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闺秀好招摇 上》 第一章 【正文开始】 庆历十四年,冬。 昨儿个下了一宿的雪,今早起来,地上的积雪堆了厚厚一层,一踩一个印。几个小丫鬟侍立在廊下,把手塞在袖管里,哆嗦着取暖。 此时天光未破,小丫鬟也困得厉害,站在那个一个劲地打瞌睡。 「快醒醒!夫人过来了!」 被身边的人推了一把,小丫鬟一个激灵,感激地看了眼同伴,忙拿冰冷的手搓搓脸,好打起精神。 不远处,正有一妇人踏雪而来,瞧着约莫三十许岁的年纪,衣着简单却又不失贵气,发间佩了一条五色锦缎织就的抹额并几只钗环,手里抱着个漓金丝的汤婆子,正是镇国公府的主母,沈容。 沈容快步走到屋前,几个丫鬟赶紧向她请安。 「你们怎么都站在屋外,大小姐那儿是谁在伺候?」沈容皱眉,问道。 有个机灵的丫鬟上前一步答:「回夫人的话,小姐昨夜睡得香甜,今儿还未醒,春莺姐姐在里头伺候呢。」 沈容无奈摇头,吩咐婆子去打来热水,她边推门进去,边与跟了她多年的宋氏低声道:「这孩子,说了今日要进宫面见太后,还这么贪睡,我一会儿定要好好说说她。」 「您哪里舍得呀。」宋氏故意取笑她,沈容自嫁与镇国公霍启衡以来,连生两胎都是小子,好容易才得了霍妩这个小女儿,全家都爱得不得了。 她掀开帘子,沈容一眼就看到春莺正弯着腰守在床前,小声说着什么,锦被里拱起来的那一团却是纹丝不动。 沈容摆摆手,令春莺退下,自己坐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把女儿蒙在头上的被子扯开,「这丫头,也不怕蒙得慌。」 她伸手,宋氏忙将热毛巾递到她手上。沈容把热毛巾贴着霍妩,一点点给她擦脸,霍妩似乎感觉到有东西在她脸上碰,不高兴地挥了挥胖爪子,嘴里嘟囔着什么。 沈容捏了捏她的小鼻子:「阿妩,别睡了,你忘了母亲昨天于你说要进宫的事了?快起来。」 过了一会儿,霍妩才缓缓睁眼。 六七岁玉雪可爱的小姑娘,整日里被娇养着,一张脸粉粉的,还带点婴儿肥,眼睛又大又圆,倒像两颗透亮的小葡萄,在眼眶里提溜着打转,应是刚睡醒的关系,眼角还带着点点水光,她眨巴了两下眼,忽然一头扎进沈容的怀里,叫道:「母亲!」 沈容反手抱住她,扯了杯子裹在女儿身上,温柔地哄她:「我们阿妩这是怎么了,刚醒就这么爱娇!」 「母亲母亲!」霍妩不理,仍紧紧抱着她。 沈容拍拍她的背:「阿妩昨晚是不是做噩梦了?别怕,母亲在这儿呢。」 「母亲,」霍妩闷在她怀里不肯出来,瓮声瓮气地说:「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陌生人占了我的身体,你们谁都没认出来她不是我,我特别害怕,拼命冲你们喊,可你们都看不到我……」 沈容苦笑不得:「哪会有这种事,是不是白天话本子看多了,尽胡思乱想。」 「才不是呢!」霍妩抬头,认真地盯着沈容:「如果真有那么一回事,母亲一定会认得我的,对不对?」 「傻丫头,」沈容靠过去,蹭了蹭她的小脑袋,「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母亲保证,母亲一定认得出你。」 霍妩这才定下心来,「吧唧」一口亲在沈容脸上。 「好了。」对这个小女儿,沈容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见天色不早了,她忙吩咐仆妇取来衣饰,给霍妩穿戴。 年关将近,也该穿得喜气些。霍妩被套上了一条红色的袄裙,领口裹了一圈纯白的狐狸毛,她很喜欢这些软软的东西,打着哈欠让春莺给她扎头发的时候,仍不忘揪一把领子上的毛毛。 霍妩的头发养得好,乌黑顺滑,一晚上在被窝里滚来滚去的,这会儿也没有打结,她年纪小,不用梳什么复杂的发式,春莺就给她扎了两个小揪揪,系上丝绦,再戴个小发钗就好了。 沈容斜靠在榻上,看女儿梳洗完蹬蹬地冲她跑过来。 「夫人,马车已经备好了。」有人在外头敲门。 沈容应声,她一低头,就看到女儿皱着眉头,很纠结的样子:「这就要走了吗,可是阿妩都还没吃饭,好饿啊。」 她说着,揉了揉小肚子。 沈容笑着牵着女儿往外走:「哪次去见太后饿着过你了,太后娘娘可是恨不能把你喂成一只小肥猪。」 「对哦。」霍妩一下子笑开,走路都是连蹦带跳的,「我要吃挂花糖糕,水晶虾饺,枣泥酥,哦对了,还有鲜奶酪和茯苓糕!」 「不许吃这么多,你看看哪家姑娘像你这么贪吃的?」 「母亲你又说我,不理你了!」 马车一路驶向宫门,霍妩坐在母亲身边,此刻天刚亮,晨光熹微,沿街摊贩叫卖着各式早点,一阵阵香味飘进马车内,霍妩吸着鼻子,不停在心里默念太后那儿的各色菜名,才将将抑制住想下车去买上一大堆吃食的冲动。 这个味道,是周大娘家的梅干菜肉饼,那个味道是王伯伯的大肉包子,个顶个的皮薄馅大,香的不行,可好吃了! 霍妩以为母亲没注意,默默咽着口水。 殊不知她这般情态,沈容早就看在了眼里,这会子又好气又好笑,心想着等那个几个臭小子回来,定要好好抽他们一顿。 都怪他们一天天把妹妹往外头带,寻常世家女孩儿这时候哪有阿妩这样的,诗词歌赋不过草草,说起京中的吃的倒是比谁都精! 远在边关的霍二打了个喷嚏,霍大公子正巧骑马经过,道:「二弟,小心别着凉了。」 霍二少满不在乎地道:「我身体好着呢,肯定是妹妹在背后念叨我,想我这个二哥了!」 想起京中的妹妹,霍二英武的脸上慢慢浮现起一个傻笑,他来边关小半年了,阿妩一定很想念他。 明日休沐,正好去市集买些好吃好玩的,带回去给阿妩! 霍大公子:「……」 他打马扬鞭,马蹄溅起一地的沙尘,全扑到了霍二的脸上。 霍二:大哥这是抽什么疯呢。 霍大公子骑在马背上,闷闷不乐地想:妹妹要想也该想他这个大哥,有他霍老二什么事。 嗯,弟弟果真十分讨厌。 另一边,霍妩是不知道两位哥哥因为一个喷嚏又脑补了这许多,马车终于驶进了宫门,把香气都隔绝在了外面,耳边偶尔有禁军或宫人们走过的声音传来。 在离太后所居福宁宫还有一段路程的时候,沈容吩咐车夫停下,把霍妩抱下车,牵着她拾阶而上。 太后是当今陛下生母,与陛下的感情自然好,霍妩第一次随母亲进宫时不知怎的得了太后青眼,陛下就太后喜欢她,就破例给了她个县主的封号。 寒冬腊月的,有位妇人正等在宫门口,见了她们,赶忙迎过来:「见过镇国公夫人,嘉宁县主。」 沈容没等她弯下膝盖,就已把她扶住:「苏嬷嬷是太后娘娘身边的老人了,不必如此多礼。」 「夫人快带县主进去吧,太后娘娘今儿一早就起了,特命人做了小县主喜爱的糕点,巴巴地等着呢。」苏嬷嬷含笑道。 第二章 一听「糕点」二字,霍妩顿时跟个小炮仗似的甩开沈容的手往殿内冲,沈容一时没拉住她,只好同苏嬷嬷一起走进去:「阿妩越发没个规矩了。」 「夫人哪里的话。」苏嬷嬷道:「小县主讨人喜欢,见她这快活样子,连奴婢都觉着心里高兴呢。」 霍妩一离了母亲,就像只刚出笼的小鸟,蹦跳着往屋里蹿,太后远远地就看见一团小小的红色向她奔来,忙张开双臂,把她搂进怀里。 「皇奶奶!阿妩可想皇奶奶了!」 听这软软的一团在怀中撒娇,太后眉目舒展,只觉得连皱纹里都充满着笑意:「皇奶奶也想阿妩,我瞧瞧,唉,多日不见,我们阿妩都瘦了。」 沈容刚进屋就听到这一句,不由得嘴角一抽:「太后……」 放眼整个京师,可没几个小姑娘比她家阿妩还胖了啊! 其实霍妩说起来倒也没有多胖,只是年纪小还没长开,瞧着有些肉嘟嘟的,她骨相生得好,眉目摆在那儿,等将来长大了必定是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 霍妩仗着有太后给她撑腰,故意对母亲做了个鬼脸。 沈容气道:「阿妩快下来,赖在太后怀里算什么样子!」 太后闻言,忙抱紧了怀里的团子,可怜巴巴地盯着沈容,活像沈容是要拆散她与乖孙的恶人。 坐在旁边的皇后被逗乐了,她拉了沈容坐下,打趣道:「都说老小孩老小孩,母后如今可不是愈发的小孩子脾气了。」 沈容论起来是太后母家嫡亲的侄女,镇国公一门又是坚定的保皇党,深得皇上信赖,皇后也乐得与她们交好,加之沈容为人处事颇对皇后脾性,多年下来,两人倒是关系亲厚,何况皇后膝下没有亲生的女儿,对霍妩也是真心疼爱。 「皇奶奶,阿妩好饿啊!」霍妩冲太后软软地说。 一听这宝贝疙瘩说饿,太后大手一挥:「来人,把膳房里准备的吃食都呈上来。」 霍妩在一旁拼命鼓掌。 沈容:得,她这闺女算是瘦不下来了! 太后传膳,宫人们的动作很快,不多时,热腾腾的膳食就摆了一大桌。霍妩兴冲冲地跑过去看,果然都是她爱吃的,除了她来时一路念叨的那几样,还有白果松糕,五丁包子,蟹壳黄并几道粥品等等。 她在心底小小的欢呼一声,乖乖坐好,等太后先动筷。 太后哪能不知道她那点小心思,笑道:「不必拘礼,快吃吧。」 霍妩闻言,立马夹起一块酥饼放到嘴里。 她吃东西的时候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活像只小仓鼠,进食的速度虽快,倒也不会失了礼数,吃到喜欢吃的东西时,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就会弯成两轮月牙儿,里头装满了快活的笑意。太后见她吃的香甜,不自觉地就比平时多用了一碗花豆紫米粥。 「阿妩一来,母后的食欲都变好了。」皇后放下筷子,拿帕子抿了抿嘴,说也奇怪,每每与霍妩一桌吃饭,见她吃的认真又畅快的,自己也会忍不住多吃一些。 「前些日子母后不思饮食,我还担心呢,现在看来不是御厨们手艺不好,是这陪吃的人不对才是!」 沈容却有些发愁:「前些日子我遇上镇北侯夫人和他家女儿,小姑娘比我家阿妩还小一岁呢,不过丁点儿大,瞧着进退有度,言谈间已有了些章法,哪像阿妩……」 太后却满不在意,笑呵呵地看着霍妩吃东西:「我瞧着阿妩现在这样就很好,她才多大,做什么非得跟人学个小大人模样,更何况有哀家在,谁敢说外面阿妩半句不好。」 她眼珠一转,对沈容道:「你既然不放心阿妩的学问,不如放她在宫里住些日子,让她与哀家的孙子孙女们一起进学,太傅的学识,你总该放心吧。」 她说完,又对皇后打了个眼色,两双眼睛一齐殷切地望着沈容。 沈容:…… 夫君你快过来,太后又要来抢咱家闺女啦! 「此事就这么定了,安心,哀家一定会好好看顾阿妩。」见沈容迟迟不语,太后连忙发声,给这件事拍板定音。 沈容只得点头,她看了眼霍妩,霍妩察觉到母亲的目光,夹了只虾饺放进她碗里:「母亲快尝尝,这虾饺可好吃了。」 她说着,又给自己夹了一只,一咬就是一大口。 沈容: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感觉自家傻女儿随便拿点吃的就能拐走。 霍妩是不晓得母亲心里这许多想法,午后送沈容出宫门时,她还让沈容蹲下,小大人似的拍拍沈容的肩膀以示安慰:「母亲别怕,我在宫里陪太后几日就回去。」 沈容艰难地点头,又嘱咐了霍妩几句,这才坐上了马车。 送走了沈容,霍妩上扬的嘴角才慢慢落下来,太后派来跟着她的回枝见她心情不好,还以为她是舍不得母亲,小心劝慰她。 霍妩摇摇头:「回枝,你先回去吧,我想独自走一走,一会儿自己会回福宁宫的。」 「这……」回枝有些迟疑,贵主儿若出了什么差池,她有十个脑袋也不够太后砍的。 「回去吧,我又不是第一次来宫里,没什么好担心的。」 也是,回枝心想,嘉宁县主圣眷雍容,宫里的人多半也都认得她,只是她仍不放心,又不好违逆霍妩,只好对她说:「那县主可别往人少的地方去,且早些回太后那儿呀。」 霍妩冲她点点头,回枝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霍妩一个人低着头漫无目的地走着,她满脑子都是昨夜那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的她一觉醒来,莫名其妙成了一缕游魂,可她的身体却好好活着,有个女子进了她的身体,得了她的记忆,从此,她的父母兄长,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成了另一个人的。霍妩想尽办法都没能把这个人从她身体里赶出去,只好一个人蹲在角落里,做个看不见也摸不着的隐形人。 还好后来终于有一个人可以看见她,能与她说话,否则霍妩只怕要疯了。 那个人虽然总嫌她聒噪,却还是愿意理她,也相信她说的话,还帮她找寻奇人异士,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她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霍妩很感激他。 只是梦醒之时,梦里那个人长的什么模样,她却不大记得。 「呀!」霍妩猛地晃了晃脑袋,她喃喃自语道,「都知道是梦了,现实里怎么可能会有这么一个人呢。」 又不是话本里那些妖魔鬼怪的小故事。 「算了算了,这么不舒服的梦,我还是早日忘了的好。」 她重新打起精神,迈着小短腿就往福宁宫走。 霍妩刚到宫门口,就有个男孩跑出来,抱住她的胳膊:「阿妩姐姐。」 「小九!一月不见,你怎么又长高了!」霍妩惊讶地瞧他,抬起手在两人的头顶上比了比:「不行,还差一点点就要追上姐姐了!」 小男孩闻言,骄傲地挺了挺胸:「那是,我以后要做像霍霆哥哥那样的大英雄,我要保护姐姐的!」 霍妩轻轻在男孩脑门上扣了个响:「少听我二哥胡说,你还比我小两岁呢,该姐姐我保护你才对。」 男孩撇撇嘴,小声嘀咕:「明明是一岁零八个月,哪来的两岁。」 「斐昀,阿妩,你们两个站在外面做什么,还不快进来。」 第三章 两人说着话,门外又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少年模样俊秀,恰如清风朗月,他穿一身明黄色的衣袍,衣角上绣着蟠龙图样,少年走过来,一手牵起一个,领着两个小的往屋里走。 他正是当今太子,卫昶霖。 他一出来,卫斐昀和霍妩也不闹了,两人跟着卫昶霖,倒是难得的乖觉。 太后正与皇后叙话,见他们进来,笑道:「我怎么说来着,斐昀和阿妩这两个,也只有昶霖能治得住。」 「可不是,斐昀连他父皇都不怕,就怕他皇兄。还有阿妩,要说昶霖对她也不凶啊,也不知怎得,这丫头一看见昶霖就发怵。」 霍妩在心底大吐苦水,她这位太子哥哥,最会扮猪吃老虎了,她大哥以前在京里时曾是他的伴读,卫昶霖但凡出了什么坏主意,大多是他们俩实施,可最后顶锅的,永远是淑妃所出的三皇子和五皇子。 霍振私底下和妹妹吐槽,这位皇太子,简直是鬼精鬼精的,可千万不能在他面前皮,否则遭罪的铁定是你自己。 霍妩在见识过几次卫斐昀装病逃课企图蒙混过关的悲惨下场后,实在心有戚戚,对她大哥的叮嘱深以为然。而对太子殿下的印象,也从长得好看的哥哥,变成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大佬,嗯,惹不起惹不起。 好在卫昶霖不知道霍妩心里的想法,他还道霍振这个小妹妹是真不错,乖巧懂事又听话的,比宫里的异母妹妹和他那不成器的幼弟可爱多了。 霍妩趁卫昶霖一个不注意,背过身去与卫斐昀用眼神飞快地进行交流。 霍妩:太子哥哥今天这会儿怎么过来了! 卫斐昀:我怎么知道,他要和皇祖母请安,我又拦不住。 霍妩:那他什么时候走啊?我对着他都不敢好好吃东西,要不你去问问? 卫斐昀:你别害我,要问你去问,大哥对你可比对我好多了,你是亲妹子,我就是个假弟弟。 霍妩:你刚才还说要做大英雄保护姐姐的,怎么,这就怕了? 卫斐昀:这么简单的激将法我才不会上当,再说了,我刚才说的都是我长大以后的事,现在我还小呢,还是姐姐你先保护我吧! 霍妩气得冲卫斐昀翻了个白眼,卫斐昀得意地朝她摇晃着脑袋吐舌头。 卫昶霖恰好回头,正看见卫斐昀在那挤眉弄眼的瞎晃悠,他眉头一皱,冷冷地喊了一句:「斐昀。」 卫斐昀暗道不好,他登时像是被人点了穴,一下子就定住了。 霍妩背地里偷笑,面上却忙摆出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全然无视了卫斐昀求救的目光。 对不住了小九,只是这死道友不死贫道,你一路走好啊。 我会记得你,你放心,来年今日,我一定记得给你烧上三柱清香! 卫昶霖冷声训斥:「身为皇子,大庭广众之下,你刚刚那是个什么样子!阿妩不过比你年长些许,可比你懂事多了,看在年关将至的份上,这次我不与你计较,你回去抄十遍《礼记》,三日之内,放到我的书房里。」 卫斐昀闻言如遭雷劈,他苦哈哈地求饶:「不是,皇兄啊,这十遍也太多了,不行我抄三遍行不行,三遍不行五遍也可以啊!」 卫昶霖才不理他:「若再让我听见你多说半句,二十遍。」 卫斐昀腿一软,差点跪倒在福宁宫的地上。 夜深,明月西垂,周遭寂静无声,偶尔有鸟鸣响起,又很快恢复了安静。 霍妩睡得很不安稳。 她又做梦了。 那个外来人在她的身体里享尽万般宠爱,却仍不满足,老是念叨着什么「女主」「穿越」之类她听不懂的话,她一意孤行,与青楼女子称姐道妹,还非要女扮男装跑去闯荡江湖,却又时时拿国公府的名号出来说事,害得阖府都成了京中笑话,母亲更是为了她成日以泪洗面。 霍妩听那人说起这些所作所为时简直气得牙痒痒,却什么办法也没有。 「阿妩,快醒醒,一会太傅过来,见你在堂上打瞌睡,可是要生气的。」 霍妩没精打采地答应一声,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地趴在桌上,扯了张卫斐昀桌上的纸盖在头顶:「好了,现在太傅看不见我了。」 她昨儿个做了一宿怪梦,眼下实在困得不行。 「你别闹。」卫斐昀板着脸,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把纸夺了回去,「这些我今天还要送去给大哥呢。」 「啊,都第三天了,你还没写完啊。」 卫斐昀气得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你还好意思说,明明是你现在那儿跟我瞎比划的,最后受罚的却只有我一个!」 霍妩自知理亏,也不多与他争辩,想了想,轻轻戳了他一下:「小九,我这儿有皇奶奶给我带的酸梅糖,你要不要尝尝啊?」 她说着,从小荷包里取出一枚糖果递过去:「喏,你吃吃看呀。」 卫斐昀趴在桌上奋笔疾书:「可别,《礼记》我可还剩三遍没抄呢,今天要是没能交给我大哥,那我可就惨了。」 霍妩很讲义气地拍了他一掌,道:「这样吧,不如我帮你一起写。」 「扑哧。」坐在他们前边的六皇子扭过头来,对他们笑道:「我还当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小九居然也会这么一大早地跑到国子监来念书,不曾想果然是被大皇兄罚了啊哈哈。」 卫斐昀苦着一张脸:「六皇兄你可别取笑我了。」 「好好好,不过阿妩,你要真帮他写,那才是害了他哟。」 「这是为何?」霍妩不解地问。 六皇子卫琩梵取了笔架上的毛笔放在指尖转动:「这你可得问我们小九了,唔,大约莫是半年前吧,小九也是做错事被大皇兄罚抄,他胆子倒大,想着躲懒,就找来识字的小太监帮他写,他本以为大皇兄事忙,中间夹几张不会被发现,没成想咱们大皇兄一眼就认出来了。」 霍妩用一种看待烈士的目光看着卫斐昀:「那后来呢?」 卫琩梵耸了耸肩,道:「大皇兄整整一个月,每日下学就把小九拎去他书房,罚他抄了半面墙的书。」 霍妩静默片刻,忽然背过身去,捂着嘴,只留肩膀在那儿一抖一抖的。 卫斐昀一时恼羞成怒:「六皇兄,这件事你到底还要记多久!」 「还有你!想笑就笑,我又不是看不出来,躲什么躲!」 「哈哈哈!」霍妩笑得瘫倒在座椅上,断断续续地对他说:「对不住啊小九,姐姐我实在是忍不下去了哈哈!」 卫斐昀:「霍妩!」 「哟,六弟九弟这是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有个人跨门而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这人模样周正,一袭虎纹袍子,面带笑意,只是眼角眉梢总透露出一丝算计的意外。 卫斐昀不情不愿地冲他行了个礼:「见过五哥。」 卫泓奕笑道:「自家兄弟,何必多礼。」 早不说,这礼都行完了才说,虚不虚呀,卫斐昀撇撇嘴。 卫泓奕把视线转到霍妩身上:「阿妩妹妹也在啊,是了,我听母妃说,皇祖母要留你在宫里小住,正所谓远香近臭,可见我们这些小辈里,皇祖母还是最喜欢你。」 第四章 霍妩浑身一抖,只觉得连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论太子哥哥还是六殿下,喊她「妹妹」时都挺自然的,怎么到这位五殿下这儿,就……这么恶心呢。 她歪着头,装作没听明白的样儿;「五殿下说什么呢,什么远香近臭的,我和小九都挺香的呀,怎么,殿下你很臭吗?」 她说着,还掏出条帕子捂住鼻子,拉着卫斐昀向后退了一步。 卫泓奕嘴角一抽。 臭丫头,他心道,若非父皇喜欢她,镇国公府又手握军权,哪里轮得到她在他面前放肆。 卫斐昀把手背过去戳了霍妩一下,偷偷对她比了个大拇指。 霍妩得意地挑了挑眉毛。 卫泓奕勉强维持着笑意与她客套:「阿妩也太见外了,别的兄弟你都是以哥哥相称,怎么到我这儿,就只剩一句六皇兄了?」 霍妩一阵恶寒,不知怎得,她突然想起昨夜的梦,梦里那个夺了她身体的人,对这位六皇子就是一口一个「奕哥哥」,她光想起来就觉得反胃。 她背过身去,发出一声干呕。 卫琩梵连忙给她拍背顺气:「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早上又贪嘴吃多了?」 「姐姐你没事吧。」卫斐昀着急地问,他差侍从斟来热茶递过去:「块喝口水顺顺。」 霍妩结果茶盏饮了一口,冲二人笑道:「没事,就是有些恶心,现在好多啦。」 如果说方才卫泓奕还能维持面上的表情,那么现在,他的脸色已经彻底塌下来了。 再怎么说,他也是堂堂的皇子,怎么,让叫一声「哥哥」,霍妩还能恶心吐了? 朝堂上霍启衡这个老匹夫,在朝堂上处处与三哥作对,他家女儿又如此不给他面子,说什么忠于皇上,实际上早就是卫昶霖的人了吧! 霍妩要是知道他现在心里所想,一定会大呼委屈。 天地良心啊,她就是单纯想起梦里的称呼才想吐的啊!虽然,她也的确不想叫卫泓奕这声哥哥。 因为太后喜欢她,霍妩自小就常常随母亲进宫,她虽称不上有多聪明,可谁对她真心,谁是假意,她还是分得出来的。 卫泓奕也才十四岁,被霍妩这么一闹,他自觉丢了面子,冷哼一声,一甩袖子就走了。 卫斐昀满不在乎地说:「走远点正好,反正这屋里这么大,他坐哪儿都比坐咱们跟前强。」 他年纪虽小,到底是深宫里长大的孩子,很多事情上卫昶霖也无意瞒他,淑妃仗着生了两个皇子,就在皇后面前摆威风,卫斐昀自然不喜欢这两个兄弟。 他的头发忽然被揉了一把,卫斐昀气鼓鼓地抬头,卫琩梵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六哥!不要摸我的头!」 他忙把这只在他头上作乱的手拍下来:「会长不高的!」 「六哥,九弟,还有……嘉宁县主。」 门口传来一句轻如蚊蝇的声音,霍妩闻声看去,有个少年正站在门边。 少年看身上的服饰,应当是位皇子,他高高瘦瘦的,生得很清俊,五官也是好看的,只是脸上没多少肉,面色不大好的样子,此时他正睁着一双清如碧波的眼睛望着他们,眼底似乎带了某种希翼。 宫里有那么瘦弱的皇子吗?霍妩甚至怀疑她一掌糊过去,就能把对方掀翻在地。 卫琩梵轻咳一声,道:「七弟来了。」 七弟? 霍妩恍然大悟,原来这位,就是七皇子,卫旌笙。 只是他与旁的皇子不同,寻常皇子的母家必定出自权贵世家,而卫旌笙的母亲赵贵嫔,却只是宫中一个寻常的侍婢,除了美貌,半点家世背景都无。 当今陛下在处理朝政,对待朝臣上,无疑是一位好帝王,但作为一名丈夫或父亲,他确实不合格的。 当年除夕夜宴,庆帝多饮了几杯,在御花园中见了正料理花木的赵氏。 所谓月下观美人,赵氏纵然只有七八分的美色,在朦胧月光下,也成了十分,更何况宫里的人都说,这赵氏年轻时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庆帝一时稀里糊涂地把赵氏拽上了龙床,第二天就封了个选侍。 赵氏得了几天的宠爱,只是她到底身份低微,其他妃嫔都看不上她,她因此更加谨小慎微,美人虽美,看久了也就是这么一回事,时间一长,庆帝就把她抛诸脑后了。 好在赵氏的肚子争气,为庆帝诞下皇子,这才得封正三品贵嫔,不至于老死宫中还无人知晓。 卫旌笙未出生时,赵氏被同住的妃嫔算计,千难万难才生下他,可惜卫旌笙还是落下了胎里不足的毛病,一直体弱,众皇子中,属他最无人问津,虽不至于落魄,到底比不上其他皇子就是,连宫宴上也甚少见到他。 卫旌笙慢慢朝他们走过来,坐在了卫斐昀后面,见霍妩盯着他看,嘴角一弯,冲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他笑起来,可真像她从前养过的小兔子,干净又无害的,霍妩心想。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屋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太傅也该快到了。 霍妩偷偷回头,卫旌笙还是一个人坐在那儿,没有人与他同坐,就连跟他打招呼,也只是应付一下就过去了。 阳光洒在他的脸上,他肤色极通透,像是一张透光的绵纸。 霍妩想了想,突然起身,把桌上的笔墨纸砚往后搬。 「七殿下,今日上课,我与你同坐可好?」小姑娘对他甜甜地笑起来,左半边脸颊上露出一个小小的酒窝。 卫旌笙放在桌下的手突然屈起。 「喂,你就这么跑了,那我怎么办?」卫斐昀一脸错愕地看着她。 「你当然是自己坐啊,怎么,九殿下还非得找个人陪不成?」霍妩才不管他,兀自把东西全放到卫旌笙边上。 「七殿下不拒绝我,我就当七殿下同意了。」 女孩在他身边坐下,想了想,掏出一块芙蓉糕递过去;「殿下吃吗?」 「有没有搞错啊!」卫斐昀拍桌:「你刚才给我的才只是颗酸梅糖!」 「唔。」女孩托腮,「小九太胖啦,七殿下多吃点正好,你么……」 她略带嫌弃的目光从头到脚扫了卫斐昀一眼,默默摇了摇头。 「你!」 他在前头气得直跳脚,霍妩全当没看见,继续和卫旌笙说话。 卫旌笙把她的糕点接过,放进嘴里小心地咬了一口,一丝清甜在他嘴里散开。 「好吃吧好吃吧!这可是我最喜欢的点心,嗯,之一!」霍妩说起喜欢的东西,眼睛亮亮的,她个子不够,坐在椅子上还能自在地晃着腿。 果然是,他所熟悉的那个阿妩。 「很好吃。」卫旌笙答道:「多谢嘉宁县主。」 「你不用这么客气的,喊我阿妩就可以啦,这一声声的嘉宁县主,我听了都不知道你在叫谁。」 「好,我比你虚长几岁,阿妩不嫌弃的话,不如也叫我一声七哥?」 同样是让喊哥哥,刚才卫泓奕让她这么喊,她是这么也喊不出口,这会儿换了一个人,她却觉得总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就好像这个称呼,她已经喊了很久,以至于一听他这话,她很自然就喊出来了: 「七哥!」 女孩子的声音清甜,或许是年纪尚小的缘故,喊人的时候软软糯糯的,倒有些像是在撒娇。 第五章 卫旌笙一怔,脸上缓缓荡开一抹笑意,随后抬手按在女孩的头顶。 手心里是真实的触感,这样的温热,再也不是他伸手过去,明明对方就在眼前,却只能穿身而过,什么也摸不着。 这一回,她是真真切切地在他身边了。 「那个,」霍妩似乎有些纠结,她迟疑这开口,「七哥,你刚刚吃了我给你的糕点,是不是……还没有净手啊?」 不会有糕点渣子都掉到她头发上吧。 卫旌笙怅然的心绪一下子被打断,他面上的笑意僵了下,默默把手收了回来,再开口,依旧是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不好意思,阿妩你别怪我。」 「没有的事!」霍妩急忙否认,「七哥你别误会!」 她心里着急,这位七殿下一看就是那种很羞涩内敛的人,她怕他误会,觉得自己是在嫌弃他。 虽然……的确有那么一点点吧,但真的只有一点点而已,不知怎得,她明明没怎么见过卫旌笙,却总有种莫名其妙的亲昵,让她忍不住想去亲近。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一见如故」? 霍妩开始习惯性地想东想西,太傅进来的时候,人虽乖乖坐在椅子上,魂早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今天皇奶奶会给准备什么好吃的,昨日听回枝说膳房里新来的一位大师傅做的姜母鸭味道是一绝,这个时候吃刚刚好呢…… 她小小地咽了下口水。 如果沈容在,这会儿定要戳着她的脑袋笑骂她上辈子是饿死鬼投胎了。 她正想着,忽然觉得有道犀利的眼神直直地落在了她身上。 霍妩蓦地回神,僵着脖子向前看去,那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傅果然正吹胡子瞪眼地盯着她。 完了…… 霍妩在心底哀叹。 下一刻,她就听到老太傅中气十足的声音「嘉宁县主!」 霍妩整张脸都揪到了一起,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先生。」 「敢问县主,桌上的《昭明文选》,可读过了?」 「读过。」 「好,老夫问你,其中的辟雍诗,是如何写的?」 呼,还好还好,霍妩松了一口气,道:「乃流辟雍,辟雍汤汤。圣皇莅止,造舟为梁。皤皤国老,乃父乃兄。抑抑威仪,孝友光明。於赫太上,示我汉行。洪化惟神,永观厥成。」 幸好前段时间母亲整日里盯着她看了好些书,不然今儿个在太傅面前,她怕是落不了好。 见太傅点头,霍妩准备坐下,谁知刚沾着椅子,太傅又道:「县主,不如再解释一下其中意思?」 霍妩:太傅我跟您有仇吗,我再也不敢在您跟前走神了求您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吧! 「此诗乃东汉班固所做,安国尚书传曰:汤汤,流貌……」 卫旌笙冲太傅弯腰行了一礼:「小子无状,一时口快,没等县主作答,在太傅和县主面前卖弄了。」 霍妩感激地看他。 太傅清咳一声:「罢了,坐下吧。」 霍妩本想和卫旌笙道声谢,可她刚打算开口,太傅就又瞥了过来,她只好闭嘴。 太傅挨个为几位皇子解了疑,又过了一会,就听见宫人在外叩门。 见这位老先生走远了,霍妩这才松懈下来,整个人就跟被抽调了骨头似的,软趴趴地瘫在桌上。 卫斐昀回过头来取笑她:「阿妩姐姐,第一天跟我们一起上课就被太傅逮住了吧,怎么样,老爷子喊你的时候怕不怕……哎哟,你敲我干嘛!」 卫斐昀捂着脑袋,身体陡然往后撤,警惕地看着她。 「你知道还不帮我?还是七哥够意思!」霍妩转向卫旌笙,道:「刚才真是要多谢你。」 卫旌笙笑笑:「阿妩不必如此客气。」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一阵猛烈的咳嗽所打断,脸上本就没什么血色,这会儿看着就更苍白了。 卫旌笙暗暗皱眉,乍一回到幼时,面对这样一个病弱的自己,他还真有些不适应,这种什么都做不了的感觉,真是,讨厌极了。 尤其是在霍妩面前,让她看到他这么不中用的样子。 见他咳得厉害,霍妩忙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 此时正有宫人鱼贯而入,给诸位贵主儿送上点心浆水。 卫斐昀把一杯椰浆递过去:「七哥你没事吧,快喝点这个。」 霍妩把椰浆推开:「这种甜腻腻的东西,咳嗽的时候喝只会更难受的,去换杯清水来。」 宫人应声,快快地送上清水,霍妩端过来给卫旌笙。 卫旌笙喝了几口,这才好些了。 「七弟的身子骨还是这幅老样子啊,我说七弟,父皇不是说了么,你身子不好,学监里不常来也无妨,依我看,你还是好好在自己宫里将养着吧。」 这蠢货。 卫旌笙心中嗤笑,面上仍旧是一个对兄长谦恭的好弟弟:「多谢皇兄关怀。」 「那是自然,虽说我母亲贵为正一品淑妃,你那娘只是个小小贵嫔,但你我到底是兄弟,我自是关心你的。」卫泓奕依旧含笑,话里却是句句恶语,「说也奇怪,众兄弟里,唯有七弟你如此病弱,想来也与赵贵嫔娘娘有关吧。」 「赵贵嫔到底出身低贱,七弟你身上留着的一半是下等人的血,到也难怪与其他兄弟有所不同了。」 不长脑子的东西,卫琩梵心道,这种事情大家平日心里想想也罢了,他倒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宣之于口,真以为父皇不会怪罪么。 不过这位七弟,到还真能够能忍的。 卫琩梵看卫旌笙低着头,身体都在微微发抖,不敢出言反驳的样子,倒难得激起一丝兄弟之情,他正准备开口,有个人却比他抢先一步: 「五殿下方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霍妩怒道:「赵贵嫔娘娘论起来也可算作殿下的庶母,与淑妃娘娘同为陛下的妃子,殿下说贵嫔娘娘低贱,那淑妃娘娘有怎么算呢!」 「我母妃出自岭南陈氏,何等煊赫,什么赵贵嫔,呵,昔年不过小小的一个宫婢,也配和我母妃相提并论吗?」 卫鸿奕的目光在卫旌笙身上划过,满是不屑。 没脑子的东西,脸都送到手边了,我不打上一巴掌,怎么对得起他这般盛情。 在没人看到的角度,卫旌笙勾起一个冷笑,他刚准备站起身,谁知站了一半就被霍妩按了回去。他略挣扎了下,居然没能甩开她的手。 卫旌笙少有的错愕:阿妩的手劲原来这么大的吗,还是因为我现在的身体太过孱弱的缘故? 他暗暗决定先把练武提上日程。 霍妩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道:「你先前帮了我一回,放心,我一定帮你把场子找回来。」 卫旌笙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坐回椅子上,眼观鼻鼻观心,安安静静地准备看霍妩替他找场子。 霍妩小小的一只,站在卫泓奕面前还得仰头看他,她想了想,默默爬起来,站到了椅子上。 「哈哈。」卫泓奕大笑:「霍妩,你这是做什么,还是快下来吧,省的你摔了,皇祖母还得要到我头上。」 「五殿下与其担心我,不如先担心担心你自己比较好。」 「哦?」卫泓奕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殿下方才的意思,是觉得七殿下比不得你,是吗?」 第六章 霍妩朗声道:「殿下多次提及出身,话里处处以淑妃娘娘为先,可见是很以为傲了,连陛下,都被您放到了下位呢。」 卫泓奕笑意微敛:「我何时说过这种话?」 「哦,是阿妩理解错了吗。」霍妩故作不解:「我本以为,殿下与七殿下都是陛下之子,又有何贵贱之分,可殿下刚才句句淑妃娘娘,岭南陈氏,似乎比起陛下的血脉,更偏重陈氏多一些,这是置陛下于何地呢?」 「我朝讲究仁爱治国,殿下是兄长,对七殿下如此轻蔑,‘爱幼’一词,就没有做到。殿下只言生母,可见没有把皇后娘娘放在眼里,是于孝道有亏。」 「阿妩虽年幼,也知道英雄不问出身的道理,殿下比我年长这么多,难道连这都不知道吗,殿下的学问,恐怕是不大行呀!」 「你!」卫泓奕气道,「一派胡言!」 霍妩毫不示弱:「是不是胡搅蛮缠,殿下不如去问问陛下?」 「霍妩,论理,我是君,而你不过一介臣女,你敢这么与我说话!」 正中下怀!霍妩抚掌而笑:「殿下又错了,所谓君臣,于霍家而言,只有陛下才是霍家的君主,是天下人的君主!殿下一个皇子,也敢自称是‘君’了吗?」 「还是说,殿下志存高远,有意大位?殿下呀殿下,陛下正当壮年,太子德才出众,您有这种想法,是大不敬之罪!比先前种种,可严重多了。」 她这一条条罗列下来,言辞分明,全然不像个七岁女童。 卫泓奕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什么话来,一甩衣袖,留下一句「胡搅蛮缠,我不与你这小丫头片子一般计较」就走了。 霍妩双手抱臂在前,含笑目送他落荒而逃。 卫斐昀仰头看着站在椅子上显得格外高大的霍妩,半天没能把嘴合上。 「阿妩姐姐。」 「作甚?」 「你嘴皮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你不是一言不合就动手的主吗,我刚才连这么给你拉架都想好了……」 当然,想在拉架的时候趁机多踹卫泓奕两脚这种事,卫斐昀是不会说出来的。 霍妩一愣,「有吗?」 卫斐昀拼命点头:「当然啊,你刚才说得我都一愣一愣的。」 霍妩很不好意思地摸摸自个儿的脸,那些话她几乎是一张口就说出来了,全然没想那么多。 总觉得,好像先前经常听谁这么说话似的。 「好了,卫泓奕有句话说的没错,阿妩快从椅子上下来吧,真要是摔了,我们兄弟几个可不好跟太后交代。」卫琩梵说着,就打算搭把手,扶霍妩下来。 「放心吧。」霍妩一下子就送椅子上蹦了下来,轻轻松松落到地上,「我又不是小孩子,这么点高才不会摔呢!」 「才多大个人,还说不是小孩子。」 见她活蹦乱跳的,卫琩梵这才放心地走了。 霍妩凑到卫旌笙眼前:「怎么样,我说了会给你找回场子的吧。」 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眼里流光璀璨,含着说不出的小嘚瑟,就像他小时候养过的那条极可爱的西施犬,做了对事就要翘着尾巴在他跟前撒欢,非得他夸一夸才能好。 他记得他前世第一次见到阿妩时,她无助地蹲在国公府门前,见他能看见她,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毫不犹豫地跟他回了家。 那时候的她,远远没有现在这么快活,下巴也尖尖的,眼巴巴地跟在他旁边,等他和她说说话。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了。 见了现在的霍妩,卫旌笙才觉得,他所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卫旌笙忍不住在她脸上捏了一把:「阿妩很厉害。」 被夸奖了呀,霍妩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耳根悄悄漫上一丝红晕。 「七哥要一直呆在学监吗,左右无聊,我带七哥去个好地方吧!」 霍妩眼睛亮亮的,显然想起了什么好事。 在这里一坐两个时辰,她实在闷的不行,早知道还不如和母亲回府来的自在。 「喂喂喂,」卫斐昀不满地敲桌,「这儿可还有个喘气的呢。」 「小九,你的书还没抄完吧,万一太子哥哥生起气来……」 卫斐昀有如一根霜打的茄子,瞬间没了精神,「别和我提这个。」 霍妩趴在桌上向前凑了凑,从背后摸了一把卫斐昀的脑袋:「你安心在这儿抄书,我下回帮你说好话,行不行?」 卫斐昀勉强点了点头,嘴里嘟囔着:「还下回呢,就不盼我点儿好,没有下回了!」 霍妩带着卫旌笙出了学监,七拐八拐地,来到一扇小木门前,她对卫旌笙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推开了这扇门,弯着腰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卫旌笙不明所以,还是跟着她往前走。 一阵阵香味直往他鼻子里窜,卫旌笙登时反应过来,他哭笑不得的看向身边的女孩,就见她拼命吸着鼻子,小声抱着各种菜名:「脆皮豆腐,蒜香什锦菇,海参鸡汤,呀,还有我最最喜欢的姜母鸭!」 敢情这好地方就是膳房。 他附在她耳边,小声道:「想吃什么吩咐下去就是了,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他说话时有股热气喷在她耳垂,霍妩小小瑟缩了一下,到底没躲开,反而冲他招招手,让他附耳过来:「这你就不懂了吧。」 「所谓美食,讲究的不只是色香味,亲眼看着它一点点从无到有诞生的过程,那才是最大的享受呢。」 霍妩说着,有点小丧气地低下头:「每次我一到膳房,不论是府里还是宫里的厨子都慌得不行,做菜的手都是抖的,每隔一小会儿就会有一大波人过来劝我离开,好没意思。」 卫旌笙若有所思:「所以,你就偷偷跑来看?」 霍妩点头,她带着卫旌笙趴在一扇窗子上,隔窗看过去,里面做的正是霍妩心心念念的姜母鸭。 里头的大师傅正在拿姜片煸香,适时将鸭肉,老抽和米酒倒入锅内一起翻炒,等鸭肉的水分炒干了,颜色变深时,再加入糖,八角,桂皮,香叶和适量的盐调味。 霍妩给他科普:「大火烧到沸腾,再转小火慢慢炖,出锅前还得放上枸杞,接着再转大火拌匀烧到汤汁浓香,就可以出锅啦!」 「这个时候吃姜母鸭最好啦,滋而不腻,温而不躁,既能补气血,又能滋阴降火……」霍妩边说,边煞有介事地点头。 卫旌笙憋着笑,认真地应和。 嗯,不过阿妩,你确定你是因为它有营养,而不是,单纯的贪吃吗? 卫旌笙想起霍妩以前因为没有实体,只能眼巴巴地在饭桌前看着他吃,边看边拼命吞咽口水的样子,在看她现在的小馋猫样儿,倒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呀,七哥你看那儿。」 霍妩突然一把拉住了卫旌笙的胳膊,卫旌笙闻言望去,离他们不远处的小角落里,正圈了一窝小黄鸭,鸭子小小的几只,黄澄澄的毛瞧着毛茸茸的,额顶上顶着两撮黑色的毛,见有人蹑手蹑脚地朝他们走来,发出「叽叽」的叫声。 霍妩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小鸭子软软的毛。 卫旌笙故意打趣她:「这些小鸭子应该是膳房养着的,长大了就要拿来做你那道姜母鸭。」 第七章 「嗯,怎么了?」霍妩漫不经心地应着。 「小鸭子看着挺可爱的,你一会还会忍心吃姜母鸭吗?」 霍妩抬头,看卫旌笙的眼神有些奇怪:「它是很可爱,可这跟我吃鸭肉有关系吗?」 「这些小动物小时候都很可爱的呀,难道我因为这个就什么都不能吃了吗,那对我也太残忍了。」霍妩捂着脸,想到那一幕就觉得万念俱灰。 卫旌笙:好吧,忘了阿妩和寻常大家小姐不同,在她眼里,恐怕没什么能比吃更重要了吧。 霍妩见卫旌笙不说话,也有点不好意思,她本想说一句「鸭鸭那么可爱,为什么不吃鸭鸭」,想想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七哥从小在宫里长大,估计从没来过膳房这种地方,这些小鸭子估摸着也是第一次见,看小鸭子可爱,难免会不舍得吃,不像她,从小就常被两位哥哥背着父母偷摸着带出去满大街晃悠,吃个鸭子这种事,原谅她真的很难有什么不忍心呀。 不过七哥心地可真好,见到鸭子可爱都会于心不忍,五殿下如此无礼,也不知道说回去,身子骨又这么弱,一看就是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主,只怕连小九都打不过吧。 这样的七哥也太叫人担心了,小姑娘苦着一张包子脸,想着要不等兄长回京,让他们帮七哥好好练练? 卫旌笙突然后背一凉。 他尚不清楚刚才随口说的那句玩笑话给霍妩造成了多大的误解,也不知道在阿妩心里,他的形象已经是一代病弱好少年,心地纯良到不行,连只鸭都舍不得吃,活脱脱一朵风中摇曳的盛世白莲。 前世没被卫旌笙坑死也被他那张嘴气死的甲乙丙丁:这跟我认识的是同一个人?心地善良……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毫不知情的霍妩:不,我的良心活蹦乱跳。 「轧轧轧,轧轧」,身后有动物的叫声传来,霍妩一听这声音,暗叫不好,僵直着转身,后面果然站了两只大白鹅,伸长着脖颈,打量着这两个擅自闯入他们领地的不速之客。 霍妩绝望地合上眼:「七哥……」 「怎么了?」卫旌笙关切地看她。 「你……做好跑路的准备先。」她再睁眼时,眼里满是坚定,像是马上要迎接一场恶战。 卫旌笙不解。 霍妩听起来简直快要崩溃了:「七哥你不知道,这些鹅,这些鹅它们不是人呐!」 此时此刻,她又想起了之前和二哥一起,被一只鹅追了十八里地的恐惧,以及二哥被那只大鹅啄屁股时凄厉的惨叫声。 卫旌笙看了两眼鹅,再看看霍妩:鹅,不是人? 这话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没等他多想,霍妩已经一把拉住他撒腿就跑,卫旌笙来不及多想,就跟了上去。 他在这个年纪,身体真有这么弱么,才跑了几步路就不行了,卫旌笙边跑边喘着粗气问她:「阿妩,咱们这是跑什么,不过就是两只鹅。」 「七哥,你不知道这些鹅有多凶残啊啊啊!」 霍妩在风里咆哮。 这两只大白鹅也不知是吃什么长大的,一摇一摆跑的比什么都快,死死跟在两人后面,仿佛不啄他们一口就不罢休似的。 简直比荒原上的豺狼虎豹还不放过,卫旌笙心道。 眼看这大白鹅朝霍妩的方向奔过去,卫旌笙没来得及多想,飞身过去挡在她身前。 屁股上一阵锐痛传来,没等他回头把这只臭鹅扔下去,另一边又是相同的痛感,很快席卷了他的全身。 剩下的那只大鹅紧随其后,占据了他的另一半屁股蛋儿。 倒是有种诡异的对称感。 剧烈的疼痛中,卫旌笙恍惚认识到一个惨烈的现实: 重回幼时,第一次见到他喜欢的女孩子,他就在她面前被两只鹅咬着屁股不放…… 福宁宫内。 太后端坐在上位,略皱着眉头看着跟前的女孩。 霍妩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也不敢在太后面前撒娇,乖乖地站在那儿,低垂了眉眼,一双小手无意识地揪着衣摆,把衣摆扯得皱巴巴的一团。 到底是从小看着长大的丫头,太后也不忍多做苛责,叹了一口气,把霍妩可怜巴巴的衣角解救出来,将她拉到身边。 「你说说你,好端端的跑到膳房去做什么,还拉上老七,还……」 她想起宫人来报时,说有两只鹅叼着七皇子的屁股不放,嘉宁县主在后头死命地想把鹅拽下来,当即两眼一黑。 「皇奶奶我错了。」霍妩低着头,脸红的几乎要滴血,她从前也会偷溜去膳房,怎么这次就正巧碰上没关好的鹅了呢。 还连累了新认识的哥哥,原本明明是好意怕他被卫鸿奕那张嘴闹得不高兴了才想拖他出去,转换一下心情的,这下好了。 她沮丧地想:七哥现下肯定生气,没准都不想理她了。 养鹅的小太监好容易把鹅扒下来那会儿,卫旌笙的脸色,简直黑到没脸看呐。 「好了。」太后拍拍她的手,「方才太医来与我说了,老七的伤不算太重,在榻上多躺几日就是了,你别太担心。」 「倒是你,好端端一个公府小姐,跑去那种地方做什么,也不怕给人笑话。」 霍妩嗫嚅着点头。 「皇奶奶,我能不能去看看七哥呀,我想和他道个歉,这次是我连累他了。」 「七哥?」太后诧异地看她,「阿妩很喜欢老七吗?」 老三老五那两个,她可是从没喊过一声哥。 「那是!」霍妩莫名的有些骄傲,「我与七哥一见如故嘛!」 太后戳了戳她的额头:「还什么一见如故,你这丫头,真是人小鬼大。」 「不过老七身子骨不好,你可不许闹他。」 「知道啦。」霍妩抱住太后的胳膊,「我多安静乖巧的一个人呀。」 太后最喜欢霍妩这个样子,原本还想板着脸吓唬吓唬她,这下是绷不住了,「安静乖巧?这帮小辈里,就属你最皮。」 「哪有。」霍妩一本正经地答,「至少小九比我闹腾多了吧。」 卫斐昀正把自己埋在书堆里,抄书的时候还不忘担心一把霍妩。 也不知道阿妩姐姐现在怎么样了,还比我大一岁多呢,这么不懂事,真是让人着急。 卫斐昀小大人似的咂舌,摸了把根本就不存在的胡子。 唔,今天的小九依然成熟又靠谱。 霍妩:呸。 「好了,一会儿叫宫人带你过去,只是不可以呆太久,老七从小体弱,不比你们这几个泼猴。」太后掐掐霍妩的鼻子,笑着答应她。 霍妩小小的欢呼一声,「皇奶奶最好了!」 见她飞也似的跑远,太后无奈地摇头,与宫人笑道:「这孩子,哪还像个大家闺秀啊。」 「难怪她母亲老觉得哀家惯坏了她。」 「太后说的哪里话。」老宫人从太后嫁入王府时就跟着她,陪了太后多年,哪还能不知道太后此时最想听的是什么话,「太后心疼县主,拿她当亲孙女这么爱,是县主的福分,国公夫人感激您还来不及呢。」 太后闺阁时也曾是怀春少女,一朝嫁入王府,陪伴先帝登临地位,时间一点点磨平了她身上的棱角,熬到亲子继位,她才觉得她这一生终于得了个喘息的机会。 第八章 霍妩襁褓里小小一团的时候,就被沈容带进宫抱给她看,若说一开始她喜欢霍妩,只是拿她当个小宠般的喜欢,那么这七年多下来,这份喜欢也变得不可不说真心。 女孩子娇憨可爱,一眼瞧过去就晓得,她是在蜜罐里泡大的,只有从小被家人宠爱着长大的孩子,才会有这样好看的一双眼。 干净,清明,想揉碎了春日的阳光映在她眼里,让人看着只觉得心里舒坦又温暖。 就像当年的她自己。 她从前没能得到的快活人生,她希望,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可以得到。 只是现在的霍妩却明显的不大快活。 「七哥你让我看看,你到底伤的怎么样了,你老捂着做什么!」 霍妩用了大力气企图把卫旌笙的被子抓下来,卫旌笙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也只能抱住小小的被角裹住自己。 「阿妩,阿妩你先等等!」 卫旌笙觉得他今天出门前就该先看看黄历,那上面一定写了「不宜出门」这四个血淋淋的大字! 本以为在阿妩面前被鹅咬已经够丢脸了,没想到她还非得看他的伤口。 我的小姑娘哟,卫旌笙想,你也不想想我的伤口是在什么地方,那是你方便看的吗? 卫旌笙觉得他今天这一天就老了十岁。 天可见怜的,他这辈子可别被阿妩折腾出个少年白头来。 「七哥你在别扭什么呀,你有什么可以不好意思的,乱七八糟的伤口我见的多了,我不让我看看你的伤势我不放心!」 霍妩还记得她二哥那强健的体魄被鹅咬都生生在床上躺了一天,接连好几日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如今被咬的卫旌笙的身子骨,怕是连她二哥的一半都比不上,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 她没注意到卫旌笙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阿妩,」他喊她。 「啊。」霍妩不明所以。 「你刚才说,你什么伤口见的多了?」 「这个啊,」霍妩坐到他床边,坚持不懈地与他的被子作斗争,「我打小就陪着母亲去军营找父亲了,军营里受伤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大大小小的伤我早就不怕了,七哥不要害羞。」 卫旌笙咬牙,小小年纪瞎跑什么,就知道乱看,也不怕长针眼! 「七殿下,县主。」 有小太监在外面叩门,卫旌笙应了声「进」,几个小太监这才推门进来。 他们手里端了几个食盒,在桌前一次打开,放到桌上,又快快地退下了。 「七哥?」霍妩不解地看他,刚才她就觉得有些奇怪了,七哥不喜欢留人在身边服侍吗? 卫旌笙只消一眼,就知道她想问什么:「我不乐意用饭的时候老有人盯着。」 更何况,是被钉子盯着。 霍妩深以为然:「我也觉得,每回入宫特别是吃宴席时,一堆人看着你给你布菜可别扭,饭菜吃着都不香!」 显然她觉得变扭的点与卫旌笙全然不是一个意思。卫旌笙也不解释,他情愿她以为自己和她抱有同样的想法,那没准还能多亲近他一些。 霍妩跑去桌边看了一眼就笑了出来:「七哥,没想到你这么小孩子气呀。」 什么意思?卫旌笙不明所以,就听见霍妩在那儿掰着手指数:「莲藕烧老鹅,黑椒酱焖鹅,深井烧鹅,老鹅炖卤干……」 「哦,还有红烧花胶扣鹅掌和鹅油饭!七哥,你今天是打算吃全鹅宴吗?」 「阿妩,」卫旌笙艰难地开口,「你听我解释。」 霍妩笑眯眯地在那儿摇来晃去的,看的卫旌笙简直想把她揪过来打屁股。 「七哥你不用解释啦,知道你被鹅咬了不开心想找个法子出出气,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哒。」 只是没想到,七哥出气的方式这么幼稚呀,跟小九似的。 卫旌笙只觉得一口老血卡在喉咙里。 到底是哪个自作主张安排的全鹅宴! 被鹅咬了就用吃鹅肉出气,别说他不是真正的十二岁少年,就算是前世的他在这个年纪,也不会做出这种事好吗! 殿外,两个小太监端着空空的食盒边走边叙话: 「你说殿下见了这全鹅宴真会觉着高兴吗?」 「那是!我敢保证,一会儿咱进去的时候,那盘子铁定是空的!」 小太监狐疑地看着同伴。 这两天殿下不知怎么了,脾气一下子变得阴晴不定的,总也看不出他这一天到底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们这些做奴才的,身家性命全系在主子身上了,可不得小心讨好着。原先看七殿下是个不声不响的主儿,没想着竟是个有主意的。 这顿全鹅宴七殿下吃得舒坦也就罢了,若有个不痛快…… 小太监在寒风中打了个寒战。 卫旌笙岂止是不舒坦! 霍妩简直拿他当卫斐昀在哄,任他说多少遍他不知情,她也只当他脸皮薄不好意思。 算了,卫旌笙放弃挣扎,她开心就好。 「阿妩,眼看就要入夜了,你快回去吧,省得皇祖母来催。」 「好啊,」霍妩起身,「那我明日再来看你。」 「明日?」卫旌笙有些惊讶。 霍妩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当然啊,你的伤是因我而起,我自然要照顾你。」 她似乎想起什么,忽然俯身凑到卫旌笙耳边: 「我会给你带鹅肉来哒!」 卫旌笙:阿妩……要不你还是别来了吧。 霍妩说到做到,连着好几日一下学就往卫旌笙那儿跑,卫斐昀拉都拉不住她。 卫斐昀觉得,霍妩就是话本里那些无情无义的负心汉,见了七哥这个新人,就把他这个弟弟抛之脑后了。 小九心里委屈,本想跟卫昶霖倾诉一下,反而被卫昶霖笑了一通,说他是个没断奶的崽。 霍妩很守信用,说了要给卫旌笙带鹅肉,这几天就无一例外的换着花样给卫旌笙带了各式鹅肉过去。 卫旌笙心道,他怕是这辈子都不想再碰到鹅肉这种东西了。 继前些天的大雪后,今儿个总算出了大太阳,霍妩一进殿就把织锦镶毛斗篷解了下来,宫人递给她手炉,霍妩也不要:「七哥这里够暖和啦。」 她这话说的不假,卫旌笙身子不好是宫里头都知道的事,他虽无母家势力,也不得陛下看重,但到底是陛下的血脉,内务府的人倒也不敢怠慢,尤其是这样的冬日里,暖炉银碳之流,从来都是紧着他的泰安殿来的。 这会儿殿内起码燃了十数个暖炉,称不上温暖如春,但也差不离了。 「荣保,快去给我盛碗碎冰来,记得要浇上牛乳,还有还有,不拘什么果子,一起捣碎了淋上去。」 「不许去。」卫旌笙从内殿走出来,扫了眼荣保,「嘉宁县主说什么你都照做吗,你是我的长随还是她的长随?」 「七哥你说他干嘛呀,不就碗碎冰嘛……」霍妩面对卫旌笙的眼神,声音越来越小。 卫旌笙正色道:「你忘了你前天吵着要吃冰,结果大晚上闹肚子的事了?这才好了多久,又贪凉?」 「不是,今儿天热,我就吃一碗,一小碗。」霍妩小声为自己辩解,企图讨来一碗冰解解馋。 「不行!」卫旌笙对她可怜巴巴的眼神毫不动摇,「现在是吃冰的季节吗?你呀你,就是记吃不记打,非得再疼一次是不是?」 第九章 「想吃冰,等再过几个月,你每天吃我都不拦你,但现在不成,你知不知道,你……」 「好了好了!」霍妩举白旗投降,她实在是怕了卫旌笙,唠叨起来简直比起皇奶奶有过之而无不及嘛。 原以为喊一声七哥,是多了一个哥哥,没想到她这回是给自己多添了位老母亲。 尤其这位老母亲体弱不说,还为她受了伤,言辞句句都是为了她着想,让她连句反抗的话都不敢说出口。 卫旌笙一看她的小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摆摆手,示意荣保把一早备下的东西端上来。 荣保忙吩咐人拿了一个食盒过来,把食盒里的小盅放到霍妩面前的桌上,与霍妩陪笑道:「县主快尝尝,这可是殿下特地嘱咐厨里给您备下的,这玩意稀奇的很呢,奴才从没见过还有这样的吃食。」 哦?霍妩好奇地端起这盅吃食,里头奶白的一片,又不似牛乳滑动,像是被冻在了盅里,上头还撒了一小撮红豆。 她拿小勺子舀了一口放进嘴里,入口顺滑,还带了浓浓的奶香。 霍妩的眼睛蹭的亮了起来,「这是什么,我从未吃过,是七哥小厨房里想出来的新花样吗?」 荣保见她吃的快活,心安下了大半:「他们哪来这种本事,这是我们殿下想出来的,前两日就叫厨下试着做了,这不,一弄出来,殿下自己都没尝过,就想着让县主您先尝尝。」 他不着边际地为卫旌笙说着好话。 这几天荣保算是看出来了,自家殿下是真心对嘉宁县主好,既然这样,他可不得好好替殿下说道说道。 「多嘴,还不退下。」 卫旌笙轻声呵道,眉宇却是舒展的,分明没有动真怒。 「我就知道,还是七哥对我最好了。」霍妩捧着小盅,一口接一口,吃的不亦乐乎。 卫旌笙抚过她的头发,把她额前的碎发撩到耳后。 小骗子,什么最好的,这话也不知对多少人说过了,方才不让你吃碎冰的时候,心里可不是这么想的吧。 他这么想着,手上的动作却愈发轻柔。 「对了七哥,这东西叫什么名儿呀,你是怎么想出来做这种好吃的来着?」霍妩边吃边问。 在她手上的那只手突然顿住了。 霍妩不解地抬头:「怎么了?」 「没什么。」卫旌笙神色看着一如往昔,淡淡地同她解释,「这玩意儿叫双皮奶,至于做法吗,倒也不是我独创的,不过是偶尔在一本古书上看到过罢了。」 「这样。」霍妩也不继续问,「双皮奶,这名字好,太合适不过啦。」 傻瓜,当然不是从什么古书上看来的。 霍妩没有看到她低头的那一刻,卫旌笙的那双她顶顶喜欢的漂亮眼睛里,五味杂陈。 这道小点,是前世夺了霍妩人生的那个女人做出来的。 当年那女人随皇族一起去牧场行猎,她端出的这道双皮奶很得父皇的喜欢,霍妩那会儿就跟在她身后,看着对方在她的身体里,享尽荣光。 他本想在无人的时候安慰安慰她,没想到霍妩却很快打起来精神,反而问他「七哥,这双皮奶好不好吃啊?」 很好吃,他想,如果霍妩能亲口尝一尝的话,也一定会喜欢的。 所幸还有机会。 「皇奶奶近日胃口不大好,这双皮奶丝滑香浓,又不会太腻,拿给皇奶奶吃正好!」霍妩放下空碗,舔舔唇峰上沾到的沫儿,像只吃饱喝足后餍足的猫儿。 「既如此,我把配方给你,你拿去命人做了,拿给皇祖母吧。」 「不成!」霍妩连忙拒绝,「七哥琢磨出来的东西,你自己拿去给皇奶奶。」 卫旌笙哄她:「你给或是我给,都是一样的。」 这怎么能一样呢?霍妩急得不行。我朝重视孝道,陛下又一向敬爱太后,连那个讨厌鬼卫泓奕到知道在太后面前卖乖讨巧,更何况其他皇子,偏生七哥,连句好听的话都不晓得说。 赵贵嫔因着出身的缘由不讨太后的喜,连带着卫旌笙在太后那儿的观感也不过尔尔,霍妩想让卫旌笙带上双皮奶给太后,也是想让他在太后面前一表孝心。 她这几天在学府听了几耳朵,大约也知道,卫旌笙虽是皇子,然而私下里,却不是很被人看得起。 凭什么呢?霍妩气鼓鼓地想,她的七哥分明是这么好的一个人,哪能因为这种原因叫人看不起。 见她着急,卫旌笙大抵也能猜到她想让他这么做的原因,果然还是个小姑娘,他亲昵地贴近她,反正眼下他们年纪尚小,也无需避险。 「我知道,你想让我能被太后喜欢对不对?太后宝贝的人,整个宫里都会觉得宝贝,就像你。」 「只是阿妩,太后喜爱你,是因你全心全意拿她当长辈看待,太后历经两朝更迭,心如明镜,抱了其他心思去接近讨好的人,她岂能不知?」 「更何况,我也不想这样去讨太后的欢心。」 「比起太后,我还是觉得讨好另一个人更实际一些。」 他看着她,眼里饱含笑意,霍妩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只大狐狸逼到墙角的兔子,那狐狸甩着毛茸茸的大尾巴,挖好了坑,就等着兔子跳下来。 霍妩忍不住问:「那,你想讨好谁啊?」 「你啊。」卫旌笙笑道,「阿妩是皇祖母的宠儿,那我就讨好阿妩好了。」 「反正,阿妩肯定不会眼看着七哥被人欺负的,是不是?」 霍妩下意识地点头。 卫旌笙揉揉她的脑袋,「那不就好了。有阿妩在,我还怕什么。」 「好!我们说好了,以后要是有人欺负你,你一定要告诉我啊!」 卫旌笙点头,心里却盘算着,能欺负得了他的人,怕是还没出生吧。 阿妩的头发手感真好啊,他想着,又揉了一把。 「呀!」霍妩蹭的站起来,猛地把卫旌笙的手拍下去,「我想起来了,皇奶奶说今天要我早点回去的!」 「来人,快把我的斗篷取来!」 荣保快手快脚地把霍妩的斗篷取来,卫旌笙抢先一步接过,低头为霍妩系上。 「不许跑太快,地上的雪还没化干净,要小心摔了,知不知道?」 「知道啦。」霍妩吐了吐舌头,「事儿妈。」 「你说什么?」卫旌笙挑眉。 「啊啊啊我什么也没说!七哥我先走了啊明日我再来看你!」 霍妩一把将带子从卫旌笙手上拽下来,兔子似的跑开了。 卫旌笙失笑。 「荣保,晚些把双皮奶的方子送去给嘉宁县主,哦,再把小厨房里新做出来的点心一并带去给她。」 荣保连忙应下。 奇了怪了,分明七殿下才不过比嘉宁县主才大了不过五岁,自己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呢,为嘉宁县主考虑的倒是细致。 还真是应了县主方才那句——事儿妈。 「县主可来了,太后正预备着叫人去寻您呢。」苏嬷嬷笑盈盈地对霍妩行了个礼。 霍妩忙侧身退后一步:「苏嬷嬷你这是干什么,真要论起来,你也算是看着我长大的,哪有长辈和小辈行礼的道理,你这样,我可是要折寿的。」 「呸呸呸,」苏嬷嬷嗔怪地拍拍霍妩的手,「小孩子家家的,真是童言无忌,这种话是能乱说的?」 第十章 「再说了,县主的长辈是太后娘娘,是陛下,我算是哪个牌面上的人。县主以后可不要胡说了,免得叫人笑话。 「知道啦。」霍妩吊在苏嬷嬷的胳膊上,慢腾腾地往宫里挪,「我不说了,反正我心里是这样想的就可以了。」 「县主快起来,让人看了不好,今日福宁宫来了位娇客呢。」 「这个我知道,皇奶奶昨天和我说了,是……宋将军的夫人和长女,怎么,她们已经到了?」 「县主也不想想,这都什么时辰了,人早就到啦,太后娘娘留了饭,这会儿正陪着太后娘娘说话呢。」 这位宋将军,霍妩听父亲在家中提过许多次,很有几分引为知交的意思,不过她更好奇的,是宋将军的嫡长女,宋悦。 宋悦今年该有十六岁了,从小就跟着其父在边关长大,与她交好的几位姐姐说,这位宋小姐气度不输男子,很令人向往。 听见她到了,霍妩整个人精神一震,忙不迭地快步往殿内走去。 她还未走近,就听见里头有人谈笑的声音。 「哀家一见阿悦这孩子就觉得欢喜,宋夫人可愿把阿悦留在宫中陪我这个老婆子几日啊?」 「太后喜欢她,是阿悦的福气。」 阿悦?是那位宋家小姐! 霍妩忙掀开帘子走进去,太后下首正坐着两位女子。 年长一些的妇人穿了件金丝牡丹纹锦衣,梳着简单的抛家髻并两只珠钗,相比寻常贵妇,这妇人的装束称不得华贵,面上也带了岁月留下的痕迹,算年纪,她与自家母亲也该差不多年纪,却比不得母亲容貌姣好,只是这位妇人笑起来的模样却十分温和,叫人想去亲近。 年轻些的女子身着窄衣领花绵裙,头上也没戴什么首饰,只是简简单单系了个辫子,她坐在那儿,背挺得笔直,眉目里透着寻常女子少有的英气。 见有人进来,她也朝霍妩的方向看了一眼,只是很快又转过头去。 「阿妩快过来,见过宋夫人和你宋家小姐。」 太后冲她招招手。 霍妩快走两步,到二人面前:「见过宋夫人,阿悦姐姐。」 似乎没想到霍妩会这么叫她,宋悦微微一怔,随机眼底泛起一丝波澜。 太后也是一愣,笑呵呵地道:「你这丫头,倒是自来熟。」 宋夫人拉霍妩过来,握着她的手:「这位就是县主,果然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长得跟观音身边的小童女似的,难怪太后爱得紧呢。」 「什么小童女,你是没见过她闹腾的样儿,连哀家都管不住她。」 太后嘴上这样说,眼里却是带笑的,就像寻常市井里听见家里小辈被人夸奖了的大家长。 宋夫人拉着她的手很暖和,看她的眼神也很慈爱,叫霍妩一下子就生了好感。 只是她仍没忘了太后刚刚说的话,当下扭过头冲太后撇撇嘴,「皇奶奶你又说我不好了!」 她这点小脾气,太后哄起来是手到擒来:「好啦,待会儿让御厨给我们阿妩做糖蒸酥酪,好不好?」 「我要吃两盘!」 霍妩朝太后伸出两根手指。 「好,都依你。」太后显然忘了沈容走之前说霍妩有些胖了的话。 小孩子嘛,胖点儿好,抱起来软乎乎的。 「阿妩,阿悦是第一次入宫,你带她四处去转转吧,哀家与宋夫人聊着,你们俩小的就不必陪着了。」 「知道了皇奶奶。」阿妩笑着点头,握住了宋悦的手,「皇奶奶,宋夫人,那我们先告退啦。」 「皇奶奶不要忘了我的糖蒸酥酪!」 她说着,就企图把宋悦从椅子上拖起来,小姑娘拉她的时候,鼓着脸咬个牙,看得宋悦手痒,忍不住总想去戳她一下。 「臣女先行告退。」 宋悦朝太后行了礼,才跟着霍妩出去。 一离开福宁宫,霍妩一下子就打开了话匣子,围着宋悦叽叽喳喳的。 「阿悦姐姐,听说你是在边关长大的,边关是什么样子的,有没有什么好吃好玩的啊?」 「姐姐跟着宋伯父行军,肯定很厉害了,姐姐我想听你说边关的故事!」 「哦对了,还有还有,姐姐的功夫一定很厉害吧,策马扬鞭征战沙场,姐姐你可真了不起!」 「还有……」 宋悦默不作声的听她说了许多,霍妩说到兴头上手舞足蹈的,眼里闪着光,尽是对她的崇拜和喜爱。 她看她的眼神越来越柔软。 「县主……」宋悦轻声喊她。 「啊,怎么了?」霍妩蓦地停下来,不好意思地笑,「是不是我说太多,姐姐你嫌我烦了?」 宋悦摇了摇头。 「那就好。」霍妩这才松了口气,「别叫我县主啦,家里人都是喊我阿妩的,姐姐也这么喊我就是了。」 宋悦从善如流:」阿妩。」 「嗯!」霍妩满足地歪着头看她。 「你,不觉得我一个女儿家,随父亲上阵杀敌,很奇怪吗?」 「啊?」霍妩不解,「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宋悦解释道:「我跟你们不一样,我在边关的时候,手上沾过不少人的血,我身上,论起来是背了人命的。」 「所以呢?」霍妩还是不明白。 所以,你不会怕我吗? 我跟你们这些在京里长大的女孩子不一样,我长大的地方,入眼皆是风沙,你的手温温软软的,我的手上,却是多年练武留下的老茧。 你们会的琴棋书画,我并不精通,我只知道排兵布阵,只晓得怎样一招夺了敌人性命。 宋悦记得,她十三岁的时候,曾随母亲一道回京,为祖父贺寿,她在后院见了许多小姑娘,她们一起笑闹,却没人愿意过来靠近她。 她听见她们在说,这位宋家小姐在边城长的,女孩子该会的东西不会,就只知道和男子一起舞刀弄枪的,也不知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还是不要靠近她的好,没准她手上还沾过人命呢,这种人身上煞气重,凑太近没准害了我们。 宋悦捂着嘴,没让自己发出声音。 她练武的时候,再苦再累的都掉过泪,这是她第一次哭。 此后三年,她再没回过京。 霍妩想了老半天,才大概明白宋悦的意思:「姐姐你瞎想什么呢!」 「你在边关,是为保家为国而战,是为了保护我们而战,你沾过的血,背了的命,没有一样不是为了我朝百姓!」 「你一点都不奇怪,在我看来,你是大英雄才对!」 女孩子气鼓鼓的,皱着一张包子脸在原地跳脚:「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瞎说八道什么了,姐姐你告诉我,我找她去!被保护的人有什么资格说你半句不好,觉得你奇怪的人才真正奇怪吧。」 她这张小脸与多年前的场景渐渐融合在一起,让宋悦有片刻的晃神。 其实,她也不是非想让人夸她,觉得她做了牺牲,是什么大英雄。 宋悦只是希望,身边的人不要怕她,不要觉得她是个异类。 仅此而已。 她没想到,三年后,她在这个小姑娘身上,得到了更多。 原来被其他人认同和肯定的感觉,这样好。 宋悦突然伸手,戳了戳霍妩的小脸。 霍妩气势正盛,被她这么一戳反倒蒙了:「姐姐你做什么呀。」 第十一章 入手的感觉果然和她预想的一样,软软的,像是个糖心馒头,让宋悦不自觉地温软起来。 她将手覆在她头顶,揉了揉。 霍妩在她手心蹭蹭,一边有些苦恼地想,最近认识的人怎么都这么喜欢摸她的头呐,七哥是这样,这个姐姐也是这样。 总觉得再这样下去她早晚会秃的…… 算了,看在她实在喜欢这个姐姐的份上,揉就揉吧。 女孩子脸上的纠结被送宋悦尽收眼底,她笑笑,把手挪开:「阿妩以后喊我悦姐吧,在边关,那些新兵都是这么喊我的。」 「悦姐!」霍妩高高兴兴地叫了一声,小动物般的直觉告诉她,宋悦会喜欢她这么叫的。 她跟个大型挂件似的吊在宋悦胳膊上,也亏得宋悦自幼习武,否则换了一般的女郎,倒还真提不动她。 宋悦的嘴角无声地勾起:「阿妩不是想知道,在边关会有什么故事吗,我讲给你听,边城虽说清苦,但也有不少好玩的东西,每到过节的时候啊,城里留守的士兵都会与百姓们一起……」 霍妩就喜欢听这些她未曾见过的东西,「悦姐,我还有几位相熟的姐姐,她们也都很崇拜你的,等以后有机会了,我一定要介绍你们认识。」 「对了悦姐,你这次会在京里呆多久啊?」霍妩仰头问她。 宋悦脸上的笑僵了一下:「不知道……应该,会呆很久。」 她都快十七了,也到了定人家的年纪,有些女子在她这个年龄,已出嫁的都有,偏她还这副不咸不淡的样儿,也难怪母亲着急。 这次回京,母亲就是想在京里为她寻一户好人家,好叫她安定下来。不久后,父亲也会回京述职。 凭什么呢,宋悦有些不屑地想,就京里那些个肩不能提受不能抗的贵公子,还敢在她面前挑挑拣拣的。 她又揉了一把霍妩的头。 呵,与其嫁给那种人,她还不如直接养个像阿妩这样可人疼的小崽子得了。 太后叫她带宋悦到处逛逛,霍妩也不敢跑的太远,再加上这时节天寒地冻的,雪还没化干净,花儿朵儿的早就谢了,只剩株株寒梅开得正好,若要赏梅,霍妩住着的福宁宫西侧殿前头就有一小丛梅林,实在没必要跑得老远去看。 更何况,她觉得悦姐也不会喜欢赏什么花。 与其附庸风雅,倒不是命人拖两把摇椅摆在殿前,她和宋悦一起晒太阳聊聊天来得舒服。 等太后命苏嬷嬷来叫她们俩的时候,两人已经亲亲密密的宛如一家,霍妩正赖在宋悦边上听她说故事,宋悦时不时地把剥好的瓜子仁塞进女孩子的嘴里。 苏嬷嬷心道,两位小姐年纪相差虽大,腻在一处的亲昵劲儿倒真与亲姐妹无二了。 她们回正殿的时候,宫人们正陆陆续续地把菜肴摆上桌,霍妩拉了宋悦,自觉地坐到一处,附在宋悦耳边为她介绍各色菜式。 宋悦默默地把她喜欢的吃食都记下来,预备着给霍妩夹菜。 宋夫人倒颇有些惊讶地看了眼自家女儿,阿悦是个什么脾气,她再了解不过了,这与嘉宁县主才认识多久,怎么就好成这样了呢。 她想到太后方才与她提起的那件事,太后亲自开口,她不好回绝,心里却想着女儿未必愿意,等会来府,还不知道该怎么和女儿开口。 这么一想,宋夫人只觉得连落筷的手都变沉了。 太后见宋悦这般照顾着霍妩,倒是很高兴:「阿悦是个好姐姐。」 「回太后的话,阿妩既然对臣女以姐姐相称,臣女自然要对她好的。」宋悦放下筷子,恭谨地答。 太后笑道:「你不必如此拘束,你瞧你身边这个,都放肆成什么样了。」 她说着,指了指正埋头吃菜的霍妩。 霍妩吃得正欢,突然被叫到,懵懵懂懂地抬起头看着众人。 「平日里也没饿着她,怎么就对吃这么放不下呢。」太后抬手,命人为她夹来一筷子杏仁佛手,「看她吃的香甜,哀家竟也馋了。」 「皇奶奶,都说了我正在长身体,嘴馋再正常不过啦!」霍妩放慢了进食的速度,小声辩解道。 宋悦抿唇,浅浅地笑了一下,不等宫人动手,又亲自为霍妩夹了她爱吃的。 爱护之心溢于言表。 饭后,众人漱了口,宫人们又奉上茶饮。 太后笑道:「你们尝尝,这是今年新收上来的雨前龙井,入口滋味极好。」 霍妩打开茶盖啜饮一口,口中满是清甜,她咂咂舌,疑惑地看着太后。 「小孩子家家的,别喝这么多茶,省的晚上又睡不好觉。」 霍妩也不在意,左右那劳什子的雨前龙井,哪比得上鲜榨的果饮来得好喝。 「太后,三殿下在殿外等候。」有宫人在门外通报。 太后面上的笑意微微收敛,她道:「叫三殿下进来。」 「是。」 霍妩嘟着嘴,暗想,这讨厌鬼怎么来了,白瞎了今天的好心情。 「怎么了?」宋悦靠近她,小声问道,「你不喜欢这位三皇子吗?」 霍妩回头,诧异地看她:「悦姐怎么知道?」 你的嘴巴都翘得能挂油瓶了,我怎么可能连这都看不出来。宋悦心道。 没等到霍妩回答,三皇子卫蔺沣已经大步走进来,他与宋悦同龄,生母淑妃当年是数一数二的美人,他的模样自然也不差,此时穿一身对襟窄袖长衫,上面拿靛蓝丝线绣着云纹。卫蔺沣手里提着什么东西,笑得如沐春风,倒真有几分浊世佳公子的味道。 「孙儿见过皇祖母。」他拱手向太后行了个礼。 「老三今日怎么来哀家这儿了,不是才从淮河回来吗,该多休息休息才是。」太后拨弄着手指上的护甲。 「回皇祖母的话,孙儿奉父皇旨意前往淮河一月有余,就不见祖母,孙儿心中甚是想念,这不,一回宫见了父皇母妃,孙儿就急着想来拜见皇祖母。」卫蔺沣说着,举起手中的笼子,将外头蒙着的黑布扯去。 里头是一只毛色黑亮的鹩哥,这鹩哥被养得油光水滑的,一见光亮,就大声叫起来:「太后娘娘身体安泰,福泽万年。」 卫蔺沣道:「皇祖母什么都不缺,孙儿此行也不知该为您带点什么是好,见了这鸟儿倒是聪明,说什么会什么,孙儿这几日都将它带在身边,时不时教它说些吉祥话。」 「孙儿没能长在皇祖母膝下尽孝,心里很不安稳,如今有这只鸟儿代替孙儿陪在皇祖母身边,能与皇祖母逗个乐子,孙儿就安心了。」 他说得真诚,太后见这鸟儿活泼,倒很喜欢,就命人收下,「老三有心了。」 「什么有心。」霍妩轻声嘟囔着,「都说鹩哥‘耳聪心慧舌端巧,鸟语人言无不通’,可以说是最会学人说话的鸟了,还说的自己教它说会几句好听的有多辛苦,多了不起似的。」 宋悦心想,看来阿妩是真的很不喜欢卫蔺沣了。 只是阿妩不像是会轻易讨厌一个人的性子,她与她相交不过短短半日,就叫她当作自家姐姐一样看待,怎么三皇子会如此让她恶感呢。 霍妩的脸拉得老长,卫蔺沣倒是毫无察觉的样子,对她笑道:「多日不见,阿妩长高了。」 第十二章 霍妩默默把头撇了过去,摆明了不想理他,还是太后喊她,「阿妩!快见过你三哥。」 「见过三殿下。」霍妩不情不愿地冲他施了一礼,不过还是不肯喊一声「三哥」。 卫蔺沣也不在意,笑道:「这两位可是宋夫人和宋小姐?」 宋夫人忙携宋悦起来,与卫蔺沣见礼。 卫蔺沣后退半步,双手扶住二人,正色道:「两位不必如此,宋将军镇守边关多年,于国于民有功,宋小姐随父征战,是当之无愧的女中豪杰,相比之下,我不过忝居高位,这一礼,我实在受之有愧。」 宋夫人连声道不敢。 「好了,热闹了一天,哀家也乏了,你们都先退下吧。」 听太后这样说,卫蔺沣道:「既如此,孙儿就不打扰皇祖母休息,明日再来看望皇祖母。」 霍妩一阵头大,忍不住嘀咕:别明日了吧,才不想见到你。 见一行人退出殿门,苏嬷嬷这才上前,为太后轻轻揉着太阳穴。 太后阖上眼,良久,才叹道:」老三这一趟来,是要做什么?」 「三殿下或许只是思念太后呢。」 「思念哀家?」太后冷笑,「哀家半只脚入土的人,有什么好记挂的,淮河离京甚远,他这一趟匆匆回来,怕是有几日没好好睡上一觉了吧,你说,他这会是为了哀家?」 苏嬷嬷没有答话,这种时候,她说什么都不合适。 太后也不意外,她闭着眼,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声音轻到几不可察。 「他这一次,怕是看上了哀家宫里的什么人。」 「少年郎,想得到是好,只怕事情未必能如他所愿喽。」 宋悦牵着霍妩走出大殿,宋夫人眼见太阳西垂,便急着要出宫了,霍妩让宋悦蹲下身,与她咬耳朵,「悦姐今晚和我一起睡吧。」 「东偏殿好久没人住了,多冷清啊,哪比得上我那里有人味,何况这天那么冷,两人一起睡暖和,我还能给悦姐暖被窝呢。」她歪着头,一脸诚恳。 只是手却拉的死紧,生怕宋悦拒绝。 宋悦刚想点头,就听见卫蔺沣开口说道:」阿妩,你就别闹宋小姐了。」 他语气里带着三分无奈七分纵容,像是个娇纵着顽劣幼妹的好哥哥。 霍妩一抖,她摸了摸胳膊,只觉得连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宋悦挑眉,直接把霍妩抱了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手臂上。 霍妩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她不是三五岁了,整个人的分量真不轻,也亏得宋悦抱得动她。 宋悦倒没觉得什么,她在边关那会儿,什么样的大块头没见过,就阿妩这点分量,还真排不上列。 宋悦眯眼看向卫蔺沣,她是丹凤眼,眼尾狭长,寻常姑娘拿着双眼睛看人时,总会带点媚色,可在宋悦脸上,就只剩下长年兵戈为伴所留下的凌厉。 「三殿下,臣女并不觉得县主闹腾。」 「天色不早了,臣女先行告退,还望三殿下见谅。」 她说完,干脆利落地躬身行礼,直起身后,头也不回地抱着霍妩走了。 霍妩窝在宋悦怀里,拿两截白白胖胖莲藕般的小臂吊着宋悦的脖子:「悦姐我沉不沉啊,不如你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她这么说着,人却更往宋悦怀里缩了缩。 口是心非的小丫头,宋悦拍拍她的后背,跟在宫人后面往西殿走。 「悦姐,三殿下不是好人,你别靠近他。」 沉默了很久,怀里的小姑娘突然开口,在宋悦耳边说了这样一句话。 宋悦没有说话,她等宫人推开房门,把霍妩放在垫了软垫的椅子上,挥手让宫人们退下。 霍妩眼巴巴地看着她,视线整个跟着她移动。 宋悦在她面前蹲下,揉了揉她的头,「现在可以告诉悦姐了。」 「三殿下做了什么坏事,我们阿妩才会讨厌他的?」 霍妩拉她起来,让她坐在椅子上,自己软趴趴地赖在宋悦怀里,良久,她才开口:「那年,我五岁,跟母亲入宫赴宴……」 四五岁的小孩子,闹起来狗都嫌,沈容不堪其扰,管也管不住她,一个没留意,就给霍妩跑了。 因着与皇家的两层关系,再加上她家里得力,霍妩经常入宫,对宫里的路也熟悉,只是她偷喝了母亲杯里的酒,就有些头晕脑热的,晕晕乎乎就跑到了一个废弃已久的宫殿。 霍妩看到卫蔺沣正站在殿内,背着身,不知在做些什么。 卫蔺沣对她一向不错,她每每进宫,也不忘给她送来一些稀奇东西,霍妩对这位三哥还是很有好感的。 她正想探出头叫他,就看见卫蔺沣转过身来,他背后的东西也暴露无余。 霍妩腿一软,拼尽全力才捂住嘴,没让自己尖叫出声。 那里,躺着一个女人,或者说,霍妩不知道,这个女人还能不能称为‘人’。 女人身上的衣物早已被血肉浸透,全身上下找不到一块好肉,她发丝凌乱,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霍妩完全看不出这女人的本来面貌。 女人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她长着嘴,像是条快淹死的鱼,拼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卫蔺沣靠近她,道:「茕娘,你在说什么?」 那女人的声音太轻,霍妩支起耳朵,也没能听清她到底在说什么。 然后,她看见卫蔺沣向后退步,暗处有个内监走出来,手里拿着根深色的粗长木棍。 女人抖的更厉害了,她想往前挪动,内监忙狠狠按住她,大概是碰到了她的伤口,女人发出一声凄厉而短促的惨叫。 「茕娘,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笑春风’最适合你不过了,你说呢?」卫蔺沣依旧在笑。 霍妩还没明白这「笑春风」究竟是什么,就看见那内监无视女人的挣扎,把长木棍用力捅入女人的身体里! 女人挣扎不过,痛极留下的泪水与血水混合在一起。 那一幕映在霍妩眼里,成了她当时所见过,最可怕的情景。 霍妩把自己缩在墙角的缝隙里,一动都不敢动,她看着那个叫茕娘的女子,被内监一把扔到地上,就像是在扔一团没用的垃圾。 她看着卫蔺沣抖了抖衣袍,扬长而去,他脸上的笑意依旧和煦可亲,从始至终,他身上都没沾染上一滴血。 霍妩不知道自己在那个小角落蹲了多久,她总觉得茕娘最后被拖走的时候看到她了,可她实在害怕,她没有勇气走出去,去阻止卫蔺沣,去救一救这个女子。 沈容找到她的时候夜已深,更深露重的,她回府就发了高热,过了好几天才慢慢恢复过来。 她把在那个废弃宫室里所看见的告诉了沈容,沈容神情复杂,只是摸摸女儿的头,反反复复地嘱咐她,这件事,不许告诉太后皇上,烂在心里,什么都不要说。 半大点的孩子,这才渐渐明白,所谓皇奶奶皇伯伯,所谓宫里的哥哥们,他们可以笑着对她说亲如一家,她却不能真的就这么认为。 有些事情,不该她知道的,她永远都不可以知道。 霍妩有的没的揪着宋悦的衣襟,那一块都被她揉皱了,她喃喃道:「悦姐,我后来才知道,‘笑春风’到底是个什么?」 第十三章 「取这种名字,其实这根本就是棍刑,那根棍子整根没入体内,穿破肠胃,受刑者痛苦不堪,偏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需得如此煎熬至少三日才能等来一个解脱。我,我当时什么都看到了,可我什么都没能为她做。」 即使是现在,她也没能为她做什么。 归根到底,还是她霍妩胆小怕死,更怕连累家人。 宋悦看半倚在她怀里的小姑娘皱着个眉,连唇瓣都微微发抖,不由得在心底暗骂那个卫蔺沣不是个东西。 到底是在心里留了块疤,阿妩才多大,还是快活皮实的样子更适合她。 「好了好了,」宋悦放软了声音哄她,「这又不是你的错,你才几岁,就算当时出去了也起不了作用,没准还得赔上你自个儿。」 「既然霍夫人叫你不要告诉别人,那阿妩为什么肯告诉我呢?」 她不擅长哄人,只好随口找了个话头岔开女孩子的注意力。 「卫蔺沣刚才一直盯着悦姐,他最会做样子了,可讨京中贵女的喜欢,我怕悦姐……」霍妩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 宋悦失笑,点了点霍妩的额头:「当你悦姐是什么人,岂会连这点都看不透,还用得着你这小丫头来提醒我?」 「还有,」她故意板起脸来,「才丁点大,还喜不喜欢的,平日里都在想什么东西。」 霍妩才不怕她,依旧笑嘻嘻的,只当没听懂,从宋悦怀里钻出去,滋溜地往床上爬,把自己埋进锦被里。 宋悦在边关时也是个暴脾气,只是霍妩在亲近的人面前尤为爱娇,白白嫩嫩的一团,让宋悦连半点脾气都发不出来了。 她走上前,把女孩从被子里剥出来,轻轻打了一下她的手板,「换了寝衣再睡,也不嫌脏。」 一点都不痛!霍妩连躲都不躲,直伸手去戳宋悦的痒痒肉,一大一小两个在床上闹作一团。 宋悦第二天醒时,天还未大亮,她长年在军中,早起惯了,到点就睁开眼,旁边的女孩果然还睡得正香,长发粘在脸上,长长的睫毛在小脸上打下一片阴影,不知梦到了什么,她咂咂嘴,下意识地往身边的热源靠近。 宋悦小心翼翼地抽身出来,霍妩所住殿内的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毛毯,即使光脚踩上去也不会冷,她披上外衣,又外霍妩压好被角。 霍妩翻了个身,依旧毫无察觉。 警觉性可真低呀,宋悦想,这要是放在我们那…… 不对,宋悦摇摇头,她与将士们战前厮杀,不就是为了保得天下像阿妩这样的孩子一是安宁吗,若连阿妩都要有警惕之心,岂不是他们无能。 宋悦也不用人进来服侍,自己换了衣裳推门出去,她习惯了在早上练练拳脚功夫,活动活动筋骨。 一套通背拳打下来,她这才觉得神清气爽,宋悦眯着眼看了看现下的日头,才转身回屋叫霍妩起床。 霍家没有要小辈晨昏定省的规矩,在太后宫里,太后又一味纵着她,夏日里还好些,没到冬天,霍妩就越发懒散,恨不得一整天都窝在被窝里。 宋悦看着宫人轻手轻脚地为霍妩擦脸换衣,一连串动作下来,也亏得她还睡得下去,直到坐在八角桌前等宫人们送上早膳时,眼皮子还直打架。 「悦姐何时起来的,我都没发觉。」霍妩舀了南瓜粥来喝,头仍一点一点的,宋悦都怕她一个不小心就栽进粥碗里。 「你睡得这么沉,别说我起身那点动静,我看哪,连地动都震不醒你。」 宋悦拿话取笑她。 霍妩年纪小,也不用擦那些劳什子的脂粉,窗下的晨光里,她素着一张脸,听完宋悦的话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她的瞳色有些特别,在阳光下会折射出通透的琥珀色,倒叫宋悦想起外祖家极讨喜的那只猫儿。 那猫儿也是这般,逗一逗就着急,却也好哄,亲近的人顺毛摸几下就好了。 「真像?悦姐你说什么像不像的呢?」 宋悦这才发觉她一时失神就把心里所想给说出来了,「没什么,对了阿妩,用完早膳你可是要去学监?」 「不用啦。」霍妩得意地笑起来,像是只偷腥的猫儿,「皇奶奶说了,这两天我只有一个任务,就是好好陪着悦姐!」 她掰着手指头数起来,笑容越来越大:「父亲他们已经班师回朝,很快就要到京里了,等宫宴一结束我就回府,再住下去,外头的人就该说闲话了。」 霍妩想起来就泪眼汪汪,总算不用去学监了啊,她可真是怕了那位胡子花白的老太傅了。 动不动就罚抄书,字迹不端还得好一顿训斥,稍多求两句情就说要去禀报皇奶奶和皇伯伯,她又不是从小接受此类教育的皇子皇女,实在是招架不住这铁血教育呀。 「既然得闲,不如悦姐和我一起去校场活动活动筋骨?」霍妩眼珠子一转,想到一个宋悦一定会喜欢的好去处。 宋悦看着眼前小小只的奶包,「你和我,活动活动筋骨?」 「怎么,看不起我呀?」霍妩骄傲地挺胸,「我好赖也是霍大将军的女儿,两个哥哥也是沙场猛将,论起来,我也算是,算是……将门虎女!」 宋悦抬手,拿袖子半遮着脸,不叫她看到自己脸上止不住的笑意。 还虎女,分明,就是只小奶猫呀。 她清咳一声,努力板正了脸,严肃地说道:「既然如此,一会儿就请霍小将军多多指点了。」 霍小将军耶,还没有人这么叫过她呢,霍妩立刻把宋悦在她心里的地位又抬高了一个台阶。 她朝宋悦抱拳,微微躬身,「不敢当,不敢当。」 霍妩自觉她这套动作做起来很有豪杰气息了,却不知宋悦因此差点破功。 这又是哪学来的花架子,跟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一样好玩,可爱得过分了吧,我忍得很辛苦啊。 宋悦跟在霍妩身后,趁她不注意时,悄悄揉了揉自己憋笑憋得都有些僵硬了的脸。 一连几日的艳阳天,积雪总算化干净了,活动起来也方便。 早晨这时候,皇子们都该在学监跟着太傅学文,霍妩这会儿带宋悦过来,倒也不怕遇见生人失了礼数。 她年纪小没关系,宋悦毕竟已到嫁龄,还是注意些的好。 马丞正在那儿遛马,见有贵人过来,忙跑过来跪下行了个大礼:「小人见过两位主子。」 「起来吧,那儿是新到的马吗?」霍妩好奇地看向不远处蹶蹄子的马儿。 见她感兴趣,马丞赶忙跑去把马驹牵过来,「回贵主的话,这匹枣红小马是新送来的,脚力不输疾风呢。」 疾风是卫昶霖的坐骑,是他十五岁时陛下所赠,他一向爱得很。 这马通体都是枣红色的,没有一根杂毛,宋悦伸手上去,手下筋骨铮铮,那马打了个响鼻,往宋悦手心里蹭蹭。 霍妩见她喜欢,提议道:「左右这马眼下无主,不如悦姐骑骑看啊?」 见宋悦有些迟疑,霍妩一把从马丞手里夺来马鞭塞进她手里,笑道:「试试吧,我也好想看看悦姐在马背上的英姿呢!」 宋悦原也不是个扭捏性子,也不再多做拒绝,当下翻身上马,又问马丞:「这里可有弓箭?」 第十四章 「有的有的!」马丞一路小跑,取来弓箭给她,把箭囊挂到马背上。 宋悦一拉马鞭,带了马儿原地小跑两步试了试,她扬眉笑道:「果然是匹好马!」 「阿妩,今日就叫你看看我宋家人的箭法,如何?」 有些人天生就该纵情在马背上。 霍妩站在边上,看着宋悦的一举一动,眼神都在发亮。 宋悦仿佛与那匹马驹天生就是一体的,马儿在她身下踏步如飞,有风拂过,吹乱了少女的发丝,露出她姣好的容颜,她是这样自信洋溢,脸上是满满的笑容,她突然下腰,挂在马背上,左手执弓,右手持箭,没有太多瞄准,箭已离弓而去,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曲线。 她也不去多看一眼靶子,对这一手箭法,她不带半点怀疑,紧接着两箭齐发,直冲下一个靶子而去。 霍妩一路小跳着去看她射过的靶子,每一箭,都正中红心。 宋悦一勒缰绳,马儿扬起前提,发出一阵长长的嘶鸣。 马丞想去扶她,宋悦一摆手,径直从马背上跳下来,稳稳地落到地上,那马亲昵地在她背后蹭了蹭。 宋悦赞许地拍了拍马脖子,赞道:「好马儿!」 霍妩朝她跑过去,刚在宋悦面前站定,夸奖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到有人先一步道:「这是哪家的姐姐,好马术,好箭法!」 一听这熟悉的声音,霍妩太阳穴上的青筋一条,转身怒道:「卫小九!这个时辰你不是该在学监上课吗,跑这儿来做什么,小心我告诉太子哥……呃,太子哥哥,你怎么也在这里啊?」 牵着小胖墩的男子一袭劲装,长身玉立,不是卫昶霖是谁。 宋悦听她这么喊,忙向卫昶霖行礼:「臣女见过太子殿下。」 卫昶霖虚扶她一把:「不必多礼。」 宋悦也不矫情,直接站了起来,她仍低着头以示对皇太子的尊敬。 她刚在马背上跑了一场,束起的长发这会儿已有些凌乱,落下几缕垂在脖颈上,比起寻常女子,她长年在边关日晒雨淋的,皮肤算不得白皙,是健康的小麦色。这个角度,卫昶霖看不到她的眼睛,只看到她的脸色微微发红,大概是刚才骑马射箭所致。 卫斐昀仗着自己年纪小,肆无忌惮地扑过去抓住宋悦的胳膊:「这位姐姐比我的武师傅都厉害!」 霍妩牢牢占着宋悦的另一边,听他这么说,无比得意地笑开:「那是,我悦姐嘛。」 「切,」卫斐昀冲霍妩做了个鬼脸,「又没夸你,瞎得意什么,吓鹅反被咬那事儿那么快就忘了?」 「卫斐昀!打人不打脸没听过啊!」霍妩气得咬牙,她一撩袖子,「你给我过来,今天姐姐不好好收拾你一顿,你就不知道马王爷到底有几只眼了!」 卫斐昀连忙往宋悦身后闪去。 宋悦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俩小的打闹,脸上也不自觉地带上了笑容。 卫昶霖倒是难得的没有打断他们,他在想方才霍妩对这女子的称呼,悦姐? 他仿佛记得,母后与他提过的那几名女子,其中有一个的闺名里,似乎就带个悦字。 「要我说,悦姐比我皇兄还厉害呢,我皇兄射箭都未必有悦姐刚刚那准头。」卫昶霖十分自来熟的跟着霍妩称呼起宋悦来,还伸手对宋悦比了个大拇指,全然不顾自家皇兄黑了大半的脸。 看来还是书抄的不够多啊,阿弟,卫昶霖笑着伸手,摸了摸卫斐昀的狗头。 听完卫斐昀那话,宋悦自然地往卫昶霖的方向扫了一眼,她被卫斐昀逗笑,看向卫昶霖时,眼里还带着未褪去的笑意。 卫昶霖负在身后的手一紧,面上虽不动声色,腰板却挺得更直了些。 这个时候,我总该说些什么,卫昶霖心想,于是:「我很厉害。」 卫斐昀一脸困惑地转头看他,似乎在问皇兄为什么要没头没脑地来这么一句。 卫昶霖皱眉,奇怪,这大冬天的,是今日衣裳穿多了吗,他手心竟有些发汗。 「射箭,我很厉害。」他又重复了一遍。 宋悦这才反应过来,敢情这位皇太子是不高兴被弟弟说不如她这个女子了?她刚哄着卫斐昀和霍妩,这会儿说顺了嘴,下意识就是一句:「是是是,殿下最厉害了。」 卫昶霖的脸更黑了。 「太子哥哥这会儿怎么带小九过来了?小九现下不该在学监吗?」霍妩问道。 卫昶霖恨铁不成钢地把卫斐昀从宋悦身后揪出来,「左右在学堂也不会好好听太傅讲话,不如来校场与我练练外家功夫。」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单手把小胖墩儿在宋悦面前提了提,「这小子,太医都说他太胖了些,于身子骨不利,平白惹得母后担心。」 同样肉嘟嘟的霍妩看着在卫昶霖手中挣扎个没完的卫斐昀,默默往宋悦后头躲了躲。 宋悦觉得好笑,于是向前一步,更好地挡住霍妩,霍妩猫在她背后,这才松了口气,心道还是悦姐靠谱。 卫昶霖看着这一幕,神情愈发复杂,这是……当我是个瞎子吗,这么大一只缩在那儿,衣角都露出来了啊。 「皇兄!你快放我下来!」卫斐昀羞愤欲死,他都六岁了!他皇兄居然还这么动不动就把他提起来!还是!当着新认识的漂亮又厉害的小姐姐! 卫斐昀觉得整个世界都暗淡了,不行,他想,今日回去一定要告诉母后他皇兄又欺负他,要吃三碗红烧肉才能弥补小九受伤的心! 卫昶霖:呵呵。 「九殿下年纪小,难免吃的多些,如今这样子,倒也……不算太胖,多来几趟校场练练,想必过不了多久,也就能瘦下来了。」宋悦对上卫斐昀可怜巴巴向她求情的眼神,实在不落忍。 卫昶霖听她说完,默默把卫斐昀放到了地上。 卫斐昀:我还是不是你亲弟弟?我说了这么多还没悦姐一句话好使? 他气呼呼地等着卫昶霖,卫昶霖毫不示弱地回瞪回去。 皇兄的眼睛怕不是铜铃做的吧,瞪那么久都不酸的吗?卫斐昀率先败下阵来,揉了揉眼睛,自觉在宋悦和霍妩面前失了面子,不好意思再呆下去,一扭屁股掉头就跑。 臭小子,平日里动都懒得动一下,这会子跑这么快做什么,卫昶霖咬牙,只觉得一阵手痒,果然是抄书没用了,该动手的时候还是要动手。 宋悦有些担心,问道:「九殿下就这么走了,不会有什么事吧,殿下要不要去看看。」 他这一出校场,不知多少宫人会跟着,能有什么事,只不过回宫后这屁股会不会开花,那可就不一定了。英明神武的皇太子在心底冷笑。 他向宋悦和霍妩点头示意,随及大步朝卫斐昀离开的方向走去,霍妩只觉得他的背影里都散发着重重黑气。 我刚才……应该没说错什么话吧,霍妩开始低头,认真地反省自己。 「在想什么?」宋悦把手放在女孩的头上,轻声问她。 霍妩摇了摇头,冲宋悦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没什么,悦姐,咱们回福宁宫吧,这会儿皇奶奶正闲着呢,我们正好去陪她说说话,等再过一会儿,就可以用午膳啦。」 「皇奶奶那儿的小厨房手艺可好了,寻常御厨都比不上呢!」 第十五章 当真是个吃货,宋悦笑笑,牵上霍妩就走。 只是总觉得好像还有什么事情没做,是什么呢? 霍妩低头想了片刻,还是没想起来。算了,她晃晃脑袋,既然想不起来嘛,估计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就不管他了。 嗯,还是陪着悦姐比较要紧。 正阳宫内,皇后屏退了左右,正无奈地看着大儿子把幼子按在地上打屁股。 卫斐昀委屈地不行,一挣脱他皇兄的掣肘,就猛地踹了卫昶霖一脚,踹完就跟条滑不溜手的鲇鱼似的跑了。 卫昶霖一拍衣袍,坐在皇后下首,又成了百官所见英明睿智的一朝太子的模样。 皇后面带笑意,有些促狭地问她这个一向让她省心的儿子:「你今日,见到那宋家小姐了?」 卫昶霖拿茶盏的手一顿。 总归是亲母子,皇后一见他这个反应,心里也明白了几分:「看来,你并不排斥宋家小姐。」 「这样就好了,其实那几家里,本宫也觉得宋家最好,宋家一贯都是纯臣,受你父亲信赖,手中又有兵权,在朝说得上话,这次你父皇还有意为宋将军封侯。他家女儿我昨儿个也见了,举止得体,是个有主意的,能立得住,这样的女人,才能震得了你的东宫。」 「陛下正值壮年,你的太子妃,出身过高容易找人忌惮,低了又难免为人轻视,宋家说起来,倒是正正好……」 「母亲。」卫昶霖突然打断了皇后的话,他一直叫她母后,这一声母亲,喊得皇后一怔。 卫昶霖郑重其事地看向皇后:「太子妃,是儿子的妻,是儿要一生相伴,死后同葬皇陵的女人,儿不愿与妻子的关系里,夹杂这许多。」 「你这孩子,说的这叫什么傻话。」皇后叹道:「你是太子。」 「我知。」卫昶霖笑了,「这我不会忘记,我只是希望,无论我未来会娶谁,我与她之间,除了太子与太子妃,更能是夫妻。」 他说这话时,脑中蓦然想起马背上挽弓持箭的女子,冬日的阳光下,她璀璨的让他不敢直视。 他想,如果那个人能是她,当然是很好。 宋悦本想着她只是一个臣女,又不像霍妩,身上还有县主的爵位,在太后宫里住着总归不好,第二天就和太后提了出宫的事。 「你这丫头,这么着急做什么,后日就是宫宴,那时候正三品以上的官员及其家眷都是要进宫的,现在又何必急着走呢,难不成是嫌哀家这福宁宫里住着不舒畅?」 太后放下茶盏,故意板着脸问她。 宋悦忙道不敢,一旁又有霍妩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奶狗眼直盯着她,宋悦没办法,只得点头答应。 「太后,太子殿下在殿外求见。」 「哦?」太后笑着摆摆手,「叫他进来吧。」 霍妩小身子一抖,忙拉上宋悦道:「皇奶奶,那我们就先退下啦。」 太后点了点头,霍妩见状,忙不迭地拉上宋悦就跑。 太后靠在椅背的软垫上,与站在她身后的宋嬷嬷道:「这孩子,一听昶霖来了,倒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跑的比什么都快。」 卫昶霖一进门,太后就笑开了,目光围着卫昶霖打量了一圈,看得他整个人都很不自在。 「皇祖母……为何这样看着孙儿,可是孙儿身上有什么不妥?」 太后只笑不语,她这长孙,今日这身打扮,怎么那么像只正卯着劲儿开屏的雄孔雀呢? 卫昶霖平日里不爱在衣着上下功夫,今日却是一身靛青宽袍,衣角上是竹纹与祥云图样交织的滚边,腰间系了条玉带,上面系着白玉配饰和一个绣工精巧的香囊,一头长发束在镂空雕琢的蓝玉发冠中,有两缕发丝从额前垂下来,弱化了他的锋芒,倒显得他比平时瞧着柔和许多。 卫昶霖快速扫视了一下殿内,没发现他想见的那个人。 他这小动作被太后尽收眼底,昶霖是嫡长子,又从小受封太子,他少年老成,还是个小豆丁的时候,就学来了大人们喜怒不形于色的那一套。这一回,可算是有了些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到底是个少年,太后眯起眼,眼角的皱纹里都透着笑。 「昶霖啊。」太后和蔼地喊他。 卫昶霖硬着头皮应了一声,就听见太后接着说道:「是来找阿悦的?」 「皇祖母说笑了,孙儿不过是想来陪皇祖母说说话。」 太后笑意更盛:「哟,巧了,昨儿个老三也想来陪陪哀家,怎么,哀家及时成了个香饽饽,哀家自己倒不知道。」 听着太后提起卫蔺沣,卫昶霖脸色微变。 太后只当没看到,「你来的倒巧,先前阿妩同我说,要带阿悦摘星阁,哀家怕着小馋猫到时候又闹起来,就命人给备了点心,这俩孩子,走得急忘了带,不如你帮哀家跑一趟,给她们送去?」 卫昶霖忙上前一步,从苏嬷嬷手里接过点心盒子。 「阿嚏!阿嚏!」 宋悦拍拍霍妩的肩膀,担忧地问:「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染了风寒,还是早点回去,叫太医来看看吧。」 霍妩吸了吸鼻子:「没关系,我身子骨好着呢,肯定是有人在背后念叨我了,才会这样到喷嚏。」 「不说了,悦姐你瞧,这里是不是很漂亮啊!」 她们此时,正在摘星阁楼顶。 摘星阁是前朝皇帝所建,据说前朝皇帝有位极宠爱的美人,美人喜爱满天星辰,然星辰不可触摸,那皇帝便倾旧朝城中人力物力,为美人建了这么一座摘星阁,好叫美人离星更近些。 摘星阁的「摘星」二字,也是取自「手可摘星辰」之意。 这座阁楼足有二百多尺高,楼内富丽堂皇,翡翠为地,琉璃为砖,无不精致,历经朝代变化,仍被保存完好,站在顶层极目远眺,满城风光,尽可收入眼底。 顶层的地上铺了厚厚的白虎皮子,直接坐在地上也不会冷,霍妩解下披风,穿了件锦绣双蝶钿花衫,下面是一条金丝白纹昙花雨丝锦裙,她命侍从退下,仗着没有外人,一撩裙摆直接坐到了软垫上,看上去恨不得想在虎皮垫子上打个滚。 宋悦做到她旁边,「你喜欢这些,我下次打条完整的虎皮送你,如何?」 霍妩看她的眼睛亮亮的,她刚想点头,就听见上来的阶梯上传来一阵咳嗽声。 霍妩立马从地上爬起来,理了理裙角,规规矩矩地坐到椅子上,清咳一声,端起县主的模样,道:「是谁在哪儿?」 「是我。」那是个少年的声音,一边向她们走近一边回答。 霍妩歪着脑袋想了想,这声音有点耳熟啊,「你是谁?」 少年没有回答,脚步声倒是离她们越来越近,宋悦一挑眉,迈了一步挡在霍妩面前,呈一个保护者的姿态。 一只白玉般的手掀开顶层的纱帘迈了进来,他刚站定,霍妩就跳了起来,从宋悦身后窜出来快步过去扶住他:「七哥?怎么是你啊。」 「摘星阁楼顶有些藏书,我想找来瞧瞧。」卫旌笙趁势半靠在霍妩身上,霍妩只当他怕这么高楼累了,忙扶他坐下,「那你也可以叫荣保来找啊,何必自己来呢?」 「荣保手笨又不识几个字,我怕他找不清楚。」 第十六章 未入宫前也跟着读了两年书的荣保:??? 「阿妩,这位小姐是?」 听霍妩喊少年七哥,宋悦也猜到了眼前这少年的身份,趁势对他躬身行礼:「臣女宋氏,见过七殿下。」 「宋小姐不必多礼,快快起来吧。」 卫旌笙话音刚落,又是掩面一阵咳。 霍妩心里着急,围着他团团转:「七哥你没事吧,才两日未见,你怎么了这是,是得了伤寒吗,严不严重啊?」 才两日没见?卫旌笙心想,这你就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要再多几日,你怕是连我长什么样儿都要忘了。 当真是个小没良心的。 他仍不动声色,缓缓扯出一个笑来,摸了摸霍妩的头发以示安慰,「没事的,冬日里的老毛病了,阿妩别担心。」 他本就极白,唇色又浅,这温和的一笑怎么看都像是为了叫她宽心故意做个样子哄她的,霍妩低着头,心下更内疚了。 卫旌笙继续说道:「我听荣保说了,阿妩新认得一个姐姐,与她玩得很好,这也挺好的。」 「我这样的身子骨,连爬个摘星阁都费力,阿妩前几日陪着我,也很无趣吧。」 他这样说着,垂在衣摆里的那只手却无声地握紧了,霍妩,你要真敢说句无趣试试? 霍妩听他这么说,眼眶都带了湿意,连连否认道:「才不会无趣,是我不好,明明说好了的,这些天都没去看你,七哥不要生我的气才对。」 「怎么会呢。」卫旌笙笑得愈发温柔,「七哥永远不会同阿妩生气。」 霍妩这才松了口气。 「阿妩。」宋悦突然朝霍妩招了招手,「快过来。」 「怎么了?」霍妩不明所以,还是朝宋悦走了过去,卫旌笙手下一空,背对着霍妩,他的目光瞬间沉了下去。 宋悦只当没有察觉,她把霍妩牵过来,叫她坐下,为她正了正头上的钗环,「瞧你,好好一个县主,头发都有些乱了,一会儿出去,岂不是要被人笑话。」 「还有啊,阿妩过年就八岁了,可不好随便叫人摸头发,知不知道?」 话音刚落,宋悦觉得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更冷了。 宋悦才不怕呢,好不容易才得了个处处得她心意的小妹妹,后日她就要出宫了,到时候就没法这么和霍妩腻在一处,就这么点时间,她才不肯让步。 霍妩乖乖地低着头,她心道,那悦姐自己也经常揉她的头发啊,悦姐和七哥都不是外人,应该没关系吧。 卫旌笙似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慢慢打开;「前些日子不是说想吃豌豆黄吗,今日正好带了,阿妩快过来。」 呵,什么特地带了豌豆黄,分明是故意带在身上,想拿来拐我家崽崽。 宋悦心里冷哼一声,拉住霍妩,霍妩不解地回头,就见宋悦对她深深地笑着,说道:「阿妩,我觉得这儿似乎没什么好呆的了,不如我们早些回去吧。」 「什么糕点不是热腾腾的才好吃呢,你说是不是?」 「可是……」霍妩有些迟疑地看了眼卫旌笙,卫旌笙坐在那儿,低着头一言不发,修长的手指抚过手里的纸包。 七哥看起来,有些落寞呀。 「七殿下方才说了,是来摘星阁找书看的,看书总得有个安静的环境吧,咱们在这儿难免打扰,阿妩,我们还是别吵着七殿下才好,你说呢?」 好像,也有些道理啊,霍妩低个头,心里的天平又往宋悦的方向偏了偏。 她看不到的地方,宋悦与卫旌笙的眼神交汇在一起,彼此都透着冷意。 臭小子,不要缠着我家阿妩! 老姐姐,先来后到不懂吗,到底是谁先认识她的,这是我家阿妩! 卫昶霖踏上摘星阁顶层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场激烈的眼神厮杀。 他提着食盒,伸手揉了揉眼睛:这,莫非我来的时间不大对? 卫旌笙施施然起身,冲卫昶霖行了揖礼:「弟弟见过皇兄。」 他当然没有忽视卫昶霖手里提着的东西,左右也打算找个由头和他这位皇兄套个近乎,就趁势开口:「皇兄手里这是?」 卫昶霖倒是有些小小的惊讶,无他,他这位七弟,平日里见了他瑟缩的很,别说与他搭话,没躲着他就不错了,害得卫昶霖一度以为自己面相狰狞。 他对这个素来不争不抢又多病的弟弟倒也没有恶感,见他问了,便笑着答道:「还不是阿妩这丫头,走得急,连皇祖母备下的糕点都忘了带。」 他说着,冲霍妩招招手,霍妩整个眉头都皱到了一起,小步小步向他挪过去,就这么点儿路,她走得比乌龟怕是还要慢些。 卫昶霖被气笑,刚想训她两句,话到了嘴巴,才想起宋悦也在这儿。 「也就是皇祖母,把我当个劳役使,快接着,找个地方吃去吧。」卫昶霖踏步上前,把食盒塞进霍妩手里,想了想,又觉得这样不足以凸显他温柔兄长的那一面,便学着太后的样子,轻轻拍了两下霍妩的头。 霍妩汕汕地接过食盒,马上往后退了一步,卫昶霖的手就落了个空,他僵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把手收了回去。 霍妩还不知道皇太子殿下这就记仇地在小本本上记了她一笔,还暗自庆幸自己跑得快,一向严厉的卫昶霖突然变得这么好,多半是吃错了药。 总觉得再不走,他下一掌就要把她整个拍地里去了。 卫旌笙拿袖子半遮着脸,背过身去,不忍看自家小蠢货继续在卫昶霖面前拉仇恨。 卫昶霖这会儿倒没心思想这些,因为他觉得,宋悦的眼神正围着他打转! 他眼神放空,假装在凝视着摘星阁内的摆设,就是不敢对上宋悦的眼睛。不对,我这样,她会不会以为我太严肃? 卫昶霖陡然一惊,随及一扯嘴角,挤出一个温煦的笑容。 霍妩抱着点心盒,自己咬一块,又塞给卫旌笙一块,她辅一抬头,正看见卫昶霖的那个笑。 「太子哥哥你没事吧,你的脸怎么抽了?」她惊道,连糕点都顾不得了,话连珠炮似的吐出去,卫旌笙都拉不住她,「我听府里的老人说,冬日里冷风吹多了容易面瘫,五官抽搐不能自控,就跟你现在一样!」 「完了完了。」霍妩急地团团转,「你要是因为给我送个糕点落下这毛病,我可就真得一死以谢天下了!」 「阿妩,不许胡说!」 「小孩子家家,瞎说什么死不死的,快把话收回去!」 霍妩话音刚落,两双凌厉的眼就直勾勾地望了过来,面对宋悦和卫旌笙这两张冷脸,霍妩立马缴械投降,假意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好啦,呸呸呸,我不说了还不行嘛。」 卫昶霖又恢复成一张冷脸,心里却盘算着找个由头,把霍妩与卫斐昀一道关小黑屋里抄书去! 一个两个的,就没个让他省心的主! 哄皇祖母的时候嘴巴这么甜,当着他怎么就那么不会说话了?还当着宋悦! 卫昶霖心道,家养的小猪崽长大了,不如宰了吃了算完! 「殿下,县主年纪小,有失言之处,殿下身为长辈,宅心仁厚,一定不会与县主计较的,是不是?」宋悦见卫昶霖脸色不好,怕他生霍妩的气,只得找话来劝。 第十七章 她话里分明是在为霍妩着想,卫昶霖却自觉忽略了旁的,只听到她夸他的那句「宅心仁厚」,他顿觉身心舒畅,道:「自然,我视阿妩为幼妹,怎么可能会为这点小事和她生气呢?」 宋悦倒有些诧异,昨日还以为这位太子殿下是个小孩子脾气的主,不服输又听不得坏话,现在看来,倒是她偏见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卫昶霖笑了一下,其中还夹杂着些些歉意。 卫旌笙圈着霍妩,眸光在这二人之间流转,若有所思的样子。 看来卫昶霖跑这一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的确,宋悦无论出身还是品行,都是极好的太子妃人选,只是,他记得,前世太子妃可不是姓宋的人来当,相反,三皇子妃,却是姓宋名悦。 说来好笑,他这位皇兄说倒霉也是真倒霉,第一位太子妃出嫁前一个月身染恶疾,不多时就去了;第二位又与府中教习有染,皇后得知此事后大为震怒,当即赐了白绫下去。 太子内院空置,膝下无嫡子,这件事当年还被卫蔺沣大作了一番文章。 而这个宋悦,说来也算个人物,自她嫁入卫蔺沣府中,就一概不问一概不理,她父兄也不顾有这份姻亲在,只一味避着卫蔺沣。卫蔺沣无奈,待三年后,就又娶了母家得力的侧妃入府,她也浑不在意。 可后来,也是她第一个站出来,出首自己的丈夫有不臣之心。 卫旌笙记得,当时卫昶霖就很欣赏这个女子,卫蔺沣圈禁后,他便答允了宋老将军的请求,赐下一纸和离书,又对外放出宋悦的死讯,随她远走天涯去了。 可现在这架势…… 卫旌笙想,前世今生,果然是不同了。 卫昶霖看着她眼睛发亮,宋悦却不自在极了,她下意识地往霍妩身边走了两步,从卫旌笙那儿把霍妩扯出来,戳了她两下。 霍妩一见宋悦的眼色就明白了,「太子哥哥,七哥,我和悦姐还有其他地方要去,就不打扰你们了。」 卫昶霖下意识地开口:「左右无事,不如我与你们同行?」 霍妩面露难色:「不了吧,我和悦姐还想说说私房话呢……」 他才刚来,都还没怎么跟宋悦说上两句话,卫昶霖想再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口。 这位兄长,果然还是老样子。卫旌笙暗叹,朝政民生上跟只老狐狸似的,杀伐决断果敢利落,偏偏面对女子时,就成了个没嘴的闷葫芦。 卫昶霖挥挥手,「你们先走吧。」 宋悦小声地喘了口气,太子不愧是太子,如此目光灼灼极有威严,在两位皇子面前,她极不自在,还是早一步退下的好。 她想着,拉起霍妩匆匆下楼,卫昶霖目送她远去,看她最后一片衣角消失在拐角。 「皇兄,看来,臣弟要提前恭喜皇兄了?」 卫旌笙略带揶揄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卫昶霖蹙眉,道:「七弟何出此言?」 卫旌笙笑道:「宋小姐英朗明媚,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皇兄有此意,又有何不可与人言的?」 「七弟慎言,这话可不能乱说。」卫昶霖的眉头皱的更深了,这个七皇弟,今日似乎有些不同。 卫旌笙站起身,左右霍妩已经走了,他也不必在这里再呆下去,「皇兄,着眼于宋家的可不止一人,皇兄不论是有意于宋小姐还是宋家,都尽快的好。」 他言尽于此,转身潇洒地走了,不急不喘的,半点没有上楼时的那艰难样儿。 啊,也不知阿妩拉着宋悦跑哪儿去了,卫旌笙颇有些可惜,这皇兄来的不是时候,他可还可以多和阿妩说几句话的,这都几日没见了。 比起前世的朝夕相伴,这短短两日,竟像是有万只蚂蚁在他心口爬过,并非疼痛,却是深入骨髓的肆痒难忍。 罢了,他自嘲地笑笑,这一世的阿妩,可还是个小姑娘呢。 他悠悠地往下走着,却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小姑娘正被堵在摘星阁下,怒目瞪着眼前的人,像只蓄势待发的斗鸡。 「阿妩妹妹,怎么这么看我?」 这大冷的天,卫泓奕手里却拿了把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宋悦不动声色地拉了霍妩退后一步。 宫里的皇子,倒还真是……品种繁多?宋悦心想,这位五殿下,看起来脚步虚浮,应是没有什么内力傍身的,这冬日里摇扇子扇风,不冷吗? 卫泓奕对宋悦倒是热情得很,也不摆皇子的架子,连宋悦的行礼也避开了半步,开口就是一个「悦姐」。 「五殿下天之骄子,宋悦不过区区臣女,虚长殿下些岁数,实在当不得殿下这一声姐姐。」宋悦淡淡地开口,语气再恭谨不过。 「这是哪里的话。」卫泓奕满不在乎地笑笑,「别说一声姐姐,来日方长,没准日后我还得叫你嫂子,到那时……」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霍妩狠狠一脚踩在了他的鞋上。 「你好大的胆子!」卫泓奕吃痛,五官扭再一处,他伸手怒指霍妩,「你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吗,我是谁你也敢踩!」 霍妩抱臂在前,「五殿下!你是谁你自己不清楚吗,还需要问我?年纪轻轻记性就如此不好,老了可怎么了得?」 「还有!我悦姐在战前为国而战时,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殿下既为皇子,总该知道有些话该说,有些话不该说吧!」 霍妩实在气得不行,宋悦是未嫁女,若不是她及时打断,谁知道卫泓奕还要说出些什么话来。 宫里人多眼杂,霍妩都明白的事,她就不信卫泓奕不知道,他一时嘴快,会给宋悦带来多大的麻烦,他难道会不懂吗? 小姑娘眼尾都红了,跟个张牙舞爪的奶猫似的,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到想着要保护她来了,宋悦看在心里,只觉得有道暖流涌过。 霍妩平日虽是个软和性子,与人争执起来却牙尖嘴利地很,她眼神里带着三分好笑七分不屑地从卫泓奕身上划过,嗤笑道:「五殿下,您这可别摇扇子,省的冻出了毛病,倒成了我们的不是。」 也不知一个奶包子,是跟谁学的吵架骂人,宋悦无奈地笑笑,在抬眼时,眼里闪过凌厉的锋芒。 总归她这个做姐姐的,哪能叫小妹妹护着她! 她的眼神无端叫卫泓奕想到年前番邦进贡的那只雪豹,他下意识地就退后了两步。 他这点小动作哪能躲过宋悦的眼,她半眯着眼,动作依旧恭顺:「臣女听闻,五殿下武学了得,小小年纪已是十分出挑,可以一当十。」 「是啊。」卫泓奕傲气地挺胸,「本皇子天赋如此。」 「臣女不才,在边关多年,一向佩服功夫过人之人,奈何进京以来,已许久没有活动过手脚,五殿下名声远扬,臣女很是钦佩,见了您本人,更是技痒,不知殿下可否圆了臣女这个愿望,与臣女切磋一二?」 「这……」卫泓奕有些犹豫,他对自个儿的身手有信心,说到底,这宋悦也不过是个女子,就算跟她父亲上过战场,估计也不过是躲在父兄身后罢了,不足为惧。 只不过,他想起昨日在皇兄殿外听到他与幕僚的对话,才得知他竟有意求娶这女子为正妃! 第十八章 卫泓奕自是不解,在他看来,他皇兄配什么样的女子不是绰绰有余,这宋悦在外多年,哪里比得上京中贵女举止得体,端方淑仪,更何况她在边城时,也不晓得究竟跟多少男儿同吃同住,一起打过滚,哪里配得上做他的皇嫂,叫她做个侧妃不就够了。 假以时日,卫蔺沣登临大宝,这宋悦不也跟着一飞冲天了吗。 卫蔺沣听他这么说时,脸色臭的厉害,难得严厉地警告他不许胡言,尤其是在宋悦面前。 旁的也就罢了,若他一不小心出手太重,伤了宋悦,可怎么跟卫蔺沣交代啊! 「殿下可是有什么顾虑?」宋悦见他就不答话,问道。 霍妩拉着宋悦,斜着眼看他:「悦姐,我们五殿下身娇肉贵的,万一有个什么,到时候还得怪到你头上来,我看哪,咱们还是算了吧。」 「哦,是吗?」宋悦面露遗憾地摇了摇头,「既然如此……」 「谁说的?不过是切磋武学罢了,本殿下方才犹豫良久,不过是怕伤了她!」十五岁的少年,正是最受不住刺激的年纪,当即应了下来,「比试就比试,你放心,我绝不会有所怪罪!」 「话虽如此,殿下,我们此回还是只比拳脚,点到为止,如何?」 她虽看不上卫泓奕,却怕因为她这一时冲动,为家里招来什么祸事。只是来京之前,父亲曾与她说,凡事敬人三分,若有人主动犯上门来,也不必客气。 卫泓奕点头,他一撩衣袍,就向宋悦挥拳过去。 下盘空落,动作缓慢,出拳无力,就这种东西,若放在她的营中,早就被拉出去操练了! 宋悦一闪身,卫泓奕好没反应过来,她就到了他的身后,往他膝盖上就是一脚。 卫泓奕一下子单膝跪在了地上,沙砾磨得他膝盖生疼,他耳边还传来霍妩为宋悦加油鼓劲的声音,更令他气不打一处来。 「再来!」卫泓奕咬牙站起来,分辩道:「我不过是一时没准备好,又顾念着你是女子,气力有所收敛,才叫你占了便宜!」 「哦,是吗?」宋悦笑道,「殿下不必让我,这一回,还请殿下务必尽全力才好。」 「那是自然。」卫泓奕狠狠地又是一拳过去,一边出脚,直对着宋悦的膝盖。 雕虫小技。这点小动作,宋悦怎会放在眼里,她就这么站在原地等着,待卫泓奕冲到她面前时,她才霍地伸手,单手抓住卫泓奕的手腕,一边出腿别住他,卫泓奕使劲挣脱,奈何宋悦的力气比他还大上几分。 她再一用力,直把卫泓奕翻了个身,四脚朝天重重地摔在地上。 「悦姐好棒!我说神功盖世的武学天才,你这功夫实在不怎么样啊,我不过一闭眼的功夫,你这么又到地上去了?」 卫泓奕恨恨地瞪着她,霍妩毫不示弱地回瞪回去。 「殿下,承让了!」宋悦嘴角笑意未收,落在卫泓奕眼里,怎么看都是对自己的嘲笑。 宋悦管他作甚,一场比试,胜负已分,她冲卫泓奕行了礼,就牵着霍妩走了,霍妩倒满心欢喜,她知道宋悦很厉害不假,但亲眼见到,总还是不一样的。 也不知悦姐和她大哥二哥比起来谁更厉害些,嗯,大哥不好说,二哥嘛,没准会被悦姐打成个猪头脸吧。 卫泓奕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气恼地锤了一下地。 他到底是皇子,宋悦竟真敢与她动手,还有霍妩这个死丫头,处处与她不对付,如此不敬,成何体统! 「想让旁人尊敬你,你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卫泓奕刷得回头,就见卫旌笙不知几时站到了他身后,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话里尽是嘲讽。 「你什么时候来的!」想到刚刚的情景,卫泓奕变了脸色。 「倒也不久。」卫旌笙笑着往他心口捅刀子,「也就是看到你被人打趴在地上,像条狗一样,怕都爬不起来。」 他蹲在卫泓奕边上,声音压得很轻。 「卫旌笙,你竟敢如此与我说话!」 「卫鸿奕,你真觉得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吗?」卫旌笙依旧是纯良的样子,他把手放在卫泓奕膝盖上,似乎是在为他检查伤口,只有卫泓奕知道,他是怎么在他伤处重重捏了一把,叫他没忍住发出一声痛呼。 「你做什么!」卫泓奕猛地把他推开。 卫旌笙就势向后仰倒,一派被卫泓奕推倒的样,他爬起来,提高了声量:「五皇兄,是你决定要与宋小姐比武,但凡比试总有输赢,男子汉大丈夫,一笑而过也就是了,你又何必如此耿耿于怀?」 「弟弟不过好心问一句,皇兄实在不必迁怒于我呀!」 「你胡说八道!」卫泓奕怒道。 「来人!」卫旌笙高声道,「五殿下受了伤,还不快找轿撵来送他回宫!」 他复又蹲下,靠近了卫泓奕:「你不该动的人,永远都别去动,回去问问你三哥吧,五、皇、兄。」 卫泓奕只觉得,他仿佛从没认识过这个七皇弟。 「蠢货!」 卫蔺沣重重地一拍桌子,卫泓奕瑟缩了一下。 没办法,他大小就怕这个哥哥,卫蔺沣也不过比他略年长些,各个方面都比他成熟了太多,就连他的伴读和武教师傅都是卫蔺沣为他挑选的。 「哥,不是,实在是她们太欺负人了呀。」卫鸿奕不服气地为自己争辩道。 卫蔺沣扶额,陈氏需要支持的皇子,只要他一个就够了。故此,他故意养的卫泓奕无知莽撞,叫他做他手里的一条狗,指哪儿打哪儿,例无虚发,只是没想到,他实在太蠢,竟坏了他的大事! 他当真以为,他是看上了宋悦这个人不成吗,他要的,是宋悦背后的宋家和她的外祖袁氏! 宋将军这几年愈发为父皇倚重,是除了霍启衡以为最受父皇信任的武将!娶了她的独女,必能成为他往后的一大助力。若非他与霍妩年纪相差过大,他又何必退而求其次,选择宋悦。 更遑论,宋悦的母亲,出自清河袁氏,袁氏也是极有底蕴的世家大族,宋悦的外祖父袁老先生,是真正的桃李满天下,天下读书人皆奉他为泰斗,真要论起来,朝中多少文官与袁氏是有渊源的,他若娶了宋悦,何愁他们不对他另眼相待几分。 他如何不知,太后留宋悦在宫里小住是为了什么,也就卫泓奕,明明也不小了,偏还什么都不懂。 还有霍妩,也不知怎么,近几年与他越发生疏,反倒与皇后所出幼子关系极好,她那两个哥哥也与他关系不过尔尔,他本就发愁,这个弟弟还一个劲儿地给他添乱! 此事已过,他还不知得花多少心思去弥补。 卫蔺沣脸色不好,卫泓奕不明所以,只以为他是倾心宋悦,在为此烦恼,便自告奋勇为他出起了主意。 「皇兄要真是想娶那宋悦,做弟弟的倒是有个好主意。」 卫蔺沣一手执起茶盏,倒也对他没什么指望,只随口问了句:「哦?你能有什么主意?」 卫泓奕胸有成竹地开口:「她不是注重名节吗,这还不好办,咱们差宫人给她下点药,皇兄先生米煮成熟饭,她一个女子,也不好意思告诉别人,到那时,咱们都不用费功夫,保准她哭着喊着要嫁给皇兄!」 第十九章 卫蔺沣气得仰倒,他虽不指望卫泓奕能出什么好主意,却没想到,他连这种法子都说的出口! 他也不想想,这当中但凡出半点岔子,到时候倒霉的可就是他!何况他就算用这种方法娶到了宋悦,宋悦又怎么会愿意让母家真心帮他! 见卫泓奕仍洋洋自得的样子,还真当自己想了个了不得的法子出来,卫蔺沣气不打一出来,怒道:「你给我出去!」 「既然受了伤,就好好在自己殿里呆着去,别给我惹事!」 时间转瞬即逝,一眨眼就到了年尾,在外行军的将士们今日即将抵京,正三品以上大员即家眷今日也会入宫赴宴。 霍妩兴奋极了,她大半年没见过自家父兄,这天一大早就醒了,巴巴地等着天亮。 回枝掀起床帘时,就见霍妩眨巴着眼盯着她,眼睛亮亮的,唇角带着鲜明的笑意。 她不知不觉也笑了,边取来衣饰边对霍妩道:「县主今日这样高兴呢。」 「那是,我父亲和哥哥们回来了呀!」霍妩坐在床沿,翘着两条小短腿,指挥着回枝,「那件,那件绯红绣白昙的,好看又喜庆,父亲见了肯定高兴!」 回枝抱着襦裙走到床边,「县主穿什么,国公爷都会喜欢的。」 霍妩正巴拉着衣裙,闻言,得意地笑开,「自然了,父亲最疼我啦!」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有个人闪就来,又飞快地将门掩上,霍妩探出头去,叫道:「悦姐。」 宋悦嗯了一声,走过来坐在她床沿上,挥挥手示意回枝退下。霍妩歪着头不解地看着她,宋悦伸手为她理了理裙子,叹道,「今日过后,我就不能在像现在这般日日与阿妩为伴了,姐姐可真舍不得你。」 霍妩宽慰的拍拍她的肩,「没关系,我也要离宫回家了,悦姐可以经常来国公府找我呀,我也会去找悦姐的!」 她似想起什么,小大人似的插个腰站在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宋悦:「还没问你呢,说,昨日午后去哪儿了,我都找不到你。」 宋悦皱眉,她昨儿个在宫里撞上了卫蔺沣,对方为先前卫泓奕的事同她道了个歉,言辞恳切,举止有礼,只是宋悦总记得霍妩同她说过的那桩事,面对卫蔺沣时,老觉得浑身不自在。卫蔺沣与她聊了几句边关的趣事,又关心了下她父亲的身体,见她脸色不好,没再多言,嘱她好好休息后就先走了。 若没有此前种种,宋悦或许还会觉得卫蔺沣是个不错的人,可她现在却只有满心的疑惑。这位三殿下,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悦姐想什么呢?唉,如今阿妩还在你面前,悦姐都看不到我,可见出了宫,你就更不记得我是谁了。」霍妩摇头晃脑地说着,故意撅着嘴,唱到:「负心薄幸郎哟。」 宋悦哭笑不得,「瞎叫唤什么,整日里尽看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若叫太后听见你唱这种曲子,可饶不了你。」 霍妩吐了吐小舌头,腻进宋悦怀里:「知道啦,我只在你面前放肆,在外头我是最有分寸的。」 「好了,不闹了,快起来。」宋悦把她从怀里揪出来,「我听说今日这样的大日子,阖宫都会来太后娘娘宫里请安,咱们去迟了不好。」 年尾惯例是宫妃与未在外建府的皇子皇女们都要到太后的福宁宫请安,与太后闲话几句,再请去宫宴上的,只不过后妃在今日定是要细细打扮,既别出心裁也不会过于招摇,取悦圣心的同时又不至于惹恼了太后。 霍妩左右尚未及笄,不过是个小孩子,不必太着意于打扮,她命回枝给她梳了个圆鼓鼓的发髻,髻上斜斜地插上根步摇,这步摇做的巧妙,玉质通透不说,穗子下连着的小蝴蝶更是可爱的很,随着她的动作上下摆动,回枝想了想,又从两端挑出几缕碎发搭在女孩额前,从妆奁里取出两条粉底白边的丝带系在她发上。 霍妩对着铜镜左看右看,满意得不行,宋悦见她一脸臭屁的小样子,笑着从她手里抽出铜镜,道:「别看了,我们阿妩是最漂亮的小仙子,好不好?」 霍妩不好意思地垂下头,觉得自己脸上有些发烧。 宋悦憋着笑,道:「小仙子,我们可以走了吗?」 「走啦走啦,悦姐你不要再这么叫我了!」小姑娘红了一张脸,推着宋悦就往屋外走。 福宁宫正殿,皇后早早就来了,坐在太后下首与她谈笑,陈淑妃坐在次位,嘴里正与太后说些吉祥话,另一头的周贵妃默不作声地盯着手中的茶盏,不知在想什么。 霍妩大大方方地走进去与人见礼:「见过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宋悦也依次行了礼。 「泼猴儿,你这会儿倒是难得的规矩,还不快过来哀家这儿。」太后笑着冲霍妩招手,又命人给宋悦设了座。 霍妩蹬蹬两步上前,乖巧地依偎在太后身边。 「多日不见,嘉宁县主出落得是越发好了,怪不得太后爱得紧呢。倒是我们荣英,生来蠢笨,没有这样的好福气。」 霍妩心里咯噔一下,闻声望去,果不其然,说话的又是那位江贵嫔。 说也奇怪,霍妩自问不是金灿灿的大元宝,自然没有叫所有人都喜欢她的道理,只是这位江贵嫔,却不知怎么的,就是看她不顺眼,话里总带着刺。 她哪里知道江贵嫔的心思,她年纪不小了,早已无宠,膝下偏就只有一个女儿荣英公主可以依靠。奈何陛下对这个生性怯懦的女儿并无太多关注,后宫里,太后对霍妩这个外姓人竟好过她的新外孙女,这叫江贵嫔如何甘心! 太后的脸色微变,江贵嫔却没有察觉,仍道:「太后,荣英近日书法大有长进,手抄了十卷佛经,想着要献给太后,以表孝心呢。」 她的眼神在霍妩身上扫过,状似无意地道:「太后对县主这样慈爱,也不知县主是否……」 她话未说完,话里的意思已是昭然若揭。 坐在最末端的宋悦已是皱起了眉,担忧地看向太后边上的霍妩。 她实在不解,江贵嫔一个宫妃,缘何要与阿妩不对付,她女儿得不得宠,与霍妩何干。 霍妩倒是笑嘻嘻的,从椅子上蹦下去,一蹦一跳地跑到江贵嫔边上,凑近她嗅了嗅。 「你做什么?」江贵嫔退后一步,皱着眉问。 「如娘娘所言,荣英公主如此孝顺,可作为公主的母妃,娘娘您做的,似乎不怎么样啊。」 江贵嫔一甩衣袖,怒道:「县主胡说什么,太后面前,你怎可如此失礼!」 「娘娘!」霍妩的脸蓦地沉了下来,她陡然提高了音量,女孩子小小一个,尚未变声,声音里仍带着稚气,可直视她眼睛的江贵嫔却无端一震。 「我说我进来的时候怎么闻到一股细辛和迦南香的味道,娘娘入宫多年,不会不知道太后娘娘不喜此味,一靠近闻了就会头晕不适吧!」 「也亏得娘娘位在下首,若真叫娘娘近了太后的身,岂非害了太后?」 江贵嫔浑身一颤,立刻伏到地上:「太后明鉴,嫔妾,嫔妾失察……」 「好了!」太后闭上眼,道,「左右你到不了哀家边上,一会儿回去,换身衣裳就是,起来吧。」 第二十章 江贵嫔这才颤抖着爬起来,霍妩笑盈盈地扶了她一把,反正在太后跟前,江贵嫔心里在怎么厌恶,也不会甩开她的手。 「我年纪小,一时失言,贵嫔娘娘想来不会与我计较吧。」 「怎么。」江贵嫔僵笑着答,「多亏了县主提醒,我感谢县主还来不及,哪来的怪罪。」 「阿妩过来。」皇后笑着喊道,等霍妩在她面前站定,才从怀里掏出一个护身符,系在霍妩脖子上,「这是本宫亲自在大觉寺主持那儿求的,小九也有一个,这个给你。」 霍妩连忙推拒,皇后却不容她拒绝,道:「本宫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你一向乖巧懂事,最熨帖不过,在本宫心里呀,就跟自个儿的亲女儿似的,你跟本宫客气什么,快收下。」 江贵嫔只觉得脸火辣辣地疼,皇后此举,分明是在为霍妩辩白,狠狠打了她的脸。 「是呢,只可惜本宫无用,只得两个混小子,像阿妩这样的乖女儿,谁不想要呢。」陈淑妃笑道,她摊手,站在她身后的宫人忙送上两个锦盒,「阿妩年后就又长一岁,你老不来本宫那儿,本宫只好把给你的小玩意儿带过来了,快收下。」 「还有这份,是给宋小姐的,给宋小姐送去。」陈淑妃一扭头,一双漂亮的丹凤眼直直地看向宋悦。 宋悦接过礼盒,朝陈淑妃服了一服。 皇后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下一紧,淑妃,还真打算同她抢这个儿媳妇了? 「皇兄。」福宁宫外,卫旌笙与卫昶霖并行,他比卫昶霖矮了一个头,此时抬头看着卫昶霖,唇角尤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卫昶霖无端地,脑海里蹦出来「活狐狸」三字。 他再看过去,七皇弟依旧是那个一脸纯良的七皇弟。 「皇弟有何事?」卫昶霖道。 「无大事,不过想提醒皇兄一句,有些东西,如果皇兄再不出手,可就太晚了。」 他可是记得,前世就是在这场宫宴上,三皇子卫蔺沣公然向宋将军之女表以爱慕,而陛下,欣然允婚。 「宋小姐,宋小姐留步。」 门廊外缩着个小黄门,正小声叫着她。宋悦眉目一凝,试探着指了下自己,小黄门连连点头。 太后左手卫斐昀右手霍妩,牵着两个她最疼爱的小辈走在最前面,霍妩扭过头不时往宋悦的方向张望,宋悦笑了,朝她挥挥手,叫霍妩先走,自己则向小黄门的方向走过去。 见她过来,小黄门这才松了口气,朝她打了个千儿,道:「劳宋小姐随奴才走一步,太子殿下在牵头等您呢。」 太子殿下?宋悦不由有些惊讶,她与这位太子殿下,说来也不过有几面之缘,更何况她一个臣女,私下会见太子,总是不好。 只是到底不好推拒,何况她对这位殿下印象不差,略思索片刻,就跟着小黄门去了。 走了几个回廊,就到了一处有些偏僻的宫室,小黄门为宋悦推开门,默默守在了屋外,宋悦跨步进去,有个男子正背对着她站在屋内。 对方长身玉立,头戴玉冠,一身玄色朝服上绣了五爪龙纹,宋悦躬身道:「臣女见过太子殿下。」 「免礼。」她膝盖还未彻底弯下去,就被对方先一步扶住,卫昶霖急急地转身,扶着她的胳膊,宋悦抬眼看他,他倒活像是被雷劈了般地松开了手。 「咳,」卫昶霖清了清嗓子,眼神飘忽不定,就是不敢落在宋悦身上。 出息!他暗自谴责自己,他自十五岁起就被父皇授意接触朝政,那天的心情,细细想来,竟不比今日来得慌张。 卫昶霖自小懂得克制己身,没想到这回,听了卫旌笙那一番话,倒是难得冲动了一回。他心底暗笑,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殿下。」见他迟迟不语,宋悦提醒道:「殿下叫臣女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你可愿嫁我,做我的太子妃?」卫昶霖正思索着措辞,听了她的声音,不知怎的,这话脱口而出。 只是话一出口,迎上宋悦错愕的眼神,卫昶霖就后悔了,他真恨不得回到刚才那一刻,把那话给塞回去。 怎么着,也该说些动听的情话出来,他恨恨地想。 宋悦仍低眉顺眼地站在那儿,心里却已起了波澜万千。 此前与这位殿下的偶遇,再加上卫蔺沣的种种举止,和卫泓奕的话,她心如明镜,这下是全明白了。 这算什么,她是皇权更迭间的战利品吗?若说真心,她自问容貌不过尔尔,也没有那么大的魅力,那么,他们看重的,必然是她的母家了。 「宋小姐,此次是我冒失,只是我所言皆出自真心,不知小姐意下如何?」卫昶霖看宋悦久不答话,心中愈发慌乱,忍不住开口道。 宋悦抬头,面色清冷如冰,「太子妃何等尊贵,臣女微末,不堪此位,有负殿下厚爱,京中比臣女聪慧的佳人云云,还请殿下另觅她人吧。」 所谓的太子妃之位,于宋悦,不过囚牢一座,她并不稀罕,更何况她怎么也不希望自己母家被带入皇权纷乱中,她父亲乃是纯臣,外祖只想多教些学生,他们若以为娶了她能得一大助力,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她拒绝之意昭然若揭,卫昶霖苦笑:「宋小姐拒绝的如此干脆,只是小姐心中应当明白,有意小姐的,并非只有昶霖。」 他不带皇太子的架子,言谈之中也已「我」「昶霖」自居。 宋悦轻笑:「殿下,我无意为皇家妇,殿下尽可以放心。」她不愿嫁太子,自然更不会嫁什么三皇子。 「你想的太简单了。」卫昶霖郑重道,「你可知道,我那三弟打算在今日的宫宴上求亲与你,他话一出口,你要怎么拒绝?」 他听完卫旌笙的话,心里总是不安稳,几番波折,才从埋在卫蔺沣那儿的暗桩处得了这个消息,是以,他才先一步找到宋悦。 宋悦豁然色变,卫昶霖说的没错,若卫蔺沣真当了帝后的面说出那种话,她与家人就算不甘愿,也无力回天了。 「我知道宋小姐担心什么,我可以和你保证,终此一生,我不会利用尊亲做任何事,宋大将军于国有功,老先生更是为我大昌培育了无数栋梁之材,卫昶霖,不是那等下作之人。」宋悦的心思并不难猜,更何况卫昶霖的确不屑利用这样一心为国的纯臣。 他那三皇弟着眼于他的太子位,可他想的,却是整个大昌的未来! 见宋悦脸色稍缓,卫昶霖暗暗松了口气,趁热打铁道,「小姐不喜深宫,昶霖明白,若有机会,昶霖也愿与小姐在民间走走看看,我现今不敢对小姐保证,一生只小姐一人,但我可立誓,小姐会是我此生最重要的妻子,我会终身信你,不疑你,不伤你。」 「或许小姐不信。」卫昶霖勾起一个笑,似乎想起了什么,眼里带了柔光,「校场初遇,你在马背上英姿勃勃,叫昶霖移不开眼。那时我就想,若能得你相伴,大约很好。」 「诚然,我不想骗你,我有许多顾忌,你是我最合适的太子妃人选,可同时,我也是真心喜欢你。」 宋悦低着头,沉默了许久,这一次,卫昶霖没有开口打扰她。 第二十一章 「殿下。」宋悦的声音很轻,闯入卫昶霖的耳中,却如此清晰,她道,「若殿下所言不虚,就请殿下在三殿下之前,向阿悦求亲吧。」 卫昶霖紧紧攥着的拳头终于松开,他蹭了蹭,才发现手心里满是汗液。 「那,我可以唤你一声阿悦吗?哦,私底下,你无需一口一个殿下,大可称我为昶霖。」 他的紧张显而易见,宋悦想,他这个样子,可真不像父亲提过的贤明太子,阿妩口中凶巴巴的哥哥。 「自然可以。那,昶霖,我不在太久不好,得先走了。」宋悦不是扭捏的人,她先时对卫昶霖印象不差,若叫她在他与卫蔺沣之中选择,答案显而易见。若他真能做到他所允诺的一切,宋悦也会把她当作自家郎君看待,若不能,她自会让母家远远避开一切,而自己不听不看,全做个牌面上的人物就是了。 「我送你出去!」卫昶霖靠过去,刚碰了一下她的手,转念想到自己手上汗津津的,忙又收了回去。 宋悦自然感受到了,她歪着头看了卫昶霖一眼,看来,这个人是真的很紧张啊。 是夜,明月初升,历朝举办宫宴用的长安殿内外燃起了明灯千盏,四周一片亮堂,恍若白昼。 有朝臣携其家眷陆陆续续地过来,被宫人们引去落座,宋悦眼见还有一段时间才开宴,默默溜到了殿外。 父亲母亲入宫时,她寻了个由头把母亲拉走,将卫昶霖的意思告诉了父母,以防他们一会儿过于吃惊,只是这会儿,她总有种不真实感。 原以为今日离宫后,就与这座座宫室再无关系,没想到在不久的将来,这里或许,会成为她的家。 「宋小姐。」听见有人唤她,宋悦回头,眼前还是卫昶霖身边那个小黄门,小黄门谄媚地冲她笑笑,递上一个锦盒,「这是殿下亲自挑选的,嘱了奴才一定要亲手交给小姐。」 宋悦接过,打开一看,里头是一根品项极好的凤头钗,还镶嵌着颗颗饱满圆润的东珠,比先前淑妃给她的更胜一筹,宋悦浅浅笑开,看来她还是没看错,卫昶霖这人,倒真有些小孩子脾气。 小黄门还在偷偷默默地打量着她,宋悦抬手将凤钗别在发间,道,「回去告诉你主子,我很喜欢。」 小黄门的嘴一下子就咧开了,他还想说什么,远远看见霍妩朝这儿跑过来,就连忙打了个千儿道告退。 「悦姐怎么跑这儿来了,叫我好找!」霍妩喘着粗气在宋悦面前站定,宋悦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呀!悦姐你发上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只钗,这钗可不能随便戴的,是谁给你的呀。」霍妩一挑一挑地想要去碰一下那根钗。 宋悦稍往后仰倒,故意不给她碰到,笑道:「不告诉你。或许,是你未来姐夫?」嗯,也不是以后他是姐夫,还是她是嫂嫂。 「啊,悦姐你怎么这样!你别急着走啊,倒是等等我,我好容易遛出来找你的呢!」霍妩气得直跺脚,什么未来姐夫呀,她本来,本来还想等大哥来了,说和他与悦姐认识,两人没准聊得来呢,到时候,悦姐和她真正成为一家人该多好,悦姐肯定会喜欢她家的! 啊啊啊啊啊,都怪大哥,来的这么慢,好好的嫂子就这么没了。 她气鼓鼓地站在原地,突然身体整个腾空而起,在空中晃了一大圈,霍妩小小的惊叫一声,下一秒,她就被一个宽厚的怀抱揽在了怀里,「霍禛,你再闹你妹妹试试!」 「爹爹!」霍妩欢喜地叫了一声,一个猛子扎进霍启衡的怀里,霍启衡大笑,揉了揉女儿的头发,「这么久不见,我们小囡囡想不想爹爹啊?」 「想!」霍妩娇娇地缩在霍启衡怀里,「也想二哥!」 一旁的霍陵咧嘴笑了,霍禛满脸地郁闷,「阿妩,我可没得罪你啊,这次回来,我还给你带了不少小玩意儿呢。」 霍妩哼哼唧唧地,就是不理他。沈容掩面笑道,「好了,有话咱们回家再说,这可是在宫中。」 「好,听夫人的。」霍启衡一手抱着女儿,另一只手牵起沈容走进殿内。他是一等公爵,位同郡王,席位摆的极靠前,霍妩依在沈容边上坐下,眼观鼻鼻观心,做出一副极乖巧的模样。 「陛下驾到,皇后驾到,太后驾到。」内监尖利的声音想起,沈容赶紧拉起霍妩,与众人一道下拜。 陛下将到不惑之年,却依然声如洪钟,他牵了皇后坐上高位,道:「平身。」 「今日宫宴,孤与诸位同乐,不必如此拘谨。来人,奏乐。」 众人纷纷应是,这才坐下与人闲聊起来。 陛下看了会儿歌舞,侧过身与霍启衡道,「启衡啊,一晃眼咱们的儿女都这么大了,这人还真是不服老不行啊。」 霍启衡赶忙站起来,道,「陛下春秋鼎盛,何出此言呐。」 陛下笑道,「快坐下,你我是何等情谊,你跟孤何必如此客气。」 霍启衡笑笑,向上位捧杯,陛下也满意地笑了,举杯一饮而尽,冲霍启衡展示了一下空杯。 沈容面含微笑看着丈夫,世人皆叹他镇国公府圣眷雍容,哪里看到这背后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启衡与陛下的情谊是把双刃剑,都道人心易变,天子则更是如此。霍氏手里有兵,如何维持与陛下的情谊,不使陛下生猜忌之心,又何尝容易了呢。 也正因如此,她与女儿才一直留在京中,是以为陛下定心。 「父皇,良辰佳时,儿臣有一事,相求父皇允准。」卫蔺沣刚欲起身,卫昶霖就先一步站了起来,高声道。 「皇儿有何事啊?」陛下笑道,「快快说来。」 「回父皇的话,宋将军之女宋氏嘉柔貌驻,儿臣心慕之,求父皇成全。」 卫蔺沣手中的酒杯猛地一晃,有酒液洒出,他恍若未觉,垂着头,无人看到他此时的神情。 卫旌笙执起茶盏,拿杯盖遮住面上的笑意,太子殿下这回,倒还算及时。 大昌十二年,陛下亲旨,端武侯宋牧之女宋氏,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今太子昶霖,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宋氏待宇闺中,与太子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特立宋氏为太子正妃。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 「阿妩在想什么?」沈容走过来,把打开的窗户掩上,为霍妩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天还未见暖,整日趴在窗口,也不怕着凉。」 「母亲。」霍妩闷闷地应了声,「我是在想,悦姐这么一眨眼就要当太子妃了呢,一辈子那么长,一直在宫里,不会闷吗?」 从宫宴结束那晚,她随家人一道回府到现在,已有好几日了,却迟迟没有缓过劲来。 卫昶霖的话一出口,帝后大喜,尤其是皇后,她原先还担心会被淑妃他们捷足先登,还好这她与昶霖都中意的姑娘到底还是成了她的儿媳。 霍妩一晚上都没精打采的,连宴席都没兴趣吃了,她这闷闷不乐的样子很令宋悦担心,本想趁宫宴结束后去找她说几句,没想到她刚一动作,就被各位夫人围住道喜,宋悦不好脱身,出宫后皇后又派了嬷嬷来与她说些宫规事宜,一来二去的,她竟到了这会儿都没能抽出时间来。 第二十二章 「傻丫头,」沈容温柔地搂着女儿,「一辈子哪里长了,得一知心人,生育二三子女,闲时与闺中好友话话家常,这日子不就慢慢过去了吗?」 「可是我以为,悦姐喜欢的,应该是纵情马背,过快意生活,而不是入主东宫,做什么劳什子的太子妃……」 她话未说完,沈容就用手轻轻捂住了她的嘴,「阿妩,以后这种话,即便是在家中也不可胡说,知道吗?」 「你的悦姐有此等福气,你该为她高兴。」沈容把女儿的额发别到耳后,叹道,「阿妩过年又大一岁,要懂得祸从口出的道理,知道吗?」 霍妩点点头,「我懂的,母亲,这话我只对着母亲讲讲,不会对外人说的。」 「母亲知道,阿妩是最有分寸的。阿妩啊,你要明白,出身世家,从小得享寻常人一生不可得的尊荣,就势必要有所付出。太子殿下肯在大殿上公然说出那样的话,说明心中对未来的太子妃有情,于她,这已是一种幸运了。」 「那母亲有父亲,有我那么乖巧的女儿,还有大哥二哥!母亲就是最幸运的人啦!」霍妩嘻嘻笑着,抬头看向沈容,脸颊上露出小小的梨涡。 沈容与她蹭了蹭额头,笑道,「就你这丫头,鬼精鬼精的,还说自个儿乖巧,我看哪,就你最皮!」 「好了,今日各地的管事要过来,母亲就先走了,你多看些正经的书,知道吗?」 见沈容起身要走,霍妩连忙急急地叫住她:「母亲!」 「怎么了?」沈容回头问道。 「我是想问,二哥不是进宫当值了吗,那他今日什么时候才回来啊?」 「难得你这两日总记着你二哥,阿陵午时应该会回府一趟,你找你二哥有事?」 「没有。」霍妩跳下来,直把沈容往屋外推,「母亲快走吧,别耽误了正事。」 「你这孩子……」 霍陵年少有为,人又机灵,颇得陛下的欢心,陛下就将他编入了禁龙卫,御前当值,可在宫中行走。 这样一来,可大大方便了霍妩。她如今最担心的,一是宋悦,二就是她那七哥。 七哥如此病弱,心地又这般好,她在宫中不过短短数日,就看到他被卫泓奕欺负,亏得有她在,不然还不知会怎样呢。 她出宫时走得急,也没好好与七哥话别,所幸她二哥如今在宫中当值,还能帮着她带带东西。 也不知七哥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想阿妩呀。 卫旌笙想不想她尚未可知,反正霍陵看着面前这个七皇子是气得不打一处来。 哼,亏得他还以为,妹妹发觉了他的好想与他亲近了,递信给他时,他还当是妹妹脸皮薄不好意思,有想对二哥说的话有不敢张嘴,这才写在信上给他,没成想他敢情就是个递东西的主! 什么七哥七哥的,小白脸子一个罢了,身上都没几两肉,如此不经打,哪有自家亲二哥来的威武! 霍陵暗叹,他这幼妹,什么都好,就是这眼光,实在是不太行呐! 卫旌笙一字一句读完了霍妩带给她的信,小姑娘笔迹稚嫩,话里话外都是对他的担忧。 他无奈,看样子,阿妩是真把他当成个需要她保护的主了吗? 卫旌笙把信合起来,扣在书案上,拱手道:「多谢二哥了。」 「别,」霍陵警惕地退后,「七殿下严重了,臣绝不敢当七殿下这一声二哥。」 「我与阿妩交好,您是她的二哥,那么我随她叫就是了,二哥不必与我如此生分。」 卫旌笙笑得宛如一只玉面狐狸,倒叫霍陵眸中的警惕之意更甚,得,敢情这还是个厚脸皮的小白脸子。 「对了二哥,」卫旌笙似想起什么,转身几步,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来一柄剑递了过去,「此物是我偶然所得,所谓宝剑赠英雄,此剑在二哥手中,比在我这里蒙尘强上许多,还请二哥务必收下。」 霍陵下意识地接过,剑稍一出鞘,就发出历历寒光,霍陵双目发亮,惊到,「剑身花纹宛若鱼肠,这难道是十大名剑之一的鱼肠剑?」 看卫旌笙点头,霍陵更是喜不自胜。 这鱼肠剑据传是铸剑大师欧冶子为越王所制,他使用了赤堇山之锡,若耶溪之铜,经雨洒雷击,得天地精华,才制成了五口剑,分别是湛卢、纯钧、胜邪、鱼肠和巨阙。而这柄短剑曾被置于鱼腹中,以刺杀吴王僚,为勇绝之剑。 「这剑难得,如此贵重的东西,我可不能平白收下。」话虽如此,霍陵的眼睛仍黏在鱼肠剑上不肯移开。 卫旌笙笑道:「勇绝之人配勇绝之剑,又有何不可?更何况,我身子骨不好,二哥若觉得不好意思收,不如闲时教我几招功夫,好叫我强健些,这剑就当作是我给你的束修了,如何?」 「好!」霍陵大喜,「就这么说定了,以后我一得闲就来找殿下,殿下放心,练武这上头我可是行家,凡我会的,一定通通交给殿下!」 卫旌笙的笑意更真诚了许多,他又打开书案下的一个矮柜,从中取出一个包袱给霍陵,霍陵不明所以,还以为七殿下又有什么好定西要给他,忙推拒道:「我已收了殿下的剑,其他的可真没脸面收了。」 「二哥误会,这里头的东西,是我想请二哥带给阿妩的。」 卫旌笙修长的手指在包袱结那儿打了个转,道:「阿妩每每来我殿里,都很喜欢我这里的几道小点心,我想请二哥帮忙带给阿妩。」 「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太麻烦二哥了?」 「这有什么的。」霍陵大手一挥,把包袱提到手里,笑道,「不过小事而已。」 他这会儿看卫旌笙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先前觉得对方小白脸,这会儿倒成了沉稳有礼的好少年。 卫旌笙:计划通! 「七殿下,时候不早了,在下就先告退了。」见卫旌笙点头,霍陵这才转身离去,他边走边小声嘀咕道:「也不晓得这点心能不能叫阿妩开心些?」 「再不行,大不了我元宵偷摸着带她出去看灯会!这总该高兴了吧!」 手握鱼肠剑,再想到家里乖乖等着自己带她出去玩的小妹,霍陵心情大好,出了宫门骑上马,就飞快地往国公府去了。 霍妩等了他半天,好容易听到下人来报,说二少爷回府的消息,她立马推开门就往外跑,与正往她这儿走的霍陵撞个正着。 「二哥二哥!」霍妩抱着霍陵的胳膊叫道,还没等霍陵多美一伙儿,她就一把扯过了霍陵手中的包裹,「这是七哥让你带给我的吧,隔着包袱就闻到味儿了!」 霍陵咬牙:「就不能是二哥我给你买的吗?」 「少来了,你才没那么好呢,再说二哥的俸禄这会儿花的差不多了吧,哪有钱给我买这个。」霍妩头也不抬地答。 霍陵捂着胸口,只觉得自己一颗拳拳爱妹之心碎了一地。 「没良心的臭丫头,再说一句,你看我元宵晚上还带不带你出门?」霍陵恨恨道。 霍妩惊喜地抬头:「真的呀,可不许骗我,二哥你最好了!」 霍陵哼哼了两声,掐了一把妹妹肉嘟嘟的小脸,「才知道二哥好啊!」 与此同时的东宫,卫昶霖看着卫旌笙:「所以,你说了这么多,就是想让我元宵那晚带你出宫?」 第二十三章 卫旌笙笑道:「不是带我出宫,是出宫相约宋小姐出游元宵花灯夜,宋小姐与皇兄感情尚浅,此等良机,皇兄应当好好把握才是。」 卫昶霖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半大的少年,半晌,道:「七弟啊。」 「你年纪到底尚轻,还是该把心思放在学业上,至于其他有的没的,还是少接触的好。」 卫旌笙:呵,活该你上辈子讨不到媳妇! 上元佳节,各家门前都挂起了彩灯,太阳西沉后,坊市上仍亮如白昼。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小脑袋滋溜着钻了出来,揪住了霍陵的衣摆,「二哥。」 母亲入夜后总是不高兴霍妩出府,也就是霍陵还总想着带她出去,美其名曰叫霍妩感受一下外头自由自在的气息,老呆在府里,闷都要闷傻了。 霍妩绾了双平髻,乌黑的长发被平分于两侧,再束结成环,柔柔地垂下来,她不爱放太多珠玉在头上,就只配了两束毛球丝络,在眉心点了片花钿,一路躲着下人们偷跑来偏门,她小脸泛红,小口小口地喘着粗气。 她穿一件银纹绣百蝶度花裙,外罩的翠纹织锦羽缎带帽斗篷,边上缝了一圈纯白的毛边,霍陵把斗篷的帽子扣在女孩头上,又从背后掏出一件东西,在霍妩面前晃了晃,「瞧,二哥给你带了什么?」 霍妩蹦跳着伸手去够,霍陵故意使坏,把手抬得老高,霍妩恼了:「二哥!」 「好啦,给你还不行嘛。」霍陵摸了摸鼻子,讨好地把东西递给霍妩。 那是一扇画工精妙的面具,上面的兔子画的栩栩如生,可爱生动,面具只留半截,霍妩把它戴在脸上,甜笑着凑过去:「多谢二哥了。」 面具后只露出她一双灵动的杏眼和上翘的唇角,霍陵忍不住手痒,在她的小酒窝上戳了一下。 「走啦!」霍陵牵住妹妹的手,「你可得跟紧我,这晚上人多眼杂的,万一有个什么事,父亲母亲可不得活剥了我的皮!」 霍妩忙连声答应,她心里高兴,步子都连蹦带跳的。 街上果然热闹非凡,霍妩一眼望去,到处都是好吃好玩的摊子,每家每户门口都挂上了形状各异的花灯,就连半空中都被连上了长线,在线上挂了各式灯笼。不少青年男女正有说有笑的,并肩行走在街上,叫卖声更是此起彼伏。 「瞧一瞧看一看呐,我这扇面用的可是上好的绸缎!」 「这位姑娘,您看我这钗,这上头的珠子可都是好东西啊,您戴上真真是漂亮极了!」 「公子小姐,来猜个灯谜吧,猜中了,这儿的东西小老儿随你选!」 …… 霍陵久不回京,看什么都觉得趣味,饶有兴致地在各个摊子前徘徊,举了一把折扇看了又看,一回头,又拉着霍妩道:「阿妩,那边有个猜灯谜的摊子,不如我们过去看看?」 面对霍妩怀疑的目光,霍陵心气更盛:「你别不信,二哥一定给你赢个头彩回来!」 他说着,就牵了霍妩大步过去,摊子的摊主是个两鬓斑白的老者,摊子上摆了各式香囊,扇坠儿等小挂件,他后头的树上被系上了几条长绳,绳子上挂着整排的谜面,有不少年轻人正聚在那儿。 见二人向他的摊子走来,老者赶忙上前一步招呼:「两位来猜个谜吧,答错了十文钱一个谜面,答对了我这桌上的小玩意儿随您挑一个走!」 霍陵转到树前,拿了几个灯谜看了看,他虽是武将,文采到底也算不得差,这一看心中便有了底,转头对老者道:「这几个我都要了。」 老头笑眯眯地问他:「公子这么快就猜出来了?好,公子请问,这,言对青山不是青,二人土上说分明,三人骑牛牛无角,草木之中有一人。打的是哪四个字啊?」 「请坐奉茶。」 「那,若教有口便哑,且要无心作恶,中间若没肚肠,外面任生梭角。又是哪个字啊?」 「是亚献的亚字。」 「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层浪,入竹万竿斜呢?」 「自然是风字。」 眼见一连七八个都对了,周围聚着的人也越来越多,老者连忙叫停,他擦了把额角的汗,苦笑着对霍陵道:「公子实在厉害,求公子打住吧,在说下去,小老儿怕是要折本了。」 霍陵适才反应过来:「老人家安心,我不过来凑个趣,东西我就不拿了。」 老者却不依,他从树边提留出一盏花灯递到霍陵手里:「公子赢了这么多谜面,什么都不拿怎么行呢,我见公子的衣着,想也瞧不上我这儿的东西。老头这儿有盏灯,公子拿去河边放了,就当讨个好彩头。」 霍陵对这些东西倒不感兴趣,但想到霍妩喜欢,便也收下了,转头道:「这个给你,怎么样,喜不喜欢啊,阿妩,阿……」 糟了!周遭人来人往,偏偏刚还跟在身边的小姑娘这会儿却没了踪影! 数九寒天的,霍陵却出了一身冷汗,一定是方才人一多就给挤散了。该死,霍陵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大耳刮子,阿妩还那么小,这会儿心里不知该有更多害怕,万一遇到什么坏人,她可怎么办啊。 来不及多想,他立即拨开人海寻找起来。 这会子的霍妩倒不像霍陵所想的那般惊慌,左右她身上放着银子,再者说,霍陵一旦发现她被挤散了也会马上来寻她,她便一路自个儿吃吃逛逛地向前走去。 霍妩生的娇憨可爱,嘴巴又甜,连卖糖葫芦的老伯都喜欢她,同样的银子,硬生生给霍妩挑了串最大的来,惹得旁边的孩童羡慕不已。 「小娘子,小娘子,哎,说的就是你,前面的小娘子,你可等等老婆子啊!」 有位老妇急匆匆地追着霍妩喊,霍妩奇道:「你是在叫我吗?」可是,她分明不认得这个老妇人啊。 「就是在叫你。」老妇笑眯眯地上下打量着霍妩,「小娘子这是一个人出来看灯会的?怎么身边也没个大人陪着?」 霍妩不语,小动物般的警觉性让她下意识地退后一步。 老妇接着说:「小娘子躲我做什么,老婆婆我初来乍到的,不识得路,看小娘子你面善,就想请你带我一程,不知行不行呐?」 「不认得路可以去官府询问官差,再者,街上多的是认路的年长者,就算是要找人带路,也轮不到我吧。」霍妩果断拒绝,说罢转身就要走,「还请你另找他人吧。」 没走两步,霍妩就觉臂上一痛,老妇人三步并走两步地追上了她,牢牢地窟住了她,「何必如此麻烦呢,小娘子帮帮忙!」 糟了,霍妩心里一慌,她开始用力挣脱,然而到底力气不必对方,怎么也拜托不了对方的掣肘。 她刚要开口呼救,老妇就先一步大手捂住了她的嘴,有路人好奇地打量过来,老妇忙讪笑着道,「不好意思,我小孙女哭着闹着要买花灯,我怕她太闹腾,吵着了大家,就先带她回去了。」 霍妩怕得不行,她再三告诫自己要冷静,要静下心来好好想办法逃脱心中这个局面,只是她到底年纪尚幼,遇到这种怎能不慌,不争气的眼泪一下子就淌了下来。 父亲,母亲,二哥……你们在哪儿呀,混蛋二哥,你再不找过来,你就没妹妹了! 第二十四章 「说什么小孙女,简直可笑,你也不瞧瞧,她身上这一身衣裳,你怕是一辈子也买不起!」 少年清朗的声音穿过人海入她耳中,霍妩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她挣扎着扭过头看去,隔了几步之遥,一个带着狐狸面具的少年正站在那儿,冷冷地看着擒住她的老妇。 「你胡说什么,真是不懂规矩!」眼见看向这边的行人愈发多起来,老妇明显慌了,她强自嘴硬道,「不与你多说,我要带我孙女回家了!」 她说完,拽着霍妩就要走。 「你算个什么东西,烂在地里的蛆虫罢了,也配说是她的长辈!」少年牢牢握着拳头,露在衣摆下的手青筋暴起,「来人,把这恶妇送去京兆尹处,严刑拷问,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有多大的胆子,又做过多少恶事!」 他话音刚落,两边突然闪出几人,其中一人在老妇手肘上一点,老妇吃痛地惨叫一声,另一人立马把她的双手扭到背后。 霍妩得了自由,一直捂着叫她喘不过气来的手终于没了,她已是满脸泪痕,踉踉跄跄地跑向少年,巴巴地站在他面前,也不说自己方才有多委屈多害怕,只一抽一抽地看着他。 习惯了她明媚的样子,这时候的她,就像只被泼了满盆冷水的猫儿,少年看着她,只觉得心中钝痛。 「好了,不要怕。」少年忍不住把她揽进怀里,用微不可察的力亲吻着她的发旋儿,「不要怕,我在这儿呢。」 我在这儿,你什么都不用怕。 没有人敢伤害你。 霍妩被温暖的怀抱包围起来,鼻尖尽是好闻的檀香,她像是终于找到家了的流浪猫,到这时,她才敢放声大哭。 「我,我刚才好怕,我还以为我真的要被抓走了,嗝,我怎么办呐……」女孩在他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少年都能感到自己胸前那一块的衣料被渐渐濡湿。 他没有打断她,只是静静让她在他怀里,把恐惧全部发泄出来。 过来好一会儿,霍妩才逐渐平静下来,她小心翼翼地退出对方的怀抱,看见少年胸口湿了的那一大片,就更不好意思了。 少年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他含笑看着霍妩,狐狸面具下露出他姣好的唇形。 霍妩的面具在方才那一番推搡中早就丢了,她哭的眼周红红的,湿着一双大眼凝视这个少年,「你,你是?」 对方的一切都让她这样熟悉,她不可能不认得他。 「想知道,不如自己过来看看呐?」少年弯下腰,把脸凑到她面前,霍妩只要一伸手,就能摘下他的面具。 霍妩两颊一热,她抬手,缓缓摘下他的狐狸面具。 少年的眉目一点点展现在她面前,他看她的目光坚定又温和,仿佛蕴含了璀璨的灯火和浩瀚的星河。 霍妩突然有一种感觉,她觉得,就算今天她不见了,这个人也会一直寻找她,跨过万千山水向她走来,带着春夏秋冬里一切美好的光景,对她敞开怀抱。 只要她还在,他就一定会来。 「七哥。」她喃喃道,「果然……是你啊。」 卫旌笙嗯了一声,刚想再说点什么安慰下这个小哭包,就见霍妩忽然「嗷呜」一声,捂着脸蹲到了地上。 「阿妩,阿妩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痛?」卫旌笙心下一慌,忙也蹲下,试图把她捂脸的手掰下来。 霍妩死活不动,卫旌笙凑近了才听见女孩带着浓重的鼻音,支支吾吾地道:「完了完了,还说要保护七哥的呢,这么久没见,一碰面就那么丢脸,还得七哥来救。」 「啊啊啊,丢死人了,我还怎么罩他,怎么做他老大啊!」 卫旌笙嘴角一抽,得,小姑娘家家的,志气倒是不小。 「好了,」卫旌笙拍拍她的头,「快起来,老蹲在路中间做什么,这会子不怕羞了?」 他话音刚落,小姑娘蹭的一下就站了起来,双眼提溜着打转,左看右看,就是故意不去看他。 卫旌笙觉得好笑,也不拆穿她,他伸手过去,把霍妩的小手牢牢攥在手里,「这儿人多,我怕你又走散了。」 他漫不经心地解释了一句,霍妩这会儿余惊未消,整个人都紧紧地贴着他。 卫旌笙知道她心里还是害怕,就随意挑些话来逗她,「皇兄和我那准皇嫂今日也来了,你……」 「悦姐也来了!」霍妩猛地抬头,「太好了,我都好久没见悦姐了,七哥你快带我去见她吧!」 就知道悦姐,见着我的时候怎地不见你如此开心?卫旌笙暗暗磨牙,面上仍是和煦的笑容,「你现在眼睛都是红的,她见了岂不是要担心?」 也是,霍妩叹道,「那就算了吧,对了七哥,刚才那个老妇人,回去一定要叫人好好查一查,我看她那个老练的做派,也不知祸害过多少女孩了。」 「你放心。」卫旌笙走在她前面,为她开出一条道来,「究竟做过什么,我会让她全部吐出来。」 他的声音遥遥传来,让霍妩莫名觉得有些陌生。 真是昏了头了,我想什么呢,这是七哥,怎么会陌生!霍妩晃了晃脑袋,快步又贴上去,喊道:「七哥!」 卫旌笙早把狐狸面具又带了回去,闻言问道:「怎么了?」 「没有,我就是想问问,七哥你最近都吃了点什么呀?」 卫旌笙停下脚步,侧过身道:「问这个做什么?」 「我好奇呀!明明年前七哥也就是比我高大半个头的,怎么才半个月未见,七哥又往上窜了一大截!」霍妩抬手在两人头顶比了比,「现在我才只到你胸口了。」 看上起一点都不气派! 卫旌笙一本正经地忽悠她:「这个嘛,每日卯时起身,打他半个时辰的拳,申时再连他一个时辰,白日里多吃些,最好一日吃它个三五顿,诸如此类,再……」 「好了好了,七哥你别说了。」霍妩苦着一张脸,整个五官都皱到了一处,「莫说其他,单卯时起来打拳这一条,就够我受的了。」 卫旌笙打量着旁边摊子上的各式面具,终于选定了一款,从怀里掏出银子掷给摊主,把面具递给霍妩,「看看,喜不喜欢?」 霍妩接过来一看,这面具跟卫旌笙脸上的倒有些相仿,同样的半面狐狸,只不过她的狐狸似乎更俏丽些,眼尾还绘了描红,脑门上花着几朵粉嫩的小花,霍妩爱不释手地拿在手里把玩,把面具扣在脸上,猛地踮起脚靠过去,「看,我好不好看呐!」 她一下子离得极近,卫旌笙下意识地往后一仰,女孩眼睛亮亮的,终于又是他所熟悉的快活模样。 她踮着脚尖,怕站不稳,于是伸手扶着他的腰,卫旌笙突然觉得有股热意上涌,他暗自庆幸这会儿有面具挡着脸,一边一本正经地站正,与她说道,「好看。你快站好,当心摔了。」 霍妩这才满意地退回去,「还是七哥眼光好,对了七哥,你给我买面具做什么?」 「咳,带你去看傩舞,去不去啊?」 「去去去!」霍妩拉住卫旌笙,兴奋地答,「当然要去了,这可比猜灯谜有意思多了!」 女孩子的手柔若无骨,好像随时都会脱手而出,卫旌笙抓在手里,不由得更用力了一些。 第二十五章 他走在前面,听见女孩子在他背后小声说道:「奇怪,七哥这么喜欢傩舞的吗,怎么一说起这个,连耳朵都红了?」 卫旌笙一个踉跄,差点摔个马大哈。 每年正月里,坊市里都会有十来人的班子在那儿跳傩。舞者配戴形象狰狞的面具,装扮成传说中的方相氏,一手持戈、一手持盾,边舞边「傩、傩……」地呼喊,奔向各个角落,跳跃舞打,搜寻不祥之物,以驱除疫鬼,祈求一年平安。 傩舞表演时一般都佩戴某个角色的面具,其中有神妃仙子,也有古往今来的风流人物,适才说「摘下面具是人,戴上面具是神」。那些面具大多青面獠牙的,故而常有小孩子被吓到。 「不过我打小就不怕这些,小时候父亲母亲带我出来,我还带了个鬼面具回去,夜半睡不着戴了面具出来找母亲,被好一顿训呢。」霍妩手舞足蹈地和卫旌笙说着话,「七哥久居宫中,没见过这种东西吧。不怕,一会儿七哥要是怕了,就到我怀里来好啦!」 卫旌笙暗笑,想他上辈子在朝野中被称为「玉面修罗」,刑部大狱都不知进过多少回了,又岂会怕这些。 然而面对女孩子认真的眼眸,他开口就是一句:「说好了,一会儿我要是怕了,阿妩可要好好保护我。」 「没问题!」霍妩拍着胸口保证,她就知道,七哥铁定是又怕又好奇,才想她一起去看傩舞的。 他们到时,这场傩舞正演到精彩处,每个人都是朱发画皮,手执数尺长的麻鞭,甩动作响,并高呼各种专吃恶鬼、猛兽之神名,起舞时各有锣鼓伴奏。舞者时不时凑近围观的百姓,吓得抱着孩子的妇人赶忙后退。 霍妩不仅不怕,她还兴奋地很,仗着戴了面具没人认得出她是谁,越发地无所顾忌。若非卫旌笙牢牢地拉着她,她指不定就冲进去和这些人一起跳了。 想起卫旌笙,霍妩快步退到他身后,卫旌笙以为她觉得害怕,刚想出言安慰,霍妩就已经伸手圈住了他。 锣鼓震天中,他只听到女孩靠在他背上,不停地和他讲:「七哥,别怕。七哥,不要怕……」 他恍惚回到了前世,他不过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出宫建府后,他没有母家支持,便只有把父皇交给他的每件事都做到极致,才不会被旁的权贵踩到地底。 只是当时,他终究只是十几岁的少年,第一次进大狱旁观施刑,第一次下杀令,第一次看着犯人在自己面前人头落地。他,也是会怕的。 白日里,他仍旧是那个滴水不露的七皇子,是颇受陛下信赖的裕王殿下,每每日夜,屏退了下人,他只是个夜夜梦魇缠身的少年。 那时,他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睁着眼等天明,也是霍妩这样陪着他,她没有实体,无法像现在这样拥抱他,就只好虚虚地环着他,一遍一遍地同他讲,「别怕,我在呢,你别怕……」 她在他面前耍宝,「你放心,有我给你守夜,管他什么妖魔鬼怪的,一并给你打跑了,谁也别想接近你,你安心睡吧。」 长夜无边,她是他唯一的慰藉。 「阿妩。」卫旌笙把手放在女孩子的手上,「再搂紧点,好吗?」 霍妩以为卫旌笙怕的厉害,更用力地抱紧他,她心想,七哥果然还是怕的,幸好有我在这儿,不然怎么办呐。 「阿妩,是阿妩吗?」 奇怪,这么好像听到了悦姐的声音?怕卫旌笙害怕,霍妩不敢放手,小脑袋左转右转地打量着周围。 宋悦是与卫昶霖一道出来的,身边自然带了暗卫,路上遇见了霍家的府兵,听说是二公子把小姐弄丢了,宋悦急得不行,立马和他们分头找了起来。 瞅着霍妩好好的,宋悦这才松了一口气。下一秒,这口气又提了起来,「阿妩,你这是抱着谁呢!」 见真的是宋悦,霍妩高高兴兴地答:「悦姐认不出来吗,是我七哥啊!」 她话里带着自然而然的信赖和亲昵,叫宋悦心里有些吃味,竟生出了几分儿大不由娘的错觉来。 卫旌笙转过身,施施然道:「见过准嫂嫂了。」 宋悦哼了一声,问霍妩道:「怎么,他还比你大几岁,看个傩舞还得你抱着看吗?」 霍妩还没来得及回答,卫旌笙已先开口道:「大凡是人,就总有惧怕的东西,旌笙自然也不例外,准嫂嫂如此戳人痛脚,怕是不大好吧?」 「好了好了。」卫昶霖摸了摸鼻子,站出来打圆场,「你们别吵了,阿妩今日受了惊吓,还是早些送她回去吧。」 他回头对侍从道,「去告诉国公府的人,县主找着了。」 卫昶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这七弟平日里像条滑不溜手的泥鳅,有时候甚至不像是如此年少的小郎君,为人处事全然寻不着半点差错;而阿悦一贯是再随和大气不过的人,怎地偏偏这两个一见面就跟个乌眼鸡似的,恨不能上去啄对方两口。 「兄长说的有理。」卫旌笙率先撇开目光,低头对霍妩道,「先回去了,好不好?」 霍妩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好吧。」 卫旌笙笑了,他略俯身,在女孩子耳边不知说来什么,霍妩的眼瞬间亮了起来,璨若明珠,光华涌动,她压着嗓子与卫旌笙道,「你不许失言。」 「自然,骗谁都不骗你。」卫旌笙伸出小指,「拉钩,好不好?」 霍妩飞快地把自己的小指缠上去,在他大拇指上重重一点,「说好了的!」 宋悦忍不住把霍妩拉过来,头也不回地揽着她就走:「时候不早了,我先带阿妩回去。你们两兄弟也早些回吧。」 霍妩倒是一边走一边回头,还冲卫旌笙挥了挥手,只是很快又被宋悦扳了回去。 卫昶霖怅然道:「怎么阿悦都不回头看看呢?」 「兄长……」卫旌笙淡淡道,「眼神收一收,宋小姐已走远了。」 卫昶霖被噎到,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重振他作为长兄的威严,卫旌笙就已先一步走了,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卫昶霖:什么破弟弟,没一个省心的主! 亏他先前还以为这是个成熟懂事的好阿弟,卫昶霖扶额,所以说他先前到底是怎么产生这种错觉的。 莫不是真被猪油蒙了心? 宋悦不知她那未来夫婿正一个劲儿地怀疑人生,她与霍妩一道坐上马车,马车里铺了软垫,人坐在里头也觉不出晃来,甚至还贴心地备着各色茶点吃食。车轴隆隆,霍妩掀开布帘,打量着外头的灯影风光。 「阿妩。」宋悦轻声唤她,「悦姐有事情要问你。」 霍妩闻言,忙放下帘子坐正。 「你与七殿下,关系似乎很好?」 「是啊。」霍妩歪着头,「七哥人很好的,总惦记着我,有什么好东西都带着我一份。他就是心善,还有点胆小,容易被人欺负了去。所以我才更要好好护着他!」 霍妩掰着手指道,「七哥学识也好,我听我二哥说,七哥每日与他练武都用功得很,生得又好看,啊,对了,今日我差点被个老妇强掳了去,要不是七哥……」 「你说什么!什么叫差点被掳了去!」宋悦猛地打断了她的话,她紧张地把霍妩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第二十六章 「我没事。」霍妩像个小大人似的拍拍宋悦的肩,「我这不好好在这儿吗,别担心,那老妇也被七哥的人带走了。」 「说起来,悦姐刚刚的反应简直跟我七哥是一个磨子里映出来的嘛!」 「是吗?」宋悦收回手,压下眼底的复杂,霍妩的家世与卫旌笙在宫里的情况,叫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些旁的其他。 卫旌笙这个人,他的眼神有时候像是她在边城见过的狼崽子,他什么都没有,所以对于自己唯一且最珍贵的宝物总是超乎寻常的重视。这种狼崽子,好了是守护者,不好,他是会咬断你脖子的凶兽。 他对阿妩好的不加掩饰,简直像是在提前在她身上烙下一个属于他的痕迹。他想旁人提起霍妩时,第一反应就会想起他。 可他明明与霍妩交好也没有太久,怎么就这样了呢!他这样做,真的没有其他目的吗? 相比宋悦私下里的忧心忡忡,霍妩就轻松多了,她赖在宋悦边上,圈着她的胳膊,甜甜地问她,「悦姐啊,今天是太子哥哥邀你一起来看上元灯会的吧嘿嘿嘿。」 女孩子一阵窃笑,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宋悦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一个小丫头,成日里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你告诉我吧,太子哥哥今日有没有与你一起去河边放灯,有没有与你去月老庙牵红线啊。对了对了,他有没有说好听的情话与你听?」女孩子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郑重其事地道:「阿悦,你不知,其实吾心悦你已久。」 她坐直身子,摇头晃脑地道:「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呀,悦姐你掐我做什么!」 宋悦低着头,整理了一下耳边的鬓发,「叫你嘴贫,尽知道说些歪诗来打趣我是吧,仔细我一会儿告诉国公夫人。」 霍妩一下子就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委委屈屈地缩到角落里:「好嘛,我不说了还不行嘛。」 她没看到宋悦发间微红的耳垂,她的几句歪话,叫宋悦想起方才,万家灯火里,那个映在额前的一触即离的亲吻,还有那句「阿悦,千斯年兮,永以为好。」 千斯年兮,永以为好。她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脸上渐渐浮起笑意,如果可以,那,真的很好。 「两位贵人,国公府到了。」侍从隔着车帘低声道,他掀开帘子,霍妩刚探了个头出去,就被父亲一把抱了下来,沈容面上泪痕未干,搂着自家小女儿。 霍禛拱手对宋悦道:「此番多谢宋小姐相助,改日我霍家必登门致谢。」 「不必客气。我不过是顺道送阿妩回来,此次多亏了七殿下,否则阿妩这会儿不知要被拐子绑到哪里去了。时候不造,国公大人,夫人,世子,我就先走了。」 霍禛听到「拐子」二字脸色一变,沈容更是又惊又怕,手上更用劲了些。 霍妩没看到霍陵的影子,问道:「母亲,二哥人去哪儿了?难道还没回来吗?」 霍启衡怒道:「这小子偷带你出去,没看好妹妹,还好意思站在这儿吗,这会儿正在祠堂跪着呢,不跪个一天一夜的,不许起来!」 「这事儿也不能全怪二哥呀,寒冬腊月的,跪一晚上会得病的!」霍妩急了,「母亲,大哥,你们也不劝劝父亲!」 霍禛冷脸道:「那是他自作自受,你别帮他说话,要是你今天真被拐了,我……」他不敢想下去,只想冲到祠堂,狠狠揍霍陵一顿。 「可……对了,二哥现在是禁龙卫,再过三日,他是要护送陛下他们去迦山祭祀的,就先饶过他这一回好不好?」霍妩紧张地为霍陵求饶。 霍启衡怒意未消,不肯轻易松口:「他做错了事,就是要罚,若跪一宿就病了,他还配做什么禁龙卫!你再为他说话,为父就让他多跪几日!」 霍妩本想再说几句,听了父亲这话,忙紧紧把嘴闭上。 沈容显然担心坏了,等霍妩躺进锦被里都不肯走,霍妩劝了她半天,她才一步三回头地回房去。 见母亲走远了,霍妩一下子跳起来,披上大氅,避过守夜的仆从偷摸着往祠堂走。她轻手轻脚地推开一条门缝,霍陵正笔挺地跪在冰冷的地上。 霍妩钻进门,听见脚步声,霍陵回头,下一刻,他瞪大了眼睛,「阿妩,你怎么来了?快回去,大晚上的也不怕受寒。」 「我马上回去。」霍妩把背在身后的软垫拿出来,要垫在霍陵膝盖下,「你快垫上,真这么跪一晚上,膝盖得疼死了。」 「阿妩……」霍妩听霍陵声音不对,看过去时,发现霍陵眼眶都湿了,「都是我不好,没看系你,我听父亲和大哥说了,都赖我,你差点背拐子带走。」 他不敢想,他这个阖家捧在手心里娇养着长大的小妹妹,要是真被带走,会成个什么样子。 「好了。」霍妩小大人似的为他擦擦眼泪,「我这不是没事吗,而且没有下一回了对不对?二哥我先回去了啊,呆久了被发现可不好。」 她转身欲走,霍陵一把抓住她,一字顿一句地道:「妹妹你放心,绝对、不会有下一次!」 「嗯!」霍妩回头笑笑,依旧是全然的信任,「我当然最相信二哥啦!」 只是霍陵却久久不能释怀,霍妩苦哈哈地发现,霍陵简直变得比母亲还要可怕,她白日里出个门,霍陵定要寸步不离的跟着,他不在时,竟还想着叫她带上一只卫队! 霍妩耷拉着脑袋想,也不知二哥到底几时才能放下这回事呐! 又是三日,日头大好,大昌陛下携皇室子弟亲上迦山,为民祈福,以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迦山长年立于皇城中,山顶的绝应寺更是有国寺之称,寺内长年钟声宏亮,香火不断,皇权更迭间,这座古刹依旧矗立在那里,陛下登基后,又着意修整,寺内琉璃瓦脊,庄严宏传。 更何况这十几年,绝应寺由赫赫有名的了明禅师坐镇,更成为天下百姓眼中的佛教胜地。 一整套祭祀流程毕,不说卫旌笙,连卫昶霖面上都露出疲惫来。卫旌笙活动了一下筋骨,见卫蔺沣似乎想往他这边走过来,他皱了下眉,先一步走出殿内。 风吹得寺外的竹林沙沙作响,卫旌笙静静地站在那里,他突然听到有人靠近的声音,猛地一回头:「谁!」 有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身披袈裟,站在他不远处,老和尚笑道:「小友可愿与老头子饮一杯茶?」 卫旌笙有些恍惚,良久,他听见风中传来自己的回答:「了明禅师。」 禅院内,有风拂过,带来竹子的清新和山风的凉意。 卫旌笙跪坐在廊下,背挺得笔直,了明禅师慢悠悠地走过来,放了一套茶具在他面前。 老人坐到他对面,抬手为他们煮茶,他年纪大了,手上爬满了褶皱,拿壶时却稳定的很,卫旌笙伸手接过,将茶汤分别倒入闻香杯,按说茶斟七分满就够了,他却恍然未觉,直斟至满杯,待老人出言提醒才放下。 了明禅师叹道:「裕王殿下,多年不见,你可还好?」 第二十七章 卫旌笙执茶盏的手微微一颤,滚烫的茶水溅到他的手背上,他仿佛也觉不出痛,茶盏在他手里,好似下一秒就要被他给捏碎了般。 了明禅师把茶盏从他手里挪出来,「殿下何以至此啊。」 他语意悠长,话里的深意,他知,卫旌笙亦知。 卫旌笙低着头,老僧入定般久久不语,了明禅师也不再开口,只静静地饮一口茶。 「大师……我如今,可是在梦中吗?」卫旌笙的声音极低,似乎并不想这个问题被地方听见。是以话一出口,他就自嘲地笑道,「大师不必回答我,就算是梦,我也认了。」 了明禅师道:「长梦一生,悲欢几何。过往种种皆如浮尘过境,殿下,你还是不能放下吗?」 卫旌笙紧紧攒着拳,「这个问题,我记得大师曾问过我。旌笙的答案,与当时无异。」 了明禅师眼前浮起淡淡的雾气,他呢喃道:「我与殿下,这是第四次相见。」 卫旌笙笑:「是。只是前三次,大师见我时,我总是狼狈得很,叫大师见笑了。」 「殿下哪里的话,殿下,是至情至性之人。」了明禅师也笑。 他记得与卫旌笙第一次见时,卫旌笙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随陛下祭祀后,避开人群来到他的禅房,恭恭敬敬地问他,是否相信鬼魂夺舍之事?若真有此事,身体的主人又是否有重新夺回自己身体的可能。 当时了明只觉得这七殿下问的问题奇怪的很,更何况他从未听过这等奇闻异事,只以为这是年轻郎君的奇思妙想,故而不曾太过在意。 卫旌笙也没有深究,与他闲说了几句,便下山去了。 此后数年,他听来寺中的香客说起过,七殿下卫旌笙少年英才,很受陛下重用,小小年纪,就敢自荐使节,深入辽帮,面对那些个蛮子丝毫无惧,不费一兵一卒,全凭他那三寸不烂之舌,为大昌带来三十年的停战协议,陛下圣心大约,敕封他为裕王,食邑千户。 就连他寺中的小沙弥都知道,裕王殿下面若冠玉,府中又清静,每每骑马出行,不知要引多少小娘子垂眼。 陛下曾多次言笑着要为这个儿子寻一位才貌双全的正妃主持中馈,只是裕王却总是推拒,总说自己不急于此,惹得陛下又好气又好笑。 那年的大昌裕王,原是何等耀眼的少年郎君。 直到那一天,一切都变了。 了明恍惚记得,那天的风又吹得急,雨又下个没完,了明站在回廊下,看着屋外的瓢泼大雨,心里莫名一阵慌乱。 有小沙弥急急地来寻他,说裕王冒雨上山。他一惊,急匆匆地往外走,才走了几步,就见到裕王冲进了他这儿。 他未披雨具,此刻已湿透了,整个人都在往下滴水,了明怕他受凉,便遣小沙弥去取干净的衣裳来为他稍作替换。 小沙弥刚走,裕王就跪在了地上,了明赶忙想去扶他起来,却发现他像是被抽去了浑身的力气。 「大师,我总听说,您是得道高僧,那么,您一定会有办法的对吧。」 他牢牢地抓着了明的胳膊,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眼里希翼与恐惧交织,了明只好对他道,「殿下请讲,贫僧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裕王连连点头,他开始喋喋不休地与他说他与一个游魂的故事。 他说,从他十五岁出宫建府起,他就能看见一个游魂了,这么多年,那游魂始终陪在他身边。 他说,她陪他,从微末皇子到手握实权的亲王,可他总觉得在她面前,他还是那个一无所有的卫旌笙,他有的,至始至终,就只有她一个。 他说,他这些年暗地里寻了许多方士,他不敢轻举妄动,他要为她找出一个万全的法子,让她回到自己的身体中。可是没能等到这一天,那个夺了她身体的女子出了意外丢了性命,然后,他看着那个游魂生生在他眼前越变越浅,逐渐趋于虚无。 「我一直在等,我拼了命地喊她,她说过,会一直陪着我的,可是大师,我怎么就找不见她了呢?」 卫旌笙茫然地问:「大师,她到哪里去了?」 了明听他前时种种说辞,已是大为震惊,只是卫旌笙说来字字泣血,叫他不得不信。他组织了一下措辞,与卫旌笙道,「殿下,那人,已经没了。」 「没了,什么没了?她一个时辰前还好好地在我面前,怎么可能没了?」卫旌笙揪着了明的衣领,复又放开,了明来不及阻止,只得见他在他面前重重地叩了个头,「大师,求您想想办法,您不是得道高僧吗?您一定会有办法的是不是!她,她什么都没有做错,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了明心怀不忍地撇过头去,他想,裕王一定不知道,他此刻是什么样的。 他像是一个被摔打了千万遍的陶瓷娃娃,像是个被抢走最心爱玩具的幼童,像是痛失最后一滴水的荒漠行人。了明即将说的话,似乎已是他最后的希望。 「殿下,此事太过荒诞,非人力所能更改,还望殿下……节哀。」 卫旌笙嗤笑一声,「什么节哀,大师你在说什么,大师没有办法,那么天底下总会有个有办法的人!」 他甩袖而去,了明只觉,他背影寂寥。 了明莫名觉得,这人此生,恐怕再难得笑颜了。 他所料不错,卫旌笙此后多年,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从前虽待下严厉,却不至于像后来那样雷厉风行,人前人后都是铁面一张,了明看着他在那个雨夜把过往埋葬,从此走上一条鲜血与尸骨铺就的道路。 先帝去后,太子昶霖即位,改国号为宣庆,宣庆三年,卫昶霖病逝,膝下无子,淮王卫蔺沣谋反,为卫旌笙所擒,杀之。 就在众人都以为卫旌笙要做上那个尊位的时候,卫旌笙却从皇室中选了六王幼子继位,自己反而退一步,成了摄政王。帝王年幼,卫旌笙辅政,自此天下权柄皆在一人之手,是以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 他是无冕的君王,无人知晓,他夜夜难以入眠,总一人坐在床头,轻声喊着一个名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百转千回。 了明最后一次见他时,昔日的少年王侯也已三十多岁,了明奉旨前来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的男人一头华发,瘦得厉害,眼下一片黑青,再不复往日风华。他撑着身子做起来时,了明甚至怀疑自己眼前的该是具活骷髅! 「大师,这些年,我一次都没梦见过她。」他是人人畏惧的摄政王殿下,此时说话时,却带了浓浓的委屈,「她不会想我吗,怎么,一次都不来看看我?」 他没等他回答,似乎这一回,他只是想找个知道些旧事的人说说话,他道:「她最重家人,这些年,我把她的家人护得很好。她兄长前些日子被我贬去江南做总兵,等我死后,自会被迎回京里得到重用。」 「她于我说,想有一日天下安泰,到那时,天高海阔,她无论去哪儿都不必担忧。这些,我也做到了。」 了明回想这些年,卫旌笙虽遭天下人非议贪恋权柄狼子野心,但平心而论,如今朝局安稳,百姓安居乐业,未尝没有他的功劳。 第二十八章 「十多年来,我也老了,有的时候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又老又丑,她从前最喜欢围着我打转,说我长得比小娘子都好看,我冷着脸不理她,其实……她不知道,只要她的眼神是在我身上,无论如何,我总是欢喜的。」 「你说,她是否也嫌我不好瞧了?」摄政王突然捂着脸,发出一声短促的哭声,这声音像是被压在喉管里,压得久了,终于按耐不住,「不然,她怎么老不来看我呢?」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能再见到她,如果见不到了,我该怎么办呢。」 这么多年,他提及那个游魂,依然难以自抑,了明从他的话里觉得,他似乎有找了什么旁的法子,思及这些年摄政王大寻民间海外的奇人异事,了明心中不安,他本想再劝几句,卫旌笙却仿佛看穿了他的意图,挥挥手叫他退下。 三月后,摄政王病逝府中,了明于迦山听丧钟远远地想起,只长叹一声,道一句「阿弥陀佛」。 又是五年,了明禅师圆寂。 再醒来,他已回到庆历十四年,再次见到了少时的卫旌笙。 「贫僧很想知道,殿下究竟是用何等方法,才得来这个机会呢?」了明禅师凝视着卫旌笙,道。 卫旌笙不甚在意地道:「无他,不过是一条帝王命和我昔年寿元,再有,便是执念。」 他对她的执念。 了明禅师道:「殿下可曾想过,这一世的她,与殿下心中的那个名字,算不得一个人?」 「那又如何。」卫旌笙终于笑了,「我的那个人,她心一如往昔,只要她没变,我就不会变。且,大师,我说过,我只有她了,若我松手,才是真正的、一无所有。」 「在下不扰大师清修,先下山去了。」 他,突然很想见一见她。 了明禅师目送他远去,良久才道:「红尘中一痴儿啊!」 卫旌笙派人与卫昶霖说了一声,便策马下山,直奔国公府,公府的结构,前世霍妩与他说了无数遍,他轻车熟路地找到霍妩院子的所在,在马头上轻轻一点,飞身上了女墙。 霍妩正坐在院里,撑着下巴发呆。 卫旌笙笑了,他从怀里掏出什么掷过去,霍妩一惊,下意识地抬头,卫旌笙侧坐在墙头,与他招招手,就听见女孩子惊喜地喊:「七哥!」 她提起裙摆跑到墙脚下仰头看他:「七哥怎么来了,是来看我的吗?」 「咦,七哥你居然会轻功吗,难道是我二哥教你的,不是,这你也学的太快了吧,你可一定得教教我,我父亲兄长就不肯教,老觉得我学了轻功就会一天到晚翻墙出去惹事……」 卫旌笙听女孩子喋喋不休地与他抱怨,心道: 管他呢! 前世今生,梦或现实,早已不再重要;注意的是,她如今终于真真切切地在他眼前了。 「七哥怎么不说话?」 见卫旌笙久久不语,霍妩仰头看他,午后的阳光正好,隔着树荫在女孩脸上打下一片婆娑光影。似乎觉得阳光刺眼,女孩抬手挡在眉前,露出一截雪凝般的皓腕。 卫旌笙回过神来,与她道:「没什么,只是凑巧路过,就想来看看你。」 霍妩明显地不信,她又不是不知道,今儿个是皇族祭祀的日子,就算已经结束了,可从迦山到这儿快马也得半个多时辰吧,霍陵都还没回家呢,何况卫旌笙再怎么路过,也不会跑到这儿来啊。 只是卫旌笙不想说,霍妩也不愿追问,她想了想,道:「七哥找我,是打算来践行承诺的吗?」 「承诺?」卫旌笙一愣。 他这反应,摆明是忘了!霍妩有些恼,默默背过身去蹲在卫旌笙看不到的墙根那儿,找了个枝丫逗地上的小蚂蚁,就是不去看他。 卫旌笙失笑,他一个旋身,抓住墙内老树的枝干,轻轻一荡落到树上,他长腿一伸,把手背在脑后,悠闲地躺上去,笑眯眯地打量着霍妩。 霍妩气鼓鼓地扭着小屁股,转了个方向。她小声嘀咕着:「臭七哥,仗着自己学了功夫就欺负我,等我学会了轻功,看我不……」 她边说边拿枝干戳地来出气,惹得周围的蚂蚁都绕了道走。 「这是做什么呢,还真是,小孩子心性。」 少年临近变声期,原先清朗的声音变了丝丝沙哑,他凑在霍妩耳边说话时,一股气流嗖嗖地钻进她耳朵里,叫她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 「你还好意思说!「女孩一下子蹦起来,她忘了少年站在她背后,起的太急,两个人的额头一下子撞到了一起。 霍妩捂着额头倒退一步,呲牙咧嘴地说:「七哥你头好硬呐!」 卫旌笙本就生得白,这么一撞,他前额登时红了一大片。他对自己倒不甚在意,急急地靠近霍妩,把她的手掰下来看她的情况,见女孩额头泛红,少年本想为她揉一揉,手伸到一半却又止住了,似乎是怕弄疼了她。 他想起他幼时每每受伤时,母妃的动作,便学了她的样子,低下头轻轻吹着气,「阿妩不疼,痛痛飞走啦。」 霍妩愣愣地看着他,突然「扑哧」一声笑了,「七哥刚才的样子,跟我母亲好像啊。」 卫旌笙一顿,「阿妩……以后不许把我比作霍夫人。」 「好啦,」霍妩嘻笑着答,「我就是随口一说,七哥别在意呀。」 「怎么,不生我的气了?」卫旌笙看着女孩子的笑颜道。 霍妩果断地摇了摇头,七哥对她有多好,她心里再清楚不过了。把大好时光浪费在与真心待她的人生气上,这种亏本的事情,霍妩才不会去做。 卫旌笙笑了,他伸手揽住霍妩的腰,与她道:」抓紧。」 霍妩还没反应过来,她整个人已经腾空而起,霍妩下意识地搂紧了卫旌笙的脖子,她心里有些害怕,却迟迟不肯闭眼。 卫旌笙带她落到她院里最高的那棵古树上,这树在霍妩出生前就已经牢牢扎根在庭院里,比霍妩的年纪还大,足有一丈多高,树干粗长,即使两个人同时落在上面,老树也是只轻微地颤了颤。 霍妩扶着主干兴奋地张望,地上的风光尽入眼中。 卫旌笙却没她这份闲心,他此刻已经开始后悔,为什么要一时冲动把霍妩带到那么高的地方来,瞧她这一颠一颠的架势,卫旌笙真怕她足下一滑,他都来不及捞她。 他难得强硬地拉着女孩与他并肩坐下,霍妩也不反抗,她快活地展开手臂,晃动着双腿,感受凉风拂过。 「我小的时候,父亲也很喜欢带我飞到这么高的地方来,就跟七哥一样!」霍妩扭头对卫旌笙道。 卫旌笙:所以,不把我比作霍夫人,就索性把我必成镇国公了吗? 霍妩自言自语道:「不过方才我还挺担心的,万一七哥气力不足,或者我一个没抓紧掉下去了可怎么好,这么高摔下去可就惨了。」 「阿妩。」卫旌笙艰难地开口,「我不会让你摔下去的。」 「我虽体弱,但正因如此,更注意与武教师傅学习,是以……」 「欸,不对啊。」霍妩瞪大了眼睛问他,「既然如此,七哥怎么还需要我二哥教你呢?」 亏得二哥用饭时还常当着全家人的面夸他进步神速,是可教之才呢! 第二十九章 敢情人家根本不需要她二哥教。 卫旌笙:…… 这当中的种种心思,他又怎么好告诉霍妩! 「是这样,」卫旌笙摆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宫中师傅教习的,大多是些花架子,真动起手来怕是不顶用。二哥所教的,却是战场中磨练出来的本事,于我而言,实在是受益匪浅。」 宫中武师忽然打了个喷嚏,他吸了吸鼻子,有同僚经过,打趣道:「兄弟,你不会染了风寒吧。」 「去去去,」武师挥挥手,「老子当年可是武榜头名,站地里拼杀下来的,身子骨刚刚的,你才动不动就得风寒呢!」 卫旌笙面色如常,眼里全是真挚,几句话下来,霍妩不信也信了。 只是卫旌笙不曾料到,她这会儿心里正想着,七哥功夫明明还不错,对着卫泓奕还这般退让,看来是真拿他当兄长才如此恭谨了。 她捧着脸叹息,心道,七哥果然好心肠,罢了,以后还是得多顾着点,免得他被欺负了都不知道还手。 所以说,第一印象真的很重要啊! 卫旌笙不知道,如果他知道,该恨不得再重活一次,把那个装乖扮巧的自己暴打一顿。他仍对霍妩道:「太子与你宋悦姐姐的婚期定在开春后十五日,母后已命司礼监准备起来了。」 「这么快!」霍妩惊到:「那岂不是只剩不到三个月了,这也太赶了吧!」 卫旌笙笑道:「还不是有人等不及了。」 当时钦天监依着两人的八字择定了三个良辰吉日,最远的那个可是排到了今秋。陛下与皇后尚未开口,卫昶霖就跳了出来,表示第一个日子极好。 他说的大义凛然,只言夏日里太过燥热,太子迎亲仪式繁杂,难免不适。 若是在秋天,他虽未言明,到底是过来人,帝后又岂会不知他心中所想。 若要等到秋天,那也太久了。 霍妩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瞬间哭丧了一张脸,「等悦姐进了宫,我和她就没办法像现在这样常常见面了。」 她本来想的可好了,春天邀了悦姐一起跑马赏花,夏日里垂钓荷花池畔,等到了秋日里,瓜果成熟,大可以一起去园子里摘果子吃。 「七哥七哥,快带我下去!」霍妩突然晃着卫旌笙的胳膊道。 卫旌笙虽然不解,还是搂着她一跃而去,轻盈地落到了地上。霍妩急匆匆地对卫旌笙道:「七哥先回宫吧,我要出门了。」 「这个时辰,你要去哪儿?」卫旌笙纳闷地问。 霍妩火急火燎地冲进屋里取了什么东西出来,道:「自然是去找悦姐啦!」 卫旌笙:很好,我跟着未来皇嫂果真是八字不合,命里犯冲! 「阿妩,先前的约定我没有忘记,等什么时候你想去了,我就带着你走遍京里所有的好去处,吃尽万千美食。」 卫旌笙在她背后缓缓开口,霍妩一怔,突然大步向他跑过来,埋进他怀里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听见他的小姑娘兴奋地说:「我就知道,七哥不会忘记的,上元节才答应过我的话,七哥又不是老爷爷,哪儿能这么快忘了呢!」 「是的。」卫旌笙抬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发丝,「我答应你的事,无论大小,通通不会忘的。」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过得格外的快,年后下的都是小雪,不多时就化了个干净。渐渐的,连吹来的风都带着暖意,柳树不知何时冒出了头,晃荡着柔软的腰肢迎风招展。 冬日厚重的衣裳被下人们收了起来,取而代之是满柜的春裳。春花也开了起来,常有卖花姑娘沿街叫卖。 京里的百姓最近几日兴致都很高,不过大街小巷里议论的倒是同一件事——他们大昌的太子殿下,明日就要迎亲啦! 前些日子礼官上宋府时,纳彩里宋府都安置不下了,摆满了整条大街,宋府的鞭炮声一整天都没听过,足以见对这未来太子妃的重视。且这太子殿下不仅仪表堂堂,更是未来的天子啊!整个京中,还有谁家适龄的女儿不羡慕宋府小姐的。 庆历十五年春,太子昶霖大婚,宋悦正式入主东宫,为太子妃。 可这人人艳羡的太子妃娘娘,每每回想起自己大婚那日的情景时,即便对着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的一张黑脸,仍忍不住捧腹大笑。 三月中旬的天儿正正好,春光明媚,沿街的花枝开了一大片,有些草木还未到花期的,便被系上了栩栩如生的绢花,遥遥望过去,跟真的一般。过路的老人家爬满皱纹的脸上布满笑容,庆幸今儿又是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头。 宋家阖府挂满了红绸,连看门的小厮都穿上了新衣,瞧着精神的很,见沈容带着霍妩从马车上下来,赶忙迎过去伏在地上:「见过镇国公夫人,嘉宁县主。」 霍妩这几个月常来宋府,轻车熟路的很,也不用人带路,自己牵着母亲就往后院走。 宋悦所住的院里一大早就挤满了各家贵妇人,这位虽是新妇,到底是要做太子妃的,众人也不敢调侃太过,只一个劲儿地夸宋悦好福气,深得殿下看重,与太子殿下堪称天造地设的一对,又道她家人疼爱她,尚不提余下为她压箱底的铺面银票,单明面上的嫁妆就硬生生堆了近百辆牛车,堪称十里红妆也不为过。 已到嫁龄的几家贵女面上不显,心里却难免有些酸楚,谁成想太子妃这一尊位最后竟会落到宋悦头上,看她出嫁这排面,这几年怕是再难有人能及了。 宋悦一身钗钿礼衣,层层叠叠的规整装束叫她有些不自在,她被套上了绿色大袖襦裙,一层层衣饰叠上去,最后才在外面套上宽大的广袖上衣。皇后亲自邀了启王妃来为她梳发,启王妃今年已有五十多岁了,与老王爷一生恩爱和睦,膝下更是儿孙满堂,是难得的好福气。 启王妃上了岁数,人却精神的很,她为宋悦挽了发髻,就要取来珠翠为宋悦戴上,宋悦连连讨饶:「王妃,这些东西重的很,左右时候还早,不如我晚些再戴可好?」 「好,就依你的。」启王妃笑呵呵地答。 宋悦抿唇笑笑,她将目光投向面前的铜镜,镜中人被细细绘上了浓妆,瞧着雍容华贵,举手投足皆是风流姿态,宋悦自己都快不认得了。 昨晚,母亲陪她到深夜,与她说来许多为人妻之道,她摸着宋悦的长发,叹道:「阿悦,我与你父亲曾想过,将你嫁与他底下将士之子,这样我们还是能护得住你,你想上战场,也尽可以依着你。」 「母亲只愿你一生平安喜乐,不曾想过你会有这样的造化。母亲知道,我的阿悦是最聪明的孩子,你记着,一朝嫁入帝王家,从此你和太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凡事多思,不可再像闺中一般由着性子来了,知道吗?」 宋悦难得像个寻常女孩儿那样依偎在母亲怀里,她觉得心跳得很快,手上沁出一层薄汗,她想,第一次跟着父亲上战场时,她都没有现在这么紧张。 她没有一刻像那一刻这般深刻地认识到,从今天起,她不在是那个纵情沙场,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宋悦,往后,她会是整个大昌的太子妃,而在遥远的未来,她会成为一国之母。 第三十章 这个沉甸甸的担子压在她身上,她并没有像旁人想的那般喜悦,更多的反而是没来由的惶恐。她怕,她会让卫昶霖觉得失望,会让宋家蒙羞。 宋悦无意识地抓紧了案上的檀木梳,梳齿的尖端深深嵌进了她的掌心。 「呀,是嘉宁县主到了。」 「霍夫人,瞧你家阿妩,真是生得越来越漂亮了。」 沈容与诸位夫人一一见礼,霍妩人虽乖乖地跟在母亲身边,眼神却早已飘到宋悦那边去了。 察觉了女儿的心思,沈容笑着推了她一把,继续与众人寒暄,叫霍妩先过去宋悦那边。 霍妩得了母亲的准许,再没了顾忌,径直往宋悦那儿去了,诸位夫人看在眼里,面上不显,心中却盘算着这霍家幼女倒是好眼光,当日宋悦进京时,她们大多想着边城长大的贵女,即使出身好又如何,还不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也只有霍妩,一口一个「悦姐」的粘了上去。 这三个月来,谁不知道未来的太子妃与霍家的嘉宁县主最为要好,两人虽说差了好几岁,却同嫡亲姐妹般相处,这霍妩倒还真是好命。 霍妩一袭散花如意云烟裙,裙角镂空用金线绣着花卉图样,她这几月不知为何转了性子,非缠着父兄一道习武,是以身形瘦了些,不过两颊还是肉嘟嘟的,她猫到宋悦背后,想偷偷摸摸地炸她一回,宋悦早就从铜镜里看见小姑娘的身影,她露出今天第一个全然真心的笑容,也不揭穿,只在女孩子扑过来的时候故意摆出受惊的表情。 霍妩趴在她背上,亲昵地道:「悦姐今日好漂亮,我都不敢认了!」 「太子哥哥眼光真好,这世上哪有比我悦姐更漂亮的新嫁娘?没有的!不可能存在的!」 女孩本想去蹭蹭宋悦的脸,又怕弄花了她的妆,宋悦抬手,捏了捏她的脸。以往这会儿霍妩就该捂着脸往后退了,可今天,她反而红着脸把自己的小脸往宋悦的手上塞:「喏,就这一天啊,随你捏了。」 她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一双眼宛如雨后晴空明净澄澈,尽是真心的欢喜。 有小厮急匆匆地进来报信:「诸位夫人,太子殿下与诸位皇子已到府门前了。」 诸位夫人皆是一愣,宋母问道:「怎么这么快?」 小厮苦着脸道:「那可是殿下,谁敢拦呐。」 宋母一时语塞,忙命人去前头传话,得叫卫昶霖多做几首诗才好放人进来,一面赶紧命人为宋悦戴上珠翠花钗,将织锦鸳鸯玉骨扇塞进宋悦手里。 霍妩见帮不上忙,又怕给人添乱,所幸站到了外头,耍赖着找一位夫人讨了根棍子。 新妇出嫁时,到场的女宾需得人人手持一个棍子棒打新郎,是为煞煞新郎的威风,不让他今后欺负新娘,是为「下婿」。 门口的人果然没拦住多久,不多时,卫昶霖就大步走了进来,霍妩看他着赤红锦衣宽袍,头戴紫金冠,他往日总冷着脸,动不动就罚卫斐昀和自己,今日倒是春风满面,连半点冷峻的样子都找不着了。 命妇们面面相觑,这位可是当今太子,谁也没那个胆子真动手打下去,只做个样儿也就罢了,力道连给人掸灰尘都不如。 霍妩早盼着这会子好出出气了,抄起棍子就想往上冲,还好有沈容拉着,沈容扶额道:「古往今来,谁家迎亲是真动手打的了,宋夫人都不当真,你去做什么?」 她说着,就把那看了就糟心的木棍夺了过来。 霍妩撇撇嘴,只好在却扇诗上下功夫,她扒着卫昶霖的袖子,非得他吟个十首不同的催妆诗来赞美宋悦,否则才不肯宋悦跟他回去。 她这一抖落,卫昶霖的袖管就轻飘飘地掉下来一张字条,卫昶霖脸色一变,霍妩眼疾手快地捡起来一看:「好啊太子哥哥,你居然舞弊!」 纸条上写的赫然是种种诗赋。 他身后的卫泓奕看着皇兄脸色发青,只好使劲憋着笑,倒是卫斐昀,到底童言无忌,三言两语就把亲哥给买了个干净。 「你是不知道啊,皇兄昨日担心太过紧张吟不出好诗,耽误把悦姐迎回宫,特意与我们几个商量了半晌,各做了许多诗,皇兄呢,就从中抄了最妙的几首在字条上揣在袖里,以备不时之需。」 卫斐昀大大咧咧地道:「皇兄我昨日怎么说来着,向你这种没经验的人还是别干这种事的好吧,夹带字条还是需要技巧的,你看你,这不就被发现了?悦姐在里头肯定也听到了,哎呀啧啧。」 卫昶霖咬牙,一字一字从牙缝里蹦出来:「卫小九,你给我闭嘴!」 等过了今日,看老子不把你打得屁股开花! 霍妩一脸的嫌弃,脸上明晃晃的写着:太子哥哥平日里就知道教训人,私底下自己还不是连首诗都做不出来。 几番折腾下,卫昶霖才被放进房中,宋悦端坐在榻上,团扇遮了她半张脸,主露出她一双盈盈笑眼望向他。 卫昶霖呼吸一凝,他走向宋悦,向她伸出手,这几步路,他走得同手同脚,偏他自个儿还没发觉。霍妩与卫斐昀站在一处偷笑。 他牵着宋悦往前走,带着她坐上花车。宋悦的手上带着长年习武落下的老茧,算不得光滑,他却只想牵着这只手一直走下去,此后一生,再不愿放开。 一路花车前行,众多锦衣少年郎随在车边,宋悦坐在车内,静听外头的喧嚣渐渐平静,心里想的却是方才紧握着她的那只手,手心附着一层薄汗,看来,他同她一般紧张。 一路行至太子殿内,里头已燃了同心烛,烛光掩映下,屋里的陈设富丽堂皇,无一不吉祥喜庆。 卫昶霖支吾着道:「我命人重新规制了一番,不知你喜不喜欢。」 宋悦心道:有这心意是好,只是这般布置,未免……有些晃眼。 命妇们笑道:「殿下,眼下可不是叙话的时候,您这却扇诗还没吟呢。」 「是,」卫昶霖反应过来,「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须满面浑妆却,留着双眉待画人。」 说完,他又巴巴地望着宋悦道:「这不是先前字条上的,是我为你做的。」 宋悦眼里笑意更甚,未等旁人说话,便把扇子轻轻挪开了。 她平常不施粉黛的样子在卫昶霖眼里已是很好,此刻盛装,烛光下美人芙蓉面,卫昶霖只觉她眼中盛满佳酿,他未饮过酒,便已经醉了。 「你等等我,我去见过前院的宾客还有父皇母后,你要是饿了,桌上有糕点,这珠翠礼衣重的慌,你先拆了吧。」他说完这些转身而去,只是临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 宋悦笑着朝他摆摆手。 她的确累了,送走了随行的诸位夫人,便命人卸下钗环,舒舒服服地把自己泡进浴汤里,等卫昶霖回来时,宋悦正坐在床边,着深色长衣,一头青丝垂到腰际,听见脚步声,宋悦站起来朝他行礼:「见过殿下。」 卫昶霖忙扶住她,把她重新按回床上坐下,「你我既为夫妻,不必如此多礼。」 沉吟片刻,他道:「阿悦,有外人在时,你叫我殿下,但我们私下里,你可以叫我昶霖,或是……郎君。」他打听过,寻常人家的夫妻,妻子就是这么喊的。 第三十一章 「郎君。」他摆明了更希望她叫第二个,宋悦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就叫了出来。 「咳,我们还未饮过交杯酒,你等我去拿酒来。」卫昶霖起身走向桌边,瞧着倒正常,如果他没有在刚起身时差点左脚绊右脚将自己绊倒的话。 宋悦拿过酒杯,两人双臂交叠,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卫昶霖心说,这该是他喝过最香醇的酒了。 他有很多话想对她说,他想告诉她,他与母后说好了,若阿悦三年内能为他诞下一子,母后便答应不赐其他女子给他,而他就更不会了。 身为太子,他必须有个亲生子,而他只想与阿悦有孩子。 罢了,他想,何必给她压力,左右,他们会有孩子的。 卫昶霖俯身过去,啄吻在她前额,一点点往下滑,他亲的如此郑重,仿佛怀里是他此生最重要的珍宝,她的衣裳下滑,露出白皙的肩头,卫昶霖看到上面有一道长长那个的伤痕,他一怔,眼里是明显的心疼。 宋悦抱着他安慰,「没事的,旧伤罢了,我早就不痛了。」 卫昶霖猛地挥掌过去,床帘委地,他扑过去把她按在身下,与她十指相扣,落下的亲吻却依旧温柔,在她的伤痕上噬咬舔吻。 开窗秋月光,烛下解罗裳。合笑帷幌里,举体兰蕙香。自是一夜风流。 翌日清晨,卫昶霖睁眼,刚想把枕边人搂进怀里,手过去却是一空。卫昶霖一愣,唤道:「来人!」 宫人鱼贯而入,「殿下。」 「太子妃现在何处?」卫昶霖问道。 宫人答道:「回殿下的话,太子妃殿下一早就起了,现正在前院练拳。」 一早?练拳? 卫昶霖默默地坐在床上怀疑人生,他昨晚的表现,难得并不如人意?才叫她一大早就能爬起来去练拳! 又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春去秋来,时光飞逝,而这座皇都还是一如往昔,在繁华中醒来,在喧嚣中睡去。 城门外,守门的军士正挨个盘查来往的行人客商,有辆马车缓缓地停在队末,这马毛色黑亮,打了个响响的鼻息,惹得前边的行人纷纷回头。 车帘被掀起一个角,里面钻出个梳着双丫髻的青衣少女,她利索地跳下马车,大步朝守门官兵走去,兵士见她过来,还未来得及发问,就见少女从怀中掏出一面令牌,令牌上盘着虎纹,正中心是一个龙飞凤舞的「霍」字。 兵士们躬身问道:「敢问是国公府哪位贵人抵京?」 少女偏过身去,不受他们的礼,笑道:「婢子不过一届侍婢,诸位无需如此,马车里的,是我们县主。」 她这一声「侍婢」一出,临近的老百姓顿时面面相觑,本以为少女相貌不俗衣饰精致,还当是哪家小姐,不想竟只是个侍婢!有人已频频回头,朝马车的方向打量,似乎想透过这层车帘看到这车中人的真面貌。 少女见状,不由得蹙眉道:「还请诸位行个方面,先让我家主子进城。」 「自然自然,干什么呢,还不快让开!」领头的兵士忙哈腰道。 少女这才转身坐到马车的车边儿上,驾车的大汉一扬马鞭,带起阵阵尘埃。 有士兵不解地问领头人:「不是,头儿,这马车里的人咱还没查呢,这就放他们进去了不好吧?」 兵头子嗤笑道:「你个新来的懂个屁,没看见那丫头手里的令牌啊,国公府!县主!动动你的脑子!这样的贵主也是咱们能见的?」 士兵年轻的很,这会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也是啊,就是不晓得,县主是长啥子样的。」 马车在闹市里前行,少女靠着马车坐着,突然听到车中人隔着车帘喊了她一声:「春莺。」 春莺钻进车内,马车里正端坐这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女,少女蒙着面纱,乌发直垂到腰际,只用了根玉簪挽了个小髻,松松地垂在发上,她眉似远山,一双眼光辉掩映,含了万千春水,少女耳上佩了赤红耳珠,随着她的动作俏皮地打转。 当她拿她那双灵动的眸子看着你时,饶是春莺从小服侍她长大,此刻也不免有些慌神。 春莺叹道:「县主,您又想做什么了?」 少女突然瘫坐在车内,她这仪态全无的样子看得春莺眉心一跳,少女却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朝她招手:「快坐到我边上来。」 见春莺不动,少女又道:「快来啊,左右这又没人看见。」 她声音天生带着几分软糯,拖长了语调说话时,倒像是在同人撒娇。春莺无奈,只好过去跪坐在少女旁边,少女在她坐下的那一刻就立马把头挪到了春莺的膝上,眨巴着眼盯着她不说话。 她这般动作,春莺简直拿她没法子,只好道:「说吧,可是不想回府?」 少女连连点头。 春莺扶额,觉得一阵头疼:「嘉宁县主……」 一听她连带着封号叫自己了,霍妩急了,连珠炮似的开口:「不是,咱们预期是要四月初才回来的,递信回府时也是这么说的,这才三月半呢,何必这么着急,大可随意寻个住处呆上半个月不是。」 春莺毫不留情地揭穿她:「要婢子说,县主就是不想回去见夫人,怕夫人训你。」 霍妩讪笑着:「不是,我的好春莺,你心里清楚就行了,何必要说出来呢,我多不好意思呀。」 「夫人送您到兰陵沈老侯爷那小住,也是为着您考虑。」毕竟,哪家世族贵女到了霍妩这个年纪,在外头还是一副端庄谦雅的样子,一回家就翻了天去。沈容揪着霍妩和她二哥一块斗蛐蛐那会子实在气得不行,当即就决定把幼女送去兰陵外祖家小住。 这消息对霍妩来说实在是晴天霹雳,无她,只因她那外祖沈老侯爷是再讲规矩不过的人,一去两月,霍妩不晓得被打了多少回掌心,抄书抄的连字都快不认得了。 霍妩哼哼唧唧地不吭声,春莺也没办法,只好妥协道:「那县主想去哪儿?」 罢了,她安慰自己道,左右是在京里,也就是半个月的功夫,倒也不会有什么意外,了不得,了不得就先和大公子二公子通个气。 嗯,夫人若真怪罪下来,上头总也有人顶着不是。 霍妩一听这话,顿时喜笑颜开,她眉眼弯弯,与春莺道:「我们春莺果然是个明白人,这样,我都考虑好了,咱们先去锦阁用午膳,再去买南巷老宋头的烧饼吃,啊,还有他家附近的酒酿小圆子!」 她说着,似想起什么,在马车里一阵翻找,终于找出一个锦盒,霍妩打开它,从中取出一块玉珏,她笑道:「还好我出来时带着它!」 玉珏吊在她纤长的指上晃动,霍妩向上一抛,稳稳地抓进手里。 她握着玉珏,像是握了什么了不起的宝贝,开起金库的钥匙。霍妩命春莺命车夫驶往京里的如归客栈后,便躺回春莺膝上闭目养神。 一路舟车劳顿,少女眼下都带了圈浅浅的青色。春莺把手放在她太阳穴上,为她轻轻按了起来。 霍妩睫毛微动,她的确累了,打了个哈欠就放任自己进入了睡梦中。直到春莺在她耳边喊她,霍妩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县主,咱们到了。」春莺跳下车,扶霍妩下来。 第三十二章 二人走进客栈,掌柜见她衣着华贵,忙迎上来笑道:「二位是要住店?」 春莺刚要答话,霍妩就先伸手,把玉珏递了过去,掌柜不明所以,接过去一看,登时正色道:「都怪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竟没认出来是您来了。」 他道:「您的小院好好的呢,主子吩咐了,每日都命人收拾着,小的这就带您过去。」 霍妩道:「不必了,我还记得路,你忙你的去吧。」她说完,与春莺使了个眼色,自行带着春莺往后走去。 如归客栈与寻常客栈最不同的地方就是,寻常客栈之分房间只差,而如归客栈虽顶着客栈之名,却包下来一大片宅第,占地甚广,与小庄园一般,前头只做普通客栈,后头的院落却是各有特色,装饰精巧,别出心裁,若要租住,需得整院租下,这费用可不便宜。 话虽如此,然这里是皇城,天子脚下,最不缺的就是来往富商巨贾,租一栋院落的价,对普通老百姓而言是可望而不可即,对他们,却只是弹指一挥间罢了。在这里结交到的人会给他们带来的价值,可比区区一点银两有用多了。 如归客栈反其道而行之,一开始自然不被旁人看好,只是后来见生意大号,客栈主人想来赚了个满盆钵,这蔑视也就成了满满的羡慕。也有不少人想来这儿捣乱闹事,却不想客栈主人好似大有来头,没过一个时辰就被镇了下去,反倒是闹事者被抓进了大牢。 从此,再也没有人敢来上门惹事。而此间主人的来历,更是众说纷纭,也不知是谁想出的这种客栈的主意。 霍妩想,别说你们,就连我一开始也没想过,如归的主人,居然会是我七哥! 若非三年前卫旌笙主动告诉她此事,她压根没往他身上想过。 她倒不是对商贾抱有偏见,只是觉得,七哥这般清风朗月的人物,与行商一事实在相距甚远。更何况,他身为皇子,若此事被发现,总归会在陛下面前落下个与民争利的恶名。 卫旌笙十五岁出宫建府,步入朝堂,因没有母家支持,他一路走来,与比他年长的几位皇子相比,不可谓不艰难。 可他做的很好!霍妩骄傲地笑,为此与有荣焉,她知道,七哥从来就是最好的!心地好,学士好,坚持又有毅力,连她父亲都夸七哥金鳞岂非池中物呢! 正因如此,霍妩才更担心经商一事为给他带来不利的影响。更何况,她怕商场诡谲,七哥吃亏。 她一连几日忧心忡忡的,直到卫旌笙掐掐她的脸:「傻,这客栈并非挂在我的名下。且客栈的事,咱们太子爷并非不知情。」 建造客栈伊始,他就是个无权无钱的落拓皇子,若没有卫昶霖在背后支持,如归这地方也成不了大气候。而如归所带来的财富与各地消息,也给了卫昶霖巨大的回报。 「啊。」霍妩愣道,「可是不在你名下的话,若对方心怀恶意?」 「不怕。」卫旌笙笑笑,望着她的眼,「这个人是我最信任之人,若真有一日她高兴了,想拿客栈的地契烧着玩,我也随她。」 霍妩痛心疾首,只觉得七哥果然还是那个七哥,如此好骗,如此心软,什么拿地契烧着玩,他到底知不知道这是多大的一份身家。 果然,她叹息着,七哥之所以能把如归开这么大,还连带着折腾出一堆食肆铺面的,还是因为运气好吧! 她这边想着,脚下不停,带了春莺左转右转的往前走,一路来到最北边的一处院落前。 有花枝颤抖着从墙根探出头来,有风吹过,抖落一地花瓣。霍妩摊开白皙的手掌,几多绯红的花瓣颤悠悠地落到她掌心。 春莺上前推门,门未上锁,轻轻一推就开了。 时隔数月,如归客栈里即使出价再高也不被允许租用的院落,终于等来了它的主人。 春莺跟着霍妩来过这里几次,此刻仍不免惊叹,与霍妩道:「殿下对县主真是上心,与咱们府里的大公子二公子比起来也不差了。」 霍妩轻快地踏进小院,径自往里走去,闻言与春莺道:「自然了,我与七哥勉强也算一起长大的情分,五年下来,他和我的亲哥哥早没什么两样啦。」 春莺提着包袱含笑点头。 当日她第一次陪霍妩来此地时,还以为是来了第二个霍家。无他,只因这里的布置陈设与霍妩家中所住的院子一般无二。就连院内所载满树海棠都长得一样好,叫霍妩没半点不适应,连拒绝卫旌笙这份好意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霍妩半道止步,站在桃树下半晌不语,春莺以为她有什么事,刚想开口问她,就听霍妩喃喃道:「春莺啊,你说这桃子几时才能长出来啊?」 春莺:「县主您可别说了。」 小院里干干净净,霍妩所住的屋子被收拾得很好,仿佛这里从来都有人住着般,霍妩一进房门,就整个扑倒在床上,锦被松软舒适,带着阳光下暴晒后的暖意,她陷在里头不想动弹,懒洋洋地道:「你也先去睡一会吧,等咱们缓缓精神就去吃好吃的。」 春莺试图把她扒出来:「您好歹换身衣裳先,就这样歇下容易着凉。」 霍妩摘了面纱扔到一旁,把脸埋进被里蹭蹭,闷声闷气地答:「无妨的,我就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她声音减轻,显然是困极了要与周公相会,春莺只得为她压好被脚,放下帷帐。 有时候她都不知道自家县主在想什么,一路上非得火急火燎地加快脚程回京,搞得自个儿累成这样。 春莺打开包袱想收拾一下,却发现屋内应有尽有,就连衣裳首饰,胭脂水粉都按着霍妩的喜好备齐了,叫她无从下手。 春莺边摇头边笑,索性把包袱行囊收起来,自己去外屋榻上歇了。 这一觉直睡到午后,霍妩打着哈欠醒来时,春莺正好打水进来为她擦脸。见她醒了,道:「方才此间掌柜的来过,送来了几个粗使丫头并护卫,掌柜的说他家主子吩咐了,知道您不喜欢陌生人跟着,因而您近身的事还是婢子来,这几个人都是他亲自选的,也过了主子的眼,为人做事最稳妥不过,叫您放心使唤就是了。」 「婢子想着,您此前命老侯爷派的人先回兰陵复命了,身边没有护卫跟着总归不妥,就自作主张,叫他们留下了。」 霍妩歪着头,她刚睡醒的那一段时候人总是迷糊,便道:「七哥看过的人,我没什么不放心的,留下就留下吧。」 「对了,你去选两个护卫出来。咱们一会儿去吃柳巷那家点心,同样的东西,兰陵那儿的可没柳巷赵大伯家的好吃。」 提起吃的,她一下子就来了精神,坐在床上手舞足蹈的。 柳巷有条街上开满了各式摊子,每家每户霍妩都吃了个遍,其中就是赵大伯家的最得她的心意,赵大伯已有六十高寿,每日在柳巷支个摊子,不买其他吃食,只卖他最拿手的包子。 霍妩有时候趁着赵大伯家生意少,得了空闲的时候,就跑去边吃他的包子边与他闲聊,她生得乖巧,又惯会讨老人家喜欢,赵大伯几回下来,就她来连给她的包子都要特意挑个好的。 第三十三章 赵大伯做的蚝油叉烧包,水晶灌汤包,糖宝,素包与粘豆包都是一绝,再配上一杯大麦茶,直叫你饿着肚子进去,扶着墙出来。 宋悦怀投胎时,吃什么都没胃口,急地卫昶霖团团转,霍妩也是心急了,想起什么好吃的就给她带进宫去,没想到赵大伯家的包子还真合了宋悦的胃口,卫昶霖一乐,给霍妩记了一大功,还想过要把赵大伯宣进宫来,还好被霍妩及时制止了。 还好还好,霍妩暗自庆幸自己阻止的及时,若赵大伯知道他每日做的包子都给了太子妃的嘴里,还不得吓得撅过去。 「小姑娘,好久没见你来我这儿吃包子了啊,这刚出炉的粘豆包,老伯给你拿一蒸啊。」赵大伯笑呵呵地招呼她。 霍妩重重地点头,指着灌汤包道:「这个也给我来一蒸吧。」 「好勒。」赵大伯应了声,「你先去那儿坐着,我这就给你端上来。」 霍妩坐在小板凳上,取了双筷子,不多时,赵大伯就端着两笼热气腾腾的包子放到她桌上,霍妩夹了一个灌汤包放到小碗里。在吃这一方面,她可是个老饕了。 她小心地夹起来包子,给包子开了个小洞,再把包子里的汤汁吸尽。肉汤浓郁的口感在味蕾里蔓延,直叫人觉得唇齿留香。这时再将剩下的包子皮和肉馅一口放进嘴里。这灌汤包做的皮薄馅大,肉馅揉的及有嚼劲,吃完了再饮一口大麦茶正好解解腻,第二口包子就好塞入口中了。 赵大伯见她吃的香甜,乐道:「怎么样小丫头,老伯的手艺没退步吧!」 霍妩吃得停不下嘴,忙里偷闲朝赵大伯比了个大拇指。 赵大伯很是心疼地与她说道:「几个月不见,我怎么看你这丫头都瘦了,你等着,老伯一会儿去给你拿几个糖包带走。」 其他熟客见状笑道:「我说老赵头,咱怎么就没这待遇啊,你个老小子可不能偏心啊!」 「去你的,吃你们的去,跟个小姑娘还计较个啥。」赵大伯挥着布巾笑骂了一句,见有旁的客人过来,自去招待了。 霍妩埋头吃着,忽然听见邻桌的客人正唠着嗑:「哎我说,一会儿去香积寺瞧瞧呗。」 「去哪儿干啥?哦,想起来了,不是说有家小姐在那儿施粥布素点心给京里的穷苦百姓吗,这小姐可真是个好心人呐。」 「可不是吗,我听说啊,那家小姐身份可不一般,那可是岭南陈家的嫡出贵女啊,与宫里的皇子连着亲呢!」 「真的假的?」另一个客人显然吃了一惊,「我了个去,那她还亲自出来布施?」 「可不是,这才说京里新来了位女菩萨啊!」 霍妩停下筷子,与春莺交换了一个眼神,春莺会意,见赵大伯正忙着呢,就放了几个铜板在他案上,与霍妩走出这家摊子。 「你说,这陈家来的嫡女,可是那个陈思璇?」霍妩与春莺道,「我记得,陈思璇小时候来过一趟京里,那会子她可不是什么好脾气,最是爱争强好胜的主,难道几年不见,她竟转了性子?」 她越想越不明白,走到一半,步子转了个方向,春莺暗叫不好,硬着头皮道:「县主想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自然是去香积寺,看看这陈家小姐是不是我想的那个人喽。」霍妩笑眯眯地道,「你放心,我就远远地看一眼,不会过去的。」 香积寺外此时已排起了长队,最前列果然站了一名带了面纱的少女,正在为排队的行人挨个施粥。少女衣饰清雅,举止有礼,霍妩听见队末的那些老百姓都对她称赞不已。 春莺喃喃道:「看来,这位小姐还真是在为城中百姓做好事了。」 她话音刚落,就见霍妩一脸怪异的看着她:「春莺,你当真没看出来吗?」 春莺纳闷地问:「县主何出此言呐?」 霍妩无奈地摇头:「我在兰陵就听闻,陈家的矿山出了事,陈氏的人就是因此才进京的。你仔细瞧瞧,若她真心布施,何必专挑了人流最多的香积寺门口呢?京中大多穷苦百姓多半可不在这地界。」 真要说起来,香积寺附近,来玩的还是各府贵人更多些。 「她虽话里有礼,但你看她的动作,她递碗的时候都是尽力避开这些百姓的手的,就算是一不小心碰着了,她都会在边上放着的帕子上擦一擦再继续。」 春莺恍然大悟,皱着眉道:「所以县主的意思是,陈小姐只是想利用这些老百姓,给她自己,给他们陈家博一个好名声?」 霍妩转身就走,随意道:「或许是吧,谁敢说一定呢,又或许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也未可知啊。」 春莺急忙跟上,「不是,县主,咱们就这么走了吗?」 「不然呢?」霍妩笑道,「她若出自真心,自然是件好事,若不是,也没有关系。」 「呐,我问你,在你饿极的时候,你会在意一个人递给你食物,是出自全然的好心,还是出于自身利益考虑吗?」 春莺摇摇头:「自然不会了。有的吃就好了,谁会管那么多。」 「这就是了。」霍妩一脚踏上鞍子,钻进护卫牵来的马车里,「这些百姓也是如此。我只要知道,这些食物是好东西,也真真切切到了我大昌老百姓的肚子里。京里富贵人多,吃不上饭的人也不少,管他出自什么目的,对这些人来,是件好事不假。」 「热闹看过了,咱们也该回了。」 春莺在她背后悠悠地道:「县主,您是怕二公子下朝,正巧被他逮到吧。」 霍妩:哈哈哈真是,瞎说什么大实话呢。 她方才还一番云淡风轻的高人模样,这会儿就缩到了马车边上,连车帘都不敢掀开。 车轴轮转间,不多时,她们就回了如归,春莺命人把马车驾到北院,霍妩刚想敲门,手轻轻一推,门就开了一条缝,她边走边回头与春莺道:「这门咱们走时没叫人关严实吗?」 「怎么,有我给你看门,还怕有贼人来,拿了你的东西不成?」 青年的声音乘风入她耳中,霍妩猛地往前看去,海棠树下,卫旌笙正含笑望着她。 他长身玉立,玉冠束发,就这么站在树下,风带着海棠花瓣拂过他的衣角,他道:「发什么愣呢,还不快过来?」 「我的……小姑娘。」 最后这句话,他说的很轻很轻,但还是有的。 霍妩猛地倒退一步,她转过身去,拔腿就往院外跑,速度之快,倒像是身后有什么面目狰狞的猛兽在追赶她。 卫旌笙长叹一口气,扬声道:「站住。」 见对方脚步一缓,青年不自觉露出个浅浅的笑意,他道,「可怜我前些日子还染了风寒,听闻你回来了,拖着病体都要出来见见你,谁成想,有个小没良心的姑娘,躲我倒是比躲山中恶虎还厉害。」 霍妩僵在原地,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卫旌笙也不急,他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看着小姑娘慢腾腾地转身,一小步一小步往他这儿挪。 他挑眉,突然伸手捂住半张脸,继而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声。霍妩这才急了,忙大步过去扶住他,踮起脚尖去碰他额头的温度:「七哥你没事吧,身子不好就不要到处乱跑,就不能好好呆在府里养着吗?」 第三十四章 「御医看过了吗,怎么说的?对了对了,我从兰陵带了好东西给你,外祖父得了根千年老参,我切了一截给你拿回来的,你带回去交给荣保,隔段时日放在茶水里泡着喝,多少总有点益处吧。」 少女仰着头看他,眼里的担忧和关怀再明显不过。 她这个年纪的少女,几乎是一天一个样儿。卫旌笙不过短短几月不见她,却觉得像是过了数年那样久。 卫旌笙还记得,阿妩自小就生得玉雪可爱,都说她跟观音大士身边的童女似的讨人喜欢。如今年岁渐长,她个子抽长不少,已有了属于少女的窈窕身段。一张小巧的瓜子脸,五官明艳动人,唇不点而红,唇峰上生着一颗极小极浅的痣。当真是,人间富贵花。 卫旌笙叹道:「我没什么大碍。倒是你,说吧,躲着我做什么,我可没得罪你。」 「哪来的话呀,七哥在阿妩眼里堪比星月光辉,又似天神下凡,我躲谁都不会躲你啊!」霍妩眨巴着眼,腆着笑就是一顿吹捧。 卫旌笙虽晓得她尽会捡好听的话来说,可还是吃她这一套的,他心里舒爽,只是面上不显,他道:「少说这些有的没的来哄我。」 霍妩支支吾吾地,想方设法地岔开话题,卫旌笙看在眼里,也不为难她,只是眸色见深,看样子,他家小姑娘什么时候竟有了些小秘密,连他都不知道。 霍妩怎么好意思告诉他,自个儿前些日子竟然又开始做梦了,而且这梦见的对象,居然怎么看怎么像她七哥! 那个她打小就经常梦到的场景,这几天又开始频频在她梦中出现。只是不同的是,小时候梦里的小哥哥老看不清脸,最近倒是越来越清晰,样貌举止,竟然和卫旌笙是一个模子里映出来的。 只是梦中人杀伐决断雷厉风行,老是板着一张脸,总也没个笑意,冷眼看过去时真是吓得人腿都要软了,哪像她七哥温文尔雅,是再仁善不过的君子。 惭愧惭愧,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她白日里分明也没想这些个有的没的,怎么一入夜倒净做些怪梦! 她自以为小心地偷摸着瞄一眼卫旌笙,又立马收回视线,还当没被他发现,就像只知道自己是被爱着,永远不会被抛弃,这才有恃无恐的猫儿,作怪后就爱在主人家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拿毛绒绒的猫尾巴瞎折腾。殊不知她这一举一动尽被他收入眼中,卫旌笙喉头一动,默默在心里背起了清静经。 所以不能者,为心未澄,欲未遣也。能遣之者,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观其形,形无其形;远观其物,物无其物……卫旌笙啊卫旌笙,阿妩还小,你可做个人吧。 「左右无事,明日皇长兄命我到兰亭清谈会看看,科考将至,或许会有什么好苗子也未可知。怎么,你要不要与我同去?」卫旌笙问她。 霍妩怪道:「这种清谈会,太子哥哥不是一向挺有兴致的吗,怎么不自己去了?」 卫旌笙笑意更胜,他道:「皇嫂有孕在身,皇兄恨不能一刻不离,哪舍得跑去兰亭看这个。如今啊,他连公务都巴不得能搬回东宫看。」 「啊?」霍妩大吃一惊,随及抚掌而笑,「悦姐已经有了两个小皇孙,也不知这一回能不能如愿,叫她产下一位漂漂亮亮的小公主。」 宋悦入住东宫不足五月,便传出喜信,次年生下一名健壮的麒麟儿,帝后喜得长孙,如获至宝,再过二年,宋悦二子出生,竟又是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 旁人皆羡慕宋悦连生两位皇孙,深得太子宠眷,太子妃之位稳如泰山,却不知宋悦心里是烦的厉害,霍妩每每入宫看望,都能看到她身着劲装,指挥着皇长孙扎马步,看得霍妩都忍不住为这个侄儿捏一把汗。 反观太子殿下,成婚后倒一日比一日来得福相,美滋滋地看着爱妻训子,一副有妻有子万事足的样子。 宋悦老想生个如霍妩这般惹人疼的女孩儿,奈何一连两个都是皮实的熊小子,可不叫她气得牙痒痒。 只是这清谈会……霍妩纠结了半晌,还是道:「要不我还是不去了吧,万一被我哥哥的好友看见了,转头就告诉我哥把我逮回家去,我可就惨了。」 卫旌笙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你是怎么会觉得,你那两位兄长至今不知你回来的消息?」 「守城的兵士一见你霍家的令牌,回头就告诉了你二哥。哦对了,忘了告诉你,你去兰陵那段时日,父皇已升霍陵为禁军统领,恭喜你了。」 霍妩哭丧着脸,仪态全无地蹲在地上:「完了完了。」 「还有啊。」卫旌笙陪她蹲下与她平视,又接着说道,「荣保带着掌柜的口信来找我的时候,我与你二哥正在一处,所以……」他话说了一半,剩下的意思不言而喻。 「啊啊啊七哥!」霍妩突然拔高了音量,鼓着腮帮子把手重重地搭在了卫旌笙身上,卫旌笙憋着笑,忍住戳她一下的欲望,勉强正色道:「何事?」 「兰亭路途遥远,不如咱们这就出发吧!」 「阿妩啊,兰亭到这儿,即使是步行前往,也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何来的路途遥远一说呢?」卫旌笙故意逗她,「何况你才刚刚抵京,正该好好休息才是。明日一早我来接你,定是来得及的。」 「七哥放心,我一点儿都不累。咱们早些过去才更稳妥些不是。」霍妩信誓旦旦地答,夭寿啦,要是再不走,万一她二哥找到这儿来,那她不就惨了。 想她去兰陵前,就是因为缠着二哥给她捉蛐蛐儿,两人才双双被母亲发现,连带着二哥也被好一通骂,也不知这会子他消气了没有。 卫旌笙面露难色:「只是霍陵那里……他听闻你的消息后,面色可不大好看。不如你还是留在这里,我叫霍陵过来接你如何?」 霍妩简直欲哭无泪,她连声道:「七哥我最喜欢清谈会了,你就带上我吧好不好?」 卫旌笙瞧着迟疑了许久,这才点了点头。 霍妩登时松了口气。 卫旌笙所说的清谈会缘起魏晋时期,彼时盛行「清谈」之风。士族名流相遇,不谈国事,不言民生,谁要谈及如何治理国家,如何强兵裕民,何人政绩显着等,就被贬讥为专谈俗事,遭到讽刺,而是专谈老庄、周易之类,视之为高雅之事,风流之举。 而到了大昌,这清谈会又与此前种种有所不同,如今的清谈会是无不可言。各地学子贵人在一处讨论争辩,各抒歧异,以驳倒他人为能事。诗书可谈,政事亦可谈。当今宰辅大人便是以清谈会上的一番论调入了陛下的眼,自此得以重用,平步青云。 大昌民风开放,对贵女们的限制不比前朝苛刻。世家女子也可参与清谈一展言论,与郎君们一道投壶起诗,若真对自个儿的身手有信心者,下场纵马蹴鞠也无不可。 卫旌笙到了年纪离宫建府时只封了郡王衔,因是他本事,硬生生啃下了几块硬骨头,这才渐渐入了陛下的眼,年前又加封亲王,封号裕。此番清谈会既有他到场,自然由他做主位。 第三十五章 霍妩翌日起了个大早,命春莺为她绾发试妆,她相貌不俗,细细妆点之下更显明媚,叫人见了她就觉得身处春光荣荣中,心里都松快不少。 春莺把帷帽递给她,霍妩小心翼翼地戴上,力求不能乱了她的发饰,荣保纳闷道:「县主既打算那帷帽遮着脸,又何必……」 霍妩轻哼一声,道,「这就叫以防万一!对了,七哥已经前往兰亭了吗?」 荣保答道:「我们殿下说了,叫县主多睡会儿,别扰了县主,奴才以命人备了早膳,县主且用些,马车就在院外,此地离兰亭颇近,县主不必着急。」 霍妩道:」不必了,咱们这就动身吧。」 几人乘马车到了兰亭不远处,远远地就看到那里人头攒动,霍妩跳下车,向里头走去。没走几步路,她就听见有个书生打扮的人高声道: 「陈小姐果然秀外慧中,真不负岭南陈氏大名!」 「早听闻小姐在香积寺外赈济穷苦百姓,小姐不仅生得美丽,更是有一副慈悲心肠啊。」 端坐在席上的素衣少女低眉浅笑,举起茶盏道:「诸位公子过誉了,我不过区区女子,所能做的只有这点微末小事,哪比得上诸位,才是我大昌未来的国之栋梁。」 陈思璇高挽了凌虚髻,额前珠饰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她取了丝帕抿唇,一颦一笑间,世族贵女的仪态尽显。 霍妩上一次见她时,两人都还年幼,陈思璇才不过是个九岁多的女童,通身的傲气,现在却平和得很,举止温文,半点看不出往日里骄横的样子。 「阿姐你拉我做什么,我今儿个非得把那个糊涂蛋给拉回来不可!」 「好了,这么多人看着,你也不怕叫人看了家里笑话。」有个女声温柔地劝道。 「可是……」另一人显然不服气,却拗不过长姐,只得作罢,只是嘴里仍止不住地小声嘀咕。 霍妩一听这熟悉的声音就知道背后来人是谁,她笑着将帷帽上垂下来的薄纱推到两旁,转身走过去:「妧清,妧枫,你们两说什么呢?」 「阿妩?你几时回京的,怎么也不派人递个口信给我,多日不见,你不知我有多想你!」一身劲装的少女顿时喜笑颜开,跑过去挽着霍妩地胳膊,「这些天我都快闷死了,阿姐趁母亲回乡看望外祖,死命地管着我,这不许那不许的。」 「好了,就你话多,也不怕叫阿妩笑话。」徐妧清试图把妹妹从霍妩边上扒下来,奈何没能成功,徐妧枫朝她做了个鬼脸,叫她又好气又好笑。 「对了妧枫,你刚才怎么了,好大的火气。」霍妩问道,她话音刚落,就见徐妧枫皱起眉头,嘴噘得老高。 「还不是那个陈思璇,她进京说来也不过半月多,倒是好大的牌面,现在谁不晓得,岭南陈家小姐,生得貌美又有才学,出身好,心地善,倒衬得我们如狗尾草一般了。」 霍妩逗她道:「妧枫几时在意起这些来了?陈思璇不过近日风头盛些,你又恼什么?」 徐妧枫急得直跺脚,「阿妩你知道我不是这种人!她好她美,随她去好了,何必还要踩别家女孩子一脚!」 徐妧清低声道:「妧枫,背后语人是非可要不得。」 「阿姐你还帮她说话!」徐妧枫气到仰倒。 霍妩一手一个,推着两人往前走,在这两姐妹中间当个和事佬:「好了,咱们边走边说吧,妧枫今日这打扮,是要下场骑射?」 「嗯,我听闻京里那位质子,就是那个扎迪克那,他们部族送来些好马,其中几匹更是难得一见的汗血宝马,也不知我会不会有这个好运气,就算骑不上,摸两把也好啊。」徐妧枫这才打起精神来。 霍妩闻言心痒不已,纳闷昨日七哥居然只字未提,否则她也带着骑装过来,只是今日,是只好和徐妧清一起在围栏后看个热闹了。 说来也怪,徐家双姝明明是双生子,性情却大不相同,妹妹自小是个闹腾的主,与霍妩脾气相投,两人小时候每每凑在一起,恨不能翻了天去。而姐姐妧清却喜静,十二个时辰里,她多半都呆在房中,与诗书为伴。 她们到马场那时,场外围栏后已撑起大片大片的帷帐,帷帐内置有案台并各色瓜果小点,不少贵女们正结伴而坐,凑在对方耳边叙话,时不时笑成一团。 要说前些年时,清谈会上也没有这么多京中娇客,只是自从那年熙平郡主在一场清谈会与理国公府的世子一见钟情,两人相谈甚欢,家世相合,双方亲长便许了亲事,如今夫妻二人琴瑟和鸣恩爱非常,成了京中一段佳话。 此后,越来越多的闺中女郎乐意来清谈会晃悠,世家小姐们坐在一处谈天说地,也不用太多顾忌,只说些女儿家的私房话,聊聊究竟是哪家儿郎更俊些,哪家少年日后会成了自己的如意郎君。 徐妧枫拉着霍妩往高处走,她最喜凑热闹,尽爱往人多的地方钻,看跑马在哪儿看视野最好,她极有经验。 徐妧清半道说被她的一个手帕交拉走,这会子帐中仅有她们两人,徐妧清随手捞起一个果子往上抛去,在它落下来之前再稳稳地接住,如此反复。 霍妩看不下去了,伸手把果子捞过来,张嘴就是一口,徐妧清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啃果子。霍妩翻了个白眼,「看我做什么,你呀,心情不好也不必折腾果子啊。」 「不是,阿妩。」徐妧清欲言又止,终于呐呐道:「那啥,我先前没洗手来着。」 霍妩一口大白牙正磕在果子上,闻言一顿,「徐妧枫!你故意的吧!」她三下五除二啃完果子,伸手就往徐妧枫痒痒肉上招呼,「正好,我现下也没净手!」 「别呀,阿妩我错了,错了还不行吗,哈哈哈,你别挠我!」 两人一番打闹后,霍妩揽着徐妧枫的肩,大姐头似的开口:「现在心中可松快些了?」 徐妧枫一愣,不好意思地笑笑:「阿妩你看出来了啊?」 「自然了,咱俩大小就投趣,你心里憋着事,我哪能看不出来,说吧,我听你先前的意思,可还是因为陈思璇?」 徐妧枫点头道:「可不是。阿妩,我先说一点,我可真不是嫉妒她。你还记得陈思璇小时候与我们一道玩耍,她看上了我姐姐的臂钏,非要带走,姐姐不乐意,她就好一通哭,倒叫姐姐被长辈们责骂那事儿吗?」 「我记得。」霍妩道,「只是时隔多年,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了?」 徐妧枫嗤笑一声,道:「她这次进京,端的一副好做派,我本以为她变了性情,没成想,该是变本加厉了才对。」 「你还记得卫伯爷家的卫苒吗,她与留侯次子原本是从小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的,两家长辈私底下早给许了婚,只是没摆到明面上罢了。自陈思璇宴会上与他聊了几回后,留侯家那小子跟着了魔似的,说卫苒样样不如她陈思璇,吵着闹着非她不娶。」 「还有我哥,简直是被灌了迷魂汤,一口一个陈家小姐的,说的她样样都好,称一句天上有地下无也不为过!」 第三十六章 徐妧枫这下子就跟打开了话匣子般,全然停不下来:「这也就罢了,你可知她在香积寺施粥一事?我猜你一定不知道,这一整日,她只在午后达官显贵们下朝时亲自出来做‘善事’,她想为自己,为陈家博名声,我无话可说。可这做戏也得做个全套吧!」 「我今日来时见了她,她可不像你刚刚看见的那样温婉,直言卫苒无用,我哥哥更是自己愿意缠着她,可这一转场,到了世家公子面前,这脸变得倒是比翻书还快!」 霍妩一时语塞,她被徐妧枫这连珠炮似的一大串折腾的脑仁疼,好在徐妧枫也没指望她能立时给拿个主意,她把满肚子的话说出口,顿觉浑身舒爽。 这时,霍妩突然听见周边的帷帐传来一阵喧哗,有贵女竭力压低了声音道:「裕王殿下怎么来了?」 「不是说这次清谈会是裕王殿下主持,他会来也不稀奇啊!」 「裕王殿下真是英俊,也不知以后是谁家姑娘有幸做得裕王妃之位。」 「反正不是你,人家殿下少年英才,更何况殿下生得这般好看,日日看着镜中自己的面容,这眼光也不会低到哪儿去了吧,你啊,怕是没机会喽。」 霍妩也探出头去打量,卫旌笙今日少有的穿了身藏青劲装,衣袍上用金线绣着云纹图样,绣娘手艺巧妙,这纹路暗处不显,一道阳光下就显得流光熠熠,又似水波涌动,更衬得青年风姿无双。他手中提了一个竹篮,竹篮上盖着块纱布,一双眼在众多帷帐中扫过,便径自往高处踏步而来。 霍妩眼看着他越走越近,心中莫名慌乱。她抬头望天,炽热的阳光洒在面上,她想,许是天太热了,才叫她有些面红耳赤的? 女儿家的帷帐,卫旌笙不好直接走进去,便在帐外招招手,徐妧枫自然不会认为他是特地过来找自己,卫旌笙幽凉的眼眸在她身上一扫而过,徐妧枫一颤,下意识地从背后推了霍妩一把。 霍妩赶紧把帷帽放下,天可怜见,七哥如今这般讨喜,一路走来跟个香饽饽般,她可不想被众多贵女的眸光刺成筛子。 卫旌笙微微一笑,把手中的竹篮递给她,霍妩下意识地接过,掀开纱布一看,是满框殷红的樱桃,一个个圆滚滚地躺在篮子里,卫旌笙隔着帷帽看不到她的面容,也知道小姑娘此时必然是满面笑容。 他听见她快活地问他:「七哥,这才三月多,樱桃都还没熟呢,你这是哪儿来的呀。」 卫旌笙笑道:「皇都的樱桃没熟,登州府的可正是好时候,你先拿着尝尝味道,若喜欢,我再命人给你送去。」 霍妩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当然喜欢啊,我最喜欢吃樱桃啦,嗯,别的也喜欢!对了七哥,今日这副打扮,你是打算上场骑射吗?」 卫旌笙轻轻嗯了一声,霍妩急了,道:「这怎么行,你昨儿个不是还咳嗽来着,你自己的身体,怎么一点都不顾忌呢?」 卫旌笙:糟了,忘了这茬。 霍妩简直拿卫旌笙没办法! 家里的叔伯兄弟们,哪个不是体格强健以一当十的英雄好汉,就连她家年纪最小的堂弟,也是冬日里光着脚满地跑都不会着凉的主。而卫旌笙呢,现在倒还好些,小时候才叫个风一吹就倒。 霍妩还记得与卫旌笙初识那年,她拉着他冬日里躲着宫人偷跑出去踩雪,结果第二天,她好端端的什么事没有,卫旌笙却发起了高热,连着好几天都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霍妩吓得不行,就怕卫旌笙从此一病不起,非趴在他床边守着,谁拉都不肯走。 被好一顿责骂后,霍妩才明白,原来周围人都说她七哥身子不行,叫她不要拉着他胡来,她不过应付几声了事,还以为七哥功夫分明不错,又能体弱到哪儿去呢。她没想过,这胎里带出来的病竟能厉害到这种程度。 霍妩心里涩得慌,看着卫旌笙唇色发白,头冒冷汗地为病痛所苦,她只恨自己一时任性,害了七哥。 卫旌笙醒时,眼前头晕目眩的,忽地胸口一重,有个小胖团子直冲冲地扑进他怀里,哭到上气不接下气,他一下子就听出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刚想问她出了什么事,发出口的却是一串猛烈的咳嗽声。 这场大病对卫旌笙而言,可以说是因祸得福。 久病沉疴,他身上大大小小的隐疾被一次性引出,缠绵病榻月余,才渐渐好转,就连陛下见这个儿子病的如此严重,也生出不少慈父心肠,责令御医务必尽心为七殿下看诊。御医不敢大意,只道七皇子年纪尚轻,此番所幸把暗病牵出,否则等年纪大了才会成一大难题。皇子以后好好调养,定能享常人之寿。 霍妩不懂这么多,她只晓得端来一大碗药膳亲自送到卫旌笙床前,眼巴巴的看着他,卫旌笙稍表现出一点抗拒,女孩子眼里瞬间泪光点点,叫卫旌笙有什么话都吞进了肚子里。 也是到后来,卫旌笙才发现,他家小姑娘似乎落下了一桩心病,在她眼里,他似乎成了个纸糊的娃娃,风一吹就倒,需得她好生照顾着才行,叫卫旌笙哭笑不得。 卫旌笙曾试图把小姑娘心里这对他错误的印象掰正回来,只是……无论发生什么事,霍妩总是毫不犹豫地站在他身边关怀他的感觉实在太好,好到卫旌笙心甘情愿当她心里的一朵娇花。 当然,有的时候,这娇花也不是这么好当的。 比如现在,她的灼灼目光几乎要透过那层薄纱,在他身上射出个洞来。 「殿下快走了,陈家那小子早挑好了马,就等着咱们呢,这般磨蹭可不像你啊,难不成是被谁家女郎迷了眼去?」有个锦袍儿郎大大咧咧地走过来,从背后浑不吝地勾着卫旌笙,他这才看到卫旌笙面前还站了个霍妩,立马站正了,嬉笑着拱手道:「失礼了,方才没看见这儿还有位小娘子。」 卫旌笙毫不犹豫地把他挂在他肩上的手扔下去,对方「啧」了一声,捂着胸口怪叫,高高壮壮的青年硬做出西子捧心的样儿:「我的裕王殿下,咱们这交情,你这么嫌弃我,也太伤我的心了吧!」 「李昭……你捂错边了,心长在另一头。」霍妩默默地别过头去。 「什,什么错了,小爷我心长偏了不成呐!」李昭面不红心不跳地张嘴就来,「咦,小娘子的声音耳熟的很呢,难道是旧相识?」 他说着,就自来熟地探手去够霍妩的帷帽,指尖还没碰到边角儿,就被卫旌笙狠狠地扣住了腕子,霍妩轻笑了一声,自觉地把薄纱撩起一角,道:「我说,得亏了是我,若换了其他小姐,你这般轻浮,还不得去左相大人面前好好告你一状,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李昭瞬间丧成一团,他哀叹道:「原来是你啊,我就说,还道咱们裕王殿下几时转了性子,竟肯往女孩们帐中跑了。」 「你可别提了,前些日子我刚被我家老头子好一顿训,你说他好好一个相爷,不想着为国做事,一天到晚盯着我做什么!」 霍妩踮起脚去拍拍他的肩膀,无甚诚意地安慰道:「李大哥一向沉稳,左相大人要操心的可不就你这么个不成器的小儿子了吗,七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第三十七章 对着李昭一脸不敢置信的神情,卫旌笙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李昭瞬间气到仰倒,他颤抖着指尖道:「你你你,霍妩!我与我大哥不过差了两岁,与殿下更是一般年纪,你喊他们就是一口一个哥,怎么到了我这里就连名带姓的了,还有殿下,你还如此偏帮她,你也不看看,这丫头再不管管就要上房揭瓦啦!」 霍妩负手在身后,摇头晃脑地笑:「李大哥为人稳妥,自然担的起我这声称呼,你说说你有什么?」她说着就往卫旌笙旁蹭了蹭,「还有啊,看见了没有,这可是我七哥,不偏心我偏心谁?」 卫旌笙含笑站在她身前,由得霍妩躲在他背后,张牙舞爪地朝李昭做鬼脸。 如她所言,他是他七哥,无论对面是谁,他心里的那杆秤永远都是无条件偏向她这一边的。 李昭差点背过气去,「得,你厉害。爷好男不跟女斗!殿下,咱们真该走了,陈家小子还在马场等着呢,阿妩,你一会儿可记得来给你李二哥加油助威啊!」 霍妩故意气他:「去是要去的,不过不是给那个姓李名昭的鼓劲,是给我七哥!」 她说着,对向卫旌笙时却是敛了笑意,郑重其事地道:「七哥要以身体为重,若有个不适可得立马下场,我会在围栏外一直盯着你的。如果你敢硬撑,我就,就……」 卫旌笙颇为好奇地看着少女,想她能对他说出什么狠话来。 霍妩蓦然低下头,卫旌笙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见她的声音压得极低:「七哥难受了,阿妩会很难过很难过,七哥不会舍得阿妩伤心的,对不对?」 她话里带了哭腔,卫旌笙霎时间呼吸一凝,一句「好」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少女闻言立刻抬起头来,面上笑盈盈的,哪找的出半分泪意。 卫旌笙:得,她就是看准了他吃她这一套,回回都这么治他。 可偏偏,他还甘之如饴。 李昭浑身一颤,他觉得自己简直可以抖落一身的鸡皮疙瘩,忍无可忍,他拽着卫旌笙就走,边走边道:「我可真是服了,你俩怎么就能把这丁点的小事折腾的这么腻歪呢。哎,阿妩,别忘了过来看我大显神威!」 见他们逐渐走远,徐妧枫才大着胆子走过来,撞了撞霍妩的肩膀:「阿妩,你胆子可真大。」 霍妩不明所以,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徐妧枫道:「就裕王殿下那性子,啧啧啧,说是个冰窟窿可不过分吧,他刚才瞧我那一眼,我都觉得他下一句话开口就得是‘来人啊,把这姓徐的拖下去,砍了’,你居然还能和他面不改色地说话逗乐,这心里也不怵得慌?」 霍妩:七哥哪里冰窟窿了?他分明是是脾气好人又温柔体贴的好哥哥呀? 她无不可惜地望了望徐妧枫,暗叹她这闺中好友,什么都好,就是这眼神实在是不大行,什么拖下去砍了,倒把卫旌笙说的跟个活阎罗似的。 徐妧枫被她这关爱盲人的眼神看得哪哪都不自在,她浑身一抖,道:「罢了罢了,你不觉得就行了呗。咱们也该走了,不是你说,要与殿下助威的吗?」 既要助威,自然是要去临近马场的围栏边上才好,否则任凭霍妩在坡上喊破了喉咙,卫旌笙也是连半个字都听不见的。 这场清谈会来的贵女不少,真正对打马球感兴趣的却不多,徐妧枫拉着霍妩七拐八拐地,很快站到了一个视野颇好的地方。 霍妩目力极好,远远地就看见卫旌笙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他直挺着腰背,双腿在马腹上一夹,红棕色的马儿吃痛,健壮的下肢飞快地跑开,在沙地上带起一阵尘土飞扬。 卫旌笙单手拽住缰绳,另一只手中是根数尺长绘着精美纹饰的球仗,他用力一击,彩绘的马球腾空而起,直冲对方大门而去,场内外顿时一片欢腾。 就在这颗拳头大小的彩球即将冲破球门之时,一根月杖突然冒出来,将球狠狠打了出去! 来人一身黑袍,阳光洒在他的脸上,霍妩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见他整个人倒挂在马背上,腰腹一用力,就重新坐了回去,继续在马场上驰骋。 卫旌笙听见李昭在边上低声骂了句:「多好的球,这小子是哪儿冒出来的?」 「陈纵是陈家嫡系一派里最得意的子嗣,他若连这一球都击不出来,我才要觉得奇怪。」卫旌笙驾马而去,风带起他的衣袍,他道:「李昭,你可得加吧劲儿了,守好球门,毕竟,我可不想当着……的面,输给旁人。」 这一场马球,双方打得势均力敌,到最后也不过各进一球,没能分出个胜负来。 徐妧枫看得起劲,手都快拍红了,兴奋地与霍妩道:「殿下甚少在人前打马球,我只听说他骑术不错,当时我还不信呢,今日一见,如果这都只能被称为不错,那我那两下子可真是要被踩进泥地里去了。」 「不过另一边领头的那位,也不知是谁家儿郎,不论骑术还是马术,与殿下都是不遑多让呢!」 「徐小姐说的那一位,是我兄长陈纵。徐小姐方才一番盛赞,思璇就先替兄长谢过了。」 素衣少女缓步走来,向徐妧枫颔首致谢,再抬头时,脸上已挂上了任谁也挑不出错处的笑容,徐妧枫见了她,脸瞬间就垮了下来,也不理她,径自把头别了过去。 陈思璇也不在意,她盈盈屈膝道:「见过嘉宁县主。」 霍妩虽有县主的身份,只是论出身,陈思璇也不输她多少,大庭广众之下,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堂而皇之地受了她这个礼。她伸手扶住她,陈思璇趁势而起,握住她的手:「说来,我与县主幼时也曾做过一段时日的玩伴,一别经年,回想当时我与县主一道玩乐的时光,思璇可真是怀念。」 她的目光若有若无的在霍妩身上打转,只叫她避之不及,却又不好直接甩开她的手,至于她说幼时岁月,霍妩冥思苦想,她与陈思璇小时候几乎可以说是相看两相厌,难道多年过去,那段岁月在陈思璇心里美化再美化,竟成了二人交好? 陈思璇亲亲密密地站到了霍妩边上,一个清丽无双,一个明艳耀眼,阳光刺目,陈思璇不由自主地微眯起眼睛,她与霍妩道:「县主来此,是为看裕王殿下的吗?」 「多年不见,县主与殿下倒都没变,和从前一样要好。县主有殿下,有两位兄长相护,可真叫思璇羡慕。」 徐妧枫轻哼道:「那个陈纵不也是你兄长吗,若论哥哥妹妹的,任谁也比不上你啊。」 陈思璇面色如常,面对徐妧枫的敌意,她只笑道:「看样子妧枫似乎对我有些误会。不过我相信,日久见人心,你说对不对,县主?」 徐妧枫气呼呼地看向霍妩,大有霍妩敢顺着陈思璇说话,就与她割袍断义的意思。 霍妩:…… 她简直泪流满面!霍妩算是明白了,她就不该跟着七哥来什么清谈会。什么清谈啊,分明是满满的火药味! 就算她心中对陈思璇有些不喜,只是这一次,她礼数得仪,说的话也没什么毛病。两人都不是小孩子了,霍妩贸贸然开口,落的不仅是陈思璇的面子,更牵扯到陈家。 第三十八章 霍妩忍不住想,她是不是有些像那些个成婚了的儿郎,在正妻与得宠的妾室间纠结又徘徊? 唔,还是算了,陈思璇那样的正室,她可吃不落。 霍妩正左右为难,忽然听到前边有人喊她:「阿妩。」 她猛地抬头,看见卫旌笙驾马向她这边骑来,他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把缰绳丢给边上的马丞。他生来体寒,这样一场激烈的赛事后,场上大多儿郎都大汗淋漓,他却还是清清爽爽的样子。 他沐浴着阳光向她走来,见霍妩正盯着他,下意识露出一个笑容。 是霍妩非常熟悉的那种,干净而又温暖的笑。 令她如此心安。 霍妩心里一松。 她高举了另一只手,朝卫旌笙的方向挥了挥。 卫旌笙的步伐肉眼可见的更快了些。 等他走近了,霍妩才看见他身后还远远跟着一人。这人乌发高束,负手在身后,他身量高大,棱角分明的一张脸,也没个笑意,就显得有些凶神恶煞了。 徐妧枫劈手把霍妩拉到另一侧,自己则挤进了她与陈思璇中间,与对方隔得老远。陈思璇回眸看了她一眼,徐妧枫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陈思璇没有理会她,兀自站定,她目视远方,不知在想什么。 徐妧枫见她没再动作,这才凑到霍妩耳边低声道:「刚刚不自在极了吧,是我早把她的手甩开了,亏你还笑得出来。怎样,回去以后,你可得好好谢谢我。」 霍妩偷摸着冲她比了个大拇指。 「对了,你看殿下后边那个,是不是就是那个陈纵?」徐妧枫愤愤地踢了一下沙地,道:「我原还想着谁家郎君如此英武,想着结识一番呢。没想到居然是陈家人,真是白瞎了。」 霍妩好笑地看着她:「看不出来啊,咱们妧枫竟动了春心?懂了懂了,你放心,我下回去府上拜访,定然好生与徐夫人说道说道。」 「你敢!」徐妧枫一双眼顿时瞪得老大,「你可别瞎说,我娘要是知道了,我还能有个清闲日子吗?」 「好好好,我不说还不行吗?」霍妩本就是逗逗她,何况宋夫人是个严肃性子,她可没那个胆子找她叙话,「不过你都还没有与陈纵说过话,怎么就对他这么大意见了?」 「就冲他是陈思璇的兄长这一条还不够?」 「某人可真是善变,方才也不知是谁,在我耳边一个劲儿的夸那人骑术超群,若有机会,定要与他赛回马呢,这才多久,就整个变了个腔调了?」霍妩啧啧地摇头,眼里满是揶揄,看得徐妧枫直咬牙,恨不得上手掐她一把。 只可惜在她摩拳擦掌地准备动手之时,有人已经站到了她们面前。 卫旌笙一手扶住栏杆,手下一撑,干脆利落地翻过马场边的围栏,霍妩不等他开口,已经自觉地站了过去,立在他身边。 陈思璇屈膝道:「参见裕王殿下。」 卫旌笙扫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开口:「香积寺施粥一事,父皇既已知晓,对陈小姐很是赞许。」 陈思璇微微一笑:「陛下实在谬赞了,思璇不过是做了件力所能及的小事,与家国无功,于社稷无益,怎么当得起陛下的赞许呢?」 卫旌笙随意地应了声,漫不经心地道:「其实本王也是这样认为的。」 陈思璇脸上的笑意一僵。 卫旌笙仿若未觉,低头与霍妩道:「你可还记得一年前冬日大雪?」 霍妩不明所以,随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卫旌笙谩声道:「暴雪之下,多少流民无家可归,你带头与多家贵女将匣中珠玉私房捐出买来米面,又找来商队与管事一路远行,力求将粮食银钱亲手送到那些难民手里。这些事情你不提,她们也不提。但我觉得,既然是做善事,不说闹得人尽皆知,也不必一味低调,是不是?」 陈思璇仍屈膝在原地,卫旌笙没有叫她起来,她不好擅自起身。而他此时说的话,更像是一巴掌狠狠打在了她的脸上。 徐妧枫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她是个浑不吝的主,左右与陈思璇相看两相厌,此刻自然也不会想着要顾念她的面子,她道:「殿下说的真是有道理。同为大昌子民,我们不过看流民凄苦,才想为他们做些事。自然了,我们比不得陈小姐心思缜密,是个聪明的女菩萨,对吧,陈小姐。」 卫旌笙似乎此时才看到陈思璇仍屈膝在那儿,他虚扶一把,道:「本王近日事忙,这记性也是大不如前了。真是对不住,小姐快快请起。」 他这虚扶是真的虚,陈思璇还没伸手,他就把手又缩了回去。 陈思璇染了蔻丹的十指紧紧扣在手心里,直掐出丝丝血痕。再仰首时,她依旧是那个温婉知礼的陈家嫡长女。 她道:「殿下少年英豪,深得陛下信赖。这声‘对不住’,思璇哪里担得起。殿下,家兄就来了,思璇先行告退。」 她说完,又福了一礼,卫旌笙挥挥手,她才转身离开。 她步态从容,无人看到她在转身的那一刻,前一刻还挂在脸上的笑意瞬间就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陈思璇摊开手掌,白皙的掌心是五个月牙状的血痂。 她想起卫旌笙看她时的眼神,仿佛在他看来,她不过是深埋在污秽泥垢里的蛆虫,不,或许连蛆虫都比不上,可下一刻,他看向霍妩的时候,却这么珍惜,仿佛她是个什么一触就碎的宝贝,他非得把她捧在掌心好生呵护着才好。 她忍不住回头,此时她已走了一段距离,她只能看到卫旌笙低头与霍妩说着什么,然后一道走开。 霍妩明明只到卫旌笙的肩膀,两人却总能并肩而行,无非是卫旌笙放慢了步伐适应她罢了。 她想,霍妩啊霍妩,我可真羡慕你。 小时候羡慕你有疼爱你的父母兄长,有尊贵的县主身份,无论我做什么都入不了太后与皇后的眼,可她们却把你当皇家的孩子一般疼爱,只要你在,我总要退后一步。 如今我们都大了,你又有裕王在你身边如珠如宝地护着你,你自己都没在乎的事,他比你更在乎,连一两句流言都不愿叫你听见。 那我呢?她问自己,我有什么? 这个问题在陈思璇脑海里方方出现,就被她果断地抛在脑后。 她踏步而去,心道,总有一日,我会站在最高的地方,到那时,我再不用向任何人屈膝! 卫旌笙与徐妧枫才开口说要与霍妩先走一步,徐妧枫就开始拼命地点头,巴不得霍妩能赶紧把卫旌笙带走。 妧枫是有多怕她七哥……霍妩歪着头看他,卫旌笙离得她极近,耀眼的阳光下,她甚至能看到他脸上一根根细小的绒毛。 七哥真是好看,她心想,别说七哥是最好说话的人,就冲他生得这么好看,我也,也…… 「想什么呢?」她的目光太过炽热,叫卫旌笙想装作没看见的样子也难。 「想七哥好看!」霍妩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话出口时,她才觉得不好,登时把头转了回去,左看右看的,就是不看他。 卫旌笙摸摸自己的脸皮,得,看来小姑娘是真喜欢他这张皮相。 他扬眉一笑,故意上前两步,贴着霍妩走,霍妩避不过,气呼呼地道:「七哥老挤我做什么,这条路这么大,你走哪儿不行呀?」 第三十九章 他带她走的是条山荫小道,一颗颗故事长得老高,根系盘叠交错,连枝叶都缠在一起,路上开满了山花,春意盎然,置身其中,只觉神清气爽。 这条路其实说不上宽广,只是单就他们两个人,就算横着走,那也是绰绰有余的了。 卫旌笙面不改色地道:「我怕树上有虫掉下来。」 霍妩狐疑道:「少骗人了,我才不信你怕虫子。」 呀呀呀,小姑娘长大了,没以前好骗了呀,卫旌笙不答,仍凑过去,霍妩虽然嘴上说着不信,到底没有继续避着他走。 「继续说说呗。」卫旌笙仗着腿长,慢悠悠地挨着她走。 霍妩瞪了他一眼:「说什么?」 「说……」卫旌笙忽地把脸凑近,霍妩猝不及防,看卫旌笙离她忽然近在咫尺,自她年关时来了葵水,便算是大姑娘了,连兄长都不会再像幼时离得她极近,趁她不备忽然把她举起来抱住转圈圈。卫旌笙这一出,叫她不自在极了。 「可是你说我长得好看的,那你说说,我是个怎么好看法,嗯?」卫旌笙对着她笑了一下,霍妩的耳根蹭得红了起来。 她猛地拿手捂住脸,躬下身飞也似地跑开,卫旌笙听见她边跑边碎碎念:「太作孽了吧,我七哥铁定是山里修行成精的千年公狐狸没跑啦!」 卫旌笙笑弯了眼眉,他高声道:「阿妩,跑慢些,同手同脚的也不怕摔了。」 前边的身影一顿,随及,少女用更响的嗓门儿冲他吼道:「闭嘴吧七哥!不说话又不会变成哑巴!我才不会摔倒!」 她清脆的声音在山林里回荡,惊了满树鸟雀,雀鸟们成群的飞出来,在湛蓝的天空中排成一列,悠闲地朝更远的地方飞去。 另一边,陈纵推门走进屋内,他回身关门的功夫,就听见一个女声道:「兄长今日在马场上好威风,思璇可真为兄长骄傲。」 陈纵蹙眉,他坐到桌边,陈思璇正坐在那儿,撑手抵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陈纵记得父亲以前常说,好男儿当志在天下,不该被囚在一方土地中。于是,他十二岁时一柄长剑,一个简单的行囊,就随师父离开了岭南,一路游走四海,师父教他武艺,教他学问,教他为人之道。 仗剑走四方,天涯一杯酒。这几年,虽无锦衣玉食,陈纵却觉得快活无匹,他几乎忘了自己是陈氏这一代家主亲子,他生来背负的东西烙印在骨子里,如附骨之蛆,他无论身在何方,总要回到他生命的原点。 只是他没想到,把他带回岭南的,会是他母亲病重的消息。 陈纵不眠不休快马加鞭地赶回去,陈思璇已经接到消息在门前等他,见他匆匆下马狂奔而来,她低眉顺眼地叫了他一声「兄长」。 就像她现在这样。 陈思璇倒了杯茶递到他面前,与他道:「兄长不说话,是有什么心事吗?」 「思璇,你小时候,从不会像这样,一板一眼的叫我兄长。」她从前也会举着糖画,跌跌撞撞地跟在他后边,一口一个「哥哥」的喊他。 陈思璇低着头,睫毛轻轻闪动:「兄长说笑了。」 陈纵不再开口,他紧紧捏着茶盏,手上青筋暴起,似乎茶盏一不留神就要随在他手心里。 陈思璇恍若未见,继续说道:「兄长今日清谈会上,与各世族子弟谈得如何?兄长既已回来,就不能像在外头时那般无拘无束了。更何况,矿山那件事,还得兄长与我那宫中的表兄一道,拿个章程出来。」 「可据我所知,兄长对我表兄屡屡避而不见,思璇敢问兄长,究竟是何意啊?」 她说的表兄,正是陈淑妃所出的淮王殿下,卫蔺沣。 陈纵重重地将茶盏拍到桌上,溅起零星水花,他道:「有什么好谈的,私挖矿山,导致矿山塌陷,数百矿工丢了性命,这本就是我陈家的不是。我们现在该做的,是在陛下面前陈情,再好好安置那些矿工的家人,而不是一味的粉饰太平!」 「兄长慎言!」陈思璇猛地把声量拔高,「我看兄长在外多年,连脑子都糊涂了是吗?照你说的做,你良心上是过得去了,陛下心中会怎么想,这对陈家,对表兄他又会造成多大的折损,兄长想过吗!」 「兄长。」陈思璇放缓了语调,款款道:「我知道兄长是风光霁月的人物,看不得这些阴私。只是兄长,你我身为陈氏儿女,与家族息息相连,兄长既享了陈家身份带来的尊荣,也该为陈家做些什么,淮王身上留的,有一半是我陈家的血。兄长,不会不明白吧?」 陈纵深深地望向她:「那么你呢,自进京以来,你行善举,扬善名,与亲贵子弟相交甚广。思璇,你能否告诉为兄,你到底想做什么?」 「兄长放心,我心里有分寸,对了,明日回京,若表兄再来,兄长可别又驳了他的面子,相信即便眼下父亲在这里,也会让兄长这么做的。」她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只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思璇你等等。」陈纵突然快步朝里屋走去,不一会儿,他取了一个锦盒出来,递到陈思璇面前。 陈思璇接过,当着陈纵的面缓缓打开,里头卧了个泥塑的小人,看模样,竟与她有几分相似。 「这是我先前在街上看到的,买了一直想送给你。」见妹妹始终不声不响地盯着小人儿,叫陈纵心里发慌,他道:「你看,这小人有些像你是不是?我记得你从前缠着我上街,在卖泥人的摊子那寻不到像你的泥人,还跟我发脾气来着,我……」 「兄长。」陈思璇打断了他的话,「多谢兄长记挂着我。然而兄长,我已及笄,不再是那个任性的小孩子了。」 「这些东西,我早就不喜欢了,也请兄长以后,不必费这些心思。」 陈思璇说完这些话便推门而出,落日的阳光把她的背影拉得很长,她攥着那个泥塑小人,再没有回回头。 第二天一大早,卫旌笙就命春莺把睡得昏昏沉沉的霍妩从被窝里揪出来塞进了马车,霍妩百般的不情愿,若不是顾忌着面子,她恨不得扒着门框不出去。 卫旌笙看得好笑,与她道:「就这么怕见你二哥和母亲?」 霍妩皱巴着脸,没精打采地道:「不是怕,只是……唉,七哥还记得我们几年前那个上元夜吗,就是我碰见拐子的那一次。」 卫旌笙眉头微蹙,五年过去,他思及此事,仍觉得后怕:「怎么突然提到这个?」 「这件事我根本就不怪我二哥,可他嘴上不提,心里却一直记着,这几年看我看得紧,动辄就好一顿说,平日里好好的,发作起来那脸拉得老长,嘴巴比母亲还厉害呢。」霍妩说着,就把两颊上的肉往下拉,硬生生挤出张长脸来,「喏,看见没有,就像我现在这个表情。」 「还有啊,这清谈会不是还有几日才结束么,你这么早回去不好,不如我们再多留几日啊。」她在马车里拱来拱去的,嘟囔着朝他提议。 卫旌笙伸手在她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少在我面前作怪。我还有事要忙,总不能这些学子闲人们在这呆多久,我就陪多久吧。何况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多几日少几日也没什么区别,最重要的,是看这些人来日的作为。」 第四十章 霍妩眼中光华流转,她迫不及待地开口:「那不如我……」 「想都别想!」卫旌笙知她甚深,她一开口,卫旌笙就猜到她在想什么歪主意,他毫不犹豫把她的这点小心思扼杀在了摇篮里,「若我真把你一个人留在兰亭,莫说你父兄,单是皇嫂那里就没我的好果子吃。」 霍妩小声道:「少来了,才不信你会怕悦姐呢。」 卫旌笙假装没听清,道:「在说什么?」 霍妩把手搭在嘴边做喇叭状,「我说,七哥你骑术这么好,做什么非得和我一起挤马车呐!」 这马车里铺满了狐狸毛,白白软软的,若只她一个人,她大可以自在的在马车里打个滚儿,只是又进来一个卫旌笙,这地方就显得不够开阔了。 卫旌笙拢了拢身上的披风,一脸无辜地看着她:「今日风大,阿妩当真忍心赶我出去骑马吹风吗?」 霍妩还没开口,卫旌笙就作势要往马车外钻,「唉,罢了罢了,阿妩大了,嫌弃七哥了,连马车都不愿与七哥共乘……」 他这长吁短叹的,宛如一个儿孙不孝的孤寡老人,看得霍妩嘴角一抽:「七哥你回来。我,我就随口一说,又没有要赶你出去的意思。」 她话音刚落,卫旌笙就稳稳地坐了回去,霍妩狐疑道,「七哥你就是想逗逗我是吧?」 「想什么呢?」卫旌笙打开马车里塞着的一个小木柜子,从里头取出一个食盒,「怀香斋的桃酥,吃不吃。」 「吃!」毫不意外的答案,卫旌笙从食盒中取出一碟桃酥递给她,「一会儿,我先送你回国公府。」他道。 霍妩的桃酥咬了一半,闻言期期艾艾地看向他,哀嚎道:「七哥!敢情这是你给我准备的断头饭呐!」 「说什么傻话。」卫旌笙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霍妩不爱用发油,一头青丝干净柔软,她的发丝在他指尖划过,他不留痕迹地把从她头上捋下一根断发纳入袖中,他道:「我送你回去,再帮你在国公夫人面前多说几句好话总行了吧。」 霍妩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算了吧,母亲重礼,当着你的面不说什么,等你一走,我照样没个好果子吃。」 她一挺胸膛,脸上写满了「视死如归」四个大字。 卫旌笙憋着笑歪倒在车厢内:「好了,皇兄昨日就遣了人过来,与我千叮咛万嘱咐,叫我千万与国公夫人说,过两日务必请你进宫陪陪皇嫂,皇嫂这两日老没个精神,皇兄也是想着你在的时候,她总能松快些。」 霍妩的眼睛蹭得一下亮了起来,她美滋滋地道:「肯定是悦姐叫他这么说的,我就知道,悦姐最心疼我了。」 若她生了尾巴,此刻必然是摇得正欢。卫旌笙眸光闪动,他觉得有些手痒,小姑娘坐在他的马车里,吃着他买的吃食,当着他的面,说什么悦姐最心疼她…… 果真是欠收拾了! 镇国公府门前,沈容寒着一张脸站在门口,看着马车从远处一点点靠近。霍妩跳下马车,看着母亲的冷脸,什么胆子都没了,她怯生生地喊了一句:「母亲」。 沈容扫了她一眼,不理她。只走上前去,冲马车一福:「小女顽劣,多谢殿下看顾,劳烦殿下了。」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卫旌笙这才拱手道:「阿妩已送到,小王就先走一步了。」 「哦对了,夫人,皇祖母与皇嫂甚是思念阿妩,两日后还望夫人能容阿妩入宫小住几日。」 沈容眯着眼点头答应,还有两日,拿来教育教育她这瞎胡闹的小女儿,勉强也算够了。 霍妩躲在后边,拼命地朝卫旌笙使眼色。这就完了?不是说好要帮她说好话的吗?为何她连半个字都没有听到? 卫旌笙视若无睹,冲她笑了笑,放下车帘扬长而去,霍妩顿时气到仰倒,沈容霍地回头,沉着脸道:「又想往外跑不成,还不回府!」 霍妩:七哥……我到底又怎么得罪你了啊啊啊! 霍妩在家受了母亲整整两日的念叨,早已是苦不堪言。是以宫中的人一到,她忙不迭地就往马车里钻,看得沈容直皱眉。 宋悦派来接她的是她的心腹侍女闻箐,她是宋家的家生子,比宋悦大上几岁,自小就跟着她的,在边关时甚至还跟着宋悦上过几回沙场,二人名为主仆,真要算起来,感情与姐妹也差不离了,闻菁为人果断,又明事理,向来很得宋悦的重用。 霍妩与宋悦交好,对她自然也不陌生,两人一来二去的,倒很投缘,宋悦孕期偶尔发几回牢骚,这两个总合起伙来哄她,闹得宋悦连连摇头。 「悦姐现在身子可还好,喜欢吃什么口味的吃食,酸的还是辣的?等下回我也好在外头找着有意思的东西带给她。」霍妩坐进马车里,问道。 闻菁笑着答道:「县主一会儿到了我们娘娘面前,可千万别提这茬。」 霍妩不由得纳闷,道:「这是为什么?」 「县主忘了娘娘生小皇孙的时候?」闻菁促狭地朝霍妩眨了眨眼,「都说酸儿辣女,娘娘那阵子可是嗜辣成性,满心以为能诞下一位小公主,结果呢,结果一看又是位小皇孙,可把娘娘给气坏了。」 「这回娘娘可说了,谁再在她面前提什么酸儿辣女之流,她就跟谁急。娘娘近日脾气大着呢,连太子殿下,都被赶去睡了好几回书房。」 自然了,太子殿下是如何抱了被褥在门口求饶这种事,就不必往外说了。 她话里未尽之意,霍妩心领神会,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不一会儿,马车里就传出一阵压抑着的窃笑。 马车入三门后停下,又换了轿辇,等霍妩到东宫时,已近巳时,霍妩提起裙摆拾阶而上,穿过回廊,有机灵的宫人见了她,忙过来想为她引路。 「参见嘉宁县主,县主,太子妃娘娘正在武堂,婢子带您过去吧。」 「武堂?」霍妩回头看向闻菁,道:「这会儿不是该用午膳的时辰吗,悦姐如今是双身子的人,这个点儿跑去武堂做什么?」 小宫人抿唇笑了笑,闻菁无奈地叹道:「你先下去吧,我会带县主过去的。」 「是,闻菁姐姐。」 闻菁退后霍妩半步走,边为她引路边道:「想必又是在训导两位小皇孙了。」 霍妩一听乐了,笑道:「大的那个且先不提,我小侄儿才多大,悦姐这就给他练上了?」 闻菁并不答话,只露出个一言难尽的表情,霍妩心里好奇,脚步走得更快了些。 武堂是宋悦入主东宫后所设,宋悦习惯了晨起练练拳脚,松动松动筋骨,她并非一心庶务的女子,论起管治诺大一个东宫,起初也颇为头疼,到后来索性不去想那么多,只管用管营帐里兵士的法子来料理宫人,没成想还真歪打正着,给她揪出数条暗桩来。 她性子爽利,旁人对她三分好,她必要五分报回去。皇后是越看这个儿媳妇越喜欢,特地赐了几个善于管理账务,统筹宫人的嬷嬷也给,皇后本是出自好意,真赐了人下去后才觉不妥,担心宋悦会觉得她是想架空她这个太子妃。 宋悦是不知道皇后心里这许多弯弯绕的,于她而言,皇后给她的人都是有真本事的,用着称手,又不必担忧这几个人包藏祸心,可比皇后赐给她珠宝华服好多了。 第四十一章 皇后打量了她几日,见她是真毫无芥蒂,高高兴兴地用着她给的人,心里不免开怀,就连太子妃设武堂与太子比划身手这事儿,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咳,她这儿媳妇怎么说来着,是个性情中人呐,爱习武怎么了,这不才能给本宫诞下了两个大胖孙子呢嘛! 什么什么,你说太子殿下昨儿个不敌太子妃,被整个儿掀翻在地?嗯,该管,是该管,这个昶霖,身手真是不中用呐,虽不指望他武学有多本事,也该好好练练才对嘛,想他父皇当年,这功夫再诸多皇子里,那可是拔尖儿的! 至于别的什么,本宫也是做了祖母的人了,何必管这么多讨年轻人的嫌不是,本宫尚且不提,旁人,就更没那个资格置喙太子与太子妃宫里的事! 霍妩还未走进武堂,就听见有孩童稚嫩的声音从里头传出——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紧接着,她便听到一个女声道:「背得不错,执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这大侄子才几岁,我在他这个年纪可都还没开蒙呢吧,一天到晚的也就想着吃吃喝喝来着,悦姐你这不是难为咱们小执禹呢嘛。」霍妩笑着踏入武堂,这一进去,倒连她都不由得一愣。 无他,只是这武堂陈设实在太过齐全,刀剑棍棒不说,就连梅花桩石墩子都在了,霍妩甚至在角落里看见了沙袋的边角。 四岁多的皇太孙卫执禹在中间半蹲着扎着马步,听见霍妩的声音,他眼睛一亮,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姑姑」。 他边上的是他两岁半的幼弟卫景源,他正学着哥哥的样子,摇摇晃晃地扎着马步,只可惜身量太小,怎么都不像个样子。这会儿见霍妩来了,忙朝着霍妩的方向扑过来,紧紧地抱住霍妩的腿。 卫景源白白胖胖的,正是小孩子最可爱的时候,霍妩听他甜甜地喊自己「姑姑」,连忙笑着蹲下身,企图把卫景源从地上抱起来。 她刚一发力,脸上的表情就变了又变,眉头的皱成了一个「川」字。 霍妩憋红了一张脸,好不容易才颤巍巍地把卫景源抱离地面,她心中叫苦不迭,这么点一个团子,怎么就能这么沉呢。 卫景源是不知道霍妩抱他抱得有多艰难,他只晓得这个姑姑可好了,老爱陪着他们玩不说,还总会给他们带许过宫中没见过的好吃的,他最喜欢这个姑姑! 而我们卫小团子表达喜爱之情的方式简单的很,就是在你怀里,一个劲的折腾。霍妩被他这么一踢蹬,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宋悦看得好笑,见霍妩实在扛不住了,这才命力气大的嬷嬷把卫景源从她怀里接过,霍妩捏着胳膊往宋悦身边溜过去,苦哈哈地道:「悦姐,你到底喂了景源什么呀,短短几个月的功夫,他怎么重了这么多。」 「他这个年纪,本就是吃什么长什么。」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姑娘,见霍妩委屈巴巴地缩在她边上,宋悦把她提上来,给她捏了捏胳膊,「就你那小胳膊小腿的,还想着抱他,连他父亲都抱的他久了都觉得手酸呢。」 霍妩嬉笑着抱住宋悦,道:「悦姐,这都到用午膳的点儿了,执禹还得练多久啊?他还小呢,不必急于一时不是。」 宋悦不为所动:「所谓练武,讲究的就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刻都不能松懈。他身为皇太孙,更应当严于律己。」 「你方才说什么来着,我看你呀,岂止是在执禹这个年纪尽想着吃喝去了,怎么你现在想的难道不是这些东西了?」 霍妩老脸一红,低声道:「悦姐,当着执禹的面,你可别埋汰我了吧……」给他听见了,我还怎么树立做长辈的威严啊。 宋悦心道,究竟是什么给了你这种错觉,让你觉得你是这两小子的长辈?她分明觉得霍妩和执禹景源这两个才是同一辈的人才对。 她看了看满脸讨好的霍妩和底下故作老成的儿子,终于道:「执禹起来吧,今日你姑姑来,偶尔少练那么一时半会儿的也无妨,只是往后可不能如此。」 卫执禹站起身,掸了掸衣袍,负手在身后,板着一张小脸道:「儿子谨记母妃教诲。」 他肉嘟嘟的脸蛋一本正经地板在那里,论神态实在是像极了卫昶霖。两人若站在一处,外头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亲父子。 霍妩看得手痒,只想去戳他一下,对着卫昶霖她是没这份胆子,但是卫执禹嘛…… 察觉到有什么不对的,卫执禹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拱手道:「儿先回去换身衣裳,就不打扰母妃与姑姑叙话了。」 宋悦一点头,卫执禹一溜烟儿就跑了个没影,霍妩小心思落空,只好遗憾地搓搓手。 她本想扶着宋悦走,奈何宋悦在前头健步如飞:「你呀,可别跟其他人学,不过肚子里多块肉的事,加之我又不是头一回怀胎了,何必这么小心翼翼的呢。」 霍妩眨巴着眼跟在她后边:「话可不能这么说,我总觉着悦姐这回定能如愿以偿,给我来个漂漂亮亮的小侄女的。」 宋悦扬眉一笑,风采依然:「怕什么,我的女儿自然像我,必定是个英武的女郎,总不能还没落地,就要她母亲在床榻上躺她十个月吧。」 霍妩嘴角一抽,那什么,悦姐啊,这英武一词,用来形容女孩儿,是不是不太对? 宋悦对吃食素来不大讲究,只是宫里用膳向来都是山珍海味花样频出,更何况她贵为太子妃,又有孕在身,更是无人敢怠慢。 她们刚一落座,面前就摆上了两碗羊皮花丝,再是墨鱼羹,荷叶鸡,牛柳炒白蘑,金菇掐菜,溜鸡脯并香麻鹿肉饼云云,等菜上齐了,闻菁一拍手,带领着众宫人齐齐退了出去,把门轻轻掩上,自己则守在了屋外。 刚才还规规矩矩坐在椅子上的霍妩立马就瘫了下去,宋悦夹了一块鸡脯肉到她碗里,道:「方才不还好好的,怎么,不多装一会儿了?」 「左右眼下就我和悦姐两个,我是个什么样子你再清楚不过。再说了,若在悦姐面前还得端着,那我得多累啊。」霍妩嬉笑着夹起鸡脯放到嘴里,「这个好吃!」 她嘴里嚼着,手中仍不忘舀了碗墨鱼羹给宋悦,「我还是喜欢在悦姐这儿用膳,没那么多人盯着,胃口都会好些。」 宋悦笑道:「当着?我可没见你在皇祖母那儿少吃了。」 「我昨儿个去同皇祖母请安,皇祖母听闻我邀了你入宫陪我,还与我说,叫我莫要太纵着你,省得你把我这儿给吃空了,到时候成了个胖姑娘还得赖我的不是。」 霍妩故作委屈地往嘴里塞了口肉饼,边大口嚼着边道:「皇奶奶果然是嫌弃我了,唉,如今执禹和景源才是她的心头宝,我都不晓得是哪个牌面上的人了。」 宋悦反手拿玉筷敲了敲她的脑门儿:「尽瞎说,让皇祖母听见了,指不定得罚你抄书。」 第四十二章 「可别,这两日我抄书抄得手腕子都快断了。悦姐你可留我一条小命吧。」霍妩放下筷子,举双手讨饶。 「哦?你这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我留你何用啊?」宋悦压低了声音,眯起眼问她。 「我能给你逗乐子呀!」霍妩说着就呲牙咧嘴地做了个怪表情,还不住地问她,「怎么样,我好不好玩,可不可爱呐?」 宋悦忍俊不禁,笑道:「好了,吃你的饭去!」 两人用完午膳,宋悦才招了宫人进来收拾,她自顾起身拉着霍妩往内殿走去,她已有四月身孕,只是习武出身,看起来仍身量修长,并不显怀。 「阿妩,我听说你先前随老七一道去了趟兰亭?」宋悦拉着霍妩在榻上坐下,握着她的手问。 霍妩点了点头:「是啊,我怕在如归那儿的院落住着会被二哥逮回去,所以……」只是没料到,最后还是没能躲过一劫。 躲过了二哥,没躲过母亲呐!她在心底哀嚎。 宋悦沉吟了片刻,又道:「清谈会上,你可与陈家此番进京的那二人有过交集?」 霍妩不明所以,仍点头称是。 「那你对他们两作何看法?」 霍妩有些惊讶地伸手指了指自己:「悦姐你问我?」得到对方肯定的答复后,她才道:「我与那位陈纵,只不过是一面之缘,他骑术很好,啊,还有,我听闻他师傅是赫赫有名的那位状元郎,他教出来的弟子,想必差不到哪儿去。」 十几年前有位武状元力压群雄摘得魁首,不仅武功出众,就连文采也大有不凡之处。陛下本想委以重用,谁知第二日,这武状元变跑没了踪影,只说他参与比试不过想试试自个儿功夫的深浅,如今心愿得偿,官场名利非他所爱,他要回到山林中,取一壶美酒,收二三弟子,过他的逍遥生活去也。 陛下虽气恼,到底是爱此人才华,只可惜这人怎么都不肯出山。就连陛下也没办法,最后只好随他去了。 宋悦道:「没错,我父亲与那人有过一面之缘,对他赞不绝口。陈纵既能合了他的眼缘,相必天姿心性,都不落下流。」 只可惜……宋悦想,只可惜,他是陈家人。 霍妩接着道:「至于他那个妹妹陈思璇,悦姐,我跟你说句实话,我并不喜欢她。」 她这人性子好,许多烦心事都不爱放在心上,隔几日也就忘了,极少这么明确地表达对另一人的恶感,宋悦怪道:「她是哪里得罪你了?」 她视霍妩如幼妹,她的心性宋悦心里有数,何况她心里这杆称从头到尾都是歪的,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她就已经毫不犹豫地倒向了霍妩这一边。 霍妩把在兰亭发生的事娓娓道来,听得宋悦频频皱眉。 「陈思璇特地与你亲近,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阿妩,你听悦姐的,若她下回再来找你,你避着些她,别与她说太多。」 「想来你也知道,陈家这回派人进京,为的是什么。」 一月前,岭南连下来多日暴雨,山林里岩块崩塌,多处开裂滑坡,随着暴雨直冲而下,死伤五百余人,更毁了山民们的祖坟所在,一时民怨滔天,陈氏家主本已命人将这些难民好好安置下去,偏生手下人贪墨,一时出了疏漏,反而使事态进一步扩大,是以传入了京中。 陛下派人前往岭南明察暗访,几经周折,竟发现此次难情并非天灾,更多的,尽是人祸! 连绵大山下,赫然是座座挖掘开来的矿山,暴雨之下,被凿开了的山体根本不足支撑,这才有了后来的死难。 矿山在那儿是瞒无可瞒,经查,那地方竟有铁矿十八座,铜矿二十一做,并金矿三座!大昌立朝以来,便下了禁令,不许私自开矿,陈家这事一出,陛下怎能不怒! 一时间,朝中陈氏中人皆战战兢兢,陈家家主倒果断,立马命自己的嫡子嫡女进京,一来为出身陈家的官员定心,而来,也是想向陛下证明,他陈氏绝无二心。陈淑妃更是脱簪待罪与宫门前,力证母家清白。 陛下的脸色这才好了些。 俗话说,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如今这些世家间哪个没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百年陈氏一族扎根甚深,牵一发而动全身,就算是陛下也不敢轻举妄动。 是以陈家嫡系入京,算不得左右逢源,也绝不会招人白眼。 更何况,陈思璇是个女子,还是个美貌且极具才名的女子,她有心在京中为陈家树立好名声,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两天卫蔺沣几次暗地里上门拜访陈纵,奈何陈纵总寻来各种借口避而不见,想来卫蔺沣也心急得很了。」宋悦轻笑道,「他在朝中最大的支撑,无非就是陈家。陈家出事,他怕是最慌的那一个。只是陛下余火未消,他也不敢明面上与陈家太过亲近。」 霍妩乐得看卫蔺沣倒霉,道:「如此说来,我倒巴不得陈纵永远别见他了,给他多吃几回闭门羹才好。最好啊,是拿把笤帚,把他狠狠地给赶出去!」 「尽说傻话。卫蔺沣和卫泓奕,与陈家是为一体,陈纵就算心里不待见他,也绝不能像你说的这么做。」 宋悦坐久了,觉得有些腰酸,霍妩见状,忙拿了个软垫给她垫在腰后,好让她舒服些。 宋悦忽道:「对了,七弟可有告诉你,陛下这两天有意把陈家的事交给卫蔺沣与他协同查办?」 「什么?」霍妩一惊,道,「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而且卫蔺沣本就亲近陈家,他一定是会有所偏向的!」 「还真是小孩子想法。」宋悦摇了摇头,耐心地与她道:「正因为卫蔺沣亲近陈家,陛下才特地把这件事交给他去做。卫蔺沣这会子怕是着急上火着呢,他心思不小,偏这事一个处理不当,可是两头不讨好,不仅失了帝心,还会丢了亲族支持。」 霍妩撇撇嘴,嘟囔着说道:「既然如此,叫他一个人去就好了,何必拉我七哥下水。」 「哦?」宋悦打趣她道,「不是和七弟闹脾气了,怎么一转眼的功夫,就有护上了?」 霍妩义正言辞地答:「生气归生气,这是两码事。七哥心善,若是被卫蔺沣糊弄了可怎么好,到时候指不定惹来一身腥呢。」 宋悦嘴角一抽,她没听错吧,卫旌笙那小子心善?得了吧,就他那满身的鬼心眼子,卫蔺沣不被他坑就不错了,也不知他平日里是怎么在阿妩面前装模作样的。 卫旌笙对霍妩的心思,她这几年下来也算摸了个透彻,偏生阿妩自己,倒像是被布巾蒙了眼,一个劲儿地往卫旌笙那口深坑里蹦。 「你们俩这是在说什么呢,还不许外人进来?」 卫昶霖一手撩开帘帐,跨步走进屋内,挤在宋悦边上坐下,一手放在她小腹上,柔声道:「今日可还好?」 宋悦斜眼看她:「不让进来你不是还是进了?」 卫昶霖浑不在意的样子,舔着脸搂了媳妇笑笑:「我是你郎君,怎么能算是外人。」 「咳咳。」霍妩看不下去了,捂着眼道:「太子哥哥,悦姐,你们是不是忘了这儿还有个能喘气会说话的呢!」 第四十三章 卫昶霖皱眉,道:「什么悦姐,说了多少次,该改口叫她嫂嫂。」 左右当着宋悦,霍妩毫无惧色,嬉皮笑脸地叫了句:「知道了,姐夫。」 「你!唉,阿悦你掐我做什么,好了好了,姐夫就姐夫,下回可不许再叫错了啊!」 卫昶霖说着话,还不忘甩给霍妩一个白眼,那意思,要多嫌弃就有多嫌弃。 霍妩:呵,我当初就该在你接亲的时候多打你几棍子。可惜现在没机会了呀,霍妩为之扼腕不已。 见宋悦似乎有话要对卫昶霖说的样子,霍妩很有眼色地先一步退出殿外,自卫昶霖做了父亲,于说教一道上就更有心得了,除了两位小皇孙,最深受其害的莫过于霍妩和卫斐昀两个。 霍妩腹诽道,说什么姐夫,每每进宫见着卫昶霖,她简直怀疑是给自己额外又添了个爹。 她出了殿门又走几步,穿过垂花门,一眼就瞧见卫执禹正牵着卫景源朝这边走过来,卫执禹在武堂出了一身的汗,霍妩和宋悦虽不嫌弃,可他这半大的小孩儿,正是好面子的时候,自觉失了体面,还特地回去沐浴更衣了才肯过来。 霍妩走过去,一手牵住一个,把两个小孩子往外带,卫景源拽着她的手往后面望:「姑姑,父亲回来了,还没去跟他请安。」 「先跟姑姑走吧,姑姑带你们去找皇奶奶玩好不好?等咱们晚上回来了,再去问你父亲的好,他不会在意的。」霍妩摸了摸卫景源的小脑袋,心想,若你这时候牵着你哥哥闯进去,等你正式开蒙了,但是你父亲列出来的书单就能把你给压趴下。 卫执禹忽然松开了霍妩的手,蹬蹬跑了两步到另一头,牵住自家幼弟,他仰头对霍妩道:「姑姑,我来拉着景源好了,姑姑牵我们两个,也是会累的。」 卫景源正是爱闹腾的年纪,霍妩一方面得矮下身子迁就他的身量,一方面还得顾忌着他乱跑,万一磕着碰着,那可不是小事。 卫执禹自觉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小男子汉了,该担起照顾弟弟的责任,哪能让霍妩这个做姑姑的受累。 他牢牢地把卫景源的小胖手抓到手里,板起脸严肃地对卫景源道:「好好握着我的手,不许撒手,也不许乱跑,听到没有?」 卫景源从小就听他的,卫执禹说一句,比霍妩在他耳边说十句还管用,他懵懂地朝卫执禹点点头,乖乖地跟着他往前走。 卫执禹这才笑开,只是他的笑容才绽开一角,就被主人急匆匆地收了回去,又恢复成了面无表情的模样。卫执禹想,差点没控制住,我可是皇太孙,我四岁半了,又不是阿弟这种没断奶的小孩子,才不能随随便便就笑呢,多没有威严! 我得向我父亲学,那个词叫什么来着?不怒……不怒自威!对,就是不怒自威。 他心里的弯弯绕一道一道的,可惜他的严肃神情没崩多久,就被霍妩掐住了两颊上的肉捏了捏,又被两根纤长的手指硬生生挤出一个笑脸来,霍妩笑道:「我早就想试试了,这才对嘛,小孩子家家的,就该多笑笑,否则长大了太天顶着个苦瓜脸可怎么好。」 她把手伸向卫执禹,道:「执禹牵着景源,那我就牵着执禹好啦。」她说着,似想起什么,从腰间的锦囊里掏出一颗什么东西,在卫执禹跟前飞快地晃过,「张嘴!」 卫执禹下意识地把嘴长开,霍妩眼疾手快地把拿着的东西丢进了他嘴里。 卫执禹轻轻咬下去,浓密香甜的滋味在他嘴里散开,霍妩提着锦囊在手里转悠,边牵着他走,边道:「我就说,这世上没有哪个小团子是不喜欢糖的。悦姐怕你坏了牙,不许你吃这个,但是我们一天只尝这么一颗,想来应该没关系的吧。」 她说着,冲他笑笑:「这糖是我前不久从一个西域客商那儿买的,京里都见不着这种口味的零嘴儿。执禹喜不喜欢啊,喜欢的话,姑姑下回再给你找。」 「不过你可不能告诉你父亲母亲啊,不然姑姑可就惨了,你不忍心姑姑落得跟你九叔一个境地的,对吧?」 卫小九就是因为偷摸着带着两个侄儿大吃特吃,短短月余,三人就胖了一半,连脸都肉眼可见的圆润了起来,气得卫昶霖抄起荆条就想往卫斐昀身上招呼。 同为小时候胖乎乎的肉团子,霍妩早早地瘦了下来,偏卫斐昀不仅没瘦,反而有逆向发展的趋势,活脱脱一个肉球,一顿没见肉食就能搁那儿嚎上半天,卫昶霖见了他就上火,一想到他可能会把自个儿的两个儿子也带成他那样,顿时气得不打一处来,让他抄书不算,还把他揪到东宫管饭,眼见卫昶霖与宋悦天天好吃好喝的,他面前却只有一盘子小青菜。 他好容易逃出卫昶霖的魔爪,到太后与皇后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苦,孰料卫昶霖早有准备,唤来御医在她们面前历数卫斐昀这体格的种种忧患,说得皇后大为动容,当即把幼子交给了卫昶霖来管。 卫昶霖阴恻恻地一笑,就把如遭雷劈的卫小九拎回了宫中。没得吃不说,还得天天早起随宋悦练武。 想起前阵子九叔那鬼哭狼嚎,卫执禹猛地一哆嗦,他果断地摇了摇头。 男孩子坚定地说:「我不会出卖姑姑的!如果,如果被父亲母亲发现了,我就……」 他皱起眉头,很苦恼的样子。 霍妩有心逗他,故意追问道:「就怎么样啊?」 卫执禹思索了片刻,突然眼睛一亮,答道:「我就说是九叔给的!反正九叔前科累累,他们肯定不会怀疑的!」 他这一派求表扬的小模样,霍妩憋着笑,朝卫执禹竖起大拇指,道:「说得好!咱们执禹真是聪明!」 她顺便在心里对卫斐昀说了声抱歉,怎么说呢,真不愧是她太子哥哥的儿子,亲生的!打小就知道怎么坑卫小九。 趁着过了饭点儿,正躲在膳房偷偷摸摸给自己加餐的卫斐昀忽然鼻子一痒,他立马捂住嘴巴,生怕打出个喷嚏来,害得自个儿被人给发现了去。 太后上了年纪,精力不如从前了,一早免了妃嫔们的晨昏定省,她心里清明,懒得见儿子后宫中的女人闹腾到她眼前来,左右她年事已高,就剩这么几年好活了,还不如顺着心意来,只愿意与心里喜欢的小辈们呆在一处。 太后满头银丝,一身宝蓝宫装,她斜靠在凤榻上,见霍妩带了两小子进来,她精神一振,朝这几个招招手,「快过来。」 卫景源不用她招呼,已经腾腾地往她凤榻上爬,乖觉地钻到太后身边,喊了句:「太奶奶。」 这个曾孙软乎乎的,太后忙摘下了手上的护甲,这才敢抱一抱他。 「小皇孙如此活泼,难怪太后爱得不行呢。」坐在下首的女人笑道:「几日不见,咱们这皇太孙又长高了,果然呢,民间老百姓可不都说,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啊,是见风就长的。」 霍妩这才发觉,底下还坐了个陈淑妃。 只是往日里她见到的淑妃娘娘总做明艳的打扮,看着光彩照人,今日却是满身的素色,就连发间的钗环也不过就这么几件,与昔日相比,可以说是相当朴素了。 她想起宋悦告诉她,陈淑妃自愿捐出大半珠钗饰物,用以赈济难民一事。 第四十四章 淑妃到底是长辈,位份摆在那儿的,霍妩不好失礼,便屈膝道:「见过淑妃娘娘。」 她是太后的心头肉,就连皇后都不会受她这一全礼,淑妃又怎么会。她忙侧身扶住她:「县主这是做什么,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拘泥呢。」 太后居于高位,见状淡淡地开口:「好了,阿妩,既然淑妃都这么说了,你也听话,哀家好久没见你了,快过来,叫哀家好好瞧瞧。」 她说着,等霍妩走上前去,便一手圈着一个与她说话,再不搭理淑妃。 陈淑妃脸色不变,仍恭谨地道:「太后,接臣妾母家侄女入宫一事,还望太后答允。」 她说着,眼眶渐渐红了,一滴泪悬在那儿欲落不落,好不可怜:「臣妾入宫多年,久不见家人,思璇那孩子,臣妾上一回见,还是个丁点大的小丫头呢,如今也不知道的长出什么模样了,臣妾,臣妾……」 「臣女入宫,禀明皇后就是了。」太后打断了她的话,「你与皇后去说,想来她也不至于不允。」 她与皇后不睦,此事谁不知道,这会子陈家出事,皇后,呵,还不定怎么躲在宫里看她的笑话呢。 淑妃咬咬牙,正欲开口,太后就摆了摆手,单手扶额,道:「这人真是不服老不行啊,哀家如今精力不济,更是看不得有人动不动在哀家面前掉眼泪,淑妃心里难过,就到陛下面前哭去,好了,哀家乏了,你且先退下吧。」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她再不走,太后也不会搭理她。陈淑妃扬起下巴,道一声「臣妾告退」,踏出福宁宫殿门。 她手里的绢帕被拽得死紧,太后从前待她,虽算不得有多看重,也不会这样话里话外的给她没脸,说到底,还不是见她陈家出了事的缘故! 不过……来日方长,她深深地望向这诺大的宫室,假以时日,她一定会正大光明地成为这宫里最尊贵的女人! 太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怀里卫景源的背,她眼见陈淑妃走远,目光深沉,似有所思。 她突然觉出颞颥处有双手轻轻按在了上面,开始不轻不重地为她按揉起来,霍妩歪过头靠在她肩膀上,与她道:「皇奶奶累了,阿妩给你捏捏吧。」 「皇奶奶别不信,我在家时父亲母亲觉得劳累了,也是我帮她们这样捏的,三盏茶的功夫我可要收她们一两银子呢!自然了,皇奶奶这儿,我就不收银钱啦。」霍妩笑眼盈盈地望向她,双手仍旧没停下。 太后伸手握住她,故意板着脸道:「好端端一个县主,做什么伺候人的活计,还想着挣银子,尽沾染一身铜臭味,怎么,国公府养不起你了?那就进宫来,哀家养我们的小阿妩!」 她虽说着嫌弃的话,眼里却分明是带着笑的。 霍妩哪里能不明白她这位皇奶奶呢,她顺着太后的话道:「是啊是啊,皇奶奶可不许不管我,不然我就只好去街边拿个破碗,可怜巴巴地在那儿喊,各位可怜可怜我吧,给我口饭吃吧,饿了三天三夜没吃饭啦……」 「不对,皇奶奶,我改主意了,我还是要收报酬的!」 太后舒舒服服地躺在软枕上,半眯着眼,道:「说吧,想要什么?」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 霍妩沉吟片刻,道:「想吃绣球乾贝,干连福海参,花菇鸭掌,五彩牛柳,啊,还有云片鸽蛋!」 「哀家是问你想要什么,没问你晚膳想吃什么。」太后边笑边摇头,「都多大的人了,等再过两年就要及笄,怎么还只知道吃吃喝喝的。」 霍妩放软了声音,道:「可是我没有其他想要的,就想着皇奶奶这儿的小厨房了。还有啊皇奶奶,晚膳不如把小九叫过来,让他陪您一起用啊。」 她在家那两日,卫斐昀还特地让她二哥带信给她向她诉苦,信里是把自己个儿说得凄惨无比。 同为老饕,霍妩对卫斐昀的遭遇感同身受,咳,卫昶霖那边儿她是不敢去帮他说好话的,但让卫斐昀来皇奶奶这儿打打牙祭总还可以呀。 太后了然地笑了笑,道:「再加两道香爆螺盏和桂花鱼条好不好,小九最爱吃那个。」 卫斐昀可没少在太后面前哭嚎,他是皇后所出嫡幼子,太后从小看到大的,如何能不心疼他,只是她刚想松口,一对上卫昶霖严肃的眼神,再想想御医的话,也只得狠心拒绝。 今日正好有阿妩这个由头,就只让小九吃这么一回,想来……也不妨事吧,太后无不心虚地想。 眼见这一老一小相视而笑,卫执禹扶额,无声地叹息,小小的孩童一时间竟有些理解自己父亲为何老抓着九叔逼他控制饮食了。 九叔如此……壮硕,果然不是没有缘由的啊! 太阳西沉时,最后一缕日光洒在福宁宫的宫墙上,寂静而温柔。 卫斐昀踏着夕阳奔向福宁宫,他的小肚子一抖一抖的,气喘吁吁一副下一刻就要撅过去的样儿,卫执禹见了,赶紧过去扶他坐下。 宫人们为他端来一盏清茶,卫斐昀看也不看,端起来就喝,他稍一缓过来,就急急地与太后道:「皇祖母,咱们快用膳吧。」 「急什么,你瞧瞧你,哪还像个皇子。」太后只觉又好气又好笑。 霍妩本来坐在太后边上哄着卫景源玩儿,闻言搭腔道:「就是,小九啊小九,要我说,把你换身衣裳扔进难民堆里,保管谁都认不出你来。」 卫斐昀哼道:「就属你最没眼光,我这般俊朗的少年郎君,就算套个破布袋子在身上,也湮没不了小爷我这与生俱来的风流气度,懂不懂?」 霍妩还没开口,卫执禹就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他极力克制,可还是没憋住,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卫景源迷迷糊糊地,不知道这是什么个意思,只见哥哥笑得开怀,他也就跟着手舞足蹈地笑起来。 卫斐昀的脸拉得老长,霍妩甚至觉得小景源在笑下去,他九叔头顶都要冒黑气了。 卫执禹勉强止住笑意,道:「九叔,对不住。」 他这一声致歉的话一出,卫斐昀的脸更黑了。可这两小豆丁一个还不到五岁,一个更是牙牙学语的年纪,都是他皇兄的心头肉,再怎么样,他总不能同两个小侄儿计较吧。卫斐昀咬牙切齿地说道:「无事,执禹不必在意。」 他算是确定了,不仅皇兄,就连皇兄膝下的这两个都是天生来气他的! 霍妩默默在旁边又给他捅了一刀:「人说心宽体胖,可你这样子心也不宽啊,和小孩子都这么计较,小九你说说,小不小气啊,还好意思自夸俊朗,也不怕羞。」 卫斐昀恼羞成怒,吼道:「霍妩!」 我都这么惨了,你还要欺负我! 霍妩才不怕她,她依偎着太后,头也不抬地回道:「在呢,还有啊,我可比你大一岁呢,快叫声姐姐来听听。」 「我才不叫,霍妩霍妩霍妩!」 两人跟个乌眼鸡似的互瞪着对方,还是太后看不下去了,出来打了个圆场:「好了,你们两个孩子,从小闹到大,你们不烦,哀家都听烦了。」 「小九不是饿了吗,苏嬷嬷,快,命人传膳去。」 卫斐昀这才消停下来。 第四十五章 这种消停直到一碟碟膳食被送到圆桌上,卫斐昀看着这些大鱼大肉时称得上是热泪盈眶,他也不让宫人给他布菜,直接自个儿动手,夹肉片的筷子都是抖的。 他喃喃道:「半个月啊,我都有半个月没见过荤腥啦呀!」 「每天都是青菜叶子,最多再给个煮蛋吃,一大早逼着我打拳,午后还让武教师傅逮我去校场,皇祖母您看看,孙儿的脸都快青了。」 他说着下箸如飞,用餐礼仪虽不差,速度倒是一个风卷残云。 坐在他旁边的卫执禹许是看他九叔可怜,还给他夹了几筷子菜,得了他一个感激的眼神。 卫执禹抖了抖,忙转了回去。不知为何,他满脑子觉得,他九叔方才那个眼神,分明是在对他说:执禹啊,往后九叔的肉食还得靠你给九叔带啊。 他瞄了眼九叔鼓鼓的肚子和圆滚滚的大脸,心想,还是父亲说的有道理,九叔是太壮了些,不过九叔眼下吃得高兴,就不必当着太奶奶和姑姑的面搅了大家的兴致了。 嗯,大不了回去之后告诉父亲,让九叔明日多绕着校场跑几圈就是。 今天的皇太孙殿下依然这么机智呢,卫执禹悄悄在心里夸了一下他自己,他果然是诚实的好孩子,照顾叔叔的好侄儿! 不过是私下吃顿便饭,倒也没有那么多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何况太后近年来,越发喜欢这些儿孙在她面前热热闹闹聚在一处的样子。霍妩也不拘泥,随口与卫斐昀打趣几句,也算逗皇奶奶一个开心。 倒苦了卫斐昀,边吃着还要想如何给霍妩反驳回去。 明明吃得最快的就是卫斐昀,偏最早落筷的也是他,霍妩道:「怎么,不再多用些?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卫斐昀恋恋不舍地看了眼,咬牙坚持道:「不了。」 他若真吃的鼓着个肚子回去,保不定得被皇兄发现了,为了美好的明天,忍一忍还是值得的。 眼见时候不早了,再呆下去可就不是陪伴,反而成了打扰太后休息,一行人才纷纷告退,卫斐昀颤巍巍地把卫景源抱起来走,他胖是胖了些,可大多是软肉,抱着卫景源才走了一小段路就不行了。 霍妩担心地问道:「你怎么样,累不累,还能不能抱景源呐?」 卫斐昀心中有道暖流涌过,他心想,总归是我阿妩姐姐,嘴上虽不饶人,可还是关心着我的,思及此,他美滋滋地答道:「你放心吧,我不累。」 「不是,你若是累就把景源给宫人抱,或者叫他自己走也行,你这颤巍巍的,我怕你把景源给摔了。」 卫斐昀:……哼! 他抱着卫景源极力大步往前走,什么人呐,真没个眼力见儿,九殿下是什么人,能连抱个小孩儿的劲儿都没有?真当爷身上的肉都是白长的,那每一块可都是肌肉,都有大力气呢! 霍妩许久没有入宫陪一陪宋悦,入夜,宋悦拉着她不放,只叫霍妩与她共寝,不论卫昶霖说什么都不管用,卫昶霖没办法,拗不过她,只好挟了被褥去侧殿睡了。 临走前,卫昶霖一步三回头那幽怨的小眼神看得霍妩心里发麻,暗自思忖这还是她太子哥哥吗,怕是不哪个长门怨妇变得吧。 霍妩白日里要么陪着太后与宋悦叙话,晚间就与宋悦抵足而眠,眼见卫昶霖看她的眼神越来越苦大仇深,霍妩实在是慎得慌,赶忙寻了个时候与宋悦提了回府的事。宋悦一怔,强笑道:「怎么,在宫里住得不自在吗,非得回府去?」 「悦姐别瞎说,没有不自在的,只是从前不也是这样吗,我在宫中总不好留太久吧。」霍妩拍拍宋悦的手背,道:「知道悦姐舍不得我,你放心,我得空会来看你的。」 「不是……」宋悦面露难色,她迟疑着道:「阿妩,要不,你还是在宫中多留些时日吧。」 「有一个人,你若在,他此时或许会好过一些。」 霍妩坐在步撵上,她心里着急,不停地催促着抬轿的内监:「快点,再走快点。」 宋悦派来跟着她的小侍女一路小跑跟在她边上,小口喘着粗气劝慰她:「县主别急,很快就到了。」 霍妩却等不及了,她把心一横,喊了声「停轿」,就急急地从步撵上跳下来,径自提起裙摆往前跑去,仍由小侍女在后头边跑边喊她。 一阵阵风刮的她眼角发红,她死咬着下唇,宋悦的话在她脑海里不住地回荡,她心里空落落的,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她要快点,再快点,去到他身边。 一盏茶前,宋悦告诉她,卫旌笙的生母赵氏,前两日染了风寒,她久病未愈,这一场伤寒一下子就压垮了她,现今谁也不知道她还能撑多久,卫旌笙也已入宫侍疾,赵氏多年无宠,借着卫旌笙封王一事才得以晋封从二品昭仪,这种事情总归不吉利,在宫里也没有人回去主动提及,也就是卫昶霖与卫旌笙交好,宋悦才会留意。 对七哥的生母,霍妩其实并没有什么印象,她位份不高,又长年抱病不出,就连卫旌笙,也从没有在霍妩面前提过自己的母亲。 宋悦告诉她,卫旌笙一早就遣人过来与她说,此事不必告诉霍妩,霍妩若是知道了,一定会跑去陪他,赵氏与霍妩并无干系,何苦让霍妩跑去沾了病气。 宋悦一直瞒得很好,只可惜到了最后还是没忍住。 霍妩额前沁出了细密的汗水,她头一次觉得这座皇宫居然有这么大,她怎么还没到赵昭仪所居的宫室呢! 她想,她七哥真是蠢笨,这种事情,瞒得了她一时,还瞒得了她一世吗! 什么吉不吉利,什么会不会过了病气,她怎么会在意这种事情! 霍妩不请楚卫旌笙与赵氏的关系究竟怎样,可那是他的母亲啊,陛下有这么多的子女,最在意的,最疼惜的那一个,永远都轮不到她七哥,七哥……七哥只有赵氏一个母亲啊! 她茫然地想,这个时候,如果我都不在他身边,他还能有谁呢? 赵昭仪住的柔英殿偏远得很,这里一向清静,少有人来,此时更是满室凄清,这座宫殿都浸染了浓浓的药香,服侍她的宫人跪在殿外,压抑着低低地啜泣,赵氏待下和善,她们不舍这个主子是一回事,更多的,却是在为自己的将来忧虑。 前头主子病死的,后来的主子总会嫌她们这些奴婢晦气,也不晓得下一路会被发配到什么地方当值。 卫旌笙跪坐在赵氏的床头,他低着头,木然地盯着自个儿的双手。 他记得,前世赵氏是在他成为摄政王后才病逝的,他与这个母亲之间虽谈不上母子情深,但也让她风光大葬,为她披麻戴孝,全了一世母子情分。 只是这一世,为什么会提前这么多? 卫旌笙把目光放在床榻上的女人身上,她吐息微弱,唇色发白,人瘦削得厉害,浑浑噩噩地躺在那儿,卫旌笙把她的手塞进被里,为她压好被角。 赵氏半睁着眼,眼神虚空得看着头顶,她的嘴一张一合地,似乎在反复叫着一个名字,卫旌笙附耳过去,也只听听清草草的几个音节。 那是他没有听过的一个名字。 卫旌笙突然很想问一问他的母亲,这个名字的主人在你眼中,就这样重要吗? 第四十六章 那我呢,我是你的亲生儿子,可是母亲,你真的看到过我吗? 他还记得小时候,他的母亲还未失宠,父皇不顾路远,常常过来看她们母子,也曾把他高举起来逗他玩,只是无论父皇说什么,赏赐母亲多少东西,母亲总是淡淡的,连个笑容都很少见到。 久而久之,父皇也倦了,再不愿来这里,见母亲的一张冷面了。 赵氏失宠,连带着卫旌笙也被宫中年纪相仿的皇子看不上,他白日里受人奚落,回宫里时对着赵氏,却绝口不提白天的事。 他当时想,父皇不来了,母妃心里肯定也不好受,我不能再拿这些事去惹母妃心烦了。 卫泓奕幼时脾气比他后来更甚,见了卫旌笙总要讽他几句,卫旌笙旁的能忍,却容不得他说赵氏的不是,他鼓足勇气向卫泓奕挥拳,可他那时是真的体弱,宫人从来拜高踩低,他是皇子,无人敢对他动手,所以,他们只敢一个劲儿地拉住他,不让他碰到卫泓奕,却没拦住卫泓奕一拳头往他身上招呼。 此事闹到了父皇跟前,父皇罚他们两个一起留在学监抄书,他看见陈淑妃一早就来了,她柔声哄他,给卫泓奕带来吃食,卫旌笙坐在角落里看着,时不时渴盼地望向窗外。 还是卫泓奕戳破了他的希望,他站在他面前,耀武扬威地告诉他:「别等了,连你母妃都不喜欢你,她都不来看你!」 卫旌笙没有理他,由他在他面前叫嚣。 他回柔英殿的时候已经入夜,他看见赵氏跪在殿里的小祠堂那儿,手握一圈佛珠,她听见他回来了,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小小的卫旌笙心口发酸,他扑过去抱住赵氏,颤抖着问她:「母妃是不是今日有事在忙,所以才不来看我的?」 其实他心里清楚,赵氏日日把自己关在宫门里抄经礼佛,根本没有什么要紧事可以去做。 赵氏没有回抱住他,她弯腰将经书翻了一页,与他道:「你回去吧,别扰了我。」 她没有问他为什么要与卫泓奕打架,他有没有受伤,吃没吃过东西。 什么都没有。 卫旌笙不肯放手,他飞快地说道:「母妃不要怕!都说子凭母贵,但也有母凭子贵的!父皇不来看母妃,母妃也不要伤心,旌笙会一直陪着母亲,旌笙会争气,会好好念书,会努力学武,旌笙一定不会让母妃失望的!」 赵氏沉默了许久,卫旌笙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听见赵氏叹了口气,把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卫旌笙心口一颤。 然而赵氏只是轻轻把卫旌笙抱着他的手挪开,与他道:「时候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母妃喜欢清静,以后你若无事,不必总过来和我请安了。」 她的他的眼神里,平静而又深沉,就像她面前坐着的,只是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那里面唯独没有卫旌笙下午在陈淑妃眼里看见的,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疼惜与爱。 卫旌笙如坠冰窖。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般,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他的母亲是真的不喜欢他,或者说,她是希望,她从来没有生下过他这个儿子。 卫旌笙松开手,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寝殿,那一晚,他睁着眼将自己埋在膝盖里,一夜无眠。他想着,如果这个时候,母亲能来看看我,来抱一抱我该有多好啊,不,不只是母亲,不论是谁,能在这时候陪陪我就好了。 然而始终没有人来。 天亮时,卫旌笙做了一个决定,他想,母亲不喜欢我,不把我当儿子看待,那我也不再希求什么了。 等她老了,我就给她一世荣华,再为她养老送终,也算全了这一场母子情分。 只是有的时候,他还是会忍不住想,难道我就这样讨人嫌,连我的生身母亲,都这样不喜欢我。 他已长大,他有过泼天的富贵,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利,就算是重新来过的这一世,他也在一步步地积累资本,他从来目标明确,坚定了一个方向,就会矢志不渝地向那里前行。 可他坐在这里,在他气息奄奄的母亲面前,他仿佛回到了最开始的过去,他还是深夜里那个期待拥抱的稚龄孩童。 卫旌笙忽然听见身后有人推门而入,来人步履匆匆,走得很急,大步绕过最后一道屏风直奔赵氏的寝殿而来。 卫旌笙蹙眉,正想开口命对方退下,可比他的话更快的,是那人的动作。 她扑过来跪在地上,紧紧地搂住他,她抖得厉害,正极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她不住地在他耳边与他说话,她说:「七哥我来陪你了,七哥你别怕,也不要太担心,我,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但是我在这里!」 「赵娘娘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七哥我在,你不要怕!」 霍妩绕过屏风一进来,就看见卫旌笙直挺挺地跪在赵氏床前,他冷着一张脸,也不知道在想写什么。 她顾不得多想,便冲过去抱住了他,她自问从来不是多机灵的女孩子,眼下这情况,她没有好办法可以安慰他,就只好这样陪着他,至少能让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 卫旌笙闭上眼,感受着少女传给他的温暖。 多年前没有等到的那个拥抱,在今天,他终于等到了。 过了片刻,他才推开霍妩,盯着她道:「谁告诉你这件事的,迎喜避白这个道理,你难道没有听过吗?」 霍妩道:「不是,我不信这个,我……」 卫旌笙打断她的话,「说什么傻话,我母妃病重,这里药气太深,你快回去,听话。」 话说到最后,他不觉加重了语气。卫旌笙从前也不信这些,可想想霍妩前世被魂魄夺舍,再思及他们两个人生重来一事,他不由得不信。 对于霍妩,无论什么不吉祥的事,他都巴不得她离得越远越好。 霍妩本是好意来看他的,她满腔对他的担忧,可到了卫旌笙面前,就被他劈头盖脸一盆冷水浇下来,少女垂头丧气地,不死心地问:「七哥你怎么这样迷信的,倒像个老太太。照你这说法,难道你以后有个伤病,还不许我来看你了不成?」 她话一出口,霍妩就后悔得不行了,这话说的就跟在诅咒他似的,赵娘娘病重,她怎么还能在七哥面前瞎说话。霍妩刚想道歉,就听见卫旌笙果断地开口,与她道:「对。」 「你记着,就算是我受伤染病了,我也不希望你来看望我。」 霍妩气急,她正欲反驳回去,床榻上突然传来一阵控制不住的咳嗽声。 赵氏醒了。 霍妩听见声响,忙想把赵氏半扶起来给她顺气,卫旌笙制止了她,他站起来做到床榻上,让赵氏能靠着他。 赵氏脸上泛着浓浓的死气,眼神却比过往几日都来得清明,叫霍妩无端想到一个词——回光返照。 她不敢再想下去。 赵氏的目光悠悠地落到霍妩身上,迟疑着问道:「这位是?」 她观霍妩衣饰容颜,就知道她该是哪家贵主儿,只是她久不出席宫宴,实在认不得她。 赵氏声音沙哑,说话声音又轻,霍妩费了些力才听清她说的话,她忙答道:「赵娘娘,我叫霍妩,是镇国公府的小女儿。」 第四十七章 「哦,是嘉宁县主啊。」赵氏朝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我这身子骨,就不与县主见礼了,县主勿怪。」 霍妩急忙答道:「没关系的,我与七哥交好,您是七哥的母亲,自然也是我的长辈,要见礼也是我和您见礼才对。」 她说着,伸手握住赵氏枯瘦的手,道:「您别担心,您的身体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记得县主小时候,我还见过县主一面,当时就觉得,县主生得粉雕玉琢的,实在是可爱极了,只可惜我拖着一身病体,不敢与县主接近,我……」她说着,又咳了起来。 卫旌笙伸手拍拍她的后背,为她顺气, 赵氏缓了口气,才继续道:「县主与旌笙亲近,我心里真是高兴。」 她虽病容残损,但眉目间依旧是昔年好颜色,也难怪当初陛下会对身为宫婢的她一眼看中,多加宠爱。 「赵娘娘不必如此客气,七哥叫我阿妩,娘娘也这么叫我就是了。」 赵氏点点头,与霍妩道:「阿妩,我有些话想与旌笙说,不知可不可以……」 霍妩立马懂了她的意思,她看了卫旌笙一眼,就退到了殿外。 赵氏见她走了,抬手想去碰碰卫旌笙,卫旌笙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赵氏苦笑着道:「旌笙,你去帮我把那边矮柜里的那个小匣子拿过来,好吗?」 卫旌笙沉默地点头,将软枕给赵氏垫着,好让她躺的舒服些,才为她取来匣子。赵氏颤抖着手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摩挲过匣子上的雕花,把匣子轻轻地打开,她如此珍惜这东西,里面却没有什么珠玉宝物,有的只是几纸书信并一根简陋的木钗。 她喃喃道:「旌笙啊……」 卫旌笙跪坐在她床边,沉默地与她对望,他已是十八少年郎,生得俊朗无双,又得裕王封号,他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长大了,长得这么好,她这个做母亲的,却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过。 赵氏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她想去摸一摸卫旌笙的脸,快碰到的时候,却又把手收了回去。 她眼里噙着泪,道:「旌笙,从小到大,我没尽过做母亲的责任,这几天,你在我身边照顾我,无微不至,可我努力地想,却连你小时候是个什么模样,眼下又喜欢什么都不知道。我,是我对不住你。」 卫旌笙道:「母妃不必自责,您生我下来,因为生我时被人所害,这才伤了身体,论理,是我对不起母妃才是。」 他的姿态客气而疏离,赵氏苦笑着道:「你要这样说,我岂不是更愧疚了,我连一副康健的体魄都没能带给你。」 她的目光透过屏风,望向更远的殿外,喃喃道:「刚才那个女孩儿,那个,嘉宁县主,我听见她喊你七哥,她是个好孩子,我病得这样沉,又长年无宠,宫里谁对我不是避之不及,偏她还肯来看我,相必是因为担心你了。」 「我听过她的名字,宫里的贵人们都很喜欢她,这样的女孩儿,我相信她的品性不会差的,何况,何况她生得这样好。」 她喘了口气,又接着说道:「年少慕艾,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也年轻过,这样的情感我不是不懂。只是旌笙,你虽是我的儿子,我却并不了解你,旌……旌笙,母亲想问你,你可喜爱她吗?」 卫旌笙久久不答,在赵氏以为自己听不到答案的时候,她才听见卫旌笙淡淡地开口—— 「她是我的命。」 这是他第一次在旁人面前说出他对霍妩的心意。 赵氏一怔,随及欣慰地道:「好,旌笙,你这样年少,就已受封裕王,陛下看重你,假以时日必定会对你委以重任。霍家百年世族,他家女儿金贵,只是我的儿子,却也不差。」 她话里透出浓浓的自豪,「你喜爱她,那,等她及笄后,你就娶她回来,好好待她吧。我这些年攒了些银钱,不多,你都拿去,想做什么都随你,再给她买几套上好的头面,就当做我给她的礼。虽然……我知道,你如今也该看不上我这些银两。」 「你们会好好的在一起,会好好的。不像,不像我当年……」 她声音减轻,仿佛进到了什么美妙的回忆里。 那时,她还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因生得好看,几经周折被发卖到京里一户人家,与那家的小公子从小一块长大,两小无嫌猜,真应了那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主人家不嫌弃她只是个婢子出身,把她养得像是半个小姐,她也一心以为,会与小公子,与这家人相依相偎,就此一生。 只是变故来得这样猝不及防。 那一年,主家经商落败,一时间家业尽失,老夫人年纪大了,受不得这样的刺激,当即就去了,老爷一夜之间仿若老了十岁,小公子受不得这样的巨变,整个人变得痴痴傻傻的。 她茫然无措,只好忍着满心的惶恐操持这个破败的家,然而厄运并不会因此而至,又过了几日,有家债主找上门来,见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成了这副摸样,便骂骂咧咧地拉了她走,权当抵债。 再后来,她又代替债主家的女孩儿,被送进宫做了粗使宫婢。 其实那时,她心里很是安泰。她想着,等她到了二十五岁,就能年满出宫,到那时她就能继续和她的小公子,和待她如女的老爷夫人在一起。 这个梦想破灭在那夜,她被陛下看重,又怀了旌笙,自此,所有人皆叹她麻雀飞上了枝头,只有她知道,夜里对镜自照,她有多想划花了自己的这张脸。 而卫旌笙的存在,更像是在无时无刻地向她宣告,她背弃了曾经与小公子的誓言,从此,她只能终老深宫,最想回去的那个家,以后只有在梦中相见了。 她冷着陛下,求来了一方清静,那时,渴盼得到她关爱的她的亲生子,更像是一把悬在她心口的利刃,刀刀剐她心肠。 赵氏掩面而泣,她忘了她当时为何会如此不智。这是她的孩子啊,他什么都没有做错,她怎么能这样待他! 「皇伯伯怎么来了,阿妩参见皇伯伯。」 殿外传来霍妩特地提高了的声音,卫旌笙深深地看向赵氏,道:「母妃,父皇来看您了,您可想见一见他吗?」 他知晓赵氏该是不想见他父皇的,因此,只要赵氏一句话,他自有办法能将他父皇挡出去。 「不必了,旌笙,你也出去,叫陛下进来吧。」赵氏缓缓道,她将手中的匣子往卫旌笙的方向推了推,她道:「这里头的东西,是我的宝贝,旌笙,你答应我,等我死后,你要将它放进我的棺中,与我同葬。」 「你说嘉宁县主那孩子是你的命,那,这些东西,就是我的命了。」 卫旌笙稳稳地接过,他将匣子放在手边,继而站起身,一振衣袍,复又跪在地上,对着赵氏重重地叩了一个响头。 赵氏没有出言阻止他。 三跪九叩,如此大礼,以谢她生育之恩。 卫旌笙打开殿门,陛下站在殿外看着他,见他出来,忙问道:「你母妃如何了?」 「怎么也不告诉孤她病的这么重,若非今日皇后提及,孤竟然还不知道。」 卫旌笙朝陛下行了一礼,「父皇,母妃在等父皇。」 第四十八章 「孤这就进去。」陛下拍了拍卫旌笙的肩膀,大步朝殿内走去。 霍妩等陛下一走,立马窜到卫旌笙身边扶住他,眼里竟是担忧,「七哥,你……」 卫旌笙冲她摇摇头,拉着她随意地在殿外的台阶上坐下,少年儿女并肩而坐,卫旌笙轻轻地将头靠在霍妩的肩膀上,霍妩刚想开口,就听见卫旌笙说:「阿妩,让我这么靠一会,就一会,好吗?」 「我有些累了。」 认识他这么久,何曾听他说过一声累呢? 霍妩不再说话,也不动弹,就这么让卫旌笙靠在她身上,她仰头看着太阳一点点往下沉,觉得眼角发酸。 她恼自己不够贴心,七哥好心,不愿她为他的事担忧,可她怎么能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也是人,他平时不说,她也该觉出他的疲惫才是。 她望向卫旌笙蹙起的眉头,想伸手为他抚平,又怕惊扰了他。 霍妩心说,七哥,好好休息一下吧,等你醒来,我总是还会在这里的。 「阿妩。」 卫旌笙闭着眼,突然开口喊她。 「啊,」霍妩一惊,忙答道,「七哥你还醒着吗,我以为你睡了呢,你……」 「阿妩。」卫旌笙又叫了她一遍。 他声音平和,叫霍妩也渐渐沉静下来,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阿妩。」 「我在啊,就算我名字好听,你也不能老这么喊我吧。」 她终于可以把手放在他的眉心,温热的指尖一点点把他搅成一团的眉头放松开来,她道:「不是说累了吗,累了,就靠着我眯一会吧。」 「左右这儿又没什么人,宫人们被皇伯伯遣走啦,七哥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嗯……你放心,等皇伯伯出来的时候,我会叫醒你的。」 「阿妩,世间无不散之宴席,浮光匆匆,转瞬而已,我不知道有什么人,是会一直待在我身边陪着我的,或者说,我都不知道会不会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我啊。」霍妩理所当然地答,「你看,我七岁认识你,那年你十二岁,如今六年都过去啦,我不是一直都在吗?」 「别人我不敢说,我也不能为旁的人做担保,但至少我可以保证,我会一直在七哥身边陪着七哥,六年是如此,以后哪怕再十六年,甚至六十年,都会是如此。」 「是吗?可是阿妩,你再过两年就要及笄了。」卫旌笙的声音放的极低,听上去脆弱得像一块一击即碎的琉璃,听的霍妩心间一颤,她急忙答道:「及笄了又怎样,及笄了,我也还是霍妩啊!咱们大昌又不像前朝,对女儿家要求那么苛刻!」 卫旌笙在她耳畔轻声道:「真是个傻姑娘,阿妩总要嫁人的,哪能一直陪着七哥呢?」 他无比落寞地道:「看来,我还是得开始习惯一个人的日子的好。」 「才不是呢!」霍妩道,「我现在过得很快活,不想再多加一个人打乱我的生活了。更何况,一个不知哪个角落里冒出来的人,哪里比的上七哥重要。」 霍妩平视远方,她没有看见,卫旌笙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今日第一个笑容。 他道:「我总是担心,万一以后,阿妩要嫁的人,不喜欢我,不愿意让阿妩见我,那可怎么办?」 「我管他……」霍妩一句脏话差点骂出口,又顾忌着身边是她神仙般的七哥,生生把话憋了回去,她拍板道:「这样吧,七哥,咱们定个约定,以后若真有一天,我要嫁人了,那么那个人也得是你也点头的才行,好不好?」 七哥这样没有安全感,以后可怎么办呐,霍妩心想。 卫旌笙的声音听上去依旧无比脆弱,他道:「这样的大事都愿意听我一句?阿妩,你真的这么信任我吗?」 「自然啊。」这个问题,霍妩答得不带半分犹豫,她坚定地道:「你是我七哥,如果有朝一日,连你都要我去怀疑,那我的人生也太可悲了吧!」 卫旌笙伸出一根小指在她面前,霍妩不明所以,道:「七哥……你这是?」 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卫旌笙不自然地道:「拉个勾。」 还真是啊,霍妩抿嘴一笑,将小指也伸过去,与卫旌笙勾在一起:「七哥今天好幼稚,那,拉钩,我保证,以上的话全部作数,永不改变!」 我的小姑娘,卫旌笙心道,这可是你自己答应了我的。 你答应了我,我就绝不会放手了。 至于那什么劳什子的未来夫婿,自然也只能是我,其他人,我可是不会点头的。 谅你还不懂,就先放过你,现在,你只有好好呆在我身边,就可以了。 柔英殿内,陛下快步向前,在他将要跨过那道屏风的时候,里头女子猛地扬声道:「不要过来!」 她刚说完这句话,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声,像是要把心肺都咳出来,听得陛下心慌,他道:「你别心急,倩儿,你没事吧,孤就进去看看你,见不到你,孤实在担心。」 那是小公子取给她的名字,他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个「倩」字,最适合你不过了。 赵倩深吸一口气,放柔了声音道:「陛下可曾听过,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妾久病,如今病痛残损,不复当年好颜色,陛下还是不要见了吧,也免得过了病气。」 陛下急道:「孤乃真龙天子!又岂会怕你过了病气给孤,倩儿,你与孤这些年算来才见过寥寥数面,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避着孤吗?」 赵倩苦笑一声,道:「妾并非避着陛下。说来,妾也有私心,妾盼着于陛下心中,妾永远是年华最好时的模样,而不是,不是现在……」 她话说得断断续续的,很费力的样子,陛下不敢刺激她,只好道:「好,孤答应你,孤不进去,就在外面陪着你。」 他想起她初见她时,他因朝务心烦,在御花园中第一次遇见了正在料理花木的赵倩,彼时春光正好,皎洁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她衣着简陋,对着花花草草的笑容却这样柔和温暖,她看到他穿着龙袍时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向他行礼,慌张得像是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 他曾是真心想把她捧在手心里爱护,只是后来的那么多个日夜里,他再也没有见过那张让他动心的笑颜,赵倩在他面前,永远绷着一张脸,毕恭毕敬地对他。 后来,后来……他又见到了许多形形色色惹人爱怜的女子,赵倩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他忘了她,将她丢在冰冷的柔英殿里,连她生下的儿子,他都没有去在意过。 陛下喉头一哽,他道:「倩儿,你会好起来的,等你好了,孤便封你为夫人,孤,孤错过你……这么多年……」 赵倩怔怔地想,看来她的想法已经成功了一半。 她一生糊涂,对不起小公子,更对不起她的孩子,她让他一个人在宫中孤寂地长大,等回过头来,他已经不需要她这个母亲了。 但至少现在,她能为他做最后一件事。 她要她在陛下心里,依旧是当年花前少女,她要让他记得,曾有一个女子,到死都一心痴爱着他,却被他遗忘在宫里,至死不相见。 只有这样,他才会对她愧疚,才会把对她的这份感情延续到卫旌笙身上,好好补偿他。 第四十九章 「陛下……妾不想做什么夫人,妾只希望陛下此生,安泰欢愉,就知足了……妾,妾当年愚钝,心中仰慕陛下,又怕冒犯了陛下,妾,咳咳……」 「妾这么多年来,在佛堂为陛下祈福,没有好好照顾旌笙,那孩子,那孩子……」 「你放心,旌笙是孤的骨血,孤日后会好好照拂他。只是倩儿,你一定要撑住啊。」 听他这样说,赵倩心里压着的那块大石一松。她已到了弥留之际,过往种种在她眼前一幕幕地划过,她颤抖着伸出手,竭力想抓住些什么,她看见家里未破败时,小公子抓着她的手教她读书识字,她在书上看见一首诗,喜欢的不行,认认真真抄了一整宿,选了字最端正的一张夹在小公子的书案上,一心期待着小公子的反应。 小公子年少意气,故意圈了她在怀里,非逼她亲口把那诗给他念一遍来听。 她仿佛看见眼前出现了一条沿途开满鲜花的小道,小公子在路的尽头看着她,对她伸出手,喊她「倩儿,过来啊。」 「春日的花开了,漫山遍野的花枝,你一定喜欢的,我和你,我们一起去放风筝把。」 她含着泪向他跑过去,兜兜转转,她此生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再见到他,再把当年的诗念一遍给他听。 她气若游丝,说话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她喃喃道:「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话说到最后,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终于再也听不到了。 女人的手落下来,她躺在床上,永久的阖上了眼,唇角却带着笑意。 殿外的卫旌笙心里猛地一阵抽痛,他似有所感,睁开眼,像是在对霍妩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道:「我没有母亲了。」 霍妩微微一抖,她更用力地握住卫旌笙的手,少女第一次那么想成为一个人的依靠。 她无比坚定地告诉他:「不怕!」 「你还有我。」 赵倩死于庆历十九年初春,山花初绽的那个时节里,她带着笑容放任自己沉入永黑的清甜梦境,去与那人再放一场风筝。 陛下伤心至极,接连几日不思饮食,特追封赵氏为正一品贵妃,已贵妃之礼下葬。 柔英殿内外皆挂上了白幡,赵倩生时,这座偏僻的宫室从来冷清,可她死后,反倒因为陛下对她毫不掩饰的愧疚之心,使得整座柔英殿异常的热闹。平日里素来没有交际的嫔妃纷纷前来悼念,在赵倩灵前哭得双眼通红,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她们曾经是多好的姐妹。 赵倩已死,再怎么极近哀荣,皇后也不甚在意,卫旌笙与太子关系不错,她乐得在卫旌笙面前讨个好,次日就命宋悦和卫昶霖去趟柔英殿,聊表哀思。 她不说,卫昶霖也是要去的。只是霍妩放心不下卫旌笙,怎么都要随他们同去。 她与卫旌笙一向要好,宋悦知道拦不住她,索性也不拦了,省的她一个人跑过去,闹出些闲话来。 卫旌笙着一袭素服,直挺着腰背跪在堂下,一张一张的把手中的纸钱放进前边熊熊燃烧的火盆中,他面色不好,眼里熬出了红血丝,常有人过来对着他落泪,与他道一声「节哀」,卫旌笙不怎么答话,旁人只道他适逢丧母之痛,也不多说什么。 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捏了捏他的肩,卫昶霖语重心长地道:「七弟,你也该顾这些自己的身体。」 他说着,又努嘴指了指外边,「你这样,有的人可要担心死了。你起来,让人替你一会儿,为兄有话要与你说。」 说完,他就不容置喙地把他拉了起来,卫旌笙跪得久了,起来时打了个踉跄,卫昶霖忙扶住他:「你看我怎么说来着,再跪下去,你这膝盖还要不要了。」 他说这话时没有压低音量,这会儿又围过来几位年长的妃嫔,对他颇关怀了几句。 卫旌笙一一谢过,这才与卫昶霖一起走出灵堂,眼见四下无人,卫昶霖才真正担忧地问道:「你可还好?」 这五年多下来,他才真把这个七弟当作自家兄弟看待,这会儿的担心字字出于真意。 卫旌笙推开偏殿的门走进去,随意坐到最靠近门边儿的椅子上给自个儿捶了捶腿,「还好,就是腿酸。我说皇兄,你怎的也不带个手艺好的内监过来,至少也能给我捶捶不是?」 卫昶霖叹息着在他边上的木椅上坐下,仍是不放心:「当着我的面,你不必如此掩饰,若是伤心,便是哭出来也无妨,为兄不会说与旁人听。」 「皇兄……你认真的?」 卫昶霖笃定地点头,而后便看见他眼前这个形容憔悴的少年轻轻地笑了出来。 他道:「皇兄糊涂了吗,我自幼与母妃生疏,母妃整日里不是抄经便是求佛,即便是我小时候,都是宫里的嬷嬷在带我,何况这几年我出宫建府,与母妃更是一年一见,皇兄想见我哭,也得我哭得出来才行。」 他又在心里补了句,不是几年,算上前世,该是几十年才对。 赵氏去了,他心里的确觉得空落落的,但要说伤心,倒也不算有多伤心。 他经历过心中挚爱的宝物生生被剜去的苦痛,与之相比,要他因为这会子痛哭落泪,也实在是太难为他了。 卫昶霖了然,「父皇这几日,伤心得很呐。」 他话音刚落,卫旌笙眉头一抽。 卫昶霖想起那桩事,不由得笑道:「我可听说了,这两日父皇下了朝就要过来,对你可比对咱们刚出生的小皇妹都看重,恨不能是与你同吃同住,连上朝都把你揣在兜里吧。」 「如何呀七弟,父爱如山,七弟,你可得好好领受才是。」 卫旌笙的表情越发地古怪,他眉心深深的揪成一团,斜眼道:「此等父爱,皇兄可想试试?」 卫昶霖忙摆手道:「可别,我有娇妻相伴,只是七弟啊,父皇若是知道你这样嫌弃他,可该难过了哟。」 他俩都不是小孩子了,父皇这突如其来的关爱,还真是吃不消啊吃不消。 陛下或许是觉得对赵倩有愧,又想到这许多年来对卫旌笙的忽视,每每望向卫旌笙时,眼神里都是浓浓的疼爱,他自觉对这个儿子知之甚少,总想着要好好补偿他。 然而这些东西,卫旌笙早就不稀罕了。 他道:「父皇待我,与其说是父子亲情,倒不如说,他所沉浸其中的,是他自己的幻想。在他的幻想里,母妃痴情于他一世,至死都念着他,而我这个儿子,在母妃的影响下对他满是孺慕之情,咱们这位父皇,可不就喜欢这种调调的?」 正因如此,陈淑妃在陛下面前永远不忘端着温柔婉约的笑颜,就连陛下上朝时,她都要在宫门前痴痴地望着陛下远去,以便陛下万一一个回头,就能看见她眷恋的目光。 而卫蔺沣,私底下如何尚且不论,对待陛下,他可是再温良孝顺不过的好儿子。 卫昶霖道:「我以为,按照你的性子,应该懒得陪着父皇演这一出戏才对?」 第五十章 卫旌笙这些年一直与卫蔺沣卫泓奕这两个不睦,这些日子以来更是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据他所知,卫蔺沣私底下给他使了不少绊子。奈何他这七弟鬼心眼儿可不少,卫蔺沣敢动多少手脚,他就敢分毫不差的还回去,即便当着父皇的面,也毫不退却。 父皇于政事上清明,在家事上,可就差远了。 卫旌笙耸了耸肩,「父皇有心补偿我,我为何要拒他与千里之外呢,左右我又亏不了什么,皇兄,我既已入朝,待来日所要面对的诡谲风云可少不了,我不惧这些是一回事,但父皇若愿意立在我这一边,我可能少不少麻烦,父皇想要个好儿子,而我需要一座大靠山,互利互惠而已。皇兄,说句实话,你可别动怒,父皇这座靠山,可比你好用多了。」 卫昶霖一时哭笑不得:「好好好,是我这个皇兄没本事行了吧,得委屈咱们七殿下了。你小子可真是,好好的父子情,被你说的倒跟桩买卖似的。」 卫旌笙道:「就算不管这些,卫蔺沣那出大戏在父皇面前唱了这么多年,换我唱唱又如何?他平日在父皇面前装怪讨巧给我下眼药的时候还少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种事情,我最喜欢做了……」 他话说了一半,眼神往门外一瞥,忽地拔高声量道:「母妃生前,常在我面前提及父皇,他道父皇是世间少有的英主,文韬武略无一不精,是她心中的盖世英雄。皇兄,母妃这一去,我,我实在是……旌笙此后,便只有父皇了……」 他说着说着,眼周便红了一圈,看得卫昶霖目瞪口呆。 「母妃过世时,旌笙心中不安的厉害,还好有父皇陪伴,皇兄知道的,我幼时甚少承欢于父皇膝下,就连父皇的种种慈爱,都是在三哥五哥那里听来的……我心里羡慕,却没想过自己也能有这一天,我……」 卫旌笙喉间发出一声呜咽。 卫昶霖:…… 他实在不知道眼下这种情况,他是该上去拍拍这个七弟,安慰他几句;还是冲他竖起大拇指,赞一句「厉害」! 门被猛地推开,陛下几个大跨步走过来,后边跟着卫蔺沣和红着一双兔子眼的霍妩。陛下绷着一张脸,只有微微泛红的眼眶暴露了他的真实情感,他抿着唇,紧紧地盯着卫旌笙。 卫旌笙满脸恍惚,他好似才反应过来,低声道:「父皇怎么来了,儿臣……儿臣给父皇请安。」 「你坐下!」陛下不容反抗地把卫旌笙按在椅子里,他颤抖着手摸了摸儿子的头,长叹一声道:「旌笙啊,这些年……是为父对不住你。」 「父皇何出此言!」卫旌笙急忙道,「父皇忙于政事,一心为国为民计,若论辛劳,谁比得过父皇!儿臣并非短视之人,父皇弃一时父子天伦,为的是天下万千百姓能得享安泰,儿臣都明白的。」 他这一番话说的陛下心中大为舒爽,一时父子相得,叫坐在一旁的卫昶霖看傻了眼。 刚刚与他对话的卫旌笙,和眼前这个父皇的孝顺儿子,当真是一个人? 陛下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对卫蔺沣道:「此次多亏了蔺沣啊,孤下朝来寻你,蔺沣担心你便与孤同行,见你不在灵堂,宫人说你与太子往这边走了,孤听见你们在里头说话,本想直接进来,要不是蔺沣提议孤在门口等一等,孤还不知道,旌笙对孤的这一片谆谆孝心那!」 卫蔺沣脸色一僵,随及道:「七弟纯孝。」 倒显得他这个做三哥的,比不上他了。 卫旌笙眯了眯眼,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卫蔺沣,这滋味可还好受啊? 只不过……他将目光转向最后边,他的小姑娘明显信了他方才胡诌的那番鬼话,这会儿一双眼红得不行,泪水在里头不住地打转,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 她不知该有多心疼他。 这般好骗啊,卫旌笙想,得亏有他护着她,否则她不可得被那些个狼子野心的人给拐了去? 霍妩被一路找来的宋悦带走时仍泪眼汪汪的,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卫旌笙。 当着陛下的面,她都没办法跑去七哥身边跟他说小话,赵夫人薨逝,霍妩一个外姓女,不好在宫里久留,即使再不放心七哥,也只有随家人出宫的道理。 小姑娘一连几日闷闷不乐的,霍陵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变着法子想逗她高兴。他倒挂在屋檐上,突然出现在霍妩面前,为她递上一株紫玉兰。若换在平时,霍妩必定会快活地接过来,再甜甜地喊一句「谢谢二哥」,可今天,她却只是板着小脸「哐当」一声把窗掩上。 霍陵跳下来,在她窗外抓耳挠腮地说话:「我说妹妹,在宫里是有谁惹着你了不成?也不对啊,陈家这会子自顾不暇,再加上太后和太子妃对你那架势,我还真就不信有谁会敢欺负你啊,你倒是和二哥我说说,你……」 霍妩猛地把窗打开,从霍陵手里夺过那根蔫巴巴的花枝,又想立马把窗关回去。 还好霍陵眼疾手快,立马把手横了过去,窗子才擦着点他的胳膊肘,他登时就鬼哭狼嚎地叫了起来:「哎哟喂,疼死我啦!」 「完了完了,我这胳膊怕是废了,疼疼疼疼疼……」 「二哥你没事吧,我,我分明没用多大力关窗的啊。」霍妩听他嚎地惨烈,吓得忙把窗子推得老远,「不是,二哥你可别吓我。」 霍陵挑眉一笑,单手撑着窗檐,纵身一跃,就跳进了霍妩的房里,他拍了拍手,回头得瑟地朝霍妩笑笑:「傻了吧,就你那点手劲儿,想夹伤我啊,起码得再连个十年。」 「我就说了嘛,我可是你二哥,你不乐意给我开门,哥可有的是法子走窗子这道儿。」 他说着,又屈指在窗边敲了敲。 「二哥!」 霍妩攥紧了拳头就往霍陵身上招呼,「耍我很好玩是吧,亏我刚才还真以为把你的手给弄伤了,心里还愧疚得不行,我!我真是白瞎了,我告诉你,今天我不把你这手给掰折了,我就跟你姓!」 「你本来就跟我一个姓啊。」霍陵嬉皮笑脸地躲闪了几下,任由霍妩上蹿下跳地对着他的手瞎使力气。 眼见她这气洒得差不多了,霍陵才装作被她打趴下的样子仰倒在地,霍妩屋内除开夏季,总铺着柔软的地垫,他倒下去时只觉周身松松软软的一片,迎着窗内照进来的阳光,温暖舒适到叫霍陵愈发懒得动弹。 左右是在自己家中,谁也不必过于拘泥那些劳什子的礼数,霍妩盘着腿一屁股做到她二哥边上,看了霍陵半晌,看得霍陵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抖了抖,在他终于忍不住要发问的时候,霍妩终于开口了: 「二哥,你这肚子,是不是略圆润了些?」 她说着,还伸手去戳了戳霍陵的小肚子。 霍陵老脸一红,气急败坏地把她的小爪子拍了下去,「干什么干什么,都是大姑娘家的了,还一言不合就动手动脚的。」 霍妩冲他翻了个白眼:「这有什么关系,你可是我二哥!」 她撑着下巴颏儿上下打量着霍陵,「说实话,二哥你是比去年胖了不少吧,喏,脸上肉都出来了。我太子哥哥自娶了悦姐后,那是一日比一日圆润,可你这独身一人的主,怎么也……」 第五十一章 「大哥大嫂年关那会儿回家,我大哥可比你精瘦多了,就连功夫都精进不少呢,唉,二哥你就在我这儿逞英雄吧,等大哥回来,还不是得被他按在地上打。」 霍禛两年前娶了镇国公副将家的嫡女为妻,两人意趣相投,小夫妻两很是投契,霍禛往边城赴任,她也巴巴地跟着去了。 霍陵被她说得脸整个红一阵白一阵的,他气得牙痒痒,嘴上仍不服输,道:「你小丫头懂什么,哥哥我这身上的每一块肉,那可都是长在刀刃上的,有大用处呢!」 「二哥……肉长在刀刃上的,那可不是猪呢嘛。」 霍陵:「霍妩!我可是看你心情不好,特地来宽慰你的,敢情你这是拿我开涮呢吧!」 这话他吼得理直气壮,心里却虚得很,他忍不住摸了摸下巴,心道,难不成我真胖了这么多? 这,这也不能怪他嘛,大哥在边关练兵,又有大嫂陪他练武,自然胖不起来。他每日在京里,少不了要与同僚吃吃喝喝的,久而久之,这有点子肉也正常不是。 霍妩道:「可别只训我呀,说你打不过大哥的话可是父亲说的,二哥要是不服气,只管找父亲去说道说道好了。」 一击毙命!霍陵无力地向她摆摆手,「找父亲,我看你真是嫌我命长了。得,我命苦啊,父亲不疼妹妹不爱的,我这就走了,总行了吧。」 他说着就做出要走的架势,霍妩忙拉住他的衣摆,「别,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二哥。」 「怎么,刚才那我和猪类比,这会儿又乖乖地喊二哥了?」霍陵一撩衣袍,又坐回地上,与霍妩正对面,「说吧,想要什么?」 「我想请七哥来家里坐坐,可不可以啊?」 霍陵一怔:「裕王殿下?叫他来干什么?」 「七哥……前些日子赵娘娘没了,七哥嘴上不说,可是我明明看到……唉,总之他心里肯定不好受的。赵娘娘下葬后,七哥回了他的王府住着,他一个人我怕他多想,就想让他平时多来我们府里多吃顿便饭。」 「二哥不要担心,我有想过的,陛下心重,咱们府里又有兵权,这些年,父亲总是谨小慎微,尽量不与诸位皇子过从亲密。可是眼下陛下对七哥正是满心父爱无处安放的时候,你曾在宫里教过七哥一段时间的功夫,那会儿也是大大方方的,从不瞒人。有这层关系,咱们不过偶尔请七哥来府里吃顿饭,不会有事的!」 霍陵思忖片刻,道:「其实也没你想的那么复杂。咱家是纯臣不假,但也不必小心到这个地步。大大咧咧的武将,可不比心有所思的武将叫人放心多了。」 「也好,就用我的名义邀他也行,我与他关系素来不错,这不,陈家那件事,有一半可压在他身上呢,听说陈家人最近动作可不小,也亏得这桩桩件件的事情堆在他身上,他还跟个没事儿人似的,是我可受不了。」 「哎对了,父亲母亲那儿,你提过了吧。」 霍陵随口一提的事,霍妩却支支吾吾了半晌,「二哥,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你知道的,母亲最近管我管的严,巴不得我连门都不要出,所以……」 「所以,你根本就没跟他们开过口,就在这儿挖个坑等我了是吧。」 霍陵掐了一把她的脸,道:「你可真是我的好妹妹,一天天尽想着怎么坑你二哥了。」 霍妩揉了揉脸,冲霍陵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 霍陵本来是做好了要被父亲说道的准备过去的,出乎意料的是,霍启衡倒没都说什么,只是转头与沈容道:「既然是殿下要来,你可得命厨下多做几道上好的菜色才是。」 沈容含笑应是。 霍陵:「不是,你们就没有别的意见?」 沈容怪道:「这有什么的,裕王在阿妩小时候可是救过她一回的,上元节那事,我至今想起来都免不了要出一身冷汗,真要论起来,说他是你妹妹的救命恩人都不为过。更何况,他与你妹妹也算得是一块长的的情分,对阿妩从来都很照顾。我这心里啊,早想着要找个时候好好谢谢他了。」 「殿下少年老成,宫里赵娘娘没了,阿妩担心他一个人闷着,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哪能连这个都不许,只是你妹妹眼看着就是快及笄的大姑娘了,明面上的由头,得叫你去说才好。」 她说着,又颇嫌弃地看了看霍陵:「殿下与你年纪相仿,我可常听你父亲夸他来着,你呢?不说别的,单说做哥哥这上头,殿下可比你靠谱多了。」 霍启衡在旁听着,时不时地点点头。 霍陵:……得,我可真是你们俩的亲儿子。 得了霍启衡与沈容的许可,霍陵这才马不停蹄地就往裕王府赶,待他说明来意,卫旌笙才将头从案上的种种书卷里抬起来,道:「镇国公与夫人如此盛情,只是我母妃新丧,这样过去,是不是不大好。」 霍陵满不在乎地抄起卫旌笙案上的茶盏,「这有什么的,我家不在意那个,你只管来就是了。」 「既然如此,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卫旌笙笑道,「不知国公与夫人可有什么喜爱之物?初初登门,总不好空着手去。」 「喜爱之物,兵刃算不算,不是,你又不是没来过我家,这么在意这些虚礼做什么?」 那怎么同,前几回不过是过门而不入,这一次,可是正儿八经的登门拜访啊,卫旌笙摸摸下巴,那日少女坚定的话语言犹在耳。 她说:「我在!」 她说:「不怕,你还有我!」 她说:「以后,我家就是你家,我的家人就是你的家人。」 他还没有做什么,他的阿妩,就已经在向他践行她的承诺。 「瞧一瞧看一看哟,我这桑果可是刚从城外摘回来的啊,上面都还挂着露珠,新鲜着呢,也便宜,五个铜板一筐,这位夫人,您拿一筐去?」 「这东西你不过就是到了季节白采来的,不过是桩无本生意,十个子儿,给我来三筐,我就要。」 小贩苦着一张脸,「不是,我这爬树摘这么些也不容易,您瞧,这衣裳都给划破了,你就当好心做做善事,再多加两个钱呗。」 「我跟您说啊,这桑果吃着可好了,最是滋阴补血,乌发明目的。您啊,带回去给家里的老人妇孺吃,再合适不过了。」那小贩说着就快手快脚地挑了好些又大又黑的桑果装成筐,往妇人手里推,「我可跟您说啊,这桑果保准甜,要是味道不好,您来砸了我的摊子,那我都没个二话!」 妇人被小贩的话打动,将信将疑地选了两筐带走。小贩正美滋滋地数着铜板,突然面前横出来一只手,那只手往下一翻,一吊铜板倒挂下来,在小贩眼前直打转,看得小贩两眼发直。 就在小贩控制不住自己打算伸手去抓的时候,来人轻轻一掷,把那吊钱扔到了小贩的摊子上,小贩忙不迭地收起来纳入袖中,「多谢这位爷,爷打算要多少桑果子啊,小的这就给你装起来。」 要是这一整天下来,遇见的都是这种不还价直接给铜板的主儿,他该多痛快呀,小贩美滋滋地想。 第五十二章 这位客人衣饰不俗,看样子也有二十出头了,只是没有蓄须,他矮下身在小贩的大筐里挑拣了一番,指尖都被染上了紫红色,客人啧了一声,从怀里掏出块帕子擦了擦手,又随手把帕子往小贩边上一扔,扬着下巴道:「挑一篮子得了,你可得给我好好挑,听见没有?」 「是是是。」 这年头,谁兜里有银两,谁那就是大爷。小贩憨笑着开始动手装篮,只是心里忍不住腹诽,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还随身带个帕子,娘们兮兮的,这说话的声音也尖得厉害,倒像是说书的学的那宫里太监的腔调…… 他刚把果篮递过去,客人拿起就走,从头到尾,那下巴都抬得老高。 小贩趁他转身的功夫,赶紧把地上的帕子捡了起来,这有钱人可真是,这么好的帕子,摸着比家里头的枕巾都软和,不就是脏了点,洗洗不还能用呢吗,咋就这么扔了,真是,不过也好,他小心翼翼地把帕子对折揣进兜里,等晚上回去带给自家婆娘,她肯定高兴。 再往刚那客人的方向望去时,他已经走到了沿街一辆马车边,客人抬腿上了马车,还没掀开车帘走进去,就听见方才在他面前还傲得不行的客人,这会儿的声音高了八度,无比谄媚地道:「爷,这桑果买来了,您放心,都是小的看着一个个挑的,绝对坏不了。」 小贩被这声音刺激得打了个寒颤,等他再想看两眼时,这马车已经驾远了。 马车内,荣保把果篮轻轻搁在角落里,「殿下,您这给国公府备的东西已经够多了,加不加这点桑果也不差什么吧,更何况这玩意儿便宜得很,不值几个钱。」 「你没听那小贩说的,滋阴补血,乌发明目?」更何况,阿妩可喜欢吃那个。 卫旌笙斜靠在马车内,他闭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荣保跟了他多年,自问还算了解卫旌笙几分,见他这个样子,也不会自讨没趣地再凑到他面前去说些个俏皮话。 他退出车内与车夫同坐,又歪过身看了看跟在他们马车后面的那辆青布马车,这里头装着的东西说出来可贵着呢,给国公夫人的补品珠饰,给国公爷的兵书典籍,给霍二公子带的美酒宝剑,就连不在京里的霍世子与世子妃的礼,殿下都没落下。 殿下贵为皇子,领亲王衔,从来都是为官的千方百计想往王府里送礼却又苦无门路的,这回倒好,根本就是翻了个个儿嘛。 只是那桑果。荣保可真不晓得卫旌笙是怎么算计的,备了这许多珍贵的礼,偏还临了临了的要加上这篮子桑果,这不是平白掉价呢吗? 要是叫人知道裕王到镇国公家拜访,送的竟是一篮几个铜板钱的桑果,还不得叫他们笑掉大牙啊。 不论他心中是怎么想的,马车终于是到了国公府门口。霍二公子正等在门外,见印着裕王府标识的马车,忙迎了过来。 马车刚一停下,荣保先一步下了马车,他刚想回头给卫旌笙当脚凳,就见他自个儿掀了车帘跳了下来,对着霍陵抱拳道:「霍二哥。」笑容是这几日少有的和煦。 荣保:怎么回事,殿下现在是连当个脚凳都嫌弃我了吗,我是不是要被遣去庄子,再也不能在殿下身边伺候了? 霍陵笑道:「殿下来了,快进去吧,父亲母亲一早便命厨下备了菜,也不知会不会合殿下的口味。」 卫旌笙道:「无妨,我不挑这个。」 荣保:殿下你说真的吗,荣保为了您的饮食,熬得头都快秃了啊! 然后,他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家向来人畜不近的殿下与霍陵勾肩搭背地走了进去,还不忘回头叫他去把带来的礼卸下来,跟着车夫一块儿去把马车赶到马房停好。 这这这,这还是他家殿下吗? 卫旌笙与霍陵闲话了几句,又漫不经心地道:「怎么不见阿妩?」 霍陵道:「这丫头,知道你要来,兴奋得不得了,这不,一大早就钻到厨里祸害那帮厨子去了,也不知会折腾出个什么花样来。」 荣保:哦,是了,自家殿下的原则,在嘉宁县主跟前,就是没有原则。显然,这个没有原则的范畴开始逐渐扩散到县主的家人身上了。 两人行至堂前,镇国公夫妻已在里头等候,等卫旌笙走进来,便起身与他见礼,沈容道:「当年一事,臣妇心中一直很感谢殿下,只是一直苦于没有机会……」 卫旌笙忙道:「夫人不必客气,我真心疼爱阿妩,更何况这样的事,不论是谁,但凡看见了都不会视若无睹,夫人这般放在心上,倒让小王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霍启衡道:「不管怎么说,殿下既然来了我们府上,可一定得让夫人好好招待你一顿,否则这事儿啊,她不知还得念叨多久。」 霍启衡不似往日在朝堂上是那般严肃,此时一身常服,面对妻儿时也总带着笑。 他们从没有像旁人那样,见了他的面就耷拉着一张脸对他诉说赵娘娘的死有多让人遗憾,拼了命的想挤出几滴泪来,仿佛死的是他自己的母亲。卫旌笙不知道阿妩私底下是不是和他们说了什么,霍家人面对他时,亲近又不会过于失了身份,他们对他母亲的事决口不提,却同时穿了素色的衣裳,叫他只觉心中熨帖。 或许是爱屋及乌,他跟霍家人在一处时,总觉得格外松快些。 卫旌笙道:「我备了些薄礼,还请国公与夫人务必收下。」 霍陵推了他一把,笑道:「殿下这是做什么,来就来呗,还带东西,这些年我和阿妩收你东……啊不,我什么都没说过。」 可惜他晚了一步,沈容狠狠地给了他一记眼刀。 霍陵:惨了惨了,等殿下一走,他怕不是要掉层皮。 沈容道:「我这不成器的一对儿女平日里怕是贪了不少殿下的好东西,给殿下添麻烦了。这礼,臣妇是万万不能收的,还请殿下拿回去吧。」 卫旌笙笑道:「不妨事,不过是先小东西罢了,夫人不必在意,这礼我已经送到了,就没有往回收的道理。再说了,夫人是不知道,我胃口大得很,最能吃不过了,夫人不收我那点儿东西,我又怎么好白吃府上的呢?」 他今日穿着浅蓝云纹衣衫,乌发高束,此刻歪着头看着沈容,始终挂着笑,他生得一副好皮相,又可以卖好,沈容本就喜欢他,这会儿更是心喜。 霍陵还傻瞪着眼站在边上,与卫旌笙的对比何其鲜明,沈容看着心烦,朝他道:「你去厨下看看,这菜做的怎么样了。」 「不是,母亲,府里多的是下人,叫我去干什么,所谓君子远鲍厨……」 沈容一瞪眼:「叫你去就去,哪来的这么多废话!」 霍陵立马怂成一团,「得得得,我去还不行吗,母亲上了年纪之后可真是越来越凶了。」 他自以为声音已经放得很轻了,殊不知在场的人听得清清楚楚的,沈容的脸肉眼可见的耷拉下去,若不是顾忌着卫旌笙还在,她恨不得登时罚霍陵滚去祠堂里跪着! 这是个什么儿子,早知如此,还不如一生下来就给塞回去! 第五十三章 卫旌笙温言劝道:「夫人不要着急,霍二哥年轻气盛,等他长大些就好了。国公大人与夫人都是万里挑一的人物,霍禛大哥是少有的将才,父皇都赞誉有加,阿妩更是天真纯善,讨人喜欢,可见夫人教子有方了。」 「霍二哥年少有为,待日后褪了周身这浮躁之气,还怕不能有大作为吗?」 霍陵:虽然你是在帮我说话没错,但这听起来怎么就这么怪呢? 沈容叹道:「殿下与他年龄相仿,可他行为做事,差殿下远矣。」她说着,又恨铁不成钢地白了霍陵一眼。 霍陵无辜地站在边上,低着个头,企图走光滑的地面上找条缝钻进去。 「在说什么呢,父亲母亲,还有二哥,啊,七哥也来啦,正好正好,快来尝尝我做的点心,我可废了不少力气呢!」素衣少女一阵小旋风般从外头跑进来,手里献宝似的端了盘什么东西。 卫旌笙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慢点,你也不怕摔了。」 「没事,我小心着呢。」霍妩不在意地笑笑,急急地把盘子呈到他们面前,「快来尝一口,我平时看得多,自己下手却是第一次,也不知好不好吃。」 霍陵一个箭步上前,跃跃欲试地往里巴望:「是吗,那我可要第一个尝。」 他说着就把手往盘子里伸,霍妩小气地拿手盖着避开霍陵的爪子,矮下身从他手下钻出去,巴巴地把盘子递到卫旌笙眼前,期待地看向对方:「七哥你快尝尝看!」 「我第一次做点心,也不晓得好不好吃,嗯,要是有什么不足的,你可一定得告诉我,我到时候再改改。」 卫旌笙唇角的笑意愈发明显,他捻起一块放入口中,霍妩虽是第一次动手,但看外表却做得十分了得了,这酥酪被炸至金黄,色泽诱人,还散发着腾腾热气,让人看着就觉得食指大动。 霍妩十指交叉背在身后,围着卫旌笙直打转,「怎么样怎么样,我加了笋干,酸菜丁和半肥半瘦的猪肉做馅,再用细粉裹着炸了,看着色儿差不多了才捞出来的,这不,一听说你已经到了,我赶紧端过来想让你趁热吃,自己都还没来得及试吃一下,味道……应该不会太差吧?」 她在宫里时,就听说裕王悲伤过度食欲不振,一连好几日都吃不下多少东西,霍妩担心得不行,才想到旁人做的吃食卫旌笙可以拒绝,她亲手做的,他总不好意思再当着她的面推开了吧。 霍陵不满地敲了敲桌:「喂喂喂,用得着我的时候好声好气的,这会儿连口吃食都不给二哥我了?」 「二哥吃什么都说是一个味儿,给你多浪费啊,岂不是牛嚼牡丹吗?那,大不了这样,等七哥和父亲母亲吃完了若还有剩下,二哥就拿去好了。」霍妩一副很勉强的样子,看得霍陵恨不得给她脑门上来一记暴栗。 卫旌笙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让霍妩能更好地躲到他身后。 「好了,当着裕王殿下的面,你们俩个还是这么没规矩,也不怕叫人笑话。」 霍妩探出个小脑袋对沈容道:」母亲不必如此小心,我与二哥是什么德性,七哥都认识我们多久了,哪还能不知道啊。」 她一说完,对上沈容的眼刀,吓得立马把头缩了回去。 既然知道,平时怎么都不晓得收敛,还好意思说!沈容深吸一口气,有这么一双不成器的儿女,她只觉得自己都得短命十年! 霍妩讨好地抄起盘子端予沈容:「我难得下厨,母亲也吃吃看呗。」 「七哥都吃了,想必味道总还过得去,是吧?」霍妩转过头冲卫旌笙眨了眨眼,一双眸子星光熠熠。 卫旌笙鬼迷心窍地点点头。 而后他就看见沈容拿起点心往嘴里送,嚼了两口后,她的表情慢慢凝固在那儿。 卫旌笙:糟了。 霍妩疑惑地歪着头道:「母亲怎么了,是不合胃口吗?」 对着女儿期待的眼,沈容话到嘴边,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她勉力把酥酪囫囵吞下去,挤出一个笑脸,道:「不是,母亲早膳用的多了,这会儿吃不了这个,你给你父亲尝尝吧。」 霍启衡早就眼馋许久了,这可是他宝贝闺女亲手做的,怎么能落下他!也就是端着面子,不好主动开口,见妻子这么一提,他还道爱妻果真有心了,这么想着他。 他大手一挥,道:「为父正饿着呢,来,让我来一口。」 激动的老父亲没有看见妻子同情的眼神和卫旌笙眼里的复杂。 霍启衡一早打好了腹稿,连怎样夸奖他们小阿妩的语句都组织好了,只是这,这酥酪的味儿也太怪了吧!他原本想的那些溢美之词根本没法往上套嘛! 他老泪纵横地看着手里剩下的酥酪,只觉得这玩意儿连带着盘子都在往上冒黑气。看上去分明味道不错呀,怎么这吃进嘴里一整个就变了个个儿呢,霍启衡心说,早知如此,刑讯的时候把我阿妩的糕点往那些战俘嘴里一塞,还怕他们不肯讲实话吗? 所谓色香味俱全,这有色有香,偏偏少了个最重要的味算是怎么回事。 卫旌笙适时地接过,面不改色地继续把剩下的酥酪吃下去,还冲霍妩竖起大拇指称赞道:「阿妩果然于食之一道上天赋异禀,假以时日,想必宫中的御厨都得给你比下去了。」 霍妩不好意思地笑笑,眉宇间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小小的嘚瑟。 霍启衡、沈容:裕王殿下你说真的? 连他们都没办法昧着良心说出这种话来,看卫旌笙神色如常,且一口接一口地把酥酪吃下去,难道说他真一点不觉得难吃? 霍启衡甚至在想,莫非裕王天生味觉不同于常人,自家女儿这东西做的误打误撞正合了他的口味? 好像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等午时开席,卫旌笙与他们同桌共餐,把沈容吩咐厨下做的菜肴吃了个干净,对他们家的厨子好一顿夸奖,这架势,也不像是味觉出了毛病呀。 霍家人对内从来都是好性子,再加上卫旌笙有意想要好好表现,这一顿饭下来,自然是宾主尽欢。 卫旌笙来时孤身一人,走的时候,身后却跟了个小拖油瓶。 霍妩当着父母的面义正言辞地说要与他一道去北戒书斋,结果一出门就恨不得整个挂在他身上,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七哥咱们去哪儿玩玩吧,母亲最近老不许我出门,我都快闷死了,我听说畅音阁来了个新的戏班子,里头那个台柱唱的曲儿可好听了,我都还没听过,咱们要不去听听看啊。」 「你什么时候喜欢听戏了?」卫旌笙含笑看她:「每每起戏台子,底下的人里头睡得最香的那个,有哪次不是你?」 霍妩硬着嘴争辩道:「那都多久之前的事了,七哥你知不知道,说人不揭短啊!」 很久吗?卫旌笙挑了挑眉,他可还记得,上次带小姑娘去听戏那会儿,人家才唱了个开场,她就歪着头靠在他肩上睡得香甜,卫旌笙甚至能听见少女轻微的鼾声。 他没有吵醒她,而是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烙下一个吻。 霍妩脸色变了又变,显然也想到了先前她看戏时被七哥叫醒,下意识地要为那些怜人叫好赐下赏银,结果醒过神来一看,才发觉这戏早就散场了,而卫旌笙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他肩膀那块地方还湿了一小片。 第五十四章 她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顿时羞成了只兔子,捂着脸就想跑,连着好几日没好意思见他。 「发什么愣呢,还不上马车?」 卫旌笙一脚踏上了马车,把手伸给她,「一会儿天晚了,还得送你回家,现在还不抓紧了时间?」 霍妩哦了一声,等被他拉上了车,才道:「七哥要带我去哪儿?」这看着不像是去畅音阁的路啊。 「你方才与国公他们说去哪儿,咱们现下就去哪儿。」 「不要啊!」霍妩发出一声哀嚎,「我就是随口说说的,七哥你别当真啊。」若真要她在书斋里呆上一整个下午,她还不如索性就闷在家里算了。 卫旌笙憋着笑,极力摆出一张严肃的脸来:「说什么傻话,言必信行必果,既然你主动与你父母说了,就应该去做才是,何况多看些书也不是坏事。」 霍妩整张脸都垮了下来,她缩到马车的边边角里,故意隔得卫旌笙老远,车帘都快被她给扯下来了,她小声嘀咕着:都说了不该让七哥和那些个老太傅老学究多呆的,人都呆掉了,怎么就那么不知道变通呢,啊啊啊谁来换我一个好七哥呐! 她一副世界崩塌了的小模样,看得卫旌笙心中好笑,见她当着了,他才慢慢挪过去,坐到她边上,「你都在二老面前说出口了,若不带两本书籍回去,也不怕回府会被念叨?」 「还有啊,我听说北戒书斋新进了好些话本子,你难道不想看看?」 霍妩的眼睛蹭的一下亮了起来,卫旌笙看着她,在心里默默倒数: 三、二、一…… 「七哥你最好了!」小姑娘一下子就把先前的种种腹诽抛之脑后,美滋滋地蹭了过去,七哥还是那个善解人意的好哥哥,她果然最喜欢他了。 北戒书斋地处皇城一处繁华的坊市内,书斋清静得很,二楼还设有雅间,竹帘遮挡,檀香袅袅,浮躁的人心立时便沉静了下来。 书斋的老板此前阴差阳错之下得罪了京中一位贵人,卫旌笙帮了他一把,他感念至今,见卫旌笙带着霍妩进来,老板忙迎过来,道:「殿……啊,不对,公子,小姐,你们来啦。」 卫旌笙点点头,与霍妩道:「你先去二楼坐着,叫人拿些话本子给你,再让人上些茶点,我与老板有事要说,过会儿再上来找你。」 霍妩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知道了知道了,七哥你放心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左右是在书斋里,卫旌笙见她东瞥西瞥的,暗道她果然还是闲不住,估计是想自己再看看,他也不在意,就放她去了。 霍妩在书斋里晃了一圈儿,才发现一本合她心意的话本子,这话本是寻路生所写,与她寻常所看的那些大有不同,话本里少有男女情爱一事,多的是快意江湖,惩恶扬善,主角性子也讨她喜欢,既不恃才傲物,也不会过分贬低自己,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绝不是任人揉圆捏扁的软和性子,有苦水只晓得往肚里咽。 再者这书里对外边的大好风光也描写得栩栩如生,什么江南烟雨,大漠孤烟,仿佛这位寻路生是真的走过这么多地方一般,看得霍妩一时沉醉其中。 她干脆倚在书架上翻了起来,正看到精彩关头,主角一剑惊四方,看得霍妩仍不住叫了声好。 「你……很喜欢这本话本子吗?」 背后突然有声音传来,惊得霍妩差点没把手里的本子丢到地上。 对方见她被自己吓到,很不好意思地朝她笑笑。 他穿深蓝色劲装,乌发高束,比之京中常见的儿郎,过多出几分英武之气。 他道:「嘉……不对,霍姑娘,是我贸然出声,吓着你了,实在对不住。」 霍妩摇摇头,把话本子放回书架上,道:「没有的事,我自己太过专注,哪能怪到你头上,你不必在意。」 「说来,」霍妩疑惑地看向对方,「不知阁下尊姓大名,我从前好似没见过你。」可这人见了她,却知道她是谁。 「你还记不记得,兰亭马场?」青年道,「在下与霍姑娘,曾有一面之缘。」他目力极好,远远就看到女郎盈盈站在裕王身边,比划着与他正说些什么。不知听了裕王什么话,女郎一下子笑了出来,她似乎想动手往他身上来一记,又顾忌着是在人前,硬生生收了回去。 他走进了,便瞧见女郎望向卫旌笙的眼里,满是信赖和欢喜,小女儿家的娇憨之气尽显。 陈纵听旁人说起过,霍家的小女儿与七殿下打小相识,七殿下往日里常冷着一张脸,与官员们偶有争执,光一张嘴就能把人给气死,可偏就到了这霍家女面前,脾气登时就温软的不像话。 他心说,若自家妹妹也能像霍妩这般与他亲近,他也会愿为她摘星捧月的。 「是你啊,我想起来了。」霍妩恍然笑道,「你是那个与我七哥战成平手的陈家郎君!」 陈纵点了点头,道:「说来,霍姑娘与我之间,也算得上是有些亲缘,我姨婆便是出自霍氏旁支……」 世家关系最是复杂了,真要往上数,怎么样都连着点亲,霍妩听陈纵对她说起这些东西,实在觉得头疼,连连讨饶道:打住打住,若按陈郎君的说法来看,也看算得是阿妩兄长,若你不嫌弃,我往后便喊你一声陈表兄可好?」 陈纵前头说了一堆,可不就等着霍妩这句话呢吗,闻言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他从善如流地学着旁人的样子,唤她一句「阿妩」,见少女笑着答应了,这才放下心来。 「阿妩刚才看得入神,这寻路生的话本,当着这么吸引人吗?」陈纵问道。 霍妩果断回答:「自然啦,这位寻路生的本子,我是头一回看见,可他无论是书里的主角还是所讲的故事,都正合我胃口呢,称得上是我近期看过最合我心意的话本啦。」 她又翻了翻那本话本,叹道:「只可惜到精彩处就断了,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出下一本,正看得兴头上戛然而止,害得我整个人都闹心挠肺的。」 「若被我知道寻路生到底是何人,我非得把他揪出来,怎么着也要把这个故事讲完才是,他若不从……」少女愤愤地眯起眼,道,「若不从,我便命人脱了他的鞋挠他痒痒,直到他写完才作罢!唉,陈表兄你抖什么?」 陈纵扼止住身体的抖动,顽强地站在那儿,勉力挤出一个笑容,道:「写话本不易,或许寻路生近日事务繁忙,一时没得闲也是有的,阿妩不妨再等等?」 也不必,如此凶残吧。 霍妩哀叹道:「陈表兄你不明白,我现在这种感觉,就好比一盘上好的美食摆在你眼前,却单单让你闻个味道,就是不许吃到嘴里一样难受!」 「表兄平日里想必不大爱看这些,自然不懂啦。」 陈纵:其实,也不是不懂。 他思忖片刻,开口道:「阿妩既然喜欢,其实,我认得……」 「阿妩!与人说什么呢?」 听见熟悉的熟悉,霍妩立马回头,就看见卫旌笙站在楼梯口上,俯视着他们。 他穿浅色衮袍,这个角度更衬得他长身玉立,光阴重叠下,他五官似玉琢细细打磨镌刻而成,寻不出半分瑕疵来,他就算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站在那里,就堪能入画。 第五十五章 霍妩:不知为何,突然觉得七哥比往常所见到的更好看了些。 卫旌笙从容地走下楼梯,还不忘朝霍妩招招手,道:「阿妩过来。」 见少女不假思索地往他这边走了过来,可算是离陈纵远了些,卫旌笙面上的笑这才真挚了起来。 他与书斋老板不过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出来一看,自家小姑娘就与那些个别有用心的大尾巴狼聊得正欢了是怎么回事! 何况陈纵一身蓝装,偏生霍妩今日也穿白色浅蓝底边的罗裳,两人站在一处,有说有笑的,陈纵比霍妩高大步个头,略侧耳倾听她说话的样子,不知道的人看起来,还真以为这两个是一双璧人呢。 真是碍眼!卫旌笙暗自磨牙,你有我好看吗,有我跟阿妩站在一起相宜嘛,还好意思才说了几句话的事,就诓得她喊你声表兄! 呸呸呸!不要脸! 卫旌笙在陈纵面前站定,陈纵拱手,朝他施礼道:「见过七公子。」 「陈兄不必如此多礼。」卫旌笙扶住他的手,不动声色地道,「我不过走开了一阵,一来就见你与阿妩相谈,不知你们在聊什么,我颇感兴趣,可否说与我听听呢?」 陈纵正欲开口,霍妩就轻轻地拿胳膊肘给了卫旌笙一下,道:「不过说些话本杂趣之流,七哥你又不爱看这些的。」 你都不告诉我究竟是什么,有怎么就知道我不爱看了? 卫旌笙看着霍妩那张灿烂的笑脸,手指微动。 霍妩默默地打了个寒噤。 陈纵见状,忙关切地问道:「初春时节,天还有些冷,你衣裳穿得少,不若早些回去,免得冻着,不好。」 卫旌笙也皱起眉,俯下身在霍妩耳边道:「就你爱俏,国公夫人出门前还叮嘱你多加外裳,你偏不听,万一冻着了,到时候闹着不乐意喝药问诊的,不还是你。」 「七哥你就别训我了。」霍妩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你看看大街上,哪家女孩子像你说的那样穿,直把自己裹成个粽子的不是?再说了,我身子好着呢,哪有那么容易冻着。」 话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是越来越轻,身边两道不赞同的眼神几乎要在她身上戳出个洞来。 好歹陈纵还在这儿呢,七哥你倒是给我留些面子吧! 卫旌笙向来拿她没办法,这次也不例外,他叹道:「马车的柜子里有件披风,你先拿去披上,在车上等我,我一会儿就来。记住,不许乱跑。」 「知道了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子。」霍妩朝他吐吐舌头,又对着陈纵道:「陈表兄,那我就先走一步啦,有机会再与你聊话本的事。」 卫旌笙冷笑,聊哪门子的话本子,没有这个机会了! 然而表面上,他还是那个君子如玉的皇七子,与陈纵寒暄道:「矿山之事未决,陈兄还有性质跑到书斋来,可真是好兴致!」 你家那点子破事还没解决,还好意思跑这儿来与我家崽子扯东扯西的,怕不是个傻子! 陈纵无奈道:「正因如此,我才不得不跑到这里来躲个清闲。」 思璇想法颇多,很多事情,他实在无法理解她。 他慢慢意识到,他那个被他背在肩头上骑大马的小妹妹,早已经不见了,现在这个陈思璇,有时候连他都觉得陌生。 「令堂的事,还望公子节哀,多多保重。」 卫旌笙神色未变,道:「生死有命,这个道理,我自然知晓。」 「我早就听闻七公子年少有为,深受倚重,我家的事由七公子协同查理,陈纵放心。」陈纵向他深深一揖,「劳烦公子了。」 「若公子有事要问,只管差人来陈府唤我就是了,陈纵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卫旌笙笑道:「你这么说,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他倒是比陈家旁的那些个瞧着顺眼些。 「时候不早了、阿妩还在马车上等我,陈兄自便吧。」卫旌笙不着痕迹地道,「这丫头从小性子就野,我若再不出去,她等得急了,指不定要怎么站在我头顶上撒野呢。」 「又或者跑去别的地方撒欢去了,我可没办法向国公与夫人交代。」 他虽说着斥责的话,语气里却透着一股子亲厚。 霍妩突然打了个喷嚏,拽了拽披风,暗想,不是吧,难不成还真着凉了? 可她今日穿得也不少啊,总不能真像七哥说的那样,裹成个球再出门吧。 陈纵道:「阿妩年纪小,即便顽皮些也是正常的,我们这些做兄长的,多包容些也就是了。」 卫旌笙:…… 谁跟你「我们兄长了」! 他错了,果然这姓陈家人里,他就没一个看得顺眼的! 眼见卫旌笙拂袖而去,上了马车,陈纵这才把目光收回来,他递了银子,将霍妩刚才看的那本话本纳入袖中,心想,阿妩与思璇年纪相仿,阿妩这样喜欢的东西,思璇,应该也会喜欢吧。 这边卫旌笙掀开车帘走进去,坐在霍妩边上,听霍妩巴巴地喊他:「七哥。」 卫旌笙整了整衣角,道:「怎么了?」 「左右时候还早,咱们不如去多宝斋吧!」霍妩双手撑在坐垫上靠过来,一双眼亮亮的,倒像是只见了荤腥的猫儿。 若换了平时,卫旌笙一早就答应了,她一向爱那口腹之欲,他是知道的,多宝斋出了新菜,即便她不说,他也有带她去的打算,只是现在么。 卫旌笙靠在软垫上,好整以暇地看她:「刚才不是还说要去畅音阁听曲儿?这才过了多久,就变调了?」 霍妩对对手指,道:「我左思右想啊,还是觉得吃更重要些,俗话说的好,民以食为天,有没有吃到好吃的可是很影响心情的!再者说了,左右戏班子已经来了嘛,短时间内又不会走,什么时候去都可以啊!」 卫旌笙道:「就你歪理多,你怎么不说多宝斋的菜反正已经出了,什么时候去吃都行呢?」 「那不一样的!这天气正是吃鱼的好时节,多宝斋做的鱼从来都是一绝,更何况今日又是他们新进来新鲜海鱼的时候,咱们这会儿去岂不是正正好呢吗?」 「你连他进鱼食的日子都记住了?」 「那是自然!」霍妩骄傲地挺挺胸膛,「这么重要的事情哪能忘呢,我专门记下来的,我厉不厉害呀!」 卫旌笙揉了揉太阳穴:「论起对吃的热爱,确实无人能出你之右了。」 「所以呢?」 霍妩趴在他肩膀上,期待地看着他。 卫旌笙还能说什么,他长叹一口气,扬声道:「改道!去多宝斋!」 外头有人回道:「回主子的话,这正是在去多宝斋的路上啊。」 还有荣保谄媚的声音:「启禀主子,小人已经命人先过去,让那边把县主爱吃的东西给准备起来,等您们二位到那儿啊,正好赶上吃!」 霍妩道:「还是荣保聪明。」 「谢县主夸奖!」 荣保喜滋滋地答应着。 卫旌笙扶额,无声地盯着霍妩,看得霍妩缩了缩脖子,「七哥你别这样啊。」 第五十六章 「胆子大了,还懂得先斩后奏了,嗯?」 「这不是知道七哥一定不会在这种小事上拒绝我的吗,再说了,七哥如此光辉睿智,胸怀宽广,怎么会因为这种事情跟阿妩计较呢?」霍妩甜笑着道,「而且我这不是想为七哥节省些时间吗,七哥你想啊,咱们先过去,我再也你说,不是比现在绕道快得多了?」 「歪理!」卫旌笙戳戳她的颊上那个浅浅的酒窝,道。 「歪理也是道理啊!」 见卫旌笙没跟她动怒,霍妩也不怕他,继续与他耍着花腔。 「荣保!」卫旌笙忽然道,「私自做主子的主,罚你一个月例钱!」 霍妩傻眼了:「不是,七哥,你都不生气了,罚他做什么呀。」 卫旌笙悠然道:「我乐意啊。」 「七哥你不讲道理!」 「这可是你教我的。」卫旌笙把玩着腰间系着的穗子,道:「歪理,也是道理。」 霍妩半晌无话,良久才道「七哥我发觉你真的学坏了。」 「不巧,跟你学的。」 「荣保。」霍妩高声道:「不怕,七哥扣你多少,你找个时日来我府上支就是了,不缺了你的。」 卫旌笙按下她:「得了,他跟着我多年,那还真缺这些了,还去你府上,叫国公与夫人知道,像什么样子,不过是小惩大戒,做给人看看罢了。」 荣保也乐呵地道:「这银子奴才就不去取了,只盼着县主一会儿赐奴才几口鱼肉常常就是,奴才,奴才也馋的很呢。」 霍妩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多宝斋的鱼果然没有令霍妩失望,做的入味至极,极不显鱼的腥味,又让鱼本身的甘美尽显,霍妩常在嘴里止不住地赞扬。 卫旌笙命荣保他们退下,挽起袖子自己亲自为她剔去鱼刺,将干净的鱼肉放进她碗中,他手速极快,霍妩一口刚下肚,他下一筷子总能恰到好处的接上。 他净了手,看她在他身旁吃的畅快,只觉得自己腹中也饱了大半。 说你是猫儿,倒还真像极了,真是如出一辙的馋嘴。 他们俩人吃的尽心,陈纵眼下的心绪却不大痛快。 他兴致勃勃地讲话本递给陈思璇,陈思璇却看也不看,只随手搁置在边上,横眉冷对地看着他。 「兄长怎生如此空闲,还有闲心去逛什么书斋?」陈思璇冷冷地道:「兄长既然这般有空,不如与淮王殿下多多商量一下我陈家的大事!」 陈纵笑容一僵:「思璇,这话本颇有趣味,你白日里翻翻聊以解乏,也是好的。」 「哦?」陈思璇讥讽地笑,「兄长这话说的,矿山那事大局未定,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商议,偏生兄长每每与淮王相见,都摆出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来,兄长不是小孩子了,难道什么场合该做什么事都要思璇这个做妹妹的来教你吗?」 「说什么拿来解乏,兄长不愿意做的事,临了临了,还不是得由我来出面周旋,兄长身为男丁,还想着置身事外吗?」 「思璇够了。」陈纵渐渐板下脸来,「我若真想置身事外,那些劳什子的事,我一件都不会去做,至于什么淮王,我更是见也不会去见!」 「卫蔺沣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心中有数,若不是碍于你和父亲,你真当我乐意与他说那些个官话吗?」 「兄长真是说笑了。」陈思璇别过头去,道,「这是你与生俱来的责任,别说的像是只为了我与父亲。」 陈纵转过身去不再看她,只道:「思璇,我不想与你多做争辩,这话本,你想看就看,不想看就不看,你,随意吧。」 他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等一等!」陈思璇叫住他:「这些日子的事终归导致我陈氏名誉有损,是以,思璇不日打算在京中聚珍楼联合多家有意亲近我们陈家的贵女开办一场宝物鉴赏,说来简单,无非就是各家拿些宝贝出来捐出去,换些银钱赈济灾民,那天,还望兄长能来,与各家子弟多亲近亲近。」 陈纵道:「你放心,我会去的。」 「我还记得我姓什么,若非如此,思璇,你以为我会听父亲的话,与你来京中吗?」 「如此。」陈思璇站起来,朝他的背影一福,「思璇,多谢兄长。」 见陈纵走远,陈思璇的婢女才跑进来,急得直跺脚,道:「大公子有意亲近,小姐何必如此冷淡呢?」 「他有意亲近又如何。」陈思璇默然道,「他想要与我兄妹之情,我想要的,却不是这个。」 「小姐啊。」婢女怡黛道,「可那毕竟是你的兄长,是你唯一的血亲啊,这诺大的家里,大公子是你最大的依仗呐!」 「血亲?」陈思璇为自己倒了杯茶递到嘴边,道:「他是不是我的血亲,母亲临终之言,说的还不够清楚吗?」 当年她母亲与父亲的妾室一同生产,妾室所出是个白白胖胖的麒麟儿,可她母亲却只省下一个天生阴阳眼的病儿,母亲又惊又怕,为保在父亲心中的地位,绝望惊惧之下出此下策,将自己所生的嫡子与妾室之子进行调换,从此,她才有了陈纵这个兄长。 而她真正的兄长,早在多年前就被母亲放弃,一早死在了多年前那场冬夜里,是母亲亲自放了一把火,将失宠了的妾和亲生儿活活烧死,让这段过往彻底埋葬在尘埃里。 人之将死,过往愈发清晰,母亲迷离之际,才告诉她此事。 陈思璇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她的兄长,竟不是与她一母所出! 真是……太可笑了。 「可是,毕竟大公子毫不知情啊,再说了,生恩哪有养恩来得重要,夫人过世后,此事知情者唯有奴婢与小姐二人,只要小姐不说,大公子是不会知道的。」 陈思璇笑道:「我自然不会蠢到主动告诉兄长,只是怡黛,我又该怎么相信你呢?要知道,我只信死人,才能守口如瓶。」 怡黛扑通一跪倒在地,拼命地叩头,额头瞬间就红了一大片,「小姐,奴婢,奴婢从小伺候您,侍奉您多年,奴婢就是死,也绝不会做出任何背叛小姐您的事啊!请小姐相信奴婢!」 陈思璇静静地看着她,突然笑开,道:「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我不过是与你开个玩笑罢了。」 她亲手将她扶起来,拿出帕子温柔地擦拭她通红的额头,道:「莫怕,我自然是信你的。」 「更何况,你素来是我的心腹,我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需要你替我去办呢不是,远的不说,这聚珍楼一事,我就缺不了你了。」 怡黛喃喃道:「小姐,怡黛定当为了小姐,做牛做马,万死不辞!」 陈思璇拍了拍她的手,笑容温柔依旧。 七日后,珍宝楼如期开启,各家贵女齐聚于此,其中不缺京中各权贵人家的公子郎君,如此能使他们大出风头的机会,自然不会有人乐意错过,更何况,此事的领头人,还是近来声名大噪的陈家女儿。 衣香鬓影间,自是一派风流。 【上集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胖闺秀好招摇 上》作者:惜薇 02、《胖闺秀好招摇 下》作者:惜薇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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