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稼妆连城 卷一》 序言 【序言 当天空失去星星】 看过许多原创小说,也算与各式各样的女主角打过交道,见过可爱软萌的,让人忍不住想狠狠抱一把的,也见过剽悍泼辣的,让人看着痛快无比,也见过聪明贤慧、柔情似水,让人大赞娶妻就该娶这种的,可是让小编打从心底生出钦佩之情的,当数《稼妆连城》的女主角郑香盈。 看完《稼妆连城》,郑香盈的遭遇让小编不禁联想到前一阵子美国发生的灭门惨案,在这起骇人听闻的事件中,令小编震撼的并非是凶手的狠辣,而是那个唯一幸存的小女孩的精神。 在家人的追悼会上,她没有带着悲伤与绝望出现,而是镇定地带着笑容迎接众人,甚至还引用了一句相当励志的话语── 「只要记得开灯,即使在最黑暗的时刻,也可以发现幸福」。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脸上挂着爽朗而坚强的笑容,彷佛她不是置身事内的苦主,而是给丧家打气的旁人,小编相当敬佩她,毕竟她所经历的是连成人都无法承受的重大伤痛,多少人为此心里蒙上阴影,一蹶不振,甚至无法跨过这个坎,可她一个未成年的少女却办到了。 郑香盈也办到了,同样一夜之间失去父母,幸福的小天地从此崩毁,但她的遭遇更加严苛,至少这位美国少女还拥有社会的关怀,郑香盈却还得带领几个忠心从仆与贪婪的族亲、庶兄而战,甚至必须看着那可恨的杀母杀父仇人逍遥法外。 许多时候小编为她气愤,可她比我这旁观者还沉得住气,懂得事有轻重缓急,带着忠仆们站稳脚跟,引领着他们变得强大,最终一报旧日恩仇。 对于儿女来说,父母长辈不但是避风港,也像是明星一般指引方向,使其不至于迷失,然而郑香盈的天空中一夕失去了两颗明星,当身处在绝望的黑暗之中,她不但自己摸索着开了灯,继续走前方的路,甚至为别人带来光亮,如何叫人不为她的坚强动容? 坚强独立的女主角小编不是没看过,可小楼听雨笔下的这位强悍但不泼辣,坚强不失柔情,能干却没万能到叫人生厌,可谓是增一分则太多,减一分则太少,许多作者为了塑造女主角的与众不同,总会增添许多女主角的光环,可小编看着那一类主角不论遭遇到任何困难都能漂亮、完美的化解却无法感到解气,也不会如配角一般给予赞赏。 主角威能太过只能逞一时之快,却太有距离感,反而激发不出心底的感动,唯独郑香盈不同,她很平凡,所做的都是能力所及之事,很多时候她需要借助其他人的力量才能成事,但其他人,甚至是男主角之所以对她伸出援手,正是因为看见了她努力奋斗的背影。 就连男主角杨之恒也曾感叹,当年自己遭到了与郑香盈类似的境遇,却也不如她坚毅,虽然郑香盈是个穿越人士,两世年岁大了许多,不过面对人性的软弱与岁数无关,郑香盈坚强的身影充满魅力,不只杨之恒被打动,为此着迷,连身为读者的我们也深受感动,现在就请大家亲自见证一下这位女主角的风采吧。 第一章 【正文开始】 小小的池塘里种着一池荷花,阔大的荷叶挤挤密密挨在一处,蜜蜡般的叶面上滚动着晶莹的露珠,荷叶丛里伸出了数支粉色的早荷,有些还是蓓蕾,像少女生气时微微撅起的小嘴般娇艳,有些则已经盛放,嫩黄色的花蕊被斜挂在空中的阳光照着,格外柔嫩。 「小姐,小姐!」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园子的一边传了过来,让正在荷塘边垂钓的郑香盈抬起头来望了望,一个穿着翠绿色衣裳的丫鬟从小道那边碎步跑着过来:「姑娘,咱们快些回去罢,听说王姨娘将夫人气坏了,都请了大夫过来了呢!」 「叮咚」的一声响,荷塘旁边的杏树上落下一个小小的青杏,溅起了一点点水花,郑香盈将手中的钓鱼竿猛的提了起来,一道银白色的光亮闪过,鱼线的那端竟然钩上了一尾小小的鱼。 「回府。」郑香盈将鱼从钩子上取了下来扔到旁边的鱼篓里边,将头上带着的斗笠一掀,露出了一头黑鸦鸦的头发,一张脸蛋白里透红。 马车不住的微微在摇晃,辘辘的声音简单的重复着,郑香盈闭紧了嘴坐在车上,心里很不是滋味。不是说姨娘只是半个奴才?她家里这个王姨娘可真是神气,仗着自己生了两个儿子便时不时的到母亲面前来耀武扬威,偏生父亲却不闻不问的,好像放任着那王姨娘,于是她便越发神气了。 真恨不得自己能快些长大,见那王姨娘进来便一个巴掌将她甩到一边去——姨娘是什么东西,竟然敢和正妻来叫板,那不是找死? 「王姨娘今日是和我母亲说了些什么?」郑香盈皱了皱眉头望着坐在马车侧面的方妈妈:「怎么你们也任由她吵去了?便不会将她叉了出去?」 「姑娘,那王姨娘今日是为了那记名的事儿来的。」方妈妈低着头,小心翼翼的说:「她是老爷带着过来的,我们哪有这么大的胆子将她叉了出去?老爷才说了几句话,族里那边来了人将他喊了去……」说到此处,方妈妈停住了嘴,没有再说话,只是伸出手使劲的擦着眼睛。 「你不用说了,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情了。」郑香盈的眼睛落在了马车侧面的软帘上边,那软帘是用的清油湖绸做的,只有六成新,可依旧还没有换掉,被外头的日头一照,透出了些斑驳的影子来。 外人一提起荥阳郑家,个个儿都说郑家真真威风,乃是钟鸣鼎食的世家大族,可这个中滋味却只有郑家人自己才明白。世家大族里有的人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而有的人家却只是勉强维持着一般的生活,过得连荥阳的卖米卖油的富户都不如。看着那软帘不住的随风招展着身子,郑香盈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这幅软帘恐怕有两年没有换过了,上边还粘着庶兄的一只手掌印。 刚刚走近后院,便瞧见墙上贴了一个暗色的人影,就如一片枯叶粘在那里一样,郑香盈停住脚,偏着头看了看,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来:「我还没去找她,她倒自己送上门来了!方妈妈,给我揪住她!」 墙上那人听着后边说话的声响,转过脸来,见着郑香盈满脸怒容的站在面前,吓得赶紧站正了身子:「二小姐从园子里回来了?」 郑香盈踏上一步,抬起头来望着那人,脸上有一种倨傲的神情:「王姨娘,你在这里偷偷摸摸的做什么?怎么做了十多年的姨娘了,还是没有能改掉做丫鬟时养成的臭毛病?到后院这边鬼鬼祟祟的,是想听壁角不成?」 王姨娘脸色唰的转成了深赤色,虽然她站在郑香盈面前比她要高出一个头,可依旧觉得在这位十岁的二小姐面前,自己便是连气都喘不过来一般。见王姨娘不言不语,郑香盈沉下脸道:「我母亲屋子,你一个做姨娘的又岂是能随便进去的?以后没得我母亲的传唤,不许你踏进后院半步!」 「二小姐,今日是老爷带我进的后院,可不是我随随便便进去的!夫人到现在还没得个小少爷,总归不是一件什么好事,我寻思着也该替夫人分忧解难,所以这才进了后院去向夫人进言。」王姨娘呐呐的分辩着,见郑香盈斜眼瞧着自己,一副似笑非笑的神色,不由得有几分恼怒,扯着嗓子喊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郑家香火着想,夫人也该将一个少爷记到她名下了!」 「方妈妈,给我掌王姨娘的嘴!」郑香盈皱眉叱喝了一声:「这记名的大事,哪里轮得到一个做姨娘的来操心?这可是你要肖想的事儿?听说今日你为这事将我母亲气倒,都请了大夫过来,这岂不是反了?」 王姨娘唬了一跳,转身便想走开,却被郑香盈的贴身丫鬟小翠拦住了去路:「王姨娘,我们家姑娘在和你说话,你怎么就能走开?还不站好身子恭恭敬敬领着她的话?」 这边方妈妈已经走了过来,伸出手便往王姨娘脸上招呼过去。方妈妈乃是郑夫人从娘家带过来的陪嫁丫鬟,现在已经升了做郑香盈的贴身妈妈,对郑夫人最是忠心,今日见王姨娘气坏了郑夫人,心里正积着一口闷气,听着郑香盈叫她掌嘴,自然不会含糊,抡起胳膊来就扇了王姨娘几个巴掌。 王姨娘吃了几个巴掌,雪雪呼痛,跳了起来便想与方妈妈干仗,小翠又哪里会让方妈妈吃亏,两人扭住了王姨娘,将她的发髻扯散,衣裳纽子也解开了两个,露出了领口那处一片白色的肥肉。王姨娘两只手不住的划拉着,只可惜一个人低档不住两人合力整治,头发越发散乱,蒙住了脸面,连自己的脚都看不清楚了。 墙角处伸出了一个脑袋,见王姨娘挨打,马上又缩了回去,郑香盈看的真切,那是服侍王姨娘的丫鬟小鹃,大喝了一声:「小鹃,你过来!」 小鹃畏畏缩缩的从墙角走了出来,垂着手站在郑香盈面前:「二小姐,有何吩咐?」 「你是姨娘的贴身丫鬟,自然凡事要细心些,姨娘做糊涂事的时候,你也该多多劝着她一些!今日姨娘气得夫人都发了病,你这做贴身丫鬟便没有了责任不成?」郑香盈威胁的看着小鹃:「以后若让我知道了还有这样的事儿,我绝不会轻饶了你!」 小鹃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住的磕头:「二小姐,小鹃以后定然会拦着姨娘,不让她去做糊涂事儿!」 「这就是了,你紧紧跟着姨娘,她要是想进后院打扰夫人歇息,你自来告诉我便是。」郑香盈看了看在一旁打斗的三个人,胜负早已分出,王姨娘头发粘在了脸上,蒙着一双眼睛,衣裳半开,裙子也歪在了一旁。 「小鹃,扶着姨娘去她屋子里头梳洗下,这般披头撒发的模样,真真难看。」郑香盈吩咐了一声,带着方妈妈与小翠便往后院走,王姨娘站在门边上将头发撩开,看着郑香盈走得匆忙的背影,咬牙切齿的便想扑上去,刚抬起脚来又停住了,心里头究竟还是有些不敢,只能转身打了小鹃一个巴掌:「没用的东西,老娘要你来听墙角的时候人都找不到,偏偏这时候又来出乖露丑!」 第二章 小鹃捂着脸委屈的望着王姨娘道:「姨娘,你又怎么能和二小姐计较?她是夫人肚子里边爬出来的,身份儿不一般,这院子里六个少爷小姐,就只有她一个是嫡出,连老爷都格外看重她几分!」 王姨娘弯腰从地上捡起那支银簪子,放到衣袖上擦了擦,又插回到了头上:「走,老娘要向老爷告状去,怎么着也得让老爷去替我出了一口恶气!」 内室的窗户紧闭,门帘子上绣的竹枝挽住了稀疏的日影,不住的微微摇晃,小翠打起门帘,郑香盈低头钻了进去,抬头一看,母亲正坐在床上,身边有金妈妈和贴身丫鬟小琴在服侍她喝药。 「母亲。」郑香盈走过去行了一礼:「怎么盈儿才出去这么一会子时间,你便被那王姨娘给气成这样?」 郑夫人一双眼睛里满是忧郁,拉住郑香盈的手道:「盈儿,方才门口有吵闹声,莫非是你寻了王姨娘的祸事?唉,女孩子家可不能太强横,需得温柔恭顺些。那王姨娘并未气我,只是娘的身子那时候不大爽利,恰巧碰在一处了。」 「姑娘,你不知道王姨娘都说了些什么,便是连我这做丫头的听了都难受呢!」旁边的小琴有几分着急,实在替主子觉得不值,将药碗交到了金妈妈手里边,提了裙子便学着王姨娘的声音说了起来:「谁叫你是个生不出蛋的母鸡!占着茅坑不拉屎!」 「小琴,别说了!」郑夫人疲乏的摆了摆手:「她也只是想为她的儿子谋些好处,所以才会如此口不择言。唉,也只是怪我。」说到此处,郑夫人捂着胸口咳嗽了几声,一张脸涨得通红,肩膀不住的耸动得厉害。 郑香盈赶紧从袖袋里边摸出了一块帕子给郑夫人擦嘴,一边埋怨似的说道:「母亲,你是正妻,她王姨娘算个什么东西?提脚就能发卖的,怎么能容她欺负到你头上来?以后你只管硬气些,见她进门,问都不用问,只管叫丫鬟婆子打了出去便是。」 自己这个女儿什么都好,只是性格太要强了些,这世间一味的强横又能得多少好?在自己家里还能放纵一二,走到外头去,又有谁能把你当一回事?郑夫人幽幽的叹了一口气:「盈儿,娘膝下无子,只能任由她拿捏。」抬起头来,脸上一片无奈之色:「也只能由着她去闹,闭闭眼睛,捂捂耳朵便过去了。」 膝下无子,那她是什么?郑香盈有些愤愤不平,虽然在大周朝里生活了九年,可她依旧还是不习惯这世间的男尊女卑,听着郑夫人说到膝下无子,心跳仿佛漏了一拍,有一种莫名的失落。 房间里气氛沉默,郑香盈坐在床头,一双手无意识的捻着床褥的一角,揉来折去的,那一角被她揉成了皱巴巴的一团,郑夫人见女儿这般模样,会错了她的意思,伸出手来摸了摸郑香盈的头安抚她:「盈儿,不用着急,我身子不大好,可那杜姨娘身子结实,我看她那身形儿便是好生养的,虽然现在她只得了两个女儿,可总归有一日会生出个儿子来的。」 郑香盈听了这话,心里头忽然一阵心酸,抬头朝着郑夫人笑了笑:「母亲,我不是着急,我只是气不过那王姨娘怎么便想欺负到你头上来!」 郑夫人幽幽的叹了口气:「谁让她是大房老太爷送过来的,总要顾着大太爷的面子才是。」捂了捂胸口,好一阵发痛,十多年前的旧事仿佛又在眼前,郑大太爷那张愠怒的脸,拍着桌子砰砰响的动作,到现在都让她心中生痛。 「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信诚,你也成亲有三年了,可膝下却一无所出,是不是该纳个姨娘了?」那时候的郑大太爷还只不到六十岁,精神头儿十足,指着郑老爷骂得唾沫横飞:「信诚,你何必偷眼看这妇人!若是她不准你纳姨娘,那便是嫉妒,属于七出之条,当去!」 于是王姨娘就走进了七房的大门,她是大房的一个丫鬟,郑大太爷觉得她生得一副好相貌,屁股圆圆是个好生养的,于是送了给郑老爷做了姨娘。王姨娘抬进门才几个月便怀了身子,她肚子争气,一举得男,郑信诚乐得合不拢嘴,对郑夫人没了一点愧疚:「幸亏还是大伯祖父给我指了条明路儿,总算是有后了!」 王姨娘怀第二胎的时候,郑夫人也惊喜的发现自己也有了身子,不由得对肚子里的孩子十分期待了起来。她与王姨娘都有了身子,郑信诚没有人服侍,于是她只能狠狠心让自己一个陪嫁丫鬟做了通房——要早知道郑大太爷会送个姨娘过来,还不如自己早先将丫鬟给郑信诚开了脸呢,男人的心永远不会满足,若是一味的相信成亲当日里他说的傻话,那可不知道要撞多少南墙才得清醒。 熬过十月怀胎,瓜熟蒂落,结果却只得了个女儿,空欢喜了一场,郑夫人十分忧郁,产后大病了一场,没有保养得好,后来竟落了一身的毛病。自己贴身丫鬟升上去的杜姨娘后来也只得了两个女儿,这也让郑夫人实在心急,眼见着自己年岁渐渐的大了,生儿子的希望越发的渺茫了,王姨娘在府里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高,今日竟撺掇了郑信诚带她来屋子里说到记名的事儿! 记名?郑夫人露出了一丝疲乏的笑容,就凭王姨娘这嚣张的模样她也不会将她的孩子记到名下,即便是要记名也得记杜姨娘的孩子,只求她争气生个儿子出来便好了。 一线阳光从掀起的门帘下漏了进来,屋子里明敞亮了不少,郑香盈回头一看,自己的父亲郑信诚站在门口,身上穿了一件长袍子,整个人显得有些疲惫。 「筱娘,我今年要去参加秋闱。」郑信诚走了过来,站在床边看了看郑夫人,声音里充满了无奈 :「大太爷今日喊了我们十来个子侄去便是为了这件事,他说我们郑家这几年都没有在科考场上出过人才了,一定要我们今年都下场科考。」 郑香盈在旁边听着父亲似乎是在向母亲诉苦,不由得撇了撇嘴,在她看来,父亲就只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这么多年来她亲眼见到过多次,父亲只要有什么事情就会在母亲面前抱怨,与她心目中撑起一个家的男子汉形象极不符合。 她不知道父亲究竟水平如何,可她却很少见父亲看书。不是说古人读书都很努力?「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还只是一般的刻苦努力,那「头悬梁锥刺股」才是到了认真的极致。父亲并不聪明,又不努力,难道还想金榜题名?郑香盈心中暗自摇头,除非那些主考官老眼昏花,见着父亲的字写得还不错,朱笔一勾便将他录了举人。 「既然大太爷发了话,那你便好好去准备,等着秋闱下场罢。只是……出门在外,一切都当心些。」郑夫人叹了一口气,郑大太爷是现在郑氏家族的族长,他说的话,族人谁不敢听? 「没想到我走了以后那王氏竟然放泼,吵得你身子不舒坦了。」郑信诚见郑夫人为自己担忧,大步走到床边坐了下来,一双眼睛充满忧戚的望着郑夫人:「是我不好,走的时候也该将她带走的。」 第三章 天窗上的一线阳光照了下来,透过那明当瓦漏在郑夫人的脸上,让她的一张脸显得更苍白,她的眼睛盯住了郑信诚:「老爷,若你还怜惜筱娘,那以后便不要让王姨娘进我的屋子。」瞧着郑信诚不住的在点头,又添上了一句:「夜里多去去杜姨娘的屋子里头。」 这话实在听得让人有几分郁闷,郑香盈朝父亲和母亲行了一礼,转身走出了房间,母亲前边这句话还算硬气,后边这句就实在难听,大约这样才叫做贤惠呢,竟然要替自己的夫君安排好晚上歇在哪个姨娘的房间里边!站在中庭里看着自己最近从田庄里移植过来的一株山茶树,墨绿色的叶子里衬出了重瓣粉色的花朵,郑香盈心里才舒服了些。 这山茶花可是她培养了两年才出的新品种,她在山里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株近似于绯爪芙蓉的茶花,带回家养活了与园子里原有的红珍珠嫁接在一处才得了两株这样的茶花,今年是第一次开花。这茶花的妙处是颜色格外的鲜艳,特别是在花瓣边缘有一线玫红,仿佛是美人的指甲尖一般。她留了一株在田庄里边,特地将另一株移到了中庭,就是想可以更近距离的观察照看,记下需要注意的事项,将这茶花看得格外要紧。 「姑娘,二少爷过来了。」站在身后的小翠有些着急的拉了拉郑香盈的衣袖:「他手里还拿着弹弓呢。」 就听「嗖」的一声,山茶花的叶子被打得摇晃了几下,有一朵花被打中了,不少的花瓣从枝头落了下来,树下转瞬间有一层艳艳的粉色。郑香盈转过身皱起眉头看了看哪个穿着绸缎衣裳的小男孩,恼怒的叫了一声:「郑远帆,你把弹弓放下,若是你再打我这株山茶花,我便对你不客气了!」 郑远帆朝郑香盈扮了个鬼脸,拿起弹弓拉得满满,又一颗弹丸朝茶花飞了过去,一朵茶花应声而落,掉在了地上,花瓣颤巍巍的在风中摇曳。郑香盈心中着实气恼,大喝一声:「你给我住手!」 话音未落,一颗弹丸竟然奔着郑香盈的面门飞了过来,郑香盈赶紧一偏头,那弹丸便擦着她的脸飞了过去,虽然只擦到她一点点肌肤,可还是觉得有些生疼。 「二少爷!」郑香盈的丫头小翠惊呼了一声,伸出手来蒙住了自己的眼睛。郑香盈见那郑远帆实在顽劣,心里大怒,蹬蹬蹬几步追了过去将郑远帆擒住,一把擭住他手中的弹弓,用力一折,那弹弓的一根架子便歪到了一旁。 郑远帆见自己的弹弓变了模样,不由得心中大怒,纵身跳起来便去抓郑香盈的脸:「你毁了我的弹弓,我便要抓破你的脸!」 郑香盈头偏了偏就晃过了郑远帆的手爪子,她这具身子天生便有一把子力气,对付一个七岁的孩子绰绰有余。等郑远帆扑了个空,郑香盈反手将他抄住,伸出手来就朝他屁股上打了几板:「竟然想抓破我的脸?小小年纪,心思实在歹毒,我不叫你清醒些,便不是你的姐姐!」 这一掌才落下去,郑远帆便惊天动地的哭了起来,听到儿子的哭声,在内院外头听动静的王姨娘再也忍不住了,抬脚便冲了进来,一边捋着衣袖一边嘴里骂骂咧咧:「谁敢打老娘的儿子?」 可当她站定身子看清楚是郑香盈钳住了郑远帆,那种畏惧的感觉让王姨娘往院墙边溜了几步,可听着儿子哭得响亮,心中实在忍不下那口气,想了一想便朝后边院子冲了过去,动作快得与她的身子圆润程度极不相称:「老爷,可不得了啦,二小姐在打二少爷!」 听着外边的大呼小叫,郑信诚按住了郑夫人的手:「筱娘,你不要动,我去看看外边出了什么事儿。」 郑信诚皱着眉头刚走了出去,就见王姨娘圆滚滚的身子朝他直直的冲了过来,脸上的胭脂水粉大约是没有施得匀称,被额头滚落的汗水冲得七零八落,有些地方露出了黄黄的底色,就如一张白色的糊窗纸被屋子里的熏香熏出了几块黄斑来一般。「老爷,二小姐正在打二少爷哇,你快去看看吧!」 跟着王姨娘走到中庭,郑信诚一眼便见着郑香盈正捞着手儿站在那里,一双眼睛盯着郑远帆不放:「你可知错了?」 郑远帆本来抽抽嗒嗒准备认错,转头见母亲带着父亲出来,不由得神气了起来,将脖子一伸,伸出手拍着小胸脯对着郑香盈喊道:「我就要拿弹弓打你,你又敢把我怎么样?爹爹在这里,你还敢打我?」 郑香盈一步走过去将郑远帆拎了起来,抬手便在他屁股上又拍了一掌:「父亲来了又如何?你做错了事就该认错,还到这里嘴硬?」 「爹爹,二姐打我!」郑远帆的一双手不住的乱动,他被郑香盈拦腰倒提着,看郑信诚的脸陡然变了个模样般,心里害怕,哭的声音更大了些。 「香盈!」郑信诚无奈的叹了口气:「你快些将远帆放下来,他年纪小,经不得你吓唬!」见儿子被郑香盈倒着提了起来,脑袋离地没有多远,郑信诚有几分着急,虽然知道郑香盈有力气,可他还是害怕她年纪小体力不支,只要一撒手,郑远帆的脑袋便要撞到地上了。 郑香盈撇了撇嘴,究竟是重男轻女,哪怕是姨娘生的儿子,父亲都看得要比自己这个嫡女要重。她将郑远帆放了下来,站直了身子望着郑信诚,眼神里没有半分屈服:「父亲,远帆拿弹弓打我的花,还打我的脸,你瞧瞧这里!」她伸手点了点自己的脸,那地方还隐隐有些疼痛。 郑信诚见着郑香盈脸上确实有一处地方微微发红,再看看那边的地上有几朵残花,立刻知道了郑远帆挨打的原因。郑香盈自从会走路开始便对花花草草格外感兴趣,三岁那年还缠着郑夫人给她在城北买了个小田庄,没事便叫贴身妈妈带她去田庄里边栽花养草。这内院里边她也种了不少花,株株都是她的心肝宝贝,若有谁乱动了她的花花草草,她非得和那人翻脸不可。 「远帆,你怎么能用弹弓去打你二姐的脸?」郑信诚望着站在王姨娘身边哭哭啼啼的郑远帆,声音里边透着几分严厉:「若是你二姐的脸破相了怎么办?你可想到了后果?」 「破相了才好呢,谁叫她长得比大姐好看!」郑远帆丝毫没听出来郑信诚话里的严厉,在王姨娘身上的衣裳上蹭了蹭,将眼里的泪珠子擦干了些,这才抬起头来指着郑香盈喊:「她怎么能比我大姐生得美?到时候旁人都喜欢她不喜欢大姐怎么办?」 郑信诚望了一眼王姨娘,见她怯怯的缩着脖子往后边躲了下,心中有几分生气,不消说这都是她在郑远帆每日耳朵旁边说这些话,郑远帆听得多,自然便脱口而出了。「王姨娘,看你教的好儿子!」郑信诚气呼呼的摆了摆手:「以后不许你经常去远帆的院子,没由得让他也学了你的粗俗无知!」 第四章 见郑信诚并没有袒护王姨娘与郑远帆,郑香盈心里赞叹了一声,父亲虽说对母亲不能一心一意,纳了两个姨娘,可有些事情并不糊涂,还经常维护她。望着王姨娘一张圆脸盘子委屈得变成了扁平形状,眼睛恨恨的瞧着自己,嘴角也很不甘心的往下拉成一条弯弧,郑香盈上前一步,对郑信诚行了一礼,抬起头来很诚实的说道:「父亲,香盈今日命方妈妈打了姨娘。」 与其等着王姨娘到时候添油加醋的去告状,不如自己先将这事情挑明了说。看着郑信诚的眉毛皱成了一个倒八字,郑香盈不慌不忙说道:「父亲,你先别生气,且听女儿将这事儿向你说个清楚。」 「她王姨娘只不过是一个姨娘,也不知道是谁给她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对着我母亲说出那种不恭敬的话来。母亲卧病在床起不了身,只能由我代替母亲教训她,也好让她知道这后院的规矩。」郑香盈面不改色的看着那鼓着一双眼睛看着自己,几次想要插嘴的王姨娘,笑得十分欢快:「王姨娘,你现在只能继续憋着,我没有说完,父亲没有开口让你说话,你便不能出声,否则就是不守规矩。」 郑信诚最开始对着郑香盈皱着眉头,可越听到后边,那眉头便愈是舒展开来,他朝郑香盈点了点头道:「若你说的是真话,那你做的没错,教训得好!」转脸望向王姨娘,郑信诚的一张脸黑得跟锅底似的:「我问你,二小姐说的话可是真的?」 王姨娘的一双手绞着对襟褙子的衣襟,不敢抬头看郑信诚,嘴里喃喃道:「我本不想说那些话,可夫人却死活不肯答应,总说杜姨娘还年轻,一样能生儿子,我心中恼怒,脑子一热便喊出那些话来。」 「混账!」郑信诚怒喝一声,伸出去的手指都在不住的抖:「你竟然敢去冒犯夫人!香盈做得甚对,我瞧着掌嘴还轻了些,你自去后院门口跪一个时辰罢!」 王姨娘惶恐的看了郑信诚一眼,眼泪珠子在眼眶里直打转:「老爷,跪在后院门口,丫鬟婆子们来来往往的,实在丢脸。丢了我的脸不打紧,连带着大少爷大小姐和二少爷的脸也会丢尽了,还请老爷从轻发落罢。」 「你还惦记着会丢了远山远帆和香林的脸!」郑信诚望了一眼站在那里瑟瑟发抖的王姨娘,心里叹了一口气,她是郑大太爷送给自己做姨娘的,当时在郑氏大房还很得郑大太爷与郑老太太的欢心,自己毕竟还要顾着他们几分脸面。再说这王姨娘也给自己生了三个儿女,总得要全着儿女的脸面,想到这里,郑信诚挥了挥手:「你便回自己院子跪着罢!」 王姨娘含着眼泪低头转身,挨挨擦擦的沿着院墙走出了后院,郑信诚将郑远帆喊到了面前教训了一番:「不要让我再见着你冲撞姐姐,否则小心我打你板子!」 郑远帆见自己的娘受罚,早就没可气焰,现在听着郑信诚说还要打他板子,不由得更是害怕,眼睛飞快的在郑香盈身上溜了一眼,小声说道:「远帆以后不敢了。」 「你回院子去罢,你兄长快要从私塾回来了,让他好好和你说说什么是兄友弟恭。」郑信诚瞧着小儿子这副模样心里便有几分不喜,为何都快七岁了,还是这般猫嫌狗憎。郑远帆得了父亲这句话,如逢大赦,捡起地上的那把小弹弓,飞快的转身跑了出去。 「香盈,你的性子也太强了些。」将王姨娘母子发落了以后,郑信诚这才转过身来,望着一脸笑容的郑香盈摇了摇头:「怎么着也不该是你去让贴身妈妈打王姨娘,她做得不对,等我回来告诉我,难道我不会处置她不成?」 郑香盈将笑容收了起来,嘟了嘟嘴巴:「我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回来,瞧着她趴在门口探头探脑,心中有气,这才让方妈妈去掌嘴的。」 「她是大太爷送来的,我总要顾及着大太爷的脸面,若是她打发远山远帆去大太爷那边给你上眼药,到时候少不得又说我不管束你,惯得你无法无天!」郑信诚见女儿依旧是一副跷跷不服的模样,叹息了一声:「香盈,你现在还小,自然体会不到兄弟的重要性,等你出阁以后便知道,万一遇着什么事情,还得回娘家来找兄弟帮忙,你可别把这关系弄得太僵,到时候都没得个说话的地方。」 郑香盈低了头听郑信诚教训她,装出一副毕恭毕敬的神情来,心中却在腹诽,父亲可想得真远,都考虑到自己出嫁以后的事情了。出阁以后?郑香盈暗想,最好是能遇到一个合意的夫君。如果夫君对自己不好,想法子改变他,若是遇着那种混账,狗改不了吃屎,那便索性和离了,自己一心一意过自己的小日子,种花养草,遛狗逗猫,这真是她向往的生活。 「香盈,你在想什么?可听到我说的话没有?」见郑香盈虽然低头望着地面,似乎很是恭敬,可自己说了一堆话她又没有反应,郑信诚知道女儿又在装样子了。自己这个女儿,有时候很乖巧,有时候却又很是倔强,自己说的话她都点头答应,可很多时候都是左耳进右耳出,表面上顺从,自己一转背,她依旧还是继续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知道了,多谢父亲大人指点。」郑香盈抬起脸来笑嘻嘻的看着郑信诚,扮了个鬼脸:「今日确实是香盈做得不妥当。若是以后还遇着这样的情况,我便先派人去郑大太爷家里将那王姨娘的恶行说一遍,然后告诉他,我要代替母亲来管教王姨娘,想必那郑大太爷也不会说多话。」 「唉……」瞧着女儿明眸皓齿,郑信诚无奈的摇了摇头:「香盈,你太淘气了!父亲与你说清楚,不管你愿不愿意,这记名的事情是迟早要做的,你母亲膝下无子,总要在远山和远帆里边挑一个记在她名下,所以你有时候做得不要过分了些。」 郑香盈的笑容凝结在脸上,望着郑信诚慢慢的踱回了内院,心里好一阵愤愤不平,为什么一定要将王姨娘的儿子记到母亲名下?分明母亲已经有了自己这个女儿,可人人都在说母亲膝下无子!她转眼望着那株山茶花,红艳艳的花瓣如火一般灼烧着她的眼睛,仿佛有什么在她眼前厮杀一般。这里究竟还是一个男尊女卑的世界,郑香盈的手指抚过山茶花的花瓣,丝绒般的花瓣上有着冰凉的露珠,一点点的浸润着她伤感的心。 「去和小燕说下,今日盯紧了王姨娘,她可能还会弄出些什么幺蛾子来。」郑香盈的眼神从花朵上转了回来,吩咐身边的小翠:「我便不相信那王姨娘会这般善罢甘休。」 当郑远山从私塾回来的时候,从王姨娘院子门口经过,眼角似乎瞄到有个人正跪在那里。探头望了一眼,才发现那是自己的姨娘。郑远山疑惑踏了进去,走到王姨娘身边低声问:「姨娘,你这是怎么了?」 「远山!」王姨娘见到大儿子回来了,委屈的眼泪不有的滴落了下来:「娘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可恨那郑香盈,竟然如此嚣张!」 第五章 「二妹妹?她怎么了?」郑远山听到郑香盈的名字忍不住皱了皱眉,这位二妹妹仗着是嫡出的身份,素来便不把他们几个看在眼里,今日她又做了什么事情,竟然让自己姨娘跪在地上? 王姨娘淌着眼泪水将今天的事情说了一遍,望着郑远山板得紧紧的脸孔,王姨娘哭得声嘶力竭:「她本来就是一只不生蛋的母鸡,难道我说错了不成?我好心好意的想把自己的儿子送给她做儿子,可她却偏偏还不领情!她生的那个郑香盈,更是个狠心短命的,竟然让她的贴身妈妈来打我,还动手打你弟弟,可你那个糊涂父亲却一点都不责怪她,反而把我罚在这里跪着!」 郑远山叹了一口气:「姨娘,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一心想让我做嫡子,这才去打扰了夫人,但你确实做得不对。」 王姨娘愕然的抬起头来,脸上的眼泪珠子纷纷落了下来:「你说什么,我做得不对?」 「那是自然。」郑远山跺了跺脚,脸上露出一丝失望的神色来:「姨娘你人微言轻,去和夫人说这事,那岂不是费力不讨好?要想把这事儿办成了,只能请一个压得住场面的人来。我父亲最害怕的人是谁,姨娘你心里也该清楚,连我父亲都害怕的人,夫人难道就不害怕?」 听了儿子这番话,王姨娘简直是如梦初醒一般,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捶了捶自己的膝盖,顺便反手抹了下眼睛:「远山,你究竟是读书人,实在是聪慧,怎么不早和娘说呢!」 「现在说也不迟。」郑远山站在那里不屑的望了王姨娘一眼,脸上的神色有与他十二岁的年纪极不相称的沉稳:「只不过姨娘以后做事情该稳妥些。」 「娘该怎么做?你告诉娘,娘什么都愿意去做。」王姨娘歇了会子气,又重新跪在了那根蒲团上边:「还得半刻钟娘就可以站起来了,你给出个主意,娘都听你的。」 「姨娘,明日你派远帆去郑家大房见大太爷,让他如此如此哭诉一番,依着大太爷那爱管闲事的性子,定然会来咱们家里替你主持公道。」郑远山似乎挺到了细碎的脚步声,转头望了望身后却没有见到人,这才接着往下边说了过去:「大太爷是郑氏现在的族长,记名这事,族里也可以来管管的。」 王姨娘惊喜的连连点头:「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她愤愤的看了看门外,哈哈大笑了两声:「夫人,明日你怎么着也该服软了罢?」 屋顶上的炊烟尚未散尽,从黑色的瓦里慢慢盘旋到了树梢,空中弥漫着一种似乎要钻到人心里边去的清香,深深吸上一口,郑香盈感觉自己心胸都舒畅了许多。 「姑娘,二少爷出门去了!」小翠匆匆的跑了过来:「该是去请大太爷了!」 昨日夜里王姨娘院子里的小燕偷偷溜过来报信,说那郑远山给王姨娘出了主意,让她今日去找郑大太爷来解决这记名的事儿,郑香盈听了皱着眉头想了想,看起来王姨娘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怎么着也想将自己的儿子记到母亲名下做嫡子了。 虽然这郑远山做不做嫡子与她并没有半分关系,反正按着大周的惯例,女子出嫁以后便不算娘家人,除了家里给的嫁妆,什么财产也落不到自己头上来。可是母亲因着对王姨娘心中有忌恨,所以怎么样也不想将她的儿子记到自己名下,只希望杜姨娘能赶紧生个儿子好抱了过来。 王姨娘正也是看到了这一点,不想夜长梦多,所以这才想急着催要将郑远山记名成嫡子,谁知道那杜姨娘肚子什么时候鼓出来,会不会生下一个小少爷来呢?若是那杜姨娘万一生了个儿子,自己便不要再想这记名的事儿了。 「出门去了?」郑香盈放下手中的画笔,看了看小翠:「你去杜姨娘那边交代一下。」 小翠点了点头,但却没有挪步子,脸上有犹豫之色:「奴婢担心杜姨娘恐怕还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不如姑娘去说说?」 杜姨娘是郑夫人的贴身丫鬟,当年郑夫人见她老实可靠,这才挑中了她给郑信诚做通房,为了让王姨娘不起跳,郑夫人又在她生了个女儿以后,让郑信诚提了她做姨娘。杜姨娘性子软,十分的安分,在郑家七房的后院里无声无息,若不是她那两个女儿郑香芳与郑香芬不时的在院子里边嬉闹,几乎没有人会想到郑信诚还有一位杜姨娘。 「你去将三小姐喊到这里来。」郑香盈想了想,自己去姨娘院子里头也不大合适,父亲昨晚歇在杜姨娘那里,现儿还不知道起身了没有,不如先将那庶妹喊了过来,让她与杜姨娘去说说。 郑香芳不多时便跟着小翠过来了,她今年八岁了,个子却快追上了郑香盈,小小的圆盘子脸上有一双灵活的大眼睛。郑香盈瞧着郑香芳身上穿了一件水碧色的纱衣,八成新的模样,只是衣裳下襟显得有些短了,笑着对郑香芳道:「哟,三妹妹,个子长高了不少,你这衣裳便显得短了些。」 「可不是吗?」郑香芳扯了扯自己的衣裳下摆:「这还是去年做的衣裳呢,现儿就等着府里请绣娘来裁衣今年夏季的衣裳。」 郑香盈笑了笑,郑香芳与她母亲杜姨娘性子完全不同,活泼跳脱,喜欢说说笑笑,小院里头经常能听着她欢快的笑声。「香芳,父亲起身了没有?」郑香盈拿着画笔在纸上添了几笔,深绿色的叶子在艳红的花下边出现,斜着身子追逐春风一般,活灵活现。 「起来了。」郑香芳走过来瞧着郑香盈画山茶花,鼻子里边哼了一声:「王姨娘一大早就在旁边院子里头指桑骂槐的,她有本事就昨晚将父亲拉去她院子呀!自己没本事,就会隔着墙骂些难听的话,丢死人了!」 郑香盈低着头细细的在纸上皴染着烟雨背景,一边淡淡说道:「若是那郑远山变成咱们郑家七房的嫡子,你服不服气?」 「什么?」郑香芳睁大了眼睛摇了摇头:「这事怎么会成?姨娘告诉过我,母亲就在想等着她生出儿子再记名的,否则郑远山不早就记在她名下了?」 「你姨娘说的倒是没错,只是那王姨娘却等不得了,今儿她去请郑家大房的老太爷过来帮着断这件公案呢。」郑香盈停下笔,一颗墨珠子滴在了宣纸的左上角,淡淡的一团染开了去,雪白的纸上有了深黑浅灰的印迹。 郑香芳有一丝慌乱,她一直以为郑氏七房的嫡子该是自己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没想到那王姨娘却这般迫不及待!夫人身子不好,自从得了二姐姐以后便没见过她有身子,自己姨娘只生了自己和郑香芬两个姑娘,前年本来有了喜脉,可不知竟然莫名其妙的弄没了,休养了一年才把身子养好。「二姐姐,这可怎么办才好?」郑香芳伸出手来轻轻的在山茶花的旁边点了点,手指上染了一缕淡淡的墨迹。 第六章 「我给你出个主意,便看你家姨娘敢不敢做。这既能帮到你们家姨娘,也能让我母亲这会子省心些。」郑香盈转过脸来看着郑香芳急切的脸,露出了一丝笑容:「你是杜姨娘的长女,自然该要给她撑腰才是。杜姨娘身子好,年纪又轻,总会生出个小少爷出来,若是你弟弟成了记名的嫡子,以后你们院子日子也好过些,即便是你出了阁,回娘家都方当。」 郑香芳点了点头,将脸凑了过来:「二姐姐,我该做什么?你教教我。」 这三妹妹也算是个机灵人儿了,孺子可教,郑香盈满意的看着郑香芳亮闪闪的眼睛,在她耳朵边上叮嘱了几句。郑香芳惊讶的抬起头来问:「就这么简单?若是过了些日子发现是咱们弄的手脚……」她有些犹豫,一双眼睛求救似的看着郑香盈,希望她给句肯定的话儿。 「先将伯祖父应付过去再说,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郑香盈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伯祖父哪还有这么多时间每日里往咱们家跑呢。」 一辆马车在门口停了下来,门房见着马车上的表记是荥阳郑氏,赶紧笑着迎了上来,不知道是哪一房的爷来拜府了。马车上先跳下来两个长随,然后郑远帆接着跳了下来,一个长随打起马车帘子,一个长随伸手扶出了一位老者。 「还不快些去通传,我大伯祖父来了。」郑远帆骄傲的挺了挺小胸脯,朝一个门房大喝了一声:「还不快些进去,难道要怠慢了大伯祖父不成?」 那门房被自家二少爷洪亮的喊声唬了一跳,飞奔着跑了进去,一路儿喊道:「老爷,大太爷过来了!」 郑信诚此时刚刚从杜姨娘院子里头回了主院,坐在郑夫人身边与她一起说着闲话:「筱娘,怎么着也该多吃些东西,人才会有精神。」 郑夫人望着桌子上那碗白粥和各色小菜,幽幽的叹了口气:「现儿我这心里头堵得慌,怎么也没得胃口。」抬眼望了望郑信诚那关切的神色,心里酸了一酸,郑信诚对自己虽然还算好,可她总是觉得日子过得没有什么滋味。 「胃口不好?」郑信诚伸手握住了郑夫人的手,仿佛觉得触到冰面上一般,冰凉的一片,心里颤了下:「筱娘,多添件衣裳。方才杜姨娘也说不舒服,我已经让她的贴身丫鬟去请大夫了,等会让他给你瞧瞧。」 郑夫人低头沉默了一会,任凭郑信诚捏住自己的手,心里却没有了一丝涟漪。郑夫人是十六年之前嫁到荥阳郑家的,郑夫人娘家家世并不显赫,父亲只做了个知府,祖上也并没有富足的积余。郑夫人的亲事还是因着郑氏三房的老太爷与她父亲乃是同门之谊,由他牵了根红线将郑夫人许配给了郑信诚。 郑夫人出嫁的那日,娘家那边跟在嫁妆挑子后边看热闹的人个个儿夸她命好,竟然能嫁入荥阳郑家,可等着她嫁进郑家以后才发现那「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荥阳郑家却离她十分遥远,从连绵不断的山墙看到那里边的雕梁画栋都是旁人家的,和自己家里没有什么干系。 成亲这么多年了,郑信诚对自己倒也没话说,虽然纳了两房姨娘,可也没做出那宠妾灭妻的事儿来。最近几年,随着那郑远帆一日日的大了,杜姨娘那边却始终没有动静,他这才想着要将郑远帆记到自己名下。可自己怎么会答应?郑夫人嘴唇边露出了一丝苦笑,那郑远帆明面上看着孝顺有礼,但她却能从他的眼底看出一丝不服气与反抗,若是将他记在名下,还不知道将来他会怎么回报自己呢。 「老爷,大房的老太爷来了。」门边慌慌张张跑来一个丫鬟:「已经到了门口。」 郑信诚与郑夫人相视对望了一眼,两人站起身来往外边走了去,郑信诚走得快些,郑夫人不多时便落在后边。这郑大太爷该是为着记名这事儿来的,郑夫人扶了小琴的手慢慢的走着,心里一阵发慌,十多年前被郑大太爷压着接了王姨娘回来,现在难道又要被压着将她儿子记到名下?郑夫人抬眼望着那几重大门,一眼望不到底一般,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背跟上前去。 郑香盈站在中庭,看着父母从内室里出来匆匆忙忙往前走,心里知道定然是那郑老太爷上门来了,见着母亲落在身后些,赶紧放下手里的笔,轻快的走了过去扶住了郑夫人:「母亲,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郑夫人转脸看了郑香盈一眼,感觉到女儿的手触在自己胳膊上边,一颗心仿佛踏实了不少:「你那大伯祖父过来了,母亲要去迎他进来。」 郑香盈轻轻吐了一口气,贴着郑夫人的耳朵道:「恐怕还是为着记名的事儿来的罢?昨日那郑远山给王姨娘出了个主意,让她去请了大房的大太爷给她撑腰,今日一早郑远帆便溜出去了。」 郑夫人一怔,身子微微有些觳觫:「你怎么知道?小燕告诉你的不成?」 「母亲,你先别管这事儿是谁告诉我的,你只消说你准备怎么做?」郑香盈笑嘻嘻的扶着郑夫人的胳膊往前走:「我知道母亲不愿意将那郑远山记到名下来,可总归要有个什么法子阻拦才是。」 郑夫人略微停了下,眼睛望了望前边郑信诚的后背,咬着牙道:「这记名的事儿总得我点头才是,即便是大房的老太爷来……」说到这个名字,她声音明显的低了几分:「即便是他压着我要记名,我也绝不答应!」 「母亲,何必与大房的伯祖父闹僵?」郑香盈悄悄拉了拉郑夫人的衣袖:「她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总不能让她如愿以偿便是了。」 郑夫人见着郑香盈脸上笑得欢快,不由得心里安稳了几分,不用说女儿已经想出了对付郑大太爷的法子来。女儿自幼便机灵,有时想出的点子就连大人也想不出来,不说旁的,就单说后院这些花花草草,都是她一手培植的,有时她甚至还拿些两种不同的树枝插到一处,说能开出不同的花来。 母女俩跟在郑信诚的身后到了门口,郑香盈便见着一个白胡子的老者背手而立,双目还能称得上炯炯有神,正严厉的盯着站在门口的郑信诚。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湖绸长衫,腰带上系了一枚相当大的玉珏,一条红色丝绦从玉珏上垂下来,快要垂到膝盖处。 这便是那郑远帆请来的救兵了,郑香盈心中暗自思付,那郑大太爷佩戴的玉珏看着颜色通透,水碧的一色没有杂质,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要在下边系一个俗艳的中国结,这让玉珏给人的印象大大的打了个折扣。 「信诚恭迎大伯父。」郑信诚站在郑大太爷面前仿佛矮了一头,朝郑大太爷深深的行了一礼,直起身来道:「大伯父光临寒舍,信诚不胜惶恐,请大伯父移步到里边主院大厅用茶。」 郑香盈见着父亲这般恭敬,不由得心里有几分叹息,这未免也软弱得太过分了些,郑大太爷只是郑氏的族长,父亲便惊悚成这模样,若是遇着大官儿,还不知道会诚惶诚恐成什么模样呢。 第七章 将郑大太爷迎进大厅,丫鬟们赶紧奉上香茶,郑大太爷傲慢的看了郑夫人一眼:「侄儿媳妇,有人和我说你十分不贤惠,所以今日特地来你们家里看看。」 郑香盈听了这话气得差点要跳起来,这大约便是郑远帆的杰作了,在郑大太爷面前诬陷自己的母亲。她坐在郑夫人身边,双手紧紧的捏成了一个拳头,等着这郑大太爷走了以后,自己再去找个岔子好好教训下郑远帆,务必让他明白不能胡说八道。 「大伯父,究竟是谁去你那边嚼舌根子?说侄儿媳妇不贤惠,总该有什么事儿罢?红口白牙的来诬陷人,谁这般缺德?」郑夫人脸色很平静,望着郑大太爷的眼神一点也不退避:「说我不贤惠,乃是关乎我名声,侄儿媳妇请大伯父将这话说个明白!」 「既然你要我说个明白,那我来问你,信诚今年也快四十了,可你膝下依旧无子,还不肯在姨娘生的庶子里边挑一个记在名下,这难道是贤惠妇人所为?」郑大太爷摸了摸胡子,一脸的不屑:「你也到了这般年纪了,自然该想着记名这码子事了,难不成要等到信诚七老八十再去挑个庶子来记名不是?」 「大伯父,这个记名的事儿不能着急,需得慢慢考量。」郑夫人今日已经豁了出去,没有半点退缩:「王姨娘虽然生了两个庶子不假,可他们对我都很不恭敬,我又怎能将他们记在名下做嫡子养?杜姨娘现儿还年轻,又不是不能生养,大伯父为何这般咄咄逼人的让我就将记名的事儿定下来!」 郑香盈见母亲说得铿锵有力,说话中气十足,几乎能用掷地有声来形容,心里悄悄赞了一声,早知道母亲竟然能这样强硬,自己也不必自作聪明的想了个主意去阻止这事。现在去通知郑香芳恐怕来不及了,她没办法在这样的气氛里施施然的穿过屋子跑到外头去。 「老爷,老爷。」正在想着这码子事,杜姨娘院子里的小铃的声音在外边响起,郑香盈扯了扯嘴角,看来她精心安排的好戏要上演了。 「郑大太爷安好!」小铃奔到了大厅里头,仿佛才知道郑大太爷在里边一般,慌乱的行了一礼,抬起头来,额头上有着细密的汗珠子,脸色红彤彤的一片。郑香盈心里夸赞了一句,这丫头倒是个演戏的好料子,言行十分得当,分寸拿捏得很到位。 「老爷,方才黄大夫过来替姨娘把脉,说姨娘乃是滑脉,有了两个月的身子!」小铃跪在地上磕头:「奴婢恭喜老爷又要喜得贵子了!」 郑夫人瞥了一眼郑香盈,心中雪亮,看来这全是女儿安排好的,心里微微一乐,香盈也真是机灵,不管怎么样,先将这郑大太爷糊弄走了再说。她捂着胸咳嗽了两声,接过丫鬟手中的药碗喝了一口:「大伯父,既然杜姨娘有了身子,这记名的事儿便暂且推后再说,我还想多瞧瞧几个庶子的优劣呢。再说我夫君现在正当盛年,又何必如此着急这事,记名迟一点也没关系。」 郑大太爷没想到自己到七房走一遭竟然扑了个空,心里很是不快,见着郑夫人病怏怏的坐在那里,脑子里转了转,不由得又想出了一件事情来,既然这记名的事儿没办好,再怎么着也该替王姨娘讨点好处才是。 「侄儿媳妇,怎么病成了这模样?」郑大太爷放缓和了些声音,似乎正在关心着郑夫人的身子一般:「你该少操些心,好好歇息才是。」 「多谢大伯父挂怀,每日里府中有不少事儿须得亲力亲为,侄儿媳妇虽然抱病在身,也只能勉强应对,怎能让信诚还来操心这府中内务?」郑夫人微微弯腰,向郑大太爷致谢。 「你说得不错。」郑大太爷连连点头:「男主外女主内,信诚现儿最重要的事便是安心念书,准备八月下场参加秋闱,你不能拿这内务之事来干扰他。我瞧你现在需要休养,不如拨个姨娘替你打理中馈,那杜姨娘既然现儿有了身子,自然要安心养胎,便让王姨娘接管了这府中内务便是。」 郑夫人吃了一惊,没想到郑大太爷竟然管起了这事儿,可是他说的理由却是十足,自己没有提防到他想要替王姨娘挣这个,糊里糊涂的掉进了他的陷阱里边。望着郑大太爷那洋洋得意的脸,郑夫人正准备说话,旁边有个脆生生的声音响了起来:「伯祖父此言差矣。」 众人抬眼一望,就见郑香盈从郑夫人身边站了起来,走上前去朝郑大太爷行了一礼:「大伯父,这姨娘只是半个主子,旁人喊得好听尊她一声姨娘,若从身份上论,依旧不过只是一个奴才,又怎么能有奴才越过主子去管理府中内务之事?旁人若是知道了,恐怕会说我们郑家七房不懂规矩呢!」 郑大太爷起先见着郑夫人说不出话来,还在心里得意,没料到一个黄毛丫头竟然出声反对,这让他一张脸涨得通红,气得咳嗽了几声,拍着桌子指着郑香盈道:「长辈们说话做小辈的只有听的份儿,哪里轮得上你插嘴?还不速速退下!」 郑香盈丝毫没有退避,一双眼睛直视着郑大太爷,昂起头来,一丝笑容出现在嘴角:「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孔子又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圣人教育我们不能闭目塞听,只要香盈说的有道理,何必以辈分论之?现今母亲抱恙,香盈自然要竭力帮着母亲分担内务,这才是孝道,伯祖父请放心,香盈自然能在母亲的指点下将府里内务打点整齐。」 郑大太爷听着郑香盈的话说得句句在理,自己也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反驳她,一时之间竟没了声音。郑夫人见着女儿将郑老大爷驳得哑口无言,心里欢喜,欠了欠身子轻声道:「香盈今年十岁了,也该教她打理中馈了,出阁以后才不会手忙脚乱。侄儿媳妇谢过大伯父关心,只是这打理内务的事儿便让香盈学着做罢。」 「那王姨娘不也有个女儿,似乎比她大几个月?」郑大太爷好不容易才将一张脸转成正常颜色,慢慢吸了一口气道:「侄儿媳妇,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能因着她是庶女你便不教了,她也该学着如何打理中馈才是,你们府里的内务就让她们姐妹俩来打理罢。」 送了郑大太爷出了院子门,郑夫人立时觉得一身轻松了不少,望着郑香盈微微一笑:「你来管内务?早几日还新鲜,多管了几日就怕你厌烦了。」 「母亲,瞧你说的什么话,你现儿身子不好,女儿替你分忧解难是应当的。」郑香盈笑嘻嘻的挽住了郑夫人的胳膊,心里欢欣鼓舞,她最喜欢的做的事情除了种花便是做生意,当年她开的花苑可是生意兴隆,拿着账簿算账那真是一种享受。 郑信诚听着郑香盈说得诚恳,也很是高兴,摸了摸胡子道:「既然香盈这般有孝心,夫人便教她打理中馈罢,左右她嫁去夫家也会要学着管内务的。」停了停,郑信诚望着郑香盈的脸上有一丝郑重:「香盈,你可不能欺负你姐姐,大太爷交代要你们两姐妹一起管,你不能不喊她来。」 第八章 「香盈知道了。」郑香盈撇了撇嘴,她可还真想阴奉阳违,郑大太爷交代的又如何,自己不派人去叫她便是了。她真不愿意与那郑香林一块儿做事情,那位庶姐成天就会梳妆打扮,每次见着自己的面便说自己野,没有一点淑女的样子,说话做事都是扭扭捏捏的,叫人看着都有些着急。 「老爷,夫人」小铃亦步亦趋的跟在郑信诚和郑香盈身后:「你们去姨娘那边看看罢,大夫说姨娘有了两个月身子,可似乎有些不太稳当。」 「什么?」郑信诚这才忽然想起了杜姨娘的事情,转过身便风风火火的往杜姨娘院子里边去了。郑香盈朝小铃嘻嘻一笑:「咱们是拿了这个将那大太爷打发走的,他人都走了,你便不用再装了。」 小铃急得直顿脚,眼睛里都要滴出水来一般:「二小姐,我们家姨娘真有了身子,小铃可不是在撒谎!」 「真有了身子?」郑夫人脸上有一丝喜色,双手合十朝天上拜了拜:「各路神仙一定要保佑杜姨娘这次能生个男孩下来。」念念有词完了以后,郑夫人扶了小琴的手便往杜姨娘院子里走了过去,脚步忽然间便轻盈了不少。 郑香盈望着父母的身影一前一后的往侧边院子里走去,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这姨娘肚子里的孩子竟比我更重要了。」 小翠在旁边听着也有些难过,可谁叫自家姑娘不是男子呢,任凭她再能干,毕竟也只是个女子,究竟是要嫁到旁人家去做媳妇的,不能撑起郑氏七房的门面。唉,现在也只能希望杜姨娘肚子里头的是个小少爷才好,总比王姨娘生的大少爷和二少爷给夫人记名做了嫡子要强。 「小翠,你就别低着头了,他们忙他们的,咱们去田庄看看,我那几株花儿不知道活了没有。」郑香盈抬起头来,心里的那种不甘已经消失殆尽,这世道男尊女卑又如何,自己总要按着自己的心意活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快快活活过好这一辈子。 前世的她自小便喜欢摆弄花草树木,高考以后被中国农业大学的园艺学专业录取,扎扎实实的在里边呆了七年,四年本科三年硕士。毕业以后她回到了农村办了个苗圃,慢慢做出些名气,又在市里开了个花苑。事业正蒸蒸日上的时候,被人唠叨着去相亲,然而就在相亲的路上发生了车祸,她醒来以后就发现自己来到了这里,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婴儿。 刚刚睁开眼的时候,郑香盈见着的是郑夫人悲痛欲绝的脸孔,她正抱着自己哀哀哭泣,泪水涟涟,好像在给自己洗脸一般:「香盈,娘的香盈,你快醒醒!」 郑香盈被郑夫人抱得好半天喘不过气来,挣扎着想说话,可那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响亮的哭声,让郑夫人唬了一跳,她惊喜的望着郑香盈,伸出手抖抖索索的探了探郑香盈的鼻息,当她确信郑香盈还活着的时候,激动得无以复加,跪倒在床前念念叨叨的感谢各路神仙大发慈悲将她的女儿送了回来。 郑香盈见着郑夫人那惊喜交加的脸孔,心里想着,自己前世没了父母,重生一回竟然遇着这么好的母亲,自己就把她当亲生母亲对待,敬重她,关爱她。这么多年来,郑夫人也一直关心着自己,不知不觉九年过去,母女的感情愈发深厚了。 现儿杜姨娘有了身子,自己难道不该替母亲感到高兴?多年以来她便盼望着杜姨娘能生个男孩,有了身子至少是成功的一半,自己还在这里吃什么醋呢,难道还要和一个没有出生的婴儿计较不成?郑香盈嘲弄的撇了撇嘴角,踏上了郑府的马车,掀起软帘看了看外边,阳光温暖,路旁的绿树扶疏,心里头舒服了许多。 郑香盈在田庄里转了转,看了看她嫁接的几株蔷薇,已经接了一个多月了,这几株蔷薇长势都不错。她用的是玫瑰做砧木,用蔷薇做采穗母株,蔷薇选的是已经种了八年的那几株,用了靠接的方法。今日来看似乎已经成功,蔷薇花没有一点不适应,长得十分的水灵,叶子绿秧秧的一片,中间还托着几朵迟开的蔷薇花。 自己园子里多了一种新的植物,明年就能开出娇艳的花朵来,郑香盈觉得非常快活,前世别人叫这种花叫钻石蔷薇,现在大周还没有钻石这一说法,她微微一笑,不如叫「胭脂泪」,这种蔷薇在清晨的时候就能开花,花瓣上的露水就如珍珠一般闪亮。 现在已经过了月季和蔷薇嫁接的时节,以前她的苗圃里就有一棵月季,她嫁接了几种蔷薇到上边,那月季开出了五色花朵,看着十分喜人,明年她再试试这种,若是成功了,她或许以后还能自己开个花苑赚些银子。 从田庄回来,郑香盈急着想要告诉郑夫人这个好消息,没有进自己的屋子直接便扑到了郑夫人房间里。郑夫人坐在床头,旁边还站着郑香林。见郑香盈的刘海成了几绺,湿漉漉的粘在额头上,一张脸被晒得红扑扑的,裙角边上还粘着些泥土,郑香林不由得轻轻哼了一声。郑夫人见着女儿这模样,也微微叹了一口气:「香盈,赶紧去将裙子换了,重新梳洗一下。」 郑香盈应了一声,换洗了出来以后,郑夫人将她叫到身边:「既然大太爷吩咐,让我教你们如何打理内务,那我便将你们姐妹叫过来,教教你们这其中的窍门。」 郑夫人拿起床边小柜子上头的一本厚厚的账簿子,翻开第一页,指着上头写得密密麻麻的数字道:「要当家,先要对家里的家底有个了解,这是去年一年的开支,进项从前边写起,开支从最后边开始记载。」 郑香盈接过本子来翻了几页,她还正想看看自己家里的银子究竟是从哪里来的。郑香林也赶紧将脑袋凑了过来,瞧着上边写得满满,还有朱笔勾出的数字,不由得一阵发晕:「母亲,怎么有这么多字儿,看着眼前前边发花。」 郑香盈抬眼看了看这位庶姐,就见她梳了一个如意髻,上头插了一对穿心蝴蝶花簪子,衬着她黑鸦鸦的头发,倒也栩栩如生,翅膀似乎都能扇动一般。她的刘海整齐的覆盖着前额,微微露出了两条眉毛,一双眼睛就如宝珠一般不住的在荡漾。 「看着眼花?」郑香盈笑眯眯的问了她一句,才看第一页便眼花,后边还有这么多页呢,那岂不是会看得一头栽到地上?郑大太爷可真是关心王姨娘,这般替她挣福利,可人家却不领情,娇滴滴的大小姐一见着数字就头晕,那还怎么来打理中馈? 「母亲,这些数字多了,香林见着真有些眼花,容香林先到旁边歇息一会。」郑香林没有搭理郑香盈,只是扶着额头娇喘吁吁:「二妹妹,你先看着,我知道你身子骨儿比我好,便是看十本都不会头晕眼花的。」 郑夫人点了点头,关切的对郑香林道:「那你先回院子去歇息着,明日早些起来,我来教你们姐妹俩如何打理中馈。」 第九章 郑香林低声道谢,扶着丫鬟的手慢慢的走了出去,郑香盈扭头看看她身上穿的那身粉色衫子,不由得嘻嘻一笑:「大太爷可真会送人情,这么好的差事,可是大姐姐偏偏不愿意干。」 「你别高兴得太早,明日王姨娘自然会逼着她过来。」郑夫人微微一笑:「郑香林不愿意,她那姨娘怎么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自然想要趁着打理内务的时候到中间揩点油。」 翻过了一页账目,郑香盈撇了撇嘴:「有我在,怎么能让她们娘儿俩揩到油?」 「水至清则无鱼,香盈,你要知道人情世故,有时候可以带手过场的便放过,不要与她们太计较。」郑夫人咳嗽了两声,接过小琴递上来的药碗:「不看僧面看佛面,只要她不做得过分,咱们怎么着也该顾着大太爷的面子。」 郑香盈气鼓鼓的翻了几页,心中想着怎么样也不能让王姨娘她们得了手去,反正母亲现在最主要的事情就是保养着身子,也不会太花功夫来管这些事情,自己只要盯紧着郑香林,让方妈妈与小翠多留心着王姨娘院子里的动静,自然就不会有让她们得手的机会。 一路儿看了下去,郑香盈发现自己家中看着一副不景气的模样,其实还是有些财产的,城南与城东都有良田,荥阳城里还有数十间铺面,每年光是田里的出产与铺面的租金就能让一家人过得很舒服。这个发现让她大吃了一惊,不由得想起了马车上那个手掌印,那为什么家里给自己一种寒酸的感觉呢? 郑夫人见郑香盈看得细心,脸上露出了笑容来:「香盈,你倒是对这些感兴趣。」 看完了前边的收入账目,郑香盈心里有了底气,看来郑家七房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弱,其实家里还是颇有盈余的,虽然不能与大房二房相提并论,可依旧还是能让这一大家子人衣食无忧。 将账簿子翻了过来,从背面开始看起,郑香盈发现郑夫人是换了一个方向记录的,就如自己当年读高中的时候看到过的一本杂志,前边与后边翻开看要掉个头,到中间相遇的那页便成了对对碰。 郑香盈才看了前边几页,刚才轻松的心便提了起来,家里拨出去的家用银子并不让她觉得吃惊,吸引了她目光的是两条外帐,全是郑氏三房的三四爷借的,一笔是五千两,一笔却是一万两。 「母亲!」郑香盈着急的拿了账簿子奔到了郑夫人的身边,说话的声音都有几分着急:「这三房的四爷怎么借了这么多银子?可有没有借条?归还了没有?」 郑夫人摇了摇头,低头看了看账簿:「他哪里会有银子归还?借条我收着了,只是这银子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有了。」 「这……」郑香盈指着那两条账目,两条眉毛皱到了一处:「借账的时间相差不过十日,父亲怎么这样糊涂?先前借的账没有还,接着又借银子给他?莫非是看了我们家钱多人傻好欺负不成?母亲,这银子借出去可有利息交付?咱们家的银子可不能白白的送去给别人花。」 郑夫人盯着郑香盈的手指,好半日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按着胸口吐了一口气:「香盈,你还指望利息?早两年借的银子都没有还呢!」 郑香盈大吃了一惊,手上的账簿子几乎都要拿不稳,差点掉到了地上:「母亲,怎么就能由着他这样,父亲难道不会拒绝不成?」 「这有什么办法?他的父亲与你的父亲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关系本身就亲厚些,再说你父亲生来便是个软糯性子的人,耳朵软,禁不得旁人说可怜话儿,这些年被他撮弄着都借了差不多两万五千两银子去了!起先还是一千两千的借,去年倒好,开口便要借一万,说是要拿了去开铺子,铺子没见他开成,银子也没还过来。」郑夫人揉了揉胸口,不住的咳嗽了起来,肩头耸动,身子发抖,显见得十分生气。 接过郑香盈递上来的茶水喝了一口,郑夫人匀了一口气,眼泪珠子伴着那咳嗽声滚了下来:「早先一个月我才去向他讨了债,我与他说,若是再不还回来,我七房便撕破脸皮去告官了,哪有借了这么久不还的道理!你父亲软糯,我再软下去,那你的嫁妆都会给别人吞没了!我才不管他与你父亲在堂兄弟里是最亲近的,我只知道亲兄弟明算账。」 郑香盈见着郑夫人那斩钉截铁的话,心里只觉解气,和她一起生活了七年,尽管郑夫人大部分时候见着有些软,可到了关键时刻她却一点都不软了。对于父亲与郑氏三房的渊源,她还是听着方妈妈说的。 郑家虽是大族,但七房在族里却是最弱的一支。说来也怪,另外几房人丁兴旺,可七房却一直子嗣艰难。郑信诚的祖父在时,家里还算殷实,家里也有良田六千亩,铺面数十间。郑信诚的祖父纳了七个姨娘,与正妻一道刚刚好能凑满两桌马吊。或许是妻妾们日日沉迷于打马吊,也或许是郑家七房的这位老太爷自己的问题,后院里边风平浪静,融融泄泄。别说争风吃醋,就连一个乐意去奉承他的都没有,因而没有谁为他生下一儿半女,无奈之下只能从郑氏三房里过继了一个儿子过来,那便是郑信诚的父亲郑祖荫。 这郑祖荫在三房的时候便手头花钱散漫惯了,过继到七房这边,全府上下都将他捧在手心上,生怕有一点点闪失,这样更是惯出了一身的坏毛病来。郑祖荫成亲几年才得了郑信诚这个儿子,在郑信诚还只有三岁的时候,郑祖荫为了与人争夺一个青楼女子,竟然将对方打死了,郑信诚的祖父花了一半的家产这才将他从牢里捞了出来, 从牢房里出来还没多久,郑祖荫又故态萌发,三月三去踏青的时候遇着一位歌女,心心念念要将她娶了做姨娘,可没想到这次遇着个强横的对手,喊了长随三下两下将他倒翻在地上,还恶狠狠的在胸口踏了几脚,被抬回家没得几日便咽了气。 郑信诚的祖父因着这事儿病倒在床,拖了一年以后便过世了。幸得郑信诚的祖母还算厉害,手里攥着剩余的三千多亩地和十多间铺面,与七个姨娘联合起来,用打马吊的劲儿,放泼抽疯的将郑氏族里觊觎七房财产的人一个个赶开了去。 郑信诚的母亲并没有替郑祖荫守寡,在七房里头呆了一年以后,孝服一脱便自己带着陪嫁的丫鬟婆子和自己的嫁妆回了娘家,自此以后再也没有在荥阳出现过。郑信诚长于妇人之手,又是郑家七房的独苗,所以被养得很是软糯。后来祖母与那几个老姨奶奶相继过世,他由三房的老太爷牵线娶了郑夫人,七房这才重新有了一个女主人。 「母亲,这郑氏三房就只有那四爷这般无赖还是其余人也一样?」郑香盈替郑夫人揉着肩膀,一边思考着,这不仅仅是关乎她嫁妆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以后郑氏七房的生存问题,若是三房个个都是这样,迟早七房会被他们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第十章 「其余人还好,那大爷与二爷也曾来借过钱,到期便归还了,还买了些礼物送到家里来,只是这四爷真真是个无赖!」郑夫人咬着牙齿道:「与他那父亲一样,都是那种就知道去算计旁人的!」 「三太爷是这样的人?」郑香盈吃了一惊,她基本不认识郑氏的长辈,小辈们年纪相仿的还识得几个,郑大太爷是个个生畏的,不仅仅他是族长,更重要的是他几个儿子现在都做了高官,郑家数大房最是显赫。而郑家的三房除了人丁比七房要兴旺,财产可能会差不多,她曾见过三房的几位小姐,个个都穿得很普通。 「我们的月例银子才五两。」郑香惠曾经这样对她诉苦过:「谁家里嫡出的小姐只有这点子月例?就连庶出的也不止这个数目呢。」 郑香盈望着她手腕上光秃秃的,心里知道她过得或许真的不好,赶忙安慰她:「不打紧的,等你父亲中了进士放了外任,你们便日子好过了。」 郑香惠是三房大爷的嫡女,今年十一岁,按着郑氏三房小姐们的排行,郑香盈该叫她二十三姐。三房大爷听说学问好,可中了举人也有八年了,到现在还没有考上进士。 「中进士哪有那么容易?」郑香惠苦着一张脸,眉毛都耷拉了下来:「明年春闱父亲会再去考一次,若是还没有中,就去参加大挑,先去吏部挂个名字,一边念书一边等着安排。」 郑香盈叹了口气,这科举比高考可难得多,全国这么多读书人参加秋闱和春闱,每次才取那么一百多名进士,能考上的实在太厉害了些。「好像听说还能入监读书?不如让你父亲去国子监念书,有了监生的资格便好办了。」她也只是在《儒林外史》里看到过监生的称呼,似乎能保举进一些部门做小官。 「进国子监哪有那么容易,没有银子打点怎么能进?」郑香惠摇了摇头:「我们家都被我父亲念书念穷了,每次春闱的花费……」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神很迷茫:「我都不知道到我出阁的时候能不能有些像样的嫁妆。」 看起来这三房现在的日子过得比七房还紧巴,可也不能借了自己家里的银子去填他们的窟窿呀!郑香盈替郑夫人揉着肩膀,心里一口闷气怎么样也散不了。 「香盈,你就别管这些事情了,这借债不还的事不是你小孩子该过问的,明日母亲便教你如何打理内务,每日需要做什么事情,怎么样和那些管事妈妈对账。」郑夫人能感觉到女儿的手使力越来越重,知道她心里烦躁,反手握住郑香盈的手:「你先安心去歇息着,记得今日起起让厨房里边多给杜姨娘做些进补的菜。」 「我知道了。」郑香盈闷闷的应了一声,向郑夫人行了一礼便回了自己房间。坐在窗前细想着在账簿上看到的两条外借的账目,还是愤愤不平,凭什么要借钱给那三房四爷,听说这人游手好闲,经常出入赌坊,而且人品恶劣,借了钱给他,那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吗! 「姑娘,你就听夫人的话,别想这么多了。」方妈妈也在一旁安慰她:「姑娘,这些事情原也不归你想,你就跟着夫人学着打理中馈便是了。」 郑香林回到自己院子已经是晚饭前后了,王姨娘见女儿慢吞吞的从外边走了进来,一脸的不高兴,赶紧走过去问她:「香林,什么事儿让你皱着眉头?」 郑香林轻轻叹了一口气:「今日大太爷过来了,要我明日起跟着夫人去学打理中馈。方才夫人喊我过去看了看那账簿子,见着上头都是字,我头都有些发晕,一想着这些日子都要和那账簿子打交道,实在难受。」 听说郑大太爷让郑香林去学着打理中馈,王姨娘笑得一双眼珠子挤到了一处:「香林哇,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喜事儿!」 「大喜事?」郑香林皱了皱眉头:「姨娘,这喜从何来?」 王姨娘望着自己不开窍的女儿恨得直顿脚:「你难道不知道那打理中馈的,能在期间赚多少银子?」那时候她是郑老夫人的贴身丫鬟,每日里见着管事妈妈来回老夫人的话,问讨要对牌开支银两出去采买东西,这里头郑老夫人不知道赚了多少私房,所以她一直舍不得撒手,将那主理中馈的事儿一直揽到快五十才交了账簿子给儿媳妇。 郑香林听着这话厌恶的望了王姨娘一眼,自己是向夫人学着打理中馈,偏偏儿自己姨娘却一心想撺掇自己到中间打冤枉主意,郑香盈是个细心的,自己想耍什么花样,肯定能被她看出来,姨娘这是要将自己推到火上去烤不是? 「你难道忘记你大姨在沈氏成衣铺子里头做事情了?」王姨娘拉住了郑香林的衣袖儿:「你身上这衣裳还是她做了送你的呢!」 郑香林又羞又气,朝着王姨娘道:「我大姨在成衣铺子做事?我怎么都不知道我哪里来了个成衣铺子里边做事的大姨!我只有两个舅舅,大舅舅现儿是从五品的知州,二舅舅乃是正六品的通判,那什么大姨却没听说过!」 「哎呦呦,你可不是存心气我不成!有旁人在场,你尊着夫人,认她家的亲戚也就是了,可现在咱们娘儿俩在说话,你怎么还这样生分!我是你的亲娘老子,你是从我肚皮里爬出来的,有那些亲戚又如何?难道还辱慢了你?」 郑香林一扭头,将目光投到了窗户外头,院子里有两个小丫头子正在玩丢沙包儿,嘻嘻哈哈十分开心。郑香林扭着头坐在那里,十指交握在一处放在膝盖上,她发髻里边那枝梅花簪子映着天窗上漏下来的日头影子,不住的闪着点点金光,投在地上星星点点。 「你给我记着,今年夏季的衣裳还没有裁呢,左右也就是这几日要去喊那做衣裳的来府上量身子,你可机灵点儿,如果夫人提到这事儿,你便与她说说,沈氏成衣铺子的衣裳做得不错,让他们铺子里来做。」王姨娘瞄了瞄郑香林身上那件衣裳,衣袖那处绣着精致的缠枝丁香花儿,裙袂也用浅紫色的绣线配着银色的丝线绣着大朵的紫芙蓉,这衣裳如此精致,难道夫人还看不上? 郑香林低着头不耐烦的应了一声,站起身子便往外边走:「姨娘你便歇歇罢,我去外边走走。」回头看了一眼王姨娘骨笃着嘴杵在门边看着自己,郑香林鼻子酸了酸,她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可却是那般的粗俗,在她与夫人之间,她宁可要夫人做自己的母亲。 清晨流光微熹,空气中回旋着一种淡淡的清香,郑香盈早早儿便推开门走了出去,先去中庭看了一回山茶花,给那花儿捉了几只虫子,这才直起身来,回头望了望中庭的月亮门:「小翠,我母亲起床了没有?」 「夫人早起来了,她心里存不住事儿,想着要与教你打理中馈哪里还能睡得着。」小翠嘻嘻一笑:「哪里像姑娘正在长身子,自然睡得香。」 「那咱们赶紧过去。」郑香盈提起裙子,飞快的往外边冲了去,小翠也急急忙忙的跟了过去:「姑娘,你可不能这样,你的小腿都快露出一半来了,不合规矩!」 第十一章 郑香盈转头朝小翠吐了下舌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现儿没有旁人,谁会来说我这样做不合规矩?你瞧我还朝你扮鬼脸呢!」说完扭头,提了裙子三下奔做两下去了大厅。古代女子就是可怜,初夏了还得穿这种及地的长裙,不说走路不方便,还闷着特别的热,害得她总是有种冲动,拿剪刀将夏季裙子都剪了一半才好。 郑夫人正坐在大厅中央,见郑香盈抹着额头的汗珠子走进来,慈爱的朝她招了招手:「香盈,你且走慢些,还早呢,瞧你跑得一头一脸都是汗。」 坐在旁边的郑香林轻轻的哼了一声,心里想着郑夫人就是偏心,一见到自己的亲生女儿,笑得眉眼都要柔和些。方才她进来的时候,郑夫人虽然脸上也挂着笑,可哪有现在这样笑得真心实意的?只怪自己没福气,不能托生到夫人肚子里头,背了个庶字,不知道要吃多少乌糟气儿呢。 「你们俩听我说。」见郑香盈坐了下来,郑夫人才徐徐开口:「这打理中馈的最紧要的便是要做到心中大致有数。收入多少,支出多少,能吃什么样的饮食穿什么样的衣裳,这些都要有个预先的划算。」 郑香盈听着点了点头,郑夫人的那个账簿放到前世也算是标准的会计做出来的账本儿了。她昨日看了那账簿子,大略估计了下,家里一年进项约莫是两万两银子左右。十多间铺面租金约莫是八九千两银子,三千亩地租出去,大约一年也能得九千两银子。 除了铺面和田庄,还有一项收入来自族里。郑氏族里不有不少公中管理的铺面和田庄,每年到了过年,族里便会按着人头发放红利银子,族谱上头有几个名字便发几份。七房人丁稀少,上了族谱的只有三个人,郑信诚郑夫人和郑香盈,每人每年差不多能到手一千两银子。郑夫人曾经和郑香盈说过:「族里给你的银子都攒下来给你出阁时做压箱钱。」 看过收益郑香盈觉得还是比较满意,两万两银子放到前世也算是小富了,家里每年各项开支大约是一万两左右,这也就是说每年能积攒下来差不多一万两银子,这些年大约也攒了十来万两银子,大约是给他们几个准备办亲事花的。现在家里有六个儿女,加上杜姨娘肚子里头那个,每人成亲的时候也能打发一万多两银子。每年族里发给自己的银子攒下来至少也有一万五千两,加上这一万多两,有三万两银子旁身,虽然与郑氏其它几房嫡女的压箱钱不能相比,可她也已经很是满意了。 见郑香盈坐在一旁,一副沉思的模样,郑夫人不由得点了下她的名字:「香盈,你在想什么这样出神?」 「女儿在想母亲的话,这都是母亲大人积累下来的经验,我不得好好揣摩着?」郑香盈抬起头来朝郑夫人笑了笑:「母亲继续说,我听着呢。」 「你这个机灵头儿,油嘴滑舌的说这些奉承话儿是让我听了欢喜不成?」郑夫人慈爱的朝郑香盈笑了笑,开始往下边说持家的要旨,如何交割对牌、如何去查验、如何收账之类的事情。 郑香盈前世便自己经营过花苑,所以对这些一听便明白,上手得很迅速,郑夫人见她一双眼睛顾盼生辉,脑袋不住的点着,知道她领悟到自己说的话,心里很是高兴,转头再看看郑香林,却是一副云山雾罩的模样,眼睛茫然的看着她。 「香林,你有什么问题?」郑夫人努力将声音放平和些,王姨娘生的孩子她都不喜欢,只是这郑香林倒也算乖巧,不像那郑远帆令人生厌,所以对她倒也说不上憎恨。 「我只是在想问,家中若要买什么东西,怎么知道去哪家铺子买?只要给管事妈妈银子便可以了不成?」郑香林吞吞吐吐的提出了一个问题来:「例如这夏季便要来了,我们府里要裁新衣裳,那是直接到外边叫一家成衣铺子过来还是要先去访过哪些铺子比较好呢?」 今日一早,她又被王姨娘啰嗦着要她推荐沈氏成衣铺子:「这可是一笔大生意,若是能做成,你大姨少不了能给咱们送些银子过来做酬谢!」 郑香林虽然实在不想照着王姨娘吩咐的说话,可还是不忍心拂逆了她的意思,正好郑夫人刚刚提到家中采买的事,她便借机提出来,看看郑夫人究竟有何反应。 郑香盈听着郑香林提出的这个问题,也很是感兴趣,瞪了一双圆圆的眼睛望向郑夫人,连声应和:「大姐姐问的这个问题我也想问呢,咱们府里头各项开支,是有人专门负责管的不成?这四时衣裳又是谁管呢?」 见两个女儿都听得这般认真,还能提出自己的想法来,郑夫人不由得满脸堆笑:「小项开支自然是专人管理,例如每日里头买菜之类的活计就摊派到人,而买米、裁衣裳,却是交给了外边的铺子。」 「那我们的衣裳是哪家成衣铺子呢?」郑香盈低头望了望自己身上穿着的衣裳,觉得做工很普通,刺绣也不甚精美,昨日她看了那账簿子上边关于衣裳的开支却不便宜,心中很是奇怪,难道荥阳就这家成衣铺子做得最好不成? 郑香盈的一双眼睛亮闪闪的,就如点漆一般,阳光从窗户外边透进来,照在她白玉般的小脸蛋上,温润可爱。郑夫人瞧她那副好奇的模样,不由得伸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瞧了瞧她身上穿的那件衣裳,伸手点了点郑香盈的鼻尖:「你怎么问起这个问题来了?」 「就是想知道而已。」郑香盈撅着嘴撒着娇:「我瞧着这给咱们家做衣裳的,年年就那几种款式,都不见有什么新鲜花样儿,都有些厌烦了。」 郑夫人摸了摸郑香盈的头发,将她头上那只蝴蝶簪子扶正了些:「给我们府里做衣裳的是骆记成衣铺子,那是二房推荐过来的。那时候我才当家,还不知道荥阳有哪些成衣铺子,你二房的伯祖母便叫管事妈妈带了骆记成衣铺子上门,我瞧着她们做的衣裳还不错,又是长辈推荐,怎么敢推辞,于是就把府里的衣裳都定在了她们铺子,一直做到现在。」 郑香林在旁边默默的听着,张口想要推荐沈氏成衣铺子,却又只觉得实在有些难为情,一张脸憋得通红,坐在那里不住绞着手指,心里在想着如何才能开口让郑夫人把目光转到旁的成衣铺子上头。这时就见郑香盈半趴在桌子上头,将自己的一双手伸得直直:「母亲,为何不让别的成衣铺子来试试,你看看我身上这衣裳,做出来的针脚不均匀,绣花也不精致,还不如方妈妈给我绣的帕子好看呢。」 听了这话,郑香林有些紧张,盯住郑夫人,耳朵竖了起来,想听听她怎回答,就听郑夫人叹了口气,徐徐道:「香盈,你瞧娘这身子骨儿,哪还能到外头去访成衣铺子,一家一家的比较,得要费多少功夫?再说了,那骆记是二房长辈介绍来的,总得多少卖她些面子。」 第十二章 郑香盈在郑夫人怀里扭了扭,伸手攀住她的脖子道:「母亲,既然大太爷都说了要我和大姐姐替你分担内务,访成衣铺子的事儿便不用你来操心了。至于那个骆记,咱们也不是不顾二房伯祖母的面子,我自然会有个方式,不会让伯祖母觉得咱们没有把她当一回事。」 郑夫人瞧着郑香盈说得老气横秋,微微一笑:「你先将法子说出来,我看看可不可行。」 前世郑香盈开铺子的时候也采买过花盆花篮这些原材料,只消一叠广告纸发出去,那些商家自然会蜂拥而至,她只需看对方带来的样品和报送的价格,按着最合适的性价比采买便是。这大周朝恐怕还没有谁家会去发广告纸,可让自己府里的管事妈妈去街上的成衣铺子宣扬宣扬,自然效果也不会差。 「你要喊几家成衣铺子过府来竞价?」郑夫人饶有兴趣的看着郑香盈,真不知道她这小脑瓜里怎么便装了这么多东西,眼珠子一转,便得了个主意。 「母亲,那骆记的收费并不便宜,可做出来的衣裳不过如此而已,为何咱们一定要白白的送银子给那铺子呢?」郑香盈眼珠子转了转,打量了一眼郑香林,站起身来走了过去,低头摸了摸郑香林身上那件衣裳:「大姐姐,你这衣裳该不是骆记做的罢?」 郑香林心里砰砰直跳,她一直找不到开口的机会,好不容易听到郑香盈问自己,赶紧点了点头:「这是姨娘在沈氏成衣铺子给我定制的。」 「母亲,你瞧瞧!」郑香盈将郑香林拉到了郑夫人面前:「你看看这两件衣裳,哪一件更精致,明眼人一眼就能瞧出来,这骆记铺子不过是打着二房伯祖母的牌子,放心放意的赚咱们府里的银子罢了。」郑香盈心里鄙夷着,指不定这骆记里边还有二房伯祖母的一些股份呢,否则她怎么会如此热心? 郑香盈这急冲冲的模样看的郑夫人抿嘴直乐,见着女儿渴望的眼神,她微微点头道:「就依着你罢。其实我也在想着要换掉骆记,可又不想去驳了你二伯祖母的面子,正好借着你和香林替我打理内务的机会,将成衣铺子换一家试试。」 「母亲,原来你……」郑香盈听了郑夫人答应下来,心里正高兴,听着后边几句话,又气得顿了顿足,郑夫人真是好手腕,得罪的人事情自己不做,拿了她和郑香林做挡箭牌儿。 「香盈,你要知道母亲的难处。」郑夫人见女儿的身子僵了僵,也知道她在想什么,苦涩的笑了笑:「咱们七房在郑氏里边说起来是最弱的了,虽然说三房跟咱们差不多,可他们人丁兴旺,自然又不是咱们能比的,不靠着其余几房扶持着,咱们七房怎么才能在荥阳城里安安稳稳立足呢?若是母亲断然将骆记拒绝了,恐怕你伯祖母少不得心中埋怨我。若她知道是你们两弄的,也只能说句小孩子不懂事罢了。」 这就是所谓的宗族观念了,郑香盈心里颇有些愤愤不平。母亲说不靠其余几房扶持,七房在荥阳难以立足,她倒是觉得那几房都在合力欺负七房,借钱的借钱,推销的推销,就没见谁主动来问七房要不要帮忙。即便有来帮忙的,也是类似于郑大太爷与二房的伯祖母一般,都带着私心,从来都不是真正为七房着想。 郑香盈在族学念了几年书,大房二房那些嫡出小姐们都是将头望着天,根本就不肯搭理她,一个个如同骄傲的孔雀一般。就连四房五房六房的那些小姐们,也是追着大房二房的跑,不把她与三房的几个看在眼里。 说实在话,郑香盈根本不羡慕那几房小姐的穿戴,也不愿意渗透到她们那个小圈子里边去。她们与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完全不一样,凑到一处,那些小姐们都在说着衣裳首饰,而郑香盈留意的却是族学里种植的花草树木,经常蹲到旁边研究那些花花草草。 教书的娘子也十分趋炎附势,对其余几房小姐们都很热络,唯独对郑香盈与三房的几位小姐便没有好眼色,一心还想找她的岔子,想让她出洋相让那几房的小姐开心。郑香盈不得不感谢上天给开的外挂,即便在课堂上呼呼大睡时被娘子叫起来识字,她都能镇定自若的将她指的字念出来,气得那娘子牙痒痒的,站在那里脸上一阵青一阵红。 郑氏宗族,郑香盈趴在郑夫人的肩头,不屑的哼了一声,只要他们不来欺负七房便谢天谢地了,还指望着他们来帮助,简直是痴人说梦。 「你们姐妹俩好好去商量下,我现儿有些乏了,就先去歇息了。」郑夫人伸出了手来,旁边立着的小琴赶紧上去搭了一把手:「夫人小心些。」身后的梁妈妈也走上前来,两人一左一右的扶着郑夫人往后院去了。 「二妹妹,你说咱们究竟该怎么办?」郑香林的一颗心跳得飞快,不管怎么样,她还是按着姨娘的吩咐将沈氏成衣铺子推荐了一回,至于用不用,她自己也不能决定。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先将这消息放出去,然后再让那些成衣铺子将她们的样品和价目送过来,咱们挑最实惠的来裁衣裳便是了。」郑香盈命小翠去拿文房四宝来:「我先写个通告到咱们府门外头。」 郑香林羡慕的看着郑香盈龙飞凤舞的写了一张布告,上边是端端正正的小楷,写得张弛有度,看着很是舒服。她与郑香盈一道在族学念了几年书,可似乎天生就没有郑香盈聪明,同样是一起看书识字,郑香盈能过目不忘,而她却要记不知多少天才能记住。现在见着郑香盈不假思索便写好了一张通告,更是只有羡慕的份儿了。 这通告贴出去没几日,荥阳好几家成衣铺子就过来联系了,郑香盈心里头高兴,将那几家铺子的名字写了下来:「你们铺子里的样品先放在我们这里,六月初一的辰时,烦请你们再来一趟,带着你们铺子的衣裳价目,公开竞价。」 几位成衣铺子的掌柜见郑香盈说话老成,不由得心里也有几分惊讶,顿时收了那轻慢的心思,皆笑着答应下来:「如此甚好,我们那日准时来便是。」 刚刚送走了几个掌柜,就听着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大小姐,二小姐,二房的老夫人过来了。」 郑香林听了这话,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眼睛不由自主的朝郑香盈瞄了过去:「香盈,伯祖母过来定然是为了这成衣铺子的事儿,咱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郑香盈满不在乎的笑了一笑:「我们七房自家的银子想怎么花便怎么花,哪里轮得着她来指手画脚?大姐姐不要害怕,有理走遍天下,咱们出去将她迎进来罢。」 郑氏二房的老夫人是个看上去表情严肃的老太太。她由丫鬟扶着站在大门口,眼睛盯着门旁边贴着的那张通告,嘴巴闭得紧紧,鼻翼两边有深深的凹槽,将她的嘴唇往下拉出了一条弯弯的弧线,一见着她那嘴巴的形状便知道老夫人这时候很不高兴。 第十三章 门房不由自主缩了缩身子,回头往里边张望,老爷去私塾了,夫人卧病在床,现在府里是大小姐与二小姐主事,这几日见着府里头还是风平浪静,一切如常,可见两位小姐还是相当不错的,可现在来了一位长辈,瞧着那气势汹汹的模样便是要来算账的,也不知道两位小姐能不能撑得住。 几个人影从里边走了出来,最前边的是两位稚气未脱的少女,两人一般儿高矮,左边一个穿着浅粉衫子,鬓边贴着一支碎金香,点点细碎的金黄色衬着阳光不住的在晃动。右边这个穿着浅绿色的裙裳,梳了一对丫髻,每个发髻里插着一支琉璃蝴蝶儿,走起路来那蝴蝶翅膀都在不住的扑闪。 两人走到门前,见着二房的老夫人,行了一礼,那穿浅绿色裙衫裙裳的少女抬起头来,望着郑老夫人微微一笑:「不知二伯祖母大驾光临,香盈和大姐姐出来得迟了,万望恕罪。二伯祖母,外边日头大,还请移步去大厅说话。」 郑老夫人哼了一声,傲慢的点了下头,这才扶着丫鬟的手迈步往门里边走了进去,郑香林见了她那不虞的模样,一双腿儿直打颤,拉了拉郑香盈的衣袖道:「怎么办?伯祖母瞧着很是不快。」 「她心里不痛快是她自找的事情,跟咱们什么关系?」郑香盈昂了昂头,嘴巴撇了撇,步子迈得又急又快,往前边奔了去:「大姐姐若是胆怯便不用说话,由香盈来应付便是了。」 郑老夫人在大厅坐下,丫鬟赶紧奉上香茶,她望着主人位置上的郑香盈,又望了望陪在旁边的郑香林,皱了皱眉道:「怎么就你们姐妹俩在这里?你们母亲呢,去了哪里?快喊了她来见我!」 郑香盈笑了笑,脸上露出了一对浅浅梨涡来:「伯祖母,我母亲卧病在床有一段日子了,现在府里内务由我与大姐姐打理。 伯祖母今日来不知何事,若是想来探望母亲,香盈便带您进内院去与母亲说说话儿,只是怕母亲现儿还没有起床呢,伯祖母不如稍等片刻。」 郑老夫人将茶盏朝桌子上重重的一放,脸上露出气愤的神色来:「我说难怪最近七房怎么如此混乱不堪,原来是你母亲生病,内务交给你们这两个糊涂东西在管!我且来问问你们,骆记成衣铺子做你们家的衣裳都十多年了,怎么这一季便不喊他们来裁夏衣,反而出了什么通告贴在府门外头?」 「原来伯祖母是来赐教的。」郑香盈笑嘻嘻的将茶盏捧了起来,亲自递到了郑老夫人的手上:「母亲生病,我们姐妹俩打理着府里的内务,肯定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伯祖母亲临指教,香盈不胜感激。」 郑老夫人抬起眼皮子瞧了香盈一下,见她笑语盈盈的站在自己面前,脸上全是受教的神色,这气才消了几分,伸手接过茶盏,微微点了点头:「无以规矩,不成方圆,已经定下来的东西怎么能随意改变?骆记成衣铺子在你们府里头做了十多年了,一份通告便将他们打发到一旁去了,让人家怎么想才好呢?」 郑香盈心中冷笑,不知伯祖母在这骆记里投了多少银子呢,其实自家府里头四时衣裳花费也不多,她细细算过了,照去年的账簿子上记下的数目,主子和下人的加到一处还只有两千两出头,哪里就值得伯祖母大驾光临来赐教?听说二房出了几个高官,想来也不缺钱花,即便是分红,每年这两千两银子落到伯祖母手里能有多少?这二伯祖母真真是无可理喻,为着这点蝇头小利还要亲自登门来摆脸色给她看,是觉得七房好欺负不成? 见郑香盈低着头一副沉思的模样,郑老夫人揭开盖子喝了一口茶,眼睛瞧着茶盏里一片叶子在浮浮沉沉,心里才慢慢的舒爽了些。这骆记成衣铺子其实就是她开的铺面,郑氏每年都要从各房的铺面租金里抽一些到族里,用于维修宗祠和兴办族学之用,为了躲避这事儿,她特地将这成衣铺子名字用了自己母亲的姓氏,这般隐秘的做了十多年,也没有人发现其中蹊跷,只以为她在这铺子里头参了股。 「怎么?香盈,这还有什么好想的呢?快些去将那通告揭下来,请了骆记成衣铺子来府里一趟罢。」郑老夫人见郑香盈还是沉默不语的样子,赶紧催促了一句:「我今日可是特地来指点你如何打理内务的,你当受教才是。」 「伯祖母,香盈确实受教了。」郑香盈将小翠喊了过来:「去带人将门口那通告揭下来,伯祖母不说,我都疏忽了,怎么还能张贴在外边呢。」都已经和几家成衣铺子定好了竞价的时间,那张通告也已失效,揭了便揭了。 郑老夫人很是满意,连连点头:「那什么时候让骆记来你们府里?」 郑香盈笑着抿了抿嘴角:「六月初一的辰时罢。」 「信诚生的两个好女儿,如此乖巧懂事,不错,不错。」郑老夫人心情愉悦,望着郑香盈只是眯眯的笑:「瞧你生得水灵模样,倒也是个聪明的,哪日来我们二房找姐姐妹妹们玩耍罢,姐妹间也该亲近着。」 郑香盈恭恭敬敬回答:「二房的几位姐妹超凡脱俗,在族学里鹤立鸡群,香盈只能远远仰慕而已。伯祖母如此宽厚,竟然让香盈去与二房的姐妹们亲近,这真是香盈天大的福气,先在此谢过伯祖母的恩典。」 被郑香盈这通马屁拍得舒舒服服,郑老夫人更是眉开眼笑,喝了茶以后便带着丫鬟婆子们回府去了。郑香林担心的望了望郑香盈:「怎么办?六月初一那竞价不弄了?」姨娘得了信儿便兴高采烈打发丫鬟去沈氏成衣铺子给大姨送信去了,沈氏也在郑香盈这里登记了名字,就等着六月初一来竞价,这不都是空欢喜一场? 「肯定要办,谁说不办的?」郑香盈哈哈一笑:「伯祖母只是问我什么时候让骆记来咱们府里,六月一号不是正合适?」 六月一号的辰时,几家成衣铺子都如约而来,郑香盈和郑香林由郑夫人指点着,已经比较过各家铺子里衣裳的优劣,然后根据各自交上来的衣裳价目表,郑香盈选中了其中一家,她用手指了指那个名字问郑香林:「大姐姐,你觉得这家怎么样?他家送来的衣裳样子咱们评了个优等,这报送的价格却只是第三,若是用了他家来做衣裳,咱们府每年能节省大约三百两银子。」 郑香林探头一看,郑香盈手指着的那个名字正是那沈氏成衣铺子,心里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羞涩的笑容来:「这些我都不懂,二妹妹看着办罢。」 郑香盈点了点头,朝大厅里几位成衣铺子的掌柜笑了笑:「今日有劳各位过来一趟,我们姐妹俩根据各家送来的衣裳与价目,今年的衣裳便定给沈氏成衣铺子来做,以后每年我们都会竞价,与一家成衣铺子签下契书,如果感兴趣,可以明年再来试试。」 丫鬟婆子们将各家铺子送过来的衣裳样子还给那些掌柜,郑香盈又吩咐每人打发了一个小小的荷包,里头装了约莫半两银子:「这天气渐渐热了,这点银子便拿了去坐马车罢。」 第十四章 几个成衣铺子的掌柜见郑香盈安排得妥妥当当,不由得惊奇的看了她一眼,这郑氏七房的嫡出小姐,养在深闺,竟然做事情这么老道,方方面面都做得周全,四角分明。掌柜们拿了小荷包向郑香盈致谢以后,纷纷退了出去,大厅里只余下两个掌柜的还坐在那里。 「沈掌柜,咱们来签契书罢。」郑香盈也不看坐在那边的骆记掌柜,只是笑眯眯的望向了那胖乎乎的沈掌柜:「你们家送来的样品我很是满意,可你做的这季衣裳也要有样品的效果,否则我会去官府告你不履约的哟。」 沈掌柜堆着一脸笑站了起来:「哪会这样呢,咱们做生意肯定要诚信。」 「慢着。」见郑香盈提笔写好了契书,骆记掌柜着急了,大步走了过来:「郑小姐,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你不是让我们骆记六月初一来你们府上裁衣裳,怎么现儿又和沈氏签契书?」骆记的掌柜脸涨得通红,身后还站着两个伙计,手里拿着皮尺和小本子。 郑香盈惊讶的看了骆记掌柜一眼,疑惑的皱了皱眉:「是谁给传的信儿?我确实是说叫你们骆记六月初一来我们府上,可并没有说叫你们来裁衣,是叫你们来竞价。你们铺子里虽然没有送衣裳样子过来,可我身上穿的便是你们骆记做的衣裳,骆掌柜你且自己看看,与沈氏的相比,是你的好还是他的好?方才你也送了价目上来,你们家预算的银子比沈氏的要高了许多,为何我就一定要与你签契书?花更多的银子做差些的衣裳?如果铺子里请伙计,一个工价高,做事还不如那工价低的,骆掌柜你会选那个工价高又懒散的不成?」 骆掌柜听了郑香盈的话,脸上有些挂不住,什么话都没有说,带着伙计们便走出了大厅。郑香林看着那几人的背影,有些胆怯:「二妹妹,伯祖母会不会又来咱们府上?」 「有什么好怕的,她再来,我还是一杯清茶打发了她出去便是。」郑香盈站了起来伸了伸懒腰:「如果二伯祖母愿意自己掏腰包替咱们府里裁衣裳,那我倒无所谓她请了骆记过来,银子是咱们府里出,我还用看她眼色?小翠,走,咱们出去转转。」 如果二伯祖母再次来登门「赐教」,那说明她与这骆记必然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有谁能会这么上心,只是为一家跟自己没什么太大关系的铺子?郑香盈脚步轻盈的迈向后院,二伯祖母要来只管来,她自然有法子让她无话可说,现儿最重要的事情是去看看自己那株宝贵的山茶花。 走到中间小院,一个身影从里边蹿了出来,郑香盈一把便抓住了他:「郑远帆,你又去后院捣蛋了?」 郑远帆没想到这时候郑香盈会回来,唬了一跳,两只手不住的往郑香盈头发上抓:「你捉住我做什么,我只是想去看看母亲身子好了些没有!快些放开我!」 「你怎么就变得这般知礼了起来?」郑香盈疑惑的看了郑远帆一眼,马上就在他身上发现了蛛丝马迹,一片红色的花瓣粘在他袍子的下边,边缘那抹深红十分显眼。「你又去动我的山茶花了?」郑香盈将郑远帆放了下来,生气的瞪着他:「我和你说过的话难懂你就当耳旁风了不成?」 郑远帆不服气的扭了扭脖子,眼睛却不敢看郑香盈,只是喃喃道:「花种出来不是给人看的?我看着那花开得美,顺手摘几朵又如何?只有你才真是怪,成日里将花当宝贝,谁摘了一朵去便心疼得不行,可我偏偏要摘,你又能将我怎么样?」 原来这小子竟然是偷偷去摘花了,郑香盈听了心中恼怒,猛的往前一扑,攥住郑远帆的手把他拖了过来,顺手在他屁股上拍了几下:「我已经和你说过了,不能再动我的花,你偏偏不听是不是?那今日我便去告知父亲,让你提前去族学念书罢,免得你成日在家里闹得鸡犬不宁!」 郑远帆一听着要送他去族学,不由得耷拉了两条眉毛,口气马上软了起来:「二姐姐,好二姐姐,我再也不和你对着干了,以后也不再去动你的花花草草了,你便别去和父亲说这事儿罢,我不想现儿就要去族学哇,不是说好了明年开春才去的吗?」他可怜巴巴的看着郑香盈,眼眶子都有些发红:「二姐姐,我知错了。」 郑香盈瞧着他那模样,伸手拍了下他的后脑勺:「你说过的话自己可要记得。」松了手将他放掉,郑远帆没敢再像以前那样才一能动弹便跳起来大喊大叫,只是捂住了荷包儿悄悄的沿着墙溜回了院子里边。 王姨娘见着儿子眼睛红红的从外边回来,赶紧拉着他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个不停:「你这是怎么了?拉长着脸一副不高兴的模样?」 郑远帆见王姨娘问自己,立刻便觉得自己很是委屈,扑进王姨娘怀里抽抽搭搭的把方才的事儿说了一遍,抹着眼泪道:「娘,我不要去族学,那里的夫子可凶了,我记得那时候大哥从族学回来的时候,手心肿得老高,全是被夫子用戒尺打的!」 王姨娘摸了摸郑远帆的头,一脸怒色:「不就摘了她两朵花,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竟然还下手打我的帆儿!老娘……」愤愤的正想骂下去,耳朵旁边似乎响起了郑香盈的叱喝声,不由得收起了那心思,只能咬牙切齿道:「我的帆儿还得明年才去族学,这事情与她何干,真是先吃萝卜淡操心!」 郑香盈蹲在山茶花前,瞧着那被生生折去的花枝,气得牙痒痒的,没想到这花被郑远帆糟蹋成这样子。这小子倒有眼力,自己在院子里种了不少花,他偏偏便选这株花糟蹋,看起来自己哪天还是将这山茶送回田庄里边去比较稳当。 「二小姐,二小姐!」外边传来慌慌张张的脚步声,一个丫鬟的脸出现在门口,正是郑香林的贴身丫鬟小莺,她的脸上有着张皇失措的神色:「二房老夫人过来了!」 原来以为她再怎么着也该明后日才来的,竟然来得这么快?郑香盈眼珠子一转,将小翠拉到身边交代了两句,小翠听着会意,飞奔着跑去了内院里边,小莺站在门边,有几分焦急:「二小姐,现在该怎么办?我们家姑娘急得团团转,正等着你拿主意呢!」 郑香盈朝她摆了摆手:「不碍事,你去叫你家小姐安心坐着等我出来便是。」 不一会,郑香盈便又将郑老夫人迎了进来,还没坐稳身子,郑老夫人便恶狠狠的盯住了郑香盈:「香盈丫头,你怎么就说一套做一套?为人可要实诚,哪能这般阴奉阳违呢!」 郑香盈心里头暗自鄙夷了郑老夫人一番,不消说这骆记的主家就是她了,否则怎么会这么急匆匆的便跑了过来,快得连自己都来不及做准备。「二伯祖母,香盈虽然年纪小,可毕竟在族学里念过书,也知道做人要实在,又怎么会阴奉阳违?」 「你还在狡辩!你不是说让骆记六月初一来你们府里裁衣裳吗?怎么今日铺子里的人来了,你却和沈氏签了契书?」郑老夫人气呼呼的望着郑香盈,真恨不能伸手将这侄孙女脸上那刺眼的笑容掐回肉里边去:「你自己说说看,这是不是阴奉阳违?」 第十五章 「伯祖母,那日你叫我将外边的通告揭去,我便马上叫丫鬟去揭了,你又问我什么时候让骆记到我们府里来,我说六月初一,这不是样样照着伯祖母的吩咐去做了?」 「原来你弄差了我的意思,我是说让骆记上门来量身裁衣裳,怎么你便理解成了让他们一起来竞价?原还夸你机灵,原来是个糊涂的。」郑老夫人看了看郑香盈,见她穿着一件樱桃红的对襟衣裳,下边系着银灰色洒蝴蝶纹的裙子,站在那里亭亭而立,长得粉雕玉琢,不由心中有些嫉妒,二房现在几个没出阁的孙女,还没有一个长得这般聪秀的呢。 「伯祖母,你是当家的老手了,香盈有事情想请教下,现儿有两件衣裳,质量差不多,一件要价十两,一件要价十五两,伯祖母会选哪一件?」没等郑老夫人答话,郑香盈便眉开眼笑道:「自然是十两银子的那件对不对?」 郑老夫人一愣,点了点头:「那是自然。」 「今日香盈请了荥阳城里边几家成衣铺子来竞价,哪一家的货物最好价格最实惠,香盈便选哪一家。伯祖母方才问为什么将这季的衣裳交给沈氏去做,这是当场竞价的结果,按照各家铺子送过来的价目表,香盈挑选了价格最合适的。」郑香盈站在那里只是笑:「这骆记与沈氏价格相差有些大,香盈以为自然要选最有利的那家,伯祖母认为呢?」 郑老夫人讪讪的笑了笑,只是心里头恨得牙痒痒的:「你说的倒也不错。」这七房的姑娘实在太精明了,竟然拿了这话来反问她,让她也不好说她的不是。坐着想了想,郑老夫人将脸色放缓和了些:「也是我起先没和你说清楚,这样罢,今年夏季的衣裳就让沈氏成衣铺子裁了,可秋季冬季的照样让骆记来接手罢。」 自己开了口,这黄毛丫头也该顾着自己的面子罢?郑老夫人笑微微的看着香盈,就等着她点头应承下来。不想郑香盈将一双手伸了出来,扯着衣袖递到郑老夫人面前:「二伯祖母,你瞧瞧这衣裳,正是骆记做的。」她拉了拉衣袖接缝的地方,就见那衣袖竟然便开了几分:「这针脚功夫竟然如此粗劣,叫我怎么穿得出去?万一到外头赴宴衣裳坏了,岂不是丢了咱们郑家的脸?」 这时小翠捧着茶盏过来送到郑老夫人桌子旁边:「水刚刚才滚,茶来晚了些,还望老夫人见谅。」手正准备收回来,郑香盈指着小翠的腋下道:「小翠,你怎么衣裳不整的出来了?瞧你胳肢窝下边,都开了个大口子!」 小翠脸色一变,伸手摸到了腋下,朝郑老夫人和香盈行了一礼:「这骆记的衣裳真是越做越差了,奴婢先去换件衣裳再出来。」 「伯祖母,不是侄孙女不想要骆记来做衣裳,您也自己瞧见了这骆记的手艺,着实不怎么样。伯祖母德高望重,又急公好义,一心为我们七房着想,可是这骆记却实在是扶不上墙的稀泥,哪里值得伯祖母这样去帮他们?」郑香盈停了停,望着郑老夫人笑了笑:「伯祖母若是关怀过分了,少不得有人在背地里头会议论,还以为这铺子是您开的呢,香盈也是为伯祖母考虑着,以后还是少去管他们铺子的事情为妙。」 这衣袖分明就是事先用剪刀挑断了几根线,那丫鬟也是故意拿出来装样子的,可郑香盈后边那几句话句句敲在了点子上,郑老夫人听了也不敢再压着七房定下骆记来做衣裳。她恨恨的看了郑香盈一眼,牙齿缝里挤出了一句话来:「既然如此,那还是照你的法子做罢。」 郑老夫人离开的时候走得风快,她真是一刻也不想这里呆下去了,自己活了大半辈子,竟然被一个堂孙女说得开不了口。瞧着郑老夫人怏怏而去的背影,郑香林有几分激动,捂着胸口睁大眼睛望着郑香盈道:「二妹妹,你真是厉害,连二伯祖母都拿你没办法!」 「什么厉害不厉害的呢,有理走遍天下!」郑香盈两手叉腰,朝着大厅的门口得意的眨着眼睛。 阳光从翠绿的树叶缝隙里边漏了出来,斑驳的金色光芒在地上不住的跳跃着,一点点耀花了人的眼睛。天空中一色儿瓦蓝,明净如湖水般,没有半丝云彩。郑香盈躺在竹塌上边,手里拿着扇子轻轻摇晃,额头上依旧还有星星点点的汗珠子,旁边小翠拿着帕子给她不住的擦着:「姑娘,你心不静。」 「教你学了认字,你便和我嚼起字来。」郑香盈啪的将扇子扔到了桌子上头,翻了个身子侧着脸朝着小翠笑,一缕秀发搭在了嘴边:「心静自然凉,你可知这里头的意思?」 小翠嘻嘻一笑,坐到竹塌边上,捡起郑香盈扔掉的纨扇,轻轻的给她扇了几扇子风:「现儿事情这么多,姑娘怎么能心静?等会子还得去街上挑首饰呢,明日大房十五小姐及笄,夫人身子不好,这些还不是你的事?」 郑香盈双手捧住脸揉了揉眼睛,一双脚丫在竹塌上踢了个不停:「外边这么热,我真想去田庄里头呆着,可偏偏还要去逛首饰铺子!」她从手指缝里望树上瞧过去,只觉缝隙里的阳光刺得眼睛生疼,看不到一丝云彩。「现儿若是在田庄的水榭里躺着,那该多美妙!」郑香盈不由自主想到那个小小的池塘,池塘上边的那间水榭,雕花窗户打开,四面来风带着阵阵荷花清香,真真是享受。 在竹塌上翻来覆去的挣扎了好半天,郑香盈这才懒洋洋的爬了起来:「走,咱们去做正经事儿去。」 双鬟髻在竹塌上滚来滚去歪了一边,一对琉璃蝴蝶簪子也只剩了一只在头发里边,另外一只却勾着头发垂在了耳朵边上,如同一只硕大的耳珰。小翠见着郑香盈那模样,吃吃一笑,站起身来到外边打了一盆水进来给郑香盈梳洗:「姑娘你今年都十岁了,还是这样顽皮,也该学着娴静些了。」 郑香盈将手伸了浸在水盆里边,让小翠给她净面,一边得意道:「有外人在场,我自然会娴静,和你们混到一处我还要装模作样,那可实在难受。」 梳洗完毕,选了一对芙蓉花的堆纱珠花戴在头上,郑香盈换了一身樱花红的纱衣,这才走到郑夫人屋子里头去向她请示:「母亲,香盈去给大房的十五姐姐挑及笄礼去了。」 郑夫人朝身边的鲁妈妈呶呶嘴,鲁妈妈抱过来一只匣子。郑夫人将那匣子打开,里边装着的一叠银票,她从里边挑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交给郑香盈:「你先拿着这银票去挑件及笄礼,若是见着自己喜欢的也给自己买件。香林这两个月也辛苦了,你也给她捎一件罢。」 郑香盈将银票小心收到荷包里,将荷包的口子扎紧,笑着对郑夫人道:「母亲,我瞧着每年来往的人情都得好几千两银子,咱们七房是弱支,旁的几房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他们人多,送来送去的,总归是咱们自己家里吃亏,何必打肿脸充胖子。」大房里嫡出的少爷现在有十四个,小姐有二十个,而她们七房通共才她一个嫡女呢,这么算着总是自己家里吃亏了。郑香盈心里暗暗打定主意,花上五十两银子买件首饰做及笄礼便够,自己买得再精致也比不上旁人送的,大房的十五小姐或许只看一眼便扔到首饰匣子里不会再瞧,何必去挖空心思想着送什么贵重的礼物。 第十六章 带着方妈妈和小翠坐了马车去了荥阳城最有名的首饰铺子珍宝阁,此时正是下午,太阳火辣辣的肆虐着大地,铺子前边支起了一块棉布遮住了前边的日光,但几个店伙计依旧没有因着多了些阴凉而显得精神旺盛,还是半趴半靠在柜台上边,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正不住的打着盹儿。 郑香盈一脚踏入铺子里边,方妈妈敲了敲柜台,有两个伙计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瞧见一个小姐带着丫鬟婆子站在面前,赶紧殷勤的围了过来:「这位小姐想要些买什么?」 「给我拿这个出来。」郑香盈指了指一支单簪,簪子头是桃花形状,镶嵌着滴露宝石,瞧着很别致,可郑香盈估着该值不了多少钱。 果然如她所料,听了这句话,围拢来的伙计散开了,站在她面前的那个伙计没精打采的将那支单簪拿了出来:「八十两。」 郑香盈拿着簪子在手里转了转,瞧着那单簪着实小巧精致,最好搭衣裳,虽然和自己的预算有些出入,但八十两银子也算便宜。她弯腰瞧了瞧旁的首饰,又选了四副耳坠子,虽然郑夫人只吩咐她给郑香林捎一样首饰,可七房怎么着统共也只有四个女儿,不能让那两位庶妹心里头不舒服。 首饰一共花了一百八十两,本来算起来改是一百八十五两,郑香盈与那掌柜磨了半天价钱,终于少付了五两银子,方妈妈坐在马车里啧啧惊叹:「姑娘你可真是厉害,夫人出来买东西都不与店家议价的。」 「能少一两是一两,更何况是五两银子!」郑香盈打开匣子看了看那几个耳坠,四个坠子形状各异,但都很精致,想来几位姐妹都会喜欢。 回到府里让小翠将耳坠子给杜姨娘那边两位庶妹送过去,自己拿了一副耳坠子来找郑香林。郑香林得知是郑夫人特地嘱咐买给她的,不由惊喜万分,接过耳坠子来便让丫鬟替自己戴好,摇了摇头,两边都亮闪闪的晃了起来。 「好看。」郑香盈笑眯眯的夸赞了一声,听到外边传来脚步声,转头一看,却见王姨娘半张脸闪了一下,立刻又不见了影子。 「大姐姐,我先回自己屋子里了,明日要代替母亲去大房参加十五姐姐的及笄礼,府里的事情便麻烦你了。」知道王姨娘要进来找郑香林,见了自己在又不敢露脸,郑香盈整了下衣裳,带着方妈妈走了出去。郑香林站在那里,心里的欢喜化成了一阵不愉快,呆呆的看着一条影子闪了进来:「香林,夫人今日赏了你首饰?」 郑香林皱了皱眉头,瞧着眉开眼笑的王姨娘,心里有些烦恼:「姨娘,你又来做什么!」 和郑香盈接手打理中馈也有快两个月了,郑氏七房发生了不少的变化,下人们口里的「这事儿得先去问过夫人」,已经变成了「去找二小姐回话」。郑香林见了数字便头晕,脑袋瓜子又不如郑香盈灵活,索性只在那里做了个摆设,瞧着郑香盈利索的吩咐管事妈妈们要做的事情,心里佩服她做事井井有条。 王姨娘这两个月日子过得却是难熬,郑香林去跟着管理府中内务,本来还以为能在中间捞点什么好处,没想着郑香林却死活不听她的话,只是唯郑香盈马首是瞻,什么都让郑香盈拿主意,气得王姨娘直咬牙,隔了几日便来郑香林耳边唠叨,催促着让她想点什么法子从中间抠点银子出来。 瞧着郑香林一脸不高兴,王姨娘很不欢喜,骨笃着嘴道:「香林,你可是从我肚子里边爬出来的,怎么就不听我的话,反而捧着那隔了肚皮的?」眼睛忽然瞅着郑香林耳朵边上亮闪闪的耳坠子,眼睛顿时瞪得老大:「哪里来的?夫人赏的?」 郑香林点了点头:「方才二妹妹送过来的。」 王姨娘歪着脖子看了半日,方才拍了手儿道:「倒也不错,瞧着这耳坠子也该要几十两银子,快些取下来给娘给你收着!」 郑香林唬了一跳,这东西到了姨娘手里边,就如进了铁桶一般,那是有去无回的,在她心里边只惦记着两个儿子,这耳坠子到了姨娘手里,定然是攒下来为他们准备的,才没有自己的份了呢。想到这里,郑香林退了一步,捉住桌子角儿望着王姨娘,轻轻摇了摇头:「姨娘,这耳坠子香林很是喜欢,想要经常戴着,便不必姨娘帮忙收着了。」 王姨娘瞧着骗女儿的耳坠子不成,心中老大不愉快,用手戳着郑香林的脑门子骂:「你倒是个人精了!对着夫人和那郑香盈便会摇尾巴,瞧见自家人却冷这一张脸!说你机灵,可着实又笨得很,难得有了机会管理内务,你便不会和那郑香盈商量好,每人管几件?落到你手里头的,随随便便漏一星半点,咱们少说也能挣两三百两银子,也好替你两个兄弟贴补些!」 郑香林偏了偏头,又羞又气,眼睛扫了王姨娘一眼,脸上憋得红红:「姨娘,我们怎么打理内务的,跟你却没有半点关系。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去族学了,还得赶紧向二妹妹去请教功课,你便自己去找事情做罢!」 王姨娘见女儿不搭理自己,身子一撇便出了房门,气得将头上的绒花扯了下来扔到桌子上边,又解开衣领露出一堆雪白的肉来:「小燕,快些替我去打水过来擦下身子,一身的汗粘得衣裳都湿了!」 女儿真是个木讷的,而且不跟自己一条心,竟然不知道趁着这个机会多捞些银子,也好攒下些私房。郑远山在学堂里有时候受同窗欺负,回来只是闷着不出声,还不是七房银子少了,不能在外头充大爷!香林若是能在打理内务的时候抠出几百两私房来,给远山存了做零花之用,怎么样也会让他那些同窗高看他一眼。王姨娘越想越起,胸脯前边起伏不定,让旁边伺候着的小燕见了都红了半边脸儿。 明日郑香盈不是要出去,这可是个好机会,能赚几两是几两。王姨娘手叉着腰,嘴里咬着一绺头发,眼珠子转了转,快活的笑了起来。 七月的天光来得特别早,郑香盈醒来的时候,外边已经大亮了。她在床上坐起来,瞧着床前明亮的日色,擦了擦眼睛喊道:「小翠,送水进来。」 「姑娘睡得真香。」小翠推开门走了进来,瞧着郑香盈两颊白里透红的,就像那春日里的蔷薇花一般粉嫩,双眉如黛,星眸若醉,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奴婢瞧着姑娘现儿越发美貌了,怕是年纪大了,脸也长开了些。」 郑香盈「扑哧」一笑,从床上跳了下来道:「我才不用你拣着好话儿夸我,我自己还不知道自己生得貌美?」 小翠抿嘴笑了笑,也不反驳她,只是用心服侍郑香盈梳洗了,给她找了一件嫩黄的穿花蛱蝶的衫子,配了一条流苏月华裙,头发梳了个如意髻,依旧戴着她那对琉璃蝴蝶簪子,只简单的配了一副石榴石的手钏儿。 带着小翠去郑夫人那边请安,郑夫人瞧着女儿的模样心里舒畅:「香盈,你也十岁了,只得五年便可行及笄之礼了,到时候母亲一定要给你一样好东西。」 第十七章 「母亲,这礼到心意到,何必讲究价格。」郑香盈趁机将盒子打开给郑夫人看她买的那支单簪:「这簪子是不是很好看?」 郑夫人昨日便知道了簪子只花了八十两,便觉得会有些上不了台面,可今日瞧着形状精巧,那滴露的宝石分外打眼,倒也不会让人觉得寒酸,瞧着女儿献宝一样的给自己看,不由得微微埋怨了郑香盈一句:「至少也得买个上百两银子的簪子罢。」 郑香盈听了母亲这般说只是笑:「咱们一份心意送过去,还不知道人家转头便将它扔去哪个旮旯里边了呢。母亲,你便别多想了,好好在家养病,瞧你这脸色还是黄黄的,定然没大好,就不必操心这些事情了。」 见着郑香盈的身影消失在门边,郑夫人叹了一口气,捂着胸口咳嗽了几声,闭着眼睛道:「香盈若是生在大房那该多好,偏偏跟着我在这里受苦,小小年纪便要操心这么多事儿,都怪我这个做娘的没本事。」 鲁妈妈在旁边替郑夫人按着肩膀,一边小声劝慰她:「夫人,你已经尽力了,便别再埋怨自己了,二小姐说的是,你还是好生养着身子。」 郑夫人喘了口气儿,这才缓缓说道:「过两日丝绸铺子会交租金来,你帮我去田庄一趟,将那件事儿办妥当。」 鲁妈妈点了点头:「老奴知道。」 郑香盈坐了马车往郑氏大房赶,一路上撩起软帘一角偷偷的望外瞧着。马车走了小半个时辰才见着大房的山墙,沿着那路又晃了一盏茶的功夫,这才到了大房的正门口。郑香盈探头看了看,正门对面有一块大坪,停着不少马车,心里知道其余几房已经来人了。 郑氏乃是荥阳大族,兴盛已经有百余年,现在的郑氏七房是主支上分出来的,而那些旁支,随着时间流逝,与主支关系慢慢疏远,只是在每年除夕才会派人来郑氏宗祠参加祭祀,平日里彼此间没有多大往来,可今日瞧着这马车的数量,恐怕还有旁支的人特地赶了过来呢。 大房老夫人生了三个儿子,大爷三爷和五爷,三个儿子中最最疼爱的便是幺儿,这五爷倒也争气,年纪才刚到四十便已经做到了正三品的户部侍郎,前途不可限量。而这位五爷的长女就是今日及笄的十五小姐,闺名唤做郑香莲,因着小时候生得粉雕玉琢般,很得老夫人喜欢,等着长大些,大家又全夸她眉眼和老夫人年轻时一模一样,于是更让老夫人高看了几分,对她的宠爱不会比孙子少。 郑香盈带着小翠与方妈妈朝大门走了过去,门房打量了她一眼,脸上没有惯常见着的一阿谀笑容:「你来找谁?」 真真是狗眼看人低,再怎么着自己身后也跟着丫鬟婆子,是眼瞎了不成?郑香盈懒得跟这种人争吵,只是朝小翠看了一眼,示意她将请帖拿出来,那门房仔细看了看,这才弯腰笑了笑:「原来是七房的小姐,快些请进。」 虽然嘴角有笑容,可那笑容却是轻飘飘的浮在表面,仿佛伸手轻轻一抹,那笑容便能抹去一般,而且那笑容里更多的是一丝讥讽,仿佛有些看不起一般。莫非自己要从头到脚挂满首饰,就如一座移动的珠宝匣子才能被人重视?郑香盈也不与他计较,挺直了腰板便迈过了那高高的门槛。 郑氏大房的门比自家的大门要宽,据说这门的宽窄是有讲究的,一定要家中出了什么级别的官员才能修多宽,郑香盈心里暗自鄙薄,可能是因为来送礼的人多一些,这大门便要修得宽一些罢? 管事妈妈领着郑香盈往后院走了去,一边回头打量了下郑香盈,这位七房的小姐还是头一次见着,瞧她年纪也不大,不过十来岁的光景,可那份气度却是难得的从容。一路上她跟在自己身后,目不斜视,仿佛这雕梁画栋都是常见之物,她生下来就在这种地方长大一般。 这才是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郑香盈心里正在赞叹,若不是看过《红楼梦》,这园子还真会让自己看花了眼睛。从大门走到垂花门差不多走了一刻钟,垂花门那里有一处极阔大的影壁,中央塑着卍字团花,四角雕有灵瑞祥云,影壁与屋顶相连的地方有混枭与连珠,瞧着气势颇足。郑香盈在影壁前稍稍停了下,注意到那精美的浮雕,心中赞赏了那精雕细琢的工艺,这才迈步进了后院。 垂花门后边有个婆子,见郑香盈跟着那管事妈妈进来,脸上堆起笑容来,那脸上的褶子都能夹住从面前飞过的蚊虫:「李妈妈,这是谁家小姐,真是生得好相貌。」 「七房的二小姐。」李妈妈也不看那婆子,只是脚步不歇的往前走,一边自言自语,似乎是在向郑香盈诉苦:「见着一个便要打听是谁,我哪有这么多口水与她说去!」 郑香盈心里想着这莫非是侧面提醒自己要给打赏了?前世也曾读过几本宅斗小说,仿佛都是要打赏下人银子的。郑香盈有些肉痛,不过还是从荷包里摸出了一个小银角子,偷偷塞在小翠手里让她去将银子打赏给那李妈妈。 李妈妈接了银角子往怀里一揣,这才没有闲言碎语,只是笑嘻嘻的夸着郑香盈:「二小姐生得这么好,老夫人见了定然会欢喜,肯定会让你多来大房走动走动,」 来大房多走动?郑香盈微微一笑,不仅要多打发下人银子,还要来受老太爷的气,自己又何必来呢,只不过既然自己的脚已经踏进了大房的园子,还是谨小慎微,不言不语装聋作哑比较好。 跟着管事妈妈去了主院大堂,门口站着两个丫鬟,见郑香盈跟着李妈妈走过来,笑语盈盈的弯了弯膝盖,然后伸手将那门帘儿擎在手里:「小姐请进。」 郑香盈走到面前,顺眼打量了两个丫鬟,两人身上皆是穿着绿色的绸缎褙子,里边露出月白色的衣袖,手腕纤细,上边挂着一个碧水绿的手镯儿,头发上也插了一支亮闪闪的赤金簪子,簪子花是虫草头的样式,倒也不俗。 这丫鬟都是穿戴成这样了,更别提主子了,自己头上只戴了一对琉璃蝴蝶簪子,难怪刚刚那门房是一副这样的嘴脸。郑香盈昂起头来走了进去,就见大堂里黑压压的坐了一屋子人,头上手上都是金光闪闪银光闪闪,让她的眼睛都有些发花。 大堂里边回旋着一种淡淡的甜香,也许是屋子一角立着的那鎏金铜兽壶里烧了熏香,香盈瞄了瞄大堂,里边的家具该全是用黑檀木做成的,那沉厚的黑色里边似乎还流淌着一种深紫的颜色,在天窗上漏下的日头照映下,光与影互相交错,十分和谐。屋子左边斜角上有一扇大屏风,延绵一丈有余,上边绣的是万里江山,山岭重重江水滔滔,气势磅礴。 屏风不远处有一张极宽阔的桌子,上边摆着一尊碧绿的玉雕,高越两尺许,流光溢彩,桌子旁是主座,上边坐着一位头发雪白的老夫人,戴着织锦抹额,上边刺绣精巧,正当中是一颗红艳艳的宝石。身上穿着一件秋香色衣裳,上边的刺绣繁复,皆是金丝银线堆绣出来,层层叠叠十分醒目。她身后站着几个丫鬟,个个儿都戴着好几支簪子,瞧着可比她这个嫡出小姐头上戴的首饰要强。 第十八章 「大伯祖母安好。」郑香盈走上前去行了一礼,本来还想说几句奉承话儿,可转念想着,自己这般说,别人还以为自己在有些巴结,索性就简简单单问了一句安,然后便直入主题:「我母亲病得很重,不能来参加十五姐姐的及笄礼,只能由香盈代着过来了,还望大伯祖母见谅。」 「信诚的女儿?」老夫人眯着眼睛瞧了瞧郑香盈,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哟,都这么大的年纪了,这时间过得可真快,你满月办了汤饼会,那时瞧着还是尺来长的婴儿呢。快些到前边来,让我好好瞧瞧!」 郑香盈走到了郑老夫人的前边,见着郑老夫人正在不住的打量自己,索性将头抬高了些给她瞧。郑老夫人一愣,这七房的堂孙女真是落落大方,被人打量竟然丝毫不退缩,不由得又仔细瞧了她两眼,玉白脸色,一双眼睛如点漆般,着实生得聪明伶俐的模样。 「好孩子,怎么都不见你来找香莲她们玩?」郑老夫人和颜悦色说道:「以后多来走动,全是自家亲戚,不要生分了。」 「大伯祖母,能与自家姐妹亲近,自然是一件极好的事情。不是香盈不想过来,实在母亲身子不大好,香盈自然要在她身边侍疾。」郑香盈笑着行了一礼,只听说这位郑老夫人是个为人和善的,她来大周九年了,很少听着有关于她不好的话儿流出来。当然这也不能完全相信,别人都还说那郑大太爷是个古道热肠的人呢,郑氏族里对他皆是一片褒扬之声,郑香盈心里暗自腹诽,若不是自己亲眼得见,怎么能知道这传言都是假话? 「香盈,你孝心可嘉,这本是应当的。」郑老夫人拉着郑香盈的手看了看:「香盈丫头这手相瞧着是有福相的,以后定然能大富大贵。」 「大伯祖母吉言。」郑香盈笑嘻嘻的回答:「若是有大富大贵的时候,一定要来大伯祖母这里谢过。」头微微一偏,就能感觉到数道凌厉的目光正射向自己,恐怕是其余房的姐妹见自己得了郑老夫人的青眼心里不忿,郑香盈只觉心里好笑,不过是与郑老夫人多说了几句话罢了,一个个便跟乌眼鸡儿似的,恨不得能扑过来啄自己了。 「大伯祖母,香莲姐姐及笄礼在哪里办?我想去将礼物交与她。」郑香盈将手从抽了回来,朝老郑夫人行了一礼:「母亲卧病在床,府中是我与庶姐在替她打理中馈,怕她一个人忙不过来,想先向十五姐姐道贺以后便回府主事。」 「竟然真是你在打理府里内务!」郑老夫人盯住郑香盈的脸不肯移开眼珠子:「上回你二伯祖母和我提起这事情我还不相信呢,小小年纪就能理家,真真难得!」转脸吩咐自己身边站着的丫鬟道:「邀月,你领了七房小姐去丹霞园。」 这二伯祖母是来与大伯祖母告状不成?但想来她也不敢说出骆记成衣铺子的事情来,她是骆记的主家若是被族里知道了,少不得还要补一笔银子,二伯祖母那般小气的人,自然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郑香盈跟着邀月走在青石小径上边,心里头不住的在想这件事儿,估摸二伯祖母是在别人面前编些话来诋毁自己。 大房的园子修得十分精致,到处都是花木重重,绿树荫里不时出现了粉白粉红的花朵,团团似锦,青石小径上还镶嵌着形状各异的花卉浮雕,有莲花梅花芙蓉牡丹,各色花朵都雕得栩栩如生,让人舍不得踏了脚踩上去。郑香盈正在低头瞧着那青石上的花纹,忽然就听耳边传来一声叱喝:「郑香盈,你今日过来了?」 抬头 一看,就见一位小姐带着丫鬟从旁边的小路分花拂柳的出来了,走到郑香盈面前,挑了挑嘴角:「第一次见到你,真真是稀客。」 面前的少女约莫十二岁年纪,身上穿了一件明艳的翠蓝色衣裳,迎着阳光不住的反出光来,戴了一头首饰,极其华贵,她周围的地上,皆有点点反射出来的金光。她的一张脸略略有些长,眼睛细长,拉出了一条眼线,鼻子却生得很高,似乎是平原上突兀的堆起了一座山一般。 「香枝姐姐,真是好巧,在这里遇到了你。」这是大房排行十八的小姐,大房大爷最小的嫡女。大房大爷官运亨通,已经做到了中书省的参知政事,乃是从二品的官儿,一家人都住在京城,唯独这最小的女儿郑香枝留在荥阳。 郑香枝幼时,郑家大房拿了她的生辰八字去算命,结果得了个批文说十五岁年不要往北边去,否则必有大凶。大房的大爷本来一直在外头做外任,三年前才升进了中书省,阖府迁去了京城,而因着那一道算命的批文,郑香枝只能一直呆在荥阳,还没有跟着出去见过世面。因着她是大房长子的嫡女,父亲的官做得大了,郑香枝看人的神情都带着些不屑,瞧着其余房里的姐妹都觉得寒酸。 「你来这里参加十五姐姐的及笄礼?」郑香枝唇边浮现出一丝讥讽的笑容来,望了望方妈妈手里捧着的那个织锦盒子:「快给我看看是什么礼物?」 郑香盈瞧着郑香枝趾高气扬的走到自己面前,眼睛却落在了那织锦盒子上头,心中有些不喜,望着郑香枝沉了沉脸色:「香枝姐姐,我送给十五姐姐什么东西,应该与你没什么干系,你这般急巴巴的讨要也不合规矩,若是你实在好奇,等十五姐姐收了这礼你再去问她要看罢。」 「我想瞧你的礼物便是看得起你,竟然还敢回绝我?」郑香枝气势汹汹的看了郑香盈一眼,吩咐身后的丫鬟婆子:「快替我将那盒子拿过来看看里边装了什么?」 她身后的婆子应了一句便走上前来伸手去夺方妈妈手中的盒子,方妈妈一愣,朝郑香盈看了过去:「姑娘……」这句话还没有落音,盒子已经被那婆子劈手夺了去,小翠在旁边瞧着有些恼怒,趁着那婆子不注意,又伸手将那盒子抢了过来,双手抱得紧紧站到郑香盈身边道:「姑娘,咱们走。」 郑香枝本来还笑眯眯的望着几人争抢,见自己的婆子失手,气得脸色发红:「连个小丫头都抢不过,都白活了这么多岁,还不快些将盒子抢过来!」 站在一旁的邀月见了这个阵势,赶紧笑着上来打圆场:「十八小姐,七房二小姐乃是今日的贵客,老夫人特地叫我带着她过去丹霞园呢,这路上人来人往的,让人瞧见了到老夫人面前去嚼舌根子也不大好,不如一起去十五小姐那边再说?」 郑香盈听着这话不由得赞了一句,这高门大户里的丫鬟见的场面多了,练出了人精的本领,实在是会说话,邀月这话里只轻描淡写的将老夫人带了出来,郑香枝便不好吵闹了,毕竟大房的孙女谁不想讨好郑老夫人,谁又会想自己落了不好在郑老夫人眼里? 果然郑香枝不再说话,只是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来:「郑香盈,你这礼物看起来甚是贵重,我倒非要去问香莲姐姐讨着你的大礼看看,那便一道儿走罢!」 第十九章 郑香盈也不搭理她,只是跟着邀月往前边走,走了好久,见了不少的院墙,这才见着了一道矮矮的山墙,院子门口的牌匾是粉白底色用鲜红的朱砂写了三个大字:丹霞园。邀月上前喊门,一个梳着丫髻的小丫头子打开们,朝外边溜了两眼,见到郑香盈,又好奇的多看了下:「邀月姐姐,这位是哪家的小姐?」 邀月笑吟吟道:「快去通传,十八小姐与七房的二小姐过来了。」 里边有个小丫头子应了一声,拔腿便往后院跑,开门的小丫头子将郑香盈与郑香枝迎了进来:「我们家姑娘起来好一会子了,正在念叨怎么不见人过来,果然就来贵客了!」 走到中间那进屋子,就见会客的花厅里收拾得格外整洁,两旁摆了不少的椅子,看来及笄礼准备在这里行了。花厅中间主座上有一位少女,生得十分明艳,眼如秋水唇若流丹,穿着一件礼服,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郑香盈识得那便是郑香莲,以前在族学时见过,于是上前行了一礼:「小妹恭贺香莲姐姐今日及笄,特地替家母带来及笄礼一件,恭贺香莲姐姐事事顺意!」 「婶娘真是太客气了!」郑香莲望着郑香盈微微一笑:「香盈妹妹快些坐罢!」 旁边郑香枝的眼睛却一直瞄着小翠手中的盒子不放,等盒子交到郑香莲丫鬟手里,她笑着说道:「十五姐姐,方才香盈妹妹一直说她的礼物可是不同一般,妹妹好奇,想看看究竟里边装了什么,能不能给我瞧瞧,也好让我开开眼界?」 郑香莲被那个不同一般勾起了兴趣,点了点头道:「红药,你将盒子打开让十八小姐看看。」 盒子一打开,郑香枝瞄见了那支单簪,哈哈大笑起来:「香盈妹妹,你们七房就将这东西当宝贝不成?可笑一路上抱得紧紧不肯给我看,原来只是寒酸之物,不敢拿出来丢人现眼!」 郑香盈望了郑香枝一眼,唇边露出一丝笑容来:「香枝姐姐,俗话说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送礼重的是心意而不是礼物本身的轻重。我母亲一直将香莲姐姐的及笄礼挂在心里,病得沉重都亲自去挑了这簪子来做贺礼,这簪子里边便有她的拳拳心意。咱们在族学念书的时候,也学了为人不该浅薄,香枝姐姐,才两个月不见,怎么便越发浅薄了些?只看礼物贵重与否而忽略了送礼人的心意,该不是大家小姐所为罢?」 「你!」郑香枝听香盈损她不是大家小姐,气得脸色发红,奔到郑香盈面前伸出手去便想掴她,郑香盈早便做了准备,举起手来将她的手紧紧捏住:「香枝姐姐,这般行径,更非淑女所为!」 「十八妹妹,快些住手!」郑香莲见两人发生了冲突,心里不喜,今日是她的及笄之礼,都还没开始便吵闹了起来,这郑香枝真真是愈发无礼了。郑香莲身边的丫鬟见小姐动怒,赶紧走上前去将郑香枝拖到一旁:「十八小姐快坐着消消气!」一边安慰她,一边打量着坐在对面气定神闲的郑香盈,这位七房的二小姐真是厉害,竟是不肯吃一点亏的! 「郑香盈,你这野丫头,还是这般横蛮无理!」郑香枝瞧了瞧自己的手腕,上边有几个红红的手指印,心中大怒,朝郑香盈恨恨的看了一眼:「你们七房竟然在我大房来撒野,也不看看自己长什么模样!」 「我是来恭贺香莲姐姐及笄的,什么叫撒野?你自己奔过来打我却反倒吃了亏,这两岁的年纪是痴长了不成?」郑香盈眼神清澄的看着她,唇边一丝淡淡的笑容。这笑容让郑香枝更是火冒三丈,转脸吩咐自己身边的丫鬟:「还愣着做什么,快些将她赶出去!」 「十八妹妹,你先在旁边歇着罢!」坐在主座上的郑香莲皱了皱眉头:「再怎么样,香盈妹妹也是客人,你又为何如此无礼!」她朝郑香盈微微笑了笑:「香盈妹妹,这簪子很精致,若不是我母亲已经替我准备了一支簪子,我还真想将它用在我的及笄礼上呢。香盈妹妹,替我谢过婶娘,她实在费心了。」 及笄礼上簪子的选用十分讲究,一般都会是选择德高望重的长辈所赐的簪子,或者是未婚夫婿托人送来的玉簪,怎么样也不会用到这支单簪。郑香盈心里自然明白,郑香莲这般说也只是图个好听罢了。郑香莲的声音温婉,说得也格外动听,可郑香盈从她的眼神里依旧瞧见一丝轻视的神色,不管表面上做得多么恭敬,大房的小姐们骨子里都是一个德性,根本便瞧不起他们这些弱支偏房。郑香盈心里不免腹诽,一个家族内部的人都互相瞧不起了,荥阳郑氏可能去之不远矣。 「香莲姐姐何必客气,我母亲身子不大好,我要赶回去侍疾,便不能观礼了。」郑香盈站起来朝郑香莲点了点头:「失陪了。」 黑色压着红色花朵的吉服柔顺的垂在了地上,郑香莲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没有挪一下身子,只是拿一双妩媚的眼睛朝郑香盈身上扫了下,优雅的点了点头:「既然香盈妹妹有事情,那我也不挽留了,妹妹好生走,别在园子里迷了路。」 身后的门帘刚刚落下,就听着里边传来细细的说教声:「何必与她去计较,她们七房也就只能拿出这些东西罢了,她说得好听些是七房的二小姐,实际上过得还不如咱们的贴身丫鬟呢。你与她去计较,就跟同丫鬟计较一般,岂不是失了面子?怎么着你也不该失了自己身份,要明白咱们可是出身大房,行事举动都不能给咱们大房丢脸。」 「她素日在族学里边与我不对盘,我只是想借着机会好好教训她一番。」郑香枝的声音里有些埋怨:「十五姐姐,你倒会做老好人,这么轻巧便将她放过了,我还想等着姐妹们来,一道羞辱她一番呢!对了,她送的那簪子,你真看得上眼?不如赏了给丫鬟去戴罢!」 郑香盈在门口听着,听着里边姐妹俩的对话,一双手紧紧捏成了两个拳头,很有一种冲动想再走进屋子将那支单簪夺回来,可是想来想去毕竟失礼,咬了咬牙,带着小翠与方妈妈匆匆忙忙离开了丹霞园。 七月的天气十分炎热,郑香盈坐在马车里,心情有些烦躁。今日在大房里受到的待遇是她来大周第一次遇到的,以前虽然在族学里也常受大房二房小姐们的排挤,可今日上自堂姐,下到门房,个个都给她脸色瞧,这让她深刻的体会到什么叫「落后便要挨打」。倚着马车的小窗户,郑香盈伸手捶了马车壁一下:「狗眼看人低,总有一日我要让他们不再小瞧我。」 小翠轻轻叹了口气:「姑娘,咱们不与她们计较,自己过得痛快才是。」 郑香盈眼睛一亮,朝小翠笑了笑:「你说得对,这便叫幸福指数高,没想到你竟然还能想得这些话儿来安慰我!」 小翠与方妈妈瞧着郑香盈忽然间又眉开眼笑起来,两人对望了一眼,自家姑娘真是急脾气,这烦恼来得快也去得快,不过这样总比闷在心里头要好得多。 第二十章 郑香盈先去了田庄看她的宝贝花草,从田庄里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才踏入家门,就见郑香林的丫鬟小莺在门边张望,见着郑香盈进来,弯腰行了一礼:「二小姐,你可回来了。我们家小姐……」她脸上有一种张皇失措的神色,看得郑香盈皱了皱眉头:「究竟怎么了?你说清楚些!」 「姨娘与我们家小姐吵了起来,二少爷帮着姨娘说话,我们家小姐还挨了打!」小莺扁着嘴站在那里,似乎都要哭出声来:「二小姐你快些去看看罢。」 自己还一步都不能离开了不成?走进郑香林的屋子,见着她正坐床上,一脸的疲惫,眼角似乎还有未干的泪珠,旁边站着小雀在替她打着扇儿,可她额头上依旧有一层细密的汗水,亮晶晶的一片。 「大姐姐,怎么了?」郑香盈瞧着她那没精打采的模样,心中叹了一口气,这郑香林自小性格懦弱,郑大太爷一定要扶着她来打理中馈,那真是赶鸭子上架,实在辛苦她了。 「二妹妹!」郑香林如获救星的迎了过来:「二妹妹,这可怎么办?姨娘她非得要一百两银子去给大哥二弟买文房四宝,我不给她,她便……」 王姨娘骂得委实难听,当时七房的管事妈妈们听了都觉得脸红,没想到王姨娘骂起自己女儿来也能如此骂得出口:「鬼迷心窍的小浪蹄子,就只知道摇着尾巴向主子讨好,就这么不顾你兄弟!拿一百两银子去买文房四宝又如何?这银子又不是你的,你这么扒拉得紧做什么?还以为到时候能给你带去夫家不成?真真是白眼狼,从老娘肚子里边爬出来的,却每日捧了别人的脚去舔!」 郑香林被王姨娘骂得满脸通红,坐在那里只是开不了口,旁边郑远帆蹿了过来,拉住她的手不断的摇晃:「大姐,不就是拿一百两银子出来给大哥买文房四宝嘛,你就答应了罢,远帆明年要上族学了,也想要买一套文房四宝!」 郑香林见郑远帆说得可怜,一双黑豆般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瞧着她,心里软了几分,伸手摸了摸郑远帆的头道:「等二姐姐回来,我问过她,该拨多少钱出来我再给你去买,好不好?总不能不找她商量就胡乱将银子拿出来了。」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王姨娘在一旁叉腰冷笑:「等那个太岁回来,哪里还有银子给我们娘儿几个?她瞧见我便跟乌眼鸡似的,恨不能将我啄了吞到肚子里头去呢,可你倒好,偏偏将热脸孔贴她的冷屁股去!」 「大姐,快给我娘银子!」郑远帆也在旁边跳脚,伸手便往桌子上摸了去:「快些拿了对牌给娘去管家那边取银子!」 见郑远帆伸手来抢对牌,郑香林心里一急,赶紧伸手将郑远帆的手拨开:「二弟你该听话些,怎么能跟着姨娘来混缠!」 郑远帆没拿到对牌,心中有气,跳起来就将头往郑香林身上撞:「你还是我亲姐姐,哪有这样对兄弟的!」脑袋撞到郑香林的胸口,疼得她呲牙咧嘴还没回过神来,郑远帆的拳头便往她身上敲打着,一下比一下重。 小莺小雀忙着来帮郑香林拖开郑远帆的时候,王姨娘已经从桌子上将那对牌拿了去,转眼的功夫便不见了人影,郑远帆见姨娘得了手,这才将郑香林放开,走之前还扯着郑香林的衣裳角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横着眼睛看了她一眼:「我有你这样的姐姐,真真是倒霉透了!」 「管家把银子支给你家姨娘了?」郑香盈眉毛一挑,望着郑香林那哭丧着的脸,心里想着这位庶姐也真是没有用,每日里只会穿衣打扮,一遇着稍微棘手点的事情便没得法子:「你主事的时候旁边不还站着管事妈妈?让她们上来架住你那无赖的姨娘和弟弟便是,现儿你是主理内务的人,她们得乖乖听你吩咐!」 「可她毕竟是我姨娘……」郑香林抬起头来,眼睛里泪光闪闪:「我做得太过了些怕被人诟病。二妹妹,你便饶过姨娘罢,她其实也只是想给我大哥多攒些银子,没有什么恶意。」 绕过王姨娘?如果人人都像她这样,这府里头还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儿呢!郑香盈板起了脸朝方妈妈吩咐:「妈妈,你带两个人去将王姨娘传过来。」 郑香林身子发抖了下,怯怯的看着郑香盈,伸手拉了拉她的衣袖:「二妹妹,能不能……」 「不能。」郑香盈转脸望向郑香林,一双眼睛有如寒星:「若是我不处置王姨娘,那以后便不用管家了,谁都能跳起来强着要银子。」 王姨娘今日弄了一百两银子,赶紧到着郑远帆外边买了一些文房四宝,统共花了不到五两银子,到铺子里边给郑远帆买了些零嘴,其余九十五两存进了钱庄,郑远帆一边砸吧着嘴巴吃东西,一边拉住王姨娘的衣裳道:「那银子里边也有我的一份儿。」 「可不全是你们两兄弟的?」王姨娘挺直了腰杆儿得意洋洋:「娘还不是在给你们两个打算?你姐姐是个没用的赔钱货,迟早是别人家里的人,用不着给她打算,只盼她能嫁得好些,以后也能拿些银子来贴补你们兄弟俩。」 母子俩才走进家门,就见方妈妈带了几个婆子在门口候着:「姨娘,二小姐请你去大堂呢。」 郑远帆听到二小姐几个字,担心的朝王姨娘看了看,抓紧了她的手几分,王姨娘本来心中有些胆怯,可感觉到儿子的慌乱,她倒镇定下来,朝方妈妈扬起了下巴:「二小姐可真闲,怎么就想着要找我了呢。」 与王姨娘斗嘴实在不是一个技术活,郑香盈真是有些藐视这不算对手的对手,与她说话实在是拉低了自己的智商。尽管王姨娘声嘶力竭的叫喊她买的文房四宝有多么贵重,郑香盈只是闲闲的瞟了她一眼,唇边挂着一丝讥讽的笑容:「在哪家铺子里边买的?那铺子里头卖一样东西自然都会有记录,我去那铺子问问便知道价格多少。」 王姨娘被郑香盈这一句话戳到了死穴,愣在那里半日无话可说,额头上边的汗珠子不住往下滴,她举起衣袖来擦了擦汗,拿了一双眼睛怨毒的望向郑香盈:「二小姐,你心里头根本就没有想到过你的兄长和弟弟,只会一味的打自己的小算盘,真正关心兄长的,都不用我提出来,你自己便会安排好人手去买这些东西。」 「啪」的一声脆响,大厅里的人都忍不住心头跳了一下,抬眼望向郑香盈,却见她懒洋洋的斜靠在椅子上,手里扶起一方竖在桌子上边的砚台:「王姨娘,我那庶出兄长的文房四宝,可不都是我父亲让人给他买的?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操这心思了?你将手插到我管的盘子里来,还想来挑我的不是?这一百两银子便从你的月例里扣除,你每月十五两银子,只要扣七个月也差不多了。」 王姨娘发出了一声尖叫,朝郑香盈走了两步,可一见着挡在前边的方妈妈与小翠,又停住了脚步,她身边的郑远帆也不敢像对付郑香林那般嚣张,只是躲在王姨娘身边,露出了半张脸瞧着郑香盈,想要替王姨娘摇旗呐喊,可又不敢出声。 第二十一章 「王姨娘,你不是已经从管事那里支走了一百两银子?这只是冲抵而已。」郑香盈悠悠闲闲看了她一眼,慢慢的说:「我第七个月只会扣你十两银子的月例,绝不会多扣,你便放心罢。」 「可是我方才还买了五两银子的东西,难道这就不算了?」一时气愤,王姨娘早就忘记了自己原先说过的话,将那文房四宝的价格抖露了出来。郑香盈心里只觉好笑,气定神闲的看了王姨娘一眼:「姨娘,郑远山可是你的儿子,难道你便是连五两银子都舍不得为他花?」 大厅里的管事婆子们瞧着王姨娘,脸上都露出了不屑的神色来,王姨娘偷鸡不成蚀把米,拖了郑远帆,口里小声的骂骂咧咧的走了出去。小翠瞧着王姨娘的背影,「噗嗤」一笑:「姑娘,你也整治得太厉害了些,王姨娘脸上都抽筋了呢。」 「那是她自找的,我才不会管她抽不抽筋。」郑香盈托腮想了想:「父亲过一个月就要去参加秋闱了,不知道要不要替他去买套好的文房四宝来?」 现儿已经是七月初七,离秋闱已只有一个月,况且还要提前去省府找到住宿之处,郑信诚在家中的时间不过半个月。郑香盈这么一想,忽然觉得似乎有些不适应,自从她来到大周,郑信诚仿佛便没有离开过她们母子,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家人出远门。 「文房四宝倒是不用买。」郑夫人的眼里有着深深的担忧,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你父亲到外头去得少,我总有些担心他会出什么事儿。」 郑香盈攥住郑夫人的手,赶紧安慰她:「怎么会呢,不是说由三房的大爷带着族里几个人一道去?有那么多人一起,怎么会出什么事情。」 郑夫人勉强笑了笑,脸色有些苍白:「这些日子总是做些噩梦,醒来坐在这里总觉得有些心惊肉跳,额头上边不住的渗冷汗。或许是我想多了罢,其实没有这么可怕。」 「那是当然,一切都会顺顺利利的。」郑香盈笑嘻嘻道:「母亲,等着父亲中了举,你就是那举人娘子啦!」尽管郑信诚中举的可能性不大,可郑香盈还是只能这样安慰郑夫人。她觉得郑夫人如此担忧是因为她与郑信诚相濡以沫这么多年,彼此早就习惯对方在自己身边,一旦离别,心中自然不是滋味。 过了十来日便到了郑信诚动身的日子,一早起来郑夫人便眼泪汪汪,望着郑信诚舍不得错开眼珠子,郑香盈见她那副模样,陪了她一路,不住的给她递着手帕子擦眼泪:「母亲,不过去一个月便回来了,何必如此紧张。」 郑信诚最近瘦了不少,那件长衫穿到他身上显得有些空荡荡的,他也是一脸彷徨,仿佛是一个被迫离家的孩子一般。郑香盈瞧着郑信诚的那神情,心里叹了一口气,这古代家族观念就是不一样,族长一声令下,即便是不想去参加秋闱的郑信诚,也被迫要跟着大部队去省府受罪。 郑香盈心里知道得很清楚,郑信诚去参加秋闱,不过是陪着别人考试凑热闹罢了,瞧他着紧张的神色,即便是满腹经纶都会发挥不好,更何况他或许连半腹经纶都没有呢。郑香盈扶着郑夫人,朝郑信诚笑了笑:「父亲,我会照顾好母亲的,你便放心放意的去考试罢,我们等你的好消息。」 郑信诚点了点头,深深望了一眼郑夫人,又瞟了一眼站在后边的王姨娘与杜姨娘,这才毅然迈步走出了郑府的大门。王姨娘瞧着郑信诚走了出去,瞬间便发出了一声哀嚎:「老爷,你可要早些回来哇!」 郑夫人转过脸嫌恶的看了她一眼,厉声叱喝:「老爷下场秋闱是好事,由得你在这里乱嚎乱叫?掌嘴!」 怎么郑夫人忽然间便硬气了起来?郑香盈正在惊奇,忽然觉得手背上有着凉凉的一片,抬头一看,便见着了郑夫人眼里的泪光。原来是她心情不好,难免要迁怒到旁人身上,郑香盈搀扶了郑夫人朝屋子里走去,身后传来王姨娘声嘶力竭的嚎叫声:「夫人,老爷在家的时候你便装贤惠,老爷刚转背你便变了一张脸……」 郑香盈听着这话实在气愤,正准备回头喝止王姨娘,抬头却见郑夫人眼睛都没眨一下只管往前边走,不由得佩服郑夫人的好涵养,自己实在还欠了些火候,性子略微急躁了些。自己要学的地方还多着呢,想到此处,郑香盈抬起了头,搀扶着郑夫人走进了内院。 七月到八月是夏季进入秋季的转换,这日子过得着实有些快,七月流火的天气刚刚过去,眼见着中庭那棵大桂花树上便开始有了米粒大的花蕾,攒在绿叶之间,拽得枝条都在往下垂,差点挨到了郑香盈的发髻。 「明日便是八月十五了。」望着桂花树里轻浅的嫩黄颜色,郑香盈拉住树枝摇了摇,细小的桂花便簌簌的掉了下来,落在她的头发与衣襟上。听说这秋闱分成三场考,八月十五是最后一场,过了几日父亲也该回来了。 「姑娘,这秋闱为何一定要放到八月十五考完?八月十五正是中秋节,家家户户团圆的时候,怎么就选了这样一个日子?」小翠在旁边伸手接住几朵桂花,抬头看了看天上,此时还只是黄昏,天色尚早,一轮明月还没出来,只有淡淡的暮霭在天边氤氲:「夫人这几日心神不宁,今日更是眼泪汪汪呢,这怕是老爷第一次在外边过中秋节罢?」 郑香盈伸手将自己肩头的桂花拂了去,摇了摇头:「这秋闱实在……」 话还没说完,就听外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外边院子的管事妈妈一脸焦急的跑了进来:「二小姐,可不得了啦,族里来人报信了,老爷出事了,要夫人速速去省府,族里的人住在悦升客栈!」 「出事了?」郑香盈的心猛然揪起,想到了郑信诚走之前郑夫人所说的话,一张脸变得雪白,难道郑夫人竟然一语成谶? 一条不算太宽的路向前边延伸着,似乎没有尽头一般蜿蜒盘旋,道路两边是连绵的高山,青岚色的山峰此时已看不出平常的颜色,只是黑鸦鸦的一片。山头的树长得密密麻麻,仿佛站了无数个人在那里,正不住的随着风摇晃着身子。 路上奔跑着一辆马车,半新不旧的帘幕不时被风吹起,露出了里边几色绫罗衣裳。八月的天气依旧十分炎热,郑香盈坐在郑夫人身边,额头上已经浮现出一层汗珠,她拿出帕子擦了擦汗,眼睛望向一脸苍白的郑夫人,心里也十分着急。 有人来报信后,郑夫人急怒攻心,当时便昏迷了过去,鲁妈妈赶紧掐着她的人中一边在她耳朵边上拼命喊,这才将她弄醒。醒来以后郑夫人便挣扎着叫福伯备好马车,她要连夜赶去省府。郑香盈在旁边瞧着郑夫人的神色实在不放心,于是自告奋勇陪着郑夫人一道去:「母亲,多一个人总多个帮手,女儿挂念父亲,自然要跟着一起去的。」 郑夫人眼中含泪点了点头,连说了三个「好」字:「好、好、好,香盈甚有孝心。」 第二十二章 当即便将郑香林和郑香芳喊了过来交代了一番:「你和香盈一起也打量了两个月内务,府中大小事务也熟悉了,我出去的这几日便由你带着香芳理事罢。」 郑香林嗫嚅了两下嘴唇,怯怯的点了点头,旁边郑香芳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一圈,向郑夫人行了一礼:「母亲放心,女儿一定帮着大姐姐把府中事务打理好,与母亲在的时候一个样儿。」 郑夫人欣慰的笑了笑,这郑香芳可与杜姨娘性子大不相同,杜姨娘软糯得好半日逼不出一句话来,即便是被王姨娘隔着院墙骂也不回嘴,可偏偏生了个机灵的丫头,郑香芳还只是年纪小,若是大一些,恐怕会跳起来与那王姨娘对骂了。 郑香盈这边已经将府里的管事们聚集在一处,向他们交代了一番,最后眼角余光缓缓扫过,厉声道:「我与夫人只去几日便回,大家各司其职,不得懈怠,用心帮着大小姐与三小姐打理内务。若是做得好,回来以后我会给每人打赏。」 恩威并施的说了一番,这边郑夫人已经准备妥当,带了鲁妈妈走了出来:「香盈,多话不说,咱们快些出发。」 郑夫人虽然面色镇定,可上了马车以后她顷刻间便垮了下来,若不是鲁妈妈一把扶住她,总怕她会瘫软倒了下去。「香盈,快告诉我,你父亲没什么事。」郑夫人的声音十分虚弱,听上去似乎要断气了般,听得郑香盈心里一阵难受。 「母亲,是那报信的故意夸张了罢?」郑香盈虽然也觉得发慌,可依然强做镇定:「这秋闱又不是什么危险事儿,何况一道去了这么多人,又怎么会出事?你便只管将心搁到肚子里头,咱们就当去省府游玩一趟,再把父亲一道接回来。」 郑夫人脸色苍白的点了点头:「香盈,你说的是,哪能真出什么事儿?」 郑香盈握住母亲一只手,只觉得喉头有些发苦。她与郑夫人心里都很清楚,郑信诚定然是出事了,可她们却只是故意装作不知道,掩耳盗铃的欺骗自己。郑香盈原以为郑信诚对于自己来说,只不过是名义上的父亲,她对他并没有很深的感情,可是听到他出事的那一瞬间,她才明白原来自己对他还是有一种深厚的感情,可能是相处的日子久了,那父女之情已经潜移默化的在她心里扎下了根仿佛自己真是他的亲生女儿一般。 掀开帘子往两旁看了看,明月已经在山峦间露出了一点点影子,郑香盈见着两边山上树木林立,不时有夜枭的叫声桀桀,心里也有些害怕,攀了帘子问前边赶车的福伯:「福伯,这离前边村镇还有多远?我们要不是先找户人家借宿歇息着,明日起来再赶路。」 福伯挥动着鞭子抽打了马匹两下,一边答道:「二小姐,这里跟最近的镇子还有几十里地呢,咱们怎么着也该还要大半个时辰才能赶到。」 「那加紧赶路到前边镇上投宿罢。」郑香盈吁了一口气,望了望道路两旁阴森森的树木,刚刚准备将马车帘幕放下来,忽然间就听到一声巨响,她还没来得及探寻到声音的来源,就见山头上忽然有些东西正在往下边滚落。 「福伯,当心!」郑香盈尖叫了一声。泥石流!她的脑海里出现了这个词,可转念一想,自己前世在课本里看到的泥石流都是下大雨的时候,山洪爆发夹带着泥石冲下山来,现在风清月明,怎么会有泥石流?可一切都来不及细想,她能感觉到马车被什么重重的撞了一下,然后又继续飞快的往前进行起来。 郑香盈掀开帘子一看,马车前边已经不见福伯,拉车的两匹马正在发狂一般往前奔跑,树木正在迅速的倒退,快得让她能听到呼呼作响的风声。 「香盈!」郑夫人已经睁开了眼睛,也看到了马车外边的异状,心里着急,将郑香盈一把搂住,把她的头按到了自己怀里,一边吩咐鲁妈妈:「妈妈,快些护在前边!这马车若是撞着哪里停下来,免不了会颠簸,小心碰了她的头!」 郑香盈在郑夫人怀里不住的挣扎着,她能感觉到郑夫人的双手紧紧的抱住自己,她的心头一热,对郑夫人感激的心情绵绵而出。到了危险关头,郑夫人竟是豁出命去也要保护自己的安危,这就是母亲对孩子最无私的爱罢。「母亲,你放开我,我去看看外边的情况,将马拉住。」郑香盈伸出手来握住郑夫人的手,马车正在不住的颠簸,这让她的身子也跟着不住的摇晃:「这样下去不行,若是马车翻了车,或是撞到山石上,咱们三个都会没命。」 「香盈,你别乱动。」郑夫人靠着马车壁,背部不断的撞到坚硬的车厢上,她忍着疼痛咬牙将郑香盈护在怀里,让她的头抵着她温暖柔软的那处地方:「有母亲在,你别怕,一切都会过去的。这是马受了惊,等它跑上一阵就好了。」猛烈的山风将马车帘幕吹得很高,郑夫人瞧着外边的一切依旧退得很快,快得让她的心都颤抖了起来。若是这两匹马一直沿着山路奔跑倒也没有大事,累了自然会停下来,可就怕它们会改了方向朝着山跑。 越是担心的事情发生的可能性越大,郑夫人眼睁睁的瞧着山路有些歪斜,心里知道马匹正在慢慢的改变方向,她的手紧紧的抱住郑香盈,绝望的闭上眼睛,就等着那一刻的到来,马车撞上山崖,一切都会结束。 马车不住的颠簸着,歪歪斜斜奔跑在路上,这时就听前边传来一声叫喊:「师傅,你瞧,那拉车的马受惊了!」 尘土满山路,明月照翠微,哒哒的马蹄声从远方传来,在这幽静的山谷里反射出响亮的清音。骑在马上的少年尘土满衣,远远的望见了前边乱冲过来的马车,大吃了一惊:「师父,你瞧,那拉车的马受惊了!」 他身边的中年男子勒住马,朝那正疾驰而来的马车望了一眼,从腰间的袋子里摸出了两支飞镖来,朝那少年望了一眼:「之恒,师父让你先出手试试。」 马上的少年大声应了一句,接过师父手里的飞镖,凝神望了那两匹马一眼,扬起手来,飞镖便如流星赶月般,带着嗖嗖的风声朝马脖子射了过去。就见那两匹马歪了歪,继续往前跑,只是明显的不得力,跑了几步便往旁边一歪,长嘶几声跪倒在了地方,马车厢立刻往一边倾倒,刚刚好陷进了旁边的山沟,顷刻间便翻转了过来。 「不好!」马背上的中年男人飞身跃起,很快就扑到了山崖那边,幸好这山沟不深,马车厢还有一截露在了外边。 「车里有人吗?」那中年男子沉声问道,就听里边传来一个小女孩清亮的声音:「这里有三个人,请救救我们!」 听着这声音还挺中气十足,看来没什么问题,那中年男人放下心来,对赶过来的少年道:「之恒,你的身手有提高,能够将一匹马射杀了。」 「师父,我分明射杀了两匹马,怎么说我只杀了一匹?」被唤作「之恒」的少年很是不服气,嘟着嘴俯下身子去看那两匹马,瞧了瞧脖子上的伤口,他脸有些发红:「师父,徒儿学艺不精,幸亏师父暗地里出手。」 第二十三章 郑香盈在马车里被颠地七荤八素,亏得郑夫人与鲁妈妈舍命保护着自己才没有受什么伤,可是自己身边的郑夫人与鲁妈妈现在却没有一个人在动弹,她心里十分惊慌,只盼望着外边那两人能帮忙将她们救出来,可没想到外边这两人竟然讨论起武艺来,不由得有几分烦躁,冲着车厢外大喊:「两位恩人,这车里还有三个人呢,能不能烦劳两位搭把手将我们弄出去再切磋武艺?这样呆在车厢里边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那中年男子听着郑香盈的话,哈哈一笑,弯腰说道:「小姑娘,你别着急,大叔这就来救你。」说罢将马车帘幕掀开,伸了一只手进去:「抓紧我的手。」 郑夫人躺在马车里,一动也不动,郑香盈有些害怕,她将郑夫人的手吃力的抬了起来,对着外边喊道:「大叔,我母亲好像已经失去知觉了,我举起她的手,劳烦你抓稳她,先将她就出去罢。」 那中年男子挑了挑眉,瞧着里边伸出的一双手,那双手枯瘦苍白,正无力的垂着,一看便知主人已经没了半分力气。手臂的下边有两只小小的手,看来是那说话的小姑娘将她母亲的手托出来的。「好个孝顺的姑娘。」那中年男子赞许了一声,抓住郑夫人的两只手将她从马车里拉了出来,交给旁边站着的徒弟:「之恒,你扶着些。」 杨之恒扶住了郑夫人,瞧见她双眼紧闭,额头那里不住的有鲜血滴了下来,不由得也有些心慌:「师父,这位夫人好像受伤很重。」 那中年男人没有搭理他,只是弯腰将鲁妈妈和郑香盈拉了出来,这才转过脸看了看郑夫人,伸手搭了一把脉,摇了摇头:「她撞到了头部,还受了内伤,我只能拿金创药替她止血,旁的事情都做不了,要快些去前边镇上找个大夫看看。」 鲁妈妈被山风一吹,立刻清醒过来,从地上爬了起来,抱住郑夫人便哭:「夫人,老奴无能,让你受苦了!」 郑香盈一把拉住鲁妈妈:「这位大叔正在给母亲上药,你别干扰了他!」 那中年人替郑夫人上了药,回头看了看站在一旁的郑香盈,见她虽然形色有些狼狈,可一双眸子依旧清澄如水,没有半丝儿慌乱,不由得大为奇怪,这十来岁的小女孩竟然有如此气度,也不知道是哪户人家里的小姐。 「谢过大叔救命之恩!」郑香盈行了一个大礼:「若不是大叔,我们母女现在恐怕已经命丧黄泉了。」 「你就不谢我了?你们拉车的两匹马受了惊吓,有一匹马是被我射死的。」杨之恒挤着过来指了那马脖子朝郑香盈叫:「可别忘记还有小爷我的功劳!」 郑香盈打量了一眼站在面前的杨之恒,见他大约十二三岁年纪,个子长得颇高,浓眉大眼,非常英武,身上穿了一件白衣,落了不少的灰尘,瞧着有些显得陈旧。「谢过小公子救命之恩。」若是放在旁的时候,郑香盈或许还会打趣杨之恒两句,可现在郑夫人都成了这模样,郑香盈只觉得心中焦躁,没有半分开玩笑的心思。 杨之恒见郑香盈神色焦急,也觉得自己自己表功不是时候,讪讪的笑了笑,退到了那中年人身边:「师父,现在咱们该怎么办?」 「我们先将那马车弄出来,把你母亲送往前边镇上罢。」那中年人招呼了杨之恒一声,跳下那道山沟,师徒两人合力将马车推了出来,瞧瞧车子没有什么损伤,又将自己的两匹马套上,让鲁妈妈和郑香盈扶了郑夫人进了马车。 一甩鞭子,马车又平稳的朝前边驶去,中年人带着杨之恒坐在马车前边的隔板上与郑香盈说着闲话:「你们是哪里人氏,为何这么晚了还在赶路?」这么晚的时候还在赶路,肯定是有急事,可屋漏偏遭连夜雨,祸不单行的遇着了这桩事情。那中年人见郑香盈担忧的望着前边的山路,心里也有几分同情, 「我们是荥阳郑氏七房女眷,有急事正要赶往省府,路上突然遇险,幸得大叔援手,敢问大叔名讳?」郑香盈心有余悸,方才的那一幕不断的在眼前闪现,若是没有遇着他们两人,差一点便要命丧黄泉。 「何必这么客气,什么名讳不名讳的,人家都叫我焦大,你便叫我焦大叔罢。」焦大听到说是荥阳郑氏的女眷,眼睛眯了眯,但声音依旧如常:「遇着了什么急事,怎么这么晚还要赶路?晚上实在不是赶路的好时候。」 「我父亲去省府参加秋闱,不料却出了意外,族里来人报信,叫我母亲去省府接父亲回来。」郑香盈的双手冰冷,不住的在颤抖,父亲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为何方才那山上会突然滚落石块下来?这是巧合还是阴谋? 「福伯!」郑香盈惊叫了一声,忽然想到赶车的福伯:「大叔,我们家赶车的老仆,可能是被大石头砸中了……」她的声音有几分哽咽,福伯经常替她赶车去田庄,他是个开朗的老人,一边赶车一边还与讲故事给她听,现儿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你别担心,到了前边镇上替你母亲寻间医馆,我再回头来寻你的车夫。」焦大安慰了她一句,用力抽了一鞭子,两匹马便飞快的拉着车跑了起来。杨之恒瞧着自己的坐骑跑得飞快,叹着气嘟囔道:「这么好的骏马,竟然用来拉车!」 到了前边镇上寻了家医馆,将大夫叫了醒来给郑夫人看诊,大夫说撞了头部,也不知道究竟会有没有危险,先让鲁妈妈去熬了一副药给她喝。郑香盈守在病榻旁边,见郑夫人的双眼紧闭就是不睁开,不由得心急如焚。 一灯如豆,照得房间里有些许温暖,身后传来脚步声,郑香盈回过头去,杨之恒出现在门口。他的脸上有一种怜悯的神色,朝着郑香盈摇了摇头:「郑小姐,你家那个老仆人,已经落气了。」 灯光将杨之恒的影子拉得很长,黑色的一线,延伸到了床边,他站在门口想过去安慰一句,可却始终迈不开步子,他盯着郑香盈看了几眼,却发现她没有自己想象里的那样惊惧和悲哀,她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瓷白的脸被灯光映得轮廓柔和,可眼神却流露出一种不妥协的神色来,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对比。 「你……难道不伤心?」杨之恒忍不住还是开口相询,见郑香盈依旧稳稳当当坐在那里,又加了一句:「你不害怕?」 「伤心害怕又能怎么样?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多伤心害怕也无济于事。」郑香盈抬头望了杨之恒一眼,见站在门边,目光关切,心里感激,朝他无奈的笑了笑:「我现儿只是在想,山上怎么会莫名其妙滚下石块来的。」 杨之恒听着郑香盈如是说,也是一愣:「你那老仆人是被山上滚落的石块砸到的?」 「是。」郑香盈转脸望了望躺在床上的郑夫人,蹙了蹙眉尖:「我父亲在省府出了事儿,族里来人送信让母亲去接她回来,可马车行到途中却遇着山上滚了石头下来惊了马匹,你说这事情是不是很蹊跷?若说是偶然,也太凑巧了一些。」 第二十四章 「确实如此。」杨之恒听了也是皱眉,望向郑香盈的眼里多了几分同情:「荥阳郑氏乃是大族,怎么会有人敢对你们下手?莫非是惹了仇家?」 郑香盈摇了摇头,仇家怎么会有?郑信诚为人和善,每日里也不会去别的地方,就只是在家里和学馆呆着,即便想要惹仇家都难。可是这山上滚落的石块着实让她不由得不怀疑这是一桩阴谋,好端端的怎么会有石块滚落下来呢?若不是遇着焦大师徒两人,自己与母亲恐怕现儿已经成了一缕亡魂了。 杨之恒见郑香盈沉默着不肯开口,也不好再问她什么,只觉得两人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尴尬气氛。他伸出脚尖在地上划了一个圆圈,朝郑香盈点了点头:「我师父功夫好得很,若是要帮忙,我可以替你去与他说。」 「多谢。」郑香盈瞧着杨之恒黑亮的眼睛,很是感动,这陌生少年的关心让她新来温暖了起来,这世间毕竟还是有好人。两人就这么对望着,忽然外边朝来焦大的声音:「之恒,咱们先去客栈,明日早晨再来医馆这边。」 杨之恒应了一声,对郑香盈仓促的说了一声:「你母亲现儿成了这个样子,你应该好好保重身子,有什么事情便来找我。」 郑香盈朝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你赶快跟你师父去罢。」如蝴蝶的翅膀扇着风,杨之恒那袭白色的衣裳拍在门上呼呼的响了两下,转瞬便消失了,郑香盈将腿搁到床头,抱着膝盖望着黑茫茫的屋子外边,头开始有些疼了起来。 第二日清晨天亮得很早,空气里边流转着一种甜甜的桂花香气,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乡间没有什么金贵的花草,八月的中旬也唯有这桂花盛放。杨之恒跟着师父来到医馆的途中,顺手在路边折了几枝桂花,焦大看了看徒弟手中那束金黄,微微一笑:「怎么想着要折花下来了?」 杨之恒抬起脸来直视着焦大的眼睛:「师父,我觉得那小姑娘很可怜,想带些什么东西让她高兴下,这桂花开得这么香,想必她会喜欢。」 来到医馆,郑夫人已经醒来,挣扎着要起来向焦大与杨之恒行礼道谢,焦大见她容色憔悴,赶紧让郑香盈将她扶住:「夫人身子弱,还是在这医馆里歇息一日再出发罢。」 「不行,我挂心着夫君的事情,怎么能安心歇息。」郑夫人有气无力的望了一眼焦大:「两位恩人,你们有事情便自己去忙罢,我们马上动身去省府。」 「夫人,我们走了,你们的马车怎么走?这乡镇里恐怕没有卖马的人家,还是师父和我将你们送去省府罢。」杨之恒走了过来,将手中的桂花交给郑香盈,睁大了黑亮的眼睛望着她:「桂花,很香,也很好看,是不是?」 郑香盈接过那花束,米粒大的桂花攒在枝头就如一个个小小的纺锤,花朵大部分都开了,单看一朵花颜色淡淡,可凑到一处便成了耀眼的金黄。每朵花似乎在张着饱满的嘴唇,里边流出如蜜汁一般的芬芳。站在面前的这个少年正以一种关切的神情看着自己,唇边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仿佛在鼓励着她要坚强。郑香盈捧着那花束,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朝杨之恒笑了笑:「是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桂花。」 用过早饭,几人当即便动身出发去了省府,焦大师徒的马果然神骏,跑得比自家的马要快了许多,才得大半日功夫便到了悦升客栈。 今日是八月十五,正是秋闱的最后一场,郑氏参加考试的子弟都还没有回来,只有三房大爷郑信晖在客栈歇息,听说郑夫人赶到,他赶紧迎了出来,见郑夫人带着郑香盈过来,身后还跟了两个男子,不由得吃了一惊:「弟妹,你这是怎么了?头受伤了不成?这两位又是……」 郑夫人病歪歪的由鲁妈妈与郑香盈扶着,额头上包扎着白色的布条,听着郑信晖如此问,吃力的抬起手来指着焦大与杨之恒道:「这两位乃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来的路上遇着了危险,山上滚下了石头惊了马,赶车的福伯被石头砸死,我们也差点被马拖着掉入山崖,幸亏这两位恩人出手相救,这才能活着到省府。」 郑信晖听了赶紧向焦大与杨之恒行礼:「多谢两位义士!」转脸望向郑夫人道:「弟妹你这模样,先到客栈歇息,叫你的贴身妈妈去寻个大夫来给你瞧瞧。」 「不必,我现儿担心着我们家老爷,他到底出了什么事?」郑夫人盯住郑信晖,全身都在发抖,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信诚……」郑信晖很为难的蠕动了一下嘴唇,不敢看郑夫人的眼睛,转过脸去,狠狠心吐出了几个字来:「信诚在秋闱第二场的时候过世了,死在贡院号舍里边。」 郑夫人的眼睛绝望的睁大,身子摇晃了一下,用力挣开鲁妈妈与郑香盈的手,慢慢走到郑信晖面前,用一种凄厉的声音问道:「告诉我,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郑信晖为难的瞧着郑夫人苍白的脸色,空洞的眼神,心中有些发慌,朝郑香盈点了点头道:「快来扶住你母亲!」 郑夫人此时却状若疯狂,不顾一切的扑了过去,一把抓住了郑信晖的衣袖,嘴里不停的在念念叨叨:「他六伯,你在骗我是不是?信诚好好的在参加秋闱,马上就要回来了,对不对?」 郑香盈瞧着郑信晖的神色,知道父亲必然真的已经亡故了,赶紧同鲁妈妈一道拉住郑夫人:「母亲,你先别着急,坐下喘口气再说。」 「香盈,你父亲,真的已经走了?」郑夫人茫然的看了看身边的郑香盈,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她。郑香盈心中难过,可又无法回避,她强忍着难过点了点头:「六伯父方才是这么说的。」 「信诚!」郑夫人眨了眨眼睛,似乎忽然间清醒了过来,她抓紧了郑香盈的手,猛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身子歪了歪,倒了下去。郑香盈和鲁妈妈抱住了她,郑夫人的双手垂在身边,衣袖拖到了地上,不住的在微微摆动。 「六伯父,我父亲的尸身在哪里?我要去见他。」郑香盈将母亲安置好,转身望向郑信晖:「他怎么会不明不白的就死了?其中有什么隐情?」 郑信晖呐呐道:「你父亲的尸身现儿正在省府府衙,因着是贡院应试的时候亡故,所以府里十分重视,说要仔细寻找死因,给咱们郑家一个交代。」 「六伯父,烦请带我去看看。」郑香盈咬紧了嘴唇,眼睛里有一种疑惑:「我父亲身子虽然不大好,可也不至于会无缘无故暴毙,香盈想要知道里边的缘由!」 「这……」郑信晖有些为难的望向郑香盈:「你莫非便不相信官府不成?这查案的事情,你能插上什么手?不如便在客栈里等着,左右不过这两日便会知道结果了。」 郑香盈冷笑一声,丝毫不肯退缩,相信官府?她从来便没有这个想法,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官府里的冤案难道还少吗?经历过路上遇险,她心中有个顽固的想法,这一切都是有计划的预谋,绝不会是表面上那般简单。 第二十五章 「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一阵淡淡的桂花香飘在这小小的屋子里边,身边传来杨之恒的声音,郑香盈抬起头来一看,便见着了那双黑亮的眼睛。 洛阳府衙很是气派,一排大槐树下,明黄色的琉璃瓦覆盖着朱砂粉成的院墙,远远望去金光灿灿的一片,与那绿色的树叶互相映衬着,倒也爽心悦目。郑香盈跟在郑信晖身后匆匆往府衙里边走,此时完全没有了欣赏的心思,杨之恒走在她旁边,见她一脸凝重,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她放轻松些,郑香盈转脸看了看身边的白衣少年,朝他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洛阳府尹姓刘,看上去很是和善,圆胖脸儿,留着几绺长长的胡须,听说郑香盈是死者女儿,不过十岁左右,皱了皱眉头,心里想着这郑氏七房也太没有人了,难道就一个儿子都没有,竟然派了一个小女孩与他来打交道!只不过来了人便好,自己也能结案了,刘府尹清了清嗓子:「那你现在喊辆马车过来,将你父亲的尸身领走罢。」 郑香盈觉得有些郁闷,原以为洛阳府衙接手了这事自然有个交代,没想到了就只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便打发了自己,实在让她有些措手不及。郑信诚身子不算太好,可也不会这么莫名其妙的暴毙,总有个原因罢?郑香盈向前走了一步,眼睛一眨也不眨的望向刘府尹:「敢问府尹大人,我父亲的死因是什么?」 「得了急症。」刘府尹摸了摸胡须,只觉得郑香盈的眼神锐利得不似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她两只眼睛就如寒星一般,发出了冷冷的光芒,刘府尹擦了擦额角的汗,这天气怎么忽然就热了起来呢。 「急症?是什么急症?又是谁人诊断出来的?」郑香盈一句接一句的问了下去,又急又快,让刘府尹几乎有些招架不住,脑门的汗珠子又出了一层,他被问得有些恼怒,眼睛一瞪,大声呵斥道:「你父亲得了急症,这是仵作验尸以后得出的结论,莫非你还不相信?」 「不是不相信,只是事关重大,不由得香盈不怀疑,请府尹大人看在香盈挂念父亲的份上有所冒犯。」郑香盈见刘府尹被她逼得有几分恼羞成怒,也将语调放缓慢了些:「香盈想知道,这仵作验尸又是如何验的?如何就有结论说我父亲死于急症?」 刘府尹见郑香盈放缓和了些,顿时也觉得自己全身没有了压力,转头吩咐站在旁边的师爷让仵作将那验尸的卷宗取来给郑香盈看。 郑香盈接了卷宗在手中,杨之恒也站了过来接过卷宗的另外一端,两人并肩站在那里看了起来。「面色潮红,眼睛凸出……」郑香盈用手指着这几个字,不由得念了出来,卷宗上边的记载,虽然密密麻麻写了不少字,可却只是郑信诚的身长体重面貌特征之类,涉及到他的死亡原因只有简单几句外貌描写,然后下边有结语:死于气血攻心之急症。 这气血攻心,应该就是前世里边经常听人说起的脑溢血,郑香盈看完了以后心里大致有个了解,可是她却依旧不敢相信这个结论,郑信诚并不肥胖,而且瞧着他平常也没有这种病的征兆。郑香盈抬起头来望向那两个仵作:「请问两位大叔,这验尸是如何验的,难道就是这么简单的看看外边?」 两个仵作惊奇的看了看郑香盈:「我们自然只能从尸体外部特征来推断,这开膛验尸可是要经过家属同意的,我们怎么敢擅自开膛相验?」 「我是死者的女儿,现在我想请两位大叔开膛验尸,再好好检查下我父亲的死因。」郑香盈朝两个仵作深施一礼:「有劳两位大叔费心。」 「香盈!」郑信晖在旁边张大了嘴,半天不敢相信郑香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香盈,千万不能这样做,难道你要让你父亲变成一个不孝之人?」 郑香盈有些气结,这些读书人真真是迂腐,只知道拿着这些大道理来压人,郑信晖会说大道理,难道她还不会说?郑香盈瞧着郑信晖,据理力争:「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这孝之大义,当以立身为最,而且不能只拘泥于字面上的意义。六伯父,既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那香盈想问一句,你的胡须便从来未曾修剪过?若按着这道理来说,六伯父,你已经是大不孝!」 府衙里众人都目瞪口呆的望着郑香盈,简直不敢相信这么小的姑娘竟然如此能说会道,刘府尹听得直点头,望着郑香盈的眼神里有着赞许的神色:「你说得倒也不错,只是你父亲确实没有中毒迹象,这一点你不用怀疑。」 见郑香盈脸色疑惑,那两个仵作赶紧解释:「郑小姐,凡是中毒死的,面色必然会变化,有的嘴唇也会成为青紫,而且翻起眼脸看可见异状,有些人还会七窍流血。令尊除了面部潮红之外并无其它异状,因此只能是死于急症。」 「若是吃了那不会使面部变色,不会流血的毒药呢?」郑香盈继续紧追不舍,那两个仵作互相看了下,摇了摇头:「郑小姐,这世间应该还没有这种毒药。」 「郑姑娘,我可以帮你。」杨之恒放下卷宗的那一端,眼睛里有几分兴奋的神色。他见郑香盈一心想要开膛验尸,而官府却不愿意这般做,事情僵持到这里总要有个转圜的法子。他拉了拉郑香盈的手:「不用开膛,我也能知道你父亲究竟是不是中毒亡故的。」 「真的?」郑香盈眼前一亮:「用什么法子?」 府衙里的人皆把视线投向了杨之恒,就见他不慌不忙道:「可以取一根特制的银针扎入死者胃部,若银针变色,自然便是服用了有毒的东西。」 两个仵作听了这话连连点头:「这法子虽然不错,可到那里去寻这样特制的银针来?况且人死了以后,这肉便要紧硬一些,又如何能插得进去?」 刘府尹瞧着这杨之恒,心里不由得大为惊奇,江山代有才人出,真真不能小看了这两个少年男女,这位郑小姐能言善辩,这位小杨公子听起来该也是见过世面的。他笑着问道:「小杨公子既然能提出这法子来,肯定也试过,不如请小杨公子一试?」 杨之恒点了点头道:「我自然可以一试,只是那银针还在我师父那里,我师父的本领更是了得,不如请我师父来帮着验下尸,怎么样也不能让郑小姐的父亲含冤而死却无人觉察。」 听了这句话,刘府尹很是不欢喜,疑心着杨之恒话里有在讽刺他糊涂之意,但他的话已经放了出去,也不好收回来,只能忍着气道:「小杨公子的师父在哪里?若是方便,还请他出手来相验。」 「焦大叔就在悦升客栈。」郑香盈听着刘府尹答应下来,心中高兴,朝他行了一礼:「香盈谢过府尹大人恩准。」见刘府尹脸色不愉,郑香盈心里明白可能方才杨之恒那句话没有说得恰当,赶紧又笑着送了一顶高高的大帽子给刘府尹戴上:「这世间真难得有府尹大人这样的清官,能平易近人的倾听平民百姓的呼声,香盈何其有幸,今日竟然能得见这般公正无私的大人!」 第二十六章 刘府尹被这一通马屁拍得心中无比舒服,心里那口闷气也开解了,笑眯眯的吩咐衙役去悦升客栈寻了焦大过来:「你们说话客气些,用上一个请字!」 不多时焦大便跟着衙役过来了,刘府尹见他身量挺拔气度不凡,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来路,不敢怠慢,亲自带了他去停尸房。郑香盈走到那屋子里边,瞧着郑信诚直挺挺的躺在一张木板上边,心里不免有些悲凉,早知道这秋闱是催命符,怎么着也要阻止他来省府。若不是旁人加害,确实是气血攻心所致,那便是他过于紧张焦虑的缘故。 焦大将郑信诚的衣裳扒开,露出了青白色的胸膛,他找准了位置,手里捏着银针朝那地方便扎了下去,众人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就见那银针无声无息的便没入了郑信诚的身子,仿佛没有任何阻隔一般。 「焦爷好俊的功夫!」两个仵作站在旁边不由得喝了一声采。 银针闪烁着寒光,白亮如昔。 焦大捏着拔出来的银针,接过仵作递上来的布将银针擦亮,将那银针举了起来,在这个略显阴暗的屋子里边,这根银针分外的亮眼。 刘府尹和仵作满脸笑容,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他们也真怕万一验出肚子里边有毒,他们也不太好交代。荥阳郑氏乃是大族,若将这案子弄错了,少不得会得罪了这一族人,免不得会落个办案不严的罪名。 郑香盈失望的瞧着那根银针,没有她所想象中的变成黑色,莫非她的猜测错了?按着她的推理,该是有人下手杀了郑信诚,而且她隐约觉得这该与三房四爷有关系,他借了自己家里那么多银子,母亲也去催促过,还说要将他告上公堂,人心险恶,指不定他索性就干脆将这事情做绝,一劳永逸的脱了这债务。 可现在没有证据显示郑信诚是死于他杀,自己再坚持己见也无济于事,郑香盈叹了一口气,低头看着郑信诚的尸身,有说不出的悲苦,他就这么走了,留下郑夫人和一群孩子,今后这日子还不知道该怎么过呢。 「府尹大人,只是焦某也觉得这位郑爷死得有些蹊跷。」正在考虑,就听耳边传来焦大的声音:「气急攻心者,一般都比较肥胖,且都会有诱因,这位郑爷瞧着身子十分清瘦,又是死在号舍,这两点让焦某也不得不怀疑。不知这位郑爷死的时候,身边的东西都有些什么东西?可都搜集起来了?」 刘府尹点了点头:「全部存放好了,一套文房四宝,一个茶壶,一个茶杯。」 郑香盈听着两人的一问一答,忽然觉得焦大才是洛阳府尹,而那刘府尹反而变成了他的手下一般。抬头望向焦大,蓦然觉得他站在那里,如鹤立鸡群一般,气质出众。焦大究竟是什么身份?郑香盈不由得有些暗暗的好奇,只是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弄清郑信诚的死因,由不得她去瞎想别另外的事情。 「刘府尹,那些东西可否能给焦某看看呢?」焦大望着刘府尹微微一笑:「或许还能从里边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当然可以。」刘府尹吩咐两个仵作将那些东西取了过来放在了桌子上边,郑香盈与杨之恒跟着焦大走了过去,就见上边有一套文房四宝,有一把茶壶,一个茶杯。瞧着那套文房四宝,郑香盈眼睛有些湿润,那是郑夫人亲自替郑信诚挑选的,那笔杆上还特地让铺子里刻上「金榜题名」四个字,现儿却是物在人亡了。 「之恒,你先看看有什么异状没有。」焦大没有动手,只是笑着望了杨之恒一眼,杨之恒应了一声,眼中闪现出兴奋的光芒来,先细细检查了下文房四宝,然后再端起了那茶壶。看了看外边形状,放在耳边摇了摇,听着里边有水响之声,他将茶杯拿起来,手略微斜了斜,一线茶水便从茶壶嘴里呼啦啦的冲了出来,注入那个茶杯。 「师父,这茶水里有一股药味。」杨之恒端起茶杯闻了闻,眉头皱得紧紧:「是不是这茶水有问题?」 旁边的仵作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子,弯腰回答:「小公子,这茶水是那郑爷十二号那日泡上的,现儿十五了,该是变酸了。」 焦大将茶杯接了过来放到了鼻子下边,又用手指头蘸了点点茶水便要往嘴边送过去,香盈看了心中一急,大声喊道:「焦大叔,千万不可,若是茶水里有毒可怎么办?」 杨之恒朝郑香盈笑了笑:「不碍事,我师父身上带着解毒的药呢。」说话间,他一双眼睛里满是崇拜,神色异常骄傲,仿佛他师父焦大是这世间最了不起的人一般。 郑香盈见杨之恒说得笃定,稍微安心了些,可还是有些提心吊胆。焦大舔了舔那个手指,眯着眼睛想了半日,这才缓缓说道:「这茶水里掺了药,有人参、樟脑、苏合香、五味子、淫羊藿、沙苑子……」他点了点头:「还加了升麻、黄芪与柴根,这些药都是提神醒脑的,也不知道是哪位大夫开的方子,确实老道!」 仵作听了焦大的话,这才放下心来,笑着说道:「焦爷,这茶水我们起先也留神过,用银针试过,还拿了些茶水喂鸡,瞧着里边没有毒,这才将它放到一旁的。至于焦爷说茶水里有药物,想必这位郑爷是用了东街汤大夫的神仙粉罢!」 「神仙粉?」杨之恒抬起头瞪着眼睛望向他们两人:「吃了以后能成神仙?」 仵作笑着摇摇头道:「小公子,你这是不知道了,洛阳东街的汤大夫有家传秘方,每到秋闱便是他发财的时候!他独家所制药粉能让那些下场的生员服用了以后精神倍增,不知疲倦,即便是本来昏昏欲睡了的,喝了他这药粉泡的茶,也就会精神百倍。小汤大夫的祖父那辈开始就卖这药粉,因着十分有效,所以大家都戏称这药粉叫神仙粉了。」 「原来是这样。」焦大点了点头:「这药粉里大部分成分我能尝出味道来,可有几味药我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不知道郑爷的死因是不是与这几味药才有关。可这方子既是汤大夫家传秘方,即便是去问他,恐怕他也不会多说。」 郑香盈的心噗噗的跳得很快,她固执的觉得郑信诚的死与这神仙粉该脱不了干系。望着躺在那里脸色青白的郑信诚,郑香盈转脸直视刘府尹:「府尹大人,可否派人去寻了那汤大夫过来?我觉得我父亲的死就是那神仙粉引起的。」 刘府尹讶异的望着郑香盈道:「汤大夫祖辈起就开始卖这神仙粉,这么多年没有出过问题,你父亲的死该与这神仙粉无关,郑小姐,你是悲伤过度,所以执念颇多。」 站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郑信晖也上前来劝说:「香盈,既然府尹大人说了这神仙粉没问题,那就肯定没问题。现儿秋闱都要完了,又是中秋佳节,府尹大人还要去过节呢,你就别再疑心了。咱们赶紧接了你父亲的尸身回荥阳去罢,现儿天气热,再放几日,恐怕便会坏了。」 第二十七章 郑香盈扭过头去,双目有如寒星,一眨也不眨的盯着郑信晖:「六伯父,我们七房虽然说起来是弱支,可也是郑氏族里的人,我父亲不明不白的死了,我这做女儿的想查清这冤情,有何不对?即便我父亲不是被人害死的,也要让我知道这里头的真相,这样我心里才会舒坦些,六伯父,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郑信晖被郑香盈盯着,只觉她目光锐利,难以直视,只得将脸避开,喃喃对刘府尹道:「府尹大人,若是不忙,还请去传唤了那汤大夫过来。」 刘府尹见郑香盈神情执拗,单瘦的身子站得笔直,又瞧了瞧那郑信诚的尸身,不禁也有几分怜惜,叫师爷拿了一支签子出来交给旁边站着的衙役:「速去东街传了汤大夫过来。」 东街与府衙没有多远,只得一刻钟不到,那位汤大夫便来了。郑香盈瞧着汤大夫大约四十岁许人,身子清瘦,长相瞧着也不显得奸猾。刘府尹将他唤到前边来:「汤大夫,你瞧瞧这茶盏里的茶水,可是用你的神仙粉冲泡的?」 汤大夫捧起那茶盏闻了闻,点了点头:「不错,我都不用尝,就闻着这气味便知是我那神仙粉泡出来的茶水。」 「汤大夫,这神仙粉难道人人都能用?什么样的人不能用?俗话说是药三分毒,这神仙粉可有什么不好的作用?」前世的用药说明里都有适用人群、禁用人群和副作用,郑香盈不相信一种药能适用于任何人,或者郑信诚就是那一类。 汤大夫惊愕的看着面前咄咄逼人的郑香盈,这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怎么说话便跟大人一般模样,问题一个接一个的抛出来,差点都让你没法子躲闪。「这神仙粉,自然是有禁忌的,我卖药都要先看人再卖药,不是胡乱卖的。」汤大夫摸了摸胡须:「我可不是那种只顾贪图钱财就置旁人生命不顾的无良之徒。」 「汤大夫,那你来看看,你可否卖了药给这人?」刘府尹指了指那边郑信诚的尸身:「这有桩疑案需得你来帮忙。」 日头已经慢慢的往西边沉了,夕阳的余晖照在外边的树梢上,地上有着幽长的黑影。屋子里边的光线不是太好,似乎有什么沉甸甸的压了下来一般,笼罩在停尸的那一角。 刘府尹吩咐师爷掌灯,屋子里这才亮堂了些,暖黄的灯光将那一角照得格外明亮。尽管郑信诚的肤色已经有些青白,可汤大夫还是一眼看出他曾经在他那里买过神仙粉:「当时我给他把脉,觉得他这身子能服用这神仙粉,因此卖了三包给他。」 「三包?」郑香盈微微一顿:「三场考试?」 「是。」汤大夫点了点头:「这神仙粉不能多服,每次一包足矣。」 「若是多服又会如何?」杨之恒在一旁突然出声了:「会不会气血攻心?」 汤大夫一愣,打量了下杨之恒:「这位小公子师从何人,为何如此明白药理?你说的没错,若是多服了,便会引发气血攻心,轻者会耳鸣头晕,须得休息一段时间,重者会引发肢体麻痹,或者语言不通,更甚至还会因着气血冲顶,若不及时救治便会身亡。」 三包神仙粉,那应该还剩一包,若是那一包不见了,便是有人故意投到郑信诚的茶壶里边去了。郑香盈的双眼放光,盯住汤大夫不放:「汤大夫,你卖这神仙粉的时候有没有说清楚这厉害关系?」 汤大夫点了点头:「自然说清楚了,这人命关天的事,岂能儿戏!」他俯下身子仔细查看了下郑信诚的脸色:「莫非这位便是死于气血攻心?」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因为刘府尹已经转头去让衙役将郑信诚的遗物拿过来:「快去看看,那里边还有没有神仙粉?」 东西一件件的清理了出来,衣物、书本、日常用的小东西,还有一个荷包,打开口子将里边的东西拿出来,是一个小纸包,还没等打开那纸包,汤大夫便点了点头:「那便是我卖的神仙粉,那包药的纸是我特别定制的。」 药包儿打开,里边有一堆白色的药粉,汤大夫拿过一些放到鼻子下边闻了闻:「不错,这便是我们家的独门药。」从怀里掏出一杆小小的秤来,他将那药称了下,眯着眼睛看了秤杆上的星戳子:「分量也没有少,看来这药没有人动过。」 郑香盈不免有些泄气,这第三包药的出现,证明了那茶水里的分量并没有过量,可他又怎么会气血攻心而死呢?站在她身边的杨之恒也有些气馁,原本以为可以从这神仙粉的分量上面来查,没想到也钻了死胡同。 「郑小姐,令尊过世,你难免伤心,但现在看来令尊确实是自己身子有恙所致,并非有人故意谋害。郑小姐也不必过于执着了,先去签字结案,然后领了令尊尸身去安葬罢。」刘府尹怜惜的叹息了一声,抬头望了望窗户外头挂在树枝上的斜阳,心里不免有几分焦躁,今日八月十五,家中妻妾正等他回家团聚,偏偏被这事儿拖在这里动弹不得。 「香盈,你便听府尹大人的话,先去结了案罢。」郑信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子,拉了拉郑香盈的手:「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 「汤大夫,可还有旁人到你药堂里买了神仙粉?」郑香盈将郑信晖的手甩开,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走到汤大夫面前发问:「若是有人在你那里买了神仙粉,再投到我父亲茶壶里边呢?」 汤大夫瞧着郑香盈寒星一般的眼眸,摇了摇头:「郑小姐,到我药堂里买这神仙粉的,不说千人,至少也有几百人,我如何能全部记得清楚?之所以记得令尊,是因着我见他耳边有一个肉痣,瞧着非常显眼,所以才记得。」 郑香盈的心跳得颇快,若是她将那三房的四爷喊了给汤大夫来看,不知道他识不识得?若是他也在汤大夫那里买了这神仙粉,那很有可能便是他做下的这事情。可是那三房的四爷又怎么会跟着她来见汤大夫?况且若是他没在汤大夫这里买神仙粉,那岂不是会将关系闹僵,郑氏家族会觉得她有意在抹黑族里的形象? 正在犹豫之间,就听刘府尹不耐烦的声音响起:「郑小姐,各人体质不同,说不定令尊考试时十分急切,故而导致了突发急病,与这神仙粉并无关系。仵作与这位焦爷都验过尸了,令尊并非他人毒害,你又何必一定纠结有人谋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谁又能知道自己寿命何时终结呢?」 郑香盈不服气的睁大了眼睛,正准备回驳刘府尹的话,这时有人伸手摩挲着她的头顶:「郑小姐,就听府尹大人的话,咱们回去罢。」 抬起头来,郑香盈见着焦大关切的目光,他的目光十分柔和,让她不由自主的有一种安心的感觉,杨之恒也在身边拉了拉她的衣袖:「郑小姐,听我师父的没错,咱们走罢,你母亲还在悦升客栈呢,她肯定等得着急了。」 被他一提醒,郑香盈忽然想起郑夫人来,点了点头道:「好,我走。」 第二十八章 见郑香盈终于不再执着,刘府尹和郑信晖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刘府尹很是欢喜的指了几个衙役将郑信诚的尸首帮着抬去马车上边:「务必小心着些,动作不可粗鲁,这死的可是荥阳郑氏的七房老爷!」 郑香盈闷闷不乐的跟着焦大师徒走出了府衙,这个不是结果的结果让她很是郁闷,她真不相信郑信诚说走就走了,其中肯定另有隐情。 「你在想什么?可是还觉得你父亲死得蹊跷?」杨之恒见郑香盈低头走路,一句话也不说,心中也很是不舒服,虽然与郑香盈只相处了短短的两日,可他却觉得他们好像认识了很久,仿佛是老朋友一般,见着她难受,他的心也跟着难受了起来。 郑香盈抬头看了他一眼,身边的这个小小少年,稚气未脱,可眼神却很真诚,让她不由自主觉得心中温暖了起来,她笑了笑道:「还能怎么样?都已经在府衙那边结案了,觉得蹊跷也没法子了。」 焦大在旁边听着他们的对话,微微一笑:「郑小姐,你可是有怀疑的人?」 郑香盈抬头看了他一眼,见焦大的眼神似乎洞悉一切,本来想将三房四爷借钱不还的事情说出来,可想着毕竟自己与焦大只是萍水相逢,怎么能一五一十的便将家里的私事全抖露出来?她含糊应了一句:「确实是有,只是我觉得那人十分狡猾,该不会留下什么把柄。」 「若这人是你们郑氏家族里的人,即便你提出疑问来,你们族里也不会让他对簿公堂,只会私下处理,毕竟这有关于郑氏的名声。而且你说得对,那人肯定做得隐秘,即便你揪了他去给汤大夫辨认,肯定汤大夫也不会认识他,因为他定是支使了旁人去买的神仙粉。」 郑香盈忽然有一种无力感,焦大说的都对,即便她指证了三房四爷,郑氏会不会将他交给官府还是一个疑问,更何况她根本没办法去指证他,她只有怀疑,没有证据,如果就这么去指证他,旁人定然都不会相信。 「那我该怎么办?」郑香盈喃喃自语道:「难道我父亲就这么冤枉的死了不成?」 焦大深深的望着她道:「不怎么办,你必须快些长大,等你有了力量与他们抗衡了,你便能将你父亲的死因找出来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总有一天你会找到那个凶手,让他为你父亲偿命。」 郑香盈站在那里,夕阳将她镀了一层金灿灿的边儿,她双眼望着前方,脸上有一种坚定与决然:「会有这一天的。」 夕阳西下,暮归的寒鸦翅膀上都带着一道金灿灿的边儿,振翅往树梢上飞去,似乎能洒落一地的碎金。淡淡的暮霭已经在天边涌现,青莲色的天空里有着缕缕烟灰颜色,似乎有人拿着纱布蒙上去一般。 今日天色已经有些晚了,郑氏族里的人早就决定准备十六清晨动身出发,所以郑信诚的尸身只能暂时寄放在义庄。 「你先回客栈去,我到这里守着。」郑信晖望着直挺挺躺在那里的郑信诚,叹了一口气,这七房的弟弟为人很好,只是性子有些软糯,可怎么着也是家中的主心骨,就这么撒手去了,留下孤儿寡母的,以后少不得要郑氏族里来操心了。 「郑小姐,咱们快些去马市,赶着现在该还没有全部关门,总得买两匹马才是。」焦大见郑香盈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出言提醒道:「我们走了,你的马车便走不动了。」 杨之恒惊讶的抬头看了一眼焦大:「师父?」又转眼望了望郑香盈,脸上的神色有些着急:「我们不也……」 焦大没等他说完话,直接将杨之恒的话打断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先去替郑小姐将马买过来才是。」 郑香盈听着这话,知道焦大去意已决,心中虽有不舍,可总不能拉着他不放手。各人有各人的事情,焦大与她们只不过是萍水相逢,为了她们母女已经耽搁了两日,郑香盈的心里边早就过意不去,现儿知道焦大就要离开,倒也松了一口气,她真不愿意欠别人太多,也不想让自己家里的事情影响到别人。 「焦大叔,我们快些去买马罢。」郑香盈朝杨之恒微微一笑:「师父最大,师父说了算,你别弄得你师父不开心。」 杨之恒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只是跟了焦大往马市走,几人到了洛阳的马市,已经只有几家还没有关门,马贩子见来了客人,殷勤的引着他们进去挑选。焦大对于选马也很有讲究,掰开嘴巴看了看牙口,又顺着马鬃摸了摸马的身子,最后选定了两匹。马贩子张开夸赞:「大爷真有眼光,这两匹可是宝马良驹……」 话音未落,杨之恒在旁边冷冷的开口:「什么宝马良驹,我们只不过是买两匹拉车的马,你这两匹瞧着也只能拉拉车罢了。」 马贩子满脸通红的站在那里,摸着脑袋没有敢接口,焦大笑了笑,掏出两个银锭子来:「就连我的徒弟都一眼看出来你这马的优劣,你就不必在这里自夸了。你说得再好我也没有多余的银子给你,这两匹马,合在一起五十两银子,卖不卖?」 瞧着焦大手里托着的银锭子,马贩子吧嗒了下嘴巴,叹了一口气:「大爷,现儿马市行情不好,真是不好做生意,再加五两罢。」 焦大笑了笑,又掏出一小块银子来:「成交。」 焦大与杨之恒拉着马回了客栈,到后院将马套在马车上,把自己两匹马换了出来。杨之恒仔细检查了下套马的牢具,摸了摸马脖子,望着郑香盈只是笑:「其实这两匹马都还不错,拉车刚刚好合用,我方才只是故意那么说的,免得那马贩子黑心宰你的银子。」 焦大拍了他一巴掌:「马是咱们打死的,本来就不该让郑小姐出银子,你现儿是得了便宜还来卖乖不是?」 郑香盈感动得眼眶有些湿润,望着杨之恒道:「焦大叔,杨公子,多谢你们了。」 「谢啥?你又不是没有给我买马的银子。」焦大摸了摸郑香盈的头发:「郑小姐,你现儿年纪还小,人微言轻,府尹大人又不是个精明的,所以今日暂且让那凶手躲了过去,但我相信等你长大了,自然能替你父亲抓出这个人来。」 「焦大叔,我记下了。」郑香盈咬着牙齿点了点头:「我会努力快快长大。」抬头见着杨之恒站在焦大旁边,眼中似乎有不舍的神色,郑香盈也有几分惆怅:「焦大叔,你们有事儿便先去罢,不用在陪我了,打扰了这么久,香盈真是过意不去。」 焦大笑了笑,那笑容有如春风拂面:「我和之恒还有旁的事儿,你们亲族有这么多人,也不用我们再跟着一起走了。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杨之恒望了望郑香盈,跟着焦大一步三回头的走出了后院,郑香盈瞧着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消失在门边,幽幽的叹了一口气,转过头来望着客房的高楼,慢慢的沿着院墙走了过去,她真不知道郑夫人现儿的精神状态会是怎么样的,又该如何去安慰她。 第二十九章 回到客房,见屋子里满满的都是人,郑氏族里下场秋闱的回了客栈以后都赶在这里安慰郑夫人。郑香盈分开众人走了过去,瞧着郑夫人脸色苍白,一双黑色的眼睛在瘦削的脸色显得更大了些,她神情有些呆滞,只是愣愣的坐在那里,额头上包着的白色纱布格外的显眼。 「母亲,我回来了。」郑香盈走上前低声在郑夫人耳边说了一声,郑夫人蓦然抬起头来抓住了郑香盈的手:「香盈,你父亲呢,你父亲在哪里?有没有跟着回来?」 郑香盈难受的看着郑夫人的脸,眼泪珠子瞬间便滴落了下来:「父亲现在停放在义庄,六伯父守在那里呢。母亲先好好歇息着,明日咱们一早起来便将父亲送回荥阳去。」 「不!」郑夫人尖叫一声,全身都在发抖:「我要去见他,我现在就要去见他!」 郑香盈有些为难,郑夫人现在这情形,怎么能让她继续受刺激?不如到客栈里安安稳稳歇息着,明日好一早起来赶路。这时旁边那些郑氏子弟里有人说话:「咱们一起陪着弟妹去见见信诚也好。」 说话的人看上去有些不像善类,一脸奸猾的模样,留着小胡须,表情似乎有几分哀恸,可郑香盈却觉得他那神色都是装出来的一般,假得就像是在脸上贴了一张纸。郑氏其余子弟也纷纷附和:「可不是这样,该去瞧瞧!」 一伙人拥了郑夫人去了义庄,此时天色已晚,义庄里头已经掌灯,停尸房里的郑信诚被灯光照着,脸色似乎比白日更显得青白了些。郑夫人由鲁妈妈扶进屋子,站在门口眼泪汪汪的瞧着郑信诚的尸身,似乎不敢相信他已经离世了一般,忽然她猛的走上前两步,扑到了郑信诚的尸身上边,抱着他痛哭了起来:「信诚,信诚,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郑氏几房来下场参加秋闱的人见着这情景,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围在郑信诚的尸身旁边劝郑夫人:「弟妹,莫要太伤心了,节哀顺变。」 郑香盈穿着一件白色衰衣,站在郑夫人身边,心中虽然悲戚,可眼睛却不住的往那十来个郑氏子弟身上打量,方才那个提议的人是不是三房四爷?自己瞧着郑夫人有些神情恍惚,本想让她好好歇息,可他偏偏怂恿着郑夫人过来义庄看郑信诚的尸身,究竟是何居心? 是不是他做下的手脚?郑香盈脑子里边不住的在想着这个问题,可她又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指证他,只能将这个问题埋在了心底里边,扶住了郑夫人,轻声安慰她:「母亲,咱们先回客栈去罢。」 「不,我不回去,我要和你父亲在一起!」郑夫人双手紧紧抱住郑信诚的身子,嘴边露出了一丝凄然的惨笑:「我与你父亲是说好了的,我们总会要在一起。现儿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这里,我怎么能不陪他!」 郑香盈张嘴望着郑夫人,心里有些感动,又有些惊奇,她真没有看出郑夫人与郑信诚竟然有这么深厚的情感,不是还有个王姨娘与杜姨娘吗,郑夫人为何还对郑信诚这般情深意重。 「香盈,你回客栈去罢,你年纪小,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不宜熬夜。」郑信晖在旁边见着郑夫人说得坚定,摇了摇头,这位弟妹也实在太执着了些:「你母亲有贴身妈妈陪着,不会有什么事儿的。」 郑香盈坚定的摇了摇头:「不,我要与母亲在一起。」来的路上经历了马车遇险,她真不放心让郑夫人单独留下来。或者马车遇险真是一个意外,可偶然里却有必然的因素,无论如何不能掉以轻心。 「你……」郑信晖看了看郑香盈,见她一双眼睛灼灼有神,不肯退让半分,只能叹了一口气道:「就依着你罢,只是这在义庄过夜……」 义庄,停放棺椁的地方,有些人客死他乡,或者是亲属还未找到合适的地方安葬,就会将尸首暂时寄放在义庄,所以郑信晖的担心也不无道理,义庄实在不是一个适宜休息的场所。 郑香盈望了望郑夫人,咬了咬牙:「多谢大伯父关照,香盈会一切小心的。」 「得得」的马蹄声不疾不徐的响着,洛阳城外的官道上有两匹马并肩而行,赶路的人似乎并不着急,仿佛在游山玩水一般,马儿走得甚是缓慢。 「师父,为什么咱们不跟他们一起回荥阳?咱们不就是去荥阳调查郑家的吗?」杨之恒抬头看了看天边。夕阳已经快沉下去了,只有一抹暗红的余晖照着山上的树木,让起伏的山岚也披上了一种暗红的颜色。淡淡的白色圆弧已经出现在天空,很快那淡淡的颜色便越来越明亮,挂在乌蓝的夜空里格外显眼。 「之恒,你为何对那位郑小姐的事情如此上心?」焦大偏头看了看杨之恒:「素日里玥湄郡主跟在你身后,就像一根小尾巴似的,可你偏偏又不怎么搭理她。」 杨之恒闭紧了嘴巴没有说话,好半日才瓮声瓮气道:「师父,我哪有上心?只是觉得她与她母亲,孤儿寡母的十分可怜罢了。」 焦大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恐怕你觉得她与你身世有些相似?」 杨之恒望了焦大一眼,扬声道:「师父,你也总是鼓励我,要我快快长大,今日你也与郑小姐说了同样的话。」 「这又如何?为师本来便是对你们寄予厚望而已。」焦大伸手将杨之恒的马头拨转了一下:「我瞧着那郑夫人的性子,今晚恐怕要让郑小姐陪她住在义庄呢。」 听了这话,杨之恒呆了呆,他将马调转了过来,双腿一夹马肚子,扬鞭打马,飞快的往洛阳城那方向冲了过去,夜风吹起了他白色的衣裳,就如船只上鼓胀的风帆一般。焦大看着徒弟的背影,哈哈一笑,抓紧了缰绳也跟着追了过去。 夜已深,十五的月色分外的明亮,又圆又白的挂在了树梢,如水般的月华笼罩着大地,走在这淡淡的月华里,一切都那么有诗情画情。但是在这样的月色里,郑香盈却始终感受不了诗一般的情调,她拿着一篮子钱纸匆匆走在义庄的路上,心里头还是有些害怕。 树上忽然传来「嘎」的一声长叫,一只寒鸦振翅而起,头上飘落了几片树叶,郑香盈站定了身子,不敢再往前行走,前世看过的鬼片全都涌现在眼前,僵直行走的僵尸,长着獠牙的吸血鬼,仿佛在她面前纷纷跳来跳去。她握着篮子的手心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差不多没有握稳手中的篮子,哗啦一声便要掉到地上去。 投在地上的树影不住的摇动,里边忽然蹿出了黑色的一团,郑香盈吃了一惊,手中的篮子终于滑落,她站在那里出了一身冷汗,迟缓的将脑袋低了下去,望着那落地的黑影。 那黑影弓起了脊背,尾巴竖得老高,懒洋洋的发出了「喵呜」的声音。见郑香盈站在那里动也不动,那只猫似乎失去了戏弄她的心情,转过头去无声无息的跑开了,步履轻盈无声无息,让郑香盈的心噗噗的跳得更快。 弯腰从地上捡起篮子,郑香盈慢慢挪着步子往义庄里边走。郑夫人非得要给郑信诚烧钱纸,她迫于无奈只能出去寻了一圈,见着有一家寿衣店正在打烊,不管人家欢不欢喜,挤了进去买了一篮子钱纸。 第三十章 回来的时候月色正好,可一踏进义庄的门她心中便觉得有些紧张,方才这只猫让她绷得紧紧的神经差点断了弦,当看清楚原来只是一只猫的时候,郑香盈不由得恨恨的骂了一声:「郑香盈啊郑香盈,你真是个胆小鬼!世上本来就没有鬼,只是说的人多了,也就有了鬼……」 念完了这一遍,顿时觉得自己精神了许多,提了篮子昂首挺胸的往前边走了去,忽然间一阵风刮了过来,将她的头发吹得撒乱不堪,正在伸手去整头的时候,篮子里的钱纸也被吹了起来,纷纷扬扬的往旁边飘了去。郑香盈心中一急,顾不上头发零乱,赶紧追了过去捡钱纸。忽然就听一声惨叫:「有鬼啊!」一个黑影从路边的树丛后边站了起来,提着裤子飞一般的往小径那边跑了过去。 郑香盈停住脚步看了看周围,四处风轻云淡,好像不见什么可疑的影子,她低头捡起那些散落的钱纸放到篮子里边,又大步往前边走了去。 风吹得义庄的大树不住的摇摆着身子,树间传来了极低的交谈声:「之恒,郑小姐胆子可大得很,咱们根本不用回洛阳来的。」 杨之恒咕哝了一句:「方才瞧她进义庄的时候步子还走得慢,怎么忽然就无所畏惧了。」 「岂止是无所畏惧,还能吓到了旁人。」焦大忍着笑低声说道:「若她不是女子,我还真想收下她做徒弟。」 师徒两人从树上飞身而过,很快便蹿到了义庄的屋顶上边,揭开几块瓦往下边看,就见郑夫人趴在郑信诚的尸身上边,旁边有一个盆子,里边正燃着一团火,郑香盈跪倒在蒲团上边,将篮子里的钱纸折好一张张的投了进去。 因着郑信诚只在义庄停一个晚上,所以单独放在一间屋子里边,可灯光微弱,墙上人影不住的在晃动,这屋子显得阴森森的一片。郑香盈望了望跪在自己身边的鲁妈妈,低声说道:「怎么着也该劝了母亲去歇息。」 鲁妈妈拿了帕子不住的擦着眼睛,望着趴在那里的郑夫人,心里也是难受,她是郑夫人娘家的老仆人,一直瞧着郑夫人从小姑娘慢慢长大,为人妇为人母,与她感情格外深厚,现儿瞧着她的遭遇,眼泪珠子掉个不停,都没有歇气的时候。 窗户上的树影忽然摇晃了起来,外边似乎刮起了风,不知哪里漏进来几丝风,烧钱纸的盆子里的火光被吹得不住的往一边倒,郑香盈抬起头来望向了鲁妈妈,心里有几分害怕,这屋子里头就她们三个,旁边那些屋子里边可是停了不少棺椁的。 「妈妈……」郑香盈听着外边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在他们这间屋子面前停住了,心里有些紧张,抓住了鲁妈妈的手,眼睛有些惊慌的盯住了门口:「你听到脚步声没有?」 鲁妈妈侧耳听了听,摇了摇头:「不曾。」 就在说话间,忽然门猛的被打开,郑香盈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起来,她睁大了眼睛望着门口,就见一道白色身影站在那里,两条裤管不住的在票晃,露出下边瘦骨嶙峋的一双腿来。 鲁妈妈吓得全身打颤,但还是挣扎着朝郑夫人爬了过去,抱住了她的身子,将她掩在怀里,郑香盈此时却镇定了下来,一双眼睛直视向那个白色身影:「你是谁?」 「我是看守义庄的田嫂。」那白色身影幽幽的开口说话了,郑香盈这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屋顶上的杨之恒也跟着松了一口气,手中的小瓦片又悄悄的放到了屋顶上,焦大见着徒弟这个动作,不由得微微一笑,伸手拍了下他的脑袋:「我叫你练习耳力目力,你总是爱偷懒,现儿便知道害处了,隔得并不远,你竟然都分辩不出来是人是鬼,更别提分辩出来人是男是女了。」 杨之恒有些惭愧,低头喃喃道:「师父,我错了,以后定会刻苦练习。」 屋子里边,田嫂身上挂着一大捆白布朝郑香盈走了过来,那白布拖在地上不住的摇来晃去:「我怕你们没得东西盖,帮你们找了几块招魂幡,你们拿了垫到那边草堆上歇息一个晚上罢。义庄里没得多余的铺盖,只好请夫人小姐将就着了。」 郑香盈接过东西,感激的一笑:「田嫂,有得盖便可以了,真是太谢谢你了。」 田嫂同情的看了她一眼,摆了摆手:「你一个大家小姐,累了都快大半夜了,总怕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苦呐!赶紧去歇息着,别再逞强,人的身子可禁不住这样熬夜。」 等田嫂出去,郑香盈将那捆招魂幡铺了几张到草堆上边,同鲁妈妈一道将郑夫人挪到了临时的床上,又替她盖好幡布,仔细的掖了掖下巴下巴的布,望着郑夫人苍白消瘦的脸和那深深凹陷的眼窝,不由得长长叹了一口气,郑夫人身子本来就不好,遭了这么大的变故,还不知道熬不熬得下去呢。 屋顶上边的杨之恒也跟着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叹息声随着十五月夜的清风飘出去很远,格外幽长凄凉,让走在小径上的一个人不由自主停住了脚步,僵硬着把脖子转开来,迟缓的望了望四周。 义庄屋檐下的两盏白色的灯笼随着风不住的转动着,就如两点鬼火,又如一个人的眼睛,正在往这边张望,那个人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那排屋子磕了几个头,低声念叨了几句话,迅速的爬了起来,飞奔着跑了出去。 初秋的清晨有着淡淡的白雾,草尖上挂着晶莹的露水,推开窗户往外边看,只觉流霜未去,整个义庄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就如瑶池的楼阁亭台一般,远远望着飘飘渺渺。 郑香盈昨晚没有睡踏实,在草堆上翻来滚去,心中有几分惊恐,屋子里停放着郑信诚的尸首,自己身上盖着的是招魂幡,怎么样想都有些惴惴不安,挨到子夜时分才合了眼,还没睡两个时辰,就自然醒了过来。 望了望草堆上睡得正香的郑夫人与鲁妈妈,郑香盈叹了口气,抱着膝盖坐在那里,呆呆的望着窗户外边白纱似的雾气。郑信诚过世了,家里失去了主心骨,看起来郑远山无论如何也会被记到母亲名下了,杜姨娘肚子里那个即便是个小少爷,现儿也来不及了,总不可能七房没一个嫡子哭灵摔驾。 这可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按着古时所谓三从四德来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以后七房便要听郑远山的话了,因为他是家中长子,只不过她现在所处的大周还好,未成年的子女还是得听母亲的教导。郑香盈摸了摸胸口,若是郑远山成了七房当家作主的,想想王姨娘那嘴脸她都觉得有些恶心。 草堆上响起了悉悉索索的声音,郑香盈回头一看,鲁妈妈也已经坐了起来,很忧愁的看着躺在那里的郑夫人:「姑娘,怎么就不多睡一会子呢?现儿天色还早。」 「我哪里还能睡着。」郑香盈苦笑了一声,看了看周围灰白的墙壁,鲁妈妈真是身子骨儿好,心也宽,这种地方还能睡得香甜。 第三十一章 两人走了出去寻到住在最尽头的田嫂夫妇,讨了水简单的洗漱了下,田嫂擦牙用的是很粗糙的青盐,郑香盈只觉得自己牙齿与嘴巴皮儿被硌得有些发疼,心里暗自想着这便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了。 端了水回到屋子里边,郑夫人已经醒了,正一脸憔悴的靠着房间一角坐在那里,双眼无神的望着郑信诚的尸身。郑香盈见了她那模样,心中一紧,郑夫人脸色灰败,没有半点精神,她真担心她会忽然倒下去便再也起不来。 刚刚给郑夫人梳洗完,郑家的人便过来接她们了,大家脸上都有哀戚之色,似乎在真心实意的伤心一般。郑香盈虽然不大待见郑家的人,此时见了倒也放下心来,钻到马车里边靠着鲁妈妈的肩膀,不多时便闭着眼睛睡起觉来。 「香盈跟着我们出来受苦了,这马车里头都能睡得安稳。」郑夫人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脸颊:「这两日颠簸,瞧着都瘦了不少。」她的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她父亲不在了,还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样过呢。」 鲁妈妈将郑香盈抱在怀里,低头瞧了一眼她瓷白色的脸,笑着安慰郑夫人道:「夫人,你也莫要着急,族里总不会不管七房,孤儿寡母的,可不该更照顾些?」 郑夫人无精打采的应了一声,只觉得自己的头昏沉沉一片,眼睛前边有万点金星子乱溅一般,心里边也不断的绞痛了起来。她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觉得喉咙间有些发甜,抖抖索索的摸出了一块帕子掩住嘴,将一口痰吐了出来,低头看了下,就见那素白的帕子上有一块殷红,就如雪地上开着的红梅般耀眼。 鲁妈妈眼睛尖,一眼就瞅见了那帕子上的血迹,不由得惊呼了起来:「夫人!」 郑夫人吃力的摆了摆手:「别出声,莫要惊动了她。」 鲁妈妈眼中含泪的望着郑夫人,声音哽咽:「夫人,咱们赶紧回家,请个老道的大夫来瞧瞧,这身子可得要好好养着,原来的病没有断根,这时候又添了新病,怎么能行呢。」 郑夫人靠着马车壁,好半天没说话,当鲁妈妈以为她睡着了,想要拿件衣裳给她盖上时,她忽然又缓缓的开口说话了:「妈妈,你是我从娘家带出来的,下人里头数你最贴心,以后你可要好好照看着小姐,别让她受了委屈。」 这话有些托孤的意味,鲁妈妈听了心中大为悲凉,忍不住拉着郑夫人的手,哀哀凄凄的哭了起来:「夫人,你何苦说这丧气话儿!回荥阳以后好好休养着,多吃几副对症的药,用不得几日便好了,千万莫要想多了。」 郑夫人没有答话,只是闭紧了嘴巴,那嘴唇皮儿都是灰白的一片。 到了荥阳境内郑香盈才醒了过来,见郑夫人闭着眼睛缩在马车角落里,身子显得格外单薄。鲁妈妈抱着自己坐在那里,一双眼睛红肿得像桃子一般,心中奇怪,才这会子功夫,鲁妈妈怎么就哭成这样儿了?掀开帘子往外边看了看,就见一片暮色沉沉,可依稀能分辨清楚快到自己家门口了,心里自以为明白,鲁妈妈这是要做样儿给那些前来悼念的郑氏族人看呢。 大门上已经挂起了白色的花球,门板上贴着白色的讣告,门口站着的门房也穿着白色的衰衣,郑香盈与鲁妈妈搀扶着郑夫人下车,瞅着门口这刺眼的白色,心里莫名就伤感起来,以后这府里头便再也瞧不见郑信诚单瘦的身影了。 几乎是半拉半拽的将郑夫人弄进前院,郑大太爷便带着人走了过来。前院里边搭了个灵棚,一副棺椁停在那里,等着装郑信诚的尸身。灵棚里边点着硕大的牛油蜡烛,火苗蹭蹭的往上蹿着,外边飘着招魂幡,旁边还有各种祭幛,写着「寄托哀思,音容宛在」的字样,到处都是一片白,衬着中央黑色的棺椁,看上去有些触目惊心。 「信诚媳妇。」郑老太爷今日没有像往日那边颐指气使,瞧着郑夫人精神不振,他的声音放柔和了些:「信诚过世了,总要有个嫡子替他哭灵摔驾,我们昨日合计了一回,决定将远山记到你名下,已经在族谱上边写好名字了。」 郑夫人瞧着跪在灵棚外边磕头回哀悼之礼的郑远山,眼睛前边一阵发晕,不用说定然是王姨娘借着这个机会去大房说了这事儿,趁着她还没有回府,先斩后奏的就这么定下来了。可是这嫡子的事情确实也是迫切,郑氏族里这么做也不能说有悖常理,郑夫人蹙了蹙眉头,望着郑大太爷点了点头道:「大伯父为我们七房着想,侄儿媳妇实在感激,只不过我起先也说过,我想要记到名下的是杜姨娘的儿子,大伯父不能不遂了我这心愿。」 郑大太爷一怔,没有想到这侄媳妇竟然如此执拗,杜姨娘肚子里头的难道就一定是个儿子?这记名的事儿,也总得让那孩子生出来以后再说,怎么能现在就提出来要记名呢?「信诚媳妇,杜姨娘生孩子还早罢?等她生出儿子来再议此事也不迟。」 「大伯父,既然侄儿媳妇不在场,你们都可以将郑远山记在我名下,那杜姨娘那儿子有没有生出来又有什么要紧?」郑夫人的眼睛紧紧的盯着郑大太爷:「若是郑氏这样罔顾我的感受,那恕我只能将这事情交去官府秉公断案。」 「胡闹,胡闹!」郑大太爷气得脸色发青:「这族里的事儿怎么能闹出去,你莫非是想要咱们郑氏名声受损不是?」 郑香盈在旁边见着郑夫人神色执着,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郑大太爷,仿佛没有丝毫畏惧一般,心里不由得暗自叫好,这郑信诚刚刚死,族里人便欺负到郑夫人头上来了。其实目前形势来看也只能将郑远山记名了,郑夫人之所以提出自己的要求,这是在向郑大太爷表明自己不喜欢族人自作主张的态度呢。 郑大太爷被郑夫人盯得有几分窘迫,见她就是不松口,心里也是懊悔,不该听了郑老夫人的话提前将这事儿给办了。昨日王姨娘带着两个儿子来见郑老夫人,娘儿三个跪在那里哭了个不歇:「老爷没了,这可怎生是好?可怜老爷膝下只有两个庶出的儿子,到门口回孝子之礼的人都没有呢。」 王姨娘年轻时是郑老夫人的贴身丫鬟,而且是颇得郑老夫人喜欢的,现儿瞧着她带着两个儿子哭成一团,郑老夫人也不由得生了恻隐之心:「反正是要记名的,不如就早些记了,现儿总要有个人在门口跪着回孝子之礼,不如就让远山担着罢。」 郑大太爷心里想着迟记名早记名还不是一样?信诚那媳妇看着便是个软糯的,族里记了名,她还敢来起高声?当即喊了族里一些主事的人过来,将郑远山记在了郑夫人名下,可没想今日郑夫人刚刚进门便与他扛上了。 「侄儿媳妇……」郑大太爷艰难的开口了,望着郑夫人冷冷的双眼,只觉得自己在郑氏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他似乎还能感觉到背后有不少嘲弄的目光,如芒在背,着实难受。 郑大太爷最终妥协了,在族谱上添了个名字:郑远寒。 第三十二章 放下笔来,郑大太爷心情有些沉重,原来还以为信诚媳妇是个好拿捏的,没想到自己竟然看走了眼,难怪七房那丫头郑香盈如此张扬,原来是随了她的性子。昨日王姨娘在大房这边哭哭啼啼的说了一堆郑香盈的恶迹,他起先还不相信,现在想来,有其母必有其女,信诚媳妇是个歪的,她女儿也好不到哪里去。 方才灵堂里头不少郑氏族人都在,她竟然不顾自己的尊严,丝毫不让的逼着他将杜姨娘那个没出生的娃记到族谱上,还叫嚣着若是不如她的意,便要告到官府去,真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他乃是堂堂的郑氏族长,却被一个晚辈给胁迫了,说了出去也是脸上无光。 郑夫人却没有理会到郑大太爷此时复杂的心情,看了那族谱一眼,点了点头:「辛苦大伯父了,府里人多事杂,我便先回去了。」 郑大太爷瞧着郑夫人那单瘦得似乎风一吹便能刮跑的身影,心里一口气堵着,好半日都吐不出来,揉了揉胸口,带着长随怏怏回府。郑老夫人正在和一群孙女说着闲话,见郑大太爷走了进来,面色不虞,赶紧吩咐孙女们回各自的院子,等着人都走了,郑老夫人这才开口相询:「老爷,这是怎么了?」 「你还来问怎么了?」郑大太爷气呼呼的坐在椅子上边,伸手接过丫鬟递过来的热茶,眉头虬结在一处成了个倒八字,怎么也解不开:「都是你要横加插手,让我今日在七房丢了脸面!」 郑老夫人瞧了郑大太爷一眼,见他似乎气得不轻,也有几分奇怪,伸手扶了扶抹额,上头那红宝石闪闪儿的发出光来:「为了那记名的事儿?这难道还能节外生枝不成?」 郑大太爷将方才的事情说了一遍,郑老夫人讶然不已:「七房不将郑远山记做嫡子,反而去记那个没有出世的娃子,哪有这样的道理?素日里瞧着信诚媳妇是个明理的,怎么于这事上头倒拧住了?」 「你是看着她那面色和善,实际上是个顶顶有主意的。」郑大太爷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得了郑老夫人的支持,心里总算舒畅了些:「我只好让了一步,将杜姨娘肚子里那个也在族谱上记名。」 「若是生了个女儿,那可怎么办?」郑老夫人摇了摇头:「这不是胡闹吗?」 「她说生了个女儿就算记在她名下的嫡女,只要将那个远字改成香字就行了。」郑大太爷慢悠悠喝了口茶水,望着茶盏里飘拂着的茶叶儿,默默的回想着郑夫人的模样。可能是病得久了,她十分消瘦,脸上已经没有什么肉,真真是皮包骨的模样,眼窝凹陷很深,一双眼睛大得有些吓人,当她瞧着自己的时候,不由得让他打了个寒颤,那种目光绝望而空洞,仿佛不是活人的眼神,没有半丝温热的气息。 「这事真让人费解。」郑老夫人转着眼睛想了想:「她这样做总该有个目的罢?单纯只是杜姨娘得她的欢喜?我瞧着不像。」略微停了停,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来:「是了,她是在给自己女儿铺路呢,王姨娘如此痛恨她们母女俩,以后她要是撒手去了,香盈那个丫头等于就没有了娘家人,现儿将杜姨娘肚子里头那个记在名下,多多少少还有个声气相通的。」 「不管她怎么想,也不能在众人面前驳了我的面子。」郑大太爷愤愤的将茶盏放在桌子上头:「再怎么着我也是族长,她有什么话可以私下与我说,竟然在大庭广众下让我下不了台,哼,实在是可恶。」 「可能她们林家也就这个家风了。」郑老夫人眯着眼睛想了想:「那日莲丫头及笄,她竟然让香盈丫头捧了一支单簪来道贺。我原本瞧着那香盈丫头长了个聪明伶俐的相貌,还准备让她多来大房走动,可是……」 「夫人,你是糊涂了不成?怎么能让她多来咱们府里走动?七房寒酸,她若是来咱们这边走得多了,少不得会嫉妒,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儿出来。」郑大太爷摇了摇头:「瞧着信诚过世的份上,咱们善待他的儿子也就是了,丫头不都是别人家里的人,用不着多操心。」 「老爷,果然还是你想得周到。」郑老夫人愤愤的喝了一口茶:「没想到那香盈丫头竟不是个好的,在丹霞园里头同枝丫头吵了起来,听说她还动了手,枝丫头给我看她手腕儿上头都红了一片。唉……果然娶媳妇要留心,也不知道那会子老三怎么想着要给信诚牵了这根线儿,林家里的人到现在都还只是些五品六品的小官,没一个有出息,也怪不得他们家初来的女儿小家子气。只是这言传身教,把好好的一个香盈丫头给带坏了坯子,不知道出阁以后会不会糟蹋咱们郑家的名声呢。」 「她敢!」郑大太爷将茶盏儿敲着桌子砰砰响,喘了两口粗气:「先瞧她几年,若真是坏了坯子,咱们宁可将她送去庵堂里边做姑子,也不能让她出去祸害人,免得咱们荥阳郑家的声誉有失。」 「可不就是这个理儿。」郑老夫人点了点头:「老爷你是族长,可得想法子维护咱们郑氏的名声,绝不能让那老鼠屎坏了一锅汤。」两人越说越觉得有道理,似乎郑香盈马上就要做出有辱门风的事情来一般,絮絮叨叨的说了不少话儿,说着说着,那话题慢慢的转到了自家孙女的亲事上边:「莲丫头的亲事也要上心了,虽说算命的说须得十七虽以后出阁才好,可她今年已经及笄,自然得先挑选下人家,出阁的日子选晚些便是。」 郑大太爷却摇了摇头:「不着急,老三那边来信说宫里的娘娘嘱咐,咱们大房的女儿金贵,千万不能随意许配了人家,她会帮她们留意着呢。」 郑大太爷的第三个嫡女郑如月十八年前选入宫中,刚刚进宫的时候虽说不是三千宠爱在一身,可却也是占尽君恩的,才入宫一年便封了嫔号,再熬了些年份便晋了德妃,最近几年因着她年岁渐长,宫中新进的妃子们又容颜殊丽,这才被皇上冷落了些,可是皇上惦记旧情,隔三差五便有赏赐,对于朝堂上郑氏的人也十分看重。 「皇上到现在还没有儿子……」一提到德妃,郑老夫人的眉头皱得紧紧:「朝野上下都在担忧这事呢,皇上今年也快五十了,可膝下空虚,满宫妃嫔颗粒无收,这真让人揪心呐!德妃娘娘刚进宫的时候有过一次身子,后边却再也没了喜讯,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钦天监该好好算算国运才是。」 郑大太爷紧张的往旁边看了看,嘘了一声:「夫人,噤声!这国运岂是你深闺妇人能说的?我们能管好家里的事儿也就差不多了。」 两人正在说话,外边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个管事妈妈喘着粗气跑了进来:「老太爷,老夫人,七房的夫人没了!」 「没了?」郑大太爷骇得睁大了眼睛:「真没了?不会罢?早一个时辰她还与我在宗祠里边说话呢,怎么说没了就没了?」 第三十三章 「奴婢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方才七房有人来报丧了,看来还得请老太爷过去瞧瞧才行。」管事妈妈直起身子,不住的揉着胸口:「听说七房那边乱糟糟的一团,都在等着老太爷过去呢。」 郑大太爷听了这话心里格外舒畅,微微笑道:「毕竟他们还是离不得我。」 郑老夫人扶着丫鬟的手站了起来:「老爷,我同你一道去罢,毕竟信诚媳妇没了,我这个做伯娘的自然该去看看。」 两人带了丫鬟仆妇坐了马车去了七房那边,还没进门,就听着里边哭声与吵闹声混成了一团,在外边听着格外刺耳。郑大太爷皱了皱眉毛,撩起长袍下摆,迈步走了进去,就见前院里有不少人,站的站着,跪的跪着,身上白色的衰衣与黑色的棺木挤在眼里,仿佛是两种颜色在厮杀一般,看得郑大太爷眼前一阵发晕。 「这究竟是怎么了?」郑大太爷站在那里,沉声问了一句,前院里的人听着他的声音,大家皆转过头来:「大太爷来得正好,这事儿非得你来秉公处理才是。」 「究竟是什么事儿?」郑大太爷见着郑香盈一脸倔强,拉住一个人的衣裳不放手,不由得有几分生气,信诚这个女儿也已经满了十岁了,怎么这样不讲究,大庭广众之下拉着男子的衣裳不放,虽然说这个人是她的伯父,可总归也不太好罢。 「大太爷,这人方才鬼鬼祟祟的从我们家内院跑出来,形色十分可疑。」郑香盈伸手指着那个男人,眼睛里充满了愤怒的火焰:「我母亲虽然精神头不好,可哪有这般容易就过世了?香盈觉得我母亲方才过世与他定然有关系,请大太爷彻查此事,也好给我母亲一个交代!」 郑大太爷顺着郑香盈的手望了过去,不由得大吃了一惊,那满脸不屑,悠闲自得站着的男子乃是三房的郑信隆。 这八月的天气似乎没有凉快的意思,即便是站在树荫底下,全身都还在冒汗,瞧着郑香盈捉着郑信隆不放手,郑大太爷不由得脸涨得通红,呵斥了一声:「香盈,你怎么能对你的伯父如此无礼?还不快些撒手!」 郑信隆听着郑大太爷说话,十分得意,瞧着郑香盈只是歪着嘴巴笑了个不歇:「侄女儿,你快些放手,亏得现在还年纪小,若是年纪大些,让人瞧见你扯着我不放,还以为是那处出来的,惯会站在街上拉客呢!」 「啪」的一声脆响,郑信隆便觉脸颊上热辣辣的一片,捧着脸惊愕的望了过去,就见郑香盈正横眉怒目站在自己面前,一只手高高举起,似乎又要朝他那边脸扇了过来。郑信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黄毛丫头竟然这般对他不恭敬?周围的人也很惊讶的望着郑信隆的脸,这让他更是气愤,暴跳了起来,正准备捉住郑香盈一顿好打,这时郑大太爷开口说话了:「信隆,快快住手!」 郑大太爷背着手走到了郑香盈的面前,眉毛拧到了一处:「你怎么便这样没修养了?大庭广众之下与泼妇无异。这是你的伯父,你怎么着也该敬重着他,怎么相反动起手来了?」 郑香盈瞧着郑大太爷义愤填膺的模样,冷冷一笑:「伯祖父,这事情总有个原因,我也不是没有缘故便动手,你们方才也都听见了他说的话,那可是一个长辈应该说出来的?」瞥了一眼脸红脖子粗的郑信隆,郑香盈义正言辞道:「如此粗鄙的言语,哪怕是贩夫走卒在这样的场合下也不会说出来,更何况是荥阳郑家的爷?伯祖父,香盈不知道这人在族学里都学了些什么,只知道做人总要有廉耻之心,君子之仪,既然以前没有人好好教他,那香盈也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提醒他了。」 郑香盈说话又急又快,就如那流水一般哗哗而过,但却又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众人面面相觑,即便有想帮着郑信隆说话的,却又抓不住郑香盈的错处,只能望着郑信隆摇了摇头,活到这把年纪,竟然被侄女儿扇了耳光,说出去也真真丢人。 「香盈,你莫要胡闹了!」郑大太爷气得胡子都在发颤,望着郑香盈的眼睛有些愤恨:「若不是方才诬陷说你伯父有害死你母亲的嫌疑,他怎么会出口伤你?这根子究竟还不是在你身上?」这侄孙女真是胆大,不仅敢打长辈的脸,还敢随意说出这般没有没有根据的话来。 「伯祖父,我可是有依据的,香盈怎敢随意诬陷旁人害死我母亲!」郑香盈听着郑大太爷似乎有意包庇郑信隆,心中愤恨不已,方才郑夫人说头有些疼痛要回自己屋子歇息,过了不久因着灵堂里的一些事情要进去请示郑夫人,她匆匆忙忙去了后院,却撞着郑信隆挨着墙鬼鬼祟祟的往外头走。 郑香盈见着这人便是在洛阳怂恿着郑夫人去义庄的那人,因此心中自然起了疑心,吩咐方妈妈堵住了郑信隆:「你怎么去内院了?」 郑信隆弯着腰道:「刚刚内急,外院茅房都有人,我便去内院里边找找。」一边说着话,一边眼珠子转了个不停,显得有些紧张。郑香盈见了他那模样,不免有几分疑心:「外院几个茅房都满了?我可不相信,小翠,去搜下他的身子,看他是不是趁着现在咱们府里头乱成一团想进去浑水摸鱼的。」 「你怎么能如此不敬重我?我可是你的伯父!」郑信隆大喊了起来,人悄悄的往墙角那边闪,这让郑香盈更是疑心。几人正在门口僵持,鲁妈妈急匆匆的从内院里奔了出来:「姑娘,不好了,夫人……过世了!」 这消息实在来得突兀,就犹如晴天里头响了个霹雳一般,郑香盈晃了晃身子,脸色发白:「母亲故去了?怎么一回事?」 鲁妈妈悲戚的垂泪答道:「老奴方才在那边屋子里找给爷穿了进棺椁的衣裳,找好了以后去夫人内室,发现夫人趴在床上,那姿势与素日里有些不同,一探鼻息,已经一丝热气儿都没有了!」鲁妈妈嚎啕大哭了起来:「我可怜的夫人,怎么就舍得丢下姑娘跟着老爷走了!」 郑香盈打发小翠去郑氏大房报哀耗,转过头恶狠狠的盯着郑信隆,吩咐鲁妈妈与方妈妈将他看住:「这人刚刚从后院出来,形迹可疑,你们将他看管好了,切忌不可让他走脱!」 匆匆走到内室,郑香盈一眼便瞧见郑夫人侧脸一动不动的趴在床上,眼睛没有闭上,睁得大大的看着她。她慢慢的走了过去,在郑夫人的床边跪了下来,到大周九年了,郑夫人对她关爱有加,悉心照顾,在她心里,真是她亲生的母亲一般。她记得郑夫人温柔的抚摸,记得她轻声的话语,记得她在马车遇险的时候紧紧将自己搂在怀中,即便是拼了命也不愿意自己受一丁点伤害。 「母亲……」郑香盈轻轻的喊了一声,望着郑夫人的眼睛,心中有着浓浓的悲伤:「你都还没有享到福呢,就这么走了,叫香盈心中好难过。」她的眼泪珠子簌簌的掉落了下来,滴在床褥上头,滚了两下,很快便化成了一滩水迹。 第三十四章 那个人肯定与郑夫人的死有关系,否则怎么会这么巧他从内院出来,郑夫人就过世了?郑香盈捏紧了拳头,大步朝院子门边奔了过去。还没到门边就听着外边有吵闹声,奔过去一看,郑信隆正在虚张声势的呵斥鲁妈妈与方妈妈:「两个老奴,竟然不顾尊卑,敢将爷扣在这里,莫非不知道爷是谁不成?」 鲁妈妈一边淌着眼泪一边大声回复他:「这是我们家姑娘吩咐的,管你是什么爷,即便是天皇老子,我们也要将你看住不能让你溜了!」 郑香盈三步奔做两步赶到门边,眼中几乎都能喷出火来:「内院乃是女眷住所,男子止步,你这礼儿都不知道?怎么的就能跑到内院去找茅房?你这分明便是虚妄之语,还不快些交代你方才做了什么!」 郑信隆晃了晃脖子,一点都不把郑香盈放在眼里:「我方才就是进去找茅房了,还能做什么?」他瞧着郑香盈呲牙一笑:「你母亲现儿那模样跟鬼没有两样,你以为我还有兴致进去看她不成?」 听了这话郑香盈气得满脸通红,劈手便揪住了郑信隆的衣裳:「你满嘴胡言乱语,着实可恶,跟我去见郑大太爷,我一定要将这事说个清楚弄个明白!」 听到郑香盈提到郑大太爷,郑信隆脸上这才有了些畏惧的神色,但依旧嘟嘟囔囔道:「去就去,谁还怕了不成?」就在两人在这里争吵时,听着外边有人喊「大太爷来了」,郑香盈擦了把眼泪,揪着郑信隆便往外边走了出去。 郑大太爷听郑香盈将这事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也觉事情重大,背着手带了几个郑氏族人去了内院里边,仔细察看了一回,内室并不凌乱,没有打斗的迹象,郑夫人躺在床上,侧着一张脸,她面部表情如常,只是一双眼睛睁得颇大。郑大太爷低下头去看了看郑夫人的脖子,上头没有留下指痕。几位郑氏族人也贴近看了一回,众人商议了一阵,皆说郑夫人不是被人谋杀的,这形状瞧着便是自然过世。 郑香盈站在床边,紧紧的闭着嘴,听着他们的定论心中怎么样也不相信。郑大太爷瞧着她那神情,不由得叹了口气:「香盈,我知道你心里肯定难受,可你怎么能因着在内院见着了他便说他害死了你母亲呢?凡事要将证据不是?你并未亲眼见他动手,切不可妄语!」 郑香盈气得全身都在发抖:「大太爷,他无缘无故为何进了我家内院,难道不知道内院乃是女眷居所,男子止步?这难道不是证据?即便我母亲不是他害死的,他也与我母亲的死脱不了干系!」 郑大太爷瞧了瞧郑信隆,心中也有些疑惑,这郑信隆是三房第四个侄子,素日里名声颇不好,听说经常在外头赌钱,而且每次下注都很大,或许今日是他想趁着乱子到七房内院去弄些金银,但肯定不会想着要去谋害信诚媳妇,这郑香盈也太会将事情往大里闹了。 「香盈,不得胡闹!」郑大太爷说得义正词严:「你十四伯父去内院是不对,可你也不能就将你母亲的死赖在他头上罢?照着你们说的,你母亲死在床上,没有别的异状,定然是因忧伤过度而死的,这与旁人该扯不上干系。你十四伯父私闯内院的事儿族里会处置,而且你也当众扇了他一记耳光,也算是解气了,快些莫要意气用事,赶紧去装殓了你母亲罢!」 郑香盈张了张嘴,可又没办法反驳,这事情交到官府去恐怕也不会有别的结果,而且郑大太爷说得也对,郑夫人确实该要收殓,不能任凭她就这样躺在床上。她默默的低下头去,瞧着郑夫人苍白的脸孔,眼泪珠子一点点的掉了下来。 郑氏宗祠由青灰色的墙砖砌成,远远的望过去只觉得肃穆而庄严。黑色的屋顶压着那青灰色的墙砖,旁边有数株古树,枝繁叶茂亭亭如盖。天上飘着蒙蒙细雨,郑氏宗祠肃立在萧萧雨丝里,安静得如同养在深闺额女子,没有半点声息。 可是转眼间,这份宁静便被打破,数辆马车辘辘,正往这边疾驰而来,看守宗祠的人瞧着那几辆马车,赶紧站了起来,殷勤的将宗祠的门打开,弯腰走到了前边:「大太爷,二太爷,三太爷……」一路儿喊过去,喊到最后,见那马车上跳下两个少爷与四位小姐,一时间愣住,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郑大太爷似乎无意替郑远山与郑香盈她们介绍,只是昂着头往宗祠里边走了去,看门人见郑大太爷神情倨傲,心里想着这少爷与小姐该是无关紧要的,也就不再搭理他们,踩了几脚碎步跟了上去,弯腰走在郑大太爷身边:「大太爷,今日怎么都来了?可有什么大事?」 「你只管看好大门便是,这些事情与你无关。」郑大太爷淡淡说了一句,迈步走了进去,瞧着宗祠打扫得干干净净,不由得点头夸奖了那看门人一句:「这里头倒收拾得干净。」 那看门人喜出望外,赶紧表功:「小人日日打扫。」 郑氏族人涌进了宗祠,在外边大厅里坐了下来,郑大太爷坐在当中的正座上边,威严的扫了一眼前来的族人:「今日召集大家过来,是有一件要紧的事儿。」他望了望坐在一旁的郑香盈几个,脸上露出了怜悯的神色:「信诚和他媳妇相继撒手去了,只留下几个孩子,我瞧着他们也怪可怜的,于是想请大家想想法子,怎么样帮着信诚照料他的遗孤。」 其余族人皆点头称赞:「大太爷说的是,这是我们当做的。」 「那咱们先来谈谈这家产的问题。」郑大太爷朝站在旁边的一个管事点了点头,那管事便捧着一个本子念了起来:「七房有良田三千亩,铺面十二间,家中有银票十一万两,另外有鸡翅木家具五套,檀木桌子三张……」那管事的声音不高但却听得十分清楚,一直念到了大毛衣裳几件,中毛几件,羔羊皮子若干,听得郑香盈心中郁闷不已,怎么听仿佛这些家产似乎都已经不是七房的产业,成了公中用品了一般。 昨日刚刚将郑信诚与郑夫人送去安葬,呼啦啦的来了一群郑氏族人,说是照大太爷吩咐要清点下七房财产,明日去宗祠帮他们分配家产。郑香盈还没来得及反对,那些人便自己去了内院,开始进行盘查。 郑香盈奔到了自己屋子里头,将几本账簿子捡起来混在自己的书里,拿了篮子装了,上边随意堆了一些习字的纸张,来清查的族人翻了翻那个篮子,见里边都是一些女书女诫之类的书,也没有在意,将那篮子踢到了角落里,开始去清别的东西了。郑香盈瞧着那篮子歪歪斜斜的靠在那里,但坚持没有翻身,抿嘴一笑,怎么着也不能将那账簿子给他们拿了去,自己可还要拿着去与他们对账的呢! 等着那管事将七房财产都念完,郑大太爷徐徐开口了:「信诚有两个儿子四个女儿,其中郑香盈与郑远山乃是嫡出的,自然要不同些,其余的我们也该照顾着。」停了停,郑大太爷看了看众人,又开口道:「只是七房几个孩子还小,我瞧那两个姨娘又是拎不清的,不如先将大宗产业放到族里保管,家具衣裳分了便是。」 第三十五章 族人们纷纷点头赞成:「大太爷说得极是,考虑甚是周到。」 郑香盈听了郑大太爷这话,心里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家产放到族里保管,这每年田庄里的产出和铺面的租金会不会如实算给他们?指不定借口说减产,或者是找些旁的理由,暗暗的吞去了呢,又或者拿着七房的银子到外头去放印子钱,借鸡生蛋这一招可真是狠!捉住错处将七房的家产给吞没了也说不定,这种情况是最最糟糕,但也不一定不会有这事儿。 「大太爷,家产里头似乎还少念了一项呢。」郑远山站了起来,一脸诚实:「我们家在城北还有一个田庄,约莫有两百来亩地,二妹妹在里边种了不少花花草草,那庄子应该也直些银子。」 「还有个养花的田庄?」郑大太爷惊讶的望了一眼郑远山,又以责备的神色看着那管事道:「这么重要的产业,你们怎么便漏了?」 那管事脸上露出了一丝尴尬:「小的带人去清查时,在郑夫人内室的箱子里翻到这些田契房契和银票,但并非见着田庄的契书。」 坐在郑远山旁边的郑远帆早已忍耐不住,指着郑香盈便叫喊了起来:「那田庄的契书该在她身上,反正素日里我们都不能去那田庄,只有她可以去。有一次我叫哥哥带我去那田庄逛了一次,才折了几枝花,便被她赶了出来。偏生父亲还说既然她不让我折花我便不该折,几枝花儿算得了什么,只有她才会将那花当宝贝一般!」 郑大太爷望了郑香盈一眼,看来这田庄的契书便是在她手里了,于是他脸上堆出了笑容来:「香盈,这便是你的不对了,昨日你分明见着在清查你们家的家产,怎么能将田庄的契书藏着呢,快些交出来罢。」 郑香盈心里郁闷,竟然连个田庄都不打算给她剩下不成?见着郑氏族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她冷冷一笑,扬声对郑大太爷道:「大太爷,那田庄乃是我母亲的陪嫁银子买下的,契书上头写着的是我的名字,她早就将那契书交给了我,是准备拿了给我做陪嫁的,怎么便成了七房的私产?若是这田庄不是我的,是父亲拿银子买的,我又怎么有那个胆量让庶弟不去田庄玩耍?」 郑大太爷听了恍然大悟,原来竟是郑夫人的私产,那他也不好伸手了。可这时三太爷却开口了:「虽然说是你母亲留给你的私产,但现儿你年纪太小,也不方便经营,不如也交到族里来,由公中帮你保管罢。」 瞧着郑三太爷一脸贪婪的神色,郑香盈只觉好笑:「三太爷,那田庄不过两百几十亩,里边全是香盈无事可做种下的花草树木而已,也没有租出去的价值,就不劳族里帮我打理了。只是我这里却还请三太爷帮我讨一笔账。」 她打开随身带着的包裹,从里边拿出了那本账簿子:「这上边记载,十四伯父借了我们家一万五千两银子,到现在还未归还,现在我父亲母亲撒手人寰,若是过得两年不问,总怕这银子便没得回来的时候了,今日借着各位长辈都在场的机会,还请三太爷帮我们兄妹讨回这笔银子,他是你的儿子,怎么着也该要听你的话。」 郑远山听说还有外借未还的银子,眼睛里也闪出了渴望的目光,一脸激动的望向郑香盈,声音十分亲热:「香盈,幸亏你心细,将这账簿子收好了,否则咱们兄妹就吃亏了。只不过那个田庄的事儿,你是不是再考虑下?诸位长辈也是为咱们好,有他们帮忙照顾着,便不用我们去想事儿了。」 郑香盈瞧着郑远山那急切的模样,淡淡一笑:「我那田庄就种了些花花草草,我去照顾便足够了,何须旁人插手!」她盯住郑大太爷行了一礼:「既然今日是族里帮着七房来处理家产的问题,这讨账的事儿自然也要有劳各位长辈了。」 郑大太爷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波折 ,顿时忘记了郑香盈那田庄的事儿,神色郑重的望向三太爷:「信隆怎么会要借那么多银子?快快去喊了他来,今日要将这借账的事情结算下。」 郑三太爷脸色涨得如同猪肝色,转脸吩咐自己贴身的长随:「快去将四爷叫过来!」本来还想看看能不能在七房分家产里头捞些好处,毕竟这郑信诚的父亲与他是同胞兄弟,怎么着他们关系也更亲近些,族里分配田产的看管,总要多考虑着三房。可没想到却被抖出了这么一回事儿,这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心中立刻无比沮丧。 瞧着那长随匆匆离开了宗祠,郑大太爷咳嗽了一声:「香盈丫头,咱们闲话少说,还是继续来讲讲你们七房这家产如何分配罢。」 听到说分配家产这几个字,郑远山的耳朵都竖了起来,坐在郑香盈身边的郑香芳也挺直了小腰板,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一双眼睛盯住郑大太爷,一眨也不眨。 大厅横梁上坐着两个人,默默的看着这出好戏,一个不由感叹:「之恒,这与几年前你们杨家把你赶出去的场景是不是很相像?」 杨之恒没有接话,只是担忧的看着下边的郑香盈,就见她眼睛亮晶晶的望着郑大太爷,手里抱着一本账簿子,脸上全是不妥协的神色。杨之恒叹了一口气,这位郑小姐实在太坚强了,坚强得超出了她的想象,当时她们在山路遇险,她虽然受了惊吓,可没有半点畏惧;在洛阳府衙里,她据理力争,一心想找出谋害自己父亲的凶手,聪明伶俐;在义庄里陪着郑夫人过夜,她又胆大非凡,根本便没有半分胆怯。 「她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姑娘。」杨之恒轻轻点了点头。 「家产分配?」郑香盈瞅了瞅郑大太爷:「方才伯祖父不是在说七房的家产由族里掌管,怎么忽然又变了主意?」 「族里是帮你们掌握着大宗的财产,可毕竟你们平日里生活还是要一定开支,香林与你眨眨眼便到了该出阁的时候,自然先要分配好家产才行。」郑大太爷一愣,这香盈丫头真是天生有反骨,为何句句话都要与他作对,实在可恨。 「你虽然也代着你母亲打理了两个月中馈,可毕竟年纪小,还不适合当家,以后七房的内务便交给王姨娘打理。」郑大太爷摸了摸胡子:「香林,香盈,你们两个带着妹妹在家里专心刺绣,先慢慢准备着嫁妆,你们年纪到了,族里自然会帮你们寻一门合适的亲事。」 看起来郑大太爷完全就把她扒拉到一旁了,王姨娘管家?很好,接下来自然会有更周到的安排了。她静静的听着郑大太爷开口道:「家中十一万两银子,远山与远帆是男子,自然要拿得多些,每人分四万两,生下的三万两你们姐妹几个再分罢……」 话还没有说完,郑香芳却开口了,她急得脸色通红,朝着郑大太爷道:「伯祖父,我母亲肚子里边还有一个呢,难道你们便忘记他了?」 第三十六章 郑大太爷一愣,昨日与郑老夫人商量的时候竟然漏掉了杜姨娘肚子里边那个,真真是疏忽,他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这郑信诚没有留下什么银子,要分银子的人倒弄出一堆来了,这么算过来便有七个要分银子,而且要紧的是杜姨娘肚子里头那个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 「还有个问题呢。」郑香盈也开口了:「嫡庶有别,嫡出的与庶出的难道是一样的分银子?我是母亲唯一的嫡女,每年族里都会有一千两的红利,我也领了十年了,至少要将那一万两银子放到外边,剩出十万两银子再来分配。况且现在还有十四伯父一万五千两没有来,今年也到了快九月,田庄的租子要交了,再挨过两三个月,又有铺面的租金,这些银子又该如何分配?大太爷,我觉得你这么分实在不妥当!」 「厉害!」房梁上焦大轻声赞了一声:「之恒,当年你要有她那般厉害,也不会被赶了出来啦!」 杨之恒无奈的看了焦大一眼:「师父,我还巴不得能被赶出来呢,杨府里边全是乌烟瘴气,我早就不想在里边住着了,况且要是我不被赶出来又怎么能遇着师父你?我现儿倒是要好好感谢他们将我赶了出来呢!」 焦大看了看底下一群人正说得唾沫横飞,拍了拍杨之恒的肩膀道:「之恒,你说这位郑姑娘会不会也被赶出去?她这般与那郑氏族长作对,怕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赶出来刚好,师父你收了她做徒弟罢!」杨志恒的眼中露出了兴奋的神色:「你难道不觉得这位郑姑娘乃是可造之才?」 焦大嗤嗤一笑,伸手拍了一下杨之恒的脑袋:「你那点小心思师父还能不知道?只是师父不收女弟子,你便别替她说好话了。我瞧着这位郑姑娘也和你那阵子心思一样,若是能被赶出去,她可是求之不得呢。」 「师父,都说荥阳郑氏乃是世家大族,豫王这才派咱们来郑家探底儿,看看是否有可以利用的价值,可我瞧着这郑家怎么样也是个成不了气候的,完全没有必要与他们结交。」杨之恒轻轻摇了摇头:「这两日所见,实在是觉得郑家乃是强弩之末,已经逐渐式微。」 「之恒,你倒是观察得颇仔细。」焦大满意的点了点头:「只是你却不明白这里边的奥秘。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况且郑氏现在并没有死,在外头做官的人也不少,若是豫王能将他们好生笼络住,自然会有用得着的时候。」 杨之恒没有开口,只是关切的往下看着,焦大见他看得认真,也顺着他的视线看下去,宗祠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影,走了进来便朝郑大太爷行了一礼,又向团团转转都作了个揖:「各位长辈安好。」 「信隆,你是不是向信诚借了一万五千两银子?」郑大太爷也不和他拐弯抹角,直接便提出了问题,郑信隆一愣,点了点头:「借是借了,可我已经将银子还给他了。」 郑香盈听了这话便有些心浮气躁,郑夫人原来与她说过这郑信隆借了银子不还,她五月里头还去找过他,说若是再不归还便要将他告到官里去,她接手打理中馈的这两个月里,也不见郑夫人跟她提起郑信隆还银子的事情,怎么他却眼睛都不眨一下的说银子已经还了? 「十四伯父,莫非你是瞧着我父亲母亲都已过世,就想要将这银子给赖掉不成?以前你只是千两千两的借,去年却接二连三借了一万五千两,这上边都记得清清楚楚,我看你想赖账也赖不成,还是将银子还了罢。」这一万五千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若是五两十两,自己还懒得与他争执,可这一万五千两,怎么样也不能让他给逃了。 「你若是能找着我的借条,那我自然承认,若是没有借条,那我自然是不会还的。」郑信隆挺着腰杆儿站在那里,嘴唇边上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口说无凭,拿条子来!」 郑香盈将那账簿子翻到那两笔款项那里:「十四伯父,你自己瞧瞧,这是我母亲记载的借款事宜,上边却再无你还款的记载,这难道不是证据?我母亲早两个月前才与我说你并未还银子,我打理中馈时也不见母亲告诉我要将这笔账目勾去,你怎么可能还了银子?」 郑信隆讥讽的望了她一眼:「谁知道你母亲是不是病糊涂了忘记帮我勾去这笔账了?我方才便已经说过了,若是你能拿出签着我名字的借条,那我二话不说便还银子给你!」 瞧着郑信诚那副模样,郑香盈不由得眼前一亮,想起上回他潜入内室的事情来,莫非他就是进去拿回借条的?她盯住了郑信隆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问道:「十四伯父,我母亲过世的那日,你到底进内院去做什么了?可是不是去拿这两张借条?我母亲……究竟是不是被你害死的!」她悲愤的望向郑信诚,心里隐隐有几分怀疑,这两件事儿联系在一起,不由得她想到这上头去。 「香盈,你又在胡说什么!」郑大太爷皱了皱眉头:「这人命关天,可不是小事,你可别时时刻刻将这事情挂到嘴边。方才你说信隆借了你父亲的银子,可没有借条,族里也难为你作主,你还是得将那借条找到才行,不可随意攀诬旁人。」 郑香盈瞪着眼睛瞧着郑大太爷,心里有说不出的恼怒:「大太爷,这事情就这么一句轻轻抹掉了?这可是一万五千两银子,不是一笔小数目,我们七房一年节余下来的也不过这么多,怎么就能如此轻易便放过了呢?」 毕竟和银子有关,郑远山在旁边也准备站起来说话,可瞧着郑大太爷的脸色,又默默坐了下来,嗒着一张脸望向郑香盈,心里暗自想着这位二妹妹泼辣也有泼辣的好处,多少能为七房挽回些损失才好。 郑大太爷被郑香盈搅得头晕脑转,看了看郑三太爷道:「老三,这实在是一笔糊涂账了,我瞧这样罢,看着七房着实可怜,你们三房出五千两银子,族里添补五千两,凑上一万两给七房。香盈,你们七房也让一步,少要五千两算了,大家都是一个族里的人,何必为了这几千两银子伤了和气。」 五千两银子!郑香盈只觉肉痛,可现在看起来该是族里做出的最大让步了,前世她便不喜欢与人讨价还价,现在已经将银子追回了三分之二,也不枉费她一番唇舌之争。她朝郑大太爷点了点头:「就依大太爷说的办罢。」 郑香盈退回自己座位,旁边的郑香芳用一种热切的目光瞧着她,挽住她的胳膊贴在她耳边轻轻说:「二姐姐,你可真厉害!」郑香盈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就听郑大太爷又说起七房家产问题来,这可真让她觉得有些头疼。 「远山,你先带着弟弟妹妹们回去,我们先商量好了如何分配再来告诉你们结果。」郑大太爷揉了揉脑袋,这七房的家底太薄,三千亩地、十二间铺面、十二万两银子,却有七个子女等着要花费,着实让他有些头疼。 「多谢伯祖父费心。」郑远山站了起来:「那我便与弟妹们先回去了。」 第三十七章 「伯祖父,香盈想说说自己的想法。」郑香盈站了起来,脚却没有动:「这十二万两银子里边可有我的一万两,这可不能动,另外杜姨娘肚子里头的那个也是在族谱上记名的,分配的时候自然要与大哥是一份儿的,其余你们商议着怎么去分配,香盈也管不到了。」 郑大太爷揉了揉胸口,这郑香盈临走之前还要说上这么一大堆话,好像她才是主持分家产的人一般,这郑氏族里哪能轮得上她来指手画脚!再说她总在那里争自己的银子,难道打算拿着银子去倒贴人家不成?「香盈,你先去,这事族里自有公论!」郑大太爷严厉的看了她一眼,大声叱喝了一句。 厅里有一种紧张的气氛,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郑大太爷有几分生气,可郑香盈却没有退却,只是站在那里盯住他:「伯祖父,香盈觉得我说的十分合理,为何如此动怒?」 郑远山在旁边听着很不满意,还没开始分呢,郑香盈倒要先扒拉出一万两银子过去,那他不是吃亏了?他瞪了郑香盈一眼:「二妹妹,回去罢,这里哪有你插嘴的份儿!」 郑香盈毫不畏惧的看,昂着头道:「这里是郑氏宗祠,每一个郑氏子弟都能在祖宗牌位前边说话,我只是担心众位长辈年纪高,偶尔会忘记这码字事情,开始伯祖父不就忘记了我们的小弟?」 没想到郑香盈会振振有词的反驳自己,郑远山觉得在这么多郑氏长辈面前失了面子,他哼了一声道:「郑香盈,你休得猖狂,现在是长兄如父,你凡事都要听我的!」 郑香盈惊讶的望了他一眼,郑远山素日里都是谨小慎微,即便王姨娘出来闹腾,他也只是在旁边劝着她回去,没想着这边才记名做了嫡子,马上便开始趾高气扬了。「虽说长兄如父,可也要看这长兄究竟有没有做如父亲一样的事儿!」她甩了郑远山一张冷脸:「若是父亲在世,他才不会这般说我,他从来便是个谦谦君子。」 父母尸骨未寒,郑远山便想着要控制她了?若真是长兄如父,那以后自己的日子便会过得水深火热了,王姨娘把持家中的内务,郑远山把持她的亲事,自己的前途真是一片黑暗。郑香盈咬了咬牙望着郑远山,见他一副满是算计的神色,心中格外郁闷,该想什么法子才能摆脱郑远山的控制呢? 正在想着,那边郑二太爷开口了:「香盈,你为何如此斤斤计较?你拿这一万两银子也不会发了大财,不拿与各位兄弟姐们一起平分显得你很大度,为何不做让人赞美的事,却要不余遗力的损了自己的形象呢?」想着夫人时常在自己耳朵边上嘀咕,说七房那个香盈丫头牙尖齿利,是个尖酸不过的人,今日见着,果然如此。 郑香盈听了这话气得笑了出来,合着她要将自己一万两银子无私的拿出来给大家分,这才会落得一句好话?前世在幼儿园开始便受过教育,老师教园里的孩子们拍着手儿念:「自己的东西要看好,别人的东西不要拿。」她郑香盈不是个小气的人,但也不会拿着白花花的银子去买个好名声,以后要用到钱的地方可多着呢,没银子旁身怎么能过好日子。 「香盈,你听见二太爷说的话没有?」郑大太爷看见郑香盈的表情就知道她依旧跷跷不服,拧着眉头道:「你便不必再如此计较,一万两银子,随便到哪里挤一挤便出来了。」 郑香盈呵呵一笑:「大太爷,二太爷,我们七房这么多年来才攒了十二万两银子,若是挤一挤便出来了一万两,那怎么这现儿七房也该有百万雪花银了!我郑香盈不贪心,族里该怎么分便怎么分,可这一万两银子却是族里每年分给我的红利,我母亲生前也说过是要给我做压箱银子的,我自然要先将它拿出来。」 郑大太爷见着几个长辈开口,可郑香盈依旧是我行我素,不由得有几分气恼,拍着桌子道:「莫非你年纪小小便想着要嫁人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没想到你还没出阁便要想着要倒贴了!你这么惦记着这一万两银子,那不如就将这一万两银子扔给你,让你一个人过日子便是!」 旁边郑四太爷与郑五太爷见郑大太爷震怒,赶紧劝慰郑香盈:「一个女子总要有娘家扶持着,怎么能不要人相帮呢?你快些向大太爷认个错儿,先回家歇着,等我们商量好如何分配家产,自然会有人来告知你。」 郑香盈冷冷一笑,娘家人扶持?只要娘家人不想方设法算计她,自己便已经额手称庆了,还能指望他们扶持自己?按着郑大太爷起先说的那法子,还没算上郑远寒,自己与几位庶出的姐妹一道才能分到三万两银子,加上郑远寒,还不知道能分多少呢! 有一万两便是一万两,每年郑氏族里还有公中红利一千两,自己带几个丫鬟婆子到田庄上种花养草,足足够够。她朝郑大太爷点了点头:「伯祖父说的是真话不成?若不是开玩笑,香盈倒愿意接受这个主意,拿了银子住到田庄上边去。」 郑大太爷吃惊的瞪着郑香盈,没想到自己本是一句威胁人的气头话,她却开口答应了,而且是在有长辈劝着她顺从的时候,她竟然还是那般无所顾忌,神色自若的看着他,仿佛搬出郑氏七房是一件极开心的事情一般。 「你……」郑大太爷震怒,指向郑香盈的手都有些不利索:「快些来人,给她一万两银票,让她速速滚出去!」 没想到事情忽然急转直下,房梁上两师徒看得差点都掉了眼珠子,好半天工夫,焦大这才赞了一声:「这郑家姑娘,好大的气性!」 杨之恒虽然脸上有担心的神色,可依旧却是对郑香盈信心满满:「我觉得郑姑娘肯定是想好了退路,这才开口提出来要搬去田庄,否则哪家姑娘不是依着父母兄长过生活,还想着带丫鬟婆子自己去单门独户的过?」 「不简单,郑姑娘真不简单。」焦大微微点了点头:「之恒,咱们过会也跟着去田庄瞧瞧,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能让这位郑姑娘如此想要住到那里。」 宗祠内银票已经交割完毕,郑香盈拿了几张银票点了点,一千两一张,刚刚好十张。她微笑着朝郑大太爷行了一礼:「多谢大太爷关照,我便在田庄里等着听族里分配的田产与铺面的信儿了。」 郑大太爷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这个郑香盈着实可恶,什么东西都只会往自己兜里扒拉,拿了银子便想着田庄和铺面了!他只觉得自己的头隐隐作痛,揉了揉胸口,声音有些嘶哑:「这不是你要管的事儿了,我们本来也只是拟定一个分配的法子,但家产都还是会由公中保管,只是没想着你这般急吼吼的一定要走银子。你这般贪婪无耻,不顾手足之情,没有一点谦让之心,着实是郑氏的不肖子孙,虽说你是嫡出的小姐,可我们郑氏却不会姑息这种奸恶之人,家产分配你也休想再占到便宜!」 第三十八章 看起来这位郑大太爷还真被自己气坏了,郑香盈微微笑了笑,拿了银票便转身走出了宗祠,郑香芳与郑香芬两人牵着手跑了出来跟上了她:「二姐姐,你真的要搬去田庄住了?」 郑香盈点了点头:「我走了以后你们要好生照顾着你们家姨娘,需知那王姨娘与郑远山都不是吃素的,不是我要诅咒你姨娘,她肚子里头这个弟弟能不能生出来还不知道呢。」 郑香芳与郑香芬两人听了这句点醒的话,想到了一年前自家娘掉了孩子的那件事儿,不由唬得魂飞魄散,两人拉住郑香盈的衣角,眼泪珠子都要落了下来:「二姐姐,那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要做手脚,饮食里边最容易,你们两人要好生注意你们家姨娘的饮食,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别被人收买了,自己时刻要留心着。」郑香盈暗自庆幸,虽然这事挺为难她,在前世她连男朋友都没有找,可幸得闲时看了不少宅斗文,里边说了不少这些腌臜事情,若是一切如小说里边那样发展,她也能算得上半个宅斗小能手,只是以前空有理论知识,现儿却要用于实际操作了。 郑香盈摸了摸郑香芳的头发:「让你家姨娘少到外头去走动,说不定到哪里闪了脚,摔了跤,动了胎气孩子也难保住。」 「我知道。」郑香芳揉了揉一双兔儿眼:「我与妹妹一定细心照料姨娘。」 郑香芬紧紧的攥着郑香盈的衣裳不放:「二姐姐,我们能不能与你住到一处?」她的小脸仰着,渴盼的望着郑香盈,细如牛毛的雨丝落在她的脸上,与那泪水混合在了一起,让她巴掌大的小脸上不断的闪着光。 「这个……」郑香盈有些迟疑,不是她不想帮忙,只是她再将杜姨娘一屋子人也弄到田庄去,还不知道郑氏族里会如何说她呢,可瞧着郑香芬那模样她也心软得不能开口拒绝:「瞧瞧看再说,若是那王姨娘对你们家姨娘下手,你们再搬来也不迟,否则族里该又有闲话好说了。」 郑香芬点了点头:「二姐姐,你放心,我会和姐姐一起照看好姨娘的。」 细雨纷纷,蒙蒙的在她们身上落了一层,宗祠前边的几棵樟树发出淡淡的清香,身后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郑香盈回头一看,就见郑远山带着郑香林与郑远帆从里边走了出来,嘴角带着一丝得意的笑容。 「二妹妹,你可真是猖狂,连大太爷都敢顶撞。」郑远山走到郑香盈面前,讥讽的看了她一眼:「真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你以为捞了一万两银子便合算?你得罪了大太爷,以后还不知道会要吃多少亏呢,真是眼皮子浅!」 「我做的事儿,轮不到你来做评价。」郑香盈昂头看了郑远山一眼:「你先去将气度神情操练好了再来与我说话,记名的嫡子与真正的嫡子,果然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郑香盈只觉得神清气爽,交代了鲁妈妈与方妈妈收拾东西,自己带了小翠拿着花锄走到了中庭。 挨着墙是一溜她亲手栽种的花草,她找到那株茶花,用手将茶花树下的残叶捡开,然后小心翼翼的开始用花锄将那根部的泥土慢慢刨开。这茶花可是她费尽心思才嫁接好的精品,这样的宝贝可不能留在这里。 和小翠一起刨了约莫有大半个时辰,那株茶花的根部被刨出了一个大坑,郑香盈握住茶花枝干,一边试着用力,一边将茶花树不住摇晃,那些细小的根部慢慢从泥土里带了出来。郑香盈双手将茶花捧住,不顾一手黄泥,笑得格外开心:「总算是移出来了。小翠,帮我来培点黄泥,再用麻绳捆好根部。」 「哟,二小姐,你这是在做什么呢?」身边出现了几双鞋子,有一双鞋子上头是一条银白色的缎子裙,被肥硕的两条腿撑得没有一丝波纹:「二小姐,你怎么不去收拾金银细软,反倒在这里伺候起花花草草来了?莫非是昨日被大太爷赶了出来,心里想不开,竟然便疯疯癫癫了不成?」 郑香盈都不用抬头,瞧着这刺眼的裙袂,听到这尖锐的声音,便知道是那王姨娘过来了。她被族里任命暂时帮着郑香林管着七房日常开支,似乎便得了一块护身牌子一般,大清早便踏进了内院来查看鲁妈妈她们收拾东西:「既然二小姐自己要求住出去,那可只能带走她自己的东西,老爷夫人的东西可一点都不能动,这都是七房的家产,怎么能给她带着走?」 王姨娘现儿可是威风八面,郑信诚与郑夫人不在,郑远山在族谱上头是嫡子的身份,她又有郑大太爷撑腰,这郑家七房仿佛便是她们娘儿几个的天下,杜姨娘她不看在眼里,瞧着郑香盈心中可是不忿,想到以前她让丫鬟婆子收拾自己的事儿,气便不打一处来,能逮着挖苦她的机会怎么能放过。 「哎呀,王姨娘,我们家姑娘想干什么,还得用你来指手画脚不成?你不用拿了鸡毛当令箭,族里也只是让你给大小姐打打下手罢了,大小姐都没有见到出来,你怎么在外头蹦跶得这么欢!」小翠在旁边拍了拍手,黄色的泥巴溅得地上都是,有几点还溅到了王姨娘的裙子上,她尖叫一声便往旁边躲:「你这死丫头是存心的不成?」 郑香盈心里赞许,小翠已经被她训练出来了,泼辣得很,一点亏都不肯吃。抬眼望着王姨娘,郑香盈微微一笑:「王姨娘,这地方脏,你最好站开些,免得将你的裙子弄脏了。」 「哼,你们也就在这里蹦跶这么久了,以后想要进这个门,那就难喽!」王姨娘见着郑香盈站直身子,甩了甩手中的花锄,几点黄泥又飞溅了出来,吓得扭动了下肥胖的身子望一边闪:「二小姐,你既然迫不及待想走,那就快些走!」 王姨娘躲在几个婆子身后,目光闪烁,望着郑香盈悠悠闲闲的往她这个方向走了两步,脸上都有些变色:「你……你要做什么?」 「我只是想告诉你几句话,王姨娘。」郑香盈拎着花锄走到王姨娘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好歹你儿子也做了记名嫡子,你也得为他挣点气。你只不过是个姨娘,便要知道守着这姨娘的规矩,哪有姨娘在小姐面前起高声的?我之所以要搬出去,只是这里边有我见着就觉得不舒服的人,住在外边我心情会好些,这宅子是我的家,我想什么时候回来便什么时候回来,还由得你在旁边唧唧歪歪不成?」 瞧着那柄不断晃荡的花锄,王姨娘有几分胆怯,唯恐郑香盈会抡起来朝她身上招呼,她不敢搭腔,只敢倒退着步子往门口挨挨擦擦的走。郑香盈见王姨娘灰头土脸的溜出了内院,撇嘴一笑:「咱们走罢,寿伯肯定在田庄等久了。」 九月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天空一碧如洗,几缕白云悠悠,期间有南归的大雁擦着云霄而过,黑色的影子排成了一个「人」字,,拖曳着往前行进。道路两旁的稻子已经熟了,稻穗沉甸甸的垂在枝头将绿色的枝子压低了几分,从马车帘幕里往外看过去,到处都是一片金黄。 第三十九章 马车驶到田庄,寿伯已经在门口等了一段时间了,见着府里头的马车一路往大门这边奔了过来,不由得咧嘴笑了起来:「二小姐总算来了。」 鲁妈妈与方妈妈先下了马车,接着是穿了一件绿色衫子的小翠,最后马车里伸出了郑香盈的纤纤素手,搭着小翠的手跳了下来,脚刚刚落地,她便转身从马车里小心翼翼的捧出了一兜花来:「寿伯,咱们先去将这茶花种上,小翠,你跟两位妈妈一道将马车上的东西搬到屋子里边去。」 寿伯答应了一声,转身从屋子里拿出一把小花锄,乐呵呵的跟着郑香盈往前走:「二小姐,这花不就是上回你移回去的茶花?」 「是。」郑香盈笑着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茶花,这可是她花了不少精力才培植出来的珍贵品种,怎么能留在那个地方。当时她为了寻那接穗,不知道花了她多少功夫,荥阳周边的山都给她找遍了都没见着合适的。后来她跟着郑夫人回娘家,表兄林衡君带她去山里玩耍,无意间发现了一株与前世的绯爪芙蓉十分相像的茶花,她如获至宝将它带了回来,与已经寻到的砧木红珍珠嫁接在一处才得了这两株茶花。若是遇着识货的人,这茶花可以说得是无价之宝,让它留在郑家不免会被郑远帆那小子糟蹋,可真真是牛嚼牡丹,实在可惜。 寿伯用花锄在原来种茶花的地方挖了个坑,郑香盈小心翼翼将根部的垛儿解开,扶着茶花放入坑里,寿伯将泥土填了进去,又用脚踩紧了些,这才笑道:「可算是种好了。」 两祝茶花并排栽在一处,没有被移动的那一株明显要长得枝繁叶茂些,郑香盈叹了口气,自己原不该将茶花移过去,本来想写写茶花的生长记录,可那郑远帆实在调皮,成天没事就来中庭捣蛋,这茶花都不知道被他折了多少花枝去了。 直起身来看了看田庄,郑香盈只觉得颇为满意,这两年在孝期,还不能到处去游玩,她不如致力于将这田庄修成一个植物园,卖花、租赁,这都能赚不少银子。昨日已经与族里撕破脸,还不知道今年公中的银子会不会发到她手里边来,她也只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将田庄变成她的摇钱树,到时候攒够了钱便周游四方。 正在美美的想着,那边小翠喘着气跑了过来:「姑娘,田庄门口来了两个人,说是你的故旧,想进来看望姑娘,要不要去看看?」 「故旧?」郑香盈惊讶的抬起眼来,她来到大周一直养在深闺,哪里能到外头去认识什么故旧?忽然间,灵光一现,郑香盈心里头有几分激动,莫非是焦大师徒?她擦了擦手中的泥土,同小翠往田庄门口走了去:「他们姓什么,可曾问过?」 「问了,一个姓焦,一个姓杨。」小翠好奇的望着郑香盈:「姑娘,这两人陌生得紧,小翠从来没有见过,怎么会是你的故旧?」 郑香盈听小翠这般说,得知确实是焦大师徒,高兴得飞奔了起来往田庄门口跑,耳朵边上似乎都能听见风响:「焦大叔,杨公子!」 焦大穿着一件青色的衣裳站在那里,身边站着比他矮了一个头的杨之恒。杨之恒正瞪着眼睛在打量着这田庄,焦大看着郑香盈微微一笑:「这里风景甚美,难怪你要住到这里来。」 「焦大叔,你怎么知道我住到这边来了?」郑香盈站定了身子,喘了一口气,小脸蛋红扑扑的,就如春天里的花朵般鲜艳:「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你们了!」 「我与师父办完了事儿准备到处玩玩,今日无意走到这里,见这边有个田庄想来讨口水喝,见着门口那个丫鬟,问了下田庄的主人,才知道竟然是你的田庄,这可真是巧了。」焦大朝郑香盈点着头道:「怎么,不带我们进去看看?」 郑香盈笑着点头道:「快些进来罢,我让你们来瞧瞧我的庄子。」 带着焦大与杨之恒游了田庄一角,见着长得青青翠翠的树木,杨之恒不停的指着问郑香盈些问题,郑香盈一面回答,一面觉得好奇:「你也喜欢种花养草不成?」 杨之恒笑了笑,一脸实诚:「因着我有个朋友特别喜欢花草,我跟着他也学了点皮毛。」 「现儿菊花盛开,我带你们去看看我种植的菊花。」郑香盈带着焦大师徒走到菊花园那边,正是当季的时节,园中各色各样的菊花争奇斗艳,绿牡丹就如白玉翡翠般,绿色的重瓣花层由浅入深,莹莹可爱;墨菊花瓣中空末端弯曲,花芯厚实,花辨如丝,花色红中带紫,紫中透黑。再往里边走,就见着不少珍品,十丈垂帘、西湖柳月、凤凰振翅……看得师徒两人眼花缭乱。 走到一株菊花前,就见颜色艳丽,靠近花蕊的末端如累累垂梅,而花瓣的另一端披洒而下,空灵秀美,杨之恒啧啧称赞道:「这菊花叫什么,如此美艳,我以前从来没见过。」 郑香盈心中骄傲,这是她培植出来的菊种珍品:「这叫雪珠红梅,你瞧这花瓣尽头,不跟梅花有些像?」 「梅花?」焦大低下头去仔细看了看那硕大的菊花,若有所悟的看了郑香盈一眼:「郑姑娘,这些花都是你亲自栽种出来的?」 郑香盈点漆般的黑眼珠儿望向焦大,还没开口,旁边的小翠早就接了话头,她眼中闪出了骄傲的神色:「自然是我们家姑娘种出来的,我们家姑娘是顶顶聪明的人儿,特别会养花养草,这些都是她带着我们一起栽下的呢。」 见小翠快言快语,郑香盈不由得笑了起来:「小翠,你就别为我脸上贴金了。焦大叔,我这园子里头可有不少的花,在别处是看不到的,你以前看过这种菊花没有?」 焦大摇了摇头:「还真没有见过。」略微停了下,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皱了皱眉头,远目而望:「郑姑娘,你这园子里可有新奇的梅花?」 「梅花?」郑香盈有几分惊奇:「焦大叔喜欢梅花不成?我这里倒有一些不错的梅花,只是里边只有两三种称得上是珍品的,这几年我正在想培植一本梅花,若是能成功,那才真是珍品中的珍品呢。」 「哦?什么梅花这么珍贵?」焦大挑眼望了望郑香盈,这位郑姑娘越发让他摸不透了,荥阳郑氏家的小姐,本该是娇滴滴养在深闺,十指不沾阳春水,吃穿都会有丫鬟婆子照顾着,哪里轮得上她来这些粗重的农活?可站在面前的郑香盈,全身上下洋溢着一种骄傲与自信,解说起这些花花草草十分顺畅,很明显,这些花草真是她自己种植的。 「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栽培出来呢。」郑香盈微微一笑:「等着种出来了我再请焦大叔与杨公子来观看。」她想种的梅花叫「骨里红」,在前世的花市里若是梅花桩子好,价值不菲。这梅花就连枝干都是红的,冬日里迎雪绽放,真是铺天盖地的红成一片,美得让人几乎要屏住呼吸,连赞叹的话儿都忘记说出口。 「那咱们就这样一言为定。」焦大笑了笑:「先祝郑姑娘早些将这花种出来。」 第四十章 带着焦大师徒游了一个时辰,那边鲁妈妈寻了过来:「姑娘,已经到了饭时,我与方妈妈已经做好了饭菜,赶紧趁热吃罢。」 午饭是田庄特色,没有什么山珍海味,寿伯从池塘里捞了一尾鱼上来,杀了一只鸡,又从菜地里摘了些新鲜的菜蔬,这些材料被巧手的方妈妈整治出了一桌子丰盛的饭菜出来。焦大与杨之恒吃了连声称赞饭菜做得好,方妈妈在旁边听了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都是你们说得好,哪里是做得好!」 鲁妈妈是焦大师徒救下来的,见着他们分外亲热,也在一旁插嘴问了几个问题,得知焦大他们下午便要离开荥阳,不由得惋惜:「若是可以晚几日走,我们这里就该酿桂花酒与菊花酒了,给你们带几罐回去埋到地里,过几个月就能喝了。」 焦大听了也大呼惋惜:「若不是有事儿,真想住下带了酒再走!」拿着竹箸敲了敲碗边:「妈妈,不如今年多酿几坛酒,我们明年得空过来拿。」 鲁妈妈听着焦大的花,一张脸儿乐开了花:「那可就这样说好了,我酿酒的时候都帮大爷多留几坛,等着你来拿!」 郑香盈见焦大与杨之恒吃吃喝喝十分尽兴,心里头也是快活,这师徒两人说得上是她的救命恩人,在洛阳又帮了她那么大的忙,真不知道如何感激他们,莫说是几坛酒,哪怕是要她送几株名贵的花她也愿意。 「杨公子,我送你一样东西。」郑香盈忽然想到了自己做的干花,在大周还没有这种工艺品,拿来做馈赠佳品,既精致又能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杨之恒抬头望了望她,露出了一丝惊喜的神色:「你要送我东西?」 从装干花的篮子里选出几朵茶花来,郑香盈细心的将它们贴在一张浅绿色的松花笺上边,半透明的花瓣早已没有了当时的鲜艳,可枯褐的颜色还是能看出盛放的曼妙来。郑香盈将那张松花笺递给了杨之恒,笑微微的望着他:「你以前可曾见过这个?」 焦大师徒两人惊讶的瞧着那张松花笺,浅浅的绿色上边托出几朵盛放的茶花,重瓣层层叠叠,花瓣的边缘都有一道暗色的痕迹,似乎有谁特地用笔墨点染出一条边儿,十分有特色。 「这些花朵是真正的花,还是你自己用轻绢剪出来的?」杨之恒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摸了摸那花瓣,唯恐一个不小心就会将花瓣弄残,这花朵以前他从未见过,不由得他疑心是郑香盈用轻软的纱绢剪出来的假花。 「这是我自己种的茶花风干制成,那可是世间没有的珍稀品种,只是现儿已经不是花时,否则你可以亲眼瞧瞧那茶花盛放的景致,我给它取名叫胭脂泪。」郑香盈见杨之恒这副目瞪口呆的模样,心中得意:「若是明年暮春有空,可以让你师父带你来荥阳赏花。」 杨之恒哼了一声:「明年我都十三了,还要师父带着走吗?你等着,到时候我肯定会来登门拜府!」 方妈妈与鲁妈妈她们在一旁见着杨之恒装大,两人皆是会心一笑:「小杨公子明年一个人来也好,同师父一起来也好,我们都高兴!」 田庄前的小道平坦并不宽阔,两骑俊马绝尘而去,扬起了一溜白烟,郑香盈站在门口瞧着焦大师徒的背影,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这两人可真像她前世看的小说里那指剑天涯的侠客,为人仗义,古道热肠,在洛阳的时候可真帮了她不少忙。可她又隐隐约约觉得他们俩并不只是那么简单,身上还有不少秘密。 「不管这么多了,也许以后再也见不到了。」郑香盈甩了甩头走进了田庄,刚刚在自己屋子里边坐下不久,鲁妈妈便捧着一个盒子走了进来:「姑娘,这有个东西是给你的。」 小小的铜盒子静静的摆在桌上,盒盖上头雕着各色花纹,花纹之间还有泥土的痕迹,手摸上去有些湿润,显见得是刚刚从地里头挖了出来的。 「谁给我的?」郑香盈疑惑的伸出手去,轻轻的抚摸着铜雕的纹路,手指滑到了盒盖相接处,慢慢的将盖子打开,里边有一个刺绣精致的荷包。荷包是蜀锦做的底子,上头绣着几朵芍药花,粉色的花瓣与嫩黄的花蕊栩栩如生。这刺绣的方式有线熟悉,与郑夫人素日里给她绣的荷包有些类似,郑香盈抬起头看着一脸悲戚的鲁妈妈:「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鲁妈妈眼圈子红红,伸手摸了一把眼睛:「姑娘,这盒子的确是夫人留给你的。」 郑香盈将那荷包拿了出来,荷包很轻巧,拎在手中不住的晃荡,她抽开荷包的丝绦,从里边捻出了几张纸来,打开一看全是银票,还有一张房契。 「这是夫人给姑娘攒下的银子,她在荥阳城里买了家铺面,这些银票都是那些铺面的租金,这么多年攒下来,也有不少了,夫人说是留着给姑娘出阁时做压箱银子的。」鲁妈妈低着声音道:「姑娘,你别愁咱们没银子好花,这里可有不少银子呢。」 「既然是母亲留给我做压箱银子的,我现儿自然不能动。」郑香盈摆了摆手:「妈妈,你放心,我自然要想法子让咱们衣食无忧才是。」 从郑家出来,郑香盈只带了一千多两银子,这是她这么些年的月钱,攒够了一百两,她便让方妈妈替她存到外头钱庄里边去,郑夫人见着她小小年纪就学着精打细算,那会子还取笑她,没想到此时却派上了用场。 但是若只靠着原来攒下的银子过活,不想想活路,再多的家当也会支撑不住,所谓「坐吃山空」,更何况她还没有金山银山好做靠山呢。「妈妈,现儿天气好,稻谷也熟了,过些日子等庄子里的稻谷收了起来,咱们拿了新产的稻谷酿桂花酒与菊花酒,多酿些。」 鲁妈妈将眼泪儿抹干净,连连点头:「是该多酿几坛,不是答应了焦大爷给他留着呢。」 「不是多酿几坛。是要多酿几百坛。」郑香盈望着鲁妈妈只是笑:「妈妈,你这酿酒的手艺实在好,那时候我父亲对妈妈酿出来的酒总是赞不绝口,说你酿的酒香溢四方,站在老远的地方闻着都觉得嘴馋。」 大周的酒浓度不高,就像郑香盈前世喝过的米酒一般,带着些甜味,她一次能喝上好几杯。郑香盈却不大会品酒,鲁妈妈酿出来的酒,在她看来都是一种好喝的饮料,但郑信诚却精于此道,他每日都要喝不少酒,哪怕是隔了很远,他闻一闻便知那酒用了些什么原料,郑香盈觉得自己的酒量应该是遗传了他的。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她要将田庄里边能利用的一切都利用起来。可不能只发展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必须将这庄子做大做强。郑香盈暗暗捏紧了拳头,前世自己包苗圃还得交纳租金呢,现儿田庄是现成的,人手也有,这里便是她奋斗的起点。 「多酿几百坛?」鲁妈妈惊讶的张大了嘴,十分焦虑的望着郑香盈:「姑娘,虽然老爷夫人都不在了,你也不该如此放纵自己,这酒小饮怡情,多饮伤身,妈妈给你酿几坛,平日里头喝着解解馋也便是了。」 第四十一章 郑香盈瞧着鲁妈妈一脸焦急的神色,不由得「噗嗤」一笑:「妈妈在说什么话呢,我是想着要借了妈妈的巧手,多酿些酒出来卖去荥阳城里的酒楼,多挣些银子给咱们旁身呢!」 天刚蒙蒙亮,田庄里的鸡就扬着脖子叫了起来,那声音十分轻快,似乎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抑扬顿挫的一声又一声。鸡叫声刚刚歇下,那边狗吠声又响起,仿佛那几条狗正在相互追逐着,那奔跑的脚步声都能被听见。 郑香盈揉了揉眼睛,这里真是鸡犬之声相闻,好多年都没享受过这种乡村乐趣了,这回总算是让她又听到了熟悉的鸡犬之声。披了衣裳趿拉着鞋子走到窗前,将那扇窗户门推开,就见窗外的桂花树上垂着累累的桂花,米粒大的花朵攒在一处,显得格外饱满,馥郁的芬芳随着风朝她的内室飘了过来,满屋盈香。 穿着一件绿色衫子,梳着两个丫髻站在那边桂花树下的正是她的贴身丫鬟小翠,手里拿着一支竹竿儿正在往枝叶间敲打,地上铺着一张毡毯,上边全是细碎的桂花朵儿。毡毯旁边还有个木头架子,上头分层放着几个圆圆的笸箩,她踮了踮脚尖,就见最小边那个笸箩里黄灿灿的一片,全是打下来的桂花。 「小翠,你这么早就起来打桂花了?」郑香盈兴致勃勃的喊了一句,昨日鲁妈妈说准备要酿桂花酒,没想到今日这么早就动手了。 小翠回头一看,见着郑香盈的笑脸,轻快的跑到了窗户旁边来:「姑娘醒了?我去给你打水进来服侍你洗漱。」 郑香盈笑着摇了摇头,趴在窗户上拍了下小翠的头发,上边有几朵浅黄色的桂花便簌簌的落了下来:「你忙你的罢,这事儿我自己也能来!你什么时候就起来了呢,看你都打了好几笸箩桂花了。」 一朵桂花往小翠脸上落了下来,她的眼睛扑闪了一下,将那花朵小心的拿在手里:「姑娘,鲁妈妈说了,早上的桂花酿酒是最最好的,这时那花朵里边的蜜足,花最香,还带着露水珠子,再隔几个时辰,那桂花便没得这般新鲜了,酿出来的酒味道也没有十分十的好了。」 难怪鲁妈妈酿出来的酒味道总会比旁人的酒好些,难怪是有这些奥妙在里头。郑香盈笑了笑,朝小翠点了点头:「你去罢,我先去洗漱,然后跟你一起来打桂花。」 小翠应了一声,转身跑到树下,举起竹竿儿开始继续敲打,郑香盈选了件棉布的家常衣裳穿了,自己将头发梳了两根大辫子,对着镜子看了看,自我感觉良好,齐眉的刘海,下边眼如秋水,梳了辫子显得自己一身很是爽利。她站起身来迈开步子往厨房那边走了过去。 方妈妈正在灶台旁边忙碌着准备早饭,鲁妈妈正在一旁低着头用一根木杵在一个大缸子里搅拌着什么,听着脚步声,两人抬起头来便见着战在门口的郑香盈,皆是一愣:「姑娘怎么到厨房这里来了?」 方妈妈放下手中的瓢走到郑香盈面前,伸出手将她往外边推:「这边油烟重,姑娘你赶紧回屋子歇着去,小翠这懒丫头,怎么就让姑娘自己来厨房了。」 郑香盈笑了笑,又将脚板蹭了进来,重重的在厨房的地上碾了两下:「妈妈,现儿人手少,我也不是那个处尊养优的二小姐了,小翠忙着在打桂花呢,我自己来洗漱便行了,我还得快些弄好去帮忙呢。」 方妈妈听着这话,直起身子望着郑香盈,眼里有着深深歉意:「老爷夫人这一走,连累着姑娘都过苦日子了,都怪老奴们没能力,不能照顾好姑娘……只求老爷夫人地下有知,要保佑着姑娘好好过日子。」 「妈妈,你就别再自称老奴了,现在我们相依为命,就是一家人了,自家人喊老奴奴婢的,听着都寒碜。」郑香盈一边说着话,一边弯腰去水缸里舀水,那木瓢又被方妈妈劈手夺了去:「姑娘,你到那边等着,老奴给你盛出水来。」 郑香盈见方妈妈如此固执,笑着摇了摇头站到桌子一旁,等着她将水盆端了过来,又替她去绞洗脸帕子。 「老姐妹,锅里的菜要糊了!」鲁妈妈在一旁泡米,眼睛却盯着空空的灶台那边看个不歇:「幸亏灶下的火不旺,快些过来瞧着!」 郑香盈趁势将方妈妈推了过去:「妈妈,你自己去忙罢,我自己来便好。」 盆子里的水清凌凌的,将手浸在盆子里,一种舒爽的凉意从手上一直蔓延到了心里,郑香盈弯下腰去,直接捧了一捧水就往脸上擦,水珠从脸上滚落,就如有玉石棒在脸上滚动一般,清凉透到心底,那种感觉实在太舒服了。 方妈妈虽然一边在炒菜,一边却还关注的往这边瞧着,见郑香盈这洗脸的姿势,不住的摇头叹气:「姑娘,你放着罢,等会我再来服侍你。」 郑香盈也不搭话,拧了帕子擦干了脸,然后又到那边拿了青盐擦牙,收拾好了以后便走到鲁妈妈身边看她做事儿:「妈妈这是在做什么呢?」 「泡米。」鲁妈妈用力的和动着那缸里的米:「这是酿酒第一道工序,选上好的大米,先淘洗了,然后用凉水浸泡大半天,沥干以后就可以准备拿了去蒸饭了。」 「原来是这样。」郑香盈睁大了眼睛瞧着那有些浮沫的水,颜色还是很清澈的,能见到雪白的大米在鲁妈妈木杵下头不住的流动着,她望着鲁妈妈道:「这是我们田庄里的井水?瞧着水很清。」 「这是寿伯与禄伯今日一早去山那边给我提来的泉水,我素年酿酒都是用那边的山泉,那水尝着有些甜,最适合酿酒。」鲁妈妈笑着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他们俩推了水车过去的,装了满满一车回来,姑娘等会尝尝用那山泉烧的滚水沏出来的茶,入口有甘甜的味道,闻着便清香扑鼻。」 郑香盈走到后门便伸出头看了看不远处那隐隐青山:「妈妈,就是后边这座山?不是和咱们田庄相隔不远?我记得中间只隔了半刻钟的脚程。」那座山并不大,为了寻找合适种到田庄里的花花草草,她曾经跟着寿伯去那里去过几回。这山是没有主的,上边有不少野生的板栗树,还有一些杂色的果树,若是能将这山买下来,也该是个大金矿。郑香盈瞧着那青色的山岚,不由得笑眯了眼睛,鲁妈妈走过来瞅了一眼,见郑香盈笑得欢畅,这才放下心来,原来还担心老爷夫人过世以后,自己姑娘会郁郁寡欢,看来自己担心有些过了。 一想着郑夫人,鲁妈妈心里有些酸涩,撩起衣角擦了擦眼睛:「姑娘,进来罢,这田庄不比城里,晨风比较凉,站在这风口儿吹久了,仔细着凉发热。」 郑香盈点头答应了一声退了回来,鲁妈妈瞧着她甩着两根大辫子,不由又叹了口气:「姑娘,我去帮你重新梳下头发。」 重新梳洗了下,和鲁妈妈一起去了小翠那边,她已经打了好几笸箩桂花,见着鲁妈妈走过来,端着笸箩便向她献宝:「妈妈,瞧我刚刚打了这么多!」 第四十二章 鲁妈妈伸手抓了一把桂花放在鼻子下边闻了闻:「这花很新鲜,刚刚好可以拿了来酿酒。」见小翠抬着头急切的望着她,鲁妈妈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尖:「小翠越发能干了,等会让方妈妈给你蒸桂花糕吃。」 郑香盈低头看了看那些桂花,迎着初升的太阳,花瓣上的露水闪闪发光,心中也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喜悦。田庄里主仆一起不过十来个人,目前没打算做什么别的事儿,人手还够,可若真想做些大事,就得到外边找人才行了。 吃过早饭,带着小翠与禄伯去了菊园,收拾了下花草,转眼便要到了中午,一轮太阳明晃晃的挂在了头顶上,晒得身上有些发热。这九月的天气本来该是秋凉,这几日气候却是异常,和夏天都差不多,热得让人穿不住夹层衣裳。 「二姐姐,二姐姐!」远远的传来清脆的呼唤声,郑香盈一愣,这声音好像是四妹妹郑香芬的声音,她怎么跑到田庄来了?身边的小翠也听到了这叫喊声,直起身子来便往外边奔:「四小姐,你怎么过来了?」 郑香芬由丫鬟小柳陪着气喘吁吁的走了过来,她的红色裙子上头沾着不少灰尘,头发有些散乱。郑香盈瞧着她眼睛红红,心里想着恐怕是杜姨娘出了什么事,郑香芳打发她来讨主意了。再看看走在郑香芬身边的小柳,虽比郑香芬大了几岁,可究竟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脸上露出紧张的神色。 两人见着郑香盈,便犹如见着了救星一般,郑香芬三步两步的跑了过来,抱住郑香盈的腰便哭了起来:「二姐姐,快快救救我姨娘!」 「四妹妹,你先别顾着哭,快和我说说看你姨娘怎么了?」郑香盈一愣,一颗心慢慢的往下沉,她离开郑宅才得几日功夫,那王姨娘便迫不及待要下手了不成? 「我姨娘现儿还没怎么……」郑香芬抽抽搭搭的抬起头来:「可是她很快就会有事儿了!」 这倒奇怪了,难道郑香芬还会未卜先知不成?郑香盈朝小翠伸出手来:「给我帕子。」拿着帕子替郑香芬擦了擦眼睛:「你别着急,先将这事儿说给我听听。」 小院子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影慢慢从里头走了出来,小心翼翼的迈着步子往院墙那边挨了过去,挨挨擦擦的拐了个弯,便见着一个穿着淡灰色衫子的仆妇站在那里:「唐妈妈,这么大清早的有什么事儿?」 「不是我找你,是姨娘找你有事。」那个仆妇笑着拉了拉她的手:「快些跟我来,少不了你的好处。」 听说有好处,那个婆子笑得脸上的皱纹都聚在了一处,王姨娘现在帮着大小姐打理府里的中馈,虽说挂了个名头是帮着打理,实际上还不是一把全操持在她手里?大小姐性格温吞,又是王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事事不还得听着她的?眼见着东院里的丫鬟婆子们现儿走路都轻快了许多,西院这边不少婆子都心里羡慕呢。 杜姨娘原本是夫人的陪嫁丫鬟,以前夫人在的时候对西院多有照顾,又因着那王姨娘生了两个儿子便有些神气,夫人十分不喜欢她,于是对西院这边看得要紧些,西院里的丫鬟婆子也不免跟着沾光,手头总要比东院的要宽裕些。可谁想到风水轮流转,老爷夫人相继过世,东院那边马上威风了起来,尾巴似乎能翘到天上去。 钱妈妈一边跟在唐妈妈身后走,一边眼珠子不住的打着转儿,也不知道这王姨娘找自己有什么事儿,平白无故的,给好处?这好处总怕不是那么好拿的。 走到理事的大厅里头,王姨娘端坐在主座上头,头发梳得油墨水光,上头插了一支金钗儿,钱妈妈眼尖,一眼认出那是夫人生前带过的钗子,怎么就落到她头上了?难道二小姐没有看好梳妆匣子?再往王姨娘身上瞧,一身簇新的衣裳,虽然说在孝期不能讲究,可一见着淡黄色的衣裳便是新做的,衣料是杭州素绢,可值不少银子。 这王姨娘当家可真厉害,只知道往自己身子下边扒拉,每日里送到西院这边的食材都极其简单,没有一点补品。自家姨娘有了身子,好歹总要吃点补身子的东西不是?钱妈妈垂手站在那里,眼角觑着王姨娘身边站着小鹃和小燕,她们俩正不住的在与王姨娘说着闲话儿,逗得王姨娘笑得身上的直打颤,荡出了波浪来。 「姨娘,钱妈妈来了。」唐妈妈笑着提醒了一声,王姨娘这才跟刚刚见到钱妈妈进来一般,似笑非笑的点了点头:「妈妈过来了,我正有事儿找你呢。」 「姨娘,不知道要我做什么?」钱妈妈行了一礼,垂了头,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只觉得这大厅里头一丝风都没有,全身闷热,额头上滴滴的掉落了汗珠子。 「我这有件极重要的事儿想请妈妈帮我去做,若是做得好,我定然重重酬谢。」王姨娘望着低头站在那里的钱妈妈,心里十分得意,这钱妈妈据说是个胆小的,随便吓唬她两句,不怕她不给自己去办事儿:「可若是没有将这事情做好,那我可是要重重责罚的。」王姨娘加重了几分语气:「妈妈自己可得掂量好。」 钱妈妈心中暗自叹了口气,看来自己担心的事情究竟发生了,王姨娘是想要害了自己姨娘肚子里头的孩子罢。她低头站在那里,背上汗涔涔的一片,将穿在里头的中衣濡湿得没剩一根干纱,手心里也是湿滑得很,不住的有新的汗水透了出来。 「姨娘且说说看,若是我能办到,自然尽心。」钱妈妈颤着声音回答,其实她都不用王姨娘说,也知道她的盘算。 「妈妈果然是个识大局的。」王姨娘满意的点了点头:「小鹃,你拿了这银锭子去给妈妈。」王姨娘指了指桌子上头的一个大银锭子,笑眯眯的望了钱妈妈一眼:「我只要妈妈替我在做饭菜的时候稍微动些手脚,这银锭子便归你了。」 族里前日划分家产,十一万俩银子,郑远山与郑远寒是记名嫡子,各分了三万,郑远帆是庶子,得了两万,还有三万两,郑香林、郑香芳与郑香芬,每人各一万。王姨娘想想便觉得不忿,那郑远寒还只是肚子里头的一块肉,凭什么就能分到三万两银子?怎么样也不能让他得了这好处。 郑香芳与郑香芬姐妹俩也分去了一万两银子,王姨娘心里虽然肉痛,但还没想着要朝她们下手,毕竟要弄死两个活人风险太大。可要弄死肚子里头的孩子便容易得多,只要做得隐秘些,也不会有人怀疑。 她盘算着买通西院厨房里的钱妈妈,每日在给杜姨娘的汤里加一点儿料,等吃了几日肚子疼,再请大夫来给她开安胎药,到时候饭菜与安胎药里都一道做手脚,不怕她那个孩子不掉,而且说出去也不会怕人怀疑——这杜姨娘身子不好,胎儿不稳当,自己还请了大夫来给她看过咧,命中无子也怨不了旁人! 第四十三章 钱妈妈听了王姨娘的主意吃了一惊,没想到王姨娘竟然这么胆大,即便是掩耳盗铃的事她也依旧要做。她抬起头来瞧了王姨娘一眼,见她眼里闪着一种贪婪的神色,心里叹了一口气,自己若是不答应,还不知道她会拿什么法子对付自己,只能点了点头,装出一副欢喜的神色来:「姨娘实在是太照顾我了。」 王姨娘听了钱妈妈的回答很是开心,看来这钱妈妈还真识时务。小鹃将银锭子与一个小纸包儿交到钱妈妈手中:「妈妈,那包里有几个小纸包,每次一包便好,不用放太多,若是一次便发作了,姨娘少不得被人怀疑。」 钱妈妈苦着一张脸接了小包和银锭子,弯腰向王姨娘行了个礼:「多谢姨娘抬举。」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慢慢的半弯着腰退了出去。回到西院,钱妈妈一直便心惊肉跳,瞧着郑香芳扶着杜姨娘的手在院子里头散步,她变得坐立不安起来。 究竟是照着王姨娘的话做还是不做?钱妈妈心中实在觉得苦恼。若是做了,这便是她一辈子的污点,怎么也洗不掉,晚上睡觉肯定会做噩梦,但要是不这么做,又怕王姨娘报复自己。杜姨娘去年掉了个孩子,说不定也是王姨娘指使西院里谁做下的,这院子里头应该还有王姨娘的帮手,怎么着自己也斗不过她。 钱妈妈眯着眼睛往院子里望着,就见郑香芳眼睛瞅着杜姨娘,脸上笑意盈盈,正在和她说着话儿。秋日的阳光照在母女两人身上,她们身上的白衣都带了些金色,瞧上去格外柔和温暖,钱妈妈心里动了动,站起身来,犹豫着向前迈出了一步:「姨娘,姑娘,我有话说。」 郑香芳听了钱妈妈说的这事儿心中大惊,幸得钱妈妈忠厚,否则姨娘这次真是在劫难逃,瞧着杜姨娘的脸色苍白,郑香芳赶紧安慰她道:「姨娘,你别着急,我们总归要想出法子来躲过去才是。」 杜姨娘颤着声音道:「还有什么法子?这宅子里头都是她的人,钱妈妈宽厚,并不一定旁人也如她这般宽厚……」她伸手摸了摸肚子,眼泪珠子滴了下来:「以前夫人在,凡事都有她替我想着,现儿夫人不在了,宅里妖魅横行,看起来他是要保不住了。」 「姨娘在说什么话儿呢!」郑香芳呼的一声站了起来:「我先去找香芬。」 院子里的树下,郑香芬与丫鬟小柳在踢着鸡毛毽子,郑香芬的额头上全是汗,迎着日头闪着亮影儿。身上的红色裙裳上已经有一层灰尘,瞧着便踢了有一会子了,小柳在旁边给她记着数儿:「姑娘,这次快满二十了,再加吧劲!」 郑香芳瞧着妹妹活蹦乱跳的模样,心中有点酸涩,朝她招了招手:「香芬,你过来,姐姐有事找你。」 郑香芬见自己姐姐脸色与寻常不同,赶紧停下脚便奔了过去:「姐姐,怎么了?」 「出了大事。」郑香芳朝东院那个方向呶了呶嘴儿:「她今日喊了钱妈妈过去,想要算计咱们姨娘呢!」 郑香芬听了大惊失色,神色也紧张了起来。虽然她才满了六岁不久,可也已经知事,郑香芳每日在她耳朵边上嘀咕东院的王姨娘,因此她对那王姨娘也恨之入骨,觉得那又白又肥的王姨娘就是那吃人的老虎,心中十分痛恨同时又很畏惧她。 「你赶紧带着小柳去田庄找二姐姐,再晚些,咱们姨娘便被人算计去了、」郑香芳皱着眉头拉住郑香芬的手仔细叮嘱着:「上回咱们在宗祠的时候便与二姐姐说要和她住在一处,她似乎有点想答应,这次咱们姨娘有难,她总不可能袖手旁观。」 「咱们姨娘怎么了?」郑香芬听了唬得小脸都白了:「东院那只母老虎又准备怎么对付咱们姨娘呢?」 「这些你不用管,你去了田庄只管抱着二姐姐哭便是,让小柳开口说。」郑香芳用手扳住郑香芬瘦弱的肩膀,眼睛盯住她不放:「咱们二姐姐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多哭几声,她便心软了。怎么着咱们也不能再住到这院子里头了,再住下去,还不知道啥时候就被东院的那人给弄死了。」 郑香芬听到一个「死」字便觉得腿发软,抱着郑香芳只是发抖:「姐姐,香芬不要死……姐姐,你跟香芬一起去田庄求二姐姐,让她准咱们也搬去那里。」 「我还要在这里守着姨娘呢,姨娘身边总要有个人照应着。」郑香芳叹了一口气,拿着帕子给郑香芬擦了擦眼泪:「「香芬,这事儿只有你替姐姐去跑一趟了,其余人我都不放心。再说你年纪小,在二姐姐面前哭比我要管用。我已经让妈妈去喊了马车,赶车的是她的熟人,你与小柳现儿偷偷的溜到后门去,让那赶车的送你去二姐姐的田庄。」 照着郑香芳的吩咐,郑香芬带着小柳来了田庄。小柳断断续续的把这事儿说了一遍,郑香芬在一旁哭得眼泪汪汪,小脸皱成了一条苦瓜形状,一双眼睛红得像小兔子一般。郑香盈听得直皱眉头,这王姨娘的心也太狠了些,仗着七房没有人管就无法无天起来了。 低下头看着郑香芬红肿的眼睛,郑香盈摸了摸她的头发轻轻的哄着她:「四妹妹,你别哭,二姐姐现儿就给你想法子,总不能看着你姨娘受苦。」 「二姐姐,我们西院也搬到田庄里头来罢。」郑香芬抬起脸来热切的看着郑香盈:「在那宅子里头住着总不是个事儿,不如到这里来清净,二姐姐,你便答应了罢。」 瞧着郑香芬说得麻溜儿顺,郑香盈心中顿时明了,这定然是郑香芳的主意,指着郑香芬来她这里哭诉,就想赌她心软会将西院一窝人全收留下来。若是放在寻常时候,她收留几个倒也没问题,田庄里还等着要人手用呢,可现在杜姨娘正是非常时期,她贸贸然收留了,出了问题谁来负责? 阳光明媚,灿灿的金光从道路旁的绿树间漏了下来,不住的交错斑驳的在地上跳动,一辆马车正在大道上飞驰着,扬起了淡淡的灰尘,飘洒在道路上,在光影里上下飞舞。 郑香盈坐在马车里边,攀着马车帘幕,从缝隙里透过一只眼睛看着外头一掠而过的风景,心中不断在考虑着自己方才想出的法子,要如何做才能更有把握一击得中,让那王姨娘没法子下手。 她是不会将杜姨娘接到自己田庄上来的——并不是她没有同情心,只是因为她暂时不能负担得起这么大的责任。田庄与荥阳城也有十多里路,杜姨娘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子,她本来又体质差,少不得有些三病两痛的,万一忽然发病,田庄里派人去请大夫,能不能及时赶到还是一回事儿呢。 万一杜姨娘在自己田庄上出了事,王姨娘保准会拿了这个大做文章,郑大太爷自然也不会放过这整治自己的好机会,郑香盈瞧着两旁的树木不住的往后边飞快的倒退着,心里想着自己既要能保住杜姨娘肚子里的孩子,又要能把自己撇清,这才算是大获全胜呢。 马车行驶到了郑家七房宅子的后边,郑香盈让郑香芬与小柳悄悄溜回去,一边叮嘱她:「你可记住我方才同你说的话了没有?」 第四十四章 郑香芬此时已经不再啼哭,小脸蛋上满满都是兴奋,脑袋重重的点了两下:「二姐姐,我记得清清楚楚呢,我会回去跟姨娘把你教的话说明白的。」 「让她务必要装得像样儿一点。」郑香盈弹了郑香芬的丫髻一指头:「快去将你三姐姐叫过来,就说我在马车里边等着她。」 不多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的跑了过来,马车帘幕抖了两下,透进来一线阳光,还有郑香芳那焦急的脸。她见着郑香盈在马车里坐得端端正正,手脚并用的爬了过来,眼圈子发红:「二姐姐。」 「你倒是会打小算盘。」郑香盈盯着郑香芳的一双眼睛不放,自己可得揭穿了她的那点小把戏不成,否则她还以为真能将自己做枪使了:「三妹妹,你是够机灵的,可怎么着你也不该算计到我的头上来。派四妹妹来哭几声,我就能答应让你们西院的都搬田庄来?你也太把我看轻了一些。」 郑香芳的脸霎时间变得通红,低下了头不敢看郑香盈,一双手的十根指头不住的绞动着,显得有些窘迫。 「我不是不能收留你们,只是现儿这时机不对。」郑香盈见她那副模样,心里又软了几分,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我那田庄偏远,万一你母亲身子有事,不能及时延请大夫,耽误了病情怎么办?」 郑香芳抬起头来,双眼含泪望着郑香盈,声音哽咽道:「二姐姐,是我不对,一心只想着要姨娘跳出这个火坑儿,却没有想别的了。」 郑香盈将郑香芳的手牵到自己手掌里,轻轻拍了拍她:「我不怪你,哪个做儿女的不担心自己的母亲?你也只是从你的角度出发来考虑问题而已。现儿我帮你们想了个法子,按着我那法子去做,定然能将这事儿给解决了,以后你们也能睡安稳觉了。」 听到这话,郑香芳惊喜的抬起头来望着郑香盈的眼睛:「二姐姐,什么法子?」 郑香盈微微一笑:「咱们不着急,这戏要慢慢的唱,总要将对手逼得角落里无路可走只能服软才是。」 郑氏大房的两个门房正在打着盹儿,这九月虽然不比大夏天,可过了晌午,人总会有些疲惫。靠着那青石砌成的墙面儿眯着眼睛,只觉得背部凉飕飕的一片,十分的舒服,两人砸吧了下嘴,几乎就要睡沉过去,忽然耳边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一个门房睁开了眼睛,就见远处奔来了一辆马车,刚刚跑到门口停稳,马车上边便跳下来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姑娘,身后跟着一位妈妈。这位姑娘穿着一件月白色纱绢衫子,外边一件浅紫色半臂,下边是一条玉白色及地长裙,头发梳了个简单的发髻,上头簪着一支白玉簪子,全身瞧着十分的素淡清雅。 「两位门房,能否替我通传一下,我要见大伯祖父。」郑香芳极力压制着狂跳的心走上了大房的青石台阶,见两个门房正木然的看着自己,虽然有一时的胆怯之心,但想着母亲的安危,还是鼓足了勇气上前询问。 「你是哪房的小姐?」有一个门房听她说要见郑大太爷,知道是郑氏的小姐,脸色舒缓了些:「恐怕老太爷还在午休,这时候不能见客。」 郑香芳听着门房的意思便是要拒绝替她通传了,心里头不由紧张了几分,若是见不到郑大太爷,那郑香盈给她出的主意,她们俩辛辛苦苦布置的这出戏就演不下去了。她望着那两个门房悲苦道:「门房大叔,我是七房的三小姐,有劳两位替我通传下,我这可是有人命关天的事情要禀报大伯祖父。」 「人命关天?」门房嗤嗤一笑:「你年纪小小,休要来危言耸听了,若真有人命关天的大事,哪里还能这般从容!」七房最近连续死了两个人,现儿尚在孝期,怎么能将带孝的人放进府去,老夫人肯定会嫌不吉利呢,门房皱着眉头瞧了瞧郑香芳,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你就别来开玩笑了,快些回去罢。」 见门房不肯通报,郑香芳心中大为焦急,没想到出师不利,竟然卡在这里了。站在她身边的妈妈见了两个门房要理不理的模样,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衣袋,摸出了几个铜板儿,走上前去赔着笑脸道:「两位老哥拿了这几个大钱去喝盅茶罢。」 一个门房低头看了一眼,见那妈妈手里托着几枚大钱,心中有些恼怒,连个银毫子都不给,难道便想让他们进去通传?他伸手一挥,便将郑香芳贴身妈妈的手给打开:「老婆子快些到一旁去,莫要在这里啰嗦!」 几个铜板骨碌碌的滚到了地上,那妈妈见了心疼,赶紧追着弯腰去捡,郑香芳见此情形,无可奈何,想着郑香盈n给自己的计策,若是在门口遇阻,便要将事情闹大些,大房要面子,不会任由她在门口闹。想到此处,郑香芳索性朝地上一跪,在门口放起泼来:「大伯祖父,我姨娘要被人害死了,她肚子里头可是郑氏的子孙啊,你可要为她做主啊!」 郑氏大房坐落于荥阳的繁华路段,郑香芳这一跪一哭,不多时便围了一些人过来,站在一旁指指点点:「郑家几房的小姐?来请郑大太爷的,可恨门房狗眼看人低,竟然将一个小姑娘家的拦到外边!」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两个门房脸上有些挂不住,郑府里边也走出了一个管事妈妈来,皱着眉头望着两个门房道:「你们怎么能这样对七房的小姐?」一边伸手将郑香芳扶了起来,和颜悦色的问她:「请问小姐有什么事情找我们家老太爷?你把事情跟我说说,我去替你转告他。」 郑香芳执拗的摇了摇头,好不容易才得了个机会,不见着郑大太爷真身自己怎么能走?她哭哭啼啼道:「妈妈不要怪两位门房大叔,我知道自己尚在孝期,也不方便去府内走动,还有劳妈妈去禀报大伯祖父,便说香芳在大门外等他,请他去秉公处理一件大事。这事儿委实重大,只有大伯祖父这样德高望重的人才能处置好。」 那管事妈妈听得一怔,暗自夸赞了一声,好个机灵的小姐,那小嘴儿甜得像抹了蜜一般,若是老太爷此事听着了,肯定会喜滋滋的跟她去七房那边了。瞧着郑香芳小脸上便泪水盈盈,又有些不忍心,叹了一口气,朝她点了点头:「你在这里等着,我就去通传。」 郑大太爷刚刚午睡醒来,听着管事婆子进来通传,皱了皱眉头:「这七房事情多。」但是心里却有几分欢喜,没想到七房的小丫头都佩服自己的威名,有点事儿便奔到大房来找他主持公道。 「老爷,这事儿不用理睬,未必王姨娘就不能理好家?她在咱们府里头的时候可机灵着呢,难道还会让七房出什么事情?定然是那杜姨娘生的小丫头在中间作梗呢。」郑老夫人悠悠然将手中的茶盏搁到桌子上边,对着那管事妈妈道:「你去和那七房的小姐说,过日子不能争长较短,牙齿哪有不碰着嘴唇的时候?忍一忍,也就过了。」 第四十五章 管事妈妈垂着手答道:「老太爷,老夫人,这事儿可难办,那七房的小姐跪在门口哭哭啼啼的,街边都围了一群人在看热闹呢……」 话还没说完,郑大太爷脸色一变,气哼哼的站了起来:「怎么不早说?赶紧吩咐下去,备车,我要去七房那边看看。」 郑老夫人一张圆胖的脸儿拉得老长:「真真是不懂规矩,信诚家的孩子怎么就一个二个的都没一点规矩了!我瞧着还只有王姨娘教出来的那几个好,远山恭敬,远帆机灵,那个香林瞧着是个温柔守礼的,其余几个……」她摇了摇头,扶着旁边丫鬟的手站了起来:「我也跟着去看看,这般不懂事的丫头,我非得好好跟她说说规矩才是。」 郑香芳站在门口,眼泪汪汪的望着里头,就见一片翠色,深幽不见底一般,她的贴身妈妈站在身旁,一双手不住的绞着衣角儿,有些胆怯:「姑娘,大太爷不见得会出来呢,咱们还是回去罢。」 郑香芳没有搭理她,只是紧紧的闭着嘴巴,眼睛盯着那朱红色的大门,就在她深深绝望的时候,就见郑大太爷与郑老夫人带着丫鬟婆子从里边走了出来。郑香芳心中一喜,赶紧上前行礼:「大伯祖父安好,大伯祖母安好。」 郑大太爷没有答话,郑老夫人脸板得紧紧,轻轻哼了一声:「你这丫头,七房的?排行第几?叫什么名字?」 郑香芳瞧着她那不耐烦的神色,心里嘀咕着这位伯祖母瞧着便不是个善茬,但一想着母亲的安危,她顿时忘记了害怕与恐惧,低着头垂着手儿恭恭敬敬回答:「我姊妹里头排行第三,叫郑香芳。」 「香芳丫头,你们七房这是出了什么大事儿呢,沸反盈天的闹到大房来了?有没有人教过你要守规矩?」郑老夫人很不耐烦的看了郑香芳一眼,见她一身穿得素净,也找不出什么可以挑的岔子来,只能威吓了一句:「孝期里边哪能到处跑?」 郑香芳见着郑老夫人对自己很是不善,心中郁闷,但为着母亲她也只能忍气吞声:「大伯祖母教训得事,只不过事情紧急,没得法子香芳才跑出来请大伯祖父的大驾,若是只打发了下人过来,便显不出对大伯祖父的尊敬。」 郑大太爷听得郑香芳尊敬自己,心中有几分欢喜,看了看府门前围着的一群人又觉尴尬,朝郑香芳点了点头:「你不必多说,我们这就过去。」 郑香芳大喜过望,趴在地上磕了个头:「多谢大伯祖父。」 见着她的举动,郑大太爷更是心中舒服,摸着胡须笑眯眯的跨上了马车,郑香芳由贴身妈妈扶着也上了自家的车子,刚刚跨进车厢,她便觉得一双脚都发软了一般,一双手压在胸口直喘气。她那贴身妈妈挨了过来,一边替她顺气,一边夸赞道:「还是二小姐的法子好,她好像都提前看到了这事儿一般,若不是她教你用这法子逼着大太爷出来,恐怕咱们现儿还在门口呆站着哩。」 「可不是?」郑香芳掀起帘子瞧着前边的马车走得飞快,脸上露出了笑容来:「二姐姐教我要多拍大伯祖父的马屁,果然没错儿,妈妈你瞧瞧他最后笑成那副模样。只是……」咬了咬嘴唇,郑香芳眼神又阴郁下来:「大伯祖母对我似乎有些不喜欢,板着脸儿,那模样有些骇人。」 「还不是王姨娘原先是她的贴身丫鬟?」那贴身妈妈一脸不忿的神色:「这护短也太会护了些,即便王姨娘做丫鬟的时候是个不错的,可过了这么多年,她的性子早变化了不少,难道还是原先那样儿?见过护短的,还没见过这样护短的主子,都护到七房的内院来了!」 郑香芳将背靠在马车壁上,轻轻的舒了一口气:「妈妈,不怕,西院有二姐姐在呢,她敢在宗祠里边和这么多郑氏长辈顶撞,哪里还怕大伯祖父与大伯祖母两个!但愿她的法子能生效,那我姨娘也可保安全了。」 贴身妈妈握紧了郑香芳的手几分,在一旁点了点头:「姑娘,没问题的,我觉得二小姐这法子极是妥当,咱们就走着瞧。」 今日吃过午饭,王姨娘让小燕和唐妈妈搬了条竹椅放在东院的树下边,心满意足的剔着牙躺在上头,小鹃站在身边,用一把扇子轻轻的给她扇着风。正眯着眼睛准备歇息一阵子,忽然就听着外边有脚步声匆匆的过去了,旁边的院子里似乎还传来焦急的说话声,只是听不清在说什么。 王姨娘猛的睁开眼睛,伸手推了推小鹃:「先别扇风了,快去看看旁边是怎么一回事儿?」莫非那钱妈妈多方了一包药粉,西院那个肚子不舒服了起来?王姨娘瞧着小鹃的背影,心中既得意又紧张,这钱妈妈怎么如此不会办事,都叮嘱她一次只放一包,这样便能不露痕迹,她这样做也太急于求成了一些。 嘴里叨着小竹签子,王姨娘紧张的想着若是杜姨娘真出了什么问题该怎么办?虽然能一举解决了那个祸害,可族里会不会怀疑是她做下的手脚?若是族里有人来过问,自己又该如何解释这事儿?王姨娘的眼珠子转了又转,不耐烦的翻了个身,从椅子上摸起一块帕子擦了擦额头上滚滚掉落的汗珠子:「怎么样我也得一口咬定是她自己身子弱,不关我的事。」 全身汗蒸蒸的一片,王姨娘皱着眉头,一张白胖的脸就如一只大包子,郑老夫人应该会帮着自己说话罢?那时候自己在大房的时候可是尽力的讨好她,即便是到了七房,每年也还替她做了暖膝盖的裹布给她,很得她的欢心,怎么着她也会顾念主仆之情,顾念自己对她的一片忠心罢? 王姨娘捡起丢在一旁的扇子,用力扇了两下,这时小鹃飞着一双脚儿跑了进来:「姨娘,是西院那个不舒服,去请大夫了。」她贴近了王姨娘几分:「听着那四小姐在抱怨说姨娘总是喜欢在东院高声喊叫,惊得杜姨娘没法安睡,这才会觉得身子不舒服。」 「竟然敢背地里嚼舌头根子!」听说跟钱妈妈下药无关,只是杜姨娘睡得不安稳,王姨娘顿时来了精神,翻身起来,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拿着扇子给自己扇着风,对着那院墙便起了高声:「自己心里头存不住事情哟,睡不安稳怪老娘说话声音大?命短怨无常!」 骂了几声,那边院墙也不见有人搭话,王姨娘有几分惊诧,素日里头那个郑香芳还会回几句嘴,怎么今日便安安静静的没了声响。她望了望身边的小鹃:「三小姐呢?在没在院子里头?」 小鹃摇了摇头:「我没见着,兴许在内室招呼杜姨娘,我在内室那边晃了一眼,见里边黑压压的一片,似乎有不少人呢。」 「原来是这样,给我去沏盏茶过来。」王姨娘又转过背去骂了起来,声音宏亮,字字句句粗鄙不堪。那边院墙传过来郑香芬小小的声音:「王姨娘,你别闪了自己的舌根子,胡说八道的,小心老天爷会惩罚你!」 第四十六章 竟然还敢顶嘴,王姨娘怒从胆边生,接过小鹃递来的茶,恨恨的喝了一大口,当即又吐了一地:「死丫头,谁叫你沏这么热的茶水,快些给我弄盏凉水来!」小鹃应了一声便急急忙忙往回走,这时王姨娘便听着一阵笑嘻嘻的声音:「喝茶烫了嘴,活该!」 王姨娘被气得七窍冒烟,叉着腰对着那院墙便狂骂了起来,骂得正舒服,忽然就听后边传来不悦的声音:「王姨娘,你这是在做什么?快些出来跟我去见老太爷和老夫人。」 转过脸来一看,大房的管事婆子站在院子门口瞅着她,不住的在摇头:「王姨娘,你做姨娘也几十年了,怎么就一点规矩都没有!老太爷和老夫人站在外边听了一阵了,两人很不高兴呢!」 听着说郑大太爷与郑老夫人来了,王姨娘唬得打了个寒颤,又没出什么大事,他们这个时候怎么会到七房这边来?不敢怠慢,赶紧整了整衣裳,跟着那婆子去了大厅,走到里边一看,郑大太爷与郑老夫人坐在主座上,郑香芳正跪在地上,眼泪汪汪。 原来是郑香芳做了错事被老太爷和老夫人抓住了,王姨娘心中放松了几分,走了过来向两人行礼,脸上堆着笑容道:「老太爷,老夫人,今日来七房是为了什么事儿?」 郑大太爷拉着脸,指着跪在地上的郑香芳道:「她说你每日高声叫骂,闹得她姨娘不得安生,今日中午气得动了胎气,现儿苏去请大夫过来了,可有此事?」 王姨娘听了这话直跳脚:「老太爷,我绝没有做这等事情,三小姐是在诬陷!」 「我哪里有诬陷你?方才大伯祖父与大伯祖母都听见了你的骂声,足足听了半盏茶的功夫呢!」郑香芳脸上全是讥讽的神色:「我姨娘身子弱,先前大夫就说过了她需得静养,你日日在旁边院子里高声叫骂,可不是有意想陷害我姨娘肚子里头的孩子不成?」 「王姨娘,我见着以前你也算个仁义人,怎么现儿却变成了这样?」郑老夫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现儿七房还是你帮着大小姐管家呐,你如此胡作非为,叫我怎么能放心得下?」 「老夫人,我真的没有这样做。」王姨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住的磕头:「我素日里都没有这般高声过,只是今日里被气着了,所以才会起了高声……」 「再被气了又如何?总要分个尊卑罢?四小姐年纪小,不懂事,你这个做姨娘的还要与她去呛声,难道还有理了?」大厅边上传来了清脆的说话声,众人举目一看,就见穿了素白衣裳的郑香盈站在门口,亭亭玉立,身后跟着郑香芬和几个丫鬟婆子。 「香盈丫头,你不是搬去田庄住了,怎么又会在这里?」郑老夫人很是惊奇,早些日子听说了郑香盈大闹宗祠,她心里正是不忿,一个黄毛丫头也敢与族里这么多德高望重的长辈顶嘴!搬出去才好,让她在乡下过苦日子,看看她还是不是那般猖狂。可现儿却陡然在郑氏七房见到了郑香盈,郑老夫人心里头即刻不自在起来。 「大伯祖父安好,大伯祖母安好。」郑香盈走上前来,笑嘻嘻的朝两人行了一礼,抬起头来直视他们两人,瞧得郑大太爷心里头十分不舒服,宗祠里被郑香盈压着拿走一万两银子的事儿又浮现在眼前。「你伯祖母在问话,为何不回答?」郑大太爷本来已经将视线投向别的方向,可转念想了想,自己究竟还是她的长辈,何必惧怕她,又将目光调了回来,直视郑香盈:「不是说不住到宅子里头,要住到田庄上边去?」 郑香盈笑微微的回答:「田庄里清净得好,我哪里想回来!不过是应着家中两位妹妹的请求,这才过来的。大伯祖父,大伯祖母,现儿大夫正在西院给杜姨娘诊脉,据说这胎像很不安稳呢,需得静养安胎,否则会有危险。杜姨娘肚子里头这个可是郑氏子孙,我父母过世,府中没有人能处理这事情,既然三妹妹将大伯祖父与大伯祖母请了过来,我想你们也不会坐视不管罢?」 郑大太爷对于郑氏子孙本来便很重视,听着郑香盈这般说,暂时将她与自己的恩怨放了下来,点了点头:「这事儿一定要处理。」 郑老夫人见王姨娘淌着眼泪可怜兮兮的看着自己,不由得动了几分恻隐之心:「王姨娘素来嗓门大,她也不是故意想吵了杜姨娘,叮嘱她以后注意些便是了。」 阳光从大厅的天窗上边漏了下来,照着王姨娘胖如包子的脸,她脸上的脂粉已经被眼泪水冲掉了一些,露出了斑驳的黄色,就如墙上的白色粉壁一块块的掉落了下来,只余下黄泥糊成的芯子。 「老夫人,我一定会改,还请老太爷老夫人相信我!」王姨娘双手贴在地上,将额头靠了过去,泪水糊了一手:「以后我定然不会再起高声,干扰到杜姨娘的歇息,一定会让她安安心心的不受打扰。」 郑老夫人瞧着王姨娘那狼狈的模样,叹了一口气:「老爷,你瞧瞧这样可好?」 郑大太爷点了点头:「只要王姨娘能做到便好了。」 郑香盈见两人轻轻松松就将这话题儿要揭过去,心中只是冷笑,果然人都是有个亲疏远近,若自己只要他们说句这样不咸不淡的话,何必让郑香芳到大房那边去吵闹?她瞧了瞧伏在地上的王姨娘,撇了撇嘴儿:「王姨娘,你真能做到?那你得当着大伯祖父与大伯祖母的面儿发誓,一定要好好关照杜姨娘,让她平平安安生出孩子来,而且还要一起照顾好他,让他就如我那大哥和二弟弟一样顺利成长。」 王姨娘一愣,哭声歇了下来,她心心念念的便是想要将杜姨娘肚子里头那个孩子弄死,怎么能开口保证这事儿呢?「杜姨娘身子弱,生不生得出来还难说,我怎么能做保证?」王姨娘抬起脸来,泪水汪汪的瞧着郑老夫人:「老夫人,你说可不是这个理儿?」 「杜姨娘身子弱?」郑香盈冷笑一声,指着郑香芳与郑香芬道:「我方才听那大夫说,女人生孩子第一个最是为难,三妹妹四妹妹都安安稳稳的生下来,更何况是第三个?」郑香盈望着郑大太爷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大伯祖父,我知道你最是急公好义,若是王姨娘不能保证杜姨娘安安稳稳的生出孩子来,那还请大伯祖父看在我父亲遗下的一线血脉的份上,将杜姨娘接到大房,不拘给她一个小院子,住到将这孩子生下来。」 「岂有此理,七房的一个姨娘,怎么能住到我们大房去生孩子?香盈丫头,你莫非是疯癫了不成?」郑老夫人气得将桌面儿拍得砰砰响:「亏你想得出这样的主意来!」 郑香盈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望着郑老夫人:「王姨娘既然不能开口保证杜姨娘孩子的安全,我便总替我父亲的遗腹子担心。原本想着大太爷是心地最好的,也最最关心郑氏子孙,所以才斗胆提了这个法子。若是大伯祖母不同意,那只能请王姨娘答应了。」 第四十七章 郑大太爷被郑香盈几句话恭维得心里十分舒服,瞧着郑香盈只是微微的笑:「香盈丫头这几句话倒说得不错,我郑氏子孙自然要有人关心爱护才是。」转头看向跪在一旁的王姨娘,郑大太爷脸上有薄薄的怒意:「王姨娘,这事儿你都不肯答应下来,那你定然是存了要害人的心思!」 王姨娘唬了一跳,怔怔的望着郑大太爷,不敢开口反驳,郑香盈在旁边道:「王姨娘,我看你还是答应下来,若是杜姨娘肚子里头的孩子有什么闪失,那全由你来负责,我大哥既然已经成了记名嫡子,不方便动他,可我二弟与大姐姐分到的家产可以来了做弥补。」 这可直接戳到了王姨娘的心尖尖上头,她千方百计的想算计了杜姨娘肚子里边的孩子,也不过是想给自己几个孩子打算,听着郑香盈这般要挟,想来想去若是杜姨娘出了事,似乎她失去的比得到的要更多,心里肉痛,汗珠子滴滴答答的滚落了下来。 听着郑香盈提出了如此尖锐的一个问题,郑大太爷与郑老夫人瞬间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儿,看来这王姨娘暗地里做下的手脚被郑香盈识破了,所以她才敢放出这样的话来。郑大太爷盯着王姨娘看了好半日,盯得她全身都有些发抖,额头上又出了一层亮闪闪的汗珠子。 「王姨娘,你没有做什么亏心事罢?若你想着要谋害我郑氏子嗣,那你便不得好死!」郑大太爷目光严厉的盯着王姨娘,她此时就像刚洗了个澡一般,衣裳全粘在身上,呢模样显得格外心虚。郑大太爷不由看了郑老夫人一眼,这王姨娘原来是郑老夫人的贴身丫鬟,十分得她的喜欢,总是夸赞她机灵,为人又实诚,怎么便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了。 「我……我保证好好照顾杜姨娘,让她平安的生下孩子。」王姨娘瘫坐在地上,抬起手来擦了一把汗,那手掌沾着地上的灰尘,抹在脸上,立刻黑了半边。 郑老夫人见着她那狼狈样子,心中又生气又怜惜:「老爷,既然王姨娘都这般说了,我觉得大家也可以放心了。王姨娘本来就不是那种尖酸刻薄人,只是这里边或者有些误会而已。」郑老夫人瞅了瞅王姨娘,厉声喝道:「还不去洗把脸,再去西院瞧瞧杜姨娘,现儿她肚子里可是信诚的遗腹子,你当尽力照料好才是。」 王姨娘点头答应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急急忙忙的往外边去了。郑香芳与郑香芬两姐妹这才走上前来向郑大太爷与郑老夫人致谢:「我们姐妹俩代姨娘谢过大伯祖父与大伯祖母帮忙。」 郑大太爷点了点头站了起来,不置可否:「你们快些去瞧瞧你们家姨娘,事儿已经解决了,那我与你们大伯祖母便先回去了。」 郑香芳与郑香芬喜滋滋的应了一声,两人拔腿就往外边走,却又被郑老夫人喊住:「你们尚在热孝里边呢,少出门,不要到处乱逛!」眼睛瞄了瞄郑香盈:「俗话说行要好伴住要好邻,过了热孝以后你们可多与其余房的姐妹们来往,只是自己要学会明辨是非,不要被旁人带坏了!」 郑香盈在旁边听着郑老夫人这夹枪带棒的话,这个旁人不是指她还是指谁?或许是上回自己去给郑香莲送及笄礼的时候得罪了她几位宝贝孙女,所以她对自己便有了成见。与这位固执的老太太实在是没法子沟通,郑香盈也懒得解释,只是笑微微的顺着她的话往下边说:「三妹妹,四妹妹,大伯祖母教训得极是,咱们以后可得要擦亮眼睛看清楚,莫要被旁人给带坏了!」 郑老夫人没想到郑香盈竟然是这般脸皮厚,自己分明便在说她,可她还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模样来。郑老夫人朝郑香盈瞪了一眼,扶了贴身丫鬟的手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郑大太爷也急匆匆的迈出了大厅的房门,屋子里边就剩了姐妹三人面对面站着。 「二姐姐,多谢你出手相助。」郑香芳真心实意的行了一个礼儿,这件事情没了郑香盈还真不太好解决,现儿王姨娘不得已在郑大太爷和郑老夫人面前应承下来担起,自家姨娘也可以高枕无忧了。 原本郑香芳想着要钱妈妈去指证王姨娘,将这事儿捅到族里去,可郑香盈却将她拦住了:「钱妈妈胆小,她能将王姨娘的阴谋抖露给你听已经是不错了,照着她的性子,肯定是不愿意出面去指证这事儿,若她不愿意出面,你强人所难怕也不好。再说,即便钱妈妈答应去指证,就凭那包药粉就说是王姨娘想要害你姨娘,这没凭没据的,一个证人都没有,焉知王姨娘不会反咬一口说你们指使钱妈妈来陷害她?」 毕竟二姐姐大了两岁,想事情周到些,若不是她给出的这个主意,还不知道以后要过多少艰辛日子呢。郑香芳真心实意道过谢以后,拉着郑香芬便跑了出去,郑香盈瞧着姐妹俩欢快的身影,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总算将这个问题给解决了,接下来几个月里头,王姨娘该是挖空心思想着怎么样服侍好杜姨娘才是,万一她出了什么问题,那责任还不是会落到她头上? 笑眯眯的带了小翠往外边走,刚刚从大厅里走出来,就见走廊旁边站着郑香林,她穿着的脸色有些苍白,一双眼睛在削瘦的脸上显得格外大。见着郑香盈走出来,她怯生生的移动了两步:「二妹妹。」 郑香盈挑眼瞧着她,一身象牙白的衣裳,裙子下摆绣着缠枝的丁香花儿,头上簪着一支水晶琉璃的簪子,带着细碎的流苏在她耳边摇晃。她双眉若蹙,一双眼睛里有着闪烁不定的神色,脸颊却因着郑香盈的打量而变得通红:「二妹妹,我姨娘……她只是一时没想通,经过这遭事儿,想必她不会再如此这般做了。」 瞧着郑香林尴尬的模样,郑香盈也暗自叹气,这个大姐姐虽然是王姨娘生的,可性子倒还算是纯良,不比那郑远山与郑远帆。她瞅着郑香林微微笑道:「大姐姐,你何必与我来说,你该去的地方,不是旁边西院?」 郑香林眼睛眨了眨,似乎要滴下眼泪珠子来:「二妹妹,我担心她们会不待见我,想让你带我去那边,我想替我姨娘说声对不住。」 郑香盈望着一脸愁苦的郑香林,默默无语,看得郑香林有些忐忑的时候,她这才缓缓开口道:「跟我走罢。」 回到田庄已经是下午,马车停了进来,寿伯将田庄的门给关好,笑眯眯的对郑香盈道:「二小姐,方妈妈今日中午蒸了新鲜的桂花糕,你快去尝尝。」 小翠欢喜的拍着手的喊了起来:「寿伯,你没骗人?怎么这么快就蒸好,还以为得等着明日呢。」她拉了拉香盈的衣袖儿:「姑娘,咱们快些走,我都闻着香味儿了。」 郑香盈见她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伸手刮了下她的脸:「你比我还大半岁,也该学着沉稳些,把事情存到心里边一点。若是遇着什么事儿便喜怒摆在外头,人家一瞧你那样儿就知道你有啥事情了。」 小翠快步往前走,回头朝郑香盈灿灿一笑:「姑娘,我这都不还是跟你学的?」 第四十八章 走到厨房门口,就闻着里边传来好闻的香味儿,小翠迈进门去便喊:「妈妈,听说你蒸了桂花糕儿?快些端了出来,姑娘回来了。」 厨房里的灶台上放着一口大蒸锅,上边袅袅的在冒着白烟,方妈妈坐在灶下烧火,鲁妈妈站在一旁用手将那热气儿扑到鼻子下头闻。不远处的桌子上头还放着一个大大的竹织圆盘子,上边摊着一盘子饭,看样子已经凉了有一会子功夫了。 「妈妈,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为什么那边盘子里有这么多蒸熟了的饭?」郑香盈走过去,见鲁妈妈眼睛盯着那蒸锅,似乎不敢有半点懈怠,心中大为好奇:「妈妈,这难道还是在蒸饭?」 鲁妈妈点了点头:「姑娘说对了,还在蒸饭。」 「啊,妈妈,这是准备酿酒了?」郑香盈眼前一亮,忽然想到了这码事情,鲁妈妈手脚就是利索,早上她还在淘米,这会子就开始着手走后边的程序了。这米是田庄里信收的稻米,鲁妈妈精心挑选了一批做底料,难怪这米蒸出来会闻着如此香。 「桂花糕儿放到姑娘内室去了。」方妈妈见小翠在一旁翻橱柜,知道她在找桂花糕:「馋嘴,姑娘都没说要吃呢,你到等不及了!」 郑香盈守在厨房里瞧着鲁妈妈与方妈妈将新蒸好的饭起了锅,两人抬着蒸笼放到桌子上头,鲁妈妈将手搭在蒸笼上头,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方妈妈,那边盘子里的饭已经凉了,你先拿着去入了缸,我这边等着饭凉了些再将它打散。」 「妈妈真是能干。」郑香盈接过小翠递过来的桂花糕咬了一口,瞧着鲁妈妈点头直笑:「我在想着,这酒若是酿出来该卖多少钱一坛合适。」 鲁妈妈局促的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还能卖多少?本来也只是做着给自己家里喝的,不过是姑娘让我多酿些罢了,这酿酒也花不了多少成本,无非就是浪费时间与力气罢了。我想着能卖个四五两银子一坛,也就够了。」 郑香盈望着鲁妈妈有些厚实的嘴唇,心里想着鲁妈妈还真是憨厚,这酒怎么能贱卖?成本不值钱,人工与时间那可是宝贵,最最要紧的便是那配方,前世的五粮液与茅台,一小瓶儿动辄上千,这里一坛酒才卖四五两,实在也太少了些。 「妈妈,这酒可不能贱卖了,你莫太把自己的劳动看轻了。」郑香盈笑微微的看着鲁妈妈:「我交代禄伯去买两百个多个坛子来,咱们先做两百坛试试看,妈妈只管酿酒,这酒酿出来以后由我带着小翠和小琴她们去卖。」 「姑娘,怎么能让你抛头露面的去卖东西!别说你现儿在孝期里头,即便出了孝,也不能让你去做这种事儿!」鲁妈妈大惊,顾不上揭那蒸锅盖儿,走到郑香盈面前,一本正经的叮嘱她:「老爷夫人不在了,可还有我们在帮着姑娘你呢,大家闺秀可不能做这些事情,小翠她们是丫鬟,由她们去做便是,可不能让姑娘你去外边铺子里头讨价还价。」 瞧着鲁妈妈紧张的神色,郑香盈无奈的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丫鬟妈妈们太关心自己也不是个事儿,派小翠她们出去卖酒,还不知道能不能达到她的预期效果。郑香盈见鲁妈妈转头去揭蒸锅盖儿,没时间理会自己,背着手走了出去,心里在合计着这酒该怎么卖,又该卖多少银子合适。 但是鲁妈妈说的也还是有几分道理,自己虽然住到田庄来了,可身份还是荥阳郑氏的小姐,自然不能像乡野村姑那般随意的在街头走动。既然自己不能出去,得先将几个小助手培养出来,郑香盈让小翠去将小琴和小棋找过来,她们两人原本是服侍郑夫人的,王姨娘嫌她们年纪小,做不了什么力气活儿还得发一等丫鬟的月例,于是便赶着她们同郑香盈一道来了田庄。 小琴与小棋的年纪与小翠相仿,今年也是十一岁,两人一般高矮,都穿了一件水碧色的衫子,脸蛋儿圆圆,眼睛又大又亮,蓦然瞧着有些像双生子。走进来朝郑香盈行了一礼:「姑娘找我们?」 郑香盈点了点头:「你们想不想赚银子给自己攒嫁妆?」 听着郑香盈这般问,小琴与小棋都有些害羞,低下头抿嘴儿笑了笑,又抬起头来望了望郑香盈,脸颊上都有些微微的粉色:「姑娘在取笑我们呢?」 「姑娘可不是在说着玩儿!」小翠走过去拉起两人的手摇了摇:「我跟你们说,咱们姑娘体贴着呢,过一个多月,等鲁妈妈的酒酿好了,咱们便拿了酒去荥阳城的酒楼里边卖,到时候姑娘给咱们银子当辛苦钱。」 小翠就是机灵,都不用自己开口便把这事儿交代得清清楚楚,郑香盈瞧着小琴与小棋脸上有着跃跃欲试的神色,不由得笑着瞥了她们两人一眼:「卖出一坛酒,我给你们三钱银子,鲁妈妈这次一共要酿两百多坛酒,你们三个若是把这些酒都卖了,每人能分二十两银子,你们可愿意?」 「二十两银子?只要将那两百坛酒卖掉就可以?」三个人都惊喜的喊了出来,她们在郑府拿的是一等丫头的月例,也不过每月一两银子,加上逢年过节的打赏,每年满打满算二十两银子顶了天,现儿郑香盈只要她们卖掉两百坛酒就给她们二十两银子,这不由得让三个人都兴奋起来,三双眼睛都闪闪发亮,看得郑香盈只觉好笑。 「只不过这卖酒可不是你们想的那么简单。」郑香盈慢条斯理道:「我打算一坛酒要卖十两银子,比市面上卖的酒要贵很多,你们可要想想看,怎么才能让酒楼的老板心甘情愿掏银子。」 三个人听了郑香盈这句话,那欢喜劲头立刻打消了,小翠望着郑香盈苦了一张脸道:「姑娘,若是贵了很多,那岂不是卖不出去?」 「若是容易卖,我还会让你们赚这么多银子?」郑香盈笑微微的望着小翠道:「你们想要赚钱,可得要动动脑筋才行。」见着小翠三人瞪着眼睛瞧着自己,郑香盈向她们招了招手儿:「你们且到我这里来,我给你们说说如何该怎么样去卖酒。」 要想酒卖得快,首先要找准商家,荥阳城里有不少酒肆,可究竟哪些酒肆能出得起银子,先要去做个调查,若是赶着马车去那些主顾基本是打短工的酒馆,恐怕便是说破嘴皮子也不会有什么效用。 听着郑香盈慢条斯理的说出这话头来,小翠转了转眼睛,流流利利的接口说了下去:「我们明日跟着禄伯去荥阳买酒坛子,顺便将荥阳城那几条最热闹的街道走一遭,看那里有多少酒肆,出入酒肆的人穿着如何,是不是有可能把酒卖给他们。」 郑香盈赞许的点了点头,小翠还是一点就通,瞧着她抬着的小脸儿,上头全是期盼的神色,郑香盈微微一笑道:「小翠,不仅仅是这样,你还要看端详那老板的穿着,若是穿得朴素,你也可以不用多费唇舌了,他对自己都很克扣,更别说会拿出多的银子来买酒,若是穿得豪奢的,你便可以多与他磨上一磨,说不定还会有用。」 第四十九章 「咦,这不就是以貌取人了吗?姑娘你不是告诉过我,以貌取人之人必定肤浅,姑娘今儿怎么却又这般说了?」小翠调皮的歪着头,瞧着郑香盈娇笑:「莫非是此一时彼一时?」 旁边小琴与小棋见着小翠那模样,皆是吃吃的笑了起来:「姑娘,你也太惯着她了,竟然敢与姑娘回嘴呢。」 「该要有自己的思想,这个我倒是不反对。」郑香盈望着小琴笑了笑:「小琴,你来试试看,若我是酒楼的老板,你来推销咱们田庄里边的酒,你该怎么做才能让我买你的酒?」 小琴站在那里,眼珠子转了一圈儿,这才迟迟艾艾的说道:「我会夸我们这酒很好很好,闻起来香,喝起来甘美,又不上头,嗯,总之就是很好。」 「可每家来卖酒的都会这般夸自家的酒,究竟如何才能让我舍得花贵一倍的银子来买你这酒呢?」郑香盈收敛了笑容,将小琴拉到身边:「酒好,究竟好在哪里?要有自己的特色,而且也须得让旁人赞成。鲁妈妈酿的酒你们以前也曾见识过,咱们对她的酒自然有信心,但现儿最主要的是要勾起酒客们的食欲,想尝而不得那种感觉才是最最好的。」 「姑娘莫非有了主意?」小翠也走了拢来,眼睛盯住郑香盈:「想尝而不得?」她沉吟了一声,忽然噗嗤笑了起来:「姑娘,原本还想叫禄伯赶着马车载着好几坛酒去走街串巷,现儿看起来倒不如带个小瓶儿出去呢,喝完了就没得尝了。」 「不错,就是这个理儿。」郑香盈点了点头:「先勾起酒客们的馋虫儿出来,咱们才好趁机拿捏着砍价。」 碧云天,黄花地,这秋日里开得最省的花当属桂花与菊花。桂花花期略前边些,菊花开得更久,等着西风渐紧的时候,依旧还能傲对寒风。 田庄里这些天上上下下的人手都在鲁妈妈的指挥下帮着酿酒。鲁妈妈这次酿了三种酒,一种是一般的酒,没有参杂旁的东西,还有两种便是桂花酒与菊花酒。郑香盈记得去年喝过这桂花酒,开瓶便能闻着一种甜甜的桂花香,见着清澄透亮,入口甘甜醇绵,郑夫人说这酒适量喝着能健脾胃,因此每次用饭前都让她喝点。 地上摊着一地黄灿灿的桂花,鲁妈妈弯腰抓起一把看了看:「已经风干了,可以开始做了。」方妈妈从旁边搬来一个大坛子,揭开盖子,鲁妈妈拿了一块木瓢伸进里边去,舀了两下再捞了出来,那木瓢上便白灿灿的浮现出一些晶莹分粉末来。 见着郑香盈与小翠她们惊讶的看着瓢上的东西,鲁妈妈笑了笑道:「姑娘,这是冰糖,昨日寿伯捣了一下午才全部捣碎呢。」伸手蘸了点粉末伸到郑香盈嘴边:「姑娘尝尝看,甜不甜?」 郑香盈咂咂嘴,这甜味儿好久没有尝到了,前世巧克力都吃得不喜不爱,这一世尝到了冰糖的滋味便觉得快活,真是此一时彼一时。旁边小翠见郑香盈眉开眼笑,也缠着鲁妈妈讨了一颗冰糖渣子,放到口里舔了舔:「好甜!」 鲁妈妈笑着将冰糖与桂花搅拌匀称,方妈妈分掉了一小坛子说留着过年做桂花糖吃,鲁妈妈将剩下的放在酒缸,将布包着塞子将坛子封好,又用麻绳将口子扎得紧紧。做完了这些事儿,鲁妈妈拍着手上的桂花屑子道:「过二三日后便可勾兑白酒,然后放到酒窖里封贮,等时间到了便能取出来喝了。 「原来这桂花就是这样酿出来的。」郑香盈在旁边瞧着不住点头:「妈妈,这酒要多久才能好?」 「若是自己人喝,一两个月便可以取出来,若是想要味道好些,那怎么着也该半年到一年,桂花酒若是能存五年,那可便是珍品了。」鲁妈妈摇头叹息:「可惜我做的桂花酒,最多存到一年,两年都没有捱得过。」 「还不是妈妈做的酒好喝?原来老爷夫人都爱喝呢。」小翠心直口快,刚刚冲口而出忽然又想到了过世不久的郑信诚与郑夫人,不由得捂住了嘴,眼睛望着郑香盈,脸上露出了羞惭的神色。郑香盈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小翠的头:「没事儿,你不用放在心上。」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成山阿。郑香盈瞧着小翠垂着头站在那里,心中忽然有所感叹,不论怎么样,自己过得舒舒服服才是最重要的,前世她是这么想的,或今生她也会这样做。 「姑娘,我们给焦大爷留几坛酒?」鲁妈妈在旁边算计着:「每样留两坛够了吗?」 「差不多了,他们又不是酒坛子,送几坛表示咱们的心意也便是了。」郑香盈见鲁妈妈郑重其事,心里知道她感念焦大师徒出手相救,故而有此一问。「妈妈做个记号,别与旁的酒混到一处了。」 鲁妈妈点了点头:「给焦大爷的酒,我打算窖到水井里头。用泥浆封了坛子,然后裹上油布,将酒坛子沉到井底,那样做出来的酒才真正是上等的美酒呢。」 鲁妈妈将桂花酒做完,第二日便开始着手做菊花酒。这种就是由菊花与糯米、酒曲酿制而成的酒,古称「长寿酒」,其味清凉甜美,有养肝明目之功效。大周有习俗,重阳节必饮菊花酒,大家都以为它祛灾祈福的「吉祥酒」。 菊花材料是现成的,当下菊花园里的花朵开得正盛,郑香盈一大早便与小翠拣着新鲜的菊花摘下来,将那些花朵在通风处摊晒开风干一夜。鲁妈妈瞧着那花芯里头的湿气没了,配上枸杞、生地黄与当归,先水煎2次,取汁液备用。然后将汁液与糯米放在一处,侵湿、沥干、蒸饭,然后与酒曲伴到一处,与剩下的菊花煎出的汁液混合到一处放进酒缸任由它发酵,在依照寻常法子酿造。 「妈妈,这些酒过年该好了罢?」郑香盈瞧着鲁妈妈将酒窖的门给封上,站在一边打着小算盘,过年的时候正是好赚钱的时候,时间可得要赶得及才好。 「差不多。」鲁妈妈点了点头,让寿伯将里边清出来的余酒搬去厨房:「姑娘若是想卖酒,可以先拿这几坛出去试试,这是去年留下来的酒,也就这几坛了。」 第二日阳光晴好,小翠带着小琴与小棋坐了禄伯的马车往荥阳城出发,每人怀里抱了个小酒坛子,眼睛里都有着兴奋期盼的神色。「哎,你说咱们这酒能卖掉吗?」小棋低头看了看深褐色的小酒坛,上边用布封着坛子口,麻绳扎得紧紧的,要靠近才能闻着酒香的味道,隔得远便一点也闻不着了。 「不管怎么样,试试呗。」小翠不住的为她们鼓劲儿:「虽然姑娘说,卖不掉便自己喝,可咱们总得要为姑娘分忧解难不是?这两百多坛酒,就咱们几个喝,要什么时候才能喝得完呐?总得要想法子把它卖掉。」 小琴与小棋听了不住点头:「你说得没错,咱们将酒卖了,既能帮上姑娘的忙,自己还能挣到银子呢。」一阵秋风吹过,马车帘幕被吹了起来,露出了马车外边的风景,瞧着路边的行人渐渐的多了起来,前边远远的有一线深灰色的城墙:「快到城里了!」 第五十章 「可不是!」禄伯听见马车里三个小丫头叽叽喳喳,心中也是开心,一甩马鞭子,那两匹马便得得的飞奔了起来,朝着荥阳城里边疾驰了过去。小翠几个抱紧了小酒坛儿,只觉心里头砰砰的跳得厉害,三个人咬着嘴唇,忽然没得了言语。 禄伯将马车赶到了东大街的街口,停在一棵古槐树下头,指了指街道里边:「人多,马车不方便进去,你们几个自己走路过去,我在这里等着你们。」 东大街算是荥阳城里头最繁华的地带了,小翠她们先前就来看过了,这里头有三家酒肆,她们打算都去试试运气。走到第一家,黑底金字的招牌,上边四个大字「太白酒肆」,小翠抬着脖子看了看那几个字儿,都还认识,再望了望里边,这个时候酒客还不多,可已经有几张桌子旁边坐了人,伙计们正殷勤的端着花生米小菜往那边送。 「咱们进去看看?」小翠回头望了望小琴与小棋,见她们俩也正盯着自己,不由得挺了挺背:「跟我走。」 刚刚走了进去,柜台后边的掌柜便吆喝了起来:「小姑娘家家的,这酒肆可是你们能来的地方?还不快些出去!」 小翠见那掌柜虽然叫喊的声音大,可那张圆胖脸儿却没有板起来,看着是个好说话的,她大着胆子捧着小酒坛子走到柜台前边道:「掌柜的,你们家老板在不在?我有事儿要找他商量。」 掌柜的偏着头打量了小翠一眼,见她才十一二岁的模样,头上梳这两个丫髻,插了一对银蝴蝶簪子,身上穿了见浅红色夹衣,那衣料儿还不差,通身打扮瞧着不寒酸,可也绝不会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姐。他狐疑的看了看小翠手里抱着的酒坛子,觉得有些新奇:「老板刚刚还在,这会子不知道去了哪里,你有什么事儿要找他?」 「这位大伯,你能不能替我们将老板找过来?」小翠转了转眼珠子看了一圈太白酒肆,这酒肆瞧着装修该是个有些档次的,最合适卖这高价酒。她朝着掌柜的甜甜一笑:「大伯,荥阳城里的太白酒肆鼎鼎有名,没有一个不知道的。」见掌柜眉开眼笑的望着她,小翠将酒坛子放到了柜台上边:「可若是你们酒肆要是买了我们田庄里的酒,那生意可更会蒸蒸日上哪!」 掌柜的这才明白小翠三人的用意,撇了撇嘴便挥了挥手:「哪里来的毛丫头,竟然跑到这里卖酒来了,我们酒肆的酒可都是老板自己品尝以后觉得口味上佳才买进来的,怎么会随随便便买你们的酒呢?」 小翠见着掌柜的似乎不敢兴趣,心里头有几分着急,但她想着出门前郑香盈叮嘱的话:「若是旁人不理会你们,可以先倒一杯让旁人尝尝味道,勾起他们的酒兴来以后,你们便偏偏不卖了,那老板自然又会想着非买不可了。」 尽管老板不在,可小翠还是准备试一试,她将酒坛口的绳子解开,把包住坛盖的布解开,望着老板嘻嘻一笑:「大伯,你都没尝过我们田庄的酒,怎么就知道我们的酒不好喝呢?今日我不收钱,就请大伯来尝尝我们田庄的酒如何?」 掌柜的没想着小翠如此执拗,见她站在那里,只比柜台高出了一个脑袋,可她脸上的神情却很坚定,似乎一点都不会因为旁人的话而退缩一般,不由得心里软了几分,恐怕这小姑娘家里着急要银子用罢,否则怎么会这样不屈不挠的站在这里不肯挪窝。 「去给她取只酒碗过来。」掌柜的朝站在旁边的伙计呶了呶嘴:「既然这小姑娘如此自信,那我倒要尝尝她家田庄里做的酒,味道究竟好不好。」 见那掌柜的答应下来,小翠兴奋得脸上红了一片,小琴与小棋也挤到了她身边,两双眼睛亮晶晶的盯着放在柜台上的那只酒碗。小翠将酒坛的盖子打开,一种清幽幽的香味立刻便散发出来,就如一条流动的河流般,带着无数的水波荡漾,慢慢的流淌过太白酒肆的大堂,一直从鼻尖钻到了人们的心里。 「敢问姑娘,这是什么酒?」小翠还没将酒倒到酒碗里边,耳边传来一声询问,抬起头来一看,通往二楼的楼梯那里站了一个人,穿了一件丝绸的袍子,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她的酒坛子,似乎很有兴趣。 那穿着丝绸衣裳的中年男子大步朝柜台这边走了过来,酒肆里的为数不多的酒客们都纷纷站了起来,好奇的伸着脖子往这边看:「看起来咱们有口福了,这酒闻着真香,连陈老板都走过去看究竟了。」 小翠瞧着那穿着丝绸长衫的中年人,心中满满都是兴奋,瞧着掌柜那恭敬的模样,他肯定是这酒楼的老板。「不知老板贵姓?」小翠朝产老板笑了笑,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牙齿,迎着天窗上漏下的阳光,就如珍珠般柔润。 陈老板一愣,这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竟然这么大胆,他朝小翠笑了笑:「免贵姓陈,不知姑娘又姓什么?」 「我叫小翠,今儿是想来卖酒的,别看这酒是我们庄子里头自己酿的,可却是难得的美酒,陈老板若是不相信,便请先喝一碗试试?」小翠将酒坛子抱住斜着倒出了小半碗酒来。陈老板低头看着那酒,不由得心中暗赞了一个「好」字。这酒光看着颜色便知道不是一般的家酿酒,那酒水清澄,看不到一丝杂质。端起酒碗放在鼻子下边闻了闻,那香味儿更是馥郁扑鼻,勾着那酒虫儿要从肚子里边爬出来一般。 「陈老板,这酒味道如何?」小翠瞧着陈老板慢慢的将那小半碗酒喝完,有几分紧张的瞧着他,生怕他摇头说不好。 「还凑合。」陈老板看了看小翠三个,心里掂量着她们究竟是哪家的姑娘:「你先给个价儿,我们看看能不能谈得拢。你们这酒,要多少钱卖?」 小翠松了一口气,指着柜台旁边的酒坛子道:「那样大小的,十两银子一坛。」 陈老板吃了一惊,这小姑娘可真会狮子大开口:「哪要这么贵?我素日里进过来的酒,不过五两银子一坛罢了。」 「陈老板,一分钱一分货!」小琴在旁边拼命的想着郑香盈要她们背下来的话儿,大着胆子帮小翠打边鼓:「没有三两三不敢上梁山,你是品酒的老手了,我们要是没有把握怎么敢来?这酒可是有祖传秘方的!」说到这里,小琴的脸红了一红,哪里有什么祖传秘方,不过是鲁妈妈有些小窍门罢了,偏偏自家姑娘一定要她们将这酒吹嘘人间少有,可她面嫩,这吹牛说大话她还没有达到如鱼得水的地步,说完那句话,赶紧闭上了嘴,只觉得自己全身都有些发热。 「你们是谁家的丫头?」陈老板左看看右看看,见三人的衣裳的样式和颜色都一样,言行举止绝非一般的乡下丫头,心里隐约有了个底儿:「说说看,你们家主子是谁?我自己与他去谈谈价格。」 小翠见陈老板兴趣颇大,不由心里有了几分把握,她将酒坛子重新封好了口子,笑着向陈老板行了一礼:「我们庄子里头前几日才将酒进窖,陈老板若是有兴趣,可十二月到城北的归真园去寻我们家主子,到时候再与她去谈价格。」 第五十一章 「归真园?」陈老板拧起了眉头,城北那边他去过好几次,那里有个田庄着实不错,特别是春日从那边过去,院墙里边伸出各色花树的枝子,姹紫嫣红繁花似锦,从院墙边上走过去,身上都带着花香,莫非那个田庄便是这小丫头说的归真园? 「对,我们田庄叫归真园,我们家主子说这庄子名字的含义便是想要返璞归真,她常常说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只有住在乡间田庄,每日耽于山水,方能感知人生之乐。」 陈老板听了大惊:「竟有如此雅人?我改日定当登门拜访!」 小翠将小酒坛子捧在手中,笑着对陈老板道:「那就这样说定了,我们还要到前边酒肆去卖酒呢,先失陪了,陈老板。」 「等等!」陈老板喊住了她们三个:「不是说将这酒卖给我们太白酒肆了吗?为何还要拿到前边的酒肆去卖呢?这样不太好罢?」 小翠瞧了陈老板一眼,还没开口说话,旁边的小棋已经红了半张脸,期期艾艾的说道:「陈老板,你也没有说一定要订下我们庄子里的酒,我们自然……自然是要去别处再试试的,否则若是你不来了,我们岂不是白来荥阳城里跑了一趟?」 小琴也在一旁点着头道:「可不是呢。方才你尝的是寻常的琉璃白,我这酒坛子里边可是琥珀金,她捧的酒是木樨碧,可比这琉璃白又好喝了几分呢。」 光听着那名字陈老板便抓耳挠腮的想要尝一尝了,可偏偏三个丫头都不搭理他,捧了酒坛子便往外走,急得他赶紧拦住了大门:「我现儿就跟着去归真园拜访你们家主子,如何?只是你们不能去别的酒肆卖,怎么着也要等我与你们家主子谈不成生意以后再说。」 三个丫头相互看了一眼,没想到这银子还真是好赚,小翠笑眯眯的望着陈老板道:「陈老板,我们姐妹三人是坐了马车过来的,车子停在东大街街口,你若是搭我们马车去田庄,回来不方便,不如坐了自己家里的马车去罢。」 陈老板连连点头,走到后边院子吩咐了一句,然后转身出来道:「我马上就来,你们可要记着,千万不能再去别的酒肆!」 小翠点头应了,抱着小酒坛儿便与小琴小棋往外走,天空中太阳已经升得老高,温暖的阳光照得她们心底都软成了一片。小琴叹了一口气,睁大眼睛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道:「没想到银子这么容易赚,那陈老板就这样答应了,我不是在做梦罢?」 小棋细声细气道:「这会不会算咱们卖出去的呢?那陈老板自己去庄子里与姑娘谈价格,恐怕不会算咱们的份儿。」 「咱们姑娘对咱们怎么样,咱们心里清楚。」小翠抱着酒坛往前边走,撇了撇嘴:「你们也别小心眼多,姑娘说过的话哪句没有兑现过?再说了,即便姑娘不给咱们额外的银子,咱们也该替姑娘办事不是?怎么着咱们也不该忘了自己的本分!」 几句话说得小琴与小棋都低下了头,脸上显出羞惭的神色来,小翠见了知道自己话说重了,连忙缓和了语气:「我也只是说说,放心罢,姑娘的话自然会兑现的。」 听着小翠的声音放柔和了些,小琴和小棋这才觉得脸上没有方才那种火辣辣的难受,又与小翠说了几句旁的话儿,心情舒畅了些,走到东大街口子上边,三个人都是步履轻松笑得眉眼弯弯。 禄伯见三个人笑眉笑眼的走过来,知道这事情有了眉目,不由得也是开心,鲁妈妈做了两百多坛酒,若是以十两银子的价格卖出去,那过年田庄便有两千的进账了。想到此处禄伯心里头也格外开心,一甩鞭子将马赶着跑了起来,飞快的回了田庄。 郑香盈听小翠几个将太白酒肆的事儿说了一次,微微颌首:「看来这个陈老板还真是个识货的,他的穿着打扮如何?瞧着面相好不好说话?」若是他能一次将两百坛酒都买走,那自己在总价里边优惠一百两银子也无妨。 小翠想了想:「那陈老板穿着丝绸的外衫,面容清矍,瞧着挺和气,也挺好说话似的。」 小琴在旁边补充着说道:「那陈老板真不似一般的生意人,文质彬彬的样儿,腰间还系了一枚碧绿的玉珏,垂着淡黄色的梅花络子,看着那根络子便知道他定然不是个俗气的生意人。」 郑香盈微微一笑,不由得想起初次见郑大太爷,他的玉珏上头系着鲜红色的丝绦,让她不由自主的想到了前世见到的中国结。淡黄色络子陪碧绿的玉珏,搭配倒也颇相宜,看来这位陈老板还挺不简单。 「你们做得不错,等那陈老板过来将这买卖谈妥当了,我再把你们的奖励银子给你们。」郑香盈朝她们点了点头:「先去歇息着罢,辛苦了大半日的,赶紧去喝口水解解渴,方妈妈做了糕点,我给你们留着一盘在那边屋子里边呢。」 听了郑香盈的话,小翠朝小琴与小棋抬了抬下巴,小琴两人低下头去,双颊通红,瞧着三人这形状,郑香盈不知道她们之间究竟有什么事儿,但她也不想过问,只是笑着说:「还不快些过去?」 话音刚落,鲁妈妈便从外边走了进来:「姑娘,田庄门口来了辆马车,主人是太白酒肆的陈老板,说要来拜会姑娘呢。」 郑香盈笑逐颜开的站了起来:「这位陈老板还真是诚心,这般亟不可待的跑了过来,都来不及让人喘口气儿!小翠,我这内室不方便让男子进来,你们去接了他引着他到湖边的亭子里去。」 陈老板站在门口到处张望,这归真园在外边远远望着只觉绿意盎然,走了进来一看,里边的景色更是让他吃惊。整个田庄似乎望不到尽头,也不知道有多大,放眼望过去,到处都是绿树葱茏。正在张望,迎面来了几个人,仔细一看,还是方才去太白酒肆卖酒的三个小丫头:「我们家主子让我们引你去湖边亭子里头歇息。」 陈老板正想到里边好好游玩一回,听着小翠这般说,大喜过望:「既然你们家主子如此客气,那陈某便打扰了。」 跟着小翠几个往里边走,青石小径在绿树从里蜿蜒前行,目之所及皆是树木花草,鼻子下边闻到的都是阵阵芳香。抬眼望,真真是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分花拂柳的从菊花园里穿过,一双眼睛还没来得及从各色各样的菊花里收回来,就见一个湖泊出现在眼前,微风吹过,波光粼粼,湖边栽种着金丝柳,长长的枝条垂到了水面上,点点涟漪,引人入胜。 「这地方景致可真美,你们家主子真会享福!」在湖边的亭子里坐了下来,陈老板望了望小小的池塘,这池塘虽然没有多大,可收拾得格外干净,秋天到了,满池荷花早已落尽,可池塘里却没看到残缺的荷叶,水面上十分整洁,漂浮着小小圆圆的绿色睡莲叶子。 小翠垂手站在旁边,微微一笑:「陈老板说得客气罢了。」 第五十二章 正在一问一答之际,就听那边的路上传来了脚步声,陈老板心知是主人来了,赶紧坐直了身子,抬着头往那边望了过去,就见最前边走着两个中年婆子,身后跟着一个穿着素白衣裳的小姑娘。陈老板将脖子伸长了些,可后边再也没见一个人影,不由得大为惊奇,难道说这个看上去只有十来岁的姑娘便是归真园的主人? 「陈老板。」郑香盈走到凉亭,便见里边坐着一个约莫三十岁上下的男子,确实如小翠他们所说,瞧着不像个做买卖的人,反倒是像个书生。 「小姐可否就是这归真园的主家?敢问小姐贵姓?」陈老板赶紧站了起来朝郑香盈拱了拱手,触到郑香盈亮晶晶的一双眼睛,陈老板觉得自己无形间便矮了她一头般,只觉得有些拘谨。 「免贵姓郑。」郑香盈朝陈老板微微一笑:「陈老板请坐。」 原来竟是荥阳郑家的小姐,难怪有这份气度!也不知道她是几房的,怎么会一个人住在这田庄里头,她的父母亲难道便不管她了不成?才转了下眼睛,忽然便想到不久前,郑氏七房的老爷和夫人相继过世,难道这位小姐便是七房的孤女? 郑老板正在胡思乱想,便见一个妈妈将随身带着的篮子打开,从里边拿出了一碟糕点,两碟凉拌小菜,还有一份卤味摆到了凉亭的石桌上边。那几碟子小菜瞧着做得很精致,定然美味可口。 「郑老板,既然你是诚心来谈生意,那我便也诚心待之。」郑香盈笑了笑,吩咐鲁妈妈将小酒坛子端上来:「听说陈老板已经喝过琉璃白了,那不妨再试试我们归真园里的琥珀金与木樨碧。」 陈老板连连点头:「多谢郑小姐美意。」 鲁妈妈先给郑老板倒了一小杯桂花酒,陈老板凝神瞧着那小小的酒杯,里头的酒带着点微微的淡黄色,晶莹剔透,上边还浮着一朵米粒大的花,闻着那香味儿,陈老板一怔:「这是桂花酒。」 「不错,正是桂花酒,木樨,桂花是也。」郑香盈笑了笑:「陈老板可因着是闻到了这桂花香味儿?」 「不错。」陈老板点了点头,好奇的问道:「为何要取名木樨碧?难道桂花不是黄色的?与碧字又有什么关系?陈某愚钝,还望郑小姐赐教。」 郑香盈一愣,她只不过是随口取了个名字而已,前世她花圃里的插花都会有取好听的名字,有时想不出,就用自己觉得漂亮的字眼来凑数。菊花酒她已经有了个「金」字,这桂花酒她随意安了个「碧」字,没想着陈老板还要刨根究底。 瞧着陈老板坐在一旁屏声静气的望着她,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郑香盈有几分尴尬,脑子转了转,冲口而出:「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这首词是她前世看《书剑恩仇录》的时候读到的,当时只觉得读了以后满口余香,对这阙词极为喜欢,于是也背了下来,现儿刚刚好拿这词来糊弄陈老板:「这碧字,乃出于此处。人若是喝酒喝得多了些,不免就如那庄生梦蝶,可焉知蝴蝶与庄周,究竟谁才是本体?人生沉浮,谁又能看得清红尘羁绊,即便桂花在枝头乃是金黄,可其芬芳美丽皆来自与碧叶,谁又不能说这碧叶便是桂花?」 陈老板先听了那阙小词,已经是双眉耸动,再听着郑香盈后边将那个碧字杂糅在解释里头,更是觉得佩服,虽然还没弄得大懂这桂花为何便变成了碧叶,可他对郑香盈的学问却是深感佩服:「我原先还不相信这世间真有才貌俱全的奇女子,所谓的出口成章的才女,只不过是世人吹嘘出来的罢了,可今日总算是亲眼得见了一位!」 郑香盈慌忙推辞道:「陈老板谬赞,我只不过一普通闺阁女子而已,如何能称得上才貌俱全!陈老板,你先品品这木樨碧,咱们再来谈生意。」其实她只是个大俗人而已,她只是想过上舒服的日子,也想要享受拼搏的人生,哪里有想过要做才女呢。 陈老板举起酒杯,将那木樨碧一饮而尽,望着郑香盈点了点头:「郑小姐方才念的那阙词,可否能让陈某抄录下来?下回陈某去参加荥阳诗会,也可以让大家看看才女大作。」 郑香盈脸上有些发热,神色大窘,这可不是她写的,怎么能觍颜据为己有呢?她摇了摇头道:「陈老板,这是我一位手帕交所作,闺阁笔墨不方便外传,还请陈老板见谅。」 陈老板一怔,郑香盈完全是借手帕交来推托,只是自己贸然问她要诗词,这倒是自己的不是了,怎么着也不能如此唐突。他尴尬的向香盈道歉:「是陈某考虑不周,还望郑小姐见谅。」 郑香盈摆了摆手:「无妨,陈老板,不如咱们继续来说说这笔买卖。」 「就依着郑小姐的价格,十两银子一坛罢。」陈老板心中正在愧疚,蓦然听着郑香盈问他这买卖的事儿,一口应承了下来,这归真园的酒委实味道不错,比寻常的酒要好出不少,再者他也想弥补方才的不是,让郑香盈不要太计较。 「陈老板真是个爽快人!」郑香盈笑着夸赞了一句:「陈老板,你是品酒的高手,自然知道这窖藏的时间越长越好,可十二月中旬,年关之前正是好做买卖的时候,等着那时候我将酒送到太白酒肆,你不仅可以散着卖给酒客,还能分装成小瓶,包装得好一些,做为走亲访友馈赠的佳品。」 「郑小姐这提议真是不错。」陈老板望着郑香盈点了点头,这郑小姐年纪小小便有如此手腕,长大以后还不知道会精成什么样儿呢!既然她给自己出了主意,自己也该投桃报李才是。想到此处,陈老板笑着道:「郑小姐,我看你这归真园景色很好,有没有考虑过要将它租出去给别人办宴饮之会?」 郑香盈听了郑老板这话心中大喜,她早有这个考虑,只是愁着找不到门路呢,见这陈老板竟然自己寻着来问,正是睡觉遇着了送枕头的。「陈老板所说的事儿,我乃是头一次听说,不知道这里边可有什么规矩讲究?」尽管郑香盈对这租场地的事心中明白得很,但做出一副虚心求教的姿态,可能会让陈老板更愿意替她跑腿。 「郑小姐,荥阳每年都有各种游宴,只是有些人家因着场地不够,又或者嫌家中办这游宴过于吵闹,所以不免要租用别人的园子,一日下来,费用不赀。郑小姐,你这院子委实打理得不错,又十分安静,不如租用出去,一年只得几次,每次最多不过两日,既不妨碍你的生活,又能赚到银子,何乐而不为?」 「郑老板厚爱,给我指了条门路,只是我一个深闺女子,哪里又能知道什么时候什么人会举办游宴呢?」郑香盈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父母双亡,与族人发生了纠纷,也只能被赶着住在这里,庄子里大大小小十多口人,还不知道该怎么养活呢。幸得陈老板急公好义,与我做了一笔生意,又给我出了好点子,只是我却没法子到处去打听消息……」 第五十三章 郑香盈眉头微蹙,脸上表情楚楚可怜,说话的语气又拿捏到位,陈老板的怜惜之心此时完全被勾了起来,他放下酒杯,拍了拍胸脯:「郑小姐,你别着急,这事儿还还真能帮得上忙。」 原来这陈老板虽然是个商贾,却自幼喜读诗书,陈老太爷只有他一个独子,其余得的皆是女儿,所以只能由他接管了家中酒肆。陈老板抱憾离风雅渐远,所以极力与荥阳的读书人接近,因此也进了荥阳城的诗会。诗会每年有好几次活动,游园看风景,做些曲水流觞之类的风雅事儿,正需要风景好的院子做场地。 「我与那会长关系挤好,我与他去说说看。」陈老板瞧了瞧湖边不远处的菊花园,遗憾的摇了摇头:「若是早认识了郑小姐,这菊花诗会便可以在你这园子里边举办了,方才我过来,不少菊花都是我见所未见的,实在喜爱得紧。」停了停,陈老板望向郑香盈道:「不知这归真园里有梅花否?」 现儿九月底,再过两三个月便是梅花盛放的时节了,郑香盈心中大喜,含笑点头道:「我这院子,四时花卉都有,而且是有单独的分区,园内梅花有数十种,冬季大雪时节来踏雪寻梅,便是最好的去处。」 陈老板听了喜不自胜:「既然如此,我便帮你去说说,将今年荥阳的梅花诗会定在你这归真园。返璞归真,郑小姐这园子名字意义深远,听着便是不俗,想必那梅花也会是美不胜收……」他转眼往池塘那边瞧了过去,一种期待而向往的眼神。 郑香盈忍着笑,连连点头:「到了梅花盛放的时节,我叫丫鬟去太白酒肆给陈老板送个信儿,陈老板可以带了那会长来归真园先睹为快。我相信那位会长赏过我归真园的梅花以后便不会要想去别的园子举办那梅花诗会了。」 「好,好,好。」陈老板一连说出三个好字:「那就这么说定了,到了开酒窖的那日,你派人将两百坛到我太白酒肆来,银子当即兑现,绝不拖欠。」 荥阳的东大街这些日子比平常又热闹了几分,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多了不少,行人身上还背着大袋小袋,摩肩接踵,将宽阔的街面占了一大半,以至于中间行走的马车都只能小心翼翼,车夫不住的吆喝着:「靠靠边呐,靠边!」 天空中有一轮暖阳,灿灿的投下万丈金光,太白酒肆的门口站了个伙计,叉腰望着外边的人流,无奈的摇了摇头:「快到年关了,人比寻常多了一倍还有余,站在这里看着只觉得到处都是人。」 掌柜的从柜台后边伸出了一个脑袋来:「人多才好,你埋怨什么?」拿着手里的本子翻了翻,瞧着上边有一行字,忽然想起什么来:「那归真园的小丫头不是说十二月中旬来送酒的,怎么还没见着影子?银子都准备妥当了,那酒却还不见来,这可真是怪,头一遭见着咱们东家这般热心的,货物还没到,银子却拨出到一边了。」 「还不是那田庄的酒好?」伙计吸了吸鼻子,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我现儿还觉得鼻子下头有酒香呢!咦……」他摸了摸脑袋大喊了起来:「掌柜的,外头那个,是不是上次来卖酒的小丫头?」 掌柜的急急忙忙挪着身子走到了门口张望了下:「我瞧着是,看来是给咱们酒肆送货来了。」扭头往里边喊了一嗓子:「先别擦桌子了,快些过来准备帮忙卸货。」 里头几个伙计将手里的抹布扔下,一溜小跑到了酒肆门口:「归真园的酒来了?」 一辆马拉的推车正缓缓朝这边过来,上边有用麻绳捆得结结实实的酒坛子,车夫是一位将近五十的中年人,正拉着缰绳赶着马从人群里穿过。车子边上走着几个小丫头,一只手扶着酒坛,一只手不住的擦着额头上的汗。 「快些去搭把手儿!」掌柜的见那车子十分吃重,赶紧打发了伙计过去,现儿人多,万一到了门口还出了点事便可了不得。 几个伙计连忙奔了出去帮着扶住车子:「姑娘,我们来罢。」 见着太白酒肆的招牌,小翠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了下来。禄伯说年关将近,外边的行人多,怕路上出什么问题,所以今日他们特地起了个大早,寅时末刻她们便开始装车,卯正时分便开始出发了。一路上没有素日里那游山玩水的心情,小心翼翼的照顾着马车,生怕有酒坛从上头摔下来。 「一坛便是十两银子哩!」小翠扶着酒坛,不住回头叮嘱着小琴小棋:「仔细些,姑娘给咱们的那二十两银子也不是白拿的。」 仔细着行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才到了太白酒肆,伙计们出来接了手,小翠这才将手从酒坛上边放了下来,蓦然惊觉那只手又酸又麻,看起来是自己用力过度了。掌柜的见小翠三人都在不住的甩着手儿,圆胖的脸上堆起了笑:「辛苦了,快些进来喝茶。」 小翠应了一声,带着小琴小棋跨步便往里边走,可迈步的刹那,却感觉到有大街的人群里一双眼睛在盯着她。当她转过脸去的时候,却只看见街道上到处都是人,没有发现自己熟悉的脸孔。 指挥着伙计们清点了车上的酒,一共五十坛,掌柜的先给了五百两的银票:「还有一百五十坛,再慢慢送过来?」 小翠甩了甩胳膊:「酒肆里若是有拉货的车,直接去归真园接是再好也不过了,若是没有,只好我们再来送几转。」 「我们酒肆进货都是对方送过来,东家只配了坐人的马车,这拉货的却不曾有,只能劳烦姑娘再送几转了。」掌柜的乐呵呵的让伙计再给小翠添上一盏茶:「这路确实远了些,到时候让我们老板给你们几个算点辛苦费罢!」 「没事,没事!」小翠笑嘻嘻的摆了摆手:「我们今日下午来一转,明天再送两回,这样便结清了。」端起茶盏咕嘟咕嘟的喝完,抹了抹嘴巴:「小琴小棋咱们走,免得姑娘在田庄里边等得心急。」 马车刚刚辘辘离去,太白酒肆便开始陆陆续续的来了酒客,站在门口的伙计笑着将人迎进去,这时衣袖却被人拉住:「敢问小二哥,方才那几个小丫头是来做什么的?」 伙计抬眼看了看,问话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穿着一件锦缎袍子,外边罩了件中毛衣裳,身边跟了个小厮替他捧着东西,瞧着该是个富家少爷。「她们是归真园的丫头,给我们酒肆送酒来的。」 「送酒?」那少年似乎有些不解,拧着眉头问:「什么是送酒?」 「真是不知疾苦的少爷!」伙计嗤嗤笑道:「就是来卖酒咯!我们东家向归真园买了两百坛酒,今日她们是送货来的。」他瞧了瞧那少年,见他还在望着自己,不由有几分奇怪:「这位少爷,怎么了?看这样子你似乎还有什么问题?」 「她们的酒好不好?价格贵不贵?我今日来外头便是想买些年货回去,不知这酒怎么卖?」白衣少年脸上神色十分诚恳:「还请小二哥告知。」 第五十四章 原来这人是要来买酒的,伙计来了兴头,赶紧点头哈腰的将他迎了进去:「这归真园的酒比旁处的酒要好得多,价格自然也要贵得多,少爷您进来瞧瞧便知!」 掌柜的见归真园的酒刚刚到便来了生意,也喜不自胜,赶紧吩咐伙计打开一坛酒,顷刻间一种浓浓的香味便洋溢了出来,整间酒楼似乎都香透了。坐在桌子旁的酒客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拍着桌子喊:「掌柜的,新来的好酒?素日里的酒闻着都没今日香!」 「可不是新来的美酒?」掌柜的笑嘻嘻的回答,一面将一块牌子翻了过来:「只是这酒价格要高,客人看看价,若是喜欢便先来一碗尝尝?」 店伙计拿着牌子送到酒客手中,几人凑到一处一看,眼睛都睁得溜圆:「掌柜的,你们太白酒肆也忒不地道了,这酒竟然价格比寻常的酒要贵了一倍!」 掌柜圆胖的脸盘上堆满了笑:「一分钱一分货,大爷你是常喝酒的,我还能骗你?」他吩咐身边的伙计道:「快给几位爷端几杯过去,东家吩咐的,最先来的十个,每人免费送一杯新到的琉璃白!」 「运道好,今日真是运道好!」几位酒客听说有免费的酒喝,个个喜笑颜开,接了酒杯过去抿了一口,便觉得甘洌的甜香从喉间而过,慢慢的滑了下去,再咂吧一口,只觉满口盈香,几人不由得赞了一句:「果然好酒!」 「我们太白酒肆可不骗人,一分钱一分货的道理谁都知道,难道还会拿劣质的酒来坑人不成?」掌柜的笑眯眯的望着站在柜台前的少年,伸出了一根手指头来:「少爷,你自己也听到了,这可是当场开的酒坛子,没有造一分假。这酒委实不错,一两银子一小坛,你买了回去送人,那可是再好也不过的。」 「一两银子一小坛?」那少年指了指墙壁上多宝格架子上头摆着的那小酒坛儿,吃惊的瞪大了眼睛:「就那么一小坛要一两银子?」 「那是自然。」掌柜的脸上依旧是笑如春风:「少爷,这已经是最低价,再也不能少了。」 那少年瞅了瞅那小酒坛,嘴巴张了张,最后却没有说话,带着随从走了出去。伙计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啐了一口:「瞧他穿着锦缎袍子,配着中毛大衣,还以为是个有钱的,没想着竟然这般小气,一两银子还嫌贵!」 掌柜的笑了笑道:「你管他这么多呢,不过是个刚长大的孩子罢了,怎么会知道酒的妙处,还不赶紧招呼客人去!」抬眼望了望门口,一些熟客已经走了进来,而那个穿着锦缎袍子的少爷,已经见不着影子了。 「姨娘,姨娘!」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将半躺在床榻上的王姨娘惊得抬起了头。 自从答应了要好好照顾杜姨娘以来,王姨娘便没有一日心情快活。自己本来有不知多少招数让杜姨娘肚子里头的孩子没法落地,可偏生被郑香盈摆了一道,自己担上了这个责任,杜姨娘出了一点事儿都要算在自己头上,不仅家产还没得郑远山与郑远帆的份儿,还要把郑远帆与郑香林的那一份儿扣掉。一想到这里,王姨娘便觉得肉痛,只能每日好好招呼着杜姨娘,生怕她有半点闪失。 可杜姨娘日子过得好了,王姨娘便觉得全身上下不舒服,自己不仅不能朝她下手,还必须好饭好菜供养着她,究竟是什么世道!这心病积得久了,不免身子会出问题,没过多久,身子向来结实的王姨娘便生起病来,请了大夫来把脉,只说郁积于心,有焦渴之症。吃了几副药下去不见成效,王姨娘又心疼看病的银子,愈发又添了一桩心病,病上加病,病情更是厉害了先圆盘子般的脸,现儿只剩下了一半儿,先前那些衣裳套到身上空落落的挨不着肉,就如牛栏里边关着一只猫儿般松活。 「外边好像是大少爷的声音?」王姨娘支起耳朵听了听,朝小鹃望了一眼。 「确实是大少爷的声音。」小鹃的脸上泛起了粉粉的红,她比郑远山大一岁,过了年便十四了,已经知晓了些事情,王姨娘曾经说过,只等郑远山到了十四,便指了她去做屋里人,怎么样也比做丫鬟体面。存了这个心思,每次见着郑远山,小鹃都会脸红心跳,现儿听着外头的声音是,早就红了一张脸儿,不敢往门口看。 一件掺着金线的浅白色锦缎袍子,配着银鼠皮的中毛大衣,郑远山站在那里颇有几分翩翩少年的模样,小鹃站起身来行了个礼:「大少爷安好。」眼角觑着郑远山的衣裳角儿,一颗心砰砰的跳得厉害。 郑远山却没有瞧她一眼,直接大步走到床榻这边,侧身坐了下来:「姨娘身子今日可爽利些了?」 王姨娘伸手拉住郑远山,眼角里含着一泡泪儿:「远山,好几日都没见着你,都在忙些什么?学堂此时已经闭馆了,不用再去了罢?」 「姨娘,你这是糊涂了不是?孝期哪里还能去学堂?大伯祖父叮嘱过,怎么着也得守满二十七个月,要我自己在家中看书,顺便教教远帆认字儿,若是有什么大义之处不理解,许我去族学那边问夫子。」郑远山惆怅的看了一眼王姨娘,摇了摇头:「远帆真是不好学,性子太顽劣,姨娘你从小便将他娇纵坏了。」 王姨娘张大嘴望着郑远山,喃喃道:「我没有娇纵他,只是见他哭鼻子我便心软……」 「姨娘,以后远帆便由我管着,你别来插手!」盯了王姨娘枯黄的脸色,郑远山心里又有几分同情,毕竟这人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虽然她做的事情不怎么聪明,可毕竟还是为自己和郑远帆在打算。「姨娘,我知道你这病的根子,放宽些心,不就是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何必这样老是记在心里?我知道姨娘是为我们两兄弟好,可做事情都要思前想后才动手,务必要一击得中,不能给旁人抓住把柄。考虑不周密便下手,那岂不是把自己送给别人拿捏?」 王姨娘懊悔的点了点头:「可不是这样?我确实是性急了些,现儿倒成了这场面,还将自己搭了进去,我这颗心实在是觉得不舒服哇!」 「姨娘,现儿你都病成这模样了,就别管这些事情了,大伯祖父与伯祖母都过来干涉了,你再下手也落不了好处,咱们从长计议,只是以后你凡事要先想清楚,或者找我来商量,我来给姨娘盘算下可不可行。」 王姨娘拉着郑远山的手直淌眼泪:「远山,我本只想让你好好念书,不想拿这些内院之事让你分心,可姨娘实在没能耐,以后也只能找你来合计了。」那日的事情又浮了起来,仿佛郑大太爷与郑老夫人两张脸不住的在眼前交叠着,脸上有着严厉的神色,旁边有郑香盈笑微微的脸,似乎充满着讥讽与嘲笑。王姨娘恨恨的咬了咬牙:「都是这郑香盈给害的,若不是她给西院的人支招,她们会想得到用这样的法子?」 「姨娘,我今日倒是抓了她一个把柄。」郑远山听着王姨娘说到郑香盈,眼前一亮:「她在田庄上过快活日子,逍遥自在,我总得要给她添些堵心的事儿才是。」 第五十五章 「什么事儿?」听到给郑香盈添堵,王姨娘的眼睛亮了起来,灰黄的脸上有兴奋的神色:「小鹃,快扶我起来,听着远山这话,心里头就是高兴。」 「我今日去东大街想去给族学里的夫子买点节礼,却遇着了二妹妹的贴身丫鬟。」郑远山抓住了王姨娘另外一只手,与小鹃一道将她扶了起来,慢慢儿走动了几步:「结果让我发现了她的一个秘密。」 「秘密?」王姨娘有几分惊喜:「是不是她小小年纪便知私会情郎,派丫鬟来传书信的?」 郑远山望着王姨娘有些啼笑皆非:「姨娘,二妹妹过了年才十一呢,你怎么便想到那上头去了!我发现的是她那丫鬟赶了马车去给太白酒肆送货。」 王姨娘脑子里还没转过弯来,懵懵懂懂的问道:「送货?这又怎么了?」 「姨娘,难道你不记得了,凡事郑氏子孙,有经手店铺或者铺面出租的,哪怕自己没有亲自出面,只要是记在名下的产业,每年都要向族里交一定的银子,然后族里再将这些银子与族田里的产出一并分配,然后在小年那日将红利分到每户人家。」郑远山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神色来:「以往我都没得份儿,可现在我是嫡子了,今年可算是能拿一千多两银子了。」 王姨娘望着郑远山,眉眼间有得意的神色:「也是我的远山聪明,大太爷才会如此欣赏你,定要将你记了名去做嫡子呢。」 郑远山瞧了一眼王姨娘,见她脸上都放出了光来,不由得皱皱眉,将扶住王姨娘的手放了下来,郑重吩咐道:「姨娘,这话也只能咱们两人在场时说说便是,外头可不能这么说,免得旁人说你没了规矩,你只是姨娘,我现在又记名做了嫡子,你总是提起我这出身,莫非是想让我在旁人面前出乖露丑?」 王姨娘觉得右胳膊肘儿那里的温热气息忽然不见,又听着郑远山这话中的疏淡,心中一怔,抬头看了看郑远山,见他紧紧的板着脸,似乎不高兴,胆怯了几分,低声道:「大少爷,我一时得意,竟就忘记了你现儿身份不同了。」 「大哥,你怎么能不认咱们娘了?」王姨娘这句话才说完,门外头便跳了郑远帆进来,一把挽住王姨娘的胳膊,扭着身子撒娇道:「娘,我就只认你,夫人在的时候我都只喊你娘,这又怎么了?我是娘生的,自然要喊娘!」 「二少爷,」王姨娘含着一泡儿眼泪,眼睛却是望着郑远山,抖抖索索道:「我只是个姨娘,比不得你们身份金贵……」 瞧着王姨娘的神色,郑远山张了张嘴,又幽幽的叹了口气,重新抓住了王姨娘的手:「我只是提醒姨娘一句罢了。咱们继续说先前的事儿,二妹妹偷偷的卖酒,肯定是不想让族里知道,她一个深闺小姐,怎么能去做这种俗事?况且她还要交银子到族里才行。我却偏偏要将这事儿捅出去,让她破一笔财心里头方才舒服。」 「大哥,好主意!」郑远帆在一旁眼睛发亮,激动得跳了起来:「咱们这就去和大伯祖父说这事儿,他听了少不得要将她喊过来骂一顿,她还要交银子,少不得心疼死了。」 「我把这个功劳让你去占罢,你去与大伯祖父说。」郑远山笑着点了点头:「你便告诉他,你在东大街买东西的时候见着郑香盈的丫鬟小翠在卖酒给太白酒肆。」 郑远帆连连点头:「我这就去大伯祖父家那边。」说罢撒腿便往外边冲:「小兰,小兰,你让喜伯套马车,再去找我那小厮水生,让他跟我去大房那边!」 扬着脖子喊了两声,一个小丫鬟应了一声,好半日才从里边慢吞吞的走了出来,郑远帆心中有些不耐烦,抬腿就一脚踢过去:「怎么的这么不上心?没听着我喊你不成?」 小兰被踢了跌坐在地上,揉着腿,哭丧着脸道:「我正在给二少爷洗衣裳呢。」 「快去,快去。」郑远帆气呼呼的吩咐了一声,见着前边款款走来了郑香林,脸上的怒容才消了些:「大姐姐,这么早就把内务打理了?」 郑香林笑着点了点头:「今日事儿不多。」走过来摸了摸郑远帆的头:「怎么了?做事可不能急躁,长大了该学着沉稳些。小兰今儿一早开始便在给你洗衣裳呢,你没见她手都是红的?你该怜惜她的辛苦,别对她使小性子。」她转头吩咐自己贴身丫鬟小莺将小兰拉了起来,柔声对她道:「小兰,快些去罢。」 小兰站起来,感激的向郑香林行了一礼,这才飞跑着走开,转眼便没了影子。郑远帆被说得扭了扭头,有些不好意思:「大姐姐,我是着急要去大伯祖父那里告状。」 「告状?」郑香林惊讶的看了他一眼:「什么事儿要让你去告状?莫非你觉得大姐姐对你不好不成?」 「大姐姐,我怎么会说你对我不好?」郑远帆抬头冲郑香林只是笑:「那郑香盈偷偷的做买卖被咱们大哥发现了,大哥让我去告诉大伯祖父呢。这样可好了,不仅会被骂,还要交银子到族里,想想都开心!」 郑香林一怔,望着郑远帆那开心的神情,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能点点头道:「你别太性急了些,慢慢走,路上还有余雪呢,小心瞧着地上,仔细扭了脚。」 郑远帆答应了一声,挺胸昂首的走去了院子外头,郑香林瞧着他的背影,眉头蹙在了一处,身边小莺看着知道她在担心郑香盈,小声说道:「姑娘,咱们要不要去和二小姐说说,让她留心着些?」 郑香林抬头看了看忽然间便阴了下来的天空,一双眼里俱是忧愁:「我也只能做这些事儿了,毕竟远山远帆都是我的亲兄弟,怎么着也不能……」她叹了一口气,从身上摸出一个银角子来:「小莺,你去雇辆马车去田庄捎个信儿,让二小姐先想想法子怎么对付。」 屋檐上的融雪化成了水珠滴滴答答的掉了下来,屋檐下头的石阶上都有一小排小洞,水珠掉进去,又溅了出来,郑香林盯着那水珠不断的跳跃,心里存着事儿,听着那清脆的叮咚之声只觉烦乱,瞧了一会儿她摇了摇头,转身走进了屋子里头。 郑远帆带着小厮水生到了郑氏大房的角门那头,郑远帆与大房的十六少爷郑远榆在族学里是好友,也曾跟他来大房玩过几回,后来又由王姨娘带着来过几次,看门的婆子自然识得他,见着面只是堆着笑:「哟,七房二少爷过来了?」 「还请妈妈开门让我进去,我要见大伯祖父和大伯祖母。」郑远帆搜了搜衣裳兜,从里边摸出了几个大钱来:「出门急了些,身上只带了几枚大钱,妈妈不要嫌弃。」 看门的婆子只是咧嘴笑:「二少爷愈发的懂事了。」伸手接过几个大钱,将门打开,身子让开了些:「二少爷进去罢。」 郑远帆过了角门便大步往前边走,小厮水生小跑着跟了上来:「二少爷,你那荷包里不还有几个小银角子?姨娘给你放进去的。」 第五十六章 「你不说话没有人把你当哑巴,用得着你在这里提醒我?」郑远帆很不高兴的扫了他一眼,背了手儿便往前边走,这时就见一点点白色的粉末,如三月杨花般慢慢飘落了下来:「蠢货,快些跟我走,下雪了。」 「你说的可都是真话?」郑大太爷拧着眉毛望向郑远帆,没想到这郑香盈胆儿可真大,竟然自己做起买卖来了,她是郑氏的小姐,是该养在深闺不问世事的,怎么能去做行商这种低贱之业?郑家不是没有做买卖的,可都是有管事在打理,哪里轮着小姐身边的丫鬟去抛头露面做生意?看来她原先吵着要独自住到田庄去根本就早已有这个做买卖的打算,真是被自家夫人说对了,天生就是个不安分的主! 「大伯祖父,远帆哪里敢说谎话,我亲眼瞧见的,她那贴身丫鬟小翠去太白酒肆卖酒。」郑远帆垂手站在那里,显得很是恭敬:「我那二姐姐自小便是个不安分的,现儿一个人住到了田庄,没有人管她,便更无法无天起来。」 郑大太爷端起茶盏喝了口水,转头吩咐站在身边的管事道:「安排个人去城北归真园将七房二小姐找来。」 管事应了一声,迈着碎步走了出去,郑远帆在旁边听了心中得意,脸上浮现出笑容来,哼,郑香盈这回总该要倒霉了,自己可得要捞着手儿站在一旁看热闹。 「远帆。」郑大太爷的脸忽然板了起来:「你在孝期,怎么能随意去外边玩耍?所谓孝道,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你在孝期,当每日哀戚,怎么又会出现在东大街那处?你大哥远山是个不错的,可对你这个弟弟看来有些疏于管教,这样可怎么能行!」他严厉的盯着郑远帆:「远帆,你可知错了?」 郑远帆惊悚的抬头望了郑大太爷那略微有些拉长的脸一眼,心中恨恨不已,原以为大哥心好,让自己来抢个头功,没想到他是让自己来顶罪的,既告发了郑香盈,自己又安然无恙,这错处都让自己承担着。 他气呼呼的站在那里,本来想向郑大太爷说个清楚,可心里一想,自己前边已经信誓旦旦说自己亲眼所见,可顷刻间便说到了郑远山身上,郑大太爷肯定不会相信,反而会骂自己撒谎。大哥在郑大太爷心里印象好,自己比不得他,若是此时去指证大哥,只能是自己吃亏,少不得又要被教训一番。想到这里他只能忍气吞声道:「大伯祖父,远帆知错了。」 「你回去将那《孝经》抄上十遍,过年以后送到这里让我来瞧瞧。」郑大太爷盯着郑远帆的脸,两条眉毛成了个倒八字:「不认识的字去问问你大哥,不仅要抄还要会背,要知道含义,你送过来的时候我会考你孝经释义。」 郑远帆耷拉着脑袋慢吞吞的走了出去,外头的雪已经下得有些大了,眼见着那雪花一片片的入鹅毛般飞落而至,纷纷洒洒的落到了树上,已经有薄薄的一层白色。小厮水生正在走廊下与打门帘的丫鬟说笑,旁边一个婆子走了过来,殷勤的撑起了一把油纸伞:「二少爷没带伞来?老婆子送你一程罢。」 「多谢妈妈。」郑远帆有气没力的接了一句,水生有些奇怪,二少爷刚刚来还是兴致勃勃的,这会子怎么便成了这模样了?他不敢多嘴问,只能跟着郑远帆走了出去,上了马车这才凑了过去:「二少爷,你怎么了?」 郑远帆气呼呼的看了他一眼:「你说我大哥是不是很奸诈?」 水生愣了愣,见郑远帆生气,只能顺着他的话说:「一点都没错,大少爷很是奸诈!」 郑远帆拍了下水生的肩膀:「你说得太对了,我大哥真不是个好人!竟然将我诳了来大房告发,害得我被大伯祖父骂了一通,还要回家抄《孝经》。」一想着今日郑远山与母亲说的那些话,更是不舒服:「竟然连娘都不认,真不是人!」 水生缩在马车角落里听着郑远帆不住的在耳朵旁边骂骂咧咧,心里默默的想着,大少爷自小便心眼多,二少爷哪里是他的对手呢,只能想个法子将郑远帆的注意力移开才行。伸手将马车帘幕掀开了些,望着外边的雪花密密匝匝的飘了下来,水生欢喜道:「二少爷,雪下得可真大,咱们回府便可以堆雪罗汉玩了。」 郑远帆被这句话勾起来兴致,爬到了窗子边上一把将帘幕掀开,寒风裹着雪花冲了进来,冷得他与水生都缩了缩脖子:「可不是,真的下大雪了。」路边的树枝上已经堆满了雪,白色里头隐约透出了些黑色,郑远帆欢喜的拍了拍手:「咱们还可以做雪团子去砸小兰她们呢,砸得她们嗷嗷的哭!」 郑远帆说得兴高采烈,眉飞色舞,眼睛望着窗外的雪花,心里已经快活得要飞了起来,早已将郑远山坑他的事儿抛到了脑后。 归真园此时已成了琉璃世界,到处都是一片雪白,真真是玉树琼枝作烟萝,走到哪里都是夺目的白,唯有梅园那处,白雪压不住盛放的花朵,雪色下头透出了娇艳的红色,就如美人脸上的胭脂,滟滟的勾着人的眼神。 「姑娘,姑娘!」身后传来一阵呼喊声,回头一望,便见方妈妈带着一个穿着绿色棉袄的丫头朝这边走了过来:「大小姐打发人过来给你送信儿了呢。」 小莺走到郑香盈面前垂手行了一礼,放眼看了看梅园,脸上露出了惊艳的神色来:「二小姐,你这园子里的梅花可生得真好。」 「那是自然,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家姑娘最会种花。」小翠放下手中的瓦罐儿,拉住小莺的手看了看:「怎么就瘦了些?穿着棉袄还显得单薄!你给我们家姑娘送信儿来的?大小姐有什么事找我们家姑娘?」 小莺笑着望向郑香盈:「二小姐,我怎么觉得小翠嘴巴更多了些?以前仿佛她还收敛些的,今日听着,竟和那春日里的鸟儿差不多了,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我瞧着不如将我的名字让给她罢。」 「你这话说得贴切!」郑香盈望着小莺只是笑:「你快说说,今日我大姐姐谴你过来做什么呢?」 「二小姐,我们家姑娘让你想想应对的法子呢。」小莺皱着眉头将方才郑远帆说的那事情转述了一遍:「这可怎么办?大太爷肯定会来找你的麻烦,还会让你出银子到族里罢?」 郑香盈长长的吐了一口气,郑远山和郑远帆这两兄弟怎么就不肯放过她呢,自己过得不好了,他们难道便能多长一斤肉?瞧着身边几个丫头都在担心的瞧着自己,郑香盈哈哈一笑道:「看你们几个的模样,眉毛缩到了一处!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无外乎就是交点银子罢了,交就交呗,只要不过分,我觉得可以接受。」 前世她是个好公民,办苗圃开花店的时候都主动纳税,这郑氏族里的规矩和前世纳税差不多,相当于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那个意思。郑氏子弟私人产业里拿出一部分银子来,到了年终全族分红利,分红利剩下的便用于族里的公中用途,例如修缮宗祠、族学之类,或者是处理应对突发的事情。 第五十七章 只要交上去的银子不落到私人的荷包里头,郑香盈对族里这条规矩还是很赞成的,至少她也得了十年的好处,每年能分一千两银子。 「姑娘,咱们才挣了这么一点钱,她们不会全部拿去罢?」小翠有些担忧:「我瞧着大太爷肯定不是那么好说话的。」 「你放心罢,我怎么会让他将咱们的银子全部拿了去?」郑香盈望着几个丫头只是笑:「你们只管继续扫那梅花芯子上的雪,将它们全收到瓦罐里,收得越多越好。」前世看到古书里说到烹茶时便提到用这梅花上的雪煮茶会有梅花清香,喝上一口便能沁入心脾,郑香盈那时候每天手忙脚乱,根本没有闲暇时间去实践,现儿总算有时间又有人手帮忙,总得要弄来尝尝,看看是否真如书中所说那般妙不可言。 小翠小琴和小棋瞧着郑香盈似乎不以为然,虽然还在担心,可却没有方才那般惊慌,三个人拿着小小的竹片轻轻的擦着梅花花瓣儿,就见那花朵抖动两下,一团棉絮般的雪便滚落到小翠高高举起的瓦罐里边。 「二小姐真是有闲情逸致。」小莺在旁边看了抿嘴笑:「我们家姑娘每日要打理府中的内务,累得都没旁的时间做这些新巧事儿!」 「那你便带一瓦罐雪回去,让她拿了去煮茶喝试试看。」郑香盈忽然间想起了西院的杜姨娘来:「杜姨娘身子如何?她该快要生了罢?」 「请来的大夫说过了年就会生,左右不过十五那个时候呢。」一提到杜姨娘,小莺心中便有些不自在,自家姨娘心思实在有些毒,就指望着要对杜姨娘下手,上回三小姐和四小姐将大太爷请过来这才让府里安静了些。可偏偏自家姨娘倒气得生了病,这都是怎么一回事! 自家姑娘现在管着内务,对于西院那边多有照顾,姨娘知道了便要骂她,说她只知道将自家东西往外边送,是个没有用的货,每次都将姑娘骂得眼泪涟涟才歇口。现儿瞧着二小姐过的日子,可真如神仙般逍遥,不知道自家姑娘要什么时候才能过上这般自在日子。 「姑娘,大房那边来人了,喊你去大房那边呢。」方妈妈又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脸色有几分紧张:「姑娘……你去还是不去?」 郑香盈将斗篷上的帽子掀起套到了头上,茸茸的白色毛边将她的脸衬得如巴掌大小,一双眼睛就如黑色宝石般闪闪儿发亮:「大伯祖父唤我过去,他是长辈,我自然不能不去。」瞧着方妈妈担忧的脸色,郑香盈摆了摆手儿:「妈妈,你不用担心,我知道分寸。」 郑香盈望了一眼屋檐下悬着的大红灯笼,这大白日的,灯笼里还烧着烛油,里边小小的一团火焰在跳动,一抹暖黄从红色绢纱的灯笼皮子里透了出来,在门口的青砖上留下了淡淡的影子。 这便叫财大气粗了,郑香盈站在门口,十分感慨,大白天烧烛油,这不是浪费吗?可像郑氏大房这种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世家,似乎便没有浪费这个词的概念,自己只不过是在空有感叹罢了。 小翠走了上前,朝那门房笑了笑:「大太爷找我们家姑娘,还请劳烦让我们进去。」 门房瞅了瞅郑香盈,见她穿着一件鹅黄色羽纱斗篷,下边密密匝匝的绣了一圈折枝芍药花儿,领字上有个指甲盖大的翡翠纽子,一水的碧色,十分打眼。头发梳了个如意髻,上边插着一支东珠簪子,耳朵上戴着一对玉石耳珰,映着淡淡的烛光影子,不住在闪着亮儿。「敢问是几房的小姐?」门房只觉眼熟,一时间却没有认得出来,小心翼翼问了一句。 「我家姑娘乃是七房的二小姐。」今日姑娘特地打扮得富贵些,这门房说话的口气都不同往日了。 「小的到晚了,让二小姐在外边久等了。」身后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原来是郑大太爷打发去喊郑香盈的管事,他是骑马去归真园送信的,郑香盈的马车跑得本来比他要慢,可不知为什么他竟然还晚到。 门房见了那管事,赶紧侧过身子,低头弯腰的将郑香盈迎了进去,那管事带了主仆两人往内院走,口里连声说对不住,郑香盈淡淡道:「也没耽误什么,不必如此客气。」 走到主院大堂里边,门口站着的丫鬟见管事领着郑香盈过来,赶紧将那厚重的厚毛门帘打起:「二小姐快些进去,老太爷老夫人等了你好一段时间了呢。」 郑香盈朝那丫鬟微微一笑,迈进了大堂。身后的门帘刚刚放下来便觉得似乎有暖气铺面而来。仔细一看里边的四个墙角都摆了一个大的黄铜暖炉,镂空的炉壁还能见到里头的银霜炭烧得红红,不时蹿出淡蓝色的火苗儿。大堂中央坐着郑大太爷与郑老夫人,旁边的椅子上还坐着几位长辈,都是在郑氏宗祠里见过的。 这又要来一次三堂会审不成?郑香盈微微一愣,可也没有迟疑太久,从容的走上前去向几位长辈见了礼,然后恭恭敬敬问郑大太爷:「不知大伯父今日找香盈过来可有什么事儿?」 郑大太爷瞅着郑香盈神色自若,心里不免有些来气,她便以为能瞒天过海不成?真是人小鬼大!「香盈,听说你在归真园住着,并不安分?」郑大太爷眼神有些凌厉,一双眼睛盯着郑香盈,一眨也不眨:「你是郑氏的小姐,又怎么能做出这般糊涂事儿来?」 「不安分?」郑香盈听着这指责不免吃了一惊,不过是做点小买卖,怎么就与不安分挂到一处了?这大帽子扣下来可真让她有些吃不消:「大伯祖父,你也该知道这三个字分量实在太重,香盈可当不起这评价。香盈住在归真园,哪里都没有去,安分守己得很,不知道怎么便变成了不安分?若是如此这般也叫不安分,我想郑氏其余各房的姐妹们都很不安分呢。」 「放肆!你莫要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做下的事情!」见郑香盈直接将「不安分」这三个字又扔了回来,郑大太爷有些生气:「你指使丫鬟去太白酒肆卖酒,可有这事儿?」 「原来大伯祖父是指这事儿?」郑香盈点了点头:「确有此事,我们归真园卖了两百坛酒给太白酒肆,本来还想着接到银子便向族里来报备的,没想到大伯祖父消息灵通,也知道了这事。」 见郑香盈并未否认,郑大太爷这才舒服了一点,望着郑香盈脸上倔强的神情,心中忽然又有一丝怜悯,信诚与他夫人对过世了,这孩子没有人管,所以才会如此胆大妄为。他轻轻咳嗽了一声:「香盈丫头,你自小在族学读书,当然知道一个大家闺秀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行商乃贱业,你怎么能做起这样的事情来!」 郑香盈听着郑大太爷的口气忽然变成劝导,心中诧异,这位大伯祖父真是变幻莫测。瞧着周围坐着的几位长辈,脸上似乎都有不屑,暗自叹气,这大伯祖父怎么就将商贾看得如此低下呢?可这世人都还不是一样羡慕那些富商?她朗声答道:「大伯祖父,香盈以为自食其力没有什么不好,只要不是去偷去抢,靠着自己努力去赚钱,无论是做什么行业,都不是贱业。香盈也知道郑氏的规矩,今日顺便来问问,我该交多少钱到族里?」 第五十八章 「香盈丫头,你实在不应该做这事儿的。」郑老夫人见着郑香盈俏生生的站在那里,心里头更是不忿,瞧着郑香盈今日的打扮,不会比自己几个宝贝孙女差到哪里去,七房的丫头怎么也能穿成这样,怎么着也该比大房的要逊色才是:「不是交银子不交银子的问题,是你根本不应该做这事情。郑氏每年都分了银子给你,一年一千两,还不够你的开支用度?你揣着手儿做小姐难道不好,非得要去做这低贱的事儿?香盈丫头,快些莫要再糊涂,做了这一遭买卖以后便歇手罢。」 郑香盈瞧着郑老夫人,实在觉得有些无语,郑老夫人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还显得十分和善,拉着她的手夸赞了几句,其实那不过是浮在表面上的虚礼儿罢了,现在瞧着她的眼神,郑香盈心里知道得很清楚,她根本看不起自己,只想打压着自己不让自己出头罢了:「大伯祖母,香盈觉得自食其力并不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况且香盈根本就没有抛头露面,每日都在归真园没有出门,不知道这又如何于礼不合?」 与郑老夫人说话十分无趣,而且也讲不通道理,郑香盈决定还是继续与郑大太爷交涉:「大伯祖父,还请告诉香盈到底该交多少银子到族里。」 领着郑香盈进来的管事走上前一步,垂着手儿答话:「老太爷,小的刚去了太白酒肆打听了下,归真园的酒卖得很贵,一小坛子就要卖一两银子。小的查看了下那大酒坛,每坛约莫能分装出三十小坛来,那一大坛该至少卖了十五两银子左右。」 原来这管事比自己到得还晚是去打听这事情了。郑香盈望着他心中感叹,这可真是人才,他轻轻巧巧的这么一开口,她便多赚了一千两银子呢。「这位管事,你也真是会做买卖,下回你要是开酒肆,我怎么着也要将酒卖给你才是,开了这么高的收购价格,便是不想卖给你都为难啊。」 「你快些将与太白酒肆签的契书拿出来。」坐在一旁的郑二太爷呵斥了一声,他见郑香盈便没有什么好脸色,见她银子赚得轻巧更是心中不忿,一个黄毛丫头也想学着做买卖,自己非得让她知难而退才行,否则成日想着到外头晃荡,免不得会堕了郑氏的名声。「族里不传你过来你便躲在田庄里不出来,现儿又在此处矢口否认赚了银子,你分明是故意拖着不想缴银子到族里罢了!」 郑香盈本来是心甘情愿想要上缴银子的,听着郑二太爷这般说,心中十分郁闷,难道他们就这样平白无故定了她的罪过不成?瞧着郑二太爷的尖嘴猴腮,郑香盈淡淡道:「二伯祖父,香盈不知道找我是问这件事儿,没将那契书带在身上,只不过香盈愿意据实回答,这酒乃是十两银子一坛卖到太白酒肆的,一共卖了两百坛,刨去成本,约莫赚了五百两银子左右。各位长辈算算,按着族里的规矩,香盈该交多少银子?」 其实她算着至少也该赚了一千两,可她还是有自己的小算盘,唯恐几位长辈狮子大开口,将这利润降了一半,想着也不会引起他们的垂涎。 几位郑氏太爷相互看了看,在郑香盈来之前,几人便已经商议好,准备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郑香盈继续这样胡闹了,到时候说出去实在难听,郑氏七房的老爷夫人才撒手去了,他们才十岁的女儿竟然便打发丫鬟到外头去卖酒,旁人听了会怎么想?郑氏的脸面往哪里搁? 「这样罢,你把五百两银子都交上来,以后便不要再做行商之事了,这事情咱们就此揭过,不再提起了。」郑二太爷努力装出笑脸来望向郑香盈,缓缓说道:「族里有银子养着你,不用你去做这些事情。」 郑香盈大为惊诧,凭什么要她将自己辛辛苦苦赚的银子都交了出去?这郑家难道变成了共产社会了不成?「二伯祖父,郑氏竟是这样的规矩?我可不相信旁的人做买卖都须得将所有赚的银子都上交,那个骆记成衣铺子,不是二伯祖母的产业也是租了她的铺面,我想着这么多年来她该一两银子都没有上交过罢?」 没想到郑香盈竟然将一盆水不动声色的挡了回来,还把自己全身上下泼了个透湿,郑二太爷气得满面通红,恶狠狠的盯着郑香盈道:「骆记成衣铺子,与我们二房没有半点关系,你还是先把赚的银子交上来再说,否则以后你也不必到族里领这红利银子了。」 郑老夫人在一旁也附和着郑二太爷的话,不住摇头:「香盈丫头,不要不识好,年纪轻轻的,总归要受教!一个大家小姐去经商,说出去甚是丢脸,快些将这五百两银子都拿出来罢,现在族里头每年的红利都在增加,比你做买卖可强得多!你还有六七年出阁,少说还能在族里分到七八千两银子,莫要因小失大!」 旁边几个郑氏太爷也纷纷七嘴八舌的劝着郑香盈,大堂里边嗡嗡的一片,大家的意思都是郑香盈该将银子悉数交到族里,以后便不必再做买卖了,每年拿着族里发的红利安安心心过日子便是:「你父母亲虽然都不在了,可你出阁的时候,公中补贴的一万两陪嫁银子还是会一分不少的给你,这样还不比你做买卖要强?」 若是换成了别的小姐,肯定会欢喜的同意,可她是郑香盈,不是那依附着旁人才能生存的菟丝花,如何肯答应这条件?郑香盈笑道:「多谢各位长辈关心,香盈还是觉得自食其力没有什么不好,每次做完买卖,香盈都会主动按着规矩将银子上交,这样可好?」 「你真真是执迷不悟!」郑大太爷见郑香盈十分固执,心中的怒气不由得又隐隐的往脑门顶上冲:「你若是想继续做买卖,那便每次都将所赚的银子悉数都交到族里来,否则你便别想再要年终来族里分银子!」 郑香盈非常灵敏,马上抓住了郑大太爷话里的漏洞:「若是我不要族里的年终红利,那便可以继续做买卖,或赚或亏,与族里无关?」 郑大太爷瞧着郑香盈冷笑道:「你以为你还能次次赚钱不成?那两百坛这次能赚五百,下回不一定能赚到这么多,况且酿酒也不是一两日便能好的,你别将做买卖看得如此简单!族里本来从来没这特例,但瞧在你过世的爹娘面子上,我便答允了你,以后你休想再到族里来分银子!」 郑香盈站在那里瞪眼望着郑大太爷,一言不发,众人都以为她胆怯了想要反悔,心中正高兴,没想到郑香盈行了一礼,声音清脆:「还请大伯祖父写张字条给我,以后也好做依据。」 郑大太爷起得手发抖:「快些拿笔墨过来!」 郑大太爷写字的时候,手都有些发抖,他觑了气定神闲站在一旁的郑香盈,心中的怒气怎么也没办法停歇下来,信诚怎么便教出了这样一个女儿,众多长辈如此关心她,可她却全然不受教,还真以为自己有通天彻地的本领不成? 也罢,等她吃了几次亏,便知道一意孤行的害处,到时候走投无路才知道没有族里帮忙无法立足。郑大太爷心情略有些沉重,纸上最后一个字写得有些笔画零乱,那一捺拖得长长,墨汁点点,淋漓如鬼画桃符。 第五十九章 郑香盈却分外轻松,拿起笔来在两张纸上都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将其中一份收了起来:「多谢各位长辈关心体贴,田庄里还有事情,香盈便先去了。」 瞧着郑香盈走得轻快,那鹅黄色的斗篷如蝴蝶翅膀般跟着她的步伐不住的舞动,郑老夫人只觉得气闷,望着郑氏几位太爷,不满意的嘟囔了一声:「你们便这样让她得意了去。」 郑大太爷盯着那不住摇晃的门帘,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她非得要一意孤行,便让她先去碰壁,等着她被逼到角落里时,自然会回来找我们,到时候再好好说教她罢。」他站起身来朝几个弟弟点了点头:「咱们到旁边花厅去喝酒议事,盘算下今年红利该如何分配。」 众人应了,随着郑大太爷鱼贯而出,大堂里只剩下郑老夫人。她拧着眉头望了望站在身边的丫鬟道:「邀月,去将十五小姐喊过来,让她陪着我来说说话儿。」 邀月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郑老夫人揉了揉胸口,依旧觉得意气难平,旁边的贴身妈妈笑着说道:「夫人,您和她生什么闲气儿?不过是七房的孤女罢了,您金尊玉贵的,可别为她气坏了身子,眼见着咱们十五小姐要订亲了,这可是大喜事,怎么着也该想着这些好事儿才是。」 提到郑香莲,郑老夫人脸上这才有了一丝笑影儿:「可不是呢,香莲命好,英国公府都相中了她!还不知道这下聘的事儿进行得怎么样了,也没见老五的信!」照理来说,户部侍郎才正三品的官儿,京城里这官阶的,一抓一大把,英国公府不知为何偏偏瞧中了郑香莲,郑老夫人心中得意,还不是自己孙女生得好模样?个个都说十五小姐生得与她祖母年轻的时候一个样儿,甚是美貌! 想着欢喜事儿,这心中的闷气才慢慢散了些,郑老夫人将背靠着弹墨靠枕,舒舒服服的闭着眼睛打起了盹儿。这大堂里头温暖如春,感觉不到一丝寒意,郑老夫人不多时便已经有了睡意。 郑香盈回到归真园,就见寿伯与鲁妈妈共撑着一把伞站在田庄门口往外边张望,见马车开了过来,两人这才松了一口气,鲁妈妈欢喜的拿着伞奔了出来,走到郑香盈面前替她撑伞挡着雪:「没什么事儿罢,姑娘?」 「哪能有什么事?」郑香盈笑了笑,从荷包里拿出了郑大太爷写的那张条子:「以后我与族里两清,我不用交钱给他们,年终的时候也不能到族里领红利银子。」 鲁妈妈有几分担心,这次卖了两百坛酒给太白酒肆,还不知道销路如何,若是人家嫌贵,卖不动,自然不会再来买酒,就因着这一次便将自己的后路断了实在有些不妥。鲁妈妈小声说道:「姑娘,若是那陈老板不再来买酒,又如何是好?」 郑香盈朝鲁妈妈微微一笑:「妈妈不用着急,若是这酒以后不好卖,我自然还有旁的法子,自然会让田庄里的日子过得滋润。」她对鲁妈妈酿的酒很有信心,不怕卖不出去,酒这东西是有依赖性的,若是好酒之人,尝了美酒以后自然会念念不忘,即便是再贵,也会舍得花银子来一品芳香。 若那酒真如鲁妈妈所说卖不出去,她也不愁,自己不还有一个园子呢,这些花花草草就是遍地金银,只是看会不会利用它们而已。郑香盈慢慢的往田庄里边走了去,雪地上留下了几行清晰的脚印,回头再张望了下田庄门口,就见寿伯站在那里与禄伯说话,眼睛却殷殷的往这边张望过来。 小翠跟着郑香盈回头看了看,笑着拉了拉郑香盈的衣袖,鲁妈妈觉察到身边的动静,脸上忽然就飞起了一块绯色,啐了小翠一口:「怪模怪样的在笑什么!」 「寿伯在看你呢,鲁妈妈!」小翠虽然天真烂漫,但也隐约还是知道了些男女之事,这几个月在田庄里住着,发现寿伯瞧鲁妈妈的目光似乎与寻常人不同,她和郑香盈嘀咕了几回这事儿,都被郑香盈笑着制止:「别乱嚼舌根子,若是鲁妈妈没这个意思,岂不是尴尬?」 寿伯是个鳏夫,三年前死了媳妇,到现在还没有娶亲,一直替郑香盈看守着田庄,带着几个下人打理花草。鲁妈妈起先也曾嫁过人,后来因着没有生孩子,夫家将她休了,她索性不再嫁,一心一意的照顾着郑夫人。她没有儿女,所以对郑香盈也是贴心贴肺的好,超出了主仆之间的那种感情,心底里是把郑香盈当自己的孩子看待,只是口里不敢说出来罢了。 「小翠你又在胡说了,小心闪着舌头!」鲁妈妈口里轻轻骂了一声,心中却有几分甜,寿伯的眼神她何尝看不出来?只是自己还不能脱了心里的禁锢。 见鲁妈妈只是佯怒,并不是真心在呵斥小翠,郑香盈心中有了个底儿,暗自打定了主意,以后要替他们牵根红线将两个孤苦的人凑到一块。「小翠,别说三道四了,快些回去看看小琴她们从梅花花蕊上头扫了多少雪,等会下午咱们煮茶喝。」 小琴与小棋两人没多久便回来了,两人身上都有一层雪,回到院子里头将外边的衣裳脱了下来抖一抖,满地都是白色雪花末子,但顷刻间便化成了淡淡的水迹,在地面上画出了各种形状。 郑香盈揭开瓦罐看了看,满满的两罐儿,可不知道融了以后会有多少。「等下午咱们便来试试,看看梅花雪水煮茶的滋味。」郑香盈瞧着外边的雪渐渐的小了,天慢慢放晴,看着有停雪的迹象了,心里计划着下午带着下人们找块开阔的地方,也试试雪地里烤肉的滋味。 丫头们听了郑香盈的安排甚是高兴,方妈妈赶紧去了厨房准备烤肉的材料,郑香盈打发了鲁妈妈去外头喊寿伯和禄伯他们:「鲁妈妈,你让他们带几个人去准备些干柴枝子,选些好的木炭备着。」 到了未时,方妈妈那边总算是将一切都准备妥当,郑香盈望了望天色,见雪已经停了,天色敞亮,笑着吩咐了一声:「咱们准备走。」 小翠欢呼了一声,带着小琴与小棋抱着东西便往外边走,迎面却遇着了寿伯:「姑娘,那个陈老板带了个人过来,想要进来拜望姑娘。」 郑香盈略微转了转念头,便想到了那个梅花诗会的事情,心中一喜,对寿伯点了点头:「你带他们进来罢。」 不多时便见陈老板与一个中年人往这边走了过来,两人身上都披着大氅,带着皮帽。走到郑香盈面前,陈老板笑着招呼了一句:「郑小姐,这是荥阳诗会的李会长,今日特地约了他过来看归真园的梅花。」 郑香盈抬头打量了那李会长一眼,见此人生得面貌不俗,瞧着便是个文人雅士,不由微微一笑:「陈老板与李会长真是好口福,我正好带着下人要去雪中烧烤,不如一起去梅园那边看看,一边品茶一边赏花,如何?」 那李会长白净的脸皮上露出一丝笑纹来,朝陈老板点了点头:「原来陈兄会算卦,掐指算了下,便知今日宜访客。」 陈老板哈哈一笑:「可不是这样?上回我在归真园叨扰郑小姐喝了两杯酒,今日又要来吃烤肉,实在是有口福,每次都同算过了一般。」 第六十章 数人带着东西慢慢走到梅园,禄伯已经带着几个人一块坪的雪铲了个干干净净,还在地上刨出了一个洞来,上头用铁棍搭了个烧烤架子,洞里边已经烧了一堆炭火,正旺旺的往外吐着火苗。 坪的一旁铺了一块厚厚的毡毯,上边放了一张矮几,郑香盈朝陈老板与李会长笑了笑:「两位是先去赏了梅花再来这边吃烤肉,还是先到这边烤点东西吃了再说?」 李会长与陈老板此时正拿了眼睛到处看个不歇,听着郑香盈问话,两人一道回复:「自然是先去赏了梅花。」郑香盈吩咐禄伯带他们两人去梅林里边赏花,自己带了丫鬟走到烧烤架子旁边开始烤肉。 方妈妈准备了三种肉,猪肉、羊肉和鸡肉,郑香盈教她用细竹签子将肉串起来,搁在了铁架子上头,自己拿了小刷子不住的往那肉上边刷油。方妈妈瞧着郑香盈十分熟练的模样,颇有几分惊讶:「姑娘这是从哪里学的?」 郑香盈笑而不语,只是慢慢的给那些肉上油,方妈妈将那刷子拿了过去:「哪能让姑娘来弄这些?小翠,你们快些来接手。」 小翠小琴她们早就迫不及待,与方妈妈一起烤起肉来。那些肉本来就在油里浸了一会,现在又继续刷了油,油汁滴在下边的炭火上头吱吱作响,那炭火苗儿猛的便蹿高了些,惊得小翠小琴拿着刷子便跳到了一旁。郑香盈见了这情景只是哈哈大笑:「你们两人也忒胆小了些,快些,该撒盐了,多撒几遍盐方才能入味。妈妈,你将那茴香八角桂皮煮出来的汁液也刷几遍到那羊肉上头,压压气味。」 「姑娘真是聪明,虽然从不下厨房,可素日里见着我弄饭菜,竟然也就会了。」方妈妈一边烤着肉,一边以赞许的眼神看着郑香盈:「我想着天下像我们家姑娘这般聪明的,恐怕也寻不出几个来呢。」 梅林里白雪皑皑,触目所及皆是一片琉璃世界。可这琉璃世界里却又透出各种不同的颜色来,娇艳的红色,淡雅的绿色,妩媚的黄色,素雅的白色,就如宝石般点缀在了那碎琼乱玉之中,各色花朵就如张开了嘴的美人,正诱惑着人们前去一亲芳泽。 「这梅花真是不错。」李会长停在一棵树下,指着上头的盛放的梅花,这梅花的花蕊处是淡绿色,愈往外头那颜色便愈淡,最后延伸到花瓣尖端时,已经晕染开来,淡得只剩一丝若有若无的玉色。 「这是我们家姑娘种的。」禄伯张嘴笑呵呵的解释着:「要不哪里会开得这么好看。」 李会长听了这话只是淡淡一笑,不再有别的感觉。当禄伯第一次提起这梅花是郑香盈亲自种的,他惊得睁大了眼睛只是不相信,可当他每次赞叹一声这梅花不错,禄伯都会反复提醒他,这梅花是他家姑娘种的,他觉得听多了心里头有些不舒服,所以他忍着不再赞美梅花的曼妙。可现在看着这树绿萼开得如此清丽,脱口才赞了一声,禄伯又敏捷迅速的接口赞了郑香盈一声,李会长深深懊悔自己失言。 陈老板在旁边见着李会长的神色,知道他心中所想,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这郑小姐确实不错,她的下人才会如此赞美,你姑且忍耐着些!」 两人在梅林里转了大半个时辰,慢慢原路返回,还没到郑香盈她们烤肉的地方,便闻着了一阵香味。「这味道,实在香。」陈老板吸了一口气,微风轻轻吹拂,几点雪花末子掉落在他的鼻尖,微微的凉了几分:「李会长,咱们过去瞧瞧。」 一棵老梅树下,郑香盈与几个丫头团团坐在矮几旁边,上边摆着几盘子烤好的肉,几人拿了小刀将肉切成小块 ,然后用竹签儿扎到那些肉上边,一根根的竹签儿就如林立的刀枪一般。见着陈老板与李会长走了过来,小翠几人站起身来让着他们两人坐下,小翠笑嘻嘻的将两个盘子推到他们面前:「两位贵客快尝尝我们的烤肉。」 两人好奇的望了一眼,这种烤肉他们以前还没见过,瞧着郑香盈吃得格外香,也拿了一块送到嘴里嚼了几下,只觉味道极其鲜美,不腻也不干,肉味鲜美,还入了那调料的香味,尝了两块便只觉自己满嘴余香。 「李会长,可还瞧得上我归真园的梅林?」郑香盈放下竹签,笑着望了坐在对面的李会长一眼:「我这园子,作为游宴的场所,可是最适合不过了。」 李会长心中有几分好奇,这位郑小姐瞧着不过十岁年纪,可言行举止却与大人无异,特别是她那份从容的气度,便是成年人怕也难及的。「郑小姐这梅林果然景致好,我瞧得眼花缭乱,只觉美不胜收。」李会长点了点头:「我们荥阳诗会每年十二月二十是最后一次诗会,今年便放到郑小姐的归真园罢。」 郑香盈这才放下心来,朝李会长微微一笑:「那还请李会长费心,提前两日将这游宴宾客的数字给我,我们归真园也能做好准备。」 银子这事情郑香盈不担心,反正有陈老板在,相信也不会让自己吃亏,最主要的是如何才能将着游宴办出名气来,让来的宾客记得她的园子,玩得尽兴了回去替她宣扬一番,就这样口口相传的,以后她都不必要出去便能有生意自己找上门来。 「李会长,陈老板,你们想喝茶,还是饮酒?」郑香盈忽然想起了自己今日从梅花花蕊上扫下来的雪水来,归真园难得来客人,不如一道来分享她向往已经的清茶,想来该是有幽幽梅花香味沁人心脾的。 「喝茶?什么茶?」见郑香盈将茶放在酒的前边,陈老板有些惊奇,想来这郑小姐的茶肯定不同一般,酒他已经见识过了,这次他想喝喝这归真园里的茶。 李会长笑着望了陈老板一眼:「酒肆的东家不喝酒,点着名要茶喝,那我也跟着一起来品茶罢。」 「这茶真需要慢慢品,否则无异于牛嚼牡丹,焚琴煮鹤,好东西便糟蹋了。」郑香盈转头吩咐小翠和小琴去帮方妈妈打下手煮茶。不远处已经生了个小炉子,方妈妈将火烧得正好,这才将一把黄铜茶壶放了上去。 「姑娘,已经融化了。」小翠抱着瓦罐摇了两下,惊喜的喊了起来。郑香盈转过头去,两只耳坠子被日头映着闪闪发亮:「咋咋呼呼的,赶紧去给方妈妈搭把手儿!」 小翠笑着答应了一句,将瓦罐里的水倒进了茶壶,然后拿着扇子轻轻的扇着炉火。陈老板与李会长聚精会神的盯着那茶壶嘴儿,两人兴致勃勃,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茶值得这位郑小姐推荐。 不多时那茶壶嘴儿上便咕嘟咕嘟冒出了热气,郑香盈走了过去看了看,那水还没有全部沸腾,点了点头吩咐道:「方妈妈,加茶入壶!」 饼茶已经研碎,打开纸包,细细的茶末子十分均匀,就如一根根黑色的针般停在那纸上。方妈妈依言将茶叶投入铜壶中,郑香盈站在一旁看了一会,见茶壶里的水再次冒出了水泡,上头还有着沫饽,大大小小的茶水花儿相交互相依赖着彼此一般,不住的在翻滚。 第六十一章 「妈妈,用那小铜勺将那沫饽撇出来,装到着紫砂钵盂里边。」煮茶是郑夫人生前最喜欢做的事情,她对陆羽的《茶经》研究颇深,郑香盈也跟着学会了几种方法,今日她就是用的最普通的一种,但又十分讲究,要经一沸、二沸和三沸,方才能煮出好茶来。 三沸已毕,郑香盈让方妈妈将铜壶提了过来,小翠小琴和小棋在矮几上放了三只茶盏,用的都是上好的定窑白瓷,洁白晶莹,举起茶盏来似乎能透得过光来,茶盏口上印着一朵梅花,外壁刻着遒劲的枝干,似乎与那杯口的花朵在互相映衬,分外有趣。 茶汤注入到茶盏中,一种清香便扑鼻而来,李会长是品茶的行家,闻着这清香也不由得坐直了身子。茶盏里的茶叶正在不住沉浮,起起落落,可那茶汤却十分清澈,淡淡的青色从底部慢慢延伸了上来,似乎水都成了浅碧色的美玉。 等着茶汤略微凉了,李会长端起茶盏朝郑香盈点了点头:「郑小姐,承蒙招待。」言毕,将茶盏凑近嘴边,轻轻喝了一小口,一缕甘甜的清香从舌尖油然而升,那感觉有说不出的奇妙,仿佛那根本不是茶香,可仔细一琢磨,里边分明又带着茶香,但除了茶香外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清奇气息。 「郑小姐,煮茶用的是哪里的水?这水实在甘美,方能煮出这样上佳的茶汤来。」李会长再三品尝,最终确定不是茶叶的问题,而是这煮茶用的水,没有好水,是怎么样也煮不出这样的茶来的。 「李会长果然是行家里手!」郑香盈笑眯眯的将茶盏放了下来,伸手指了指头顶上的梅花枝子:「这水乃是梅花花蕊上边的雪融化而成,今日我带着丫鬟们搜集了一上午,这才得了两罐。」 「原来如此,我却说这茶水里分明有梅花香味!」陈老板恍然大悟,朝郑香盈翘起了大拇指:「郑小姐奇思妙想,竟然能想出这么风雅的点子来!」 郑香盈见着李会长与陈老板两人很是满意的模样,心中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看来自己的归真园以后马上要变成摇钱树了。 过了两日李会长将诗会人数报送了过来,郑香盈让方妈妈比对着参加人数拟定了一张菜谱,又让田庄上下帮着方妈妈一道准备好了材料。到了二十那日,归真园迎来了游宴的客人,约莫有五六十人,大部分都是一些文人士子,还有一些便是如陈老板这种好风雅之人。郑香盈瞧着不少人穿得并不富贵,心中免不了暗自揣测,这荥阳诗会为何会让陈老板也融合进来,恐怕是看中了他的银子。 郑香盈对于这种附庸风雅的事儿做不来,她喜欢赏花不假,可她却没有想过要和一大群酸溜溜的文人坐到一处赏花。她见着大部分人都带了书童,书童手里都抱着文房四宝,看起来是准备要好好比试一番,这赛诗的活动定然是少不了。 虽然随便背一首诗出来都能让人惊艳,郑香盈却觉得这事儿没什么意思,还不如自己安安静静歇息着呢。虽然李会长也派人过来请她,郑香盈却推说身子不大舒服没有去梅林那边,只打发了方妈妈带着几个丫鬟过去打帮手。 瞧着清闲了下来,郑香盈便坐在屋子里头与鲁妈妈说私房话儿,她老早就想找机会与鲁妈妈聊聊关于寿伯的事情,可到了年关事儿多,每日里忙得很,一时没有得空。因为第一批酒卖得很好,鲁妈妈信心大增,现儿正在试着做梅花酒,索性连影子都不见了,害得寿伯每日要往这边院子门口跑几趟,脸上的表情都有些怅怅然。 「鲁妈妈,你觉得寿伯这人怎么样?」郑香盈试探性的问了一句,就见鲁妈妈的脸很快红了起来,不由得噗嗤一笑:「妈妈,你害羞了。」 「姑娘,你就别为我操心了,都半截身子要进土的人了,哪还有心思考虑这些!」鲁妈妈摇了摇头:「我这辈子就不指望了,只想看着姑娘出阁,嫁个好姑爷,生几个儿子女儿,我便接着给姑娘带小少爷,小小姐……」 「怎么便扯到我身上来了!」郑香盈一窘,不露痕迹的便将话题转移开来:「妈妈,你才四十多岁人,怎么就说半截身子要进土了?我瞧着寿伯也是个老实人,不如我来做个媒人,你们年前便成亲罢!」 鲁妈妈听了脸臊得通红,可却没有原先那样坚决,郑香盈瞧着事儿有些眉目,心中得意,怎么着也该撮合了这桩亲事才是。「妈妈,你莫要害羞。」郑香盈撒娇搬扯着鲁妈妈的衣袖摇晃:「你是香盈最亲的人了,不瞧着你日子过得舒坦,香盈不放心。」 「姑娘,妈妈只盼着你好,你万事顺心了,妈妈这才觉得舒坦呢。」鲁妈妈站在一旁喃喃说着,一张脸更红了些。可她也没有坚持太久,经过郑香盈与方妈妈等人的游说,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下来,寿伯乐得合不拢嘴,瞅着去送信的方妈妈,连话都说不出来,好半日才抖这嘴唇问道:「她当真答应了?你没有哄我罢?」 方妈妈瞧他那副傻样,笑得直打跌:「还不快些去准备好成亲穿的衣裳?姑娘都说了,让你们赶着年前成亲,这样便在除夕夜里头可以凑个大团圆呢!」 二十八那日,归真园里挂起了几盏红灯笼,院子里主仆十多人聚在一处喝了喜酒,鲁妈妈与寿伯就算成亲了。香盈给了鲁妈妈三百两银子当压箱钱:「若是我母亲在世,定然也会给你的,妈妈便别再推辞了。」鲁妈妈对她尽心尽意,而且归真园的第一桶金还是靠着鲁妈妈的手艺才捞出来的,这三百两银子可给得不冤枉。 鲁妈妈见郑香盈说得坚决,知道推托无用,眼中闪着泪光将银子收了起来。成亲那晚将郑香盈给她压箱银子的事情和寿伯一说,寿伯连连摇头道:「怎么能让姑娘如此破费?素日里她对咱们实在是好,再拿她的银子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咱们先将银子收起来,等着姑娘有急用的时候再拿出去罢。」鲁妈妈想了想,将那章银票放到了荷包里头,藏在了箱子最下边:「反正再怎么着,也不该拿了这银子。」 寿伯也赞同的点了点头,咧嘴笑道:「你说得对。」眼睛望向鲁妈妈,瞧她今日比往日显得好看了些,不由得看呆了眼睛,他呆呆的站在那里,忽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鲁妈妈见他望着自己,也莫名觉得羞涩起来,垂下头去不言不语。 屋子里一片寂静,两个人的影子印在窗户上边,隔得很远很远。 方妈妈与禄伯带着一群来听洞房壁角的人躲在窗外,听着屋子里边的两人没了动静,互相奇怪的瞥了一眼,心里想着这两人莫非都是寡居久了不成,怎么便不知道走过去些。这时远处传来了得得的马蹄声,田庄门口那条看门的狗忽然狂叫了起来。 这种时候还有谁会来田庄?方妈妈等人惊诧的直起身来转头往田庄门口那边望了过去,这时「吱呀」一声,新房的门被推开了,寿伯披着衣裳大步朝外边奔了去。 第六十二章 「杨之恒!」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在这寂静的清晨,听着格外响亮些,就连树枝都受了惊吓一般,簌簌的掉下了几团雪花,飘飘洒洒的落了下来,点在人的头发上,似乎簪了一朵白色绢纱堆出的宫花一般。 梅花林里有轻微的声响,穿着白色的杨之恒在一处略微开阔的地方舞动着手中的宝剑,三尺青锋化成了朵朵梅花一般,寒意森森的绽放在这银色的雪地上。天边初升的日头映着冷冽的宝剑,淡淡的光芒倏忽闪过,在眼前化作了点点星辰,不住的闪烁。 「杨之恒,你停下来!」一个小姑娘飞快的奔进了梅花林子,身后跟着几个丫鬟:「郡主,你小心些,杨公子在练剑,别太到前边去了!」 那小姑娘停住了脚,在一棵梅花树下站定了身子,朝着杨之恒大声叱喝道:「杨之恒,本郡主命你速速停手,你听到没有?」 杨之恒没有搭理她,雪地上依旧有着不住游移的身影,手下的剑花一朵接一朵,看得人眼花缭乱,那梅枝上的雪因着宝剑掠过而不时飞扬起来,如一只只玉色的蝴蝶,纷纷扬扬的展开了翅膀,迎风而起,又顺风而落。 「郡主,杨公子在练剑,你别干扰了他,等着他停下来以后自然会与你说话的。」身边的丫鬟将一件艳红的斗篷给那小姑娘披上,替她将宝石纽子别好,又将帽子给她整理好,停下手来看了看站在自己面前的主子,脸上露出了恭维的笑容来:「郡主穿着这斗篷,就跟那画里的人一样俊俏了。」 那小姑娘轻轻的哼了一声,她是豫王最小也是最受宠的的女儿,刚刚生下来便由皇上赐了郡主封号,大名玥湄。因着受宠,所以性子有些娇纵,豫王府里没有几个人没有受过她的闲气,唯独对于这杨之恒,她却不知为何格外的不同些,即便他冷冰冰的不想搭理她,可她依旧追着过来找他玩耍。 杨之恒是豫王手下得力干将焦大的徒弟,六年前由他带着进了豫王府,因着他与豫王第二个儿子许兆宁年龄差不多大小,又聪明伶俐,豫王便命他给许兆宁做伴读,留在了豫王府。可自从他进豫王府的那一日开始,玥湄郡主便缠上了他,一直跟在他身后跑来跑去,小的时候小嘴甜甜喊他「之恒哥哥」,年岁渐长,玥湄郡主对他的称呼便变成了「杨之恒」。 「杨之恒,你每次都这样不搭理我!」耐着性子直到杨之恒停下手歇气儿,玥湄公主这才撅着小嘴奔上前去:「你是不是故意的?」 「郡主乃千金之躯,之恒只是一个小小伴读,哪里敢不搭理郡主。」杨之恒取出一块绒布出来,轻轻的将宝剑上的雪水擦净,他全身贯注的盯着那三尺青锋,连头都没有抬一下,气得玥湄郡主直跺脚:「你分明就是不想搭理我!」 身边几个丫鬟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这些对话日日要听几遍,可这玥湄郡主却是乐此不疲,每日里头要来杨公子这边自讨没趣。自家郡主乃是豫王的女儿,身份高贵,何必来寻着杨公子说话。虽然说这杨公子生得英武,可毕竟却只是一个没有根底的伴读,最多到时候就如他师父一样,在豫王手下领个事情做做罢了,也不知道郡主怎么了,偏生要寻着他来吵闹。 豫王妃为着这事儿也说过玥湄郡主几次,可是似乎都没有什么效用,玥湄郡主转过背去又来寻杨之恒,豫王妃瞧着气恼,找到豫王让他将杨之恒遣出府去,可偏偏许兆宁死活不答应,他与杨之恒在一起念书练武已经有六年,感情深厚,自然不肯让他离开:「母亲好好管管玥湄罢,这关之恒什么事儿呢?」银衫少年脸上有焦急神色,急急忙忙向豫王妃行礼作揖:「母亲,你不能将之恒赶走!」 豫王板着脸道:「夫人,你该说的人是玥湄罢?她被你宠得无法无天,这豫王府里谁没有吃过她的苦头?她现儿也有十一了,你可得好好管教她,再过几年眼见着便要出阁,还这般胡作非为可怎么办?那杨之恒是焦大的徒弟,兆宁的伴读,我怎么能因着玥湄的胡搅蛮缠将他赶出府去?」 豫王妃得了个没脸,气哼哼的回了自己院子,第二日一早,玥湄郡主过来请安,见着女儿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豫王妃心中有气,不免说了些重话将她训斥了一番。玥湄郡主一张脸拉得长长,眼泪珠子都要掉下来:「为什么不让我去找杨之恒玩耍?府中别人都很无趣,只有他还有趣些!」 见着女儿的眼泪珠子,豫王妃的心软了几分,还刚刚想说几句旁的话来安慰她,玥湄郡主顿了顿足,一溜烟的跑了出去,只气得豫王妃皱着眉头揉胸口:「这可怎么办才好?瞧着湄儿这模样,真是鬼迷心窍一般!」 旁边的妈妈低声劝道:「王妃,郡主这是年纪还小,天真烂漫,等着过几年沉稳下来,或是宫里指了一门亲事下来,或者王妃替她寻了一门好亲事,这事儿便不了了之,还用得着王妃来操心?」 得了贴身妈妈的劝告,豫王妃这才将一颗心平衡了些,嘴里却依旧低声道:「但愿那个杨之恒自己知道身份,不要有非分之想!」 玥湄郡主被豫王妃说了一顿,心中不爽快,拔足来找杨之恒,没想到杨之恒对她不冷不热,玥湄郡主越发觉得没有意思,瞧着杨之恒白玉般的脸,在豫王妃屋子里头没有掉干净的眼泪珠子又落了下来:「杨之恒,你倒是与我说说话儿!」 「请问郡主想要我说什么话?」杨之恒将宝剑入鞘,抬头朝玥湄郡主笑了笑,他的笑容十分干净明澈,就如这冬日的暖阳般,和煦温暖,而有让人眼前一亮的感觉。玥湄郡主呆呆的望着他的笑容,眼泪珠子已经止住:「我……我只是想找你玩儿,你带我飞上树去罢!」玥湄郡主伸手指了指身边的一棵梅花树:「就到这树上头可好?」 杨之恒无奈的望了玥湄郡主一眼,摇了摇头道:「上回是我师父带郡主上去的,可我还没练成那种功夫呢,若是郡主想要去树上玩耍,那便让丫鬟们搭个梯子,自己爬上去罢。」 玥湄郡主脸上闪过失落的神色,望着杨之恒说不出话来,此时梅林外边走了一个人进来,正是杨之恒的师父焦大,见了玥湄郡主站在徒弟身边,心中暗自叹气,这府里头这么多人,玥湄郡主偏偏缠上了杨之恒。 走到玥湄郡主面前,焦大朝她抱了下拳:「郡主。」眼睛转向了杨之恒:「之恒,今日二十八了,你也该跟着为师回府过年了。」 杨之恒见师父来给自己解围,大喜过望,朝玥湄郡主点了点头:「郡主,咱们明年再见。」说话这句话儿,急匆匆的跟在焦大身后往梅林外边走,师徒两人步履轻盈,雪地上印下了几排足迹。 「师父,你来得真是时候。」杨之恒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子,朝着焦大嘻嘻一笑:「我都快要愁死了。」 焦大望着杨之恒微微一笑:「这有什么好愁的?她只是一个小姑娘,还能吃了你?过了年郡主就该算是十二岁的人了,王妃自然会管束她更紧些,等再过两年便要该留心着替她寻门合适的亲事,这里便更没你什么事情了。」 第六十三章 杨之恒脸上露出一丝尴尬,摸了摸脑袋道:「师父,你是在说我想太多?」 焦大点了点头:「有那么一点点。」笑着看了杨之恒一眼:「你没有觉得失落罢?」 「失落?」杨之恒哈哈大笑起来:「我才不喜欢她。」说到喜欢,心里忽然有了一个淡淡的人影,慢慢的清晰了起来,她手里拿着自己折给她的桂花,正在对他莞尔微笑。一种馥郁的芳香似乎在鼻子下边蔓延开来,朦朦胧胧间有了一种温暖甜蜜,整颗心渐渐的软成了一滩春水般,不住在上下荡漾。 「王爷派我去京城,即刻便要动身。」回到自己住的小院,焦大眼睛收敛了开玩笑的神色,郑重其事的望着杨之恒道:「今年你只能独自一人过年了。」 「师父,带我去京城罢!」杨之恒心中好一阵不是滋味,自从遇着师父那年开始,他们两人便相依为命,亲如父子,每个除夕都是在一起度过。今日忽然听着说不能在一起过年,杨之恒不免呆了呆:「我们一道去京城过年。」 焦大摇了摇头:「我去京城可不是游玩的,身负秘令,自然不能带你去,以后等着你年纪大了,能做师父的帮手,那便可以与师父一起进京了。」他走进后院,在马厩那里牵出了自己的坐骑,伸手抚摸了下马鬃,朝杨之恒点了点头:「银子在那箱子里头,自己去拿着花便是,师父这次去京城,少说也要去一个月,你好好照顾自己。」 杨之恒将焦大送出了院子,怅怅然望着一人一马消失在小巷尽头,雪地里留下一串马蹄印记,心里忽然空落落的一片。回到院子里,拿了焦大留给他的兵法书看了看,终于也捱到了饭时,觉得肚子里头有些饿,摸了一块银子便往外边走,打算去寻个饭庄吃饭。 在大街上兜了一圈,只见大部分铺子都是关着门,好不容易寻了一个小饭馆,伙计也正在上门板儿,杨之恒跑过去,一手将那伙计拦住:「且慢且慢,我要吃饭!」 伙计抬头望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道:「这位公子,今天都二十八了,哪还有饭馆开门的?我们掌柜的不过是想将这几日买的食材用完,所以今日还开了门。刚刚来了一桌吃饭的,刚刚好将厨房里的东西全部扫光了,我们饭馆也可以歇业了。」 杨之恒肚子里「咕嘟」的响了一声,脸上不由一红,低声问道:「可还有别的东西可以果腹?馒头包子,烧饼油条,只要是能吃的,不拘什么都拿些过来。」 店伙计见杨之恒实在是饿得狠了,同情的看了他一眼:「还有几个包子,公子若是不嫌粗陋,我便去替公子装了来。」 杨之恒大喜:「有劳伙计卖了那几个包子给我!」 那伙计折回厨房里头,过了一阵子便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纸包儿,杨之恒掏出一块银子准备递给那伙计,店伙计连连摆手:「公子,掌柜已经将柜台里边的银子都盘了底,我可没散钱找给你,这包子你便拿着罢,也值不了几个大钱。」 杨之恒托着那袋包子怔怔的站在饭馆门口,心里很是惆怅,这几日师父不在,家里又没有准备米粮,到哪里才有饭吃? 街道上的积雪被过往行人踩得泥泞不堪,早已没有了鲜明的白色,路上行人比原来少了许多,但依然还有面色匆匆的人不时走过。杨之恒捏起一只包子咬了一口,忽然脑海中有什么闪过,就如暗黑的天空里蓦然出现了一道雪白的闪电一般,他的心砰砰跳得厉害,嘴角浮现出了笑容,捧着那袋包子,飞快的往自己院子里奔了过去。 杨之恒牵着马站在田庄门口,天色已黑,田庄里边隐约能见到数点灯火,在这暗夜里点点跳跃着,在他眼前现出了一点点温暖的影子。 一路策马从洛阳狂奔到荥阳,现儿已经差不多是亥时,也不知道她歇息了没有,杨之恒伸出手来想去敲田庄的门,可又忽然有几分胆怯,一只手停在半空里,萧瑟的北风将他的衣袖吹得摇摆不定。 忽然田庄里传来凶猛的狗吠之声,杨之恒唬了一跳,似乎有做贼被抓的尴尬。起先还只有一条狗在叫,紧接着又有几条狗狂吠了起来,它们的叫声此起彼伏很是热闹,在这寂寂的深夜里格外响亮,传出去很远。 杨之恒措手不及的瞧着田庄的大门缓缓打开,一个中年人一手拿着灯笼,一手拖了把锄头冲了出来,身后还跟了几条欢快的跑着的狗:「谁在那里?」 「老伯,是我!」杨之恒见着寿伯气势汹汹,那几条狗也在他身边跃跃欲试,一时慌乱,不知道如何介绍自己的身份,冲口而出道:「我是上次来田庄里吃过饭的小杨公子,妈妈炒了鸡给我与师父吃,十分美味,还有一个妈妈说要酿酒送给我们。」 说到吃食,杨之恒肚子里边「咕噜」的响了一声,在这深夜里,十分响亮,他觉得自己真是丢脸,差点不敢看寿伯的眼睛。 「小杨公子啊!」寿伯举起灯笼照了照杨之恒的脸,依稀认识:「怎么这么晚来我们归真园了?」 杨之恒大窘,总不能说自己是找不到吃饭的地方这才从洛阳狂奔到荥阳罢?他尴尬的应答道:「师父派我来荥阳有事儿,办完以后过来瞧瞧。」 「小杨公子,快些进来,这天寒地冻的,又是过年时分,真难为了你。」寿伯将锄头放到田庄门边,低头朝身边闹腾不休的几条狗呵斥了一声:「是熟人,快些回去!」几条狗听了寿伯的话,本来蓄势待发弓起的身子全部放平,疑惑的围着杨之恒转了转,这才亲热的摇晃着尾巴,似乎在欢迎他一般。 「这几条狗怪通人性的。」杨之恒牵着马走了进来,那几条狗摇着尾巴跟着寿伯往里边走,先前的气势汹汹早已不见,变得很是温和。 「田庄里就这么些人,不养几条好狗怎么行。」寿伯一边走一边唠唠叨叨的诉苦:「现儿还算好,庄子里没什么好偷的,可瞧着我们家姑娘这般聪明伶俐,总怕银子会越赚越多,少不了会有人想来打主意,明年还得多样些狗,请人将田庄的院墙修高些才是。」 「谁准备打主意?」杨之恒听了心中火大,竖起两道眉毛,怎么会有这般无耻的人,难道就见不得郑小姐过好日子? 「这世间人心不古,想打主意的多呢。」寿伯口里不住的唠唠叨叨:「我瞧着郑家其余几房都不是好相与的,即便是七房自身,那两位少爷,都是眼珠子瞪得铜铃大,恨不能扑过来将姑娘嚼碎吞到肚子里头,连骨头都不剩!」 「他们敢!」杨之恒少年气盛,一只手捏成了个拳头,另外那只手握着马缰,缰绳被捏成扁扁的一线:「谁若是敢来打郑小姐的主意,你们只管告诉我,我一个个的去收拾了他们!」 与寿伯才说了几句话,便到了院子这边,门口的屋檐下头站了好几个人,正在伸着脖子往这边看,鲁妈妈见杨之恒来了,心里欢喜:「原来是小杨公子。」 第六十四章 方妈妈此时也认出了杨之恒,转身飞奔着进去里边屋子通传:「姑娘,小杨公子过来了。」 郑香盈那时候刚刚上床歇息,听着外边的响动,坐起了身子,将衣裳穿上,喊了小翠进来将灯燃了,正准备提了灯笼往外边去看看。听着方妈妈进来说是杨之恒来了,郑香盈不免奇怪:「这会子他怎么过来了?」 小翠提了灯笼走在前边,方妈妈替郑香盈将斗篷披上,一边扶住她的胳膊:「姑娘慢些走,雪地里可滑,仔细闪了脚。」 走到内院外头,就见走廊下头一堆人站在那里,其中一个人穿着白色衣裳,十分打眼,那不是杨之恒又是谁?几个月不见,他似乎高了大半个头,郑香盈不禁感叹,十三四岁的少年就是长得快,记入那雨后春笋般,嗖嗖的一节节的往上边蹿。先前见着他还不到鲁妈妈鼻梁那,现儿瞧着已经比鲁妈妈还要高了些,站在那里英姿勃发。 杨之恒听着院子后边传来脚步声,心中忽然有几分紧张,又有几分羞涩,只觉得自己的脖子发硬,脑袋似乎转不过来一般。鲁妈妈在他身边笑道:「原来姑娘还未歇息,竟然起身出来了。」这话听在杨之恒耳朵里,便如同得了最美妙的仙乐一般,杨之恒的脸微微有些发烫,里边走出来的人果然是她。 「杨公子。」郑香盈走到走廊下,就见那白衣少年依旧是一张侧脸,没有转过头来,不由热情的招呼了一句,杨之恒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了出来一半,直着脖子应了一声,他鼓足勇气转过头来,正好遇着了郑香盈清澄如水的目光。 郑香盈披了一件鹅黄色的斗篷,头发散乱的披在了肩头,可却一点也不觉得凌乱,反倒将那芙蓉粉面衬托得更粉嫩了些。杨之恒瞧着她笑盈盈的望向自己,张开嘴喊了一声:「郑小姐」,搜肠刮肚的想找几句话来说,可却觉得词穷,这时候偏偏肚子不争气,「咕噜」的声音传出去老远。 杨之恒真恨不能找个地洞将自己埋起来,可周围的人却很是热心,方妈妈慈爱的望着杨之恒道:「笑杨公子是没有吃晚饭罢?快些跟我来厨房,今日寿伯与鲁妈妈成亲,还留着不少好酒好菜呢。」 郑香盈笑微微的站在走廊下,见着那挺拔的身影慢慢的往厨房那边去了,方才杨之恒那肚子里发出的声响委实太响亮些,配着他脸上尴尬的神色,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喜感,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做什么去了,竟然连晚饭都没有吃,能饿成那模样。 「鲁妈妈,寿伯,你们歇息去罢,这边没事儿了。」郑香盈笑着吩咐众人各自去安歇:「小琴和小棋去替杨公子收拾间客房出来。」 瞧着众人都散了,郑香盈这才带着小翠去了厨房,杨之恒正坐在桌子旁边狼吞虎咽,旁边放着几个空了的菜碗,方妈妈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看着他。「杨公子,你慢些吃,别噎着了。」小翠见着那几个空碗,抿嘴一笑,不由得出言想捉弄他。 杨之恒吃得正欢,忽然听着身后有人说话,回头一看是郑香盈带了丫鬟站在那里,不由得猛的呛了一口,呼呼的往外吐米饭,方妈妈赶紧去给他倒水:「小杨公子,慢些吃!」端水过来瞪了一眼小翠:「你这丫头真是的,咋咋呼呼,惊扰了贵客!」 「不关她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杨之恒摆了摆手,接过茶碗喝了几口水,好不容易才将气息喘匀了些:「郑小姐,你怎么还过来了,这么晚了,快些去歇息罢。」 「哪有将客人扔到一旁,主人家却去呼呼大睡的理儿?」郑香盈一脚迈了进来,小翠将灯笼插到门槛上,端了条椅子让郑香盈坐下:「杨公子怎么这样晚来荥阳了?」 听了这句话,杨之恒好不容易才调匀了呼吸,这时却又大声咳嗽了起来,方妈妈赶紧又将茶碗递了过去:「小杨公子,先别说话,喝几口水!」 郑香盈见杨之恒将脸埋在了茶碗里头,脸颊上有艳艳的潮红,心里蓦然一动,似乎明白了什么,莫非这青葱少年对自己有了一丝情意?想到此处,她的脸红了红,一种莫名的慌乱忽然席卷过全身,四肢五骸里头却暖洋洋的一片。 「你慢慢吃,我叫丫鬟们在前边那进屋子里头给你收拾出了一间客房。」郑香盈见杨之恒捧着茶碗就是不肯抬头,知道他定然是有几分羞涩,也不想为难他,站起身来带着小翠便往外走:「方妈妈,等会你送杨公子过去。」 杨之恒紧紧的盯着地上,那里有个纤细的影子,慢慢的拉长了,又慢慢的移开,最终没见了踪影。听着厨房的门被掩上,杨之恒这才抬起头来,呼吸平静了些,端起碗来刚刚想继续吃饭,却见方妈妈朝他微微笑:「小杨公子,方才你害羞得可真像个姑娘家!」 似乎心事被人看破,杨之恒有一种措手不及的狼狈,一口饭又呛在喉咙里,大声咳嗽了起来。 听着厨房里边又响起了咳嗽声,小翠撇了撇嘴:「姑娘,杨公子可真容易岔了气,你听听,又咳嗽上了。」 郑香盈没有答话,只是默默的往前边走着,从杨之恒的神态来看,她觉得十有八九这少年是有些倾慕于自己的。她努力回想着与他见面的情形,月夜下边翻滚到山沟里的马车,伸出手将她从车里拽出来的少年,折了桂花送给她时那种开朗的笑容…… 回忆一点点袭上心头,就如那潮水一样,来了,去了,留在沙滩上的,是那些沉淀下来的最闪亮的东西,就如一个个精致的贝壳,在温暖的阳光下发出夺目的光彩。郑香盈翻了个身将被子拉紧了些,闭上了眼睛,梦里有寒梅傲雪而立,一树滟滟,如有霞光万丈披拂,满园生香。 杨之恒由方妈妈带着去了归真园的客房,小琴小棋已经将屋子收拾好了,还细心的给床上放了个汤婆子,伸了脚进去,只觉里边温热的一片。被子很柔软,被窝里很温暖,可杨之恒却怎么也睡不着,眼前全是郑香盈清澄如水的一双眼眸。 这究竟是怎么了,杨之恒翻了个身,冷风嗖嗖的灌了进来,让他觉察到一丝寒意,他拉紧了被子,眼睛瞪着黑暗的房间,如鲜花绽放的面孔璨璨的在眼前浮现出来,美目盼兮巧笑嫣然,让他怎么也舍不得合上眼睛。 二十八是一个好日子,寿伯与鲁妈妈成亲了。 二十八的夜里,杨之恒失眠了。 【卷一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稼妆连城 卷一》作者:小楼听雨 02、《稼妆连城 卷二》作者:小楼听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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