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职世家妇 卷二》 第一章 【第二十六章 绝处逢生遇贵人】 《天工开物》有言,金,多出西南。当然这本书现在是没有了,但是西南还是原来的西南,几百年後也确实探明贵州的黄金蕴藏是很丰富的。 在乌云压顶的时候,思伽想起这些,不禁自嘲,这种知识,知道了有什麽用,徒添希望,徒增烦恼罢了。 第二天,沈葳带着一支四百人的军队协助布政司的官员押着两万五千石粮食先赴安顺府,再转普定府。 爹和大哥走了,思伽第一次意识到父兄在自己心里无与伦比的重要性,刚听了秘闻的时候,她其实是没那麽害怕的,直到人已离家,才感到主心骨没了,心里荒凉荒凉的。 人乱了心神就容易胡思乱想,几天来思伽都作着恶梦,在梦里,父兄一去不回了,爹暗示的最坏的结果不就是如此吗。如果所有揣测都是事实,为了守住金矿的秘密,那些穷凶极恶的人一定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能杀一个经历,自然能再杀第二个。 爹爹现在已入困局了,安顺府和普定府匮乏贫瘠,军民性烈,是贵州最动荡混乱的地方,三年一小闹,五年一大闹,还形成过几次大规模的叛乱。元和四年,也就是三十多年前,两府也是闹饥荒,饥饿的灾民用木棍攻入府衙,杀光了当地的官员,开了府里的粮库、兵器库,吃完了粮食又拿着武器攻占别府,酿成大祸,最後是黔国公出马,从云南出兵才剿灭了那批人。 如果那些人觉得爹爹不能被收买,想灭了他的口,要掩饰罪行,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话,这次就是个好机会。 思伽便在这样战战兢兢的心态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娘那样刚强坚毅的女子,想着丈夫长子身处险地,一日日的撑下来,也动了胎气,又开始卧床静养,四婶也生了病,她是担心四叔才病倒的,爹说了留四叔看家,其实四叔成天不在家里,如今已经四天不见人影了,至於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杳无音讯。 家里知情的几个人内心都火熬似的,而沈府的一切日常却一如往昔。负责收购物产的管事在赵氏的示下,新一批的货物已经收购好了,等着府上主子做最後的清点批示,就可以起程运往浙江,赶在年前采买年货的时间段,买卖好做,还能赚一笔。 家里把所有可以运用的现银都投入到这份生意中,每一次出货都要自家人盯着,防止下面的管事偷工渔利,虽然说水至清则无鱼,也要看是什麽时候,这生意,自家人担着风险,还没有尝出甜头来,也不能让底下人过早吃肉,等生意上了轨道,利润稳定,立了规矩,定了章程,才能放心让手下人运作。 这次真是不巧,家里一个能正经主事的人都没有了。赵氏想了想,把惟俊和思伽叫来,将印章交给了他们,虽然年纪还小,不到十三岁,可两人一起帮扶着,也能把事情办好了,再说当主子的,虽然将来处处有管事帮衬,也不能对庶务一窍不通,现在就是学习打理的时候了。 沈家在贵阳东郊接近官道的边边上买了一个大院子,充作仓库,从四处收集来的物产都是先存放在这里,东西收满之後还要等官府开出路引,货物才能装马车上路。 郊外的官道上,一辆平顶独驾小车悠悠的走着,惟俊和思伽就睡在马车里。 惟俊平时外出已经是骑马了,但这次不一样,思伽也跟着去,总不能丢下妹妹自己骑马先走,加上昨天突然被抓了壮丁,两人被赵氏教导了半天,又看了大半个晚上的帐目和货物单子,满脑子数字正头晕呢,便也不避讳的和妹妹一起在马车里睡觉。 思伽已经睡不着了,闷坐无聊,掀开窗帘,看看远方,白云青山间,一户户人家依山而建,炊烟嫋嫋升起,或许他们的一顿饭只是清汤菜叶滴几滴猪油,米饭掺着一大半番薯,日子清贫。然而就算如此,思伽倒觉得他们的日子比自己过得滋润多了,饭能安心吃,觉能安心睡,便是世间乐事了。 正在恍惚间,哒哒的一串马蹄踏过,一张英俊的侧脸一晃而过,电光石火间,便於记忆里的那张脸重合,思伽的马车慢,那几匹马都是好马,还是全速疾驰而过,转眼就拉开了距离,眼看就要过了前面的弯道,思伽来不及思索,顾不得矜持,撩开帘子,探出半个身子,对着飞扬的尘土,用生平最大的力气、最嘹亮的嗓音高喊一声:「韩昭旭……」 惟俊瞬间翻身坐起,头顶「砰」的一声撞到车顶。 思伽不甘心,看着前方已经转弯的背影,再提一口气,接着大喊一声:「韩昭旭!」 「妹妹……」 惟俊才说话,思伽就拉着他急急的道:「我看见韩昭旭了,也不知道刚才有没有喊住,你快跟我一起喊。」说着又对车夫和坐在车辕上的春燕和惟俊的小厮道:「快跟我一起喊『韩昭旭』,大家别愣着,一二三,韩昭……」 思伽是急性子,怕错过了人,喊了两声之後就低头对着几人吩咐,所以一直是低头说话的,等吩咐完才抬头要接着亮嗓子,才爆出了两个字,就看见一匹深棕色的马已经折返回来,缓缓踏马而来。 马车也还在行驶,一马一车距离缩小,一身玄色大氅反射着光芒,软金色的阳光洒在韩昭旭的脸上,两年多未见,印象里的少年多了男人味,五官更加分明,少了稚气,多了俊逸。她不知道此时此刻为什麽韩昭旭在这里,但是要先感谢天地,把他送来自己面前。 「韩二哥!」惟俊看清了来人,也是惊呼出声,等再近一些便跳下马车,跑到韩昭旭马下,仰头欢呼道:「韩二哥,真的是你呀!」 韩昭旭下了马,也是大感意外,道:「你们怎麽会在这里?」 惟俊急忙解释道:「去年我爹被任命为贵州都指挥使司经历,我们全家都搬到贵阳来了,今天我和妹妹要到郊外去。」 这时思伽也走下马车,名字取来就是随人叫的,刚刚一时情急,大马路上连名带姓的喊男人名字对思伽来说是没有一点障碍,不过现在把人留住了,回过神来後就有点不好意思了,她敛衽行礼,赔笑道:「刚刚莽撞失礼之处,还请韩二哥见谅。」 韩昭旭也是有些许尴尬,笑道:「没事,没事,若不是四妹妹一声大喊,我们就要错过了。」 这时候,惟俊也过了最初的兴奋,两兄妹一对眼,龙凤胎果真有心灵感应,在官道上寒暄多有不便,同时就拉住了韩昭旭,异口同声的道:「去车里说话。」 惟俊直接拉手,思伽拽的是衣袖,如果不是三人体型不对,这架势就是绑人上马车的姿态。 韩昭旭有些意外兄妹俩的热情,又觉得自己一个外男和沈家姑娘同乘一辆车多有不便,但是被拉上马车时还是很顺从,期间有韩昭旭的随从过来牵马,韩昭旭便吩咐了他们在路边等着。 一进了车里,两兄妹倒不知从何说起,其实想说的话马车里也不方便说,爹爹说过他已经做了安排,但是现在抓了韩昭旭这条大鱼,那就等於是联系上了信国公这个当朝第一重臣,这多加一层保命符的机会,怎麽能放过,因此两兄妹只说有大事相商,请韩二哥移步到郊外沈家院子一叙。 韩昭旭看着两个人一本正经的相请,一副出了大事的模样也是好奇,沈家三兄妹给自己的印象不错,也就随了他们同去。 第二章 沈家作为仓库的院子比现居的官邸还要大,在两座山的中间,到了院子,自有昨天先来的仆妇给少爷小姐打理好了休息的屋子,三个人梳洗一番便遣出所有仆人,让心腹在门外守着。 惟俊和思伽兄妹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把爹爹出门前透露的事情抖出来,年纪小又没有身分的人其实很占便宜,说出这件事情就没有大人的压力。若贵州真有人私开金矿,那麽这件事一定能通过信国公的管道传到皇上那里,中间不用当心消息走露风声,如果事後证实是杯弓蛇影一场,那也是两个孩子关心则乱。 韩昭旭亦是震惊不已,但是什麽事情都是要讲究真凭实据的,两个人左一句揣测,右一句可能,整件事情就少了可信度,沈葳去赈灾已经十几天了,说不定事情已有了进一步的发展,韩昭旭也不能只听两兄妹的片面之词,总要找到沈葳本人,确认此事的调查细节,才敢上达天听,因此在沈家院子里吃了一顿饭後,韩昭旭就带着随从下安顺府和普定府找沈葳去证实此事了。 韩昭旭匆匆离开之後,思伽趴在惟俊的肩上抹眼泪,十几天来,两个人的压力都很大,今天能碰上韩昭旭,沈家绝处逢生之路又多了几分胜算,但是此事极其凶险,把信国公爱子拉入局中,沈家又担下一层风险。 不过,富贵险中求,如果贵州真有私开金矿大案,把这件事情捅出来的沈家和韩家,届时就是一等一的大功。 韩昭旭走後,兄妹两个抚平情绪,按照昨天娘教导的那样分工合作,惟俊主要在外面清点货物,思伽坐在屋里核对帐册,两兄妹第一次被推到前头来做事,也是做得有模有样的,底下的管事并不敢怠慢轻视,忙碌了大半天,誊抄出了最後的货物单子,再备下别的材料,就是去衙门里请开路引了。 两人在别院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就回沈府了。半路劫到了信国公之子,还未经长辈允许就说出家里的秘密,是对是错,也要早点回去向家长禀告。 赵氏卧在床上,听了儿女带回来的消息,虽然感叹这份奇缘,嗔怪两个孩子行事莽撞,却也是把多日来悬着的心往下放了放。金矿之案,如今只窥得一角,沈家草木皆兵,谁都不敢信任,不过信国公自幼就是皇上的伴读,之後去过西北历练,又回京卫军办差,元兴四年加封国公以来,一直是皇上最为倚重的大臣,韩家已经是皇上手上的利剑,还是能够放心托付的。 一切如常,外松内紧是沈葳走时交代的,所以就算韩昭旭一去不复返,沈茁一天天的没有回家过,知情的几个人也不敢在仆妇面前露出焦虑之色,丁氏倒是询问了沈茁消失的问题,毕竟她是知道沈茁是留着看家门的,被赵氏以家里生意收购出了小麻烦过去处理为由,糊弄过去了。 这一天沐浴过後,思伽又是抱着枕头来和赵氏同睡,沈葳不在家的日子,多半时间思伽都是在赵氏的床上就寝,赵氏也是放纵思伽这个腻歪的行为。 半夜三更,母女两个熟睡着,被丰儿提早唤醒来,禀明了缘由,两人稍微穿整了衣服,惟俊便急急进来说道:「娘,韩二哥刚刚翻墙进到我的房间里来,带了爹爹的手书,让我们今天一早逃出贵阳府去。」 这话如一声炸雷,把母女两人钉在当场,情况已经到如此危险,祸及家眷的地步了吗? 赵氏急忙讨要沈葳的手书,思伽也挨在一边看,匆匆两页纸,字迹潦草,语句都有些混乱,倒是说了很多事情:目前他还安好,沈茁在普定府,信到之日一早出逃,往平越府德贡土司官寨去,路上一切听韩昭旭行事。 母女两人一看见沈葳潦草的字迹和关怀的话语就流出眼泪,用帕子一抹旋即镇定起来,现在不是问话的时候,也没有多想的时间,离天亮开省府城门也没有多少时间了,赵氏思伽分头行事,赵氏去和丁氏那述说此事,思伽去龚氏那里传达意思,龚氏的身体还没有好利索,不过这都是让沈茁杳无音信给闹得慌了,知道沈茁的下落,精神就振作了大半,又去唤思仪阿土起来,穿戴好四人都往丁氏屋里去。 对於韩昭旭的从天而降,大家都以最快的速度镇定下来,人要逃命的时候,也不会再讲究什麽男女大防,直接请韩昭旭到丁氏的屋子里来说明情况。 韩昭旭简单说了一遍概况,贵州之变他已经派了心腹八百里加急送到燕京,不日朝廷一定能派兵马来镇压,现在沈葳、沈茁、沈惟佑都在一处,的确有人想趁机作乱,不过在等待时机还未曾动手罢了,普定府局势尚在控制之内,藉着这个时间差,沈家女眷们先隐匿起来,外面的人也敢放手一搏,无须过分担忧,朝廷兵马到来一切困局就可迎刃而解。 至於出逃的细节也说了下,贵重之物不用收拾,穿戴就和平常市井之妇一样,外面已经准备了三辆马车,趁着天黑悄悄离府,除了沈家的主子,最好其他人一个都不带。 近十年前,丁氏都挺住了毁卷夺爵的打击,看了儿子在手书里另写给自己,说他现在平安的字句後,也不罗嗦,一切都听韩昭旭安排。 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沈家人分上了三辆狭小的马车,赵氏思伽一辆,龚氏思仪阿土一辆,丁氏思仟方氏一辆,方氏其实是不能被带上的,但是禁不住思仟的苦苦哀求,再说丁氏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一路上也需要个人服侍,至於满院子的仆妇,俱是丢下了。 思伽心里也舍不得服侍了多年的几个奴婢还有吨吨,但赵氏悠悠的说道:「留在宅子里也不一定会死,跟着我们出逃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命。」 思伽顿然醒悟,少了愧疚之心,但愿上天有好生之德,沈家这场劫难不要牵累无辜。 平越府和贵阳府是邻府,沈家来贵阳的时候,从平越府到贵阳府这段路毫无压力,走走停停,花了四五天,现在重走这条道就不那麽轻松了,出了贵阳府的地界,为了隐藏行踪,也是为了争取时间,他们连官道都不敢上,直接走捷径,抄小路。 驾马的三个车把式已经是多年的老手,可即使马车上已铺了厚厚的被褥,无奈车驾得太快,路又太破烂,赵氏快五个月的身孕,一手扶着车壁,一手护着肚子,实在禁不住如此颠簸,脸色越发苍白。 思伽自己也是辛苦,把娘的不适看在眼里,更加心疼不已,想起很多年前,离开京城去严州府的路上,娘把自己抱在怀里的情景,思伽便想去抱住母亲,怎奈她年纪尚幼,力气还小,根本与赵氏无益,最後她终於想出了傻办法,把在外面骑马的惟俊叫进马车里来,两个人一左一右的环住母亲,母亲撞在他们身上,也有个缓冲。 赵氏自然是心疼一对孩子为自己受的罪,不过也顾忌着未出世的孩子,便也说不出反对的话来,咬着牙关,由着两个孩子夹着自己。 一行十几人,一路上只有吃饭更衣的时候歇一歇,吃食直接啃的是早准备好的乾粮,韩昭旭还是顾忌了沈家的女眷,在情况许可的时候让随从到附近的农户里讨来热水喝。 这样子日夜不停的赶了一个昼夜,在第二天天大亮的时候,终於赶到了德贡土司的官寨脚下,当重重的官寨大门从後头关上的时候,思伽才从那种被一群疯狗追赶的恐怖中稍回心神,在阿幼朵安慰的拥抱当中,思伽睡着了。 第三章 这一睡也没有多久,缓了缓精气,不到两个时辰就饿醒了,思伽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被人拆了重组过一样难受,只能由一旁守候的侍女帮着揉捏,勉强活动着一身筋骨。 阿幼朵满面笑容的进来,爽朗的道:「吓死我了,还以为你晕过去了,原来是睡过去了,你呀,这麽点时间都熬不住,下回可要好好练练。」 人与人相处讲究投缘,思伽和阿幼朵相识一年多,前後只见了七八回,相处起来却已经是自在随意了,她送了个白眼道:「哪里有什麽下回,魂都吓死在半道上了。我娘怎麽样了?还有我祖母,我先去看看他们。」 阿幼朵拦道:「你先吃点东西吧,你家里人都好得很,除了你,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了。现在你家里人都吃了饭在补睡呢,我阿嫂多细心,请寨里的大夫给每个人都把过脉了,大家都有点累坏了,你娘……你娘有点动了胎气,」看到思伽变脸,马上又道:「不过喝了安胎药就该没事,大夫说你娘能保住孩子的。」 阿幼朵这个朋友难得在於什麽好话坏事都藏不住心里,直来直去,正是思伽欣赏的地方。 她揉揉酸涩的眼睛道:「谢谢你,还有,谢谢你们家收留我们,大恩不言谢……」 阿幼朵一拍大腿,哈哈而笑,直言道:「你说什麽扭捏话,我们两家本该如此呀。哈哈,过不了几天,旺波家的宣慰使就当到头了,被他们霸占了几十年,我们德贡家也该连本带利的收回来了。」 这时,有侍女端来午饭,思伽一闻到饭味就自动分泌出唾液,确实是饿得厉害,也就不顾阿幼朵,先吃起来了。 阿幼朵没有离开,就是坐在一边看着,顺便也吃了几口,等到两人漱了口,洗了手,阿幼朵还不离开,突然道:「护送你们来的那个男人好英俊呀,哪里来的?」 韩昭旭自己不说明身分,思伽也不好开口,打哈哈道:「他帅吧,帅也没用呀,你看得见,吃不着。」 阿幼朵大思伽两岁,家里已经在给她物色夫婿了,阿幼朵还和思伽说过她未来丈夫的头三号人选,所以思伽在这方面打趣她是没有压力的。 阿幼朵反诘道:「你把他吃了吧,我没见过汉家男子这麽好看的。」 思伽噗哧一笑,正经道:「不好消化呀。」 阿幼朵认真的道:「我抱着你的时候,你突然间睡过去了,我一时不备,你差点就滑了下去,当然,我还是有力气扶住你了,不过我正好看见,那个时候他就要向你这边过来了。」 【第二十七章 寨破命悬一线间】 吃了饭,和阿幼朵闲聊了一会儿,思伽又困了,一天一夜的奔波,睡眠还没有补足,自然是回到被窝继续补眠,这一睡,再次醒来,就是黄昏时分了。 给自己捏过手脚的侍女,因为官话说得利索就拨给自己使用了,等思伽在她的伺候下梳洗好了,惟俊不请自入的进来,脸上带着阳光的笑容,道:「妹妹睡饱了,我特地来告诉你好消息,爹和四叔、大哥已经到了!」 在出逃的时候,沈家小的小,老的老,孕妇的孕妇,路上真是遭罪,阿土年纪幼小,从来没有吃过苦头,睡不能睡,吃不好吃,哇哇直哭,龚氏心疼孩子,也是心疼婆婆和大嫂,曾经要求韩昭旭在路上歇一歇。 韩昭旭直言相告道,普定府情形严峻,拨给沈葳分派的粮食除了前头的几袋是粮食外,其他的都是草料和沙石,就等着拆开分发的时候激起灾民愤怒,趁着混乱好进行暗杀,沈葳明知是局,已经十面埋伏,也还坐在普定府没有逃离,就是在给沈家女眷争取转移的时间,韩昭旭来时双方是约了在德贡土司的官寨碰面的,早一刻到达安全地点,不仅是保自己的命,也是给沈葳他们争取安全的机会。 韩昭旭如此一说,沈家的女人哪有不明白的,家里的男人们在前头是拿命拖延时间呀!之後再苦再累,也没有在路上要求停一停。 沈葳他们一路从普定府逃到德贡土司的官寨,中间要甩了跟踪,躲过刺杀,穿越安顺府,贵阳府,路程多了一倍不止,比女眷们要走的路艰难数倍。 思伽大喜道:「什麽时候到的,都不喊醒我,明明知道我这心悬在这里呢。」 惟俊无辜的道:「他们申时初才到的,我和你一样呢,还在睡觉,我也还没有见过爹爹大哥他们,和咱们一样,他们一路也是马不停蹄,两天一夜没睡,到了寨子就蒙头昏睡了,现在都还没有醒呢,不过晚饭的时候,我们一家终於能团聚了。」说到一家团聚,惟俊的声音都有些哽咽。 人已聚首,大劫未过,心也能偷出片刻安宁。 两兄妹养好了精神,齐齐去见长辈,丁氏、赵氏还卧在床上,丁氏五十好几的人了,比不得年轻人,虽然没有大碍,精气神也要缓好几天才能回复,现在说话还有气无力的。赵氏是大夫要求卧床的,阿幼朵原来用词还是含蓄了,赵氏下身有点出血,已经有早产的预兆,不到六个月的孩子早产是活不成的,所以大夫也是一再交代,千万不能再出血了,按方吃药,还要严格按照规定的姿态卧床半个月。 思伽虚趴在赵氏的肚子上,用心聆听,感觉到胎动,愁苦之心稍得慰藉。 赵氏腰上还有靠垫,小腿下也铺了一条被子垫高,坐了十几个时辰的马车没有休息睡觉,下半身特别是小腿,脚背是会肿起来的,思伽现在是消下去了,赵氏怀着孩子,恢复得慢,还没有消,思伽便给赵氏搓一搓,揉一揉。 赵氏享受着孩子妥帖的伺候,欣慰之余也是伤感,自己的状态自己清楚,道:「这个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多灾多难的,若是……也是他的命了。」 思伽安慰道:「爹爹他们平安回来了,求援的信应该已经送到信国公手里,有韩二哥抵押在这里,信国公一定会全力奔走此事,调兵遣将,事事都会从优从快,不日朝廷大军就能从天而降,杀得那帮子违法乱纪之人抱头鼠窜……」 「我女儿说的好!」沈葳歇了不到两个时辰,中气十足,精神看着很好,一进门来听得思伽的论调也是大感快慰。 思伽喜见爹爹,当即跳下床榻,扑到沈葳的怀里,这个男子在哪里,哪里才是真正避风的港湾。 沈葳抱了一会儿思伽,又夸了惟俊道:「元瑜说了,你一路上照顾家眷,行事沉稳,做得不错!」 两个儿子过了十岁之後,沈葳就管教越严,很少夸孩子的,能得行事沉稳的评价,是对惟俊莫大的鼓励,之前惟俊总是被斥责跳脱的。 惟俊难得受到父亲的表扬,也是骄傲得挺了挺背脊,脸上的笑意都收不住。 沈葳哀叹一声,拍了一下惟俊的额头道:「你这小子,还是不禁夸!」 父子俩这番互动,倒是把大家都逗笑了。 沈葳坐在赵氏的床边上,宽慰妻子道:「两个孩子这次是立了大功,我谁都不敢信任,本来想把消息先传到二姊夫那里,再想法子递上京城,现在有元瑜传递,中间少了大半的时间。外面那帮作奸犯科之辈怎麽也想不到我们的动作能如此迅速。德贡官寨经营几百年了,挺个几天没有问题,你只管安心养胎。」 第四章 丈夫这般说,赵氏也做出宽心的样子来,夫妻两人你问我答的又说了一些事,外面已经备好酒菜。沈葳自然是出去吃,正式的和德贡土司、宣慰使司同知还有韩昭旭他们碰面,最重要的是商讨这几天的布防工作。 德贡家的官寨建在半山腰上,依山的走势整个建筑群高高低低的铺排开来,十月底,山风已经带了冬天森冷的寒意,簌簌在林间走动,像黑暗中窥伺的毒蛇丝丝的吐着信子。 皎月当空,星河漫天,这份寂静没有维持一个夜晚,便被山脚下一排排几十支移动的火把打破。 砰砰砰,外头人拍着寨门叫嚣—— 「宣慰使大人紧急传召德贡老爷!」 「省府秘告德贡老爷勾结东部十八家土司企图划土自治,省府给德贡家一个自辩的机会,还不快打开寨门!」 「如是再不识抬举,就以谋逆叛乱论罪!」 「天亮若不大开寨门,德贡一族,便是叛逆!」 叫嚣之言越来越难听,几十人一起喊,带着大山的回响,就是寨中主楼的女眷也能听得一二。现下已是撕破脸了,任家为了掩饰罪行,是要直接给协助沈家的德贡一族安上叛乱的罪名,把官寨里的人先一锅端了,山高皇帝远,只要人死了,是黑是白,就由得他们去说。 阿幼朵在厅中困走,一边走一边骂,要打便打,磨菇什麽。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 德贡土司本就有五十护卫,又从所辖领地里召集了几十人,嘉茸土司也分了一半护卫给德贡老爷,自己带着一半护卫脚底抹油,去四川走亲戚了。沈家还有十来个亲信,韩昭旭原来的四个长随,一个回京送信,还有三个,这十几个人虽少,但都是以一当十的高手,加起来近一百五十人守卫,没有近千的人马,哪里敢开始攻寨,这几十个人只是头一波,先放出来乱人心神。 果然,天渐渐的亮起来,後头的兵马一波波的赶到,前头一批人的确是穿着都指挥使司的军服,後面的人就獐头鼠目,匪气十足,应该是拿钱买命的打手。 寨里寨外都是一片嘈杂,对阵彼此辱骂一番後就开始正面攻寨拚杀。 德贡家的官寨有两重大门,所以就有两道防线,每一重门都有五六米高,一尺厚的大门新涂了铜漆,门後从上到下五道门闩,重锤不能击破,刀剑砍刺也是无用,门上两角还有守望台,箭镞纷纷射下。寨门两边都是陡峭的崖壁,且崖壁常年生长着有毒带刺的攀附岩石而生的植物,一时爬不过去,所以开战第一天,还是两方人马对射为主。 苗寨主楼规定是不能让外族人住的,这个非常时刻也只能便宜行事,赵氏早早的就被沈葳抱到了主楼,沈家一家人和德贡一家人同住一起,沈葳那天之後就没有回到过主楼。 对方攻门也不是一刻不停,攻一阵歇一阵,今日之祸由沈家引起,沈葳一直镇守在前方,以身作则,睡觉也只歇在大门的稍後方,甲胄兵器不离身,苗人看了也是敬佩,一个个的都拿出血性来。 如此过了三四日,双方都有死伤,攻寨的一方当然伤亡更大,不过德贡官寨被围,寨里面的人死了、伤了都没有候补人员,而官寨外面明显还有增援的力量,如此一减一消,对沈家和德贡家是大大不利,局面也是日日的严峻危机,第一重大门眼看就要守不住了。 男人都上了前头拚命,女人在後方也是忙碌,挑水劈柴的力气活都是健壮的仆妇干了,做出食物还要一抬抬的提出去分配,受伤的人下来,也是细心的女人照顾,前方紧要的时候,力气大仆妇的还要抽过去运送沙石滚油和箭簇。 生死存亡之时,两家的主子们也没有那麽娇贵了,能自己干的事情都自己干了,已经到了身边的贴身侍女都要抽出去到厨房帮忙的地步,思伽也不想闲着,闲着就容易胡思乱想,因为也不能去外面帮忙,就讨要了做绷带的差事,受伤的人多,绷带只会越用越多,她将整批棉布拿出来,一条条的裁好,一个个的滚好。 「旺旺旺……旺……」 戍守在山顶上的狗群传来连绵不断的狗吠声,沈家人听着没有感觉,德贡一家人都是脸色骤变,阿幼朵直接噌的一声站起来道:「不好,有蟊贼攀过悬崖从山顶攻进来了!」 德贡家的官寨既然建在山腰上,自然有个山顶,山顶之下是羊场河的支流,几百年前,山顶另一边坡度接近九十度,和悬崖峭壁差不多,没有植被,光秃秃的都是岩石,而且还是松软的岩石,能踩脚的地方都少,德贡家的祖先把官寨建在这里也是满意这一点,後背安全,攀岩高手也攀不了松动的岩石,还没有翻到山顶就会掉下悬崖,就是不当场摔死,也要被激流冲走,不过几百年过去了,随着岩石风化,变成了浅层土壤,峭壁之上也长出了根系发达的植物供人抓握,已经没有最初那麽安全了,但是那段路还是九死一生,没想到为了钱,真有那麽多人可以不要命! 寨子坚守在现在,死伤越来越多,人手越来越少,第一重寨门已经易过手,今天很有可能再次失守,而山顶上只放了七八个人带着十几只狗巡逻。 沈家的人意识到危险,也开始惊惶失措,阿幼朵已经命一个仆人跑到寨门那边求救,人走之後,又唤来自己亲自养着的一条狗,写了求救信挂在牠的脖子上,命牠也下山去搬救兵。人走人路,狗有狗道,就看他们谁更快了,两道急信,也是双重保险。 从山的垂直距离来说,山顶到主楼,寨门到主楼,距离是差不多的,现在就是争分夺秒的时候。 思伽早就跑到後面去叫赵氏起床,一边帮赵氏穿衣服,一边说情况,只是她们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到底是放弃主楼往山下跑,还是在主楼严阵以待,两个选择都危险得很,往山下跑,可能会迎到援兵,但是如果先被山顶下来的人追上,那解决一群女人孩子不是和砍瓜切菜一样;要是坚守主楼,目标太明显,不过主楼不只是一栋屋子,是一个独立的建筑,有墙围着,还能抵挡一下子。 养了这麽多天,赵氏的身体才好一点点,根本禁不住颠簸,还有德贡太太和丁氏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哪里跑得了山道,与其疲於奔命,不如以逸待劳。 几人合计了一下,阿幼朵的嫂子马上命人去关院门,主楼没留下几个男人,狗倒是还有十几条,都是常年打猎,看家护院的中型大型犬,其中还有一条是乌斯藏传过来的藏獒,战斗力不比人差,这群狗,原本就是留在这里以防万一的,现在都放到院子去守卫了。屋子里,门窗全部关死,还把能搬得动的家俱全都移过去堵住门窗。 至於主楼里的人,所有女人都先抄起家伙准备,兵器不够,厨房里的菜刀,擀面杖都拿着。 赵氏直接在兰錡拿了一把短剑,又拿一把匕首塞给思伽,赵氏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她在十岁之前都是被谭王假充孙子教养,摆弄过刀剑,十岁之後才弃了刀剑,学女红,学持家,学着怎麽让丈夫喜欢,公婆满意,夫家敬重。 两家的老太太享了一辈子的尊贵,还不到临死的时候也得端着,德贡家信奉基督教,德贡太太一遍遍的握着十字架向耶稣祷告,丁氏信佛教,数着手上的佛珠念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