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辅相》 第一章 【试阅开始】 「奉天承运,徽王诏曰,典侍殷续,忠心正直,学富五车,足为人臣楷模,可担社稷大任,故受王命,擢升为相,钦此谢恩。」 入春三月天。 繁花开满天,遍地翠意蓬勃,替徽国带来了盎然生机。 在远离热闹市街的幽静宅院里,盖上鲜明红印的圣旨传递到了职司典侍的殷续手中。 随之而来的金银布匹等赏赐也让人陆续抬入府里,教宅门院外打探的人群看得既羡慕又嫉妒。 典侍是徽国里的普通文官,专责在大王身边协助处理政务、拟诏,虽能亲近大王,却没有多大的参政实权。 相较之下,一国之相的地位,比起典侍一职自然是宛如鲤鱼跃龙门,不只是翻身,还一翻翻到天上去、当起神仙了! 只不过,这样突如其来的转变,又有谁能想得到呢? 十几年前,殷续尚年幼,因其天资聪颖而被宫内选为王子伴读,当时还有人暗中惋惜,说可惜了这天生奇才,居然只能当个王子伴读,埋没了一生的大好出路。 但是,谁也没料到殷续所伴读的三王子樊应槐,後来因为先王暴崩、国内动乱,在天意之下临危授命,当上徽王,所以殷续这王子伴读便升格成了伴着大王的典侍。 如今老宰相因年事已高、告老还乡,向来受到徽王器重的殷续,也就被破格擢升,直接由典侍摇身一变,当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徽国宰相。 这转变,从来就没人想得到,就连殷续本人,面对这道圣旨的时候,都显得错愕而慌乱。 什麽徽国有史以来最年轻有才气的宰相、徽王身边的当红朝臣,这些外传的虚名,他都不需要,他只是希望徽国能够延续百年基业、继续兴盛下去,给徽国百姓一个长治久安的地方居住。 所以一接到圣旨,他便连忙赶往王宫晋见徽王。 「王上,此事万万不可啊!」向来温文儒雅的殷续此刻显得有些慌乱,与平时恭谨有礼的模样相比,可说是相距极大。 早上退朝後,原本樊应槐还同他在书房里商议政务,当时徽王什麽也没提,只是一贯平静认真地同他挑选着新任宰相,好接替回乡的老宰相,而他则是列举多位朝臣让樊应槐考虑。 哪里想得到,当他离宫回到家里,前脚才刚踏进门,宫里便派人来传旨,说是樊应槐选了他这典侍当宰相,钦点赐封,让他当场傻了眼。 「王上,宰相一职非同小可,除了要才学丰富、为人正直,还需具备足够的德行,因此该选出在朝中德高望重、受众臣尊敬、令百姓景仰的臣子……」面对着眼前宛如同窗的徽王樊应槐,殷续真想摇头叹息。 亏他还列举那麽多人选给樊应槐当参考,怎麽最後却叫他这小小典侍来当宰相? 「孤还想着你怎麽又回宫,原来是为这事。」樊应槐从书案前抬首,唇边还噙着笑意。 「王上,此事马虎不得,还请王上重新思量。」殷续恭敬地一拱手,只差没将圣旨亲手奉还。 「可不论孤怎麽想,都觉得在朝臣之中,殷爱卿是最符合这些条件的人。」樊应槐正色道。 听着樊应槐唤出那一句「殷爱卿」,殷续心头可凉了半截。这王上摆明了绝不换人当宰相吗? 「王上,即使臣确有才学,对徽国亦是忠心赤诚,为人正直,但是……」想起自己的年纪,殷续连忙接应道:「臣也确实太过年轻,不似老宰相历练丰富,而且见多识广,所以臣认为宰相一职,还是延请阅历丰厚的朝臣来担任较为妥当。」 他不是没有雄心壮志,也不是妄自菲薄,而是不愿落人口实,认定徽王用人是凭私情,而不是唯才适用。 所以尽管他亦有许多政策盼能推行,让徽国上下更加富庶,但他也明白,很多事是急不得的。 「孤说殷续啊……你是不是忘了什麽?」樊应槐难得地连名带姓开了口,彷佛将君臣两人拉回了那段同窗的时光,让两人能够非关权益、无话不谈。 「咦?臣忘了什麽?」殷续睁着眼,透露出些许不解。 他自认对於宰相人选的考量已算面面俱到,若有不足,樊应槐也该能决断,或是由众臣的商议中得出大概才是,所以对於樊应槐这一句问话,他着实感到迷感。 「孤明白你说的,也承认那班老臣处事较为圆滑、历练丰富,可你想过没有?他们的年长也造就了古板的态度,让他们的想法都跟着变老,在决策上不知变通。」摇摇头,樊应槐挥手止住了殷续欲开口的话语,又道:「孤认为,谦虚确是美德,但过度自谦就是在忽视自己的实力,浪费孤的美意。」 「不,臣绝无此意。」殷续慌忙澄清,却换来樊应槐的笑声。 「放心,孤跟你同窗几年了,还不知你性情?」起身离开书案,樊应槐步至窗边,往外头天空瞧去,「孤不是反对那班老臣,只是过去他们当官,听的可不是孤的命令,而是凤御的话、领上天的旨意,对於习惯这种规范的他们来说,要马上适应废除凤御制度的徽国朝政,叫他们自立更生、什麽都靠自己,孤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 那班朝臣,可不是真的没有才能,否则早让唯才适用的他给除官了;可是在长期听令上天,养成凡事靠天启的习惯之後,群臣难免松懈,要独力面对朝政时必然倍感艰辛。 只是……这毕竟也不是众臣之过,谁要徽国如此得天独厚,在过去的几百年间,一直都有天人凤御为他们历代徽王传达上天的旨意,指引国家? 在这般制度下生活久了,不论是君王、臣子或者百姓,早已习惯一切都交由上天来决意,只听上天的旨意来过活,到了最後,几乎成了上天在治理徽国。 如此一来,徽国何须君王与朝臣? 而且长期的安乐持续几百年之後,整个徽国上上下下全都依赖起上天,再也不自己思考,养成了惰性,所以樊应槐在当上徽王之後,便大胆地废除了这种天人治国的制度,不再由凤御传达天启。 不过这几乎是徽国根基的制度,要废除可不是那麽容易的事,当初樊应槐提起此事,所有的朝臣与百姓都有志一同地反对,因此他与少数赞同的殷续及其他有远见的臣子,可着实费了不少劲,最後还劳动上天传达旨意,明令徽国该恢复君王治国、朝臣理政,不该再一味遵从上天,这才让众人勉强接纳凤御制度的废除。 但是,即使制度已废,养成依赖心的朝臣一时之间依旧难以适应,所以樊应槐在重新挑选适合宰相的人选时,才会直接想到了殷续,并破格擢升。 「续,孤认为,这改制後的宰相人选,不只是要具备方才所提及的条件,甚至还要拥有通权达变的灵活思想,和自行思考的主见。」樊应槐将视线自广阔的蓝空拉了回来,转向了殷续,「至於处事圆融、历练多寡之类的问题,比起一旦定了性子便难改的基本观念,孤认为这些可以靠时间慢慢累积,只是小事,不必担心。」 「王上……」殷续叹了声,听樊应槐这意思,是不打算给他机会辞退宰相一职了。 即使他也很明白,樊应槐的考量都有其道理,现在徽国上下,实在没有多少人能够不依赖上天旨意过活,所以擢升他为宰相,虽不合常理,但却合乎情理。 可是宰相这官位……老实说,殷续从来没想到这担子会落在自己身上。 旁人只羡慕他一步登天、嫉妒他的王子伴读经历,却没想过,宰相要做的、要考虑的,都比旁人更多啊! 而他,真有如此远见,能够抵得过上天吗? 「好了,别再推辞了,孤意已决,从今以後徽国宰相这一职,就有劳爱卿了。」看着陷入沉思的殷续,樊应槐仅是勾唇一笑,随後走至他面前,往殷续肩头重重拍了下。 「殷宰相,你就好好表现吧!别让孤王失望了!」 当宰相跟当典侍,对於殷续来说,一样是当官,并无多大分别。 不同之处,大概就在於从前他当典侍时,是听着樊应槐这徽王的想法,再提出自己的见解,点出樊应槐未曾想到的盲点,加以改良政策。 可现在当了宰相,他不再是旁观者,而是换他主事,由他来推行政策,所以身边的人手就显得格外重要。 毕竟决策者也是人,单以自己的考量来定下国策,难免过於武断,或是显得太过专制。 所以若由他来当宰相,那麽首要的,就是拥有一批治国良伴,才能够互相提点国政上的缺失,就像从前他伴着徽王、提醒徽王一样,他也需要人才来帮他注意细节。 第二章 由於当过王子伴读、也当过官位不高不低的典侍,所以殷续深知有良伴相辅的重要性,因此他立刻上书樊应槐,希望在徽国各地广兴学制、拔擢人才。 他希望徽国百姓能够多学才识,便在每个县城都设立官学,若其中有成绩优异者,便举报上京,好让更多人才能够得到重用。 再者,殷续也增设了巡查官,让他们在徽国各处暗中巡查,好弥补缺少凤御传达旨意後,贪官污吏不容易被揭发的问题。 过去由於凤御会代天传旨,将贪官恶吏的行止直接告诉君王,因此徽国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贪赃枉法的官吏。 但这样的繁华荣光也只限於从前,如今少了凤御,上天虽见却不得言,不会再有人指证这些在暗地里贪污的官差,所以日後难免让地方官有恃无恐,开始中饱私囊,甚至是压榨百姓。 为提早预防这现象,殷续便选出巡查官代为视察,并且每年更换人选,以避免收买问题。 然後,为了繁荣各地,殷续又谨订新制,鼓励不同乡镇、不同地方的百姓,各自发展独有的技艺与特产。 此举,为的是不让大家依赖物价来考量,只要见米价高就抢着种米、布价高就忙着织布,造成米盛产过量或是布料供应过多,形成供过於求、致使价格反倒滑落,让百姓白忙一场。 而且这样的情况也容易引起民间物价混乱,物资供应不平衡,所以殷续索性仔细调查各地的风土特色,若是陶土品质好的地方,便设官窑,恒定每年陶器的产量;而水源丰沛的地方,便发展农业,提供徽国国内稳定的粮食。 这些新政策,都是殷续为了不辜负樊应槐的提拔,并且考量到徽国的将来,以及为了让百姓生活得更好而推行的新制,因为他的宰相身分,再加上徽王的器重,还有早已惯於受命上天的朝臣听话的回应,因此这一个个被樊应槐应允的新制,很快地便在徽国国内推广开来。 没有殷续当初担忧的朝臣不合、没有人大加反对,对於殷续的努力,朝臣们都认真地接下命令、加以执行。 面对这样令人喜出望外的情况,照理来说殷续该是感到欣慰的。因为如此一来,朝中便能新添更多的人才,而各地蠢蠢欲动的贪官亦会跟着自我节制,国内的粮食布匹等各项物产亦能稳定供应,令百姓的日子无忧无虑。 只是,在殷续施行这些新制约莫一年之後,虽然徽国上下开始有了转变,却也相对地出现了不少问题。 来自各地的人才,渐渐在宫中成为殷续新的助力,而各地闹事的贪官似乎也因巡查官的增设,并不敢随意妄动,至於织布场、制陶场等设立官厂的地方,也跟着呈现繁荣和乐的景象。 这一切的回报,看来似乎都在应和着殷续的努力;偏偏三不五时就会收到某地出现难民流窜、哪边又有强盗围山聚集之类的陈情,而且接连不断。 甚至,在过冬之後,这样的状况非但没有缓和,还变得更严重了。 找不出原因的殷续镇日埋首各地的陈情书当中,一有空闲便调阅过去徽国盛世时的治理记载,可惜无论他如何努力、几乎想破了头,就是找不到隐藏在安和乐利表象之下的祸因出於何处。 也因此,愁思逐渐染上了殷续的眉梢,让他这个新任宰相,成天挂着抹不去的浓浓忧心…… 「殷宰相,有事心烦?」厚实的嗓音带着温和的关怀语调,在殷续的耳边响起。 「不,没事……」殷续抽回神智,一抬眼,正好对上面前傅衡的打量眸光,让他有些歉疚。 傅衡身居护东将军,与他、徽王樊应槐都是当年力挺废除凤御制度的人,性情沉稳而正直,亦是樊应槐身边的得力助手,在他升任宰相後,亦私下帮过他不少忙。 原本今日难得偷闲,所以傅衡便请他过府叙旧,顺道品茶、下棋,可他却又把这事搁得忘了,兀自想起政务来。 「瞧你茶没喝上几口,棋亦未动半子,怎会没事?」傅衡体贴地替殷续取走他搁置在手上多时却没放上棋盘的棋子,放回盒里,淡笑道:「若是能够分忧解劳之事,不妨告诉我。」 「这……」殷续迸出苦笑,「其实,我是苦思不得其解。」 既然傅衡都开了口,殷续也不隐瞒,索性将各地流民与宵小盗贼越来越多的问题说了出来。 「其实你为百姓做得够多了。」傅衡听着殷续的苦恼,忍不住出声安抚。 「不,我觉得身居宰相,却没能让所有人安居乐业,是有负王上的厚爱。」殷续摇头应道。 「殷宰相此言差矣!」傅衡搁下茶杯,解释道:「徽国刚失去天人治国的制度,情况不能与从前相比,但我为国征战,曾见过不少国家,老实说,现在的徽国比起那些充满战乱、贪腐奸臣的国家,算得上是安定了。」 即使比上不足,但比下有余,这虽是略嫌安慰之语,但政务的推动是绝对不可操之过急的。 「况且,殷宰相所提问题,各国几乎都有,只是从前上天会立刻给予君王解决之道,现在换成我们自己面对罢了,而凡人总有缺失、无法面面俱到,因此你就别镇日烦心了,我相信只要政策没有疏失,情况必然会慢慢改善的。」在傅衡看来,殷续是拿自己跟天人治绩相比,那自然会觉得不够完美。 「不,我担心的就是此事,傅将军。」殷续眉心一蹙,续道:「一少了上天治国,问题便浮现出来,就表示我这个宰相没能先知先觉、洞察民心,不然的话也不会如此……」 这样的每况愈下,只表示徽国将不比昔日强盛,已经由天人的完美治世,变成凡人治国,而且……还漏洞百出。 「你是人、不是仙,殷宰相。」傅衡与殷续相识算来也好些年了,打从殷续任职典侍,他就认得这个相貌斯文、学识丰富,处事异常认真的青年,也明白能得到徽王赏识的殷续,将来必然不可限量。 而今,徽王英明,给了殷续一展长才的官位,可谓万民之福,可惜呀…… 「瞧你为了政务,应该闷在宫里许多日子了,改天……可愿陪同我去打猎?」想了想,傅衡迸出笑容探问道。 「我?」殷续露出错愕的表情,随後才苦笑应道:「不论是刀箭弓枪,我一概不会,跟去打猎只是给你碍事罢了,倒不如留在家中多思良策啊!」 「那可不。」傅衡摇头道:「正因如此,你一道前往,不用拉弓射箭,反倒能散心解忧。」 「说到底,傅将军是好心安慰我了。」殷续欣慰应声。 「我只是觉得,你自从当了宰相,为了不辜负万民期盼、大王盛恩,所以显得有些求好心切、太过心急,因此压迫了你平时的才智,才使其难以发挥。」傅衡坦言道。 「不是难以发挥,我是当真苦思不得良策。」殷续淡声应道。 「殷宰相,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很多事是急不得的,有些小问题,乍看之下严重,可时日一久反倒能由其中窥见所需答案,但你只是一心急着解决,以至於没能看清事况全貌,如此焦虑……其实对你没有任何帮助。」傅衡见殷续怎麽也无法从死胡同里转出来,索性直言。 「我想,你成日待在宫中,所见所听所闻净是相同眼光、陈旧理念,与其如此,倒不如出门散心,看看那地广天宽,让心思放远,也能藉机瞧瞧宫外情况,说不准能够找到新方法、再回头对症下药,这不是比你坐守王宫更好吗?」他这方法虽不是万全之策,好歹也能让人清醒一下脑袋吧! 「傅将军……」听着傅衡的劝告,殷续忍不住露出愧疚笑容,「让你为我费心思了。」 果然明君需要良相、而贤臣还须良将相佐啊! 「比起你为百姓的劳心,这只是小事、不足挂齿。」傅衡露出淡笑,「换个说法吧,就连君王都会偶尔出巡,四处视察民情,你这宰相自然也该忙里偷闲一下啊!」 若是这一番劝告,能够让这忧国忧民的宰相减轻些烦恼,也算值得了。 「出巡……」视察民情? 灵光乍现,殷续连忙朝傅衡再三谢道:「多谢傅将军!托你的福,我可真是想到好主意了!」 他怎麽给忘了呢?就像傅衡说的,闷在宫里忙得团团转,还不如出去巡察民情,亲眼瞧瞧自己的政策到底给百姓什麽样的日子过,说不定便能够找出烦恼的根源,并加以根治啊! 就这麽定了!明日他要立刻向徽王请示,让他这宰相微服出巡! 古有明训,百闻不如一见。 与傅衡谈过後,殷续决意出宫,亲自视察民情。 过去,即使他明白看事情的角度要广才能够面面俱到,而为此广徵人才进宫,好熟悉百姓真正的需求;但透过旁人的眼睛看到,再回报给他的,总抵不上自己亲眼所见。 第三章 因此,他向樊应槐提出了暂时离宫的请求。 首先他称病告假,让人误以为宰相在家养病,如此一来才不会惹人猜疑。 再者,这趟出巡,他决定不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宰相身分,才能够避开地方官好生接待、掩盖实情的问题。 至於微服在外的他,究竟该怎麽样才能够看见最根本的百姓生活问题出在哪里? 很简单,扮乞丐。 不骑马、不坐轿也不摆排场,而是直接找出他最关切的问题。 既然他推行了那麽多的国政,想要改善百姓生活,却老是成效不彰,那麽他就直接混入乞丐圈子里,听听他们的说法,或许能够查清百姓为何依然流离失所、盗贼一样四处流窜的原因。 只是碍於宰相身分,他无法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而且国政繁忙,让他无法告假太久,因此殷续索性选在王宫所在的京城私下探访。 此举,一来是考量到京城人多、事也多,倘若京城里有事务待他处理,就表示在天高皇帝远的外乡之地会更严重,所以不妨从京城先查起。 再者,即使他下乡到远处,查出许多缺失,但有可能来不及处理,所以殷续最後决定一步步慢慢来,先从京城开始探访,若有急需处理的大问题,亦可在短短几刻钟内就回到相府、并即刻入宫上禀徽王。 反正他这宰相向来低调理事,百姓对他的外貌印象不深,因此即使微服私访,也不容易被认出来。 不过凡事总有万一,因此殷续还是带上了两名禁军高手,在暗地里保护他,好在他真遇上性命之忧时出手救人。 至於他自己,则是换上一身粗布衣裳,将平时梳理整齐的长发拉散开来,然後以煤灰抹黑了脸,堂堂徽国宰相就这麽变成城外大街上跟着乞讨的新面孔。 不同的是,一般乞丐在街上闲逛是为了乞食讨生活,他为的是与这些流民混熟。 只是虽然他刻意换了装扮,牺牲自己的外貌弄得一副穷酸样,但是── 「走开!你这个新来的!」一个披头散发、拿着木杖的乞丐朝殷续挥舞着手中的棍子。 原本殷续正想上前与他攀谈两句,没想到他一见着殷续便发起火来。 「这里是我先来的!你别想跟我抢地方,要讨钱的话到别处去!」谩骂声让殷续不得不往後退开,免得真闹到暗中保护自己的禁军出手,那他大费心思扮乞丐就没用了。 转身往对街走去,殷续看见一处大户人家门旁蹲着个乞丐,於是往前走近想问几句,没料到…… 「去去去,你哪来的呀?今天轮到我领这家给的包子,你想要饭的话去别家,别想分我的!」乞丐个头小小,声量倒惊人,还显得中气十足,完全没有刚才殷续看到的可怜样。 殷续再度被赶走,站在街角四处张望後,忍不住重重叹了一声。 原本他以为,会沦落到乞食为生的,应该都是些可怜人,不是有着悲痛身世,便是手脚有残疾而逼不得已。可瞧瞧他遇上了什麽样的情况?原来乞丐也有分先来後到、排位顺序,甚至还得照班轮流分食物! 说实在话,这真是超出殷续的想像之外了。结果扮成乞丐没让他与这些人混熟,探出点百姓生活现况缺失,倒让他被人排拒在外。 如果他换回华服、给他们施舍,会不会更容易换来乞丐们的善意回应、问出点端倪来?摇摇头,殷续把这个想法给甩开了。 这麽做不过是听他们诉苦,却无法听到真正的心声,更无法明白他们究竟过着什麽样的生活,所以也就找不出问题何在了。 冷静再想想吧!殷续在心里叹了一声,虽然出师不利,不过为了寻得流民四处讨饭、盗贼流窜的原因,无论如何他都得再想想别的办法才是…… 「喂!新来的。」耳边传来一个高音,只是殷续却下意识地忽略了。 一心思索着新方法的他根本无心去注意身边的人是叫他、还是叫别人,直到一颗小石子敲上了他的脑袋。 「谁?」殷续抚着头往身旁瞧去,这才发现不知什麽时候,有个布衣打扮的小少年正挨在他身边打量。 「我啦!你这个刚出炉的乞丐,不会是耳聋吧?非要我丢你石子才有反应。」小少年一双明亮大眼瞅着殷续,泛开带着算计的笑容。 「你……」殷续正想纠正小少年无礼的举动,可想想现在是扮乞丐,不能露了馅,连忙语气一转,「小少爷,好心赏点铜钱吧?我已经三天没吃饭了……」 「好了啦,别装可怜,我没钱给你的,用不着浪费口水。」小少年挥挥手,打断殷续那一连串犹如背书似的话语,「再说,你身材看起来挺结实,我想就算饿着,也没饿多久吧!」 「这……你怎麽……」殷续错愕地瞧着小少年,不懂他如何看穿自己的。 「我看你八成是哪家富商的不孝子,败光了家产所以流落街头,或是哪家书香世家的傻公子,被管帐的抢了家产,然後被人轰出来。」小少年没理会殷续的讶异,前後打量了他一圈,又往下续道:「嗯……我猜你是後者,看你气质还不错,举止也文雅,面相端正,不像是坊间的纨袴子弟。」 殷续敛起惊讶神情,虽不知小少年来历,但如果他能看得出自己并非乞丐,或许这也能解释他为何无法混入乞丐圈。 「我想,你八成是被恶仆轰出家门的傻公子,或是呆头呆脑的穷书生,因为家中没钱了只好来讨饭。」小少年自顾自地下了结论,然後又踮起脚尖,稍稍拉高了他并不是特别高的身子,伸手往殷续的肩头拍了拍,「唉,可怜你这种老实人了。」 「我……」殷续听得有些失笑,没想到这小少年想像力如此丰富。 「没关系啦,我很同情你,所以我就好心告诉你吧!这样讨不到钱、也要不到饭的。」其实他坐在对街看殷续这张新面孔看了一会儿了,瞧他一脸茫然,呆站在没什麽人经过的街角,一副傻呼呼的模样、连哭天抢地的哀泣声也没有,哪要得到饭吃? 到最後他实在看不下去,索性过来招呼殷续一声。 「我说你呀,身上才沾这麽点灰尘,精神却挺好,也不见你饿得一副皮包骨似的身材,更没见你带什麽病痛,衣服嘛……旧归旧,没酸也没臭,说你像乞丐,倒不如说你是个赶路的穷人家书生,才引不起别人同情、赏你吃饭钱哪!」挥挥手,小少年对殷续的讨饭举动下了个极差劲的评语。 「穷人家书生?」殷续低头瞧瞧自己一身粗布衣裳,这才晓得自己的打扮一点也不像个乞丐。看来他的功夫还不到家,对这些流民的生活也不够理解,怪不得没人肯搭理他。 「对呀!等你真要到饭,大概已经饿得像躺在街边那些半死不活的乞丐了。」小少年发出讪笑声,伸手往街边窝在地上的乞丐指去。 「这……」殷续顺着小少年的视线一瞧,这才发现街边那团破布似的东西里,确实有两张脸打里头冒出来。 「我想你应该不想变成那种半死不活的样子吧?」小少年拍拍殷续,把他的视线拉回自己身上,「瞧你八成是逼不得已才沦落到这个地步,我就帮帮你好了。」 「帮我?」殷续对於小少年突然莫名其妙凑近,对他的装扮大肆批评,甚至一语道破他并非乞丐的事情发展,原本就已经够惊讶了,如今小少年居然还说要帮他?这般超出他预期之外的状况,让他灵活的脑袋一下子打了结。 原本在面对国事时既理智、判断又迅速的头脑,就这麽空白一片,不知该如何反应。 「来吧,以後别待这里讨饭了,跟着我就成了。」小少年说罢,便抓过他的碗往旁一扔,然後拉了殷续便走。 「这、这位小哥,你究竟是谁?」殷续勉强从喉间迸出一声问句。 难得有普通百姓肯跟他多聊,这当然是好事,毕竟他原本就是这麽盘算的。 但是……跟着他?跟着这小少年究竟是要上哪去啊? 「什麽小哥啊?叫我大姊!以後我会罩着你的,放心好了,不会有人欺负你的,跟着我包你有吃有喝有得穿。」小少年停步,回身拍拍殷续的胸膛,叮嘱道。 「什麽?」殷续这下更加詑异了。这个看起来一副少年样子,只是脸蛋圆润了点、双眼大了些的小少年,居然是个小姑娘? 不、不对,重点是……她要他喊她大姊? 不管他怎麽瞧、怎麽打量,都觉得自己比这小姑娘的年岁大上许多啊! 「别什麽不什麽的了,你呀,改改读书人一天到晚之乎者也的习惯啦!走走走!别拖拖拉拉的了!」小姑娘也没给殷续犹豫的机会,大方地拉着他的手臂,拖着一头雾水的殷续开开心心地直往大街走去…… 第四章 「白家锦缎行」几个大字直书在门口,进进出出这布庄的,看起来清一色是富家小姐或有钱少爷之流。而小姑娘就这麽把殷续带到布庄门口,再三交代他等会儿千万别开口、尽管听话之後,便大方地踏入了店内。 「罗老板,生意好吗?」小姑娘俨然一副熟客模样,走近店面便打起招呼。 「托福,生意还过得去。」罗老板客套地应声,自柜台後走了出来,「不知道小哥今天需要些什麽?还是说刘老爷急着要这个月的新衣?那我就让人赶赶、早些送去。」 「不忙,差这两天罢了,老爷能等的,我今儿个是急着给这穷酸小子找件衣服。」小姑娘泰然自若地应声,随後便招手将殷续叫进门。 「这位是?」罗老板打量了下殷续,纳闷道。 「老爷的远房亲戚,说是大老远来依亲的,但老爷家没多这个碗、不想养个闲人在家,所以要我弄几套衣服给这二愣子,叫他别一副乞丐样,到处说是我家老爷的亲戚,怪丢人的。」说着,小姑娘换上一张晚娘脸,露出一副嫌贫的恶奴样貌来。 「原来是这麽回事,那不知需要些什麽?」罗老板常接待富家总管、少爷小姐的,所以也看惯他们待人的嘴脸,拱手表示会了意,便低声询问起来。 「拿几套像样点的衣服给他便是,钱嘛,晚些跟这个月订制的新衣裳一块儿算。」小姑娘说得有模有样,末了还回过头、转向殷续,并从怀里摸出个看来沉甸甸的布包。 「喏,别说我家老爷不顾亲戚死活,老爷交代我给你这三十两,算得上是厚道了,这银两跟衣服你就拿去,以後自己想法子过活,别四处晃荡烦人、丢老爷的脸。」说罢,她将手中的布包塞进殷续手里。 罗老板见小姑娘大方地塞了银两给殷续,再想想刘老爷平时嫌贫爱富的嘴脸,也颇能够理解,所以便差人取来几套男装给殷续。 「谢了,罗老板,还有这二愣子的事,老爷不喜欢张扬,就劳烦你把它给忘了吧!」小姑娘说罢,煞有其事地对罗老板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後便领着殷续走出了布庄。 殷续跟着小姑娘穿过大街,来到没人的角落,肚子里那满腹的疑惑终於忍不住,索性出声问道:「大姊,我可不是刘老爷的亲戚,你这麽说不是招人误会吗?」 刚才在店里头,他一直想出声打岔,毕竟他这辈子除了算计贪官奸臣,可从来没去吭过善良百姓半毛钱,而现在为了追寻徽国政策的缺失,他却跟着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姑娘骗了布庄老板,这教他怎麽过意得去? 「真受不了你,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小姑娘回过头,没好气地给了殷续一个白眼,「你还真是个傻子,也不想想我如果不那麽讲,那老板会白白把衣服送你吗?」 亏她费尽苦心,在店里胡扯那堆理由,偏偏这二愣子还没会意过来。 幸好刚才他没开口拆穿,否则两个人都要被拎进官府了。 「这……你果然是摆明着骗人!」殷续忍不住摇头。 「骗又怎麽样?反正那个刘老爷每个月都花几百两给自家小妾裁新衣,到底花掉多少钱他自己都不记得,我们这不过是顺道拿一点,替他救济贫困百姓、多积阴德,他该反过来感谢我咧!」小姑娘理直气壮地应道。 「但是……」像这样骗人,总是不妥啊! 「但什麽是呀!你知不知道我费了多少心思?我可是足足花了三个多月,才摸准刘老爷跟这家商行的往来,才能够这麽熟练地冒充刘家家丁、弄到衣服的。」说着,她还得意地在殷续面前转了一圈,「喏,你瞧,我这身行头也是这麽来的。」 「我说大姊……」殷续摇头叹了一声,将手里那袋银两高举问道:「可你明明有银两,为何不买,而加以欺骗?」 亏他还设官学,广聚百姓读书、教人为善,现在看来,这不只是没成效,似乎让百姓的道德心更加低落啊! 「你真是钝到家了,果然是刚出炉的乞丐。」小姑娘左右张望了下,再度确认四下无人,才抢过殷续的布包,往手上一倒。 「这……这是!」殷续不由得倒抽了口气。 布包里哪是银两?分明是三十两重的普通石头! 「傻乞丐,我这只是用来安罗老板的心,让他信了我这假家丁不会白骗他衣服罢了。」小姑娘摇摇头,对於殷续的老实感到不可思议,「我不知道你是为什麽流落到当乞丐要饭吃,但是我先问你,你见过哪个乞丐有饱饭吃的?」 「自然没有。」能有饱饭吃,还用得着四处要饭吗? 「所以啦!除非逼不得已,不然能不当乞丐是最好的,尤其是像我们这般好手好脚,看起来还算人模人样,没有缺只眼、断条腿的,当然不该跟乞丐抢饭吃,而应该另寻出路嘛!」小姑娘把石头装回布包,塞回怀里,摆明了这招好用、下次再试。 「另寻出路?」殷续感觉有点头皮发麻。 不是他要贬低这小姑娘,而是无论他怎麽想,都觉得小姑娘口中的「出路」,八成也不是什麽正当的挣钱差事。 「是呀!偷拐抢骗,随便挑一样都好过要饭的!」说着,小姑娘还露出得意神色。 她这一应答,差点没让殷续立地昏过去。 偷拐抢骗?老天爷,他当宰相、镇日辛劳,为的是让人民安居乐业、不愁衣食,怎却出现眼前这情况?不过十几来岁的小姑娘,谈论的不是习字绣花,而是大论为盗为匪之道?不成!他怎能放任她这样沉沦? 「大姊,你也说过,我们好手好脚、人模人样,既然要找其他出路,为何不做点正经事,非要行骗不可?」殷续真是不懂,眼前这一切实在是不太合情理,他不懂啊! 「二愣子,你动动你那书呆脑子想一想,如果找得到工作,你需要站在街角当乞丐吗?」小姑娘白了殷续一眼,大有嘲讽他的意味存在。 「我这是……」殷续不由得有些心虚。他不是找不到工作,而是根本没找过!他原就是为了探查民情,才假扮乞丐,所以面对小姑娘的问题,他着实无法回答。 想想他这被喻为奇才的脑袋,灵活的似乎只有在面对国政事务或是读书识字的时候,虽然人人夸他聪明,他也确实书读得好、文采极佳,但一碰上日常生活里的应对,他便半点不灵光了。 只能说……他是个幸运儿吧!出生在一个好人家,年纪轻轻便得到赏识,入了宫陪伴当年的王子,现在又经提拔,当上宰相,深得徽王信任与器重,这一路走来,他的人生可谓一帆风顺。 如果他不是这般幸运,依他这样空有满脑子学识却没半点其他长才的情况看来,万一家里突遭变故,那真像这小姑娘说的,他准当乞丐去了…… 「啐!看吧,我就知道你找不到工作!」没等殷续想出好藉口当回应,毛躁性子的小姑娘已经自顾自地下了结论。 「所以我说嘛!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见多了你们这种平时啥都不会,只懂得抱书瞎啃,结果把家产坐吃山空的书呆子,不管要你们帮什麽忙、做什麽事,统统都不会,要找工作自然也没人肯请,最後只好当个书呆乞丐了。」小姑娘双手叉腰,唠唠叨叨地抱怨起来。 「什麽都不会、坐吃山空?」殷续感到有些震撼。 过去,由於家境还算良好,入宫後又丝毫没遭到为难,因此他几乎不需要思考这些事;但如今,这小姑娘虽是满口偷盗,可她所言,也并非毫无建树。 甚至,他感觉自己似乎从中听见了一些政策缺失的端倪,只可惜他脑子还不够灵活,一时之间想不透那样的感觉该怎麽解释才好。 「我看你八成也是这样。」小姑娘没好气地续道:「我知道,你们这种书呆子,满脑子就只有四书五经,不能做坏事、不能骗人,听起来是很良善啦!但我老实告诉你,不知变通、死守着书本道理的话,只会让自己饿死!」 说着,彷佛是在恐吓、又像是在警告似地,小姑娘又补上一句:「对了,我不是唬你的哦!这种抱着书饿死在路边的穷书生,我见过好几个了!」 「好几个?」殷续感觉心头更加沉重了。他开办官学,原是好意,可听小姑娘的话语,这政策似乎并不完善……到底还差了什麽呢? 他一样是这样读书、入宫、为官,所以尽管他明白小姑娘说的也有几分薄理,但这两者之间该如何取得平衡,却不是他能够立刻通晓的。 「你在担心啊?」小姑娘瞧殷续苦着眉,还当他是担心日後也会饿死,连忙拍拍他的肩,「放心,我说了会罩你嘛!不会饿死的啦!只要你别提那些大丈夫要行得正、立得正,死都不骗人的蠢话,我就能想办法替你凑凑银两,有了本钱後,你也别再啃书本了,弄个小摊子卖卖字画什麽的,不用行乞、也用不着骗人啦!」 第五章 「这真是……多谢大姊了。」先前唤这一声,教殷续有些别扭,可如今瞧着她圆润的眸光以及那一脸神气,殷续却是打从心底生出了几分的好感来。 虽然他还不知道小姑娘的来历,不过日後,当他寻到了他要的原由,让国政重回该有的规律,不再因失去天人仙启而混乱後,他必定要好好答谢这位「大姊」啊! 「事成再谢吧!」小姑娘义气地拉了殷续的手臂,「走,先办正事去!」 「正事?」殷续有些不解。 「是呀,去替你弄银子嘛!」小姑娘笑得春风满面,牵了殷续的手,也没管他露出颇有微词、一副想跟她重申「男女授受不亲」这规矩的表情,一路开心地往陌生的街道直奔而去…… 半倾的屋顶露出大半破旧地面,宛如废墟般矗立在城郊外,少了窗又少了门,看起来活像是半夜有鬼出没的地方。 但是一踏入屋里,只见那半片屋顶覆盖着的地方,却又整齐地摆上了衣柜、床舖,而且打扫得还算乾净,与屋外杂草遍生的样子看来截然不同。 虽说是要办正事,小姑娘却将殷续领到这地方,教他好生不解。 「这是我住的地方啦,你在这边等我一下。」小姑娘朝着殷续一笑,然後打开了柜子。 里头叠着几套衣裳,看来都洗得乾乾净净,也收拾得颇为整齐,只不过想起方才行径,殷续不由得在心里头苦笑了一声。 看来这些衣裳,也是小姑娘依老招数骗回来的。 不过在这些新衣服里头,也有几件看起来旧点的,只见小姑娘将里头最旧、补丁最多的女装拿了出来,俐落地甩直了摊在床舖上,然後便转头往殷续瞄了下。 「转过去呀!书呆子,难不成你还看着我换衣服吗?」她挥挥手,往望着自己出神的殷续唤了声。 真是的,亏他还是个读书人,知道男女授受不亲、该避嫌,却不知道姑娘家换衣服时不许偷瞧吗? 「抱歉。」殷续恍然大悟,连忙转过身去,只是…… 听见身後传来很明显是宽衣解带的衣服摩擦声响,却教他尴尬得有些无地自容。 他平时生活得规矩,别说是这种同处一室、大姑娘背着他换衣裳的事了,不论走到哪儿,所见的总是穿戴整齐的大家闺秀,而且个个端庄有礼,绝不会遇上这样不知该说是大方豪爽还是羞耻不论的小姑娘。 可是回想起她同他说过的话,再想想小姑娘所处的境地,殷续却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情况其实很正常。 这里不是他住惯的宰相府邸,也不是家中的华屋,而是一个小姑娘为了谋生、为了活下去,努力找到的栖身之所。 他这回微服私访,甚至不惜扮成乞丐,为的不就是知晓百姓的生活,并彻底追究流民盗贼的来由吗? 若是他还一味抱着在宫里惯有的看法,那麽即使他不透过地方官的安排、亲眼见识过徽国子民的生活情况,怕也是看不出端倪来的。 他必须先设身处地,与百姓们站在同样的立场,接纳他们的看法,才能够明白这国政失算在何处吧? 逸出一抹无声苦笑,殷续忽然觉得思绪较从前在宫中时宽阔许多。 果然听傅衡的话,出来多走走是对的,想必这趟回宫,他的人生经历将会增添不少。 「大姊,这一路上蒙你照顾,可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大姊名字。」殷续一边在脑海里思索着,一边开口问道。 这小姑娘算来是他的恩人,还指点他不少迷津,即使他无法以真实的身分面对她、向她道谢,但至少回宫後,他能够派人打听得到她的下落,适时找机会回报她的恩情。 「哦,我叫幼梓。」小姑娘乾脆地回应,又补上一句:「那你咧?总不能老喊你书呆子、二愣子吧?」 「我叫……」殷续正想自报姓名,可一想到拿着宰相的名字在外边晃荡似乎有所不妥,便改了口,「大家都喊我阿续。」 「这名字还不错啊,不会太拗口、又好叫。」幼梓笑道。 听幼梓似乎没有追问姓氏之意,殷续总算是松了口气。「大姊,我能不能问你,为什麽不走正业,却要用这些方式赚钱?」 两个人同处在一间屋子里,不说几句话似乎有点闷着,而且幼梓还在自己背後换衣裳,为了转移注意力,殷续索性开口试探。 「你也真傻,连这点事都想不透。」幼梓没辙地瞄了眼殷续,虽然只是背影,她还是觉得一个劲儿抬头往外瞧去的殷续有些傻头傻脑的。 「你想想吧,我一个小姑娘,不像男人身强体壮,可以打猎砍柴,即使要下田,那些向有钱地主租地耕种的佃农,也没多余的钱请人帮忙干活。」总之只要是需要点力气的工作,大多都嫌她姑娘个头小,使不上力,请来也是白费钱,因此根本没人会雇用她。 「所以啦,撇开这些差事不提,我想活下去还有两条路,一是把自己卖进青楼当妓女,可是凭我的姿色,一定没能混吃等死,反而会恩客天天上门,我可不想选这条路。」摇摇头,幼梓还没等殷续来得及开口阻止,便将这个想法驳回。 「再来呢,就是卖身为奴,问题是有钱人家常住着一群狼心狗肺的家伙,像我这麽漂亮的小姑娘,一进宅里,九成九给老爷收去当第十几二十房的小妾,不然就是混蛋少爷夜半摸上床糟蹋人,这样跟进青楼有啥不同?所以我两个方法都不想选,又找不到其他工作,只得出此下策啦!」耸耸肩,幼梓吐出了结论。 殷续听着她的说词,再想想她扮男装的模样,确实是眉清目秀,但实在是无法把她跟相貌美丽联想在一起。 但听幼梓说的,却又对自己极有自信,彷佛她只要稍加打扮,一踏出门便能迷倒众生似的。 「大姊,既然自觉姿色不俗,怎不找个好人家嫁了?」要说有个依靠,这是一般姑娘家最常选的方法吧?更何况幼梓确实也生得相貌端正,不开口谈盗论匪的话,算得上是个秀气的小家碧玉。 「好人家也是会挑人的,阿续。」幼梓越听,越觉得这男人不只书呆,还没见过世面,才会把事情看得如此简单。 「挑人?」殷续不禁纳闷,「挑什麽人?」 「他们呀,会选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就是刺绣画画念诗都行的,但这些我一样也不会,所以就算长得漂亮,顶多也只有贪图美色的普通男人会娶我。」幼梓一边梳理着长发,一边解释道:「但是贪图美色的男人,骨子里一样差劲,常是一辈子庸碌,没什麽成就不说,老了日子一样苦,既然如此,我何必替自己惹一身腥?」 「听你说得像是看透了人生。」殷续一直觉得怪,幼梓才十几来岁的小姑娘,怎麽要人称她一声大姊?可现在听她言语,倒不认为这是怪事了。 因为这番可谓犀利的言论,一般姑娘家还说不出个所以然哪! 「我这是看多了街上的夫妻打闹,听多了街头巷尾的悲欢离合,也见多了富家子弟的恶劣嘴脸,所以才明白,一个姑娘家若是嫁错人,日後还得生孩子养孩子,那一辈子就要陪给一个没用男人了,所以到头来,还是一个人过日子反倒轻松自在。」幼梓往脸上抹了点脂胭,让自己看来精神点,嘴巴倒也没停过。 「这倒是真的。」殷续吐出一抹淡笑,「所以,你真是大姊哪!」 有着自己的人生见解,而且听来彷佛经历不少苦事,像这样的幼梓,说出来的话听似消极,却也让人不得不承认她其实挺实际的。 只不过,虽然也许幼梓会嘲笑他太过天真,但他就是想见到即使是像幼梓这样无依无靠的百姓,也能有好日子过,能够安心快乐过生活,才会当上了宰相,长伴君王身侧,只是没想到…… 理念跟实际上的现实,差距不但大,还残酷得教他吃了闷亏。 但他不会因此而放弃,他要让徽国恢复以往天人治世的强盛、安和乐利,也希望幼梓可以不用再成天想着怎麽骗人、怎麽赚到一顿饱饭…… 「喂,阿续,我换好了,你可以转身了。」 女声打断了殷续心口里泛开的微酸情绪,他敛起过分外放的同情,依言转身,本以为顶多见到个秀雅又带点调皮气息的小姑娘,但是幼梓打扮过的模样,却教他大出意外。 即使旧衣补丁甚多,但是盘起长发、略施薄粉的幼梓,不论是一双晶灿明眸,或是一口嫩粉唇瓣,亦或是那俏挺秀鼻,甚至是穠纤合度的娇小身材,都足以教人眷恋,想让视线多停留几分,贪看她的秀丽模样。 盘起的黑发漾着幽黑光泽,几根垂散的发丝飘荡在她的颊侧,纤柔的颈项透露出几分诱人风情,为她的丽容多添一分秀媚。 第六章 莫怪幼梓对她自个儿的容貌这般自信,原来她确实是个美人胚子啊! 即使是在宫里当差,来往见多了富商、达官显要的掌上明珠及各门各户千金小姐的他,都看得出来,幼梓的美貌可不像那些小姐,是因为吃穿优渥,所以皮肤好、气色佳,甚至还能买得起昂贵的首饰、胭脂水粉,因此打扮起来格外漂亮。 幼梓纯粹是本质美丽,除了天生漂亮,还有着不同於官家小姐被教导出来的文静气质,反倒多了几分活泼开朗的味儿,正是这般有别於一般人的异样魅力,使得旁人不由自主地把眼光往她身上定去。 「喂,阿续……你做什麽看傻眼呀?」幼梓瞧殷续看着自己,半晌不说话,只得出声拉回他的神游,「我等会儿要扮你妹子的,你这个书呆大哥怎能看着我发愣呀?」 虽然她也知道,自己真的是丽质天生,不过像殷续这样瞧她半天没吭声的,也真是少见了。 普通人至少会说句「姑娘你真是漂亮」,或是「我没想到你这麽美」之类的,可没人像殷续这样装哑巴。 该不是连话怎麽说都忘了吧? 「咦……什麽?扮我妹子?」殷续抽回神智,却听得错愕。 刚才是家丁与穷酸亲戚,这回变成兄妹了?真不知道幼梓这回又想出什麽怪招数。 「对,这招我想用很久了,只是没信得过的搭挡,从没派上用场,不过我想你应该能帮得上忙。」幼梓点点头,又续道:「首先,咱们去市集茶楼那儿,找开迎月阁的胖女人花老鸨,你跟她说,我是你妹子林花娘,因为家穷所以要把我卖给她,开价八十两。」 看着幼梓伸出两手、竖起八根手指,殷续有点反应不及,「什麽?才区区八十两?」 他不知道寻常人家究竟过着什麽样的生活,也不知道国策到底出了什麽问题,但他至少清楚一件事,那就是──八十两不该买得到幼梓这小姑娘啊! 「拜托!我不知道你从前过什麽少爷日子的,但现在你可是身无分文!要知道,花楼若肯出八十两买个姑娘,算是高价了!」幼梓没想到殷续居然嫌钱少,虽然她也知道自己的一辈子不只这几个钱,但听殷续的口气,分明就是搞不清楚行情市价的公子哥儿。 「不是的,我只是认为……」殷续吞下未出口的叹息,摇头道:「就算是宫里拨来建官学、盖官窑的百万纹银,也抵不过幼梓你的重要。」 进花楼,那就是赔上一辈子,若非心甘情愿,即便是上千万银两,看在殷续眼里亦抵不上一个姑娘家的自由,更何况……说出这话的人是幼梓。 这个见识比他多、思想比他灵活的小姑娘,区区八十两怎比得上她? 「真看不出来耶!」听见殷续的解释,幼梓倒有些詑异了,「这种话,我还是头一回听人说。」 在幼梓的周遭环境里,什麽卖身葬父、卖女求荣的事,时有耳闻,百姓们也几乎不把这剥夺姑娘家幸福的买卖当成一回事,只懂得论价计酬;可殷续非但没为八十两银感到惊喜,反倒是回头为她抱不平。 他说她是重要的,比那人人羡慕的百万银两,还要来得值得? 也许殷续的出身比她猜想的还要好,否则又怎会有这种与一般穷苦的呆头书生截然不同的看法呢? 而且,这样的话,虽比不上任何讨好的甜言蜜语,却意外地令她感到心口微跳。 「我是认真的。」殷续板起了面孔,严肃地道:「这般破坏人们幸福的事,我实在无法接受。」 握紧了拳头,殷续突地为自己的失策感到无奈,他果然还是历练不足,放眼徽国上下,他有太多的事要处理,有太多子民需要他伸手了! 这趟回宫,他一定要上禀徽王、重新整顿…… 「谢谢你,阿续。」幼梓走近殷续,伸出双掌往他的颊上左右各拍了拍,朝他露出一抹既暖又甜的笑容,「我活这麽大,头一回有人像你这样,觉得我是这麽重要的存在。」 「咦?」殷续鲜少接近女人,更别提与幼梓这样接触得如此亲密了。 看着近在眼前的俏柔脸蛋,殷续眨了下眼,觉得自己身边的时间似乎有片刻的静止。 只那麽一瞬间,幼梓的笑容却像烧烫的烙印一般,嵌进了他的脑海里,就像教他日夜操烦的国事一样,再也难以抹消。 「呵呵……你有这份心,我就很开心了呢!」幼梓笑得满足,收了手臂,朝着殷续俏皮地一眨眼,「不过,我说的卖八十两,是唬那花老鸨、作作戏罢了。」 「作戏?」殷续让她的开朗转移了注意力。 「对,你一旦跟她要八十两,她八成会跟你杀价到五十两,凭我这张脸,我想差不多这个数了,然後我就装乖跟她走,这时候她会以为我是真的死了心要卖进花楼,就不会太防着我逃走,接着等到她带我踏上前往迎月阁的拱桥时,我就来个跳水自尽!」说着,双手往腰间一叉,幼梓得意地迸出笑声。 「什麽!这怎麽成?」为了骗钱白费性命? 「假的啦,听我说完嘛!」幼梓摇摇手指,笑道:「我上回也这麽跳河逃生的,反正我水性挺好,投水後游到下边上岸,男装一换,林花娘从此消失,我们又能净赚五十两。」 「这……」果然还是去骗人,只不过这回骗到花楼老板身上去了。 真亏幼梓想得出这般主意,只是难道她没想过,万一那花老鸨派了壮丁强压她回去,又该如何是好? 「不过五十两不够花啦,所以等我们会合,你就换上刚才拿到的新衣裳,咱们各拿二十五两进赌坊,你随意赌、输了无妨,反正那是让做庄家的老板赢开心的,但我会以两胜一负的顺序,小赚他七十五两,等凑上百两银我们就闪人。」幼梓说得自信兼得意,却没注意到殷续的脸已黑去半边。 看着幼梓骗人这回事,殷续好不容易才适应过来,现在却还要跟着她去诈赌? 「这些主意都太危险了。」摇摇头,殷续试图想阻止幼梓的异想天开。 「别担心,赌坊老板常见我去,每回我都是有输有赢,所以他不会发现,更不会找我们麻烦。」幼梓还当殷续是害怕进赌坊,毕竟书生嘛,手无缚鸡之力,大概是不想被发现、挨了皮疼吧? 「我不是担心这些,而是此行非正道……」殷续抱头苦思方法,想打消幼梓的「好主意」,因为他实在不想幼梓涉入危险。 「喂,我就跟你说过,别把书里的蠢东西搬出来讲大道理了,否则你会饿死的!」幼梓微噘起唇,不赞同地驳道:「要当好人可以,等咱们弄到百两银,给你弄间小屋、添个字画摊,让你能自立更生,再来谈大道理吧!」 「你……是为了我?」这每一步险路,原来不是净想着赚钱,只是为他这陌生人图个温饱、糊口饭吃? 刹时间,殷续的心口竟揪紧起来。 或许,是因为惯了为百姓打算、替徽国将来图思良政,所以殷续平时根本从未替自己想过,所以由幼梓这陌生姑娘身上感受到的体贴心意,才会令他有了片刻的失神,彷佛是在点醒他,这徽国子民的幸福,当中也包括他的。 或许,像幼梓这样的细腻体贴心思,才是真正的治国良策哪! 因为他得先明白人们真正需要什麽,方能过着幸福日子,所以,他自己也该先感受到幸福为何,才能彻底明了百姓所需吧? 幼梓呀幼梓,这个有着柔软心性的小姑娘,所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他今天可真是开了眼界啊! 俊脸抹上了一层连自己都没能注意到的柔情,殷续缓声吐露了回应。「谢谢你,幼梓。」 他忘了唤她一声大姊,却是唤了她的名,那感觉让他似乎与她更加亲近了,也令他感到些许满足。 「不用谢,总之你要是能懂我的心意,就照我的话去做吧!」幼梓鲜少给人唤过名,如今听着殷续温软软地迸声,倒令她有些不习惯,甚至觉得面庞有些燥热。 「不,总之是要挣钱过活,应该想个安全主意。」殷续斩钉截铁地拒绝,语调里透出一丝身为宰相的威仪。 「你有啥好主意?」幼梓可不指望殷续的死板脑子里能倒出什麽好料来,不然他也用不着讨饭。 「有,你信得过我,就听我的。」殷续应得乾脆。 总之就是需要笔钱暂时度日嘛!这点小事,他这不灵光的脑袋还知道该怎麽应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