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职世家妇 卷三》 第一章 【第五十一章 神秘婆婆的身分】 崇安侯府如今是有些颓势,也是曾经烜赫过的勋贵,府邸还是敕造的,规模比沈家在贵州的忠毅伯府略大些,思伽等宾客在侯府门前下车就轿,到了二门内宅才步行,看到思伊晚一步在後面,思伽就在二门处等了等。 思伊下了轿,思伽迎过去笑道:「还以为大姊不出门走动了,我就没约来着,早知道我们姊妹该一起来。」 说来今年真是怀孕的旺年,思伽身边的亲眷都有喜呢,徐氏、范氏,娘家嫂子陆氏一个月前也从贵州传来好消息,还有两个亲姊姊,一个做年头,一个做年尾。 思伊满脸堆笑道:「这都是第三胎了,还有什麽娇贵的,二妹妹喜得长女,我是要出来吃席的。」 入冬到现在,燕京已经下了五六场雪,屋檐上还是白白的,思伽过来搀着思伊走。 思伊道:「我婆婆因着我有喜了,又快过年,托了行走南北的马帮送了两车吃食过来,火腿、腌鸭、腌鹅、年糕、咸挂面,还有一些普陀那里的海味和我婆婆自己在家腌制的小菜、酱料,不是什麽矜贵东西,就是咱们地道老家的味道。我正在分派呢,想送些给妹妹作为年礼,别嫌弃,国公府什麽会没有,只是对於妹妹、妹夫帮了家里这麽大的忙,略表心意罢了。」 何家有财富,却没有根基,大姊夫又是走科举之路的,要保持清高的姿态,最怕被人冠上暴发户的名头。所以,过年与姻亲还有老师、同窗走礼,送轻了不是,送重了不是,很不好办,就想着从浙江送一些年货过来,既不贵重又费了心思,很好的表达了礼轻情意重的态度。 思伽也不生分,大方的道:「何伯母亲手做的?我记得何伯母做的豆瓣酱很好吃的,用来炖鱼头豆腐汤最好吃了,还有咸挂面我也要,韩家虽不缺面食,可是还真做不出浙江的咸挂面。」 「我婆婆是清闲不住的,年年到季节就要动手做,我记下了,今儿晚些就送过去。」思伊浅笑。 何家娶了沈家嫡长女,如今看来是真的赚翻了。思伊进门後,没有上门媳妇的高姿态,在家侍奉公婆,生儿育女,在外也是精心为何家打理着各种社会关系,娶了这个媳妇,何家可说是少奋斗了一代人。 说话间,姊妹俩就到了思仟的院子,进了里屋。洗三就是请本家的亲戚,除了沈家姊妹,就是思仟两个夫家嫂子及她们娘家的年轻媳妇,还有冯家出嫁的姑奶奶和尚在闺中的姑娘们,站一圈的也有十多个人。 思仟还没有从生产中缓过劲来,明艳秀美的面庞显得有些苍白,穿了一身玫红桂枝牡丹团花褙子,斜靠在紫红色暗花绒垫上,客人来了倒是不用起身相迎,只团团支使着屋里的丫鬟招呼着。 她看见思伽进来,几月未见,皮肤变得白皙了,脸颊擦了一层似有若无的胭脂,唇色如菡萏般鲜嫩,介於少女和少妇的风情,端的是美人多娇,乌黑浓密的头发绾了个坠马髻,用一支红宝石镶的喜鹊登梅簪子固定了,就是大嫂头上的首饰也没有她的贵重,神色更是晦暗几分,但马上就转醒过来,招呼丫鬟们上茶。 一屋子的女眷也是不住打量思伽,谁不知道韩家如今是风头正劲,夫婿英武上进,就二十的年纪来说已当得起位高显贵四字,进门半年多便得三重婆婆看重,妯娌和睦,如今代管着国公府,亦是管得有声有色,对於一个庶子媳妇来说已是极风光的了,不输别家嫡子媳妇的体面。 人到齐了,围着产妇和婴儿说笑一回,接生婆子就抱着孩子到准备好的暖间行礼,礼成後,大家去前头吃席,思仟是不出去的,她把思伽留了留,东拉西扯了几句闲话,才正经拜托道:「四妹,你二姊夫如今已经当上金吾卫校卫了,你看这次妹夫再去边关,能不能把他带出去历练历练?」 现在大梁和北辽在谈边贸,整个上层又是一片暗流涌动,人人都想分一点功劳,还有,大量的马匹,怎麽分摊到各地的卫所,中间存在一定的波动性,又是一番明争暗斗,这种家族之间的比拚,男人之间的较量,思伽不懂,也不干预韩昭旭的行事,直白的道:「这次的所有军功,明显是归於虎贲前卫和腾骧卫,大表哥跟二哥归属武骧卫,都没有份参与,姊夫隶属金吾卫,能逾越调派吗?这种事情不是这麽好办的吧,办成了也未必是好事,若是姊夫也有这个意思,自己向二郎问吧,我一个内宅女眷,真是不好插手丈夫的公事。」 思仟咬咬牙,僵着脸强笑道:「那瞧着妹夫哪天得空了,碰面再说吧。」 思伽也挺不自在的,赶紧去前院入席了,席将散时,韩昭旭果然掐着时间来接思伽,等思伽出来的时候,看到冯顺在和韩昭旭说话,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说思仟提议的事。 「那个,你刚刚和二姊夫聊什麽?我知道现在家里就像裂了缝的臭鸡蛋,一堆苍蝇紧盯不舍的,你不用顾念我,原则要紧!」在马车里,思伽瞧着韩昭旭神色肃然,小声的表态。帮手什麽的,也要看自己是否方便,没有为了旁人为难自己的理。 韩昭旭啼笑皆非的笑道:「有你这麽说话的吗,韩家是臭鸡蛋,二姊夫是苍蝇?」 还不是不想你难做人!思伽扁扁嘴道:「我就是个比喻,而且我觉得这个比喻非常合情合景,就是不雅了些。」 韩昭旭笑着点点头道:「是贴切,公事私事我分得清楚,这件事情我不插手的,刚刚就回绝了。再说了,捞这点子军功,对二姊夫长远来说也没有好处。」 思伽瞧着外面不知道去向哪里的马车问:「我们这是去哪里?快出城了,晚膳不在家吃了?」 韩昭旭迟疑的道:「去东昌帝君庙,我带你去祭拜……母亲!」 思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小心的问:「去祭拜婆婆,我这身衣服,是不是太艳了?」 韩昭旭神色一凛,道:「我母亲不在意世俗的眼光,但是,你是她的儿媳妇,要明了其中的缘由。西北民风剽悍,又重视姻亲血脉的关系,我母亲一介女子,若是与韩家无因无由,也难马上让西北军拜服,甘心听调差遣,形势所迫,才逼不得已以韩家妾室自居。我的母亲一世高洁皓白,生前生後都没有入过韩家的门,韩家手上没有母亲的妾书、契书。妾室之说,实在是当年非常之举。」 没有妾书、契书,又不与人为妻,却生了个儿子,这是什麽情况?说得好听点是韩家去母留子,说得难听一点,若韩昭旭是韩家在无意中被韩昭旭的生母在外头生下来的,这样的孩子就是奸生子,比庶子的地位还要低下。 可是思伽直觉,上一辈子的事情没有那麽简单。 韩昭旭心中愤懑,阴郁从他的眉峰聚起,眼神很危险,桌下的拳头捏得死紧,嘴上却尽量平静的道:「一等颖国公傅家,你可听说过?」 大梁话本盛行,文风宽容,是不流行文字狱的。如同编撰《隋唐英雄传》一样,《周梁英雄传》的话本都有十几个版本了,对於周末梁初所有风云人物的排行,前三甲是不可撼动的,所有版本都一样。 第一位,沐讲大师,武力值破表,傲视群雄;第二位,第一代英国公,亦有万夫莫当之勇。颖国公傅云召,就是排行第三的英雄。 第二章 傅云召无根无宗,据说小时候是乞丐,得高人指点,习得一身武艺,颖国公夫人也是巾帼英雄,大梁唯一一位女将军,太祖登基为帝,大封功臣,傅云召也仅仅排在英国公的後面,得了颖国公爵。 颖国公的爵位只传了两世,因为在太宗元和十八年的时候,颖国公府卷入郑国公谋反案,在太宗派锦衣卫到颖国公府捉拿傅氏一门时,颖国公上下五十余口,包括妻女弟侄,都已经投缳自尽在国公府的祠堂里,只遗下颖国公夫妇四十岁上得的嫡幼女,怀抱着太祖赐封的颖国公爵位诏书,昏睡在祠堂正中的香案上。 郑国公谋反案是在元和十年时,郑国公企图勾结北辽,篡夺赵氏江山的惊天谋反案,这个案子牵连甚众,影响旷日持久,太宗朝大半毁爵夺卷的勋贵之家,都是卷入这个案子被抄家灭族的,十几年间牵连致死者共计达三万五千余人。 思伽知道太宗赋予了锦衣卫特权监察之职,掌管刑狱,有巡察缉捕之权,开始对宗室、勋贵,甚至是清流一派进行了血腥的调查、镇压和杀戮,前後身死的何止三五千人,整个社会上层都因为太宗的暴虐过得胆战心惊,都不知道哪天锦衣卫就来敲响自己的大门。 太宗手下,不管多少是存了狼子野心的,多少是无辜连累的,太宗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态度,消灭了所有宗室、勋贵对皇权的威胁,巩固了他对皇权的绝对控制。 虽然这个铁血政策使得他在清流勋贵中的评价都不高,但是,也是在太宗任内对下采取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的政策,还减免了田租,当大梁的江山交到仁宗手里的时候,人口回升,社会安定,太仓丰满,吏治清明,是以太宗一生的功过,岂是可以一言以蔽之的。 武定侯沈家是少数平安度过了太宗朝血雨腥风的勋贵世家,而如今,思伽不得不联想到颖国公傅家和韩昭旭生母傅氏的关联…… 「我的母亲姓傅,闺名好,便是颖国公的嫡幼女,当年我的外祖一族,从容就死,便是赌太宗的恻隐之心,会放过傅家最後一点血脉。」 思伽虽然有所猜测,但听到他亲口证实,还是震惊了,半晌才道:「颖国公夫妇,对婆婆爱之甚矣!」 凡是和谋反沾边的,理论上都是死罪的,太宗一朝还特别严酷,男女都是一体问斩。傅家的男人是注定一个都活不成的,但是看在傅家一点都不折腾,让太宗如愿以偿的分上,或许女人还有一点点转圜的余地,就像安陆侯府所有男丁谋反被诛,女眷只是没为官奴,总是留了一命。 「是呀,」韩昭旭苦笑了一下,道:「傅家在朝五十年,看在仅剩一支女脉的分上,还是有多位朝中大臣为母亲求情……後来,母亲在大理寺待了两个月後,就流放西北边境,给边地卫所牧马放羊。」 边境地区时有战役,外族袭击的时候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生命安全是得不到保障的,所以,边境地区的人口都想着法子往内迁的,没有人会主动迁到边境去。不过边境也是大梁的国土,仅仅靠边军的守卫是远远不够的,还是要让百姓们扎根在那里,所以,隔几年朝廷就要抽一些贫穷的人口,给予各种赋税的优惠,半鼓励半威胁的强制他们去边境,作为刑罚,也喜欢让犯了错的官吏们举家流放到边境去。 傅氏本是天之骄女,一朝跌下云端,就沦落成为了放羊女,不过,只要还存在活下去的勇气,没有磨灭生存的意志,即使环境艰苦还是能活下来,可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再加上灭门之祸的伤痛,傅氏心中要迈过去的槛,还有实际生活上会遇到的困难,对於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一个孤身女子来说实在是万分艰辛。要跳出身外,麻痹心魂,脱下国公府小姐的衣裳、环佩、姓名,一切的一切,不忆往事,不想前程,把头低到尘埃里去,事事从新学起,才能重新活得像个人样! 韩昭旭看到思伽眼神里流露出的疼惜和敬佩之情,斜倚在车壁上,眼神渐渐变得清明。「也没有什麽不能看开的,今日王侯,明日囚徒,在权势的倾轧中,也是很寻常的事,傅家本来就不是什麽高贵的出身,只是赵氏皇族吝啬,君子之泽,两世而斩。母亲,不管她要压抑多少痛苦,家族五十余口人命为她争取来的生存也不能辜负了,不仅不能辜负了,还要活得好好的,活得顶天立地,对得住傅家的先祖。」 思伽有些迟疑的问道:「那婆婆没入过韩家门,是一直在卫所吗?」一直在卫所牧牛放羊? 韩昭旭挑唇道:「傅家是以谋反的罪名拿下的,母亲是流放之身,天下之大,又能去何处容身,自然是在卫所里。 「你不用担心,也不用过於感伤,母亲敬慕外曾祖母,自幼假充男子教养,天生骨骼清奇,习得一身武艺,并不是养在深闺之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又在外祖父膝下学得几分本事,孤傲潇洒又带着桀骜叛逆,这样的性情虽有违世俗的要求,不过却能在磨难面前一步步的跨过去。母亲在卫所生活得挺自在的,管着三百头羊,围着四只猎狗,还去深山老林里驯服了一匹野马回来当坐骑,四周的乡邻们都是老实质朴的人,大家都是和和气气的。」 思伽贴过去,揽过韩昭旭的手臂,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轻轻的问:「你一直和母亲生活在卫所里吗?」 按照年龄算,那时候韩昭旭应该有七、八岁了,早就该懂事了,原来,他曾经也生活在社会底层,并不是一直就是这个贵公子的模样。 韩昭旭并不觉得在进韩府之前的记忆是多麽的不堪,若是可以选择,他宁愿舍弃一身荣华,和母亲天长地久的以那种方式生活在一处,而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如同游魂一样,毫无归属。 韩昭旭目光温柔和煦,很顺嘴的道:「可不是嘛,如果我告诉你,我是在羊圈出生的,你信不信? 「别家的男孩子四、五岁才开始记事,我却不到三岁就记事了,我还记得有一次,母亲背着我去山上摘野菜,一只狼窜出来,母亲为了护着我,被狼咬了一大口,不过也捅了牠的脖子,把狼拖回去,吃了十天的狼肉。那段时间,不断的有野狼来叼羊群,母亲和另外几户看羊的人家,夜夜都拿着弓箭蹲守在树上护着羊群,我就放在邻居李大娘家里。 「李大娘家也是因罪流放边境的,他们家人口倒是齐全,祖孙三代快二十口了,不像我们家里,只有两个人。」 思伽不禁好奇了,一个女子,带着一个孩子,就是在未来千年之後都要受到世俗异样的眼光,傅氏和韩昭旭内心是何等的强大,才能相依为命在一处。 韩昭旭似乎看透思伽的心思,讥讽的道:「都是谋反罪臣了,家破族灭,能有彼此作伴聊慰孤苦,已经是幸事,母亲在外,一直以女冠自居,死後,也要求以女冠的身分,把灵位随意安置在哪家道观即可。」 倒真是一个特立独行,鄙视旧俗,堪破红尘的性情女子!思伽不禁击节叹赏。 佛家、道家进入的门槛是很高的,特别是女子,为了独立的生存下去,大多数都沦为披着袈裟、手执拂尘的娼妓。 女冠就是女道士,很多女子都是假借女冠之名行暗娼之实,毕竟道士比尼姑束缚要少得多,不禁酒肉,不禁性爱,当了女冠就可以自由的接待男客。 第三章 当然,不是所有的女冠都是娼妓,总有那麽几个因为人生经历而不愿意依附夫权的女人,她们就自封为女冠,这个身分有另外一层更加深刻的含义:向周围之人昭示自己誓不出嫁的决心。 当然,女冠不代表要苦行清修,要是她生出了孩子,还是不愿意找个男人嫁了,依然不放弃女冠的名头,就是超前卫的和大家宣告:我就是要做单亲妈妈。 不管是不出嫁还是做单亲妈妈,傅氏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挣扎才为自己选了那麽一条悲苦的道路。 【第五十二章 六夫人回京尽孝】 东昌帝君庙是一所道观,在燕京被定为国都的时候,规划在营建中,落成还不到四十年。不过东昌帝君亦称文曲星,是主持文运功名的星宿,是科举学士的庇护神,所以,从建成之日起就香火鼎盛,和大报恩寺一样,都隶属皇家,东昌帝君庙观主是道录司善世正,掌管全国道册,大报恩寺主持是僧录司善世正,掌管全国僧册,一庙一寺,执两大宗教之牛耳。 思伽随韩昭旭下了车,拾级而上,道路两旁,绿树参天,林荫渺渺。周围的树木都是年逾百岁,给年轻的庙观薰染上岁月的底蕴。 韩昭旭不去正殿参拜东昌帝君,携了思伽的手往庙後山而去,狭窄的青石山路兜兜转转,才到了一处亭阁,虽在冬日,四季常青的花木依旧扶疏,另有许多盆景菊花、梅花摆在路径两旁,亭阁旁从山顶引下一眼活水,滚落间转动起一个直径有六米的大水车,淅淅沥沥的水声成为静谧的空气中唯一的声响。 韩昭旭不用常年侍奉在亭阁中的道童引导,也不用身边之人服侍,带着思伽一人,转过正面,到後头的小阁去。 这间亭阁就是给一些生前尴尬,死後无处收容的死者暂时栖身用的。道家主张顺应天道,崇尚无畏,在生死观上表现出一种超然的领悟,劳以我生,佚我以老,生时乐生,死时乐死,对身後之事随兴超脱,所以,傅氏的牌位前也不用常年供奉着果点,香烛之火也不是日日不息,仅仅是借了庙观,存放一样东西而已。 韩昭旭驾轻就熟的从别处抬进来一盆热水,用温帕子擦拭祭台上的尘埃,思伽原是上前帮忙的,只是韩昭旭就拿了一块帕子,思伽想要用自己身上的帕子来打扫,可是颜色又太艳丽,怕冒犯了,倒是韩昭旭无所谓的让思伽看着便是了。 思伽看着韩昭旭无比虔诚的扫祭,把原来也不是多少污秽的祭台来回擦拭了三遍,最後,拿起傅氏的牌位,抱在怀里,举止轻柔,好似手上抱着的是世上最名贵的脆瓷,目光哀恸,高大挺拔的身躯看着是那麽的脆弱寂寞,在尘光中,如一只孤苦无依的幼兽。 子欲养而亲不待,如果不拘生死,思伽也有刻骨铭心的领悟,在她记忆深处那对年近半百的父母,不管他们几十年间如何怠慢了彼此,对於唯一的骨肉,却是给予了完整的父爱母爱,并寄托了半辈子的冀望,如今时空相错,沓无音讯,就算她在这个时空,追求到多少的富贵繁华,也无法慰藉这份漫漫无边的伤痛! 韩昭旭打理好了祭台,又摆好香炉、烛台,自拿了香烛点上,对思伽道:「以前我都是年後来,这个年是赶不上了,过几天我又要去北地,差不多要二月末才会回来,所以就早点过来,也带你来见见母亲。不用拘礼,我母亲并不是个虔诚的道友,只是被人逼得无处容身,才借着这个法子躲躲罢了。」 思伽有心追问,也不是时候,一举一动皆随着韩昭旭行事,祭拜完毕,也没有马上离开,韩昭旭以极随意的姿势坐在下首的锦垫上,抱着思伽接着说话。 「却不知婆婆的棺椁葬在了哪里?」思伽问。 韩昭旭黯淡道:「那年母亲把我托给了祖母,原是答应我必会平平安安回来接我的,後来我常常想,若预知後事,苦苦哀求,她会不会为我留下?母亲回来是回来了,可是在军阵中被滚石击中後脑,虽经过多位大夫的救治也无力回天,至身亡不过一月之期,我那时年幼,一时陷入痴障,病了多月,母亲一切身後事都是夫人帮着料理的,棺椁依着母亲的遗愿送到傅氏坟地,不修坟茔,不立墓碑,只和外祖们聚首便是了。」 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起,个个王朝都标榜儒家治国。所以,一个人明面上无论犯下多大的过错,只追究到死为止,死後之事都会从宽处置,就算傅家是满门谋反被诛,还是会有埋葬立碑之处。 思伽眼眶慢慢浮起湿意,心房处酸涩近乎疼痛,若是颖国公爵位依旧,韩昭旭会有一个强大的母家,傅氏必将嫁一个门当户对的男子,韩昭旭必定是嫡子,或许还能是嫡长子。 当然,这些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将能获得许多正常的情感和疼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忧伤,对着韩昭旭,思伽时常会觉得自己很心疼,这个男子,不管他脸上扯出了多少笑容,都少有直达眼底的,似乎在朦胧之间,孤独忧郁已将他笼罩,以前思伽能体会一两分,如今知道了韩昭旭母家的事蹟,更能体察五六分。 差不多在傅氏牌位前待了一个时辰,韩昭旭和思伽起身回转,对於韩昭旭来说,这个地方,能让他的心神得到幼时的安宁,却太过危险,总能挑起自己内心深处隐秘的不甘和愤怒。 冬日里,越往北日头越短,走出东昌帝君庙,坐上马车,明月冷冰冰的,模糊的显现在东边和西边尽处,残阳的最後一抹余晖遥遥相望。 太阳和月亮,同为光明普照大地,一阳一阴,合该成为世人期待的、最般配的情侣,可惜,太阳太过炙热,月亮太过冷傲,强行拥抱,只会融化彼此的激情,再加上东升西落,一次次的擦肩而过,终是无缘。 思伽作为一个小女人,对情爱之事有着天生的八卦,再说了,韩昭旭那麽一个大活人杵着,他是怎麽被生下来的,思伽也好奇得很,虽然知道亲婆婆的结局,看着大半是悲剧,也期望着她坎坷的一生曾经有过甜蜜,哪怕是不符合道义的。 可惜,韩昭旭眉毛微挑,口气轻蔑,手掌握拳隐於暗处道:「不管他的头上加了多大的桂冠,倚仗权势,无媒无聘,强行轻薄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就算他对我而言是父亲的角色,也改变不了他是一个登徒子的事实!」 从傅氏的牌位前退出来後,韩昭旭身上的安详宁静就被敲碎,一路上,心情似乎变得阴翳。 一个女子有了孩子,必定有过一个男子,可是依然让孩子背负奸生子的名头出生,甚至以女冠自居,独自把孩子拉拔到八岁,两者之间,必然存在着无法调和的矛盾。 「公公婆婆是一场无缘无分的错误,不过,最终有了你,也算是这场错误里淬链出来的美好。」思伽连忙安慰道。 「以我的存在,换我母亲一生的悲辛,早逝的生命,我常常想,我这样的存在有何意义,若是他不来纠缠母亲,我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间,我的母亲,不会是这个样子,生前辜负了家族拚命保全她的期待,死後凄凄凉凉!」韩昭旭声音嘶哑,多年的压抑,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一颗泪珠掉下来,滑过脸颊。 这世间伦常,子不该言父母之过,可是,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的搏杀中,身为人子,往往也承受着内心的煎熬。 第四章 「他不该来,明明什麽都不能改变,给不了我母亲想要的任何东西,却自以为用了爱情的名义,沾沾自喜。我的母亲,从大理寺出来的时候就想好了,要找一个一心一意对她的男子,要像我们隔壁的邻居李大叔、李大娘那样的,自由自在的一辈子一起在边关骑马打猎,牧马放羊,再生许许多多的孩子。 「他是个愚昧的男人,用最愚蠢的方式毁了母亲重新重建起来的生活憧憬。我就是个可笑的存在,羁绊了母亲骄傲的灵魂……最无奈的是,我必须感谢他,赐予我生命,我必须感谢他,护佑我长大,我必须感谢他,我如今拥有的一切都依附在他的权力之下。 「我都想不清楚,我是要恨他还是恨我自己,如此又把母亲置於何地,难道说仅仅是因为她太过完美又沦为草芥的缘故,就要招致恶果吗?我那麽害怕,那麽害怕……哀求着她活下去,她还是没有醒过来,留下我孤孤单单的,手足无措的天天面对一个不知道该怎麽面对的人!」 韩昭旭哽咽着道,因为有感於思伽的真诚,想投报她相应的真诚,故而剥开了隐藏已久的伤痛,却一时控制不住,积蓄太久的困惑矛盾顿时如山洪一样爆发。 思伽把韩昭旭抱在怀里,也是止不住的泪水流淌,谁不想父母相亲相爱,谁不想自己是父母爱情的结晶,可是,故人心易变,世事总无情,她心疼的道:「谁是谁的情,谁是谁的孽,身在局中,如何能分辨得清清楚楚。人之一生,自己的喜乐都顾念不过来了,如何还要强行把别人的喜乐背在自己身上。你的存在价值该由你自己决定,只要在你决定离开的时候,回首一生,对得起自己就可以了。」 纳妾纳色,妾就是男人用来享受色欲的一样东西而已,花无百日红,女人的美貌能维持多少年,不管是贱妾还是贵妾,生的子女都不能叫自己一声母亲,自己在丈夫和正妻的身边就是半个奴婢,死後丈夫也不会和自己同椁,往往晚景都是很凄凉的。 作为算是前後过着贵族生活,中间过了几年小家碧玉日子的思伽来说,就算没有现代观念的影响,她也是完全能理解傅氏到死都坚持着的那种骄傲和尊严。 五天後,大梁和北辽商定了贸易内容,韩昭旭依旧护送着使节回辽,但是北地的军事部署还是没有动摇,路行九十九步,不差一步,辽人狡猾,国与国之间对抗的是综合国力,盟约这种东西是最不可靠的。 万一北辽借商贸之名行麻痹之实,看到北地的防线松了,就纵马过来抢一遍,不是功亏一篑。再说了,如今北辽因为饥荒,各部族都有些动荡,国内不安,就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因此边关将士们还是要严守防线到明年春天。 苍擎院的西厢房,按照大户人家院落的规划分配是安置姬妾用的,不过,如今韩昭旭身边可没有别人,以後应该也不会有别人了。 思伽没有把院子里给姬妾保留的空间放在自己的规划里,只是徵用了第一间西厢房,改做自己的活动室,天寒地冻的,就辟出专门的场地来玩蹴鞠,甩甩跳绳,省得在外头出了汗,又吹风的着了凉。 韩昭旭离开後,思伽平时除了理事之外,就是在西厢房踢踢球跳跳绳,倒也悠闲,没几日後就听说了六夫人回京的事。 韩令宸在大同当卫指挥使,大同离燕京不到四百里,不过将命在身,三品以上的军事官员非奉诏是不能回京的,所以,六老爷一去已经是三年了,不过因为距离近,六夫人吕氏是常常回来替六老爷给家中长辈们尽孝,这个年,六老爷思虑家中,便遣了吕氏回来。 及到了腊月十五,吕氏一行到了燕京,车辆行到二门,径直坐了轿子往老祖宗罗氏的荣喜堂而去。 思伽听得丫鬟报名,韩家的晚辈们全都起身,包括徐氏也扶着肚子站了起来,只见一个瞧着不过二十出头的女子,穿着烟柳色的银错金凤双织长身袄,系着一件黑红色内毛外绣百蝶穿花的锦缎斗篷,戴了一支富贵双喜步摇,牵着自己的长子六爷韩昭旷,扶着一个媳妇的手,另带了两个丫鬟进来。 罗氏身边的大丫鬟紫儿在炕前放了垫子,吕氏和韩昭旷对着罗氏、郑氏行了大礼,并代替六老爷问了祖母和母亲大安,接着又向魏氏、白氏、汪氏打了一回招呼,到了徐氏这里,虽然徐氏已经是册封过的世子夫人,但在家礼上还是要向吕氏行礼。 吕氏笑着搀起她道:「哎呦呦,又不是久别重逢的,我去年才特意回来吃过月饼的,哪用得着这麽多礼呢,如今身子重,行动都不方便呢。」 徐氏也不多礼,两人交叠着手问了好,就引思伽来见过六婶。 第一次正式相见,思伽正经行了侄媳礼,吕氏不用後面的丫鬟动手,亲自把思伽扶起来,细细的瞧了,只见思伽身材高 ,明眸皓齿,肤若凝脂,穿了一件簇新的浅碧色暗花领口袖口滚毛边的束腰小袄,戴着一个金丝螭头项圈,年纪小小,却自有一种不俗的气度,遂笑着转头对一圈人贺道:「恭喜老祖宗、母亲还有大嫂,得了这麽一个可人儿当媳妇,若是我早知道二侄媳妇是这般的风流人物,四月里就该赶来一见的。」说着顺着手褪下一双白玉圆镯子,套在思伽的手腕上道:「不是多矜贵的东西,权当是我与你眼合,多添的见面礼。」 之前思伽行礼的时候,吕氏就给了思伽一个盒子做礼。 思伽瞧着一对镯子莹润雪白,是白玉中的上品,不算盒子里的,就比当初白氏、汪氏给的礼贵重了,不过她也不扭捏的推辞,大方的谢过了。 吕氏又赞了一回,再受了晚辈们的礼,招了身边一个标准的小媳妇过来,执了她的手,带近罗氏身前,道:「老祖宗,你来瞧瞧,这个孩子长得如何?」 罗氏眯着眼睛细瞧了,看了她的打扮问道:「不错,比你是俊俏多了,是哪家的媳妇呀?」 吕氏开心的笑道:「自然是咱们家的媳妇了,」说着拉着小媳妇後退一步,柔声道:「这是老祖宗,最是慈祥不过的,快磕头吧。」 早有乖觉的丫鬟准备了锦垫,小媳妇先给罗氏磕了头,又移了位置,在吕氏的带领下给郑氏磕了头,这礼数是正经妾室进门的礼。 郑氏当着一家子的面,自然要问一问女子的身家。 小媳妇容颜秀美,温柔和顺,有些腼覥,微微垂着头,吕氏双手握着小媳妇的手安抚着,笑说了。「妹妹姓江,二十岁,是大同府左云县下一秀才家的女儿,自幼读书识礼,女红甚佳,因为三年前老父病故,耽误了花期,如今家里就剩下寡母弱弟。 「母亲知道,我早立意想找个可靠的人,与我一同伺候爷,照管家务,可满府里也没有个中意的,总有这样那样的不好,外头又怕不乾净,为此费心了有三四年了,如今因缘相逢,总算是得了这麽个可心的人儿,模样好、性情好,也是读书识字的,样样齐全了。我便私自做了主,八月里立了良妾的文书抬进来,将来若是育嗣有功,为了哥儿姐儿的体面,再抬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