与镇南王抗衡呢? 饶是如此,可谁也不敢说话,只得应了是,夸赞陛下英明。 待群臣退下后,陆子响颓然失力,坐到了龙椅之中。他按一按额心,道:「苒儿,朕今日总算明了,所谓‘权势祸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沈苒自帘后慢慢步出,无声立于他身后。 陆子响按着太阳穴,声音微染疲惫:「柳愈有了权势,成了朝中第一人,便不再服从朕;陆麒阳有了权势,掌了大军,便也不再听从号令。朕命他归京,他却辞而不受。」 他抬头环顾四下,只见乾福宫里一片金碧锦绣、雕龙画凤。这居住着历代帝王的宫室,在此刻竟显的无比凄清孤寒,如一道监牢似的。 第50章[03.26] 「朕怎么觉得,自朕登基后,便再无人可如从前一般,与朕交心了呢?」陆子响问道。 沈苒笑了笑,并不答话,只是将双指放上了陆子响的肩上,温柔按压。 陆子响虽派出了数位将军,可却无人能再讨陆麒阳,只能眼睁睁看着陆麒阳再次将木金人驱出关外;一转身,陆麒阳干脆竖起大旗来,扬言陛下昏聩,要一正朝纲。 百姓听闻此事,皆倒向了陆麒阳——陆麒阳在北关与外族血战,陆子响却从背后来上一刀,这可不是昏聩么? 横竖这龙椅换来换去,都由姓陆的来坐。百姓事不关己,便冷眼旁观,唯怕战火祸及此身。 清扫木金人后,陆麒阳一路南下,直逼京城。到了芜州,便停下了行军的脚步。 不为别的,只因为镇南王妃沈兰池身在此处。 沈兰池到芜州休养,此话不假。 只不过,陆麒阳在此处置办了五六处宅子,各有各的花样好处。沈兰池高兴了就住城东头的,不高兴了就住城西头的。心情好,便去城南溜达;心情不好,便去城北溜达。 陆子响若派兵来,沈兰池便优哉游哉住到别处去,士兵定然会扑个空。 芜州城的百姓听闻镇南王要打来了,纷纷卷起铺盖便想南逃。没几日功夫,原本偌大一个芜州便清净下来,沈兰池闲暇时上街,便看到家家闭户、门面清净,一副萧条景象。 她如今怀孕五月,正是挑嘴的时候,白日里只想吃城西的胡饼。这一日,她照例打发阿萝出去买胡饼。阿萝去了许久,却空手而归,道:「那卖饼的店家也走啦,说是去南边了。」 沈兰池懵了下,脸色刷的就变了,一副郁郁的样子。 「可我想吃胡饼啊。」她叹了一口气,立到半掩的门口,四处张望着,「也不知卖胡饼的店家还回不回来了?」 恰在此时,门口路过一个挑着担子的妇人。她做行旅打扮,满面风尘。听到沈兰池的话,这妇人一抹面上尘埃,谄笑道,「这位夫人,你要买胡饼么?我这有几个家常烙制的胡饼,若是不嫌弃,您可以拿去。只要给小妇人我……一点儿赶路的银钱。」 沈兰池「欸」了一声,便让家丁开了门,道:「我出钱买下便是。」 挑担妇人闻言,立刻翻找起包裹来。她身后的马车上,探出个小孩的面孔来,原是个五六岁大的女孩,梳着两个小辫,面庞玉雪可爱。 沈兰池心想,这妇人虽长得粗糙,家中孩子倒甚是可爱。 沈兰池如今有孕,看到孩子,便忍不住多看一眼,然后开始想着自家的孩子是男是女,又是如何模样。 那孩子见娘亲正忙,便一股脑儿地下了马车,哧溜钻到了阿萝身旁,扯扯阿萝的裙摆,闪着眼儿道:「阿娘!我要吃糖。」 阿萝手足无措,望向妇人。妇人连忙将自己的女儿抱回来,满面歉意,道:「我家丫头脑袋不灵光,常常乱喊别人阿娘,还请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童言无忌,不必计较。」沈兰池摸了摸隆起的腹部,面上露出一抹笑来,「以后便懂事了。」 下一瞬,那小女孩便从自己娘亲的臂弯里钻出来。 这一回,小女孩干脆扯住了沈兰池的裙角,眨巴着眼,道:「阿娘!你真好看!」 「欸。」沈兰池瞧见小女孩一张可爱面孔,登时心生喜爱,弯腰摸了摸她的脑袋。 就在此时,她耳听得不远处传来诧异声音:「王、王妃……」 沈兰池抬起头,便看到陆麒阳牵着马,大张着嘴,一脸被雷劈了的震惊之色。 「这、这,这?」陆麒阳结结巴巴,不知所措,道,「兰兰,我俩的孩子,已经这么大了?」 夫妻小别胜新婚,更何况两人已数月未见。 陆麒阳惦记着她腹中尚怀胎儿,不敢太过亲昵,只能虚扶着她的腰,与她一道步入家中,口中道:「你慢些走,小心点。」 沈兰池虽身子比往日更重,却并没有闲下来,平日有事没事便会走动一番以强健身体。见陆麒阳小心翼翼,沈兰池瞥他一眼,道:「我可没那么娇弱。」 「是,是,王妃说的是。」陆麒阳立刻撤回了手,模样浑似点头哈腰的小兵见了将军。 两人入了房内,丫鬟端上来了糕点水果。因着近时百姓四处流散,这芜州也无充足蔬果,以是锦盘里只放了个可怜巴巴的木李。陆麒阳见了,蹙眉道:「战乱四起,连累民生了。」 顿了顿,他似是有些愧忏,道:「我本不欲如此,实在是陆子响逼迫太甚。」 沈兰池道:「你说的我都懂。只要你在一日,陆子响便不会放过你。他宁可外通木金族,也要将你除去;这等重次不分之君,不如不要。」 陆麒阳心不在焉地听着,口中说这些「待天下定」之类正义凌然、大气方刚的话,一双眼却眼巴巴地瞅着沈兰池凸起的小腹,好似那里藏着什么宝藏。 沈兰池见他如此神情,叹了口气,扯过他的手掌来,放在自己腹部,道:「想摸便摸,别磨磨唧唧的。这可是你的孩子,料定他也不会生气。」 话音刚落,她腹中的孩子似乎就伸手踹脚地蹬了一下,让沈兰池肩膀微微一震。 怀胎五月,正是腹中孩儿动作频频之时;沈兰池白白挨了一脚,立刻变了面色,把陆麒阳的手搁回去了:「别摸了,他不高兴呢。」 「好。」陆麒阳有些委屈,却还是老老实实缩回手去了。 沈兰池抚了抚腹部,抬头打量自己的夫君。在来见她之前,陆麒阳显然仔细收整过自己一番,将一张脸打理的干干净净,并无风沙胡茬,衣裳也笔挺光鲜,一点儿也不像是个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将军。 想到他先与木金人作战,后又与陆子响为敌,沈兰池不由有几分心疼。 「夫君,如今你是迫不得已,举兵直挥京师。可待入了京城,将陆子响赶下龙椅,你又待如何?」沈兰池瞧着陆麒阳,话里有几分忧虑,「我从不觉得你是个喜欢做帝王的人。」 此等大逆不道的话,若是落到旁人耳中,定然会惹来杀身之祸,可沈兰池却说的毫无遮掩。 第51章[04.02] 她并不觉得这是什么禁忌之语——前世的陆麒阳,也走上了相似的道路。只不过,前世的他反的是陆兆业;而今生则是陆子响。 陆麒阳思忖了一会儿,道:「将来的事,并不好说。若是不幸些,我兴许根本打不到京城,在中道便会败给陆子响,落得个野鹫啄尸的……」 一句「下场」还未说出,沈兰池的手指就抵到了他的唇上。 「嘘。」拥有惊异美貌的女子压低了眉眼,悄声说,「别说这等不吉利的话。」 「都是死过一回的人,有什么不可说的?」陆麒阳失笑,推开她手指,认真道,「兰兰,我认真地问,若我被杀,你待如何?」 「你不会死。」沈兰池笃定道。 「我是说如果……」 「你不会死。」她愈发笃定了,语气甚至透着一分森寒,「你若死了,我便把阎王殿拆了,把判官的笔给折了,把奈何川给填平了。」 见她这么决绝,陆麒阳复又笑了起来,故作轻松道:「都怪我乱说话,惹王妃生气了。我也只不过是随口猜测罢了,你莫要放在心上。」顿了顿,他岔开话题,道,「如今百姓居无安所,我既接手了芜州,便要想法子令百姓重新过上好日子。」 沈兰池见他不再胡思乱想,点了点头,出谋划策起来:「我在芜州久居,对这儿更为了解。如今百姓外逃,一是因为恐惧战乱,而是因为米粮不足。不如由我出面,开仓放粮、广施善粥。如此一来,既引得百姓回城,又能为你添一份好名声。」 镇南王妃亲自施粥,确实是个给镇南王府增加民望的好法子。 「可……」陆麒阳望向她的腹部,立刻否决了,「你如今有孕在身,不适合操劳,还是在家中好好休息吧,我找旁人来便是。」 沈兰池拗不过他,只能依从。 不过,施粥之日,她还是到场了。她是镇南王妃,身份旁人难比,也更有号召力。一听闻关北战神的妻子在此,还是带孕施粥,百姓们便笃定了镇南王有心要接管芜州,纷纷返回城中。 如是大半月,芜州渐渐恢复了热闹。虽比不上从前,到底不是那副车马萧条、家家闭户的模样了。 此后,陆麒阳辞别妻子,又向南攻去;不出一月,又下四城,其中便有季皇后的长兄季龄康所在的城池。 因为妹妹季飞霞是皇后之故,季龄康被封作辅国将军;他本就没什么才干,只等着当两年空头将军,便得封个爵位。只是近来战事吃紧,陛下竟将能打仗的皆派了出去,他也身在其中。 与其他人相比,季龄康好歹也是扎扎实实学过军策的人;矮子里拔高子,也显得出挑起来。初初与镇南王麾下交战,竟还小胜了几场,一时间意气风发,陆子响也对他期待颇高,为季龄康加封上军将军一职。 只不过,季龄康的好运未能持续多久,便结束了。初秋下了第一场雨,他便因大意而丢了一座城。 陆子响闻言,怒难言表。 他本已放下大话,说那些武将若是战败,便「再也留不得」。季龄康大意丢城,便撞在了他的刀口上。一怒之下,陆子响革了季龄康的官职,将匆匆逃回京城的季龄康等人捉拿下狱。 季龄康等几位武将死里逃生,弃尽所有部将兵马,这才回到了京城。谁知气还没喘几口,便被陛下打入了牢中,登时惊慌失措。季家亦是慌张已极,立刻派人前去宫中寻找季皇后。 季飞霞得知此事,顷刻慌了神。 陛下从来对她宠爱非常,又怎会对她的亲兄长如此狠毒?听季夫人在面前哭哭啼啼、苦苦哀求她救季龄康一命,季飞霞心慌意乱。 「娘,你、你休要胡说八道!」季飞霞捏紧了袖子,面色煞白,紧张道,「你莫不是被旁人的言语蛊惑了?陛下待我们季家厚宠如山,又怎会做那等事情!」 季夫人梁氏见女儿倒向了陆子响,心里立刻冷了一分。 陆子响真是耍的一手好心计,将飞霞哄得团团转。飞霞身在后宫之中,消息阻隔,连打仗吃紧的事儿都不清楚,还当如今是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根本不知道外头的战火纷飞。 季飞霞满心慌乱,道:「若此事是真的,我定然会去求一求陛下,不会让哥哥白白送了性命。」 她可是从未见过陆子响发火的模样,如此落差,难免使人惶惶。 遣退季夫人后,季飞霞稍加打扮,领着宫女去了乾福宫,却见得陆子响正在试着一套铠甲。那铠甲泛着一片漆亮之色,乌锃锃的,像是夜色所染。 陆子响未听见「皇后娘娘来了」的通传声,犹自试着腰间一柄佩刀。「噌」的一声,他拔刀出鞘,将雪亮的锋芒在空中挥舞了几下,动作雷厉。 季飞霞一介深闺女子,何时见过这真刀真枪的样子,陡然被吓了一跳,手中提着的一道食盒便跌落在地。 陆子响闻声而动,将刀锋直指向了身后女子。待看到瑟瑟发抖、满面煞白的季飞霞,陆子响才慢慢放下刀柄来,笑道:「原是皇后来了,朕在思虑着御驾亲征之事,有些走神了。」 季飞霞一颗心都系在那把刀上,听到「御驾亲征」几个字,她有些迷茫,只觉得外头发生的事实在是超出了她的想象。她勉强镇定,颤着嗓音道:「陛下,听闻您要处决臣妾的长兄……」 听到这句话,陆子响的面色便冷淡了下来,透着一股令人战栗的威压。 国中无人可用,战事节节失利,镇南王举旗而下,这些事儿便像是几道乱麻,令陆子响心中烦闷不已。季龄康丢城,令他恼怒不已。为了杀鸡儆猴,季龄康必须死。 「他大意丢城,本就是死罪。」陆子响将刀放入鞘中,抬脚向殿外走去,口中淡淡道,「不连累季家人,已是朕网开一面。」 「陛。陛下!」季飞霞面色惨白一片,朝外跌跌撞撞走了一步,道,「您当初答应臣妾的,不会令他当真去前线打仗,来日还要封他做侯爵……」 闻言,陆子响停住了。 他侧过身来,朝季飞霞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神色,俊秀眉眼里透着一股薄凉至骨髓的嘲意:「飞霞,王侯之言,你也信?」说罢,他微抬面庞,浑身迸发出一股凌然傲气来,道,「世上本就无一本万利的好事。季龄康想做王侯将相,就不该惜命。这个道理,朕以为你懂。」 季飞霞悚然立在原地。 不一会儿,她浑身颤颤,几要晕过去。 她从未见过这般面目的陆子响! 这还是她认识的陛下么?那个为人温厚、善解人意的陛下呢?那个替她跪地穿鞋履、雨夜执纸伞的良人呢? 第52章[04.02] 季飞霞的眼眶陡然一红,泪水便淌落下来。她被宠了一辈子,还从未受过什么大的委屈。见陆子响将要走远,她竟不管不顾地跪了下来。 双膝落地的沉重响声,令周遭的仆婢都吓了一跳,连忙道:「皇后娘娘!」 季飞霞膝行向前,扯住陆子响盔甲下漏出的一截衣摆,泪眼朦胧地抽噎道:「陛下,看在臣妾的长兄建过军勋的份上,便饶了他的命吧!他是臣妾的哥哥啊!」 陆子响停住双脚,久久不言。 半晌后,他恢复了温柔笑意,接过内监手上的一道明黄披风,轻柔披在了季飞霞的肩上。他拭去妻子面上泪水,温雅道:「飞霞,秋日露重,天寒风大,你早些休息吧。」 诚然,已是秋日了,外头万叶飘零,一副萧瑟模样。殿外的风,吹得人面上泛疼。 亲手将披风绳结系上后,陆子响毫不犹豫地背过身去,朝殿外踏去。 季飞霞摸了摸身上毫无温度的披风,视线被泪水锦的愈发模糊。待那道帝王身影彻底消失于长阶上,她跌倒在地,放声大哭起来。 身旁的宫女、太监连忙上来搀扶,她却哭的像个懵懂孩童。恍惚间,似乎还能听见昔日楚京女子的艳羡之声。 「季家飞霞,自小金娇玉贵,又嫁给了天下一等一的贵人……」 「椒房集雨露,万千宠爱身,真真是羡煞旁人……」 「一生顺遂,无从有过颠沛,上辈子定是做了什么天大的好事……」 「所谓‘鞋履合手’,便是说的那帝后恩爱,伉俪情深……」 陆子响理好佩甲,便要牵马出宫,前往城门处。 他方走出乾福宫不久,便听得一道女声在不远处响起:「陛下。」他侧头一望,便看到沈苒穿着一袭藕荷宫裙,立在道旁。秋日风紧,吹得她衣摆飘飞,如瀑乌发亦扬扬落落。 「陛下,您真的要……御驾亲征?」沈苒半垂了眸光,言语里似有几分失落之意,眷念道,「苒儿祝陛下……旗开得胜。」 明明是恭祝之言,陆子响的心底却涌上了一股复杂之绪。御驾亲征,说得简单,可却是刀山火海、生死相搏;而退却一步,却是温香软玉、红袖添香。 他已多年不曾行军打仗,已几乎忘了那血与沙的味道。 「朕……」陆子响停下脚步,言语里有了一分犹豫,「社稷当前,朕也是不得不如此。若再不亲临前线,朕唯恐士气会更低伏。」 他是帝王九五之尊,本不需要对沈苒解释如是之多,可他却这样做了。沈苒虽入宫才不久,却甚得他心意,他愿意耐心待她。 沈苒揪了一下袖口,吞吞吐吐道:「陛下,陛下……北边如此危险,陛下当真要去么?」她重复问了遍,眼里竟有一分隐隐泪意,平日端正的神情里,涌出了一分掩不住的不舍。 瞧见她这副模样,陆子响的心微微融化了。他屏退身旁侍从,步至沈苒身旁,道:「朕亦放心不下你。只是战事吃紧……」 沈苒抬起头来,眸中泪意闪动。她将手放于自己的腹部,忽然尖声道:「陛下,苒儿……苒儿……已有了陛下的骨肉……陛下,还要去北边么?」 此言一出,陆子响微微一震,脚步不由后退。 他从前独宠季飞霞一人,可季飞霞却一直未能怀上。他私底下宠爱的美人,又不能让季家与朝臣知晓;每每临幸后,他还得赏赐她们一碗避子汤。沈苒的这个孩子,可真是来的既惊又喜。 「苒儿……」陆子响揉了揉眉心,认真追问道,「此话当真?」 「当真。」沈苒用袖口拭去眼下泪珠子,低声道,「今早才请了太医来……」 陆子响面色一阵怔怔。好半晌后,他侧开面孔去,道:「……容朕,再好好思虑一番……」 这一思虑,便再无了「御驾亲征」这回事。 陆子响召了太医为沈苒探脉,太医院的院正也证实了沈苒确实有孕。如今,陆子响也不再顾忌着季家,光明正大、堂皇而之地封沈苒做了个贵妃娘娘。 季皇后不再是椒房独宠,后宫内外皆是一片震动。可如今正逢乱世,百姓也不会太过关注后宫女子,至多在饭后议及几句,便不再多谈。 陆子响到底有些舍不得沈苒与她腹中孩子,不愿如从前一般行军带兵了。眼看着陆麒阳挥兵直指京师,陆子响焦头烂额,终日里只想着如何保住自己的皇位。 恰在此时,沈苒又出谋划策,提出了「迁都」这个法子。这个法子,正好应了陆子响的心意——眼下无人可抗陆麒阳,那好,他便先南迁都城,待来日再蓄力反击,夺回失地便是。 陆子响仔细斟酌一番,便召来朝臣,匆匆议定此事,着手开始迁都。这大楚的都城百年来都在此地,还未有过变更。听闻陆子响提议,群臣面面相觑。可战事吃紧,陆麒阳来势汹汹,谁也不敢多言。一番商议之下,便决计将都城南迁至淮禄。 这淮禄城乃是南方重镇,地势绝好,又素有强兵沃地、行宫殿宇,不输京城。陆子响决定迁都后,京城里便是一阵闹哄哄鸡飞狗跳。 近乎是一夜之间,原本繁华的京城亦开始了满城慌乱。权贵们举家搬迁,街道上马车充塞。平民们见状不对,亦卷了铺盖,纷纷南下。 陆子响命人将国库一开而空,统统搬走。宫宇能拆的便拆,挑拣能用的木材石料,一道经水路搬运南下,等着运去淮禄扩修宫殿。可怜这楚国历代王室所居的宫城,昨日还是金碧璀璨、奢靡其极,今日便是半废半毁、一片狼藉。宫人内侍,纷纷收拾包裹细软,跟着帝王一道南逃。 不过小半月功夫,迁都的准备便匆匆完成了。陆子响命亲信宋延礼领兵驻守京城,自己则准备南下。 宋延礼的兄长宋延德已在数日前战死,如今宋延礼已是宋家唯一男丁,可陆子响却管不到这些。他向宋延礼下了死命,要宋延礼不得开城,守住京城。 南下之日,帝王的仪仗齐整辉煌、明黄绵延,不似南逃迁都,反如寻访扬州。陆子响一袭龙袍,高冠博带,稳坐于车舆之中,面上无悲无喜,一副沉静姿态。 车马未行多久,便有护行的将军来报,说是皇后与沈贵妃所坐的马车出了些差错,怕是要慢一步才能赶上来。陆子响听了,便道:「派一支轻骑去接贵妃。」 见陛下未曾提到尊贵的皇后阿宁娘,将军欲言又止。末了,他领命而去。 这将军去了未多久,便有人听闻说镇南王的大军已迫近了京师。陆子响闻言,顾不得季飞霞等人,命人匆匆赶路,连夜奔逃,只等着在淮禄安定下来,再改年号,以显天下之威。 陆子响走后,京城便空荡了下来。整座京城,一片死寂,唯有宋延礼所率军士,在城墙上高筑壁垒,又于家家户户中搜寻残粮余米,以增军备。 第53章[04.02] 若说这偌大陆氏王族,还有谁不曾走,那便是陆敬桦了。 这河间王本就贪生怕死,听闻镇南王要打来了,急匆匆收拾好了家当,不等陆子响迁都,便南逃去投奔自己的长子陆敬松了。河间王走的太快,只叮嘱了次子陆敬桦数日后也启程南下;可陆敬桦却阴奉阳违,偷偷在京城留下了。 此外,他一手培植的亲信吴修定等人,亦没有随陆子响南下,借口要守住京城,一道留下了。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陆子响也无暇顾及这么多,便干脆随他们去了。 这日的京城,一片死寂,不复往日勃勃生机。本就是萧瑟的秋日,如今愈发令人遍体生寒。昔日繁华的朱雀门上,满是冷清落寞;被歇了匾额的宫门,便如光秃秃的树干似的,与往昔大不相同。 陆敬桦独自坐在凄清府中,颇有些坐立难安。 他与陆麒阳交好,知道陆麒阳攻占京城,对自己有利无害,因而并不急着南逃。可如今战火连绵,他也并不可做个高枕无忧之人。 正当他在屋中反复踱步之时,忽然有一个侍从打扮的人前来河间王府,对他道:「散骑常侍大人,贵妃娘娘有请。」 贵妃娘娘,那便是沈苒。 陆敬桦想到沈苒,微惊道:「沈贵妃?她不是跟随陛下南下迁都了么?」说罢,面庞上浮现出焦虑之色,「镇南王即将攻破京城,她一介宫妃,留在这里,岂不是自找苦吃?」 那侍从却不慌不乱,只重复道:「贵妃娘娘有请。」 陆敬桦无奈,只得跟了侍从前去。他一路入了宫,到了沈苒的宫殿里。如今这偌大宫城,已是一片寂静,再无如鱼宫女。漫漫湖水,碧波独漾,水面上残着一杆夏季留下的残荷,是枯黄的色泽。 陆子响到了乾福宫,却见到这昔日帝王所居的宫室里,一片狼藉。红漆大柱上所贴的片片金箔都被撕扯殆尽,白玉地砖被整个儿掘起运走,只余下光秃秃的石台。 他小心翼翼绕过坑洼一片的地面,步入宫殿中,便听到一句泠然女声:「散骑常侍大人,你可曾记得,苒儿说过一句话?」 抬起头来,便见到沈苒坐在陆子响的龙椅上,面庞沉静,双眸炯炯逼人。她戴着鎏金宝冠,其上雕着数枚层层绽开的金叶子,脉络栩栩如生,细致已极。 这龙椅本是帝王之位,可此刻她坐在其上,却并无任何不谐之处。 「臣参见贵妃娘娘。」陆敬桦记得二人身份之别,行了一礼,又问,「臣不太记得了……娘娘值得是哪句话?」 「苒儿说过,想要出人头地,本就不算是什么过错。」她抬起手掌,纤细手指抚开桌案上一卷明黄圣旨,缓缓道,「不知道散骑常侍大人,可愿做个不任人辱没的人上人?」 陆敬桦听得疑惑,抬眼往她手上的那卷圣旨里看去,却看到了「禅位」等字眼,顿时惊的魂飞魄散,脚步踉跄,不敢再看第二眼。 陆子响南逃迁都,又怎可能轻易禅位?这卷圣旨,摆明了便是伪造的! 至于是谁胆大包天,胆敢伪造圣旨,又是如何伪造的圣旨,陆敬桦一点儿都不敢想。他只能胡言乱语,岔开话题:「贵妃娘娘,你如今有身孕,还是跟随陛下一道南下为好……」 「南下?」沈苒冷笑一声,站了起来,「我根本不曾怀孕。太医院的医正,是被我收买了,才会为我作证。若非如此,又怎能说动陆子响南逃?我要是当真伴他南下,日子久了,定会被人瞧出端倪来。」 沈苒简单的几句话,却道出一个泼天秘密来。陆敬桦面色变了又变,口中惊道:「苒儿,这可是欺君之罪!」 「欺君又如何!」沈苒唇角笑容愈发放肆,她自桌案下的暗格里翻找一番,取出一个兽首蹲姿的玉玺来,在掌心间掂了掂,道,「陆麒阳即将攻城,陆子响只顾着南迁,无暇防备于我。这传国玉玺,便是我亲自描了图纸,命人打造。」 「苒儿,你……」陆敬桦彷如不认识面前人一般。 「散骑常侍大人,」沈苒牵过他的手,将这玉玺塞入他的掌心间,哈哈笑道,「来,将这玉玺印下,你便是楚国的天子,是九五之尊了!」 陆敬桦怔怔,只觉得手心一片滚烫。这温度太过炽热,令他险些摔了这玉玺。他争辩道:「我无才无德,本就不是帝王之材。若是麒阳哥入主京城,那就不一样了。便是看在你亲姐姐镇南王妃的面上,你来日也会大富大贵。……你又,何苦如此?」 说罢,便要将玉玺摔毁。 只是,这动作却被沈苒止住了。 「那又怎能一样!」沈苒眉头挑起,眼里透出一股难掩锋芒来,她瘦弱的手腕绷得紧紧,迸发出无与伦比的力量,竟硬生生将陆敬桦的手扯了回来,重新悬在了圣旨上,「你若称帝,我便是排号第一的有功之人!可若是陆麒阳称帝,我便只是他身旁普通的一枚棋子。孰高孰下,莫非散骑常侍大人不懂?」 陆敬桦的手臂颤了起来。 的确,若是此刻沈苒按着他的手,让他做了天子,那沈苒便是他称帝的第一功臣。纵使她是女子,纵使可能会惹来闲话,可沈苒日后的封赏也少不了。 若是陆麒阳称帝,那这天下便是陆麒阳自己打下来的,沈苒只不过是他的马前卒,是他万千棋子中的一枚,普普通通,毫不显眼! 陆敬桦面色变了又变,手不自觉地向后退缩。他从不觉得自己有帝王之才——自己之上的数位堂兄,皆是如此出众耀眼。与他们相较,自己便如泥土中的尘埃一般,毫无光华。 可沈苒却不愿轻易让他将手缩回去,每次他缩手,沈苒便恶狠狠将其拽回,力道之大,不似女子。两人争夺不定,终于,沈苒下了狠劲,一咬牙,握着陆敬桦的手,令他将玉玺印在了那张伪造的谕旨上。 朱红的御批,方方正正地落在题尾处,如一道鲜红城廓。右上角的轮廓处,有一道小小残缺瑕疵,那是传国玉玺被摔过后的缺角,沈苒连这一细节都仿得无可挑剔。 沈苒见状,松开了陆敬桦的手,颤着手指去抚摸这伪造的圣旨。因为与陆敬桦一番争夺,她的手磕碰在了桌角上,划破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她却恍若未察。 半晌后,她深呼一口气,哈哈大笑起来。 「此后,便再无人可辱我欺我。」她扬着唇,对陆敬桦道,「陛下,你可要好好护着苒儿。」 陆敬桦对帝王之位,并无那么多的想法。想到陆麒阳即将入京,他便愈发惶惶了。 慌张一阵后,他制住沈苒的手,犹豫道:「苒儿,我觉得这样不好。若是麒阳哥有意入主京城,我便是在与他作对。我与他一向以兄弟相称,不想因为这我不要的帝位而坏了关系。」 沈苒细眉一挑,声音泠然:「陛下,你以为镇南王为何屡屡扶持你?我看他本就无心于帝位,只是迫于情势,不得不扯旗而反。如今我令你做了帝王,反倒替他解开心头烦恼,省去他被推上帝位之苦。」 陆麒阳入京后,他的部下定然会恳请他称帝。若是已有人在帝位上了,陆麒阳便有了个能下的台阶。 沈苒与陆麒阳常有通信,她见陆麒阳无意中写到过己身抱负,无外乎「驱尽蛮族后携妻儿共乐」,可见并不是个迷心于权势的人。 沈苒信自己的一双眼,更信陆麒阳对自己姐姐的深情不负,愿意赌上一赌。若是赌输了——陆麒阳不过是假装并无野心,实则想要称帝——那也是她的命数将至,不得不死。 第54章[04.02] 见沈苒如此笃定,陆敬桦犹豫不已。 忽而,他盯着她,问道:「苒儿,你当真……想令我坐在这龙椅上?」 「我想。」沈苒道。 「……」陆敬桦微叹一口气,道,「那便,如你所愿。」 他对这落难孤女,到底有些说不明道不清的心思。并谈不上喜欢,事实上,他觉得自己还是鄙薄她的——鄙薄她利欲熏心,只想向上爬;可他又有些怜悯她,怜悯她庶出之身受尽欺负,后来又家中落难、艰难求生。为了活下去,甚至都不敢活出自己的模样来…… 效仿沈兰池所作出的雍容佻懒,不是她;小心翼翼温柔乖巧,不是她;逆来顺受不言不语,不是她;唯有眼前这个满眼锐利、锋芒毕露的女子,才是她。 不知怎的,看着这满是矛盾的女子,陆敬桦心头动容,竟然答应了她的请求。 是夜。暮色昏黑,天空里挂着几片淡薄的星。 离京城不远处,镇南王的军队已经下驻休息了。 陆麒阳和衣而卧,枕下压着一柄短匕。连日行军,他在梦中微露倦怠之容,身体却绷得极紧,显然是不曾放松警惕,哪怕身在眠中。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忆起了前世的事。那时的他收容了陆子响从前的亲信,宋延礼。这宋延礼虽是个伴读,却也有些军事上的谋略才华,用几场漂亮的小仗赢来了他的信任。 陆麒阳不是个狭隘之人,总觉得有才之士便该被礼待,因此也给予了宋延礼足够的宠信。 宋延礼饱读诗书,自称为谦谦君子,对待有恩于自己的陆麒阳,亦是拳拳相报、鞍前马后,曾数次单骑疾驰,远救陆麒阳于刀剑之下。 后来,陆麒阳与陆兆业分庭抗礼,将一座要城交予宋延礼看守。可陆兆业却用尽阴谋手段,捆走宋延礼孕中妻子,胁迫他开城。 一头是无辜妻女,另一头是主君,宋延礼肝胆欲裂,焦灼万分。思虑一夜后,他终究是不舍爱妻,开城投降。 据闻宋延礼见到妻子在敌阵中,目眦欲裂,近乎双眼滴血、竖发冲冠,如见阎罗大敌一般,对天空勃然斥道:「陆兆业!你以无辜妇人为质!来日必得报应,不得好死!」 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否传到了陆兆业耳中。 宋延礼能为了妻子背叛一次,便有二次三次。他本就守着要城,其后更漏出了军情,以至于陆兆业的军队长驱直入,大破镇南王。 再后来,陆麒阳身死,陆兆业便封赏了宋延礼。这封赏于宋延礼而言,无异于是讥讽。他辞而未受,在友人亲朋间受尽指指点点,羞愧难当,只能带妻子远走他乡。后来妻子诞下孩子,他留下财物宅产,自尽而亡。 「王爷,王爷。」 营帐外的声音,惊醒了陆麒阳。 他匆匆起身,披了披风,道:「何事?」 几个军士推搡着一名妇人入了营帐中,道:「末将派人去刺探陆子响南逃情状,无意中发现陆子响的皇后只身于林,便将她带了回来。」 抬头一看,果真是季飞霞。她穿的富贵,可满面皆是惊恐,身上的衣服已被枝丫勾的有些破烂了。 「皇后娘娘?」陆麒阳起身,问道,「您凤凰之身,又怎会一人落单?」 季飞霞一开口,便忍不住尖叫起来:「镇南王!你休想对我做什么!你妻子与我乃是闺中密友,她定然不会放任你欺辱我!」 闻言,陆麒阳身旁的将领竟噗嗤笑出声来。 他们行军多年,见惯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第一次见到季飞霞这般天真的不可思议的人。 如今陆子响和陆麒阳那是势不两立、深仇大恨足比海宽,妻子之间的旧交情,又算得了什么?一个皇后,兴许就能换来一座城,没有谁会白白放过这么一个大好机会。 见将领们在笑,季飞霞愈发害怕。她从来金娇玉贵,几时遇到过这种事?当下便落下眼泪来,哭噎道:「本宫知道你与陛下有些争端,可我,本宫,我当真和兰池姐姐交好。兰池姐姐的爹娘,都是由我来照顾的。知道你与陛下闹不快,我还差人将他们送去乡下了……」 闻言,陆麒阳心中微微动容。 从妻子口中,他是听过季飞霞的名字的,知道这是个从未经历风雨、被家人捧在手中的闺阁女子,天真单纯的不可思议。 要是换做别的人,早就把沈兰池的父母拿来做人质了;也只有季飞霞,还老老实实地惦念着那份「出京城断陛下情意」的恩情,继续照顾着沈兰池的父母。 便是冲着这事儿,也不该对季飞霞做什么。 「皇后娘娘不要急,本王和那些满口仁义君子的小人不同,不屑于对妇孺动手。」陆麒阳命人松开季飞霞,安抚道,「两军相交,与女子又有何干系?」 说罢,他瞥一眼身旁面露可惜遗憾之色的副将,叮嘱道:「明日就雇几个人,将皇后娘娘送到南边陛下身边去。」 听到「陛下」这个词,季飞霞的身子却微微一颤。 「我……我不想…」她眼泪大颗大颗地淌着,声音带颤,好不可怜,「我不想去陛下身边了。」 「这又是怎么了?」陆麒阳疑道,「不回陛下身旁,娘娘又能去哪儿?」 「我……我想回家,想回爹娘身边。」季飞霞想到从前未嫁时的快乐时光,心头一阵酸涩,再想到如今哥哥已被陛下处死,眼泪便落得愈发凶猛了。 陆子响出京南下时,她与沈贵妃坐了一辆马车。后来马车出了些差错,不得不停下来。 车队忙于南迁,本就挤挤挨挨;就算是皇后之尊,也腾不出多余马车来接她,只能原地修补坏掉的马车。后来陛下遣来轻骑接应,季飞霞刚欣喜了一会儿,便得知这支队伍是专程来接沈苒的。 至于皇后娘娘何去何从,却无人提起。 第55章[04.02] 沈苒被接走后,季飞霞带着几个婢女侍从留于林中,竟遇到了一支流民。那流民因战乱而南逃,本就对陆子响充满怨恨,见有贵族女眷落单,也不管此人是谁,便上前索要钱粮财物。季飞霞身边人与流民撕搏起来,几个侍从则护着皇后娘娘离开。 如无头苍蝇地乱转半日后,季飞霞被陆麒阳的部下逮了个正着。 季飞霞想到陆子响今日只接沈苒,不接自己的行径,,便又是绝望,又是难受。 从前他对自己的深情,莫非是装出来的么?可是,他从求婚之日起,便对自己体贴万分,后来也与自己伉俪情深。若当真是装出来的……不,她不愿信。 陆麒阳权当没听见季飞霞的话,对身旁的人继续差使道:「给皇后娘娘收整间军帐出来,明日送他去陆子响身边,不可薄待。」 「镇南王。」季飞霞仰起头,颤着声音,道,「我,我想求镇南王一件事。此事对镇南王,定然有利而无害。若是事成,便会白得一座京城;若是失败,也毫无损失。看在兰池姐姐的份上,求镇南王答应我。」 「哦?」陆麒阳眸光一转,抬起头来,「皇后娘娘想做什么?」 季飞霞紧闭上双眼,小声道:「我想知道,我对陛下来说,是否重要。」 ——他是否真的爱自己一如往昔;亦或是,从前那副深情模样,当真是装出来的。 三日后,镇南王君临京城城下。 京师早已人去楼空,只留下宋延礼留守。此时此刻,城头上一片肃然,满城黄旗于瑟瑟秋风中招展不定。宋延礼一身盔甲,提剑站于城楼上,居高临下。 护城河外,是黑压压一片军队,如龙鳞洒落大地。 宋延礼正在蹙眉仔细观望,便见到那黑羽似的军队,分露出一道缝隙来。其间被推上了一个女子——那女子锦衣华服、柔弱可怜,与周遭格格不入。 宋延礼定睛一看,登时怔住。 是季飞霞。 是他曾心心念念、便是在她出嫁后也小心守护着的季飞霞。 陆子响怎么不好好护着她? 陆子响不是待她一道南迁了么?又怎会让季飞霞落到了陆麒阳手中? 宋延礼登时如坠冰窖。 镇南王军遣来来使,对城头大喊道:「宋小将军,皇后娘娘就在我们王爷手里。你若是惦念着你主君的情分,便快快开城求饶。素来听闻帝后恩爱情深,陛下愿为皇后拾鞋换履。一座城池,又哪里抵得上皇后娘娘一根手指头?」 宋延礼听闻此言,浑身骤然紧绷。 怒血上涌,他目眦欲裂,对城下黑压压兵马勃然大怒,喝道:「陆麒阳!你以无辜妇人为质!来日必得报应,不得好死!」 军阵之中的陆麒阳,面无表情。 陆麒阳兵临城下,又有季皇后为质;宋延礼一时进退为难,焦头烂额。 让季飞霞白白送命,他是绝不愿的;可若要丢了城池,那也是背主的大罪。宋延礼怒目大睁,徘徊于城头上,犹豫不决。 未半晌,便有位副将在他耳边低声道:「陛下走之前可是叮嘱过,这城是无论都不能丢的。至于皇后娘娘,那也算不得什么。能救就救,救不得,也不是什么大罪,都怪镇南王狡诈阴险。」 宋延礼闻言,身体一震。 陆子响对季飞霞不算真心,这点他自然一清二楚。若是要用一座京城来换季飞霞,陆子响定然是不愿的。 宋延礼焦灼间,却见得城下的季飞霞一身狼狈、满面泪水,再不复从前被娇宠时模样,一时心疼无比。心疼之余,宋延礼的心底甚至还有了对陆子响的一抹怨气—— 若非陆子响当初认错了人,又将错就错,求娶季飞霞,季飞霞何至于沦落至如今地步?她本该受尽万千宠爱,而非是被逼做人质! 他越想,心底便越是如是笃定。约莫半柱香后,他心底便已定下了心思。 他的兄长宋延德已为陆子响战死,如今这京城不过一座空都,已不值得再赔上一个季飞霞了! 「将军……」 听到身旁副将询问,宋延礼狠下心来,怒道:「准备开城!」 「将军!」副将惊慌道,「若是我们丢了城,恐怕在陛下面前难以交代!」 「镇南王有十数万大军,凭借你我,又如何守得住京城?」宋延礼怒目道,「这城是定然守不住的,与其白白送死,倒不如换下皇后娘娘一条命来!」 副将见他面孔涨红、一副少见模样,顿时不敢再言。 诚然,宋延礼所说乃实话——京城是根本不可能守住的。此处守将,不过是在给南迁的帝王争取一点时间罢了。换言之,只是在送死。 城墙上一片沉默。 半个时辰后,宋延礼派出一名使臣,与陆麒阳交换条件。他愿开城投降,但陆麒阳需要护得季飞霞安然无恙。 季飞霞听闻宋延礼愿意开城来换她,心底欣悦非常。她忘了自己的处境,拽着那使者的袖子,满怀希冀地问道:「陛下还是惦念着我的,可对?」 那使者见状,眼中流露出怜悯神色,却不曾多言,只是道:「还请皇后娘娘放心。」 季飞霞看到他神色,心底便有些不对味,立刻追问道:「莫非这不是陛下的旨意?」 陆麒阳终于看不下去了,道:「皇后娘娘,这开城一事,乃是宋延礼自己的主意。」 第56章[04.11] 「宋、宋大人……?」季飞霞怔了一下,道,「他这又是何必呢?我与他,本就不是什么相熟的人。」 陆麒阳闻言,愣了一下,继而背过身去,在心底微微一叹。 ——前世本是恩爱夫妻的两人,如今却只算是「不怎么相熟的人」。季飞霞另嫁他人,而宋延礼却从不曾说出自己的心意。 那头的季飞霞一阵落寞失意,道:「还真是……给宋将军添麻烦了。」口口声声间,对宋延礼并无过多眷恋。 当夜,京城的大门便缓缓开启,应镇南王军队入京。 这是天庆三年的深秋,满京的叶片皆已褪尽。百姓尽数南逃,昔日繁华京都,一片空荡。 一些不曾随陆子响南逃的权贵王族,皆向镇南王示好以求平安。这其中,便有陆敬桦。 他虽被沈苒按着手印下了玉玺,可心底还是向着陆麒阳的。陆麒阳一入京,他便寻到了陆麒阳,老老实实说了沈苒的打算。 「麒阳哥,我一点儿都不想做这个皇帝。若是麒阳哥不愿,我立刻就能去南边找我爹……」陆敬桦在陆麒阳面前,向来是半崇拜、半腼腆的;此时此刻,他也显得很是谦逊。 「你问的巧,我也是一点儿都不想做这个皇帝。」陆麒阳却拍拍陆敬桦肩膀,道,「更何况,现在陆子响还在南方为帝,也轮不到我二人名正言顺地想那个位置。待京城局势稳定下来再议吧。」 于是,此事便如此耽搁下来了。 如是过了一月,「南有陆子响、北有陆麒阳」的局势,渐渐稳定下来。 天庆三年的冬日,比往年更暖和一些,迟迟没有下雪。趁着大雪还没有封路,陆麒阳派遣一支队伍,将身在芜州的沈兰池接到了京城。 相比芜州而言,如今的京城更为安全。 因为沈兰池身子重,行路便格外谨慎一些;过了大半个月,她才到了京城。 陆子响君臣南逃时,将宫室拆废一半。城东那些权贵的宅邸们,亦在其后被流民翻箱倒柜地搜寻过一遍,间间都变得狼狈不堪;世代显赫的安国公府与镇南王府,亦难逃此运。 陆麒阳临时命人休憩一番,将宫城南边的慈恩宫旧宫整理出来,让沈兰池入住休息。 沈兰池到慈恩宫时,便听到服侍的嬷嬷说:「听闻王妃娘娘待嫁时,便常常住到这嘉禧皇后的寝宫来。王爷想着,娘娘比较熟悉此处,便特意将此地收拾出来,给娘娘歇息。」嬷嬷一边说着,一边引沈兰池朝宫殿内走去,「王爷还准备了五味楼闻名京城的枣蜜糕,等着给您尝一口……」 沈兰池「哦」了一声,慢悠悠地走着。 慈恩宫对于她来说,确实是个熟悉地方。只不过如今物是人非,看着颇为感慨就是了。 她住的地方是慈恩宫的侧殿,殿门悬了一轴厚厚的水草花锦帘,地炉熏得满室皆是暖气。她跟着嬷嬷入了宫殿,视线一转,便看到衣架上悬着男子样式的外衫。 「这衣服……」沈兰池有些迟疑,「是王爷的么?」 「是……」嬷嬷热切道,「哎呀,必然是王爷提前过来等您了。」 刚说罢,便听到珠帘后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哗啦一声响,陆麒阳掀开帘子,略带紧张地说道:「兰兰,你来的可真快,我还道你要晚上才住进来。」说罢,又训斥嬷嬷,「王妃来了,怎么也不找人支会我一声?」 沈兰池眉心一蹙,敏锐地发现陆麒阳的嘴角似乎有什么东西。 是糕点屑。 她挑了挑眉,问道:「传说中,王爷亲自给我准备的枣蜜糕何在?」 陆麒阳怔了一下,有些心虚,道:「这……这……我这就差人去买……」 「你吃了?」沈兰池一眯眼,露出笑意。 「没……没……」陆麒阳眸光转开,愈发心虚。 沈兰池唇角一扬,伸出手指,在他唇上捻了一把,道:「尝一尝我的手指。」 「?」陆麒阳不明觉厉,还是照做了。待尝到那一抹甜味,陆麒阳大惊失色,「这……不是……我……」 「一块糕点,想吃就吃。」沈兰池笑得愈发开心了,「这么大个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似的。」 沈兰池许久未见陆麒阳,这重逢的第一件事,便是逮着他偷吃糕点。 真是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她掏出手帕,替陆麒阳擦了擦嘴角,道:「你爱吃便吃,何至于偷偷摸摸的?活像我亏待了你,不给你吃东西似的。」 陆麒阳有些赧然,咳了咳,道:「是这样的……」 「嗯?」 「近来半月,不曾有战事,我又没怎么操练身子,白日里都坐在宫殿里头,和敬桦堂弟他们说说话、议议事,所以,就稍有些……这个,浮肿。」陆麒阳有些不自在,道,「我贯知道你那爱美嫌丑的性子,便想着少吃点儿,饿一阵子。只可惜……」 「还是没忍住?」沈兰池露出不可思议神色来,喃喃道,「我说阿虎,你活得也太精致了。这美颜修身养体的功夫,比那群跟着陆子响南逃的贵夫人还要厉害。」 陆麒阳:…… ——可闭嘴吧,你这根本不是在夸奖我! 他有些丢了颜面,便怒道:「大男儿何必在意外表?能征善战便是一等一的本事了!」说罢,一抹唇角,道,「我也不会再做这等傻事了。」 「好!鼓掌!」沈兰池啪啪啪击掌,面无表情道,「王爷说的极对!」 第57章[04.11] 沈兰池身子沉,每天有泰半的时辰都想睡觉,和陆麒阳说了没一会儿话,便自顾自去休息了。陆麒阳替她掖了被角,便怔怔立在床边瞧她,一副安静模样。 床上的女子合上了双眸,雪样面颊带着一缕微红,细长柳眉弯弯俏俏,惹人怜爱。 半晌后,他伸出手去,撩起她颊上一缕散落发丝,细心顺到耳后。一边顺,他一边低语问道:「兰兰,你可否还想要那皇后之位?」 枕上传来浅浅的呼吸声,并无他想听的回答。陆麒阳凤眸微动,手上的动作便愈显轻柔了。他回想起少时沈兰池口口声声要做皇后的声音,眸光愈发复杂。 忽而间,那枕上的女子张口了。 「……我只想要你。」她道。 「嗯?」陆麒阳听的不甚清楚,复又重问了一遍,「你可还想做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我说,」沈兰池未曾张眼,道,「我只想要你。」 我只想要你。 这句话,陆麒阳终究是听清楚了。 他露出笑颜来,面上一阵轻快。 微开的窗扇被风吹得轻轻一动,发出吱呀细响来,几点白色雪粒飘飘扬扬,无声地从灰白的天幕之中落下。 天庆三年的冬雪,在这一日到来了。 京城的诸项事宜,渐渐落定。无论是镇南王的部下,还是向镇南王示好的旧朝留臣,皆希望早日在这京城之中选出一位帝王来,以平定民心,再南讨陆子响。 这声势一日高过一日,再不回应,恐怕便要折腾出事了。待天空放晴,陆麒阳便急巴巴地将陆敬桦召到他临时居住的慈恩宫里头来。 陆敬桦一来,陆麒阳便握紧了他的手,开口道:「敬桦堂弟,你可要救你麒阳哥于危难水火之中啊。」 陆敬桦总觉得眼前这副场景有几分熟悉。 从前陆麒阳还披着那层纨绔皮子时,曾在半夜宵禁期间被官兵追着跑。也不知怎的,就蹿到了陆敬桦家里来,扯着陆敬桦的手,要陆敬桦帮帮忙,让他藏上一藏。 「麒阳哥若是有困难,敬桦必定会帮忙。」陆敬桦道。 「是这样的,」陆麒阳语重心长道,「我和你嫂子呢,都对那帝位没什么想法。可国不可一日无君,这帝位终究还是得陆家人来坐。」 陆敬桦闻言,微吃一惊,道:「麒阳哥的意思是……」 「敬桦,我觉得沈苒说得对。这天下,还是得由你来守。」陆麒阳拍了拍他的肩,道,「你看,陆家子弟尽数南逃,除了你,还有谁能任此重任?」 陆敬桦嘴唇抖了又抖,一副惶恐模样,道:「麒阳哥,我,我,我并无什么真才实干……」 「你以为我有真才实干?」陆麒阳指了指自己,道,「我不过是个有着惧内之症的普通纨绔,除了会打仗之外,一无是处。你好歹还有一双慧眼,能用人,手下也有吴修定这等治国贤才。而我呢,只有一帮子武夫。」 这么一说,陆敬桦也觉得他说得对。 陆麒阳一番劝说,已让陆敬桦认了几分命。 他留下陆敬桦独自斟酌,自己则踏出了慈恩宫去。 雪刚停不久,地上积了一片白。 他未走几步,便听到林间传来一阵女子的嬉闹声,娇娇俏俏的,好不可爱。 听闻笑声,陆麒阳唯一皱眉,心底略有惑意——如今宫城未曾修复,能住人也少,不过是那些随着他入京的将领以及家眷。又是哪家的夫人小姐这么不守规矩,跑来慈恩宫吵闹? 他正思虑着,那林后便闯出了一名穿着杏红色衣衫的少女来。这少女披着镶狐毛的斗篷,雪白面庞上有两团细嫩可爱的红,一双眼弯弯如月牙。见到陆麒阳,她露出微惊神色,忙道:「见过姐夫。」 陆麒阳的眉皱的越紧了。 姐夫……? 沈苒不长这样啊?沈苒换头了? 他问道:「这位姑娘是认错了人罢?我夫人只有一个妹妹,如今跟在散骑常侍大人身边。」 那少女摇摇头,微红着脸,道:「王爷确实是我的姐夫没错。我是沈家宗家的女儿,唤作沈惜。承蒙兰池姐姐关照,前日才入宫来投奔她,若是有叨扰到了姐夫,还请姐夫海涵。」 这九曲十八弯的关系,令陆麒阳十分头大。 「既然是王妃请来的,那就是客人,不必多礼。」看在沈兰池的份上,陆麒阳给了她一分面子,「只是王妃如今有孕,必须静养。无论何人,皆不准在慈恩宫吵闹。」 沈惜露出愧忏神色,颤颤道:「姐夫不要生气,我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陆麒阳不会和女子一般计较,便道:「下去吧。」 沈惜乖乖巧巧地,目送他离去,像是被吓到了。待陆麒阳走后,沈惜仰起头来,露出一抹遗憾神色。她搓一搓手掌,瞧见自己被雪团冻红的掌心,不由委屈地咬住了唇角。 为了等到镇南王从慈恩宫里踏出来的这一刻,她可是已在雪中徘徊了许久。 她是宗家族长沈庆的孙女,是整个宗家一脉里容色最为佼佼者。从前,整个沈家便都是依傍着京城安国公府而活;后来安国公府出了事儿,沈家宗家便也跟着一蹶不振。 如今,沈兰池所嫁的镇南王就要执掌天下,这可是个绝好的机会,沈庆不愿白白放过,立刻想方设法将孙女沈惜送来了,说是要投靠沈兰池。 第58章[04.11] 人来都来了,外头兵荒马乱的,难道还能让沈惜一介女儿家孤身离开么?沈兰池便打算留她一段日子,再差人送回沈庆身旁。 只可惜,沈惜的算盘却绝非这么简单。 沈惜白日里见过了一回陆麒阳,夜里便想要请陆麒阳来教自己读书识字。打发了两轮丫鬟去,却都杳无音讯。待到第三个丫鬟去了,那丫鬟却哭丧着脸回来,道:「王爷说……说,请姑娘别请了,王爷他不识字。」 沈惜懵了。 不、不识字? 这是骗哪门子的小孩呢? 她有些不死心,便想次日再请一回陆麒阳。可陆麒阳没请到,沈兰池身旁的几个嬷嬷就到了,二话不说就把她拖去了慈恩宫。 沈惜入了宫室,便见到沈兰池坐在椅上,双手笼在细兔毛的手笼中,面上笑意盈盈的,眼里却透着一分悍人的凶意;冷冰冰的眸光扫过来,能让沈惜觉得自己被去了一层皮。 只一眼,沈惜便断定这个堂姐并不怎么好惹。 可那又如何? 若是能得到镇南王的喜爱,之后便会有泼天富贵在手。堂姐的厌恶,又算的了什么? 沈惜正这样想着,沈兰池便挑眉懒洋洋开了口:「我说沈惜妹妹,你这么大一个人了,怎么尽在半夜三更干些倒胃口的事儿?今日是读书习字,明日便是骑马射箭,后日又要折腾什么花样?」 她的语气有些凌人,眉眼里俱是嘲讽,压的沈惜有些喘不过气来。沈惜微微呼吸几口,甜甜一笑,道:「惜儿想要读书习字,又不敢叨扰有孕的姐姐,自然只能请教姐夫。」 「哦?」沈兰池嗤笑一声,散漫道,「那我就把话摆在这儿了,我不管是你要读书,还是要学绣花,都不准你见王爷。明白么?」 沈惜愣了一下。 不准……不准她见王爷? 生活在宫城之中,又岂能是说不见就不见的? 「姐姐,这有些太不近人情了罢!」沈惜露出可怜神色来,哀求道,「我并无与姐姐争抢的意思,只不过是真心想要识字读书罢了。同在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姐姐有些强人所难了……」 沈兰池微打了个哈欠,以袖掩唇,声音愈发散漫:「那我可管不着。总之,你若是要在我手底下讨生活,就得听我的话;要让我知道你偷偷摸摸见我夫君,我就将你赶出京城,绝无商量。」 言语间,竟然完全不顾及宗家的面子。 这番话说的有些太霸道了,沈惜一时没转过弯儿来。哪有女子口口声声这样阻碍夫君与旁人接触的? 「姐姐……」沈惜还欲挣扎,道,「姐夫日后是人中龙凤,必然会纳妾。姐姐又何必如此锱铢必较?」 沈兰池却是一副看小孩的模样,淡淡道:「未必是你姐夫做这所谓‘人中龙凤’呐。这京城里,不还有个姓陆的么?」 沈兰池虽模样淡然,可这话却笃定的很,仿佛已亲眼看到了即位的圣旨似的。沈惜见她这般神态,登时心下悚然—— 莫非,莫非她沈惜押错了宝? 即将继承皇位的,是那山阴王家的陆敬桦,而非是镇南王陆麒阳? 「姐姐此话何意?」沈惜急急想要窥探,连忙追问道,可沈兰池却对她扬唇一笑,道,「你要是再吵,我今晚就把你轰出京城。」 沈惜闭嘴了。 强权之下,不得不低头。 她有些委委屈屈的,心里暗暗觉得这个堂姐不近人情。 沈兰池走了几步,复又折回头来,对沈惜道:「沈惜妹妹,我劝你呢,也别打敬桦的主意。我留你在宫里休息,不是留你在宫里丢人。而且呐,这也是为了你好。敬桦身旁的人,可比姐姐我凶多了。没事儿,少去招惹人家。」 闻言,沈惜在心底暗暗「呸」了一声。 能比沈兰池凶? 怎么可能! 沈惜心思活络,倒霉的还是陆麒阳。 有孕的沈兰池本就脾气大,她被沈惜折腾的不高兴了,便罚陆麒阳跑了六个来回的腿去买枣蜜糕。 陆麒阳心知是因为手中这权利太炽手可热,日后似沈惜这般自荐枕席的女子只会多、不会少,于是便想着早日将这枚烫手山芋甩出去。 一段时日后,经过一番商议,陆麒阳便对朝廷上下放出消息,说要由陆敬桦继承皇位,登基大典暂定在来年春。此事一出,满庭哗然。可有吴修定等重臣带头效忠,朝臣们也渐渐平息了骚动,跟着顺服起来。 沈惜听闻果真是陆敬桦要登基,心底登时后悔不已,觉得自己押错了宝。为了不辜负祖父的期待,她立刻收整了一番,费尽心思地接近了陆敬桦暂居的坤仪宫。 沈惜使了和前次同样的招数——先是雪地里偶遇,又是请陆敬桦教书习字。陆敬桦的脾气倒是温柔多了,也愿意教她读书。言谈之间,陆敬桦总能令人如沐春风。 只不过,好景不长,过了五六日,沈惜便被沈苒请去了。 沈苒本是陆子响的贵妃,如今投顺了陆麒阳,便摇身一变,成了宫内一等一的女官。 沈惜见到沈苒,心底便有些不服气。 这沈苒不过一介庶女,也不知道是借了什么东风,运气如此之好。先是白白做了个贵妃,如今改朝换代了,竟然还能重新做陆敬桦身旁最有脸面的女官。 第59章[04.11] 「沈惜妹妹来了?听散骑常侍大人说,近两日你都在琢磨书本,很是疲累。」沈苒见沈惜来了,便笑道。 沈惜情不自禁将沈苒与沈兰池做了比较,在心底嘟囔道:沈兰池还说这沈苒凶,分明是乱说。这沈苒面带笑意、轻声细语,最是让人舒服不过,又哪能比得上沈兰池那个妒妇? 「谢过苒姐姐关心,疲累到不至于。学问之事,怎能算累?」沈惜答道。 「说的也是。」沈苒温和一笑,秀丽的脸上满是柔意。她直直地注视着沈惜,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关切之意近乎要满溢出来,「我做你姐姐的,也要好好……关照关照你才是。」 「关照」两字,咬得极是轻柔,如春风过耳。 沈苒招待沈惜喝了一杯茶,吃了些茶点,便温声细语地请她回去休息了。 沈惜全须全尾地出了沈苒的地盘,颇有些摸不到头脑——也不知道沈苒见自己,是为了什么? 待隔了数日,沈苒却借着陆敬桦之手,赐了一桩婚事下来,说是怜惜沈惜一人独在京城,孤苦伶仃,便为她找了一门好亲事。对方是小家文官之子,儒雅翩翩,品行甚佳。 这亲事来的雷厉风行,直直送到了宗家族长沈庆的手里。待沈惜知道这件事,已是板上钉钉、再无回转余地了,她不由得懵住了。 不过十日的功夫,沈苒又是上哪儿掰来的亲事? 最最可恨的是,这亲事还是直接送到祖父手中去的,连知会都不曾知会她一声! 小家文官之子,与陆家子弟,那可是差了不止十个手指头。她原本可以做个贵妃娘娘,如今却是只能委委屈屈地跟着六品小官过日子了! 沈惜心有不愿,想要写信劝祖父、父亲拒绝亲事。谁料,父亲却是亲自赶到京城,将她好一顿斥责,怪她得罪了如今独掌后宫的沈女官,险些给家里惹出大祸来。 沈惜愈发委屈了。 可委屈又能如何?只能咬咬嘴巴,含泪回家去待嫁了。 如今,她总算知道,为什么沈兰池说沈苒不好惹了——这沈苒是看不得别的女子比她更得势的。惹怒了沈兰池,沈兰池只会将你轰出京城;可惹怒了沈苒,沈苒便是笑里藏刀、绵里隐针,不声不响就把你的后路给断了。 沈惜出宫后,宫城之中恢复了平静。 季飞霞到底是陆子响的妻子,一直待在这里也不像话。将沈辛固夫妻安置好后,陆麒阳便谨遵当日诺言,命人护送季飞霞南下去淮禄,送返至陆子响身旁。 季飞霞上路之日,如新出嫁的娘子似的,无声地哭着,也不知是在哭什么。宋延礼身在牢狱之中,不能前往相送。听闻季飞霞南下,便差人遥祝了一句「一路平安」。 南遥北远,兴许自此后,便再不复相见了。 冬日的雪,一场厚过一场。将近年关时,连着下了三四日的绵雪,整片宫城一片素白。此时,魏贞从北方传来一封信,说是柳愈病重,恐怕将时日不久矣,望陆麒阳能准他还乡。 收到这封信时,陆麒阳默然了好一阵子。 顿了顿,他对身旁的陆敬桦道:「虽柳愈曾是陆子响盟臣,可他到底于国有功。若非他说动宏城魏贞借我兵粮,恐怕我已死在外族铁蹄之下。」 陆敬桦点头,道:「柳大人心倒不坏,是陆子响有些不识货了。这样聪慧的一个人,怎舍得把他放到边关去?」 「陆子响从前是识货的,将柳愈视作左膀右臂。」陆麒阳答道,「后来他登基了,便变得极为多疑,看谁都不顺眼,柳愈也是倒了大霉。」 陆敬桦批了文书下去,柳愈终于得以返回京城。他本是强弩之末,本不该劳顿赶路,可他又不愿客终他乡,便强撑着回了京城。一路劳顿,归京后便即刻卧床不起。 陆子响南逃时,柳家人亦随之南逃。柳愈虽回了京城,可也只是孤家寡人,只余身旁侍从柳常照料。眼看得冬日落雪绵绵,他却只能支着一身瘦骨,倚在榻上听着雪风入竹之声,彻夜咳嗽未停。 年关前几日,有人拜访柳愈。 柳常披了大衣,到外头应门。一敞大门,便看到一名书生打扮的男子,冒着薄雪,问道:「柳大人可住在此处?」 柳常想不到此时还有谁来拜访,定睛一看,却发现此人乃是沈家从前的长公子庭远。 柳常不知道内情,只道是沈庭远骗三小姐柳如嫣私奔,顷刻便跳脚了起来:「好哇!你可不是那个骗了我们小姐走的沈庭远吗?如今上门,又是为了什么!」他打定主意,不会让旁人再牵累自家公子病体,并不想放沈庭远进去。 却见沈庭远身后的马车上,缓缓步下一名女子来,正是已为人母的柳如嫣。 「听闻哥哥病重……」柳如嫣裹紧了身上斗篷,面庞被寒风吹得微红,「我便回来探望一下。」 见到柳如嫣,柳常心头一阵酸涩,再不敢拦,连忙领着二人入内。到了柳愈病榻前,柳如嫣还未说话,一双眼便泛得通红。 柳愈倚在榻上,形销骨立,昔日清俊容颜瘦得不像话。看到妹妹的身影,他微抬起眼帘,眼珠子亦是如从前一样的通透墨黑,「如嫣,你回来了。」 柳如嫣听见他唤自己名字,顷刻间双泪淌下。她用袖口擦拭眼泪,道:「是。」 「你过的可好?」柳愈问道。 「如今庭远做了个教书先生,我二人在乡下过日子,粗茶淡饭,一切皆好。」柳如嫣哽咽着答道,「长子用了哥哥取的那个名,唤作沈谨。近日阿谨在祖父家住,便没有一道带来。」 沈辛固夫妇不曾跟着一道南逃,如今自在地生活在京城旁的镇子里,沈庭远偶尔会回去探望一回父母。 柳愈闻言,点点头,淡淡道:「那为兄便放心了。」 柳如嫣见他瘦削模样,眼底陡然冒出一撮怒意来,道:「哥哥本该是治世之臣,前途无量,如今竟沦落至此。若非那陆子响为人多疑,又怎会害的哥哥抱负未展?」 柳愈见她恼怒,竟轻轻地笑了一声。 他甚少露出笑意,总是一副淡漠模样。柳如嫣见他笑了,颇有几分惊诧。 「从前在边关时,为兄也曾恼过,缘何苍天偏偏薄待我,使我抱负难酬。后来……」柳愈低了眼帘,慢悠悠道,「便也想通了。人各有命,不得强求。我一身病骨,能苟延至今已是幸事。」 第60章[04.11] 「哥哥……」柳如嫣愈发哽咽。 「兴许,在上辈子,我连这个岁数都活不到。」柳愈的安慰,根本算不得安慰。他本就是个冷情的人,说不来暖人的话。半晌后,柳愈伸出手去,扣住柳如嫣手腕,认真道:「如嫣,哥哥能见到你嫁人生子,便已足矣。」 新年方过,陆敬桦便在满朝进言之中,登基为帝。他的父亲河间王原本已逃至南边,听闻次子称帝,顿时大惊失色,生怕同样在南边的陆子响将自己斩了,即刻马不停蹄地逃回了京城。 陆敬桦登基后,陆麒阳便与诸位部将商讨着讨伐陆子响事宜。 因陆子响外通木金族、出卖家国之故,武将们都愤情满满,都说要打到淮禄去,令陆子响给白白战死的关北将士请罪。 眼看着时机大好,陆麒阳决定趁势举兵南下。 临出发前,他几乎彻夜未眠,专注于行军布阵。天将明时,忽听得一阵扣门声,原是沈兰池披着一件外衫,披散长发,过来看他。 陆麒阳望一眼外头天色,见依旧是一片黑漆漆的,便蹙眉道:「怎么不好好休息?」 沈兰池已近临盆,面庞亦圆润了不少。她扯了扯身上的外衫,道:「半夜噩梦,醒了,睡不着了。想着你明早便走,就来看看你。」 她用手指挠了挠衣袖,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怎么?」陆麒阳瞧出她有话要说,便问。 「无事。」她答道,「你勿要挂心。」 「你什么时候也会在我面前吞吞吐吐了?」陆麒阳笑道,「真是少见。」 沈兰池在一旁寻了座椅,坐了下来,将手放到暖手笼里绞着,眉眼淡淡:「前几日,我一直想让你留下来,等到我们的孩子降生了,再去南伐陆子响。」 闻言,陆麒阳微微迟疑了。 他又何尝不想呢?能陪伴在妻子身旁,亲眼目睹孩子降世,那是何等幸运之事?可时机从不等人。若是此时不出兵,等陆子响回过元气来,那便不好了。 「后来,我却想通了。」沈兰池低声道,「现在的你,不属于我一人,而是属于这朝廷上下。你不讨伐陆子响,便无人去做。因此,我也不留你。」 陆麒阳听着,唇角慢慢浮出一分笑意来。 「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沈兰池的声音忽然扬了起来,眉目里透出一股坚定。 「但说无妨。」陆麒阳道。 「待你将天下事扫毕后,你便只能属于我一个人。朝廷、楚国、百姓,统统不要再去管了。」她眸光微动,道,「我愿舍弃荣华富贵,也望你能与我……同去同归。」 她说罢,静了一会儿。烛芯噼啪作响,在墙上映出一道绵长灯影。 许久后,陆麒阳道:「好,我答应你。」 沈兰池如释重负,亦笑了起来。没一会儿,她起了身去,将手指探到陆麒阳唇边,抹去糕点屑,怜悯道:「王爷又偷吃蜜糕呢?可怜巴巴的,怪不得见我来了,这么紧张。」 次日,镇南王举军南进。 陆子响与陆麒阳本就分庭抗礼,这场战争并不容易。 又次月,沈兰池生产。经过两个时辰的艰难,她于京城产下一女,取名陆冠容。小名,蜜糕。 数月苦战,镇南王军于七月攻破淮禄。 淮禄城破,百姓四散溃逃;为数不多的留臣皆投降示好。陆子响携一支残军逃出城外,他走投无路,被逼入一座山中,身边部将死伤近殆。 这山少有人居,山上草叶密密丛丛,难以行路。陆子响本就重了一箭,行路艰难;满途荆棘之下,他再难下脚,干脆瘫坐在地上。 他取过腰间水袋,想要喝口水。仰头一倒,方发现水袋中只余下一滴可怜巴巴的水,淌入他口中,分毫不能解渴,反而使喉间愈发火烧火燎。 陆子响双眼一暗,忍不住伸手抓乱自己发丝,满面皆是灰暗。 数日领兵作战,身体劳累已极。多年不曾如此辛劳,他觉得如今已是极限了。身体的疲惫伤痛暂且不提,更折磨人的则是精神的煎熬——不知何时,陆麒阳便会追上山来,割下他的头颅,献给陆敬桦那等大逆不道、自称为帝的人。 眼前一片绿树枝叶,阳光洒落下来,被血滴遮盖了的视野有些迷蒙。他揉揉眼,脑海中却掠过昔日在京城时的歌舞升平来—— 那时他非帝王,是京城人人向往的二殿下。 可如今,一切都没有了。 他想到曾经的纸醉金迷、宫廷楼阁,想到救过自己一命的沈兰池,思绪愈发恍惚起来。 他本以为自己对沈兰池势在必得,可到头来,竟然是连皇位也保不住了。追逐一生,却什么都没有得到。 后悔么? ……不曾后悔。 最为后悔的,便是不曾得到沈兰池。 正在此时,陆子响听到身旁一道怯怯声音:「陛下,喝我的水吧。」 他抬起头来,却见到季飞霞举起了自己的水袋。 季飞霞回到淮禄后,陆子响依旧令她做着皇后。也许是惦记着这份恩情,他如今逃入深山,季飞霞也换了轻便衣物,一路跟随,一副要死生同穴的模样。 第61章[04.17]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见季飞霞双唇干裂,眼中带着血丝,陆子响的心底竟有了一分嘲意。 未料到,最后陪着他的人,不是那无缘的沈兰池,不是假心假意、在京城扶持陆敬桦称帝的沈苒,竟然是这叫做季飞霞的小女子。 他并不情愿娶她,也不曾真心待她,一直欺她骗她,可她却真的天真纯澈如斯,愿意被自己一骗到底。 陆子响眸光掠过她手中水囊,心下忽而一阵慨然落寞。继而,他自嘲一笑,道:「皇后,朕并不喜爱于你。想来你嫁予朕后,定然是后悔的吧。」 周遭枝叶为风所拂,摇摆不定。山下似乎有着隐隐马蹄声,震动如雷。这马蹄声逼的藏于林中的人满面惊惧、心力交瘁,愈发朝着草垛之中瑟缩了。 季飞霞闻言,眼皮微抖。她低垂下握着水囊的手,道:「臣妾自然是怨过的……」顿了顿,她道,「怨陛下明明心仪兰池姐姐,却从不说出口。怨陛下不分青红皂白,便将臣妾的兄长下狱。」 闻言,陆子响眸间的嘲意,愈发深了。 「可饶是如此,」季飞霞道,「臣妾仍旧无法置陛下于不顾。并非因情之所至,只是因陛下是臣妾的夫君。」她的回答铿锵有声,一字一顿,令陆子响心头燃起一阵火焰来。 ——不是因为情之所至,仅仅是为礼教所缚,夫妻乃是一体,不可分割。 陆子响愣了一会儿,竟仰头哈哈大笑了一阵子。抬眼处所及的天空,略显阴暗,几片灰暗的云重叠飘来,似在酝酿着一场大雨。 季飞霞分明心底是有他的。 若不然,又怎会放弃逃难的大好时机,跟着他一起待在这山野里? 兴许世情便是如此,他喜爱的,从不屑于他——如那沈兰池,总对他敬而远之;如那沈苒,口口声声皆是情爱,骨子里却实他如无物,翻脸便跟了陆敬桦——而他不喜爱的,却痴情于他。 他笑罢,摸摸干咳喉咙,道:「皇后,你将朕头颅割下,拿去献予镇南王,兴许镇南王还会饶你一命。」 季飞霞闻言,面色煞白。她摇头,颤声道:「陛下切不可胡言乱语。」 这副模样,像是怕极了陆子响会先她而去。 陆子响见状,心头不由有了几分愧忏与悔意—— 他负欠她良多。 到此时,他才微微有了几分悔意。想要仔细看一看自己这位在百姓口中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妻子,可却又来不及了。两人皆是浑身狼狈,一点都无从前的雍容华贵。 他在心底道:若是早日发现季飞霞的好,兴许便不会饱受折磨了。 「……罢了。」陆子响起身,抬眼望向林间一处破庙,道,「朕去那庙里歇息一会儿,皇后在外头等一会儿。」说罢,便携着几名部将,起身朝那间破土地庙走去。 这破庙有些年岁了,墙体剥落、斑驳龟裂,门洞亦破了两个漏风的大洞,褪了色的红漆看起来黯淡已极。陆子响步入这破庙后,天空中便开始下起了阴雨,丝丝秋雨打的人衣衫尽湿。 眼看着雨水越下越大,而季飞霞衣衫湿透、小脸煞白,一名负伤将领对季飞霞道:「顾不得那么多了,先进去避雨吧。多事之秋,陛下定然会体谅我们的。」言语间,已无多少对陆子响的敬意。 待走入了破庙间,却问得浓重的血腥味。将领一惊,连忙敞开门四处张望,原来这破庙中倒了一地尸体,皆是自刎而亡的将领。 最中间,则是陆子响的身躯。他闭合双眸,靠坐在破破落落的土地神像前,俊美容颜并无染上任何血污,被擦得干干净净,宛如睡着了一般,犹似神只一般。 再细看,他脖颈上裹着一道卷起的披风,那披风已被喷溅的血渍染成了暗红色。 陆子响也拔剑自刎了。 季飞霞愣在庙宇门口,面色苍白,浑身颤抖。天空中滚过一道惊雷,飞驰的闪电照亮她僵硬的面孔。 「陛下——」 带着哭腔、声嘶力竭的尖叫声,传彻了整片山林。 季飞霞身旁的将领也是一片惊悸,连忙上前收整陛下尸身。他们扶起陆子响的躯体,陆子响衣襟间夹着的一片薄纸便飘然落下。 纸张折了三折,上头写了几行潦草的字—— 无论拾得者何人,代朕将此书转交京城沈家兰池。……朕自知时日无多,天命不正,欲将去矣。今苟延于山林庙宇,所思所忆、颇负良多。然最忆者,为者卿舍身之恩…… 这张信封飘落在地,被将领的鞋履踩得撕裂开来,陷入满地尘埃之中。未多时,雨水从破了洞的庙宇屋顶上灌入,渗得地面坑坑洼洼,这信上的墨迹为水浸泡,渐渐模糊化开,再看不清。 落雨未绝,漫天阴云。 宝嘉元年,秋,昏王陆子响于淮禄外自刎而亡。 镇南王陆麒阳收复淮禄,一扫山河瘴疠,重整大统。 尘埃落定后,为战火所苦的楚国渐渐恢复了生机,京城也渐渐重新归为一片繁华热闹。镇南王陆麒阳带兵凯旋,于秋末返回京城。 盖因镇南王乃是外逐木金人、内定社稷的大功臣,百姓听闻他凯旋回京,便早早出门,夹道欢迎。天方蒙蒙亮,京城城门处已是挤挤攘攘,无数老少男女,簇拥而知。 待城门开启,镇南王的部将策马入城中时,百姓的欢呼之声便犹如雷动,未曾断绝,前后往复如同潮水。 于一片欢呼声中,陆麒阳驭马而入。他已换下了铠甲,着一袭文质长衫;剃净了面上胡须,恰似一位春风得意的状元郎。 「王爷——」 「王爷!」 有不少女子朝他舞着手帕,大声呼喊,声音中满是恋慕之意。没一会儿,又有几个果子被丢了上去,砸的陆麒阳左右闪避。 第62章[04.17]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哎、等、等等!」陆麒阳冷不防被一个石榴砸中了脑袋,大惊失色。他揉揉额头,道,「这群人是在做什么?」 一名副将答道:「王爷不曾听说‘掷果盈车’的典故么?这是因为王爷风流俊美、惹女子喜爱,才会有女子特地扔果子上来。」 啪叽。 副将扭过头去,恰好看到陆麒阳顶着一脸汁水四溢的水果,满面狼狈。 「哦。」他答道。 「镇南王妃到——」 就在这个不妙的时候,镇南王府的马车,到了。 一位丽人,怀抱着一名孩儿,款款从马车上下来。 丽人怀里的女娃不足周岁,正是咿咿呀呀的时候。冷不防看到那个骑在高头大马上、满脸水果汁水的男人,女娃被吓得扯开嗓子,放声大哭。 「哇——————」 这便是,镇南郡主陆冠容与她亲爹陆麒阳的初见。 蜜糕,女,不足一岁,性好哭,本质甜,畏爹。 陆麒阳想过无数种见到女儿的方式,大多是温馨美好、令人动容的。可千想万想,都不曾想到女儿会在见到他的一瞬间就哇哇大哭起来。 沈兰池也懵了一下。 她看着怀中大哭不止的女孩,也不管她是否听得懂,连忙哄道:「这可是你父王呀,莫哭。要是现在就哭了,日后的日子可怎么办呐?」 陆麒阳:…… 他怎么觉得沈兰池的意思是,他陆麒阳是个大魔王,陆冠容可得争气点,不能现在就掉下眼泪来,要争一份面子。 沈兰池哄了一会儿女儿,便抬起头来,望向人群之中的夫君。 她本有千言万语想说,可每每视线一移到他的满面果汁上,就忍不住要噗嗤笑出声来,只能连忙背过身去,艰难道:「快,来,来人……接王爷……回、哈哈……回府中……擦……哈哈……」 陆麒阳面无表情。 鉴定了,是亲老婆。 还是那个熟悉的味,是从小嫌弃到到大的兰兰。 陆麒阳与身边副将说道一声,令他们先行入宫禀报,自己则上了镇南王府的马车,与沈兰池一道回了家。 这大半年来,镇南王府皆由沈兰池一人操持着,里里外外也被她主持着翻新了一遍。陆麒阳一跨入府中,便看到一片墙粉瓦黛,尽是崭新模样。 她将陆冠容交予嬷嬷,亲自洗了巾帕,替陆麒阳擦去面上污渍。 她的手慢慢下落,待拭到他的面颊时,手腕却被陆麒阳捉住了。 「怎么?」她问。 「……抱歉。」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句道歉之语,「你生产这样重要的时候,我却不在你的身旁。」 屋外有秋虫残存的鸣声,窸窣未绝。 沈兰池轻笑了一声,道:「何必这样说?你平安回来了,就是最大的好事。其他的,哪还计较这么多呢?」 顿了顿,她揶揄道,「至于冠容第一个见到的男人,竟然是内科金手那跑腿煮药的小徒弟这种事儿,我就不和你说了。」 陆麒阳:…… 他被打击了下,瞬间低落了下去,看样子还有几分委屈呢。 待收整完毕,嬷嬷把陆冠容抱上来,陆麒阳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想要逗弄一番这可怜可爱的女娃。这一回,小冠容见到陆麒阳那张被擦干净的脸,非但没有被吓得哇哇大哭,反而还笑出了个鼻涕泡。 「哎哟。」嬷嬷上来拿帕子擦了擦鼻涕泡,道,「郡主这是喜欢极了王爷呢。」 陆麒阳半举着小冠容,美滋滋地逗了一会儿,又冷不防转过头去,问沈兰池道:「兰兰,你说的那‘内科金手跑腿煮药的小徒弟’姓甚名谁,家住在哪条巷?」 沈兰池一个激灵,连忙道:「你别对人家下手!」 「我这不是看他有功,想要好好犒劳一番么?」陆麒阳露出虚假的微笑,道,「谢谢这小大夫,替本王尽了爹爹的责任。」 沈兰池:…… 感觉头顶一绿。 歇了一会儿后,陆麒阳便与沈兰池一道入宫去了。 经过大半年的重修,宫城已恢复了旧日的金雕玉砌、巍峨无端。坤仪宫前,日光如洗,白玉长阶一片煜煜生辉,其上雕刻的龙纹栩栩如生、登云踏雾。 「镇南王、王妃到——」 听闻陆麒阳前来,陆敬桦亲自出殿来迎。这位年轻帝王卸下了从前的悠游贵公子装束,换上了一袭龙袍,清秀贵气的脸上带着几分仓促之意。 第63章[04.17]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麒阳哥……」 他迎上来,陆麒阳却恭身行礼,沉声道:「臣见过陛下。」 陆敬桦有些手足无措,连忙道:「快快请起。」见陆麒阳一切安好,他便露出笑意,道,「镇南王这次于国有功,我……朕,定会大加封赏。」 陆麒阳望一眼沈兰池,对陆敬桦道:「封赏倒是不必了。只不过,臣有一件事想求陛下。」 「麒阳哥但说无妨。」陆敬桦道。 「如今山河已定,内外皆清,臣想辞去手中兵甲,与妻儿出京,共享天伦之乐。」陆麒阳道。 他这话来的突然,陆敬桦愣住了。 沈兰池亦是愣了一会儿,继而,她的面容上缓缓浮出笑意来。 她在陆麒阳出京前,与他约好了,要他归来后便「只属于她一人」。未料到,他会以这种方式践行诺言。 这是要放下手中权势,与她一起归隐山河间了么? 他竟然当真愿意? 陆敬桦有些急了,连忙道:「麒阳哥,你不必如此表忠心!我不是陆子响那样多疑的人,不会因你手中有兵权,就对你妄加猜测。」 陆麒阳摇摇头,道:「我并不是因此而辞官的。」 「那……那……」陆敬桦愈发急了,「这江山初定,我又无才无德,如何能掌握人心?麒阳哥还是留下来,做我的左膀右臂吧。」 「你招揽贤士,拥有了如吴修定那般的人才,又何愁无法掌控江山?」陆麒阳反问,「且我只是一介武夫,只擅行军打仗,至多只能哄女子开心。你要我帮你治理朝廷,却是比不上吴修定的一根脚趾头的。」 陆敬桦被他噎回来了,一时无言。没一会儿,他小声道:「麒阳哥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才要走的呢?」 「这个啊。」陆麒阳挑眉,语气很坦然,「原因只有一个,我媳妇儿不让我留在京城里当将军。」 我媳妇儿不让我留在京城里当将军—— 我媳妇不让—— 不让—— 陆敬桦张大了嘴,目瞪口呆。 「这……这等理由?」陆敬桦一副不相信的模样。 沈兰池上前,笑道:「陛下莫要不信,这还真是我的意思。我嫌他总是带兵打仗,没空陪伴我与冠容,这才要他老老实实解甲辞官,与我一道过平凡日子去。」 她说罢,露出轻快的笑意来,那容色宛如春日渐绽的枝头花朵似的,叫人移不开眼睛去。 陆敬桦听着,面上渐渐释然。 他扫一眼面前二人,见陆麒阳与沈兰池正互相看着彼此,似有千言万语蕴在笑意中,心中顿时生出感慨来。 难怪沈兰池最终挑上的男人,是麒阳哥,而非是那废太子与二殿下。 世上愿为她倾倒者无数,可愿为她舍弃荣华权势、只身归去的,便只有麒阳哥一人。 陆敬桦微叹了口气,道:「朕知道了。既镇南王心意已决,那朕便准许镇南王辞去大将军之位;另赏封地五城、禄米千石。」顿了顿,他补道,「……可若是他日战乱又起,朕召镇南王前来,镇南王不得违抗。」 陆麒阳无声地笑了起来,一会儿,他恭恭敬敬道:「自是如此。」 「陛下。」 此时,几人听到一道女声传来。沈兰池抬头一看,原是沈苒。 她做女官打扮,面貌温和,正远远望着沈兰池。 「兰池姐姐,我知道,你马上就要离开京城了。」她走上前几步,对沈兰池道。 陆敬桦见她插话,竟也不去追究她的无礼,一副习惯了的模样。 沈苒靠近了沈兰池,清秀的面容上,露出一分憾色来:「我本以为兰池姐姐还会留在京城,未料到却是有缘无分了。」顿了顿,她又笑道,「不过,我也是不能强留姐姐的。」 沈兰池点头,道:「我知道你是个要强的,我走后,便帮不了你了,你要多多保重。」 沈苒微愕一下,继而勾唇一笑,道:「兰池姐姐,这天下欺我者甚多,我曾怨过许多人,可独独不曾怨过你,只对你心存谢意。……别无他话,这一路,还望兰池姐姐多多珍重。」 镇南王归京之后,百姓皆翘首以待,等着看镇南王会如何加官进爵、权势滔天。 可等了数日,却只等到镇南王卸甲交兵、远赴南地的消息。 据闻,陛下感怀镇南王功高恩厚,特赐予镇南王禄南五城,又将其封号改做一字,单作「南王」,以示擢升恩宠。单字封王,自大楚开国以来,历朝历代,仅有一例,足见陆麒阳恩宠之重。 镇南王出京后未几日,昔日的柳家之主柳愈便因体弱伤寒、夜夜咳血,终究于京外秋山病逝。故去之前,他强撑着写下一首辞世诗。虽笔迹略显潦草,却依旧可见一番俊秀瘦骨—— 白露成霜夜,濯遍泫竹丛;愿照月色满,却覆浊池中。不觉天明至,朝化秋风中;此身非昨夜,鲛人可泣泪? 留下这篇辞世之诗后,他便撒手西去。 第64章[04.17]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自此,世间少了个风骨翩翩的佳公子。 秋末,京城外,一架马车在大道上行驶着。 到了茶棚处,马车的主人便下来歇息。但见一名容貌艳丽的美妇人怀抱着一个女孩儿下了马车,仪态矜贵端庄。她抬眼一扫,那张如桃李似的面孔就引来无数瞩目。只不过,她似乎已是习惯了这样的注视,分毫未有不适。 茶棚的主人家见了,料定这是位身份不凡的深闺妇人,立刻上前客套:「这位夫人要喝些什么?京城方向来的客人,尽是些大人物!我可是有些眼力的。」 说话间,马车的男主人也牵好了马,走了过来。这男子做劲装打扮,面庞俊秀,脸上带着略显一分轻快笑意,是极能讨得女人欢心的长相。 「掌柜的想多了,我们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夫妻罢了。」男子道。 说罢,他望了一眼女子,问:「对吧?夫人。」 女子闻言,笑道:「是。我们只不过是对普通人罢了。」 茶水上来了,透着袅袅热烟,粗劣茶叶在茶水中翻覆起伏。京城外的山道上,一行飞鸟掠过天际。 南王麒阳,恭帝庶孙,母曰谢陆氏。阳年十三,得封为嗣王子,后领关北事,封左武卫将军。宝嘉元年秋,昏王陆子响薨,诏曰:「河间王子桦承社稷,天下咸归」。辛戊,河间王子即皇帝位,阳加封南王,迁居禄南。 天庆年间,立王妃沈氏;沈氏貌美,温淑有加。宝嘉初年,得一女,以邑分之,使有列焉。宝嘉四年,外族乱起。南王兵赴北关,又立战功,加封三城;宝嘉六年,得一子,请为嗣王子。 南王与沈氏恩爱甚深,为后世佳谈。 【番外篇】 张路仁,a大经济系一年级生,擅长篮球,长相帅气可爱,单身,暗恋学姐中。 张路仁喜欢的学姐,是a大同系的三年级学生,姓沈,名字颇具古韵,叫做「兰池」,据说是因为该学姐的父母沉迷嵇康诗选难以自拔,才会取了这样一个名字。亲民一点的称呼,就是「小兰学姐」。 (不是《名侦探○南》里的那个小兰!) 张路仁在进大学的新生联谊晚会上就注意到了兰学姐。那一夜,兰学姐负责主持联谊晚会,穿一条仙气飘飘的白色长裙,窈窕体态惹人注目。可吸引张路仁的,并不是沈兰池的容貌,而是另外一件事—— 新生联谊晚会的当晚出了些岔子,主持人站着的挑高舞台塌陷了小小的一块。同台的美女主持尖叫着跳了起来,另外一个男主持也花容失色、犹如母鸡般弹起,独独沈兰池学姐不慌不忙,左揽一个主持人、右扶一个美少女,稳稳妥妥地带着大家走下了舞台。 这等从容不迫,是多么的惹人注意! 从此,张路仁就沉迷上了沈兰池。 张路仁在篮球部做球员,篮球部的部长叫做陆麒阳,是个没事就爱开直播的小富二代。陆麒阳十分关怀自己部员的恋爱情况,经常有事没事就帮着撮合部员谈恋爱。 最近张路仁经常对着手机发呆,陆麒阳发现了这一点,顿时有了一颗老干部一般的媒人之心。 「小张啊,你找女朋友了吗?」陆麒阳问。 「还没找到呢,还在想要不要告白。」张路仁腼腆一笑,「学长有女朋友了吗?」 张路仁只是随口一问而已。 谁不知道陆大少家里管得严,爸妈不准谈恋爱? (据陆麒阳自个儿说,陆家父母是老派又神奇的存在,他二老一边不准儿子在大学谈恋爱,一边又希望儿子大学一毕业就立刻结婚生小孩。) 两人正说着话,陆麒阳的手机震了震,张路仁好奇一瞥,发现是个标注为「2」的来电。陆麒阳接起电话:「喂你好……啊,沈大小姐啊,怎么?找我吃饭?什么时候?不是啊……又有什么忙要帮?」 听起来,是个妹子找陆麒阳帮忙。 等陆麒阳挂了电话,张路仁羡慕地说:「学长啊,又是哪个漂亮妹子找你帮忙?」 「你们都认识的。」陆麒阳打了个响指,笑说,「我校风云名人,三年级的沈兰池。」 张路仁的心,偷偷地蹦了起来! ——是沈兰池学姐打来的电话! 等到陆麒阳回头去训练了,张路仁偷偷摸摸地靠近了陆麒阳的包,鬼鬼祟祟地摸出了陆麒阳的手机,颤抖着双手,将电话簿中名为「2」的电话号码,誊入了自己的手机中…… 新建联系人「沈兰池」,保存。 做完这一切后,张路仁大呼了一口气。 当夜,张路仁拿着手机,在寝室的上铺辗转难眠。电风扇嗡嗡响着,他翻来覆去压得铁栏杆也嘎吱作响,对头的室友抱怨说:「路仁,你思春呐?」 张路仁赔了下罪,不敢再拖延,当即编辑了一条短信,发给了沈兰池。 ——我喜欢你很久了。愿意给我一个机会,了解一下我吗?我是经济系一年级的后辈,张路仁。 张路仁没有抱有希望,毕竟那位兰学姐可是女神级别的人物,高不可攀,追她的人犹如过江之鲫,据说篮球部的部长陆麒阳也曾在她面前铩羽而归——篮球部有传说,曾见到过陆麒阳在女生寝室楼下摆蜡烛弹吉他告白的场面。 要知道,陆麒阳可是不住校的,在外头有房的!能劳动他大半夜留在住宿区,那也就只有向女神告白这一个可能了! 一分钟后,张路仁竟然收到了回复:小张啊,你是认真的吗?你这个思想问题很严重啊,我们得好好谈谈。明天不上课,你到我家来一趟,我和你说一下这个事情。 张路仁愣住了。 且不提这副老干部约谈的语气,女神发的信息……是什么意思? 第65章[04.17]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竟然直接请他去她家了? 张路仁兴奋地难以入眠。辗转反侧一夜后,他顶着俩硕大黑眼圈,起床打扮自己。他像是准备工作面试似的,挑出了最酷帅的衣服,把头发打理得仿佛被tony老师刚吹洗完毕一般。 一切准备就绪,张路仁捧了一把鲜艳欲滴的玫瑰花,叫了一辆的士,前往女神家的地址——处于地皮昂贵的新修高楼之中,大楼的外形极具设计感;从电梯大厅到走廊,都透着土豪的气息。 张路仁走到了「1108」室前,一边感慨着女神家境之阔绰,一边按下了门铃。 心脏在砰砰跳。 噗通噗通噗通…… 门开了。 「小张来了?进来坐。」门后露出了陆麒阳的脸。他好像才刚起床,头发丝蓬蓬翘翘的,身上穿着皮卡丘睡衣,嘴里是一团泡沫和电动牙刷。 「学、学长?」张路仁大惊失色,「你怎么在这里?!」 「这是我家,我为什么不能在?」陆麒阳有点困惑,「你先坐,我和你好好聊一聊性向的问题。我觉得从你从前的习惯来看,你应该是个直男。不要因为一时打赌输了,就来追求我,我真的也是直男……」 张路仁仿佛在听天书。 什么什么什么? 前辈在说什么? 什么直男?什么性向? 「学长,你在说什么呢!」张路仁双面涨红,「我也是钢铁直男啊!我这是给兰学姐告白了,兰学姐才邀请我来她家的!」说罢,张路仁就掏出了手机,把女神回复的短信展示给陆麒阳看。 「不是你给我发短信告白吗?」陆麒阳从洗手间里探出了个脑袋,嘴里咕唧咕唧地漱口。 张路仁愣住了。 「学长,你手机里那个叫做‘2’的联系人……不是沈兰池学姐?」张路仁问。 「哦,不是。」陆麒阳擦了擦嘴,淡定地走出来,「是我另外的一个手机号码。最近兰兰手机坏了,就把我的手机借她用用,反正我爸妈都知道。」 话到此处,陆麒阳忽然愣住了。 昨晚上,他和沈兰池躺在床上,一人一个充电器玩手游玩的正high,沈兰池忽然告诉他:「有个叫做张路仁的对你告白哇!」 陆麒阳大惊失色,深感身上责任重大,这才义正辞严地打算好好和张路仁敞开心扉,谈上一番。可如今看来,张路仁的短信,不是冲着他来的? 张路仁:……??? 怎么肥四? 就在这时,复式公寓的二楼传来了一道轻盈的脚步声。接着,一道女声响了起来:「阿虎,你怎么才起床?麻烦开下车,送我去面个试,晚上给你做好吃的哈。」 语气很是理所当然。 张路仁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情不自禁地抬起了头——沈兰池刚从二楼下来,一边手忙脚乱地掏着口红,一边对陆麒阳说着些什么:「你把我的粉饼藏哪里去了?」 还是一样漂亮、轻盈、美貌、迷人的学姐,可这学姐,却在另一个男人的家里梳妆打扮。 陆麒阳挠了挠头,说:「这家单位的管培,你确定要去哇?大四再找也来得及嘛……」 「我乐意。」沈兰池翻了个白眼儿。她打开小镜子,想化妆,却发现客厅里直愣愣地站着一个手抱玫瑰的张路仁。「你、你好……」沈兰池露出了虚假的微笑,「你是哪位?找、找陆麒阳?」 张路仁的内心近乎崩溃了!! 发错短信也就算了,向陆麒阳告白了也就算了,可眼前这一切,摆明了是—— 沈兰池在和陆麒阳同居啊! 可恶的学长,竟然这么深藏不露! 张路仁尴尬地笑了笑,对心仪已久的学姐温柔地说:「学姐你好,我打工呢,推、推销玫瑰……学姐你要不要买一束,给学长?」 「行啊!」沈兰池很义气地拍了拍张路仁的肩膀,说,「你喊我学姐,这么说,你也是a大的学生吧?照顾学弟的工作,天经地义!我买了!送给我男朋友!」 张路仁:微笑。 打工的生活,真是有意义啊!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世子是只纸老虎》卷一 作者:楚嘉恩 02、《世子是只纸老虎》卷二 作者:楚嘉恩 03、《世子是只纸老虎》卷三 作者:楚嘉恩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