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撩爷要负责 卷一》 第01章 【正文开始】 青翠山林中坐落着几间不起眼的竹屋,沈卿卿正坐在屋前的石桌煮茶。 刚刚才下过一场雨,水雾还未散去,吹过来的风就多了丝凉意,将她身上的道袍也吹得微微作响。 水响三声,提壶浇沏,茶香便在空气中飘散。 「师父喝茶。」沈卿卿双手将茶递于对面的老人。 白色茶碟盛着青碧茶汤,辉泽相映,叫人赏心悦目。 老人眯着眼笑,接过后未品就道声好茶。 沈卿卿被他逗乐了,笑意在清杳的眸中洋溢:「师父这是上哪习的神术,品茶只用看就知道滋味。」 被徒儿打趣,无机子反倒笑得更欢喜,他毫不谦虚地道:「我徒儿做什么都好。」 沈卿卿习惯了他这种我徒儿就是天下第一的论调,只抿着唇笑。 无机子望着面容清丽不俗的徒弟,心中叹息一声,他这徒儿真的什么都好,就是命苦了些。 他三指执茶碟,轻抿一口道:「明天,你就在玄灵观呆满三年,也给你父母守孝满三年。接下来你准备如何,沈家还回不回?」 沈卿卿没想到他突然提这个,微微一怔。 是啊,三年了。 她就笑道:「自然是要回去的,哪能叫他们这么心安理得。」 沈卿卿嘴里的他们,是她的二叔父一家。她十三岁那年父母身亡,然后就被二叔父以守孝的名义丢到玄灵观中。 这一丢,就三年不闻不问,若不是她有别的造化,怕要被逼死吧。 她知道的,其实也是她二叔父心虚罢了。 当年父母会惨死,她二叔父以为没有人知道,她却是将一切都看在眼中,深深记在脑海中。 无机子听罢,淡然的面容也显出了一分厉色,将茶碟重重放下说:「为师会助你的。」 沈卿卿闻言却是摇头,「您好不容易得来清静,还是别露面了。外边多少人都在找您,有句老话虽不中听,却是很对。泥菩萨过江,要自身不保,您啊,就别管我的事儿了。」 这是什么比喻。 无机子瞪眼,下巴的山羊胡子就一跳一跳的:「你这是嫌弃为师么,为师可是跺个脚地都要震三震的人物。」 「是是是,师父您自是最厉害的!」沈卿卿瞧着生气的老人,忙安抚。 都说老小孩,老小孩,现在她家师父就是这么个情况了。总要让人顺着,实话听不得。 无机子对她明显的敷衍不满,哼哼两声,抬头看了看天色:「你趁天还亮下山去吧,等过了明天,沈家不来人接你,老夫就陪着你回去。还有,你那个未婚夫竟是一直没来信?」 沈卿卿又是一怔,好半会才反应过来,自己原来还定有门亲事的。 还是个侯爵之后。 她说:「怎么,您又要给我撑腰,给我送嫁?」 「自然!不过三年来对未婚妻子不闻不问的男人,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若不为师作主,你和你师兄……」无机子才说一半,就发现徒弟已站起身。 他顿了顿。 沈卿卿在慢条斯理地理道袍,随后笑着朝他施一礼:「天色不早,徒儿先行告退了。」 说完不多做停留,施施然离开。根本不接他刚才的话茬。 无机子目送窈窕的身影消失在叠翠山林间,又是哼了声,摇头轻叹道:「怎么那么抗拒呢,师兄师妹多般配啊。」 沿着山路往回走的沈卿卿却很无奈,都这么些年了,她连师兄是方是圆都不清楚,她师父怎么就要做媒人呢。 何况她是定了亲的。 沈卿卿回到道观时已夕阳西下,天际被霞光染了成橘红色,高耸的屋檐飞脊都折射着淡淡金光。她从后殿的小道走过,望着连绵殿宇回想起在林间与无机子的对话,本要往客院的脚步转了方向,直直往道观东面去。 玄灵观的东面也有着不少殿宇,但比前殿要冷清得多,而这处其中一个殿内供有她父母的牌位。 沈卿卿轻车熟路来到一处僻静的殿阁,拾阶而上。 殿内依旧空空寥寥,只有油灯亮着昏暗的光。 她走到父母的牌位前跪下。 父母惨死,沈卿卿每每回想都是悲痛,当然也恨。可她懂得,光是恨没有用,而她也不能只因恨怨而活。 那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她要为父母讨回公道,让仇人见她就瑟瑟发抖,而更要吃好睡好,就那么开开心心的搓磨他们一辈。 只有这样,她父母泉下有知才会安心吧。 出神中,沈卿卿被一声钟响唤醒。 她向殿外看去,发现天地间已笼上暗色。 刚才那钟声是观里的暮钟,每到卯时就会敲响。这一出神竟是跪了许久。 该回去了,不然她的婢女要等得心急。 沈卿卿起身,因跪得太久,腿早就麻得没了知觉。她不由自主往前趄趔了两步,扶住长案才顺利站起来。 这边站好,她就发现父母牌位前放有东西。 一节翠绿的竹枝。 她目光微凝,一错不错盯着那翠竹看。 自古以来,竹都被比喻为君子的化身,更有竹之七德。一曰宁折不弯,是为正直,又有超然独立,顶天立地是曰卓尔等等。 是谁在她父母牌位前放了这竹枝。 沈卿卿伸手轻轻摸了摸,竹节在指尖下起伏,她猛然转身往殿外跑去—— 有人来拜祭过她父母! 她奔出殿阁,激动地四处张望,很快,在心头翻涌的情绪又散去。 周围静悄悄的,昏暗的天地间就只得她伶仃的身影。 就那么站了会,沈卿卿轻拢指尖,抬眼看着透出云层的月光呼出口气。 第02章 她在殿内都呆了那么久,即便有人来过也是许久之前,哪里又还寻得到。 心情平复下来,她反倒不觉得失落,脸上还添了丝笑意。 不管是谁来祭拜过她父母,都说明当年父母抵挡流寇攻城的事还有人记得! 否则哪里会放一节竹枝,来比喻、赞扬父母的品德。 沈卿卿笑着,脚步轻松地回客院。 道观与客院相隔的月洞门就在不远处,一路未歇的沈卿卿步子却是一顿。 就在前边的拐角处隐约露着半个身影。 那人身形修长挺拔,一看便知是男子。 来玄灵观的香客大多数是女眷,怎么会有郎君站在这处,是有身份尊贵的女眷来上香,随行的侍从吗? 沈卿卿迟疑着,安静地往前又走了几步,却不想听到了说话声。 「……公子,恐怕是谣传,我们搜遍了整座山,也没有寻见那无机子的踪迹。」 听到无机子三字,沈卿卿眉心一跳,脸上的笑意亦收敛,下意识是藏身到路边的树后。 这些人是来寻师父的? 她有些心惊。师父已经多年未显露过行踪,这些人是从哪得来的消息! 沈卿卿握了握拳,手心里都是汗水。 已是进入夏天,青州府又近海,天气本就闷热。这一会,她不但手心是汗,连鼻尖都冒了汗。 在紧张中,她听到一个极清润的男声。 「既然是谣传,那就别再扰了这道观的清静。」 很快有人应了声是,沈卿卿就听见有杂乱的脚步声,仿佛是在离开。 她背靠着树杆,还没从这突然的消息中缓过神,耳边却又传来轻微的声响。 是脚步声,有人正一步一步靠近她! 沈卿卿紧张得整个身子都绷直,心跳剧烈得快要从胸腔冲出来一样。 她躲着的这个地方,只要那人一拐过来就能看见,这颗树根本藏不住她的身形。如果她现在就离开……沈卿卿望着毫无藏身之处的直道,深吸口气,拔腿就跑。 却还是晚了一步。在她迈出步子的瞬间,手腕就轻轻被人扣住,整个人都被带得往后倒。 在身子倾后的同时,沈卿卿眼前的月光被来人身影挡了大半,有温热的气息自耳边扫过。 她又听到了刚才那个清润的男声。 「——你躲在这儿做什么?」 他声音很轻,没有太多情绪波动。 她就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想也没想利用向后倒的惯性撞过去,还回身就伸手朝他面前袭去。 嬴戎在说话时发现一道影子晃动,他便不动声色想来看个究竟,哪知窜出了个小道姑,而这小道姑还有些彪悍。 竟是一言不发就朝他脸上招呼。 嬴戎快速偏头躲过,借着月色,他看清了行凶人的面容。 这惊鸿一瞥令他怔愣,捏着她的力度就减少许多。 沈卿卿也没奢想能得手,不过是要逼退他,在嬴戎出神这刻她快速挣开,提起袍摆又要逃跑。 未曾想到的是,有一道身影从她后方又袭来,伸手就欲擒她。 来人一出手,沈卿卿知道自己这是被算计了。 这些年经历变故,她也算是磨练了出来,在惊慌中还算冷静,瞬息间就做出对策。 只见她手一抬,一道银光就从袖中飞射而出。 那银光直袭埋伏她的人。 「公子莫上前,她有暗器!」埋伏之人高喊一声,抽刀往身下格挡。 而她根本不做多想,趁袭击之人躲避的时候跑得飞快,待到嬴戎等人回神的时候,沈卿卿身影已消失在直道尽头。 嬴戎望着空空如也的直道,阻止还准备再追的玄袍男子:「别追了。」 「公子?」元临疑惑看过去。 锦袍公子侧颜俊雅,平素总带三分笑意的黑眸内光华浮动,就那么盯着直道,似在思索什么。 元临见此没有再出声打扰,而是蹲身看在地上反光的东西。 ——圆滚滚的一颗银子。 拾起银子,他有些怔愣。 刚才那小道姑甩来的暗器是颗银子?! 元临脑海里浮现起方才的瞬间,他当时紧张是因为暗器袭向的地方有些尴尬。 哪知竟是一颗银子! 元临发现自己被一颗银子所惊,还因此放跑了人,脸上有些挂不住,心头亦积了怒。 那个小道姑是算好了角度才扔的银子? 嬴戎此时已敛了神思,想起为何觉得小道姑面容熟悉。 倒是巧,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 可惜她跑得太快,还不能完全确认。嬴戎想着拢了拢袖袍,一转身,就见元临面色不虞地攥着颗银子。 银子? 他扫了眼,恍然这银子的由来,觉得有些意思。 轻声道:「元大人,这就是那个暗器?」 元临正有种被戏耍了的感觉,听到这话心中更是莫名羞恼。 他暗暗磨了磨后牙槽,说:「公子放心,我这就去搜观。」 第03章 他非得将那耍心机的小道姑给揪出来不可! 让人给逃了,元临暗自憋了气,语调就带着几分凶狠。 嬴戎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声音温润:「找到人后别吓着她,先带来见我。」 元临怔了怔,心中颇为疑惑。 迟疑着问:「公子是担心今日的事被宣扬出去?」 「非也。」嬴戎微微一笑,将手拢进宽大的袖袍中,「是有别的原因,你将人找到了,也许就立了件大功。记住,切莫伤着她。」 青年公子本就长得清俊,浅浅一笑,盈盈月色下端的是温润禤艹化清贵,相貌无双。 这种态度并不是元临想的被窥了要事后的恼怒或忌惮。 有些微妙,叫他疑惑又觉得诡异。 可元临转念一想,眼前的青祭拜^_^年见谁不都是三分笑意,从不显山水,极少能叫人窥探出他的情绪。 更何况,嬴家的人哪一个是他们能猜透心思的,天生的人上人,肠子怕都是比旁人多拐一个弯。 在元临胡思中,嬴戎抬头看了看天空,云开月明,星如莹水。 他说:「你去吧,月色不错,我四处走走。」 道观这种地方,倒是让人觉得心境平和。 元临就目送青年公子负手往相反的方向去,垂下的柳枝与月光落在他肩上,他似乎心情很好,还停下脚步抬头看柳树。 该找的人没有下落,还让一个小道姑听到不该听的,他倒是一点都无所谓的样子。 「大人,是要搜观?」 元临下属得到消息前来,拉回了他的注意力。他移开视线,回想了下沈卿卿的面容,一挥手:「搜。」带着人浩浩荡荡往道观的主殿去。 沈卿卿侥幸逃离,谨慎的绕了大半个道观从别处回了客院。 她住在客院最西边。那是小小的一方院子,屋舍三间,院子用简单的篱笆围着。入夏后缠绕篱笆而生的绿植簇翠,便显出几分远离了世俗尘嚣的宁静。 还没到地方,她就见着自己婢女站在门前焦急的张望。 「娘子!」 桐月等到天摸黑,终于见到熟悉的身影,忙迎了上前。 「娘子,您可叫奴婢好等。」 婢女小脸圆润,一双大眼十分有神,此时眼里是写满了欢喜。 「遇上了些意外。」沈卿卿摆摆手。 这一说,桐月才发现女郎身上有些狼狈。 宽松的道袍皱皱巴巴,袍摆及鞋子占满了泥巴,哪里还有小娘子该有的样。 她紧张地拉着打量:「是在山林里遇到什么走兽了?伤没伤着!奴婢就说了,夜路走得多总会遇到鬼的。」 天天往山上跑,还不要她跟着,叫人提心吊胆的。 沈卿卿被她的比喻闹得哭笑不得。这丫头在她身边那么久,也就只学到噎人的本事了。 桐月说完才察觉自己又口没遮拦,怯怯抬头去看女郎,朝着自己嘴就拍了下。 「娘子,奴婢这嘴就不会说好听的,您别生气,女婢是太过担心。」 沈卿卿笑着抬手拍拍她的肩膀,示意无所谓。 桐月松口气。好在她是卖给娘子了,卖了别家,就她这张笨嘴,估计得天天挨板子。 桐月扶着沈卿卿要进院子,才走了两步,想起要紧事来。 忙压低声说:「娘子,二老爷派人来了!应该是来接您回去的。」 沈卿卿诧异。 白天还说来着,这就来人了。 二叔父居然会来接她回家,还真是预想不到,沈卿卿心中对这二叔高看了一分。并赞一声。 挺有胆量。 进了院子,果然见到站有三人。 两个妇人,一个中年男人。 三人都是普通的衣着打扮。 沈卿卿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多加理会,直接进了屋。 桐月想了想,与还站在院子里的人说:「娘子刚去参道回来,几位再稍等片刻。」 话落,回屋掩上了门。 被一道门板还挡在屋外,院子里三人面面相觑—— 那就是大娘子? 哪家娘子会像她这样,满脚泥巴,还做着道姑打扮,倒像是个野丫头。 三人心中嘀咕着,眼中都多了几分轻视。 「娘子,奴婢先给您更衣。」屋里,桐月取来换干净的衣裳。 哪知一转身,就见到沈卿卿已经解了冠,正坐在妆台前拿了剪刀对头发比划着。 桐月吓得睁大眼,急道:「娘子您这是要做什么!」 她丢了衣裳,要去夺剪刀,沈卿卿动作却更快。 只听‘咔嚓’一声,青丝飘落就在桐月眼前飘落,她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颤声喊:「……娘、娘子?」 沈卿卿却在看铜镜,镜子里映照出一个有着齐齐头帘的少女。刘海正好挡住了眉,反倒显得她一双眼更大更亮,脸庞也越发小巧精致。 她左右看了看,挺满意,然后将掉在道袍上的头发拾起来。 对吓得面无人色的婢女说:「这些都拿去烧了,还有道袍,都烧了吧。」 她说着,随手拿起素缎面发带,将头发松松挽在脑后,就开始脱道袍。 第04章 其实她也不确定那两人有没有看清自己的长相,但还是改变一下的好。 桐月揣着乱跳的心爬起来,仔细打量沈卿卿,终于松口气:「娘子,您要吓死奴婢了。」 还以为这是要想不开,道姑当腻了要削发去当尼姑。 不过……这样的娘子看着更俏了。 桐月虽疑惑沈卿卿突然剪刘海的举动,但知道她没有别的意思,将心又放回肚子里。 伺候女郎更衣后,桐月将道袍和头发一起拾好,按吩咐到屋后去烧毁,烧过后的灰还倒在树下,用土再掩埋。 一切处理完毕已是两刻钟后。 院中的三人腿都要站麻了,硬是想着二老爷的吩咐,才忍住调头就走的冲动。 桐月这时才请了三人进屋。 屋内的长脚烛台都已经点亮,沈卿卿就坐在矮案后,看着他们敷衍的朝自己行礼,眼中就有流光闪过。 她轻声说:「你们是沈家的仆人?」 女郎声音清脆,十分悦耳,与先前给人的狼狈印象并不一样。 其中一妇人抬起头,旋即一怔。 眼前的小娘子穿着并没有比方才好太多。素色的棉布褥裙,一头青丝没有挽髻,只是用发带松松束着,如墨般铺洒在身后。也正是这简单素净的装扮,更显得她肌肤白皙,眉眼精致,像玉雕雪砌的一般。 总之一眼看去,美不可言表。 这……这是刚才那个野丫头? 抬头的妇人在怔愣间就喊了句:「大娘子?」怕认错人一样。 「你也可以唤我卿娘。」沈卿卿闻声对她笑了笑。 那妇人又是一怔,嘴中已经顺口喊道:「卿娘。」 「嗳。」 女郎笑着应道。 与妇人同行的二人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了过去,那个妇人这才反应过来。 呸呸,她喊的什么! 亲娘?! 这野丫头占自己便宜! 妇人气恼不已,一张脸涨得通红。 沈卿卿恍若不觉,面上仍是带着得体的笑意,再问道:「你们是沈家的仆人?」 方才的妇人被气得根本不想搭理她,冷着脸没有做声。沈卿卿瞅着笑容深了一分,白皙的手指轻轻叩了下桌面。 另一位妇人听到声响,立即接口道:「大娘子,是的,奴是李四家的。」 「哦——」女郎颔首,又问,「所来何事?」 李四家的觉得她语调有些怪,不由得抬头看她一眼,可女郎双眸清亮,笑容亦十分和善。 心头刚刚升起的诡异感就不见了。 她顿了顿,说道:「是二老爷让我们前来的,娘子已经离家三年了。」 一边的桐月听得心中激动,果然是来接娘子家去的! 娘子刚才还作弄人家。 沈卿卿那点了点头,「确实是离家有三年了。你们前来,一路辛苦,这处屋舍简陋,先屈就些吧。」 说罢,吩咐桐月将余下两间屋子拾一拾,两个妇人住一间,另外的那个中年男人住一间。 桐月喜开笑颜的应下,领着三人到屋舍,动作麻利地给铺床。 她笑吟吟地说:「先歇会儿,我去厨房取饭食。」 三人也笑着跟她说了几句客气话。 桐月一转身,被沈卿卿戏耍的妇人就推了李四家的一把,语气有些责怪:「李四家的,你怎么那样说话,说得我们是来接她回去一样。」 李四家的不满看向她,「陈力家的,你推人干嘛呢。我说了要接她回去的话吗?我不什么都没有说嘛,当时不那样说,你倒告诉我要怎么说啊!事后诸葛亮,刚才却跟锯嘴葫芦一样,你能耐,你就不会朝着人喊亲娘。」 陈力家的被她呛得面红耳赤,有些恼了,一甩袖子就躺倒在榻上,嘴里嘟囔了几句。李四家的没听见她说什么,只冷哼一声。 心想,她也是倒霉,被派来走这么远的一趟! 还好这个大娘子好哄,先叫她误会就是,左右寻到东西,他们就走了。 接她回家?呸,想得美! 屋舍内小小的冲突了一场,桐月那已开心地回到沈卿卿身边,准备再取多个食盒,好去大厨房取晚食。 沈卿卿还坐在矮案前,手指轻轻摩挲着杯沿,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 桐月取了食盒,转身就见到自家娘子严肃的表情,有些奇怪:「娘子,您怎么不高兴的样子?」 她虽然讨厌二老爷,但有人来接她们回家,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婢女欢喜得没心没肺的,沈卿卿倒有些羡慕了,指着自己对面说:「你坐下。」 桐月只能先将食盒放下,工工整整地跪坐。 「你觉得他们真是来接我的?」沈卿卿声音很轻,桐月就愣了下。 刚才不就说了,然后很认真地点头。 沈卿卿心中叹气,不急不缓地继续说:「如若你被吩咐要去接一个人,你是如何赶路?是焦急,还是慢慢地。」 「当然是着急。」 桐月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早接到人,早办好差,还能在主子跟前落个好印象。 沈卿卿点头,又说:「既然着急赶路,那么一路来,肯定是面有疲色,风尘仆仆。刚才那三人可有?」 这……桐月先是一愣,然后细细回想。三人个个精神奕奕,身上也不见娘子说的风尘仆仆,她终于明悟过来。 第05章 「他们并没有着急赶路!」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根本就不是来接她们家娘子的! 桐月震惊,可还是不太敢相信:「不是来接娘子,是来干什么的?」 是啊,他们来干什么的。 沈卿卿也想知道。 女郎托腮,在烛光下与一脸疑惑的婢女大眼对小眼。 沈卿卿长了双极好看的眼晴,顾盼间流光微动,千斛明珠难喻其眸,即便面无笑意眼中亦是显出三分笑来,且娇带嗔一般。这便是俗称的桃花眼。 桐月与她对视久了,竟是有些目眩,还莫名生出几分不好意思。 她脸颊微红移开视线。 沈卿卿见自家的婢女突然害羞,先是一怔,旋即低笑出声。 怎么跟了她那么久,看两眼还害起臊来了。 桐月被那笑声闹得脸更红了,但很快那点窘迫又被怒意给取代:「不是,娘子!您就不生气?」 那三人居然诓她们,一句实话都没有!亏她先前还同情那个妇人被娘子戏耍,其实是娘子早看穿了,故意叫那妇人没脸而已。 沈卿卿就懒懒地靠到迎枕上,不但不生气,反倒觉得有些意思。 她说:「有人在你面前演猴戏,不挺有意思的吗,好好招待着,也许很快就知道了呢。」 还好好招待,她家娘子的心可真宽。桐月翻了个白眼,气得难受,觉得天底下没有比二老爷更坏心眼的人了。 主仆俩正说着话,外边却是传来一阵脚步声,沈卿卿就听到有人喊:「官兵缉凶,屋里的人都出来!」 官兵? 沈卿卿听到声响,神情凝重,缓缓坐直了。 回来后就被沈家来人耽搁,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先前的经过,但搜观倒真是让她意外。 官兵擒凶,那伙人是朝廷的?! 当时她只听见有人喊公子,并不是大人。 或者是凑巧? 沈卿卿思索着,外边又是传来让出屋的命令。 「娘子?!观里闹贼了?」桐月有些惊慌。 沈卿卿将疑问压下,站起身:「兴许吧,我们出去看看。」 女郎裙裾逶逶,被烛火照亮的面容上是从容不迫。 桐月无来由的就冷静下来,跟着她走向外边:「娘子,帷帽。」 沈卿卿却说:「不必。」既然是搜查,带了帷帽肯定也要摘掉。 倒不如就这样,还显得磊落。 桐月脚步顿了顿,还是顺手将门后的帷帽抱到怀里。 从沈家来的三人也被惊动,一听是官兵搜查,自然是不敢躲着的,慌慌张张出了屋。 带队的是一位身型瘦高的玄衣男子,他随意扫了眼三人,就移开目光。沈卿卿此时走出屋,他的视线一下就落在她身上。 穿着素色衣裙的女郎慢步走来,走动间衣袂轻扬,落在她袖上的月光就似水波般荡开。她似有疑惑,视线在院中打量一圈。 玄衣男子就在心中赞一声。 哪家的小娘子,简衣素面仍姿容姝丽,那不经意扫来的眸光像羽毛一样落在人身上,轻飘飘的却叫人忍不住跟着追寻。 「娘子,夜里风凉。」桐月追上前,将帷帽给女郎戴上。 及地的白纱就将沈卿卿的面容遮住,连着那窈窕的身形也挡得严严实实。 玄衣男子怔了怔,正好对上桐月带着恼怒与不满的双眼。 即便本朝风气开放,可这样盯着一个小娘子看,是有些失态。玄衣男子倒也还算知趣,很快地移开视线,一挥手让侍卫们进屋搜寻。 沈卿卿在他视线离开那瞬知道没自己什么事了,就那么立在院中,看着侍卫们在屋里翻找,连屋后和草丛都没有放过。 「副尉,屋内没有人,也没有找到道袍一类的。」 不一会,沈卿卿就见到有人回到玄衣男子身边汇报。 玄衣男子听后没有多言,而是高声喊集合,转身就要带队离开。 就当沈卿卿以为他就要那么离开的时候,他却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又看她一眼。 那视线扫来,沈卿卿神经瞬间紧绷。 好在,玄衣男子也只是一眼,很快就出了院子,往下一处去。 见人真的走了,沈卿卿总算松口气,也确定她刚刚遇到的那两个人……真是朝廷的。 都这些年了,朝廷居然还没放弃找她师父。 沈卿卿默然转身回屋,桐月紧随其后。 屋里因刚才那些侍卫的翻寻,显得有些凌乱。桐月进了屋,先看了眼被翻衣柜,转身就碰的一声将房门关上了。 「娘子,您让奴婢烧道袍……」 桐月在院子里也听到那侍卫的禀报,回想起先前干的事,整颗心都在狂跳。 「有些关系。」沈卿卿并没隐瞒。 桐月闻言睁大了眼,果然是有关系。可那些是官兵,是朝廷的人,怎么可能是她家娘子说的那样只有些关系,怕是大大的关系! 她就紧张地问:「他们这是没认出娘子来吧!」 沈卿卿将帷帽接下,在矮案前坐下:「应该是没有,别慌。他们也未必看清我的面容。」 所以她们家娘子还把头发给剪了,就是防着有人来搜查? 桐月脚有些软,坐到地上,又想到什么:「这些都是朝廷的人,难道他们知道无机子大师的事了?!还是知道娘子您……」与无机子的师徒关系! 只是她话才说一半又忙捂住嘴,还爬起来趴在门缝往外看,确定外边什么动静都没有,才舒一口气。 第06章 沈卿卿本还有一丝紧张的,却被婢女的举动给逗乐了。 「没有,只是不小心偷听到他们在找人,被发现罢了。」她指尖点了点桌面,视线落在微微晃动的烛光上。 他们并没有找到她师父,也没有认出她来,找不到人肯定会离开,至于会不会留下人继续搜寻就不得而知了。 「我们这两日就回沈家。」 沈卿卿做了决定。 左右是要回沈家去的,如今又出了这个变故,她在观里多留一日,暴露的可能性就会多一分。 「这两天?」桐月疑惑。 沈家来的人就在这儿,他们要怎么回去,那三人既然不来接她们,定然会阻止娘子归家的。 沈卿卿肯定地点点头,唇角微扬:「对,就这两天。」 桐月被接二连三的事闹得有些懵,拍了拍脑门,重新拎上食盒往外去。边走边说:「反正我这脑袋也不灵光,娘子怎么说怎么做,娘子都是对的。」 后面一句话重复了几遍,还拿手朝脸上一顿搓揉,目露坚定,抬头挺胸地出门去大厨房取暮食了。沈卿卿就被这耿直的婢女逗得笑出声。 玄灵观主殿内灯火通明,元临就立在殿中。他居然临下望着跪地的观主与一众弟子,右手轻轻搭在腰间的配刀上,一身肃杀之气,极是慑人。 玄灵观的观主四十余岁,她满脸惶恐,时不时抬头看无临身后的慈航普渡天尊,心中不断念着净心咒。好像这样,她内心才能安稳一些。。 那么久以来,玄灵观可是第一回摊上被官兵搜观的事,而且面前这位气势慑人的大人也不说清是怎么回事,只让她将所有弟子聚集。还亲自挨个地看。 可是看过后,又没有了下文。 他就在殿中那样站着,不言不语,像是在等待什么。 观主跪得腿都发麻了,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只知十分难捱。 「大人。」 随着殿外响起一阵脚步声,终于打破了殿中让人感到窒息的凝重。 元临看着来人颔首,那人就道:「大人,都已经找过了,香客住的院子也都找过,并没有发现。」 来人正是刚才去搜过沈卿卿院子的那个副尉。 他奉命将整个道观都搜了一遍,不要说道姑打扮的人,就连说的脏道袍的衣角都没有看见。 ——没有?! 元临本就冷峻的眉眼一敛,气势更加骇人,似乎下刻他就要血洗这大殿,戾气尽显。 玄灵观的观主最会察言观色,见到他这样的神色,吓得直接就瘫软在地上,嘴里连声喊:「大人明察,玄灵观一向乐善好施,定然不敢藏奸恶之人!」 观主不出声还好,这一喊就叫元临目光冷冷地睃了过去。 他似是笑了声,似乎又是没有,慢慢踱步到那观主跟前,用刀鞘抵着她下巴。 观主叫得尖叫一声。即便这刀没有出鞘,也能将她吓个半死。 她身后的道姑们也都吓得瑟瑟发抖,面无人色。 元临就那么居高临下看着她道:「那个小道姑呢?你将人藏哪里了?!」 道姑,什么小道姑。观主抖着唇,害怕地澄清道:「大人,大人明察啊,我的弟子都在这处。三十一人,一个不少,若是大人不信……大人不信。」 观主突然想到一根救命稻草,磕头道:「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去查我们观里的弟子名册!」 说到这,几位胆大一些的小道姑亦上前替观主澄清。 大殿内就变得吵吵嚷嚷的,场面有些失控。 元临太阳穴突突地跳,却坚信是观主撒了谎,是在包庇那个小道姑。 正是元临起了见血让她们说实话的念头时,一位扈从装扮的人来到大殿,看着观主跟几个道姑抱头低泣,拧了拧眉。 「元大人,怎么都哭了,公子可不是这般交待的。」 元临冷冷看过去,若有似无地笑了笑。 「秦扈从这话真有意思。」什么叫都哭了,他瞎? 秦晋没理会他话里的讥讽,面无表情递过去一封信:「公子刚收到的消息。」 元临这才缓了神色,将刀挂回腰间,把已拆过封的信抽出,一目十行。慢慢的,他神色变得郑重。 「公子呢?」 「在观里东面的殿宇里。」 元临转身吩咐下属先对名册,留下话,若是盘问中有人对不上名册写的信息,就直就扣下。 道观东边的殿宇内,赢戎正站在一处供奉有牌位的地方,元临前来时就见立在烛光下如松一般的挺拔身影。 「公子。」元临上前一礼,冷峻的面容中多了分恭敬。 赢戎抬眼打量他的神色,问:「那个小道姑没有找到?」 这话直戳元临心窝,叫他心中更是烦闷,声音也低了几度:「还在找。」 他真不太想承认。 青年公子就轻轻笑了声,「倒是第一回见你吃亏。这事先放放,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庙,信你看过了,先处理要事去吧。」 「我……」元临说了一个字,将被沈卿卿针对的怒火压了再压,「我这就去,公子呢?」 「这地方景致不错,也许会再呆个几天。」赢戎没有给准确的答案。 元临也不好再问,朝他施一礼,转身回大殿。 只是他到底不甘心,还是等到对完名册,没有理出线索与头绪,才忍气撤离。 元临离开的事很快就报到了赢戎那,青年公子伸手摩挲着牌位前的竹枝,眸中有着浅浅笑意:「他是该生气的。」 都城素有铁血手腕之称的元临元大人,擒一个小道姑居然失了手,传出去可不是要叫人笑话。 秦晋站在他面前,面上全是不以为然。 不过就是心思深沉一些,手段狠辣一些,给个虚名就端上了。 「公子,夜深了,属下已让备好客院。」 「……不必了,下山吧。」 第07章 下山? 秦晋疑惑地跟上已转身的青年公子,「不再寻那个无机子了?」 「今日闹了那么大的动静,不必找了。」赢戎拾阶而下,看到满地月华。他微笑着继续说,「无机子可是墨派传人,墨派除了机关术,还会变幻的阵术。他不想让人找到,估计谁也别想见他。」 秦晋听着心里就犯嘀咕了。 公子这话明明是知道结果,既然知道会无获而归,还巴巴跑这一趟做什么? 仿佛是看出了秦晋的疑惑,赢戎难得地做了解答:「是听过青州府先前一个知县的事迹,他在这儿,前来拜祭一下。」 拜祭……秦晋就回身往昏暗的殿内看去,殿内的两个牌位寂然坚着,透出沉重压抑的气息。 秦晋说:「属下也有听闻过这沈大人的事迹,是位好官,就是可惜了。」 青年公子却没有再说话,在月夜中且行且远。 山下早已有华盖马车在等侯,赢戎登上马车后,自有人将竹帘放下,他喊了秦晋一声,隔着帘子吩咐道:「让人去客院暗中再打探,寻一个耳后有着一点朱砂痣的小娘子。那小娘子……还长着双好看的桃花眼。」 秦晋怔了怔,旋即恍悟。 这个小娘子应该是那个偷听公子说话的小道姑。有细致的特征,公子却是没有与元临提起的。 秦晋心里就生了个想法,他们公子是故意要看元大人的笑话? 夜月下,由峿山往青州府城的官道尘土飞扬。 元临带着一众属下在赶路。 连续跑了两个时辰,元临在一处空旷的山脚勒了缰绳,下令就地休整。 峿山离青州快马半日能到,他们能在明日傍晚前就入城,正好赶在那批酒囊饭袋的前头,不会引起怀疑。 一行人未用暮食就下了山,侍卫们已自行生好火堆,拿出干粮就着清水解决温饱问题。元临并不感到饿,坐到一边抽出配刀,拿了干净的帕子一点点擦拭着。 幽幽的月光落在那擦刀男子的身上,如霜似雪,更显得他气质清冷斐然。 元临离开玄灵观,脑海里还留有沈卿卿的事。 第一回在个女子身上栽了跟头,要说立即就忘记,不太可能。 他沉默地擦着刀,细细回想沈卿卿的面容,发现除了她那极亮的眼眸,其它的细节又记不太清楚了。 ——但她肯定还是藏在道观里。 元临思来想去,只有这个结论,就是不清楚那些道姑是怎么将人藏得那么严实,名册更是丝毫视破绽都没有。 总之,不信人会凭空消失。 这一静下心来琢磨,他脑海里闪过什么,表情先是错愕,旋即整张脸都阴得能滴出水来。 他发现自己先入为主,导致判断偏差了,或者……她根本就不是个道姑! 所以那个名册才能跟在场所有的人都对上。 元临想到自己不该犯的疏忽,恼怒交织。当时混乱,他又被挑起了怒气,就变得不那么冷静,合该是那丫头片子好运气了! 他擦着刀身的手就一顿,无意间,指尖摸到一处不平。 奇怪的触感让他皱了皱眉,当即将刀身横在眼前。如霜的月华下,刀面泛着幽幽冷光,平整似镜面的刀身居然凹下去了小小一块。 什么时候伤着刀了? 元临盯着那痕迹,猛然回想起在山林间沈卿卿使诈的事,当时他抽刀挡了一下袭向下身的那枚银子。 想着,他又用手摸去那个伤痕,有着深深的怀疑。 一颗银子,有那么大的杀伤力? 能将他精铁做的刀身都砸个洞? 不对,应该是说,那个狡猾的小丫头能有那么大的力道? 就算是弓|弩恐怕也只能将他的刀伤成这样吧。 或者……力道还不如。 元临又陷入沉思,越想越觉得沈卿卿不简单,当时所有事情都发生在一瞬间,他并没看清沈卿卿是怎么丢出的银子。 有了新的发现,那种想将人抓住的念头就更甚。他扬声唤人,吩咐道:「你折返,回去峿山那个道观暗查,查客院住着的人,十四到十八左右的小娘子。不要惊动任何人。」 来人应是,他又补了句,「记得一定要避开公子的人,找到人后只打听清楚,不要妄动。」 嬴戎应该也会再派人找那个小丫头,毕竟先前还放走了人,又吩咐不让伤她。而他还没弄清楚两人有什么关系,慎重行事最重要,引起不必要的猜忌就不好了。 远在道观的沈卿卿还不知道自己就像块大肥肉,已经被两头狼给惦记上。她晚间也算是受了惊吓,逃跑耗费不少体力,一夜睡得极香。 再一睁眼已是第二天,只是帐内昏暗不见光影,让人产生不知何夕的错觉。沈卿卿坐起身,朝帐外喊:「桐月,什么时辰了。」 帐幔很快被撩起,桐月脆生生地应道:「已经辰时了,只是在下雨,天色就显得暗。」 「是天明时开始下的。」婢女又补了句。 又下雨了,近个月来雨水颇多,听说山下不少良田都内涝,农户们都不敢下秧。沈卿卿揉了揉太阳穴,任婢女将身后头发束起。 「娘子起来了吗?」 有一个声音传进来,沈卿卿抬头,就见李四家的和陈力家的推门而入,脸上还挂着殷勤的笑。 她就看了眼正为自己束腰的婢女。 桐月有所察觉,撇撇唇,快速理好腰带站起来低声说:「娘子,这两人一早就过来了,跟奴婢抢着收拾。」 这边话音未落,不请自来的两妇人已经走到衣柜前。李四家的笑吟吟道:「娘子怎么穿那么素净,娘子这个年纪就该穿鲜亮的才是。」 只是一看衣柜,傻眼了。 里面的衣裳不是素白就是素黑。 「哎,你们怎么乱碰东西。」桐月不满上前,将人从衣柜前推开,「娘子在孝期,你们要娘子穿鲜亮的,是黑了心肝还是烂心烂肺,要让我们娘子被人戳脊梁骨。」 两人被推得连连后退,还劈头盖脸就一通骂,登时气得涨红了脸。 「我不喜欢生人在跟前。」 李四家的正想回嘴,身后却先传来沈卿卿轻柔的声线。她涨红的脸又多了丝尴尬,转身想要为自己分辨几句,好能多在这屋里多呆会,却正好对上女郎那双好看的眼眸。 这双眼明明笑意浅荡,内中却又似有烟波轻转,笑意就变得不那么真切,与之对视久了反倒觉得这双眸子淡漠极了。 第08章 让人莫名怵俱生畏。 李四家到嘴边的话就卡在喉咙里,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桐月此时蛮横尽显,柳眉一挑,直接就将还怔着的两人给推搡着赶出去。 内室的门砰的一声便关上了。 「娘子,她们真的好奇怪。」桐月折回,帮沈卿卿净面,「早间说是收拾,却越帮越忙,险些将您的书架都弄得一团糟。」 沈卿卿撩着水的手就一顿,水珠顺着她指尖滚落盆中,让水面又荡起不平静的涟漪。 「——她们是来找东西的。」 她给出了答案。 桐月微怔,很快就认同了这个说法,拧眉道:「难道是来找老爷留给娘子的那些产业,那可是老爷夫人留给娘子的嫁妆。」 「居然算计这些,他们还要脸不要脸?!」 婢女连声音都被气尖了。 沈卿卿接过帕子擦拭干净双手,淡淡地道:「脸能生出银子来,还是能当饭吃?」 桐月站在原地哑口无言,她家娘子说得好对,所以二老爷就不要脸了! 婢女在心里狠骂沈家二房一通,去大厨房取朝食,回来时见到沈卿卿在廊下逗弄鸽子。 那两只鸽子已经养了有一年多,羽毛是灰白色的,不怕人,有人靠近就会转着小脑袋一直瞅,十分可爱。初时她还以为娘子是养来准备炖汤的,险些被她宰了。哪知说是送信用的。 桐月提着食盒上前,翅膀拍打的声音就从她耳边掠过,两只鸽子冒雨飞了出去。 「娘子,它们淋雨了会飞不起来吧。」 鸽子远去,桐月有些担心。 沈卿卿抬头看一手一个大食盒的婢女,微笑着说:「没事,它们会躲雨。」 桐月就‘哦’了一声,心道这年头的鸽子还真有本事。 该不是会要成精了吧。 而且娘子说鸽子是用来送信的,她却是从来没有见到鸽子脚上绑东西,刚刚好像也没有。 婢女一脸心思,沈卿卿已施施然迈步回屋中,让她猛然回神,进屋伺候朝食。 主仆三年来相互照顾,并不分亲疏,经常同案而食。今日桐月却是在摆膳后提着剩下的吃食就跑了。 沈卿卿见她是贼兮兮地笑着离开,也没多问,饭还没有用一半就见她已经折回、还边走边摸肚子,一脸撑着的样子。 「做什么坏事去了。」女郎也抵不住好奇了,颇有兴趣道。 桐月想要说话,却是先用手捂着嘴打了个嗝,才嘿嘿笑着说:「奴婢把所有饭菜都吃完了,当着他们的面,叫他们坏心眼,活该饿肚子。」 沈卿卿诧异地张了张嘴,旋即笑出声。 自家婢女的饭量没人比她清楚,估计那三人要被吓得不轻。 而此时西边的屋舍内,从沈家来的三人真是下巴都惊掉了。他们面前的每个盘子都空空如也,连菜汤都不见,陈力家的手还拿着要去盛粥的勺子,就那么僵在半空。 ——谁人吃饭是直接端了盆就一口灌下去的! 在沈卿卿拾掇好要去祭拜父母时,三人还望着桌案上的空碟空碗发呆。女郎从西屋舍过瞧见,又是想笑,她脚步顿了顿,朝屋里扬声道:「你们若是用过饭了,就将盘碟收拾清洗一下,送回观里的厨房去。」 沈卿卿与桐月刚打伞离开,西边屋舍就响起有人摔勺子的声音。陈力家的尖声叫道:「她在指使我们干活?这些不都是她婢女吃的?!」 两人默然,肚子同时响起‘咕’的一声。 李四家的总归是冷静一些,忍了忍说:「快收拾,正好她们走了,应该是去拜祭大老爷,我们趁这个机会找找东西!」 她要受不了这对完全野丫头一样的主仆了,找到东西好即刻回去交差! 她这样一说,两人又都来了精神,动作麻利地分工合作。 车夫去了洗碗送碗,两妇人扭着圆润的身子溜进了正房,开始翻箱倒柜。 道观东面的殿宇里,观主领着弟子为沈大老爷夫父诵念经文,沈卿卿给父母上了香,恭敬磕头后跪坐。待到诵念声停,她便站起身给观主施了一礼:「卿卿谢观主,多年照顾,实在无以为报。」 桐月闻声便上前,捧着一沓银票送到观主手中。 观主昨天受了惊吓,神色萎靡,当手中传来微不足道的重量时,那如死海一样的眼霎时亮了。 那都是百两一张的银票,少说有十张! 观主又惊又喜,捏着银票想要客气推辞几句,却见沈卿卿主仆已经将长案上的牌位收好,用黑色的布包着抱在怀里。 「沈大娘子,您这是……」 沈卿卿朝观主微微一笑,说:「我们要回沈家去了,就此别过。」 观主一怔,旋即向她施一礼,念了句无量寿佛:「娘子心善,沈大人与沈夫人亦是大善,贫道会为大人与夫人筑身颂其功德。」 「观主才是大善,往后每年我亦会再尽能力多添香油。」女郎又是笑着谢过,方带着婢女消失在蒙蒙雨中。 途中,桐月总觉得自家娘子太过大方了,一千两,在十个道观塑身都可以了! 沈卿卿猜到她的心思,跟频频看过来的婢女道:「别的地方不叫青州府,亦没有抵挡流寇为国捐躯的沈知县。」 世人多以银钱来衡量利益得失,因此一叶障目,忽略了世间很多东西是和璧隋珠,不能以价论之。例如在玄灵观内为她父母塑身,能让父母为青州所做的贡献不被世人遗忘,这就是无价。一千两,其实是她占便宜了。 而且……父母的事迹还是她讨回公道的关键! 桐月听得似懂非懂,索性不想,遵循自己的心声—— 她家娘子做什么都是对的! 沈卿卿回到小院后,做贼的三人早已在自己屋里呆着。听到脚步声,有些丧气的给女郎见礼,三人六只眼,就那么盯着沈卿卿打量,只是看了一会,他们就都移开了目光。 女郎身上只得用手掌宽锻带束腰的素色衣裙,除此之外,再无旁外。 东西究竟被她藏哪里去了? 难道是贴身收着? 三人猜测纷纷,不甘心地看着女郎回屋。 「他们的眼神怎么叫人渗得慌。」关上屋门前,桐月还回头望了一眼。 沈卿卿没有说话,姗姗往内室去。 第09章 她的举动使婢女想到什么,脸色一变,也冲进内室直接打开刻着莲花纹的衣柜,看到柜中的抽屉还是落锁的状态,又松口气。 「奴婢还以为老爷给娘子留的东西丢了!」 沈卿卿看着那个锁,眸光闪了闪,让婢女打开,随手翻了翻内中的东西。 铺子的地契与盖有官府印章的家业清单都在。 女郎若有似无的笑了笑,说:「她们还是来翻过了,我出去的时候,特意将锁开了的。」 为的就是引着她们来找东西,不想她们东西没拿,反倒还顺手锁了。他们找的不是这些。 桐月听着就一阵后怕。 娘子怎么那么大胆啊,这些可都是以后的嫁妆,若是丢了,娘子怕要被夫家看不起!那家人可是侯爵之后。 沈卿卿此时却已将手拢进了宽袖中,指尖轻轻摩挲着袖中那枚刻有字样的玉佩。 「娘子?」 婢女见她不语,以为她是生气了,担忧地喊了一声。只见她转身往外室去,语气轻松:「拾掇两件换洗衣裳,将重要地东西带上,我们一会就离开。」 一会就走,怎么走? 桐月有些懵。 约莫半个时辰,桐月这边拾好随行的物件,又得沈卿卿吩咐,出屋去喊了沈家来的三个仆人。 三人正愁着怎么在沈卿卿身上找东西,听到要见他们,自然是高高兴兴去了。 只是一踏进屋,就被满室的凌乱弄得怔愣住。 书籍落一地,所有的抽屉和柜子都大开着,就像是有人入室洗劫了一翻。 三人疑惑得面面相觑,哪知先是听到李四家的闷哼一声,她就软软倒下。陈力家的与车夫大惊,忙要转身,下刻却也是脖子一疼,眼前渐暗无知觉倒在地上。而他们身后,是拿着棍子冷笑的桐月。 将人都闷棍放倒,桐月心中都是满满的成就感,她可不是白吃饭的角色! 沈卿卿这才自屋中出来,裙裾广袖逶逶拂过倒地的身躯。她居高临下看了眼不醒人事的三人,微微一笑:「让观长去报官,有人假扮沈家仆人行入室偷盗之事。」 婢女脆生生地应是,将两个小巧的包袱背身上,打了伞扶着女郎走出院子。 两刻钟后,沈家来的三名仆人被道姑们五花大绑扭着去送官,哭得以头抢地,怎么解释也没有人听信。而一辆青蓬马车出现在玄灵观山脚,在朦胧的雨帘中往青州府城方向去。 早晨淅淅沥沥的雨过了晌午竟是变做倾盆大雨。 风雨中一辆青蓬马车走得摇摇晃晃,雨水砸在车身上,噼里啪啦作响。 沈卿卿撩了窗帘往外看才看一眼,脸颊就被雨水打湿。暴雨倾泻,天地间都朦胧一片,所有一切仿佛都失去了轮廓,所见皆化为茫茫。 「娘子,这雨太大了。」桐月忙用帕子帮她擦拭,在外边大雨的干扰下,声音都模糊不清。 「——吁。」 马车此时突然停了下来,穿蓑衣戴斗笠的车夫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回身朝车厢里喊道:「娘子,这雨太大了,不能再走了!」 听着被风雨打得断断续续的声音,沈卿卿撩起门帘,又是一阵扑面而来寒风与冷雨。她凝眉问道:「这是到哪儿了?」 「前面就是五里桥,过了桥再走五里路就进入青州府城的地界。」 车夫眯着眼看前方。 五里桥。沈卿卿嘴里喃喃念了句,居然是拿了斗笠戴上要下车看情况。 桐月在后边喊着,忙取过伞也跟着跳下车,为她遮挡。 只是雨下得实在是大,油伞也不怎么顶用,而地上已经是积了不少雨水,直接没过了主仆俩的脚踝。 是不能再走了。 沈卿卿看着不断涌过来的水,想起每年这个地方遇雨就得发涝,还发生过百姓在桥上被水冲走的事。 「许大叔,有什么地方能避雨的吗?」 「有的,前面不远处有个土地庙,只是太久未修缮,娘子若要去,怕是要在里面迁就避一夜了。」 许大叔伸手指向东面,沈卿卿顺着看过去,依稀见到是个小坡,地势比这儿高出许多。 她没有犹豫,转身要回车上:「就按大叔你说的,我们到那儿避一避。」 哪知就这空当,后面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三人没反应过来就听到有人高声喊让道。 那行人在雨中跑得极快,声音传到沈卿卿这儿时已经是离得非常地近。此处又只有这一条窄道,两边都是农田,根本是避让不急的。 桐月吓得一把就将沈卿卿护在怀里,扑向车辕,许大叔也是反应迅速,一把就将两人拽到辕座上。 三四匹马与马车几乎是擦身而过,溅起的泥水泼了三人一身,又是跑了些距离才停下。 而跟在那几匹马后的马车也在要撞上沈卿卿一行时急时勒停。 「哪来的短命鬼,在这儿挡道!」调转马头的男子上前,二话不说就是厉声斥骂。 桐月见自家娘子被水溅得一身狼狈,不由得火冒三丈,张嘴就骂回去:「哪来的瞎眼郎,急着去见阎王!」 「你!」 上前的男子没想到这小娘子一张嘴挺厉,反倒被噎住了。 男子的同伴已回到后面马车处,沈卿卿听到那人喊了声世子,后面的话却又被风雨掩盖。 世子? 青州府并无藩王或获封国公侯爵位的人物,这世子是打哪来的? 沈卿卿疑惑着,坐直身子往后看了眼。顺着斗笠滴下的雨珠如同水帘一般,遮挡了她大部份视线,只能模糊看见比自己这辆宽了许多的马车轮廓。 那边又有人策马上前,用高高在上的语气道:「我们世子心善,就不计较你们的冲撞之罪,快走快走!别再拦着道。」 桐月一听又来气了,这究竟是谁冲撞谁,躲在车里跟个王八一样就能不讲理了! 蹭地站起身,叉腰要与他理论。 沈卿卿此时已看清这些人衣裳上的徽记,眼中闪过诧异,想起一句话叫无巧不成书。她只觉得这种相遇当真有趣,就没阻拦这场争执,在听着婢女与人争论中,却又是听见一阵马蹄和车轮碾压的声响。 这条路是通往州城的,平素往来车马也不少,但在雨天接二连三的就少见了。 护在马车旁的秦晋隐隐约约听到前方传来争吵声,皱了皱眉头,轻敲车壁禀道:「公子,前面有两架马车在道中,好像发生了矛盾。」 车内很快传出温润的声音:「去看看,若不是大事就劝着散了,这下雨天的,都着急赶路。」 第10章 秦晋应是,策马上前。 还没走近,就听到小娘子利落地骂声,「你们张嘴就血口喷人,是你们赶路不带眼,还险些伤着我们娘子,你们不赔礼道歉,我就叫你们好看!」 小娘子的话让围在她身边的儿郎们都笑了,有人还戏虐了回去:「你想要怎样叫我们好看,我看小娘子你就挺好看。」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哄笑,气得桐月直接就撸了袖子。 就在哄笑声中,秦晋直接抽了刀,二话不说就朝那坐在马背上的儿朗们掷了过去。 那几人是练家子,凌厉的风劲袭来,下意识就是散开避让。马儿受惊,脚下蹄子乱踢,叫他们又是费了番功夫才安抚好,纷纷皆是怒视来人。 秦晋此时已一矮身,将插入泥中的刀给拔了出来,就那么坐在马背上指着几人道:「欺负女人是什么本事,若不和我打一场?」 尾音拉长,十足的挑衅意味。 而秦晋身后,又是有几位高大的劲装护卫跟上前。他们一行虽是衣着简便,可腰间的配刀与所骑的马有点眼力劲的,都可以看出不是凡品。 为难沈卿卿的一行人相视一眼,眼尖的看清再后边还有人影重重,大略一数,竟有二十余人。 当下心惊不已。 是权贵还是商队?这样的阵仗,比他们都张扬。 为首之人又再度打量秦晋几眼,最后朝他一抱拳,虽还是要沈卿卿一行离开,语气却是软了几分。 桐月气得还在那哼哼,沈卿卿扯她袖子示意回车里去,她也随之转身回身内。转身前与秦晋说:「谢过这位郎君路见不平出手相助,前边怕要生意外,要慎行。郎君若是不着急,东面不远处的山坡有避雨之地。」 说罢,放下帘子,让车夫转道往东去了。 女郎在雨中一身狼狈,语气却十分从容和煦,好像先前那些让人难堪的事不是发生在她身上。 秦晋闻言一怔,没想到还能遇到如此有涵养气度的女子。他默默扫一眼那简陋的马车,扯着缰绳归队,与嬴戎说明情况。 「……属下觉得那个戴斗笠的小娘子说得有理,再往前去一些是河流,也是个低洼处。眼下雨太大了。」而且这边已经是有水漫了过来,前边也不知是什么个光景。 还是慎重一些好。 嬴戎听罢亦觉有理,左右他只是去青州城游玩的,不急这一时半会。 秦晋便下令转道。而与沈卿卿冲突的那行人,在禀报后却听主子冷笑一声,十分不屑地说:「也就你们这些蠢货会信,摆明了那个小娘子怕我们后面报复,见来人仗义,诓他们护行。我们走,不必理会这样的鬼话。」 禀报之人倒也觉得有理,高喊继续赶路。可当马蹄踏起的水波溅打到裤腿上时,心中又莫名不安,应该不会那么邪门吧。 沈卿卿那边已近土地庙,桐月一边生气骂人一边帮她净面和拧衣服上的雨水。 「别理了,等到了庙前,若是能生火,烤一烤就好。」女郎不让婢女再忙活。 桐月也发现这样根本理不清,看了看被风吹得摇晃的帘子,提议道:「若不奴婢捂着帘子,娘子委屈在车里换一下外裳。」 只是话才落,马车一个颠簸,就传来车夫喊地方到了的声音。 婢女翻了个白眼,知道衣服是换不了了,只能将包袱背好,打伞扶着女郎下车。 沈卿卿脚才触地,便听见后面有杂乱的马蹄声赶来,想来是方才出手相助的那行人。 车夫将马车赶到墙根下,卸了马,牵到树下栅好。沈卿卿亦不多做停留,往虽显得残破但瓦片都还十分严实的庙里走。 她这才抬脚,脚下却是一阵地动,紧接着是如巨兽撕吼的轰隆声远远传来。 她被这动静惊得眉心直跳,踅身望去,远处有股洪滚滚而下,黄褐色的涛浪仿佛将平地撕裂成两半,以内眼能见的速度将田庄树木淹没。 这是决堤了?! 沈卿卿看着汹涌的大水由西至东,浑浊的水色与乌云低压的天空让人有种窒息感。 「娘子!」 桐月也被这震人心神的一幕所惊,死死握住女郎胳膊。 与此同时,执意要往前的一行人都被吓破了胆,面对迎头扑来的洪水高喊后退,策马狂奔。他们身后的洪流就像条吐信子的毒蛇一样,紧追不舍。 站在高处的沈卿卿自然也看到那处危及,而且已有跑得慢的人连人带马,都被卷入水中。她视线快速扫过洪流所经之处,猛然高声喊:「桐月!快,将前边的树都推下去。」 说着还推了发愣的婢女一下。 桐月回神,并不知道自家娘子要做什么,但身体比脑子反应快,很快冲入雨中来到那一排的槐树前高喊。 「——娘子,是这边的吗?!」 「对!」 得到沈卿卿回应,桐月双臂圈住堪堪围抱的树杆,大喊一声,竟是直接就那么把扎根颇深地晃得左摇右摆。 秦晋等人下马来就见到这一幕,险些被惊掉了下巴。 这……这个小娘子的臂力也太恐怖了吧! 随着桐月又一声吼叫,那树真的就被她推了下去,也是这时,洪流已顺势冲到这山坡下,顺着山坡滚下的那颗树就那么被冲着横卡到了比较狭窄之处。 「桐月,一颗不够!」 沈卿卿见那队人都被拖入水中,马匹与马车浮浮沉沉,人也跟着被冲得七零八落,焦急再让继续推树。 可是在桐月抱住第二颗树后,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喊道:「娘子,我们中午没用饭,我没有劲了。」 女郎亦跑了前去,咬着牙根,用尽全身力气去合力跟婢女一起推树。 嬴戎听着动静不顾大雨戴了顶斗笠也下车来,正巧见到那吞没着大地的洪水,还有努力想要救人的主仆。一声厉喝就喊醒了还被桐月所惊的下属:「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帮忙将树推下去!」 后面水势再大一些,那颗树就会被冲开,那些人也会被冲走。 众人这才一窝蜂冲了上前,三人一组合力将树连根拔起,都推下山坡。 沈卿卿见有人帮忙,心头松口气,任婢女将自己又拉回庙门前。嬴戎此时侧头去看站在雨帘下的女郎,只见她迎着风雨的身姿笔挺,似一株顶着风雨仍不折不饶的青竹。 他就想起昨日在道观削下的那节竹枝。 一个女子身上竟有如此气质,斐然绝尘。 嬴戎就那么遥遥望着女郎。落下的雨水生成氤氲烟云,萦绕在她身边,静立在天地间的身影仿佛就变得朦胧不真切,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美。 他突然对女郎隐在斗笠下的面容十分感兴趣,不是想知道女郎的容貌是否也有倾城之美,单纯的,想记住这个临危不惧的女子。他心中骤然生起的冲动如洪流一般汹涌,那股冲动又顺着血液流淌到指尖,麻麻热热的感觉。 嬴戎拢在袖袍中的手指动了动,很快又被他握拳负在身后,生生将那股冲动压了下去。然而,眼眸内却仍有情绪在翻涌,眸光越渐深邃……怎么办,他还是很想去掀了她的斗笠。 嬴戎到底是压抑住了那股冲动,冷静看着女郎与下属们说救人的方法,不动声色撑了伞站在她身后。 事况紧急,沈卿卿一直注意着水流与营救行动,根本没发现身后有人为自己遮风挡雨。 第11章 桐月倒是瞧见了,默默观察小会,发现他单纯是为自家娘子挡雨,也就没有做声。毕竟人家是整个身子都在雨中,锦衣华袍的贵公淋得跟落汤鸡一样。 「——拉!」 斜坡下众儿朗齐声高喊,用衣服临时凑成的绳子在他们用力中一把拖上了水中几人。 沈卿卿看着躺在坡上只会张嘴呼吸的落难者,为未能获救的逝者默默叹息。 天灾无情,非人力可抵挡。 他们本来可以避开的。所以人还是莫要过于自负,知道畏惧的好,起码能活得长一些。 女朗移开目光,转身要到庙里去,不想险些要撞上一堵肉墙。 她这时才发现自己早与雨水隔绝,而为自己撑伞的郎君却身在倾盆大雨中,水滴成线,顺着他长袖不断坠落。郎君身上的冷香与水汽皆萦绕在鼻端。 「……你。」沈卿卿说了一个字,旋即声音带着十分的轻快,「有劳。」 爽直受了这份待遇。 嬴戎不知怎么的居然就想笑,他还是首回遇上这样不拘小节的女子。 「举手之劳。」青年公子亦爽朗回道。 沈卿卿微抬起头。青年公子隐在斗笠的阴影下,她只能看到他削瘦却线条坚毅的下巴……还有扬有弧度的双唇。 他在笑? 笑什么。 不过确实是他举手之劳。沈卿卿视线就扫过他握着伞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中又有极好看的曲线,一双有力度却是养尊处优的手。与他身上的华服相衬得宜,处处彰显着他身份斐然。 沈卿卿打量着,朝他微微屈膝,踏着雨水施施然离开伞下。 嬴戎望着她爽利地举动,越发觉得她有趣了。 「公子,救起的是卫家人。」 秦晋来到正看着一抹俏影出神的主子跟前,神色有些古怪。 「卫家人?」嬴戎视线又缠留在离去的背影少会,轻声说,「都城安乐侯府那个卫家?」 秦晋应是:「也不知道安乐侯世子会不会认出公子。」两家许久未见,可往前还是曾见过的, 「让他离远些,自然是认不出来的。」 青年公子握着伞,无情无绪地说了句,亦抬步往庙里去。 被丢下的秦晋神色更古怪了,却不是因为主子的话,而是……他家公子明明打着伞,伞却是根本没遮住自身,这打的哪门子伞。 土地庙确实是许久未曾有人踏足和修缮,蜘蛛网与灰尘布满各处,显出一片颓败的景象。 桐月随手捡了根棍子打掉珠网,车夫也跟着帮忙,只是被刚才决堤惊吓,手一直哆嗦着,并不太利索。 嬴戎才进来,本想上前帮忙,他的扈从们已跟了进来,后面还跟着死里逃生的几人。 他动一顿,秦晋已领头自发开始收拾,将翻倒的桌椅都摆正,就那么用湿湿的衣袖将灰尘都擦净。有人将实在不能用的椅子劈成木块,就地生火。 一扈从有新发现:「公子,这还有处后堂,还请公子移步。」 众人都闻声看了过去,那处就在供奉台的后方,有着简陋的门板。说是后堂,不如说是一间独立的小屋,应该是以前守庙的人起居室。 嬴戎往前走了几步,众人忙跟上,可他却在沈卿卿主仆跟前停了下来:「这满屋的儿郎,小娘子在此怕是多有不便,不若到里边,还倒清静一些。」 这下沈卿卿是真的诧异了。 眼前的青年公子先是给她打伞,如今又是谦让,叫人摸不清头脑,还总觉得他在……献殷勤? 女郎一息间思绪万千,青年公子似乎有洞察人心的本事,又道:「小娘子方才之举叫我震撼,钦佩罢了。」 话已说到这份上,沈卿卿知道自己若推辞就是矫情了,她微微一笑,谢过。虽是领了情,但心中的想法还是没落下的,话说得好听,不代表他的善意有出于别的目的。 在掩上门板的时候,她用探究的目光又扫了几眼不显面容的青年公子。 嬴戎有所察觉,抬手摸了摸鼻子。他似乎被人家当做是什么企图了。 清俊的面容上颇为无奈,委实有些冤枉。 嬴戎将屋子让了出去,秦晋一众有些吃惊,但也只是一会,很快又继续整理庙堂。 从进门就一直抖个不停的安乐侯世子卫永嘉终于缓过口气,那种历经生死的感觉让他一直呼吸不过来,眼前总是吞没他的滔滔巨浪。眼下好一些,第一时间是靠近火堆,身体渐渐暖和起来,才有着还活着的感受。 他身边的护卫同样胆寒不已,万幸捡回了命,也护住了主子的安然。 一位护卫还算知礼,哆嗦走到嬴戎跟前,行了个大礼谢施手之恩。 嬴戎正吩咐秦晋别的事情,眼眸略微扫过地上的人,并没有多加理会。那护卫跪了好大会,处境就变得尴尬起来。 终于,转身到另一处火堆的青年公子与他说话了。他声音远远传来:「你们要谢的,是先前要为难的那俩位娘子。」 跪地的护卫脸上霎时火辣辣。 他被救上来的时候就认出秦晋,不想真正施救的,是他们不屑还多番刁难的主仆。 护卫就跟后腚着火一样,忙爬了起来,缩着脑袋回到主子身边,嘀嘀咕咕说什么。 卫永嘉听完汇报后也是诧异,朝被扈从围得严严实实地青年公子处看了眼,眼中光芒闪烁许久才起身。 他虚弱地朝嬴戎那走去,在被扈从拦下后对着被簇拥的人抱拳一礼,朗声道:「在下是安乐侯世子,郎君派人相救,此恩永难望。不知郎君是何处人士。」 他说得诚恳,更深的一层意思,却是来探听身份了。 卫永嘉虽纨绔成性,但自小在权贵中打滚,眼光还是有的。他一眼就认出嬴戎身份不凡,或许是哪位权臣之后,这才前来表明身份,探听之余也示好与结交。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话落许久,都未有人理他。 他站在那里,湿透的衣袍还滴着水,发冠也散了一半,像是泡发了的海带贴在脸上,怎么看怎么狼狈。站久了,与从容悠闲的贵公子相比,他莫名生出自惭形秽的窘迫感。 当然,还有被落了面子的怒气。 正是此时,后堂的门板吱呀一声,是桐月走了出来。她直接到火堆前拾了木头又引好火,再度回屋,回屋前,还撇了几眼站在堂中的卫永嘉,眼中尽是嫌弃。 这帮人是先前欺负她与娘子的人,也就是娘子心肠好,换了是她,就看着这帮人淹成水王八! 桐月一进屋就说:「娘子,我好像看到那些骂人的主子了,长得人模狗样,嘴唇薄薄的,一看就是寡情寡义的人。不是好东西。」 沈卿卿正拧着湿漉漉的袖子,听她这么一说,动作顿了顿。十分感慨地皱眉道:「我居然如此命苦?」 「什么命苦?」桐月听得一脸茫然。 第12章 女郎却只笑着说:「你都说他寡情寡义了,我救他不就是白救了么,这苦哈哈的费劲,搞不好人在心里骂我们傻呢。」 「是啊,这种人救了他都不知道来谢一声,呸!」 隔开两处的门板其实并不厚实,主仆俩的对话隐约传到众人耳中,嬴戎听着又是扬了扬嘴角,深以为然。 眼前的人可不就是无情无义的很,典型缝高踩低的势力小人。 卫永嘉就差没被指着鼻子骂是忘恩负义,脸上更是阵青阵红,身子抖得比在水里还厉害。 他在心中骂了句长舌妇,怒意就蹭蹭往上彪,不料一道目光就冷不丁扫过来,这让他瞬间又冷静。那个角度,正是来自一直未说话的青年公子,他已经报明身份,对方又可能是权贵圈里的人,他自是不能在人跟前失了仪。 为显自己也是有个好品德,卫永嘉几乎是没有思索地开口吩咐下属:「你去与那位娘子说,且让她先留下名姓,改日必送上厚礼。」 护卫忙应声,前去敲响门,在桐月横眉坚目中将主子的话转告。 桐月被这种高高在上的道谢气得直想将人掐死,再丢回水里去。 沈卿卿闻声也走了过来,面容仍隐在斗笠下,嗤笑着扬声道:「厚礼,怎么样的厚礼?」 护卫没想到她会当面问这种问题,一下就被噎住了,吱唔半天也没说出怎么个礼厚。卫永嘉从来就没见过这样厚颜的女子,这分明是挟恩求报了吧。 他忍着气,侧头跟身边的人说:「拿银票来!」 被伸手要银票的护卫一愣,在主子怒目下低声回道:「世子,银票都在马车上,被冲走了。」 庙堂内又是响起几道笑声,叫卫永嘉又臊又怒,抬手在身上摸半天,最终只能咬牙扯下腰间的玉佩。丢给护卫让送过去,他就站得那么远远地说:「这玉佩是上好的白玉,市价肯定不低于二百两,小娘子先拿着,来日我定会以十倍报之。」 莹润无暇的玉佩就那么呈到了沈卿卿面前,她低头看了眼上方的蝙蝠纹,眸中是沉沉的暗光。 她朝婢女摊开掌心:「桐月,拿我们的银票。」 桐月小怔一会,飞快从袖中翻出用油纸包着的银票。 沈卿卿从中抽了三张,轻轻放在还捧着玉佩的护卫手上。众人都被她这举动闹得一头雾水,在疑惑中,只听她道:「这有三百两……」说着,却又是停顿,将护卫手中的一张百两百面值银票取了回来,重新放了张五十两的通兑票。 「玉佩我不要,千金报恩亦不必了,另给你添二百五十两,只求你别再我跟前晃荡,让我总想起做了以德报怨的蠢事。」 言下之意,谁缺你那点钱不成,快滚! 拿银钱来辱人,谁不会?! 沈卿卿也是难得生了恼意,占理不饶人,一翻话把卫永嘉气得直捂心口。 ……二百五十两,这女子辱骂他不算,还跟打发叫花子一样打发他!他堂堂安乐侯府世子,缺这二百五十两吗? 护卫也明白过来意思,捧着银的手直抖,仿佛有千斤重,连看主子的脸都不敢。他们世子这是自取其辱啊。 这小娘子先前一直没出声,不想这张嘴与泼辣的行事,比那个婢女还狠 。 「——世子!」 正当沈卿卿做好再与这不要脸的世子舌战一番的准备,卫永嘉身边的护卫发出惊喊声,他竟是生生被气晕了过去。 女郎冷眼看乱作一团的几人,十分不屑。就这本事还挑衅滋事,没得先自己把自己气死了,真是一个能打能骂的都没有。 她弯腰将护卫吓得都丢掉的银票重新拾起来,用细白的手指捏着递到婢女眼前:「给他烧了,看能买通阎王收了他不,若是不收,就全当给他积德了。」 女郎再次轻飘飘地一句话直戳卫永嘉一行心窝,几个护卫气得快要吐血,却又敢怒不敢言,怕给主子坐实了忘恩负义的名声。 安静的庙堂中响起几声低笑,青年公子唇角微扬,说:「小娘子言之有理,我们也添个二百五十两,给这位世子积德。」温和的声音一转一勾,竟有着纵容的味道。 到了晚上,雨势终于有所减缓。僻静山林间响起一阵翅膀拍打的声音,灰羽毛鸽子就落在竹屋窗柩前,尖尖的小嘴巴一下一下啄着窗框,那样子像是在敲门。 无机子才刚刚睡下就被敲击声惊醒,他从榻上爬起来,探着身子去开窗,鸽子呼啦一下就钻进了屋。将他的山羊胡子都扇得一飘一飘的。 「……」 无机子望着站在自己肩膀上的来客,肩头都被它弄得湿了大块,一阵无语。 这小东西怎么冒着雨飞来了。 他抬手去搔了搔小东西的下巴,没有在它脚上发现字条一类的,兀自陷入沉思。 他那小徒儿在做什么? 好端端让鸽子跑一趟,还下着雨,刚养的时候可宝贝得跟什么似的,他多看一眼都不乐意。 不过小会,他猛然将鸽子从肩膀掐了下来,可怜的小东西被掐得直拍翅膀,羽毛都掉了几根。 无机子被扇了一脸水,嫌弃将它丢到桌案上。 ——可是出事了? 他想起先前两人的约定,非紧急事情不用这小东西联系,且不让鸽子传任何有字迹的东西,就怕被有心人拦截。 上一回这小东西跑到这儿的时候是两年前,那时是有人还在青州找他的踪迹,小徒儿放了鸽子上山,接着三天没露面。过后才告诉他事情。 这是又有人寻上门了?! 无机子惊疑不定,望着绻腿窝在桌案上的小东西,决定就那么安静呆着。 然而他并不知道,自己这回等来的却不是小徒弟了。 「公子,秦肆归队了。」 土地庙,秦晋身后跟着在雨夜中赶回的同伴,轻声走到依墙而坐的青年公子面前。 火堆在此时噼啪两声,几颗火星溅起,仍带着斗笠的嬴戎微抬起头,火光明明暗暗映在他身上。 他扫了眼角落里的卫永嘉一行,压低了声问:「可是有结果了?」 秦肆解开蓑衣,将用油纸包包着的三张画相展开在他眼前,亦小声回话:「属下已查探过,客院中住着的适龄且有着双桃花眼的小娘子只有四人。」 嬴戎闻言并未有动作。 四人,却是只有三张画像,他在等解释。 秦肆是十分知道主子性子的,继续说道:「其中有一位小娘子在属下要去暗探的时候已经离开,才会缺了一张,不过属下打听清楚了。离开的那位小娘子是前任齐县沈知县的嫡女,她亦长有一双桃花眼。至于那耳后的红痣……属下无能。」秦肆跪了下去。 「红痣长的地方实在太过私密,观里住的又是有头有脸的,属下怕惊动,未能近身查探。」 嬴戎这才伸手去接过画像,快速扫了眼后,随手一扬,纸张就落入火中化为灰烬。 上面并没有他要找的人。 秦肆知道自己这项任务搞砸了,蓑衣下的身子紧绷,跪着不敢再言一字。 「起来吧。」面对忐忑的属下,青年公子缓缓开了口,映入他眼帘的火光跳跃,他的眸光似乎也越来越亮。 第13章 ——虽然最后一个人没有画像,但应该是不会错了。 还真是意外,那小道姑居然是沈和安的嫡女,可若按他先前的猜测,这事情又极为不合理。 是他想差了? 他沉吟片刻,朝如蒙大赦站起来的下属说:「你先到齐县再去州城,查有关沈和安的一切,记住,是所有。」 秦肆立即应声,补过办差去了。 穿蓑衣的高大男子再度离开,秦晋见青年公子还靠着墙不知在想什么,劝道:「公子,您该歇了。这里不及马车舒适,公子还是回马车吧,属下在外值夜。」 「不必了,外边还下着雨。」嬴戎摘下斗笠,盖住脸,就那么躺倒在薄薄的羊毛毯上。 十分洒然。 秦晋沉默地又看了他一眼,盘腿坐下。 本来他家公子还能有个薄被褥盖一下,却是给了在后堂的那个小娘子。不但是被褥,还将先前准备好的点心攒盒都给了人,自己则跟着他们一起吃硬邦邦的肉干与玉米面饼,他可从来没见过公子对哪个小娘子这样上心过。 秦晋想着,将刀杵在地上支着下巴,很快就又推翻刚才所想。错了,他们公子不但对里头那小娘子上心,还对在道观里遇到的小道姑上心。 是终于开窍了? 秦晋就抬头看向外边。雨还淅沥沥的下着,堂内的火光依稀照到庙门,隐隐能见地上汇聚的水坑,即便下着雨室内仍是带着夏季的闷热。 明明已经是入夏了啊,他们公子却似在春季。 翌日,一场惊天动地的大雨终于停歇。桐月早早起来,走到庙外张望,山坡下的大水还未褪去,四周还是那片汪洋之景。 看来今日怕还得困在这处。 婢女转身告诉沈卿卿这不好的消息,女郎盘腿坐在薄薄的锦被之上,慢慢梳着发。 「再等等看,若是今日不再下雨,到下午也许水位能退去一些。」齐县以前也有过涝灾,只要雨停半日就会退水。 她十分淡然,桐月更是觉无所谓,从包袱寻来束带为她束发。 「都怪奴婢大意,在推树时都没有注意掉了一个包袱,连给娘子梳个发髻都不成。」 「出门在外哪有那么多讲究,也不能怪你。」 树是她让推的。 主仆两正说着话,外边传来敲门声,是秦晋。 「打扰二位,我们烧了些水,二位可有需要。」 桐月一听有热水,就站起来走:「要的要的。」这一整夜,她们娘子连唇都没沾一滴水。 沈卿卿闻声戴上斗笠,又拉低帽沿跟着走向门口处。 秦晋见到主仆俩都一同出来,还怔了会,领着两人到煮水的那处。 在秦晋给桐月用水袋接水的时候,沈卿卿却是直接到了青年跟前。 嬴戎只感觉眼前的光微暗,抬头就见正朝他屈膝一礼的女郎。 「多劳烦公子。」 沈卿卿声音偏轻柔,尾音如丝竹袅袅,语气又诚恳,让人听着就有种如沐春风的亲和与舒服。 嬴戎扫了眼她精致的下巴,与她闲话:「客气。外边停雨不久,水还未退,怕是还得再耽搁行程。你们是要往哪去?」 「往家去。」 沈卿卿没有隐瞒去处,却没说明去向。 听到答案的嬴戎错愕,旋即心头涌起一阵无奈。 这小娘子真是一点儿都不信任他啊,这话回得,滴水不漏。他在人心里究竟是怎么个印象。 他无奈地笑笑,抬手指了指面前的茶:「娘子用茶?」 沈卿卿低头一看,一套玉质的茶具就那么放在地上,与这败破的庙宇格格不入。她莞尔:「好啊。」 就那么席地跪坐。 打水的两人过来,就见到自家主子各戴斗笠,相对坐着……品茶? 两人都嘴角一抽。 什么情况。 「——雾芽吸尽香龙脂,不曾想,公子这竟是极难得的云雾茶。」 女郎三指执茶碟,葱白似的手指彷若要与白玉杯具都融为一体。 嬴戎听到她的赞叹微有诧异,「娘子好见识,竟是一品就知。」 「不过是有个故人是茶痴,总会寻集各类的茶,有幸尝过,就记住了。」 沈卿卿又轻抿一口,嬴戎却知她这话是谦虚了,尝过就记住,一般人不能为。 「正巧我手上有着不少茶,若娘子的故人有寻不得的,可说说。或许我这处就有呢。」 青年公子极大方,带着几分亲近,沈卿卿想了想说:「公子是茶商?」 嬴戎倒没想到她不是应下或是拒绝,而是询问起身份来。他低笑,好心情地反问:「不像?」 女郎十分耿直地摇头:「不像。」 青年公子的笑声更是愉悦了。 「我确实不是茶商。」笑过,他才好整以暇地答道,「不过,从商倒不假。」 从商? 沈卿卿盯着他再次为自己斟茶的手,修长而有力度,她再次摇头:「还是不像。」 嬴戎是真无奈了,这小娘子的性子就那么直接,让他很有挫败感。 「世、世子!」 就当嬴戎有些不知道要怎么继续话题时,另一边传来焦急的喊声。 卫永嘉的护卫们发现他竟然在睡梦中就抽搐起来。 第14章 三四人霎时乱作一团,有人按住他的身子,有人撕了衣裳塞他嘴里,怕他咬到舌。 沈卿卿与嬴戎被扰,都侧头看了过去,很快一个护卫就焦急上前,慌乱不已:「请问有人懂医吗,我们世子全身滚烫,像是高热,这会还不醒人事!」 秦晋众人面面相觑。 「我们这儿并没有懂治病的。」一位扈从回道。 如若是刀伤剑伤骨折什么的,他们倒是能看一看。 护卫眼神都变得绝望起来,那边又在高喊,卫永嘉居然还口吐白沫,脸色青灰一片。看着就十分危急。 沈卿卿凝眉看了会,最终还是走上前,伸手去卫永嘉的额头。 果然是烫得很。 她站起身,面无表情道:「我有办法能让他先缓解。」 护卫们闻言如同抓住了根救命稻草,都激动地说:「还望娘子告知。」 沈卿卿说:「回笼汤加木灰,搅匀了灌下去。」 此话一出,满场寂静。 回笼汤,是童子尿的别称。她要灌安乐侯世子喝这个?! 「医书有云,回笼汤能治发热。」女郎早料到会有这样,淡然地徐徐道来,「昨日他落了水,腹中怕也进了脏水与污物,乃惊邪侵体,引得发热……还可能会伴有腹痛之症。我曾见亲眼见过落水后的人与他一样的症状,就是用此法解的,当然,如若你们有别的药能替换,可以不用这方子。」 她字正腔圆,掷地有声,让人就已信了三分。何况所说之症,确实是与卫永嘉的相符,昨夜护卫们是听见他说腹部不舒的。 可是,卫永嘉的护卫们仍是面面相觑,除去寻不到别的方法替代外,还遇到了万难的事。好半会,其中一人才极尴尬地道:「不知诸位中可有……童男身。」 霎时就有人笑出声。 秦晋也是眯起了眼,强忍着笑意,下刻却是不由自主就侧头看向一直沉默的青年公子。 而在他转头那瞬,他察觉到了股阴冷的目光,吓得他忙将脖子拧回来,目不斜视。在背有锋芒中,硬着头皮说:「在下或者能……帮。」 扈从们的笑声一顿,再度又是哄笑,秦晋在笑声中咬牙切齿。 意识朦胧中,卫永嘉知道自己被人强行掰开嘴灌东西,那东西让人十分难受,让他整个胃都在痉挛。一侧身,他伏在地上不断呕吐起来。 「将肚子里的东西都吐干净了,再让他多喝水,拿温水擦擦身,对降热也有效用。」 沈卿卿用宽袖捂着鼻子,退后几步。 护卫们见主子这一吐人也清醒了,而且也不再抽搐,大喜过望,纷纷朝她致谢。 女郎只是笑笑,转身回了后堂。 桐月围了上前,崇拜地说:「娘子好厉害,居然还会治病!」 「若是灌你喝那些,你也能将那些脏东西吐出来。」沈卿卿莞尔,斗笠下的双眸带着笑意,亮如辰星。 「娘子你别说那么恶心的东西。」 婢女嫌弃的一声,沈卿卿终于没忍住笑出来,「方子哪有恶心不恶心的,能救命就成。」 虽然不加回笼汤抠喉也能催吐,但若吐不干净,指不定还要再闹出什么症状来,到时那安乐侯世子少不得再被折腾得奄奄一息。她好心救人弄不好再惹一身骚,实在得不偿失,还是这样最省事。 就是不知道有一日卫永嘉知道自己喝过什么,会是个怎么的表情。 沈卿卿想着又在心中叹息一声。 这可真是孽缘啊,她家师父一语成谶。 卫永嘉连着被灌了三回,连胆汁都吐不出来护卫们才停了手,然后按着沈卿卿的说法,轮流着烧热水照顾主子。 秦晋看着面无人色的卫永嘉,心情复杂,还不时拿眼撇嬴戎。 这样真的好吗? 毕竟安乐侯世子与他们公子还有着一层关系的。 嬴戎察觉到他忐忑的目光,微微一笑:「救人命性,你这是立功了。」 听到他的话,秦晋这才将心放回肚子里,也许老来的时候他还能跟子孙吹吹牛,可是干了件不得了的事。只是同伴总投来若有似无的关爱目光,让人有些难受。 雨停了半天,洪水果然开始退去。 沈卿卿在后堂实在闷得紧,就出了土地庙透气。雨后的空气湿润,带着泥土的气息,和土地庙里的闷热相比,叫人舒爽不少。 她远远眺望。被水淹没的路面已经露出一小段来,也许到晚间,水就该全退去。 此行还算有惊无险。 在外边呆了会,桐月与车夫都寻来过来,是卫永嘉终于完全清醒,只是腹痛,这会嚷嚷个不停。 沈卿卿不太乐意的转身回庙里,才进门就听到男子哼哼的声音。 护卫忙来请她。 「哪儿疼?」 女朗居高临下的看向脸色发青的郎君,卫永嘉被她这样的态度气得要吐血,但听了护卫说她救自己一命,只能咬牙忍下。指了指胸口往下的位置:「此处,火辣辣的。是不是你让我喝的药有什么问题。」 「药有问题?」沈卿卿懒懒地蹲下身,牵唇一笑,「你问问你的护卫们,我说的方子有没有问题。」 一众护卫哪敢说方子有问题,细问下发现被灌了那样的东西,可得要命。众护卫忙将头摇得根拨浪鼓一样。 卫永嘉直瞪眼! 一群蠢货,就知长人威风灭自己志气,不懂附和一声,杀杀这女子的锐气。 然而他哪里知道,众护卫这是保自己的身家性命。 沈卿卿见此笑了声,似讥似诮,让人心头就像被针扎了一下,刺刺的难受却又摸不着揉不了。 「这儿疼?!」 她懒得多搭理他,抬手就往说的地方按去,这一按,险些没把卫永嘉疼得从地上跳起来。 「没事,那是胃部,你没进食,又吐空了。伤着脾胃很正常,谁人饿着不难受。」女郎拍拍手站起来,「而且你不用那么怕死的,祸害遗千年,我很看好你。」 她说完施施然回后堂了,留下气得连咬牙都没有劲的卫永嘉。 众人是再一次感到女郎那张利嘴的厉害,总是绵里藏刀,气得你挠心挠肺。 第15章 这日,众人不得不在庙里再耽搁。好在嬴戎一行带了不少干粮,分一分,还是够众人果脯。 吃饱喝足的卫永嘉总算提起了些精神,又开始琢磨嬴戎的身份来。护卫见他频频看向那边,想到早间听到的说话内容,矮身在他耳边嘀咕了一阵。 「他居然只是个商人?」卫永嘉惊讶。 护卫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偷偷去看前边,见对方并没注意到自己这里。才低声说:「属下是听到他和小娘子说的,那怕小娘子也不信。」 别的不说,就是他身边的那十余名扈从的架势,都不像是一般商人能聘来的。 卫永嘉却不像护卫那样认为,想到自己先前自降身份要与之交好,还被甩了个冷眼,他是越想越气闷。 一个女子敢奚落他就罢了,他不与女子一般见识,可连个低下的商人都怠慢自己,向来自视过高卫永嘉是真有点受不了。他气得连手指都发抖,可最终也没有什么用。 他身边就只身下这几个人,打肯定是打不过那群人,只能翻了个身,对着墙壁气闷。良久后,又阴阴一笑,眼中都是狠毒的光。 没有关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会叫这两人有落到手中的一日。 又是过了一夜,天终于大晴,阳光透过云层,大地就铺了一层淡色的光芒。 「谢过这位公子,就此别过。」 土地庙门前,众人拾装启程。沈卿卿这两天受了嬴戎的恩惠,落落大方向他施了一礼,与表谢意。 嬴戎微微一笑,心中不无可惜。 眼前的女郎离开后堂就带着斗笠,根本不让人有一丝亏得面容的机会。他视线落在她披肩的发丝上,太阳下,那乌黑柔顺的头发有着淡淡光泽,续上回起了想无礼掀掉女郎的斗笠冲动后,嬴戎又起了想伸手去碰碰这头发的冲动。 记忆中的母亲,亦有这样一头极好的乌发,他孩童时十分喜欢拽在手里。那是比绸缎还顺滑的触感。 青年公子久久未语,沈卿卿抬头,在见着他笔直身姿那瞬,仿佛感受到了他由心中散发出来的那丝感伤。他立在扈从前的身影似乎就变得有些寂寞。 一种能牵动人情绪的孤单感。 沈卿卿怔了怔,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染上这莫名的情绪,而这一切在青年公子温润的声音响起时,又全部散去。 好像种种不过是她错觉罢了。 嬴戎说:「愿娘子一切顺利。」 话毕利落转身登车。 沈卿卿亦转身上车,卫永嘉扶着护卫的手站在庙门口,脸上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两辆马车徐徐下了小坡,开始往州城方向去。 嬴戎的马车不是小小青蓬车可比,不过小半刻沈卿卿一行就落后很远,而此时,青年公子正撩了帘子吩咐属下:「那个小娘子不是失了一个包袱,你们分个人去下游找找,看能不能找到。还有,再让个人暗中护送一下。」 秦晋应是,点了两人的名字办差。心中却是在想,这个护送还要暗中,还派人去帮着找主仆俩都认为不重要的包袱,说没有别的想法,他都不信。 当日,远在峿山的无机子来了个客人,一个让他黑着了脸,想痛打一顿的人。 「你怎么来了!来就来了,还坏了老夫的阵,老夫布个阵容易?」 少年郎君懒懒地倚在石桌边,看着老人下巴一抖一抖的胡子,痞笑道:「徒儿不破个阵给您看,您怎么知道这些年徒儿有没有长进,何况,您老人家也不会再想在这儿呆了。还留着这么个障眼法何用。」 居然说他精心布的阵法是那戏耍人的障眼法!无机子气得脱了鞋子就掷过去,树林里响起一阵鸡飞狗跳的动静,两只灰羽毛的小鸽子在石桌上转着脑袋看热闹。 洪水退去,沈卿卿一行还是走得不太顺畅。 马车好几回都陷入泥泞之中,亏得桐月一身的力气,众人在日落前终于进了城。 进城的时候,外边排了许多百姓,沈卿卿一路来也见到有三三两两结伴往州城去的,便叫桐月去打听打听。 「娘子。」桐月打探回来,语气极为惆怅,「奴婢问过了,这些百姓都是在发洪水的时候逃出来的,家被掩了,农田也没有了。只能一路走到州城,看能不能有别的办法生活下去。」 眼下正是要下秧的时候,水一淹,那秋季就不会有收成,家也淹了,在原处就只能是饿死的下场。 沈卿卿撩起帘子看了眼,见到许多人脸上的神色彷徨又茫然,叹道:「只能看官府如何解决了。有大批的百姓到州城来避难,总会是有说法的。」 桐月想了想,说:「州城的事如今不就是二老爷在管么。」说罢还嗤了一声,仿佛十分不屑。 她真不太相信品行那般差的二老爷能为民做事。 沈卿卿闻言只是笑笑,她也不怎么相信二叔会真心为百姓考虑,毕竟有前车之鉴。 进了城就好多走了,沈卿卿和许大爷说先到长街一趟,在一家当铺前下了车。 桐月抱着包袱跟在后头,奇怪道:「娘子,您这是要当什么啊,我们又不缺钱。」 「谁还嫌弃钱多不成?」沈卿卿朝她一笑,夕阳落在她眼晴里,眸光灼灼。 桐月见着她那样的笑,心里暗暗在想:娘子这样双眼亮晶晶的笑,肯定有人要倒霉! 当铺名叫通宝,在本朝各地都有分号,名声极响。 许是到了黄昏,店内客人寥寥,一个小伙计在柜台内正百无聊赖地发呆。 「我来当东西。」 女郎来到跟前,轻轻敲了敲柜面。 小伙计一个激灵回神,就见到眼前站着两位小娘子。见其中一个长得极好,年纪都不大,衣着十分普通,他霎时又恢复那懒懒地样子,很随意地说:「小娘子要当什么。」 沈卿卿也不介意他的态度,只问:「我想要活当,但若是过了时间赎不回来,你们是不是就直接改成死当了。」 「这个自然啊,欠债还钱,没钱物抵。」小伙计抬了抬眼皮,「但太便宜的东西我们不收。」 搞不好连本都捞不回来。 「自然。」 女郎颔首,探手袖中,取了一枚白玉玉佩出来。 「你瞧这值多少?」 玉佩被她‘吧嗒’一声放在柜面上,在夕光下莹莹生辉,折射出温润的暖色。 小伙计原本还觉得沈卿卿拿不出好东西,只是敷衍地瞟一眼,下刻就怔住了。 他是当铺里的老人了,自然是有些眼力劲的。 那玉佩质地细腻,水头极好,一看就是整块雕刻而成。而那雕工,上边的蝙蝠精致得就像是要活过来一样。 还不是一般的白玉,是羊脂白玉,极品! 第16章 小伙计整个表情都变了,小心翼翼将这白玉捧到手中,摸了再摸,对那温润的手感十分喜欢。再一细看,上边的刻字更是叫人惊讶。 「这是……这玉佩小娘子是如何得来的?!」 小伙计看向女郎的眼神变得极古怪,沈卿卿落落大方地任他打量,让桐月取了自己的户籍文书递上前说:「我是沈知州的侄女,你觉得这样刻着名姓的玉佩会是从哪儿来?」 小伙计半信半疑地接过文书一观,见上边官印不假,信息亦相符。神色更古怪了。 就如沈卿卿所说,能有这样代表着身份的玉佩在手,也只得……沾亲带固的关系,何况这还是知州的侄女。 是有几分可能的。 他想了想,有些难决断,与她说:「这位娘子,您稍等一下,我去寻掌柜的问一问。」 小伙计说完捧着玉佩跑到后堂,不过半会,沈卿卿就听到有脚步声,还有低声说话的声音。 一个身材圆胖的中年男子就从后堂走了出来。 他进了柜台,打量着主仆俩,很快脸上就堆着和气地笑道:「不知沈娘子是想怎么个当法?您也知道的,这东西一般人怕都是不敢收的,但娘子是沈知州的侄女,一时要应急,小的这边也就破例一回。」 「这般要谢过掌柜了。」沈卿卿眼眉含笑,语气诚恳。 掌柜的十分受用,笑着的双眼都眯成一条缝,问道:「不知道娘子这个准备要当多少,期限是什么时候。」 「这个掌柜说就是了。掌柜施援手,我已十分感谢。」 她的话反倒使得掌柜的有些难做。说多了,于自己不划算,也和东家不好交待,听说东家已经到州城了,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要查帐。说少了,又怕得罪这个知州的侄女,他可听说沈知州九月就要回都城述职,搞不好就调回天子脚下了。 这个节骨眼也实在没必要去得罪人。 掌柜的琢磨来琢磨去,最后伸了三只手指:「三千两。」 「好,期限七日。七日后,你们带着玉佩和当票直接到府里取银子就好。」 「娘子只要七日期限?」 沈卿卿爽快得很,掌柜的反倒踌躇。 女郎微微一笑,目光皎洁:「既然是应急,哪用得了太长的时间。取纸笔来,我给你立个字据,为了不让你难做,我会将玉佩的来源一并写清楚。」 这简直不能是再好了!掌柜的欣然答应,小伙计屁颠屁颠跑去取来纸笔。 不过半柱香时间,字据就立好了,掌柜亲自送她到门口,在车子刚走的时候,又转头吩咐小伙计:「快,我让人已在后巷备了车,杜三也在里头。你快跟上,看她是不是进了沈府。如若是,就回来,不是……」掌柜就冷笑一声。 如若不是,可就不怪他不客气了。 毕竟若这玉佩来路不明,可就成烫手山芋! 沈府。 沈二老爷将将从衙门回来,柔和的夕光都散不去他一脸的戾气。 正房中,沈二夫人正要让下人布暮食,抬头就见夫君不高兴地走进来。她微微一怔,十分贴心的迎上前,将他往内室引,要为他更衣。 哪知沈二老爷却是一屁股就在圈椅坐下,接过婢女呈上的茶,抿一口便重重砸在桌案上。 「——一群无事生非的刁民!」 沈二夫人看着荡出来的茶水,细长的眼晴内光芒闪烁不定。她犹豫着问:「老爷,这是谁惹您生气了。」 「这几日大雨,城外五里桥那处淹了,一批流民就都涌进了城。」 沈二老爷没好气地说,沈二夫人不明这有什么好生气的,想着还要不要细问,就听到他又一拍桌案。冷冷地道:「当时我也没太在意,不过就是流民,进城就进城了。哪知那些流民胡说八道,说我鱼肉百姓,这些话还传到了枢密院同知耳中!」 「我刚刚见过他,被明里暗里询问了几番!」 他说着咬牙切齿,保养得宜的脸上都狞色。 ——枢密院同知。 沈二夫人将这官名在嘴里嚼了几遍,想起前阵子远远见过的高大男子:「可是那位来查私贩盐引一案的元大人?!」 「除了他还能有谁? 说起这事,沈二老爷是真是气得肝疼。 本朝盐引都由尚书省统管,然后下发到各州府,往年各州府把着盐引,也有私贩的事儿。但没想到今年陛下那边突然要查,只接下令枢密院,打个人措手不急。 青州临海,盐产量非常的高,自然就被陛下盯着得更紧,直接派了名同知过来。 那元同知正在查案,恨不得能抓住他小辨子,听到鱼肉百姓这样的话,可不是正合他心意。何况他马上就任满去诉职。 事情一个不好,他丢官都是小事,就怕连性命都保不住。 陛下的雷霆之怒,可不是任何一个人能承担下来的。 沈二夫人见夫君神色越来越不好,眼中都要喷出来火似的,也不敢再多话,怕一不小心让他更着恼。 她就打算去看看暮食准备得怎么样了,哪知还是受了牵连。 男人冷冷地声音在她转身前传了过来:「我让你找的东西怎么样了,这都几天了?」 侯府的人都已经出发了,估算着也是这几天会到。 听到这话,沈二夫人就打了个激灵,嘴角扯着笑回道:「我已经派人再去道观了。」 「派人再去道观?!」男人的声音瞬间就拔高,让人听着就心颤,「那就是还没有音讯了?!你都派的什么人,做的什么事!我是怎么千叮万嘱的,你都有没有放到心里去!」 说罢,见妇人满头金饰,一双珍珠耳铛有小拇指头大小,身上也是簇新的大袖衫。银线与彩绣,在烛光下闪着辉华。 沈二老爷被这样的奢侈的装扮气得勃然大怒:「刘氏!你不害死我不甘心是吧!我跟你说了,让你们低调些低调些,你穿得跟只孔雀似的要做什么?好告诉别人我们家银子多?!」 他劈头盖脸就一阵骂,根本不理会屋里还有着下人,也不顾及妻子的脸面要往哪放。 「你快给我都脱下来!我邀请了元同知住到府上来,想尽办法希望能拉近一些关系,他若真应下来,见到你这种打扮,下刻就拔刀砍了我你信不信!」 「无知妇人!无知妇人!」 沈二老爷气得直拍桌子,将发妻训得脸上阵红阵青。 此时,二房的兄妹们都前来请安,走在游廊下就听到父亲的诉骂声,皆心惊地对视一眼,加快脚步。 哪知,兄妹几人一进屋,让沈二老爷的怒火上升到极致。 不但是沈二夫人一身奢华,就连两个嫡女也是戴着金饰穿着新衣,沈二老爷气得直接将茶杯都砸在了地上。 几个孩子吓得瑟瑟发抖。 第17章 沈二夫人委屈得连眼眶都红了,又觉得丢了脸面,眼泪就滚滚落下,精致的妆容都被冲出两道水痕来。 沈二老爷见她还敢哭,恼怒站起身来一拂袖子,牵了三个女儿中的二女儿,说:「不在这儿吃了,到你姨娘那去,我陪着你们母女吃!省得在这被气死!」 不明所以的沈三娘受宠若惊,忙跟上父亲的脚步。 沈二老爷一走,沈二夫人再也受不住,哭倒在地上。边哭边捶地:「我这是做错什么了,他在外边受了气,就拿我出气。还要去那个狐媚子屋里!」 她哭得伤心欲绝,二房嫡出的孩子都不知如何安抚。这可是父母的房中事,能让他们怎么说。 就在正房里乱糟糟一团的时候,沈府的管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寻着沈二夫人就道:「夫、夫人!大……大娘子……」 管事直喘,一句话都说不全,沈二夫人听到大娘子三字,立马就不哭了,甚至是心头一喜。 是有信了? ——有信了,她就能将夫君从那狐媚子身边给拉回来! 沈二夫人仿佛见到姨娘那要气死的神色,一抹眼泪就站起来:「快说,快说!」 管事终于顺过气来,大声道:「大娘子她回府了!!」 谁? 谁回府了?! 沈二夫人一怔,目光直直看着管事,好像魂都不见了一样木纳,加上那张被泪水糊了的脸。实在有些惨不忍睹。 「是……是大娘子回府了,马车都进府了,小的们拦不住!」管事的被她神色吓得心里发毛,颤声再禀报。 大娘子回府了? 沈卿卿那死丫头回府了? 怎么会! 她不让李力家的去找东西了吗,她怎么会回来?! 「——娘亲!」 沈二夫人脑子里嗡的一声响,然后整个人就往后栽倒,将二房兄妹吓得惊叫。 沈府大门处,几名护卫鼻青脸肿的躺在地上,嘴里直‘哎哟’叫唤。 刚才抬脚就朝他们屁股踹,抬手就照脸打的小娘子太可怕了,他们五个居然力气还没她一个大。究竟是怎么样的主子才会教出这么个野丫头来! 沈卿卿可不知道沈府护卫已将自己当成妖魔鬼怪,她让许大爷一路将马车驶到垂花门,这许久未归的家,竟是变得极陌生了。 她下车来。垂花门庭院内的树植翠绿,小时爬过的那颗梨树不见了,原本种树的小片地变成了茂密的矮灌木丛,还放了块湖石。 「娘子,这就是沈家啊,还满气派的。」 「这本是老宅,怕是近些年翻新了。」可不是气派吗。 三年前她失去双亲,生活天翻地覆,三年后归家,家中亦是天翻地覆。 沈卿卿嘴角扯了个讥讽地笑。 看来这三年她二叔过得极好,那她就更加不用客气了。 「娘子,您安然到家,我这也就告辞了。」许大爷从辕座下来,恭敬朝女郎弯腰一礼。 周边已围了仆妇,还有别的护卫亦追了上前。 沈卿卿看着他们严阵以待的样子,笑容灿烂几分,她挽留道:「许大爷,你儿子就在州城,家里只得你一个,回去也是孤单。你就跟在我身边吧,以后我出门也方便些,你离你儿子也近些。」 说罢,喊桐月取了一袋子的银子,递了过去。 「这是一年的工钱,十五两银子,你看如何。」 许大爷看着那藏蓝色的钱袋,一时不知要什么反应。 十五两,这对他来说是一笔极大的钱财。普通百姓一年开销两三两银子足够,他儿子在州城也是帮着大户人家干粗活,一个月不过一百文钱。 这就是他们好几年的花销了。 他若是干上几年,能回家乡盖极好的房子,儿子也能娶个好媳妇。 许大爷动心了。 围在边上的众人也是诧异,这个刚刚家来的大娘子,出手就是十五娘银子?一个失怙的小娘子,哪里来那么多银子。 沈家的老仆人就又想起一件事来。 在大老爷去世前,兄弟俩就分了家,后来听说大老爷将不少产业都直接给了大娘子,说是要做嫁妆的。 这样一算,大娘子确实也是富有。 众人的双眼都黏在那银袋上,然后看到一双苍老的手将银子接过,他们心里就涩涩地疼。要是那银子是给自己多好啊,他们在场的,最好的也不过一个月五百文钱。 真真让人羡慕又眼红。 大娘子实在是大方! 许大叔接过银子当即就要跪下谢过,被沈卿卿一手托住:「跟在我身边的从来不讲究这些,许大叔也莫要将自己当外人,我如今就靠你与桐月照顾了。」 沈卿卿一向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许大叔以前常上玄灵观送柴火,早就识得她,知道她失了双亲。那还是个为民的大好官,如今听她这般真诚对待,激动得鼻子发酸。 「娘子言重,老奴一定尽心尽力!」 女郎开心地朝他笑,那样亲近的笑使得许大叔心里暖极了。 沈卿卿身边添了个人,也是高兴的,毕竟以后她又要有家了。 她领着两人就往院内走,根本没去管还堵在垂花门的马车要怎么办,左右是二房的,他们爱怎么着怎么着。 围着她的人又不敢强行不让进去,主要是桐月那身力气让人听着就生畏,谁也不想再上前丢脸。 就这样,女郎在前头走着,身后跟了呼啦啦一大串,猛地看过去,还觉得她排场极大。 沈卿卿扯了扯嘴笑。 沈家的下人有些意思。 她沿着游廊往正院去,经过雕花刻画的抄手游廊,她发现沈家真是由内至外都整修了一通,走在这崭新的府邸里,十分没有归属感。 真的再找不到家的感觉。 第18章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看守正院院门的婆子都有些看傻了。 这就是管事说的大娘子?好生威风,怎么身后跟了那么些人。 婆子有些摸不清状况,又见有护卫跟着,也没敢拦她,而是恭敬退到一边,让女郎就那么进了正院的门。 沈卿卿的宽袖在她眼前拂过,很快,她听到极温和的声音:「桐月,赏。」 婢女脆生生应是,从袖子里掏了个碎银子就丢到婆子怀里。 婆子看着怀里的银子有些出神,再回过神来,就只见到女郎翩然的背影,身姿如竹。她捧着银子张嘴就咬了口,硌得她哎哟一声,彻底回过神来。 这是真的,大娘子居然打赏她一两银子! 婆子脸上瞬间笑开了花,小心翼翼将银子放进荷包里,随后察觉到几道意味不明的目光。一抬头,就见到跟在沈卿卿后边的人都用羡慕又嫉妒的眼神看她。 吓得她忙将荷包摘下来,塞到怀里捂得死死的。 众人眼红得咬牙切齿。早知道对大娘子表示得恭敬一些就有赏,他们刚才就上前请安了! 然而,他们即便是肠子都悔青都晚了,而后不久,沈卿卿一来二去的大方举动也传遍整个沈府。 那头,沈卿卿已到了正房,看到屋里乱作一团诧异地道:「我这才家来,屋子就收拾好了,二叔和婶娘真疼我。」 屋里正七手八脚抬沈二夫人的仆人都动作一僵,回头就见身着素色宽袖衣裙的小娘子立在门口,她逆着光,众人看不太清她的面容。 二房的嫡长子沈彦闻声转身,俊秀的脸上有着说不出来的尴尬。 沈卿卿信步进屋,还摸了摸就摆在门后的半人高粉彩宝瓶,「二叔二婶真是太过用心,连摆设都这样精致。」 沈彦听着她的话,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以前这正院是大房的不假,可自打沈大老爷去世后,他们二房就搬到了原本属于大房的正房。 他被沈卿卿的话闹得汗颜不已。 一个略尖的女声却是在此时响起,「你是眼瞎了不成!将我娘亲气得晕了过去,如今还口口声声你的屋子,这是我娘亲的院子!不欢迎你!」 说话的正是二房嫡长女沈依依,她不但骂人,甚至直接冲了前要推沈卿卿出去。 女郎见穿得花花绿绿的身影仆来,只是轻轻一避,她就落了空,整个人扑向那半人高的花瓶。 屋里霎时响起尖叫声与瓷器落地碎裂的声音,沈彦被吓得脸色发白,忙前去扶起妹妹:「依依,你没伤着吧!」 「二妹妹,都过了三年了,你这眼神怎么还是不好使。好好的花瓶都给砸了。」沈卿卿站在一边,挑眉直笑。 趴在地上的沈依依就跳了起来,又冲上去想要挠她的脸,桐月直接往主子跟前一站,就像块铁板一样将人给弹了回去。 好在沈依依身后是沈彦,这才没再摔个屁股花,却是憋屈得抱住沈彦就哭起来。一口一个她沈卿卿回来就欺负人。 沈彦十分不好意思地朝一脸无辜的大堂妹笑笑,将嫡妹拉到一边,说:「卿卿,你回来了。怎么不说一声,大哥也好接你去,一路来可还顺利。」 少年郎君语气里有着歉意,声音有些低,是他对这个大堂妹的愧疚与心虚。 沈卿卿望着三年不见的兄长。见他修眉星目,已长成风度翩翩的郎君,就朝他笑,一双桃花眼都弯弯的:「兄长许久不见。」多的却不再说了。 说起来,她与沈家二房这些兄妹,能说上两句话的就只得沈彦,其它的都以沈依依为首,以前可没少为难她。 女郎朝自己笑得亲切,沈彦一颗心稍安,他正想说什么,却又听见她道:「大哥,二妹妹说这正院如今是二叔二婶在住了?」 少年郎君一张脸霎时涨得通红,他闭了闭眼,点点头。 「——哦。」沈卿卿也点点头,倒也没有为难的意思,「那我现在要住哪里?」 这一句,又把少年郎君给难住了。 住哪里? 家里根本就没有给她拾出院落来! 郎君不语,甚至不敢与女朗那双漂亮眼眸对视,更是觉得她投在身上的目光好像都会灼人。沈卿卿见此扯着嘴角笑了笑,目光也没方才柔和了。 好半会,沈彦才艰难地道:「妹妹回来得突然,怕还没拾好院子,若是妹妹不嫌弃,就先在为兄院子住下。为兄这几日正要去同窗家,没有个几天也不会回来。」 还在大哭的沈依依一听,再度炸毛,尖声叫道:「大哥,凭什么你的院子让她住!!」 沈卿卿就说:「那我就和二妹妹挤一下好了。」 「我才不要和你挤!」沈依依不加思索就冲出口,说出来后,才发现兄长脸色并不好。 她死死抿住唇,知道兄长这是有些生气了。兄长要让院子,她不同意,沈卿卿要和她挤她也不同意,十足的在无理取闹。显得她无比小气。 沈依依小脸通红,才恍然过来自己上了人的当。 「夫人醒了,郎君,夫人醒了!」 一位婢女面带喜色跑了过来,刚刚清醒的沈二夫人硬撑着来到几人跟前。 她看着笑容云淡风轻的女郎。三年未见,这个小丫头片子长高了不少,简衣素面都遮不住她过人的姝色,一掌宽的腰带更是将她腰掐得细细的,身形婀娜有致。 这死丫头长得越来越像她死去的娘,小小年纪就已经带有勾人的媚色了,不然当年怎么会才成亲就怀了身孕,不要脸的货色!沈二夫人在心里骂了一通,又暗磨了磨牙才开口道:「卿卿,你是自己回来的?」 「不然呢,二婶这话有些奇怪。」沈卿卿同时也在打量这三年不见的婶娘。 除了面容更老一些,眼角的纹路粉都遮盖不住,那刻薄的样子是一点没变。 沈二夫人被她噎了一噎,借着儿子伸来的手硬站直了身子:「李力家的三人呢?」 「什么李力家的?」女郎一脸诧异,「婶娘是有让人来接侄女吗?」 有,还是没有。 ——有没有,难道她真的不知道吗?沈二夫人快要被她装糊涂的样子气吐血,这个话她要怎么回答! 不过没等她回答,沈卿卿突然一击手,「啊,难道那三个人真是婶娘派来的?我以为他们是哪里窜来的贼呢,在我屋里翻箱倒柜,我直接打晕让玄灵观观长送官去了。」 打……打晕送官了?! 沈二夫人有一瞬要站不住,抖着手厉声道:「你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啊。」女郎敛了神色,身姿笔直,竟是威严得叫人不敢逼视。 她一字一顿地道:「二婶娘派来的人在我屋里作贼,翻箱倒柜,被我抓了个现行,打晕送当地的官府了。这会儿,可能那边的人都知道二婶娘派了贼到侄女的身边,再或者……家丑传千里,州府也有人知道了。」 「你……你!!」沈二夫人听得头皮发麻,被揭穿心思,脸上更是火辣辣的,就像被人狠狠扇了一巴一样。 沈卿卿无视她断断续续的话,突然露了笑,那笑一如天上辰星般耀目:「知州的家仆居然作贼。」 女郎这话仿佛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沈二夫人两眼一翻,再度昏厥过去。 第19章 桐月一脸崇拜地看自家娘子舌战群雄,心道,果然今天有人要倒霉。 州城南边的一处大宅内,身形壮实的扈从及护院林立,守卫十分森然。 嬴戎正坐在箭腿平头檀木矮案后,温润的眸光中有几分诧异:「去了沈家?」 秦叁半跪着继续禀报:「是,那位娘子是先行去了分号的当铺,随后马车就进了沈府。进府前还和大门的护卫发生了冲突,只不过被娘子的婢女都打趴下了。」 打趴下了。 青年公子就回想起婢女以一已之力推倒大树的场面。 主仆俩都是有趣的人。他笑了笑,又问:「可知她当了什么东西。」 「这……当时属下不敢跟太紧,并没有进去。怕只能问掌柜的了。」 一边的秦晋马上道:「公子,属下这就让程掌柜过来。」 嬴戎颔首,视线落在案面的麒麟镂空香炉上。熏香轻烟丝丝缕缕,袅袅散开,还未散尽又会与新升的薄烟重合,给人一种缠绵之景。 他心头微动,不得见真颜的女郎身影尽在脑海。 他还在让人去寻她呢,明明人就在眼前,还与他相处了两天。沈知县是位有才干的人,女儿亦与平常女子不同,心胸气度,还有那临危不惧的冷静皆是难得。 还真是父女俩,都是一样的性格脾气。 只是这沈娘子可能比父亲多了一分调皮? 嬴戎突然轻笑出声,想起虽被她救了却整得惨兮兮地卫永嘉。 青年公子莫名发笑,扈从们不明所以,秦叁在屋内也不知是退还是等主子再有的吩咐。 外边响起了敲门求见的声音,是沈卿卿遗失的包袱有信了。 「公子。」来人得了允许,上前递过一个沾满泥的包袱,「东西寻着了,属下为了确认拆开看了一眼,是有先前那婢女说的梳妆物件。」 嬴戎也不闲脏,直接升手接过放在案上打开,手与袖口都沾了不少干泥。 里面东西并不多,三个简单的银簪子,女子常见的用饰。再有是三两本书,因为被水泡了,封皮都皱了起来,字迹倒还清楚。 《珠联璧合》、《姻缘一线牵》、《才子不负佳人》……嬴戎扫了眼,发现都是话本。 而且还是现下很热门的一些才子佳人相爱的话本。 她居然也看这些东西。嬴戎将这些东西都归为无聊一类,往日看都不会看一眼,眼下居然没有犹豫的就翻开了。 书虽是干了,却是两页三页黏在一起,一不小心还将纸给揭烂。他就那么快速翻完,发现《珠联璧合》讲的是一个穷秀才在未婚妻家的供读下高中飞黄腾达,当了官后也与未婚妻成了亲,妻妾簇围,生活十分美好。但后来发现妻子心肠极歹毒,毒打婢女还陷害妾室,有一回写的是秀才妻子因嫉妒一女子的美貌,欲暗中伤那女子,被那个女子所发现,秀才最后休了妻。 而意外的结局是,那被害的女子是秀才同僚的女儿,后来那女子觉得秀才品德极好,下嫁当他的续弦。所以书名为珠联璧合。 「不知所谓。」 嬴戎真要被这些情节看笑了。他索然无味地要将话本丢开,哪知突然发现最后一页和书皮间好像有别的字迹,小心翼翼揭开后,依稀辨认出几句话。 上面书:不知所谓,同僚之女目光短浅,只见大义灭亲,不见其实是忘恩负义之人。无毒妻就无今日,妻妾祸事源头亦生于秀才好色,身居五品已六位妾室,哪个女人堪受磋磨。着书者脸比天大,混淆视听,只事事突出秀才的‘才干、大义’,怕是以已身当做书中秀才。若真有此般人为官,朝廷之害。 默默读着那几行小字,嬴戎是越读越诧异,她的想法倒和他不约而同。 真是个特别的女子。 他牵唇一笑,莫名的心情不错,正要合上书页,却又看见那书皮最下方还有几个小字,只是纸张皱了方才没发现。他细细一看,有种头皮发紧的错觉。 ——我若秀才妻,必叫他去势。 去势……也叫阉人。 「咳咳……」嬴戎抵拳低咳两声,被这几个带着戾气的字呛着了。 秦晋等人投了视线过来,只见青年公子咳得脸颊都蒙上层红晕。 秦晋忙倒茶递前去。 「公子,这些东西是要归还沈娘子吗?」 嬴戎抿茶缓了缓,将书与发簪取出来,「且等我再见着她。」 说罢,让上了纸墨,提笔疾书。不过小半刻就洋洋洒洒写了整三页的信纸,他递给秦晋道:「将信送到山西大营,给顾将军。」想了想,却又将信放下。 秦晋茫然地看着他,青年公子抬手敲了敲桌案,在清脆声响中改变了主意:「还是等秦肆回来。」 很快又把信重新收起来。 他难得多变,叫秦晋有些吃惊,只觉得自己是越来越摸不透主子的心思。 而当铺的程掌柜很快也被叫了前来,他站在屏风后回青年公子的问话,将沈卿卿写的字据交上去后,就听见青年温和的声音带着寒意。 「这东西先放我这,若是沈娘子赎回东西,你先到我这来。」 屏风后的人说着就站起身,竟是入了内室。 程掌柜站在那雕山水的屏风前一脸怔愣。 公子的话是不是没说完,若是那娘子不赎回东西呢? 扈从可不管他怎么想,还有什么想说的,直接就将他赶了出去。程掌柜只能一头雾水,苦哈哈地走了。 内室,嬴戎仍盯着那份字据看,眼中光芒闪烁不定。 她是在土地庙里就知道了卫永嘉的身份,所以才一直没有摘下斗笠。 两人居然是早些年定了亲的! 那她现在又将定亲的玉佩当了是为何,他可不相信是缺银子。 嬴戎望着字据,沉思良久。 沈府,沈卿卿被堂兄领到了暂时要落脚的院子。 文翰院门口种着几丛青竹,绿得发翠,进到庭院,内中简单利落。两株正发着花芽的合欢树,矮翠的灌木,引了活水修了一方池子,潺潺水声十分悦耳。 「兄长这院子修得别致。」 沈彦迎上女朗带着笑意的眼眸,有些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是笑了笑。 这院子也是属于大房的,如若不是他大伯早年去了齐县,或许现在的主人应该是她,沈彦总是觉得有愧。 沈卿卿能从品到他神色间的窘迫,也不再多说。 第20章 沈彦想叫她住正房,说让人新换上被褥。 「不必那么麻烦的。」女郎摇头,视线落在东厢,「如若兄长这东厢方便,我住东厢就是,左右是借住几日。」 见她坚持,少年郎君只能让人去收拾东厢。 东厢两间是打通做了他的小书房,内室的床榻倒是没用过的,外边的书房拾一下也能当个起居室。 文翰院的下人动作十分利索,不过两刻钟里里内内都打扫干净,沈卿卿站在烛台前,用边上的银剪挑了挑灯芯。 灯烛噼啪爆了一声,光影闪动。 沈彦看了过来,只见女郎的面容忽明忽暗,莫测极了。 「兄长快回二婶那边吧。」 沈卿卿细软的声音响起,少年郎君猛地回神,扯了个艰难的笑:「有妹妹们在呢,父亲应该也回了正院,我就不过去了。妹妹你还没用饭吧,我这就让下人给准备。」 「兄长心中可有怪我?」沈卿卿突然道。 欲喊下人的沈彦就一怔,口中都是苦涩的味道。 怪? 不怪? 他也不知道了。大伯当年出事他是知道内情的,而在得知事情的时候,沈卿卿就站在他身后,披麻戴孝的小娘子面无情,他甚至不清楚她在那站了多久。父亲与母亲说的话,她又是听到多少。 他只知道那时的沈卿卿神色漠然极了,冷漠到让人心疼。 他本想替父母解释两句,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解释,而她也只是沉默地转身离开。 堂妹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第一想法是要跟父母说,哪知当夜父母就将她送到观里。以她命中带煞,要去观里给父母守孝,才能叫亡者安宁。他看着她单薄的身影进了马车,那一刻,他被愧疚充满着,也因为这份愧疚,他没有跟父母说堂妹知道真相的事。 如今堂妹一言不发回来,还将母亲气晕过去,他好像能预见以后沈家不会安宁。 但眼下说怪不怪罪,沈彦沉默半会,说:「卿卿,为兄没有立场去责怪你,我知道你是怨的,为兄也不知道要如何消你的怨。但以后,只要为兄力所能及的,不,只要你有任何要求,为兄都会努力帮你达成。」 「兄长……」沈卿卿移开目光,不看郎君脸上的愧色,「你是你,他们是他们,你不必为谁赎罪。」 「卿卿!」 「我有些累了,天已黑,兄长今儿也别躲出去了。还劳烦兄长也许大爷安排下住处。」 沈卿卿朝他微微一笑,领着听得满脸的茫然的婢女进了内室,坚决得不给他再开口的机会。 沈彦肩膀都垮了下来,有些失魂的往外去,走出院子又想起还有个许大爷的事,主仆三也没用饭,再转身细细吩咐。 此时沈府的正房,沈二老爷听说侄女居然家来了,气得直接摔了筷子去寻妻子算帐,哪知听到让他要气吐血的事。 他怎么会娶了那么个蠢妇! 沈二老爷气归气,但还算冷静,喊来了护卫一通交待,最后咬牙切齿地道:「那几个没用的东西全都灭口了!」 沈二夫人被他这股戾气吓得直缩在床上发抖,大气都不敢出。 可眼下李力家的几人不死,那么他们的名声就堪忧,几个奴仆的命与夫君的名声,她当然是先后者的。 交待完,沈二老爷深吸口气,吩咐厨房整治宴食,要为归来的沈卿卿洗尘。不管如何,总要先探探口风,也不知她究竟有没有知道他们的打算,就在关键的节骨眼了,一丝差错都不能有! 这边仆人才离开,管事的后脚又寻了过来,激动地道:「老爷,枢密院的元同知来了!」 沉沉暗夜,沈府前院灯火通明,一个高大的身影被拿着灯笼的侍卫簇围着。夜风忽来,灯笼在风中轻晃,将男子面容映得忽明忽暗,气质凌厉。 沈二老爷来到时,就见到在光影中眼神冷酷的元临。 他步子顿了顿,很快上前施一礼:「下官见过同知大人,怠慢了。」 「请吧。」 元临朝他颔首。 请? 沈二老爷被没头没脑的话弄得怔愣,请什么? 「沈知州不是让本官在贵府小住,好方便到衙门办差?」元临摸了摸刀柄,似笑非笑地看他。 他们一行现在是住城外的驿站,每日都要策马进城,这也是沈二老爷能找到唯一示好的地方。 「是……是!」沈二老爷猛地一拍脑门,神色愈发恭敬,「大人这边请,下官已让人将院子备好。」 元临也不跟他客气多话,朝他相请的手势方向走去。沈二老爷忙在侧边领路,一路笑呵呵地却不敢多言,还时不时在暗处用余光打量。 本朝枢密院同知官从三品,能坐到这个位置的,那就是皇帝亲信、心腹。不过像元临这个年纪的知院倒是没有过的。 听闻这全是因为此人颇有手段,陛下才特意提拔。 说白了,就是心狠手辣,只要陛下看不顺眼的,他都会扫清拔出。 沈二老爷想得心悸,打了个激灵,不敢再偷看元临,心中安慰自己。他离皇帝那么远,应该没有碍着眼才是。 「院舍简陋,还望大人包涵。」 很快,位于前院东面的客院就到了。沈二老爷笑呵呵将人往里引,元临目不斜视,直接就进了上房,跟在他身边的侍卫霎时就守在门口。 高壮的身影将门遮得严严实实。 还在屋外的沈二老爷被迫停下脚步,满脸尴尬站在门前,进退不得。 「……下、下官去为大人准备暮食,大人先歇一会。」 在官场多年,沈二老爷察言观色和给自己找台阶的本领已炉火纯青,说罢朝着门施一礼,从容离开。 才出了院门,他眼角抽搐着,面上的笑意亦一点点散去。 不管对方态度如何,人来了,于他来说就是好事! 沈二老爷很识趣离开,让厨房准备了正常的暮食,东西送到元临眼前的时候,他身边的侍卫哼笑道:「这个沈知州心眼倒是挺多的。」 想用俭朴来示清廉。 「这时候他敢上大鱼大肉那就是没脑子了。」元临执起筷子,他倒是什么也不挑的。 在院子里巡视一圈的侍卫前来禀报,「大人,这院子东侧连着花园,还有一个临小街的侧门,竟是单独开的。」 元临听着笑了:「果然是个聪明人,事事都考虑得妥善。」 第21章 这是个独立的院子,他可以从侧门自由进出,也算是避嫌。沈和信这人算得上满身都是心眼。 侍卫又说:「大人,属下可是今晚就去探那刚回府的沈大娘子?」 「不着急。」元临夹了一筷子豆腐放嘴里,嫩滑的口感还不错,「在沈家要住许久,这个大娘子总会遇上的,我们身上还有差事,不能本末倒置了。」 侍卫闻声垂了头,元临挥挥手让他们也下去用饭了。 他本是不想到沈府住的,昨儿下属却从玄灵观回来,说嬴戎那边的人画了画像,还打听到其中一位特征明显的小娘子离开了。 下属在那等了两三天,不见嬴戎的人再回去,从而怀疑要找的正是离开回家来的沈大娘子,就记录好观里几个小娘子的信息赶回来。 元临虽是不完全摸透嬴戎的脾气,但确实是暗中再派人去找,说明他对小道姑很关注,他亦觉得属下的判断是对的。 嬴戎的人可是画了画像,如若画像中有那小道姑,他怎么可能不派人再跟着。 「这回你还逃得了吗?」他若有似无地笑了笑,觉得偶尔来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挺有意思。 夜风徐徐,花树的清香就随着飘到屋内。 沈卿卿正与婢女坐在矮案前用饭,桐月盯着手中小小的一碗粥愁眉苦脸。 「这也给你。」女郎好笑地将手边未用过的米粥递了过去。 桐月头摇得跟波浪鼓一样,说:「奴婢哪里能用娘子的,晚上娘子会饿肚子的。」 「那你不饿肚子?」 沈卿卿反问。 她的饭量可是自己的五倍,就是两碗米粥也不顶用的。 婢女不好意思嘿嘿一笑,抬头将手里的粥喝了,站起身:「奴婢饿了就喝水!水也能饱肚子!」 沈卿卿见她直接又灌了几杯茶,哭笑不得,还是让她将米粥用了。 「你且忍这一晚上,明日让你大口吃肉。」 「吃到饱?」 「当然。」 「吃三顿?」 沈卿卿就笑出声:「让你天天三顿都吃肉!」 「好,吃饱了奴婢力气也大一些,能更好保护娘子。」 婢女圆脸上写满认真,沈卿卿被她逗得实在忍峻不住,她真是找了个活宝婢女。 回到正院的沈二老爷却又是被气着了。 「她说累了?」他横着眉看站在自己跟前的嫡长子,「我要给她接风洗尘,她说她累了?!」 沈彦也无可奈何,说:「是的,大妹妹说累了,正好先前吩咐厨房准备的暮食又送了过来。所以……」 「所以她就折我的面子!」 沈二老爷勃然大怒。 元临给他甩脸子,他忍了,毕竟官大压死人,现在一个晚辈也敢抬着架子。 「她以为捏了个小把柄我就怕她了!我耍心眼的时候,她还不知在哪等着投胎!」 沈二老爷气得直拍桌子,强撑着坐在一边的沈二夫人见此莫名有些窃喜,没来由,还在心中感慨沈卿卿气人真是有一套。 少年郎君听着嘴动了动,想着,她拿捏住的可不是小把柄,但始终还是没能张口说出来。 「都是你这蠢妇办的蠢事!」沈二老爷对着木头一样杵在跟前的儿子瞪眼,将怒火又转到妻子身上。 沈二夫人被骂得直缩脖子,委屈得不行。 怎么又关她事,明明是沈卿卿那丫头厉害,他自己吃瘪失了脸面。 当夜,沈二老爷没留在正院,还是去了妾室那儿,沈二夫人望着铜镜里已显衰色的自己,免不得一番垂泪。 「夫人别伤心了,哪个男人不是这样的。」伺候她的齐妈妈安慰道,轻轻为她篦发,「只要等郎君考了功名,二娘子的好亲事尘埃落定,那您就是嬴家。老爷也有老的一天,这个家总要交给郎君的。」 「话是这样不假。」沈二夫人抬袖抹眼泪,「但那死丫头已经有警觉了。」 「夫人这是着急糊涂了,人在家中才好,我们最好下手。奴婢认识西城号子巷的人。」 西城号子巷。 沈二夫人双眼一亮,那个地方人龙混杂,做不少龌龊的勾当。 「对,号子巷的人,老奴去弄一些迷魂烟来,到时怎么找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就是贴身藏着,她们也能给找出来! 「好!明日你就出府一趟。」妇人激动得都站了起身,连最珍惜的头发被扯掉几根都没有注意。 齐妈妈沉默地偷偷将发丝扬在地上。 翌日,齐妈妈早早出了府,沈卿卿用过朝食后到园子里散步。 沈府老宅并不算大,经过拓建将园子就延伸到东面,原本的小荷花池亦修成了湖。此时正是夏季,离岸不远的荷花开得鲜艳,蜻蜓颤翅停驻,碧波轻荡,景色十分怡人。 「找人要个杆子,这处正好钓鱼,中午还可以给你加餐。」沈卿卿抬头,看着明媚的阳光起了意。 桐月一听有吃的,笑嘻嘻就拦路过的下人要东西。府里的仆人早听闻大娘子出手阔绰,自然乐意跑腿,很快就送来了垂钓的杆子,拿着一百赏钱开心地走了。 人走了后,桐月却觉得有些不对劲,朝悠闲地沈卿卿道:「娘子,鱼多少钱一条,一百大钱能买好几条了吧。」 亏大发了! 沈卿卿不知她怎么突然算起帐来,只笑道:「一百大钱能买不少鱼,却是买不到人心啊。」 桐月似懂非懂,女郎又道:「说了今日吃好的,这鱼我亲手做,你与许大爷出府去。打听好州城最有名的酒楼,然后告诉他做最好的菜,你们就回来,不用交银子。让他们关府里来,你在门口接进来就可以。」 「不要给钱?」 「不用给钱。」 女郎十分肯定。 桐月霎时笑得双眼晶亮,拍手道:「好!这下不亏了!」 第22章 沈卿卿的鱼勾正好动了动,却在她清脆巴掌声下又归于寂静。她将线收了回来,看着空空如也的勾,叹气:「快去吧。」 不然今儿想吃鱼是没有的了。 婢女脚步轻快地离开,沈卿卿换了饵,继续耐心等待。 不远的林荫小道有一行带刀侍卫走过,中间簇拥着神色清冷的青年郎君。这正是元临带着属下从前厅回来,沈二老爷做为主人,自然是邀请招待一回。 一餐朝食算不得什么,元临心情不错,也就客随主便应了。 却不想……树荫下的青年郎君突然脚步一顿,注意到坐在湖边的身影。 她背对着他们,一头长发没有挽起,只在发尾松松绑了方锻带。她轻轻一个动作,锻带微澜,在阳光下折射着细细光泽。 侍卫们也跟着停下来,朝他视线落点看了过去,见着一位小娘子在垂钓。 「大人?」 「你们留在这,没我命令不要动。」元临抬手示意噤声,带着好奇心走出小道,在侧面看女郎的面容。 瓷白的肌肤,鼻子挺翘,似乎心情不错,精致的眉眼间有着浅浅笑意。潾潾波光亦全在她那双好看的眼眸中。 元临盯着她的眼眸看,即便是侧面,即便这个小娘子眉宇被刘海遮盖,他几乎在瞬间就确定了。 观望的侍卫们就见他悄声靠上前,沈卿卿只觉得眼前光影微暗,有身影像山一样笼罩住她。 她心下一惊,在站起身瞬间手腕就被人扣住,肩头亦被有力的手掌掐住,就那么将她按靠在一边的树杆上。 带着冷意又有几分戏虐地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找到你了,逃跑的小道姑。」 「找到你了,逃跑的小道姑。」 男子半戏虐地声音叫沈卿卿头皮发紧,她微抬头,就对上一双毫无情绪的眼眸,心猛地就沉了下去。 元临没错过她一瞬的慌乱,就那么打量她精致的面容:「认出我来了,你倒是挺聪明的,知道改头换面。」 沈卿卿抿了抿唇,仍没有说话。 他一开口,她就认出来了,是在玄灵观要从后面偷袭她的那名男子! 「以为不说话就能再逃过?」元临比她高一头有多,居高临下的与她说话时,极有压迫力。他见她仍不语,冷笑一声,「也不用你说话,且我让我看看那晚你究竟是怎么丢出银子的。」 说罢,终于松开在她肩头的手,低头看向她右手。 这话比先前一切都有冲击,沈卿卿听得瞳孔微缩,心中懊恼,果然还是被察觉到了。 那晚她为了能顺利逃脱,不得不使用助力,,对方用刀格挡的时候,她就知道会留下痕迹。本还抱有侥幸,如今看来是她大意了。 元临视线在宽大的袖袍转了几圈,抬手要去撩开。沈卿卿这个时候将右手就缩到身后。 细柔地声音响起:「大人,这样不好,我好歹是官家女子。」 元临是第一回听她说话,细细柔柔地声线跟耳边的轻风般,十分无害。 他视线又重新落在她脸上,似笑非笑地说:「本官可没有见过会耍泼的官家女子。」 下刻快速掐向她缩在身后的手。 却不想沈卿卿在同一时间亦扬起了左手,元临脑海里闪过有诈二字,立即偏身躲开,同时拔了佩刀。 在这电光火石间,有风劲扫过他侧脸,脸上皮肤都被扫得刺疼。沈卿卿此时更一个矮身,灵巧转到他身后,像是又要再逃。元临自觉躲过一招,也被挑起怒意。 这个女子真是吃点苦头不会老实! 他几乎是同时跟着她亦转过了身子,横刀在身前欲将她震倒。 哪知耳边响起她无害地嗓音:「大人,你确定要动?」 短短一句话,还真让元临生生收了势,动作定格,面上难得显了惊色。 沈卿卿见此牵唇微笑,衣袂在风中轻扬,整个人明媚俏丽,如一朵绽放在岸上的芙蕖。 「——大人,并不是所有人都习惯用右手的啊。」 她声音轻轻的,带着几分愉悦。 元临身子僵硬地站在原地,脖子阵阵刺疼,不用看,他也知道自己被伤着了。而且,伤他的东西如今还缠在脖子上,另一端连在女郎左袖之中。 只要他敢动,那锋利如刃的细丝会瞬间割破他的血管,让他血溅三尺! 是什么时候! 明明躲开了的。 元临一息间已想了颇多,极快的又恍悟过来,这东西是在他转身的时候缠上来的。 ——这个该死的小道姑藏起右手,还有矮身要逃的动作都是坑他的! 青年郎君脸上表情一时十分精彩,说不清是怒还是悔自己大意,一双幽瞳就那么死死盯着眼前的女郎。 她离他就那么一步之遥,他的刀身已碰到她的肩膀,可就那么一点点距离都叫他不敢妄动一分。从没有过的危机无形压在他心头,使他心惊肉跳。 「大人,这个东西吓人。」沈卿卿右手抬起,葱白似的食指按在刀身,轻轻移开。在元临敢怒不敢言地神色中又是一笑,夺了过来。 「还挺沉。」大刀到手,她身子跟着晃了晃。 青年郎君却是吃疼地抽了口气。她一动,缠在脖子上的细丝亦跟着收紧。 沈卿卿听到声音抬头,见到他细细的伤口加深,血丝在争先抢后地涌出来。 她仿佛像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笑了出声:「不好意思,忘记了我也不能乱动。」 她灿烂的笑颜刺疼着元临双眼,空无一物的双手渐渐握紧成拳。 「你伤了朝廷命官,是重罪。」他咬牙切齿挤出一句话。 沈卿卿朝他点头,「我知道啊,而且我还知道,你肯定还有人在边上吧。所以我在想……大人,我们同归于尽如何?」 女郎明明带着调笑的语调,与他对视的双眸却让元临头皮发麻,这是身体在本能遇到危险时会有的反应。他闯荡在刀光剑影中,如何会分辨不出她眼中涌动的戾气。 他知道她真的敢动手。 一个明明长得精致无害的女郎,就那么俏生生站在他跟前,用一根丝线就掌控着他的生死,还起了杀心。元临觉得这世界真是奇幻,他居然一而再败在名女子手上。 这名女子还十分聪明,连他的一点异动都能看透。 元临将慢慢抬手的右手放下,放弃了给属下信号,他心中虽为不敌一名女子感到羞怒,却也妥协了:「是在下有眼不识泰山,无机子的传人果然厉害。」 第23章 沈卿卿控着丝细的左手微微一抖,面上笑意尽敛,一双好看的眼眸内亦全是冷漠。 他果然还是猜到了。 这一刻,沈卿卿是真的有要杀人灭口的冲动,元临亦感觉到脖子的线在收紧。可是很快,那丝线又松开了些,冷着脸的女郎轻轻扯了下细丝,右手拖着刀就那么往湖边去。 元临受控于人,只得紧紧跟在她身后。 还在小道上的众侍卫看见的却是,自家大人和那小娘子好生亲密,还将不离手的佩刀给了人! 这是什么情况? 侍卫们一脸蒙,元临那头跟着女郎到先前垂钓的位置,看见她伸手在左袖子里一晃,丝线一端拉长。正正好她坐下,他站在边上的长度。 望着在阳光下闪着若有若无光泽的丝线,元临就有种自己是被牵着的一条狗的错觉。 这错觉使他一张俊脸都黑了。 「别乱动,手抖要了你命,你找阎罗王也不会让你回阳。」 沈卿卿丢开刀,拾起跌落的鱼杆,淡淡扫一眼臭着脸的青年郎君。 元临闭了闭眼,压下在心底拼命翻涌的暴戾情绪。经过一轮接触,他对面前的女郎也有几分了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更重要的是她是无机子的传人。 就凭这一点,他确实也不宜再与她发生冲突。 这天下多少人想知道无机子的下落,无机子代表着什么,他十分的清楚。 元临是一个极会衡量利弊的人,有了深一层的思考后,他已经渐渐冷静下来,一连再的受辱都似乎不那么重要了。其实命都在人手中,他此时哪里还有谈条件的资格。 自古以来成王败寇。 元临眼中闪过自嘲,不过也只是一瞬,又恢复了往日那种冷酷。 他也未必会一直是那个寇! 「嗳,你去给我抓两条鱼来。」 正当元临有所取舍的时候,沈卿卿突然扭头看他一眼,抬手指了指湖面。 才将将冷静下来的元临怒意瞬间就再度涌起。 她什么意思? 沈卿卿仿佛有看透人的心本事,又道:「你吓跑了我的鱼,给我抓回来,有问题?」说罢,左手也跟着轻轻一扯。 脖子上的丝线被扯到肉里,元临紧跟着抽了口气。 他猛地闭上眼,有一瞬很想跟她说:你跟我同归于尽吧。可在睁开眼的时候,他面无表情一把撩起官袍袍摆,绑在腰间,在女郎的注视中下了水…… 湖面波光粼粼,一脸冷酷的青年郎君弯着腰,雪白膝裤泡在水里,走动间水声轻响。 沈卿卿就那么坐在岸上看他,手探在袖中,不时调节细丝的长度。 「把鱼杆给我。」 元临往前又走了三两步,发现徒手实在不好抓鱼。 沈卿卿抬手摸了摸下巴,似乎在考虑什么,下刻朝他招手。 她这种要招之即来的态度叫青年郎君火大,一张脸沉了再沉。女郎自然看出他起了怒意,只是笑笑,阳光落在她眼中,璀璨耀目:「我们合作一回如何。」 还泡在湖水里的元临眉心一跳,狐疑地看着她,他目光在闪动,沈卿卿知道他对自己的提议动心了。 她从袖子里摸出一样东西,直接就朝他抛过去。 银光在空中划出弧度,元临眯着眼伸手接住。 是一把极好的匕首。 如若他眼神差一些,握到刀刃,那非得又要见血不成。 她一个女子,究竟在身上藏了多少危险的东西! 元临看着匕首,心中对沈卿卿的评价就是狡诈。 「和你合作的诚意。怎么,是不是觉得我太好说话了。」女郎见他还站着,似笑非笑打趣了句。 呵呵。元临在心里冷笑一声,终于用匕首将细丝割断。只是细丝的韧性有些出乎他意料,第一回根本是丝毫无损,再暗用六成力气后才总恢复自由。 他捏着那细细丝线,不太清楚这是用什么材质做成的。 而这解下来细丝居然是打了个活扣,那活扣上有着铁器材质一样的弧环。他伸手扯了扯,那个环能够随着其中一股线活动。 眼前的女郎就是靠这弧环来控制细丝的松紧,他没猜错的话,这个弧环也是起到细线发射的作用。 这么小小一样的东西就能出奇不意扣住人命门,精细又神奇。 元临一时看入了神。 「你还谈不谈,不谈就继续给我抓鱼。」 沈卿卿似乎没了耐心,一扬手,一个银色的东西又朝元临砸了过去。 元临被惊回神,忙抬手挡下。在东西砸在他袖袍那瞬间,他看清楚了,那又是一颗银子,让他不由自主想起第一回吃的亏。 ——这个女人! 有一百种挑起人怒气的本事! 他忍了忍,走上岸,将匕首还给回她,那弧环却是留下了。沈卿卿也无没在意他的举动。 左右东西给他他也研究不明白。 「怎么个合作法。」 「你是枢密院的?」女郎仰头看他一眼,是看他身上的官袍样式,「除去和我师父相关的,用我所学可以帮你一件事,而我的条件是——」 她说着顿了顿,随后字字清晰道:「你将我二叔父在朝中有动向都告诉我。」 元临闻言眸光复杂看她一眼。所以她从刚才就一直想这些事,才没有真要跟他同归于尽? 不过条件确实有些诱人。 她可是无机子的徒弟,本事自然也是有的。 而且,凡事都是有来有往。 第24章 「你和你二叔有过节?」虽然这事并不难办,但他还是想问问。 「那就与你没什么关系了。」沈卿卿凉凉一笑,尽是疏离。 她脾气挺奇怪的,难伺候。元临对她说变就变的态度挑眉。 「——好。」他很快就应下。 虽是对她态度不满,可他也不会因此放过对自己有利的事。 沈卿卿见他应下,脸上并没有什么喜色,是一种淡然,仿佛料定他就该答应。 元临见此又扫她一眼,却见她视线已重新落在湖上。 「鱼。」女郎用脚尖踢地上的鱼杆。 鱼? 元临一怔。 沈卿卿说:「和你谈合作,没让你不赔我鱼,不赔我鱼,合作无效。」 青年郎君眸光一沉,简直快被她气死了! 忍了再忍,才压下一拍两散的怒气,弯腰拾了鱼杆重新下水捉鱼。 在他转身的时候,只听女郎幽幽自叹:「答应给那好吃的婢女做鱼的,没有会被叨唠死的。」 元临手中的杆子就咔嚓一声断成两截,险些要吐血三升,敢情他是在给一个婢女抓鱼吃!他堂堂从三品的同知在给个婢女抓鱼! 「元临住到了沈家?」 嬴戎勾弦的手一顿,掌中的弓是半月弧度。 秦晋视线在冒着寒光的箭尖扫过,垂头回道:「是。昨夜没有离城,以为是在后衙,不想是去了沈家。」 蹭的一声,嬴戎手中的弓骤然被拉满,羽箭破空飞射而出,深深没入五十步外的草靶红心。 他望着颤动的箭尾,笑了一声:「不意外。」 秦晋琢磨着说:「他怕是回头再查沈大娘子的事了。」 「这就是他的性子。」青年公子将长弓随手丢给扈从,接过帕子擦拭额间的汗珠,「心气甚高,哪吃得了亏。」 早料到他会不服气的,只是没想到他这样不忌惮自己。 嬴戎丢开帕子,唇角有着浅浅的弧度,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样子。 「让人中午准备好酒。」 秦晋忙跟上他,问道:「公子是要请谁喝酒。」 「自然是我们的元大人。」 元大人? 「属下这就通知他前来。」 「不用。」青年公子缓步进屋,若有似无的笑笑,「他会自己来。」 秦晋就在门槛外顿住了,公子有预知能力不成? 在离午间还有一个时辰的时候,元临果然前来求见,秦晋一脸复杂地看着他,觉得自家公子真是神了。 元临被领着一路进了个五进的院子,抬眼就看到插满箭矢的草靶,每一箭都是正中红心。 他轻轻瞥一眼,很快又目不斜视。 秦晋将他带到正房门口,就转身立到廊下,他就那么站在门口施一礼,朗声道:「公子可方便。」 很快,清润的声音响起:「进来吧。」 元临这才又施一礼,抬脚迈过门槛。 屋内,青年公子盘腿坐在矮案后,手里把玩着一只嘴叼金钱的貔貅。 那貔貅用鸡血石所雕,在他指尖下闪着光泽,微微一动,身上的光影就像是血液一样在流淌。 听到脚步声,嬴戎颔首,示意他坐下说话。「刚刚才吩咐秦晋准备好酒,你就来了。」 元临却是半跪了下来。 「元临惶恐。」 「有何惶恐。」矮案后的青年公子见此温和一笑,「若真惶恐,就不会暗中行事了,起来吧,这样说话多没意思。」 元临没有动。他知道自己的举动肯定瞒不过嬴戎的,所以才会早早前来,只是他没想到对方是这样的态度。 看似平和,却是丝毫不留情将事情揭到明面上说。 元临一时间也琢磨不透嬴戎对此事究竟是什么看法。 「看来元大人是不准备起来了,那你就回去吧。」嬴戎见他纹丝不动,手中的貔貅轻轻放在桌案上。 轻轻的一声闷响中,元临抬起头:「公子,错了就是错了。」 嬴戎看过去的目光就多了几分玩味,元临被看得心往下一沉,但也不多分辨,就那么迎着他的目光静止不动。 「那就去找秦晋挨个二十棍吧,等你回来喝酒。」 良久,青年公子脸上又恢复了往常温润的神色,敲了敲桌案。 元临闻言心头微动,朝他抱拳,二话不说起身去领罚。 秦晋听到嬴戎要打人二十棍的时候微微诧异。 这算是重罚了。 不过他乐得看元临吃亏,亲自拿了棍子就朝人轮了下去。 跟在嬴戎身边的人都知道,只要是他的处罚,那都是实打实的。再是身强体状的,二十棍下去都只有趴下的份。 棍子砸在皮肉上的声音沉闷,伴着一声一声的数数,更是折磨着受刑人的神经,让落在身上的疼痛在精神紧绷中放大。 元临暗咬了牙,强忍着没有哼一声。这个秦晋倒真是一点也不手软! 「停!」 第25章 在第十棍落下的时候,一位扈从得到了嬴戎的吩咐,让停了处罚。 秦晋闻言抬起的手还是落下了下去,元临不措,被他一棍子砸得没跪住,趴在了地上。 秦晋哎呀一声,十分抱歉地扶他起来:「元大人,多有得罪。刚才没收住势。」 「人有失手,秦扈从也不必太介意。」元临阴沉沉地笑了笑,挥开他的手,身姿笔直站起来。 此时已有人拿了伤药,请他到另一处的屋子上药,在药粉接触到火辣辣的伤处时,元临又笑了。 刚刚嬴戎应该就只是要他一个态度,试探他罢了,这十棍,没有白挨。 正房里,秦晋在汇报:「属下失手多打了元大人一下,估摸着他心里是着恼了。」 青年公子就抬了抬眼帘,打趣道:「你也会失手啊。」 秦晋摸摸鼻子,脸皮极厚点头,随后又很解气地说:「我还以为公子不生气呢。」没想到还是罚了。 元临性子桀骜不驯,早就想挫挫他的锐气,只是这人又精乖得很,让人拿捏不到把柄。 也就他们家公子愿意去相信他,还要重用他。 屋里就响起了青年公子低低的笑声,「是不生气他自做主张。」 秦晋被他的话弄茫然了。 今日公子的话都十分难懂,「公子不生气,何故还真罚他。」这就是默认揭过此事,以后会继续用他的意思。 青年公子笑声一敛,眸光微幽:「没什么,就是想打他了。」正好元临也觉得挨打能安心。 皆大欢喜。 秦晋:「……」 所以,这还是生气了。 笼罩大地的夕光渐渐收敛,沈府仆人们为主子的暮食忙碌着。 流翠是沈二夫人屋里为首的婢女,她一如既往的带着人到大厨房取食。厨娘们都知她得主子宠,每每总是要给点儿好处,这日是留了小半盅的天麻鸡汤。 流翠笑吟吟地坐在屋里享用,看着其他婢女将吃食装盒,将鸡汤喝得一滴不剩的时候,东西也准备得不差多。她站起身,朝身边的厨娘说:「这汤不错,夫人这些日子为家务烦忧,正好补补身子。」 厨娘得了赞,脸上都笑开花,搓着手谦虚了几句。 「好了吗,快走吧。可别让夫人娘子们等着急了。」流翠也笑笑,喊了声。 众婢女忙应好了,拎着食盒由厨房鱼贯而出。流翠最末抬脚,余光瞥见不远处桌上还有几个菜:「那是哪个院子的?」 厨娘顺着看过去,回道:「是大娘子那儿的。」说着嘴里咝一声,「不过大娘子那根本没人来取午食,这会子也不见人来取暮食。」 「爱取不取,左右不是饿你们。」流翠闻言无所谓地笑笑,走了。 回到正房,流翠就见到沈二夫人正和齐妈妈满脸笑意说什么。 她看着心中微宽,夫人总算是笑了,主子高兴了,她们这些下人日子也好过些。 流翠默不作声摆饭,二房的娘子们很快都过来请安,一时间屋子里都是小娘子的说笑声。摆好饭,流翠想了想,还是将在厨房看见的事告诉一声,沈二夫人听着只是冷冷一笑。 「这是她不吃,可不是我们亏待她,让厨房的把这事见人就说。省得那死丫头要故意找事儿。」 流翠那头应是,沈依依接嘴道:「娘,她自小心眼就坏,您可真得防着些她。」 沈二夫人是十分赞同这话的,自家女儿可都没少在她身上吃亏,不过又想到什么,脸上再露了笑来:「她也得意不了几天,我儿的好日子马上要来了。」 这好日子指的是什么,沈依依是知道的,当即羞红了脸。往日就数她最爱说话,这整顿饭下来,倒是安静极了,沈二夫人看着心有感慨。长女果然是大了,是该说亲嫁人了。 是夜,沈卿卿早早沐浴过,依在兰色的靠枕上看书,翻过十来页觉得没意思,随手就又将书丢在桌案上。 桐月正摆弄一个木头做的小玩意儿,听到动静抬头,就见女郎百无聊赖的表情。 「明日我们上街一趟。」沈卿卿手指轻轻敲着案面,侧颜在灯下如玉生辉。 「娘子要去买书啊。」 婢女想到丢了的那个包袱,里面有两本书还是崭新的。 女郎说:「嗯,买书,顺道去铺子看看。」 长房分得两个铺子,她娘亲生前喜欢制香,其中一个就是卖香料的铺子,她记得卖得还不错。当年她走得着急,如今回来了,自然是要去看看的。 桐月来了精神:「好啊,奴婢长那么大,还没有逛过州城呢。」 主仆俩敲定,准备早些歇休。这时有人敲了门,桐月懒懒地问:「谁啊。」这什么时候了,还敲门。 「奴婢是院里的梨香,给娘子和桐月姐姐送些消暑的甜汤。」 听到有吃的,桐月这才赶忙站起来给人开门。 梨香端着甜汤过来,身后还跟了个年纪些小的丫头,那丫头手里的雕莲木托盘间放有一个精致的香炉。 梨香笑吟吟地将甜汤呈到沈卿卿手里。见她十指纤长白皙,骨节优美,轻托着碧色的碗,仿佛是掬了一手的湖水。一种春水映梨花的美。 大娘子连手都长得这般好看。 梨香不由得多看几眼,视线偷偷又落在沈卿卿精致的面容上,感慨着如今家中可不是二娘子长得最好了。 难怪二娘子总和大娘子不对付。 若换了她,也会因为姐妹间的相比较而不开心。 梨香这边乱想着,小丫头已将香炉放到了内室,来到她身后扯了扯她衣裳。梨香就笑道:「娘子慢用,奴婢就先行退下了。」 沈卿卿轻轻搅动甜汤,笑了笑。 梨香见她什么都没有说,放心离开。 脚步声自廊下远去,女郎视线落在映着树影的门柩上,「去把那香掐了。」 桐月正好把甜汤喝见了底,一抹嘴就跑到内室用水浇灭了香,还被呛着咳嗽几声。 「这啥味儿,说香不香,有些冲鼻。」 沈卿卿也搁了汤,来到门口:「你快出来,等味道散一些我们再进屋去。」 婢女脆生生应是,哒哒地跑到她身边,又听见她吩咐:「晚上听到动静别作声,除非我喊你了。」 「啊?好,可是大晚上的能有什么动静啊。」 第26章 这儿又不是山上。 沈卿卿视线扫过那香炉,微微一笑:「也许要闹鬼。」 桐月当即就打了个激灵,起一身鸡皮疙瘩,随后见自家娘子笑出声,就知道是吓唬自己的,不满嘟嘴。 不过到了夜里,桐月倒是十分警惕,她知道娘子从来不做无谓的事,只要她说的就肯定有原因。 果然,正当她要昏昏入睡的时候,听到了门栅吧嗒一声,是掉在地上的声音…… 翌日,晨露未散,沈府的下人已开始扫洒。 沈二夫人也起了个大早,原本还带着笑意的脸在听到齐妈妈一句话后,当即冷了下来。 「没有?你们都找仔细了?!」 齐妈妈回想着昨晚的细节,肯定地点头道:「夫人,奴婢亲自去找的,大娘子与那个桐月也是奴婢亲自搜的,根本没有贴身带着。屋里每个解落也翻过了,也是不见的。」 「——那东西呢?!」沈二夫人声调拔高,眼有厉色,「昨儿老爷说已得到信儿,那人就快到了,我们却连东西都还没有寻到。」 齐妈妈也不知道要如何回答,确实是不见什么玉佩。 那个大娘子,别说玉佩,连件首饰都没翻出来。 齐妈妈不语,沈二夫人再急再气也没有用,老仆做事情肯定是尽心尽力的。 可东西怎么会凭空消失了。 沈二夫人心中极乱,深吸口气,坐到妆台前:「快给我梳妆,我好去寻老爷。」 一大早,沈府正院气压就有些低。沈二老爷刚起身就被妻子寻回屋,听糟心的事,坐在案前直冷了脸。 沈二夫人知道没有办好差事,心虚得垂头不敢多说一句。 「就一个玉佩,你这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难不成是长腿跑了不成!」沈二老爷良久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 最近真是诸事不顺。 州城里因洪水涌进不少周边的百姓,对他都意见极大,碍于朝廷的人就在青州,他也只能是忍气开仓救济。眼下安乐侯世子也快到州城了,可是事情却还没有办妥,安乐侯世子若是知道,还不知道要如何作想。 他可是好难得才争取了机会,能高攀上安乐侯府。 找不到玉佩,说好的事情指不定就变卦了! 哪能让好事这样白白跑掉。 「给我掀了屋顶都要找出来!」沈二老爷重重拍了桌案一下,连茶杯都在跳。 妇人也听得眉心直跳。 她倒也想找出来啊,她比谁都着急! 屋里正是气氛凝重,齐妈妈却是一脸喜色走进来,向两人一施礼道:「老爷夫人,老奴让人打听到一件事。大娘子在归家前丢了一个包袱,没有找到,是桐月亲口说的,她说当时大娘子都急哭了。可是她再三问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大娘子又不说。」 丢了包袱。 沈二夫人听得有些茫然,倒是沈二老爷一琢磨,笑了出声:「怪不得你们找不到东西,那玉佩多半怕是丢了!」 经他一说,沈二夫人恍然大悟,激动得也露出喜意。 「老爷,那事儿是不是可以定了!」 那死丫头没了玉佩,到时事情怎么说,还不是他们说了算,她就算是闹也闹不出名堂来! 沈二老爷笑着起身,理了理袖袍道:「如若是真丢了,那肯定不会有问题,但你还是再打听打听,可得确认了。」 原以为要棘手的事就那么迎刃而解了,沈二夫人喜出望外,再三应好,要齐妈妈再仔仔细细打听。 她提着的心总算又放回了肚子里。 而故意放出声风的沈卿卿已出了府,往州城的长街去。 沈家早最也是做买卖的商人,是沈老太爷科考入仕后才不再经商,祖上在州城有着三四间铺面,其中一处就在长街上,给了沈大老爷。那就是沈卿卿娘亲用来卖香铺子。 她让许大叔赶车到地方,下车的时候小伙计正在门面前洒扫,不远处有个小巷子,巷子口摆了个卖豆浆的小摊子。豆浆香甜的味道就一着顺着风飘到鼻端。 沈卿卿想起了以前,娘亲若是早间到铺子来查帐,必然会带着她到小摊子喝一碗豆浆。 她怀念起来,便与桐月说:「我们去那喝碗豆浆。」 左右早上她也未用朝食。 桐月笑眯着眼说好,许大叔知两人都没用饭,想到经过的街口还有个有名的包子铺,便说:「娘子,小的到前头给您排队买包子去。」 「那就劳烦你了。」沈卿卿让桐月拿银子,「多买几个,许大叔也再和我们一起吃些。」 沈卿卿和气,许大叔也笑着应好,转身驾车到街口去。 桐月那已经到摊子前,拿帕子擦好凳子,让她坐。 这才坐下,沈卿卿就听到隐隐约约传来哭声。她左右看了看,并没有找到哭声的源头,只皱了皱眉。 摊子的老板是个中年人,他笑着给端来豆浆,正好见沈卿卿张望,就自主与她说话:「小娘子有些面熟,您是听到哭声了吧。」他说着指了指右边,「前面那没开门的是个医馆,那个老朗中是个心善的,这两天收留了不少有伤的城外百姓,估计是哪个人熬不过去。家里人伤心了吧。」 沈卿卿点点头,她想起来了,是有个医馆在附近。 老板是个知趣的,给解了惑便又回到大锅后,继续细细的搅豆浆。 伴着若有若无的哭声,沈卿卿喝完小半碗豆浆,发现许大叔还没有回来,她想要让桐月去瞧瞧。还没说话,就听到了有节奏的马蹄声。 以为是许大叔回来了,哪知她一抬头,许大叔是见着了,可他却不是驾车回来的,而是与人共承一匹马。 「不想居然还能再遇到娘子。」马背上的秦晋朝抬头的沈卿卿施一礼,被眼前的女子惊艳了。 沈卿卿在他目光中淡然将帷帽的白纱放下。 ——还真巧,她记得这个秦扈从。 女郎的声音从薄纱后传了出来:「是挺意外的,秦扈从也出来买包子。」 秦晋呵呵地笑,「对,买包子。我们郎君喜欢吃包子。」总不能说是我们公子不知怎么想的,对你很有兴趣,让人在沈府外守了许久了。 沈卿卿一怔,也低笑出声。 喜欢吃包子的郎君? 秦晋听着她的笑声,脸莫名有些发热,硬着头皮说:「我们郎君想请娘子吃包子。」 第27章 说罢,秦晋自己都要忍不住皱眉。 有人拿包子来讨小娘子欢心的吗?! 嬴戎站在人声鼎沸的铺子前,素来染三分笑意的双眸光华微幽。 ——包子铺? 「秦晋人呢。」他合上泥金折扇,沉沉开口。 秦肆摸了摸鼻子,指向长街:「请娘子去了,还没有回来。」 正说着就听到马蹄声,众人看去。只见高大的黑马上侧坐着位戴帷帽的娘子,马儿被秦晋牵着慢慢地往前走,女郎长长的白纱随风轻动,身形纤细出尘。 嬴戎望着马背上的人儿,一时也不知自己心中在想什么,却是突然想笑。 秦晋究竟是怎么把人请来的,她性子也是有意思,在包子铺见面,居然也应了。 青年公子抬步上前,沈卿卿见着他前来的时候微怔,心中的不确定很快就消失。她撑着桐月伸来的手跳下马,动作利落。 嬴戎要靠上前去的脚步就打住,朝她拱手打招呼。 「扈从失礼,还望娘子海涵。」 沈卿卿隔着白纱打量他。男子五官俊秀,她想到的第一个词是如玉无暇,一双眼眸温润明净,好似春日晴空,给人温柔平和的感觉。 这是她首次见着这公子的真颜,在土地庙的时候,他可是一直斗笠不揭,不想姿仪如此出众。 他的父母该是何等相貌。 沈卿卿敛神,屈膝浅笑道:「公子言重了。」 她声音轻轻柔柔,十分悦耳,嬴戎微微一笑,比了个相请的手势。 早有人已入店内准备,寻好一个角落的位置,相比大堂中间,算是安静了。 两人单独坐了一桌,秦晋几人就跟着桐月挤到前边一桌,将将好将两位主子的身影都遮挡住。 沈卿卿坐下后想到什么,喊了声桐月,婢女笑吟吟拎着两个竹子做的盛器过来,放到桌上。 「这是前边卖的豆浆。」女郎伸手拔了上边的软塞,嬴戎会意,将手边的空碗递了前去。 甜香的味道就鼻尖飘散。 「你尝尝。」沈卿卿将倒好的豆浆推到他跟前,「我小时候常到这家,味道还不错。」 青年公子笑着谢一声,很斯文地浅抿小口。 沈卿卿就眨了眨眼,「不好喝?」 嬴戎动作一顿,抬头奇怪地说:「娘子何以为。」 「那是……」她还想说什么,又见他还是那样小小的抿一口。 沈卿卿明白过来了。敢情是青年公子太过斯文,她自己误会了。 她抿抿唇,到底没忍住笑了出声。 还是首回见这样用饭的,即便是她堂兄那样的读书人,吃饭不也是大口大口的。 女郎突然发笑,嬴戎更加奇怪,不知道她有什么开心的事儿。 伙计在这时上包子,热腾腾的包子冒着白雾,面皮细白松软,一看就让人十分有食欲。 沈卿卿抬手将白纱撩起,放下豆浆的嬴戎抬眼就见到她尖尖的下巴,再是一双润泽的红唇。 他微微一怔,很快又移开目光。沈卿卿将白纱分于帽檐两侧,又取了方帕子出来,不客气伸手要去取包子时,发现对面的人双眸只盯着桌面。 「公子?」她奇怪地唤了声。这人怎么看着桌面,不拿包子? 是她太不客气了? 嬴戎闻声才抬起双眸,眸光只在她面容上快速一瞥。 「娘子请用。」他抬手比了个请的姿势。 沈卿卿点点头,这才用帕子包着捏了个包子,放到嘴边。 那头,嬴戎却是另有心思的执着筷子慢悠悠夹着包子。那日见她时是晚上,又是惊鸿一瞥,只记住五官特怔,这白日再见其容颜,是有几分惊艳了。 她还将头发剪了,刘海遮着眉,比那晚上瞧着少了几分柔媚,变得俏丽可人。 但实则性子嘛……嬴戎又想起被整得惨兮兮的卫永嘉,她外表可真有欺骗性。 「公子再不用,包子就该凉了。」 女郎提醒的声音再起,嬴戎敛神,扬着轻轻地笑掩盖种处思绪,小小咬了口肉包子。 捧着包子的沈卿卿实在是忍峻不住,问道:「公子向来都这样吃……包子吗?」 什么? 嬴戎低头看包子,莫名。 「我听秦扈从说你喜欢吃包子,但这样一口咬下去,只是皮儿,陷还在更里边。能有什么滋味呢?」特别是这样的肉包子。 青年公子神色明显一顿,谁喜欢吃包子? 他? 随后不动声色瞟了眼前边一桌的某个身影,握着筷子的手就用力几分。鉴于有双还充满好奇地眸子瞧着自己,他勉力压下复杂心情,说:「家中的包子,比这外边做的个头要小一些。」 原来是吃食|精致,才养成这样的习惯。 沈卿卿终于恍然,他这可是锦衣玉食养大的,瞧这一身气度也该是,上回他给她的点心也是小巧精致。她就扬了笑,将手里的包子举了举,示意他看过来,在他的注视下咬了一口。 嬴戎就见到她脸颊鼓起了小小的一块,又见她轻抿唇,用舌尖将唇上沾的些许碎末亦卷入口中,声音有些不清地说:「外边的包子要这样吃。」 他又怔愣了,眼前还仿佛闪过她方才一现而闪的粉色舌尖,心头莫名重重一跳。 ——小娘子们都是这么吃包子的吗? 极少与女子相处的嬴戎仿佛发现了新大陆,视线落在她微鼓的粉腮,竟觉得这样的吃相还蛮可爱。 「老板,再来十个包子。」 桐月的声音突然响起,引得同桌的两人都看了过去。她手中还捏着个吃了一半的包子,说完话直接就全塞嘴里了,脸颊鼓起成小山包。 第28章 嬴戎:「……」 并不是所有小娘子吃相都一样。 他默默移开视线,沈卿卿笑道:「我婢女食量比一般女子大。上回在土地庙就多有劳烦,今儿这包子还是我请吧。」 「再来十个包子的银子,我也还是付得起的。」 他并不同意,女郎低头又咬一口肉包,细细咽了又笑吟吟地说:「可我不想欠公子人情怎么办。」 嬴戎目光一凝,从她笑容中读出几分疏离。她被审视着,却很坦然:「对,就你想的那样,我为了还人情才会同意到这儿来的。毕竟,我也不想深究这萍水相逢的事,也不愿将人心想得太坏,何况公子说过。你是商人对吧。」 商人无利不往来。 总该有目的,她又不真傻。 她爽直利落,一语见地,倒是叫嬴戎连反驳都无反驳。 他确实是有目的接近,尽管可能和她想的有些出入。 聪明的女子总是难相处的,嬴戎也是无奈,但没有被人戳破心思的尴尬,反而极磊落:「我确实是有目的接近娘子,却非歹意。」说着又觉这说法不能叫人信服,索性不多说了,喊了秦肆送样东西过来。 看到小小的包袱递到手中时,沈卿卿笑容里就多了几丝玩味,眼眸内的光亮得似会灼人。 她打开包袱翻了翻,沉吟半会后说:「那我就先姑且信了吧。」 嬴戎朝她拱拱手,笑得真诚温润:「可以把姑且摘掉。」 女郎却是不再言语,只埋头吃包子,青年公子也跟着有一口没有一口的咬着。原本还觉得挺香的肉包,竟是有些没了滋味。 很快,沈卿卿就付帐告辞,嬴戎亦站起身相送。 走到门口处,她突然回身,逶逶白纱轻扬。 「公子如何称呼?」 嬴戎未曾想到她会问起这个,温声回道:「戎。」 容? 「小女子又承了容公子一份情,下回若还能再见,再请公子吃包子。」说罢还愉悦地笑一声,「我叫沈卿娘。」 女郎施施然上了马车,嬴戎立在台阶下,沈卿娘三字仍萦绕在耳边。 她这算是信了自己没歹心了? 「秦肆。」他喊来扈从,吩咐道,「可以把信送给顾将军了。」 秦肆应声,施一礼便快速离开。 秦晋望着走远的马车,低声问:「公子,我们是否该启程往都城了。」 「青州事未毕,且离那日子还有近三个月,不着急。」嬴戎淡淡一笑,神色虽平和,但那笑却不让人觉得平和,反倒隐着几分冷意。 秦晋见此立即闭嘴。每每说起都城,自家公子总是这样的表情。 青年扬扬宽袖,转身上车准备打道回府。在登车前,他想起什么,抬手拍了拍秦晋的肩膀:「我倒是不知道自己喜欢吃包子。等哪日你能成亲,我一定给你封份厚礼。」 请人小娘子吃包子当借口,也只有他想得出来,叫人一眼看穿心思,想想自己这当主子的都觉得丢脸。不怪沈卿娘那般警惕他的。 年轻扈却被这话闹得莫名奇妙。 他自知刚才请人的借口有那么些蹩脚,人不是应了么,你们还相谈甚欢。可那句哪日他能成亲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要加个‘能’字。 只是青年公子根本不再给他张嘴问的时候,玉树般的身姿已让帘子隔挡。 「娘子,这不是我们丢的包袱吗?」 马车里,桐月翻着包袱里的东西,发现一件不少,惊讶极了。 沈卿卿淡然正坐,眸光随着晃动的光影闪烁:「是啊,我们丢的包袱。」 「是那位……容公子让人找回来的?」桐月开心地将包袱又系好。虽不是什么太值钱的东西,然而失而复得就是好的。 她又感慨一声,「这个容公子真是好人啊。」长得还好看。 沈卿卿闻言微微一笑。是不是好人她不知道,但她能分辨出他对自己是善意的,虽然带着某样目的。 不过自己能有什么让人可算计,还是萍水相识,更何况那容公子一看就是出身极好,真不像是商人。他们两之间,真要有一个人要算计对方,应该是她才对,毕竟他那张脸长得太好了些。 看起来还很有身份的样子,好看又有神秘感的郎君……沈卿卿清亮的双眸就眯了眯,她确实是被勾起了好奇心。 马车很快就停了,回到豆浆摊子的地方,桐月扶着女郎下车,随后去把借来盛豆浆的竹筒还了。 先前听到的哭声还在继续,且是越发清晰。 沈卿卿侧头看了眼,是不远处的医馆开门了,有人正被用门板抬着出来。是那些抬着人的百姓在哭。 悲恸的哭声让人闻之心酸。 沈卿卿沉默地看着那行人经过自己远去,看到了白布下无力垂落的手。她移开眼,叹一声,让桐月取了十两银子给为首的少年,她能帮的也只能是让逝者走得有尊严一点了。 回到卖香铺子,洒扫的伙计已经不见,柜台里站位微胖的中年男子,嘀嘀咕咕在说一大早的就有晦气事。连带把医馆那好心的老朗中都囊括在骂声里。 沈卿卿立在门口听了几句才抬步入内。 刚才还骂人的中年人霎时就堆开笑,搓着手道:「这位娘子是想要买熏香?喜欢淡雅的还是喜欢香味持久一些的。」 「你是这里的掌柜?」 沈卿卿与他错身,进到里边看柜上的展货,一看熏香的名字眉头便拧了起来。 中年男子怔了怔,吧唧了下嘴品女郎的语调。 不怎么客气。 他慢慢回道:「是,小的姓李。」 沈卿卿闻言侧头打量他,再问:「先前的余掌柜呢?」 李掌柜是真是觉得不对劲了,心里嘿呀一声,笑也隐去不少:「娘子若是买香,我可以给娘子介绍,若是打听事儿什么的,娘子找错地了。」 桐月听这话阴阳怪气的,瞪了眼就撸袖子。 沈卿卿抬手制止,似笑非笑地说:「我是要打听事,却也没有找错地,而且,我只认余掌柜。」 第29章 「——丢出去!」 女郎突然厉声,李掌柜还未从软绵细语的突变反应过来,眼前就冲来一个黑影,紧接就是被人揪住襟口双脚不着地甩飞了。 ‘咚’的一声闷响。 微胖中年男子跟个冬瓜似地被砸在地上,还滚了两圈才停下。 他疼得眼前直发黑,杀猪一样嚎叫起来,把在后堂的小伙计都惊得跑了出来。 「李掌柜!」小伙计忙跑出去将人扶起来,惊疑不定看着店内的一对主仆。 沈卿卿倒是见到熟人了,朝那小伙计道:「六顺。」 被人喊出名儿,六顺有些傻傻地点头,女郎这时又问道:「余掌柜哪儿去了。」 ……余掌柜。先前的掌柜也被喊出名来,六顺猛然一个激灵,竟是直接丢了李掌柜,十分欣喜跑上前喊道:「大娘子!可是大娘子您回来了!」 他一松手,摔得还晕乎乎的李掌柜再一回趴在地上,桐月哈哈地就笑出声,沈卿卿这才慢条斯理撩起白纱。 微笑看向比前个头高不少的六顺:「难得你还记得。」 「小的怎么会不记得大娘子。」六顺露出憨厚地笑。若不是大娘子和夫人,他估计就饿死街头了。 与有恩的故人相逢,小伙计欢喜极了,用袖子把椅子又擦一遍,请着她坐下。他看了眼在门外艰难爬起来的中年男人,小声说:「娘子,余掌柜被二夫人赶走了,这个是李掌柜是二夫人请的,之前铺里的配香方子都被二夫人拿走了。」 他说完,缩了缩脖子,犹豫一会还是再去搀扶中年男人。 沈卿卿白纱下的神色是了然,六顺的话倒是印证了她所想。他们大房名下的铺子掌柜贸然换成别人,能插手的,自然也就只能是沈府二房的人。 李掌柜这会脑子清醒多了,将六顺对沈卿卿的殷勤也看在眼中,神色冷冷推开他。 「大娘子?我即便是受雇于你们沈家,却不是卖身的奴。大娘子一来就对我是打是骂,可还有王法了。」 王法? 沈卿卿闻言冷笑一声:「一,你受雇于沈家二房,与我无关。二,这是我大房的产业,你不是我沈家大房的人,却鸠占鹊巢,我没扭了把你送官已是小惩大诫。」 他要说理,沈卿卿就和辨理,三两句话就将他说得面如土色,张着嘴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桐月,再送送李掌柜。」女郎伸手轻轻敲了一下桌面。 李掌柜在那脆响声中打了个激灵,见刚才力大无穷的婢女又撸了袖子要上前,吓得什么脸面都不要了,拔腿就跑。 此时长街上人还不算多,香铺闹的动静也没有过多人注意,店铺前很快又恢复平静。 六顺这会才伤心的将这三年来的事情一一说来。 余掌柜不但被赶走,现在连铺子的收入都是给交到了二房,再有因制香的方子都被拿走了,现在铺里卖的都是些便宜香料,每个月盈利也极少。以前的客人都不再来了,转而全去了二房新开的香铺那边。 桐月是在沈卿卿去了观里才跟在她身边的,听到这样的事吃惊又气愤,恨不得马上杀回沈家,将沈二夫人揪着痛打一顿。 他们居然如此欺人! 「你把帐册都给我,铺子这个月先别开了。」沈卿卿沉默良久,站起身。 六顺红着眼激动点头,「娘子,余掌柜临走前将早年的帐抄了一本,再三吩咐小的收好。」说罢转身跑回后,再去柜台那边取了这三年来的帐本,居然不过薄薄两册。 把东西递上时,他有些愧疚:「娘子,小的没用,什么也做不了。」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沈卿卿让桐月拿上帐册,安抚道:「你先好好歇些日子,我们也许会因祸得福呢。」 六顺目送她离开,马车远去后他才抬袖子擦了擦眼。大娘子还是那么好的性子,什么因祸得福,他哪里不知是安慰的话,香铺的配方都没有了,恐怕是不能再开了。 小伙计叹着气,失落地将铺子关上。 出门逛一圈,沈卿卿回到府里,发现仆人十分忙碌的在洒扫。 她瞥了几眼,有眼尖的婢子十分精乖上前请安,笑呵呵地说:「大娘子回来了。」 沈卿卿示意桐月,婢女随手取了散铜板塞给她。那婢子笑得双眼弯弯,小小声说:「大娘子,听说府里要来个极贵的客人,而且还有人说那是二娘子的未来夫婿。」 沈依依的未来夫婿?喝了回笼汤那个?女郎听到这句话倏地就笑了,明亮的阳光都不及她眸光璀璨。 婢子被她笑颜所惊艳,连她什么都走远都不自觉。 走远的女郎在笑着吩咐:「桐月,一会给我们送吃食的人来了,你让他以后都直接找帐房结帐,知道怎么说吧。」 桐月闻声思索了会,愤愤点头。 在沈府仆人一片忙乱中到了中午,沈二夫人脸上一直堆着欢喜的笑,又有些坐立不安,频频派人去大门探听什么。 正是着急间,她见到管事匆忙前来,当即紧张地问:「可是人到了?!」 管事一怔,神色古怪地道:「夫人,是有酒家的找我们结帐。」很快地将事情前后说了一遍。 「十两?!」沈二夫人惊叫出声,「你说那个死丫头三顿饭吃了十两银子?她那是直接将银子给吃肚子里了吧!」 管事叫她面有狞色,垂着头没敢接话。 「你带着人找她要去!她在外边点席,就自己给钱,哪里有吃了东西要我付帐的理由!」 沈二夫人咬牙切齿,沈卿卿吃的东西,凭什么要她当冤大头给钱!管事仍低着头:「老奴也是这么跟大娘子身边的婢女说,可是那婢女却当着外人的面就大声嚷嚷……」 「说什么?」 「说大娘子离家三年,公中没有给过半颗银子,就拿大娘子以前在公中没领用的钱抵了。还有,那婢女说大娘子用过午饭会再来叨唠夫人,清算一下这三年来,夫人占了长房铺子的盈利的事。」 当时说这话的时候,来要钱的伙计瞧他那眼神,那种带着八卦又鄙夷的目光,让他臊得连脸都没敢抬。这不就是在说他们沈家苛待大房遗孤嘛。 这个名声他可不敢背,这才来了请示。 沈二夫人也被这话噎住了,一并想起不久前见的李掌柜,因着有更各要的事她就没把这事放心上。在她眼里,沈卿卿一个孤女,知道了也拿自己没有办法,可这个死丫头偏偏运道好撞上这关键时候。 还叫外人听见了这些话,她再怎么着也是要顾及着些脸面。 这个搅局的死丫头! 她要招呼未来女婿,哪容得她搅局! 沈二夫人气得眼前发黑,站起身一甩袖子,「我去看看!」 管事忙跟上,哪知却见她直接往东边的院子去,他一怔,忙道:「夫人,您不是去到前边去?」 人家还等着给银子呢。 第30章 沈二夫人没好气睃了过去,「让他去帐房取,再让把嘴闭紧些!」她是要去看看沈卿卿那死丫头究竟想做什么。 管事总算松口气,连声应是处理麻烦去了。 文翰院里,沈卿卿主仆俩正坐在院中的石桌前,桌上的菜垒了两层,桐月捧着大碗吃得不意乐乎。 沈二夫人一进院门就见到婢女大块剁颐的一幕,吃得那一个叫欢,还全是肉菜! 她冷着脸走上前,只是主仆俩全当没见到她,该干嘛还在干嘛。 沈二夫人站在石桌前半会也没有招呼,脸上有些挂不住,不由得轻咳两声,示意自己的存在。 沈卿卿闻言终于动了动,不过是将烧鸡腿推到了桐月面前:「把这也吃了。」 桐月笑得直眯眼,口齿不清谢过,继续埋头大吃。 「沈卿卿!」二夫人终于忍不住,喝了一声,「家中有厨子,你怎么还让外边往府里送吃食,你究竟在闹什么!」 「闹什么?」沈卿卿总算是搭理她了,懒懒托腮,侧着脸似笑非笑看她,「提醒一下婶娘,我们大房还有人在而已。」 沈二夫人简直是要被她气晕过去,果然,她就是讨债来的。她眸光微厉,忍了再忍才让自己显得心平气和一些:「卿卿,你年纪轻,别被那些嘴碎的说两句就蒙骗了,没得叫我们之间生分。」 「我们这间本就没有什么情份,哪来生分一说。」 沈卿卿毫不留面子又噎了回去,沈二夫人铁青着脸,险些要拂袖而去。她这时又慢悠悠道:「不过好歹也是一家人,婶娘亲自前来也是知道自己做了亏心事,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侄女自当是要给婶娘改正错误的机会。」 「这样吧,婶娘把配香的方子还回来,再将这三年得益吐出来,我们的情份也许就回来了。」 亏、亏心事?! 她呸!沈二夫人冷冷一笑,这张嘴可真是利害,上下嘴唇一碰,是错是罪加三等,还狮子大开口! 「我说了你是被人蒙骗了,这傻话我听听就算了,没得让别人要笑掉大牙的。」 ——啪。 一只碟子突然在沈二夫人脚下粉身碎骨。 沈二夫人吓得尖叫一声,紧接着面门又迎来一个碗,带着吃了一半的残羹剩饭,她堪堪是躲开了,却叫油污泼了头发。 「沈卿卿!」沈二夫人提着裙摆狼狈后退,可是沈卿卿丢来的碗碟都跟长了眼似的,紧追她不舍。 她再也呆不住,往门外跑,正巧撞到回家来的儿子。 沈彦扶住慌乱地母亲,沈二夫人气在头上,连儿子都不想多理,怒道:「就你烂好心留那个疯子!」说罢又恶狠狠吩咐齐妈妈,「派人守住门,让她一步也别想出来!」 这边才说着,婢女们突然尖叫,是桐月提着两个食盒直接砸了过去。 沈二夫人在混乱间被砸到腿,痛得直喊,丢开儿子喊人搀扶着落荒而逃,哪里还有一丝官夫人的威风。 沈彦望着院里院外的狼狈,又见到堂妹似笑非笑盯着母亲远去的身影,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这是怎么闹起来的。 沈卿卿难得没控制住脾气,小小出口恶气,见人走了,懒懒地掐指头算日子。 还有四天,她再忍忍好了,到时连本带利的才开心。 而被沈家二房盼了许久的人,终于在午后进了沈家大门,华盖马车侍从簇围,好不威风。与此同时,嬴戎那也得了信,伸手将袖中那枚刻有卫字的玉佩拿出来把玩。 疑惑又盘恒在心头,她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若她真嫁了卫永嘉,就真可谓是一朵鲜花插牛粪上了……嬴戎脑海里就浮现出她在天灾前临危不惧的身姿,还有吃包子时鼓起的可爱脸颊,那样特别的一个小娘子。 青年公子莫名就觉得手中玉佩很碍眼,啪的一声丢到案上。 秦晋听到声响侧目,就见一枚玉佩从桌案上滚到柔软的地毯间,青年公子的眉眼被袅袅轻烟朦胧,一时让人品不出情绪来。 好半会,他声音响起:「让人追上秦肆,叫他告诉顾将军,沈卿娘有婚约在身。定亲的是那不学无术的安乐侯世子。」 秦晋应是,转身时无声咧了咧嘴。怎么公子在说沈大娘子名字的时候,似乎特别温和,而且这究竟是要做什么,将沈家大房的事都转告给顾将军。 自从遇到沈大娘子后的公子,是越来越叫人猜不透了。 沈家来了个贵客,低调了些日子的沈二老爷设宴款待。 当夜晚宴,身为沈家另一位贵客的元临也被请到席中,他在看到油头粉面的卫永嘉时,冷冷一笑。 卫永嘉瞧见他竟有种老鼠见了猫般的胆怯,只是掩饰得好,他人没发觉罢了。 「元大人,这位是安乐侯世子。」沈二老爷不知两间暗涌,笑吟吟地引着两人相识。 「倒是老相识了,卫世子居然也来了青州府。」元临大刀阔斧坐到矮案后,随手将佩刀搁在桌上。 武器砸在桌上的闷响让人听得心惊。 沈二老爷品出有些不对味。 元临来自都城,名声响亮,他自然是知道会与安乐侯府的人相识,他这是故意请了元临来的。就是想让对方知道,自己在都城也是有着靠山的,想要他在查青州盐引的事时,抬那么一下手。 大家自然都欢喜。 谁人不知安乐侯府卫家与煜王有着姻亲关系。煜王是当朝皇叔、先帝的兄弟,虽不是与先帝一母同胞,却是高祖帝最喜爱的老来子,三岁就封了王,硬是将人留到弥留前才放去了封地。若不是煜王当年年纪太轻,大家都以为先帝皇位要换人坐呢。 后来煜王去了封地,但占着当今陛下皇叔的身份,在宗室内地位极高,前些年又平了藩国一场叛乱,朝中亦有积威。陛下都对这小皇叔的势力向来睁只眼闭只眼,这也是沈二老爷并不太惧元临的原因。 但他发现眼下似乎有些不对路,只能是硬着头皮看后续发展。 卫永嘉见元临作态,呵呵一笑,朝他拱拱手:「不想元大人到青州公干来了,我父亲不久前进宫,还叨念着没见元大人呢。」 「一般人可都不想见着本官。」 青年郎君似笑非笑睨了过去,卫永嘉被他看得连喉咙都在发紧,只能又是呵呵笑着打过场。 两人交谈也就到此而止,沈二老爷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只殷勤向二人敬酒。 散宴之时,卫永嘉酒意微熏,元临将杯子一扣,直接起身未发一言走人。沈二老爷见此就想让婢女将卫永嘉搀扶起来,送他回客院。 卫永嘉却是坐得稳稳的,挥手示意他将人都遣退。 沈二老爷照办,在门扇合上那瞬,卫永嘉就道:「你怎么把这煞星招府里来了!」 煞……煞星。沈二老爷嘴里咝一声:「也是没有办法,他查盐引的事查得紧,私下处好些,总是对的。」 「那处好了吗?」 沈二老爷就噎住了,染着酒色的脸又红了一分。 「希望你别反被聪明误。」卫永嘉说着打了个酒嗝,双眼盯着边上的烛火,眸光沉沉,「听说陛下近来龙体有恙,脾气也跟着多变,我父亲的意思是让近来都低调些。你倒好,还惹个煞星跟在身边!」 第31章 若不是当年沈家老太爷救了他祖父的事有那么几个人知道,还是在朝中有些地位的,怕被人拿了当把柄捅到陛下那去,说他们卫家是忘恩负义之人。他是真不想认与沈家有定亲一事。 小小四品知州,于卫家并没有什么帮助。 卫永嘉从语气到神情都是高高在上,沈二老爷心中有些不舒服,却只能是硬生生忍了。他堆了个笑:「再过几个月就是陛下三十三的寿辰,陛下心情定是很快就转好了,未必会在这个节骨眼挥刀子。」 「就怕陛下年纪一年比一年长,他心中对煜王这小皇叔就越忌惮,毕竟煜王小了陛下有十一岁,大皇子如今也只得十八。若是哪日陛下要趁机发作一把,还不知是什么后果。」 他们这些跟煜王沾亲带故的,其实也是心悸,不少人都暗中投到了皇子们的阵营里。 好多一条路,也是明哲保身。 沈二老爷倒没有想到这一层,一时间不知要如何接话。卫永嘉只当把他吓着了,讥讽一笑:「罢了,右丞总在我父亲面前说你好,你任满调都城的事右丞也在盯着。只是这换亲一事不能出差子,不然你这官帽子就怕是不稳了。」还得连累他们卫家被人非议。 「世子放心。」提到亲事,沈二老爷顿时又来了精神,「左右一个命硬八字不合的借口就能遮掩过去,而且我那大侄女还丢了定亲的玉佩,她就是知道失了亲事,也只能憋着。何况,她一孤女,终究还是要指望我这叔父的,她聪明着,会取舍。」 沈二老爷将话说那么满,卫永嘉也就无所谓笑笑,娶一个有前途的四品官之女为妻,确实是要比那孤女强许多。左右都城是不会有权贵家的女儿嫁给他了。 而且女人嘛,不就是个玩意儿。漂亮就多去屋里,不好看,他再多纳几个美妾放房里就是。 这样想着,卫永嘉心里的抵触倒减轻不少。 宴席散去,沈二老爷一颗心总算落到肚子里,回屋就将卫永嘉应下亲事的事说了。沈二夫人高兴得连他又去了姨娘屋里都顾不上。 她女儿马上就要成为世子嫡妻! 第二日,沈依依与安乐侯世子定亲的事就传遍了沈府,还定了过几日对外设宴,是要公布喜讯的意思。 传得沸沸扬扬的喜事,就连没出院子的沈卿卿都很快得到消息。 她早就猜到二房要干什么,很无所谓地笑笑,现在也就是看猴耍得欢罢了。 从正房见过妹夫回来的沈彦却是不见喜色,站在东厢外踌躇,不知要拿什么心情去面对堂妹。 明明安乐侯世子是与堂妹定的亲,怎么就成了他嫡亲妹夫! 「娘子,大郎君好像在外边站好久了。」桐月从窗子看到少年的身影,忍不住提醒。 沈卿卿正翻着昨儿买的话本,眼都没抬:「一会他自己就走了。」 桐月哦了一声,也没有再在意。在过了小半时辰后,她看到少年郎君还跟个石块一样站那里,是真奇怪了。 「娘子,大郎君还在外面呢。」 女郎终于放下书,知道这个堂兄的拧性子又犯了,站起来往外走。 「兄长这是做什么?」沈卿卿来到郎君跟前,声调带着无奈。 「我……亦不知道事情怎么这样了。」他要是知道嫡亲妹夫是那么个由来,铁定不回家,闹得如此尴尬。 心疼她,又无能为力,羞愧与无用的自责,堵在胸口,叫他无地自容。 「此事还是与兄长无关,何必自寻烦恼。」沈卿卿神色淡淡的,是真一点不在乎。 「怎么会无关。」沈彦喃喃一句,可抬头就对上女郎清亮的眸子。 眸若寒星,两人间的距离因这一眼就好像变得天与地,不可触不可及。 沈卿卿的声音也如在天边一样传来,轻且淡:「兄长想说的有关,是因为他们是你的亲人,而你……是来劝我不生气的吗?」 沈彦怔忡,清秀面庞升起彤色,脸火烧一样。 他心中那句还没有说出的莫因怒积聚心思伤身被惊得粉碎。 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说是愧疚,想的确实也只是劝她别生气,他心里已经默认了本属于堂妹的亲事改变的事实。 沈彦后惶惶地退了一步,他这样跟父母做法有什么区别?! 他怎么会……他明明不该是这个意思。 沈卿卿见他脸色变得惨白,闭了闭眼:「所以,我在兄长眼中也就只得可怜二字。兄长,我不需要同情,就跟你不需要对我有愧疚一样,你这样,只是再往我心窝子上补一刀。我若是你,就该离我远远的,省得真磨没了彼此间这最后一丝情谊。」 她说完转身就回了屋。 沈彦耳中嗡嗡作响,眼前亦是花影,最后猛然转身,脚下飘虚的离开。 桐月就站在窗边,将兄妹二人的说话听得清楚。她见沈彦失魂落魄的走了,嘟着嘴看自家娘子:「娘子,您可真把大郎君唬着了。」 「我怎么唬人了。」沈卿卿闻声睨她一眼。 「娘子会和二老爷、二夫人发生冲突,到时大郎君在中间两边为难,您索性就直接扭曲了大郎君的好意,赶他走。大郎君回头想想,就会觉得娘子不可理喻,和您疏离。您这样做何苦,不是白白当了坏人。」 真正坏的明明是二老爷和二夫人,娘子不管做什么,也只是以牙还牙,偏还要委屈一下自己。她真为娘子心疼。 沈卿卿没想到自己这个婢女突然就开窍了,颇为诧异。 「读书人脑子一根筋,搞不好以后就真把你当仇人了。」 一道冷淡地声音突然传进屋里,桐月被吓得一激灵就护在主子跟前,沈卿卿侧头往西边看去,元临抱着刀就站在西边的窗外。 元临抬抬眼皮,无视主仆俩的警惕:「你居然是与卫永嘉定了亲的。」昨晚见到卫永嘉,他就有些奇怪,不想查到这样有趣的事。 「大人竟是有听墙根的爱好。」沈卿卿从桐月身后走出来,遥遥与他对视。 婢女却是被他的话惊着,怔在原地。大郎君前来不是为了二夫人拿走铺子利益的事抱歉,而是那个什么卫世子其实是与娘子定亲的人,结果现在成了二娘子的未婚夫。 二娘子抢了她们娘子的夫婿! 桐月后知后觉,元临被噎得眼不是眼,抬手扬了扬一沓纸:「你要的东西。」 沈卿卿看着那沓纸,神色总算好一些,上前不客气接过。元临遇上她几回都是吃憋,今日正好瞧见她不痛快的样子,莫名觉得平衡,思索了会说:「你若是气不过,抬了身份出来,那卫永嘉不跟条狗一样就爬回来了。」 哪知话才落,面门就冲来一股寒意,惊得他忙闪避。啪的一声,一只闪着寒光的箭头居然没入他身后的院墙。 元临:「……」 这女人出手一回比一回狠,扎中人可是真要命的。 「我讨厌嘴碎的男人,娘儿们一样。」沈卿卿反手把窗扇就关上。 充当了出气桶的元临被甩得吃一口灰,阴沉着脸盯着窗扇。不过小会,窗扇又被打开,是桐月。 「我们娘子给你的。」说着丢一颗水煮鸡蛋过去。 元临莫名奇妙接住,婢女已转身,喃喃道:「原来鸡蛋能治嘴碎的毛病,我还说留着午饭前填肚子。」 元临手中的水煮蛋就咔嚓一声被捏个粉碎,这个沈卿卿到底能有多气人! 第32章 元临吃了一肚子气离开,低头略思索便去见嬴戎。 自打上回他用苦肉计取信后就没再露面,正巧眼下有由头去见人,他不相信嬴戎真对自己毫无芥蒂,毕竟是私下行了事。那样云端上的人,和他来往都觉得纡尊降贵了吧。 元临怀着心思到了大宅,屋里有着外人,青年公子身形在绣锦绣牡丹的屏风后,清润声线隐约从后方传出。他微微错身,余光扫到立在屏风前的是个中年男人。 一般的衣着,看着像是个商人。 元临的脚步就在廊下停住。 很快,那中年男人擦着汗离开,元临站的地方是正好有个柱子,那人倒没注意到他。 秦晋见管事离开才迎了元临进屋。扈从已将屏风移开,青年公子倚靠着一方迎枕,唇角啜着浅笑,端华隽雅。落入屋里的日光仿佛尽在他眼里,那视线看过来时,灼亮逼人。 「公子。」元临忙收回目光,于他一礼。 「怎么过来了,伤可好了。」嬴戎示意他坐。 元临面色不变,心里却在晒笑。 扎扎实实的十棍,怎么可能会好那么快,何况当日他还硬撑着与之喝酒。不是底子好,怕就要因伤牵动发热躺上几日。 他嘴上说道:「谢公子关心,元临皮糙肉厚,没什么大碍。」 嬴戎点点头,倒是放宽了心的样子:「如此就好,左右无事,再陪我喝两杯。」 元临登时觉得他是故意的,却只能硬着头皮应下。秦晋很快就吩咐人取了酒菜来,给两人满上,嬴戎让他也坐。 开局话还没说上几句,秦晋已向他敬了三杯。 「还有事与公子禀报,且先缓缓。」元临喉咙火辣辣的,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酒。 嬴戎轻轻点了案面,示意他说。 「卫永嘉到沈府去了,且还成了沈府二房的女婿,据查,他该是和沈府的大娘子定了亲的。我奉陛下旨意查盐引一案,沈二是涉及在其中的,但眼下恐怕会牵到卫家……」 卫家跟他嬴戎可是扯着关系,就是来问他的意思如何。 嬴戎闻言就端详他一眼。他刚才得到消息,这人就来说道了,显得是极忠心的。 「陛下圣意如何,你怎么办就是。」 他思索间将皮球踢回去,元临眼光沉了沉,说道:「其实青州最大问题也不是沈二,陛下是想借这事警告一下伸手过长的老臣和蠢蠢欲动的皇子们。青州海卫的副都护,和三皇子暗中来往慎密,我想陛下会更看中他。」 本朝边疆之地设都护府。都护府的大都护一职历来是亲王遥领,只是本朝虽立了太子却未有皇子封亲王,皇帝就没放权,单单任命了几位副都护。哪知底下的皇子们还是斗得厉害。 青州海卫的副都护姓徐,放发青州这边的盐引他涉及最深,沈二老爷只是跟在后头喝点汤。 说起来,沈二老爷是元临见过最会钻计的官员之一。 元临想了个卖好的法子,他面前的青年公子却只是在轻抿酒,神色平和无波动。 他倒是一时吃不透此法能否让对方满意了。 「陛下有心火,倒霉的却是我那三侄孙。」嬴戎小半会才放下杯子,双手拢进宽袖中,「倒是太子又成了最受益的。」 锦衣华服的公子微笑,语气半是可惜,仿佛别人占了多大便宜似的。 元临为他这厚脸皮折服,朝中皇子乱斗,不管谁嬴谁损,最受益的分明是他煜王! 三人小饮一壶便散了,元临走的时候头有些发晕,暗暗想非得查清楚这是什么酒,后劲忒大了些。 秦晋伺候嬴戎简单洗漱。 青年公子双颊染着薄晕,愈显容貌殊胜,他却在见到自己水中倒影时讥讽一笑,拂袖往榻边去。 秦晋是他身边的老人,知道这位主有个奇怪的忌讳,不爱照镜子,或者可以说是极厌恶看到自己的面容。每回见着总是这样笑,让人心中发毛,只是这么些年,他也习惯了。 嬴戎和衣侧卧,秦晋以为他是要歇下,正要悄声退出去,却突闻话音:「我看那掌柜胆小,怕是不太顶用,可别真让她受委屈了。」 秦晋步子一顿,回身道:「属下亲自去办。」 说着又踌躇小会,终于还是将心底疑惑问出来:「公子,您确定沈大娘子是想要悔婚,万一我们错帮了……」不就坏人姻缘了。 毕竟一个孤女,能嫁入侯府,就意味下半辈子无忧了。她当了玉佩未必不是反手一计。 「她那样的性子,断不会委屈自己。」青年公子挥挥手,「若是你,你会嫁一个被自己灌了大碗回笼汤的夫婿?」 秦晋瞬间不再有疑问,转身走得飞快。 和一个灌过尿的人卿卿我我,甚至是更亲密的事,光想就觉得恶心。 屋内安静了下去,光束透过窗柩,细小的灰尘在轻扬着,嬴戎唇角亦慢慢扬了个笑。 ——真是个聪明的小娘子。 就是遭遇叫人心疼。 心、疼,这两字从他脑海里绷出来的时候,嬴戎猛地睁开眼,心尖有种从未出现过的情绪的在涌动。那情绪缠绵着,不断撩拨他的神经,更是在坚硬的心房上慢慢掰揉,使他只要一想到沈卿娘三字,整颗心都会变得十分软和。 嬴戎默默品了品这滋味,笑出声:「今儿怕是喝醉了吧。」那真是个小娘子,两人年岁上可差了半旬,他哪能起什么念想。 自打沈家二房与安乐侯世子确定亲事,沈依依看谁都是鼻孔朝天儿,心里每日想的就是嫁入侯府后的荣华富贵,贵为世子夫人的尊荣。 府里的下人们惯来会使舵,当然是趁着喜事都往她身边挤着恭维,叫沈依依更加傲得尾巴翘上天。 这间沈二老爷来找沈卿卿一趟,苦口婆心地相劝一番,当然也少不了威胁。 沈卿卿当时全程微笑,沈二老爷只当她是听进去了,又暗中观察两日,见她果然安静,彻底放下心来。 离宴客还有一日,沈府内外都在忙碌。 桐月见连文翰院的人都被借用出去,来来回回的跑,心里邪火不断,狠狠摔了门。 「都两日了,你这火气还没有下去啊。」沈卿卿将将好把话本看完,被婢女闹的动静吓一跳。 「娘子!你怎么还能那么镇定!」 「不然呢,我哭去还是闹去?」 婢女撸了袖子:「打死那个薄情忘恩负义的!」 桐月事后才知道这个卫永嘉就是娘子救的那个倒霉鬼,她简直怄得连饭都少吃两碗。 早知道他这么混蛋,就该让水淹死他,让他发热烧成傻子! 「我们又不是野蛮人,不能老喊打喊杀。」沈卿卿莞尔。 第33章 「大姐姐怕是连见人的脸面都没有了,还跟谁喊打喊杀?」 带着嚣张的女声由门外传进来,主仆俩就看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沈依依不请自入。 桐月看到她双眼都能冒出火,沈卿卿倒是微微一笑:「猪狗不如的都顶着张面皮到处溜达,我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没脸。」 若说吵架,沈卿卿是没怕过的。沈依依刚端了挑衅的架势,就被她一句猪狗不如骂得脸色铁青,抖着唇半天没有憋出一个字。 「哼,千方百计回来又如何,你以为你一个孤女真能嫁入侯府?早年人家就没有看上你,痴心妄想!」沈依依好大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眼里都是狞色,「你现在也就只能嘴上痛快了!」 「嘴上痛快?」沈卿卿站起身,从案后走了出来。 沈依依警惕看着她,仍厉色道:「你以后只能仰着我们鼻息过活,怕是嘴上痛快都不能了。」 却不想话才落,整个人就往后踉跄两步,耳边是清脆的巴掌声。 沈依依被她猛然一耳光扇得头晕目眩,脸颊当时就肿了起来。 桐月也被自家娘子惊了一惊,她还是第一回见娘子动手! 她兴奋着,很快反应,将上前来的沈依依婢女三两下推倒直接坐在身下,不让她们靠近。 脑海里嗡嗡响的沈依依终于回神,捂着脸有些不敢置信:「你打我?」 沈卿卿朝她笑,反手又是一耳光:「打你还要看黄历?」 送上门给她欺负,她不使劲怕是个傻子。 屋里顿时响起女子的尖叫声,知道事情要不好的沈彦也赶了来,正好见到嫡亲妹妹被打得跌坐在地。 一张脸都肿了。 「卿卿!」沈彦扶起嫡妹,脸色有些难看的望向女郎。 沈卿卿立在原地,依旧巧笑倩兮,抬手理了理衣袖说:「我只是告诉她,我是不是只能嘴上痛快。——滚!」 一句话已经验证是沈依依挑衅在先,沈彦也是知道嫡妹的跋扈,在冷下脸来的沈卿卿面前扶着人,一言不发离开。 途中沈依依抢天哭地,要折返和沈卿卿拼了,却被心烦意乱的沈彦扭着丢回院子,并将事情告诉父母。 沈二夫人听到女儿受委屈,当即要把沈卿卿押来,是沈二老爷一声厉喝:「够了!就不能消停点,谁让你们去招惹她的。是非想要让她气不过,嚷嚷出来,叫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换了她亲事?」 两个蠢货! 就是要节外生枝也看看时候,明日尘埃落定,以后沈卿卿才真是叫他们搓圆搓扁。 有沈二老爷镇压,还欲理论的沈二夫人再愤愤也不敢哼了,只咬牙切齿想过后再整治那个死丫头。 一边的沈彦沉默着,袖中双手死死握成拳,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 文翰院里,桐月却是神清气爽,仿佛是她亲手出了气。 沈卿卿见婢女都高兴得哼着小曲儿,托腮想,明天过了,她还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 有个全心全意为自己的人在身边,女郎也被感染,长长舒口浊气。又突然有些想念无机子。 也不知道素未谋面的师兄把人搞定没有。沈卿卿看向窗外,绿意盎然。 她微微一笑,脑海里浮现老人生气时会乱翘的小胡子。 等她料理完沈家这些龌龊人,她再去给他老人家赔罪吧。 翌日,天空晴翠,倒是个宴客的好天气。沈府仆人早早起身准备,花园里的戏台子也在搭起来,满府都是欢喜的气氛。 沈卿卿也起了个大早,像往日一般简单梳妆便要出门去。 桐月奇怪地跟在后边,不知道她要去做什么,只是主仆俩才走到院门就被拦住了。 昨日沈依依来闹一场,原本撤了人把守的院门又护院林立。 沈卿卿看着拦自己的人笑笑,突然一抬手,人也快速闪到为首的护院身后。衣袂翻飞间,她袖中的丝线就那么无声缠上他脖子,随着轻轻一扯,护院发出哀嚎。 先手制人的沈卿卿看着他脖间有血迹渗出,又是笑了笑,其它护院都被她利落地动作惊一下,等反应过来就看到头头的脖子皮肉裂开,淌着血。而他身边的女郎正看着伤口笑得温和无害,众人被她的笑意骇得头皮一阵发麻。 ……大、大娘子这是要做什么?! 女郎迎上他们惊骇的目光,轻声道:「带我去二老爷那边。」 沈二老爷正在更衣,这边腰带才束好,就听到吵吵嚷嚷。 一个婢子惊慌失措跑进来禀报:「老爷、夫人,大娘子来了!」 大娘子? 「她来了就来了,你慌个什么,外边又吵个什么!」沈二老人当即厉喝。 婢子吓得低下头不敢分辨,沈二老爷听着动静越闹越大,皱眉抬步出去。 才出内室,一个黑影就滚到他脚下。 他惊得又将脚缩了回来,定眼看去,是护院的小头头,而他脖子以下的衣襟显暗红色。沈二老爷被唬得心惊,再细看才发现那是血,护院捂着脖子痛苦得一句话都不能说。 「这是做什么?!」 沈二老爷看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将人踹进去的沈卿卿已不客气直接坐下,手指轻轻点了案面,笑得一派和气:「今儿二叔大喜,给二叔添添喜气。」 添喜气?! 沈二老爷惊疑不定又看了眼护院,沈二夫人也发现护院满身是血,吓得尖叫出声。 这一叫,险些没把沈二老爷吓得哆嗦,气得他回身就狠狠瞪了不经事的妇人一眼,吩咐人将护院先赶紧弄下去。 沈卿卿只是笑吟吟看着屋里忙乱,偶尔扫过沈二老爷夫妻的目光灼亮。 沈二老爷到底是见过世面的,突然间被唬一下,很快就缓过来,坐到上座,冷着脸看她:「你究竟要做什么,那日已跟你说过利害。」 「我就是来给二叔祝贺。」女郎捂嘴轻笑。 她是笑着,可是那落在人身上的视线极不舒服。沈二老爷能信她是来贺喜的就鬼了。 他说:「卿卿,别给二叔打太极。」 沈二夫人此时也来到厅堂中,双眸冒火盯着沈卿卿:「你这是来给你们添晦气的吧!」 「——你闭嘴!」沈二老爷冷冷瞥过去,想到昨日女儿上门挑衅的事,恨不得再骂妻子一顿。 第34章 沈卿卿好好的,她教的好女儿上前去挑衅,还被打了脸。都是这蠢妇惹的事! 沈二夫人被一斥,委屈极了,也觉得在小辈面前没了脸。可她一对上沈二老爷吃人般的目光,就胆怯低了头,再没敢说话。 好戏还没上演,夫妻俩倒是先闹了一出,沈卿卿又是笑出声。 女郎清脆的笑声响起,心中生着邪火的沈二老爷深吸口气,声音也冷了几分:「卿卿,二叔一会还有要事,你若有什么想说的就直说。」 「都说了是给二叔来祝贺,自当是送上贺礼。」 她说罢站起身,从容来到夫妻二人面前,从袖中取出一张纸,与他们对坐推了过去。 沈二老爷扫了眼那张纸,疑惑盯着她打量。 女郎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带着几分真诚,那双好看的桃花眼清沓,不容丝毫杂尘。 这样的神色,让沈二老爷也吃不透了,仿佛她真的就只是来祝贺。他顿了顿,伸手展开那薄薄的纸,不过几息间,他面色从平常转到铁青,最后抖着手猛一拍桌子。 「——沈卿卿!」 「侄女在。」 「这……这是什么!」沈二老爷有种神魂都被骇飞的恐惧,指着那纸张的手直抖索。 他的恐慌引得沈二夫人好奇,一劲拿眼珠子瞥。是什么能把他一大老爷们吓成这样。 沈卿卿好整以暇地将手拢进袖中,脸上的笑意慢慢化作讥讽:「二叔可是两榜进士,竟是认不得上面那么浅薄的字眼?」 他怎么能认不出来!沈二徐晓峰老爷被她讽得胸口起伏不定,「你居然把玉佩当了,还写下这东西!」 这一张当票清清楚楚写了卫家玉佩由来,卫永嘉与她有什么关系,而且还当了三千两!! 不赎回,就是死当。当铺处理玉佩的时候,就会拿着这当票给新主看东西来路,以示清正。 难怪他们找不到玉佩,这个死丫头回府前就将东西给当了。 她一直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思及此,沈二老爷心里的惊惧已染满双眸。这个侄女心机居然如此可怕。 从回府前就在算计,然后看着他们乱蹦跶,他们就像是街上耍杂耍的猴儿一样,在她面前上窜下跳。 她……她……沈二老爷也不知是气极,还是受惊过度,喉咙像堵了东西,什么都说不出来。 沈卿卿欣赏着他惊惧的神色,牵唇一笑,那模样又娇又俏,却让沈二老爷恨死了。她徐徐道:「二叔是觉得这礼太大了?一个称心的亲事,三千两,侄女倒觉得很值。」 她说出钱数,沈二老爷心念一转,也顾不上她先前的算计,只想找解决法子。他终于冷静一些,缓口气说:「你是要银子?」 「那得看二叔能给到什么价了。」 什……什么意思? 她正坐着,似笑似笑地和他算帐:「称心的亲事三千两,保住卫家名声三千两,保住二叔官声三千两,如何?」 三个三千两。 「你要近万两!」沈二老爷再也坐不住,跳了起来。 沈二夫人听他们说得迷糊,终于忍不住伸手拿了那薄薄的纸,看清内容后,吓得连东西没拿住,傻坐在那。 玉佩不是丢了?!! 有人暴跳如雷,沈卿卿仍是那般淡然,「三年知府,十万雪花银,二叔是觉得一万两太小意思了?也对,二叔光盐引上得的怕是这几十个一万两。」 「沈卿卿!你闭嘴!」沈二老爷被她这要掉脑袋话吓得急吼,「你们都给滚出去!你也给我滚!」 若说刚才他是神魂吓飞,这时是直接连命都要被吓没了,朝着满屋惶惶的仆人吼一通不止,连带沈二夫人都被他让滚开。 齐妈妈听到一些,也是吓得手直抖,将还发怔的妇人忙半扶半拖弄出屋,随后碰一声将门关得死死。 沈卿卿回头看了眼吞没晨光的门板,给桐月一个眼神安抚,示意她莫担忧。桐月紧张的咽了咽口水,眼中是担忧不假,更多的却又是兴奋。 她在娘子勒了护院脖子的时候就知道有好戏,怎么办,她好激动。 「你究竟在哪听的风言风语!」 门板被关上,沈二老爷勉力稳了稳心神,好像门关上,那些肮脏事也都闭紧了。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内心深处的恐慌像冬日寒风,不断在他心房刮着,那股寒意从心脏处开始蔓延,游丝一样往他骨缝里钻。 「是不是风言风语二叔清楚,侄女亦清楚。」沈卿卿无视他看来的恨毒目光,「侄女的要求一点也不过份,九千两换大家皆大欢喜,二叔何乐不为。今日赎回的最后一日,通宝当铺向来只认典当的本人,这是他们的规矩。没有侄女亲自前去,玉佩不会回来,过了今日,当票上的内容就满城皆知。再有,枢密院的大人就在沈家吧,不知道卫家有没有得罪枢密院的人。侄女若去哭诉一下,那位大人不知道乐不意乐听呢。」 「二叔……算来算去,是你占便宜了。」 说到最后,女郎的声音似叹似委屈,像轻烟一样在室内消散。 他占便宜了。 他占便宜了? 沈二老爷睚呲欲裂,他这是哪门子的占便宜! 沈卿卿每一个字都像把刀子戳他在心窝上,狠狠地、狠狠地挖他的血肉,她这是掐住他命脉,这可是涉及他的仕途,稍有不慎,他就完蛋了! 他知道的,如果这个玉佩还在的事让卫家知道,卫家绝对会悔了与他的约定,继续履行与沈卿卿的婚事。 卫家比他更不想招惹闲言,而且这事朝中有老臣清楚的,卫家哪敢把小辫子直接递给人抓。 这钱,是给还是不给? 沈二老爷脑子都要乱成一团浆糊,好半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只要银子?」 「当然只要银子,卫永嘉那样的货色,跟你女儿才是绝配。」沈卿卿微微一笑,精致的面容莹然生辉。 此话是褒是贬沈二老爷已不在乎,心中只想如果她要银子的话。 他一咬牙:「好!我先给你六千两,你将玉佩赎回后,我再将余下的一并给你。」 沈卿卿闻言发笑,她一双眸子就那么盯着面前的男人看,清亮的眼眸在这瞬间仿佛就深不见底,一股极厉的气势自她身上迸出。 「二叔怕是还没有搞清楚情况,你现在拿什么跟我条件。还是你认为,你的仕途,你攀附的权贵比不上这点银子?」 女郎声音依然清清浅浅,如春水细流,字里行间却是冷漠。 沈二老爷被她倏然变的气势震住,玉般的人儿竟像是殿里的阎罗一般,言语轻轻,每个字却是会见血的刀刃。 他手哆嗦了一下,看到她身后的日光已斜斜笼着半个身影。日头越升越高了,一会沈家会宾客满院,她连时间都算得正正好! 沈二老爷从来没有给人逼到这种份上,进退维谷。 第35章 「我让人现在就去取银子。」他到底是屈服了。 沈卿卿给他展了个灿烂的笑颜,「不忙。」 沈二老爷要喊人的动作就一顿,只听她闲闲掰手指道:「婶娘那拿了我大房铺子三年的收益,一年算一千两,还有借用我娘亲方子的盈利,我吃亏些就算个整数六千两吧。一共一万五千两。」 说好的价说变就变,饶是想要花钱消灾的沈二老爷也忍不下这口气,再度拍案而起:「沈卿卿!我坐在此与你好言相商,是看在血缘亲情,你居然还敢得寸进尺!我若想让你说不出话来,也只是一句话的吩咐!」 沈卿卿对他的汹汹气势根本不惧,挑眉啜着笑不语。 她倒是希望他吩咐。 她最不怕的就事大。 屋内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陷入对峙的境地。 正是此时,有管事满身是汗硬着头皮敲门:「老爷,外边有通宝当铺的人要见大娘子,说若是见不到大娘子,见卫世子也使得。他们手里还拿了一沓的纸,奴才看着像是当票。」 通宝当铺的人上门来了? 沈二老爷微微一怔,看向沈卿卿的双眼都能喷出火来。 沈卿卿亦是一怔,对投来的目光有些不高兴,她也莫名奇妙呢。 当铺的人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沈卿卿看到被请来的人是秦晋时,神色莫测。 而秦晋有些尴尬。 沈大娘子看他的目光有那么几分不善,带着玩味,偏偏面上又在笑,种种神色交织在一块,就让人感到惶惶。 「沈大娘子,我奉主命,前来钱物两讫。」秦晋顶着她的目光,娓娓道来,「大娘子是以七日为期,却不想过了昨日,还未到当铺中来,已是违期了。」 违期? 听到这个词,沈卿卿笑了笑,沈二老爷却是眉心不停跳着。他说:「怎么可能违期了。」 明明应该是到今日日落。 秦晋不慌不忙继续说:「本当铺向来过了子时就是算一日,哦,并不是只有通宝如此,是这满朝当铺都如此。所以说已经违期了。」 「你们这是坑人!」沈二老爷还是有着官威的,脸一板,气势就上去了。 沈卿卿是真不知道这点,挺认同地点点头。 秦晋就呵呵一笑:「沈大人,国有国法,行有行规。你疼侄女,想为侄女出面,我懂,但你不能说我们坑人。将时间放宽到日落,是我们给的情份,不放宽是我们的本份。」 一个商人跑腿的说起话来条理极顺,噎得沈二老爷脸阵青阵白,特别是那句为侄女出面。他什么时候要给沈卿卿出面了。 不过是为了取回把柄。 听到这,沈卿卿哪里还不知道秦晋是来帮忙的,只是通宝居然是容公子的产业,是让她惊讶了。 他还真是个商人啊。 沈卿卿索性坐定看热闹,心间思索着嬴戎对她的事知道多少。 沈二老爷那头被噎得不轻,有管事前小声给他禀报卫永嘉已经起身,他听得眉心突突地跳。对秦晋不耐烦地说:「我们本就是要去赎回的,卿卿,我让人准备银子,你将当票正本与玉佩要回来。」 「好,九千两。」秦晋很爽利地接话。 ……九、九千两?! 沈二老爷被这句话惊得脸色都变了,他有些失声:「不明明是三千两?!」 「凡是当铺里违期的物件赎回,当是以三倍的价钱。」 高大的男子理直气壮,沈卿卿险些要笑出声。容公子还真有趣,怎么就猜到她喜欢白花花的银子,张嘴就给她翻了三倍。 沈二老爷整个人都被气得哆嗦,秦晋此时偷偷瞥了女郎一眼,见她眼中都有了笑意,知晓是叫她欢心了。声音更加坚定:「九千两,现在不给,过一日再翻三翻。哦,那还是我们当铺没将东西寻主的时候,有新主,九万两都不会回来了。」 通宝的名头本朝响当当,各大州府都分号,相传后面东家与权臣有着关系,也暗地里干些不光明的事。 这玉佩落到他们手里,其实就是一个把柄。卫家的把柄,沈家的把柄,只要有心人想要……沈二老爷几息间仿佛就闻到官场里的硝烟。 谁当官没几个敌手。 可是九千两……再加上沈卿卿那死丫头张嘴要的数,沈二老爷简直要吐出一口老血来。 这是家里所有的现钱了。 他是贪了盐引的钱,可他也只是跟在人后头喝串口汤,这笔数,正正好就全抵了! 三年的努力全付诸东流。 沈二老爷面色铁青,秦晋扬了扬手中当票正本,「我们东家没有什么耐性,沈大人这还替侄女给不给了,不给,我可要找下家了。生意人最忌讳就是亏损一事。」 「这位大哥且稍等片刻,二叔自是最疼我的。」沈卿卿适时出声,引得沈二老爷嗖嗖的眼刀子就甩了过来。 秦晋点头,转身出了屋子,就站在院子里留给叔侄二人说话的空间。 他身边跟来的都是高大的扈从,个个冷面威武,沈二老爷看着也不敢乱来,只是想将气撒到沈卿卿身上。要与她再讨价一翻。 哪知他还没开口,沈卿卿直接了当地说:「二叔,这样的规矩侄女是真不清楚,只能说你时运低了。我要的,一个桐板都不能少。」 话没说就被堵死,沈二老爷相当难受,他咬牙道:「家中哪有这么些现银!即便是银票也没有!」 「好办!」沈卿卿打了个响指,双眼晶亮,「二叔将九千两给他,婶娘占大房的盈利六千两先结给我,剩下二叔买平安的九千两,写个字据给侄女也可的。一家人,这个好商量。」 沈二老爷听完简直要被气晕死过去。还给她写字据,被坑的还不怕吗?字据在她手中,不就相当拿住他小辫子,她以后觉得不舒爽了,还能用字据来再威胁他几回。 他又不傻。 沈二老爷此刻是恨不得扒了这个反骨侄女的皮,当初他怎么就留下她了! 当初若是跟着她爹娘去了,就没有眼下这些折辱他的事! 沈二老爷整个人都被架在火上烤一样,连眼都气红了,可是再气又如何,秦晋那边又在院里高声催促。 到最后,沈二老爷一脸颓败将银子结清。看着沈卿卿笑吟吟数银票的时候,心都在滴血,一只手不自觉揪在襟口良久。 沈卿卿银子拿到手,才喊秦晋前来,与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秦晋在将玉佩和当票还回她的时候,低语一句:「公子想见娘子,是要事。」 女郎闻言挑了挑眉,轻点头。 第36章 玉佩终于还回来了,沈二老爷压在心头的石头总算挪开一些,他伸手就要拿过来,哪知沈卿卿笑着抬手就将玉佩摔地上。 无暇的白玉应声而裂,碎片散落。 沈二老爷望着粉身碎骨的玉佩,一口气险些没上来,连连退了好几步。这可是九千两! 秦晋亦是怔了怔。 摔了玉佩的女郎此时冷笑道:「我与卫永嘉的亲事如此玉,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不是你们要悔婚,是我沈卿卿不屑于他,还望二叔转告。」 ——好! 秦晋为她铮铮傲骨在心中赞一声。沈大娘子果然早早就认清卫永嘉那薄情寡义的本性,才设下这退亲的连环计。 沈卿卿摔了玉佩,拂袖离开。 女郎袖袍轻扬,身姿如竹如兰,由廊下渐步渐远。秦晋完成任务亦带着人离开,只留沈二老爷望着一地碎玉,心间绞痛,满目狞色。 「噫,那小娘子怎么没在沈家见过。」来寻沈二老爷的卫永嘉远远瞥见一抹倩影。 他嘴里咝一声,只来得及瞧见小娘子腰肢纤细,行走间袖袍微动,与风缠绵一般。极婀娜动人。 他身边的护卫闻声望去,却已是不见其身影了,无法作答。 卫永嘉恍若有失地砸巴砸巴嘴,只是一个背影就叫他惊艳无比。 这究竟是谁? 卫永嘉埋了个疑惑步入二房正院。沈二老爷全身都散着冷意,见到他强扯出笑来,玉佩的事更是没敢说,撑着与他用朝食,再一齐见客。 沈卿卿那边步子一转,连马车都没有备就出了府。 她带着桐月才走出胡同就见到秦晋站在那儿,显然是在等人。 「沈娘子。」终于见到女郎,秦晋朝她拱拱手。 沈卿卿微笑,语气诚恳:「谢过秦扈从出手相帮了。」 「不敢当,只是遵主子吩咐。」说着比个相请的手势,引她上马车。 马车内装饰十分奢华,沈卿卿在上车前就认出这是嬴戎乘坐的那辆。桐月踩在软软的地毯上,仿佛在云端,一时也连手脚都不知道要怎么放。 沈卿卿就笑出声,拉着她随意盘腿坐下。 「娘子,我们这样坑了二老爷,他事后会不会报复?」桐月适应了会,有些忐忑。 她们离开前,二老爷看过来的眼神跟要将人凌迟一样,现在想想有些后怕。 「他定然是咽不下这口气的。」沈卿卿懒懒靠在用银线锁边的迎枕上,挨近了,鼻尖就有幽幽冷香萦绕。 「那怎么办,娘子现在住在沈家会不会有危险。娘子,若不我们还回去寻您师父吧,左右沈家已经没有指望了。」原先还想着娘子能有个好归宿,不想那是头白眼狼。 她闻着若有似无的冷香,神色顿了顿,又坐直,才继续说道:「也不必太过忧心,起码近期他不会滋事,枢密院的人还在沈府,他得夹着尾巴做人。」 但元临走了就有些不保险了。 不过也确实不用太过担心,她与元临有着交易,他又知道自己与无机子有关系,肯定是要暗中护好的。何况,她要的就是对方咽不下这口气! 沈卿卿神色笃定,桐月再担心也只能先放下,暗暗下决心,她从今儿起一定要不离开娘子半步! 此时马车路过长街,街上的叫卖声热闹,沈卿卿想到什么,轻轻敲了一下车壁。 骑马在边上同行的秦晋当即应声:「娘子是有什么吩咐?」 「稍等一下。」 马车应声微微颠簸,停在街中央,沈卿卿利落下车,在秦晋疑问的目光中往包子铺去。 「——我去给你们公子买几个包子。」 做客没有空手的道理嘛,正好他喜欢吃包子。 秦晋:「……」 一行人从种有凌霄花的抄手游廊走过,为首的是位简衣女郎。她身姿盈盈,裙裾逶逶,纤细身形有着生动的美。 坐在院中的嬴戎抬眼就见她画中仙一样走来。 他略看一眼,视线很快落回到手中的秘色茶碟上,昨日品咂到的滋味已不可寻踪。他微微一笑,心道昨日果然是酒气上头。 沈卿卿很快被引到他跟前,笑吟吟与他一礼:「又与公子见面了。」 「坐。」嬴戎眉眼舒展,声音温润。 沈卿卿不客气,落落大方在他对面坐下,接着见手中的东西放案上,揭开两层油纸。 「还热着,容公子请用。」 青年公子眼前就多了两个外皮白软的肉包子。 嬴戎:「……」 「路过长街,还是街口那家。」她笑容纯粹,把包子又往他跟前推了推,「我们上回吃的那家。」 「让你费心了。」嬴戎看着包子不知该说什么。 「这话该是我说才对,相比容公子的费心相助,包子不过是投了公子所好,叫我能寥表一下谢意。」 她言语间没有前两回的疏离警惕,虽客气又带有一丝亲近,只是嬴戎望着俩包子,对迟来的不戒备是一点也欢喜不起来。 他……到底是吃还是不吃。 青年公子难得有踌躇的时候,秦晋在边上看着主子被逼吃包子,那清风明月般的人也犯难了。他险些要笑出声,强忍着去救场。 一小沓银票就被他放到桌案上。 嬴戎抬了抬眼皮看他,顺着就转移话题,将银票推到沈卿卿面前:「沈二给你的补偿。」 沈卿卿被他的说法逗笑了,伸手去数出三千俩,再将余下的分了两份,给他推回去一份:「除去你的本金,剩下的分赃啊。」 她说得俏皮,青年公子也笑了。 「我若是不收,你会又觉得我另有所图?」 「难道不是?商人不要利,肯定内中有诈。」沈卿卿倒没想到他这样直接,应了一句后却又煞有其事地说,「可我又仔细想过,若真要有所图,可能会是我。」 嬴戎诧异。 第37章 她笑道:「毕竟你看起来比我值得算计。」通宝的东家,说是富可敌国不为过。 「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是。」他莞尔,眼里荡着笑意。 「——可我还是那句话,是对你有目的,却不是害你,算是为一位相识暂且照看你。」 相识? 沈卿卿一怔,不知道这是什么说法,本想试探他知道自己多少事的话语又压了下去。 她探究地看着他,对方吊她胃口一样,已经撇开话题转而道:「你和沈二闹了那么大的冲突,沈家怕是不好呆了,下步准备怎么办?」 她未语。 嬴戎见此也没有催促要听她的想法,给她倒了新茶,提议道:「若不你就先到我这住下。」 沈卿卿就看了他一眼,眸光微幽。她说:「公子兜了一圈是为了放低我的戒心?容公子,你这有诱拐我之嫌。」 嬴戎刚抿的一口茶险些失态喷出来。 他诱拐她? 「小丫头!」他哭笑不得,「你有什么好叫我要诱拐的。」 即便初时相遇觉得特别,他也只是单纯想结交罢了,后来知道她身份,也还是觉得她特别而已。 她是长得极好,亦与众不同,可就是个刚满十六的小丫头。眉眼还带有幼嫩的小丫头! 沈卿卿被瞧着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人喊小丫头,她柳眉微挑。 「不好说。」 她一副较真的样子,嬴戎窒了一下,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桌案:「也罢,你觉得不便,我拨些人手跟在你身边。」 「这是诱拐不成,准备强抢?」 三两句话,他就成了恶霸土匪一样的人物,上回她在土地庙三言两语把卫永嘉气吐血,今儿倒换他来领教了。嬴戎也不知道该气该笑,再度申明:「是暂代相识照顾。」 沈卿卿眸光就一闪,疑惑极了。他们本没有交集,怎么就跑出个相识,又因这个相识几番相助? 「容公子,你的说辞稍深究就有错漏。」她轻轻说了句,嬴戎便瞧见她表情又慢慢变得带刺一样。 「——姑娘家有戒备心是好的。」他微笑,身子往后倾一些,暖暖的阳光就透过枝叶照在他面容上。 他的笑意似乎就跟阳光一般柔和。 他说:「日久见人心,以后你这小丫头会明白的。」 沈卿卿被他又一句小丫头噎着了。 先前只觉得他温润清贵,现在就剩老气秋横。 她就道:「那不多叨扰了。」 「秦叁秦伍会暗中护你。」青年公子温和一笑,被点名的扈从当即出列。 沈卿卿抿抿唇转身,是有些抗拒的,突然脚步又转了回来:「包子应该还热着。」丢下一句,终于离去。 嬴戎看了看她的背影,又看看那包子,哑然失笑。 随后神差鬼使伸手捏了一个。 秦晋将人安然送回,折返后发现院子的桌子还没有收,而油纸上的包子只影成单。 他怔了怔,一位扈从上前低声:「公子边吃边笑,好像是挺喜欢的,这个是不是放厨房温着?」 秦晋:「……」 公子真的喜欢吃包子?他暗自琢磨了一下,想到被公子称做小丫头的沈卿卿,俏丽无双。 他嘴里就咝一声,公子该不会是喜欢那送包子的人吧。 可没见与小娘子这般亲昵过的。 「温着吧。」秦晋觉得不无可能。 于是,当日午食,嬴戎面前又摆上了沈卿卿带来的那个肉包子。 沈府今日十分热闹。 沈二老爷一早丢了三年来的积蓄,心间绞痛着堆起笑脸招呼宾客,看谁的笑脸都能看出几分讥讽来。直熬到午后,才算是客散得来清静。 他怄恼的坐在厅堂里,面上是酒意,眼中是烧红了的怒火。 卫永嘉从早上时就觉得这个岳父不太对劲,现在一看更加,正琢磨间,护卫前来低语了几句。 「可真?」他双眼一亮。 护卫点头,卫永嘉就啧了声。今早见到的居然是沈家大娘子。 那个孤女居然有如此姝色? 卫永嘉抬眼斜斜看向沈二老爷,见他闷葫芦一样,索性先行离开。在出了厅堂后,又问护卫:「现在她人在哪里?」 「她突然从玄灵观家来,沈家根本没有给她准备住处,跟沈大郎君挤在文翰院。」 「走,我们去拜访下沈郎君,今儿在席中可没喝痛快。」 卫永嘉眼里闪过精光,笑得不那么正经。 护卫一见就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沾花惹草的劣性子又跑出来了。 文翰院内,沈彦才喝过解酒汤,净了面,呆呆坐在矮案后想这些日子的事。 早间正院发生的冲突他有耳闻,内中情况不太清楚,却是知道沈卿卿当玉碎玉那一段。 她恐怕真是恨毒父母了。 沈彦闭了闭眼,三年前小娘子伶仃离开的身影又在脑海里徘徊。 正是他思绪纷乱,有婢子跑来说卫世子来了。沈彦诧异,很快就站起身整衣相迎,卫永嘉已来到廊下,笑声爽朗:「在席间你喝了几杯就躲走了,我可是特意找上门,要和你喝个痛快的。」 「世子有这兴致,彦自是相陪。」沈彦没想到他居然来找酒喝的,顿一顿,忙请他进屋。 卫永嘉双眼却是在院子转一圈,看到那一小方水池,抬手指道:「屋里闷,就在那,近着水,凉快!」 沈彦闻言看了看池子,视线在紧挨着池子的东厢也瞅一眼,觉得有些不好。正要推辞换地却被卫永嘉一把揽了肩,就带到那边了。 第38章 人已经站在跟前,他也没有法子,只能喊仆人备案席。 卫永嘉在水池边站了会,视线频频瞥向东厢紧闭的门,唇边的笑意味深长,到最后竟是直接抬腿又往东厢走去。 跟在他身边的护卫已明了他是什么想法,二话不说已跑前几步,啪就推开门。 卫永嘉嘴里说着我参观参观,步子也往屋里走。 沈彦被他突然的举动闹得怔懵片刻,旋即恍然。这人哪里是来找酒喝的,是要来见沈卿卿的,他是怎么想起见她来了! 少年郎君神色大变,忙上前想将人推搡出去,却为时已晚。 沈卿卿就在矮案后半倚着迎枕午休,突然有人闯进将她惊醒,在屋里收拾的桐月也被惊动,冲出来就见到卫永嘉一双眼十分不规矩往自家娘子身上乱描。 「你们怎么乱闯!」 桐月气得涨红脸,冲上去就将护卫先推得连连后退。 卫永嘉那儿却是看直了眼。 案后的女郎青丝披肩,几缕调皮沾在脸颊,因受惊一双水眸闪动着波光,几分柔弱动人。 好个美人儿。 卫永嘉见过不少美人,像她这种精致五官渗入骨相的,倒是头一回见。 他无意识赞了声,紧接着就被桐月一并推出了门,险些被门槛扳倒。 「哪里来的下流胚子!」桐月听到他嘴里一劝儿说的‘美’字,气得横眉坚目。 护卫忙搀扶好主子,正要不客气还手,在看清桐月面容的时候却是怔住了。为首的惊喊一声:「桐月小娘子。」 听到这声喊,要撸袖子打人的桐人也看了过去,顿时认出这群人正是土地庙遇见的那一行。 「是你们这群白眼狼!」 婢女声音霎时拔尖几度,手下更是不客气,握拳劈头盖脸就朝他们甩去。 护卫们认出有恩的人来,没了先前的气焰,被逼得护着主子节节败退,直退到水池边。连沈彦都在乱中挨了一拳。 「桐月。」 清脆的女声自廊下传来,是沈卿卿已走出屋,站在红柱间轻唤。 正乱打一通的桐月高喊:「娘子,这就是那头薄情寡义的白眼狼。」 卫永嘉哪被人这样欺过,亦起了愠怒,只是视线仍遥遥锁定沈卿卿。 「住手。」沈卿卿又是一声,拾阶而下。 桐月这才喘着气,怒目退后了两步。 沈彦从人堆中挤出来,想要拉她回去,不想她与卫永嘉有所接触。女郎却是淡淡扫他一眼,就让他没了动作。 沈卿卿继续步步向前,来到双眼黏在自己身上的卫永嘉跟前:「卫永嘉。」 卫永嘉听到美人直呼大名,先是一怔,旋即想到什么露出个戏虐地笑:「小娘子知道我。」 护卫们见主子还没有认出人来,有心提醒却没法插话,不断使眼色他还无视,焦急不已。 沈卿卿朝他灿然一笑:「当然知道。」 美人笑得明媚,卫永嘉心尖都在发酥,又见她越走越近,有幽幽香气袭来更是觉得此刻妙不可言。就在他想着孤女果真貌美,生出个自觉极妙的心思时,突然胯骨一疼。 紧接着是‘卟咚’一声,他被沈卿卿狠狠一脚直接踹进了水池,凉凉的池水猛然从他鼻口灌入,溺水的窒息感觉让他慌乱挣扎起来。 沈卿卿看着他在水中挣扎,面上仍是娇娇俏俏地笑着,眸底却是一片冰凉:「老娘能把你从水里捞起来,也能再送你去见阎王!」 在场人都被她巧笑倩兮说狠话的样子震慑,好半会才反应过来要救人。 院子里霎时乱作一团。 一刻钟后,沈二老爷匆忙来到文翰院,看到了还浑身湿漉漉的卫永嘉。 卫永嘉已在护卫那得知沈卿卿就是土地庙遇见的那对主仆,神色阴沉得滴出水来,他说过的,总有一天会叫她落手里。 他咬牙切齿朝来人挤出一句话:「——我要沈卿卿陪嫁,作妾室!」 「什么?!他要沈卿卿做妾!」 沈府正房,沈二夫人尖厉的嗓音都要穿透屋顶。 又正是日落时分掌灯时分,屋内还未来得及点烛,她的面容在暗色中越显得刻薄。 她尖叫一声不止,又道:「依依还没过门,他就想要收房,还指名要沈卿卿!他究竟当我们依依是什么!」 沈二老爷坐在案后,面上亦十分不悦。 这样的话他当然暗中提醒过卫永嘉,可对方就是秤砣铁了心,非要沈卿卿作妾。好端端的,也不知道卫永嘉跑去找沈卿卿做甚,那死丫头又怎么就将人踹进池子里,惹了那么一场官司出来! 他烦心着说:「卫世子的意思就非要她陪嫁过去,我劝了大半个下午,都不顶用。」 否则他哪会到现在才回来。 当然,卫永嘉的另一个说法又是说到他心坎里去了。 沈卿卿给卫永嘉当了妾,那就是被拿捏在他手中,任她有什么精怪的算计都对沈家与卫家无用。 基于这一层,沈二老爷又觉得也许不是什么坏事儿。 女儿是正室,是嫡妻,弄死一个妾室也是易如反掌的事。 他其实是有些动心了。 沈二夫人与他夫妻十几年,哪里看不出他动摇的神色,心惊着道:「老爷,这事上您千万不能犯糊涂!这是要害了依依的!」 「依依从小就没心机,吃了沈卿卿多少亏。昨日还被她扇肿了脸,今日卫世子又巴巴去见她,还非要她作妾?别又是她暗地里用了什么手段故意勾了人去的!」沈二夫人越说越气,越说越觉得是沈卿卿做下的算计。 她眼中都是恨意道:「她个死贱蹄子,年纪轻轻就迷得男人非要她,跟她死去的娘一样有手段!她不要脸来勾男人,私下贴上男人了还不知道有什么龌龊手段,到时把住了卫世子的心,再暗害依依也不无可能的!」 沈二夫人越骂越上瘾,三言两句都连带上沈卿卿生母。 沈二老爷听着她越发过份下作的骂法,也有些听不下去了,喝道:「闭嘴!你好歹积积口德,音娘都去了,你就别拿着她作伐子。」 这一句话可不得了,气头上的沈二夫人就被点着了似的,一下子就跳了起来,怒目圆瞪。 「沈和信!那女人都死了,你心里还惦挂着是不是!音娘、音娘!我骂的就是她个不要脸的死狐媚子!」 第39章 「无父无母的,突然就跑出来嫁了大伯,才成亲刚满一个月就说怀上了,都不知道是不是大伯捡了人破鞋!怀着身孕又和你拉拉扯扯,将你魂勾得日日要往大伯处跑,你真以为我看不出你究竟是找大伯有事,还是想找那万琼音眉目传情!」 「现在你还心疼上她女儿了是吧,要让她女儿再来作践我儿!沈和信,我告诉你,你想都别想!除非我死,不然沈卿卿别想去给卫永嘉作妾!」 女人没有理智起来,那尖厉的声音就如魔音穿耳,沈二老爷被她吵得直捂了耳朵,心中也来了气。 每回只要提起音娘,她就能淹死到醋缸里去,当年万琼音怀着身孕脚滑他就近扶了一把,就能被记恨了那么些年! 沈二老爷是憋屈得不行,索性拂袖而去,任她自己一个人在屋里又跳又骂。 男人走了,沈二夫人也骂累了,委屈得趴倒在案上就大哭起来。 果然男人都是得不到的是好的,当年一个万琼音就险些勾去她夫君,如今她的女儿又要再来勾她女婿! 沈二夫人呜呜直哭,彷如全天下就数她最委屈,完全忘记了她现在的女婿其实是从沈卿卿手里算计来的。 齐妈妈听着屋内打雷一样的吵架声,只能叹气,等到她哭声渐低才进去。 「夫人,别伤心了。现在伤心也不顶用,为了二娘子,您得振作才是。卫世子八成是见到大娘子那张脸了,男人哪个不贪颜色的,我们现在要做的,应该是想怎么将大娘子赶离卫世子眼前,让她没了那张勾人的脸。」 赶走! 「对,要把那个死丫头赶走!」沈二夫人听得双眼一亮,抬袖抹了把眼泪。 都是因为沈卿卿回来才闹了那么些事。 只要把她弄走,永远都回不了沈家,再没脸见人,这个家就真消停了! 沈二夫人缓缓坐直身子,眼里的光像是淬了毒一样。 不但要把沈卿卿赶走,还要她身败名裂,还有她的那个死鬼娘,就是死了也缠在自己与夫君之间!她不能放过她们母女! 绝不能! 幽幽发白的月色落在庭院中,嬴戎闲暇无事,坐在月下品茶。 凤凰水仙,出了名的滋味浓郁甘醇,让人宁神静气的茶香在唇舌间久久不散。 这刻宁静却叫匆忙前来的秦叁打破,嬴戎见着他亦是一顿,旋即眸光微沉:「沈府出事了?」 才一个下午。 秦叁只在心间道主子神了,施一礼禀道:「是出事了。今儿午后安乐侯世子突然闯了沈娘子的屋,沈娘子将人直接踹进了水池里,眼下安乐侯世子非要大娘子作妾才罢休。午后那时属下等闲不敢现身,娘子也没吃亏,只是方才沈二老爷让人把娘子住的地方围得严实。」 他见情况不对,就回来请示。 嬴戎闻言若有似无地笑了笑,「他倒又是惦记起人来了?」语调中已藏了锋机。 秦叁品咂了下,这是有些生气的样子,又道:「而且安乐侯世子已知晓土地庙的那主仆就是沈大娘子。」 「所以是恩将仇报,要将人弄到手里拿捏。」青年公子哼笑一声,「他卫永嘉这是要显出烈性子来。」 当真应了沈卿娘在土地庙那里句,瞎眼救了个烂心肝的。 「入夜了你去与她说,让她别待沈家了,接她到这院来。」他说罢,就吩咐秦晋,「去收拾个院子。」 省得那色胆包天的卫永嘉真干出什么龌龊事来,倒是要坠他名声,他也不好与人交待。而且,这也是欠收拾了。 秦叁就暗中瞥到了公子脸上看似平和的笑,心下一凛应是,再度回到沈府。 与此同时,忙活盐引之事一日的元临亦接到消息,他在狱中刚杀了几个嘴硬的,浑身的血腥气。 「她踹了卫永嘉进池子?」 「是,现在卫世子气不过,强要人做妾。」侍卫说完,就见到上峰那张冷脸,吓得忙垂头。 「做妾?」元临摸了摸刀柄,嗤笑道,「他敢要她做妾,怕是怎么死的都不清楚。」 沈卿卿有多泼辣,他是领教过的。 侍卫不太明白他何出此言,犹豫了会问:「那我们是不是要出手解救一下?好像还惊动公子那边的人了,属下没敢靠太近,隐约见到像是秦叁在府里暗中走动。」 嬴戎? 他派了人跟着沈卿卿? 元临心头一跳,想到沈卿卿身后的无机子。莫不是被他察觉到了? 不过下刻他又将这个猜测否定。嬴戎若是知道,那肯定也是自己身上有破绽,被顺着抓到蛛丝马迹才发现的,但他现在还好好的。 嬴戎若真发现自己再瞒了他事情,可就不会再是轻易十棍子的事。 元临异常冷静,却也不敢轻举妄动的:「这事我们不要管。」 他现在不能再让嬴戎对自己起疑,一丁点都不行。 下属应是,紧跟着他回到落脚的院子,元临回屋后心中又多一层疑惑。 嬴戎对沈卿卿一再关注究竟为的是什么。 他想得眸光微凝。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公子,一个娇俏姝丽的少女,难道不近女色的煜王动凡心了? 上回在观里,是一再吩咐不准他伤她的。 不无可能。 元临思来想去,嬴戎若是有这一层意思,那对往后怕是极为不利。现在他盯着沈卿卿,自己已轻易不敢接近人了。 想到这,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就好像自己碗里的一块肉被截胡,落他人嘴里了。 沈卿卿可不单是个长得好的姑娘家而已! 她身后的无机子,是连帝王都忌惮又想牢牢掌控的人物。元临因猜想而心思浮动,眼前烛影重重,又化作沈卿卿且俏且冷然的身影,胸腔中那颗心脏在他不察觉中猛然跳动一下。 是夜,月已中天,被厚厚的云遮了半边,天地间越发昏暗。 文翰院外仍是护院林立,沈卿卿主仆像是困兽一般被禁于院中。 桐月怄得大半夜都没有睡着,在那翻来覆去,倒是沈卿卿泰山崩于眼前仍四平八稳,早早歇下。 暗夜中,窗户微微作响,像是被风吹动一样。 桐月警惕,瞬间就坐了起来,这连带的,沈卿卿亦瞬间睁开眼,眸光在黑暗中清沓明亮。 「谁?」 不待桐月查探,沈卿卿已启唇问道。 第40章 桐月就惊疑不定将她护在身后,秦叁的声音传了进来:「沈娘子,我是秦叁,公子吩咐接你们过府。沈家如今呆着不安然。」 沈卿卿闻声下地趿了鞋子,走到窗边,推开窗扇。 月光就落入屋内,照亮了她那张毫无波澜地面容。 「你替我谢过容公子好意,我留在沈府还有事未处理,不会轻易离开。」 「这……」秦叁与秦伍相视一眼,不好决断。 正是他们不知该如何相劝时,一道清润地声音由后方传了过来:「何事叫你非守着。」 窗边三人神色皆是一顿,沈卿卿抬眸望去,暗夜中有人衣袂轻扬,他那有精致绣纹的袖袍在月色下澜光起伏…… 青年公子就那么凭空出现,跟九天下凡来的仙人一样,立在那儿,端华清贵。 沈卿卿目光微凝,他已经上前,在她面前站定:「我就知他们要劝不动你这小丫头,何事叫你不顾安危非守在沈家。」 她已经听出话音,是为她而来。 秦叁两人退到一边,为自家公子亲临的热心肠诧异。 「那又究竟是什么要你再三出手相帮。」沈卿卿迎着他的视线,目光灼灼。 白天的疑问还是说出了口。 嬴戎闻言微微一笑,不急不缓地道:「已经说过了,替一位相识照看,等他亲自来了,我也不必再受你的猜忌。」 沈卿卿抿唇。 今日他是再三说了相同的答案,可是偏不提相识的人是谁,摆明是不会说了。 就这么一个答案,她该信? 她迟疑了会,在青年公子的眸中看不出任何异样。 他脸上的笑意双眸染了三分,但分明那眼眸深处是一种淡然,或者可以说是漠然。 对她信还是不信的一事上漠然。 他根本就不在乎她信与不信,这不是要为亲近她应有的态度。 「我心中有恨。」沈卿卿深吸一口气,选择信了他的说辞,声音凉似水,「我等了三年,从家来就开始精心布局,如今他们在一步步深陷,我又岂能因一点微不足道的安危退缩。」 她玩弄他们于股掌间,已经先用刀尖划开他们的皮,只要她再用一些力气,就能伤他们血肉,抽他们骨髓!她不会退! 嬴戎有些错愕,他没想到会听到这些。如若刚才他不是敛起了所有情绪,那么这番算是交心的话就听不到了。 是个十分警觉又拗执的小娘子。 「所以你就以身做局?」嬴戎略思索,十分不赞同。 他查过沈家的事,知道沈大死于兄弟的自私与懦弱,最终还让兄弟抢了该属于他的功绩,步步高升。只是他没料到沈卿卿回沈府,是为父母的仇。 「你以身设局,即便成事,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样的报复,有意义?」 「没意义。」沈卿卿哼笑一声,「所以我即便以身设局,也会全身而退,这样就有意义了。」 她说这话时眼底仿佛有万千光芒聚拢,运筹帷幄的自信,临傲困境之上的气势,整个人比夜空明星还要耀眼。 嬴戎就顿了顿,想到她接下来可能会面对的事,倒是笑了。 就当是磨练了,往后她遇到的事恐怕比沈家的更为棘手。 他突然觉得自己或者不该插手她的生活,只是现在后悔也有些晚了。 「那……我期待你的表现。」青年公子笑着,突然抬手轻轻摸她的发顶。 竟是带有几分纵容与宠溺的亲昵。 沈卿卿先身子一僵,猛然后退两步,见鬼一样看着他。 他刚才做了什么?! 她瞪圆双眼,警惕得直绷紧身子。那个样子就像炸了毛的小刺猬,只要再有人胆敢越线,她就扎他一手! 嬴戎掌心中残留着她头发柔顺的细滑感,以及她暖暖的体温。 他心情不错地笑出声,她果然十分有趣。 「小丫头,你可以将这当做是出于长辈的亲近。」青年公子抵拳轻笑,在她恼怒的注视中转身挥了挥手。 很快,他身影在扈从的拥护下消失。 沈卿卿望着落满月光的窗柩,良久才骂了句:「见鬼的长辈,他占谁便宜?!」 还守在外边的秦叁与秦伍相视一眼,默默低了头在心中掰算。他们主子是年轻了些,但不管怎么算,那句长辈是没错的,论真的算……沈大娘子喊他爷爷都成。 两人算得嘴角一抽,闭紧了嘴。 沈依依出阁的日子定在了九月初六,正好是她及笄后十日。 这个时间是对于沈依依来说是十分仓促的,但对卫家来说却不算得什么,卫永嘉早年就定亲,卫家早早就有准备。一切都是就绪的,就是新妇换了个人罢了。 沈二老爷在定好日子后,那张阴沉了几日的脸终于也露出笑来。一来是与卫家结同盟的事落定,二来十分抵触沈卿卿陪嫁作妾的妻子,这几日居然是想通了,连将要闹的女儿都哄得服服贴贴。 他自然就当她是开窍了。 再有盐引一案上已有消息透出,元临抓了徐副都护的几个亲信,还亲自斩杀逼供四人。他先前就做了准备,将自己的尾巴都藏起来,元临那再审也审不到他这边,何况如今还有卫家在自己身后。 他算是在这趟浑水中保住了自己,多少也归功于卫家,对卫永嘉这女婿又亲热几分。对沈卿卿坑了那么多银子,虽心疼,但好歹是想开了些。 现在他们拿捏住了沈卿卿,等她陪嫁那日,那些银子不还是一样得落回他兜里。 这日,沈二夫人眉眼含笑伺候刚下衙来的沈二老爷更衣,蹲身给他理腰带着说:「我准备明日带依依去上香,上回在菩萨面前许了愿,是该还愿去。」 沈二老爷一听就知她是许了什么愿,点头:「去吧,多让些人跟着。」 「嗳。」沈二夫人应一声,站起来又说,「我准备让沈卿卿那丫头也跟着,左右以后她是要和依依在一块儿的,我再劝劝。能劝好,自然是更省心了。」 沈卿卿没了父母,沈二老爷就是长辈,婚事随便他拿捏。何况他们早就做好说辞,如若沈卿卿不愿作妾,敢到处吆喝,就给她冠个命硬克双亲和克夫的名声,再说是卫家怜惜她失怙,成姐妹共夫的佳话。 至于到了都城,是死是活就拿捏在他女儿手中。 所有好事都是他们占了。 沈二老爷无所谓道:「随你,她不听自然还有让她叫苦的招儿。」 第41章 沈二夫人朝他温婉一笑,待人离开内室后,她唇边的笑就一点点染上冷意,那双刻薄的双眼全是厉色。 沈卿卿得知有人要三日后带她出门时,正懒懒篦头。 「上香?」她抿唇一笑,铜镜里的人儿就双眸带俏,「好啊。」 前来传话的齐妈妈见她一口应下,神色顿了顿,目光还在她脸上转了圈,并没有找到异样情绪。 「那老奴就不多叨唠了。」 说罢,齐妈妈快速离开。桐月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皱着眉说:「娘子,她们肯定没有安好心。」 「当然是不安好心。刘氏怎么可能会甘心,她好不容易给女儿抢了亲事,我到头来却还要插一脚,她怕女儿被我弄死在侯府。」 沈卿卿慢悠悠地说着。论起来,还是她二叔比较有脑子,知道她真当了妾,只有得利的事。不过也多亏刘氏是那种心眼针一样的女人,不然,倒白瞎她忍气吞声的以身做局。 她无所谓的语气,桐月说不担忧是假的。 谁知道二夫人那个疯女人会做出什么样子的事。 有时候女人失了理智,可是比男人更可怕。 但桐月也是想着,没有再说什么,心里开始琢磨要带什么防身的武器。沈卿卿倒是大概猜到这个婶娘想要做什么的。 能让她不陪嫁过去的解决方法,就是让自己身败名裂,名声丢了,一切就都好解决。还能顺带儿逼死她,永绝后患。 她在玄灵观三年,这样的事可没少见。就着天尊菩萨眼皮底下,都冤了多少人命,后宅阴私,比朝堂争斗起来都毒辣阴损。 沈卿卿要出门的事嬴戎那边很快也收到消息,他掐算了下时间,问秦晋:「秦肆到大营几日了。」 「两日了。」 两日,再有三日也差不多能归来。 「让秦叁跟好沈娘子,别出乱子了。」 秦晋应是,派人前去转告主子吩咐。 到了出门那日,沈彦居然早早就在院子里等着,一见到沈卿卿出屋来就迎了上前:「我和你们一块儿去上香。」 沈卿卿抬眼看他,不置可否,直接出了门。 沈彦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沈二夫人来到垂花门的时候,见到儿子居然也跟着,不由得一怔。 沈彦说:「母亲与妹妹出门,儿子不放心。」 「左右还有护院跟着。」沈二夫人迟疑了会,沈彦又道,「还是让儿子跟着吧。」说罢,也不顾她是否同意,拉了沈卿卿坐一辆马车。 沈二夫人看着儿子颇有护着人的味道,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在心中狠狠咒骂一声。 ——那个死丫头,难道连儿子的魂都要勾了去吗?! 果真跟她母亲一样,都是狐媚子转世! 不过想到今日就能解气,倒也没再和她发生冲突,领着一脸恨意的沈依依也转身登车启程。 沈依依坐在马车里,望着微微晃动的帘子,气不过:「娘,大哥也被那沈卿卿下了迷魂药吗?」 总是护着她,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今儿上香也跟着,就怕她们把人吃了! 「依依不气,你大哥是没看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就跟你爹爹一样,看不清万琼音是个什么货色,且让她再嚣张半日,再过半日……」沈二夫人冷哼一声。 再过半日,沈卿卿就要连同她死鬼娘,万劫不复! 沈依依虽被宠得刁蛮,但也不完全没脑子的,娘亲答应过她会叫沈卿卿不得好死,言下之意今天就是到日子了。 沈依依想着,眼眸中都是期待与兴奋。 本朝历来皇帝信道,本国因此大兴道法,青州北城外不远就有一座有名的太和观。 此时正是夏意浓,一路来满眼苍翠,景致倒是十分的好。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沈卿卿一行便到了地方,下车拾阶一级级而上。 到了观里,上香,添香油钱,听观主参道,倒是一切如常。这种平常却让沈卿卿皱了皱眉,更何况沈二夫人居然不准备在观里用膳,而是叫人将观里有名的点心装盒,说是在路上饿了垫垫,回到家中正好午食的点。 像是着急着赶回去。 沈彦一直不离她身侧,见她神色微微凝重,想了想说:「卿卿,你别担心,母亲该是真想通了。」 他轻言安抚,沈卿卿抬头看他。少年郎君一袭月牙白对襟袍,站在这绿意间,气质翩翩。 「所以你觉得我该给卫永嘉作妾?」 她话一出,沈彦面色急变,忙道:「卿卿,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会劝服父亲,再给你寻另一门亲事的。」 他说着,脑海里是她初归家那日,他许下的诺言。他说一定会护着她。 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却是一次又一次让他知道,自己也就是空口白话罢了。 「不必了,我的事情,自己会处理。」沈卿卿视线从少年郎君青白交杂的面容上移开,转身回到马车上。 嘚嘚的马蹄声再度回荡在山谷间的小道上,沈卿卿听着,心头却是慢慢不安起来。 沈二夫人太反常了。 不管是对她轻飘飘的态度,还是这种行事方法,她自认为,远离沈家,才是对自己最好下手的机会。因为没有沈二老爷的阻拦。 可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难得有些烦燥,这种有什么慢慢脱离自己掌控的滋味十分难受,心头就像缠了千丝成缕,想理清头绪都不能。 沈二夫人究竟在算计什么? 此时的沈二老爷正在衙门烦忧还盘踞州城的流民,已经济了近十日,再济下去也不是办法。而且因为官府开仓救济,周边越来越多的百姓听到风声,又是过了下秧的时期,索性都再涌进都城。只排队等吃的。 「就是一群刁民!」沈二老爷看着新递上的人数,足足增了一倍有余,气得摔了东西。 「大人,您同宗的宗长前来求见。」 宗长? 怎么这个时候来找他。 第42章 沈二老爷虽心中正恼火,但也不敢太过怠慢本宗族人,虽然青州沈氏在朝当官的人少数,但以后的谁也说不清。现下的宗长嫡子就在都城户部,虽是个五品,但户部那样的地方,指不定哪日就飞黄腾达了。 他正了正衣冠,将人迎进后衙的茶室。 这边才见过礼,知命之年的老人声音带厉地问:「当年你兄长的妻子万氏是什么个由来你知不知?!」 万氏……沈二老爷被问得莫名,拱手回道:「宗长,音娘无父无母,您问的是什么由来。」 「音娘?!」沈宗长瞪着他冷哼,「你还是莫叫得那么亲近,与那荡|妇扯上一分,你的仕途就完了!」 此话颇厉害,沈二老爷被荡|妇二字砸得有些懵。 他还没品出味来,沈宗长压低了声音,眼中都是狠色:「你还欲将她留在沈家的孽|种要许给安乐侯世子,是,还是不是!」 沈二老爷倒是恍然孽|种指谁了,「您说沈卿卿?」 沈宗长见他总算清明,长叹一声:「你兄弟怕是冤得在九泉下都不得安生,快带我家去,我今日就替你清家门!」 沈卿卿路上一直警惕着,不想就那么顺顺当当回到沈府。 从马车下来,她不但没有放松,反倒心头疑云更甚。 有人早早等在垂花门,见到沈二夫人当即上前低语几句,边说眼珠子还不断瞥过来。 若有如无的视线落在身上,沈卿卿眉头微拧。她准备直接回院子,想打探近来府里有什么特别的事,才抬步子却被叫住了。 沈二夫人笑吟吟地朝她招手:「卿卿,你二叔那有话和你说,今儿就在正院用饭。」 沈卿卿远远看着那笑脸,思索了会说好,侧头与桐月低语两句。 婢女睁着双圆眼,眼中闪过忧色,她张嘴想说什么,女郎已经向妇人走去。她只能屈了屈膝道:「奴婢取了东西就来。」 「去吧。」沈卿卿摆摆手。沈二夫人回头去看一眼,眸光转动着问:「这是落了什么。」 「……酒。」 女郎若有似无地笑笑。 沈二夫人步子就顿了顿,正院还缺她这口酒不成。 还真当请她吃宴呢。 妇人心中冷笑一声,也懒得理离去的婢女,只道没了那个怪力女,擒起人来更便宜些。 去正房的路上要经折曲游廊,当午的太阳落在描彩缕雕上,闪着几分刺目的光。沈卿卿走在游廊间,抬头看沈府的青瓦拱檐,连绵起伏至目光所穷,倒是显出这五进的老宅深幽。 很快正院就在眼前,外边守有三三两两的护院,她似乎想到什么,低头翘了翘唇角。 众人跨入院门,沈卿卿就见妇人脚下的步子倏地提快,接连着被她拉着的沈依依亦踉跄两步,发出了声不满的惊呼。 沈卿卿脚步便顿住,欲往后退,背后已是被人推了一把,直直撞到了前边少年郎君。 「卿卿?」 沈彦被她撞得小小趔趄,转头看去,却见三五个高大护院围了上前,二话不说拧了她胳膊往院中带。 少年郎君一惊,又是喊一声,快步跟上。 「彦郎过来。」 正屋檐下传来男人威严的声音,沈彦抬头,正是他的父亲一身官袍立在廊下,神色带厉。 他回身去看了眼被护卫掣肘住的女郎,品出了父亲欲意不善,他背后莫名就生了冷汗,可不待他多想,又有护院上前硬是将他拉到檐下。 他就成了与父母一样,居高临下望着院中的简衣女郎。 「人已擒到了?」 屋内有另位苍老的声音响起,人亦缓步外出,院中很快又多了三个同样被护院扭着的人。一男二女,细布衣衫。 平常百姓的装扮。 被肘着肩的沈卿卿疑惑看了几眼,发现其中一名妇人有些许面熟,可又暂时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眼下证人与这孽种都到了,就等起了那荡|妇的尸骨,好了结这桩污我沈氏清白家风的孽事。」 孽种、荡|妇? 如此激烈的斥词使得沈卿卿眉心一跳,猛然又看向觉得面熟的妇人,竟是与陪过自己蹒跚学步到调皮攀登的奶妪面容重合。 ——这妇人是小时照料她的奶妪。 存在沈卿卿心间的不安就霎时发散出来,惊疑不定望向严肃待阵的众人,沈二夫人带着狠毒的眸光亦在此时看了过来。 无声交锋,她瞬间恍然—— 刘氏是在这儿等着她! 那位老人口中的荡|妇孽种,连带着的,是还有她已逝的母亲! 沈卿卿心头一阵烈火就燃了起来,正是愤怒中,沈氏宗长已立在台阶之上,宣判她的罪词。 「沈和安曾有妻万氏,腹怀孽胎嫁入沈家,于怀胎十月慌称不足诞下孽胎,瞒天过海十余载。今已查明,人证皆在。弃万氏万琼音出沈家,起其尸骨,与其鱼目混珠的孽女沈卿卿,当以沉塘平沈家列祖及沈和安之怨、扫污邪,清家风!」 老人话落,当即有人走出,将手里拿的一个牌位狠狠砸向地面。 「——不!」 沈卿卿见到牌位时就猛然挣扎,她扑上前去却为时已晚,只抓到迸碎的一块木屑。 她红着眼,匍匐在地上,拾着四分五裂的黑漆牌位,抖着手想要将牌位再拼凑起来。 可有三两人上前,将她再拼凑成块的牌位再度一脚踢散。木碎一地狼藉,她推开他们,挣扎着再要拾起母亲的牌位。一只脚却狠狠踩在她手上,她吃疼,抓着木屑的手倔强得一分都没有松开。 那只脚还在用着劲,她细白的手指间就有血丝渗出。 沈卿卿双目赤红,眼中又干又涩,平素的冷静在母亲牌位被摔那刻几欲崩溃。 她能忍受别人算计她,欺辱她,可已逝的父母在她心头是永不可叫人侵犯。如今这些人不但欺她,还给她母亲冠上足于被永世唾骂之名。 她恨,她怒,却又恐惧与彷徨。 双亲是她的唯一支柱,双亲以身救民,一已肉身抵挡流寇救百姓于水火,于她心中品格如玉似竹,无暇容不得人侵犯。如今最在意的却被人轻轻一言就践踏在地,这一击仿佛生生折断了她的肋骨,再坚韧的堡垒亦轰然倾塌。而这一切的上演,在沈卿卿心中就是因她自负而起。 她做了局,知道沈二夫人不善罢甘休,却不想,毁她的法子连带了已逝的父母。 女郎情绪几欲崩裂,狼狈俯在地上死死护住母亲的最后尊严,只影无助。 第43章 檐下的众人虽有人看得有戚戚感,更多地却又是漠然,这中当属沈二夫人与沈依依最为窃喜。 她们的眼中盯肉中刺,在这一刻溃不成军,孤苦无援,再等待她的就是死路一条!沈二夫人狠厉地想,总算没辜负她日夜合计,辛苦那么些日子找到所谓的人证,只待出手见血,要那对贱人母女受万人唾沫! 「你们够了!」人群中,沈彦握着拳头冲上前,将对女郎施虐的人推开。 他颤抖着双手要扶起她,女郎却仍执拗的将木屑一一收集,死死抱在怀中。仿佛这样,那些屈辱才不能扰到生母。 藏身在暗处的秦叁秦伍震为这出惊变震惊,亦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两人相视一眼,秦伍由袖中取出信号棒,引燃报信,秦叁先于一步现身,三两下便放倒还欲围上前的护院,刷的就拔出了佩刀。 突然冒出的来人使得沈二老爷一众惊神,旋即宗长便怒道:「这孽种居然还有帮手!全都拿下!止不定这就是那孽种奸爹的同伙!」 护院亦亮出武器相向,院内骤然剑拔弩张。 正是此时,有人推开院门,抬着一方沾满着泥土的棺椁,就那么重重丢在地上。 灰尘扬起,沉闷的声响吸引了众人注意力,原本抱着牌位的女郎木然看了一眼,脑中轰然巨响,身子剧烈颤抖起来。 「娘!」女郎尖锐哀喊,连怀中的牌位都再顾不上,冲到已被年岁腐蚀的棺椁前,死死用力抱住。 「将她擒住拉下去!只等明日陈案,判决后沉塘!」沈二老爷听着那一声悲鸣,眼前闪过已故人的俏丽面容,沉声摆了摆手。 沈二夫人眼底的得色与狞色越积越浓,若不是死死按奈着,怕都要笑出声来。 当即有人要围拥上前,秦叁秦伍是从战场下来的人,以一敌十都不见落于下风。只是沈家护院不止一二十数,败退后仍有人补上,来来往往间就有些吃力。 沈卿卿没想到他们真的起了生母的棺椁,棺椁沉闷落地的声音还在她心间回荡,一声一声,直敲击得她头晕目眩。 「沈娘子,您暂避一下!」秦叁用刀背敲晕一名扑上来的护院,伸手要去拉跪地不起的女郎。 她却恍若未闻,十指死死抠入棺椁的木头中,指甲被生生折断,带出血肉模糊的恨意。 秦伍看得心头一抽。不怪向来冷静的沈娘子受打击,世人皆是逝者为大,这般摔人牌位再挖其尸骨,比任何凌辱都叫人痛入骨髓。亦是叫人万分寒心。 沈家人对付一个小娘子,居然是用这种下作手段。 秦伍正为沈卿卿遭遇抱不平,院外不知是谁喊一声走水了,消息突来如惊雷,檐下的沈家人抬眼就看见一片火光由墙头高高窜起。 天干物燥,星火足于燎原,更何况是桐月与许大叔抱着酒壶蓄意为之。 院子里霎时尖叫吵杂一片,仆人慌乱奔走寻能瓢水救火的用具,沈二老爷忙护着宗长与妻女要往外去,怕火烧入院子被困室内。 一时间,倒没有人有精力再继续这一堂会审,皆惶惶逃命。 「娘子!」桐月于人群中挤进来,就看见自家娘子抱着一口棺椁,面白如纸。 秦叁秦伍见此更是不能放过机会,强硬扶起沈卿卿就要往外去,却不想一直如魂离身躯的女郎推开了他们,在所有人都料想不到间扑向要迈过门槛的沈二老爷。 男人的哀嚎霎时划破被火光染红的上空,沈二夫人只觉得有什么腥热的东西泼在脸上,她身边的沈二老爷已翻滚在地,手臂上明晃晃插了把匕首。 一时惊变,所有人措手不及。扑上前扎了沈二老爷的沈卿卿眼中带着些许疯狂,俯身反手就抽离匕首,架在了哀嚎的男人脖间。 她带着恨的声音在他耳后冷冷响起:「去给我娘亲磕头赔礼,不止是你,还有他们!」 女郎声厉如蝎,刀子亦没入男人皮肉一分,涌出的鲜血霎时沾满她双手。沈家众人被她吓得猛然一缩,都傻愣着没有了反应。 沈二老爷疼得嘴里丝丝喘气,想要挣扎不想女郎抬手就往他大腿又是一刀,利落得让人胆肝生寒。 而更叫沈二老爷胆裂的是她随之而来的话语。 「我的好二叔,你们辱我至此,却有没有想过后果。有没有想过三年前齐县衙门拼死守城的一百三十位官兵,有没有想过那些因你而身死流寇刀下的百姓,有没有想过被你占了攻绩,如今还辱他妻女的兄弟!」 「……你如此心安理得,怕是从不会心生不安。」沈卿卿一边说着,一边将他拖起身。 她始终是个女子,力道有限,全靠着一柄抵在男人咽喉的刀子肘制,将人磕磕绊绊拖到那口棺椁前。 秦叁和秦伍被她的暴发惊住了。 有些人受挫只会一蹶不振,有些人却如同眼前满目寒霜的女郎,在逆流中反扑,一不小心就会被她扼住命脉。 女郎一手的血色震慑了所有人。 沈二老爷被她拖到棺椁前,腿窝一疼,是被她狠狠踢弯了腿跪倒在地,头也猛地磕在棺椁上。 咚的一声,伤口的痛与屈辱加杂,沈二老爷一张脸上血色尽褪,心中更是因先前的话而怵惧。 嗡嗡作响的脑海里全是疑惑。她为什么会提起齐县,她究竟知道什么,又是知道了多少! 沈卿卿挟着他,因怒意滔天连手都在颤抖着,大脑内却是从未如此清明过。 眼前这些人,欺她辱她的,都要百倍还来! 她木然地望着已烧进院落的火龙,看着它们连同墙外的一圈树木迅速吞噬,将整个院子都围成火海,仿佛真要将一切都吞没于这片灼热之中。 而院外,又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沈卿卿知道这肯定是惊动到元临了,不负她让桐月闹动静的初衷。 她听着外边的声响,十分平静地低头欣赏男人痛到扭曲的面容,火光中竟是笑颜如靥,让人惊艳又心生诡异的怵惧。 她轻轻在男人耳边说:「你现在是选择继续在我娘亲的尸骨面前心安理得,跟我一起丧之海火……还是选择在我娘亲的尸骨面前忏悔当年之事,让在外边的元同知元大人能救你一命?」 痛得几乎要晕厥的沈二老爷冷汗淋淋,听到这话更是害怕得浑身一震,被冷汗渍得模糊的视线隐约看到门外的带刀侍卫。 她怎么会能让元临过来。沈二老爷猛然想起她前些日子提及的盐引一事,她……她是早识得元临,盐引的事是从他那得知的! 沈二老爷心头间涌起无边恐惧。 两个选择,前者是死,被烈火烧灼而亡。后者也是死,苟延残喘一些时日,在身败名裂中被本朝律例判腰斩而死!而他的家人,会因此受尽牵连,遭世人唾骂白眼,更可能会连坐流放。他这一支几代内怕是再与仕途无缘。 沈卿卿给的两个选择,都是绝路。 沈二老爷瞳孔一缩,映着恐惧的双眸看向就在门边的妻子。 在沈氏宗长寻来的时候,他就知道是妻子在内中作梗,为的还是妇人那点嫉恨,只是他默认了她的做法。 想着左右是除了一个孤女。 眼下,他却是悔恨交加。 一个妇人,因心胸狭窄将一个家瞬间毁于一旦。 他双目血红,颤抖着唇说:「卿卿,一切都是你二婶作祟,只要你能消气,放二叔一条生路。让你二婶去地下给你娘亲赔礼都使得。」 男人最后一句话有多自私,都表现在他绝情的眼眸中。握刀的沈卿卿在他恶劣品性暴露下微怔,旋即是想发笑。 她的二叔不负所望,选出了第三条路……远处,被吓得心惊肉跳的沈二夫人,在这一瞬亦万分不安起来,惶惶间,她好像就读懂了夫君的眼神。 秦叁与秦伍皆鄙夷地看向沈二老爷,一个卖妻求生的男人,还不如死了干净!与此同时,他们又再度佩服起沈卿卿的聪敏。 第44章 不管是先前故意整卫永嘉和当玉退亲一事,还是眼下让婢女纵火控制场面,以牙还牙,逼出人性最恶劣的一面,让仇人感同身受亲尝被亲者遗弃的滋味。这一切一切,都是在她心念间,论真了的去品,这样的女子又聪明得叫人生畏。 只要她心性够坚强,那便是翻手云覆手雨。 而院外,是有沈卿卿猜想的元临到场外,另有两个身影亦看到女郎扭转局面的一幕。清隽俊秀的公子抿紧的唇线慢慢扬起弧度,而他身边高大的男人,死死握住长|枪,盯着火光中的女郎,心间激动又有愧疚一浪一浪淹没着他。 ……他苦苦寻觅十余年,再见却是她们被欺辱到如此地步! 沈府正院大火将半片天地都映照得通红。 沈二老爷眼中是无穷无尽的火光,刺得他双目通红,热浪灼来,仿佛将伤口也灼伤一般,直疼得他连跪都跪不住。 「卿卿,这一切都是那妇人作下的局。我让她过来,让她给你和你母亲磕头赔礼,我让她还你们清白,她若还不解气,你要了她的命我都绝不多言一字!」 沈二老爷跪在棺椁前,实在是发怵。 他对这个说扎刀子就下手的侄女害怕了,哪家小娘子会这样可怕,眼下还握着刀笑得灿烂。 这是个疯子! 是个疯娘子! 沈二老爷不断求饶,一声比一声恳切,就差没有痛哭涕流。 沈卿卿居高临下看向他,视线在他带着崩溃神色的面容上掠过,又遥遥望向正缓缓后退的沈二夫人。 她眼中都是讥讽:「就怕刘氏要不听你的。」 她的话让沈二老爷也看向门口,果然见妻子是往后退缩的举动,被连累的怒意猛就窜上心头,连身上的疼都忘记了。朝她厉喝:「刘氏!你个贱妇还不快过来磕头赔礼!你真是要害死我才甘愿吗!」 他不开口还好,这一喝骂,沈二夫人被吓得一哆嗦,面无血色尖叫一声转身就要逃。 她刚才与他对视一眼,他的眼神是要将她抽皮扒筋。而且沈卿卿拿着刀子,连他都挨了两刀,她不相信对方只是让磕个头赔礼! 她意识到,过去了,她身上也会冒几个血洞。 她又不傻! 沈二夫人根本不理会沈二老爷的命令,拔腿就跑。这一幕又震惊了许多人。 不约而同皆想起一句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沈二老爷见此几乎是睚眦欲裂,身为一家之主的尊严亦被践踏一地,一口没上来险些要昏死过去。他身后的沈卿卿早料是会这样的结果,不由得低笑出声。 那笑声带满悲凉,她说: 「二叔,你的发妻真真是能与配对的人儿。你现在能感受到当年我父母心中的体会了吗?被亲人置之不顾,这个滋味好受吗?」 沈二老爷闻言瞳孔猛缩,眼前浮现起兄长那死不瞑目的面容,身子一软,连唇上的血色都褪得一干二净。 他哆嗦着,冷汗淋淋。 伴着亲人抛弃的滋味是绝望。 他伏地又是厉喊,可他口中喊着的人已惶惶奔出院子,连火舌烧卷了衣衫都不顾,就那么疯狂逃开。 为变故愣神许久的沈彦终于也清醒过来,踉踉跄跄向父亲与堂妹跑去。 「——卿卿!卿卿,我替他们给你和伯娘磕头认错,卿卿,我父亲受伤了,再不救治会失血而死的!」 少年郎君声音带着悲怆,守在女郎身边的秦叁与秦伍抬手就将他挡在三步之外,让他半步都不得靠近。 沈二老爷见到儿子,绝望的眼中又升起一丝希望的亮光,口中不断喊着‘彦郎,你待你堂妹最好了,你快求她,她要你爹的命啊。’ 一时间,父子俩哭求的声音就充斥在沈卿卿耳中。她看着已跪地遥遥朝母亲棺椁磕头的郎君,闭了闭眼,下刻握住匕首的手却是更紧一分。 她若放过他们,谁又来抚慰她父母的在天之灵! 沈二老爷就感觉喉咙传来压迫力,刀刃再次没入的皮肉,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血液流淌出来的速度。 他哀嚎一声,悔恨的泪终于落了下来,嘴里除了一直重复的‘别杀我,我错了’六字,再无他言。 沈彦被吓得快要晕厥,哭叫着喊女郎的名字,只愿她能手下留情。 秦叁回头看了一眼,火光下的女郎眼中是凛然的决绝,那决意中又带着几乎不可辨的悲痛,而她的目光是落在那少年郎君身上。 他一怔,一时品不出那抹悲痛的由来。 正是此时,妇人的尖叫自院外响起,众人还来不及反应,就见一道身影就那么生生跌回院内。 那妇人正是才逃出火圈的沈二夫人。 她被人狠狠摔回了院子,动手之人亦不顾火光大步踏入内,一柄长|枪在手,就那么指着地上的沈二夫人,在她恐惧中逼得一路爬向沈卿卿。 男人身后是训练有素的士兵,蜂拥而入,拔刀就架在院内沈家人的脖子上。这男人正是接到嬴戎信笺的,由山西大营十万火急赶来的顾丞。 突然出现的生人引得沈卿卿的注意力,手中动作顿了顿。 顾丞步步走来,枪尖几乎就抵在沈二夫人的眉心,无论她如何后退都挥之不去。直到沈二夫人被逼到背后撞到棺椁,退无可退的时候,他终于停下脚步,缓缓抬头看向亭亭玉立的女郎。 即便她满手血污,衣裙全是灰尘,亦不折她的姝色。她那俏丽的眉眼渐渐又和他记忆深处的一张面容相融,化作那人的一颦一笑。 顾丞看得双目酸胀难忍,握着长|枪的手微微发颤,迎着女郎的目光,轻轻唤了句:「卿卿。」 沈卿卿对这一声充满愧疚与怜惜的喊声产生更多疑惑,不知这从火光中走来的男人是什么身份。 「卿卿。」顾丞再度唤一声,下刻却是猛然挥动长|枪。 枪尖几乎是贴着沈二夫人的头皮削过,只听沈二夫人受惊惨叫一声,那一声又在最高亢的时候嘎然而止,是生生被顾丞的动作吓晕了过去。 她浓密的发髻与此同时和头皮一分为二,就那么跌落在身侧,上边坠着的华丽发饰瞬间蒙上一层灰。 顾丞直接从晕死过去的妇人身上跨过,来到女郎面前,犹豫了会去握住了她紧握匕首的小手。 带着试探,十分小心翼翼,又无比温柔,与方才利落挥刀气势慑人的样子仿若两人。 「——我来了。我来晚了,让你受尽委屈,叫你娘亦受了屈|辱,一切都过去了。」 他说着,轻轻将她抵着沈二老爷脖子的匕首移开,在她有意识的想要抗拒的时候,抬腿又将已软成一瘫烂泥的沈二直踹到沈二夫人边上。 握住她的手掌变得无比有力度,仿佛要将她身上承担的所以苦难都包裹起来。 沈卿卿猛然怔忡,要抽手反抗的想法在他踢向沈二老爷的时候生生止住,即便是他卸下她的匕首,都没有丝毫动作。眼中是越聚越多的疑惑。 面前这个男人,似乎在痛她所痛…… 顾丞就那么握着她的手,朝她温和一笑,「接下来的事情都有我,我该为你们母女正名。」只是他那张刚毅的脸,即便笑亦带着不可磨灭的威严气势,反倒生出几分不和谐。 沈卿卿又怔了怔。 第45章 ——他似乎不太会笑。 顾丞不知才一相见,就给留下个诡异的印象,转身高声吩咐:「将他们都押过来,挨个的审,一字不实,一道口子。且看他们血流得快,还是想出圆谎的办法快!」 士兵们高声应是,院子里立即一骗惶惶叫喊声,沈氏宗长被扭得疼得只抽,搬出在户部当官的小儿子亦不顶用。 沈二老爷肚腹猛受踹踢,疼得肠子都断了一样,双眼一翻,在剧痛中晕了过去。沈彦那边还没顾上娘又添一个爹,慌乱得六神无主,只能匍匐在地上,不停轮流按他们的人中。到最后也被围上来的士兵一同押到一边。 秦叁秦伍是认得来人的,收了刀,默默出院子去寻自己主子,他们的差事可以卸任了。沈卿卿身边就余脸上还带着茫然与担忧的桐月。 院外,外墙的火已经被元临指挥着侍卫扑救,火光渐小,露出被烧得发黑的墙皮。 沈卿卿就被顾丞那么握着手,被按坐到了士兵搬来的椅子中,坐下后还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是安抚的意思。 很快,来龙去脉就被审了出来。 沈二夫人幕后指使不假,一并审出她心思歹毒到不仅要沈卿卿的命,更是要在沉塘前叫人害她清白,手段令人发指。饶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顾丞都听得手抖。 杀人不过点头地。 这个妇人比蛇蝎还毒! 沈氏宗长没有想到一场清家门是骇人的算计,此时早吓得浑身颤抖,哪里还有宣念沈卿卿母女罪证的时的威风。 沈卿卿听着招供神色极淡,先前的愤怒怨怼仿佛都从她脸上消失,双眸平静得如死寂的夜一般。 顾丞时不时侧头看她一眼,为她近乎麻木的神色心疼,心中更是阵阵后怕。 最后,是为沈卿卿接生的老稳婆被拖了过来,她供述是受命沈二夫人不假,却坚持沈卿卿是足月的胎儿,并非早产。 顾丞目光沉沉盯着她,老稳婆吓得眼泪横流,突然,他感觉到身边的人在看他。 他喉咙莫名发紧,手掌缓缓握成拳。而那视线就那么从他眉眼掠过,仿佛是用工笔画细描了一遍,随后视线就落在他左耳后。 那有一颗血色的朱砂痣,颜艳刺目。 沈卿卿的目光很快就移开了,伸手覆在自己的左耳后方,几乎在相同的位置,她也有那一点艳红的朱砂痣。不过她很快手又移开了,好像只是不经意挽了下头发。 顾丞在她的动作中变得万分紧张,紧张到额头手心都渗出了汗。 沈卿卿却始终一言不发,在又看了他一眼后站起身,目光有些涣散的往院外走去。 「卿卿!」 顾丞亦慌乱跟着站起身,一直沉默的女郎终于说话了。 「我知道了。你处理吧,我相信你不会让她背上污名,在九泉之下不得安生。」 她声音很轻,顾丞耗费了些耳力才听清,这轻轻的一句又如巨石撞击着他心脏。 他听出来了,她怪他。 她很聪明,从细枝末节中就猜测到真相,将他未道来的身份看透,知道自己是与她素未谋面的至亲。 顾丞自一次命运转折与她们母女失散,寻觅了十余年,更是期待这一刻十余年。但眼下他却除了心酸和不安外,品咂不出一点喜色。 「我出去走走,回来后,一切就该好了吧。」沈卿卿又道,「只是有些人,死了对他来说反倒是解脱。」 她话毕,脚步缓缓,广袖在她身后逶逶轻扬。尽管她始终挺直着脊椎,可那抹孤影却是给人随时会倾倒的纤细。 顾丞眼前就浮现她挟着沈二老爷,要她给受|辱的生母磕头赔礼时的愤怒。他心头狠狠一抽,抿直了唇,待到女郎要走出院门,才想起来喊属下跟上,看护好。 在女郎身影完全在眼前消失时,他闭了闭眼,说:「把稳婆、沈氏宗长还有沈二带到屋里来。再去与公子说一声,劳烦他让那个老郎中走一趟。」 他身后的士兵立即应是,被单独扯进屋的三人,一人昏迷不醒,两人也快要吓得晕厥过去,眼中是深深的恐惧。 而沈卿卿一出院子,立在玉簪花丛前的嬴戎便发现了。 她步伐极慢,看似每一步都极稳,却能发现她不经意间已慢慢偏离了中道。嬴戎第一时间察觉到她的不对,几乎没有犹豫就上前去,将正叙明出现此处原因的元临弃在原地。等他走近了,他发现了更多。 她那双总是闪耀着光华的眸子黯淡无神,眼内迸着茫然,与那晚窗边扬着笑,仿佛比夏日阳光都绚烂的女子判若两人。嬴戎顿了顿,视线往院内瞥了一眼,已知何事让她异于平常。 他呼吸稍窒,自责的情绪就那么由内心深处涌起,望着她一时无话。 他知道眼下的情况于她而言是一道坎,颠覆了她这十六年来的人生,亦颠覆了她心中无暇的父母印象。所以那天晚上,他在听到她决然要为父母讨公道的时候,就曾在想他或许不该插手她的人生,让她就那么懵懂带着有关父母最美好的回忆,踏着他们给的轨迹继续生活。 只是为时已晚。 「沈卿娘。」嬴戎轻唤她一声。 沈卿卿下意识抬眼看他,可那神色却又像恍若未闻,目光像是落在他身上,又仿佛透过他,不知看向何方。她长长的睫毛微颤,阳光落在上方,似水波一般滑过,光影在这瞬仿若凝成了一滴泪,伴在她眼角。 嬴戎在这刻也不知自己是出于什么情绪,猛然握住她的手腕,在众目睽睽之下拉着她朝湖边走去…… 湖边树影成阴,湖面高高低低的荷叶在水波中舒展。 嬴戎一言不发将沈卿卿拉到此处,待潾潾波光在眼前流转,他才恍然自己极难得的冲动一回。 他松开了她的手,余光扫见她沾满血迹的伤口。 「秦晋。」他回头唤一声。 远远跟着的扈从忙奔跑过来。 「清水、酒、干净的细棉布,剪刀。」 青年公子一连串吩咐下去,秦晋迅速记下,伸手就扯了桐月要她帮忙备东西。 两人拉拉扯扯的走远了,嬴戎这才回身看向被他拽来的小娘子。 她脸上还是那种淡色,即便湖水都映在她眼中,那双好看的眼眸仍像朦着烟云,毫无焦点。 嬴戎沉默地打量她片刻,心间轻叹一声,走到她身后,胳膊由后方绕到她眼前。暗紫色的绛纱宽袖就遮盖了她眼前的光影,仿佛将她圈在了独立的小天地中。 他轻声说:「你在难过什么。」 「难过心中父母的无暇形像被破坏?」 「难过自己成为记忆中父亲的瑕疵?」 「还是难过顾丞出现在的时机不对,将你坚信的真相打得粉碎,让你失了面对的勇气。」 「沈卿娘,你告诉我,你究竟是为了什么难过。」 青年公子在她身后数出一条条可能,沈卿卿却恍若未闻,只挺直着脊背。 她这种坚韧的倔强让他微微扬起了唇角,声音逐渐柔和:「其实你只是一时茫然了对吗。」 第46章 「我给你说一段往事,顾丞来不及跟你说的往事。」 嬴戎就那么举着手虚圈着她。宽袖被风抚过,光线转侧,流云暗纹便在她昏暗的视线中若隐若现,带着与他声音一样轻柔的碎光。 他说:「十七年前,先帝刚登基,胜王拥兵自重,趁机勾结了朝中要臣欲篡位。只是未能攻进都城,败退东面。先帝重兵全力守住都城,让将领沿东追击,并一路征兵,每家必出一壮丁,不管出身。」 「兵马到了徐州城一个小县。当时的县令有两位儿子,一位嫡长,一位是庶出,县令舍不得嫡长子被征入军营,把将成亲不过半年的庶子推了出去。」 「在庶子上了战场的第三日,小县城被胜王反扑攻破,百姓惶惶逃窜。待七日过后,朝廷大军再度夺回县城,县令一家亦重新回到县城,却没有了庶子的消息。连带的,是在逃亡中庶子之妻失散。」 「不想一年后,胜王惨败被斩杀于凤阳府,县令一家也在这时得到庶子的消息。胜王正是死庶子刀下,庶子因战功一跃而就,封爵拜侯。只是庶子回到家中发现妻子早已失踪一年,而他在被征入军营时,正是得知妻子怀有身孕一月的喜庆消息时。」 「许多年后,我巧遇到这位有着传奇的庶子侯爷,被他救下,由此算是成了朋友。然后我得知了他多年来对外称妻儿在别处调养的说辞,不过是掩人耳目。他在暗中苦寻失散的妻儿,他说死要见尸,只要没有亲眼见到,那么他坚信妻儿都安好。」 多年的往事,沈卿卿由嬴戎简洁叙述下在脑海里构成一幅幅画面,有硝烟战火,有血色牺牲,还有亲人别离失散之苦。 这一幕幕又在她脑海中自主接壤到她的幼年时光。 她的幼年时光,满满都是父母慈祥的笑容与宠爱,还有父母相敬如宾叫人羡慕的感情。 嬴戎的声音在此时再度传来,近在耳边却又仿佛穿越时光,带缥缈的低沉。 「庶子侯爷相信安好的妻儿确实还在人间,她被一位品格出众的男子所护。那男子偶救了庶子之妻,在一位郎中口里得她已怀有身孕。在战乱中与家人失散的年轻女子,又身怀有孕,即便寻亲归了家,怕也得为了所谓的名声被逼死。」 「他深思熟虑后,决定给那位庶子之妻一个名份,而这个决定,也是因为他身有隐疾。为救从假山上失足滚落的兄弟而伤了根本的隐疾。」 「他不可能有后,他的老母亲亦是知道这情况,只是怕长子因隐疾被世人诟话,瞒住了家中所有人。当他说要救那庶子之妻后,他的老母亲为了掩盖长子的隐疾,也算是安慰自己,让长子能有一个家,便应承了。」 「如今那老母亲已不在人世,那长子亦不在人世,唯独当年救治长子的老郎中还健在。那老郎中的医馆就开长街豆浆铺子边上。」 「沈卿娘,不……顾卿娘,你并不是涂抹破坏他人生的那颗瑕疵,而是白驹过隙的时光中,证明他君子之风的重要人证。」 「你——还迷茫吗?」 青年公子最后温声相询,沈卿卿脑海中幼年画面飞旋起来,有娘亲总是夜夜相伴在侧的情影,有父亲常年在书房孤灯下夜读的画面。 那些夫妻相敬的温馨画面似乎都变得不一样了。 同时,她耳边回响起三前年娘亲别离时的话。她清楚记得娘亲推她到师父身边,决然地说‘没有他,就不会有你的延续,当年他没有让我在乱世中颠沛流离,如今我还他一个生死与共。’ 那个时候的她不懂得这些话中深意,不想却是这般诠释。 沈卿卿在往事层层剥开后,神思仍有些飘忽,她不知这种是什么心情,但她一直挺直的脊背仍是那般坚韧。一如她心中从未变过的父亲的形像,如松似竹。 她在得知自己身世有异之时,确实是震惊又有茫然,也是应了青年公子所说的难过。 那在她心中一直是至亲骨血的男子,要与她没有关系了。 她如何不难过。 女郎仍旧久久沉默着,她身后的青年公子也不再言语,只抬着手用宽袖隔开的小空间将她此时最为脆弱的一面深藏。 慢慢的,女郎垂首,额头贴在了他围护的手臂之上,因难过而抑制不住的轻颤隔着布锻传递到他身上。 嬴戎听见了她若有若无的低泣声。 他眼中深处的一抹暗色就如云雾尽散,眸光清湛温润,笑意从眼角丝丝溢出。 倔强的小丫头总算将情绪宣泄了出来。 早在刚才,他就在想,如若自己说出当年之事她还不能释怀,他该要想什么办法去哄这个小丫头。毕竟,这是他之过。 嬴戎听着她低低的抽泣声,视线远眺,不知怎么回想到她维护生母的一幕,竟是有些晃神。晃神间,他不觉呓语:「小丫头,我倒是羡慕你,羡慕你能挺身维护你的母亲。」 只是这极轻的一句话,和着她的低泣,迎着风,就那么飘散得不留痕迹。 青年公子与女郎叠影而立,过了许久,沈卿卿平复情绪,轻轻蹭了下他的宽袖。嬴戎有所觉,将被泪水都渗湿的右臂放下,转而又抬了左臂再度挡在她眼前。 柔软的绛纱再度笼罩在眼前,沈卿卿微微一怔,耳后是他低低的说话声:「还有这一只,可够用?」 沈卿卿明白过来,是在取笑她呢,心中为方才的失态升起了丝羞赧,下刻却是双手捧了他的宽袖就往脸上一抹。毫不扭捏地说:「够!」 她直率得不行,嬴戎反倒没绷住,轻轻笑出声。沈卿卿抹了一把脸,就从他身前走开,带着他体温的柔锻触感仿佛还轻拂着她,那温暖体贴地感觉让她也跟着情不自禁地扬了笑。 这瞬间,她宛若一株菡萏灼灼盛放,嬴戎所见过的姝丽都不及她一分。 他心口就又涌起那来得奇异的波动,神思微微恍惚。 两人立在湖边良久,完全忽略了时间与他人,却不知已经造成了天大的误会—— 不远处,桐月正抱着盆清水站在秦晋身边,喃喃道:「秦扈从,刚才你们公子是在……抱着我们娘子?!」 秦晋扯了扯嘴角,回想所见:「好像……大概……」是吧。 只是他话还没说完,一盆清水就那么兜头泼下,桐月失控地一拳就挥了过去:「你什么也没有看见!!」 嬴戎想起秦晋的时候,发现他青着嘴角,湿漉漉的拎着药箱就站在身后不远处。 下属的狼狈让他有些莫名,桐月跟利箭一样扫来的目光更叫他摸不着头脑,并不能联想到自己被误会个透。 他抬手示意两人过来,要为沈卿卿处理手上的伤口,婢女紧张兮兮就先围了过去,警惕的将自家娘子拉到一边坐下。 嬴戎只当她担心主子,侧目略扫了眼让准备的东西,疑惑道:「清水呢?」 湿漉漉的秦晋:「……」在他身上呢。 但他又不能直说自己替主子受了过,憋得一张脸都要成酱紫色,艰难道:「公子用清酒吧。」 如此一来,嬴戎也只能是退而求其次,朝沈卿卿说:「可能会有些疼。」要伸手接过秦晋递上来的酒。 桐月闻声却赶忙过来抢了酒坛,回到女郎身边。 很快,一方棉布在桐月眼前摊开,是嬴戎示意她倒酒沾湿。 桐月怔了怔。 「怎么还愣着,倒酒。」青年公子将棉布摊开半天,见婢女没动静就催促一声。 他声音向来温和,却又有着不让人质疑的力度,桐月几乎是下意识的拍开酒坛。清净的酒水倾出时,她似乎有些茫然的眨了眨眼,下刻便见青年公子弯腰要女郎伸出双手,一点点将带着血污的手掌心恢复白皙。 桐月双眼瞬间就睁大了! 他、他又碰她们家娘子! 桐月万万没想到,在自己的戒备下还是眼睁睁让人钻了空子,还抢了她的活儿,被打击得都耷拉下了脑袋。 秦晋在边上看着莫名精神气爽。 第47章 沈卿卿也是诧异的,她没有想到像嬴戎这样一看就是锦衣玉食过日的郎君会包扎,而且还十分细致。 她低头又看了眼自己被棉布细缠的指尖,朝他道谢:「总是劳烦容公子了。」 嬴戎闻声微笑,一身紫绛纱袍立在阳光下,衬得他温润清贵极了。 他说:「其实是我托了你的福,叫我还了个救命之恩。」 沈卿卿听着一愣,旋即想起不久前他说的往事,这救命之恩指的是顾丞对他的。她眸光一转,也笑了:「这么一说,倒是公子占了个大便宜,我现在相信你是个商人了。」 巧遇她,然后帮救命恩人寻回他失散的女儿,还报了大半的恩情,当然是他占了大便宜。 嬴戎被她的说辞逗笑了,颇认同地点头。 沈卿卿还是朝他屈了屈膝表示感谢,没有说再多直接转身离开,是往沈家正院去。 青年公子就站在原地,目送那抹纤细的身影远去。当那抹身影再见不到时,他脑海里还浮现着女郎方才明眸若星笑颜绚烂的样子, 眼前这盛夏的日光似乎突然就变刺眼,更是炙烤烧灼着他的心头。 沈卿卿一路回到正院,原本在院外的元临已不知所踪。她心中存着事,也忽略了刚才嬴戎在带她到湖边前,是在跟他说话,他们两人是相识的。 正院里已没有她离开前的吵杂哭闹声,除了她生母的棺椁还安静放在院子,被人守看着,二房的一应人也都不见了。 她还没有询问顾丞所在,守门的士兵便恭敬引着她到了上房。 跨入装饰精致的上房,扑面而来的是浓郁血腥味,她下意识用宽袖掩鼻,再抬眼一看,是沈二老爷奄奄一息躺在地毯上。 他身上的刀伤已经被人包扎过,白色的棉布缠得紧紧的,双手无力瘫在身侧,沈卿卿就注意到他两只手的食指与尾指都染着血。 「卿卿!」顾丞见到她进来,当即将手中茶杯一丢,站起身迎了上去。 他身形高大,迎面而来是带着风劲的压迫力。沈卿卿不自觉往后退了步。 顾丞步子当即一顿,湛亮的眸光就微微发暗,很快却又扯出笑来,「这屋里不好闻,我们出去说。」 沈卿卿视线又落在屋内坐着的老郎中身上。 老郎中察觉,朝她慈祥一笑,是小时候给她开方子时会说多给加甘草不苦的和善模样。沈卿卿亦回报一笑,这才转身出了屋。 顾丞走到院中的棺椁前,矮下身,就那么跪倒在地,手轻轻抚着落着黄土的棺盖。 沈卿卿刚来到,他就说道:「——我挑断了他两指的筋。」 「他今年任满,陛下已经有意提拔到六部,我让他亲眼看着仕途再无缘。他那样的人,如你所说,死了才是便宜。沈氏宗长那边也处理好了,他儿子是户部主事,我手上正好捏着些户部的东西,为了儿子的仕途,他不敢妄言。」 「我还让他许下承诺,不允许沈和信休弃刘氏,要让他余生都面对和自己一样丑陋的人,让他时刻记住是怎么自毁一生。沈家这里,我会安排人手严密监控着,不会让他们再闹出一丝风声来。」 男人声音低缓,带着压抑。 他说完,缓了会,又道:「沈和安沈大人的事迹,我会想办法让人重新传到朝中,还他该有的荣誉,他的风骨气节该还有,你母亲……她不姓万,姓方。」 沈卿卿闻言神色一顿。 只是一点,字差之千里。 顾丞的手仍在轻抚棺盖,威严的面容上难得有一丝柔色,说着又想起什么,有些忙乱的转头看她。 但对上她那双清亮的眼眸时,又如鲠在喉,一句表明身份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沈卿卿发现他的忐忑,抿了抿唇。 活了十六年,突然间生父是另有其人,她其实一时也难于接受。 不关乎是否破坏了她心目中父母的印象,总该要有接受的过程。 她迟疑了会,说:「容公子都与我说了,我知道了。」 顾丞见她神色淡然,心头莫名发酸,扯着嘴角,努力想露出放松笑意来。喃喃道:「他和你说过了……」 尾音几乎不可闻,显得他更加紧张与失落。 沈卿卿见他这样,莫名有些自责,好像自己的态度伤到人了。她索性也跪到棺椁前,给生母磕了三个响头才道:「嗯,但他只和我说了失散的那些往事,别的,我都不清楚。」 正不知所措的顾丞双眼瞬间亮了起来,心中激动:「我和你说!」 男人精气神一下子就迸发,嗓门都洪亮了许多,沈卿卿被他声音震得耳朵嗡一声,旋即是低低笑了起来。 在她清灵的笑声中,顾丞老脸一热,忙咳嗽两声压下嗓音,开始慢慢给她说起顾家的事。他生平的事。 院子里是男人带着回忆的说话声,时高时低,说到难已抑制的悲伤时,铁血汉子亦抵不过,头紧紧磕在棺椁之上咽哽失态。 沈卿卿看着靠在母亲棺前的身影,鼻子发酸,一时也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更不知要如何劝慰。 最后还是士兵前来,才打断了父女这间的悲伤气氛。 是清楚过来的沈二老爷和沈二夫人拼起命来,屋里都叫两人砸得一团乱,士兵烦不过,跑来请示。 「叫他们打去。」沈卿卿说,「他们惜命得很,谁也不会出事。」 沈二老爷如今受了伤,估计连沈二夫人都敌不过,越是这样才好,好叫他们相互折磨。 顾丞自然是女儿高兴就好,还吩咐士兵,若要动刀递刀前去都可以。说完,想起女儿多半没用饭,大手一挥,将沈府的下人指使得团团转要整治午食。 很快,沈卿卿生母的棺椁被好好安置到一处院落,顾丞嫌弃沈府正院乱遭遭,转而领着她到前厅等用膳。又想起一同来沈府的嬴戎,忙着人去请。 而此时,嬴戎却是在湖边见一个人。 那正是要沈卿卿作妾的卫永嘉。 原来,沈府正院大火时亦惊动到了卫永嘉,就派了人在附近看情况,不想因此得知了沈卿卿有异的身份。更让他吓破胆的是,护卫认出了嬴戎,再三思索后,他战战栗栗的寻嬴戎请安来了。 「卫永嘉。」 嬴戎看着恭谨行叩拜大礼的少年人,喊了他一声。 卫永嘉听到他喊自己,心头莫名一紧,忙抖着声答应。 「卫永嘉,听说你和沈卿卿有婚约?」 青年公子的问题使得他微微一怔,旋即不知道要怎么回话才好。 他是和沈卿卿有婚约,但已经失效了,他已经公布和沈家二娘子定亲的事情。他迟疑着去看青年公子,只见立在粼粼水边的人眉宇舒展,温润俊美,仍是记忆中平和清贵的煜王。 他就揣摩起种种,莫不是煜王还不知他弃了沈卿卿的事。 如今沈卿卿成了顾丞之女,顾丞手握重兵,是功臣又是权臣,那身份自然又是不一样了。 第48章 他略思索,一咬牙道:「是!」 嬴戎听到他如此肯定的回答,唇角扬了扬,卫永嘉见到他那若有若无的笑,心头有些窃喜。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承认对了。 嬴戎笑过后又问:「如此?可本王怎么又听说,你是与沈家二娘子定亲了?」 此话一出,卫永嘉身子都僵硬了,心跳都漏了好几拍。他微微慌乱,硬着头皮说:「王爷,此事有内情,说来话长。」 「哦?」青年公子似笑非笑扫他一眼,拉长的尾音带着不明意味。 卫永嘉在他扫来的目中头皮发麻,正欲解释,不想他又再问:「可本王还听说,你现在不但要娶沈二娘子,还要沈卿卿作妾?」 还算镇定的卫永嘉连眼神都慌乱了,闪闪躲躲,张着嘴不知道要怎么圆谎。 也是此时,嬴戎毫无预造地一抬脚,狠狠将他踹了个四仰八叉,脚掌就那么踩在他胸口。方才还淡然谈笑声风的样子尽敛。 「卫永嘉,你是长了一身狗胆。在本王面前也敢玩虚的一套,还是觉得跟本王沾着亲带着故,本王会对你格外容忍一些?」 他说踹就踹,完全不给人准备,卫永嘉重重挨一脚,跟条死狗也差不多了。疼得连喊都喊不出来,满脸惶恐。 嬴戎就那么居高临下踩着他,气势慑人,「沈卿娘几番对你出手相救,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倒是耍尽威风。卫永嘉,如今风水轮流转了,你说顾丞知道你做的一切,会怎么对付你。」 「煜、煜王爷,王爷表舅舅,您……您听我解释。」卫永嘉这下子是真要吓破胆了。 他猜到嬴戎过问亲事是有顾丞的原因,顾丞是重臣,他想着嬴戎是不是有拉拢的意思。身为当朝陛下的皇叔,是怕帝王猜忌,但亦不会推拒对自己有利的事,所以他以为嬴戎是想在亲事上做文章,再得与顾家的关系。 可眼下分明不是这样的意思了,反倒是要找他麻烦。 卫永嘉哪里能不怕。 脚下的人当即变得软骨头,嬴戎眼底闪过嫌恶,对他口中的称呼更是不满,再一抬脚竟是直接将他踹进了水里。 卫永嘉的护卫们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听得扑腾的水声想救不敢救。 嬴戎将人踹进湖里,轻轻抖了抖袍摆,仿佛是要甩掉什么脏东西一样。 此时正是顾丞的人前来相请,他看也没看湖面,直接负手转身离去。 安乐侯府的护卫简直都要哭了,护卫长忙抖着手扯住秦晋:「秦扈从,王爷是什么示下,我们世子……」要淹死了! 秦晋看向已走出五步的主子,念在土地庙里相遇一场,说:「捞你们世子起来,让他自己去求沈娘子去,那以后就是他姑奶奶!」 是生是死,全看他的诚意造化了。 秦晋丢下话也扬长而去,留下一堆面色惨白的安乐侯府护卫。 而沈府前院,沈卿卿却是对着顾丞笑得十分无奈。 上一刻顾丞还跟她说着话,她就是扭头让下人给添些茶水,再一转头,他居然就那么靠在椅子里睡着了。 连着赶了三天三夜路程的男人还发出微微鼾声…… 顾丞再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黑。 他略微晃神后想起自己是在青州沈家,忙掀了被子下塌。 亲兵刘磊就守在边上,听到黑暗的悉索动静即刻就点了灯。 「将军。」刘磊握着烛台靠近,将男人威严的面容照亮。 顾丞就问:「什么时辰了,我怎么睡过去了,卿卿呢?」 一连三个问题,刘磊不慌不忙地回道:「刚刚敲了三更的梆子声,您这是太累了,没等着午饭就先睡着了。娘子这会估计已经歇下,让人一直温着饭食,将军是现在用?」 听到居然是过了三更,顾丞整理衣袍的动作一顿。 他多少年没有一觉如此安稳,还是在和女儿说话的时候睡过去的,想着,自己都有些哭笑不得。 刘磊留了个亮,去将屋里的其它烛火点亮,叫人传吃食过,复回到他身边又禀道:「午间娘子替您招待了煜王爷,两人相处似乎还不错,只是王爷到现在也未表明身份。」 女儿还不知道嬴戎身份?顾丞坐下,灌了一口茶,摸着杯沿:「王爷是有话交待?」 「是。」刘磊应道,「王爷离开前让属下转告,说娘子迟早是会知道的,也不着急在这一时,再有是说住沈府的元同知那您不必担心,他不会泄露任何事情。卫家那儿,更不必要担心。」 「元临居然与王爷有交情来往。」顾丞嘴里咝了声。 枢密院的人可都是陛下心腹,更别说元临这个大红人了,许多大臣怕都没有他在陛下心中的份量重。 刘磊也是吃惊的,只是他的身份不好多言转而说:「王爷还说,遇到娘子是凑巧、缘份,此事不能抵将军您当年的救命之恩,将军若是遇到难事再尽管告之。」 顾丞听到这话又是神色一顿,旋即陷入沉思,在琢磨着什么。良久,他才抬头道:「如此等什么时候再见面,我再亲自道谢一声。」 当年他是救了嬴戎不假,只是当时并不清楚对方身份,又值心情低落,就借酒说了些往事。等到第二日清醒后,他才想起来自己醉到连着将妻子的小相都给人看了。 后来嬴戎伤好离开时才表露身份,他震惊外还十分忐忑。 嬴戎身份特殊,身为先帝异母的兄弟,又是高祖帝最疼爱的儿子,先帝自然是对这么个弟弟忌惮的。一般大臣对他都是避而远之,他当时是担心对方会将相救之事宣扬出去。 毕竟嬴戎当年还算势单,他又是先帝新封的功臣,若和他能扯上一些关系,还是有利的。 只是嬴戎自那离开后根本不曾对外泄露一句,即便两人在朝中遇见亦如不相识。 两人真正算有来往的,也只是遇战事时他会托人送来一两句分析局势的话语。 其实他对嬴戎这人看不透。 但也因为对方先前给了他极磊落的印象,前些日子收到他来信说极大可能寻到女儿,他几乎是没有怀疑,直接就暗中离了营赶来。 想到这,顾丞眸光一敛。 ——眼下还有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营中有消息传来吗?」他手指轻轻敲了下桌面,静夜中发出沉闷一声。 他是私下离营的,出发前给皇帝上了本告假,不知道皇帝最后给的批示是什么。若是未准他离营,他此刻就得往回赶。 刘磊知道这消息是指什么,忙请罪:「是属下疏忽了,陛下那边准了您十日假,营里也遮掩得很好,没人知道您提前离开了。如今我们安排的人正大张旗鼓往这边赶。」 他们偷偷出营,只跟了百人不到,都还是分散出发的,十分隐蔽。 听到皇帝准了假,顾丞才算彻底放心下来,边用饭又边吩咐给顾家送信,启程回都城,还有沈家人后续的安排等等。 事情说完肚子也填饱了,然后就睁着双大眼等天明,他好想再和女儿说说话,即便不说话多相处也是好的。 想着,他突然一嗓子:「刘磊!」 第49章 正准备换值的刘磊被吓得忙跑回屋,跑得太急险些要被门槛拌倒。 「将军是有什么要紧的吩咐!」 「小娘子们都喜欢什么?还有,我这样笑好不好看。」 刘磊就那么看着眼前挤眉弄眼的男人内心凌乱。 晨露未散,沈卿卿就醒来了。 昨日剧变,她一夜几乎都陷入在梦魇里,但清醒过来却又回想不起来自己梦到了些什么,只依稀记得情绪纷纷。仿佛人间百味都尝了一回。 桐月听到动静,从小榻上爬起来,哎哟了一声:「娘子,您的眼晴肿了。」 沈卿卿闻言抬手摸了摸,是浮起来了。昨天她那样失态,倒也是正常。 她摸着软软的眼睑,花想起昨儿湖边的一幕幕,眼中闪过笑意。他那个人好像真的太老气秋横了些。 婢女那头是急急忙忙出屋去打清水,一出门却被人吓得连铜盆都丢了,警惕瞅着憔悴得跟鬼似的沈彦:「大郎君,人吓人要吓死人的!」 立在门口的沈彦却是一祭点动静也没有,只双眼直勾勾看着门,仿佛要看透穿门板一样。 沈卿卿听到声响,趿着鞋也来到门口,见到只是一晚就面无人色的沈彦。 「桐月,去打些水来。」她轻轻推了下婢女,然后侧身让出个空隙,「兄长进来坐会?」 沈彦仿佛神游虚空,没有聚焦的视线在她脸上转了一圈,良久才点头,在她身后进了屋。 「早起还未煮水,你将就喝一两口。」她在案后坐下,倒了杯水推到他跟前。 她只披了件外裳,松松夸夸的,长发披肩,显出她少女柔和的一面。沈彦听着她轻柔的声音,紧绷了整夜的情绪好像弓弦一样,蹭一下恢复平直,他哑声说:「卿卿,对不住。」 他身为沈家二房的嫡长子,事情来龙去脉都已经知道了。昨日又亲眼见过父母撕打相互怪责的样子,被那种人性的卑劣十分震撼冲击着,让他对这样的父母生出一种耻辱来。这可以说是极大逆不道,但他无法压抑心中的这份情绪,避之不开连带着甚至不知要如何面对以后。 「你怎么又说这样的话来了。」沈卿卿听到他开口又是抱歉,不由得一叹。 好像自家来,他每回见她都这样说。 沈彦怔一怔,垂着头沉默。 她就道:「沈彦,你究竟是为自己道歉还是在为你爹娘道歉。我还是那句话,前者,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后者,与你无关。」 沈彦没有想到她又是用这样的说辞,再度哑口无言,眼神游离着。 ——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来说抱歉。 沈卿卿没有理会少年郎君眼中闪过的茫然,视线落在案上的花瓶上,内中的那只玉簪花已败,花瓣凋零飘零在案面。她不由得想到如今败落的沈家二房,连带着沈家都是一片颓败。 良久,她还是妥协了,颇无奈道:「如果你坚持认为道歉能让你好受一些,那我便收下这一句。」 至于沈彦到底为了什么非要道歉,她也不想深究了。沈彦于她来讲,是在沈家除去父母外特殊的一个,她若深究,恐怕那份情谊要被消磨得一分不剩。 只要他觉得好过一些,她依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少年郎君听到她这么一句反倒怔住,平静下来的心湖在她清亮的目光下仿佛又受到了动荡,连带着让他手都跟着轻轻颤抖起来。 他苦笑了一下,竭力压下翻涌的情绪,站起身朝她揖了一礼:「如此,谢过卿卿了。」话落,是转身要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又顿住脚步问,「你……什么时候会离开,我送你。」 「还不知道,到时肯定会和你说的。」 「好。」 少年郎君轻声一句,抬脚跨出门槛,脚下有些踉跄。 外边太阳已升在高空,带着暖意的日光落在他身上,他却只觉得心头一片冰凉。 他其实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说那一句对不住,甚至是昨日父母与沈卿卿要发生的冲突,他都早有预料。 他明明知道沈卿卿回来是为了什么,但又犹豫不决,一边觉得她不该再受伤害,一边却是在维护着父母。最后就将自己在此事中置之度外,极冷漠地看着事情闹到最后地步。 其实他有着跟父母一样的卑劣性子! 明明是他这种置之度外导致她一再孤立无助,如今在二房落败后,他却拿着父母的过错道歉,希望从她身上得到谅解。说白了,他是在为自己开脱。 他来见她,来说抱歉,最终还是他私心所致。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落魄,让置之度外的自己心安理得! 沈彦慢慢走出院子,脑海里是她刚才说接受的清湛双眸,那连暖阳都渗不去的心头竟是跳动得快了些。她其实也看明白了自己是怎么样一个人吧,可她最终还是选择包容了自己。 她这性子……矛盾又直率,还跟小时候一样,每当和沈依依吵完架就跑到他身边,恶狠狠说我讨厌你妹妹,转眼却又对他笑得灿烂。 沈彦走到一株柳树下,抬头看到天空蓝净得刺目,他想,以后他可能再不到那样的笑了。 沈彦走后不久,顾丞就意气风发的大步来到文翰院。 他对沈家二房的人印象都极不好,女儿还住在这自然是不爽的,索性鸠占鹊巢,直接让人将沈彦平素用物都收拾出去,派了亲兵守在院门浅浅整理,吩咐不得让他再靠近一分。 沈卿卿对他这种全民皆敌的紧张哭笑不得,但也知道这是好意,也就由得他去了。 与他一同用过饭,顾丞兴冲冲地非要拉她到街上置办衣饰。 「家里也有小娘子,那是你大伯父家的,我见她们都穿得鲜亮。」顾丞一边拉着她往外去,一边说着顾家琐事,「你这打扮虽是好看,却是太过素净了。桐月也说你平时都只带银饰,那也不成,女孩儿家家的,簪个花才更漂亮。」 说着,眼中有自责一闪而过,觉得女儿都是因为自己才在沈家受尽了苦,连件好衣裳好首饰都没有。 沈卿卿知道他是误会了,但他一片热情,她也索性不多解释,跟着他上了马车往长街去。 几乎不逛铺子的顾丞到了长街上却是傻眼了。高大的男人就那么站在人来人往中,左看右看,十分为难。 ——小娘子一般是先买首饰还是先买衣裳? 她们似乎十分在意搭配什么的。 在战场中呼风唤雨的铁血将军遇到了大难题,窘迫得不行。沈卿卿在边上看着,想笑又不敢笑,最终只能自己开口引导,去了成衣铺子。 到了铺子,顾丞简直发现了新天地,被眼前精致亮丽的成衣裳看花了眼,随后兴致勃勃亲自给女儿挑选。他研究半天,大手一挥指向两件衣裙:「这件,拿来给试试合不合身。」 店里的小伙计与沈卿卿都同时看了过去,那是一件碧色的纱衣和一条大红的襦裙。 沈卿卿:「……」 红配绿,这个爹爹的眼光似乎有那么点……特别?! 小伙计嘴角抽抽,看见了她抗拒的眼神,可是高大的顾丞更加有压迫力,一字不敢多言忙将衣裳取下递了过去。 沈卿卿就那么抱着衣裳,全身僵硬的进了铺里换衣裳的地方,磨蹭了许久才再出来。而她才刚踏出换衣裳的小间,就看到顾丞身前还站了位清贵俊隽的公子。 她神色一顿,正要缩回去之时,对方已看了过来,然后听到一声忍峻不住的低笑。 第50章 饶是再冷静自持的沈卿卿都在这瞬间红了脸,恨不得有个地洞能钻下去。 嬴戎未想到自己会碰见这样一幕。 一个千娇百媚的小娘子,被两种极夸张的颜色衬得免不了俗,折去原本的光彩。 这哪里还是当初他惊鸿一瞥的小娘子。 顾丞见到女儿的样子也是怔愣,随即老脸一热,吱唔半天说:「好像不太好看……」 沈卿卿站在原地闭了闭眼。 您终于知道不好看了,她觉得自己此时就跟唱大戏的一样,花花绿绿,就差往脸上抹白|粉了。 心中是懊恼的。 但再懊恼也迟了,她深吸口气,索性落落大方上前给嬴戎见礼。 她那一脸决绝的样子让嬴戎又是笑出声来。 她这是破罐子破摔了吧。 「容公子似乎心情很不错。」沈卿卿压下丢脸的微妙心情,斜斜瞥他一眼。 嬴戎自知失态,忙清咳几声,说:「出门遇故人,当是欢喜。」 呵呵。沈卿卿皮笑肉不笑扯了扯嘴角,对他这冠冕堂皇的话不置一词。 小娘子都是爱美的,嬴戎哪会不知,也猜到她这身特立独行的打扮多半是顾丞的手笔。他就扫了眼铺眼陈设的衣裳,低声与秦晋说了两句什么,很快小伙计就被支走了。 沈卿卿在边上看出顾丞应该是有话和他说的,便默不作声回到换衣裳的小间,直到许久后顾丞前来喊她才再露面。 此时嬴戎已经离开,她也没有多问,倒是顾丞有些不好意思:「本来说要给你买衣裳的,却不想遇到戎公子,耽搁了些时间。」 沈卿卿摇了摇头,不过心中是有疑虑的,就问道:「他是哪里人士?」 容这个姓氏当朝极少,还是富商,按理来说她该有耳闻的。 顾丞迟疑了会,「这个……」 「他不单单是个商人吧。」沈卿卿见他如此,觉得自己早先的猜测还是对的。 顾丞只能点头。 嬴戎只是没让他说身份,他这也不算泄露什么。 沈卿卿心道果然,便也不再揪着这件事,她会想确认是因为顾丞对他总是不自觉流露出几分恭敬,这并不是一个有恩于人的表现。 顾丞见她不再追问,暗中松口气,要带着她再去看看首饰。不想两人才要离开,小伙计抱着一个包袱前来:「两位客人,这是先前那位郎君让包好的,说是给这位娘子的。」 沈卿卿低头瞧了一眼,不用打开也知这里面的是衣裳,成衣铺子除了这个也无旁的。 不过他居然送她衣裳,她有些不想接。 小伙计此时又说:「那位郎君说,这算是赔礼。」 倒是顾丞没有犹豫,一抬手就接了过来,「既然是公子所赠,自然是要收下的。」 语气又是在不觉中带了几分恭谨,沈卿卿心间那种微妙的感觉更甚了。 有了前车之鉴,顾丞到首饰铺后不敢再给意见,而是让沈卿卿选。沈卿卿对这些惯来也不注重,又叫桐月听着推荐,随意包了两支簪子,两对耳铛。 结了帐,顾丞心满意足地笑,这是他身为人父送给女儿首件礼物,这种感觉比他上阵斩敌于马下还要兴奋。 沈卿卿不动声色打量着他的情绪变化,亦缓缓展了笑。 此时已是临近晌午,顾丞便提议用过饭再回去。沈卿卿觉得怎么都好,正好香料铺子又在附近,便顺道想要过去一趟,街上此时却是传来一阵哭声。 阵阵哭声中,还带有着官兵吆喝的声音。 沈卿卿就被顾丞拉到身后,高大的身形将她护掩着,官兵押了一群衣衫褴褛的百姓从他们身前过,街上退避的百姓便七嘴八舌议论开来。 「听说这些都是五里桥外的村民,那里被水淹了,都到城里来等着官府开仓救济。」 「可不是,都济了十多天了,就有更多的人跑了来,官老爷好像也不想管了。让如数遣回去。」 「管,怎么管。这些人中有些就是来浑水摸鱼的,我听我邻家那在衙门当差的小子说,别处的也趁乱来要吃的,现在都要清出城去。」 「官府的秋风都敢打,也是大胆。」 城里的百姓们七嘴八舌,倒是将事情还原得差不多。 沈卿卿不由得又多看几眼那些哭得伤心的村民,想到前不久老郎中医馆里也收留了些人。 正是此时,一阵马蹄声响起。元临骑在高大黑马上,身着绯红官袍,过肩的猛兽绣纹威武狰狞,显得他更是冷酷不可逼视。 沈卿卿没想到会在这儿遇上他,猛然想起昨日引他出现后,将他丢到了脑后的事。 元临亦在人群中注意到父女俩。 顾丞本就生得比旁人高大有气势,在百姓中如鹤立鸡群,想要不注意也难。 他犹豫了会,很快就移开目光,恍如不见从两人身边策马经过,而在越过那道纤细身影时,他不自觉握紧了手中的缰绳。脑海里是嬴戎不由分说将她带离的画面。 「——狗官纳命来!」 被官兵扭押的人群中突然爆起一声厉喊,如异军突起,竟是飞身直接袭向路过的元临一众。 元临身边的人反应也是迅速,大喊一声保护大人,瞬间就将他拥护在中央,刀光剑影挥闪,街上登时混乱一片。 本在街头看热闹的百姓被吓得到处逃窜,哭喊尖叫声几乎要划破人耳膜。 顾丞神色大变,护着沈卿卿不断往后退,沈卿卿在混乱中看见元临那边厮杀激烈。 那批袭击之人仿佛疯了一般,根本不顾自己是否会受伤与否,几乎是用肉身挡着反击,誓死逼近中央的男子。 那就是冲着要元临性命去的。 沈卿卿看得一怔,顾丞以为她是被吓着了,直接用手蒙住了她双眼,将她带到边上的小巷中。 「卿卿别怕,我在!」 男人的声音带着叫人安心的力度。 只是沈卿卿看不见周围,感观反而更加敏锐,明明离街上已经有着距离,但刀剑相碰的冰冷声音就近在耳边一样。 她心跳随之越来越快。 第51章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这些声音渐渐散去,蒙在她眼前的灼热掌心亦随之离开。 她睁开眼,一时适应不了光线又再闭上,已经有大批人马来到巷子。 「将军,可有受伤。」 是跟在后边的刘磊前来支援,还未入鞘的刀尖仍滴着血。 顾丞闻声是先确定沈卿卿的安然,见她神色平静微微一怔,旋即就露了笑。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果然是他的女儿,有胆色! 顾丞笑着说无妨,刘磊那已经开始汇报:「属下听到元大人那边的人提起徐副都护的名字,恐怕这袭击之人和那边脱不开关系。」 「徐副都护,青海卫那个?」 「是。」 「陛下近来在查盐引之事吧,看来不会错了。」顾丞略微思索便想到了关键,恐怕元临是将人要弄死,这才糟报复了。 不过胆敢刺杀枢密院的人,那边怕也是气数尽才会拼死一击。 顾丞大概了解后便不再多言,左右和他没有关系,构密院的人也不是他该去接触的。 沈卿卿就那么安静站在那听两人说话,朝堂的事对来她说都是十分之远,她也不关心。只是经此一闹,顾丞也没有了在外用饭的心思,谁知道这样的袭击是不是只得一回,还是回府莫再惊着他女儿才正经。 父女俩就被簇围着离开,外边地上躺着不少生死不明的人,而元临就那么站在中央,身边有侍卫在帮他包扎手臂。竟是受了伤。 沈卿卿视线略作停留,很快又垂首,当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心中却是在思量上回两人谈合作的事。 沈家二房的事已了,她也该履行约定,就是不知道他需要些什么,还得找个时间去见他才是。 出门平白无故遇到暴乱的事情发生,顾丞觉得扫兴极了,更何况元临居然与他们前后脚回到沈府,他一张脸更是板得没有丝毫表情。 沈卿卿借着与元临错身而过的机会,轻轻朝他说了一句话,元临眉心一跳,冷冷抿着的唇角扬了扬。 用过午饭,沈卿卿终于将顾丞劝回了客院休息,她在稍坐了会后,就按着约定到沈府花园间的小道上。 她来到时,元临已站在那儿。面容冷酷的郎君换了一身玄色劲装,手臂的伤估计是改在内中包扎,倒是看不出来受了伤,淡淡而立,气势不减。 「元大人。」沈卿卿上前,喊了他一声。 元临目光扫过来,很快又移开,带着一如既往的傲气。 沈卿卿也不计较,直接开门见山道:「上回与大人有约定,大人早前已将我要的东西给了,如今我来问问大人需要我做些什么。只要是除去我师父以外,又在我能力范围内的,都可以协助大人的。」 她说着顿了顿,将腕间带着的小巧镯子给摘了下来,递前去给他。 「如果大人要我这样防身的暗器,我可以为大人专门打造一个,可以是护腕或其它样式的。」 上回他拿走了那个活扣,应该是对这样的用具有兴趣的。 元临闻言,视线就落在她递过来的镯子,他似乎是犹豫了会,接了过来。但开口说出来的话,却是和那镯子根本无关。 他说:「你就没对他的身份起疑吗?」 沈卿卿被说得一怔。 他? 哪个他? 他? 沈卿卿眼中有疑惑一闪而过,问:「谁?」 正把玩手中的镯子的元临抬头,眼神带着她不懂的意味深长:「总会知道的。」 他刚才是有要说破的冲动,可是转念一想,何必说破。她的性子,应该很痛恨被欺骗才是。 沈卿卿被他的话闹得又有是一怔。这是故意装深沉还怎么,两句话,就没有一句能叫人听懂的。 她拧着眉瞥他,也没有什么耐心和他打哑迷了。 「元大人可是想好了?」 「没有。」元临将镯子握到掌中,刚刚是手掌的宽度,她的腕骨应该还要再小圈。 沈卿卿便问:「那大人是有别的条件?」 元临唇角扬了扬,仿佛是笑了一下:「还没有想到,等想到再说吧。左右你是要跟着回都城的。」 说罢,竟是直接转身要离开。 沈卿卿看着他摆动的玄色衣袍,猛地想起什么,朝他背影喊:「镯子!」 元临那头已经将银镯子直接放入怀里,头也没回:「等我想到要你做什么后,再还这镯子。」 这是要扣下当个证物吗?沈卿卿对他不信任的做法极度不舒服,讥讽道:「大人当心上边藏的毒,沾上了一命呜呼,这份小心可就白搭了,只能到阎王爷那说我欠你一事未毕。」 元临脚下一顿。 在骂他心眼小呢,嘴皮子还是那样利索,泼辣的性子。 他没有回话,被骂了反倒心情不错,就那么背着她挥了挥手,快步离开。 这与朋友挥别的熟稔动作叫沈卿卿有点不淡然了,总感觉今儿的元临不对劲,莫不是遇|袭的时候被敲到脑子了吧。 沈卿卿难得心里起了嘀咕,慢慢回院子。 就那么巧,路上就便遇到了安乐侯府的护卫们,沈依依正哭得伤心的与为首那位拉扯不休,嘴里说着你们怎么能出尔反尔,这是要逼她去死云云。 沈卿卿对沈家二房的事不感兴趣,目不斜视直接越过。却不想发现她的沈依依尖叫一声,居然是扑向她。 她下意识是抬脚避开,神色漠然看沈依依就那么差一步,摔了个狗啃泥在自己脚下。 沈依依疼得眼泪不要钱的掉,高声骂道:「沈卿卿!你个不要脸的,你还我亲事!」 沈卿卿又往后退了一步,眉头微微拧起。 安乐侯府的护卫见她却是十分惊喜,忙上前向她施礼:「沈娘子,是她胡说八道,本来我们世子就不是与她定的亲。如今我们世子知道此事实在不妥,便与她父母都说清了,不想她一时想不开,缠着我们要见世子。」 言下之意,卫永嘉是要和沈依依解除婚约了。 这才几天,沈家二房那热闹的定亲宴还仿佛在眼前呢,如今就成了泡沫。 沈卿卿不知该说卫永嘉够绝情还是沈依依倒霉,她沉默了会,在护卫殷勤的目光中说:「安乐侯府这种朝令夕改的速度叫人真是应接不暇。」 第52章 护卫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神色一顿。 她笑了笑,带着讥讽的意思:「不但忘恩负义,更是趋炎附势,见如今沈家二房落魄,便恨不得踩上一脚。如此世家,亦叫人叹为惊止。」 还在哭闹的沈依依也听得一怔,未想到沈卿卿居然会开口为她抱不平。 护卫被她骂得脸上阵红阵白,但她一字不假,即便想辩也辩不了。 更何况如今沈卿卿是他们安乐侯府所不敢得罪的! 「我若是你,我就收起这些眼泪,狠狠去收拾他一顿。在这死缠烂打,没得叫祖宗都跟着丢脸!」沈卿卿不理一脸菜色的护卫,低头扫了眼出神的沈依依,话落施施然离开。 被留在原地的沈依依彷若入定,连沈彦早已来到身边多时不觉。 晚上用饭,沈卿卿从顾丞那得到了消息—— 沈依依趁着卫永嘉不备,直接抓花了他的脸,四五道血痕,怕是以后都得留下疤。 「她倒是听进去了。」沈卿卿莞尔,首回对这个自小欺负自己的人有了一丝好感。 顾丞自然也知道午后相遇的事,冷笑一声:「只是沈彦叫我有些吃惊。」 正捡着鱼刺的女郎动作一顿,不明就以看了过去。顾丞见她在烛火下的侧颜如玉,只觉得自已女儿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儿,脸上瞬间就笑开了花。 就是那笑在已根深蒂固的威严面容上有那么些渗人。 他说:「沈彦在事后找我,应该说是卫永嘉求见无果后来找的我,看在他曾待你有那么几分真心的份上,我见了。」 沈卿卿更加诧异,连手中的象牙箸都搁下。 顾丞继续道:「他和我说,我必定是不愿轻饶卫永嘉,而他嫡妹被退亲的话,名声也毁了再嫁怕也不能了。但安乐伯府与沈家原先有亲事不假,他求我让卫永嘉继续履行承诺,他说这对卫永嘉而言也是一辈子的折磨。」 卫永嘉因为沈家二房丢了和沈卿卿的亲事,却不想有朝一日他嫌弃的女子会与他平起平坐,因此还得罪顾丞这个权臣,可谓是得不偿失。卫永嘉那样自私自利性子的人,必定是痛恨二房的。 沈彦的意思是既然嫡妹以后都艰难了,何不如就占他卫家世子夫人的名份,即便在卫家受了冷待,但有着先前卫家与沈家的约定,卫家势必不敢太苛待沈依依。所以这对沈依依而言,倒是不错的选择。 而顾丞也是乐得看欺自己女儿的人过得不顺心。 沈卿卿略一思索,便知道了沈彦的用意,神色有些复杂地问顾丞:「您应下了?」 「还没有。」男人说话间已将小碟上的鱼肉剃好刺,推到她跟前,「我想知道你的意思,总觉得便宜那小子了。」 只是和一个看不爽的女人过日子,这对卫永嘉而,根本不算得什么。 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不纳妾。 「您做主吧。您的意思是您的,我可还没跟他清算,不妨碍。」沈卿卿重新执起象牙箸,挑了小口鱼肉放嘴里。 这是乌鱼,刺少肉嫩,用熬好的鸡汤辅着黄酱红闷,味道极鲜。只是沈卿卿吃在口中,却如嚼蜡。 沈彦是觉得这给妹妹一条出路了,但这对沈依依来说,真的是出路吗? 顾丞见她在用自己剃的鱼肉,顿时就把沈彦、卫永嘉那堆破事丢脑后,胡乱应好的又给她剥虾仁,沈卿卿一顿暮食用完,发现自己连坐都要坐不住了。 实在是太撑,又不能拂他好意,让他觉得自己不亲近而难过。 是夜,沈卿卿不厌其烦在院子里溜达了许多圈。 「元临在遇袭中受伤了?」 暖金色的烛光下,嬴戎正翻阅手中信笺,听到秦晋说起最新情况颇诧异。 元临是什么人,居然能受伤。 秦晋视线落在那有暖色缓缓流动的俊美面容上,略琢磨他的语气,回道:「是的,伤了胳膊。」 「白间你说那是徐副都护的人对吧。」嬴戎翻看第二页信纸,似是不确定的问。 「是。」 「那他这伤是得受。」 青年公子就笑了,温润的双眸中带着些许玩味。 秦晋眨了眨眼,就听他又说:「胆敢刺杀枢密使,那不是打陛下的脸吗,这徐副都护不死得透透的都不成。」 秦晋瞬间就恍悟了:「公子指这是元临故意设下的。」 为的就是要让徐家无法翻身。 这招是够狠的,还很阴毒,将自己都算进去,苦肉计啊。 「徐家有一口气在,那对他来说就是可能是隐患,他向来喜欢斩尽杀绝的。」嬴戎倒觉得元临这样做无可厚非,谁也不想为自己找麻烦。 只是……这件事情利用好了,那朝中又得是另一翻风浪了。 秦晋同时也想到了与他们有弊的地方,迟疑会道:「公子,您真要用他?他那样的人,心思深沉得太过骇人,总是不那么保险的。我们筹划了这么些年,万不能出意外。」 那么些年来,人人都道煜王身份尊贵无双,手中又掌有兵权,更有平叛的威名,可哪知这么些年来,他是怎么压抑着过日子的。 一步也都不能错! 「我向来用人不疑。」嬴戎朝他笑笑。 风轻云淡一句有多少重量,秦晋是懂的。 「而且,这世上从来没有永久的盟友或敌人。」青年公子顿了顿后又添了句,神思又再度落回手中的信上。 秦晋是时常猜不透他的想法,在他心中,其实也不用猜透,只要尽他自己责职就可以了。 照亮着斗室的烛火直至深夜才被熄了几盏,嬴戎转动了下提笔许久僵硬的肩膀,看着眼前跳动的光线略有晃神。 秦晋正让人铺床,听到嬴戎喊了一声,忙又转身前去。 嬴戎问:「可知顾丞那什么时候回都城。」 秦晋摇摇头:「暂时未有消息,多半要等顾将军的人马都到齐。」不然现在起启就暴露他私离军营的事。 「我们也再等几日。」 「公子?」秦晋听到他改变主意,不确定地唤了一声。 中午的时候不是说后日就出发,赶到别处再回都城。 嬴戎微微一笑,「左右也耽搁不了行程。」 秦晋看着他眼中那一掬比烛光都柔和的笑意,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这是想要再见沈娘子吧。 第53章 「可是……若是我们这回再去迟了,又没遇上人呢?」扈从虽知主子的意思,却不得不提醒。 上回就没有寻到无机子,若是这回再去晚了错过,那真能怄死。 好不容易才得到消息无机子在棣州出现,是与一位青年郎君同行,中途还帮着几户农家弄了个转水车,将被淹了的田地快速清干了。 这回的消息决不会有错漏才是。 嬴戎闻言指尖在轻轻点案面,不知是在想什么。好半会,他说:「棣州也不必去了。」 秦晋惊讶地张了张嘴。 他缓缓道来:「其实何必非要去扰他安宁,他既然避世,找到了也不会愿意再为朝廷做任何事情。」 「可是陛下那边……」 「他?」嬴戎唇角扯了抹淡淡地笑,「无所谓,左右是这样了。」还能有什么再叫人难受的局面? 秦晋见此倒真不劝了,默默施一礼,独留青年公子对着窗外剪影出神。 沈二老爷被挑了手筋,自然是不能再任职,连致仕书都是请由经历司的人代笔,呈交上去。而元临正好在借青州府衙办差,即便沈二老爷突然撂担子,众人也算有主心骨,倒没有出什么乱子。 众人对沈二老爷突然间伤了手而致仕,亦是猜测纷纭,只是顾丞早有安排,沈家里发生的事没有一丝消息透出,即便是卫永嘉想悔婚一事都压得死死。 卫永嘉对此怄得不行,又被抓花了脸,连着两日都没有踏出屋,在第三日的时候安乐侯府的护卫却是急慌慌来寻顾丞,说要请郎中。 ——卫永嘉莫名烧了起来。 顾丞正和女儿下棋,想多增近感情,被一扰,十分不爽。 沈卿卿两指执棋,倒是笑了开来:「又发热了?卫永嘉就这身板,还能遗害千年吗?」 护卫被她说得脸阵阵发热,可沈府被顾丞把着,他们只能低头哀求:「沈娘子,您最心善了,我们世子都烧得说胡话了。」 「其实不用求我啊,退烧的方子你们也是知道的,上回不就用过。」 女郎莞尔,提醒道。 护卫当即一怔,然后都快要哭出来了。 沈卿卿的意思是要再灌他们世子喝……回笼汤?! 护卫少不得又是再三说好话,然而沈卿卿铁了心要再教训卫永嘉,根本不松口找郎中的事,护卫没有办法,最后只能当着顾丞面抬出嬴戎的关系来。 「顾将军,我们世子是多有得罪,但也不能真任你们这般糟蹋。那位也还在青州城呢,您也是知道我们世子与那位的关系,万一世子真出了事,您这也脱不开。顾将军难道就真要与卫家结个深仇不成。」 「——闭嘴!」顾丞听他提起嬴戎,瞪时一拍桌子。 护卫被他的厉色所惊,双唇嚅嚅,却没敢再说出一个字来。可这话到底提醒了顾丞,卫家与嬴戎有着层亲戚关系,事情是不能做太绝,便喊了刘磊来,低声吩咐让他先给嬴戎送信再请老郎中前来。 沈卿卿察觉他仿佛忌惮什么,细细一琢磨,是护卫嘴里和卫永嘉有关系的‘那位’,青州城里哪位能叫顾丞改变态度? 她有些好奇。 很快,刘磊先行折返,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身锦衣的嬴戎。 护卫见着青年公子前来十分激动,不想秦晋先将他拉一边去了,嘿嘿笑道:「公子说,先用回笼汤试试。」 护卫:「……」 院内,沈卿卿看着朝自己微笑的公子,眸光微幽…… 他就是护卫口中的‘那位’? 枝叶正茂的槐树绿影成荫。 沈卿卿与嬴戎就坐在下方下棋,那是她先前和顾丞下了一半的棋局。 顾丞是行军打仗之人,对布局颇有研究,一手棋下得不错。沈卿卿是自幼年就跟着沈大老爷学棋,后来遇上避世的无机子,两人闲暇之余也只能拿下棋来打发时间,倒是也让她练得一些心得。 先前她与顾丞是斗个平手,如今面对嬴戎虽还算平稳,细看之下却是已初露败象。 不过她一直都很沉得住气就是,每每落子都角度刁钻,生生按得嬴戎再进半步都不能。 嬴戎在她又落一子后不动声色抬眼,只见从树叶缝隙间透下的阳光在她面容上流转,那双极好的眼眸明净清澈,映着细碎的日光,灼灼生辉。 论起来,他首次见她时就是记住她这双眼眸,再有是她的机敏。 他视线在她顾盼间追随着,沈卿卿有所觉,抬眼看过来。 嬴戎对上她视线后,没有被人抓包的慌乱,反倒微微一笑:「你总是喜欢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到最后就是惨败。」 「败了吗?」沈卿卿重新低头看棋局,抬手又落下一子,继续堵住他要前进的道路。「起码现在还是平分秋色的样子。」 「这性子随的谁。」嬴戎被她不服输的样子逗笑了,轻落一子,将她刚围上来的白棋慢慢拾了出来。 沈卿卿没有说话,只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慢慢划过棋盘,留下一小片空地。 「不下了,算怕你了。」嬴戎捡了子,数了数,发现两人僵持小半时辰,他居然就小赢一子。 照这样下去,他要胜得好看得花费些功夫。花功夫倒是小事,万一惹得这不服输的小娘子不高兴,还是个不美的事。 「我不是小气之人。」沈卿卿手指在棋篓上点了点,看向他说,「而且他们去买包子还要一会才能回来,这么干坐着不无趣。」 嬴戎一窒。总觉得她对包子有什么误会,而且她慢慢投来的视线叫人心生诡异。 他刚到沈府的时候,她就用这种轻飘飘的目光看他,仿佛是在探究什么,可是每当他想仔细品咂的时候,那道视线就又飘走了。鸦羽似的长睫微垂,那双好看的眸子越发云山雾罩一样,根本无从得知她的思绪。 好像她就真是不经意看他一看眼而已。 「我是有什么不妥?」嬴戎不准备再猜了,轻声问了句。 确定她肯定是在看自己,带着别样情绪。 沈卿卿没想到他倒先开口询问,朝他笑了笑。但那笑带着冰渣子一样,嬴戎莫名感到寒意。 她说:「我就是在想,你怎么能这样若无其事的。」 认出她是观里逃跑的小道姑后,就这么不动声色一次次接近,还一度巧遇,又帮她寻到生父。这中没有算计,她不相信。 而且他是去玄灵观找无机子的,和元临一起。 嬴戎被她这种略带自嘲的语气闹得一怔,剑眉暗蹙,是发现她十分不对劲了。 见他还不明就理的样子,沈卿卿索性挑破,她从来不是憋气的性子。 「容公子,玄灵观风景好吗?」 第54章 玄灵观三字一出,饶是冷静的嬴戎都瞳孔一缩,手指慢慢蜷缩。 她认出他来了。 不过他的紧张也只是一瞬即逝,这情绪还来不及显露在外就消散无形,他凝视着她说:「玄灵观不错,若是没去,我们今日便不能在此处下棋了,那肯定是遗憾。」 「遗憾吗?」沈卿卿不敢苟同,「也对,毕竟那样就不能在边上看尽热闹了。」 看她的热闹! 嬴戎平和的眉眼有了波动,她这是气话了。 「并不是故意瞒你,发现你是玄灵观那个小道姑时是到青州府,在你当了玉佩后。」 他有心想解释,却不想反倒让沈卿卿抓到了他一直算计隐瞒的实证。 她哼笑一声:「容公子真是手眼通天啊,在我当玉佩后就发现身份了,你这是派人一路跟呢。」 还有那个包袱,他让人寻回,也是为了再和她‘巧遇’吧。 嬴戎被说得哑口无言。 他无法反驳,因为一切如她所言。 沈卿卿深吸口气,心里闷得很。 比元临出现在她面前时还难受。 他们就是一伙的! 这两个道貌岸然的家伙! 「你与卫永嘉又是什么关系。」 沈卿卿到底没压住火气,怒目视之。 好不容易被抚平刺的小娘子又炸毛了,嬴戎怔了一怔,他还从没见过她生气的样子。 他与她视线相对,斟酌着开口:「与卫家有着姻亲关系,算得上他的长辈。」 怪不得那天晚上他说是她长辈,沈卿卿就扯了抹冷笑,「你倒是能大义灭亲。」 嬴戎知道她这是将对付卫永嘉的事也归到为亲近她的算计中了,他有些冤,正想要再解释,她又凶狠狠地道:「你究竟是什么身份!连枢密院的人都对你毕恭毕敬的,你这样的大人物,将我一小女子耍在掌心中,很有成就感吗?」 小娘子跟吃了火|药一样,三言两语就夹枪带棒的讥讽,嬴戎是再一次见识到她嘴巴上的厉害。不用过多的激烈言辞,就能骂到你骨子里去。 他张了张嘴,在她汹汹的气势下说:「嬴姓,单名戎,人称煜王。」 话落,嬴戎就听到棋篓落地的动静,内中的白子哗一下,滚落一地。 他看了眼滚到靴边的棋子,再一抬头却又是愣住了。 沈卿卿睁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面有震惊,更有越积越多的愤怒,那怒意仿佛就在她眼眸中熊熊燃烧。 是比先前激烈无数倍。 他觉得不对,轻唤她:「小丫头?」 「你闭嘴!」沈卿卿倏地站起身,紧紧握住了拳头。嬴戎不明白她这突然增长的怒意来自哪里,欲再询问,却被她一句话冷冷堵了回来。 「——你闭嘴!别真让我抽你!」 说罢,女郎直接拂袖而去回了屋,将屋门摔得‘嘭’一声作响,再大力些,门板散架也不无可能的。 嬴戎从没被人甩过脸子,新奇的体验让他完全反应不过来,只看着那紧闭的房门出神。 早在两人说话的时候,顾丞就注意到气氛不对,再一回头,就发现女儿回了屋。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样子。 顾丞再也憋不住,上前问出神的青年公子:「王爷,卿卿这是……」 「发现我身份,生气了。」青年公子声音淡淡的,听起来有些缥缈,「不让我解释,还说……要抽我。」 ……抽?! 顾丞就嘴角一抽。 全天下敢要抽身为当朝皇叔的人,怕只得他女儿一个了吧。 这是多大气性! 而摔了门回屋的沈卿卿仍是十分生气,除去发现嬴戎和元临是一伙的外,还有……他竟就是煜王! 她闭了闭眼,脑海里都是无机子至今无法活动自动的左手掌。 他是不是和元临一样发现什么了! 元临遇|袭的事与沈二老爷的致士书一并递到了皇帝跟前。 正巧太子与几位皇子都在,一介知州的事儿在他们眼中根本不算什么,皇帝直接让吏部再择官员补缺,也就过去了。倒是元临的事引发了场小风波。 一如嬴戎所言,刺杀枢密院官员与打脸皇帝脸没什么区别。 帝王震怒,当即就下令要将徐副都护押回都城候审,这间又一并趁着怒火收关了户部尚书。 当朝户部尚书可是三皇子的岳父,震怒的帝王根本没有留情面,说关就关了,无疑是让三皇子尴尬难自处。 太子与几位兄弟退出太极殿的时候,面上是关切的样子,抬手拍了拍三皇子的肩膀:「三弟,父皇这会只是气头上。户部牵着盐引的事,户部尚书怕是要委屈一些的,等查明了就好了。」 三皇子朝他揖一礼,默不作声先行离开。 他哪里又不知道这是皇帝借机震慑一番,但这内中若有人作点手脚,就怕这委屈是要真受了! 他心中还是焦虑的。 三皇子着急着回府要找幕僚商量对策,也得安抚岳父家的人,心里全是事儿。 不想走到宫门的时候,大皇子的马车就那么追了上来,拦下他二话不说就有登了他的车。 三皇子一怔,朝来人拱手:「大哥。」 「三弟,大哥收到一个消息,冒昧了。」 三皇子朝他笑笑,客气道:「大哥客气,不知是什么事。」 大皇子随了母亲贤妃的相貌,长得清秀有余,又有几分阴柔。他朝兄弟也笑笑,说话时双眸的神色却叫人心头沉甸甸的:「大哥收到消息,我们的皇叔祖也在青州城。徐副都护可能与盐引一事相关,但发落到户部尚书头上,少得不有人添油加醋。眼下看着是太子得了利,可是皇叔祖那么巧在青州是做什么,三弟心间要有个数。」 他说着,又冷笑一声:「我们兄弟间,太子是已定的储君,但在他眼中,太子怕什么都不是。」 第55章 大皇子说完,也不管兄弟是个什么表情,匆匆忙又下车离开。 三皇子望着兄长身后锦袍绣的那只四爪盘龙,陷入沉默。 嬴戎去了青州……他这兄长的意思是,有人借事挑拨,想让他与太子对上?! 三皇子神色一凛,当即下令加快速度回府。 「卿卿。」 顾丞在了解来龙去脉后,敲响房门,只是里边半晌都没有动静。 屋内的沈卿卿气到有些抑制不住地发抖。 她生气不全然是嬴戎的欺瞒,还有是他的身份。 煜王,当朝唯一的亲王,还是当今陛下的皇叔。而这个人和她师父无机子早些年受伤脱不了干系。 那时她十岁,遇到左手几乎被废了的无机子。 无机子身为墨派传人,双手能化腐朽为神奇,可以说比他生命都重要。却因为不小心被拖进皇权争斗,生生折了左手! 内中的详情她并不太清楚,但在无机子昏迷的三个日夜里,她听到最多的就是煜王与陛下二字,而在他清醒后也说过左手确实是与二人相关。 煜王这个称呼,就那么烙在了脑海中。 六年之后,她不但遇到煜王,还阴差阳错一般因他认回了生父。 种种结合起来,让她不得不怀疑嬴戎的用心。 沈卿卿回忆着无机子当年的惨状,心里像是勒了一根弦,在慢慢绞紧着,连呼吸都变得难过。 「……卿卿。」顾丞见没有动静,再度敲响门,远远还看向就站在石桌边的青年公子。 他觉得女儿反应似乎有些过激了。 屋里又是一片安静,顾丞想着索性撞开门时,门扇终于吱呀一声被打开。 他看到了脸色不太好的女郎,「卿卿,你没事吧。」 顾丞挤进了屋,再度将门掩好。 沈卿卿压下纷扰的记忆,缓和情绪,请他坐下。 在男人担忧的目光中,她开口说:「您能和我说说朝堂中的事吗?」 朝堂……顾丞犹豫了会,问:「是想要听什么?」 「有关当前分派及局势。」 她要知道顾丞如今是在朝中立于什么位置,又与嬴戎有多深的关系。 这样,她才能好好去想要怎么处理接下可能会遇到的事。 顾丞未料到她要听的是这样深层的东西,他略微思索,组织最简单易懂的话语,娓娓道来。 院外,嬴戎正在见元临。 在沈卿卿点破身份后,很快就想到了元临,知道自己的破绽应该是在他身上。 毕竟那日他在沈家与元临有接触,那么明显的疏漏,若不是沈卿卿发作,他都要忘记了。 但元临却不是他传召,而是带着一个重要消息前来寻的他。 「徐副都护的人知道我在青州,并将消息传回了都城?」 嬴戎难得眼内有沉色。 元临点头,神色也带着几分阴狠:「是在刺杀那批人中审出来的。」 「刺杀那批人不是你的安排?」嬴戎颇玩味地看了过去。 元临一窒,唇角抿得笔直,脸上隐着愠怒,好半会才说:「公子英明,那批刺杀的人确实是我的手笔,但那些人,都是徐副都护的人不假。我只是让人在暗中煽动罢了,不想内中还有这么一回事。」连带着将他都阴了。 他显出一副没脸的阴沉神色。 嬴戎了然了,这是被人反手坑了。他打量几眼恼怒的元临,倒是轻轻地笑了:「他们威胁说若你不高抬贵手,就要将你我在青州城接触事告诉陛下?」 「正是。」元临沉默了会说,「陛下那应该已收到我遇袭的消息,多半已有了行动。徐副都护不一定能再捞出来了。」 「那就都杀了。」嬴戎微微一笑,温润的双眸斜斜看了过去。 一个杀字轻飘飘的,仿佛就是在说今儿天气不错一般随意,元临却是神色渐渐变得难看。 杀了简单,问题是现在不是一个杀字就能掩盖住的。 「怎么?一向做事果决的元大人也难为了?如若元大人连这样的事都处理不了,那还是元大人吗?」嬴戎语气依旧淡淡地,细品下仿佛带着几分戏虐。 元临有种被人看热闹连带一顿奚落的错觉。 他表情僵了会,抱拳说:「不会叫公子失望的。」 言毕暗交牙转身,他是装作被人反将一军的样子,但被赢戎真的看热闹一样,也是不爽的。却不想又听到嬴戎听似温和的声音:「元大人这会儿倒是来得巧,若不是刚刚被顾卿娘戳穿身份,她见到元大人与我说话,免不得又一场是非。」 元临听到顾娘子三字怔了片刻,反应过来是指沈卿卿,心念一转,忙将莫名涌起的那丝窃喜压下去。面上诧异道:「顾娘子知道了?」 嬴戎颔首,神色平静。元临低头似乎思索什么,旋即又朝他抱拳:「今日是我乱了分寸,竟忘记这一层。」 「左右是要知道的。」嬴戎挥挥手,元临这才转身离开,面上转的沉色一扫而空,唇角缓缓翘了个弧度。 原来是被识破了,怪不得说话阴阳怪气的,怕是被那小辣椒骂个狗血淋头,再更者是动手了? 元临想着,脚步变得十分轻松。 堂堂煜王也在沈卿卿手上吃亏,他吃一些倒也没什么了,何况,沈卿卿恐怕还误会他了吧。青年郎君路过那一片荷花湖,突然轻笑出声。 看来那天他与沈卿卿似是非而的说话也起了不小作用。 元临心情十分不错,抬手摸了摸还揣在胸口的银镯子,双眼有凌厉一闪而过。 就该误会了才好,这样沈卿卿才不会跟他说无机子的下落。 「——大人。」有人自身后喊他。 元临脚步一顿,回头见是得力的心腹。 他问:「怎么了。」 第56章 「大人,那批人是现在处理吗?」玄衣侍卫请示。 「处理了吧,三皇子那应该是知道了,我们这儿肯定是不能留活的。」 侍卫应是,随后迟疑着说:「大人这一招太过兵行险着,万一被煜王发现……」 「死人又不会开口说话。」元临冷冷一笑,「不行这一步,他恐怕还不能真正取信于我,这事只要人都死了,我们就不会有任何风险。」而且这人还是嬴戎也主张杀的。 人总是有着奇怪的心理,在同一阵营上也未必会真取信于你,可一旦性命身家都联系在一起了,事情过后,必然多一份相惜。所谓的过命之交。 侍卫闻言神色严肃,只想着万不能出纰漏,不然被煜王知道这只是虚晃一招博取信任,坑的只有他。那他们也活不成了。 侍卫很快离去,元临倒没有属下的那种沉重心情。 他是将嬴戎在青州的消息透回了都城,却不是连着他的。他又不傻,哪真会为博取信任坑自己一把,他主要的目的还是让嬴戎吸引皇子们的注意。 徐副都护出事,户部尚书肯定得要被连累一下的,这两人都是三皇子的人,三皇子焉能不恨自己。这个时候,当然是要有人来转移一下。 除了同在青州的嬴戎,不会再有人适合。 元临觉得今日是个极好的日子,好事成双! 在元临离去后,嬴戎仍在文翰院未离去。 秦晋从卫永嘉那儿回来,最后还是给他请了郎中的,老郎中说他是外力所致的高热。应该是吃食有问题,吃坏肚子得了痢疾,又有忧思,就病倒了。秦晋就顺着查了一下,发现前不久沈依依曾派人鬼鬼祟祟进过客院,而守院门的士兵是顾丞的人,但还是放人进去了。 而客院里有一口水井,卫永嘉用水是直接从那取的。 事情到最后都不用查了,有沈依依做了手脚,但背后的人就是顾丞父女了。但顾丞是个大男人,而且卫永嘉有错在先,他要教训动手就是,不必拐弯抹角,最终也只能是沈卿卿让士兵行的方便,狠狠再整治卫永嘉一场。 可怜安乐侯府世子拉得连人形都没有了。 秦晋将事情汇报完,就见嬴戎一脸出神的样子。 此时的嬴戎想起了件不寒而栗的事,上回帮沈卿卿找回包裹,里面话本上写的‘必叫他去势’五字。 这小娘子性子似乎有些太烈了。 他默默地抬眼去看还紧闭的房门,她不至于像整卫永嘉那样整自己吧。 嬴戎不确定着,又想要紧的正事,跟秦晋说了元临带来的消息:「此事未必那么简单,你派人撤查一下,重要的是衙门大牢里徐副都护那批人。」 秦晋神色郑重离开,亲自办差去了。正是此时,去外边买包子的桐月回来,见院子里只得嬴戎一人,便去敲了房门:「娘子,我买包子回来了。」 屋里说话声停顿了一下,女郎的声很快响起:「——喂狗!」 桐月不明就以,看了眼食盒。 喂狗?那么多的肉包子啊,她可是排了好久的队。 她还在疑惑,沈卿卿的声音又再传出来:「哦,忘记了这是专给戎公子买的,分一半给他吧。」 站在院中听得一清二楚的嬴戎:「……」 她这是在指桑骂槐吧?! 嬴戎是带着桐月硬塞的十个包子离开的。 离开时那张惯来带笑的面容上也止不住严肃,带着几分被人戏弄的无奈。 顾丞看着青年公子离去的背影胆战心惊,偏院子里桐月还在用包子喂不知哪找来的大黄狗……煜王没有治他们大不敬罪,是十分仁厚了吧。 他抬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回身就看见简衣女郎望着探入廊下的翠枝出神,眸光似清露,气质出尘。 顾丞一顿,想到嬴戎离开前目光久久落在她身上的一幕,心中不住嘀咕。似乎煜王对女儿是格外包容的。 他为这突然跳出来的想法皱了眉,心头隐隐有不爽。 刘磊在这时从院外来,朝他一拱手道:「将军,我们的人到城外了,是让先进城来吗?」 「人到了是不是就可以离开了。」在窗边的女郎问了声。 顾丞脸上就堆起笑,「卿卿想现在就启程?」 「可以吗?」 顾丞当即应下,「自然可以!」有什么不可以的,他在沈家也呆烦了。 都是些什么人。 沈卿卿微微一笑,隔着窗子把桐月喊了进屋,开始简单收拾。 其实也没有什么要收拾的,先前就有准备,也就是将顾丞送的首饰再打包一下。 很快,主仆俩就带着两个包裹出屋来,顾丞见她们手上就那点东西,又是拧起眉头:「都拾好了?」 视线一错,见到临窗案上还有一个包裹,那是前些日子从成衣铺带回来的,煜王赠的。连拆都没有拆。 沈卿卿拎着其中一个,点点头,然后打开给顾丞看。 黑色的包裹里居然是沈大老爷的牌位。 顾丞眸光一滞,沈卿卿低声道:「可以吗,沈家大房没有别人了,这是我在玄灵观就一直陪着的。」 带着恳求的声音。 顾丞叹息一声,抬手轻轻摸了摸她发顶:「这是应该的,他是你养父。」若不是沈和安,他估计是真与她们母女无缘了。 沈卿卿面容上就有笑意浅浅荡开,是与嬴戎生气后的首回露笑,顾丞心中一宽,与她并肩往垂花门去。 上马车前,沈卿卿发现那条大黄狗还摇着尾巴跟着,桐月一副跟它依依不舍的样子。她想了想说:「带上它吧。」 桐月脸上瞬间笑开花:「我还在心疼喂了它那么多包子呢!带身边就不亏了!」 沈卿卿:「……」敢情是她误会了! 顾丞被婢女的话逗得哈哈大笑,让士兵将狗塞到后面放用物的马车里,而方琼音的棺椁也单独放在一辆马车内。一行人就此准备出发。 得到消息的沈彦急急忙忙前来,身后还跟着战战栗栗的沈二老爷。沈二老爷这些日子休养,伤倒是好了不少,只是受了挫,精神十分萎靡。 他见到父女俩的时候,连腰都不敢直,一劲在那打着哆嗦。倒是沈彦还算稳重,先是给顾丞行礼问安,再和沈卿卿一揖:「就此别过,妹妹一路顺利。」 顾丞听到妹妹二字直挑了眉,沈卿卿倒是落落大方还于一礼:「与兄长自此别过。」 沈彦听得身子一僵。 与兄长自此别过,这是她最后喊他一声兄长了吧。 第57章 沈彦眸半垂,轻轻应了声,又说道:「我知道卫家不是依依最好归宿,但我既然将她送进卫家,我就会揭尽所能在身后为她护航,势必不会让卫家真辱没她。」 「如此,我便在这此再祝兄长早日高中,一展抱负。」 沈卿卿眸光微动,在少年郎君灼灼的视线下微微一笑,沈彦又朝她揖一礼,知道她是真明白自己的。 眼下二房的情况,他也只有这一条路了。 顾丞在扶着女儿上车后,哼了声:「先把妹妹丢出去当垫脚石还能说得这般冠冕堂皇,沈家二房真是……血脉相承。」 沈卿卿就回手掐了下他胳膊,带着不满的意思。顾丞手臂像被蚊子叮了下,先是一愣,后面直笑得满心荡漾。 女儿和他多亲近啊! 进了马车还故意再骂了沈彦两句,沈卿卿就拿眼瞥他:「您再骂吧,再骂我也不掐了,跟石头一样,掐不动。」 顾丞被点破小心思,非但没有不好意思,笑得更开心了。 他女儿的性子怎么那么讨人喜欢,怎么瞧怎么喜欢! 顾丞说:「都城的小娘子们不少还会打击鞠,回到都城我教你骑马射箭,你练练手劲就能掐得动了!」 沈卿卿对这些也是有耳闻的,本朝受前朝开放的民风影响,勋贵家的女儿们过得比一般百姓舒坦,没有过多条条框框守着规矩。 她就道:「好啊,到时若是闯了祸,您得在后边给我收拾摊子。」对以后的生活似乎也有了些期盼。 「你横着走都有爹爹开道!」顾丞更加高兴了。 他的女儿就是要在都城横走也是可以的! 一行人慢慢出了沈府,元临收到消息时只看到了队伍的尾巴。没想到她就这就走了。 不过总会再见的。 他不自觉取出怀里的银镯子,很快又再度放回去,叫人牵了马直接出了府。 在沈卿卿才出沈家大门,嬴戎那边也得到消息。 他先是诧异,旋即又无可奈何地笑。 她这算不算被他气走了。 秦晋看着青年公子露出苦笑,脑海里是上回他在河边与人相依的画面,心想他们家王爷这回是真开窍了吧。 便请示道:「王爷,我们是现在也启程吗?」 「缓缓吧。」 秦晋不解,他又道:「现在追上去,怕又要给她添烦扰。小娘子的心思你不懂。」 按道理,她不该生那么大的气才对,是不是还有什么被他忽略了。 秦晋就眨了眨眼,想起喂大黄狗吃包子的桐月,不以为然地想。小娘子的心思明明很好懂,不好懂的只有顾娘子的心思吧…… 不过这些就不是他该多话的了。 到了下午,嬴戎看到送到跟前的一个包袱,险些没有按耐住,想要即刻再追上人去。 那是他上回送给她的衣裳,就被她那么丢在了屋里,若不是沈家还有他的人在,在沈彦想收起来时要了过来。那这件事情他就该不知道了。 他抬手打开包袱,里面的两套衣裳连折痕都是旧的,收下它的人根本没有动过。看着银线交织的襟领,嬴戎有些晃神。 一股由连他都不自觉的涩意慢慢从心底涌散到四肢,似乎连抬手都有些费劲。 他指尖在繁复绣纹间轻指过,想起她在湖边绚烂的笑颜,猛然呼吸一滞。 「——收起来吧。」嬴戎收回手,慢慢在宽袖中拢紧。 秦晋应声,小翼翼将包袱收进一处箱笼,青年公子已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廊下要开败的凌霄花沉默许久。 「——将军!雨太大了!」 沈卿卿一行启程第三日,忽有暴雨袭来。天地间的植被都被打得瑟瑟,眼前的道路朦胧,马蹄下的官道泥泞,抬一足便要陷一足。 顾丞在颠簸中掀起帘子,往外看了眼:「还有多久到驿站或者有人家的地方。」 穿着蓑衣的士兵调转马头前来:「估计还有五里路才能遇到住人的村子。」 五里,也不算多远。 顾丞下令先赶到能避雨的地方,队列在雨中艰难前行。 「今年雨水怎么这般多。」顾丞弹了弹衣袍上的水珠,看着被吹得直晃的帘子。 沈卿卿正捧着书本,闻言头也没抬:「去岁冬日连连大雪,今年雨水多也是正常。」 顾丞一听就来兴趣:「你还会观天像不成,这话钦天鉴的老头儿倒也说过。」 女郎就扑哧一笑:「那还真是巧了,搞不好真会。」 桐月正往嘴里塞着点心,煞有其事的插话:「我们娘子什么都会!」 顾丞视线就看了过去,只见她又往嘴里塞了块栗子糕,嘴角抽抽。怎么又吃起来了,刚刚吃东西是两刻钟前? 他很快就移开视线,转而看自己的宝贝女孩儿,十分感兴趣地说:「卿卿你且说说怎么知道的,于我说两句,对行军打仗也有益处。」 这些天来,他渐渐发现不怎么爱说话的女儿藏了许多小秘密。譬如能随口跟他说起排兵布阵,对兵书几乎是倒背如流,更甚是昨天。后面一辆马车突然轮子出问卡住了,士兵们费了多大劲拆拆装装就是好不了,她走上前轻飘飘两句就解决了。 简直是让他开了眼界。 沈卿卿对这个充满求知欲的生父也是没辙,只要她说什么,他都十分上心,总得较真的。 她就说:「其实一本黄历便能知道。历法演变是有规律的,只要记住个五年左右的事情,就能对着历法上的四季变换时间推算出整年大概的气侯。但是老天爷的心情说变就变,这个时候就只能抬头看老天爷,如诗经上所言‘上天同云,雨雪雰雰。’那就是要下雪,又如‘暴风之候,有炮车云’,见了这样的云,那就是有暴风雨了。」 「其实都是前人智慧,只要略有研究,都能知道个大概。」 顾丞少年时是读书人,这些倒也有听说过的,但这个知道与运用又是另一番境界了。他还是觉得这和女儿聪慧有关。 父女俩说着很快就到了能避雨的村子。 外边下着暴雨,村子里户户紧闭,偶而会响几声狗吠叫的动静。 士兵去敲了一户人家的门,说明来意。 农户人家都实在,见对方又是官兵的打扮,心怵之余也是十分愿意施援手的,忙招呼父女进屋躲雨。 而士兵们就寻了空旷的地方扎营。 第58章 他们人数多,总不能全挤人屋子里,这样得住满整个村子。 若不是带着女儿,顾丞也不愿意劳烦百姓。 外边士兵刚刚扎好营,雨中又来了两名赶路人,是穿着普通的百姓,赶着一辆牛车。牛车上有一人似乎还受了伤,被同行的人搀扶到农户门口,希望能避避。 沈卿卿这会正捧着茶,侧头就见到雨中两个落魄的两个身影,视线在他们高大的身形上转一圈,又很快移开了。 只是握着茶杯的手在渐渐收紧。 一边的顾丞亦神色严肃的在思考什么。 外边暴雨将瓦片砸得作响,沈卿卿一手捧着茶杯,水气氤氲,她姣好的面容便变得有些模糊。 农户在门口有些为难,但还是先将人请了进屋,见到藏蓝衣裳男子的由手臂到背部都染着血色,更是慌了手脚。 「孩他娘,快烧热水!」 顾丞闻到夹着雨水的血腥气味,沉着脸走上前。 他是武将,对伤势最熟悉不过,只是一眼就知道这是箭伤:「怎么会伤成这样。」 本朝武器可是有管制的。 不是大面积放箭,伤不了两处。 扶着人的男子开口道:「我们一行还有四五人的,是经过一处林子,突然遇到有人从中冲了出来。我们在前面逃脱了,但后面的同伴就不清楚了。」 「哎哟,可不会是流寇吧!」农户嘴里吃惊一声。 顾丞皱了皱眉。 流寇? 「这附近不太平?」 他们已经出了青州府,再往前就是济南,这片山林多,以前朝廷是剿过几次匪。但近两年来确是没听到什么消息的。 去烧水回来的妇人就接嘴道:「还不是这老天爷闹的祸。从去岁大雪开始,饿死了多少人,出了春就开始下雨,更让人没盼头了。也不知道是哪里就纠结一批人,就占着沿路的山林,听说还抢壮丁呢。估计这两位就是被盯上了。」 沈卿卿听了也跟着过来,低头看坐在地上靠着同伴的男子。 顾丞不想让她靠近,都血味儿,怕熏着她了,要拉她回去坐下。她却神色淡淡然就那么蹲下身,抬了两指,在众目睽睽之下往男子伤口上一按。 屋里登时响起‘咝’的抽气声,男子同伴吓得忙将人挡在身前,想说什么却又没开口。 顾丞也被她这一下看愣了。 按人伤口干嘛,看着就疼,又在冒血了! 沈卿卿却暗中撇了撇唇,站起来取出帕子擦手:「这不是一般的箭头,箭头带了倒勾,一按伤口这血才会直飚出来。一般流寇哪里能找到这样的箭矢。」 她声音轻柔,可语气里那种嘲讽明显。 是指他们说慌了。 顾丞将信将疑,他的女儿也太厉害了吧,只是按了按伤口就知道是什么样的兵器。 受伤的男子此时开口,声音带着虚弱,「这位娘子,我们也不清楚流寇用什么样的箭。」 男子声音很沙哑,是沈卿卿所不熟悉的。 她怔了怔,视线又由而下将两人打量个透。 男子的同伴已摘下斗笠,露出一脸的络腮胡,接着也给男子揭开帽子。受伤男子倒不像他那样胡子一脸,只是皮肤蜡黄粗糙,是十分寻常的模样。 顾丞也免不得打量二人,见二人是普通规矩的百姓样子,心中那点疑惑又不见了。 他伸手将受伤的男子扶起来,农户忙带他们出了屋到隔壁的房子,那是他们的寝室,有着卧塌,要方便一些。 沈卿卿目光一直跟随着他们的背影,视线最后又落在他们的脚上,一抬脚也跟了过去。 桐月见自家娘子也去凑热闹,当然也要去瞧瞧,隔壁屋子就又被挤得满满当当。 热水烧好,顾丞是个热心肠的,对这类的伤也熟悉,卷了袖子要帮忙。不想一直没作声的沈卿卿直接上前,利落拿了剪刀。 受伤男子看到她手中剪刀瞳孔一缩,很快又半垂了眸,没让人看到眼中的神色。 「……卿卿?」顾丞皱眉,明白她的意思。 沈卿卿朝他笑:「我帮忙,会一点,您在边上指点就是。」 这么血腥的事情,顾丞不太同意,而且这是个男人! 他女儿怎么能给别的男人治伤。 只是沈卿卿全然不理会,带着几分固执,直接就跪坐在蒲垫上,尖尖的剪刀就那么咔嚓一声剪了对方衣裳。 不过她也是有着分寸的,只是箭了手臂和背后有伤的两处。 顾丞见阻止不了,也就由她去,而且他也想知道自己这个女儿有多另类,面对血肉模糊也眼都不眨。 将两处伤口的衣裳都箭开口中,沈卿卿随意瞥了眼连着肉的那一处。受伤男子虽是淋了雨,但身上的血凝固过,就是被水渗着,还是有一些黏在肉上。 她想都没想,抬手就一撕。 趴着的男子疼得脸色都变了,其它人也发现她下手忒狠,不自觉嘴角一抽。 沈卿卿面无表情看着再淌血的伤,取了干净的帕子往上头又是一拍。 原本只是渗血的伤口瞬间血涌。 男子蜡色的脸上增添了几分苍白,沉默着用余光看向身边的女郎。恰好沈卿卿也看了过去,朝他甜甜一笑:「好像有些用力了。」眼眸清亮,那样子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男子几乎是狼狈地扭头,疼得阵阵冷汗之余,心头又猛跳。他一直站在后边的同伴偷偷捂眼,不忍直视。 心中祈祷着,主子可千万别给玩死了,顾娘子下手也太狠了些,跟仇人似的!他想着,又忐忑起来,不会是被认出来了吧。 接下来顾卿卿上药草,撕布包扎,动作利索,就是时不时会误戳男子伤口的动作叫人心惊胆战。饶是顾丞这样的硬汉都觉得这像在上刑,而不是在给人治伤。 沈卿卿净了手,唇角是浅浅的笑意:「这血淌得蛮多的,也许晚上还会发热,不过能躲过一劫,晚上应该也能熬过去的。」 她笑吟吟的,可是这话让人听着却总不对味。 受伤男子挣扎了下,朝她道谢,她一抬手正正好就落在他背后的伤上头,直接就将他拍趴了。 「不要那么多礼,等晚上熬过去了再谢也不迟。要是熬不住了,和我说,我这有极好的退热方子,一碗下去保证药到病除。」 第59章 男子与同伴同时眼角一抽。 她便那么笑着走出去,桐月围上前好奇地问:「娘子,您说的是不是上回灌那白眼狼的回笼汤?」 「对啊,还能再加点旁的,效果更好。」 主仆俩的说话声传入屋内,趴着的男子全身僵硬。待屋里只剩下两人的时候,他的同伴终于忍不住上前,看着又被血渗红的伤口,担忧地小声询问:「王爷,您没事吧。」 顶着张蜡黄脸的嬴戎咬了咬牙,「没事,小伤。」 秦晋看着他连黄粉都掩盖不住的苍白脸色,心中吁嘘。前不久他还看两人在湖边多亲密呢,今儿就被跟仇人一样对待,小娘子的心思真的让人看不透啊。 想着,他又问:「顾娘子是不是认出我们来了。」 嬴戎眼睑垂了下去,将那点苦色遮掩:「极大可能。她不点破,我们就当不知,本没想惊动他们的。」 他们推后了一日多出发往都城,不想第一夜就遇上刺杀,来者汹汹。摆脱一批后换了装束,仍是被识破围击,秦晋一咬牙先跟他冲了出来,他亲卫中有一人扮了他的样子往林中去。整个队又分成四个方向迷惑刺杀之人,他就和秦晋一路急赶,哪知居然赶上了沈卿卿一行。 他带着伤,实在是不好再前行,也只能是在村子落脚一晚。只要过了这一晚,他的人估计就将那批刺客处理差不多了。 「那批人出手太过狠辣,究竟是哪方人马。」秦晋闻言心道果然,又想起利箭如雨的惊险一幕,恨得咬牙切齿。 嬴戎略思索片刻:「多半是我那三侄孙。那批人明显是养的死士,前些日子兵部才给青海卫送了批箭矢,其中就有这种箭头上还带了倒勾的。」这样的箭多用在水上作战,为的是让箭矢扎中皮肉后不好拔除。 在水面上中了这样的箭,伤口会一直渗血,落水必死无疑。 「他哪来的胆!」秦晋怒目圆瞪。 「被逼急了。看来户部尚书那要出意外,再或者是有人故意迷惑我们,挑起与三皇子的矛盾。」嬴戎失血过多,连唇上的颜色都褪去,但大脑还是十分清醒的。 他顿了顿又说:「一切等回去都城看户部尚书什么情况就知道是哪个可能。」 秦晋知道现在也只能是憋着了,气闷的帮他将湿衣脱下来,掩好被子后出门将衣服放到还有热气的灶上烤干。 他路过前屋的时候正好听到顾丞在说话。 「往后莫要再干这些活儿了,多吓人。」 女郎淡淡的声音响起:「这有什么吓人的,谁人不是肉长的,有一回齐县被袭,还见过比这厉害的伤势。郎中忙不过来,也都帮忙包扎的。」 秦晋脚步就顿了顿,身影就映在窗柩上。沈卿卿余光扫到,眼中闪过怒色,半阴半冷地继续说:「我瞧着那箭伤还有些问题,也许该再挖掉那一块肉,愈合得可能更快些。」 顾丞听着就打了个冷颤,秦晋险些脚下一个趔趄站不稳,快步回屋,砰就将门给栅上了。 嬴戎不明就以看了过去,他扯出极难看地笑:「王爷,也许我们刚出了狼窝又进虎口了。顾娘子不比那刺客好多少,她气得要在您身上再挖块肉下来,您一定要撑住,晚上千万别发热。」 嬴戎:「……」 大雨下到后半夜才停,沈卿卿睡得并不踏实,迷糊间听到雨声停了,索性坐了起来。 她身侧的桐月睡得直打呼噜,嘴里还时不时咂出声,也不知道是梦见什么。她在幽暗的屋子扫了圈,发现打地铺的顾丞不见了。 农户人家,屋舍本来就少。农户实在又热情,去隔壁邻居家借宿一晚,将屋子都让了出来。 嬴戎主仆占了一间,他们父女就挤了农户夫妻的。 只是顾丞人怎么不见了。 她越过桐月下地,趿着鞋子走到窗户边推开看了一眼。 外边雨已停,地上积聚的水折射着微微幽光,有两个守夜的士兵就站在院门前,再远是就在村口扎营的士兵们。在黑压压一片中,一抹光十分明显,那是被卸了马的车厢,一道高大的身影被光映在帘子上。 沈卿卿神色顿了顿。 那应该是安放着她母亲棺椁的那辆马车,他又守在边上了。这一路来,每到晚上他都会睡在马车里,守着亡妻。 沈卿卿就那么站在窗前看了良久,在轻轻一叹后,脸上有温柔地笑一点点绽放。 「——咳咳。」 一阵低咳声突然响起,是隔壁屋子传过来的。 这边的墙用的是泥砖,根本不隔音,她眸光微动,就听到秦晋低低的说话声:「王爷,喝水。」 他们这是没睡? 接着是走动的声响,不一会,男子的咳嗽又再响起。 秦晋担忧地说话传来:「王爷,是真发热了。」 沈卿卿挑挑眉。中了箭伤,虽是不深,但因箭的特殊还是让伤口加重,又淋了雨,不发热就奇怪了。 她低头思索了会,随手取过外裳穿上,又顺手拿了先前跟农户要的东西,推门而出。 很快,敲门声自隔壁响起。 嬴戎主仆皆是一怔,秦晋睁大了眼:「王爷,该不会是……」顾娘子?! 「去开门吧。」 青年公子倒是显得淡然得多。 秦晋看看他,脑海里是下午沈卿卿凶狠的样子,他又磨蹭了会,敲门声再响才去开门。 「我听见咳嗽声了。」沈卿卿手里端着个碗,施施然走进来,一点也没有夜闯男子卧室的自觉。 秦晋看到她手上的碗张了张嘴,然后就被自己唾沫给呛着,直咳得脸发红。 ——她手里的是什么! 嬴戎余光扫见,也是眼角一抽,不过他惯来不显山水,情绪也就那么牵一下就藏匿了。 他哑声道:「如娘子所料,发热了。」 沈卿卿就‘哦’一声,尾音拉得有些长,像让人踩着猫尾巴一样心中咯噔地就发毛。 嬴戎目光不由自主又瞥到了她手上,看见里边是盛着水的样子,有些艰难地吸了口气。 「既然发热了,那就把东西喝了吧。」她走上前,似笑非笑地将碗递了过去。 秦晋吓得忙冲过来,一把夺过碗:「叫娘子费心了,我来照顾着就是。」 在他争抢中,碗里的水晃荡两下,不偏不倚就那么泼在了嬴戎脸上一些。 秦晋:「……」他是不是泼了主子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嬴戎亦是身子一僵,沈卿卿登时冷笑。但在她冷笑声中,嬴戎就那么伸手拿过碗,二话不说将碗里东西悉数灌了下去,末了被苦得直皱眉,不断咳嗽。 第60章 秦晋差点脚一软要给跪下! 他们王爷喝了……喝了…… 「苦是苦了些,但良药苦口,农户这里也只得蓝靛根,全熬了这一碗,应该顶些用。」 蓝靛根。秦晋听到这句话才一身冷汗虚晃了两下,他还以为王爷喝了那回笼汤,简直吓掉他半条命! 沈卿卿将他松口气的样子看在眼中,又是冷冷哼一声,倒叫秦晋脸发热,呵呵笑着忙给她搬了张凳子。 她却是不坐,抬脚要走,嬴戎一伸手轻轻扯住她的宽袖。 沈卿卿脚步因此停滞,平静无波的眼眸斜斜瞥了过去,在暗夜中光华流动,将她俏丽的面容都映亮几分。 「气消些了吗?」 青年公子声音很轻,带着伤后的虚弱。 女郎挑眉,不动声手抽出袖子:「不知道这位大叔指的是什么。」 ……大、大叔。秦晋嘴角抽抽,他们公子眼下的装扮有那么老? 嬴戎倒是笑了,蜡黄脸上那双眼眸闪着澄澈的光华。她生气时真是十足的小丫头性情,在他身上撒气,故意用话挤兑他,冷着脸却又藏着关切。生个气都那生得别扭又可爱。 他唇角牵着笑说:「欺瞒之事我道歉,但你若是担心我对顾丞有什么心思,大可不必。我嬴戎再想拉拢谁,都不会利用一个女子来做算计,我不算个君子,但这份坦荡还是有的。何况顾丞有恩于我。」 他极诚恳,沈卿卿抿着唇沉默。 在从顾丞口中得知朝堂局势和他与嬴戎的接触,她知道大概自己有些误会,而这个误会让她知道还发现一个疑点—— 嬴戎似乎不太清楚她是无机子徒弟的身份。 更重要的是,元临知道的,这样推算下来,那只有一个可能,元临没有告诉嬴戎。元临与嬴戎的关系不像表面那样和睦。 有了这个结论后,她对嬴戎隐瞒身份接近的事倒没那么愤怒了,因为他不是为无机子而来,是单纯为了顾丞。 按着顾丞所言,嬴戎一直与他保持着距离,只要他不做出危害的事情,原谅他的隐瞒倒也可以。如今她还要弄清楚的一事,就是当年无机子左手受伤的事,她对他也还是有戒备的。 沈卿卿沉默着,小半会后她才说:「希望你能记住今日这番话。」 说罢转过身,伸手去揭他被子,是想看他的伤口怎么样了。 秦晋被她动作吓一跳,忙要阻止,只是为时已晚,连嬴戎都没有反应过来,就感觉身上一凉,精着的上身已被人看个遍。 沈卿卿手还捏着被子,望着眼前白花花的一片背部愣住了。 渐渐的,小娘子面容染了层淡淡的红晕,脸颊也越来越烫,猛然一松手,将被子又砸回他身上,头也不回冲出了屋。 嬴戎看着风一般消失的人,也是怔了半会,旋即止不住笑出声。 ——他被人看了身子呢。小丫头的反应,是头一回见到吧。 沈卿卿几乎夺门而逃,回到屋里听到隔壁响起的笑声,燥得整张脸都滚烫。在羞恼中都想拿了刀子再给他扎一下! 他怎么臭不要脸的不穿衣服! 隔壁的笑声还在持续,沈卿卿恼得又站起身再度冲出门去,在秦晋与嬴戎疑惑中走上前,再度一抬手就掀了他被子。伸手狠狠朝他染着血迹的绷带上按了两下。 嬴戎的笑就半僵在脸上,眼中闪过痛色,秦晋是直接看愣了。 沈卿卿板着脸迎向他视线,说:「适当放血对伤口愈合有好处。只是堂堂男儿养得比女人身上还白,果真是尊贵得叫人羡慕。」随后拂袖而去。 青年公子听着隔壁摔门的声音,良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他这是被人看了身子,还被人嫌弃了?! 秦晋也是怔愣好半会,随后琢磨过来沈卿卿是在骂嬴戎娘气,站在那想笑不敢笑,在同样反应的嬴戎一眼扫来时绷紧了皮。 而回屋的沈卿卿却仍是双颊滚烫,猛地灌了口凉水才长长呼出口气,心跳渐渐平复。她以前在齐县是帮着给不少男儿处理过伤口,但确实没见过这样赤|裸的,除了白之外,似乎还满结实的? 她回想起他微微紧绷的肌肉,有带着力度又好看的线条,猛然又想起那日在湖边他贴近的胸膛。他用宽袖将她拢着的那小片天地中,有着和他气质那样温润的暖意,一如她刚才接触的体温。 沈卿卿好不容易平复的心跳再度剧烈起来。 在马车呆了整夜的顾丞并不知道女儿占了人便宜,在农家用过早饭,客气地递上银子后继续启程。 嬴戎就站在窗边看着父女二人再度出发,温润的双眸里尽是笑意,柔和得似照亮大地的第一抹光。 在沈卿卿父女离开不久后,嬴戎的亲卫也赶了过来,同时带上一个叫他心生不好的消息。 ——徐副都护死在了青州衙门大牢。 「王爷?」秦晋被这消息惊了惊。 徐副都护在元临的看守下死了,那绝对是有人暗中动的手,那人是三皇子?弃车保帅,为救也陷入牢狱的岳父,来个死无对证?! 秦晋几息间已思考良多,嬴戎却知道此事不是面上那样的简单了,杀徐副都护的,绝对不能是三皇子! 「快马赶回都城!」他不加思索,直接要离开。 亲卫们都担忧地看着他,这身上还带着伤,可受得了这样颠簸。 只是嬴戎向来说一不二,众人也没敢逆着,忙准备好马匹,紧紧跟护在他身边抄小道疾驰奔向京城。 而在官道上的顾丞觉得女儿今儿有些不太对,在她频频投来目光后,忍不住问:「卿卿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她时而就闪过疑惑的眼神太奇怪。 沈卿卿闻声犹豫了会,带着少女被萌发的好奇心说:「您能让几个士兵脱了上衣叫我看一眼吗?」 男人不应该都那么雪白雪白的吧。 顾丞:「……」他的女儿要看男人?!! 还几个!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姑娘撩爷要负责》卷一 作者:百媚生 02、《姑娘撩爷要负责》卷二 作者:百媚生 03、《姑娘撩爷要负责》卷三 作者:百媚生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