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带刀入洞房》 序言 【序言 我必替你出头】 我身边有许多女性朋友喜欢壮硕的肌肉男,每每看到路边汗水淋漓的猛男广告都会忍不住尖叫,手机画面一打开就是胸肌与腹肌,问她们吸引人的点在哪,她们只觉得触感很好、让人很有安全感,重点是倘若哪天发生危机,感觉会被保护得很好。 或许是那满满的大肌肉迷不了我的眼,我只疑惑,难道我们就只能被保护,而不能自立自强,甚至试着保护别人吗? 雷恩那老师的蓝海初作《王妃带刀入洞房》中的女主角穆开微,就是个英勇保护男人的代表人物。 身为捕快头儿,她武功高强,气势一流,脑袋又是一等一的好,追缉敌人不只靠武力,还懂得靠智力。 这样一个文武全才的厉害人儿,被指婚给看着一副身娇体柔易推倒的药罐子王爷傅瑾熙,她自当扛下保护他的责任。 书中最令我喜欢、忍不住勾起嘴角的一段对话,是穆开微霸气表示自己绝对不会让傅瑾熙被欺负,「我必替你出头,即使不能明着干,也能暗着来」,话说得这样自然,还补充一句「暗着来的手段那才叫精彩绝伦」,那自信又得意的表情立刻浮现在我眼前,对她是既佩服又崇拜。 然而故事当然不会这么简单,咱们的男主角傅瑾熙虽然幼时因中毒而体弱,但毒早已拔除,平时装得弱不禁风,只是为了避免下毒之人再次出手,如今的他可是身怀绝技。 这家伙虽然不要脸地仗着「体弱」卖萌卖乖装可怜,偷吃穆开微豆腐,遇事乖乖享受王妃的保护,但真的该出手的时候还是会出手,展现真本事制敌于分秒之间。 危机暂时解除,不过更可怕的还在后头,迎接他的可是剽悍王妃穆开微那因被骗而产生的熊熊怒火…… 想知道穆开微得知事情的真相后,会如何整治傅瑾熙吗? 暗藏在幕后一直紧盯傅瑾熙不放的敌人,又将掀起怎样的风浪? 精采的内容保证你一翻开就爱不释手,千万别错过! 第一章 【第一章 到底谁被铐】 天朝京畿,天子脚下,这年关刚过,年节的气氛犹留余韵,大理寺的监牢内竟无端端走水,大火在落着小雪的深夜中格外醒目,即便纵横相隔着十数条街,立在高处仍可清楚望见一团张扬的焰红。 大理寺,天朝三法司之一,掌刑狱、案件审理之职,历年来收置的卷宗、公文与证物多如牛毛,若付之一炬,后果不堪设想,再加上监牢中尚关押人犯,深夜遭受祝融,不可大意待之。 这事不归他管,他也不该管,但还是没法子不管。 他一身黑衣劲装,足下御风,直到接近失火现场才有所察觉。 似是一名重犯趁着狱卒们救火混乱之际逃出大理寺监牢,京畿捕快们正在缉拿逃犯。 嗯,不过……与其说「缉拿」,还不如说是「尾随跟踪」。 管着京城地界的这群大小捕快们约百来位,所在的三法司衙门受天朝律法与礼制严格规定,建物坐北朝南,而衙宅虽广,整座衙门外墙的唯一出入口仅有位在正南方位的大门,且门只能三开间,每一个开间各安上两扇漆黑门扇,共有六扇门。 此刻这些「六扇门」的捕快几人分成一组,当中两组人马大动作追捕,策马过街入巷,高声对话,生怕百姓们不知这是「六扇门」在办差,余下三组人马则在接到指示后悄然迅速地没入夜色中,化整为零得非常干脆。 看起来有些意思了。 今夜越狱越得顺风满帆的犯人原来不是运气好,是有人使了一招「纵虎归山」,才方便「顺藤摸瓜」。 瞧,前头甫确定犯人「顺利」逃出,后头这边的火势立时就被控下,好手段! 隐伏在制高处,他如炬的目光最终落在那一名身穿墨锦卫服的女子身上。 女子身形偏娇小,尤其被众位虎背熊腰、高大粗壮的捕快同僚们一衬托,那身量更显袖珍,但姑娘家的腰板与背脊异样挺拔。 她垂着肩、坠着肘,明明是从容甚至带点闲适的立姿,越看却越有绝崖孤松的一抹神气,显露在外的是奇丽清傲,最最耐人寻味的,倒是暗地里盘根深扎的那股韧劲儿。 他知道她这一号人物。 在天朝帝京里走踏,干得还多是「偷来暗去」的活儿,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他谁都可以不识,却不能不识得她—— 「六扇门」里四大掌翼之首。 官拜正三品。 人称「帝京玉罗刹」。 现任「天下神捕」孟云峥的师妹。 前任「天下神捕」穆正扬之女。 穆开微。 仔细思量,穆开微年岁与他相仿,这些年了结在她手中的大案却是不少,能成为四大掌翼之首、官拜三品,绝非侥幸,更不是受父辈之荫。 欸,他不得不叹,姑娘家的确比他出息许多。 人家是为国为民鞠躬尽瘁,保一方百姓平安康定,而他若舍了那天生优越的身分,怕是连给她提鞋都不够格啊不够格。 这一边,穆开微见众人依她的指示行事之后,随即起脚蹿上瓦顶,朝既定的方向窜伏、飞驰、追踪。 重犯越狱,「六扇门」的好手们将活路堵得仅剩唯一的一条,急欲逃出生天的犯人根本察觉不出自个儿正被围赶,哪儿安全就往哪儿钻,连狗洞都爬。 沿着城墙摸过去,离城门已然不远。 犯人自认要空手夺白刃,抢下刀械制伏几名守门的兵丁,逼那些没胆的小角色开城门绝非难事,但必须抢在「六扇门」那些家伙赶到之前将事办妥,如若不然,今夜怕是要白忙一场,等着他的,就只剩被推上断头台、斩首示众这个结局了。 只是犯人实没想到会被一名更夫堵个正着! 人有三急,老更夫躲在内巷暗处小解完,刚拿起搁在一旁的梆子和小锣,一出巷口就跟犯人四目相接打了照面,近得不能再近。 「你、你……囚衣……你穿的是囚衣!」老更夫瞪大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两眼,往后跳开一步,正要重敲铜锣兼之扯嗓大喊,喉头却被疾扑过来的犯人狠狠掐住。 千钧一发之际,两颗小石以暗器手法打来! 第一颗对准犯人行凶的铁臂,第二颗却是锁定第一颗小石,在前者几要击中目标时,以石击石,将第一颗小石瞬间打碎。 犯人虽未被暗器小石击中,但变化起于肘腋之间,惊得他寒毛陡立,粗喘了声,本要扼断老更夫气息的五指不由得一松。 他身躯震了震,待想将更夫抢来当人质,才踏前一步,一道黑影已挡在倒地瑟瑟发抖的老更夫面前。 犯人眼前银光一烁,粗颈泛寒,一把「六扇门」捕快专用的官制剑刀已抵住他颈脉。 穆开微实没料到今夜的筹谋会被一名老更夫给搅了! 终究是一条人命,无法眼睁睁看着却不相救,只是她这一出手,要再让狡猾的犯人「顺其自然」且「理所当然」地成功出逃,是有些不易。 一旦对方对今夜这一切起疑,「六扇门」欲暗中借着犯人的行踪来个顺藤摸瓜,探探那幕后虚实,便也难上加难。 不过此际令她心惊的是,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以为自己是那只黄雀,竟不知黄雀另有其人——有人尾随身后,她直到对方出手碎去她的暗器小石,才察觉到那人的气息。 是个硬手,武艺极可能在她之上。 但,她至少占了地利与人和。 京畿是她的地盘,只要在这城内将对方拖住,不出一刻钟,其他的掌翼和少翼捕快们定能察觉有异,待援手赶至,她便无后顾之忧,今夜之计受阻便也作罢,却不能真让人犯给逃脱了。 「出来吧,朋友。既已大胆出手,何妨再大方露个脸?」她握住利器的臂膀平举不动,扫向暗处的眸光如宝剑出匣,徐慢的语气倒是清朗。 此时分,老更夫早吓得手脚发软,连滚带爬想逃走都没法子蹭出多远,犯人则是满脸豆大的汗珠,彻底石化一般动也不敢动。 咻! 穆开微一直留心着,她十分确定那只「黄雀」就藏在右前方的暗处中,她屏息以待,回应她的竟又是一颗暗器小石破空飞来,欲暗算的对象不是她,而是柿子挑软的捏,就打她不得不救的那位老更夫。 她展臂抓住老更夫一脚倒拖回来,及时避开对方暗算,顿也未顿,手中利刃立时朝前一记绞缠,因对方趁她分神之际骤然蹿出,将犯人救离。 「给我留下!」她动作灵活,招式凌厉,先缠再攻。 对方一手紧抓犯人相护,单凭一臂与她对招,一开始被她铺天盖地般的攻势逼得频频后退,却无丝毫败相,仅为避她的锋芒。 终究被对方逮住一个喘息机会,就见那人长臂使劲,将犯人往高高的城墙上一送,粗声喊道:「有人要我救你,还不快去!」 犯人毫无预警地被甩上城墙,正跌得浑身大痛,忽听到这话,忍不住破口大骂。「那死秃驴再不来救,老子把他底细全抖了!嘶——真他娘的……疼啊!」 「还不去!真想掉脑袋吗?!」 第二章 他说这话时,穆开微已提气于胸,以城墙上突出的石块为踩点,飞身往上蹿。 她凛声吓阻。「留下!」 这还不把犯人吓得「精神抖擞」? 即便跌到全身骨头快散架,仍是咬紧牙关撑起身躯往城外逃。 穆开微的追击在城上被挡将下来。 那人无须再顾忌什么,两手空空与持利器的她来往攻防,两道身影一个高大、一个娇小,在高处不住地蹿腾挪移,直打了近百招,那人掌中忽然多出一根约莫半臂长的银刺,「锵」的一声格开穆开微凌厉迫人的挥斩。 穆开微往后跃开,卸掉冲击。 她气息微乱,虎口剧疼,直视对方的双眸却是瞬也不瞬。 此刻终于能定睛仔细打量眼前之人。 一身夜行衣的男人宽肩窄腰、长手长脚,身形十分高大,不是虎背熊腰、如小山一般的体格,而是精实且俐落,那一身的修长削瘦中,每一条肌理与筋脉皆暗藏劲力,那股劲似绵绵不绝,适才与他对招时,她已感受到那股沛然莫之能御的气劲,她甚至怀疑,他根本没使出十分功力,嗯……也许连八分也没有。 她无法看清他的长相。 月光此时摆脱乌云纠缠,皎光落在墙头上,将他脸上那层极薄的、仿人皮的面具映出奇异光泽,仅露出两丸黑溜溜的眼珠子。 究竟是何方神圣?! 帝京里出现这一号人物,之前竟无半点风声,身为「六扇门」掌翼之首的她实是失职。 忽地男人低叹一声,粗嗄声音从薄皮面具后透出—— 「‘六扇门’的特制剑刀果然不容小觑,剑走轻灵,刀术尚猛,它全包办了,能刺能劈能撩能砍的,还能时不时走黑一记,招未使老就变了花样,欸,逼得咱都得亮兵器自保。」说着,他晃晃手中银刺,如耍把戏般,下一瞬那根锐利器物已消失不见。 应是袖中藏着机关,才能如此收放自如。穆开微淡淡想着。 她一边暗自调息,清冷问:「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他摇摇头。「微躯贱身,值不得什么称呼。」 「那就取一个吧。」 对穆开微突如其来的要求,他先是愣住,两只招子眨了眨,跟着非常不耻下问地请教。「……为何非要有称呼不可?」 她嗓音更显淡然,答道:「没有称呼,我‘六扇门’不好拿人。」 他听明白了,今夜这梁子是结深了,她死活不会放过他。 今日若拿他不下,明儿个必广发通缉文告,倾「六扇门」之力追缉他到天涯海角,但是啊但是,逮人总要有个名目和名字,名目是有的,紮紮实实、铁证如山,就只差他的名字。 他搔着耳朵,嘿嘿笑道:「要不,就请穆大掌翼帮小的取个响亮亮的江湖浑号吧?」 这人滑溜得很,懂得以问制问,交谈间只察觉到他口音正圆无比,若非正宗的天朝帝京人士,必也是在京城地界浸润过很长一段时间。 穆开微微乎其微地拧动眉心,随即扬唇勾笑,皮动肉不动的一扯—— 「见阁下一身黑衣,尊姓就姓黑吧,姓黑名三,如何?」 「……黑三?」两丸露出的眼珠不敢置信般瞠得炯大。 穆开微道:「若不喜黑三,也能是墨三,或是玄三、乌三,挑一个吧。」 他禁不住高嚷。「为什么得行三?在家里我可是老大,还是独生子,凭什么把俺给踹到第三位去了?!」 嗯……是家中独子吗?探得一点蛛丝马迹,穆开微心头微凛,面上不露波澜。 「江湖行走,言必称三,是江湖中约定俗成的自谦之词,表示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不敢居天下之先,而阁下既自称是‘微躯贱身’,总不好取作‘黑大’。」 他一时间被堵得无话可驳,两丸眼珠睖瞪,却见她一脸从容地将剑刀还鞘,他双目细眯了眯,瞳底清光疾掠。 穆开微没想等他答话,迳自道:「让三爷赤手空拳对付我的剑刀,实是我占了天大便宜,咱俩且再较量一场吧,在下的七十二路擒拿练得还算可以,就不知三爷敢接不敢接?」 他怔了一下才意会过来,她口中的「三爷」喊的是他,登时脸都要僵了,嘴角还不住抽搐,非常庆幸有张薄皮面具帮忙挡着。 再有,她这是激将法呢,说到底就想将他拖住罢了。 从她问及他的称号开始,到主动替他取妥称号为止,那些不着边际的对谈最终目的就是要拖延着不令他离开。 他是看穿了,却也走不开。 走不开。不想走开。 他想跟她说话、听她说话,其实已想了许久许久。 堂堂「六扇门」掌翼之首,这般剽悍又娇小,这样严峻又可爱,而「微躯贱身」的他终于能因「情势所迫」而跟她搭上一次话,不违当年的誓言,不违自己的本心,他如何舍得轻放?如何舍得啊…… 「穆大掌翼想寻个人练练擒拿手,我呃……我黑三奉陪便是。」 他扯着抽搐的嘴才说罢,一道影儿已疾扑而至。 穆开微没给对方喘息待战的分儿,甫近身便是狂风骤雨般的狠招连发。 大擒拿以四肢为器,小擒拿重在双臂与五指的灵活,她身形偏娇小,这七十二路擒拿首重巧劲,要的就是四两拨千斤,此时将这套武艺的精髓使将出来,还真把黑三逼得小露破绽。 突地「喀啦」一响,黑三低首瞪着逼到胸前的女子清颜,被姑娘家眉宇间凛然的神气给震住,有小小瞬间,他脑袋瓜里空白一片,下一瞬回过神,右腕上竟多出一只浑沉沉的铁制手铐。 这才是她最终目的吧! 说什么「想与他再较量一场」、「七十二路擒拿练得还可以」,实是想方设法近他的身,再趁他走神之际「下黑手」! 然而这般的「下黑手」,对于公务在身的穆开微来说,下得非常理直气壮。 偷袭得手,她更加使劲地扯住铁手铐,才欲启唇说话,一股极细微的气味漫进鼻腔。 这气味是……竟、竟是—— 她骤然愣怔,心脏狂跳,不敢置信地瞠圆眸子! 便是在这极短的呼吸吐纳间,她的铁手铐被夺。 黑三反守为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竟也「喀啦」一声把她的左腕铐住。 「来而不往非礼也。掌翼大人铐我,我不铐回去,岂不是非礼于你了?」 男人两丸墨瞳亮晶晶,即便有薄皮面具遮掩,穆开微都能察觉到面具后那张笑咧了的嘴,咧得有多开。 当她凛神留心,那奇特的气味更容易捕捉,实是从黑三身上发散而出。 时隔多年,这一抹幽微忽现,深系着她内心多少疑惑。 绝不能放他走! 穆开微才不管谁铐着谁,她上铐的左手陡地抓握黑三被上铐的右腕,右手成爪欲扣对方肩头。 「八方网阵,上!」她清声一嚷,不知何时已赶来援手并偷偷摸上城墙打埋伏的「六扇门」人马蜂拥而上。 瞬间,两张巨大的八角形密网将夜空掩尽,左右夹击地罩下,众人训练有素,默契十足,配合得简直天衣无缝。 第三章 依穆开微所想,黑三武艺在她之上,单打独斗是拿他不下的,所以出其不意先将他压制,抢这极短的瞬间让网阵把他们二人一同困住,届时大伙儿里三圈、外三圈地围堵,她不信逮不住人。 但——她失手了! 她没能扣住他的肩,握他右腕的手还被他以巧劲卸力震得半身发麻,随即就换她的手被用力握住。 「‘六扇门’的网阵,咱就不奉陪罗!」他朗声大笑,不往上方寻生机,竟是拉着穆开微斜里疾蹿出去。 事情变化太快,穆开微仍觉气血滞碍,半身酸软,她才张声提点众人留神,四名少翼属下已被黑三接连点倒。 他毫不恋战,一冲出包围,拉着她就跃落到城墙外。 「没事,有我护着。」似相当清楚穆开微气血犹滞,他身若大鹏从高耸的城墙上飞落下来时,还不忘将她重提轻放,怕她跟不上,也舍不得摔了她似的。 不习惯被人这么呵护,穆开微忽觉脸蛋微烫,心下有些怔忡。 她紧盯他带笑的眼,终于恢复了点儿力劲的左掌蓦地将他反握。 她握得很狠,使尽吃奶力气一般,那是「绝不允许他逃脱,他若逃,逃到哪儿都得拖着她一起」的一种决绝的气势。 「三爷以帝京为巢穴,能往哪里逃?又能逃得多久?」 「掌翼大人说这话是试探我呢,但你推敲得对,这天朝帝京我住得颇惯,还没想挪窝,所以啊,不逃。」黑三忽然举起两人相互紧握的手,大手不知使了什么法子从腕处往她掌心一滑,莫名其妙地,两人的手竟成了十指相扣。 「你干什么?!」穆开微十五岁上便领朝廷要职,如今大龄二十有五,已甚少有事能令她心绪外显,此时被男子掌心贴着掌心、指与指交缠扣握,无法挣脱,这是从未有过的事,让她质问的嗓音不由得透出一丝紧绷。 男人那两丸晶亮眼瞳又对她闪烁出笑意。「贼已入彀,咱们这箭再不射出,真让贼逃了可如何是好?」 「你究竟何意……唔!」话未问完,穆开微已被拉着飞窜,疾风倏地狠扑,扑得她张开的嘴被灌进大把寒风,话都问不清了。 城墙上接连跃下几道身影,是「六扇门」内几位轻身功夫顶尖的好手,见她被挟,这些人先追来,其余的人再开城门策马追击接应,这是「六扇门」办事的手法,穆开微用不着看都能把城墙那儿接下来的状况在脑中理个一清二楚。 她尚不清楚的是——黑三此举到底何意? 再有,他的轻功非常邪门,纵跳蹿腾似不费气力,气息绵长不竭,彷佛存着一口气于胸肺和丹田之间,无须换息。 反观她,夜深风寒中,她的气息如白烟儿一团团往外冒,冒得那样醒目,几要糊了眼前视线,与他之间的相较高下立现。 她刚开始当真是被带着、拉着、拖着,完全掌握不到身躯与真气的配合,更别想要挣开他五指的纠缠,又或者将他反制。 是经过暗暗调息之后,再加上那酸麻感尽去,穆开微才觉自个儿能抓到他足飞与身动的节奏,并奋力跟上。 黑三忽地回首朝她一瞥。 她知道他在笑,因那双眼睛又弯成两座小桥的模样,似在赞她能调整状态跟上,很是不错。 穆开微被握住的五指干脆发狠般收拢,想握痛他,结果听不到他呼疼,只听到他低沉的嘿嘿笑声。 穆开微没再接着反击,却是配合他收劲的力道与他一同埋伏在树梢上。 这一带距离外围城门已过二十里,是位在帝京东郊、香火最为鼎盛的大庙——宝华寺的山林宝地。 她目中所见,一匹栗色大马驮着一人疾驰在山道上,直往山顶去,马背上的人正是今夜趁着大火逃出大理寺监牢的重犯。 「近两个月,城里城外均传出姑娘家被劫之事,上报到大理寺衙门里的就有七、八件,出事的那几户,一半以上还是城里富贵人家的家眷。」黑三低着声,语调带点懒洋洋的嘲弄。「‘六扇门’被顶头上峰逼急了,不得不卯起劲儿办差,好不容易逮到一只小鱼,但不够塞牙缝啊,总得以小搏大,钓出幕后那只最大尾的才成。呵呵,所以不仅让小鱼逃,怕小鱼逃得不够快、奔不到大鱼那儿寻求庇护,连马都给备上了。」 关于犯人胯下那匹栗毛马,是穆开微先让三名手下带着包括栗毛马在内的十来匹大马在城墙外野宿,伪装成等着一早城门大开要赶着进城交货的马贩子,如今看来,犯人是「顺利」从那群大马中抢到一骑直奔郊外山林了。 她费心筹划的计谋虽说险些废在老更夫那一关,最终还是导回正轨,而这中间的扭转点……在他,黑三。 穆开微听他道出今夜的设局,思绪动得飞快,一环接一环扣上。 原是乌云蔽月,忽窥得一隙清光,云破而月明。 与他挤在树梢的枝桠间,两人半边的身躯虚叠着,那奇异的气味又一次深深漫入她口鼻。 她侧眸望进他眼底,那是黑黝黝的两汪,黑到发亮,却不知自己的眸底亦映出寒夜月光,也是既黑又清亮。 她忽道:「不是因为有富贵人家的家眷遭难,‘六扇门’才卯起劲儿办差。」 黑三被姑娘家一双太过正派的眼眸近距离注视,左胸的震动一下下鼓着耳膜,他都能清楚听见自个儿的心音了。 「呃……是…是我方才……失言…有愧。」 他压下叹息,直率道歉,岂料她却问—— 「三爷大隐隐于帝京,今夜隐在暗处既已纵观全局,之所以现身,原来是被逼的吗?」 黑三眨眨眼,眼珠子很是淘气地溜了圈。「此话怎讲?」 穆开微道:「老更夫落入逃犯手中,命悬一线,那情势是非救不可的,可我若出手救人必打草惊蛇,届时如何顺理成章再次放走逃犯成了一大难题,三爷便选在那时上场。」 他让自己与她「六扇门」敌对,扮成是来劫狱的犯人同伙。 她当时尚未想通,自是下了十成功力跟他彻底周旋,如此一来,那贼犯当然信得真真的,自然也信他那声吩咐—— 有人要我救你,还不快去! 「三爷那时冲着逃犯喊‘还不快去’、‘还不去’,‘去’这个字用得甚妙,根本是在鼓动犯人意志,要犯人立即赶往同伙的巢穴所在。再有,是阁下急急道出的那一句‘有人要我救你’。好模棱两可的一句,无丝毫根据的一句,完全是豁出去对赌,却带出甚大的效用。‘有人’的这个人,指的究竟是谁?你其实不知,临了却设了一个口头陷阱诱拐对方,令犯人在情急之下泄出口风……」她神态沉静,徐徐的语调像是边理着头绪、边推敲着道出。 那死秃驴再不来救,老子把他底细全抖了。 「犯人骂出‘死秃驴’这话,而此时,你我又追踪到宝华寺一带,寺中尽是……尽是‘秃驴’,不是吗?想想在那当口,三爷这‘诱敌自乱’的计使得好巧,当真巧得不能再巧。」 第四章 点点滴滴的事由在她脑海中飞掠,再归纳成桩桩件件的结果,那偏娃儿相的脸蛋罩上一层肃穆,竟让人喉儿有些发堵,不敢再多话质疑。 黑三面具后的嘴皮子掀了又闭、闭而再掀,撑到最后只僵硬地笑了声。「嘿,听穆大掌翼如此这般说来,我是为了成全‘六扇门’今夜的设局才被逼现身,那……那我黑三岂不成了见义勇为的大好人了?」 「三爷不是好人吗?」她问得直接。 「呃……当好人固然是好,可当个坏人自有他称头的地方呀!」被称作「好人」,他黑三爷似乎非常不能适应,闹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摆才好。 脑中一闪,他忽将两人交握的手举起,一起抵到她鼻端。「既说我是好人,这‘六扇门’精制的铁手铐也该解开了吧?掌翼大人不能这么欺负良民啊,是不?」 穆开微拉下两人的手,嘴角微现软意。「良民更有辅助和配合‘六扇门’查案办差之责。」她依旧坚心如铁。「三爷身上尚有谜团未解,恕我不能放人。」 他瞪大双目。「你这是逼我就是了?!」 「逼你什么?」 「逼我当坏人啊——」说时迟那时快,他话音未止,已出手弹中她小臂上的麻筋。 穆开微本能欲挡,可惜慢了他小半拍。 中招后,她紧扣他五指的手立时蹿上一股颤麻,不由得松开掌握,接着便眼睁睁看他使了一记近似缩骨的古怪功夫,那有着修长手指的大掌倏地脱出铁手铐,重获自由。 穆开微一惊,树梢上不好施展大开大合的功夫,她勉强以单臂擒拿。 一抓不中,见他避在她身后,两人身躯近贴,她干脆一记铁头功往后砸。 这毫无章法的一招竟然奏功,她后脑杓直接撞中他的鼻子,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哀叫,她骤然回首,男人似瞬间重心不稳,身躯往底下直坠,劈里啪啦地撞断不少细枝桠。 穆开微赶紧跃下,落地之后却不见黑三身影。 「大掌翼在这儿!」、「找到了找到了!」、「掌翼大人!」、「头儿!头儿呀——」、「大人无事吗?可有受伤吗?」 「六扇门」的大小捕快听到动静后策马赶至,有些是从城墙那儿一路追踪而来,有些是她先前布在城外的人手,两拨人马在半道上合流,一同追进东郊山林。 穆开微挥挥手表示无碍,无暇多作解释,她直接下令。「犯人得手咱们备上的马匹,朝山上疾驰,宝华寺甚是可疑。铁胆,你带一队人绕路摸上宝华寺后山,查清楚那里是否方便出入,连兽径都不能放过,切记莫打草惊蛇,若遇有人从后山进出,不管是谁,逮了再说。」 「是。包在俺身上,俺连只苍蝇都不放走,头儿您放心!」外号「铁胆」的二十岁青年生得矮壮黝黑,一得令,蒲扇大掌把厚胸膛拍得咚咚响地保证着。 穆开微转向一旁的属下又道:「毕头,景大哥,宝华寺左右两翼就交给两位照看,让两人一组轮番埋伏,需日夜盯紧了。」 「大人,今夜追至此地,若宝华寺真有什么不对劲儿,事可不好办了。」毕头是「六扇门」里二十多年资历的老手,四大掌翼里行二,以他的本事早能爬得更高,无奈脾气太过孤高古怪,看谁都不顺眼,难得对穆开微一个姑娘家这般服气,跟在她底下做事倒也甘心顺意得很。 一听他这话,穆开微点点头表示明白。 「宝华寺中供奉着真佛舍利子,长年来受皇家礼遇和推崇,确实不好硬闯。五日后,寺中的佛前拜台将举行一年一度的宗教仪式,九十高寿的老方丈亲自讲经,而内廷已有指示,届时太后銮驾必至。」她取钥匙替自己解开腕上铁手铐,收妥后沉声又道:「恰是个时机,恰是颗好棋。不好硬闯的话,咱们弟兄到时候就光明正大踏进去。」 「六扇门」办差,胡乱地栽赃嫁祸自然不能够,但倘使一点也不胡乱,是为达目的而使的手段,也不是没使过,还使得颇有心得。 就说了,拘泥于死板板的规矩、脑子不够灵活的主儿,他老毕头绝计是看不上眼,但穆家娃娃好啊,狠起来天皇老子都敢动,嘿嘿,真合他眼缘。 众人亦听出掌翼大人话里的意思,相互瞅了瞅,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异口同声道—— 「得令!」 【第二章 本王很听话】 从男人身上散出的那抹辛凉气味还在,极淡、极淡了,但在穿梭来去的凛冽山风中犹能嗅到一丝。 穆开微重新布置好局势后,将场子暂交给毕头与几位同僚好手照看,随即起脚循着那抹气味奔驰在山林间。 她的嗅觉较一般人敏锐,但若依她家阿爹穆正扬的说法,不仅是敏锐而已,是十二万分异于常人。 对于气味,她能分辨得极为精细,只要是留心过的气味,就绝不会忘记。 今夜在黑三身上嗅到的那一抹气味,跟十七年前,沾染在娘亲遗物上的那股陌生气味是一样的。 她必须寻到他。 十七年过去,好不容易才出现这一条细微的线索,要她如何轻放? 啊,在那儿!她追到人了! 听到身后传来动静,那高大修长的男子身影先是朝她的方位一瞥,下一瞬立时避到月光照不到的林间暗处,那双瞪得圆滚滚的眼睛黑白分明,似乎对她能追踪到他感到无比震惊。 男人已把薄皮面具掀去。穆开微察觉到了,随即伫足不再往前。 他戴着面具行事必是不愿被人瞧见真面目,她若再迫近,怕只会令他逃得更远。她轻功不如他,倘若将他逼走,要想再寻到他就得更费劲儿。 所以她定住脚步不动。 隔着一段距离,再加上他避进暗处,她看不清楚他的五官模样,却看出他正抬手摀着鼻子……一时间,穆开微内心竟有些想笑,也有些歉然。 「三爷的鼻梁……无事吧?」 周遭陷进静默,好一会儿,男人略绷的嗓声才慢吞吞响起—— 「穆大掌翼这一记铁头鎚,咱这张俊脸还……承受得起。」 穆开微当真笑了,未笑出声,唇角因他稍显瓮声瓮气的腔调而轻扬了扬。 「有一事欲问三爷,请三爷为我解惑。」 男人「咦」了声,怪笑道:「你这是逮不着我,逮着了也困不住我,心有不甘,就变着法子来审我是不?」 穆开微不答反问:「三爷可识得家母?」 她话问得寻常,被问之人却好似瞬间走神,静了几息才答,「穆大掌翼的娘亲蔺女侠,当年在道上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咱们江湖人自然听说过,岂会不识?」 穆开微再问:「十七年前家母遇难身亡,那一年我甫满八岁,三爷当时年岁几何?应也尚小才是吧?那后来是听谁提及家母的江湖事迹?」 「呃……我、我哪里年岁小?何以断定我尚小?我老得很,比你还老!」瞧瞧,他都答了什么?欸,他也太不淡定。 不过是脱了面具,不过是出乎意料地被她追踪上,不过是被她问及当年相关之事,他就自乱阵脚了吗? 第五章 「穆大掌翼真拿我当犯人审,我可不乐意啦。」假咳两声清清喉咙,他嘿嘿笑。「你过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大道通天,咱俩各走一边,谁也犯不到谁。告辞了!」走为上策! 「等等——」穆开微见他飞身没入夜中,起脚便追。 她是卯足劲儿了,但山林中多有遮蔽,黑三轻功又属上乘,才几下已不见对方踪迹,她能依凭的仅剩那股越来越淡的气味。 推敲他先前说的话,他说天朝帝京住得颇惯,没想挪窝,那么最终他必是要回城里。 定下心,她提气往城里赶回,沿途追寻那抹气味,已淡到似有若无。 入城,气味更稀微了,宵禁的城中又落小雪,她在纵横如棋盘的大街小巷中奔着、寻着、分辨着,在最后的一缕辛凉散去前,她人正处在某户富贵人家的后院高墙外。 尽管无法证明什么,她仍沿着高墙绕到宅子前方, 抬眼望向大门上高悬的精雕木匾,上头以庄重的隶书字体刻着三个字—— 康王府。 将已无黏性的薄皮面具丢入火盆中,炭火迅速吞噬,那张以特殊草汁凝固制成之物眨眼间化作灰烬。 密室角落的脸盆架上备着清水,他也不怕冻,往莫名发烫的脸上泼洗好几把。 右手触到脸皮,五指和掌心冒出阵阵热气,跟某个姑娘十指紧扣的那种异样热度仍残留着,一时间也分辨不清,到底是脸上较烫抑或掌心更烫。 埋在左胸里的那颗心跳得也太过用力,撞得胸骨都痛了,他下意识揉了揉,抓来架上巾子胡乱拭去满头满脸的水珠子。 在密室里换下夜行装,他从暗道回到寝房,拉了机括,那道被装饰成古玩架的墙门甫滑开,老忠仆的身影就候在那儿,见到他,一双灰眉几要掀翻—— 「爷,您、您挨揍啦?!」 「呃……」他摸摸还在疼的挺鼻。 老忠仆怒了。「哪个不长眼的敢揍您?咱替您把他给办罗!」 不待身为爷的男子发话,冷笑声已先传至,一位女长者慢条斯理地步进内寝间,边冷哼道:「那个所谓‘不长眼的’既然揍得到他,你这老家伙凭那三脚猫的粗浅功夫就想把对方给办罗,可能吗?」 老忠仆老脸泛红,双目腾着火。「那、那……那你去啊!你本事,你去啊!」 「凭啥儿要我去?他被揍了,揍得好啊,是他技不如人,合该吃点苦头。」 见老忠仆和女长者又要对着干,男人赶紧抢回发语权,豁了出去—— 「谁都不准动那人!她要揍我,我受着便是,是我欠她的,我甘愿至极,所以谁都不许……不许动她!」 静极。 女长者慢悠悠挑起一道眉,一脸了然于胸的模样。 老忠仆缓慢且郑重地点点头,这会儿灰眉不倒竖了,服贴得很,他自言自语般喃着。「唔……原来爷是被那家的姑娘给揍了呀……」 今夜刚得了一个江湖浑号的「黑三爷」再次用力抹了把脸,无奈热气藏在肤底,抹都抹不掉。 五日后。 宝华寺一年一度的礼佛大典郑重开锣,老方丈圆德大师将连着三日亲自讲经,每日午前各安排一个时辰,在寺中大雄宝殿前的广院开讲。 据闻圆德大师出生即带佛性,五岁便得师父赐法号,正式剃度入空门,年轻时亦曾千里跋涉至西天求取经文,之后译经无数、潜心学佛,可谓整个天朝中对佛学最为通达之人。 如今圆德大师年事已高,虽仍挂着方丈的头衔,寺中的事务实已交到弟子们手中,此回连三日讲经是他最后一次公开露脸对百姓们传法,消息传了开,虔诚信众们岂能错过,一早天方透亮,往宝华寺的山道上已见蜂拥而至的人潮。 要查宝华寺这座受皇家青睐的佛门圣地,要动圆德大师这尊百姓们眼中的「大佛」与寺中一干僧众,穆开微深以为要嘛静伏不动,真要出手,定要一击中的,既要招惹,就惹他个彻底。 晨钟一声声敲响,在山林间回荡。 太后銮驾由随行侍卫与宫人开道浩浩荡荡上宝华寺,一道懿旨降下,免了沿途百姓们朝皇家仪仗行跪拜之礼,旨中还道,今次同为礼佛信众,上山进寺只跪拜菩萨大佛,无须再跪拜谁。 圆德大师偕众位弟子亲迎太后一行人入正殿,并在各项庄重的礼敬仪式以及最受百姓们期待的讲经课结束后,又在正殿旁的讲经堂内为皇家的贵人们私下解了一段经文……是「贵人们」无误,今儿个陪在太后身边的除了贴身伺候的宫人宫女,随銮驾上山礼佛的还有一位康王爷。 康王傅瑾熙,年二十有五,当朝圣上兴昱帝是他的嫡亲伯父,天朝中地位最为尊贵的女子是他的圣母皇太后奶奶。 然,康王出身虽尊贵,却在年岁甚小时便失怙恃。 据闻,康老王爷与老王妃当年带着身染怪病的八岁独子出外求医,在途中遭三川口的河寇劫掠袭击,船只被拖进川底满布锐石的激流中,最终命丧河底。 消息传回帝京,兴昱帝与太后既怒又悲,管着三川口一带的地方文武官全遭降职处分,朝廷更是从中央直接派兵遣将剿灭河寇。 当时迟迟未寻获康王世子傅瑾熙的遗体,以为准是凶多吉少了,八岁的小世子却在失踪将近一年后,重新返回天朝帝京,身边仅有一名年过四十的壮年忠仆和一位老妇陪着。 圆德大师今日初会这位十七年前大难不死的康王爷,说聊到最后,竟生出相见恨晚之情。 本是由他主持讲经,未料康王爷就他所论的疏义陆续提出问题,如此一来一往,有来有往,从《阿含经》的「有」论到唯识经典的「心有境空」,之后又说到《般若经》里的「心、境俱空」,说得不可开交,根本是把太后这位「主角儿」抛在一旁了,直到一名高阶宫女安静且迅速地步进讲经堂,凑脸附在太后耳畔密语,圆德大师才察觉到自己的疏忽。 庆幸的是,太后似乎不以为意,一直是嘴角含笑地聆听着,但,那张略显福态的和善面容却在听到宫女的禀报时,边听边拧高眉峰。 圆德大师这边自然是止住与康王爷的论经辨证,他不由得瞥向堂下五位盘坐在蒲团上陪同讲经的弟子,目光透出疑惑。 原本该有七位才是,随在他身边多年的、他引以为傲的得意弟子们,由他赐法号,全是「观」字辈里的人才。 如今他已垂垂老去,寺内寺外的要务尽交于他们之手,这七人号称「宝华寺七观」,可今日这般重要的场合,一早到现下却只见得五个。为何? 此刻听完宫女的话,太后沉着声道:「兹事体大,让那‘六扇门’的进来给哀家说个清楚。」 「奴婢遵旨。」宫女屈膝一福,随即退出讲经堂。 「太后奶奶,发生什么事了?」年轻王爷啜着寺中僧人特意备在一旁矮几上的香茗润润喉,一手离开抱在怀中的小暖炉,探去轻轻握了握祖母攥紧的五指,柔声询问时,面上露出忧色。 第六章 太后拍拍年轻王爷雪白到淡泛青筋的手背,微绷紧的嘴瞬间露出一抹宽慰笑意。「没事呢。能有什么事呢?再大的事来到你皇祖母面前,我都替你兜着。莫惊着了,惊着了你可得睡不好,又要病了。听话啊,听祖母的,莫惊啊。」 年轻王爷浅浅一笑,温驯颔首。「好,孙儿不惊的。」 穆开微一身墨色的官制卫服随宫女进到堂内时,入眼的就是这一幕祖孙俩手覆着手、相视而笑的天伦和乐图。 她垂首,单膝跪下行礼。「臣穆开微,参见太后、康王爷。」 「咦?你、你……这不是小穆子吗?啊!哀家想起来啦,你阿爹以‘天下神捕’的身分本还兼管着我朝的三法司衙门,后来你带着人破了伪银案和城南大火的案子,这‘六扇门’就落到你肩上罗。」 太后回想着,一边轻拍着腿,神情更显柔和。 「你爹与你几次奉召入宫面圣,哀家是见过你的,还赞你了得,那时哀家就说了呀,老穆家的小穆子真替咱们天朝的女儿家挣脸面,你可记得?」 「噗……咳咳。」小小声的、近似噗嗤笑的声音忽响,但很快便压下,听不清楚是在忍笑抑或闷咳。 「喉儿又痒了是吗?胸口可疼?今日本不该让你陪的,你偏要出门,偏要跟着上山,欸,真不能一直由着你啊。」 太后一紧张,四名贴身服侍的宫女也跟着紧张,端茶、递巾子、送上痰盂、抚背顺气什么的,全往那位倚着扶手架斜坐在软垫上的年轻王爷身上招呼。 穆开微动也未动,连眉尾都没抬,忽地听到年轻王爷浅声笑道—— 「太后奶奶,孙儿没事的,还是快让这位小穆子姑娘平身说事吧。」 太后被点醒,这才将注意力重新落回穆开微这边,命她免礼。 谢恩后,穆开微起身禀报,力求简明清晰。「‘六扇门’接获消息,五日前逃出大理寺监牢的重犯就在宝华寺中,此犯与近日京中女子连续失踪案大有关系。今日是宝华寺礼佛的大日子,又得太后与王爷共襄盛举,‘六扇门’本不该硬闯山门,但救人如救火,臣担心晚来一步,那恶人得了帮助真要逃出生天,遭劫的女子们将求生无门。」 饶是圆德大师道行再高,听了这话亦按捺不住。「穆大人被百姓们称作‘帝京玉罗刹’,身为‘六扇门’掌翼之首,办事却是这般粗糙无法吗?大人这是意指老衲这宝华寺窝藏逃犯,你可要拿出证据才好。」 「就是证据确凿才敢直捣大师这讲经堂。」穆开微转身面对老方丈,眉目偏寒。「‘六扇门’的几组人马混在今日上山的信众群中,原想暗中先探虚实,未料会在寺内逮到个现行。你们好大的胆子,连太后娘娘倚重的内廷女官都敢动,若非我的人即时出手,失踪案件怕是要再添一桩。」 一听是内廷女官,太后倏地坐直身躯。「所以小安子真出事了?」 适才进来传话的宫女口齿伶俐地回答。「回禀太后,安姑姑安排好进讲经堂这儿服侍的人手之后,离开正殿不久就遇袭,她被歹徒从身后摀住口鼻,挟着她往宝华寺后院疾去,幸得被假扮成信众的‘六扇门’捕快瞥见。太后娘娘您别担心,安姑姑眼下已脱险,只是挣扎时扭伤腿,所以她才让奴婢先行过来禀报。」 太后吁了口气,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她看向穆开微,语气又凛。「小穆子,那犯人呢?确实逮着了吗?到底是什么人?」 小安子、小穆子……穆开微心想,这八成是太后她老人家对底下人的一种亲昵称呼。 她选择忽略,娇嫩的脸容仍肃然端着,答道:「回太后,微臣的人与那犯人打了照面,的确是五日前从大理寺监牢越狱的逃犯无误,但犯人太狡诈,拿那位安姑姑当人质,后来让他钻了空逃往宝华寺后山,‘六扇门’的众人正在全力追捕。」 「这、这……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圆德大师老脸惨白,试着要从榻垫上站起,却怎么也起不了身。 堂下,身为「宝华寺七观」之一、亦是在场弟子中年纪最长的观止倏地从蒲团上立起,他没有上前搀扶老方丈,而是冲着穆开微驳道:「这不可能!你说的是谎话!你、你瞎编的!」 穆开微不怒反笑,一手按在腰侧的佩刀刀首,侧首斜睨过去。「出家人不打诳语,我不是出家人,不得已说说谎话,想来佛祖应不会太怪罪才是。倒是这位师父,嗯……‘宝华寺七观’,阁下的蒲团座位安排在第三位,那应该就是三师父观止了,请问观止师父是如何肯定我瞎编造假?」 上一刻她还说得信誓旦旦,下一瞬就痛快承认说的是假话,在场众人尚不及回神,已听她清朗又道—— 「是不是因为观止师父心中十分肯定那名逃犯早被了结性命,连屍身都挖好大坑埋得妥妥贴贴,所以我这谎话在你面前才会这么快露出破绽?」 「你胡说什么?!」观止怒斥,面露青筋。 「是胡说吗?」穆开微扬眉冷笑了笑。「昨日深夜,宝华寺后山可不平静啊,有辆三轮推车偷偷摸摸从寺里拉往后山,推车上载着三具屍体,要埋好那三具屍体,着实费了好大功夫不是吗?可惜啊,观止师父以为埋得妥当,却不知‘六扇门’连日盯梢,终于盯出你这一朵花儿来了。」 太后等人脸色大变,观止近不惑之年仍保养得宜的脸更是一阵青一阵白。 圆德大师终于颤巍巍地起身,哑着声问:「观止……观真和观戒呢?你大师兄和二师兄为什么不见了?他们俩一早就不见人影,寺中无人能说个明白,你说,他们去哪儿了?」 观止微眯双目,抿嘴不语。 此刻,堂下同样是「观」字辈的一位年轻师父忽地站起,脆声安抚道:「师父,观钦知道大师兄和二师兄在哪儿,观钦去喊他们过来,我这就去!」 「谁都不许走!」穆开微凛声陡迸。 同一时分,她掌中「飕」一声掷出飞刀暗器,亮晃晃的飞刀就「咄」的一响插在观钦刚踏出的脚尖前。 她注视着堂下「观」字辈的众位,暗暗深吸了口气才道:「圆德大师,昨夜我的人将后山那个大坑挖开,除了大理寺那名逃犯,余下两具屍体正是贵寺的那两位师父。要想将三具大男人的屍体拉进深山里埋了,且不惊动您、不惊动贵寺众僧,大师以为单靠观止师父一位就轻易能办到吗?」 听到这儿,圆德大师双膝又软,再次跌坐,讷讷无法成声。 太后此时也大致弄明白这一切了,威仪上身,怒到一袖重重拍在软垫上。「胆大包天!丧心病狂!这宝华寺都成什么地儿了?你、你……呃……你们……你们一个个站起身……想干什么?!」 堂下五位「观」字辈的师父,观止和观钦立定不动,余下的「三观」则慢悠悠地、一个接着一个默然地从蒲团上起身,阴沉着面庞注视今日上山的贵人们,便像是在回应穆开微方才问的——单靠一人无法轻易办到的活儿,若五人齐心协力,自然轻易能为。 第七章 讲经堂中静了会儿,观止看向软腿瘫坐的圆德大师,语气无比虔诚。「师父,咱们几个都是为了您,更为这宝华寺的名传千古、恒久盛世。观真和观戒两位师兄不能明白的,他们发现那逃犯,发现更多不该发现的,咱们几个当真不愿动手,但为了将来一切,只能忍痛将他们俩舍了。」 圆德大师老泪盈眶,摇首喃喃。「孽徒……孽徒啊……这都做了什么……」 即在此际,原先假装要出去找人的观钦忽地从袖中掏出一根火棒,他矮下身,将火棒引线朝地上重重一刷,立时点燃。 「放下!」穆开微眼角余光一瞥,飞刀暗器再发。 岂料观钦唇现诡笑,不闪不避,任那把飞刀削去两指仍高举不放,火棒爆出花火,那道烁光瞬间冲破屋顶,在高高天际上「砰」的一声炸开。 看来是做为联系之用的小火炮,表示宝华寺中还有他们的人。 穆开微拔刀出鞘,剑刀辉芒凌霜迫雪,映照她此刻凛寒的面容,更映出眸底两潭冽渊。 能进到讲经堂近身服侍贵人的宫人和宫女不出十人,此时已慌成一团。 两名宫人边张声嚷嚷边往外冲,还没能把外头的侍卫喊进来,已被七观中行四的观基一脚踢昏,瞧他出腿起落堪称无影,竟是个深藏不露的练家子。 几是同时,讲经堂外掀起骚动,观钦放出的冲天火炮起了效用,寺中同伙正与近百名的皇家侍卫军短兵相接,刀械相交声伴随叫嚣声响,将整座讲经堂完全环绕,宛若敌人从四面八方涌来,令堂中贵人们无一处可逃。 「太后!太后——」、「太后娘娘您别急、别急啊!」、「小璃,李太医给的那蓝瓶子药丸,快啊!」、「在这儿在这儿!」、「快倒出一丸给太后服下!还有紫色草药瓶,快打开!」、「是、是!呜……」 穆开微沉静听着身后那一阵忙乱,目光始终盯着堂下的五观。 她大致能瞧出,眼前年纪最长的观止和最年轻的观钦不似识武之人,但观基与余下两位不是容易对付的,若他们三人联手……她有几分胜算? 忽而,一道微沉却徐和的男子嗓音响起—— 「小璃,把草药瓶给本王,让本王亲自来。」 那声音一出,似在瞬间将慌乱抑下,穆开微不禁侧首迅速瞥了一眼。 她瞥见太后正倚在皇孙康王爷的胸前,嗅着宫女开了封后交到康王手中的一瓶草药。太后并未晕厥,但形容虚弱,而康王爷……她居高临下只看到他垂首的脑袋瓜和一大把以白玉珠冠作束、垂荡在肩背上的如缎青丝。 「小穆子……小穆子……」太后边嗅着草药,边让宫女们抚着背心、掐按虎口穴位,她抬眼,幽幽唤出声。 穆开微颔首应道:「且避在微臣身后,莫惊。」 她话音未竟,观基领着行五、行六的两个师弟已然出手,招式奇巧。 她能猜出对方的想法,事已至此,无可挽救,最好的办法便是将皇家两位贵人挟持到手,有太后和康王这两张天王牌护身,摊在明面儿上再来慢慢与朝廷谈判,不信挣不到一条活路。 不过她能拖,他们却拖不得。 她将手中剑刀使得迅捷无比,流转出一道道凌厉辉芒。 对方三人左突右冲,上中下三路联手猛进,她仗着兵器锐不可当、剑招与刀式变化并用,硬是架开铺天盖地般的一轮狠攻。 「刀!」这一边,观止不知从堂中何处取出兵器,也许宝华寺各座佛堂和书阁里都预藏了。他将大刀抛给观基他们三人,与刚紮紧伤口止了血的观钦一人一边搀起圆德大师,后者似惊呆、似绝望,身躯瘫软如泥,几是被拖着往门边带,口中念念有词—— 「大逆不道啊……死罪……没有活路……宝华寺完了……什么都没了……」 「师父,宝华寺没了不打紧,只要活着,有师父的译经和名望作为号召,就能聚人气,就能有咱们自个儿的人,占山为王、据地称霸都能够,哪来什么罪。」观止低声劝慰,不住地安抚。 穆开微欲分神再去听却是不能了,因观基三僧手握大刀已再次欺上。 血脉贲张,斗志高昂,她无须去想胜算多少,眼前阵仗可遇不可求,敌手个个功夫不俗,三人之间还相互截长补短,配合得几乎是天衣无缝。 几乎是。 也就是说,还是有破绽可寻。 阿爹穆正扬曾手把手地传授她一套名为「双璧谱」的武功,可说是穆氏武学的精髓,在被高手们围攻时能起大作用,她很努力学了,结果及不上大师兄孟云峥她能理解,但,就觉得自身不知为何总还欠缺那么一点火候儿,后来爹跟她说,她是少了实战经验。 实战。眼前好不容易来了机会,怎能放过?! 而横在面前的这一战,她要赢,她会赢,她只能赢。 她拔出佩在腰间的银匕,那是爹特意请人为她精制之物,约莫半臂长,握柄完全贴合她的掌形。 于是就这么一手剑刀、一手银匕,「双璧」并用,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她自身截长补短,再以短为利,防守与进击皆在一招中变化。 观基三人迅捷如风地挪移进退,三把大刀挥织而出的刀光宛若大网罩落。 穆开微却一夫当关,考量到贵人们老的老、弱的弱,还有一小群娇柔的宫女们,她尽可能守住脚下一步之内的方圆,不令身后的众人失去屏障。 忽然—— 「中!」她剑刀猛地一扫,却是虚晃,左手的长匕才是杀招,「咄」的闷响刺入一人心间,三人刀阵陡破,她无丝毫停顿,本是虚晃的剑刀忽又变成实砍,重重落在另一人肩头,立时要了对方一条胳臂。 观基大叫一声疾速后退,脚踝却不知被何物击中,麻到他整个重摔在地。 待穆开微这边侧首去看,心下一突,但绝不可能放过眼前优势,她倏地将剑刀抵在观基颈上。 制住对方之后,她眸光疑惑中带沉吟地扫过观基的身上和四周,最后在他脚边捡起一颗圆润的小物。 观止、观钦早已拖着圆德大师离开讲经堂。 此一时际,穆开微重伤两僧,擒住观基,讲经堂终于有人破门而入,且有好几道人影接连撞破大窗抢进,幸得全是自己人,除了禁军侍卫,更有她「六扇门」进寺中打暗桩的人马。 侍卫军老大一进讲经堂,看清楚态势,自然就单膝着地,高嚷着「救驾来迟,请太后、王爷降罪」之类的话,随在他身后杀进来的侍卫们更是跪了一地。 穆开微把观基交给两名手下,将手中兵器回鞘了方才转身,同样单膝落地。 「太后和王爷受惊了,微臣……呃?」抬起双臂在胸前作礼,「罪该万死」四字不及出口,她忽被康王爷那张正抬首望着她的面庞震得有些发懵。 她不是没见过康王爷傅瑾熙,但几次都是隔着一段距离,从未像今日这般近身拜见。 第八章 此刻,两人相离不过一臂之距,他搂着他的太后奶奶坐在榻垫上,并被宫女们簇拥着,她跪下请罪,两人视线正好对上。 天朝的龙子凤孙们大多生得一张好皮相,她眼前这张雪白到近乎病态的瓜子脸也是好看的,两道修长入鬓的墨眉下是一双优美高雅的丹凤眼,鼻梁高挺却不失俊秀,唇……当真是漂亮的菱唇模样,上唇薄而形明,下唇偏丰润,而似乎不管他笑或没笑,两边嘴角都是翘翘的,令人莫名地想随他也翘起嘴角。 然后……就是……还有一种难以描述的古怪感觉。 他看着她,瞳底粼光潋滟,彷佛看得很专注、很仔细,什么都不愿错过似的,又好像全心全意信赖她,以她为……为依归? 穆开微连忙甩开脑中的胡思乱想,启唇欲再言语,男人那张漂亮菱唇却先出声—— 「你说避你身后,太后奶奶与本王避得很好,你说莫惊,本王便不惊。本王很听话。」 他语气带着股亲昵劲儿,瞬也不瞬的凤目对她徐缓眨动。 穆开微不禁纳闷了,但心头亦是一悸,因为又听到那微沉却柔和的男子嗓声,彷佛具镇魂疗癒之效。 而他的表情亦是啊,太过温驯无害,无辜到让人由衷地想保护好他。 「小、小穆子……」缓过气来的太后虽仍虚弱,一双眼从头到尾可都瞧得真真的,老人家边唤着边探出手,伸向她轻唤的那个人。 穆开微本来跪得端端正正,行礼行得一丝不苟,见太后娘娘那只保养得粉润雪白的手直探过来,都探到门面了,她不得不恭敬地送上自个儿完全称不上柔软的手,任由太后握住。 「就是你了,小穆子……」 ……呃?就是她什么?穆开微一脸莫名。 太后边喘边道:「如此剽悍、这般勇猛,就像执戈降暴的玉面罗刹,定能……定能镇煞一方。」她五指陡收,使劲握住穆开微的手。「哀家为你指婚,指你为康王正妃,把你……把你指给他。」 穆开微发现自己的手被太后转交到某人掌里,而某人还真把她握住,不仅是握住,还是十指交扣的那种握法。 「……王爷?」她声音像吞了大把炭灰般沙哑。 「欸,是指给本王了呢。」那恍然大悟的表情依旧是无害又无辜。 【第三章 拿你来镇煞】 太后指了婚,把穆开微的手交出去后,似乎觉得转危为安且大事底定了,老人家两眼一闭,身子放软,很干脆地晕过去。 宫人宫女们自然就是一轮呼天抢地的焦急哭喊。 穆开微在这个时候很坚决地收回自己的手。 她的想法很简单的—— 首先,她不是大夫,更非太医,对此时可能因惊吓过度而昏过去的太后没有任何帮助。 再来,讲经堂中的危机解除了,不表示外边的事也顺利解决,她既为「六扇门」掌翼之首,一些弟兄们还在外头忙活,她自当赶去援手。 然后,她完全不觉得太后娘娘的指婚是认真的,随手一指就把她指给随行在侧的康王爷,真这么干,那咱们这位康王爷也……也太憋屈。 毕竟身为皇家的龙子凤孙,就该配个世族大家出身的闺秀,她不是小瞧自个儿,只是觉得这样的姻缘,彼此都不适合。 所以她当机立断,收拾心情抽回手,假装没听清楚太后所说的,却道:「王爷,贼人尚未尽数落网,还需追击,小的先行告退。」 不等回应,她直接将场子留给康王,起身离去。 她想,有一群宫人、宫女和一大票禁军侍卫在场,他康王爷傅瑾熙有满满一屋子的人可供使唤,用不着她。 追出讲经堂,外边一片惨况,皇家侍卫虽有损耗,但身中数刀、倒卧在血泊中的僧众亦着实不少,粗略估计至少七、八十名,这意味着宝华寺半数以上的僧人皆反着朝廷,如此状况堪称异常。 而后,穆开微追至寺中后院,与「六扇门」中位居第二把交椅的毕头会合。 「头儿安排得好啊,咱带着孩子们在这儿守株待兔,果然将对头堵个正着。」毕头先是挲着粗脸嘿嘿笑,忽地一拳搥在另一手的掌心,恨声骂道:「可惜给逃了一只,那个叫观钦的家伙真不是个玩意儿,他师兄要他帮忙一块把圆德大师带走,八成是意见相左,两师兄弟半道上吵了起来,后来还拿他师兄、师父引开咱们,他自个儿趁乱溜走。」 宝华寺之乱,观钦混进无辜的僧人和信众中成功逃脱,「六扇门」活逮了观基。分别被穆开微刺中胸部以及连肩砍断胳臂的两位观字辈和尚则因伤势过重,没能留活口。 至于整件乱事中最关键的人物——观止,穆开微再见到他时,他胸前没入三根「六扇门」专用的袖箭倒地不起,口中不住溢出鲜血,估计是难活了。 圆德大师跌坐在观止身侧,身形更显佝偻。 观止拉住师父一袖,艰难出声。「……都是为了您啊……师父是最好的译经者,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不世出的能人……藏经阁里尚有好多经文未译,宝华寺中除师父外,无谁可做到最好……有师父在,哪儿都能聚来信众百姓,但师父老了……衰老了……但是,那人可以……起死回生……师父就可以活十年、二十年,甚至……甚至……」 「那人是谁?!」穆开微扳正观止染血的面庞。 「你跟谁作了交易?!」她凛眉凛声。 观止怔怔望着她,张口又大量呕血,最终说不得话了,气绝时,两眼未闭。 结果这一次「六扇门」办案,在宝华寺后院一座相当偏僻、据说早已弃置不用多年的地窖中找到之前遭劫的几名姑娘,却有两名并未寻获。 而「宝华寺七观」中唯一被逮住的活口观基,果然如穆开微所想的那样,主事的是观止,懂得动脑子的是观钦,观基则是当「打手」的分儿,「六扇门」连日来软硬兼施,从观基口中挖出的线索并不多。 穆开微很忙,见天往外查案,忙到压根就把太后那儿戏一般的指婚之事抛诸脑后,直到某一晚,她被家里的老管事遣人召回去,说是她家阿爹要她速速返家。 一奔进家门,她家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七情不上面的爹正大马金刀坐在正厅堂上,竟是眉峰成峦、十分苦恼的神态。 「爹今日奉召觐见,皇上在内廷重元阁接见我,与我谈事。」 「爹虽辞去‘天下神捕’一职,把‘六扇门’掌翼之职也卸下,但仍为我朝三法司参谋,皇上私下召您进宫议事,莫非是内廷出事?」她满脑子只想到案子。 她家的爹停顿许久才道:「内廷无事,但咱们家有事。」轻敲膝头的五指忽地收握成拳。「太后懿旨,将你指为康王正妃,皇上召我入宫,谈的就是此事。」 说是「谈」,实则是被告知。 她家阿爹被皇帝老爷召进宫「知会」,说一切是太后的意思,而且已当众指婚,金口既出,便成定局。 第九章 「圣上的意思是,你救太后、救康王有大功,身上品级已是正三品,我朝女子为官为将,从未有过更高的晋级,加上你已二十有五,指个王爷的正妃之位给你恰好可以,爹亦盼你能有个好归宿,我想你娘亲她……她应该比爹更希望你能卸下‘六扇门’掌翼之职,嫁人生子才是。」略顿,表情更严肃。「但在爹眼里,这位康王爷对你而言却非好对象。」 重提指婚之事已让她愕然不已,她尽可能动脑子,想了想问:「爹是因不喜康王身骨太病弱,才觉对方非女儿良配吧?」 「此为其一,但不是最主要的。」沉沉叹出一口气。「有一事,实未对你道明,如今是该说与你知,也好让你心里有个底儿。你娘亲十七年前遇险身亡,明面上说是遭三川口的恶寇围攻偷袭所致,实非这般单纯,皆因她当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了不该救的人。」 「……不该救的人?」 「是咱们这位皇帝欲除之而后快,又不能直接了当去杀的人。」 十七年前。 三川口水路。 恶寇偷袭。 皇帝欲暗中除去的人物。 娘亲之死。 她家阿娘蔺耿真在江湖上曾是响当当的人物,一条命却断送在一群河寇手中,连跑都没跑成,为何这样?如何可能?为这事,穆开微想过无数遍。 此刻被如此提点,她的思绪由点连成线,每条线索皆导向同一个面。 「十七年前,老康王爷夫妻二人携小世子傅瑾熙出外寻医,遇三川口河寇夜半劫掠,老王爷的人几是全军覆没,小小年纪的世子爷最终却逃出生天……所以……那是娘亲的手笔,对吗?那些什么三川口河寇,根本是罗织出来的身分,其实是更厉害的敌手,是吗?」对于娘亲当年之死,她有诸多疑虑,原来因由在此吗?「皇上当年要杀的人,是老康王爷,也就是他自个儿的亲手足,但……为什么……他们是嫡亲手足,且还是双生子……啊!双生子?!」 她家阿爹点点头。「双生子长在民间百姓家许是男丁兴旺的好事,但在皇家,还是皇长子与皇次子之别,一向被视作凶兆。再加上当年司天监大小司监们在观星台纷纷指出次星有凌驾主星之势,终在皇上心中种下杀意。」 杀老康王一事既然要做得隐密,那当年她阿娘遇上的那些敌人,必是皇上手中所养的一票隐棋杀手。 她那年八岁,对那一日的事情却记得清清楚楚,每日往她家送柴薪的老汉说是受人所托,有一物需郑重交到穆家人手里。 那天交到阿爹手中的是一只素色方布包和一件长形包袱,爹当着她的面将两物揭开,方布包中所包裹的是一个墨色骨灰坛,而长形包袱里的东西是一把绿柳软剑,那是她家娘亲行走江湖时贴身不离的兵器。 娘亲当年仅是出门访友,回来时却成一坛骨灰。 随骨灰坛子与软剑还附上一封信,她后来开始在「六扇门」行走时曾跟阿爹讨信来看,信中写道,围攻娘亲的敌人的刀剑皆淬剧毒,娘亲是失血过多,更是因毒发身亡,所以烧化成骨灰之后毒性亦存,而那只墨色坛子具袪毒之效,需让骨灰密封在坛中三个月,骨灰中的毒性尽除,方能揭开重置。 信上署名之人,她听阿爹提过,是与她家祖辈曾有交往的一位女老前辈。 她家阿娘遇难时是女老前辈出手搭救,只可惜还是晚了,娘没能活着返家。 但女老前辈遣人送回穆家的那墨色骨灰坛子,隐隐散出的气味她一直不忘,烙印一般捺进魂魄底处,是清冽中带着极淡的辛辣味儿,也就是她后来在蒙面客黑三身上嗅到的那股气味儿。 她一直很想弄明白娘亲究竟出什么事了,渴望得知事发的过程和一切详情,但因牵涉到皇家不敢为人知的密事,爹始终瞒着她,直到如今—— 「你阿娘当年不意间插手了隐棋办事,皇上事后自然是知晓的,但 他未动咱们穆家,爹想着,是有暂且观望的意味。而这一次皇上赞同太后的指婚,附议得如此明快,爹以为……多少是想试探些什么。」 顺水推舟把她指给康王傅瑾熙,将她放在傅瑾熙身侧,想试探什么? 看她穆家是否为康王一派,帮着康王来凌驾帝王那颗主星吗? 这两天,穆开微仍在努力整理思绪。 那一日谈到最后,她家阿爹要她莫想太多,说是太后指婚、皇上附议一事,身为爹的他会想办法解决,不会让自家女儿去当什么康王正妃。 但……能怎么解决? 君要臣死,臣都不能不死,何况是指婚。 她穆家若抗旨不从,天子一怒,血流漂杵,结果又将如何? 午后,马车载着她轻驰在回京城的官道上,连日大雨之因,官道上尽是厚厚的泥泞,此时雨势虽缓了些,仍淅沥沥落着,溅飞水花的马蹄声以及车轮子骨碌碌转动的声响,搭配起来倒有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气味儿,挺适合用来缓缓她这阵子思虑太多的脑袋瓜。 喀啦!砰—— 岂料马车突然一震,车厢倏地倾斜一边,底下车轮子完全动弹不得。 「小姐——」车头前,穿蓑衣戴蓑帽的穆家车夫赶忙撩帘探看。「您无碍吧?」 「贵叔我没事。」穆开微坐正,随手把几颗乱滚的果物拾回大提篮里,边问:「是车轮子陷进泥坑里了吗?咱们的马没受伤吧?」 贵叔挥着手。「没伤着,没事的,小姐您好好待着,咱这就去带着马,让马把车子拉离开这大坑啊。」 「我一块儿去。」说着,她已撑起身躯准备往车厢外跳。 贵叔急了,两手挥得更猛,之后干脆硬拉紧车帘阻止穆开微「跳车」。「别别别!小姐别下车淋雨啊!哪家的小姐都该娇养着,咱们家的也不能例外!」 穆开微抚额笑叹。「贵叔,莫忘我是‘六扇门’里当差的,水里来、火里去,滂沱大雨也不是没淋过,还怎么娇养呢?」 「那、那咱不管!也管不着!您眼下是咱们家小姐,是小姐呢,可不是什么当职的掌翼大人,让您淋了雨,那岂不是打我老脸吗?不准!」 都说「奴大欺主」,她这小姐是被家里几位老仆们看着长大的,这些仆人好些位还是祖父尚在世时亲收的家丁和随从,她被他们「欺负」、「管教」惯了,都摆不出当主子该有的气势。 穆开微正苦恼着该怎么说服贵叔,忽地车厢外,贵叔厉声质问—— 「谁人?!」 她心中陡惊,哪里还管那么多,手劲一带立时甩开车帘子。 就见雨幕中,贵叔那把曾随他战过大江南北、润过无数鲜血的猎刀已出鞘,正与一辆乌沉沉但作工却极为精细的双辔马车对峙着。 那马车想必是贵叔在与她「起争执」时靠过来的,再加上雨声不绝于耳,一时间真没留意,突然就停在那儿,莫怪会惊得贵叔猎刀出鞘。 对方的车夫并未答话,却是跳下车,迅速将车厢后方的锦帘撩开一大角。 第十章 「车轮子卡住了是吗?嗯……瞧那样子得花一些功夫的,穆大人若不嫌弃,且让本王的人搭把手吧?」 如沐春风的低柔语调涤荡过耳,穆开微望着双辔车厢里斜倚迎枕、容肤欺雪的男子,心音不禁重鼓,震得她气息略紊。 她跃下车厢,按下贵叔握刀的手,跟着低首行礼。「不知是康王爷的车驾,多有失礼了,还请王爷恕罪。」 「什么恕罪不恕罪的,穆大人这么说,那是……是没把本王当朋友了。」 听得这腼腆又似带幽怨的话,穆开微再次抬眼去看,心间动荡得厉害了些。 眼前这位帝京中众所皆知的「药罐子王爷」,病态俊颜上有着绝对纯粹的无辜表情,目光亦是澄澈,她能辨出那其中包含的,是很纯很真的欢快。 彷佛能见到她、与她说上话,是一件令他无比开怀的事。 「王爷,下官并非……」 「上车可好?」傅瑾熙忽地打断她的话,朝她腼腆扬唇。「让本王送你返家。」 穆开微拒绝不了。 她都让堂堂一位超品阶级、世袭罔替的王爷主动「施恩」了,加上雨一直下,她家的马车陷泥淖里,她家的老仆贵叔巴不得有谁可以在这时候照顾好她,因此当傅瑾熙用那种近乎祈盼的语气请她上车,贵叔比谁都高兴,根本没等她动作,十分当机立断地替她决定,把她直接推上对方车厢内。 还好康王府的两位随行侍卫留下来帮忙贵叔,穆开微的心这才放宽了些,乖乖坐进药香甚浓的宽敞车厢中,与此车的主人形成各据一隅的对坐状态。 康王府的马车坐起来确实舒适,走在泥泞道上也不觉有多颠簸。 既来之则安之。穆开微心想。再者,她对他康王府以及他傅瑾熙本人亦有诸多疑惑想要查明,借此机会恰巧可以。 「王爷您……」 「穆大人今日出城,是去城郊十里外的柳湖祭拜令慈吗?」 穆开微话未问出,便被对方问得一怔。 傅瑾熙微微笑,柔声道:「你今儿个休沐,所以未穿官制卫服,而是一身清素女装,适才瞥见你车厢内备有香案和祭祀之物,一些供品果物还掉出篮子外,再看车轮子一路行来的方向,不由得这般推敲……本王猜得可对?」 穆开微亦学他微微扬唇,颔首。「家母生前最爱柳湖一带的景致,家父于是为她在那里寻了处好所在,让她能长眠在那片风光里。」 「嗯,嗯……能那样甚好。」他喃喃低语。 「王爷说什么?」穆开微没能听清楚。 他倏地扬眉。「没,没什么,本王是说,穆大人换回这一身寻常女装也是很好看的。」 呃……穆开微一时语塞。 正因身着女装,她没在他这位天朝王爷面前大方地盘腿而坐,而是选择曲膝侧坐,此时被他一提,她不由得拉拉长裙,两手在裙面上挲了挲。「那就……多谢王爷缪赞。」 深吸一口气,她重整旗鼓。「是说,王爷为何会知家母的坟茔就在柳湖?」 岂知—— 「你冷吗?」他忽而问。 完全不按牌理出牌啊! 「……啊?呃,下官不……」她正欲摇头。 「肯定是冷的,春未临,冬雨连绵,又刚从结霜的湖边回来,这给你搂着。」 那罩着雪白狐裘的身躯不仅坐直了,还朝她倾靠过来。 康王爷往她手里塞东西,穆开微端坐的身姿动都不动,只有她才知自个儿的背脊筋理瞬间绷得有多紧,莫名其妙紧绷着。 她掌中蓦地漫开暖意,暖得她冰冷的指尖感到轻微刺疼。 垂眸去瞧,竟是一只精致的小手炉,也是直到此刻她才察觉到,她并非不冷,而是早把这般冻人的寒意视作寻常。 「这是王爷的手炉,下官不能用。」递回。 「没要你用,只是请穆大人帮本王搂好,马车里颠得很,别让它掉了。」 闻言,穆开微额角暗暗一抽,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直到她默默放下双手,郑重地将手炉揣在怀中,才听到男子叹息般继而道—— 「本王当然知道大人的娘亲蔺女侠葬于何处啊。你穆家三代为天朝效力,三法司衙门能有如今的规模和深入民心的严正之风,穆家功不可没,而大人以女子之身掌‘六扇门’掌翼一职,干得比任何男子都要好,破案无数,惩凶罚恶,在本王眼里根本是传奇话本里才会出现的潇洒人物,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说到这儿,病态俊容又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本王打小就羡慕那种能闯荡江湖、快意恩仇的日子,无奈受体弱所拘,一切仅能想想罢了,而这帝京中最符合本王想像的,也就是你穆家了,所以关于穆家的事,不经意间总会留心一些。」 穆开微没料到是这样的答案,颊面忽而微热。 车厢内静了会儿,她方问:「据闻王爷体弱之因,是幼时得了怪病所导致……当年老王爷携妻儿在三川口遇劫,确是憾事……王爷可记得自己最后是如何获救?可还记得当时的过程?而怪病又是如何被治癒?」 傅瑾熙拉拢身上暖裘,白晰面容被毛绒绒的雪狐毛一衬,更显俊雅秀气。 他似倦了般往大枕上一靠,语气有些慢悠悠。「当时本王年幼,又病得晕乎乎的,根本记不得事,待清醒过来,人已在一位女大夫的地盘上,是那位女大夫用了独门疗法医治我,只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中间几度折腾,甚至几回濒死,治了整整一年才把本王身上的怪病勉强除去,但既伤根本,要完全恢复也就难了……穆大人为何想知道此事?」 穆开微发现康王傅瑾熙颇擅长「天外飞来一问」,也不知是有意抑或无心,却总能问得人心头一悸。 「……下官仅是好奇。」努力令嗓声持平。 她注视男人那彷佛柔若无骨的坐姿和几无血色的苍白面庞,像是若揭去那件蓬软狐裘的遮掩,里边的那具身骨其实单薄到令人心惊,寻不出几两血肉。 几度折腾,几回濒死,已伤根本…… 她想像着他所叙述的,想像着年幼的孩子遭病痛摧折,鬼门关前徘徊挣扎,最终挣出一线生机,却又得神智清楚地面对双亲辞世之痛……左胸钝痛加重,她不敢再深想。 原是暗中打算着,试着去套他话,想看看他康王傅瑾熙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父王和母妃当年命丧三川口真正的因由? 当然,她亦想知道他是否见到她阿娘? 是否跟她娘亲说过话? 她阿娘在临终之时,有没有留下遗言? 娘在那时……是不是很舍不得爹、舍不得她? 但试探到最后,忽觉自个儿是奢求、是刁难了,当时他的处境是那样艰辛,她如何能够要求一个怪病缠身的孩子去记住那一场真实恶梦。如何能够?! 她微摇首,牵唇一笑。「还望王爷多多宽宥,下官在‘六扇门’当差多年,一遇到不明之事就想弄个水清儿,实在有愧。」 傅瑾熙朝她慵懒地眨了眨凤目,菱唇一翘。「如此说来,穆大掌翼是拿本王当犯人审,欸,本王可不乐意啦。」 第十一章 穆大掌翼真拿我当犯人审,我可不乐意啦。 穆开微脑海中突地浮上那样一句,言犹在耳,是某位十分棘手的人物曾对她说过的话。 黑三。 不。不可能。定然又是她思绪太过,浮想联翩。 这「六扇门」的职务干久了,再小的事都要往心底琢磨三分才肯放,而如此多疑、多思又多虑,都快在内心深处沉淀成如琥珀般的病灶。 然,黑三现身的那一夜,她追踪对方气味,最后确实是在康王府的高墙外失去线索。 那座王府高墙内藏着什么人?有着什么样的秘事? 还是说,一切又是她的疑心病作祟? 「下官不敢。」见他并非真怒,穆开微再次摇头微笑。 忽记起什么似的,她从系在腰间的素色囊袋里掏出一颗小物,置在手心恭敬地送到傅瑾熙眼下。「王爷请看,这颗珠子王爷是否认得?」 珠子约指甲般大小,圆润无瑕,泛出碧波潋滟的流光,是水头绝佳的碧玉经过极精巧的手艺才能打磨出来的可爱玩意儿。 彷佛珠光映入瞳底,傅瑾熙双目蓦然泛亮,出口仍是徐慢的语调—— 「原来这一颗珠子在你这儿呢。」略顿。「这是太后奶奶长年戴在腕上的碧玉佛珠,是由十八颗一模一样的珠子串成的佛珠手串儿,太后奶奶诵经礼佛时必用上它。只是那一日在宝华寺遇劫,事后发现佛珠手串不知何时断裂了,宫女们将珠子收拾起来,但找来找去偏找不到最后一颗。」 穆开微道:「下官是在观基脚边拾到的。那时情势紧绷,本以为阻不了观基逃跑,不料他却在那千钧一发脚底打滑,摔得起不了身……」 闻言,傅瑾熙挑高两道修长入鬓的眉,俊丽下颚一颔。「原来如此!本王明白了。那佛珠手串必是那时候断掉的,大人手中这一颗就如此这般奇巧地滚到观基脚边,又如此这般奇巧地让他踩中,他脚下不稳,下盘骤崩,自然摔得狗吃屎。」 见她抿唇沉吟,他再次坐起倾身向她。「莫非穆大人不这么认为吗?」 穆开微内心不禁苦笑。 她若不那么认为,难道真以为当时是有谁出手相助,以碧玉佛珠为暗器,在她无法察觉之下将观基打趴在地? 眼前俊颜忽地撇开脸,以阔袖半掩容,缩着肩头低声咳了起来。 穆开微没多想,赶紧将手炉连同碧玉佛珠一并呈上。「王爷……保重。」 咳声好不容易止了,一双凤目咳得眼角微闪泪光。 当他斜睨着她、对她慢腾腾搧睫,血色偏淡的唇现出一抹虚弱的笑。 穆开微真觉自己实在太不会安慰人,应该再多说些什么,而非仅是空洞的「保重」二字。 「今日乘车出门,是因听了太医们的医嘱,说是要多呼吸一些新鲜的气儿,能让本王的身子骨强健些,心绪亦能快活些。」傅瑾熙先收了她呈回的小手炉,搂进暖裘里。「但今日得遇穆大人,能与君同车,能聊谈一番,却是比什么都让本王身心舒畅。」 穆开微被他这一番「表白」弄得有些发怔,一时间唇动却无语。 马车在此时停住,厚重锦帘外,随从的声音清楚传进—— 「爷,咱们已到穆府大门前。」 穆开微听到这话,本能地欲掀帘下车。 她的想法直接得很,想着,要先下车才能站得挺直,站好了才能理衣理裙,整理好身上衣着才好郑重施礼道谢,但,她什么都做不了,因为康王爷偏偏选在这时候探指来取她手上的那颗碧玉佛珠。 结果……她的手竟然被他握住了,连同那颗珠子一起。 「……王爷?」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她根本没放在眼里,但毫无预警手被这么包覆握住,心音乱了拍子却也在所难免。 略幽暗的车厢内,他凝视的目光静且深,像费力整理思绪,将它化成言语—— 「本王幼时,父王、母妃为带我求医竟遭死劫,本应该死去的我最后却活下来,自本王返京,关于本王命格带阴煞、克父又克母的流言便不曾断绝过,之后长至十八岁,承蒙太后奶奶和皇上伯父宝爱,先后也曾替本王挑了正妃人选……这事,在京畿行走的掌翼大人应该多少有耳闻才是。」 穆开微低应一声。「一位是朱阁老家的嫡孙女,另一位则是礼部尚书大人的千金。」她可以很轻易地震开他的掌握,但不知因何却没这么做,绝非因为他的身分是堂堂的天朝王爷,而是……似是……觉得直接甩脱他,很伤他感情。 突然意识到,她竟然是不想见他难受。 原因出在……嗯,是因为他生了一张很需要被保护的脸吧?欸。 傅瑾熙轻扯菱唇,扯出一抹苦笑。「是的……没错。但朱家小姐在指婚给本王之后就怪病缠身,病到昏迷不醒,是后来朱阁老上殿哭诉,八十多岁的老人家哭得涕泗纵横,跪求皇上收回成命,解了朱家嫡孙女与本王的婚约,皇上后来不得不遂了这位三朝老臣所请,而婚约一除,朱家小姐果然清醒……然后,一样的事又发生在第二次指婚上,礼部尚书家的小姐一样是睡着了就没醒来,一样是解除婚约后,状况才好转。」 她抿抿唇。「王爷为何要跟下官提这些?」 他极轻地叹气。「你当真不懂吗?太后奶奶之所以将你指为康王正妃,全因那一日在宝华寺你杀恶僧、逮恶人,手段狠辣,胆识过人,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之势,要你嫁进康王府,那是拿你来镇煞,镇我这一颗天煞凶星。」 穆开微实没想到他会把这事说得这样直白。 且明明男女之间谈到婚事,寻常该感到羞涩才对,但他没有,却是苦恼中带忧思的神情,而她也没有,只觉他有些……可怜。 不知该说什么安慰的话才好,她干脆反握他的手,怕掌心里的珠子磕着他,方一使劲就赶紧放轻力道,不敢回握得太紧。 他目光突然一变,瞬也不瞬凝望着她。 「王爷嗯……绝非什么天煞凶星,莫想太多。」欸,她真不会说话。 脑袋瓜里忽地灵光一闪,她下巴骄扬。「那我呢?王爷瞧我啊,太后把我指给你,我不是还好端端的?不是我自夸,我从小到大身强体壮,从未生过病,壮得跟牛有得拼,这会儿我倒要看看了,那个什么‘昏迷不醒症’轮到我头上,该将如何耀武扬威?咦?!呃……」等等!不对啊!她本意是想借由自己来劝他宽怀,怎么说到最后……好像……好像她真能镇住煞气,不会因为指婚给他就得了「昏迷不醒症」。 头好痛。苦恼啊苦恼!她到底在胡说什么? 然,傅瑾熙笑了,笑得露出白牙,琳琅似的笑音能拨弹闻者心弦。 不过他是在笑话她口拙胡言,还是被她逗笑的,穆开微不清楚,只知一个人若生得如他那般精致的眉眼口鼻,确是要多笑才不负这天道。 他笑音渐悄,拇指有意无意地摩挲她的肌肤,眼里的光亦寂静下来。 第十二章 「本王明白自己绝非穆大人的良配,太后奶奶指婚一事,你穆家难以拒绝,那就让本王来做。本王能做好的,能给你一个交代的,绝不令你穆家难为。」 【第四章 舍不得错过】 夜已深沉。 深沉到月娘避进乌云之后,懒得露颜,而虫鸣早已止尽,夜中静极。 似乎夜越深静,人的心魂也越发脆弱,毫无防备便再一次被拖进梦中的梦中的梦,顺着仿佛是时间的长河洄溯,被卷回记忆中最深刻的那个所在、那个心志与神魂影最受冲击的点,既脆弱又无比坚强,充满矛盾却是最真的本心。 那个真记忆的梦中,从岁的地被所谓的「怪病」折得死去活来,但神志一真是清醒的。正因为清醒,感受到痛才会如此直接,不管是肉体上真实的痛,抑或那种切肤心似的无形痛楚,都那样深刻体尝。 那女侠使的是一把软剑,是何时加入战局,他记不得,只知当时已身受重伤的母妃认出女侠客身分,如溺水之人忽见浮木在前,母妃死命拉住女侠客一袖不断哀求看,请她无论如何护康王世子周全。 敌人不断攻来,三川口河道四面八方皆是路,却无一条活路。 女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靠着一把软剑大杀四方,当时因「怪病」而导致全身几近僵化的他伏在忠仆背上,一直被女侠客护于身后。 终于,她带着他们逃出追杀,成全了侠义之举,代价是赔上她自己的命。 女侠客的臂上、腿上和腰间皆受刀伤,虽未伤及要害,但敌人的兵刃淬着剧毒,随着她真气的大量消耗,毒素一入体内便迅速蔓延。 「世子爷舌根僵化不能言语,但我知……你是能听到我说话的,所以,你且听好了。」 女侠客目光清澈迫人,尽管脸色发白、唇色发紫,气势仍可威压宵小。 「世子爷哪日病愈返京了,就请与我穆家视作陌路吧,今日我出手相帮,命丧于此,那是我自愿,世子爷无须承这个情,我也不要你承这个情。」 她嘴角不断流岀黑血,毒发的痛令她拧眉,那双眼依旧瞬也不瞬看着他 「你康王府无论如何都别跟穆家攀上关系……我家相公……我家里女儿……我的微微……微微……你离他们远点儿,悬在世子爷头上的那把刀,不该由穆家人去挨……不该……」 她双眸圆瞪,眸中渗出两行血泪,历声问—— 「傅瑾熙,你可听明白了!」 梦中那连名带姓的厉问宛如逼到面前,他左胸猛震,骤然掀睫。 醒来。 一室沉寂,似连月光都懒得迤逦进屋,他在幽暗中慢吞吞地掀被坐起,抹了一把脸,低低吸气。「是听明白了,忍了又忍,难忍还是得忍,忍得五脏六腑几乎要移位,只是蔺前辈啊,这穆家女儿也实在……太摧人心志……」 他双手缓缓握成拳头,收紧再收紧,指节间发出如炒爆豆似的剥剥声响,像在抵拒内心肆流的渴望,又像用力想在虚空中抓住什么。 摧人心志啊…… 穆开微越想,越发觉得昨日不该傻傻地就听话下车。 当康王傅瑾熙对她吐露心言,说他自身是克父克母的天煞凶星时,她应该巧妙地运用刑侦手法,深入话题,寻找蛛丝马迹,许能从他口中挖到更多关于当年三川口大案的真实线索,但她在那时刻似乎变蠢了, 甚至在被动听完他的话之后,他静静抛出一句—— 「穆府已到,你可以下车了。」 她还真就照办。 直到进家门,坐在正厅堂上的太师椅发了会儿呆,然后在阿爹的唤声中召回神智,她才发觉,她根本忘记要回傅瑾熙想使什么法子让皇上和太后收回成命。 倘使太后姐娘一心爱护他,坚决要为他寻一个剽悍的「镇煞神器」当正妃,又倘使皇上对康王府、对她阿娘当年的义举抱持疑猜和试探之心,真要借她近身监视康王府,他傅瑾熙又要如何扭转一切? 她不禁暗叹,深觉昨儿个实在失策,该要问清才对,问清楚了两人合让总比他独行来得稳健。 她的心已起变化。 毫无疑问的,于她而言,康王爷已成了很特别、很特别的存在。 因为是她家阿娘当年舍命救下的人啊! 用阿娘一条命换来的,是那样宝贵,她与康王爷尚不相熟,却绝对不愿意见他陷入困境,在帝王的疑心下之受到伤害。 入夜,有些年长的婢子捧着干净的一盆水进到房内,见已换好中衣寝服的小姐坐在大铜镜单,然,并非对着映在铜镜里的娇小美人顾盼自怜,却是手持剑刀、一手拿着净布,正仔仔细细、来来回回地擦拭兵器……剑刀辉芒照美人,美人彪悍凌剑卫,就算见多识广的婢子私下看过无数回,每回再见……还是忍不住头皮发麻。 「……小姐,咱来帮您梳梳发,松松头皮吧?」尽管发麻,毕竟当了掌翼大人多年的「房里人」,怎么也得撑住。 「嗯,好啊,麻烦兰姑姑了。」穆开微扬眉一笑,利落地收好兵器,听话坐定的模样倒也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温婉神气。 兰姑将那盆水放在架上,来到她身后,替她解开束了一整天的牛筋绑带,十指按在她头皮上或重或轻地揉捏,边按压边碎碎念道—— 「小姐一年到头都顶着同样的发型,高高束起的一根大马尾,完全用不着发饰,一条牛筋带子就搞定了,欸,这牛筋带子一用还用了两、三年不换……」越念越想哭,「小姐啊,咱这个人没啥儿值得说嘴,最拿得出手的也就是我娘生前手把手传给我的梳发巧技,小姐您也行行好,哪天让我大显神威一下,帮您梳个美到翻天的发型在帝京露脸,以告慰吾家老娘亲在天之灵啊。」 穆开微在铜镜中与兰姑对上视线,露出有点歉疚也有些无赖的笑颜。 「姑姑值得说嘴的地方多了去了,瞧,你按得我头皮多舒服,唔……真松快呀……」她闭起眼,微微晃着脑袋,非常醉然之姿。 「德性。」兰姑啐了声,顺手轻戳她脑袋瓜一记。 松了头皮、梳顺了发丝,穆开微被服侍着洗漱过后,乖乖吹熄烛火上榻。 帷幔内,她躺得四平八稳,双臂放松地搁在身侧。 脑子里本还转着衙门里的一些案子,也想着阿爹和康王爷不会用什么法子打消皇家指婚的念头,再想到她自个儿…… 俗称「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实不排斥嫁人的,但她早就是个大龄姑娘,又在「六扇门」里当差,还是掌翼之首,宫拜正三品,若非皇家赐婚,还当真见不着哪家儿郎敢登门提亲。 身边年纪与她相近、脾性与她相合,能与她配成对的,唯有大师兄孟云峥一人,但他们兄妹们一起「混」这么多年,兄妹之情再纯粹不过,要她嫁大师兄为妻,光想象就足够令她浑身起鸡皮疙瘩,整个人都不对劲儿。 欸…… 她似在内心吐出那一口长气之后,神识渐散,徐徐沉进睡眠中,无梦。 但,忽而间变得似梦非梦。 第十三章 将她从深睡状态中召回的是嗅觉。 她再一次嗅到那股教她永生难忘、独特至极的辛凉气味,一钻进鼻腔,她神识顿觉清明,立时察觉帷内潜入一人。 她凭本能出招! 出手就先扣住对方探到鼻下的一手,猛然扯近,再肘击对方胸口并借力坐起。 来人低「唔」一声,闪得略显狼狈,像完全没料到她会醒来,但也十分迅捷地与她对招、折招。 于是在小小的床帷内无一句言语,对坐的两道身影你来我往、你攻我挡,四只手变招再变招地擒拿扣抓,然后不知对过多少招,两人最后是相互按住对方的腕脉、扳紧对方的指,一场无声激战才终于暂停下来。 穆开微仗着嗅觉绝佳,再辅以眼力神锐,硬是把人认出来了。 「黑三爷这是当起采花贼了吗?采花采到在下身上,阁下这胆子练得挺肥啊。」寻常女儿家在此际肯定得花容失色直哆嗦,但她穆开微不是,气场爆开,直迫对手,就算在「采花贼」面前仅着单薄的寝衣也坦荡荡得很。 倒是身为男人的不速之客觉得不自在了。 着实不敢朝她微敞的襟口多看半眼似的,黑三罩着薄皮面具的脸侧向一边,露出来的两只眼睛闪烁再闪烁,视线直接固定在帷幔上的兰花绣纹上。 「什么……什么采花贼?胡说什么?咱有那么下流吗?」黑三硬声驳斥,瞪了她一眼又迅速撤开,突然自言自语般嗫嚅,「春天还没到,就算到了,那也春寒料峭得很,穿那么单薄入睡,都不怕肚皮着凉吗?」 虽是自言自语,但离得那样近,又无旁人或其它声音干扰,穆开微听得可仔细了,遂答,「在下身强体壮,天生就是火炉体质,穿得再单薄都不劳三爷费心,倒是春天还没到,就算到了,那也春寒料峭得很,三爷在这大冷天还奔出来采花,那是饥渴到不行了是吧?」 黑三怒了。「就说不是采花贼了!」 「不是……那阁下夜访所为何来?」似怕他脱逃,穆开微加重力道按住他的腕部和虎口。 黑三气息微紊,但很快已拿稳,「你放手,我就告诉你。」 「三爷何不先说来听听,听完了我自然放手。」穆开微寸土不让。 「嘿,我是不想闹出大动静,可不是挣不脱、打不过,你心知肚明得很,别想蹬着鼻子上脸啊,若让我闹腾起来,我、我……我把你这架子床全拆啰!」 穆开微眉峰一动。「是吗?我恰是个不怕闹大的,就怕闹不够大,三爷有本事就拆。」话落,看不清她如何使机关,一张大开的细绳网竟然从架子床顶上罩落。 惊觉自己正好在网子正下方,黑三连粗话来不及骂,硬拖着纠缠不放的穆开微滚出床帷外。 他趁机甩开她,才跳开一大步,两脚脚踝竟被打来的一条软鞭束缚住。 鞭子另一头就握在穆开微手中,她陡地倒扯,他下盘不稳瞬间倒地。 但穆开微没想到他那么快就能挣脱,她不及再收鞭捆紧,他已震断鞭绳起来。 墨三边闪避她的攻击,边低声急嚷,「好好,我说我说,今夜之所以摸进穋府,是听说宝华寺里抄出一大堆值钱玩意儿,咱这心里就不是滋味啦,那一夜大理寺监牢故意放走重犯,好让你们顺藤摸瓜摸到贼窝,我黑三好歹也出了几把力气不是?皇帝老子赏这个、赏那个的,怎么就没赏到我?咱今夜来啊,就想问问掌翼大人怎么说,你说说看,你们这样对得起我吗?你……哇!什么什么?」接住再接住,竟是两颗浑沉沉的铁胆! 铁胆掷飞过来的手法颇为特殊,后发的那一颗竟然先至,害他接得手忙脚乱,惊出一额冷汗。 「三爷要讨赏吗?好啊,那就随我到御前去,我替三爷向皇上讨。」 「等等!这回是什么?」眼角余光觑见银辉疾路而来,他堪堪避过。「绳缳?哪来的呀?哇啊!还来!」 绳子一端缠着镖刃,疼发出去能迅速收回,然后再利用身躯各关节的运作,将绳镖再次甩出,穆开微主要目的是要逮人,她未想伤他,因此兵器与暗器尽管连番使上,杀伤力却没有完全发挥。 「你说你一个姑娘家的闺房,安置了这么多件乱七八糟的家伙,你、你这是睡在兵器库吧你……铁扇!」好不容易缴下她的绳镖,扑面而来的是一把乌沉折扇,「刷」一响摊开,若非他戴着面具,那搧指出的力道要削掉他半边眉毛。 「不成不成,再下去真要翻船啦。得罪了。」 黑三忽地反守为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架住穆开微双臂。 震掉那把扇叶根根刚厉的铁扇,他笑道,「掌翼大人是打算把我拖在这儿,闹大了动静,让睡在另一院落的老穆大人跟府中的武仆、武婢们赶来合围助拳吧?那可不成,外头都传来脚步声啰,咱得撤啦,后会……噢!痛!」 穆开微被制住双手不能再出招,但还有腿啊,她一记蝎子腿攻得他措手不及,脚底狠狠巴中他的额头。 「你真是……实在……怎会这么……这么……」他目光异常闪亮,气息不稳。 穆开微以为他还要往下说,结果她到的是一声深长叹息,好像很讶然、出乎意料,也好像很无奈、很纠结,又好像很心悦、柔软……她不明白。 下一瞬,她身躯被一股浑厚劲力推开好几步。 「黑三!」顺势卸力,稳住后,她迅速冲到窗边,那翻出窗外的身影刚好消失在墙头,「砰」,房门被大力推开! 「微儿!」穆正扬此刻赶至,迅速环顾,见房中一片混乱,连安置在床顶上的散网机关都已催动,表示贼人当真摸到女儿榻上。 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他棱角分明的面顿时阴黑一大半,眉间皱折成峦。 「你无事就好,无事,爹就放心……你贵叔、福叔和禄伯伯追上去了,且看对方躲不躲得过他们三人连手。」徐沉声嗓让闻者气息一窒。 「爹,等等!」见阿爹脸色难看成那样,说完就要走,分明赶着去逮人,穆开微赶紧上前拉住他,「爹,无事的,当真无事,您别气!那个……今晚夜闯之人与当年送还娘亲骨灰和遗物的女老前辈定然有关,于咱们家是有大恩的,贵叔他们下手……不好太狠啊!」 娘的! 他粗话甚少出口,但今夜遇上这一摊,内心早已连骂三百回。 三个老家伙年纪加起来说不准已破两百岁,手段却特狠毒! 他一翻出穆府外墙,就被三人缠上,瞧那态势根本有备而来,应是一听到动便在那儿打埋伏。 他们一人使猎刀,一人用毒,一人暗器连发,三人动作配合起来犹如行云流水,杀伤力惊人,更过分的是,老家伙们出招完全不按牌理、完全不顾脸面,什么撩阴偷桃、戳眼捏乳、毒针毒粉毒液等下三滥的招数,使得无比顺溜麻利,他都要替他们脸红了。 如若不是事前他先吞了一粒女长者特制的万灵丹,他这回很有可能会阴沟里翻船,被下流手段摆平在某条暗巷内,昏迷不醒地遭逮。 第十四章 真沦落到那般境地,他活着那是无颜见传授他武艺又不认他当徒弟的女长者,死了的话则是没脸去见父王母妃。 万幸他胜在内力好、轻功绝佳,最终成功地甩脱三人纠缠,安全回巢。 比时密室中的大火盆子,因他投进的薄皮面具以及沾附了好些毒粉、毒液的夜行服再次烧旺起来,火光映照他轮廓俊秀的面容,温暖他原本冰凉的肌肤。 他静望那跳动的火舌,一手的掌心里握着一只小紫瓶,下意识摩挲起来,神情是思绪远扬一般的怔然。 今晚夜访的目的被他自个儿搞砸了。 今晚,他摸到穆家那彪悍姑娘的床帷里,目标很明确,目的很简单,就是趁她睡熟了,将紫瓶里的粉末弹进她鼻腔中。 用量不需多,仅微少的分量便可使她深眠不醒。 按配出这药粉的女长者所言,若无她一手独门解药,这紫瓶里的药粉能让人一睡睡到地荒老天,睡到肉身因岁月流逝而自然地虚败坏死为止。 他当然不是要害穆家姑娘,而是她若能一睡不醒,暂时不要醒,坐实他「天煞凶星」的名号,让他抓紧这个理由亲自去太后和皇上面前磕头谢罪,哭求他们打消指婚的念头,待还给她一个清静之后,他自然会潜近她身边,用女长者的独门解药她解毒。 这样的事他已干过两回,让他之前两次指婚都化作泡影,他不想造孽,不想把无辜之人牵扯到这个充满交数又危机四伏的局势里。 这都第三次了。 三折肱都能成良医,他当然能做好,能干净利落处理得妥妥当当……但,直到去到她的榻边,他才看出内心有多么踌躇。 她家阿娘临死前要他听好的那些话言犹在耳,他不该跟她牵扯上,但局势替他造出这样一个契机,让她来到他身边……今晚握着小紫瓶,他掌心生汗,幽暗中凝望她的睡颜,热流在皮肤底下细细滚动。 他……舍不得,舍不得错过她。 他自私自利,就是要与她亲近,这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道,若能得她相伴,即使要他蒙着眼摸黑走到底,也不觉孤独吧。 换上干净衣衫,他从暗道回到寝房,装饰为古玩架的墙面一推开,家里的老忠仆果然又候在那儿。 傅瑾煕不由得叹气。「老薛,以后早点睡,别为我等门,我又不是三岁娃儿,出去逛逛不会走丢。」 「总要确定王爷您返家了,这才放心啊,再有,老奴晚睡惯啰,王爷要咱早点上榻躺平,根本是折腾人。」 当年康王府一队人马在三川口遇劫,一路背着世子爷傅瑾熙在蔺耿真帮助下逃过追杀的人正是老薛,当年他正值壮年,是王府里养马的好手,如今十七个年头过去,已成一名近耳顺之年的矮壮老大爹。 傅瑾熙待他的方式自然与对待其它仆婢十分不同,情谊深厚,便如家人。 这一边,老薛关好机关墙面,转过头恰好对上傅瑾煕被独火照亮的那一侧,两道灰眉翻飞,倒抽一口气惊问,「爷,您怎么又挨揍啦?!」 傅瑾煕对那根指向他额头的粗指露出苦笑,抬手在额面轻压了压。「是啊,又挨揍,被人一记漂亮的蝎子腿,用脚底打到乌青。」 老薛咽了咽唾沫,「那……这一次动手揍爷的人,跟上回可是同一位?」 傅瑾熙还未及作反应,女长者略尖锐的冷笑已轻轻传进—— 「蠢,这问题还用得着问吗?你且瞧瞧他一脸思春、挨揍挨得甘心情愿的模样,不是那姑娘动的手,还能是谁?」 见女长者施施然进屋,老薛倒跳脚了,「什么思春?哪有像你说的那般粗俗,这叫……叫什么‘慕少艾’的。咱们家王爷爱慕那年轻的美姑娘,是爱慕。」 女长者一进屋就自个儿找椅子坐,自动倒茶喝。 她对老薛轻哼一声,明摆着一副「不与小人纠缠」的姿态,她目光从杯缘上瞟向俊庞微红的傅瑾熙。 「今晚不太好受吧?你身上沾染不少毒味儿,嗯……」女长者闭起眸,静静呼吸吐纳分辨着,「至少用了六种毒草混制,不会立时要了性命,但如果没有我的万灵丹压镇,你今晚想全须全尾溜回来怕是不能够。」 说着,她忽而笑开,不是冷笑是当真被逗笑,因为瞄到他额面一大块淤伤。 「果然是蔺女侠的闺女儿,撩起男人不留手,甚好。」 「见我出糗,前辈便开心了是吧?」傅瑾熙抹了一把脸,两手一摊。 「见王爷你在那姑娘手里出糗,嗯,没错……」女长者颔首,「是挺开心。」 一旁的老薛听着又不乐意了,正要斗回去,傅瑾熙却抢先道—— 「那好,我把那姑娘迎进门,天天在她手里出糗,逗前辈开心,也算报了前辈当年救命之恩以及这些年来的教导之恩于万一了。」 他语气徐平,些话一出,老薛瞠目结舌。 老薛气息不太稳,颤着粗嗓问,「爷……您、您终于肯成亲啦?好……这样才好,这样才对……堂堂超品、世袭罔替的康王爷总不能一辈子打光棍儿嘛,咱们日子总要过下去,成亲好,有个王妃来镇镇家宅,日子过得有滋有味,那……那准能兴家旺族的,一切都会很好的呀。」 「嗯。会很好的。」傅瑾熙微笑响应。 「是吗?那王爷是打算将蔺女侠临终前的警告当成乱风过耳了?」女长者神态已回复一贯的淡然。 「绝非如此。」傅瑾熙郑重否认后不禁静默,似想过又想,再三斟酌,最终毅然抬头。 「我守着她,命都给她。」 闻言,老薛抓袖子猛擦泪,女长者则是深望着内心已被反复煎熬过的年轻王爷,静静瞅着好半响,最后却赏给他一声冷哼,「等等先滚去我那儿泡个药浴再上榻歇息,咦啧,你那身臭毒气味儿,真令人受不了。」 撂下话,女长者起身往外走,完全不把「王爷」这等人物当一回事。 「……爷,这么看来,她其实也不反对的,是吧?」老薛吸吸鼻子,看着女长者离去的方向问。 「嗯。」傅瑾熙内心一叹,无形大石终于放落。 蔺女侠毒发临终之际,女长者亦随身在侧。 那些要他康王府别跟穆家攀上关系的告诫话语,女长者确实是听得清清楚楚,倘若她为了护蔺女侠的遗愿而岀手阻他,情势势必严苛,但她没有反对,仅是质问,事后还岔开话题,给了那不着边际的回应……是看他傅瑾煕可怜吧? 他一笑,面对女长者离去的门口,两手搭在胸前行了一礼,声音徐朗送出—— 「多谢前辈。」 京城另一边,穆府所在的这一端,小姐与主子的院落在大半夜里重新掌灯。 贵叔、福叔和禄伯已回府,因无功而返,三位老人家过来向穆正扬回报时,不是深皱眉头就是气红老脸。 穆正扬自然不会怪罪三老儿,贼人不动声色摸进穆府,本来就不容小觑,家里老仆们尽管悍勇、手段老辣,也都上了年岁,最终内力不济被对方逃了,亦无可厚非。 第十五章 在穆家父女连连劝慰下,三名老儿才释怀了些,回各自房里歇下。 此刻,穆开微已将之前与黑三首次交手、以及她后来追踪到康王府高墙外的种种事情,向父亲穆正扬禀明。 坐在小厅堂上的穆正扬正低眉沉吟着,却听女儿道—— 「爹,从黑三身上极有可能寻到那位女老前辈的下落,他似乎又与康王府有牵扯,女儿想进王府里暗中细查。」坐正身躯,深吸口气,「太后的赐婚,皇上的垂询,还请爹替女儿应承谢恩了,微儿愿嫁。」 穆正扬一拍圈椅扶手,目光如炬,「进康王府探查尚有其它法子可使,难道非他康王爷不可?」 穆开微摇头微笑,柔声道,「确实是非嫁不可。爹迟迟没给皇上一个‘复命’,再拖下去,倒成咱们家藐视天朝皇族,不屑亦不从这桩婚事。」 届时,皇帝老儿一怒,太后娘娘觉得被打脸,要安个什么莫须有的罪名在穆家头上,并非不可能。 她家阿爹不可能不明白,却为她的归宿琢磨又琢磨。 爹舍不得她,她哪里又舍得令阿爹这般忧烦。 「但女儿愿嫁,除了因皇家赐婚以及欲进康王府探查,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一顿,她两颗黑葡萄般的眸珠淘气地溜了溜,「就是那位康王瞧起来手无缠鸡之力,文弱得很,女儿一旦成了康王正妇,往后只有我欺负他、教训他的分儿,他要想还手,女儿折了他双臂,他若还不肯乖,女儿再折断他两腿,若他也学起其它皇亲国戚有了正妻还敢讨小,女儿按三餐加夜宵,准要揍得他连他的太后奶奶都认不出。」小下巴傲然翘起。 「爹担忧皇上的意图,以为康王爷非女儿良配,女儿明白的,但阿爹啊,咱们何不‘以害为利’?娘亲无意间插手了皇上的隐事办事,所以客死异乡,这仇都不知能找谁报,既被驱使着进到这个瓮中,那就在其中造出活处吧。」 她笑着,眼里已有润意,「是阿爹和几位叔叔伯伯们教授我的,即便跌倒了也得抓把土,可不能白摔一跤,不是吗?」 「你这孩子……」穆正扬一向硬气沉稳的表情忽见龟裂,两眼亦有些泛潮。 闺女儿说要如何又如何地整洽康王爷,那是想逗他开心,但他听了,还真觉痛快。 以害为利吗?嗯,想想也是。 以自家闺女儿的脾性岂能容忍男人三妻四妾,她若嫁康王为正妃,确实能毫无悬念地「称霸」整座康王府。 再者,闺女儿对她的阿娘仍有那份解不开的念想,是他这个当爹的无论如何都解不开的结,不放手任她去闯、去查,她不会封甘的。 在抹了把脸,深深又深深地叹出一口气之后,穆正扬终于妥协—— 「那就嫁吧。不管世道如何,只要爹在,你就有靠山,即便爹不在了,你的大师兄和叔叔伯伯们也能替你顶起半边天。」略顿,他忽地一笑,「不,无须靠谁为你撑持,你是爹的好闺女,又如此像你阿娘,咱们穆家的儿女就算身处劣势,亦有本事扭转乾坤,爹……信你。」 信她,亦会默默守护她。 穆开微体会着,眼中蓦地流出两行泪来,她一张娃儿脸笑咧了嘴,鼻音甚浓道—— 「谢谢爹。」 【第五章 大婚闹洞房】 雪融待春的时节,兴昱帝承太后之意,第三次为康王赐婚。 皇家御旨一发,康王妃终于定下人选的消息一确定,帝京百姓也随之骚动。 欸,老实说,已许久没有势头这么旺的赌盘了啊! 拿皇家之事来赌,自然不能太明着来,但私底下,帝京各大小赌场早默契十足地将赌局齐齐开出,赌押金收到着实手软,赌项简单明了—— 一这位「药罐子」康王爷这一回能否得天之幸,顺利迎进一位康王妃? 再赌此此次被选中的新娘子,精气神是否挺得住「天煞凶星」的摧折? 赌盘之所以旺,形成精彩对峙,极大的原因出在即将成为康王妃的姑娘身上。 开什么玩笑?!那可是官拜正三品、「六扇门」里的大头目啊! 穆家这位大掌翼姑娘手中的剑刀不知沾了多少凶神恶煞的鲜血,「帝京玉罗刹」的名头可不是白白得来,岂会是个吃素的? 所以这是一场「天煞」对上「罗刹」的店局,盘面开出来当然漂亮火热。 康王大婚的日明定在正式颁旨之后的一个月后。 这婚期确实太赶了些,据闻是因太后娘娘十分坚持,皇上只好命天监个最近的吉日。 而这事落在帝京百姓们眼中,又是一桩谈资。 瞧啊,连他们皇族自家人都不信自家人,将婚期压得那么近,根本就是担心夜长梦多,怕再多拖几日,准康王妃未进门又得怪病,届时啊,怕又要有天朝老臣哭倒在皇上的丹陛之下了。 于是,康王的这场大婚就在有人提心吊胆、有人旁观好戏、有人开赌对赌中,倍受瞩目地来到天监选定的这一个黄道吉日。 虽说赌局的终盘得在新人完成拜堂、送入洞房之后才算结束,但挤上前看热闹的人可见了,这大好的初春日子,掌翼大人不着官制的墨锦卫服,而是一身大红绣金的喜服,凤冠上覆着盖头,由喜娘虚扶着在门口跪恩,拜别老父。 尽管没能瞧见新娘子的脸,但看那利落的身姿和稳健的步伐,绝绝对对是本尊无误。 所以这赌盘下注究竟谁输谁赢,结果根本已呼之欲出。 罗刹以鬼为食,穆家的「帝京玉罗刹」气场果然惊人,气势的确霸道,硬是把康王爷这颗「天煞凶星」压落底。 之前传言四起,都说太后娘娘之所以把脑筋动到剽悍勇猛的穆大姑娘身上,其实就是看准儿了她有「镇煞安宝」的能耐。 穆氏被皇家如此看重,尽管这场大婚备婚的时间不够长,皇家赐下的礼单却是一页翻过还有一页,列在上头的玩意儿多到教人眼花缭乱。 然,对帝京百姓而言,这婚事的重头戏在迎亲。 全然没令百姓们失望啊,竟是一向病弱的康王爷亲率一小队人马来迎亲,而穆家宅子更被一队兵马包围起来,不妨碍众人看热闹,却也不让闲杂人等靠近。 帝京里的「药罐子王爷」据说生得甚美,今儿个往迎亲的骏马马背上一坐,抛头露面地「招摇过市」,百姓们当真「赏美」赏得心花怒放。 赏过的结论便是——这位康王爷根本是男生女相。 吉日里,午前的日阳往康王爷脸上、身上一洒,把他整个人镀上一层金粉儿,那凤目畏光般细眯,慵懒眨了眨,那挺直却秀气的鼻梁有着比金粉还亮的薄辉,额与面白到澄透,唇色淡淡,顿时整张脸分明了轮廓,就是一张淡到几乎无色的脸,却仿佛无中生有一般有着一抹难再说回穆开微这里。 当大红盖头被系着喜彩的秤子缓缓挑起,这一整天的,穆开微在这个喻指「称心如意」的习俗中终于得见天日。 第十六章 她扬睫,顺着那只持秤子的手往上看去,见到康王爷穿着一袭与自己相同大红的喜袍,腰缠金丝带,两肩与襟口以金丝绣纹,头上戴着金玉冠,将发丝束得齐齐整整,完全露出来的一张面庞被喜红颜色这么一衬嘛……面对他这张俊颜,穆开微与帝京百姓有同样的感受。 是那种红花开到尽头,仍顽强留住最后一抹艳色的绝然,带着点颓丧的气味,越瞧,越觉惊心线,甚至会矛盾地生出一种不忍直视之感。 而在傅瑾熙眼中,看到的却是生动饱满的神气。 女子长眉入鬓,眉色淡丽,清亮的杏眸轻轻溜,似本能地想掌握住这个陌生地方的事物,她眉眼灵动,秀挺的鼻子也跟着动了动,像小免儿抽动鼻头一般,而就是这个小动作,她因妆点而更显蜜润的腮颊不禁微微鼓圆,与她「帝京玉罗刹」的名号极是不搭。 她望向他,眸中先是一亮,之后是坦然从容。 她看起来没有新嫁娘该有的娇羞和不安,好似今日出嫁也不过是三法司衙里发下的一桩任务,该干什么便干什么,大功告成就能了结此案似的。 但,让傅瑾熙握秤的五指悄悄地松了又收紧、紧了又放松的是—— 那张点了胭脂的绛唇朝他静谧一扬。 她对他笑,清清浅浅一抹,没有委屈、怨慰、愤恨,他心便稳了些。 「见过……娘子。」他回她一笑,神情和软。 听他用了平民夫妻之间的称呼唤她,穆开微虽不习惯,这一刻却也觉得亲近些许,她下巴轻颔。「见过王爷。」没法子的,眼下要称他为「夫君」她还过不了自个儿这关。 一双新人就这么一坐一站对看着,跟进喜房的几位女宾客已带笑开口—— 「恭喜恭喜,祝夫妻和和美美,白头到老,平平安安,龙凤呈祥。」 「皇婶您说漏了呀,自头到老之前要记得早生贵子啊。」 「呵呵,对,对,早生贵子,多子多孙,百年好合。」 能跟进里边来「闹洞房」的女客们,个个来头不小。 对帝京了如指掌的穆开微大致梭巡了眼,已认出十三、四位当中有半数以上皆是皇族王爷们的正妃,余下几位女子则是国公、候爷以及朝中一品大臣们的夫人及闺秀。 女客们把喜房挤得热热闹闹,不仅如此,外边的正院小厅更来了不少男客, 穆开微能清楚听见外边忽高忽低的交谈声,应是府中某个管事正费着眉舌赔小心,努力挡着不让男宝客们越雷池一步。 康王大婚,婚期虽定得匆促,但因为受到太后娘娘和皇上的青眼,自然也就被皇亲国戚们看重。 只是这「看重」二字有好有坏,好的「看重」是上门真心道贺,来饮一杯喜酒,坏的「看重」就有那么点妒嫉心态,觉得明明同样出身帝王家,赁什么他康王就成了太后眼中的宝贝蛋儿?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口中忙化了,老人家莫不是把私库里的好东西全拉进这康王府当贺礼吧? 穆开微不动声色地留心着外边的动静,一边听傅瑾熙问喜官—— 「接下来该做什么?」 「新人入帐,以枣子、花生、桂圆、莲子撒帐,接下来还得请新妇坐帐,不得说笑,不得随意下地走动,喻‘稳坐安宅,坐财生吉’,而王爷可到前厅大堂上待客,酉时过后再回房,夫妻共饮合卺道,如此便可。」 「是吗?」傅瑾熙温和微笑。「那本王不回前厅,待在喜房里不可吗?」 喜官被问得一愣,「……也、也非不可,而是……是……」 喜官的「于礼不合」四字尚未说出,脸无血色的「药罐子王爷」又慢悠悠道—— 「本王今日大婚,皇上特意遣了一小队禁卫军和两名太医护本王迎亲,是担忧本王临了有什么状况,而太后奶奶也一再叮咛,要本王莫太逞强,既是这般,本王自当遵奉懿旨,不可再逞强上前厅待客,喜官以为如何?」 「呃……那,自当遵旨奉行。」喜官脑筋终于转通,心想,康王爷一早亲自迎亲,来回折腾着,能撑到现下实属万幸,他就该趁着时机尚好,把自个儿差事赶紧办妥,若为了死板板的礼俗硬这「药罐子」推到前厅去,到时候真出事,今日这一场大婚没个收尾,皇上和太后真怪罪下来,又有谁担得起? 于是在众女客围观下,新人提前时辰共饮合卺酒。 穆开微手中被塞进一以半边瓠瓜做成的瓢当酒器,另外的半边在傅瑾熙手里,两只瓢用长长的红缎系在一起,瓢中有酒半满。 「千里姻缘一线牵,合卺合饮,合卺合新。」喜官朗声诵道。 穆开微见那一头的傅逢熙举起瓢子饮酒,自己也跟着做。 以往若与「六扇门」的弟兄们喝酒,必是一饮到底,这半瓢子的酒对她而言,两、三口便也吞光了,她毫不浪费地仰头饮尽,顺势抓住红彤彤的嫁衣宽袖充当帕子往颚下豪气一擦,待抬眼瞧去—— 满室静寂。 「怎么?这酒不许喝光吗?」她挑起为了今日出嫁特意修整过的一道长眉,环视那些愣怔望着她的宗室女眷以及高官家的夫人小姐们。 她语调沉稳,姿态闲适,但被她眸光淡淡扫过,竟有种……正被「六扇门」掌翼大人亲自问案之感,教人心头有些发怵。 穆开微扫过众女客们,最后瞥向新郎官。 康王爷原本也一脸怔然,但一接触到她带询问的目光,他唇瓣徐徐笑开,把才啜饮过一小口的合卺酒再次捧起来喝。 喜官见状连忙道,「回王妃话,这酒没有不许喝光,喝光很好,总之……很好。但王爷……王爷啊,您悠着点儿,这酒没喝光亦无妨的,您千万别逞强啊!」欸,这都成什么事了。 喜官急得想跳脚,恨不得去抢康王爷手里的瓠瓢。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太迟了,半瓢子酒全进到逞强的新郎肚腹里。 「本王也喝光了。你瞧!」傅瑾熙献宝般把见底的瓠往前一递,他笑说着,忽地双肩耸动打了个小酒嗝。 急饮这半瓢酒,康王的脸颊立时浮现两朵红云。 他凤目带光、瞬也不瞬直瞅着她,似是想讨好她,想得到她的赞赏,而更多的……是想护着她吧? 他随她将合卺酒饮尽,是不想令她觉得自身不符合常规便是有错,怕她刚进康王府这道门,就在宗室女眷面前出糗,心里会难受吗? 这可新鲜了,被这么斯文弱质的人护着,尽管穆开微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却也多少品出一点耐人寻味的趣意来。 在他看来,康王爷原本好好的,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但一听到喜官要她坐帐,不许她说话、不许她下榻,要她静静坐上好几个时辰,他大爷就忽然「发难」,言语上使着巧,让喜官只顺了他的意,免去新妇坐帐的无聊苦闷,直奔最后的合卺之礼。 他都如此待她了,她自然要承这个情。 不仅承情,更要加倍奉还。 此际,约莫是气氛僵化到某种程度,宗室女客有人忍俊不住笑出来。 第十七章 「呵,听太后老祖宗常提到,都说康王学富五车,在佛学上尤其专精,跟那些得道高僧们论法论理,都能论上三天三夜不歇息,太后老祖室常叨念啊,就怕康王爷一心向佛,哪天钻进那佛法机见里无法自拔,真会起了剃度家的念头,一离红尘心不悔,可今儿个瞧王爷这般宠爱新妇的模样,分明是是一入红尘心不悔,太后老祖宗这下子都能安心啦。」 这话一出,喜房里的气氛次活络起来。 但说者有意,落进程开微耳中自能辨出那暗带嘲弄的味儿,只是这程度尚在她「初来乍到、能忍则忍」的范围内,她能忍,无妨。 另一名较年轻的女客轻挥香帕又道,「太后老祖宗就是偏心哪,皇孙那么多个,试问有哪个比得上康王得宠?这福气都不知是几世修来的哟?我瞧啊,使是东宫太子都没能享这等福气,你们说说,该不该让人眼红?」 等等,这话可就让某位号称「帝京玉罗刹」的姑娘不痛快了。 嗯,原来是五皇子黎王殿下家的。 这一边,穆开微淡然瞥过,已把说话的年轻女客认出,往心里记上一笔。 康王傅瑾熙,八岁怙恃尽失,文弱体虚,得一老祖母怜惜,却说是他几世修来的福气,而听了这话他还不能驳斥,驳了就是不知好歹、有负太后圣恩。 幸得在场的贵客们并非全都坏着心眼,有两、三位模样稳重些的不禁蹙眉,有些则干脆不应话,如此一来,黎王妃面子可有些挂不住,再次扬声—— 「怎么?我说的难道有错?康王就是个福厚的,旁人求都求不来呢,而康王妃也是个福厚的呀,哪家不嫁偏被指婚到康王府来,一进门就是正牌王妃,上无公婆需要服侍,夫君又是个好脾性的,想想不是福气是什么?」 「五弟妹,欸,瞧你说的,今儿个可是康王大喜之日,你这张花花利嘴就别再挤对他跟新娘子,要是把刚进门的新妇挤对跑了,我瞧你在老祖宗面前还怎么辩?」同为妯娌,四皇子庆王的王妃开口说话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提点。 无奈黎王妃是个不受教的,脾气便如点燃的炮竹一般,「辩就辩!靠的不就张嘴吗?若是要让‘六扇卫’拿人到御前问话,我也会这么说,实话实说罢了,有什么好怕!」 「让‘六扇门’拿人问话吗?好啊。」说话的是穆开微,她缓缓笑说、缓缓立起,手欲动时才发觉还抓着瓠瓢。 她侧目看向不知何时退得有些远的喜官,问,「大婚礼成了是吗?」略顿?「你,抬头,我问的就是你。」 试图默默退出「战圈」的喜官忽被点名,浑身一哆嗦,应声响亮。「礼成!」 穆开微点点头。「很好。」 一旁伺候的小喜娘赶忙上前替新人收拾酒器,穆开微那双原需坐帐而不能随意沾地的足,直接踩过踏脚凳,落到地面上。 她直直看着几步外的黎王妃,徐声道,「三个月黎王殿下饮酒醉胡言在殿前失仪,皇上大怒,罚黎王禁足在府,就我所知,皇上的禁令尚未解除,而黎王妃与黎王夫妻一心同体,不随侍在侧、有罪同受吗?怎么今日竟盛妆而来,还当众大放厥词,说是拿你到御前问话亦不怕?黎王妃如此胸有成竹,倒让我心痒手痒,真有些想拿人了。」 「你、你胡说什么?」黎王妃精致的眉妆立时扭成结。 「我哪一句胡说了?还请黎王妃指教。」 「我说到御前问话不怕,那是……是在说康王有福气的事,那事跟你现下扯的事又不一样,你这是张冠李戴,是欲加之罪。」 「五弟妹够了!」庆王妃声音微严厉。 「别说了别说了,今儿个大喜日子呢,怎能这么说话?」 「就是啊,欸,唯们几个凑趣儿说要进来‘洞房’,可不能真闹起来呀不是?要给新人留些面子才好呀。」 几位宗室女客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劝着,有些是好意,有些是火上添油。 穆开微内心冷笑,表情仍是淡淡的。 说是要给新人面子,这面子她现在可不想要。 她逐磨着该如何将黎王的话题扯回来,老天似听到她的需求,直接把人送进门。 啪! 伴随清脆的耳光声响,外厅有男人扬声高骂—— 「什么混帐玩意儿?敢拦本王的路,是嫌命活得太长了吗?!」 「五爷、五爷!您喝高了呀!小的不是想拦您,是……是里边是咱们家王爷和王妃的喜房,不好任由男宾客进出,小的……哎哟!嘶!」被踹倒地,忍痛忍到直抽气。 穆开微自方才便一直留心听着外厅的动静。 约略能辨出几道男人噪声,当中最响亮的,应是她想到的那一位,然后又见黎王妃出现在女客之中,她心里便有些底了。 果不其然,此时外厅的骚乱加剧,底里下人终究没拦住黎王殿下。 「拦什么拦?再拦,爷把你们这些不长眼的全砍了!瑾熙这小子被赐婚三次,三次哪,哈哈哈,这回终于大功告或……来!来来!让本王瞧瞧洞房洞得如何了?可别新娘子失望啰!」 肥硕身型踩着微颠的脚步大刺刺闯进,满身的酒气立时充斥整个房中,年岁不过二十有六的黎王因好食又贪杯,眼袋明显,颚有双层,白里透虚红的脸上已有严重颓靡之相。 他一踏进,女客们纷纷以帕子掩鼻,往两边悄悄揶动,像不愿与他为伍,也像站一旁等着看戏。 只见黎王妃一人紧张地凑向前—— 「爷,您怎么进来了?欸,又喝这么多!不是说今儿个过来祝贺新人,跟众人聊聊话、解解闷,绝对滴酒不沾的吗?您怎么又喝成这样?您这……哇啊!」被狠挥一记,直接扫侧在地。 「啰嗦!欠揍啊你——」黎王高抬一腿朝倒地的黎王妃踹去。 女客们顿时吓得惊呼尖叫,但黎王的那一脚最终没能踹下。 就见一道大红身影疾风般窜出,黎王那条腿就被红影所持的一件长物架住! 黎王蓦然遭这般阻挡,加上他自个儿醉酒重心不稳,硕沉的身躯直接往后倒,一屁股重重地摔在地上。 女客们「很捧场」地发出另一波惊叫,等到看清楚冲出来挡架的新妇手中所持的长物,声音全梗在喉头,只剩瞠目结舌的分儿了。 竟是一把「六扇门」官制剑刀。 接下来的事发生得很快,完全目不睱给,只知黎王恼羞成怒开始严重发酒疯,爬起来就顶着头朝红影冲去,大吼大叫,十指成爪动手开打。 穆开微剑刀进未出鞘,立在原处以逸待劳。 啪拍——啪啪——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挥动带鞘的剑刀,力道经过拿捏,每一下皆击在黎王身上四肢、腰侧、肉背、肚腩,最后一记由下往上拍中他的下巴,便见那双层肥颚抖啊抖的,他两眼吊白,缓缓软倒,直接晕过去。 静。 静到在场所有人全数石化似的。 第十八章 突然—— 「杀人啦!救命啊!王爷、王爷——您不能出事、不能丢下妾身一个啊!杀人啊,康王妃持凶器残杀皇子,在场这么多双眼睛可到瞧得真真的呀!呜呜呜……」方才险坐挨丈夫一脚的黎王妃回过神,急扑到黎王身上,如护雏的母鸡般双臂大张,与穆开微这只「老鹰」对峙。 除了之前冲出来架开黎王要行凶的那条腿,穆开微根本连一步都未动,此际她持剑从容静伫,话还未出,却有一只手轻按她肩头,她侧眸去看,与康王爷那双长而不狭的凤目恰恰对上。 她心头陡悸,因他朝她一眨眼,菱唇似笑未笑,那模样像是要她安心。 穆开微觉得自己八成被那双太过漂亮的凤目蛊惑了,才会一时失神被他抢了话语,等她重新稳住,这位来到她身边并且与她并肩而立的王爷已用他那能镇稳人心的嗓声悠然道—— 「黎王妃这话就不对了。先不说黎王堂兄被皇伯父闭府禁足的事,毕毕是自家兄弟的场子,你们贤伉俪二人能来为我贺婚,瑾熙自然欢喜,虽说这么确实是抗旨无误,但只要在场的众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都能揭过,别被有心人捅到皇伯父面前即可。」 这话听着像是挺能谅解黎王夫妇,但却是将「抗旨不遵」一事摊在明面上。 在场众人脸色一变,皆知眼前之事可大可小,且这「大小」端看有心人如何操作,而黎王妃蠢归蠢,也还没蠢到完全听不出如此明显的弦外之音。 傅瑾熙往前踏出一步,浅笑再道,「再有,本王王妃手中之物绝非凶器,我朝女宫若有婚嫁,品级可保留,但须辞去官职退出朝堂,朝服与一切官制用具尽须全数缴回,本王王妃自然也不例外。日前,她正式上折子向皇上辞去‘六扇门’掌冀之职,皇上念穆家辛苦,遂将这把官制剑刀赐予本王王妃,那是皇上御赐的宝物,黎王妃口口声声说是凶器,这可不怎么好。」 「我呃……也、也没有口口声声,就情急之下喊了声而已……」黎王妃惊到忘记要掉泪,她迅速看向几位退得远远的宗室女客,发现她们要嘛垂下眼,要嘛撇开脸,就没一个能跟她求援的目光对上。 穆开微倒没想到原来康王知道皇上御刚剑刀一事,也没想到那么弱的他先是与她并肩,而后又踏前一步站在她前方。 此时仰望他的背,忽觉眼前男人当真比娇小的自己高出许多,然后两肩宽宽的……嗯哼,好像也不是原本认定的那般弱不禁风。 「黎王妃莫惊。」穆开微的神情和语气淡然未变。「我方才那几下全避开要害,力道也不重,黎王殿下睡一会儿便会转醒。」 傅瑾熙扭过头看她,打着商量似的,「要不,就把黎王堂兄安置在府里一晚吧?让他好好睡,明儿个再走?」 「呜哈哈,瑾熙哥哥真这么做,明儿个御史台又要闹了。」清朗的声音从外厅传来,说话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小少年,他大步走进,一边道,「那些连芝麻绿豆大的事都要参上一本的言官们八成会说,你康王爷明知五哥抗旨不遵,竟还‘窝藏’他过夜。」 道完,锦泡后面的小小少年随即向几位宗室女客笑笑颔首,算是打了招手,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一张脸早已吓得惨白的黎王妃身上,叹了口气。「五皇嫂,所以眼下该做的事是赶紧将五皇兄送回黎王府啊,皇兄今晚在康王府宴客堂上醉酒,之后又大闹康王府新人房,这事定然瞒不住,待五皇元酒醒之后,得赶紧写一份请罪折子子上呈父皇,嫂嫂千万得记住了,要提点五哥啊。」 见黎王妃愣怔点头,小小少年随即转身看傅瑾熙,并淘气地挤了下眼晴。「瑾熙哥哥今日大婚,历经三回赐婚终于有一回成真了,那就好好当你的新郎官,余下的事交给我来办吧。」 傅瑾熙微笑不语,小小少年自当他是默许了。 下一瞬,小小少年抬手连拍两下响亮拍掌,外厅随即跟进来两名侍卫,他们安静且迅捷地动作,把醉酒外加被揍昏的黎王架扶出去。 黎王妃见状,七手八脚赶紧爬起身,喘着气颤声问,「……这、这是要送哪呢?去哪里啊?!」 小小少年温声道,「五皇嫂也请随我那两名侍卫先行吧,马车就备在康王府的后院外头,嫂嫂与五皇兄先过去,我的人会安排好的,等会儿我送你们回黎王府再回宫里。」 黎王妃应了声,已无心神去跟谁告辞,连那一票宗室女客们也没瞧一眼,她脚步一路踉跄地走出内喜房,两名不得入内一直候在外边的婢子才快步上前,左右将她搀扶着离开。 「既然礼成,那……那咱们就往前厅的宴客堂去吧?」 「是啊是啊,康王爷难得当成新郎官,不回前厅的宴客堂,待在这儿陪着新妇,那也很好也很好。」 所以咱们一伙人就别继续留在这儿碍事啊,俗话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就留给新郎妇好好温存,咱们退了,不搅扰了。」 一群跟进来「洞房」的女客们在这喜房彻底被闹了之后,僵笑着,说着不着边际的话,一个赛一个快,眨眼间纷纷退出,而那位朝廷指派的喜官老早就不见踪影,也不知道是何时溜走的。 此刻喜房中除一对新人外,仅剩两名担任喜娘的府中小婢,还有从穆家陪嫁过来、一直静伫在角落静观不语的兰姑,然后,还有小小少年。 以为小小少年特意留下来是还有什么紧要之事欲言,却见他抿了抿唇,模样竟是兴奋欢喜又腼腆,他当着新郎官的面往旁横跨一步,改去站在新娘跟前,冲着穆开微露出白牙闪闪的笑。 「皇堂嫂!」他精气神十足地唤了声。「我是瑾逸。我觉得皇堂嫂你、你真好!是真真的好!」附带一根翘直的大拇指。 傅瑾逸。 兴昱帝的第九子,亦是目前排行最小的皇子。 在五皇子之后出生的第六、七、八三位皇子,皆因病不到五岁便夭折,直到第九皇子傅瑾逸出生,仿佛受到上苍的特别眷顾,他自小便无病无祸、健健康刃活蹦乱跳的,被视作福星的他极受圣上宠爱,虽因年岁小,尚未封王亦未开建衙,但帝王将他留在宫中居住,亲君之侧, 骤然听到这个小皇子对她的赞颂,穆开微清凝的神情终于有些波动。 但对方像是太兴奋太紧张了,不及等她开口已抢话再道—— 「之前就听说过皇堂嫂持一把‘六扇门’大杀四方,锄强扶弱、扫尽天下不平事的勇举,今儿个见你持刀疾舞、气势惊人,如此一见……啊!不算一见不算一见,仅能算是小小窥探到一角吧。」他悠悠然叹息,「即便只是这样,都足够让人血脉满涨,痛快到禁不住叫好!皇堂嫂——」再次脆声唤出。 穆开微内心怔然,也不得不应声。「……是。」 「改天得空,瑾逸再登门拜访,届时得麻烦皇堂嫂了。」 「麻烦我什么?」穆开微发现自己很难不对这个生得如白玉雕成、性情却又有些淘气的小小少年微笑。 「麻烦你把刚才那套使在我五皇兄身上的击打功夫传授给我啊!」眨巴眼睛。 第十九章 穆开微抿唇忍笑。 但,某位王爷的嘴角已暗暗抽搐个没停,恨不得扬起一掌拍昏这个冲着自家新妇卖乖兼卖萌的小皇子。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康王爷突然咳起来,还咳得一张雪脸瞬间面红耳赤,咳到修长身躯变得佝偻,咳得几要将心肝脾肺肾全数呕出似的。 穆开微陡然心惊,将手中剑刀利落地抛给兰姑接住,空出的两手连忙探去扶住傅瑾熙。 「王爷?」入鼻的尽是药味。 穋开微忽然忆起他所说的那些事,他说他怪病缠身,治愈过程还曾濒死,之后又伤了根本,她想着,心里不禁有些发疼。 她把咳到全身紧绷的傅瑾熙扶回榻上落坐,边回头对九皇子致歉。「对不住了,殿下之请,待我夫妻二人先安顿妥当,来日再议可好?」 「好、好!皇堂嫂之命不敢不从!」傅瑾逸点头如捣蒜,脚步往外退,还不忘嚷着,「瑾熙哥哥你保重,今夜良辰美景,大好的时机,千千万万别虚掷,小弟诚心为二位贤伉俪庆喜啊!」 这一边,终于把人赶走的康王爷应都没应声,一颗漂亮的脑袋瓜直接枕在自家媳妇儿肩头,菱唇儿悄悄翘起。 【第六章 有些怜惜了】 新进的康王妃对于指挥调度的活儿一向干得顺手,加上还有一位陪嫁过来的管事好手相帮,不到半个时辰,布置得喜气洋洋的内寝喜房在经过一轮「大闹」后重新收拾过,终于迎来一点宁静。 兰姑领着几名婢子已退出,连外厅的门都仔细带上。 此时穆开微也已换下大红喜服,取下头上珠冠…… 寝房旁边连着一间浴洗用的净房,时时备着干净的热水,她没让人服侍,在净房里净洗过,她穿回简单舒适的家居服回到房中时,傅瑾熙仍坐在榻上,身上红彤彤的锦袍已都脱下。 「王爷刚刚还咳了,既漱洗好,也脱去外衣,怎么不躺进被窝里?」她方才一直帮他抚背顺气,幸好没咳太久,要不她想请府里管事直接到宴客堂上喊人,今日康王大婚,太医院里可来了不只一位太医。 她抓着发尾微湿的发很随意地扎成一把,走近榻边。「累了就先睡会儿,等会儿送晚膳过来,我再唤王爷起来用饭。」 她语气从容,脸上带着悠淡的笑,彷佛与朋友说话,而不是面对一个今日成为她夫君的男人。 但某人根本完全淡定不下来,即使外表装得颇好,胸中却是波涛起伏。 细想自揭起红盖头,对上那些欺他傅瑾熙文弱和软的宗室贵女们,他家的王妃便没在怕,不仅不怕,还不忍不避,五皇子黎王醉闯喜房恰好给了她一个发作的好机会,出手直接就办了,完全是「六扇门」的手法,就算已辞去掌翼之职,依然霸气威武。 被心上之人相挺相护原来是这般滋味,觉得胸口热呼呼,喜得直想抓耳搔腮。 「本王……我有话要对王妃你说。」傅瑾熙往旁边挪了挪,空出位子。 穆开微很干脆地一屁股坐下来,「好。」 她顺手抓来被子,摊开后把男人包裹住,让他上身仅露出一颗脑袋瓜。「嗯,这样好多了,王爷请讲。」 傅瑾煕心跳加剧,暗暗吞了吞唾液才有办法出声。 「多谢……那个……是想说,对于你我指婚之事,本王没料到老穆大人会特意进宫回复并上书谢恩。」 话中的「老穆大人」指的自然是穆正扬老。「老穆大人进宫面圣,当日旨意便下来了,之后就事赶着事……可本王信誓旦旦对你提过,要出面解决此事的,结果还是令你不得不嫁……是我不好。」 他不好,舍不得下药,舍不得让她得那个「昏迷不醒症」。 明知康王府在兴昱帝眼中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他装无知、扮文弱,一个人如履薄冰般过活就罢,却在该舍时舍不得,在关注一个姑娘家那么多年、发现竟有拥有她的可能后,就什么都不管不顾,渴望紧拉着她不放。 既成夫妻,凭她的敏锐和聪慧,他的底细无法瞒她多久,迟早是要全盘托出。 当她得知他的那些事之后,又会怎么看待他? 欸,所以说,他当真很不好。 「不好的是我。」穆开微忽道,见那彷佛带水光的凤目瞥过来,她不禁探指挠挠脸。 「我脾气不好,动不动就开打,王爷性情和大度,落到我手里可能要常受委屈……啊!王爷别紧张瞠目,我不会动手打你的,我的意思是说,嗯……」她小苦恼地皱眉想了一下。 「就像今儿个‘闹洞房’一事,性子好的人自然能忍下,可我横惯了,结果闹成那场面,如此一来,王爷在宗室里又要被人说嘴议论……」 傅瑾熙真想扑去抱住自个儿的小新妇。 不穿墨锦卫服的她感觉个头更娇小,尤其她收敛气势、表情丰富地说话,那模样更加稚嫩,怎么看都可爱。 他心痒难耐到忍无可忍……但,还是要忍! 死命压下扑抱她的渴望,他从被窝里悄悄伸出一只手,装作很理所当然又很自然而然般去轻握她搁在大腿上的一只手。 「那就让他们说去,本王……本王喜欢你不痛快就开打,那样很好,本王的王妃是帝京的‘玉罗刹’,本就该张扬霸气,你揍了谁,我都不委屈。」 穆开微一听这话,不禁扬眉笑了。 手被握住,察觉他指上温度有些凉,那手明明在暖被里裹着了还是没暖,底子到实有多虚? 她暗想着,心里闷闷抽了一记,不由得以两手裹住他淡泛青筋的手,轻轻揉搓那修长又无血色的五根指头。 所谓十指连心啊,被这么抓看手指揉搓下去,傅瑾熙套在袜里的十根脚趾头偷偷蜷紧,左胸方寸间震得肋骨生疼,还觉得……觉得一声近似思春到非常不要脑的叹息就要逸岀喉头。 他咬紧牙关,凤眼有泪,赶紧垂首将半张脸埋进棉被里。 暗自调息一会儿,他压得低低的声音透过被子传出—— 「适才黎王闯进来,事儿起得太快,你手中剑刀是怎么变出来的?」他那时坐在榻上未动,仅见她往腰间一摸,身影冲出,兵器已然在手。 穆开微一笑,瞟了眼收放在矮柜上的大红嫁衣和珠冠,「那喜服样式好繁复,一层迭过一层,我想着就把剑往腰间系,结果真没人瞧出来。」说到最后,表情竟还颇得意似的。 带刀上花轿,带刀拜堂,带刀入洞房。 放眼这天朝女子,九成九有他家王妃干得出来。 傅瑾熙内心不禁笑叹,凤目着迷般瞄着她的蜜色腮颊,忽听她低语—— 「嗯……是说,若是大师兄能赶回来为我送亲的话,他得背我上花轿准能察觉出来,只是他在西边还有好些要事得管,大婚婚婚又定得近,根本分身乏术……」略顿,她双肩挺了挺,但重新振作,「不过幸得还有‘六扇门’的一票弟兄们相挺,毕头、景大哥、铁胆和二马他们召来一队人马跟着送亲,那也很热闹。」 傅瑾煕漂亮的目珠陡然一缩,背脊有微微颤凛之感。 第二十章 他怀着「自私自利」的心思刚弄到手的媳妇儿,提到她家大师兄时神态不一般,猛一看是淡淡惆然,仔细再看,竟是惆然又带着深邃的念想。 他半张俊颜终于离开被子,闲聊般问,「你大师兄孟云峥是现任的‘天下神捕’,天朝以及与天朝相邻的各国、各部、各地方,皆认他手中的玄铁令牌任其便宜行事,据闻孟大人曾单枪马把一个五百人以上的悍匪给给抹了,还曾追捕一名跨越国境毒杀各国官员的恶徒,追击千里,终将对方就地正法……你大师兄是个很厉害的人物哪。」 柔嫩脸蛋倏地转向他,穆开微点头如捣蒜,「嗯嗯,我家大师兄真的很厉害很厉害的!连阿爹都说他是青出于蓝而更胜蓝,爹还说,若是自个儿在大师兄这个年岁,应是不及大师兄的武艺修为,除我爹外,大师兄他可是我遇过的人当中,武功最好……呃!」 听着自家王妃把她家大师兄夸成一朵花,傅瑾熙正暗自咀嚼着这很不是滋味的滋味,忽见她表情微异,不禁问,「怎么?想到何事?」 穆开微法笑摇摇头,「没事,只是突然记起前些时候曾与一名戴着薄皮面具的黑衣客交过手,那人的功夫也非常厉害。」 有种瞬间被灌饱气的感觉,他费劲压抑拼命想往上翘的唇。「咳……是吗?」 「嗯,不过相较起来,还是我大师兄厉害。」 傅瑾熙对不晓得自己这么爱比,在他家王妃心里,不管是他这位康王还是那位「黑三爷」,很明显地都比不过那位英明神武的神捕大人吧? 好闷,他连光明正大下战帖,求与孟云峥一决胜负的机会没有。 这边,穆开微看那张病态苍白的俊脸又一次半埋到被子里去,他敛下凤目,瞳底的光彷佛被剪得碎碎的,待她意会过来,她的一只手已覆在他头上,顺发一般轻轻拍抚了两下。原本要死不活的某位王爷就这样被「救活」了。 穆开微对于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抚头」、「拍头」的举措亦感到有些愕然,这么做好像太失礼,但刚刚那一瞬,他忽现颓丧神态,莫名能牵动人心。 她正要把手收回,他那颗矜贵的脑袋瓜却主动在她掌下摩挲,最后转向她。 「在本王眼里,王妃才是最厉害的那个。」嗓音略沙哑。 「……为何这么说?」 男人但笑不珸,却对着她眨了眨眼睛,而被她揉搓到终于有些生热的五指,在此不服微用力地将她的五指握住。 穆开微心头一震,脑海里竟非常神来一笔地浮出一句话—— 情人眼里出西施。 她瞪着他,耳想忽觉有些烫,但怔了一会儿又觉得有些失笑。 她与康王爷要算是「有情人」的话,那也是「情义之情」、「夫妻之义」男女之间的情……嗯,目前她是没有的,往后也就顺其自然。 「那就多谢王爷赏脸了。」笑语,四目相接,她反手握住他,许诺一般郑重又说,「王爷既然不嫌弃,还加此看重,往后咱俩就一块搭伙,一把过活,旁人欺你,等同于欺我,旁人辱你,等同于辱我,我必替你出头,即使不明着干,也能暗着来,不教咱们康王府轻易被谁欺侮了去。」一顿,以为已然语毕,她突又出声—— 「你知道的,我受我爹调数,好歹掌了‘六扇门’几年,明着来的手段就那些了,没什么好提,暗着来的手段那才叫精彩绝伦,你信不?」 「信」」傅瑾熙毫无迟疑地回答。 为揪出幕后主使,她火烧大理寺监牢、纵犯逃狱,再暗中布局。 这彻底查抄天朝皇家所重视的宝华寺,她能令人暗中包围埋伏,再趁机闹大。 当日在宝华寺讲经堂内,她为了让真凶现形、让圆德大师和太后相信一切,在言语对谈上亦暗中挖了个坑诱「宝华寺七观」自曝其恶行。 「本王当然信的。」他再道,宛若叹息。 穆开微见他连人带被倾靠过来,为防他往地面栽倒,她顺势拦住,「……王爷?」 「嗯,无事的,本王只是……只是……」比她高出一颗头有余的身躯就是不受控制地想往她身边蹭,尤其听过她适才说的那番话,心绪高涨,左突右冲,欲狠狠扑抱她、将她抱在怀中狠狠压进血肉里的念头,作恶到令他浑身不住地发抖。 但,不能够的。忍无可忍,依然要忍。 估计他此时要是对她「恶狼扑羊」出了手,要嘛是他露馅儿真成恶狼跟她硬拼,要嘛就是他变成羊儿直接被踹飞。 他都不知道自个儿会陷进这般境地! 「本王只是肚子饿了,该用晚膳了。」 最终,他长长叹出一口气。 终究纸包不住火,康王府的宴客堂上不见新郎官现身待客便也罢了,五皇子黎王醉酒大闹寝喜房,被新进的康王妃持御赐剑刀给利落拍趴一事,几位挤进去闹洞房的女宾客们,当夜她们乘坐的马车甫离开康王府不久,事儿就如野火燎原般传开。 事情传开是预料中之事,只是越传越不象话,连康王未比现待客被传成是慑于剑刀气势、旧疾复发。 又传说是「玉罗刹」镇场,「天煞凶星」被镇得七荤八素,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洞房花烛夜关关难过关关过,而谁是刀俎?谁是鱼肉?帝京百姓们个个心里头门儿清。 即使辞去「六扇门」大掌翼之职,穆开微布下的消息网暗中持续运作,传言满天飞的事自然很快入了她的耳,对这种事她不甚在意,而她家的这位王爷嘛……她竟有些看不准。 前两日她无意间听到那位叫作「老薛」的老仆跟傅瑾熙禀报此事,老薛口条极佳,传闻说得详详细细,比手画脚还外加表情变化。 她当时还想,若傅瑾熙心里难受欲要澄清,自己该怎么助他才好,没想到他听老薛道完,竟是一脸意犹未尽。 「是吗?真那么说本王?还有呢还有呢?」 「……说本王被、被绑上榻,用装饰在房里的一条条喜缎绑了四肢,所以才没法出去待客吗?噢,这谁想出来的,怎么就说中了本王心思……呃,咳咳,我是说,怎么这般可笑的剧情都能编派出来?」 是啊,未免太可笑。 大婚那晚,名义上已是夫妻的二人在喜房用完晩膳后,各自简单漱洗过,就上榻躺平……各自睡下。 有个男人睡在身边,对穆开微来说根本稀松寻常得很。 想她「六扇门」在外,每每为了办差需要蹲点儿打埋伏时,大小捕快们就得分批轮流休息,轮到她小休一会儿养神时,不管前后左右大小汉子抱着兵器或坐或卧,彼此互为依靠,这样的事多了去。 所以出嫁的这一晚,多出一个男人与她分享床榻,穆开微睡得十分安稳。 只是翌日神清气爽醒来,她看向昨晚那个坚持非外侧不睡的康王爷,心里无端端又被拉扯了下。 他屈起一臂作枕,面朝着她侧睡,修长身躯微蜷,就蜷卧在床的边缘。 那睡姿像是怕碰着她、挤迫到她,因此让出大片榻面供她睡个四平八稳,又像是拿他自个儿当屏障,把她圈围在一个安全的小小所在。 第二十一章 就在她试图厘清状况,屏息瞪住他不放时,他蓦地逸出一声无意义的呢喃,然后……竟改变睡姿朝另一边翻身! 多亏她眼捷手快力气又足,扑去及时将他揽回,还抱了个满怀。 而这一抱自然是把他给弄醒了。 穆开微发觉自个儿恰恰压在他身上,怕把他压坏,她心头陡凛正要退开,却听他彷佛大梦未醒般垂眸傻笑道—— 「那……那我也能抱抱你了,是吗?」 她不能退开,因为康王爷忽地展臂将她也抱个满怀。 不仅如此,他还把一张白到病态却又渗出奇异红泽的俊脸埋进她颈窝,接着得寸进尺地翻身将她压回榻上。 「微……微微……你待我真好、真好……你真好……好好闻……」胡乱呢喃之后,他竟然就瘫着不动。 穆开微脑中当下转过七、八种能立时「甩人」的方法,但最后一个也没用上。 微微。 那是阿娘她取的小名儿,只有阿娘会那样唤她,只有阿娘。 可他却迷迷糊糊就唤出来了,好似在心中已唤过无数遍,唤得那样理所当然。 欸,害她顿时气息紊乱,发烫的眼眶险些失守。 结果她就由着他半压半拥,新婚的二人在所谓的「洞房花烛夜」的翌日清早继续赖在榻上不动,赖到后来她都不晓得自个儿什么时候又睡着,且如此一睡,还睡到了午时方醒。 堕落啊堕濠,非常浪费的堕落。 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然,无数的千金全没了。 康王大婚的这一夜,该要春宵缱绻的两人就这么睡翻过来睡翻过去,又哪来什么「被绑上榻」?什么「四肢缠紧大红喜缎」? 既然康王爷没有要澄清的意思,穆开微也就无所谓。 该要「新婚燕尔」的这几日,她这位新上任的康王妃还挺忙碌,对内,康王府里的中馈虽有兰姑和府里管事帮衬,仍有不少新事物需掌握,一方面也不忘明查暗访这府内数十口人,欲寻得一点跟黑三有关的蛛丝马迹。 对外,她虽已卸任掌翼之职,之前手中尚未归案的活儿仍有那么一、两桩,特别是宝华寺的案子,「宝华寺七观」的老么观钦仍在逃,老大观止既亡,整件案子的关键者非观钦莫属。 既然「六扇门」的剑刀仍在手,她也就当自己仍是「六扇门」里的人,虽无法如以往那样时时以办差为重,然,与「六扇」的大小捕快以及布在京郁各处的暗桩还是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至于「枕边人」兼「饭友」的康王,穆开微也觉自己适应得甚好,两人过日子,好像也没什么需要磨合之处。 总的来说,康王喜静不喜动,甚少出门。 但几回她开口相邀,他却又次次应邀,然后也不知是因兴奋、欢喜,还是什么的,苍白俊脸都能渗出一点点红色,好像真的很喜欢与她作伴。 每日晨时她在主院前的园子里练武,康王爷不是拎着本书坐在廊下闲读,就是摆棋盘自个儿对自个儿对奕。 有时她亦会跟他下棋,只是她棋艺不佳,每战皆败,这倒是挑起了她的好胜心,每晚临睡前总抱着棋谱钻研,而那几本据说已成孤本的珍贵棋谱还是从康王爷的书阁里搜括所得。 一日三餐,他们一起用膳,穆开微若处出行事,也会尽量赶回府里与康王爷一块用饭,如果当真无法赶回,也必定会遣人回府传达一声。 嫁了人,日子并未有太大变化。 以往她回家是跟阿爹吃饭,现下回府也是有人等着她一块开饭,做为一个一块过活的「伙伴」,康王爷当真是挺好啊挺好。 而住在这座康王府里的其它人,至目前为止……嗯,似乎也挺好。 「王妃还想知道什么?问老奴就对了,这王府里的奴婢和仆役,咱个个都识得,且都熟得很,王爷恩德,念老奴一把年纪腿脚不利索了,仅让老奴管着后院一小片药圃,活儿也不多,每日把事做完咱就寻人话家常去,所以府里大伙儿的事,老奴肯定比大总管和其它管事们还熟。」 管着后院小药圃的是一位清婆婆,圆圆的脸,个头瘦小,是个话匣子一开始就停不下来的脾性,穆开微这几日从老人家这儿旁敲侧击到不少府里众人的私底事,对她欲在短时间内掌握好康王府里的人事与事务十分有帮助。 此际,她来到小药圃,借口说要瞧瞧这块地都种了些什么草药,状似无意般逮住清婆婆便又「闲聊」起来。 听了她所问的,清婆婆先是一怔,随即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是啊,当年老王爷和老王妃在外头出了事,一年后,年仅八、九岁的王爷重返京城,伴在身边的除了一名壮年男仕,还有一名老妇,这事没错的……欸,王妃原来那样关心王爷,挺好挺好,既成夫妻就该这样。王妃先前问起当年伴在王爷身边的男仆是谁,老奴不仅告诉你,还把人也指给你看了,你今儿个又问起那名老妇,嗯嗯,不瞒你说,老奴也是知道的。」 当年三川口遇劫一事,傅瑾熙年幼又重病昏送,问不出个所然,穆开微于是那时伴在他身边的人查起,那个唤作「老薛」的老管事在府里的身分不一般,虽不是王府大总管,但地位绝对凌驾其上。 她寻过老薛说话了,就问三川口遇劫的事,老薛态底恭敬有加,她问什么,他答什么,只是所答的内容对她欲知之事并无帮助。 「回王妃话,那些河寇人数众多,蜂拥而上,当时事发突然,老奴受老王爷和老王妃所托,抱着还是世子爷身分的王爷起身就逃了,老奴跑得飞快,三川口河崖那儿及人腰岛的芦苇整大片都是,咱就往深处里钻,钻啊钻再钻啊钻,都不知钻了多久,前面突然豁然开朗,竟然就让老奴找到那名神医住的地方,当真是老天垂怜啊。」 穆开微说不出哪儿不对劲,但直觉就是怪。 老薛想都不用想便回答,还答得十分流畅,好似老早就知会被询问此事,因此先备妥说词来答复。 可是……她又察觉不出什么企图隐瞒的恶意。 不仅毫无恶意,老薛微躬着矮壮身躯站着答话时,时不时会抬眸望她,那目光、那神态,彷佛很想仔仔细细将她看个够,但碍于主仆身分又不敢无礼。 问话问到最后,她甚至发现他低头偷偷拭泪,当下内心愕然,害她不得不想,自个儿莫非不自觉地又把「六扇门」办差的气势给端出来,意间惊着老仆了? 结果老薛那边只好暂且搁下,她打算换个人再试。 「王妃问的那位老妇人,嗯,就在那儿呢,就是她。」清婆婆一臂伸长,枯瘦食指直直指了去。 穆开微随即望过去,那是一名年近古稀、身形矮胖的老婆婆,正拿着小铲子蹲在药圃的另一头帮忙翻土。 清婆婆又道,「不过王妃若想找她问事,怕是有难处。康王府里,大伙儿都叫她哑婆……哑婆天生既聋又哑,也不识字,但对园艺的话儿很有本事,之前府里园子的花草树木全交给她打理,只是她身子骨也是一年不如年,这才求了王爷,让她搬到后院来住,跟老奴一块儿整地种药。」 第二十二章 ……天生既聋又哑?不识字?穆开微不禁愣怔。 但即使如此,该试还是得试,比手里再加上画画儿……总行吧? 「多谢清婆婆,我知道了。」她深吸口气,握握拳,起脚就往哑婆走去。 一名小婢此时快步来到后院药圃,寻到人,连忙福身脆声道,「禀王妃,兰姑姑说,正院内寝的布置都照王妃的意思安置妥当了,还请王妃移驾回去,瞧是不是仍有什么不足之处。」 穆开微迈出的步伐陡然顿住,想了想,若找哑婆问话,以哑婆的状况肯定要花些功夫,还是找个时候备妥画画儿用的笔墨纸张,想好如何发问,如此才能从事半功倍之效。 心意既定,她脚步一踅,离开药圃回前头正院。 「嗯……咱家的王妃走起路来,那是大步流星啊。」清婆婆真心称赞,笑眯了双眼,两边眼尾带出好多道纹路。 另一端的笪婆头抬也未抬,埋首认真翻土。 「爷,咱劝您了,该对人家说的,还是早些坦白得好,你这么拖着有意思吗?」老薛苦口婆心。 有!都不知多有意思……咳咳,身为主子的男人抹了把脸,挥掉脑中「不良」思绪。 「本王并非拖着不说,是得找个好时机,得天时地利人合。」 但那姑娘以为他体虚文弱,所以才会对他百般迁就。 她让他上榻同眠,因为确信她自己随便动根指头就能制伏他,因此即便遭他「突」抱住压倒在榻,她也没挣扎。 她天天陪他用膳,练武给他看,跟他下棋,邀他出游。 他说的话,她都专心倾听,认真回应。 他心里明白,她是有些心怜他。 如今,她对他心里就算未在男女之情,那也是怜惜他的,如若眼下便将底细挑开,让她明白一切,是否连那一份怜惜也不再有。 老薛不知他内心起伏。垂言叹气,「欸,那日她找老奴去问事,就问三川口当夜的事,爷啊,咱实在憋得痛苦,恨不得把她家娘亲以一挡百的豪勇侠气淋漓尽致说个彻底!但爷不说,咱还得憋着,痛苦啊,这当真不是长久之计。」 「……本王知道了。」被老薛叨念,错在他,他乖乖「听训」。 「再有,那位阴毒婆子说了,除了三儿口当夜之事,她似乎还在查某个人。」 本要开口让老薛别那么称呼女长者,但听到最后他心头陡凛,问,「查谁?」 老薛答道,「毒婆子说,这几日,她暗暗把府里仆役们全看了个遍,连大小管事们也没放过,且一查再查,被她深入再查的人全都个儿高高的,年轻修长的,还有大把好长好黑的发……毒婆子说,府里那几个被锁定的人,身长和外型与您还颇像,根……根本就是在找您。」 「我?!」 「爷,您出去耀武扬威时,莫不是被跟踪尾随了?」 「我……我没有……吧?」他把那姑娘甩得远远才跑回王府的,不是吗? 老薛挥挥手。「算了,不管有没有,爷尽快把事对人家坦白吧,人家以前混哪儿的您又不是不知,真死咬不放一路查下去,要通盘明了那也是迟早的事。」 当爷的那位脑袋瓜垂得更低,「本王……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声音从门外传进。 穆开微大步跨进正院厅堂时,就见康王爷模样似有些垂头丧气,老薛一脸苦口婆心挨在一旁劝说着,也不知劝些什么。 「王妃。」老薛随即行礼,腰弯得更低,连忙替自家王爷答话。「回禀王妃,那个,呃……因为王爷嫌药苦,又不肯喝药了,老奴劝了又劝,劝过再劝,王爷……王爷这才想通了、想明白了,知道还是得按时进药才行,所王爷才说自个儿想明白了,但……但药还没喝,这样。」老天,他整个背都是汗! 穆开微点点头,「是这样啊。」 她瞄向桌上那盅黑糊糊的药汁,跟着抬眼去看康王爷太过苍白的面庞,她两手缓缓叉在两边腰侧,微笑道,「把药喝了。」 「好。」傅瑾熙动作有够迅捷,端起白瓷药盅,舍了汤匙不用,直接以盅就口往嘴里咕噜咕噜……咕噜咕噜……这副药是女长者开给他强身健体用的,对练气具有大效能,残留余温的药汁迅速滑过他的喉咙,落入胃袋。 康王爷在自家王妃面前,乖到不行,听话得不得了。 而老薛在一旁瞅着,尽管冷汗渗了一背,这心里头还是颇为自家的爷感到欣慰、感到欢喜,也感到老脸忍不住烧红啊…… 【第七章 手不想要吗】 一刻钟后—— 傅瑾熙在灌完整盅药汁之后,空空见底的白瓷盅被老薛收了去。 老薛迅速退出正院厅堂,傅瑾熙则起身跟在穆开微屁股后头,挺黏人地跟回内寝房里。 见穆开微落坐于塌上,他也跟过去在榻上坐下。 感觉她眸光过来,他也将目光瞥了过去。 「王爷可知我家兰姑姑去了哪里?我以为她会在正院这儿等我,可是却没瞧见人。」边问,她抬起一手,用手背去擦他的唇角。 傅瑾煕凭本能拉下她的手握住,发现她手背上微沾药汗,方明白她是在替他擦嘴,顿时左胸发软,嘴角禁不住往上翘。 他软声微哑道,「王妃的那位兰姑姑似乎对本王那位一向冷静自持的大总管很有意见,这些天,两人时不时杠在一块儿,谁也排解不了……适才大总管亲自寻了过来,也不知哪里又出事,反正兰姑姑就冷着脸跟他走了,两人现下应在前厅那头相互折腾着吧。」 穆开微不禁要想,眠前这位王爷也把日子过得太随兴—— 不知哪里又出事,他没想过问。 府里大总管与她的贴身仆妇闹不开心,他不问原由,就由着他们闹腾。 「王爷就没想问问吗?」 傅熙认真想了好一会儿,目珠还缓缓转了圈,「待他们俩相互折腾够了,仍解决不了的话,再问。」 穆开微好气也好笑,原想一拳捶出去,如同跟「六扇门」的弟兄们那般,你一拳、我一掌地交手,但一拳出去硬生生收了力道,怕把他捶坏,临了改捶为拧,不重不轻地拧了他臂膀一记。 就见康王爷先是垂目静看着被拧的地方,然后抬睫看她。 「噢……」他很迟钝地喊了声痛。 穆开微被他带点傻气的无辜表情逗笑。 见她笑,他也徐徐笑开,慢悠悠道,「本王长这么大还没被谁拧过,王妃肯来拧我……本王甘之如怡,很是欢喜。」 「我哪天要是真的对你动粗,你怎么说?」她逗着他。 他想也未想便答。「那定然是我有错在先。」 穆开微顿时说不出话,有些想抬手按按胸口,因埋在血肉里的心似乎跳得太用力。 傅瑾熙咧嘴又笑,近来的他变得很爱笑,他环顾着寝房,道,「王妃那天询问本王可否动一动咱们这间寝房,本王对此事毫无异议,只要王妃欢喜便好,今儿个兰姑姑就领了两位女匠人进来,不出一个时辰便退出,本王其实挺想知道内寝这个所在若按王妃的意思重新摆设会是何种风貌,但此时看来……嗯,似乎没变啊。」 第二十三章 闻言,穆开微笑得略神秘,她忽地脱靴上榻。「王爷也请上榻,我指你瞧。」 傅熙应了声,乖乖照做,他盘腿坐好,凤目里布满好奇。 穆开微一脸无害地说,「明面上没变,暗地里变了不少,例如咱们晚上睡得正香,却有人摸进王府,且还摸近榻旁,甚至摸上榻了,这时就可这样!」 穆开微蓦地拉动之前不曾出现在内榻角落的一条小绳。 她已算计好先将康王爷「诱骗」上榻,再扯动机关小绳,暗藏在睡榻上端的细网会大张罩落,以她的身手想及时闪避根本小菜一碟,然后「天真无知」的康王爷就会很无助地被网罗住。 她脑海中都想象岀他那张清美俊颜无辜望着她的表情了,总令人想逗他、欺负他,更想护着他别谁欺负了去。 但,细网子确实罩落,两位女匠人手艺确实绝佳,从她拉机关到网子落下,中间不过半息,整套机关操作起来无比利落,不倒落的是她自己。 她来不及闪开,因为一手实然被康王爷抓住,而她没有甩脱他。 结果就是两人一块儿「落难」,原本想捉弄人的穆开微禁不住笑叹,「在自个儿榻上被自个儿的机关困住,这算是阴沟里翻船吗?」羽睫一扬。「没想到王爷会有这一手。」 傅瑾熙一开始也没猜到,直到见她拉那条小绳,他脑中这才灵光一闪。 好歹,他也曾在她穆家的闺房里吃过苦头,加上这一次她拉机关的动作并不快,他立时明白她的意图,才故意探手去抓她。 想到那一晚摸到她榻边,舍不得下药,紧接着在她手里吃了一大堆苦头……此际忆起,那些苦头竟都化作蜜味,让他心里软到要塌陷。 穆开微见他直勾勾望着自己,菱唇微启却无语,气息不由得微紊。 今日在家未出门,康王身上穿的是一袭水青春衫,襟口以靛青丝线为主色,用暗绣手法低调地滚着一排精致的繁花纹,这袭春衫衬得他整个人十分清雅,他未戴冠,长发简单拢在身后,鬓发则轻松慵懒地垂在胸前,让那张清俊苍颜更有落拓绝美的神貌。 细网里,两颗脑袋瓜离得好近,四目相接,穆开微发现自己着实挪不开眼。 康王爷那双漂亮过头的圆眸突然在她面前放大再放大,等她明白过来时,他的鼻侧已轻贴她的,他不笑也像在笑的唇已亲密贴着她的嘴。 是说……她怎么也忘记要闭眼睛?! 这个吻从发动到结束,彷佛一下子,也好像经过好半晌,她向来果敢聪明的脑袋瓜出现短暂空白,没办法精确拿捏。 苍白俊颜缓缓退开,那双风目仍瞬也不瞬,亮到渗出水光。 两张脸相距仅一拳之距,穆开微发现康王爷气息大乱,胸脯明显鼓伏,她微惊,抬手去探他的颈脉,却听他闷闷的、低声沙哑道—— 「好,来吧,你把我掐了吧。」 穆开微听到他那近乎厌世的语气,不禁一怔,「王爷方才说了,倘使我对你动粗,定然是你有错……。咳咳,怎么她的声音也沙哑成这样?她吸深一口气,问,「王爷求我动粗,是觉得自己做错什么?」 「本王……本王亲了你。」白惨惨的颊肤硬生生逼出两团薄红。 穋开微也觉得脸热,因为他脸红给她看,她也跟着脸红。 「所以王爷……亲我,是一件错事吗?」唇瓣热热麻麻的,她下意识探岀舌尖舔了舔,却不知这无心的举措落进康王爷眼里,简直令他唾液泛滥,难以把持。 傅瑾煕不管了,什么不管了,他再次朝她倾去。 这一次,他一双泛凉的掌心去揍她的脸,抵在她额上,鼻尖相碰。 他沙哑道,「不是错事,本王没做错。即便真做错,一条命了结在你手里,那也很好,能死在王妃手里,比什么都好。」 「什么死不死的?王爷你唔唔……」嘴被堵住,那凉凉却无比柔软的男性嘴唇这次竟然耍狠,趁她张口说话之际猛然攻进,连……连舌头都探进来! 他的气味…… 穆开微有些讶然,有些纳闷,他唇齿间犹留药香,对于一位需长年调养身子的人而言,实属寻常,那气味并非不好,却似单纯的、仅有药的味道,其中没有一丝一毫独属于他这个人的气味。 每个人皆有自己的气息体味,即便染过药香,那气味与药香会融合再散发,但他很不一样,是纯粹体质之因吗?还是幼时那场怪病所导致? 她没办法再胡思乱想,因为康王爷像饿了好几顿,毫无章法地乱亲,亲得她半张脸都湿了,但恨不得把她的唇舌全吞进肚中。 穆开微两手攀在他的小臂上,要扳倒或推开他易如反掌,但她刚刚被他偷亲时没有抵抗,这一次又为何要拒呢? 两人成亲,终究是要亲近的,如果她此刻拒绝他,她想,他心里定会很受伤,表情定然是尴尬且觉得无地自容,他会把错归究在自个儿身上,很可能再不敢主动靠近……她不要他那样,不想一点儿委屈出现在那张脸庞上。 想通了,她的手改而一把揽住他的颈,另一臂探去搂他的腰。 她强而有力地回吻过去,绝不任他专美于前。 男人被她的「反击」扑倒在榻,他也学起她紧紧搂住她的腰身,两人在细网机关里亲得翻天覆地,四只脚和发丝还被网子缠住,滚都滚不出来,却谁也没放过谁。 尽管一团火热、一团混乱,穆开微犹能察觉到康王爷抑在喉头的那声叹息。 他胸膛紧绷,浑身皆绷得死,直到自己被她狠抱扑倒,他那压抑又幽微的叹息才从胸中释放岀来,在喉间细滚动。 「微微……」唤声颤着,两排如小扇的墨睫亦轻轻颤动。 寻常时候的康王爷已让人心怜,此时这般模样,简直疼得人心尖直抖。 「王爷莫惊,我下手会轻些。」她想逗笑他,希望他快活些。 傅瑾熙瞬也不瞬仰望可爱又彪悍的蜜颜,像要望进她心魂里,竟然半是命令,半是哀求地低语。「还请王妃……切莫手下留情。」 「噗……欸。」结果被逗笑的人,是她。 帝京的另一头。 白日里,青楼林立的花街尚未开门营生,巷弄内冷冷清清。 迂回曲折的深巷恰能通往河岸,岸边泊着数条小舟和舫船,此际,夹在其间的一艘中型篷船里,细竹帘已都落下,掩去旁人的探看,船夫瞧着似有些武功底子,大橹一摇,篷船迅速往河面行去。 水路渺渺,四周无旁人,不怕隔墙有耳。 船篷里的人终于开口。「我观止师兄心里头只有师父和那些译经,他自个儿没本事搞懂那些原语经文,就想方设法要让师父多活个二、三十几年,甚至一直活着,活成真佛,他也不想想,那能成吗?能瞒得过众人吗?」 「尊师要再活个二、三十年,用我炼成的那瓶灵药,确也不是难事,只是想活成真佛嘛……圆德大师不答应不配合,你们几个弟子也是无能为力的。」男嗓轻柔徐然。 第二十四章 「是啊是啊,所以不能怪我那日弃了师兄和师父,道不同不相为谋,师兄坚持走他的路,我只得先自保了。」略顿,语气一变,讨好般道,「我的路在你这儿呢,你说要活人才能炼药,还得是身子清清白白的女子,咱在这上头也是出了几把力气,如今宝华寺被抄,还好有你这棵大树可以依傍,只要你那起死回生的灵药,宝华寺算什么?这一座帝京又算什么?嘿嘿,届时,咱们整个天朝都可以拿下。」 男人低声笑了笑,彷佛觉得对方的话挺受用,他静了会儿才道,「起死回生的药还需更多干净女体方能大炼,不过近来风声紧,一切只得搁下。不过,我倒是用了花花草草炼成一种能令人乖乖听话的药。」 「当真!」 「再真不过。」男人微笑颔首,「你试过就知有多真。」忽地起手无影。 「啊——呃?什、什么……」哀叫一声,他迷惑的表情转成惊恐,抬手去摸狠狠扎了一针的颈侧。「你……你……针有毒……为、为什么……」上身陡然歪倒,不得动弹,但他两眼仍瞪得大大的,意识未失。 男人语气如叹,「你说你的路在我这儿,可你把我的路给挡了。宝华寺一案危及皇家,‘六扇门’为了逮你,将帝京里里外外翻过无数遍,如今还不见消停,你不出面,又有谁能了结?」 「唔……呼……呃、呃……」挣扎欲骂,喉头已发不出声。 「别急,别担心,等会儿喂了药,你就能说话的。」像在劝慰受委屈的孩童那般,嗓声无比轻柔,「要记得啊,就说那些……你该说的话。」 康王大婚已近两个月。 单单纯纯的「枕边人」兼「饭友」的身分一直维持着,直到—— 康王爷难得大胆亲了他家王妃一口。 又亲她第二口。 亲过再亲,如此一发不可收拾,以为一切顺其自然,「好事」就要「大功告成」。 但,并没有。 以往,在康王爷还是光棍儿独一个的时候,康王府正院的内寝房是不留婢子服侍的,只有老薛一人能光明正大地进出,然后女长者则是暗地里想来便来、想走就走,而所有奴仆皆止步于正院外厅。 但眼下情势大大不同,康王府里多出一位王妃主子,自然也就多出王妃从娘家陪嫁过来的仆妇、武婢,以及嫁过来之后才从王府中挑选出来磨练的婢子们。 所以如今自由进出正院内寝的人,除两位主子和贴身老管事老薛外,还多出兰姑和穆家家生子出身的两名武婢夏秀和夏香。 兰姑这一日让两名武婢护送已上了年岁的女匠人们回作坊,自身则为了些事跟邵大总管理论去,才使得穆开微回到正院没见着人。 之后老薛也离开,把外厅几名仆婢都给叫走,特意把场子留给主子二人。 却未料,兰姑心悬内寝机关安置的事儿,遂丢下跟邵大总管的争论连忙赶回。 当时内寝房的门大大方方敞开着,只隔着一道垂帘,兰姑自然想也未想,直接撩开帘子踏了进去。 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听到响亮亮的抽气声,困在细网里的两人同时一顿。 穆开微首先想到的就是得把害羞、脸皮薄的康王爷遮掩好了,于是她一个翻身,把半裸的男人推到身后去,跟着没脸没皮地冲着来人咧嘴笑。 兰站先是惊呆一瞬,随即垂首退出内寝,还不忘把两扇门扉带上。 但任凭她再怎么反应迅捷,到底还是搅了局,康王府两名主子依旧没有彻底好上——兰姑甫退出内寝房不到半刻钟,穆开微便已穿好衣物步将出来。 而这……这也实在太令兰姑耿耿于怀,心似燎火啊! 「是说这几日……可有进展?」兰姑干脆把御赐剑刀抢在怀里,硬是不让穆开微带着就走,硬要问岀个子丑寅卯来。 今日康王爷难得外出,由老薛和几名侍卫陪都会,说是底下一家经营古玩买卖的店刚入手一批希罕玩意儿,有些对象还挺大的,而皇太后的七十大寿将近,康王爷便特意走一趟古玩店,看能否替他的太后奶奶挑件合心合意的寿礼。 康王爷没黏在自家小姐身边,兰姑自当抓紧机会问个清楚明白。 「什么进展?」穆开微有些无奈地揉揉额际。 在一旁的两名十四、五的小武婢红着脸蛋嘻嘻笑,禁不住抢答—— 「就您跟王爷啊。」 「天天睡一块,然后呢?」 「你们妹俩闹腾什么?」穆开微还没开口,兰姑已作势要拧人,「脸皮可说越来越厚,胆子越越肥,跟谁字的?」 两武牌照样嬉皮笑脸。「跟咱们家小姐学的呀!」 被点到名,穆开做一脸无奈加无奈,接下来用不着她管,兰姑已把夏秀和夏香赶到外厅候着,转过头来专心「对付」她一人。 「要嘛就不嫁人,清清白白一辈子,如今既然嫁了,总得当一对货真价实的夫妻啊,王爷他身子骨不好,你体力胜他,又见多识广,该懂的也没少懂,要想办了他,那是轻易可行的活儿。」兰姑苦口婆心叨念,「一切掌握在你手里,你要,他还逃得出你手掌心吗?端看你要还是不要罢了。」 「……又没说不要。」穆开微觉得,近来脸热的症状频频发作。 「那什么时候要?我提前吩咐灶房大厨备补品,事前事后都得好好补补。」 「我壮得跟牛似的,补什么呀?」杏眸圆瞪。 兰姑一指戳中她的额。「是补你吗?我那是替王爷备着,该补也是补他。」 穆开微简直欲哭无泪。 若是寻常夫妻,泂房花烛夜,新嫁躺平忍忍也就过了,反正新郎官自会出力,但她与康王爷之间的「情势」偏偏不寻常。 躺平忍忍的那个八成是他,而负责出力的应该是她。 两人如今相处得甚好,有渐入佳境之感,她总想着某一天时机到了,自然就会「水到渠成」,而两人一起被困在细网机关的那时,她是真想顺其自然的,只是最后没办到底罢了。 虽说机不可失,也并非失不再来,再等下一波就是,但被逼着去做,她可干不出来!她趁兰姑分神之际,一把抢回御赐剑刀,轻功一显,人已在厅处廊下。 「姑姑也得仔细补呢,近来跟邵大总管吵得气虚了、脸都瘦了,我瞧看心都疼,不补不行啊!」她回首笑嚷,又道,「我去‘六扇门’一趟,晚膳前便回。」撒腿就跑。 夏秀和夏香立时跟上。 被小小将了一军的兰姑追至外厅边,早不见三人身影。 摇摇头了口气,想到穆开微刚刚嚷的,她心跳略快,不禁抬手摸摸似有些凹陷的两颊…… 穆开微今日之以换上利落劲装、带刀前往「六扇门」,是因在三日前,传出宝华寺一案中在逃的要犯观钦和尚已然落网的消息。 然,大理寺卿将要犯过堂审问,却问不出个所然来,又因全案牵连甚广,太后娘娘和一位王爷险些折在当中,为求慎重,刑部亦会同审理,结果……就是依旧问不出个结果来。 第二十五章 穆开微从「六扇门」那儿得到消息,今日正是要去会会被关押在大理寺监牢、由她「六扇门」那一票弟兄们亲自看管的钦犯。 一个时辰后,穆开微策马带着两名武婢离开大理寺监牢,与毕头、铁胆等人出现在帝京城南的洛玉江边。 这条洛玉江分出三条小支流流入城中,使得半座京城水路发达,水路更流经城中青楼聚集的销金地,加上时值春夏之交,午后的洛玉江上除了普通载人运货的船只,更多出几艘从城中顺着支流来到江上纳凉兼作乐的青楼画舫。 江边,一小伙勒缰停马。 毕头下巴朝不远处的江面上,装饰得最为豪华的一艘两层楼画舫努了努。「就那艘了,‘暖月阁’的舫船。」略顿,他干皱的嘴角抽动,涩巴巴又挤出声音。「将观钦逮捕归案的人不是咱们‘六扇门’的弟兄,而是五皇子黎王……你说说,这都成什么事?!闹得咱们一票人全成了吃干饭似的,真他娘的不快。」 此时,五皇子黎王殿下就在「暖月阁」那艘画舫内。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黎王之前因醉酒殿前失仪,被罚禁足府中,之后竟不顾圣意,在康王大婚时再次醉酒,且大闹新人喜房。 黎王醉酒乱性,康王妃当场拍晕的事,翌日便被言官们捅到兴昱帝面前,将一顶「抗旨不遵」的大帽子往黎王头顶上扣。然,此罪可重可经,端看皇上如何圣心独裁,而这位兴昱帝显然是偏袒自个儿亲儿子多些,仅将黎王唤进宫中斥责,令他再禁足两个月。 前些天,黎王终于解禁,头一个出门游逛的地儿就是城南的销金窟。 他被禁足在府已够闹腾,未料解禁出府,一个「六扇门」大小捕快们拼死拼活都抓不着的逃犯竟然就撞在他黎王手里,被他逮个正着。 更气人的是,此举还让黎王在皇上面前大大露脸,兴昱帝竟赞他见微知着,反应机敏,才能单凭观钦的画像将人直接认出。 而穆开微今日之所以不依不饶地寻到这儿来,实是观钦的状况不一般。 她终于明了大理寺与刑部侍郎联合会审他一个观钦,为什么会束手无策。 她在大理寺监牢中,见到当时被她疾发的暗器削去两指的年轻和尚,本以为以观钦狡黠阴狠的脾性,她得斗智斗狠地与他周旋。 岂料,那人是现钦无误,逃亡的这段日子似乎没令他吃多少苦头,清秀模样未变,身形亦未变,但大大不同的是他的智能。 不管如何审问,观钦反反复说着同样的话。 「师兄要抓女人来玩,我帮他;师兄要杀人灭口;我帮他。都是师兄他们的错,我不得不帮,不帮,他们连我一块杀,连我一块杀……」 从罪犯口中问不出结果,那总能问问黎王追捕的过程。 穆开微这一边虽才五、六骑人马,但胯下的马匹皆是高头大马,她女子劲装已够醒目,身边的毕头、铁胆他们穿的又是官制卫服,一出现在江边,着实引来不少注目,这不,连那艘「暖月阁」画舫上的人都瞧过来。 守在甲板上的随从快步进到船楼内,不一会儿船楼四边的纱幔全数撩起,卷高细帘,黎王肥硕的身影出现在甲板上,两手圈在嘴边张声便嚷—— 「是弟妹啊!怎这么巧?相请不如偶遇,今儿个可把想遇的人都遇上啰!」 黎王突如其来的这一股亲热劲儿令穆开微略皱眉心。 当她眯目看进船楼中,下颚蓦地收紧。 黎王又嚷,「弟妹别急着走,上来坐坐啊!」道完,就见他扭头粗声催促下人们赶紧放小舟过来接她。 「毕头、铁胆,你们先回‘六扇门’,余下的事我来办。夏秀夏香,在岸边等我。」交代完毕,穆开微忽然从马上拔身跃起。 她没等黎王遣小舟来接,而是施展轻功朝江面窜去。 从岸边到江上「暧月阁」画舫所在之处,中间尚有篷船和载货的竹筏来来往往,穆开微使的不是「水上飘」的轻身功去,却是将那三、四艘篷船和竹筏子作为「跳石踩点」之用,最后一记踩在老船夫的长篙上,一招回身燕漾空,身姿随即灵巧地落在画舫甲板上。 「……呃,弟妹果然……了得……咦?」黎王一愣再愣,因为刚刚飞上他这艘画舫的康王妃竟掠过他,直接踏进大窗开敞的船楼内。 寻欢作乐的场子,莺莺燕燕们少说有十余位,穆开微立在那儿,一手惯然地按在腰剑刀上,成束的一把青丝随江风飘扬,那姿态完全是「掌翼大人重出江湖」的模样。 任谁对她都挪不开眼,她却谁也不瞧,只沉眉盯着坐在温柔乡里的傅瑾熙。 她雎光如炬,声音清冷,笑笑问,「王爷那只手是不想要了吗?」 此问一出,画租房里的宾客、乐师、歌妓和随从们无不颈后发凉,连跟在她身后进来的黎王都凉到打哆嗦,数十双眼睛不约而同朝康王爷的手看去。 康王爷盘腿坐在软垫上,面前是一张摆着各色小食和美酒的长形几案,他一只锦袖搁在大腿上,另一只在几案上,素白修长的指从袖底露出,却是五指收拢,像抓着惊堂木般紧紧握住一名歌妓的柔荑。 王爷那只手是不想要了吗? 是哪只手? 为何是不想要了? 众人一目了然,大彻又大悟啊! 「呜呜,王爷您抓得人家好痛啊!」结果是被握紧手的小歌妓吓到花容失色,死命从康王爷的「魔爪」中逃出。 原本挨在康王爷这头几案调笑兼服侍的三名姑娘,忽呈扇状往外爬开,撤得有够远。而傅瑾熙人都懵了。 他抬起那只手,略歪着头怔怔然看着,随即又怔怔然看向自己的王妃,好像……连他自个儿也很迷惑,不知道发生何事。 「王妃……」颤着唇,可怜兮兮唤了声,凤目竟见泪光。 【第八章 不要不要我】 苍白无血色的脸,清美到近乎单薄的五官,愣怔不解的迷惑神情,已现水气的眼求助般朝她望来……穆开微暂将怒火抑下,表情更为淡然。 一旁的黎王惊吓归惊吓,尤其见那把赐剑刀就挂在康王妃腰侧,但毕竟「玉罗刹」发火的对象不是他,他自可作壁上观。 哼哼,吵吧,闹吧,最好到动刀抡棍、拳打脚踢,把太后娘娘的心肝宝贝康王爷打到吐血,再来瞧瞧你这位具「镇煞」之效的康王妃,腰能挺得多直? 黎王两眼兴奋到冒光,试图火上浇油,「弟妹别生气,别介意,是我硬把瑾熙拉上画舫的,男人嘛,见到年轻漂亮的姑娘家总足难忍,加上瑾熙应是头一遭上画舫游江,对啥儿事都觉新奇,弟妹让他试试,别拘着……阿,对了,本王一直想摆桌酒席好好同你们夫妻二人赔不是,我正跟瑾熙说这事呢……呃!」心肝抖了一记,因那看着娇小、实际却十足凶残的女子突然转身正对他。 「黎王殿下。」穆开微双臂圈起,两手相搭,微躬身行了一礼。 突然正经八百行礼了……是、是怎样?黎王眼角抽了抽,「弟妹免礼……」 第二十六章 「皇堂嫂!」一声热切的叫声唤起。 穆开微适才尽管是专心一意盯紧康王爷……那只「不想要了」的爪子看,但进船楼的瞬间,里边大致有哪兰人,她眼角余光扫过,已能掌握。 见小少年傅瑾逸跳到面前来,仰着玉颜对她笑意真诚,穆开微如霜歪的脸色终于回暖一些些,对小少年也行了一礼,「九皇子殿下。」 傅瑾逸笑得更灿烂。「皇堂嫂唤我阿九吧,我还要拜皇堂嫂为师呢,阿九给您请安了。」说着,腰板深深一弯,敬拜回礼。 黎王眼角抽得更严重,略粗声道,「九弟别闹,皇兄跟康王妃说正事呢!」 「哪里是什么正事?」傅瑾逸堵了回去。「是五哥你说有好玩的事,我才溜出宫来的,结果你把偶遇的熙哥哥也拖了来。若是乘画舫游江、听听小曲儿便也罢了,做什么还让人说些神神叨叨的事,我听着都乏了,也只有瑾熙哥哥撑得住。」漂亮的眼重新迎向眼前的劲装女子,不掩满满的崇拜之情—— 「要我说,今儿个最值得说嘴的正事,就是亲眼目瞒皇堂嫂的轻功渡江,当真令人眼晴为之一亮,精气神都充饱啰。」 黎王两道浓小小纠当结,硬压下脾气,「九弟你这么说就太失礼了,有眼不识泰山,之前柳真人就曾提点,要本王小心谨慎,酉时之后切不可饮酒,本王仅仅疏忽一回,隔日就在殿前胡言乱语,柳真人还说,有一就有二,避也避不过。」他看向穆开微,尴尬地咧咧嘴。 「所以说啊,那日闹了康王府也是莫可奈何,但因此被父皇加重处罚,反倒消灾解难了,这不,一解禁,想出门透气儿,柳真人算好方位,提点本王往南边最好,将有好事要发生。」甚是痛快般拍了下手。「哈啥,当真神准,完全是时来运转,一个全帝京大小捕快都逮不着的朝廷钦犯竟就撞进本王手中,抓起人来实在易如反掌。」 这一边,黎王与九皇子和穆开微说着话时,康王爷像是终于稳下神志,见自家王妃没当场冲他发火,但眸光也不再与他相接,傅瑾熙站起,沉默不语去到她身边,却仍然得不不到一点关注。 他原想偷偷拉她的衣袖或衣角博取注意,然她今日一身劲装,双腕套着绑手,衣角扎得甚短,实令他无从下手。 再有,她……她根本是铁了心打算对他视而不见,彻底视若无睹吧,因为偷偷来不好干,他才想着干脆光明正大拉拉她的手,岂料她竟巧妙一闪,向黎王再次抱了抱拳,语气持平—— 「正是为宝华寺一案的要犯落网之事,特意来请教黎王殿下。」 「请教……本王吗?」黎王一只保养得挺嫩白的食指指向自己,惊愕到眼袋都抽搐起来。 堂堂「帝京玉罗刹」有事请教他?! 开什么玩笑,这般威风的事儿可不是想有就有啊! 他一拍肚腩,哈哈笑道,「弟妹你问,本王任你请教。啊!你莫不是想知道本王当日是如何逮人的吧?刚刚瑾熙也问了同样的事,你们夫妻俩也算心有灵犀,哈哈哈,既是这般,弟妹就给本王一点面子,今儿个饶过瑾熙吧?」 「五哥,话题别扯远了,皇堂嫂还等着你解答。」傅瑾逸很受不了地摇摇头。 穆开微装作没听见黎王替某人求饶的那些话,只道,「确实是想知道殿下令钦犯落网的过程,所以不管事之巨细,还望相告。」 黎王见康王爷好可怜地杵在那儿,而康王妃表面虽未发火,却是冷冷淡淡、不苟一笑,还不知这对夫妻回府之后,关起房门来要怎么闹呢?光凭想象,他都觉得畅怀。 终于啊终于,稍稍能冼刷掉他被那把御赐剑刀拍昏过去的内心耻辱,他挥挥手,一副胸怀大度的姿态。「哈哈,说来说去,其实全赖高人指点。高人说最好往南,本王当日前往城南游玩,高人算出本王好运将至,最好以逸代劳,这恰合本王脾性啊,于是吃吃喝喝、听小曲儿摸小手儿……呃,其实就是想干啥就干啥儿。 结果本王起身去解手时,那个不长眼的钦犯自个儿撞上来,被我一把揪住领子,他头上布帽子被本王打飞,竟是颗大光头,几颗戒疤清楚可数。」嘿嘿笑了声,「明明是个和尚却躲在青楼妓院里,这也是高招啊,弟妹说是不?」 穆开微沉吟几息,反问,「宝华寺案到现在,观钦逃亡四个多月,为何不把头发留长?发一旦长出,既能掩去头上戒疤,更便于隐姓埋名不是吗?」 「皇掌嫂问得好,这确实是个疑点。」傅瑾逸用力颔首。 「呃……这个嘛……」黎王倒没想到太多,顿时被问住,目光 不由得扫向立于船楼一角、自始至终安静无语的那人。 穆开微见状,扭头扬睫,这才正式与那人对上视线。 她踏进船楼的那时,除黎王跟在她身后,里边所有的人皆是或跪坐或盘坐,唯有一人从座位上起身,安安静静退到边角的木柱旁,他穿着一身玄黑的阔袖长衫,发色尽为灰白,面庞却甚为光滑,看起来年岁不过三十。 见几位皇家贵人瞧过来,身形颇为修长的他略垂首示敬,代替黎王答话,「康王妃此问怕是要亲问犯人才能获得解答,犯人的心思,咱们寻常人难以推敲,小人听闻‘宝华寺七观’几位僧人皆足打小出家,说不得那位观钦师父当了太久的和尚,忽要他蓄发当起寻常百姓,他自己那关过不去也不一定。」 「说得好,说得好!」黎王大臂一挥,点头如捣蒜。 「这位……非非就是黎王殿下口中推崇备至的高人?」穆开微光明正大打量。 欲将对方的五官和神态看得更仔细些,她下意识踏近,才迈出去半步就觉右边手肘被人拉住……除了康王爷王,谁敢踏这么近来拉她? 正事要紧,她此际没心情找他「算帐」,想也未想也未想便不动声色地挣开。 黎王听她主动问起,咧嘴笑道,「没错没错,正是这位柳真人啊。」他急着献宝一般快步跟将过来。「弟妹啊,柳真人算出本王好运已至,但必须把之前的恶行了结,运才能走得久长,才能真正否极泰来、遇难呈祥……欸欸,所以本王在你与瑾熙大婚那日闹事,还真得摆一桌和头酒好好陪罪才成的,届时本王相敬,弟妹不会不来吧?」 「哪天黎王殿下摆宴,自当登门叨扰。」穆开微四两拨千金。 黎王笑未停,频顿颔首。「那好那好。」接着,他调头对灰发男子道,「柳真人,这位就是我家瑾熙的王妃,真人落脚帝京虽不到半年,但肯定听过她的大名吧?」 灰发男子浅笑。「康王妃,连续三代执掌三法司衙门的穆家所出之女,亦是前‘六扇门’掌翼之首,拜正三品,是天朝女子为官最高的品级。王妃名号响彻帝京,小人岂能不知?」他圈臂搭手,弯腰作揖,恭敬道,「小人柳言过,今日得幸,拜见康王妃。」 香气! 伴随对方行礼的举措,穆开微嗅到一股香气。 第二十七章 那应是多种花草混合而成的气味,她一时间分辨不出底蕴。 天朝男子会使用香粉香胭的人所在多有,尤其在帝京更是常见,她原以为眼前这位柳真人亦会敷粉抹膏,以为那是对方身上散出的脂粉味,然,底蕴终现,香气在她鼻间沉淀后,尾端却带出一抹腥臭,极淡极淡,但很不好闻。 她嗅觉较常人敏锐,而周边的人则完全对那诡异香气无所觉。 她七情不上面,但沉静道,「柳直人名为‘言过’,这名字倒是能随时提点自己,切加言过其实,切记言多必失,凡事切莫妄言。」 她这话带着试探和告诫,在场没意会出来的八成仅有黎王爷,才十来岁的傅瑾逸都眉峰一挑,眼神古怪地打量起柳言过。 黎王哈哈大笑,「真人也常这么规劝本王啊!弟妹当是不知,这位柳真人真神人也,他可是有起死回生的本事呢!本王亲眼见到,真人将一名不小心掉井里、死了整整两天的五岁孩童救醒,这等本事,我朝还寻不到第二个……噢,非也,应该是全天下也找不到第二人啊!」 师父老了……老了…… 但是,那人可以……起死回生…… 起死回生?! 穆开微骤然记起观止在临死前对圆德大师所说的话。 一股熟悉的颤粟感从脊柱往脑门窜,那是对浑浑之事嗅出一点端倪时才会有的感觉,她紧盯柳言过,手按剑刀刀柄,但,一道身影竟在此时挡了过来。 「王妃,随本王回府可好?老薛就候在另一艘小舟上,随画舫一块儿游江。本王让他过来接人,我们回去用膳吧,本王有些饿了。」 穆开微微瞪着硬蹭过来的康王爷,内心愕然,都想拿起御赐剑刀拍昏他,但他抓握她肘部的手劲却大到教她暗暗吃惊。 他并未抓痛她,只是当她想保全他的颜面、试图在暗中卸劲挣脱他的掌握,结果竟是不能。 ……不能? 怎么可能?! 康王那双凤目瞬也不瞬,瞳底闪着令她心凛神颤的幽光,似乎想告诉她什么,但那究竟是什么,她不及去看透、去猜出,因情势骤变。 黎王包下「暖月阁」的画舫游江,光是乐师歌妓和服侍的小丫鬟就将近二十人,人数不少啊,再多怕画舫载不动,所以仅在画舫的前后甲板各留两名随从,而其余侍卫则分乘三艘轻舟随画舫行在江面。 三艘轻舟上各有两名船夫,共六个,此时这六名船夫同时发难,纷纷抛下橹板和长篙,拔出先藏好的刀,一跃全上了画舫里板。 不仅如此,画舫船底竟遭人凿破一角,江水快速涌入,十来名藏匿于水面下的黑衣客陡然现身。 「刺客!有刺客啊!保护本王,快啊!」黎王惊慌失措大喊,但大部分的侍卫皆在三艘轻舟上,一时间相救不及,画舫上的四名侍卫也一下子就被击倒。 乐师、歌妓们吓得连滚带爬,黎王也连滚带爬,爬爬到穆开微脚边。 「弟妹、弟妹,保护本王,全靠你了,保护本王啊!」 穆开微立时将康王爷推到身后,再长臂一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傅瑾逸也揪过来塞到后头,接着她剑刀出销,又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打法。 诡谲的是,这些刺客们的行刺对象似乎不是黎王,也非康王,更不是九皇子傅瑾逸,他们的目标似乎是她——穆开微。 但黎王完全不这么认为,刀光剑影你来我往,吓得他都想抱住穆开微的大腿,直接拿她当屏障。 「低头!别起身!」穆开微了结三名刺客后,终于遭黎王「挤得太近」所拖累,剑刀陡顿,手背便被对方划中一刀。 同时,她听到康王爷在身后厉喊她的名字,眨眼间,脚底下的船板暴裂。 沉船。 不是江水急遽涌进,将船身整个淹没的那种沉船,而是整个底部莫名其妙裂成无数片,所有人全部掉进江中。 「王爷!黎王爷!快,把船划过去!」、「啊!九皇子殿下在那儿,攀着一根木柱浮在那儿!殿下、殿下——再撑会儿,小人这就过去!」、「柳真人也无事,攀在另一根木柱上呢,万幸啊万幸!」 「万幸个屁!你们这些……混、混账东西,个个都是饭桶,本王养你们一群废物有何用?!」被拉上轻舟的黎王气喘吁吁、浑身乱抖,仍不忘破口大骂。 江面上一片混乱,画舫裂成多块,许多人攀伏在浮木上等待被救,往来的船只发现状况,亦都主动将船靠近。 一名黎王府侍卫忽问,「……刺客呢?怎全都不见了?啊!还有康王和康王妃呢?」闻言,众人赶紧四下打量,漂浮的残木上,果然不见康王夫妇身影。 侍卫又道,「咦?康王府那位姓薛的老管事也不见了,刚刚一直还在啊!」 此时刚被救上小舟的傅瑾逸面色苍白,止不住颤抖,对黎王道,「瑾熙哥哥把……把我推上浮木,然后就沉进江里了,还有皇堂嫂……船破掉裂开,她掉进江里时,我看到……看到那些刺客……好多人全朝她游去,五皇兄,要找到他们,要找啊,快调派人手过来……要找到他们才可以。」 黎王脸色也白了,继续骂声连连,但目光一扫,恰好与坐在船尾静静整装理容的言过对上。后者敛下眉眼,给了他一记饱含深意的颔首。 黎王顿时被点醒。 否极泰来、遇难呈祥啊!他眼下不正是这般情状吗? 所以今日这一劫有惊无险地过了关,遭难的不是他,是别人,康王夫妇替他顶缸了是吗? 哈哈哈,好运既至,那往后走的就是康庄大道,一路通天了! 黎王心中的郁闷心终于大解,但脸上不能显露,该做的事还得做到底。 「找!给本王翻江找个彻底!有多少人手全给本王调来,寻到康王夫妇者,本王重重有赏,赏金赏银、赏宅子赏姑娘,要什么有什么,总之快去找!」 「是!」 穆开微知道,是有人以内劲间震裂画舫的底部。 两脚踩在船板上时,她脚底能察觉到那股内力涌过来的劲道,那人在她正后方发劲,而当时,黎王匍匐在她边,柳言过在她斜后方,真正在她身后的是九皇子和她家的康王爷。 坠进江中,盘踞在她内心多时的疑点即便未解,在看清康王接下来所做的一连串动作之后,也全都开解了。 十多名刺客坠江后仍不依不饶地朝她涌来,她右手忽觉使不上力,顿时明白手背挨中的那一刀定淬了剧毒。 她当下无法多想,剑刀随即右手换到左手,在水中招式依然凌历,力求在完全毒发之前,将敌方全数歼灭。 刺客目标在她,那样最好。 她当时还模糊想着,只要自个儿将刺客引开,她家的康王爷和其它人就越能尽速获救……岂料,手无缚鸡之力的康王爷竟如水中蛟龙般朝她神速游来,所有挡在两人之间的黑衣客全被他一一扫除。 康王爷扫除「障碍」的方法绝对简单,无比粗暴,攀住黑衣客的脖子便是一扭,不然就是一记手刀重击对方咽喉或额穴,一拿一个准儿,下手毫不留情。 第二十八章 他游到她面前,直接忽略她直勾勾瞪视的双眼,挟紧她的腰身就往某个方位泅泳过去,穆开微没法推敲出自个儿在水中待了多久,只知道久到心肺快承受不住,忽有一口充沛的养命气灌进她口鼻里,让她能不失神识。 她清楚知道,那是他封堵过来的嘴,是他渡过来的气息,她被迫接受,而事实上,她根本也无法不接受。 她终于能自行调息,神志渐稳时,人已被他夹抱到一处野草及人腰高的江岸。 这一处所在甚是隐密,远远还能望到意外发生的那片江面,而所有的刺客全被康王爷灭在江水之下,无谁再追杀过来。 危局陡解,穆开微却彻底懵了。 她半身泛麻,左手也已握不住剑刀,连舌根也觉僵硬,然,一双杏眸仍直直望着康王爷。 真相会不会被看穿?底细会不会败露?此时此刻的傅瑾熙哪还能管那么多! 他拉起她受了刀伤的右手一看,见那伤口发紫,他脸色立时惨白带青,手起手落迅速点了她胳臂到肩几处要穴,随将她往干燥的地儿里抱了去。 把她放妥在厚厚野草垫底的地上后,他微颤着手探进袖底摸啊摸,终于抓岀一个小紫瓶,倒出一颗殷红色的丹药。 「快吃!」大掌抵至她唇下。「是解毒灵丹,你快吃!」 穆开微躺在那儿不为所动,那眼神彷佛在评估一个陌生人,专注却也疏离。 「微微……微微……」傅瑾熙颤声又道,「我求你了,把药吃了,算我求你……把药吃掉,你想问什么,我都告诉你,再不瞒你。你不是想知道蔺女侠的事吗?我都告诉你,好不好?你张口,把药吃掉,张口——」 以她的娘亲为筹码,这般的诱哄果然见效,穆开微沉郁的曈心陡然一闪,乖乖松开齿关让他喂药。 确定她吞下万灵丹,气息也无异状,傅瑾熙感觉惊骇到几要跳岀喉咙的心脏终于回到原位,接着他用巾子包裹她的手,确定血完全止住,没再恶化,瞬间,他浑身力气像被抽光了似的,上身直接趴倒在她身上,冰凉冰的脸抵着她的颈侧,大口、大口地喘气。 此际夕阳西斜,归乌群群,穆开微望着满天锦霞,费劲地整理思绪。 但压在她身上的康王爷实在抖得太厉害,让她不得不感受。 他体肤冰凉,无味的气息亦是一波波的寒气,他胸口的跳动隔着血肉和湿透的衣料撞击着她,好像那颗心被吓得太过火,正强而有力地反动。 穆开微想推开他看清他的表情,左臂能动,但使不岀多大力气,结果变成落在他肩背上,倒像抬手去揽他似的。 康王爷不是不知她的意图,但这时他实在不想起身,被吓得太严重,需要亲近再亲近方能平复,于是他顺水推盘道,「微微还肯主动碰我,我真欢喜。」低叹。 「今日说要去古玩店是真的,但路上被黎王的车驾拦下,九皇子也在,还有那位柳言过……之所以会随黎王一行人游江,主要就想会会那位据闻有起死回生之能的柳真人。」再一声叹息。 「画舫上几名歌妓一直凑过来,我想方设法欲探柳言过底细,还得忙着避开姑娘家的上下其手,微微……我没让她们碰的。」又一声叹息,这次叹得甚哀怨。 「我是见到你出现,以江面上的舟船为踩点,从岸边就那样几窜几伏地跃上面舫,惊得我都忘记要喘气,你说,你自个儿说说,最后踩点踩在老船夫的长篙上时,是不是有些小打滑?那一下若没及时调息提气,你人就更栽进洛玉江了,我眼睁睁瞧着,心肝脾肺肾全都纠结起来,两手不由自主就紧握……」 眼下这件事是重点吗? 穆开微要是能行动自如,真会赏他后脑杓一记。 但他说对了。 她那一脚的踩点的确不稳,以为掩饰得极好,在高手面前依然露馅。 淡淡想着,她心里不禁微苦,高手哪……她在康王府里四处打探,把府里所有人都瞧遍,却未料他康王爷是个「灯下黑」,就藏在她眼皮子底下,教她好找啊! 「黑……黑三爷……」她努力蹭出声音。 「……我是。」傅瑾熙闷声答话。 「康王?」 「我是啊。真是。童叟无欺,概不退货的。」他紧张强调,终于抬脸直起上半身。 是那颗解毒丹发挥功效,穆开微觉得四肢较能大幅度动作,胸中与丹田的窒碍亦较纡解,她双臂撑地勉强坐起,见他倾身来扶,她一手将他格开。 其实她那力道哪里真能挡他,倒是她这个拒绝的举措如一记重捶,打得傅瑾熙很不知所措,心里着急,又不敢跟她急。 两人全身都湿透,但康王爷不知是有意抑或凑巧,整个人就挡在江风袭岸的风口处。穆开微看向他好张白里透青的面庞,不禁暗叹,她所嫁的男人太容易令她心软,瞧瞧,不过拒了他的相扶,他就一脸受伤,然后湿漉漉的发中又滑下不少水珠,聚在他墨睫上,挂在他颊边,他也不擦,好像……好像多委屈似的。 试问,到底谁委屈? 把她耍得团团转,始作俑者还来跟她讨怜吗? 感情的涌动令人无法定静,穆开微尽可能将心绪控好,神情清冷,「太后的那颗佛珠,在宝华寺拾到的那颗……是你暗中打出,才使得观基退避不及,束手就擒。」 「……嗯。」傅瑾熙点点头,气息有些不稳,因力妻子之前与他说话或望着他时,会有的那种柔软笑意,此刻已然不见。 「嗯。」穆开微也点点头。 太多事要里清,但她脑袋沉重,思绪浑沌,想了会儿却苦笑摇头。「是我太依赖自个儿的直觉,太依赖气味……太自以为是……」 「微微……」 她喃喃又语,「黑三身上是一股奇特的辛凉味儿,你没有,你甚至没有独属的气味,只有单纯的药香……」所以她自然而然将他排除,从不觉他可能是她欲寻之人,「呵,所以这叫‘成也嗅觉,败也嗅觉’吗?以气味辨人,聪明反被聪明误。」她牵唇自嘲。 傅瑾熙不明白她的话,却觉心焦,想碰她又不敢造次,只得低声求着,「我先带你回去,你的毒伤还需请人仔细诊过,有什么事我们回府里说,你想打想骂想砍了我,我也由你,好吗?微微……好吗?微微!」他忽然惊唤,张臂把突然往后倒的妻子揽进怀中。 「微微?张眼看我,微微!」他轻拍她的颊,发现她的肤温阵冷阵热,似毒性起了反复。 「晕……别拍。」穆开微掀睫他一眼,意识还算凊楚,为躲他拍人的手,脸直接接埋进他怀里。 他死气沉沉的心顿时活起,「好,不拍了、不拍了,再拍的话你把我的爪子废了。我们回去,我带你回去,你知道的,我轻身功夫练得很不错,咱们较量过的不是?我会很小心抱着你,不让你难受。」 察觉男人要将她拦腰抱起,穆开微抓住他的手臂。「不要你抱。」 「微微……你不要不要我。」 她觉得耳朵应该没听错,康王爷这话明显带着鼻音,像要哭鼻子了。 第二十九章 她再次暗叹,手指忍不住掐了下去,「康王爷气弱体虚,是帝京人尽皆知的‘药罐子王爷’,要是被人发觉你武艺超群,如何是好?」她蹙眉瞪他。「……你在人前扮文弱,暗中以黑三的身分行事,实是想避开皇上耳目不是吗?三川口那夜,皇上的隐棋杀手……不能被发现……要谨慎才好,所以……所以不要你抱,你让我坐会儿,我调息过后自能站起……」 傅熙就算方才没哭子,此时凤目也已湿润。 他的王妃没有不要他。 他的王妃尽管气他气到不行,还是肯掐他、瞪他,然后她的心是向都会他的,都伤成这样了,还为他想那么多事。 他低头亲她略烫的额面,亲她有些虚红的脸颊,在她耳畔轻声言语,「原来你已知隐棋杀手的事了吗?莫惊,倘若真被察觉,大不了本王就把这天翻过去,彻底反给他看。」 他活中的「他」指的是何人,穆开微明白,胸口一紧,她神情怔然。 当身子被康王爷拦腰抱起,这一次她没有挣扎。 幽然叹出一口气,她把自己交给他。 【第九章 全是我不好】 傅瑾熙抱着人沿江才行三里,老薛已寻到他们。 到底姜是老的辣,在小舟上见黑衣客在猛攻画舫,自家王爷和王妃的身手他老薛信得过,即便群起围攻,想从他们二人身上占得丁点儿便宜,怕还得费上大功夫,所以当黎王府的侍卫们如一群无头苍蝇般嗡嗡叫嚣、胡于乱忙,他老薛早一眼看清势态,把一群侍卫们全跳上画舫护主、变得空空如也的小舟迅速弄走。 加上傅瑾熙把九皇子抛上浮木时,远远与他对上一眼,单凭那一眼,他老薛就知自家王爷准备大开杀戒,欲大展手脚又要隐密行事,唯有在江面下进行,他于是推敲水流方位,直直将小舟行来,终于及时追上。 只是老薛心里还是很过意不去,觉得非常无颜见自家王妃。 当他见到康王爷将穆开微抱上小舟,抱得那样拔背挺腰,那般理所当然,便猜自家王爷的底细应是对自家王妃泄了个彻底。 老薛先是惊吓,因为见康王妃竟然受伤还中毒,再来是羞惭,因康王妃一双沉静率真的眼朝他望了来,立时望得他双膝发软,都想下跪磕头谢罪,毕竟啊,他对她实不真诚,康王妃之前寻他问事,问起当年三川口的种种,他却帮着自家王爷诓骗她,没说半句老实话。 最后兴起的感觉竟是不痛快,老薛对自家王爷深感不满了。 「既想与她做夫妻,凭她的敏锐聪慧,你心里门儿清,自个儿那些破事绝瞒不了太久,你拖着不说,这下倒好,拖到现下拖成仇。」女长者冷笑。 老薛尽管不想承认,但这回,他确是跟这个性情刻薄、嘴巴毒辣的毒婆子站同边,听她念叨康王爷,他内心频频点头。 傅瑾熙回府,走的是暗道,直接把穆开微抱进密室,放在床榻上。 穆开神识未失,虽脑热昏沉,但一直是醒着的。 这一趟走暗道、进密窒,她眨着眸试图看清楚一切,内心苦笑不断扩大……也是啊,既是康王爷亦是黑三爷,王府中有这般规模的隐密之地,也是应当。 她听到傅瑾熙吩咐老薛联系外边,遣人去会黎王和九皇子等人,就说刺客已被她击毙于江底,但因他康王爷落水,她救起浑身湿透且饱受惊吓的康王爷后,立即将他带回王府安置,所以无暇再顾及其它,未能现身,还请他们见谅。 老薛离开之后,一道瘦小的女子身影来到床塌边,穆开微掀睫去看,这位进到密室的人竟是……竟是…… 她顿时傻了,说不出话。 接着,她在那人的帮忙下,加上康王爷在旁端水换水递巾子地「服侍」,她很快地清理好,换上干净衣物,连头发都洗好拭净。 之后老薛去而复返,进密室回报外边状况,还说她的两名小武婢夏秀和夏香也已召回,急着要见她,已暂且安抚下来。 再接着,进密室帮她清理的瘦小女子就对康王爷开骂了。 穆开微识得她。 不仅识得,在她嫁进康王府后,还跟对方说过很多话、聊过许多事,对方总是话匣子一开就停不了,圆圆褐脸总对着她笑咪咪。 「清……清婆婆……」堵在她心间的一口气终于艰涩吐出。 「是我。」女长者仍垂眼对她笑,但与以往咧嘴笑开、笑出条条皱纹的诚朴表情已然不同,而是一种浅淡内敛的温意。 她干瘦的五指握了握穆开微的手,接着道,「王妃先前问过,当年随年幼的康王爷回帝京的老妇是谁,那人不是哑婆,是我。我姓凤,名清澄,清澈之清,清澈之澄。风清澄。」 略顿,她不经意般赏了傅瑾熙一眼,再道,「不是我要瞒你,是某人要咱们帮他瞒你,冤有头债有主,王妃心里若不痛快,尽可对那始作俑者发火,我总归是挺你的。」 闻言,身为「始作俑者」的康王爷眼皮直跳,原就不好看的脸色加倍难看,而杵在一旁的老薛想帮忙说上两句,却只会搓手挠耳,想不出什么好话。 最后康王爷选择忽略凤清澄的话,直接问,「她无事的,是吧?」 凤清澄哼哼两声。「都吞了我的灵丹解药,岂会有事?」 傅瑾熙仍是紧张得很,「但她状况似有些反复,肤温忽冷忽热,人也昏昏沉沉,意识虽未失,但也无法完全清明。」 凤清澄哼得更响。「那就得怪有人将解药喂得太晩。都毒发了还任她对敌,毒在奇经八脉中窜得更快。倘若能事先预防,哪会有眼下局面?」 所以怪来怪去,都怪他康王爷没能早早对自个儿的王妃坦白。 穆开微禁不住望向立在几步之遥的康王爷,想起他抱她上江岸的野草地求她吃解药的着急模样,不是他喂解药喂得太晩,不完全是,而是她当时心神俱震,其实知道他不可能害她,却赌气般不肯张口吞药。 忽地,那双饱含情愫的凤目与她对上,她脸热心悸,想也未想便撇开脸,自然未能留意到他表情一转失意。 「是我不对。」结果身为王爷的某人毫不辩解,十分干脆地认罪。 凤清澄没再理他,却是拿起穆开微换下的潮湿衣物,在鼻下轻嗅了嗅。「这气味……」 穆开微见状,过图撑坐起来,老薛赶紧偷拐了自家王爷一肘,眼神强烈暗示。 傅瑾煕回过神,适时蹭去妻子身边扶她坐起,拿胸膛当她的靠背。 当着老忠仆和女长者的面,妻子身躯尽管略绷,但到底没有拒绝他的亲近和扶助,这一点令康王爷失落的心稍稍得到慰藉。 穆开微浅浅调息,将注意力放在凤清澄身上,努力持平嗓声问,「婆婆也嗅到那股甜中带酸的香气吗?」 「王妃也能嗅出?」凤清澄两道细眉飞挑。「这气味沾黏在你的外衣上,落水之后气味淡去,寻常人通常嗅不出来的。」 穆开微道,「此时已闻不太出来了,是之前在画舫上,那气味甚是明显,骤然间兜头罩脑扑了过来。」 第三十章 凤清澄眉间略绷,「是吗?兜头罩脑?且是扑了来的势态吗?嗯……那倒像有人故意往你身上作记,将你锁定。」 她这话让康王爷和穆开微皆怔了怔。 静思了会儿,穆开微却是微微牵唇,「本以为自个儿的鼻子已经够好使,嗅觉灵敏无比,厉害得不得了,如今跟前辈一比……倒什么也不是了。」 「呵呵,原来你是鼻子好使……」凤清澄沉吟般点点头,像联想到何事,继而笑问,「王妃在康王府中四处打探。一是想弄清当年三川口之事,二是想找出某位黑衣客,当然,此过已知你找的人是谁,却不知王妃一开始为何会知自己欲找的黑衣客就在康王府,莫非是那名黑衣客的轻功练得不到家、武艺不如人,才会被王妃尾随识破,而他自己还浑然不知、沽沾自喜吗? 凤清澄损起人来拐弯抹角得很,傅瑾熙这时候说话不是,不说话也不是,嘴巴张了张,结果仍是哑口无言,要是在以往,老辞护着自家的爷,九成九要跟凤清澄扛上,但今儿个情况不一般啊。 想到这几个月来,明里暗里的打探全被人看在眼里,穆开微面上的两坨虚红不禁变深。 「……不是的,那黑衣客的武功很高,轻身功夫练得很好,是我技不如他。」她徐声幽然,忽觉身后的那人像把头垂下,有意无意地着蹭着她的发,她的脸更红了,力求沉稳又道,「是气味,辛凉沁鼻的气味。我认得那股味儿……当年我家阿娘在三川口遇劫,一位与我祖辈曾有交往的恩人送回阿娘的骨灰和遗物,那小小的骨灰坛子很特别,有一股很特别的气味,我一直记得……然后时隔多年竞又嗅闻到,当时我一直追着那股气味,直追到康王府高墙处才不得不止步……」 闻言,老薛一脸愕然。 傅瑾熙忍不住要问,「怎可能有气味?当年前辈替年幼的我解毒,曾说毒素深入四肢百骸,侵骨入血,治愈之后我的体质异变,不仅血色不显,亦不留半分气味,不是吗?」 解毒?! 穆开微心头陡震,正想着其中因由,凤清澄已对康王道—— 「你本身无味,但那张薄皮面具是以冰清草的汁液制成,如你这殷嗅觉寻常的平凡人自然不出来。」说没两句亦不忘挖苦,「但是王妃你嘛……」圆脸笑意尽显,笑到条条纹路在脸上清楚刻画,仿佛千山万水走遍、费尽千辛万舌,终于得一奇宝。「你很好,非常、非常好,你拜我师吧,我将毕生制药炼毒、种药草养毒物的医毒本事尽传于你,如何?」 「前辈!」傅瑾熙白苍苍的脸都变黑了。 凤清澄传授他不少本领,却从不认他当徒弟,还常常不给他好色看,这时竟想把他的王妃拐了去,当真是对妻子太过喜爱了吧?! 他本能地收拢臂膀,怕怀里人儿会被抢去似的。 凤清澄自然看出康王爷的忧虑,是担心他家娘子若真的跟了她这个师父习本事,而她迟早是要离帝京的,届时康王妃是走是留,事可难说了。 凤清澄又鼻子不通般对着康王爷冷哼两声。 穆开微这时却轻哑道,「晚辈之所以想寻那位黑衣客,主要是想探知那气味从何得来,进而找到当年救助我阿娘、将我娘之物送回帝京穆家的大恩人?婆婆……您就是晚辈一直在找的人,对吗?」 凤清澄神情微凝地静望她一会儿,再开口时,嗓声透岀遗憾。「你阿娘很好,在她还是小女儿家时,我便识得她,可惜当时我去得太晚,不及救她。」 穆开微眼中流出两行泪来,她挣开康王爷的怀抱,硬是撑着身躯下榻。 她双膝跪地一拜,对凤清澄行磕头大礼。「前辈大恩,无以为报。」她要再一次重重磕头时,两只手臂被凤清澄扶住。 凤清澄对她笑道,「怎会无以为报呢?你拜我为师,当我的徒儿,有事,弟子服其劳,顺便把我独步天下的医毒本事学全了,便是报了大恩,如何?」 「是。」应声应得毫无犹豫,「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小臂上的力道一松,穆开微再次郑重拜倒。 见状,老薛爱莫能助,只能对自家王爷掏一把同情之泪,至于被「遗弃」在一旁的康王爷,菱唇颤着,凤目泛水气,非常不知所措。 穆开微果然还是太逞强。 她心绪起伏过大,泪水一时难止,在下榻行过大礼之后,气息不稳,险些无法立起。 这次不用老薛挤眉弄眼示意,傅瑾熙已默默上前,将妻子抱回榻上重新安置。 凤清澄细细嘱咐,要切勿躁乱怒思,再仔细睡上一觉,睡饱了余毒便也解了,心中若还有什么疑问,待睡醒了再解亦不迟。 只是所有问题的解答近在眼前,穆开微哪里舍得睡去。 摆放在密室的四个角落、用照明的几架夜明珠灯盏正散出壁莹幽辉。 此际,密室中仅余康王爷陪在身边,她躺平,眼珠子轻溜一圈,最后眸光还是停在男人那张泛青的苍白俊面上。 「睡了,别再撑着。」傅瑾熙伸手探她的额温,眉宇间浅浅压抑着什么。 穆开微抿抿唇瓣,低声问,「你当年不是生怪病,而是遭人下毒了,是吗?」 若不回答到令她满意,她应是不静心睡下。傅瑾熙叹了口气。「是。」 「……对一个年仅八岁的孩子下毒吗?」她自语般喃喃,心中已大胆推敲出一个答案。 「婆婆送回我阿娘的遗物时,曾附上一封信,但信中仅简短提到我娘命丧三川口是因失血过多和毒发之症,应是不想穆家再深入追究,所以未再详说什么。直到太后赐婚之事发生,我爹才将当年对这件祸事的暗查结果尽数告知,我也才知晓阿娘当年是不经意间阻了皇上的隐棋办事,因而引来杀身之祸……而那时对你下手的幕后主使者,正是当朝皇上,对吗?」 「……是。」傅瑾熙唇角一牵,「王妃果然是‘六扇门’里的第一把交椅,见微知着,三两下轻易就将条条线索连结出一个结果,比那什么大理寺卿和刑部的官员可厉害太多了。」 他这分明想以嬉笑玩闹避开严峻事实的作法得不到自家王妃的青睐,见妻子那张柔嫩的脸蛋神情凝肃、眸光幽然,他背脊一凛,那种被看透的感觉令他耳根不由得发烫。 他正了正神色,只觉胸郁抑,忽地豁出去狠声道,「就因我爹与他是双生子,就因司天监观星台的一场星宿推演,就因他的心虚和多疑作祟,他便要我康王府人亡灯灭,我父王、母妃以及府中一群如家人般亲近的侍卫和小婢尽丧于他手中,你该当理解,本王就是憎他,憎到无以复加,但为何你还要出手?还要救下黎王,那人是他的子嗣,旁人要杀便杀,你为何还要救他?」 穆开微怔望着他因憎恨而微微扭曲的五宜,此时的她脑子不好使,心中乱成一片,有些嗡嗡作响的耳只能听他再道—— 第三十一章 「你说是在画舫上嗅到那甜中带酸的气味,而凤前辈方才也说了,极可能是谁将那气味往你身上弹撒,才令你成为那群黑衣客的靶子,即便本王眼力再差,都能瞧出那些无端端冒出的刺客行刺的对象是你,就是你,不是黎王,不是傅瑾逸,更不是我,就是你,穆开微。」 被重重唤出全名,她心神蓦然一悸,淡浮血丝的两眼瞬也不瞬。 过了好半晌,她慢幽幽问,「皇上可憎,黎王不该救,那九皇子傅瑾逸呢?被围攻时我把他推向身后的你,之后你暗中以内劲震裂船底,你任他沉江了吗?」 傅瑾熙已够难看的脸色变得更难看。 穆开微道,「……你没有,王爷是喜欢九皇子的,即使他是皇上的子嗣,你也未曾想伤他、害他。」 「那又如何?最是无情帝王家,利益当头,权势在前,至亲骨肉都能相残相害,谁对谁又是真感情了?」 「你的太后奶奶呢?至少……至少她待你是好的。」 结果穆开微听到一声冷笑,眼前清俊的苍颜露出嘲讽表情,戾气更盛。 「王妃难道以为太后她老人家真不知当年我下毒一事是谁指使?不晓得三川口那次劫杀是谁的手笔吗?」冷唇扯了扯,「她的皇帝儿子要她的另一个儿子绝户,为人母的她仅是沉默着、假装一无所知,然后继续当她的太后,当这个天朝地位最尊贵的女人,待我返回帝京,她却是一副失而复得、对我既怜且爱的姿态,是心虚也好,是为了弥补也成,作戏还得作全套,总得陪她老人家演下去,不是吗?」 穆开微没料到事情会是这般。 她原是想令他明白,在她心中,并不觉得他会为一己之恨而陷无辜之人于险境,但她似乎是把事情搞砸了。 傅瑾熙此时亦觉懊恼,内心暗黑的一面突然揭开在她面前,所有底细尽现,他不知她对这样的他会怎么想,但……显然不会是「喜欢」二字。 头一甩,他粗声粗气道,「总而言之,那些人尽管与我血脉相连,我也绝不可能为救他们而令自己受伤。」略顿,语气更重,「你当时就该一脚踹飞黎王,全因他瘫软在那里碍手碍脚,你还顾及他,才会该死地挨上那一刀。」 将话喷岀,傅瑾熙又想抡拳自捶几记。 他心中无声哀嚎,明明是想好好说话的啊,但实在是……着实是……完全是因心疼加愤慨,再加上无可救药的妒意! 一想起他家王妃护着黎王的那身姿态,他就整把火往脑门冲,好像自个儿的位置被抢了一般,当他震裂画舫的船板时,那股内力绝对挟带着满满怒涛。 然,这些心绪无法言明,结果道出的话像是在指责她,对她有诸多不满似的。 这一边,穆开微果然冷下脸,「今日我若没该死地挨上那一刀,又岂能得知康王爷底细?怕还不知被蒙在鼓里多久,让王爷看多久的笑话?」 这事一开始就是他的错,眼下将两人关系弄成这般,更是他不对。傅瑾熙不只想捶自己,都想砍自个儿几刀了。 见枕上那张脸儿被大把的青丝圈围着,显得那么小、那么苍白,他心中发疼,忍不住再次伸手过去,这一次不是要探她额温,而是轻轻覆在她泛红的眼眶上。 「全是我不好。」他叹息。「你要怎么罚我都成,但现在你先睡,睡饱了再来谈,好不?」 穆开微也确实乏了,尽管尚有无数疑问待解,可精气神不足,再谈下去只会令心绪更乱。 她没有拨开他的手,而是长睫刷过他的掌心,合睫睡下。 直到人儿睡熟,气息变得徐长平稳,傅瑾熙才跟着吐出一口长气。 他将手拿开,倾身凝望女子的睡颜,想亲近却是不敢,最后头一低,将俊脸蹭进她半厚的发丝里,嗓音闷闷逸出—— 「微微,你就一日按三顿揍我吧,揍到你气消了、痛快了,然后就跟我和好,好不好?」 穆开微睡了个饱觉之后,果然神清气爽,体内毒素尽去。 醒来时,康王爷仍守在身边,凤清澄也在,他让凤清澄再一次仔细诊过,后者甚是满意地颔首。之后她被领着通过暗道出密室,才知密室出口有两个,一个通往康王爷的书阁,另一个则设在正院内寝房。 「只是在大婚前夕,我让老薛把内寝房的暗道出口暂且封了。」傅瑾熙头低低的,模样似在忏悔,「……王妃见事甚微,聪慧过人,若不卦掉出口,怕一下子就要瞧出端倪。」 从暗道到书阁,从书阁回到内寝房,穆开微重新打量四周,最后站在那面古玩前,沉吟道,「原来出口在这里。」之前她依以往的习惯在新房中安置机关,在几个隐密处藏兵器和暗器时,就觉得这座古玩架有些不一般,当时没有多想,如今细心再查,很快就察觉到其中的玄机。 她不自觉间又展现出掌翼大人办差查案的气势,三两下轻易就破解「房中之迷」,让本来就对她春情泛滥的康王爷一颗心怦怦跳,但知道她还在因他的欺瞒而生气,即使她脸上不显,姿态却很明显,好似一下子两人之间隔开好长距离,她不再对他笑,表情淡淡然,这着实令他的春心苦涩满泛,惆怅得很。 穆开微在醒来踏出密室后,要处理的人事物一件接连一件,多到她暂且无暇细想自己与康王爷之间的事。 首要面对的就是兰姑和夏秀、夏香。 两名武婢在洛玉江边亲眼目睹画舫遭黑衣客奇袭,不等她俩把船划近,画舫已迅速沉江,由于不见穆开微的身影,又见黎王那些人在江面上大声嚷嚷地寻人,姊妹俩遂依水流方向寻觅,直到康王府派人过来知会。 夏秀、夏香一回到府中,便把事情来龙去脉说给兰姑听,她们是穆开微身边亲近之人,既知穆开微带着康王爷平安返回,怎可能不急着要见,最后全靠老薛快磨破嘴皮子才将人安抚下来。 也多亏穆开微底子好,身骨一向强健,隔日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气色已恢复原有的蜜润。 只是在面对兰姑和两名武婢源源不绝的问题时,她答得有些吃力,内心尚在拿捏,毕竟康王爷的「真面目」是个不能说的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安全,所以一切仅能暂且按下,就算兰姑对她「虽然回府却不见人影,是因忙着帮康王爷运动袪寒」的说词觉得古怪,她也只能装作没看见,并努力岔开话题。 幸好话题好找—— 短短两日,洛玉江上皇子们遇袭一事已在帝京传得朝野皆知,兴昱帝震怒,因事关两位皇子与康王夫妇,遂命刑部与大理寺共同查案,而为三法司衙门的「六扇门」自然是重责加身。 兴昱帝在听过黎王和九皇子傅瑾逸所述,得知康王妃穆开微再一次彪悍对敌,护皇子有功,再闻当日王爷傅瑾熙落水,被康王妃救起之后送回府,皇上立时遣了三名太医上门会诊。 这一次傅瑾熙没有装病,仅模样虚弱卧榻,太医们的会诊结果倒还可以,只说再喝几贴补药将养几日便可,之后宫中就送来一批补气养身的珍贵药材,皇上更是赏金赏银,赐下好几件珍宝予康王妃,就连皇帝、黎王的生母祈贵妃,以及九皇子的生母颜淑妃也都送来贵礼。 第三十二章 而皇子们是太后娘娘的心头肉,他康王爷更是太后奶奶眼中的香饽饽,加上又立下大功的「镇煞之宝」康王妃,太后老人家赏下的东西更多。 依康王爷所说的「作戏就得作全套」之路子,为了不让老人家担忧过甚,他还得在将养好了之后,携妇入宫拜见,探望太后奶奶,也让老祖宗瞧瞧他。 此次进内廷陪太后用午膳,祈贵妇、颜淑妃以及几位品级略低一级的嫔妃们亦都在场,将太后的起居室康闲居弄得热热闹闹的。 人多声欢,还清一色都是女人,万红当中一点绿的康王爷傅瑾熙反正还是原来那一副文质柔弱样儿,承欢在老祖宗膝下。 至于穆开微,虽然对朝堂比对内廷熟门熟路得多,面对皇家位高权重的贵妇们,真打起精神来也是挺能让场子和和谐谐不失礼,且还能维持笑笑与皇上的妃子们聊起保养之事。 「所以说,康王妃平时仅用清水净脸,什么香膏都不抹的吗?」黎王生母祈贵妃拉着穆开微的手,张圆眸子好仔细地端详她的脸。 听到这话,旁边的妇嫔们自然也跟着望过来,穆开微顿时有些尴尬,毕竟虽是女儿身,她从小就喜欢舞刀弄枪,对姑娘家的胭脂水粉、香脂香膏实在没怎么钻研,被问起,也只能老实说。 她环视看向她的众位,徐笑又道,「也不是没抹的,以往在‘六扇门’办差,隆冬大雪的时节在外头奔走探查时,都会往脸上和唇上抹膏脂以防冻伤的。」 实语实说罢了,她不觉这话有何好笑,但很奇妙地成功逗笑在场所有的女人,连太后都笑得伸出一指隔空直点着她,挨在太后身边的康王爷则垂首敛眉、菱唇微翘,似有何幽思,也像是被逗笑了。 一旁的颜淑妃用香帕轻拭眼角笑出的泪,柔声道,「如此看来,康王妃还真是天生丽质难自弃呢,光用清水浄洗,都能把脸肤洗得如此细润,透岀香蜜一般的光泽,让人瞧着多羡慕啊。」 「但再怎么天生丽质那也得懂得保养才成。」祈贵妃拍拍穆开微的手,有意无意地挲过她握惯剑刀的虎口。 长年习武之因,穆开微的手虽修长不粗糙,但也绝对称不上细嫩。 祈贵妃再次笑道,「我那儿有黎王让人送来的几盒香膏,老祖宗用过都说好呢,晚些出宫,康王妃也带个两盒回去用用吧?」 一名妃嫔轻呼了声。「贵妃姊姊啊,您那香膏可好用极了,听说是黎王殿下请一位什么……什么柳真人的能人术士特意调制的,上回儿就从您那儿得了一小扁盒,才短短几日,肤上的小斑点全都除净,实在太神妙!」 穆开微不动声色瞥向几步之遥的康王爷,后者亦轻抬眉睫与她的眸光瞬间对上,两人皆嗅出那么一丝古怪。 「原来是柳真人。」穆开微调回视线,对着祈贵妃点了点头。「黎王殿下在洛玉江上遇袭那日,这位柳真人也在,我与他是有一面之缘的。」 「是是,没错啊,就是他,是个很有本事的神人呢。」祈贵妃玉颜发亮,眼睛也闪闪亮光,「之前我这左肩胛骨没来由地酸疼,疼到都想满地打滚儿,太医换过好几个,就没一个能对症下药,后来是黎王心疼本宫,便向皇上跪请旨意,让那位柳真人进宫来瞧瞧,本来都不抱祈望了呢,岂料这位柳真人还真有一些神神叨叨的,仅是设坛焚香,将本宫的住所净化过,我这肩胛骨顿时就不疼了。」 「还有老祖宗养的那头小雪球儿呢,姊姊,那日我也在场,瞧得可真真的,当真是神人!」说话的是与祈贵妃甚为交好的丽嫔,一样是双眼发亮,非常之兴奋。 祈贵妃笑道,「可不是吗?刚巧是那一日呢,老祖宗的小雪球儿掉进湖里,听说捞上来时都不肯动了,柳真人那时随在我家老五身后,走在花窗长廊上正要出宫,恰巧撞见,二话不说就将小雪球儿接了过去,捧在掌心里轻轻顺毛抚摸,口中喃喃有词,不过一刻钟,小雪球儿就活起了呢。」 「是,真是那样的!」丽嫔点头如捣蒜,「姊姊,听说皇上近日打算要召这位柳真人进宫面圣,届时可行的话,也让妹妹见上一面,请他解解禅机、说说道法啊。」 丽嫔这话让几位妃嫔们全眨巴大眼睛,满是希冀地紧望着祈贵妃。 「汪、汪——汪——」忽地,一只体型十分袖珍、浑身毛绒绒的雪白小犬从外边园子冲进开敞的的康闲居内,直接跳到太后的膝腿上。 两婢子一脸仓皇,正欲上前抱走小雪球儿,太后倒是好脾气地挥挥手,要二人退到一旁。 沉静听着众人闲聊的穆开微此时再次扬睫看去,康王爷没有像方才那样与她暗暗交换目光,却是探手摸着老祖宗搂进怀里的小雪球儿,俊庞笑得温喜。 「太后奶奶,这么说,那位柳真人当真是雪球儿的救命贵人了,还好雪球儿没事,这起死回生的本事可真令人钦羡。」 太后拍拍康王爷的手,满眼慈爱道,「要不,明儿个就请柳真人上一趟康王府,帮你也瞧瞧?」 康王爷笑得灿烂,「那倒不急,还是先让柳真人进宫替皇伯父和各位娘娘办事。」略顿,笑得更加牲畜无害。「再说了,太后奶奶不是已赐给孙儿一件镇煞宝贝了吗?这宝贝儿绝无仅有,辟邪样样包,孙儿当真喜欢她喜欢得紧,一切都好,无须请谁再瞧。」 康王爷当场「迂回」示爱,众贵人听得很明白,全以香帕掩唇笑很前俯后仰。 身为康王妃兼「镇煞宝贝儿」的某人依然不觉有好笑,只觉额际抽紧,隐隐泛青筋。 【第十章 来打一架吧】 出了宫墙、返回康王府的马车里,穆开微将祈贵妃所赐的两盒香膏搁到一旁,打算回去请师父凤清澄看看这香膏制成是否有异。 康王府的马车宽大舒适,但她的两名武婢没想窝在车内,而是各骑着一匹骏马,与府里四名年轻侍卫一同跟在马车两旁,前头负责驾车的则是老薛与一名壮年车夫,所以偌大的车内仅有康王爷与她对坐。 有些安静……事实上是太静了些。 穆开原本撩帘看向窗外,忽地一把甩掉锦帘,转过头注视两眼直瞅着她不放的康王爷。 见她终于瞧过来,傅瑾熙风目弯弯,递了碗冰镇过的酸梅汤过去。 「兰姑姑今早弄了好一大壶,备了些在马车内,天气渐渐炎热了,你喝些,能降火气。」 意思是……她现下看起来正在发火吗?穆开微抿抿唇瞪人,一把夺了他手中的白瓷碗,咕噜咕噜几大口就把那酸冽清甜的汤汁灌光。 她没料到康王爷会如此严重影响她的心绪,以为自己还是很潇洒的,提得起、放得下,反正两人是因赐婚才凑在一块儿,感情又不深,对他的欺瞒行径实也无须感到太难受。 但……就是不痛快,尽管努力理解这一连串的事,对他,仍觉不痛快。 放下见底的碗,她呼出一口气,直接问道,「柳言过此人,王爷觉得如何?」 第三十三章 他家王妃不再对他视若无睹,还问起他话了,傅瑾熙心中一喜,竟有受宠若惊之感,藏在闭袖的两手相互掐紧,他尽可能持平语调。「他先是攀上黎王这根高枝,如今又将手探进内廷,连皇上都想见他一见,很有野心,也很是古怪。且此人来历是个谜,当日在画舫上一起游江,曾试着与他攀谈,却也套不出什么来。」 穆开微眉眸略敛,点点头。「宝华寺一案因视钦落网而结,瞧观钦落网后的模样,倒像神魂受制、被催了眠似的,不管如何审问,甚至大刑加身,答的话就那几句,但幕后定然还有指使者才是。」 「凤前辈拿走你那天换下的湿衣仔细查过,说你衣物上残留的气味尽管淡了,犹能辩出类似蛊花那般香中带腥的一抹尾韵。」傅瑾熙微蹙眉峰,「如此亦能解释为何那几名船夫以驻泅在江底的黑衣客会同时动作,且只针对你一个,倒也像神魂受制于谁,变成某人的掌中傀儡。」 「嗯……」穆开微亦想起前两天凤清澄跟他们俩所说的这事。「师父说西南有几个地方是有这个能耐的,养出蛊花,再以蛊花养出蛊虫,若以蛊花作记,被下了蛊虫之毒的不管是人或飞禽走兽,皆会以飞蛾扑火之姿还朝蛊花作记的东西扑过去……」 「人的意志既被蛊毒侵蚀,慑魂也就容易了,往这些人的神识中埋下指令,再以气味引动,不动声色就能引出一场绝杀。」傅瑾照沉声推敲,袖底探出的长指在盘起的膝上一下下轻敲,这一刻面庞轮廓紧绷到犹如刀凿般严峻。 他倏然抬头,直直望进她眼里,不容争辩道,「‘六扇门’捅破宝华寺的场子,扰乱对方的局,那幕后指使者怀恨在心,拿你开刀亦大有可能,在尚未摸清柳言过的底细之前,不许你独自出门。」 「不许?」穆开微两道利落漂亮的长眉挑高,本能地挺直背脊。「王爷跟我说……不许?」 她嘴上未直接道出,但摆明就是一副「你谁?凭什么说不许」的姿态,这让傅瑾熙心中不禁又焦躁起来,好似眨眼间又被他推得老远。 「你是本王的王妃,我是你的……你的爷,说不许就、就是不许。」他竟结巴了,可见是心虚的,欸,两人成亲至今虽未同桌而食、同榻而眠,但夫妻之间「鱼跟水的那件事儿」却迟迟没能大功告成,让他说话都没了底气。 穆开微像被气乐了,胸脯起伏略明显,嘴角却高高翘起,皮笑肉不笑。 她调息,好一会儿才道,「这几日,师父和老薛陆续跟我说起当年在三川口那一晚的事,把我阿娘当时所行的义举都祥细告诉了我,我很感激,很欢喜,觉得长久以来欲知的事已然解开,想起阿娘时,不再是纯粹的难受与怅惘,但师父跟我说,我娘临终前对你说了许多,师父没告诉我,要我自个儿问你,师父还说,待我听完我娘的临终之言,也许就不想当这个康王妃了……所以,傅瑾熙,我娘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她不想当这个康王妃,那、那想怎样?! 莫非,有一日真会随凤前辈离开帝京?! 傅瑾熙无法克制地胡乱想象,脑色没有最惨白,只有更惨更青白。 穆开微再道,「王爷说过的,我问什么,你都会如实相告,再无隐瞒,王爷不肯说吗?」 马车内忽而静下,只闻外头车轮子碌碌转动的声响,以及马蹄踩踏之声。 然后男人那张不笑也似在笑的菱唇逸出长长一口气,难得的,笑起来竟有些难看。 「敌人在兵器上淬了剧毒,蔺女俫身上几处刀伤虽未中要害,但真气大量催动与消耗之因,毒素蔓延得很快。毒发当时,她目光依旧清澈,威压迫人,紧揪着我早已僵硬的手,要我仔细听好她要说的……」 略顿,他语调更幽沉,似不自觉学起女侠客当时的语气,「……她说,世子爷哪日病愈返京,就请与我穆家视作陌路。她还说,她路见不平出手,命丧于三川口,那是她自愿,要我无须承情,她也不要我承那个情。」 他唇瓣开合,踌躇了几息,终再出声,「她最后又说,康王府无论如何都别跟穆家攀上关系,她家相公,她家的闺女儿,她要我离他们远点儿,因为皇上悬在康王府和我头上的那把刀,不该将穆家扯进来,不该要穆家也一起承担……」 「傅瑾熙,你可听明白了?!」 蔺女侠监终前那记严峻的瞪视,那一句严厉的喝问,他永生不忘。 缓缓,他鼓起勇气将目光重新挪向穆开微,见她眸中又流出两行泪来,每每提到她阿娘的事,她便要掉一回泪,把他的心仿佛也浇淋得湿透。 闭了闭眼,他再次叹气。「事情便是如此。当时所中的毒已令我全身近于瘫痪,仅剩眼珠子还能转动,而舌根亦是僵化到不能言语,要不然,你阿娘定会逼我大声发毒誓。」他自嘲地扯扯唇。 结果他的话让穆开微泪水落得更凶。 她的哭法很摧折他的心志,不是哭哭啼啼抽泣,更非号啕大哭,却是一双杏眸瞠得清亮亮,泪如串串珍珠无声坠跌。 傅瑾熙十分用力地抹了把脸,跟着端正坐姿,沉下神色直视看她,「我就是个自私自利、不要脸的家,就是个恩将仇报的混账,但我对你是真心喜——」 「打一架吧。」 「什、什么?」自损兼表白的话被她沙涞却无比坚定的一声截断,他傻了。 穆开微用双手掌根抹过眼睛和颊面,将泪水抹了去,脸容干干净净、清清秀秀,仅留泛红的眸眶和鼻头显示刚哭过的迹象。 「跟我打一架。」她哑着噪音重申。 傅瑾熙回过神来,头一点,俊庞隐隐有狂热表情,「好、好!你打,我任你打,想怎么揍我都可以,你好好出口恶气,一日按三顿挨你的揍,我乐意!」 他以为妻子肯动手出气,肯赏他苦头吃,表示这股气总有出完的一天,有开始才会有结束,待妻子揍他揍到手软心也软,自然就不恼他,自然就会与他和好。 然,穆开微却道,「若我赢你,你我便和离。」 等等!他听到什么?! 傅瑾煕两耳作响,肚腹像被无形猛拳击中,打得他五脏六腑几要翻转。 就在他快要说服自己绝对听错的同时,穆开微再次出声—— 「虽然你我是奉旨成亲,但我朝并非没有奉旨和离这样的案例,真要细数,也是有那么两、三件,况且王爷与我至今尚不是真正夫妻,要御前请旨分开,想来会容易一些。」 他到底……究竟……都听到了什么?! 傅瑾熙看她,死死瞪着,好半晌终于从齿缝间咬牙切齿一般蹭岀话来,「本王不允。」 但彪悍的康王妃才不管他允不允,他话音甫落,她五指成爪,一招「黑虎偷心」已朝他胸口疾扑而至! 电光石火间,傅瑾熙思绪疾转如跑马,硬生生面临到两种抉择—— 一是允诺任她揍个痛快开怀,彻彻底底败在她手中。 二是失信让她折在自己手里,绝绝对对不允许她赢。 第三十四章 他起手就挡,她变招再攻,他只得再挡,边挡边急思,难以作出最终抉择。 两人未动手前,马车内显得甚是宽敞,此际你攻我挡地对招拆招,穆家的连环擒拿手招招狠炼,总往人最需自救的地方招呼过去,傅瑾熙双臂与上身的移动快若疾风,仅防守和架挡,迟迟未有反击,正因如此渐渐被逼至角落,顿时车内逼仄起来,令他难以挪移。 穆开微其实没有真要与康王爷和离的意思,至少眼下未起这般心思。 但,她真的很需要打上一架,内心不痛快,那就让拳头说话。 她也是明白的,如果她对康王爷动粗,他心中内疚使然,定会相让到底,还极可能乖乖任她打杀不还手,那样只会让她更不痛快,所以那句她打赢就请旨和离的话才会脱口而出。 「等等!先听我说……噢!你连脚都——唔……」傅瑾煕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在不弄疼她的状态下将她架开一臂之距好让他能说个话。 但他的王妃不想听他说话。 穆开微忽地使出腿功锁拿,两腿如剪刀般锁住他的一条臂膀和颈项,扭身拖带,「砰」一响直接把他放倒。 她赢了她赢了她要赢了! 他不能输不能输绝对不能输! 思绪紊乱间,他仅余一个念头——输不起。 所以,绝、对、不、能、输! 他双腿本能反制,勾缠她的腰身,此时被紧紧锁住颈与臂,他完全就仗养自己体型较她高大,力气较她刚猛,而且极能忍痛,硬是从她的剪刀中将脑袋瓜挣脱出来,随即他翻身跨坐在她背上,舍不得重压,仅虚跨着,但双掌颇用力地将她两只手分别按压在车板上。 「微微听我——哇啊!」 砰!砰!砰—— 终于啊终于,康王爷彻底体会了,他家王妃就是个越战越勇、越越狠的主。 当她说要打一架时,就是真要开打,容不得相让,绝不能分神,稍一分神,最后吞苦果的那个只会是自己。 他又被她一记蝎子腿狠狠拍中脑袋瓜,上一次是拍中前额,这一次中后脑杓。 她一击中的,身躯再以迅雷不及换耳之速往上弓顶,跨在她背上的人自然就被顶开,不仅顶开,力道太大还将人顶飞出去。 于是两扇薄且精致的马车车门瞬间遭撞破,一人飞出。 待傅瑾熙回过神时,两眼看到的是宽广无际的午后蓝天,天很清,无一丝云朵,有鸟群悠闲飞过,然后是一颗、两颗头、三颗头、四颗……随行侍卫们的脸全挤在他上方。 「……王爷?王爷您还好吗?您这是……这是被王妃踹出来的啊!」、「嘘!小点儿声!」、「马车里砰砰磅磅的,听着都要不好意思,王爷,是说您这身子骨不好对王妃使强吧?这不是拿鸡蛋砸石头吗?」、「啸!啸!闭嘴,别说啦,王妃……王妃跃下马车啦!」 康王爷被侍卫们搀扶着起身,回首去看,就见康王妃立在破掉的马车边,两名武婢守在她左右,其中一个正弯身替她轻掸衣裙,而老薛傻了的杵在那儿,一脸惶惑不解,似不知哪一位主子才好。 康王爷死死注视着他的王妃,含水光的风目睽也不瞬,用力抛下话,「本王还没输!」 嗄?!王爷这是撂狠话了?对着「帝京玉罗刹」前「六扇门」掌翼之首,并有御赐剑刀的这样一位悍猛王妃耍狠……真能无事吗? 虽说谣言止于智者,但世上智者不多,谣言却有一千个声音。 「康王爷马车上不自量力使强,被王妃一脚踹出车外」的事儿,在康王府中迅速传开来,加上身为「苦主」的康王爷半句话也没辩驳,更加坐实此为事实。 眼下康王府里两位主子之间的氛围是有那么一些些古怪。 细想前阵子,两位主子还挺黏在一块儿,虽非蜜里调油那般火热,那也是有说有笑、和和美美,然后也不知打何时开始……噢,不,想起来啦,应是康王爷那一日瞒着王妃,上了黎王包下的「暖月阁」画舫,边听姑娘家唱小曲儿边游洛玉江。 对,就打那一天开始,府里两位主子就不对劲儿啰。 啧啧,听说王爷当场被抓了个现行,左拥右抱,暖玉温香,欸,莫怪王妃要发大脾气,还敢在马车里伸爪子呢,简直不知死活。 这府里两位主子,哪一位才是真正的王,康王府里的仆婢们眼晴雪亮得很,服侍起自家王妃时,那是打上十二万分精神,战战兢兢,不敢造次。 而唯一敢造次的人,应数兰姑一个了。 穆开微被兰姑问过又问,念过再念,说她再怎么样也不好对「体弱多病」的康王爷下狠手,更令他当众出丑,还道在马车里「亲亲热热」、「偷来暗去」一番,对于增进夫妻感情亦是挺有帮助,要她别太拘泥。 穆开微都不知她家兰姑姑对于「马车里的一番事」有这般见解,让她忍不住都想问问,她这般见解究竟是从哪里得证的。 然后她当真没忍住,当真问出口,结果兰姑竟然脸红给她看,跟着,她的额头就避无可避地吃了兰姑的一记重戳。 总而言之,康王府里隐隐上演着一场风暴,但风暴再大,也不及皇上与朝堂之事。 话说柳言过由五皇子黎王的引见,先入内廷,搏得一海票宫中女人们的欢心之后,终获得兴昱帝召见于重元阁。 这一次入宫觐见,柳言过当是使出了压箱绝技,不仅成功地让天子龙心大悦,还大到立时下了一道圣旨,封他柳言过为天朝第一国师,地位完完全全凌驾了司天监的大小司监。 顿时朝野那个震动啊,震得都察院的大小御史们躁动至极,天天上折子请求兴昱帝三思再三思,当中用词激烈,大力坪击柳言过是妖道、是魔物的御史亦所在多有。 监察、弹劾之事本就是都察院的职责,而「风闻奏事」更是御史之权,大小御史们如此群情激愤的事儿,在天上也非首见,岂料兴显帝这一回竟是「天子一怒,血流漂杵」,短短一个月内已下罪谪降好几位都察院的臣子,当中将柳言过骂得最厉害、最不留情面的左都御史更是被抄家,九族下了大狱。 入夜,康王府中点燃无数灯笼,穆开微才从后院药圃回到主院内寝。 自从拜了凤清为师,她才得知凤清澄原来是那位江湖人称「冥界圣手、毒步天下」的「医毒双绝手」,那是不世出的奇才,是江湖上流传已久的神妙人物,但流传仅是流传,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拜在「医毒双绝手」门下,习那一身本事。 穆开微学得格外认真,认真到几要废寝忘食,今夜浴洗过后,回到主院寝房,她就被兰姊押着好好用了一顿晚膳,至于康王爷…… 按下微乱的心绪,她凝眉想了想,发现似乎早膳过后就没再见到他人,连老薛也不见踪影。 自那日两人在马车内打了架,他就把内寝房直接让给她睡,像是不想让她再有寻他干架的机会,然而在府里众人眼中,倒看成他康王爷得罪了她,被她赶出两人的寝房。 第三十五章 是该寻他好好再谈的。 老实说,见他被她踹出马车,四仰八叉不知无发生何事般平躺在地,她心里是既吃惊又……很想哈哈大笑,没料到会把他揍到马车外的,真的,而经过这一次「小小冲突」,她的不痛快还当真消减不少。 既然打算找康王爷谈开,她即刻就做,用完晚膳后立时往书阁走去,因这阵子,康王爷就睡在书阁里。 书阁前的两只灯笼竟未点上,穆开微说不上是何因由,心头莫名紧绷。 她推门踏进,书阁中静谧无声,无半点烛火之光,她却闻到血腥气味。 记起连接暗道的那个入口,她快步往里边走,果不其然,那面藏收满满的书墙被打开一小半,暗道中透出微光,血的气味更浓了。 哪里还能容她犹豫?穆开微闪身而进,再迅速将书墙推回原状。 她疾步穿过暗道,果然在暗道另一端的密室中找到康王爷和老薛主仆二人,但,映入眼中的一幕令她足下猛然一顿—— 老薛两边臂弯各托抱着一只襁褓,那是真的、是活的,是咂巴着小嘴儿发出哼叫声的两个小娃娃。 老薛表情无比纠结,急出满头大汗,那模样像想把娃娃放到床榻上,又怕娃娃哭出声响,陡见她现身,如溺水者见到浮木,沙哑唤了声。「王妃……王妃救命,王爷受伤了,老奴腾不岀手啊!」 血腥味! 穆开微神识陡凛,两、三个大步迅速奔至坐倒在床榻上的傅瑾熙身侧。 见她来到身边,神志还算清醒的傅瑾熙凤目眨动,表情也是无比纠结,扯动两片唇瓣。 「你……你怎么来啦?是特意过来书阁寻我的?」嘴角苦涩地咧了咧,「王妃不能这样,不能在这时候寻本王打架,这不公平,你若逼我打,打输了我也不认的,你不能趁水打劫、趁虚而入,趁……趁人之危。」 眼下都成什么样了?还紧揪着两人打架之事不放?! 「你闭嘴!」穆开微瞪他一眼,随去拉他按在左腰侧的手。「让我看看。」 嘴巴听话闭起的傅瑾熙不太听话地侧身避开她的手,一身夜行衣的他另一手抓着刚从脸上扒下来的薄皮面具,直接递到她面前。「……就是它,凤前辈用水清草的汁液制成,你不是挺想瞧瞧?拿去。」 穆开微将他递来之物一把抓起丢到榻角,发狠道,「放开手,让我看。」 一旁的老薛缓缓摇着身躯哄娃娃,哭丧着老脸求道。「爷啊,您就让王妃看看啊……啊啊啊,没、没事,薛爷爷唱曲儿给你听,别哭别叫,乖乖的才好啊。」然后老薛就哼起柔柔小调儿,僵硬地摇起腰板。 若换成寻常时候,见老薛「扭腰臀哼小曲儿」的模样,穆开微肯定自己绝对会笑得前俯后仰,抚掌拍腿笑到眼角湿润。 但此刻的她仅赏了老薛一眼,随即调回眸光紧盯康王爷,整人从里到外紧绷得厉害。 到底她的气势不容敷衍,傅瑾熙撇撇嘴,低声嗫嚅着,「刀伤而已,就一个不太深的小窟窿罢了,有什么好张……啊!嘶——」 他绝对不是不能忍痛之人,事实上,他十分忍得了肉身剧疼,毕竟当年为了拔毒,他无数次痛得死去活来,鬼门关前走过一遭又一遭,但不知为何,妻子仅是趁他松懈扯开他的手,然后代替他的手精确地按住他左腰侧上的六位,精确地为他的伤口止血,他就禁不住般可怜兮兮叫。 欸,他就是喜欢她来碰触他,原来把他弄疼了,他反倒开心。 这「喜欢受她所虐」的病症看来完全是无药可医,他喜爱一个人原来能喜爱得这般变态,其心情愿受她所虐便也罢了,更严重的是……他竟觉受若惊,喜翻了一整颗心。 穆开微自是不晓得此际的康王爷内心有多,一掐住止血穴位,她另一手就开始不客气地拉扯他夜行衣的腰绑和衣带。 「我自个儿来,你别、别……」少了腰绑,前襟敞开便罢,连裤头都松了啊! 穆开微将他的手拨开。「别乱动!」掀开他的上衣,她弯身去查看那伤口,脸色大变。 「莫怪血腥味混有异香,对方的兵器也淬了毒,你遇上谁?!莫非与那日画舫上的黑衣客是同一伙人?! 问话的同时,穆开微从怀掏出紫瓶,瓶中装着凤清澄所制的丹药。自从她在洛玉江上遇劫中毒,后又拜凤清澄为师,凤清澄便为她备上几种灵丹药,让她以防万一,也供她随时钻研。 傅瑾熙握住她抓着解毒丸硬抵到唇边的手。 「你快吃!」穆开微凶狠竖眉,瞧那气势已打算掐开他嘴硬喂。 「我吃过了呀……」傅瑾熙盯着她焦急难掩的神情,想到之前他在江边野草丛中求她吃药的那一幕,内心竟是既甜又苦,但到底甜比苦多,他微微牵唇,略哑又道,「出去前吞了一颗,刚又吞一颗,足够解毒的…… 「再有,自那年请凤前辈为我拔毒之后,我的体质已然与常人不同,再毒的毒药进我体内顶多难受个两、三天就能自行代出,根本整不死我,凤前辈的解毒丸多是被我用来缓和毒性,让毒在血肉内能化解得更快些,让身体能更迅速恢复原状……所以你……你不要太担心,我无碍的。」 她当然担心他,没什么好辩驳或遮掩的,只是听他明明白白道出,穆开微双腮仍现轻红,遂抿着唇没再说话。 她收好紫瓶,见床榻上一座小柜里摆着好几个药瓶药罐和成迭的巾布,她凭着灵敏嗅觉很快找到适用于外伤的金创药粉,并利落地替傅瑾煕上药裹伤。 老薛这时终于把两个小娃儿哄安静了,他小心翼翼地将两个孩子放在榻上,赶紧张罗了清水和干净衣物过来。 穆开微很顺手地接过老仆手中那迭衣物,听到康王爷语调低柔。 「王妃还要服侍本王换衣……没想到这伤受得还挺值的,受伤受得好啊……」 「傅瑾熙你说什么浑话?!」穆开微气到又想寻他打架,无奈他这模样,她揍不下去。 他摇摇头,眉身微拧,静了会儿才出声,「不是浑话,不是……对,得把事先说了,我今晚去了左都御忠周大人家里,因抨击柳言过,周家七岁以上的男丁皆下了狱,女眷及未满七岁的孩童全数圈禁在周府,等待皇上最后的旨意,但你知道的,咱们这位皇上……」 他哼笑一声,随即整了整神态,表情变得严肃,「我潜进周府,见到掌家的周老夫人,带走这一对刚出世不到三个月的周家长房嫡孙,甫离开周府不久就被盯上,跟那日在画舫上围攻你的人不一样,我知道不一样的,因今夜遇上的……是皇上的隐棋,我见识过他们的打法,这些年暗中行事,实也狭路相逢过几回……」 穆开微五官绷了绷,双手握成硬拳,「是他们将你伤成这样?」 傅瑾熙带笑眨眸,「王妃可别小瞧本王,我与对方五、六人在暗巷交手,带着一双孩子要全身而退虽不易,却也没有太难……然,却是惊动了三法司衙门以及京几巡防营的人,‘六扇门’的大小捕快加上驻步军合围,如此一来是有些棘手了,但也勉强能避开,只是……只是……」 第三十六章 穆开微心中如吊十五个桶子,听得她一颗心上八下的,正要问他只是什么,傅强熙忽地撇开头,一口鲜血已呕将出来。 「王爷!」老薛惊喊一声上前,穆开微已抢在他前头扶住康王爷。 穆微惊到瞳底直颤,想也未想已一把扯下傅瑾熙染血的上衣。 方才太过专注他腰侧的刀伤口子,加上衣物仅是半敞,她根本没留意他胸中内隐隐浮现的掌印,此际一见,心脏不是七上八下,而是直接提到嗓子眼。 「……玄隐掌!」她捧起他惨青的脸,声音微颤,「你遇上我大师兄了?」 此掌法她仅见大师兄孟云峥使过。 是她家大师兄在外走踏时,偶得一机缘与某位高人相会,后来经过她聐爹穆正扬首肯,才又正式拜那位高人为师,习得玄隐掌法的精髓。 听她猜出孟云峥,傅瑾熙靠在他的王妃怀里,半敛凤止,喘着气儿胡笑,「瞧,他们那么多人合围我,隐棋藏在暗处,伤我一刀,大小捕快和巡防营摊在明面上,外加一位不知打哪儿出来的‘天下神捕’,那也才又多伤我一掌……战到底,本王还是全须全尾地溜回来,把、把孩子们也都抱回来,王妃可不准小瞧我……」 「谁小瞧你了?这是重中之重的事吗?傅瑾煕你真是……真是……」溅着血的苍颜,调笑般的目光,这样一个康王,穆开微想骂都不知怎么骂,想捶都寻不到地方落拳。 屋漏偏逢连夜雨,两个娃娃这时被大人们吵醒,骤然大哭! 老薛只得冲去再把一双孩儿抱起来哄。 「不能在这里待着。」穋开微脑子动得飞快,看看老仆又低头看看怀里的康王爷,内心已有计较。「傅瑾熙,我大师兄‘天下神捕’的名号不是混假的,你必须得出去,你我都得出去,接下来还须布置妥当,方能保住康王府,保住这一双被托孤的孩子。」 康王爷倚着她又笑,一手依恋般揪着她的,声音明显中气不足。「本王这条命,老早交付在你手里,一切就任由王妃定夺了……」 意思便是,他的秘密,她俱知,要他生或死,全赖她所选。 只是他是她家阿姐拿命救下的人,自己与他、与这康王府上下早已紧密牵连,她穆开微除了将这一条路摸黑走到底,还能怎么选? 把男人的一条臂横在自己肩头上,她个儿娇小,力气却是大的,不怎么费力已将康王爷修长精实的身躯撑扶着站起。 「王妃这是要……」老薛忙着哄两个娃,焦头烂额到都快哭了。 「别急,一会儿会有人过来接手。」安抚完老薛,她看向康王爷。「你则随我回正院内寝。」 康王爷乖顺地随她迈开脚步,虚弱笑道,「就说这伤……受得挺值得的,王妃冷落我这么久,如今都肯亲带我回房了,本王这心里当真……当真……」 「傅瑾熙,你要再说一次受伤挺值得的这样的话,我立时把你弃了!」怒! 「弃」这个字深深刺中康王爷的心,他边走边忍不住碎碎念产,「王妃想怎么弃我?难道又想提‘请旨和离’一事吗?本王今夜就把话撂在这里,说个一清二楚,你听好了,绝对不会有那种事发生,本王绝不允那种事咳咳……咳咳咳……绝对不允咳、咳咳——」 心绪激切,受伤的心脉被牵支,惹得他扶着墙剧咳。 「傅瑾熙,你闭嘴!」穆开微心急心焦心疼,狠话说不出口,只能腾出手帮他抚胸拍背。 【第十一章 处置康王爷】 康王府正院内寝房的那个暗道入口,在康王爷的秘密被自家王妃探得彻彻底底后,没两天,那暂被封住的入口就重新打开了。 那一面收放不少古玩的墙面恢复原状,只要碰触机括,随时都能轻松开启。 这一深夜,穆开微扶着康王爷就从暗道走回正院内寝。 当那面装饰成古玩架的墙门往旁滑开时,兰姑和夏秀、夏香睁睁目睹事情的发生,三人惊到掉下巴,三张嘴皆张得既圆又大,忘记要合上。 兰姑到底年长些,见多识广性情沉稳,见康王爷身染血污、步伐蹒跚,立刻上前帮忙搀扶,而穆开微没等夏秀和夏香回过神,腾出一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两名武婢推进暗道,郑重下了指示—— 「里边的密室还有两人需照料,你们姊妹一人负责一个,老薛就在里头相候,他会教你们该怎么做……别傻傻杵着,快去!」 「嗄?啊!是!」姊妹俩以为还有两名伤成像康王爷这般的人需救助,登时抬头挺朐,转身往暗道另一头疾奔。 兰姑什么也没问,一切凭本能行事,她只却穆家早已和康王府连系在一起,尽管知道她家小姐尚未跟康王爷成为真正夫妻,但两家与两人早是祸福相依,康王府或康王爷真出了事,必要拖累小姐与穆家,她不能容忍那般的事发生。 「告诉我,王妃想怎么做?」帮忙将康王爷扶上榻后,兰姑问得直接了当。 「重中之重,先将王爷的伤势稳下,然后……先下手为强,在别人登门之前,先将事闹大。」穆开微随即附在兰姑耳边,低声交代一番。 「成。」听完,兰姑点点头,跟着就旋身快步出了正院。 傅瑾熙合眼盘坐在榻上,抱元守一努力调息抑下乱窜的血气,兰姑甫离开,他缓缓掀睫。「你都跟兰姑说什么了?」掩不住内心好奇。 穆开微还在为方才他在密室里把自个儿闹到咳嗽咳不停的事着恼,咳到后来竟又呕血,她不气才怪。 「王爷不是打算任凭我处置吗?」她咬咬牙。「本王妃自当要好好处置一番。」粉嫩的脸对他露出凶狠相,以为很凶很狠,实不具说服力,倒有一番柔软味儿。 傅瑾煕屏气挑眉,感觉自己似乎……彷佛……好像……要受虐了,怪的是,他不觉惊惧,却还隐隐期待着她来虐他。 这绝对是病,绝对没错,他绝对病得甚重啊甚重。 欸,这无可救药的病入膏肓…… 今夜快马加鞭赶回帝京,「天下神捕」的玄铁令一出,即便早已关上的帝京城门亦要允他通行。 一返京就遇贼人夜行,惊动与他渊源甚深的「六扇门」捕快们出击,连巡防驻军亦起骚动,身为「天下神捕」的孟云峥岂会袖手旁观。 但他出手后,却发觉一众隐在暗处的黑衣客亦虎视耽耽。 皇上的隐棋! 他对他们并不陌生,与这一任的年轻隐棋头子亦曾私下会过几面,如今隐棋埋伏在左都御史周大人的宅第四周,此为皇上的本意?抑或皇上听从了某人之意才行此事? 孟云峥不及厘清思绪,因引起骚乱的贼人武艺确实是高,臂中抱着两只襁褓还能与众人周旋,他想拿对方问话,都还是让对方逃脱。 虽然称不上什么奇耻大辱,但身为「天下神捕」的自傲之心多少是被伤着,更引起他久违的争强之心,誓要寻到此贼人不可,而「六扇门」的一众捕快和巡防营的驻兵步军一见是他,全都自动自发地跟随上来。 第三十七章 追踪再追踪,线索止于康王府高墙外。 孟云峥虽知康王妃是自家亲亲师妹,刚正不阿、凡事谨严的脾性依然令他亮出「天下神捕」通行无阻的玄铁令牌。 结果倒令他颇为满意,因康王府的人尽管讶然却毫无抵拒之态,确认他的玄铁令埤之后,一名小仆往里边通报,另一个则领着他还有身后一票捕快和步军们,直直就往府中正院行将过去。 但他们一行人甫接近正院,刚刚去通报的仆人气喘吁吁趵回来,急喘道,「王妃……王爷……那个……咱们家王妃发话了,说既然是‘天下神捕’孟大人亲自率人查案,康王府里就这一点儿地,各位尽管查个底儿掉,无妨的,就是……就是王妃那儿还有点事得跟王爷好生谈谈,无暇见客,望各位包涵。」 师妹无暇见他?孟云峥一怔。 望了眼不远处灯火通明,好几名仆婢挨在门边探头探脑的正院,孟云峥即问,「康王府两位主子深夜不睡却在谈事,把仆婢们也闹到不能睡吗?近来贵府府中究竟出何大事?」 「没事没事,孟大人多虑了,咱们康王府能有什么事呢?」从书阁出来的老薛突然疾步过来,替那名小仆答话。 但,仿佛专要打老薛那张老脸似的,才说没事,正院门外的仆婢们却在这时发出声声惊叫,好几个还就地寻找掩护。 若康王妃是旁人便也罢了,偏偏是他唯一的师妹,孟云峥一想到活泼可爱、潇洒豪气的师妹嫁进皇家宗室可能受到的委屈,在王府里可能遭受到的欺负,他心头火就腾腾直冒,此刻还管得了什么,就算前头是皇上的寝宫他都敢闯,何况只是王府正院。 「孟大人、孟大人千万留步啊,孟大人,您听小人说呀!」老薛喊得声嘶力竭,如何也挡不住孟云峥的流星大步,而一众捕快和兵勇约二十多人亦紧跟其后,纷纷踏进正院外厅。 「各位躲好!」、「别愣杵着,找东西挡挡呀!」、「好自为知,别惊着!」 门外的王府仆婢们一声一句叮咛,今晚打算夜搜康王府的众人还不清楚发生何事,一幕银雨忽然从与外厅相连的内寝房里喷出。 「小心!暴雨梨花针!」孟云峥首当其冲,但这般暗箭伤不了他,张声大喊是为了提点身后众人。 他顺手扯掉帘子,一阵疾旋,瞬间将大量喷出的银针打落,然,还是有几根「漏网之鱼」喷到他身后,尾随他的几名汉子挡得惊险,闪得及时。 「师妹,谁敢负你?你……」孟云峥丢开收满银针的布门帘子,才闯进内房半步,人就僵了。 少掉那团花云锦绣的布门帘子遮掩,里边两扇精致的本阁门扉亦大大敞开,来人完全能将寝房中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 而就是一下子看得太清楚,孟云峥以及挤在他身后的一票大老爷们才会惊到目瞪口呆。 哪里是康王妃被负了?康王爷才是「惨绝人禀」的那一个啊! 虽是寝房,房中还设有小花厅、古玩轩室等等,宽敞无比,此时里边跟外厅一样皆灯火通明得很,一屋明亮中,康王爷有榻床不躺,整个人成大字形到在地上……啧,不是喔,似乎……康王爷并非不想躺床榻,而是被康王妃打趴在地。 瞧,康王妃一脚还踩在康王爷背上,这脚若使劲儿,包准把康王爷踩到吐血。 果不其然,内寝里一名急着劝架的贴身仆妇惊恐急呼。「王妃使不得、使不得啊!王爷都被您打到内伤呕血,再下去真要出事啊!」 所以……把一位皇族王爷打到吐血还不算出事吗?捕快和兵勇们一同屏气凝神。 「六扇门」的人心想,果然是咱们家的前掌翼大人,敢做敢当,霸气。 这时,康王爷勉强抬起头,气虚嚷着,「本王要进宫告诉太后奶奶!」 穆开微冷声笑道,「去啊,你去啊,门开又没锁,你去啊!我可说了,王爷要有能耐从这寝房走出去,从此海阔天空,王爷想随黎王殿下夜月游江,去赏青楼画舫里的那些金钗客、那些银筝女和那些个王天仙,我全随你,不仅随你,王爷哪天若想纳小,我也成全你,绝无食言。」 康王爷悲情又嚷,「本王走不出去啊!你……你放出那么多暗器,丢铁胆打人很痛你知不知道?还有那根狼牙棒,什么时候藏了根狼牙棒在柱子里?还有钢镖,飞刀……连暴雨梨花针都有!还有……还有那把铁扇,本王英俊无比的脸险些被搧坏,你知不知道啊?!」 随着康王爷喊出的兵器和暗器,众人眼睛迅速往房中梭巡,果然在地上、柱上、墙上,甚至在上方屋梁,一一看到了,铁证如山啊铁证如山,而那根狼牙棒还就嵌在门扉上,跟三颗铁胆并排成一线。 孟云峥年幼便随穆正扬习武,曾住在穆家数年,他自是知晓师妹的闺房向来布置得机关重重、兵器和暗器随抓随有,没想到嫁作人妇,这习惯照旧。 「师妹……」讷讷唤了声,当人家师兄的已不知该拊掌叫好,抑或劝她收手。 「大师兄!」穆开微闻声扬睫,小脸陡现欢喜,接着道,「下人适才来报,说大师兄率人查案,那师兄和各位先去忙吧,这康王府里想搜哪儿就搜哪儿,待我先把手边的事料理妥当,师妹再找个好日子设宴为兄洗尘,可好?」 「师妹你……」欲言又止。 「老薛,请众位出去,将正院的大门关上,让仆婢们全数回避。」一顿,「兰姑,把我的御赐剑刀取来。」 康王爷大叫。「你还想干什么?!老薜、老薛你别走,别把门关了,快回来!」 兰姑也大叫。「王妃请三思,那剑刀一出鞘就得见血,使不得啊!」 老薛同样大叫。「王爷,老奴也是千百个不愿意!老奴赖着不走,对您毫无帮助的,您撑着点儿,王妃心好心善,不会太超过的,老奴……老奴一会儿再回来替您裹伤。」这意思说得好像康王爷接下来肯定会带伤似的。 「老薛啊——」康王爷凄厉呼号。 老薛再难回应,顶着一张愁煞人的苦瓜脸,大小捕快和兵勇们也不忍心再为难他,纷纷随他退出外厅,让他遵照当家王妃的指示,仔细关上两扇门。 而外头这边,聚集着探头探脑的仆婢们早已被赶来的邵大总管驱走。 邵大总管向孟云峥等人抱拳行礼,不亢不卑道,「各位大人若要搜查康王府,请随小的来。」然后他转回向老薛,语气不变道:「正院这里的事,还请老管事帮忙照看。」 「是、是。」老薛点头如捣蒜。 接着,夜访康王府的众人自然而然被请离正院,由邵大总管亲自作陪。 一群粗鲁汉子平日里舞刀弄抢、野得没边儿惯了,根本也不看场合,还在人家康王府的地盘上,已你一言、我一语说起方才亲眼目睹之事。 「俗话说得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康王爷若再被黎王殿下牵着鼻子走,迟早是要钻进销金窟里眠花宿柳。」 第三十八章 「老实说,康王妃确实是颗福星,以往康王府死气沉沉,康王爷更是出了名的‘药罐子王爷’,哪能像今儿个这般模样,被满屋子的兵器和暗器连番招呼,没吓得屁滚尿流还能跟康王妃顶嘴呢,穆大姑娘果然是‘镇煞之宝’啊!」竖起大拇指。 巡防营的兵勇接着说,「康王爷顶嘴就算了,他抢出寝房竟是为了随黎王殿下游玩去,精气神当真较以前好上许多啊。」 「哼哼,好什么好?瞧瞧刚才那势态,咱们‘六扇门’出身的康王妃能允吗?能吗?要跟黎王走,先过咱们掌翼大人那关!」 「早就不是什么掌翼大人了,嫁进皇家,啥儿都得受限,一大堆礼数压下来,能扛多久?哪天又一道圣旨下来,指给康王爷一堆侧妃和小妾的,康王妃再剽悍,能顶得住皇上和太后的威压吗?」 众汉子想了想,摇摇头,同声长叹,唯有孟云峥沉吟不语。 回廊转弯处,他伫足回首,眼力绝佳的他远远看着门扉紧闭的王府正院,荧荧烛火将里边的人影打映在窗纸上,他能认出师妹和兰姑的身影,她们扶着一名男子,移动得小心翼翼。 「原来王妃是想这么处置本王……」 傅瑾熙被他的王妃和兰姑扶起,挪回软榻上躺平,即便一口血又瘀积在胸威胁着将要呕出,他还是一把抓住妻子忙碌的手,虚弱笑言,「微微……我演得很好是不是?你与兰姑事先虽没跟我套词儿,但我脑子好使,你想怎么处无思无虑,我都配合表演,我吐血,是不乖被你打的,我身上有伤,也是你的暗器没躲成功伤着的,寝房中血腥味弥漫,很理所当然啊,所以我们没有……没有露出马脚才是啊……你说我厉害不厉害?」 厉害你个铁胆狼牙棒啦! 内心狠骂,穆开微又想狠挞康王爷了,但仅是想想,依旧无处下手。 「躺好。闭嘴。」她按下他的胸膛,帮他脱衣脱靴。 见大事底定,一旁的兰姑徐徐喘出口气,边忙边道,「还好王妃熟知孟爷的脾性,料他定然会闯康王府大门,咱们提前安排这一切,在府里先将事儿闹开,闹得沸沸扬扬,如此这般恰能蒙混过去。」 兰姑全按自家小姐康王妃的命令办事,办得妥妥贴贴、稳稳当当。 穆开微在极急迫的时间内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道完,兰姑立时抓到重点并且彻底发挥,先是手段利落地惊动几名平时颇爱嚼舌根的仆婢,令其一传十、十传百,不出半个时辰,康王府正院前就来了好几个好奇心旺盛的下人。 谁也未出面制止或驱赶,任仆婢们打探窥伺,就等着意料之中的访客上门。 果然没令穆开微失望,她赌赢了,师兄孟云峥果然持玄铁令牌闯康王府,且深夜跟随「天下神捕」夜闯康王府的人较她预计的还多。 她就是要那些人亲眼看看,看她康王府里什么事也没发生,而正在发生的事也非什么天朝大事,不过是「不受教」的康王爷需要被她好好「料理」一番罢了。 甫将傅瑾熙安顿好,穆开微立则去打开那面古玩墙。 在孟云峥与众人闯进之前,凤清澄已赶过来先替傅瑾熙施了针,之后便避进墙后暗道,此时墙面一开,等在里边的不仅凤清澄一个,还有夏秀、夏香和她们手中抱着的两个婴孩。 只是不知凤清澄避进暗道后到底做了什么抑或说了什么,与凤清澄初次见面的两武婢竟双目亮晶晶,脸上满是虔诚崇拜,而怀里的小娃娃全安然酣睡,甜润嘴角还翘翘的,显然睡得很香。 不及多说,穆开微将凤清澄迎出来,看着凤清澄再一次替傅瑾熙施针。 之前第一次施针时,傅瑾熙胸前的玄隐掌在银针下渗出紫血,他向来偏苍白的脸竟然浮红,肤温甚高,但第一轮施针过后,大汗淋漓,精神实是大振,还能配合穆开微「即兴演出」。 然而精神大振过后,彷佛烈火腾烧至极处,将一切烧尽之后精力用罄,几是油尽灯枯……穆开微见康王爷在第二轮银针的伺候之下,身躯隐隐颤抖,她心头也随之颤动,不禁伸手握住他冰冷的指,立刻察觉到他有力的回握。 傅瑾熙笑意微微,略带迷蒙的凤目眨了眨。 两人仅四眼相交什么话都没说,穆开微红了脸,尤其听到一旁施针的师父凤清澄极轻地哼了声,她双腮更热,不过倒是没有撒手。 第二轮的银针依然扎出紫血,但掌印变得更浅,之后老薛端来刚熬好的药汁,黑乎乎一大碗全喂进傅瑾熙肚里。 药汁一下肚,他热汗狂冒,狠狠折腾一阵后终于稳下,跟着他简单浴洗、重新换上干净衣物,这才缓缓睡去。 此际,正院内寝房中摆布出来的一片「乱象」已被老薛和兰姑合力收拾了。 什么绳镖、钢镖、飞刀等等的暗器皆回归原处,狼牙棒和几颗铁胆也从门板上取下来,就连被孟云峥扯落、用来挡住暴雨梨花针的锦绣帘子亦都整理过。 穆开微这才寻到时候约略地跟兰姑和夏秀、夏香道明其中原由。 三名从穆家陪她嫁进王府的心腹自然与她齐心,康王府与她们已然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当中的轻重不必多言,自是再清楚不过。 也是一切稍见稳定后,穆开微才仔细看过左卸史周家的这一对双胞胎。 两个孩子生得粉雕玉琢,着实可爱,周家老太太毅然决然将两孩子交托出来,怕是周大人抨击柳言过、见弃于皇上,事态已演变到几近无可挽回的地步。 周家两个孩子后来依凤清澄指示,让夏秀、夏香偷偷抱至王府后远离众人的小居,那里是凤清澄的居所,而一直在药圃帮忙的哑婆亦随她住在那边。 一见到周家双生子,哑婆皱巴巴的老脸漾出笑,抱进怀里又是米汤又是乳浆地细心喂养,看那模样显然是极喜爱孩子的。 闹过大半夜,康王府变得格外静谧,尤其是凤清澄的这处后院小居。 不放心也跟过来瞧瞧的穆开微,见两个孩子暂且能安顿下来,不由得吁出一口气。 「那小子可不是头一回干这种事。」 暗沉的女嗓在身后响起,穆开微回身一揖,低声唤。「师父……」 来到她身边的凤清澄与她一起伫立在小居竹檐下,透过半敞的竹窗看向里边,窗内,哑婆斜卧在榻,帮吃饱饱又睡着了的两个小娃轻轻打扇。 凤清澄继而道,「当这个康王爷其实也没什么好,那小子当年在我手中几番生死,好不容易挺过来,既然挣出一条活路,他大可隐姓埋名,活得潇洒自在些,但他到意还是太执着,仍然以傅瑾熙的身分重返帝京,在这风云诡谲的地方顽强生存。」略顿。「你可知他究竟为何?」 穆开微实也想过这事,今夜康王爷又闹出这么一出,更令她沉吟再三。 第三十九章 「师父刚才说,王爷并非头一次干这种事,即表示他以前也做过,徒儿回想这十多年来朝堂上的权力倾轧,被皇上下令抄家的便有七、八起之多,当中更有三桩案子牵连甚广,使得族中男丁尽死,女眷没入官妓营与掖庭……徒儿之前领‘六扇门’掌翼之职,三法司衙门里的记录案册自是看过不少,若无错记,那些被抄家灭族的朝廷官员,多是康王府里的食客出身。」 「所以?」凤清澄眼中已露赞许之色。 「……所以徒儿以为,王爷当年明知帝京不啻为龙潭虎穴,仍执意返回,是觉兴昱帝既已暗中对康老王爷下手,那么那些曾受康老王爷赏识、长年来与康王府交好的朝廷官员们亦是岌岌可危。」穆开微抿唇想了会儿。「只是当年王爷返京时还不足十岁,之后两年那些官员陆续事,王爷若一开始便暗中出手救助,年岁亦不十二三岁,那么小武艺就有大成,实也是天生的练武奇才。」 凤清澄不禁笑了。 「师父……徒儿说得不对吗?」 「那小子算什么天生的练武奇才?」凤清澄道:「当年我替他拔毒,他几次濒临绝境仍撑着一口气,挺过来之后体质亦彻底改变,这才造就出他习武能一日数进的绝佳身骨,再加上把我炼制出的‘养气理真丸’当零嘴小食儿天天吃着玩,别人习武三年方能有小成,他小子仅花一个月,他绝非天生奇才,若说天生奇才,你才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而我凤清澄非天生奇才不收。」 「啊?」穆开微听得一愣一愣的。 凤清澄淡淡挑起一道眉,语气缓了些。「不过嘛,徒儿所嫁的那小子还是有可取之点,至少很能忍痛,够硬气,那犹如洗髓易筋的拔毒之术,为师这辈子曾施展在十二人身上,唯有他从头至尾没喊过一声疼,但那不可能不疼,那般剧痛一个八岁孩子能忍,光就这一点,是足够说动我随他来到这帝京一看,助他去做他欲成之事」 穆开微没想到脾性向来清冷的师父会跟她提这些,她内心受到不小的震撼,想着此时正俯卧的傅瑾熙,心房不禁悸颤。 与风清澄又聊几句,她恭敬别过,往正院寝房走回时的脚步有些急切。 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踏进正院外厅她就察觉有异! 她迅捷抢进,见到内寝中的景象不禁瞠眸——老薛和夏秀、夏香被点倒在地,兰姑则背贴墙面、一手捂着胸口,显然被骤起之事惊着。 至于「骤起之事」,指的是两个正在对掐的大男人。 当真是「对掐」无误! 不知何时去而复返且偷偷探进正院内寝的孟云峥,五指成爪一把掐住康王爷左肩头,而被惊醒的康王爷明显气息不稳,但一手成扣狠掐孟云峥颚下,硬是把对方刚正的峻庞掐得快变形。 「师兄你……你们快住手!」不敢张声大喝,穆开微两手紧捏成拳。 「师妹,是这厮胁迫你了?」虽然被掐到说话困难,孟云峥仍怒目圆瞠地挤出声音。 傅连熙身上带伤,当真是后继无力了,孟云峥立时抢得进攻机会,铁爪运劲正欲卸脱对方的左臂关节,一道娇小身影扑过来,猛拳如风,直取他中宫。 「师妹!」孟云峥被逼退一大步,待他稳住,就见他家师妹车转回身,张臂抱住摇摇欲倒的康王爷。 「傅瑾熙你没事吧?」穆开微连名带姓急唤,紧张无比,抱着人直接坐回榻上。 衣衫不整的康王爷上半身几乎全赖在妻子臂弯里。 半敞着前襟,他长发散面,背脊微弓,苍白英俊的脸软绵绵搁在穆开微的巧肩上,十分可怜地出声。「微微,我为要被非礼了,觉不让人睡便罢,一来就急着扯我上衣、看人家胸膛,我不依,就被打得好痛……全身……都痛啊……」 闻言,流血不流泪,正宗铁汉子一条的孟云峥眼角直抽个没完,他揉揉被对方下黑手掐得也好痛的峻颚,磨牙狠声道,「师妹,你跟他,你们俩最好把话给我说凊楚了!」 夏秀、夏香在穆家时就与孟云峥相识,但毕竟穆开微才是她们姊妹二人的主子,穆开微叮嘱她们俩帮忙老薛守着康王爷,见孟云峥下手,两武婢自然出招,结果没三下就被点中要穴放平了,而老薛就更别提,倒得比她们俩还快,连半招都出不了。 两刻钟后,被点倒的一老二少由孟云峥亲自解开穴位,年事已高又一夜之间连受折腾的老薛被自家两名主子努力请回去歇下,兰姑在替主子们与客人备好清茶后,亦回房休息,两名精力仍旺盛的武婢则暂且守在正院四周,让主子们与客人能好好说事。 是说大半夜的,就闯进人家夫妻的内寝房,这事儿似乎做得不漂亮,但心有疑虑,为厘清疑点,孟云峥管不了这么多,而被闯的康王爷可老大不痛快了,对着妻子既哀怨又悲切地诉苦。 「我扯开王爷衣襟是为了确认阁下胸前有无掌印。」对康王爷的指控着实听不下去,孟云峥出言力辩,而这还是他接任「天下神捕」以来头一次忍不住替自己的行为举措辩驳。 「贼人胸前中了我一记玄隐掌,片刻之后必浮现黑掌印,王爷胸前掌印虽转浅,但与我交手的分明就是你。」 「什么贼人?中了孟大人玄隐掌之人必是贼人吗?」半卧在榻的康王爷越听越不乐意。 被如此一问,孟云峥倒有些语塞,不由得沉默。 方才,他已大致听完穆开微所说的事,前因后果串在一起,尽管对隐藏实力、暗中行事的康王爷仍有诸多疑问,但若将「贼人」二字加诸在康王爷头上确实是不对。 毕竟康王爷这一夜所行之事,与他此次快马加鞭赶回帝京的理由大有想相关。 他原在西边办差,追击一群在天朝边陲以及临近小国之间流窜的江湖大盗,差事刚办妥,忽接到与他交往甚深的暗桩头子飞鸽传书,道岀帝京和朝堂近况,他才知天朝如今多岀一位国师柳言过。 柳言过此人,得兴显帝宠信,受宠到竟被皇上直接留宿于宫中。 凡是对柳言过不敬之人,不管是朝廷一品大臣或是自古便有「风闻奏事」之权的御史们,皆要面对皇帝的怒火和不留情面的责罚。 试问,身为「天下神捕」,性情刚毅沉稳,正气凛然的孟云峥如何能不忧心? 他赶回帝京,一来是想亲眼见见那位在短短时日便闯出名号的柳言过,面对面才好掂掂对方分量,他对自身的眼力劲儿一向颇有自信,只要见上面、交谈上了,便能将对方看出七八分底细。二来,他亦想探探刚获罪的左都御史周家大宅。 前年仙逝的周家老爷与他有几面之缘,一老一少相谈甚欢,而脾气太过耿直的周大人与他私下也有交往,如今周家男丁下了大狱,女眷们以周老夫人为首被圈禁在府,既然不能光明正大去见,只好私下求得会,怎料还没寻到机会会上,周家大宅的高墙边上就窜出一名黑衣客,臂中还抱着一双孩儿! 第四十章 事发突然,他急起直追,更令他震惊的是,黑衣客轻功非比寻常,竟有耐将他甩开,若不是对方后来被皇上的隐棋拖住了,他极有可能失去对方踪迹。 说不佩服,那是假话,但此刻得知黑衣客真实身分,再见识到对方赖在他家师妹怀里装可怜的无赖模样,孟云峥就什么赞赏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最后是靠穆开微打破僵局,诚挚对着孟云峥道,「今夜大大咧咧地演了那么一出,没想要瞒大师兄你的,这话是真。一向知道师兄心细如发、见微知着,师妹我再如何周全,对着你,都不可能将事情瞒得天衣无缝,我心里十分明白。」 听了这话,孟云峥内心舒坦不少,知他家师妹没拿他当外人。 「师妹作戏的用意我明白,你也料准了我会上门,且身后还跟来一海票欲追捕黑衣客的捕快和兵丁,众人以为黑衣客受我一掌,必然奄奄一息,师妹干脆先下手为强,把人揍得奄奄一息以掩众人耳目,实是高招。」说着,他神俊双目意有所指地觑向康王爷。 穆开微颊畔微热,想叫康王爷闭嘴。 孟云峥倒双臂好整以暇地盘在胸前,扬眉勾唇。「王爷,在下今晚却从‘六扇门’的捕快那儿听闻了,说是前些日子王爷被踹出马车,那该是我家师妹的手笔吧?」 傅瑾熙暗自磨牙,嘴上不服软。「那是王妃与本王切磋武艺。」一想到那日在马车里两人因何开打,他的心就纠结,还好他此时这般粉饰太平,他的王妃没有当着旁人的面驳他。 孟云峥剑眉再挑,像来了兴致。「切磋式艺吗?既是如此,那改日王爷养好了,也与在下好生切磋一番,如何?」 「奉陪到底。」傅瑾熙硬气点头。 穆开微看着榻上的王爷,瞧瞧自家师兄,发现两人对视的目光突然多出了点儿惺惺相惜的气味……男人之间的交往来得莫名其妙,她摇摇头,心中一松,不禁有些想笑。 既已将今晚重重疑点厘清,孟云峥起身准备离去。 离开前,他忽道:「师妹与王爷口中所提的那位柳真人,待我入宫觐见皇上时应是有机会一见,届时我会见机行事,探他一探。」 穆开微亦随他立起,语重心道:「柳言过有本事引动朝廷这一场轩然大波,令皇上对他言听计从,本事太大了,师兄凡事留神,万不可掉以轻心。」 「我理会得。」孟云峥拍拍她的肩头又摸摸她的脑袋,迅速瞥了康王爷一眼,压低声对她道:「本以为你嫁得委屈,看来似乎还行,你俩就好好的,这样才好。」 「……嗯。」穆开微这会儿真脸红了,略腼腆地点点头。「多谢师兄关怀。」 半卧在榻的康王爷努力装淡定、努力拉长耳朵去听人家师兄妹说什么体己话,却未察自个儿一张俊颜的轮廓已明显紧绷。 欸,当真不喜哪个男人拍她摸她、让她露出近乎依恋的神情啊! 【第十二章 王爷我等你】 孟云峥离开康王府时,远方的天际已透出曙光,整座帝京被青雾所笼,他身影被浓雾包围,瞬息间不见踪影,来与去,似风无形。 穆开微把夏秀、夏香赶回房里歇息,她自己尽管一夜末眠,却还是挺精神的,以往「六扇」当职办差,在外头蹲点打埋伏几夜不能合眼也是惯常的事,如今只是熬了个通宵,于她而言不过是小菜一碟。 回到寝房,以为受伤又受搅扰的康王爷应当睡沉了,撩开床帷一觑,他是躺平了无误,但一双凤目仍对她眨呀眨的,像一直在等她。 穆开微瞄了眼他特意空岀来的内榻,那位置好大,都能躺进两个她, 而他仅占着床榻边缘,不由得令她想起两人大婚的翌日,她神清气爽醒来,见他蜷在榻边睡到险些掉地上,那种心口彷佛塌了一角的怜惜感再次涌上。 没有太多踌躇,她吹熄灯火脱鞋上榻,拢好床帷后,跨过他的身躯躺在里边。 她一躺好,身边的男人忽地侧卧对着她。 穆开微自然朝他看去,幽微中,康王爷的眼神有些朦胧,菱唇嚅了嚅—— 「微微……我们和好了,对不?」 穆开微一时无语。 而正因她没有立即答话,望着她的男人嗓声略绷又道:「微微不算打赢我,不能跟我离缘。即便哪天真打羸我,我也不跟你离缘。」 倘若我赢你,你我便和离。 那日在马车里对他说的话,并非穆开微的真心,但她感觉得出,那样简单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令康王爷无比在意。 她想起师父凤清澄今夜在小居那儿对她所说的,关于他当年中毒拔毒的过程,洗髓易筋般改换体质,几次鬼门关前徘徊,所经历的痛究竟会有多痛? 他若弃了康王爷这等身分,远离帝京和朝堂,人生这条道走起来或许能轻松许多,只是真弃了,他心中又何尝能够自在? 「不要叫我闭嘴,你今夜一直要我闭嘴。」傅瑾熙表情略郁闷。 「我心中有一事,要王爷为我解惑。」穆开微抿唇忍笑,语调持平。 「好,你问!」只要她肯理他,他就开心。况且,对于「和好」一事,她既没有反脸亦未否认,那就表示认同的不是吗? 穆开微亦翻身朝他侧卧,徐声问:「那一晚你潜进我房里,被我用网子、暗器和兵刃等物轮番招呼,还惊动我爹和我家那些悍勇的叔叔伯伯们,我一直挺好奇的,王爷当时想干什么?我张开眼时,你就杵在我榻旁动也不动,究意想些什么?」 傅瑾熙望着她好一会儿,之后眼神微荡,笑得很是腼腆。 「你说什么?」穆开微见他唇瓣微张,明明说话了,但声音仿佛含在唇齿内,她没听清楚,身躯自然而然朝他挪近。 「……下药。」傅瑾熙叹息般道,「那我想对你下药。凤前辈制成一种药粉,用量仅需指甲太小,一旦进入体内,可令那人沉睡不醒,呼吸吐纳与心跳脉动俱稳,但就是醒不了。」 「王爷想对我下药?」 「对。只需将药粉从你鼻下吹进,十分简单。」 「但为何要对我下那种沉睡不醒的药?你——」话音陡然顿住,穆开微杏眸圆瞪,脑中疾光掠过,「……朱阁老家的嫡孙女、礼部尚书大人家的千金,你……你对她们俩下药了,所以才会只要被指婚,接着女方就会得睡不醒的怪病,闹得两位老大人哭求皇上收回成命。」 傅瑾熙低应一声。「待皇上收回成命,我自会投上解药,两家闺秀自然也就清醒了。」 「然后王爷自然也就一次又一次坐实了‘天煞凶星’的名号。」叹气。 他菱唇微翘。「我这般的身分落在皇上眼中那是动辄得咎,娶了哪家姑娘进门都是在拖累对方,我不想造孽……原本,我是这么想的。」 「原本?」 「嗯。」他点点头,两眼瞬也不瞬,想看进眸底深处。「我没想到你会指给我,做我的王妃。我以为就按照之前两次那样,潜近你身边下药,让你也来为我‘天煞凶星’的名头添威……」唇上的翘弧加深。「可是那夜潜到你榻边,我手里抓着药却迟迟不动,明知道需得办好才对,知道归知道,心里头却是不肯的,舍不得的。」 第四十一章 穆开微心音变大,咬咬唇问:「有什么好舍不得?」 他未立即答话,而是专注的、细细地端详她的五官,好一会儿才道:「蔺女侠不要我牵连穆家,更要不我靠近她唯一的闺女儿,我原本做得挺好,从未亲近,我仅是暗中看着、远远观望…… 「我知道你喜欢往柳湖一带跑马,我也知道你会短笛,是你爹爹教你的。每次去柳湖祭坟,都会吹笛曲给你阿娘听,那很好听,我也想有人那样吹笛给我听。然后每月固定时候,你会自掏腰包买些吃食和笔墨绘城北贫民巷里的孩童,更会亲自点教他们武功,如今‘六扇门’里几个得力人手还是从贫民巷里走出来的。 「还有……还有前年冬天,你为了逮住一名专挑青楼女子下狠手、剥皮肢解花样百出的恶人,扮成‘暖月阁’里的姑娘埋伏整整一个月,后来果真被那恶人劫了去,我夜中疾行,一度失去你的踪迹,都觉胆子要吓破了,微微……我胆儿还不够肥,禁不起吓的,你往后别再那样吓我啊…… 「然后……对了,我还知道你喜欢东街刘婆婆的红豆蒸糕,刘老爹长年卧病在床,全靠老伴卖红豆蒸糕维持家计,你每次去总买下两大笼,请‘六扇门’的大小捕快们吃小食……」说到这儿,他不禁探舌舔舔唇,好像馋了似的,「微微……下回出去买蒸糕请谁,也给我留几块吧,好吗?我也想要被你请吃小食。」 如今她是康王妃,光明正大使的是他王爷的钱银,她请他吃食,用的是他的钱,但他却说想被她请客,穆开微不知因何眼眶有些热。 傅瑾熙静了静,再开口时语调更幽柔。「微微,我就是这样一直看着你,看你对着身边的人欢快大笑,看你狠揍恶人威风凛凛,看你策马呼啸而来、呼啸而去,既潇洒又可爱,我以为一辈子就这么看着、守着,这样也很好,但皇上和太后……他们把你给了我,让我能大大咧咧进到你的生命中,突然……突然就很舍不得放手,没办法退回原位,就是想亲近再亲近。 「微微,我就是这样充满私心,不是喜爱的姑娘,所以我不要,还以边自己是在为别人着想,不愿拖累别人,然,一遇见喜心喜爱的,就变得自私自利、不管不顾,硬把你牵扯进来了,所以你尽管气我、恼我、揍我,恨不得掐了我,我也不会让你走。」因为他彻头彻尾就是个自私自利的混蛋,他承认。 穆开微发烫的眼眶流出泪水,侧卧之因,泪从眼角滑落,将榻面濡湿好小一块儿。 她轻哑道,「听师父说了,你返回帝京的这些年,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干了不少事,你要和他对着干,还要一直看我,王爷把自个儿弄得那样忙碌,不觉累吗?」 傅瑾熙藏在袖中的手收拢成拳,不敢探去帮她拭泪,怕太靠近又要坏了好不容易求得的和好氛围。 「是因为看着你,才觉不那么累。」他腼腆地轻抿唇瓣。「看到你,心里总觉欢喜。」 「我不喜欢……」穆开微欲说话,喉儿一噎。 这不经意的停顿登时令康王爷五官绷起,凤目畏疼般紧眯。 「你、你不喜欢我……我……」声音听起来快哭了。 穆开微调好气息后再次道:「我不喜欢王爷动不动就潜进女子的闺阁里。瞧,你潜了朱阁老家的嫡孙小姐的,也潜了礼部尚书大人家的千金小姐的,两个都是帝京有名的大家闺秀,你进进出出她们的闺房,肯定也看了她们的睡态模样,那……那你肯定觉得我的闺房机关重重、步步惊心,或许也觉得她们的睡颜模样较我好看,比我秀气,我不喜那样……」她心跳加快,话却越说越小声。 「我没有!」傅瑾熙突然像被天雷击中似的,整个人弹坐起来。 结果动得太快,他胸口骤然一阵剧痛,宛如那玄隐掌后劲再发,他倒抽口气,坐起的下一瞬,人随即又倒了。 「傅瑾熙!」这下子换穆开微惊着坐起,倾身俯望他。「你没事吗?觉得如何……啊?!」她抚他胸口的手被他一把握住。 「微微……微微……」她瞪大长而不狭的眼睛,表情焦急却也执拗。「我没有觉得她们好看,没有想过她们秀不秀气,我进进出出她们的闺房是万不得已,但我喜欢你的闺房,机关重重很好,步步惊心很心,被你那样连环招呼,我边闪边叫,心里却是惊奇欢快的,你……你不喜欢我潜进别的女子的闺阁,那我再也不那样做,我发誓,往后……往后我只闯你的闺阁,只对你进进出出,好不好?微微,好不好?」 什么叫「只对你进进出出」? 穆开微听了他的话真觉哭笑不得,耳根发烫,然后是泪水,新一波涌出的泪当真莫名其妙,向来崇尚流血不流泪的她,在康王爷面前实在也太爱掉眼泪了啊。 原来他已偷偷看了她那么多年,或远或近默默守着她。 他不是因为她家阿娘对他康王府有重恩,所以才心悦她,而是自然而然喜欢上了吗? 那他呢? 在那些止不住的怜惜之后,难道就没有男女之间纯粹的喜爱心思? 从初遇他「黑三爷」开始,到之后得知他的底细,与他之间交手和相处的种种浮上心头,喜怒哀乐,惊异慌张,还有层层迭迭的暖意如浪,将她兜头打了个湿透,连心也是湿淋淋的,又暖又痛又苦又甜,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所以……这就是喜爱了吧?心仪一个人,在不知不觉间。 「微微,别哭了,你还是揍我吧,那样你我都会舒坦些。」他沉沉叹出一口气,却不忘申明。「是我让你揍,不是你打赢我,这事得先讲清。」说来说去,还是怕她拿「打赢他」的借口逼他离缘。 「傅瑾熙,你别说话。」她嗓声更低幽。 康王爷再次叹气,「我知道,你又要我闭嘴了。」岂料,他的王妃道—— 「把嘴张开。」 ……不是闭嘴,却要他张嘴?他先是一怔,然而受本能驱使,不禁乖乖地轻启菱唇。 他凤目瞬间瞠得圆溜溜,瞳心乱闪,因妻子那张粉的脸儿突然朝他俯下。 他感觉到女子柔软气息扑面而来,烘热他整张脸,感觉两人鼻侧轻贴鼻侧,他终于明白为何要他张嘴,她的小舌见缝就钻,从他张启的唇间探进,扫过他的齿关,碰触到他口中内壁和舌头。 之前连替她擦眼泪不敢贸然出手,这时把他揍扁了他都非出手不可!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他蓦地张臂将她抱住,胸口即便带伤闷痛,他也不在乎是否会伤上加伤,只管重重将她按在自己胸怀里。 他含着她的唇舌细细品尝,有时她肯乖,与他纠缠缱绻,有时会突然闹他,或重或轻地啃咬他的嘴,他追了上前,换他探进她温暖湿润的小嘴里,偏凉的呼吸与她的气息融为一体,毫无独属气味的他终于也沾染一丝清冽馨甜,是她的体香,她的气息。 第四十二章 无奈,晕眼眼花了。 好不容易拥心上人入怀,康王爷忽觉丹田空虚,真气提不上来。 「微微……微微……」看出去,东西是模糊的,他唤声透出焦虑和懊恼,仍不愿放手。 「本王跟你……想跟你……当真正的夫妻……」 欸,都是她不好,不该在这时闹他的。穆开微也有些懊恼和想笑。 明明师父凤清澄交代了,施过第二轮银针的康王爷还需静养理气,勿动真气,心绪起伏亦不可过激,结果大师兄闯进来乱一场,她现在又乱他一场…… 捧着他冰凉凉的脸,穆开微内心有满满歉意和怜惜。 她虔诚地亲亲他的头、他的凤目和俊挺鼻头,又亲亲他的嘴角和颊面,最后凑近他耳畔道,「王爷,我等你。」 康王爷从小到大遇难无数、受伤无数,从未有一次的遇难受伤能像这次这样,让他恨不得跳起来欢声大呼,觉得这伤,受得实在太好,好得不能再好。 当然,这种「受伤真好」的话仅能在内心狂放,不能说出口,若被他的王妃听了去,又要惹恼她的。 他的王妃。他的呢。呵呵,嘿嘿,唔……虽说还没彻底落实,但很快的,再过不久,待他养好伤,恢复精神和体力,就是他们俩「玉成好事」之时啊。 事实上,他觉得今日就是大好时机。 在榻上躺了将近三天,每天还得让凤清澄施针一回,直至今日银针扎出的血为鲜红色,他盘坐行气时,任督二脉的筋理与要穴皆舒朗畅通,胸中窒碍尽去,他终于又变回一条活跳跳的飞龙。 近午时分,兰姑和老薛一个在灶房忙着,一个在前院大厅与邵大总管说事,夏秀、夏香守在主子的正院外,而正院内寝的小厅里除了已下榻继续作乱的康王爷和前些终于愿意跟他和好的康王妃,凤清澄也在场。 「不过就中了小小一掌玄隐掌,你也太不中用,连连施针喂药,竟还养了三、四天才好。」凤清澄说话本就毒辣,尤其对象还是康王爷。不是针对他个人,而是她本就瞧不起男人,对待身边所有的女性却都挺好,就连刚识得的两名武婢,她都愿意口头点拨她们俩功夫。 傅瑾熙完全不在意凤清澄一脸轻蔑的表情,他拉下阔袖收回刚被对方号过脉象的手,笑着看向一旁的穆开微。 这一边,穆开微在仔细观摩了师父凤清澄切脉、号脉的独持手法后,正一手按着自个儿的腕脉试着,察觉到男人的注视,她下意识回望过去,一下子对上康王爷那漂亮凤眼,她心头一悸。 「微微,凤前辈说我养好了,虽然养了三四天才好,但到底是养好了。」他话里的重点是「养好了」三字。「让你久等了。」 王爷,我等你。 穆开微听出他的意思,耳根不禁热红,不敢相信他竟当着师父凤清澄的面意图调戏地。 「你等这小子干什么?」凤清澄关怀自个儿的关门弟子,自当问个清楚明白。 「是啊,微微,你那日说要等我,我也有些没搞懂,你等我养好了要我干什么?」康王爷这完全是「落井下石」无误。 穆开微红着脸咬咬牙,放到红木雕花桌案下的手陡地出招,伸去偷掐康王爷腰肉,下一瞬就被反制,小手被男人的五指亲密纠缠,缠在足能掩人耳目的阔袖中。 精气神全面恢复的康王爷没打算轻易放手,她只得清清喉咙对凤清澄道,「父,徒儿是等他……等他养好了,陪我一块儿练武。」 傅瑾熙看凤清澄欢快点头。「是啊风前辈,我陪她,她陪我,我与她一块儿练,这武才能练得圆圆。」 见师父怀疑地皱起眉头,穆开微顾不得再驳斥康王爷,转了话题便问:「左都御史周家的那一双孩儿最终会被送往何处?这几日全赖哑婆照看,但也不能让两孩子一直待在师父的后院小居。目前局势未时,若周家当真撑不住,及早安排好孩子们的落脚处,能大大降低他们被寻获的风险。」 提到周家那一对孩儿,傅瑾熙没再闹她,袖中的五指也没再扣紧不放,反倒是缓缓摩挲她的手背,似要她安心。 「这事你来答吧。」凤清澄一指指向康王爷,撇撇嘴。「反正最会惹事的定然是你。」 「多谢前辈夸赞。」被骂到很习惯了,傅瑾熙不痛不痒地咧嘴笑。 直接将凤清澄的那一声重重冷哼忽略掉,他转向穆开微道,「周家老太太托孤,望我把孩子往南边送,南边靠海的常县有周老太太的远房亲戚,虽是远房,私底下却颇有联系,眼下我状况恢复了,是要亲送这一趟的。」 那是。穆开微胸中一热。总归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如此生死交关的时际,把两个孩子送到周老太太指定的人手中,也才不辜负对方信任。 岂料康王爷仿佛想过又想,想了许久终于毅然决然道:「微微,毕竟周家的事情急如星火,更不……要不我把孩子送达南边,将琐碎之事全解决了,咱们俩再好好地一块儿练武?卯起来练,练他个七、八日,可好?」 好个头。 与左都御史周家可能满抄斩的势态相较,她与他什么……什么「一块儿练武」的事哪里还称得上紧要? 她内心直叹气,都不知该怎么说他才好,只能安慰自己,至少他还知事有轻重缓急,百般踌躇之后还知道得将两孩子先送到周老太太指定的人手里。 她用力反握他的手,道:「我跟王爷一块儿亲送,将周家孩子送到被托孤的人家手里。」 「不成!」傅瑾熙立时驳了她的要求。「路上不知会遇到何事,到了南边,对方是什么底细一时间亦未得知,祸福难料,你还是镇守康王府才是正事。」 穆开微想也不想便道:「你单独行动,我岂能安心?」 闻得此言,见她真情流露的眉眸,傅瑾熙傻了似的咧嘴笑。 倒是一旁的凤清澄被两个小的弄得不甚自在,遂重重一咳,召回康王爷夫妇俩的注意力—— 「我这儿还有一事,需提早知会你们才好。」她从怀中掏出折成四方的巾帕,缓缓在他们面前摊开。「那一日洛玉江上游船遇袭,王妃被回府后换下衣物,这是为师从你那件湿衣里练化之后留下的意儿。」 闻言,傅瑾熙与穆开微回过伸长颈项看去,就见那巾帕里包裹着一堆色粉末,散出淡淡腥臭气味。 穆开微皱皱鼻头忽地场睫。「师父,正是这气味。先有香气后浮腥臭,以为是花染熏香、甜中带酸,却又不然。」 凤清澄道:「此为蚀梦花。当然,在你们眼前的仅是粉末残余,活生生的蚀梦花为血红色,连蕊心和茎干部分亦红若渗血,盛开时有巴掌那么大,也是毒性最强之时。此花之毒甚奇,用量若控制得当,辅以摄魂术,能将他人意志掌控在自己手里。」 傅瑾熙眉目一拢,将心中所想直接道出,「凤前辈的意思是说,当日在画舫上的那些刺客是被人以蚀梦花之毒操控,而微微的衣上在某个瞬间亦沾染了蚀梦花的气味,那些人认这股独特气味行事,所以才群起围攻?」 第四十三章 有什么从脑中掠过,穆开微闭眼努力回想。 「微微?」傅瑾熙握了握她的手,「想到什么了?」 她张开双眸看向眼节两人,沉沉吁出一口气。「我记起来了,当日我是先至大理寺监牢见落网受审的钦犯,在那牢中,也闻到那蚀梦花的气味,但地牢中气味纷杂,我当时并不在意,后来去到画舫上,柳言过与我见礼时,才觉一股气味扑面而来。」 傅瑾熙沉吟,「虽知过此人古怪,但一直握不到有力证据,难以向三法司衙门举报,如今他又成皇帝身边的近臣……仅是为名为利而已吗?最终的目的究竟为何?」凤清澄瞅着那一小堆褐色粉末,突地一笑,眼中却无笑意。「以蚀梦花为蛊胆练毒者,掌握蚀梦花的用量是一切的关键,拿捏得恰到好处,不仅能操控人心志,亦可造成活物假死之貌,外表探不出丁点儿心跳就脉动,气血褪尽,体温冰凉,实则是进到龟息状态。」神情嘲弄。「所以说,什么能起死回生的人……呵,令其假死再醒,不过尔尔。」 康王夫妇俩面面相觑,在彼此眼中看出对方所想。 他们二人想到一样的事——柳言过号称自身有起死回生之术,观止临死前曾说亲眼见过,之后是黎王,他亦自己亲眼所见,再来是太后养在康闲居、那只溺后复活的小雪球白犬,令宫中贵人们身历其境,亲身见识。 所以这一切,不过是令其假死再醒,如此而已? 这一边,凤清澄已将巾帕折成四方收起,语气有些慢悠悠。「这蚀梦花仅开在西南地方极深的渊谷中,十年才得一次花开,将盛开的花摘下,以干净的女体为器,亦以女体血肉为食,如此才能炼制出这能控制心魂和意志的奇毒。而这一手邪门的炼毒术,是西南某个小国的皇族中人惯用的伎俩,小国人口不足五万,因上处偏僻,自成一方,与邻国和周遭部族原也井水不犯河水,一直相安无事,直到天朝皇帝为得到更多的进贡,终被说服,派兵助另一小国一举灭了对方。」 傅瑾熙与穆开微再一次觑向对方,内心皆是凛然。 「琼沧小国!」 「是琼沧!」夫妻二人竟是异口同声道出小国国名。 「算来已是十五年前旧事,那时我刚回京不久,记忆甚深。」傅瑾熙道:「记得天朝仅借出兵马两万,助扶黎小国轻松拿下几是与世隔绝的琼沧,琼沧国土被并,天朝遂得扶黎年年进贡,贡品中最受兴显帝喜爱的是产于琼沧的珍珠白草,据闻长期服用,不仅能延年益寿,还能返老还重。」 「这事我亦记得。」穆升微神情略显沉肃,静了会儿又道,「假使柳言过真是琼沧皇族的遗孤,如今他去到天朝皇上身边,会做出什么事来?」 凤清澄笑笑道:「他已经在做了,且做得极好,不是?」 与权贵交好,拿皇五子黎王为跳板,一跳跳进宫中,先讨得宫中女人们的欢心,再设法引起帝王的注意。 帝王不再年轻,害怕老去,更怕死去,当一名据传拥有「起死回生」之术的人出现眼前,必然会想弄清楚当中真伪。 而帝王把他留在身边,封他为国师,为了他不惜与群臣反目,下罪诛杀。 「师父说得对极。他已经在做,且做得极好。」穆开微蓦地立起,脸色不太对。「不行……我必须进宫一趟。不能等!」 「微微?」傅瑾熙见她转身已取来剑刀,不禁按住她的臂膀。「怎么回事?」 穆开微快声道,「师兄今早受召入宫觐见,他说过要探探柳言过此人底细。之前未知蚀梦花之毒可操控人心志,更不知柳言过可能是为当年琼沧小国被灭之因,而一步步接近皇上。我想……皇上也许已中蚀梦花之毒,如观钦和那帮黑衣刺客那般,完全听他的指示办事,若师兄逼得太紧,探出什么来,我担心对方会直接下手。」 凤清澄听完颔首,从袖底掏出三个小木瓶。「言之有理。要进言可以,把东西带了全了再进。」「东西」指的是防毒解毒的万灵丹、上等金创药和护心理气丸,每种各一瓶,凤清澄早已为爱徒备齐。 「谢师父。」穆开微将小瓶收进怀里,提起剑刀就走。 「本王陪你进宫!」傅瑾熙疾步跟上,再次拉住她的手。 穆开微坚决摇头。「你别去?你识武一事还得瞒到底,去了又能做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康王爷对敌人、对皇上而言才是最不具威胁性的,不能轻易让他们察觉了,如此一来,你才能安全些。」 「本王非去不可哪儿,你上哪儿,我都跟着,哪里都敢闯。」傅瑾熙脸色一沉,比她还坚决。「即便会暴露底细,那就露个彻底!要战就来,我岂能任你独行?」 穆开微气息略促,不知该如何劝阻,只得求救般看向风清澄。 凤清澄还是颔首。「言之有理,那就去吧。至于该带齐全的东西嘛……我这儿没了,王爷自个儿看着办。」重女轻男到一个极致。 【第十三章 隐棋康王爷】 这是傅瑾熙头一回以康王爷的身分光明正大在京城里奔驰。 他追随在自家王妃的身后,两人双骑朝宫中而去。 城中主要街道虽建得宽敞,但两旁店家林立,叫卖的摊贩更是无数,总挤满人潮,他们俩控马的功夫皆在水平之上,座骑驰过大街时不仅未伤着人,连个对象或吃食等等都没踩坏,倒是两匹庞然大物般的骏马太漂亮,马背上的一双男女更抢眼,抢眼到街上亲眼目睹的百姓们有点不敢认人。 「是……是康王爷吗?」揉眼晴。 「前头那个是康王妃错不了,以往‘六扇门’办差,咱瞧过几回,好个厉害人物。」翘出大拇指一比,跟着搔搔下巴。「至于后头那个,唔……怎可能是康王爷?他要能把神骏大马骑成那垟,咱把头砍了让你当椅子坐。」 「噢,那可难说,说不定康王妃调教有成,把病歪歪的康王爷变得活蹦乱跳。之前巡防营和‘六扇门’的人不是随孟大人闯康王府抓擒人吗?那晚有眼睛的人都瞧见啰,人家康王妃抓着康王爷练武,还放出一堆暗器,连狼牙棒都拿出来招呼了呢。」 「咦?俺听到的可跟你有所出入,听说那晚是康王爷不受教,闹着要随黎王逛窑子找姑娘,各位说说,这事康王妃能允吗?当然不能够!所以剑刀、暗器、狼牙棒拿出来轮番伺候,康王妃自然不敢动真格的,只是咱康王爷没让他踏出房门一步,要真动手,咱看康王爷连王妃的一根小指头都打不过吧。」 帝京百姓将城中的离奇趣闻化作谈资,你一言我一语,笑闹了一顿后,谁都忘了追究方才快马 飞驰的男子究竟是不是康王爷了。 这一方,双骑已抵达皇宫护城河外,无天子圣恩不得乘轿或骑马入内。 傅瑾熙偕穆开微下马,掏出太后为他向兴昱帝求来的一方玉牌,持这块刻着天子印记的皇家玉牌,可自由出入宫中内廷。 第四十四章 太后对他或许还有心虚心怜之情,才会特意求皇上允他自由进出宫中,只是他向来行事低调,每每出示玉牌也仅会往太后居住的宫殿去,从未自恃有这般权利,而在前殿和内廷中游逛。 玉牌一出,又见实是康王爷携王妃前来,城门守卫自是毫无迟疑地放行。 通过护城河城门,无谁前来接迎,更无须费事通报,两人于是奔了一小段,直到快抵达前殿,经过一道以汉白玉雕刻而成的巨大影壁,穆开微突然拉着康王爷闪到影壁后头。 「微微想干什么?」傅理熙问声带戒备,两手先发制人地握住她的双肩。「把我拖到这里,莫不是想撇了我?」 穆开微被康王爷天外飞来的质问,问得狠狠愣住。 他俊丽眉目看起来很受伤似的,好像她有多不信任他,怕他将事搞砸,就是……就是一种「他就要被最心爱的主人弃了」的悲愤表情。 「不是的……我没有啊!」她不禁轻嚷了声,「方才出来得太急,忘了说明白,我这是要提点你,今日我大师兄奉召入宫,师兄一早请家里的贵叔给我递信来了,说是皇上在重元阁开了家宴,让三皇子诚王、四皇子庆王,以及五皇子黎王皆携家眷赴宴,住在宫中的太子、太子妃,还有皇九子傅瑾逸,当然也要出席。 「不仅如此,虽说是皇室家宴,皇上却还召了几位股肱大臣与宴,所以,听到师父说起那个蚀梦花香毒,才会觉得……觉得事有蹊跷,皇上突如其来的家宴,没半点名目,像特意为我大师兄设的局似的……」 明显感觉康王爷放松了双肩,他忽然将额头抵向她,低声道—— 「没有……那很好。今日且不管局势如何,我始终不会离开你的,你最好有所觉悟。」 「我也不要你离开我啊!」穆开微两手攀上他的小臂,紧切握着,口气颇狠。「状况不明,我怎能放你独行?傅瑾熙,你给我听清了,既然执意闯这皇宫,你凡事就得听我的,给我乖乖的,非到必要时刻,绝对不可动武,要动武也是由我开打,你听明白了吗?」 她就是不要他陷进危机里,一旦被兴昱帝得知底细,那康王爷这十多年来的伪装皆成白费,必然毫无悬念地,又要落入帝王无穷无尽的阴谋和暗杀中。 心里绷痛,她忽然克制不住一把搂紧他的腰。 「微微……」傅瑾熙微怔,然而本能驱使,攥着她双肩的手顺势一滑,干脆也将她抱个满怀。「我听你的,全听你的号令,你要我往东,我绝不敢往西,你要我们在一起,我至死都不会离开你。」 「王爷……康王爷……黑三爷……傅瑾熙……」她把属于他的名号低声念了个遍,最后幽幽一叹。「原来……已经这样喜爱你。原来我啊,已经这么,这么喜爱你……」喜爱到与他一同赴汤蹈火,她的心是纠结却又矛盾欢畅,对他,那是既无比牵挂又绝对的安心。 终此一生,她,穆开微,终于彻底体悟喜爱一个人的感觉。 「傅瑾熙,你要好好的,为我好好的好吗?你……你已经害我这么喜爱你了呀。」 彷佛云上最闪亮、最璀璨的那颗星撞进他怀里,傅瑾熙眼前闪出一片五色的灿光,他极度晕眩,都不知自己如何撑住的,他家的王妃果然异于常人,奇葩得令人惊骇惊喜,什么时候不选,偏要选在这个节骨眼上告白。 噢!她此时说这些,是要他怎么办?看来……看来只有亲了! 他低下去寻觅她的唇,吻得很重很热烈,最后,感觉几乎是把这一辈子的自制力全拿出来用了,才勉强自己放开妻子被吻得微肿的小嘴。 穆开微揪着他两边腰侧的布料,水亮亮杏眸望着他。「王爷请小心。」 「本王会紧紧跟随你,寸步不离。」他轻哑道。 穆开微颔首,踮起尖用力啄吻他菱唇一记,冲着他露出清朗笑颜,随即,两人手拉着手绕过百官上朝时使用的高大前殿,再绕过作为皇上上朝准备的中毁,之后抵达位于最后方的重元阁。 这一路往宫中深进,虽离太后和皇后的后宫居所还有一段距离,但已是皇帝平时起居的内廷,整个氛围却十分诡异,每道门、每个转角该要有侍卫站岗的地方,完全通行无阻。 原本还纳闷着,不知禁卫军们出了何事,结果接近一觑,才见重元阁被禁军侍卫们里三圈、外三圈层层包围,而且来的还不是普通禁军侍卫,是当中又精挑细选过的禁军虎狼卫,他们所戴的铁头盔连着半罩的虎狼面具,掩住上半张脸,光往那儿一站气势已够惊人,何况刀全部出鞘。 皇上的隐棋,多半是虎狼卫出身,而在当中身兼双职的……穆开微相信应当也不少才是。 血的气味弥漫四周,腥浓到令嗅觉绝佳的她皱起眉心,身边的男人拉拉她的手,她侧眸去看,见他指了指重元阁约莫三层楼高的重檐殿顶,凤目溜一圈又眨了眨。 重元图被围,进不去,你我轻功可使,响们上瓦顶。 心有灵犀,不交一语,她立时看懂他的意思,杏眸也眨了眨回应。 两人随即跃上树捎,再从树梢上踩点飞蹿到重元阁檐角,最后两具身躯不动声色地伏在阁顶之上,两只手都还牵着。 穆开微心里明白,康王爷的内力和轻功都较她高明,他刚刚却都由她拉着,随她往前冲,其实他随时都护在她身后,倘若这一下轻功没使好,必会闹出动静惊动底下那群虎狼卫,但他不会让她没使好的,他会照看她,如同她照看他一般。 心暖,对他又露出一笑,岂料这男人当真是给了三分颜色就要开染坊,都伏在那儿了还要爬过来,玉颈伸得老长,噘起菱唇硬要偷袭她的嘴角一下。 穆开微不动乱动,只好乖乖被亲,值得额手称庆的是康王爷还知道要收手……呃,收嘴,没有太得寸进尺。 他比了一个拍击的动作,她点点头,下一瞬,只见他摊平掌心贴着瓦盖,内劲暗吐,阁顶上的瓦片随即裂开一圈,拿开裂瓦,洞口开得平整利落,恰够他们二人一起往底下窥觑。 家宴之因,年过五十的兴昱帝未穿厚重龙袍,而是一袭白色为底、金红锦绣的家居服,但此际,他的白色锦袍溅上点点血印,袖底更是被鲜红色渲染,他并未受伤,也没谁敢令他受伤,是他手中出鞘的天子剑连砍太多人,血溅锦袍身如画。 阁顶上的两人之所能够将底下对峙瞧得很清楚,是因除了兴昱帝外,所有活着、还能动的人全瑟缩在孟云峥身后,情势如当日宝华寺讲经堂上,观止、观基等人发难,逼得太后、康王爷与一干宫人和宫女全躲在穆开微身后那般。 见师兄无事,穆开微心头稍定,但见重元阁的铺地方砖上一滩滩鲜血,倒落无数人,她触目所及已看到两名老尚书大人、诚王、庆王和黎王……竟连太子殿下也伏在几案上动也不动,鲜血将布满美酒佳肴的长形几面染成红色,眼前局势实令人惊心动魄。 第四十五章 皇子共九人,除二皇子是成年后意外坠马身亡,六、七、八三位皇子全是幼年早夭,今日这局势,若身为皇长子的太子爷和三位成年且已开衙建府的王爷全没了的话,那……那仅剩皇九子傅瑾逸了,他在何处? 傅瑾熙思路与她相回,长指在她眼前一指,为她指出皇九子所在。 似乎孟云峥与余下的几位大臣都意识到傅瑾逸有多重要,几是形成人墙将那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皇子护于身后—— 孟云峥在最前,大臣们是第二道屏障。 接着是皇室女眷们,然后最后的最后才是皇九子的生母颜淑妃和太后娘娘。 太后怀里就搂着不知为何昏迷过去的傅瑾逸,明明已哭得两眼迷蒙,越过人墙瞪视兴昱帝的眼神却充满恨意。 「皇上还想怎接?还想怎样?你是失心疯了吗?当年不让你的亲兄弟活,今儿个要杀死自己所有的子嗣,莫非连哀家……皇上也想亲手弑了不成!」太后张声怒斥,气急到口不择言,「哀家是瞎了眼才会护着你,早知如此,当年就不该指你为长,你两双生子谁先谁后,当时根本一团混乱。廷儿我的廷儿,没想到就这么害了他,让他在外头死得不明不白,要是当年立廷儿为长,也不会任你这孽障造出今日这等祸事啊!」 穆开微听出太后提及之人应是康老王爷,她朝傅瑾熙看去,后者神情平静,眼神却深邃如渊,不知沉吟些什么。 她捏捏他的手,那双凤目立刻扬起与她相交,好似明白她的无声询问和担忧,他对她露笑,轻摇了摇头。我无事,莫忧。 重元阁堂上突然暴出惊叫,他俩俯头再探,就见藏身在角落的太子妃忍不住了,连滚带爬地冲到血流不止的太子身边,忙要替他背上那个深深的血窟窿止血,皇后在此时亦跳离孟云峥和众人的护卫,一把抱住兴昱帝持刀的手臂。 「朕是天子,是至高无上的天朝皇帝,谁到别想取代朕,朕要当这个皇帝,一百年、两百年……长生不老,即便死,也能起死回生,谁也别想夺位!」 眼看场面要大乱,几位妃子见皇后拖住兴昱帝,纷纷冲向自个儿倒在血泊中的皇儿。 主子一冲,各宫贴身服侍的宫人宫女们自然跟着冲,而这一边,皇帝已一脚踹开皇后,天子剑毫不留情地挥下。 「锵」的一声,兴昱帝手中的利刃被打飞出去,力道之大令那把天子剑立时断作数节。 动手的是孟云峥,他出招将天子剑打碎,并将两名打开大门欲往外逃的人从虎狼卫的兵刃下救回,同在此时,阁顶上方破出一个大洞,一人从天而降,替补他的位置守在几名老臣和太后娘娘身前。 「……康王妃!」、「是、是康王妃,真是好啊孩子……」几位大臣及太后大伙儿定晴一瞧,见到闯进重元阁之人,尽管仍旁徨不安,眼中却都一亮。 穆开微隔着一小段距与师兄孟云峥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对太后道:「禀太后老祖宗,‘六扇门’近日查出一些有关国师柳真人的事,此些事非亲问本人不可,而康王爷听我提及了内容亦焦急得很,怕若不赶紧厘清,皇上和宫中将有意外发生,所以今儿个才会硬闯进来。」真假参半。 太后连连颔首,她是亲眼见识过穆开微办差的手段,此时一听完全信个十足十,「很好……很好……你很好,瑾熙也很好,都是好孩子……皇上肯定是着了他的道,失心疯了呀,什么国师?根本是妖孽啊妖孽!」一臂搂着昏迷的九皇子,太后抬起另一臂,直直指向堂后角落那根沥金粉、雕云龙的大金柱。 那人从金柱后的阴影中徐步踏出,灰发轻散在肩,一袭玄黑袍子是身上唯一颜色。 「康王妃与‘六扇门’查出何事,本国师确实想听听,只是王妃当真搅了我看戏的兴致,皇上还漏了一个皇九子没杀呢,这可令人不畅快了。」 「柳言过,出身西南小国琼沧,实为琼沧皇族遗孤,当年天朝助扶黎灭你皇族百姓,占你国土,你炼制毒花毒草,习得一手操控人心魂和意志的诡术。」穆开微大胆道出,尽管并未完全证实,但一见柳言过此时的表情神态,便知已逮住重点。「你一步步接近皇上,深入内廷,不是要为皇上炼制长生不老药,而是方便你下毒,慢慢将皇上的心魂意志炼成由你掌控自如,就如同那日在洛玉江上,你派出的那些黑衣刺客,还有此时犹关在大理寺监牢等着秋后处决的观钦。」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几位嫔妃分别伏在自家早已气绝身亡的皇子身上,哀喊哭叫,贴身服侍的宫人宫女们自是边劝边哭,仅余的三名股肱大臣相继从太后身边立起,纷纷出言斥喝柳言过—— 「其心可诛啊!这招确实够狠毒,陛下受你掌控,才说要一个个赐酒对饮,岂实佩在腰侧的天子剑随即出鞘,太子殿下、诚王、庆王、黎王和九皇子,座位恰成一直排,若非九皇子殿下急退往后倒,又被孟大人及时出手捞抱回来,真要被天子剑连排全给杀了呀!」 「陛下!陛下您醒醒啊陛下!这姓柳的是乱臣贼子,陛下赶紧下令让外头的虎狼卫进来逮人,臣要严审此贼!」 孟云峥此过已几个大步来到穆开微身边。 他们二人的身形自然而然形成相互守卫的站姿,眼睛留意四周,盯着柳言过与在原地无意识轻晃上身的兴昱帝。 「师兄当真无事?」穆开微低声问。 孟云峥亦低声答。「无碍。你派人送来的丹药和小药囊奏了奇功。进重元阁,一开始还挺和乐融融,但皇上特赐予我的那几样菜肴和酒浆不对劲儿,为兄碰都没碰,连酒都是假装饮下。」 穆开微为他备上的小药囊里的草药正是冰清草,是她从师父凤清澄那儿求得一小袋,特意送给大师兄孟云峥防身所用,冰清草遇到毒物会散出一股刺鼻的古怪气味,亦具有净毒化毒之效,这一次果真派上用场。 孟云峥接着又道:「我装成毒发模样,晕晕沉沉地假借要解手,便随两名带路的宫人绕进重元阁后园,那二人一前一后发动夹击,被我点倒,待我悄悄返回堂上打算暗中捉鳖,已然不成,皇上根本杀红眼,几名皇子和扑上去阻挡的大臣、宫人婢子们,倒了一片。」 所以才会形成方才那般的对峙状态,毕竟不出手不行。 兴昱帝任由大臣和后妃们在那里哭天抢地,彷佛三魂少了七魄,什么都看不到、听不见。 他不理会几个斥骂他的大臣,斯文细长的眼淡淡扫向孟、穆两兄妹,语气透着可惜。 「今日皇上召孟大人一同家宴,原是赏我一个大好机舍,将皇上的心魂意志掌控在手,虽说有趣,但若能逮到‘天下神捕’孟大人,寻到安静地方让我慢慢练成,定然更加有趣,无奈,特意为孟大人备上的美酒佳肴,原来阁下一口未进,还把我那两名同孟大人上净房解手的小徒儿给折在半路。」他轻笑了声。 第四十六章 「我心里就暗算着,无防啊,第一计使不通时,再使一计便是,皇上要大开杀戒,他是天子,拥有对每个人的生杀大权,皇上杀你,孟大人救不救?救了就是抗旨,但,倘若遵旨到底,皇上要你杀掉皇子皇孙们,你杀不杀?再有,皇上若最后要你自我了断,你了断不了断?可惜了,这场戏又没法子看,因为料不到的人物跳进未搅局。」细长眼睛再次锁定穆开微,神态一直笑笑的。 「当日在洛玉江上,康王妃自个儿撞上来,机会难得,本也想试着把康王妃你逮来玩玩,未料好不容易炼成心智的一票刺客竟在那江上折损大半,那当真是的一人所为吗?这一点倒真悬在我心头多时,如何也想不通。」 「我身边的能人异士众多,妙计连发,深藏不露,阁下想弄明白,怕还得投胎转世再来试过。」穆开微亦笑笑对应。 柳言过竟赞同地点点头。「是啊,我对你当真好奇得很,觑到后来,实有些不明究理了,所以……你要不随我走?你肯跟我,我许你金山银山、满窟窿的珍宝。那年琼沧被灭国,但渊谷里的国库宝山依然藏得甚好,你想随我去看吗?你来,那整座玩意儿全归你,如何?」 穆开微一瞬间捕捉到阁顶上端传出声响,极度细微,但她很确定是伏在上方的那个人不爽地捏碎什么了。 她费劲持稳呼吸吐纳,努力不让自己抬眼去瞧,但……师兄肯定听到了也猜到了,一道剑眉竟对她带趣地挑了挑,那神态像是在说—— 原来那小子也来啦!也对,他怎能会你独自涉险? 只是你家康王爷那么黏你、恋你,听得此言,能忍吗? 忍无可忍也得咬牙忍了!穆开微磨磨牙。康王爷要是这时跃下来,往后都别想她会理他,光是方才她要击破阁顶往底下跳,就跟他纠缠许久。 他硬要跟,但他若要随她一起跃落,非使出轻身功夫不可,这么一动便轻易在众人面前露馅,他肯她还不肯呢! 最后实在是没法子了,她只好凑近拉着他的漂亮耳朵低声道,「皇上有隐棋,柳言过有黑衣刺客,康王妃有康王爷。我有你。」 他康王爷就是她「帝京玉罗刹」最厉害的杀招——穆开微想表明的是这个。 但她想法太过单纯,完全不知她这话落入了康王爷耳中,无端端变成某种他自个儿才能理解的情人间的絮语,让他陶醉不已,终才允她单独一个跳进底下阴诡四起的局势里。 幸得阁顶没再传出动静,没有谁再从上端的大洞跳下来。 穆开微稳住心绪,依旧四两拨千金般对柳言过道,「怕是阁下这辈子已无缘再见那座国库宝山,事到如今,你还以力自己能全身而退吗?莫不是太小看我天朝人?」 「能不能全身而退,就得问问你们天朝皇帝了。」 柳言过才如是说,上身不住晃动的兴昱帝突然间一跳,犹如傀儡忽被扯动,冲着试图再次接近他的皇后以及其它人沉声怒喝—— 「退下!全都给朕退开!」 「皇上!是臣妾啊!」、「陛下——」、「陛下醒醒啊!」 兴昱帝不为所动,却扬声大唤。「虎狼卫!」 砰!外头整齐一致的跺地声骤然响起,几百名的禁军侍卫同时应答。「在!」 「欲拦住朕与国师者,格杀勿论。」 「诺!」侍卫们应声之响,几震撼了整座重元阁。 孟云峥抢在此时出招,直接对准几步之遥的柳言过,以他能担起「天下神捕」名号的精湛武艺,不出手便罢,一出手自然一击便中。 但,就在他以虎爪扣住柳言过的喉头时,身后众人响起震天惊呼,连穆开微亦大喊—— 「师兄住手!」、「陛下!陛下万万不可啊陛下!」、「天啊天啊——」 孟云峥先是见到柳言过因这一记锁喉痛皱眉头,随即竟现出一抹诡笑,他侧首往后瞥去,惊见兴昱帝不知何时手中多出一把小匕首,直直剜进自己的肩膀,登时大片血迹再次染红帝王的雪白锦袍。 竟是连动关系,柳言过若觉不适,帝王亦要跟着受罪! 孟云峥投鼠忌器,不得不信,只得松开五爪,任柳言过拿兴昱帝当盾牌、当屏障,怡然自得地开门踏出重元阁。 被遗留在重元阁堂上的众人随即哗然,穆开微不由自主往阁顶上端瞄了眼。 「师兄,别跟虎狼卫起冲突,暂时以守势为主,有师兄镇守在此,众人的心绪会稳定些。」道完,穆开微将怀里的金创药和护心丹全掏出来塞给孟云峥。「我家康王爷肯定乖不了多久,我得去帮他善后了,师兄等我,我定会想办法让虎狼卫撤了,再不成,我必带康王爷一起回来救场。」 孟云峥也晓得的,单凭他一人,在数百名听皇帝号令行事的虎狼卫包围下要全身而退并非难事,但若要保住太后和九皇子、众位后妃和老臣们,以及一干宫人宫婢的话,绝不可能将事做得完美周全,所以守势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守得云开见月明,再不成,真如师妹所说的,等她回来一块儿打出去,也没什么好损失。 他接过金创药和护心丹,颔首表示明白,随即见他家师妹拔地而起,从阁顶上端的大洞直蹿而出,当真是怎么来就怎么去,干净利落。 没将唯一存活下来的皇九子灭个干净,对柳言过而言实是遗憾得很。 然适才在重元阁堂上,尽管他姿态闲适、说话从容,却也知这一次的筹谋遭阻,已到无力回天的地步,幸得手中仍握有皇帝这张天王婢,能助他来个金蝉脱壳,在众人尚困于重元阁内,他想,他老早已逃出宫墙。 只是随身揪着一个半身血污的皇帝实在太招摇,若要出宫,走暗道最合适。 这几个月他从皇帝口中挖到不少关于这座皇城的秘辛,皇宫内廷有几条暗道通往何处,他全知道得清清楚楚。 一切从头再来,无妨。 能活下来才是最最紧要。 如同国破家亡的那一日,天朝和扶黎的士兵攻破琼沧宫廷,烧杀抢夺,他藏身在施肥之用的牲粪池里,恶臭漫过他的眼耳口鼻,他靠着一管空心芦草用嘴小心翼翼的吸气吐息,硬是撑过命中最长最煎熬的一日。 他既然撑过来、活下来,那该死的一个也逃不掉。 他先将兵黎搅个天翻地覆,接下来锁准天朝,如今这局面虽未及他所设的目标,但并非一无所成,他会带走这个帝王慢慢地折磨折磨,直到他痛快了,也许仁慈些一刀斩杀,也许变些花样让谁再也认不出帝王,割其舌、聋其耳、弄瞎双目,然后令帝王恢复心魂意志,再把他丢在某个偏远所在,看曾经高高在上的帝王如何应对。 他想,那肯定好看,精彩可期啊! 但,就在揪着皇帝闪进深宫中的暗道时,柳言过背脊陡凉,待他惊觉尚有第三人在场,且跟随他们进了暗道,欲出手已然不及。 「何人?!」他下意识疾退,不是他舍掉皇帝,而是皇帝已在瞬间落进对方手中。 第四十七章 接下来他更发现无法驱使帝王做任何事,因那人手起手落无比迅捷,瞬间已封住帝王周身大穴,连哑穴也一并点了。 「阁下究竟是谁……」柳言过话音一顿,双目眯起,脸上表情有片刻僵化了。 「康王爷……傅瑾熙,呵呵呵……哈哈哈——原来啊原来,我想明白了,原来是你,原来是你。」他频频点头。「那一日康王妃在洛玉江上之所以能全身而退,且还救了落水的你,不是她本事高绝无敌,而是有康王爷鼎力相助,你夫妻二人一在明一在暗,配合得天衣无缝,还真把我唬住了。」 一路尾随而来的傅瑾熙让帝王侧卧在地,并掏出风清澄所制的药,揭开药瓶上的木塞子后,他将小瓶子搁在兴昱帝的鼻下,任瓶中散发出来的气味透进皇帝的呼吸吐纳中。 摆布妥当了,他才徐徐起身面对柳言过。「‘天衣无缝’四字,听起来颇顺耳,本王喜欢。」 柳言过双手相互探进两袖中。「帝京有名的‘药罐子王爷’,被自家王妃既踹又打的,原来全是装的吗?康王爷隐藏真正的实力,如此憋屈过活,倒也能忍。」 傅瑾熙冷哼。「本王忍谁都成,就不能忍你。」 康王爷这话实有蹊跷,但柳言过完全不啰嗦,他调头就跑,轻功竟然不错。 按理,以傅瑾煕的功力不可能逮不到人,坏就坏在柳言过不仅逃跑用的轻功练得当真不错,袖中与怀中各藏乾坤,他撒出大把大把的赤蝎毒粉,早吞了解毒万灵丹护身兼护心的傅瑾熙没在怕,只是赤蝎毒粉落进眼中着实不适,一时间令他泪水直流。 心里,傅瑾熙已把自个儿骂过一万遍,一上来就该动手的,他却跟对方废话那么多! 只得听声辨位去追了! 好不容易两眼睁开一些些细缝,兜头罩来的竟是浓浓青烟,也不知是这宫中暗道本就藏着机关,抑或柳言过后来才整出来的。 青雾般的冷烟碰上皮肤引起一阵细细的刺疼和热麻,看来亦是毒物,傅瑾煕自知自身无事,可想到毒烟若沿着暗道飘到皇帝那里,万一出事,重元阁那里会更乱。 事有轻重缓急,他迅速往回跑,冲得比烟要漫开的速度更快。 他一把将兴昱帝扛上肩,抓起药瓶,飞快冲出暗道。 两人所在的地方是御花园里一座用太湖石层层堆栈出来的人工洞窟,甫将那应通暗道的石门关上,傅瑾熙便听到他家王妃的叫唤,他闻声侧目,见妻子已奔至仅容一人通过的窄窄洞窟口。 「微微!」康王爷粗鲁地把肩上的帝王抛地,妻子闪身进洞,他则两大步过去直接拥她入怀。「我扳碎不少重元阁顶上的特制金瓦,沿路抛丢,恰给你当记号用,你果然追踪到了,我有没有好聪明?」 穆开微禁不住笑了,顺手拧他后腰一把,随即又帮他揉了揉当作回答。 她抬头道,「你抢回皇上了,那……柳言过呢?」 「……跑了。」非常郁闷。 穆开微心头紧绷,将他推开一小段距离,忙问,「所以他已识破你病弱体虚的伪装了?」 岂料康王爷凤目含泪,悲愤嚷嚷。「微微,那是重点吗?重中之重的点是,柳言过那家伙竟敢要你跟他走?他把本王当什么了?以为本王不在场吗?!」想到妻子遭觊觎,理智完全崩坏的康王爷完全忘记自己那时隐伏在阁顶上,没谁知道他在场。 「我刚跟他打照面,狠话还来不及撂完,他起脚就跑。还狂撒毒粉、放毒烟,要不是怕皇上被毒,本王老早已将他碎尸万段!」两手握紧扭转,像扭的正是柳言过的脖子。 穆开微都觉无话可说,只想叹气。 待她往他身后一瞥,发现被抛在地上的兴昱帝竟然不是昏厥,而是周身大穴被制,帝王的眼睛此时张得大大的,目珠还溜溜乱转,把什么都看进眼底似的……穆开微一口气叹得更长了。 【第十四章 终于等到他】 「这是在哪儿?朕……朕像是作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一刻钟后,穴道被解开的兴昱帝虽显得有些昏昏沉沉,但凤清澄所制的那瓶解毒迷香确实奏效,令他神识摆脱了蚀梦花的侵蚀,只是不知能维持多久,毕竟中毒甚沉,柳言过为在短时间内掌控帝王心智,邪门中又走偏锋,此时兴昱帝才夺回神志,唇色与十指指甲竟都发黑,是体内累积大量毒素的反扑。 「此处是御花园,太湖石假山内的洞窟,国师柳言过蒙骗陛下,对陛下下毒炼术,操控陛下残害皇子和朝臣,臣一踏追踪过来,是……巨将陛下带出暗道,当时事态紧急,未能将柳言过拿下。」 「不是……」兴昱帝突然打断穆开微的禀报,伸手搭在傅瑾熙的小臂上,后者蹲锯在一旁却不出声,「是你……是你才对……朕见你出手了,你身手很好,力气十足,跑得……跑得比风还快。」 穆开微眼角微抽,心口也抽得厉害,果然瞒不过,帝王识破一切。 兴昱帝又道,「你长得真像啊,跟朕……真的好像……你,你……廷弟!你是廷弟!」双目陡瞠,抓握小臂的力气变大。 「陛下的孪生手足,早在当年的三川口江岸上,被陛下派出的隐棋杀手所杀。」傅瑾熙面无表情说着,缓慢却坚定地将帝王的手扯开。「陛下安排了人混进康王府为奴,暗中毒杀康王世子,如此还不够,为让整件事显得光明正大、合情合理,让隐棋假扮成河寇偷袭,杀尽当时康王府中随船寻医的众人。」略顿,菱唇一勾,「如此,陛下还认不出我是谁吗?」 康王爷每说一句,蜷伏在冰凉地面上的兴昱帝便禁不住抽颤一记,终于抖着声唤出—— 「小熙……你是小熙,朕认出你了、认出你了……」眼角惊到渗出泪。 傅瑾熙道,「我真想让柳言过把陛下带走的,陛下可是灭了他一个国,若论报仇,应让他来动这个手才是。」他眼神冷肃,声音亦冷。「只是陛下若如此莫名其妙消失不见,前朝与内廷必然大乱,届时国事空转,国难将发,又不知要赔上多少条性命。」 「你这是以下犯上,忤逆不道,你跟你爹都是一样的,早该灭了你,全是……全是太后人之仁,挡在中间,混帐……混帐……你就不怕朕恢复后,下旨抄了你康王府,将你满门抄斩?」 锵的一响,穆开微佩在腰间的剑已亮出三寸,眸光若剑,直指帝王。「那就看看陛下能否出得了这座假山洞窟再来说了!」 「你……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陛下错信国师柳言过,遭柳言过劫持,臣追上与柳言过一战,终于抢回陛下,然,为时已晚,陛下毒发身亡,又或者被柳言过杀死弃尸于御花国,尸身被臣所寻……」穆开微嗓声比康王爷还寒,发狠起来令人毛骨悚然,哪里还有半分对帝王该有的敬意。 第四十八章 「诸如此类的话,该怎么编就怎么编,反正陛下已被了结于此,往后的事也就没有陛下操心的分儿,臣想,要是按着臣的意思来走,臣还的捞到一个‘护皇上大体不失’的大功芳。」感觉身边的康王爷正调过眼来亮晶晶在看她,但她没心情回应,她还要对帝王下狠劲儿。 「陛下当年对康王府下杀令,我娘亲无意间牵扯进去,命丧隐棋杀手的剑下,这仇原也难报,加上陛下这些年对我穆家既暗中提防亦是恩宠不断,当年之事……我家便也放下了,但,陛下若要再对康王府不利,那就别怪我绝了君臣恩情,先下手为强。」 兴昱帝像是一口气下不去也上不来,瞪成铜铃大的双眼来回在康王夫妇二人脸上梭巡,发黑的唇嚅了嚅,蓦地呕出两大口血。 「你们俩……你们俩好样儿的……把、把刚才那药瓶再给朕嗅嗅,像要压不住了,有什么东西又要跑出来,把朕……把朕扯进深渊里……不能再掉进去,掉进去就出不来,不能……快把药瓶给朕!」 康王夫妇俩对视一眼、微微颔首,心有灵犀不点也通。 傅瑾熙转向帝王,道,「把旨意写好写妥,再嗅不迟。」 兴昱帝的脸色比几次濒死的康王爷还惨白,颤声问,「什……什么旨意?」 傅瑾熙「刷」一声将帝王的锦袍袍角撕下大大的一块,摊平在地上。 「就是保众人无事,保忠臣不死,保国难不起,如此这般的旨意。」道完,他抓住兴昱帝的指去沾帝王呕在石地上的血。 重元阁被只听君王号令的虎狼卫围了大半天之后,被困的众位皇族贵人和朝臣,以及一干无辜的宫人宫女们,终于等来好消息。 应是各宫皆听闻重元阁巨变,整座皇宫里的宫人言婢如同瞬间消失,都不知躲哪儿去,一路从御花园奔回,没遇上半个人,兴昱帝便是让穆开微驮在背上背回来的,身边竟还跟着一脸神色仓皇的康王爷。 兴昱帝面色泛金,气若游丝,但轻轻一句就令数百名虎狼卫尽退。 随后,帝王将一份写在锦袍布上的血书圣旨递给边哭边扑过来的皇后和大臣们,并令大臣立时誉写,让他用印,而另一边,受到巨大惊吓的太后娘娘则是在确认他恢复神识后,才肯挪步过来探看。 对上太后亲娘那双犹带戒备的眼,兴昱帝不禁苦笑,涩然且意味深长地道,「孩儿犯的错,不管是当年抑或今日,原来皆成因果。」 太后不置一语,只是流泪,仍将九皇子护得远远的,不让这唯一的皇孙再遇半分危险。 接着自然是一批太医们涌上来会诊,岂知兴昱帝清醒不过两刻钟,神识再次错乱纷迷,甚至状若疯魔,然已无力气持剑伤人,因他不住地呕血,血色由红渐渐黑,状况越来越不好。 突然现身的康王爷,说是听了柳言过的出身来历,太担心宫里会出事,所以禁不住还是往宫里跑一趟,结果往重元阁来的半道上就遇着自家王妃驮着帝王出现。 众人对他的说词无丝毫疑惑,毕竟重元阁内的巨变冲击太大,亲身经历者都还未能完全稳住心神,哪有心思去质疑康王爷如此「无为」的人。 傅瑾煕也不多问,仅是守在太后奶奶和持续昏迷的傅瑾逸身边,不过当傅瑾逸的生母颜淑妃见亲生孩儿终于在康王爷自成一套的按抚下缓缓苏醒,激动到都想跑下来磕头谢恩。 「淑妃娘娘无须如此见外,九皇子殿下……啊,不对,待皇上那份血书圣旨由大臣们写好后正式颁布,九皇子殿下就得改称太子殿下了。」傅瑾熙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模样。「本王想说,这一套按抚拿捏的手法还是我家王妃教我的,能对瑾逸……呃,能对太子殿下有所帮助,那实在太好了,再说,定然是太医们适才用针用药用得及时且正确,再搭配王妃教本王的这一套手法,才让一切都好转的。」 「是啊,一切都好转了。」说话的是太后娘娘,老祖宗颇有感慨又道,「你的康王妃很好,她是天朝护国玉罗刹,当真好得不能再好,你这孩子啊,往后可要乖些,别净惹她生气。」虽处深宫,太后的眼线亦是布得极长极广,定是听闻康王爷被自家王妃「踹出马车」、「揍倒在寝房」的传言了,「她虽说不像寻常的大家闺秀温柔娴雅,那也亲善可爱得很,处事也圆滑稳重,你要好好跟她相处,一辈子和和美美的才好。」 太后奶奶这话,康王爷爱听,一张苍白俊颜咧出微憨笑意,点点头,「孙儿理会得,会跟她要好一辈子的。」 提到康王妃,几个人的目光便也自然而然朝那女子望了去。 穆开微就立在不远处,与师兄孟云峥离得甚近,低声交谈着。 傅瑾熙大致猜出他们兄妹二人低声说些什么,定然是交代了在假山洞窟里的事,想到她当时听到帝王口出威胁要对付康王府,立剑剑拔驽张,彪悍地威胁回去的样子,他心口就热呼呼的,真想将她抱进怀里好好亲吻个遍。 但此时见她跟孟云峥靠得那近,谈话谈得那般专注,眸底尽是信赖和亲昵神气,他努力提醒自己千万别掉进妒海里,但……似乎难见成效,他就是嫉妒了、吃味了,克制不了。 「口渴了是吧?」太后见他不断摩挲嘴皮、喉头滚动,爱怜地把一杯香茗递去给他。 这壶茶是宫女新沏好送上的,不会有问题,哀家刚才饮过一杯了,你也饮些润润喉。」 「谢太后奶奶。」康王爷收回几是要望穿秋水的眼神,掩饰般假咳了咳,恭敬接过老祖宗赐予的香茗。 今日宫中大乱,对有些人来说,险些酿成不可收拾的闹剧,但对大半以上历经重元阁之劫的人来说,实是惨到不能收拾—— 皇后所出、身为皇长子的东宫太子膝下仅有一名小小公主,如今太子无端惨死在帝王剑下,皇后情何以堪? 三皇子诚王、四皇子庆王以及五皇子黎王,唯有庆王尚存一息,但因剑伤太重、血流过多,庆王能不能度过最危急的这一段时期,没有哪位太医敢打包票。 倘是硬要从此件大祸中寻出得利者,非九皇子与颜淑妃莫属,但颜淑妃亦是被吓出一身冷汗,几要魂不附体,怕是那种时日过去再久亦难忘怀的恐惧。 康王爷与康王妃回到自个儿的王府地盘时,已近夜半时分。 这么晚才回府,且不见捎回丁点消息,老薛、邵大总管、兰姑和武婢们自是等得焦急了,只有凤清澄十分淡定,位在后院、近乎离群索居的小居里一如往常静谧,波澜不起。 经历过今日这一切,确实挺累的,不是身体上的疲惫,而是心有些累。 于是康王妃今晚挺任性地不想回答兰姑和武婢们的任何问题,而康王爷亦暂且不想对付老薛的提问,夫妻俩首次连手将「闲杂人等」技巧地请出正院,并在小室里分别浴洗过后,回到两人共有的寝房。 「我帮你……帮你拭干头发,好吗?」自个儿拧好头发的康王见妻子回到房,遂拿着干净帕子候在榻边,烛光将他的颊面染得微晕。 第四十九章 穆开微没有拒绝,穿着单衣的她直接上榻背对康王爷盘腿而坐,这绝对是一个完全托付、绝对信赖的姿态,令她身后的康王爷悄悄露出憨笑。 下一瞬,巾子轻轻罩上穆开微的头顶,轻柔适中的力道揉着她的头皮、拧拭她发上水气,揉阿揉再捏啊捏的,然后隔着巾子在她发上拍呀拍再擦呀擦……好舒服,舒服到她闭起双眸,真想往后倒进他怀里。 ……是说,为何不可?又有何不可? 她才想顺着欲望去做,身后的人却快她一步,拿开巾子后,他的头抵了过来,觉感觉是拿直挺的鼻子无比依恋地蹭着她的后脑杓,整张脸直往她浓密的发丝里,埋力吸食她自然的发香。 穆开微握住男人环上她腰间的手臂,心头又因他发软,带着怜惜,她主动开口,「今日你我伏在重元阁上方窥探时,我知道,你心里是焦急太后和九皇子殿下的,尽管当年太后未阻止皇上对康王府动手,尽管她装作毫不知情,但你返回帝京这些年,她心中内疚有意补偿,待你是真诚的,所以渐渐的,你也就不那么憎她,甚至是喜欢这样的祖孙情,愿意成全这样的情分。」她说的不是问句,而是单纯地阐述自己的所见所想。 她忽而一笑,诚挚里透出点淘气。「康王爷阿,原来你的情比谁都多,我可瞧明白了。」 她没法暹见身后男人此时的模样,但能清楚察觉他气息变得粗嘎,俊鼻把她的脑袋瓜蹭得更用力,好像……好像还张嘴抿住她的头发了,欸,怎么脸皮这么薄?她也没说什么呀。 「本王也……也不是对谁都有情。」闷闷的声音夹着微凉气息在她发丝间穿梭。「皇上所中的剧毒和炼术,凤前辈九成九有解法,但我完全不想求前辈出手,虽把那瓶解毒迷香给皇上闻,也仅维持短暂的清醒,且每一段的清醒时候会越来越短,再有,瓶中香气快用尽了,太医们束手无策,皇上必陷癫狂,大限之期将至。」 穆开微知他内心的纠结,他康王府的仇与她的丧母之痛不同,来自挚亲之人的刀砍得他一颗心鲜血淋漓,他依旧顽强地扎根立定,向阳而活。 「多行不义必自毙。」她嗓声轻哑,「那样也好,省得我亲自动手。」 「微微……」傅瑾煕低声笑,想到在假山洞窟中威胁帝王时发出来的剽悍匪气,顿时将她搂得更紧,像黏人地摩挲着她的颈侧和耳鬓,「微微为了我、为了康王府,连弑君大罪都敢犯,本王该如何报答你才好啊?欸……」 穆开微被他假装很苦恼的语气逗笑,但一事如芒刺在背,不得不问。「柳言过从暗道逃岀皇宫,妲今帝京所有城门皆闭锁,全城搜捕中,他仅知你识武,应不知你‘黑三爷’的身分,是吗?」 身后的男人蹭了蹭,表示她说得没错。 穆开微这才吁出一口气,「那就好。那么,即使满城仍搜捕不到人,也能慢慢再布局,透敌入壳。」她轻抿唇瓣,神思一下子飘走,开始想着明日需与大师兄和「六扇门」的弟兄们好好密谋策划一番,还有巡防营的人手,也许也能借来用用。 突然,康王爷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彷佛心事如大石压在胸口,不知如何排解。 穆开微飘走的心思被他这一声怅惘自伤的叹息给召回来,听他闷声问—— 「微微,如果……本王是说如果,如果有一日,你大师兄和我一块儿分别进险境,例如……例如遭到很厉害的敌人群起围攻、跟一大群猛兽搏斗之类,你会先救谁?」 「当然先救你。」答得毫无迟滞,想都不用多想。 「当真!」康王爷开心扬声。 「当真的,毕竟你武功没有我师兄好。」 「……噢。」听到那再真诚不过的答案,开心不到三息的康王爷又变枯萎的一朵花。 穆开微干脆揪住他一只豆耳,将身后的男人揪到面前来。 傅瑾煕完全没想抵拒,完全的服从,她揪他耳,他顺着那力道上半身直接倒下,倒在她盘坐的大腿上,墨发铺散,衬得面容更加雪白颓靡。 「王爷这是怎么了?」她拨开他面上几缕散发,揪他耳朵的手改而轻扣他下巴。「我懒得猜,你还是明白说吧。」 「本王……不对劲儿。全身都不对劲儿。」他一手捂胸。 穆开微吓了一跳,连忙探他的额温和颈脉,却听他继而又道—— 「看到你那么信任你大师兄,跟他那么要好……那么、那么要好,我就全身都不对劲了,尤其是胸口,闷得特别难受。」 「傅瑾熙!」她再次捏住他的下巴,力气大了些。 康王爷嚷道,「不能叫本王闭嘴,是微微让我明白说的。」 穆开微好气又好笑,推了他一把,「我当然跟大师兄要好,他是我的家人、亲人,我与他打小一块儿长大,有架一块儿打,有难一块儿当,岂有不要好之理?再有,我也信任你、依赖你,我跟王爷也很要好的。」 「哪有要好?哪有?王妃说的要好跟本王要的要好根本天壤之别,哪里要好?我们……我们就一直没有要好啊!」 穆开微被他的话一点,眸心轻颤,终于弄懂闷闷不乐的他到底在纠结什么。 见那凤目含光,迷迷蒙蒙的,她心间亦是一荡,忽地恶霸上身,「好啊,那就来要好!一直捂着胸口是怎样?我亲眼瞧瞧,到底是有多闷!」 「胸口闷」哪里能用眼睛瞧出来,但康王爷再憨再蠢也绝不会出声驳话的。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就躺在那儿当「鱼肉」,由着康王妃扯开他的衣带、揪开衣襟,将那白皙劲瘦的男性上身完全展露,只剩一双胳臂还套在袖子里。 他胸脯的起伏鼓动甚是明显,穆开微盯着看,脸蛋陡红,突然间发现自己非常有勇无谋,好像应该要恶霸到底才是,却不知临了还是羞涩得很,可若半途而废了,她都要瞧不起自己。 男人的指伸过来悄悄勾着她的衣角,像无声催促,也似难以克制的依恋。 眼前这个男人啊,明明很能忍痛,却总爱对着她喊疼,喜欢向她讨些怜爱,讨些他心里极为渴望的东西,想要她眼里有他,心里有他,想要她只跟他要好。 太喜爱一个人,用情太多,定然会患得患失,是她让他难受不安了吗?但……她确也是十分、十分喜爱他的。 想将胸中满满的感情流向他,勇气再起,她低头去亲他的胸膛,听到他发岀细微呻吟。 大胆地又舔又咬又啃,把康王爷的胸部到咽喉到耳畔的肌肤吮咬出点点红痕,热息扫暖他偏凉的肤温,最后小舌还循着他优美的耳廓舔了一记,舔得他直发抖。 「王爷知道我之前为逮住一个专挑青楼女子下狠手的狂徒,在‘暖月阁’打了近一个月的埋伏,可你不知道的是,那时‘暖月图’里的姑娘好几个与我交好,私下传授我不少‘招式’,我一直找不到人试招,王爷今夜可要奉陪到底?」她「招式」二字故意落了重音,非常引人遐想啊! 第五十章 她的挑衅把男人激到恶向胆边生,傅瑾煕蓦地收拢双臂搂紧她,一个翻身将她压落底,仅着一条薄薄里裤的下身抵在两腿之间。 「本王绝对奉陪,随王妃想怎么试就怎么试,万不可手下留情。」 穆开微露齿笑,摸摸他的脸,忽问,「那王爷胸口还闷得难受吗?」 菱唇凑近她的小嘴,一下下亲着。「唔……那就得看王妃试招试得彻不彻底,是否让本王被试得酣畅淋漓,当真痛快了,胸口自然也就不闷的。」 「好。」她这是豁出去了,将他推开,两手快扯掉他的衣衫,接着进攻他的里裤腰带。 傅瑾煕自觉快要被扒得光溜溜、赤条条,他既兴奋又害羞,胸中来了一群小鹿乱撞,但随即一想,凡事得讲究公平才是,他光了,她还没光,岂有此理?于是他两手也没闲着,开始扒他家王妃的衣裤。 小小一场「混战」之后,床帷内忽而静下。 赤身裸体的两人跪坐在榻,彼此相望,露出暖而羞涩的笑。 后来当真弄不清谁先向谁倾靠,他们投进彼此臂弯中相濡以沫,发丝成结,四肢交缠,女儿家干净柔软的身香渐泊将男人偏寒的气息染得温温烫烫。 多半时候是缱绻而缠绵的,虽生涩,然肌肤如此相亲,心与心相印,有着满满蜜意。只是偶尔几次「试招对练」,两人都想抢占主控权时,那就真的是把一场鱼水之欢活生生变成武斗,上演贴身肉搏。 当两具身躯亲密不过的姿态连在一起,穆开微能感觉一个男人的命脉是如此深入她的血肉 里,与她的呼吸吐纳和脉动融合为一,她爱极康王爷此刻迷蒙如雾的眼神,像情与欲交织,将他深深网住,他甘愿沉沦,坠得非常之深…… 不过,也许啊,自己亦是用那般迷醉的眼睛回望着他,只是她自个儿完全不知…… 微微……微微…… 本王想跟你……跟你当真正的夫妻。 他曾那样激切目焦地渴求着,而她则是按住奔腾的心情,虔诚应承—— 王爷,我等你! 这一夜,她唯一清楚知道的是,她终于等到他,完整的他。 他把命毫无保留注进她血肉里,给了她最原始的初衷也给了她最最完整的他。 这一夜,离康王府颇有些距离的帝京某处,狗尾巷内一栋外表毫不起眼的民居,身形颀长的黑衣男子如鬼魅般从暗处现身,迅速闪进民居那道土墙内,进到矮屋中。 即使进了屋亦不敢然烛,他推开罩帽,从纸窗透进的月光隐隐镶在他灰白发上。 他没打算歇下,而是往民居的后院走去。 后院那堁老槐树下端竟有一个形状方正的地窖入口,不大,但是可容一人进出。 只是他今日复仇大计未能彻底完成,连护身用的「天王牌」亦遭夺回,更险些无法脱身,如今满城风声鹤唳,为躲回这个安全的藏身处,他今夜可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好不容易来到地窖入口,他想也未想便推开木门下了阶拂,根本没留意那些该要将地窖入口掩盖得好好的落叶怎都散到旁边。 直到踏下最后一道石阶,他背脊陡凉,气息绷紧,才惊觉大事不妙。 地窖里有人! 地窖中用来照明用的磷石发出幽徽青光,那瘦小老妪就立在不远处的角落,背对着他动也未动,好似老早已听到他下阶梯的声响,但全然不在意他的出现,甚至……甚至是在静候他现身。 除了当年天朝与扶黎的兵丁涌进他琼沧王廷烧杀掳掠的那一日,柳言过扪心自问,这辈子还未曾像此刻这般惊慌失措过,眼前的人着实来得太突然太奇诡,完完全全的陌生,完完全全出乎他意料之外。 「……尊驾何人?」他强装的淡定神态正兀自龟裂,莫名竟有种……「如今已到尽头」的无力和可怖感。 年近古稀的老妇圆圆脸容抬也未抬,只沉静看着地窖角落两具成为蚀梦花容器与花肥的赤裸女体,年轻姑娘的身体喂养蚀梦花已久,再不见原本的雪白丰腴,而是几近干尸的状态,花茎爬满她们的身体,从七窍、指甲缝,甚至是腿间的玉户钻探进去,女体与花结合成一个,再不可能分离。 老妇摇摇头,嗓声若叹,「琼沧被欺负,你千里迢迢又千辛万苦跑来寻天朝皇帝报仇,欲令皇帝疯狂,令他杀尽众皇子以绝嗣,欲令这朝堂大乱,好乱到令天朝倾覆……这些,我都能忍,你爱怎么整弄皇帝都成,把他炼成什么玩意儿都无所谓,但……偏偏用了这等法子,把姑娘家害到如此境地,且就我看来,这炼体为器的手法用得老练,断不可能是头一遭,你啊,你自个儿说说,一路到今,究竟害了多少女儿家?」终于,老妇扬眉看了过来,那双细小眼睛透出精光。 柳言过满背冷汗,颤栗不已。「你、你究竞是谁?」 老妇不答,径自又道,「毒,很好,使毒当使得有格调,但琼沧皇族惯用的这一套手法,肮脏龌龊,当年我曾严厉告诫过琼沧的大王,要再让我见到这般炼体为器的事,绝不轻饶,我本以为随琼沧被灭,此邪术再无机会面世,谁知还残存你这颗毒瘤未除?」 柳言过顿时明白站在他面前的是何方神圣。 「……冥谷圣手……毒……毒步天下……凤前辈曾独闯琼沧王廷,连续七次,无人可挡……」终才逼得他父王不得不收敛。 他不自觉后退,但又想,如今已被盯上,外头尚有追兵,他已退无可退。 暗中调息,他逼自己走近两步,状若镇定笑笑道,「凤前辈当年闯的是我琼沧王廷,今夜连晚辈这等隐僻至极的地方也能探得,依旧是无人可挡啊……却不知凤前辈从何寻来?」 凤清澄慢悠悠道,「既知是以蚀梦花炼术作祟,到我手中,要解毒便非天大的难事,何况关押在大理寺监牢中的那个和尚小子观钦,我仅需他清醒片刻来告诉我欲知之事,那就更花不了什么功夫了。」 柳言过相信,以对方「毒步天下」的手段,要想从观钦口中挖出些有力的线索,绝对是易如反掌。 他再踏近一步,语气诚恳,「请前辈见谅,国仇家恨在上,晚辈如今再使术、用此毒,亦是万不得已,此次来到天朝搅弄这一场,虽不能尽如我意,但确也稍能告慰我琼沧一国,晚辈当对天发誓,从此再不使用此术……」他口中说不停,藏在阔袖中的双手齐发,带毒银针在每道指缝间,近距离对准凤清澄任督二脉的几处大穴射去。 电光石火般,机会稍纵即逝! 只是,柳言过不知道这极短瞬间究竟发生何事。 明明上一个呼息时,他手中银针陡发,怎么才想再吸一口气吐纳,他人已僵直倒地?!他舌根僵硬无法成语,两眼惊恐溜转,见到一张圆圆褐脸悬在上方俯看他。 「你得庆幸近年来我脾气变温和了,人也亲切了,说话也没那么带刺儿了,若在以往到我手里,定是要把你虐杀了再救活,救活了再使其它法子虐杀,如此重复再重复,方能替那些无辜惨死的女儿家出些恶气啊。」 第五十一章 「呼……啊……啊……」僵化的人,两颗眼珠子瞪得快要从眼眶爆出。 「放心,我不会让你死无人知,该让人分辨的还得留好,欸,是说你害了那么多女子,如今只被我杀一次,你当真命好。」 「命好」二字是柳言过听到的最后声音,音才传进耳中,除了脸皮,他整个人就着火,全身动弹不得,但感觉仍在,真真实实存在,等于是活活被烧,烧得他连打滚喊痛都没办法。 这一夜,狗尾巷巷底的小民居走水,幸得仅是建在后院的地窖发生闷烧,巷子里的百姓发现有白烟窜出,赶紧提水救火。 而今夜整座帝京戒备森严,发生走水事件很快便引来大小捕快们的注意,在迅速帮忙灭了火之后,没想到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竟在地窖里逮到引发这一次全城戒备的重犯。 【第十五章 乖乖跟我走】 傅瑾熙觉得「春宵一刻值千金」这样的话,往后,他也能以「过来人」身分同旁人说岂止「值千金」,能跟心心念念的人儿要好在一块儿,要他拿命来搏他都愿。 回想这一夜春宵,他的王妃时而霸气、时而娇柔,实令他惊喜难当。 霸气的时候,两人能从床头上演全武行一斗斗到床尾去,擒拿、解擒拿、近身博击之术轮番使上,就为了抢谁在上风之位。 他算是彻底尝到如此武斗的「妙处」了。 平常对招有什么乐趣可言呢?就是要两人赤身裸体缠在一起才好玩! 他紧紧贴着她,她亲密蹭着他,翻滚、扭动、挣扎、纠缠,然后……然后热血在肤底燃烧,气息相喘迭着细吟,相迭的两人忽来一记扭腰摆臀,恰是令剑还鞘,亲热黏腻地包含与被包含。 有时他干脆弃守,完全的夫纲不振,任娇小的妻子跨坐在他腰际尽情驾驭,那又是另一种销味滋味,妻子的胴体健美,腰肢柔韧,双腿匀称无比,骑在他身上时青丝荡如扬慕,杏眸含春,美得令他屏息。 再来说说娇柔的时候,那张红扑扑的娃儿脸,情动至深处的泪水弄湿了她的羽睫,她张着唇儿像要向他呼救,逸岀来的却是能钻探他心窝的吟哦。 他喜爱她。 从里到外,从心魂到身躯,此生再无谁能令他如此欣喜若狂,如此充实满足。 他的王妃,他的妻子,他的微微。 真的,是他的了。 夜刚过,透进纸窗的光还带着点青灰颜色,想来第一道的晨曦尚未显现。 床里有一抹以往不曾有过的气味儿,甜甜暖暖,是一种说不出的蜜味。 穆开微伏榻小睡一觉后醒来,不是她想醒,而是某位「初尝雨露」的王爷完全不肯安分,正沿着她的背脊来来回回亲吻,然后停在她的腰臀处流连不去。 忽地她一个瑟缩,反手轻扯他的发。「你干什么呢?」 康王爷很无辜地抬起美目,「亲你圆圆的可爱小屁啊,微微全身上下都这么好看,连放的屁也是香的。」 穆开微惊瞠双眸。「我、我才没有放屁!」 康王爷眼珠子一澜,想了想,「嗯……是没有。但本王知道是香的。」略顿,「不如……微微现下放一个看看?」两掌轻掰她的两片臀瓣,大有想将俊鼻往臀缝里埋的意图。 「傅瑾熙!」穆开微翻身想给他一记头槌,结果却像主动投怀送抱般将自己送进他等待的臂弯里。 他拥紧她哈哈大笑,胸膛鼓动,笑声和心音同时震着她的耳鼓。「微微,你也有娇憨可欺的时候,只有本王才见识得到,真好。」 穆开微这才明白过来,他是故意来闹的。 「王爷要是皮痒欠揍,妾身可以代劳。」她没有推开他,反倒勒紧他的劲腰,抿着笑哼声威胁。 「微微,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了,揍在我身,痛在你心,我不怕痛,就怕你痛。」 穆开微不禁怀疑,她嫁的男人何时练就这般油嘴滑舌、情话说不完的功夫? 她重重一哼。「我才不痛。」说着,使劲儿狠掐他腰际一把,但掐完之后又习惯性帮他揉了揉,边揉边叹气,觉得自己好像真被他吃定。 康王爷偷偷笑着,亲着她的发柔声道,「微微不痛那很好,你不痛,我也就不痛。」 穆开微脸蛋通红地靠在他怀里,继续很无奈地叹了口气。 夫妻俩依偎着重新倒回榻上,这一次康王爷很安分,只是搂着她睡,但穆开微一下子又醒过来,因为有人来敲口,兰姑的声音在寝房外响起。 康王府在寻常时候,都是两位主子睡到自然醒,出声喊人伺候了,候在外面的兰姑或武婢们才会推门而进,加上之前兰姑曾无意间搅了两位主子的「好事」,一直耿耿于怀,之后只要康王夫妻俩独处一室,她是绝对不现身,还会拉着武婢们和老薛避得远远。 但今儿个一早天未亮透,兰姑就来敲门,定有大事。 惨的是寝房里的两人皆未着寸缕,穆开微一时也忘了,真真是忘了呀,她直觉兰姑必有要事禀,所以凭着直觉直接喊了声「进来」。 兰姑推门而入,快步踏进,一见到薄纱床帷内黏黏腻腻抱在一块儿的两人,再到房中旖旎的气味儿,整个人都快僵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后硬是镇定地磨出声音。「王爷和王妃可要浴冼?奴婢这就让人备热水去。」 穆开微这时人才完全清醒过来。 她脸皮一下子变得热烫,下意识望向康王爷,后者自然也是清醒着,一双凤目对她慵懒地眨了眨,好似在说—— 是你的人,你自个儿看看办吧,反正本王脸皮够厚,不怕被看。 她皱起秀巧鼻子、用额头顶了康王爷一记以表不满。 康王爷很不厚道地反击了,掩在薄被下的大手竟又开始不安分地乱钻乱探,逼得她不得不使出「暴力镇压」的绝招。 所以落进兰姑眼中的景象,就变成她家小姐把康王爷连人带薄被一裹,直接往床榻内侧踹了去,当真雷厉风行、干净利落。 「噢……咱的小姐啊——」震惊到都忘了要称呼「王妃」了。 穆开微不管不顾,抢在兰姑开始要叨念她之前出声问,「外头可是出了什么事?」 她如此一问果然高招,兰姑也顾不得管自家的康王姑爷问罪,连忙禀报,「‘六扇门’的捕快们来报,说是城南一处巷底民居遭受祝融,忙着满城搜捕重犯的弟兄们搭了把手与百姓们一块儿灭火,在民居中寻见国师柳言过的尸身。」 闻言,穆开微心头陡震,与被裹成粽子般还兀自挣扎的康王爷画面相觑。 事赶着事,才寻获柳言过尸身的这一早,皇宫中传来兴昱帝驾崩的消息,帝京再次进入全城戒严的状态。 康王夫妇分头行事。 傅瑾熙奉太后老祖宗以及皇后娘娘的手谕即刻进宫,穆开微则与大师兄孟云峥会同「六扇门」的捕快们,亲自跑了趟狗尾巷房起火的小民居查探。 第五十二章 她瞧得仔细,地窖内所见事物令她心中沉重,所嗅到的气味亦让她心底有些明白,却无法对旁人道明,但毕竟那具被烧到几乎炭化的躯体确是柳言过无误,罪犯死有余辜,大理寺与刑部派来现场的两名查官以「恶逆自知无路可逃,畏罪自尽」结了此案。 心中记挂康王爷,加上她如今亦是皇家成员,穆开微亲眼看过那处地窖后,随即入宫。 兴昱帝被他们夫妻逼着写下的那份血书成了最终遗诏,里头有几个要点,最重要的莫过于皇位由皇九子继承。 兴昱帝失心魂弑众皇子于重元阁,唯么子独活,这个皇位也仅能由傅瑾逸来坐才算正统。 另一个重点是之前因抨击柳言过以及向帝王强烈进谏而受责罚,甚至抄家、下大狱的朝臣御史们,皆官复原职,并由新帝加以抚恤。 穆开微进宫换上规制的缟素丧服,宫里头的氛围自然好不到唧里去,帝王驾崩是天朝第一大事,但其中之事骇人听闻,原东宫太子以及诚王、庆王、黎王几位全都被弑,皇帝的这场大丧礼还得再加上太子和几位王爷的丧事,搞得司礼官员们焦头烂额,负责写史的太史局史官们也头痛中。 如此情势,傅瑾熙想当个「甩手王爷」是不太容易了,他被即将正式登基为帝的傅瑾逸重责委托,请他负责此次治丧,但无奈的是康王爷突然「旧疾」复发,咳到几度喘不过气来,太后老祖宗见了心疼不已,哪还舍得让他多做什么,最后治丧大任便交由朝中重统领办理。 穆开微见到康王爷时,他才被太医诊治安,安静躺在太后的康闲居中「避难」。 她让几名守在榻边和门外的宫人宫婢们全退下,没谁敢不遵从,即便这里是太后寝宫,即使他们是太后的心腹,但望着她的眼神全都亮晶晶,毕竟昨日在重元阁那一场「从天而降」的救驾,以及后来从逆贼手中抢回帝王的大功,就算有些人未能当场目睹,光听陈述都觉热血澎湃,崇拜之情宛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 众人一下子退个精光,穆开微坐上床榻,两指成剑指去探康王爷的鼻息。 结果她的剑指就被男人噘起菱唇啄了一记。 傅瑾煕圆目徐张,笑着对她眨了眨,令她禁不住地扬唇微笑。 「你体质大改,气血筋络之象早已和常人不同,倒也方便王爷装病,累得太医们诊来断去的,怎么也找不出病灶。」因为根本没生病啊。 「不装不成,瑾逸那臭小子累我一个便罢,竟还想拖你下水,说是大丧礼过后要我出任辅政,更打算起用你为禁军大统领,你说,这象话吗?」哀怨至极。 穆开微不禁挑眉,这确实不太象话,「那你现下……感觉如何?还好吗?」她是在问关于兴昱帝毒发不治的事,他如今心绪如何。 傅瑾熙与她心有灵犀,自然晓得她的意思,却歪着头坏笑。「王妃这话该由本王来问才是啊,毕竟昨夜是咱俩的洞房花烛夜,本王卖力应战,金枪不倒,不知王妃身子感觉如何?可还好?」 穆开微双颊微红,作势撩袖,皱起鼻头哼声。「王爷是哪儿又发痒欠揍,妾身两手闲得很,怡好可以仔细同候。」 她威胁般在他面前轻挥的一只秀拳被他握住,抓到唇边亲了亲,而后按在自己心口上。 他嘴角一直轻勾着,目光变得沉静,让穆开微的心亦随之静下。 「微微,我很好。」他答了她方才所问。 穆开微抿唇笑,张开五指与他的指相扣,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与安心。 然后昨夜才真正作成夫妻的二人正在品味着这一刻的宁谧时,傅瑾熙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忙起身坐直,问道,「对了,那狗尾巷底的民居地窖,你探过后有何结果?」 穆开微正要同他说这件事,很快便道,「那具烧焦的尸身确定是柳言过没错。之所以能如此明确,是因那具躯体烧得焦黑透彻,但一张脸却完整无伤,五官凊楚能辨。」略顿。 「不可能是自尽,被火烧死之人躯体该呈蜷缩扭曲状,但柳言过躺得太挺直,处处透着诡异,再有……在那个地窖里,终于找到当时在宝华寺那儿未能寻回的两名姑娘……状况很惨,柳言过用她们养毒花炼术,两姑娘的血气早被吸食殆尽,不知她们的亲属见了会有多伤心……」她最后一句似自言自语,嗓音轻哑落寞。 十指相扣的两手,傅瑾熈以拇指安慰般在她肤上轻轻摩挲,声音亦是轻哑。「能寻到她们,那也是好的,总比不知下落,成了一辈子的悬念要来得好。」 「……嗯。」穆开微重振精神,想了想又说,「然后,其实还有一事……」 见妻子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古怪,傅瑾熙也跟着纠结,「你说。」 「你知道的,我鼻子一向好使的。」 「嗯。所以?」 「所以一进那处地窖探查,五感大开,最先发动的自然是嗔觉。」 「然后?」 「然后……然后嗅觉才发动,就闻到浓浓的冰清草气味儿,我想,那两具姑娘的躯体原是带毒的,但已被人用冰清草净化。」 傅瑾熙听完人都快懵了。 手中有冰清草又能使如此手段的,当今世上除了窝在他康王府后院小居的一名瘦小老妇,还能有谁?! 家里那位瘦小老妇向来偏爱女儿家多些……呃,不,不是多些而已,是根本轻男重女,甚至是仇男爱女,若见到那两名姑娘被折腾成那般惨状,下手整治始作俑者时,手法绝对凶残至极,过程肯定血腥无比。 他尽管对柳言过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摘了对方的脑袋当球踢,然而此际,不免稍稍对柳言过生出一丁点儿的怜心。 「微微啊……」不自觉打起冷颤,他赶紧将妻子抱进怀里取暖。 天朝此次的大丧礼维持整整一个月。 帝王择吉时入殓,皇家贵族与各部百官一律斋戒,帝京戒严持续,百姓们不准作乐,七七四十九天内不准屠宰、禁止嫁娶,丧期之内,各类装饰与衣着看不许见红。 在这段时期,大大小小的寺庙必须鸣钟三万次,诵经与吊唁的仪式更是要连续不断地贯穿整个服丧期。 兴昱帝以及原东宫太子和几位皇子的丧礼全数办妥之后,接下来的大事便是皇九子傅瑾逸的正式登基大典。 大丧礼期间全城戒严,诸事以静制动为好,但穆开微还是请大师兄孟云峥出面,将左都御史周大人家的一双孪生子送回。 如今因柳言过而获罪的朝臣们皆已官复原职,周大人一家亦有惊无险地挺过这次风暴。 而就在大丧礼结束到新皇举行登基大典之间的几日,穆开微带康王爷回了娘家一趟。 这一趟「陪王妃回娘家」,康王爷陪得是提心吊胆又惊险万分。 这一趟拜访岳家,傅瑾熙把一切底细向岳丈大人老老实实坦自了,就从十多年前的身中剧毒说起,说到三川口遇劫,说起蔺女俫的仗义相助,连蔺女侠要他不许牵连自家丈夫和闺女儿的事也全都道清。 第五十三章 他话中亦提及凤清澄岀现,然后轻描淡写地带过自个儿解毒拔毒的过程。 就这么说啊说的,一说说到当日重元阁内的险象以及御花园假山洞窟中威逼兴显帝的事,说到帝王的愤怒和威胁,说到那封血书遗诏和帝王身上的剧毒。 说到最后的最后,傅瑾熙双膝跪地,对着岳父大人穆正扬重重磕头,额头触地的那一声重响,令陪在一旁的穆开微心脏紧绷,绷到发疼。 「阿爹,您别生气,王爷他其实很……」 穆开微欲帮康王爷缓颊的说词未能道完,因她家阿爹在沉默了好长一段时候后,蓦然对着跪地磕头的康王爷淡淡开口—— 「所以是识武的吗?嗯……那很好啊。既然识武,陪老夫打一场应当无妨吧?」 岳丈大人这话充满玄机,问得傅瑾熙有些想哭。 打一场当然无妨,头痛的是,他是要当「很能打的那一个」呢?还是要当「很能挨打的那一个」啊? 想讨老丈人欢心,比登天还难啊! 结果傅瑾熙当了「很能挡的那一个」。 但只挡不攻的下场就是他退无可退地被逼进练武场的墙边,硬是挨了几记拳脚,且在岳丈大人一轮惊人的快打下,他只来得及护住头脸,最后是使出「落地滚」的逃命招式才滚出那个致命角落。 尽管全身都痛,骨头快散架,他依旧爬起来站得直挺挺地装硬气,见妻子在一旁紧张地咬唇握拳,他对她咧嘴一笑。 老丈人锐利的眼神觑了过来,给了句评语「还成」。 傅瑾熙脸上的笑扩大,以为最强难关终于闯过,正要跪下来磕头谢恩,老丈人却对几位在练武场边观看的穆家老仆道,「贵叔、福叔、禄伯,再试他一轮。」 「阿爹啊!」穆开微难得做出小女儿家才有的举动,她跺脚再跺脚,就是不依。 但她不依也没用,穆正扬沉眉眯目,低声吐出一句。「女生向外,果然没错。」 穆开微红着脸还想说话,穆家三位老仆已跃上场子,兵嚣擎在手中。 傅瑾熙一颗心扑通扑通震得好厉害,不是害怕又要应战,而是为了妻子不依地跺脚和老丈人那句「女生向外」。 女生向外向的是谁?噢……就是向着他吗? 他心中兀自陶醉,贵、福、三位程家老仆已合围过来,三位的手段他是见识过的,要多很有多狠,要多下流有多下流,本以为要空手对付他们的三把大刀和暗器,忽见一物朝他掷来,他顺手一接,竟是一把轻灵难得的好刀。 「多谢岳丈大人。」 对付这场合围攻,傅瑾熙不敢大意,不再采完全的守势,但也未尽全力反击,仍是要给穆家老仆们留面子,他想,这几位老仆之于穆正扬,应是等同老薛之于他,都是如亲人一般的存在,伤了谁都不好。 最后他将刀反握,刀刃向着自己,刀背对外。 岳丈大人适才快招连发地揍他,这会儿他也发动一次快招连发,手中大刀耍出满片银辉,以快打快,但他的快又较三穆家老仆快上些许,所以在三十招内定了乾坤——中、中、中!连三下砍中贵叔、福叔和禄伯,只是砍人用刀背,他力也没下足,非常手下留情。 岂料擅使暗器的禄伯堪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明明比武高下已见,该停手下场了,老人家竟留后手,见傅瑾熙双肩放松、吁出一口气,他顿时飞镖连发! 至少……至少五十枚有吧?! 傅瑾煕惊得内心哇哇大叫,不知这么多暗器如何往身上藏,他本能举刀挡挡挡,再闪闪闪,忽见自己快刀挡开的两枚飞镙直直飞向离他甚近的穆开微,瞬间惊得他想喊都喊不岀声。 他朝妻子飞扑过去,拿自个儿当盾牌,结果两枚飞镖毫无悬念地钉在他宽背上。 事情变化起于肘腋之间,穆开微直到康王爷在她面前中镖,这才回过神。 「我又不是接不住,就算接不住也闪得了,你、你扑过来干什么?!」扶住受了伤还紧紧望着她的男人,穆开微焦急得再次跳脚。 「我不知道啊……」傅瑾熙一酸无辜。「看飞镖朝你飞,就扑了……」 康王爷这辈子一直没搞懂,为何穆家贵、福、禄三位老仆后来对他戒心尽除,不仅没了半点戒心,还待他好得不得了,其实说到底,全因他当时回答穆开微的这些话—— 不知道因由,全凭本能行事,要你安然无虞,所以欲犯你者,须从我尸身上踏过去——以上是贵叔、福叔和禄伯就整件事的看法,三位手段狠辣,斗起主毫无武德可言的老仆忽就觉得拿这个康王爷来配他们家小姐,但乎……好吧,也还不算太差。 傅瑾熙背上的两枚飞镖是穆正扬亲自替他挖出的,泰山大人力道用得恰到好处,两手稳如泰山,即便那飞镖深深地倒勾入血肉,傅瑾熙在整个拔镖的过程中并未感到多大疼痛。 但,他一次感受到,这种伤受得实在太值啊太值! 便如那一次他为了带回周家双生子遭遇各方围攻,被孟云峥打中一掌,尽管底细尽现,他家微微也舍不得对他发脾气,而之前闹不愉快也在他受伤时候两人就顺利地和好了。 这一次状况也是一样的,只是对他感到不痛快的人换成岳丈大人和穆家老仆们。 可他一受伤,情势立时起了变化,剑技弩张的氛围立刻消弭于无形,他突然有热水可净洗手脸,有舒软衫子可换,有香茗可饮,有四色小果配三色小食可吃,有软塌可卧,而且还是妻子出阁前所睡的软榻……境遇能如此这般大不相同,全因他受伤,这伤,比他「康王爷」的头衡还值钱! 「幸得禄伯这些年收敛了些,飞镖上没再淬剧毒,要不就算你吞了师父自制的解毒灵丹,也是要难受好一阵子,欸,无端端又伤着,都成什么事?」 此时女儿家偏朴素的闺房里,已裹好伤口的傅瑾熙钦绵绵地半卧在榻,腰后靠着一个大迎枕,下半身盖着一条丝绸被,他听着妻子叨念,吃着她递来的茶果小点,菱唇很难克制不往上翘。 「岳丈大人适才替我拔镖裹伤时,说待会儿要我陪他喝酒谈事呢。」一整个受宠若惊啊! 「都伤着了还想饮酒?」 「这伤挺好……」他不自觉喃喃。 「王爷敢再说一遍?」穆开微色立刻沉下来。 傅瑾熙连忙摇头,接过她手里的温茶,咕噜咕噜仰首灌光。 穆开微叹了口气,拿巾子帮他擦拭嘴角和下颚,边道,「还得庆幸我大师兄今日赶着见姑娘去了,如若不然,阿爹一声令下,除了贵叔他们上来试招,怕王爷还得跟我大师兄打上一场,那结果可能更槽。」 等等!这话说得……好像他打不赢她大师兄似的!康王爷不痛快了。「微微怎可长他人志气,灭为夫的威风?好歹……好歹本王也手抱两个娃儿跟孟大人对战过,虽败犹荣啊,若公平来战,鹿死谁手还犹未可知……等等——」说得正热血,他却自个儿突然喊停。 穆开微还当真定住不动,等他再说话。 第五十四章 「那个……你方才说,你大师兄今日赶着见姑娘去?」康王爷大胆假设。「意思是说……孟大人有喜欢的姑娘?」 穆开微一笑,「自是心里喜欢,才会赶着去见。」 康王爷凤目发亮,继续小心求证。「那也就是说,孟大人并没有眼红本王娶了你,没有看上你,更没有喜欢你?」 这话让穆开微眯起杏眸了。「我大师兄当然喜欢我。」 「我知道我却道,他当然喜欢,但那般的喜欢跟我这般的喜欢是不一样的,所以他没有像我喜欢你这般去喜欢你。」简直像在绕口令,说完,他还得了便宜又卖乖般叹道,「啧啧,就说这孟云峥的眼光实在不行,竟然没看上你。」 「傅瑾熙!」若非他背上有伤,穆开微都想跟他打一场,结果仅能在那儿挥空拳。连名带姓遭妻子怒吼的男人心情很好地哈哈大笑,握住妻子怒挥的小拳头。 他微用力一带,把人抱个满怀,而落进他怀里的人儿不愿他扯疼伤口,遂也没怎么挣扎。 「上回我来时,就站在那儿看着你。」他唇挂浅笑,指着一旁榻边,「睡着的你脸蛋看起来尤其小、软软的、很好捏的模样,本王那时心里就想,人称玉罗刹的姑娘睡起觉来也是小兔儿,岂料下一刻你就开打了。」 穆开微知道康王爷徐徐提及的是他夜潜进来欲对她下药的那一夜。 忆起当夜之事,她不禁也跟着笑。 傅瑾熙道,「人家我……我还是头一回被姑娘拉上榻,很害羞呢,再加上你那晚寝衣穿得那样单薄,襟口轻敞,惹得本王想看又不敢多看,欸,微微都不知自个儿那娇嫩模样有多折腾人。」低笑一声,「不过现下都好了,现下本王想看就看,想摸就摸,不用忍无可忍仍须再忍。」 才说着,他手当真不安分了,上上下下摩挲着她的背部和素腰,还这儿揉揉、那儿捏捏。 他作乱的五指被穆开微一把扣住,可是当她抬头瞪人,一张苍白俊颜已然俯下,男人精准地含住她的唇,想亲就亲了。 国丧期间,上自皇族下至百官,除斋戒、不准作乐外,夫妻间的敦伦之礼亦需节制,因此各部不少官员干脆就留驻在官衙里守丧,至于康王爷和康王妃,他们夫妻俩对兴昱帝虽说没多少崇敬之心,但身为皇族成员,大丧礼的这一个月,两夫妻留在宫中的时候居多,自从当了真正的夫妻,倒是有一段时候没有好好亲昵在一块儿了。 此时在她出嫁前的闺房里,在这处有着两人回忆的软榻上,甜蜜的一个亲吻引发热情如火,穆开微被亲得有些招架不住,可是……不成的! 现下还大白天呢,阿爹留他们下来用午膳,等会儿就到饭时了,随时会有人过来敲门的。 再有他背部受伤了,挖开两个不算浅的口子,他还要这么胡来! 亲到最后,她捧住他的双颊,硬把直要蹭过来的俊脸推开。 「微微……」傅瑾熙当然知道她的顾忌,也没再跟她使强,虽喜欢她掌心里的温度,他眷恋地磨蹭再磨蹭,把苍白的脸肤挲出淡淡红泽。 穆开微被他那一声轻唤唤心脏紧缩,她将他的依恋看在眼里,映着他音容笑貌的一双杏眸不知不觉间也溢满柔情。 「王爷,我想……待新皇正式登基之后,就随师父启程往西边去。」她语气透出向往。 「师父说冰清草只生长在西边冥谷一带,仅有她才知道的秘境,是成片成片生长着,我想亲眼去查看,毕竟师父身边的冰清草全是炮制过的,我都没见过活生生的冰清草呢。」 「师父还说,我定然会喜欢它们在夜月下的景象,据说整片冰清草会流着着宝蓝色光泽,美得不可思议……对了,为了拔毒,你曾在师父的冥谷那里待了一年,可曾见过那……呃?!」她陡然顿住,因为眼前的男人突然哭了,凤目瞬也不瞬,两行泪水就这么毫无预警地流下来。 「傅瑾熙,你干么这样?」她紧声问。 「不知道。」康王爷望着她,眼泪又冒出一波,「你说要走,我……我就这样了。」 穆开微倘若是站着的,肯定又想跺脚。「当然得走啊!那位即将登基的新皇缠人缠得极凶,大丧礼待在宫中的那几日,他已好几回召我说话,缠着我教他擒拿手,连轻功都想学,当真还算计着要把禁军大统领的活儿丢给我,还要我劝你出来铺政,你说啊,不走能成吗?」 她替他擦泪,不断擦拭着。「我就想,趁早走远些,来避避风头,一来避避风头,二来傅瑾逸要真下了圣旨给康王府,届时天高皇帝远,没人接他的圣旨,那咱们就不算抗旨不遵……」一顿,咬咬唇,她略迷惑地问,「还是……其实你是想献身朝堂,为新皇做事,嗯……想想也对,你与傅瑾逸原就交好,想留下来帮他亦是情有可原。」 「留下来……帮他?」傅瑾熙讷讷地反问。 「所以你是想留下来吗?你不想随我走?」穆开微两手都被他的泪弄湿了,害她眼眶莫名其妙也发烫,「你究竟怎么了?」 「微微!」他蓦地大唤,用力抱住她,背部伤口被扯痛了也不管。 「你到底是……」脑中一闪,穆开微突然明白过来,「傅瑾熙,你以为我要跟师父走,是我自己一个人去,然后把你一人留在帝京是不是?」 康王爷当真以为他恶梦中的恶梦真要发生。 当初妻子被凤清澄看上,收为弟子,他心头就生出这么一个大疙瘩,很怕哪天凤清澄把妻子拐跑,很怕妻子最终没将他放在心上,潇洒就走。 因此穆开微随口这么一提,他便止不住胡思乱想,竟惊得浑身隐隐发颤。 穆开微想骂骂不出,想掐他始终舍不得,只得更用力回抱他,「笨蛋王爷!人说夫妻一体,你不随我走,我能放过你吗?」 「不放,不要放啊,微微,一辈子都别放过我。」傅瑾熙低头埋进她颈窝,沙哑轻嚷。 「我就是个笨蛋,笨到无药可救了,你上哪儿,我都跟着,你不让我跟,我……我会寻不到路的!」 穆开微内心大叹,胸中既热又痛。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她待他是这般,他待她更是如此,缘分奇炒的牵引,从此令他们俩彼此牵挂,难以一人独活。 她再次捧起他的脸,指尖抚过那汉泛红的目,看得那样仔细温柔。 「那王爷可要有所觉悟了,这辈子跟了我,就是我的人了,就只能跟着我,若想反悔,我这儿可没有回头路让你走。」 男人长年苍白的双颊难得地浮出两团酡红,白里透红,美极。 他软软道,「微微就是本王的路……进进出出的路,本王这辈子只有你这一条啊。」 我发誓,往后我只闯你的闺阁,只对你进进出出…… 穆开微想到他之前所说的,一时间心头荡漾,眉眸生春,禁不住扬笑。 「傅瑾熙,那你要跟着我,好好跟着,天涯海角、五湖四海,咱们一块儿去闯闯,你说好不好?」 「好。」他俊庞倾近,凤目是弯弯的两道小桥。「微微,好……」 穆开微仰首迎去,捧着他的脸,将自个儿唇上的笑意深深拓印在男人的菱唇上…… 后记 【后记 那子乱乱谈 雷恩那】 大家好,我是雷恩那。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读者朋友们大家好,那子江湖走跳,把窝挪到新月出版社了。 总归是世道变幻无常,也就顺流走下去,继续拾笔创作。 出道到现在,「命运多舛」的那子待过几家出版社(俺举三根手指头对天发誓,这真的不是我愿意的xxdd),我也好想「从一而终」啊啊!欸。 而待过的出版社,每一家出版社的氛围和行事作风都十分不同,有的很神秘,有的很疏离,有的很妙,有的很怪,就在我以为自己看得够多了,那一天头一次拜访新月出版社时,感觉又非常不一样。 在出版社待了一整个下午,跟几位资深编辑们聊谈,整个出版社给我的感觉是充满活力的,可以大声说话、大声笑(相信我,有些出版社你一踏进去就自动想噤声),聊谈间会有一些关于出版或写作的灵感,不意间从脑瓜里出来,这样的体会很有趣,那对我来说是一个挺特别的午后闲谈啊。 对于写作的热情一直燃烧着,只是某一天,我的面前突然出现另一条人生道路可以选择,可以去做做别的工作,而我的能力和体力皆不足,实在做不到鱼与熊掌兼得,那天在拜访过新月出版社之后,对于放手另一边的新工作是比较能释怀了。 哈哈,所以那子就继续写下去,期盼哪天能把这十几二十年存在计机里的那些故事大纲们一个个写成完整的事,能慢慢将它们全写完,那俺就能真正放下啦,善哉善哉。 说回到本书的男女主角。 嗯……那子觉得这个故事是「女强文」没错,但不确定是不是「女尊文」。 只是每每写到女主角穆开微开打的片段,不管是打坏蛋还是打男主角,俺就有够兴奋,还会边写边对着计算机屏幕比划,肾上腺素激发,亢奋到两里发亮,嘿嘿乱笑xdd 然后本书的男主角康王爷,应该是本人的创作当中,最具「抖m」特质的男主角了。只要被心上人狂虐,他就一整个通体舒畅,连作者本人也无力回天,只能随他自白发展。啥哈哈。 微微和康王爷的故事被安排在「蓝海系列」出书,这样的故事长度是我之前不曾写过的,字数比经前的单本多,又比以前的上下集少,刚开始确实让我小摸索了一阵子,但也很快就抓到诀窍,觉得自己又摆平一项挑战,真心开心啊! 然后换了新地方发展,也觉得自己需要好好振作一下,不能一天到晚想着要奔出去玩(噢,可是真的好想出去玩啊~~) 如果工作进行得顺利,我的意志也够坚定的话,接下来,读者朋友们应该会比较常看到那子端出新作品了。(希望如此啦!xdddd) 谢射大家从以前到现在的一路相廷,点点滴滴,那子甘温在心。 真心希望微微和康王爷的故事能给读者朋友们一段快乐的阅读时光,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一直往前走。 【全书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