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财妻 卷一》 第01章 【正文开始】 韩嘉宜下楼时,才辰时一刻,客栈前堂已经坐得满当当的了。昨夜留宿的客人都在用朝食,食物的气味让几乎做了一夜噩梦的她有些不适。 「韩老弟,这里这里!」 东边角落里有个粗犷的声音忽然响起,引得不少人侧目。 韩嘉宜循声望去,一眼看到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子。她扯一扯嘴角,大步向他走去:「郑三哥。」 这是一张不大的四方桌,除了郑三哥之外,还有一个陌生人。 此时客栈人多,素不相识的人同桌而食并不少见。韩嘉宜只匆匆扫了一眼,隐约瞧见那人脸上有道伤疤,也不多想,直接在郑三哥身旁坐下。 「小二,再来些清粥小菜。」郑三哥高声吩咐店小二,又转向韩嘉宜,笑呵呵道,「咱们的饭钱,都含在昨夜的房费里,不吃白不吃。」 韩嘉宜轻轻「嗯」了一声。 她昨夜没有睡好,一直在做噩梦,甚至还梦到被利箭当胸穿过,醒来时脑袋痛得厉害。这会儿也提不起精神来。 郑三哥吃饭极快,韩嘉宜的清粥小菜还没上,他就几口吃完了饼子,又咕噜咕噜将一碗粥喝了个干净。 胡乱抹了一下嘴,他低声道:「现在咱们离京城还有三十里。我赶车快一点,最迟到午后,就能到啦……给你送到,我就回去。」 说到分别,他不免心生不舍。同行数月,他对韩老弟印象可真不错。能吃苦,不怕累,心地善良,出手大方。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到底是年纪小,身量单薄,容貌又过于秀气,显得没什么男子汉气概。不过,或许就是这个缘故,让人不自觉地想帮扶一二。 「辛苦郑三哥了。」韩嘉宜诚心诚意道谢。 郑三哥形貌粗犷,为人仗义,从睢阳到京城这一路,多亏了他照顾。 嘿嘿一笑,郑三哥在她胳膊上拍了一下,颇为豪爽:「你钱都给了,我送你进京是应该的。说什么辛苦不辛苦?」 说话间,店小二端着粥饼并几样小菜过来:「客官请慢用。」 韩嘉宜肚子咕咕直叫,却没多少食欲。她刚拿起细长的筷子,就想到梦里朝她飞来的羽箭,胸口也开始隐隐作痛,她默默叹一口气,缓缓放下了筷子。 唉,做噩梦真是影响心情。 「怎么不吃啊?我觉得味道还不错,你多吃些,才有力气啊,今天还要赶路……」 郑三哥话未说完,就微微变了神色。 一队身穿锦衣卫官服的男子鱼贯而入,原本喧闹的前堂在一瞬间安静下来。 锦衣卫迅速将客栈包围,掌柜的慌忙迎上去,对着来人当中唯一穿着便服的年轻人道:「官爷,这是……」 那人挥一挥手,冷声道:「锦衣卫办案,闲杂人等不要多事。」 这声音隐约有些熟悉,韩嘉宜下意识看过去。刚一转头,手就被郑三哥狠狠打了一下。他小声提醒:「别惹锦衣卫。」 郑三哥是个大嗓门,他虽然有意压低声音,但因为前堂安静,他的话仍清晰地传到了众人耳中。人人皆知锦衣卫惹不得,然而这般直接说出来的,还真不多。 他话音刚落,就有两个锦衣卫提着刀满面杀气朝他们走了过来。 韩嘉宜心头突突直跳,一声「我们是良民」还未说出口,就听「唰」的一声响,那两个锦衣卫齐齐抽出了刀,对准韩嘉宜对面那个脸上有刀疤的男子:「杨洪升,还不束手就擒!」 咦?韩嘉宜大眼圆睁,有些不可思议,怔了一瞬后,喜意后知后觉爬上心头。 不是冲他们来的,甚好甚好。她就说她没这么倒霉。 刀疤男猛地一拍桌子,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剑,暴喝一声:「你们不要欺人太甚!」一跃而起,上前与锦衣卫缠斗在一处。 韩嘉宜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她闪避在一旁,伸手掩了双眼,却忍不住透过指缝看去。 锦衣卫训练有素,出手快捷,配合默契,那刀疤男看着身手不错,但以一敌二,很快落败,被人用刀架在了脖子上。 又有锦衣卫上前,反剪了他的双手。 「你们这群鹰犬,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刀疤男挣扎着,口中骂骂咧咧,忽的被一声「啊」的惨叫所取代。 「很吵。」 是先前那个有些熟悉的声音。韩嘉宜心中莫名,一时猜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前堂安安静静,再无人出声。郑三哥冲她比了个手势,韩嘉宜略一思忖,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是有人出手卸掉了那个刀疤男的下巴,让其无法出声。 韩嘉宜呼吸一窒,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莫名觉得有些疼。 她在心里说,没事没事,锦衣卫办完差,很快就要走了。 可惜那些锦衣卫并没有立刻离去,制住刀疤男后,有一个锦衣卫向她和郑三哥走了过来。 这人看着二十出头的年岁,圆脸微黑,眉眼爽利,他眼角微挑:「你们是杨洪升的同党?」 「谁?杨洪升?」郑三哥吓了一跳,大惊失色,声音不自觉提高了几分,「通敌卖国的杨洪升?」 韩嘉宜也是一怔。他们昨日投宿客栈时,隐约听说前兵部侍郎杨洪升是南夷卧底,朝廷正捉拿他。 难道说方才和他们同桌而食的那个人就是杨洪升?她并没有听错?不过这也太巧了吧。 她心绪复杂,郑三哥已然回过神,他满脸堆笑,神态恭敬:「官爷明鉴,我们是从睢阳来的,去京城探亲,和那个杨洪升不是一伙儿的。我们跟他,素不相识啊。只是因为这边人多,见他没地方坐,才让他蹭了一下桌子而已。呶,这是我的路引,官爷请过目。」 韩嘉宜眼睁睁地看着郑三哥从怀中掏出路引,恭恭敬敬呈给那锦衣卫,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那锦衣卫接过路引端详:「郑老三,睢阳人氏,身长八尺,面黑长须……」 第02章 「是,是,是。」郑三哥不断点头附和,又用手肘捅了捅韩嘉宜,「韩老弟,你的路引呢?快拿出来啊!」 韩嘉宜困意全无,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路引这东西,她有,不过是假的。 那锦衣卫已然将视线转向了她:「路引。」 韩嘉宜心狂跳着,一时间思绪千回百转,面上却尽量不泄露分毫。她应了声:「是。」缓缓取出路引,递了过去,神情自如。 她对自己说,不怕不怕,这一路行来,各个关卡都过了。纵然锦衣卫心细如发,也不一定能察觉。 「韩嘉,睢阳人氏,年十四……」那锦衣卫一边端详,一边抬头打量她,啧了一声,「年纪不大啊。」 听他语气平稳,韩嘉宜略略放心,她微微一笑:「嗯。」 锦衣卫盘问这两人,其他房客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有掌柜的亲自拎着茶水穿行其间:「官爷,用点茶吧。」 「不必了。」 又是先前那冰冷的声音。 韩嘉宜抬眸瞧了一眼,还是那个穿便装的。碰巧他也正向这边看来,两人目光交汇,她瞳孔微缩,全身的血液似乎在一瞬间凝固,只剩一颗心脏砰砰直跳。 是他! 一缕阳光穿过前堂的大门照进来,落在他的眉峰上,将他的面容勾勒的无比清晰。 长眉入鬓,目若点漆。英俊而冷峭,像是一把刚出鞘的宝剑,还带着凛冽的寒意。 她很确定她过去十四年从未见过这个人,可是他却于昨夜出现在她的梦里。 梦中那一幕幕如走马灯般在她眼前一一浮现:飞奔的马车,穿胸而过的利箭…… 她眼皮突突直跳,脑袋也隐隐作痛。她动作轻揉按了按眉心,对自己说,梦而已,巧合而已,不要多想。 那人约莫二十上下,身材高大而瘦削,一身玄青色长衫在一群锦衣卫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微眯着双眼,轻易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他大步向这边走来,对正检查路引的那个圆脸锦衣卫伸出了手:「高亮。」 「大人,给。」高亮——即那圆脸锦衣卫会意,匆忙将两份路引呈了上去。 大人?韩嘉宜低着头,眼角的余光瞥见他正翻着路引,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乍一看还真看不出这手能轻松卸掉旁人的下巴。看他年纪也不大,被人称为「大人」。她心里猜测着这人的官衔职位。百户?千户? 「韩嘉。」 「啊?」骤然听到「自己的名字」,韩嘉宜抬眸,落在一双幽深冰冷的黑眸中,他静静看着她,眸中闪过一丝兴味。她心里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浮现在心头。 「这路引是假的。」那人说着随手将路引掷到了高亮怀里,异常笃定。 「假的吗?」高亮一副吃惊的模样,手忙脚乱,翻过来看了看,不假啊,「年纪、口音、相貌,都对的上,还有睢阳县官衙的大印呢。」 他又低头仔细去看,还真看不出有什么不妥来。 那人嗤笑一声:「睢阳官衙大印有个细小的缺口,你看这路引的印上有么?更何况……」他稍微停顿,目光在韩嘉宜脸上停留了一瞬,声音转冷,「站在你面前的,分明是个姑娘。」 「啊!」他这话一出口,高亮以及郑三哥俱是一怔:「姑娘?」 这声音不高不低,又有几个锦衣卫闻言立时看了过来。 韩嘉宜能感受到投射来的目光,她一颗心上上下下起伏不定,脸上半点血色也无。 郑三哥见状,下意识辩解:「不,不是姑娘啊。」他说着仔细打量一路护送的「韩老弟」,见其虽然穿着宽大的男装,看不出身形,但面容雪白,五官精致,不逊于女子。他以前只想着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养的娇一些,年纪又小,雌雄难辨并不奇怪。而今经人一提醒,心头忽的闪过一个念头:可能真是个小姑娘? 高亮也盯着韩嘉宜,一脸的不可置信:「不是吧?」 「怎么?没瞧出来?」那人冷眸微眯。 高亮连连摇头,继而想到了什么,又大力点头。他细细对比两份路引,果真发现了细小的不同,他眼中闪过敬慕之色:「大人果然明察秋毫。」 至于面前这个美貌少年,大人说是女的,那还真有可能是女的。 韩嘉宜见事已至此,也没有再抵赖的必要。她定了定神,顺势福一福身:「大人明鉴,我确实是女子,出门在外图方便,才穿了这么一身衣裳。」 「图方便,那路引又作何解释?」那人长眉一挑,将目光转向了她,眸子随即冷了下来。 高亮迅速抽出刀,目光灼灼,逼近这个穿了男装的小姑娘:「说,你和杨洪升是什么关系?!」 他们接到的消息,杨洪升是孤身一人,并没听说有同党。不过因为这两人与杨洪升同桌而食,就例行查问一番,却不想这人伪造路引,形迹可疑。纵然不是杨洪升的同党,也不会是个良民。 韩嘉宜心头一跳,后退一步,急道:「我和那个杨洪升没有丝毫关系。」 高亮哼了一声:「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抵赖吗?」 韩嘉宜辩道:「我没有抵赖,我跟杨洪升真的没有任何关系。这路引是假的,可我进京投亲是真的啊!郑三哥可以作证的。」 她有点后悔了,当初情况紧急,她寻思着那些人肯定想不到她会用男子的身份离开睢阳,就用「韩嘉」的名义假造了路引。早知今日,她就该多做一手准备的。还有,她怎么就不知道睢阳县官府大印有缺口? 高亮冷笑:「有没有关系,带回诏狱审一下就知道了。」 回过神的郑三哥又因为这句话而面色惨白:「诏,诏狱?」 进了那地方还不脱层皮? 韩嘉宜心中亦是一阵慌乱,她深吸一口气:「我确实是来投亲的,而且我要找的人,想必你也听说过。」 高亮问:「谁?」 第03章 韩嘉宜稳住心神,缓缓说道:「锦衣卫指挥使,陆晋。」 「谁?!」高亮猛然提高了声音,下一瞬,他就扭头看向神色莫名的大人。 不只是他,其他锦衣卫也朝这边看了过来。 那人横了他们一眼,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又很快松开。 高亮咳嗽一声:「咳咳,你说你要投奔的亲人,是我们指挥使大人?那你是他什么人?」 韩嘉宜敏感意识到气氛不大对劲儿,但此时她并无太多选择。无论是被当作杨洪升的同党还是流民,都对她十分不利。她不能被他们带到诏狱去。 她尽量自然,缓慢而清晰:「他是我的兄长。」 轻舒一口气,她想,搬出陆晋的名头来,应该能免去诏狱之灾吧? 然而她话一出口,周围人的神情却陡然变得古怪起来。她听到一声轻笑,紧接着是那熟悉的声音:「哦?我怎么不知道,何时多了一个妹妹。」 「妹,妹妹?你……」韩嘉宜瞪大了眼睛。他是陆晋? 他怎么穿的是常服?捉拿杨洪升需要他亲自出马吗……一时间,她脑海中涌现出许多念头。 见他唇角上扬,牵起意味不明的笑,她心里咯噔一下。昨夜的梦境再一次浮上心头,身体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怎么?你不认得你要投奔的兄长?」陆晋淡淡地看着她。 韩嘉宜思绪转了几转,不自在的神情一闪而过,她很快恢复了镇定:「只是闻名,从未见面,当然不认得,兄长莫怪。不过,兄长应该知道小妹吧?我母亲姓沈,在娘家姊妹中排行第三。我舅舅单名一个修字,我姓韩,从睢阳来。」 她心想,话说到这份上,对方如果真是那个陆晋,肯定就知道了她是谁。她小心翼翼觑着陆晋,眼中有些期待,又有些不安,却见对方的脸色倏然沉了下来。 听她提到沈修,陆晋心念微转,已然明了她的身份。不过想到她的假路引,他眉目冷然:「我如何知道……」 「我自然是有证据的。」韩嘉宜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坦然自若,「而且,锦衣卫手段了得,我……」 她本欲说上一句:「我岂敢在你们面前撒谎?」话到嘴边,想起自己那露出破绽的路引,临时改成「我如果说的是假的,也瞒不过你们的法眼,是不是?」 她按捺下内心的惶急与不安,脸上笑意盈盈。 陆晋双目微敛,不动声色打量着她。见她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明眸善睐,颜若朝华,眼里透着一股沉静之色,竟是毫无惧意。他视线微移,看向她不知何时攥紧了的拳头。他轻哂,重新将目光投向了她的脸上。 鹅蛋脸杏仁眼,娟秀清丽,颇有书卷气。仔细瞧的话,从她那似乎刻意掩饰过的眉目间,隐隐能看出几分沈氏的影子。他不轻不重哼了一声,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沈氏是他的第二个继母,在嫁进长宁侯府之前,确实曾嫁与睢阳韩方为妻,并生有一女。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沈氏的那个女儿今年正是十四岁。而关于沈氏过去曾有子嗣一事,京城中并无多少人知晓。 韩嘉宜心中惴惴,她苦了脸,一双剪水秋瞳泪光盈盈:「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若不信,把我母亲请来一问便知。我四岁的时候……」 陆晋长眉一挑,眼角余光掠过前堂或站或坐一个个向这边张望的诸人,知道他们都在竖着耳朵听。他眸色转冷,伸手制止她说下去:「我没有兴致在这听你讲故事……」 「不想在这儿?那咱们就借一步说话?」见他抬脚欲走,韩嘉宜即刻接道。她眨了眨眼,一双灵动水眸直直地看着他,到底是没能胆大到把那句可以拉近关系的「兄长」给叫出来。 怔了一瞬,陆晋唇角微扬,牵起意味不明的笑:这小姑娘生的柔柔弱弱,胆子可不算小。他轻轻唔了一声:「也好。」 高亮轻哼,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姑娘,请吧。」 眼看着「韩老弟」要被带走,郑三哥急道:「韩老,韩姑娘!」 韩嘉宜轻叹一声,从袖袋中取了碎银出来,抛给站在一旁的郑三哥,神情恳切:「郑三哥,这一路辛苦你了,我如今人已到了京城,也跟……」她说着飞速瞧了陆晋一眼,声音不自觉降低了一些:「也跟我这位兄长相遇了,你速速回睢阳去吧。」 她并不想连累旁人,然而她这话一出口,郑三哥不由地生出万丈豪情来:「韩姑娘,你别害怕,我相信你,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 韩嘉宜笑起来,心说,郑三哥这人还挺有意思。她以韩嘉的身份和他相处时,所说的身世完全是假的啊。他都知道她不是韩嘉了,还说相信她。 不过这么一笑,她心里的不安倒是消散了不少。她想,也没什么好害怕的。她对陆晋,可不曾说过一句谎话。——哦,或许有半句,她此次进京,主要是为了投奔自己嫁入长宁侯府的生母。不巧,她母亲有两个继子,居长的那个就是陆晋。 陆晋唤过掌柜简单询问两句,得知这位韩姑娘确实是与郑老三一同进店的,和杨洪升同坐一桌实属偶然。 韩嘉宜闻言又放心了几分,心想这样能洗脱同党嫌疑吧? 命手下带走早已被制住的杨洪升,陆晋低声吩咐高亮:「我先进宫复命,你带这位韩姑娘去……」他回首扫了一眼,见她正眼巴巴地瞅着自己,他眸光轻闪,飞速收回目光,「梨花巷吧,看紧一点。」 高亮大声应道:「是!」他摩拳擦掌,越发笃定这个韩姑娘身份可疑,心说,你也不打听清楚,整个京城谁不知道我们大人只有一个兄弟,根本没有姊妹!大人说了看紧一点,那必须严加防范啊! 韩嘉宜也有点懵,梨花巷是什么地方? 很快,她就知道了。 她随着高亮进了梨花巷后,在一处宅子前停下。韩嘉宜看着「陆宅」二字,寻思:就是陆家?陆晋已经相信了她的说辞?她是不是很快就要见到娘亲了? 一想到即将看见她那阔别十年的生母,她期待而又不安。她四岁那年,娘亲就离开了家,也不知娘亲还认不认得她。她是不是应该换下身上的男装? 她一时心绪如潮,没注意到高亮斜睨了她一眼。 梨花巷陆宅是锦衣卫指挥使陆晋的一处私宅。陆晋偶尔会在此地留宿,高亮也时常来这里。此地的仆从对他并不陌生。他敲响门后,领着韩嘉宜入内。 韩嘉宜渐渐意识到不对劲儿了,这宅子说是侯府,也过于小了一些吧?她略一思忖,含笑问道:「高大哥,这就是长宁侯府吗?」 「哼!」高亮重重地哼了一声,「长宁侯府?当然不是。」 他心想,需要小心提防。这人真是,才多大一会儿功夫,就开始唤他高大哥了?须知他可是排行第二的。 「不是吗?那这是哪里?」 高亮却不肯再理回答她了。他抱着刀在她对面,神情严肃,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韩嘉宜没来由地一阵心慌。她略微动了半步,就听「唰」的一声,竟是高亮拔出了刀。 第04章 阳光照在刀刃上,反射的光芒有些刺目。韩嘉宜飞速移开了视线。 高亮手握着刀柄,目光凝在她身上,如鹰如隼。他慢吞吞道:「你知道锦衣卫的十八种刑罚吗?」 眼皮跳了跳,韩嘉宜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她悄悄回了原地:「不,不知道……」 为什么要跟她提这些?陆晋在搞什么名堂? 锦衣卫威风赫赫,声名远播,他们的一些惩罚,韩嘉宜自然是听过的。不过陆晋让高亮把她带到这里,不会就是为了让她见识锦衣卫的那些残忍至极的惩罚吧? 韩嘉宜微微皱眉。陆晋没相信她的说辞? 虽然今天是初次相遇,可她对陆晋并不算陌生。很久以前,她就知道母亲沈氏嫁到了长宁侯府。长宁侯的长子名唤陆晋,是今上的亲外甥。两年前陆晋武举夺魁,被皇帝任命为锦衣卫指挥使。年纪轻轻,身居高位,除却他是皇帝的亲信这一点不言,他本人也颇有些本事。 如果不是跟陆晋勉强沾亲,她肯定不敢跟他有什么牵扯。 回想起那些传言,韩嘉宜心头突突直跳,不由一阵惊慌。 高亮眼睛盯着手里的刀,眼角的余光却在留神观察着她,见她有些失神,他轻嗤一声,心说:就这胆量,也敢假装是大人的亲眷? 他慢吞吞道:「哦?是吗?那你不用遗憾,今天大概就能知道了。」 韩嘉宜脸上血色尽褪,呼吸也不由地急促起来。她声音隐隐发颤:「什,什么?」 高亮抱刀而立,不再搭理她。 韩嘉宜一颗心却久久不能平静。她发觉她只要身形略微一动,高亮就会用一种恶狠狠的眼神看着她,且目光有意无意地在他的刀上打转。 威胁的意味这般明显,韩嘉宜还怎敢轻举妄动?她欲哭无泪,她只是做了个假路引而已啊。 过了好久,她才努力稳住心神,暗暗思忖,高亮大概是来看守她的,真正决定她生死的恐怕还是陆晋。她得好好想一想,如何应对她的那位兄长。 反正她的身份是真的,她也有相应的证据证明这一点。陆晋只要肯跟她好好谈一谈,没道理真的把锦衣卫的十八种刑罚用在她身上。——他如果一点也不相信她,兴许直接就将她带到诏狱去了。如今她人在这里,说明事情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 她清早没吃东西,腹中空空,此时越发饥饿。不知道等了多久,她听到高亮略带惊喜的声音:「大人!」 韩嘉宜精神一震,立刻抬头,猝不及防撞进一双幽深的黑眸中。她怔了一瞬,移开视线。 来者正是陆晋。他进宫向皇帝复命后又去了趟诏狱。在已经用过刑的杨洪升那里再一次证实「韩嘉」并非其同党。处理完公事后,他才回了梨花巷陆宅。 陆晋长眉一挑,将眼底的讶然藏下。不过几个时辰而已,这小姑娘怎么瞧着不安了许多? 「大人!属下幸不辱命。」高亮躬身行礼,脸上满是笑意。他按照大人的吩咐,看得很严。 陆晋只点一点头:「嗯,事情办得不错,回去领赏吧。」 ——这次缉拿杨洪升,高亮也出了不少的力。 「是!」高亮神情飞扬,施礼离去,他就说他看得很严,看来大人很满意。 此地没有第三人了,陆晋这才将目光转向了韩嘉宜,神色淡淡:「你说,你是沈氏的女儿?有什么证据?」 「呶,这里。」韩嘉宜向他伸出了手。 陆晋眸光轻闪,望向她白嫩的手心里躺着的一枚玉佩。 「我母亲闺名是玉蝉二字,这个蝉型的玉佩她戴了许多年。我四岁那年,父母分开。她走的那天清晨,给我梳了头,又把这个玉佩戴在我脖子里……」韩嘉宜声音很轻,有些若有若无的怅然。 她当时年岁小,很多细节并不大记得。只是后来曾听家中长辈讲起,那些画面像是生了根一般,印在她脑海深处。 面前的小姑娘清丽的小脸上满是怀念,睫羽轻颤,水眸微闪。可惜陆晋不为所动,他似笑非笑:「就凭一枚玉佩?」 他虽这么问,可心里又信了几分,沈氏的闺名他也是偶然才得知的,长宁侯府恐怕都没几个人知晓,她居然也知道。 「还凭我这个人。」韩嘉宜收回手,神情坦然,「我娘怀胎十月生下我,我身上哪里有痣,哪里有记,我娘最清楚不过了。」 陆晋轻嗤一声,不置可否。 韩嘉宜有些急了:「我说的是真的。」 陆晋哂笑:「路引都能造假,怎知其他的就不是假的?」 韩嘉宜一噎,小声道:「我也不想用假路引啊,我是被逼得没办法了。真的路引……我,我没有真的路引了,才自己做了个假的。」 她心里冰凉一片,心说,完了完了。他不会怀疑她连身上的胎记都是假的吧? 忽听陆晋道:「收拾一下,随我去见一个人。你是真是假,一见便知。」 「啊?」韩嘉宜一愣,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听见了什么。她心中满是不可置信,然而却不由地欢喜起来。她连连点头:「好啊好啊。」 她心想,只要能见娘就好了,娘肯定能认出她啊。 见她瞬间喜笑颜开,陆晋黑眸沉了沉,没再说话。 「我,我还有一件事……」韩嘉宜面露踌躇之色。 「嗯?」陆晋冷眸微眯。 「能不能借我一个地方,再给我半刻钟,让我去换一身衣裳?」韩嘉宜一脸恳求,「我包袱里就有,我不能穿成这样去见我娘啊。」 母女重逢,她穿着男装,算怎么回事? 陆晋眼神晦暗不明,良久,他唇角轻扬,牵起意味不明的笑。这小姑娘,很会顺杆爬啊。 韩嘉宜话一出口,就有些懊恼了,见他神色转冷,她更是后悔不迭。 第05章 现在是讲条件的时候吗?!当务之急是赶紧去见娘啊。 然而下一瞬,她却清楚地听到对方说「快一些。」 韩嘉宜漂浮在半空的心腾地落了地,她冲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快,怎么不快? 在一个安静地偏房里,她栓上门,迅速换了衣衫,简单挽个发髻,也不施脂粉,匆忙将换下来的衣衫放入包裹中,走出房门。 陆晋虽然决定带她去见一见沈氏,但是对她并未完全放心。她在偏房换衣裳,他就在门外。想来她也不能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走。 听到响动,陆晋立时看了过去。十四五岁的少女眉目清丽,身形窈窕。她眼中笑意盈盈,冲他福了福身:「兄长。」 陆晋双目微敛:「别叫这么早。」 还没认呢,这就喊起来了。 韩嘉宜从善如流:「是,大人。」 只要不拿锦衣卫的十八种惩罚对付她,叫什么都行啊。 韩嘉宜心中几分紧张,几分期待,她坐在陆晋命人准备的马车里,手心紧紧攥着蝉型玉佩。娘一定还认得她。 梨花巷离长宁侯府不算很远,过了约莫两炷香时候,马车就停了下来。 门房的阿大看见世子归来,喜出望外,正要上前行礼,却见一个美貌少女从马车内走了下来。 阿大瞬间瞪大了眼睛:世子带了一个姑娘回府了! 「世,世……」一向口齿伶俐的阿大破天荒结巴起来。 陆晋瞥一眼已经跳下马车的韩姑娘,他神色淡淡,对阿大略一颔首:「侯爷和夫人今日可曾出门?」 问侯爷和夫人?这是让他们过目?阿大深吸一口气,连连点头:「在的,在的。」很快,他又摇头:「没有,没有,没有出去。他们都在家。」 陆晋点头以示知晓,回眸对身后的少女道:「走吧。」 「嗯。」韩嘉宜稳了稳心神,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怕什么呢?她又不是假的。 目送世子和那个姑娘进府,阿大还在感叹:了不得!世子竟然带姑娘回府。不管是娶妻还是纳妾,过得一年半载,可能就有喜事。再过个两三年,小小少爷就能在地上跑了。了不得呀了不得。 韩嘉宜心里有事,也没留意周遭景色,只跟在陆晋身后,行了十来步后,往东转弯,穿过一个东西穿堂,绕过大厅,走进一个院落。 「夫人呢?」陆晋沉声问。 正房外的台阶上站着一个俏丽的丫鬟,她不敢直视世子,低眉敛目,忙回答:「夫人在后院陪老夫人礼佛呢。」 得知母亲不在,韩嘉宜微微有些失望,心头却不由突突直跳。她再次攥紧了手心里的玉佩。 「嗯,那就先等一等。」陆晋眼皮都没抬。 他说着等一等,丫鬟雪竹却不敢真教他久等。一面招待他们,一面给小丫鬟使一个眼色。 小丫鬟会意,悄悄去后院找沈夫人。 沈氏嫁到长宁侯府已有八年。婆婆常年礼佛,不问外事,丈夫温和体贴。她没有生育,不过两个继子对她倒也算恭敬。可以说,她在长宁侯府的日子还挺舒心。有时闲着无事,她会陪着婆婆礼一会儿佛。 小丫鬟匆匆忙忙告诉她,世子有事寻她,沈氏有些惊讶,随即想到,陆晋找她,必然有要事。她略一沉吟:「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同老夫人打过招呼,沈氏匆忙赶回正房。 途中,小丫鬟小声提醒:「夫人,世子带了一个姑娘回来。」 「姑娘?」沈氏脚步微停,「什么姑娘?」 陆晋今年十九岁,按说早该定下亲事了。可是他生母早逝,由太后教养了数年。宫里隐约透出信儿来,说是陆晋的婚事,不用他们操心。沈氏也就不再提及此事。 如今听闻陆晋带了一个姑娘回来,沈氏眼皮跳了一跳,不由加快了脚步。 刚一进院子,沈氏就看见了负手而立的继子,以及他身旁的姑娘。他们背对着她,沈氏看不见那姑娘的面容,见其身形纤细袅娜,略一点头。她正欲开口,继子陆晋已然回身,冲她颔首致意。 沈氏指一指那姑娘,轻声问:「这位是……」 她话音未落,那姑娘就转过头,明澈清丽的眸中泪光盈盈,嘴唇翕动,似是要说什么。 这姑娘瞧着也就十四五岁年纪,莫名给她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巴掌大的小脸莹润如玉,弯弯的眉下是水光盈盈两痕水波。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她,勾得她的心一抽一抽的有些疼。她不由自主向那姑娘走近了几步。 韩嘉宜一颗心狂跳着,耳畔如耳鸣般嗡嗡直响。她望着面前这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女子,母亲的相貌和她模糊的印象中有些出入。可是在沈氏出现的一刹那,她脑海里模糊的面容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她清楚地听到自己一声大过一声的心跳:「娘……」 沈氏瞬间睁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这个姑娘美目含泪,声音极低,可她还是捕捉到了那句「娘。」 紧接着,她听见那姑娘轻声说:「娘,我是嘉宜。」 很轻很轻的声音,听在她耳内犹如晴空霹雳:「嘉……宜?」 韩嘉宜摊开手,露出手心里的蝉型玉佩:「这是娘给我的。娘离家的时候,跟我说,我要是想娘了,就去写字,一天写一张,娘很快就回来了。」她看着自己的母亲,缓缓勾起唇角,眼中却有泪花闪烁:「我已经写了三千多张了。」 沈氏只扫了一眼玉佩,就认出是自己的旧物,再听得「写了三千多张」,瞬间泪如雨下。她一把将这姑娘揽在怀里:「嘉宜,你真是嘉宜!我这不是做梦吧?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不是做梦,娘,是我从睢阳来找你了。」韩嘉宜眼眶发热,感觉犹在梦中,她喃声道,「娘,我是嘉宜,我很想你……」 「嘉宜,嘉宜……」沈氏紧紧抱着她,心中又酸又暖。这十年来,她又何尝不想女儿?她亲生的女儿,她唯一的骨肉…… 沈氏心中有许多疑团,嘉宜在睢阳好好的,又怎会忽然到京城来?也没有提前托人带信?她往女儿身后看看,只看到了她那个面无表情的继子,却不见旁人。嘉宜是和谁一块儿来的?怎么不直接来找她,反而先找了陆晋? 见这母女二人相对而泣,陆晋紧抿着唇,眸色幽深。 第06章 韩嘉宜依偎在母亲怀里,片刻也不舍得离开这个温暖的怀抱。但是她泪眼朦胧中瞥见了站在一旁的陆晋,心中一激灵,她抬起头,认真问道:「娘,你信我是嘉宜么?你还记得我身上哪里有明显的印记吗?」 「什么?」沈氏握着女儿的手,没反应过来。 一旁的陆晋却隐约听猜到了她的意图。他长眉微皱,没有说话。 韩嘉宜认真而固执:「娘还记得我身上的印记在哪里吗?」 沈氏虽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还是说道:「你小时候娘不知道给你洗了多少次澡。你身上哪里有印记,娘又怎么会忘?」 「在哪里?」韩嘉宜追问。 「你的右臂手肘处,就有颗红痣。」 韩嘉宜笑了,她小心擦拭了眼泪,将玉佩放进母亲手中,复又将母亲的手合上。 陆晋心念微动,低声道:「罢了,你……」 他话音未落,就见她将右臂的袖子撸起来,露出一截白皙光洁的手臂。她右臂微屈,手肘那里,红痣在雪白的肌肤上格外显眼。 「娘,你是说这个吗?」韩嘉宜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却佯作无意瞥了陆晋一眼,慢悠悠地放下袖子。 陆晋垂眸盯着自己鞋面,并不看她。 沈氏只当女儿是为了打消自己的疑虑,颇觉心疼,再次将女儿揽入怀中,轻声道:「下次可不要再这样了,你大哥还在这儿呢,也不怕他笑话。」 陆晋轻咳一声,他双眉紧锁,目光沉沉,手心却烫得厉害。 韩嘉宜小声道:「娘,他不会的。」 陆晋因此而笑话她?这不是他想看到的吗?要不是为了自证身份,她何至于当着他的面撸起袖子让娘看痣?不过这样大概能打消他的怀疑了吧? 她抬眸看向陆晋,咬一咬牙:「我能见着娘,还得多谢大哥呢。」 这话究竟有几分真,陆晋无意细辨,他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举手之劳,不必言谢。」睨了她一眼,他继续道:「你们母女重逢,应该有不少话要说。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沈氏不敢拦他,忙道:「你自去忙你的吧。」待陆晋点头离去,她才重又攥着女儿的手,往正房而去。挥手令丫鬟们都退下,她悄声问:「嘉宜,这儿没有外人,你跟娘说,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你爹对你好不好?你,你继母待你好不好?你这次进京是跟谁一块儿来的?怎么找到世子那里去了……」 母亲一下子问了这么多问题,韩嘉宜的眼泪瞬间决堤,她只喊了一声「娘」,就忍不住小声抽泣起来。 「嘉宜,别哭,嘉宜。」沈氏一时手足无措,胡乱给女儿擦拭眼泪。 当初她嫁给韩方为妻,夫妻恩爱和睦,成婚三年后生下女儿嘉宜。可惜生产时伤了身体,大夫当时说的含糊,只说以后受孕会比较艰难。生下嘉宜后三四年,她果真没再怀孕。 婆婆白氏提出要给儿子纳妾,韩方毫不犹豫就拒绝了。白氏认定他是受了儿媳妇的蛊惑,她不顾儿子的哀求,以命相逼,迫他休妻再娶。 沈氏不想丈夫为难,自请和离。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她不舍得才四岁的女儿,可是嘉宜姓韩,韩家又岂会同意她带走女儿?和离后她依兄长沈修而居,在睢阳待了两个多月。白氏来找她,告诉她在给儿子相看新妇,她心灰意冷,随赴京上任的兄长离开了这个伤心地。再后来,她无意间认得陆清,进了长宁侯府。 思及往事,沈氏眼眶微酸,心头一阵难受,却听女儿道:「娘,没有继母。我爹也不在了……」 「什么?」沈氏大惊,难以置信,她原本惊讶于「没有继母」,待听到「我爹也不在了」她如遭雷击,只听到嗡嗡嗡的耳鸣声:「你爹不在了?怎么会?」 韩嘉宜擦拭了眼泪:「我十岁那年,我爹就不在了。我这几年,是跟着祖母和二叔的。」 沈氏抬手按了按眉心,好久才缓过神来:「你爹是怎么不在的?」 「生病。」韩嘉宜轻声道。在她的记忆中,父亲的身体一直不大好。 沈氏怔了片刻,才又问道:「你爹爹不在,那你这些年……」她心里闷闷的疼,没有亲生父母庇佑,这几年嘉宜是怎么过的?她一把抱住女儿:「你祖母和二叔待你好不好?」 韩嘉宜沉默了。爹爹收藏了不少古玩字画,手中有不少财产。他去世以后,二叔得了那些珍藏,表示要奉养母亲,抚育侄女。这几年二叔在吃喝上倒也没有亏待过她,但也仅限于吃喝上了。她这个侄女是可以随时被牺牲掉的,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伪造路引,匆忙进京。 「你爹没了,你怎么不早点来找娘?我以为,我以为……」沈氏眼泪大滴大滴的掉,落在女儿发间。她心里充满了悔意,她不该把女儿留在睢阳,更不该十年来刻意逃避不闻不问。诚然京城睢阳相距甚远,讯息不通,可她如果硬要打听,不会打听不到。只是她以为,女儿虽然没有亲娘在身边,可还有父亲,有祖母,不会受什么委屈…… 韩嘉宜脸颊在母亲手臂上蹭了蹭,有意撒娇:「我那时候小嘛,现在长大了,不是来找娘了吗?」见母亲满面泪痕,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娘,我饿了,有吃的没有啊?」 「有,有,当然有。」沈氏精神一震,连忙高声唤丫鬟进来,吩咐准备膳食。她将糕点推到女儿面前,「你先垫垫肚子。」 韩嘉宜今日水米未进,早就饿了。她洗手净面,就着茶水用了几块糕点,才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 沈氏就坐在她对面,见她放下筷子,含笑问道:「合你的口味么?」 「合呢。」韩嘉宜点一点头。 沈氏拉着女儿的手:「嘉宜,你以后也不要再回睢阳了,留在这儿陪娘好不好?娘只有你这一个女儿,娘不想再和你分开了。」 再把嘉宜的户籍迁过来,让其长住京城。只是此事多半还需要麻烦世子。 韩嘉宜毫不犹豫地点头:「好。」犹豫了一下,她又道:「我是想赖在娘身边的,可是娘会不会不方便?」 母亲现在嫁到了长宁侯府,不知侯府中人是否好相与。 「怎么会呢?」沈氏温柔摩挲着女儿的发顶,几欲落泪,「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老夫人和侯爷都很好。再说,长宁侯府若是真容不下咱们娘俩,咱们走就是了。嘉宜,娘巴不得你永远赖在娘身边。」轻轻擦拭了眼泪,她想到一事,好奇问道:「你怎么先找上世子了?」 「谁?」韩嘉宜话一出口,随即意识到娘问的是陆晋。她想了想,「哦,娘说大哥啊。我在客栈,正好碰见锦衣卫捉拿钦犯……」 沈氏点一点头:「原来如此。」分别十年,她心里有太多的问题想问女儿,她迫切想知道女儿这十年的点滴,但是她很清楚,嘉宜如果要留在长宁侯府的话,必须得尽快对侯府有些了解。 于是,她缓缓说道:「家里的情况,我简单跟你说一下……」 韩嘉宜在睢阳时就知道母亲改嫁到了陆家,也打听过长宁侯府的一些情况。但此刻母亲郑重提及,她也不由地认真倾听。 「这侯府里,最大的是老夫人,老夫人常年礼佛,是个再慈祥不过的老人,对小辈一向和善。你只管拿她当亲祖母一般敬重就是了。侯爷性情宽和,也好相处。侯爷之前娶过两任妻子。」沈氏轻声说道,「他的原配夫人是成安公主,公主当初难产,生下世子陆晋没多久就去世了。老夫人做主,侯爷又娶了梅夫人,梅夫人也福薄,二少爷陆显出生的当天,她就没了。世子你见过了,他如今做着锦衣卫指挥使,你日后见了他,定要恭恭敬敬,莫惹恼了他。二少爷你还不曾得见,他比你大了两岁,还在读书呢。他的姨母和表妹也在侯府,梅姨妈热情爽朗,她的姑娘陈小姐和你年纪相仿,以后少不得要见面。」 第07章 韩嘉宜记在心间,可是不免有些不安。 沈氏轻叹一声,详细讲了各人的秉性喜好以及相处之道,又问起女儿在睢阳时的种种。 母女俩正说着话,忽有丫鬟来报,说是侯爷过来了。 韩嘉宜心头一跳,立时站起。 说话间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四十来岁,形貌和善:「听说大姑娘来了,这个就是么?姑娘既然来了,就在这儿住下吧,也省得你挂念。」他冲沈氏笑了笑:「别说,和你还真有些像。」 「侯爷这话说的,我亲生的女儿,又怎会不像?」沈氏含笑盈盈,她轻轻推了推女儿,「嘉宜,还不见过你陆伯伯。」 韩嘉宜匆忙福身行礼,心里微觉惊讶,这就是长宁侯么?怎么和陆晋长的一点都不像?他看着比他儿子和善多了。 长宁侯哈哈一笑:「好孩子,你叫嘉宜是吧?真是个好听的名字。」他将视线转向沈氏:「我昨儿还遗憾没个女儿呢,嘉宜今儿就来了。可见老天真是待我不薄。你陪姑娘说会儿话,教人给她收拾个院子,咱们侯府的姑娘,不能受了委屈。」 沈氏笑笑,倒是完全放下心来。她对这个丈夫很满意,许多事情,她还未提及,他就已经想到了。如今听他言下之意,竟是毫无芥蒂地接受了嘉宜,她也松一口气:「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你们娘俩经久未见,想来有不少话要说,我先去书房转转。」长宁侯一笑,「今儿让姑娘好好歇一歇,明天再认亲。正好明天她二哥……」说到这里,长宁侯停顿了一下,向韩嘉宜求证,「你多大了?我记得你今年十四,是不是?」 韩嘉宜连忙应道:「是十四。」 「对,那你是该叫显儿二哥。」长宁侯点头,「他明天从书院回来,你们兄妹也能认认亲。」 长宁侯情知她们母女要叙别离之情,也不久留,打一声招呼,匆忙离去。 沈氏又同女儿继续先前的话题:「你也看到了,侯爷很好相处,他都发话了,你只管安心在这里住下,万事都有娘在,你不用担心。」 韩嘉宜已经许久没有听过这种话了,她心里一暖,眼眶发热,伸臂抱住母亲,低低地道:「娘……」 她心说,有娘真好。 沈氏亲自领着人安排院子、收拾房间,又将身边的丫鬟雪竹拨给女儿。握着女儿的手,沈氏声音温柔:「嘉宜,娘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缺什么就跟娘说,知道么?」 韩嘉宜连连点头:「娘,我知道的。」过了一会儿,她小声感叹:「有娘真好。」 简简单单一句话教沈氏的眼泪差点落下,然而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 晚间韩嘉宜沐浴更衣后并未立刻休息。她取出手札,回想起母亲白天的叮嘱,郑重写了几句。 昏黄的灯光下,隐约可见娟秀的字迹「大哥……需远离……」 放下笔,合上手札,韩嘉宜吹灭了灯上床休息。 床铺松软,锦被生香。她这一觉睡得很沉,一夜无梦。 次日,用罢早饭后,韩嘉宜随着母亲去拜见老夫人。 正如沈氏所说,老夫人生的慈眉善目,她知道韩嘉宜的身份后,只是点了点头:「挺好,是个招人疼的孩子。」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既然来了,就好好对她,别教她受了委屈。」 沈氏笑笑:「老太太说的是。」她心知老夫人这里算是已经答允了。 侯爷和老夫人既然都不反对,那府中其他人自然也没有置喙的余地。沈氏虽然早就猜到嘉宜肯定能留下,但是这般顺利还是让她不由地心情舒畅。她暂时抛却杂事,亲自带着女儿熟悉府中环境。 尽管分别了十年,但母女的天性还是让她们格外亲密。 这日午后韩嘉宜见到了母亲口中的梅氏母女。梅氏的姐姐是长宁侯的第二任夫人,梅氏年轻守寡,又无兄弟依靠,只得去投奔陆家。算起来,她比沈氏来长宁侯府还要早几年。 梅氏三十来岁,衣衫素净,生的眉清目秀,相貌颇美。她一见韩嘉宜,就上前笑道:「这便是沈姐姐的女儿么?真像沈姐姐,一看就是个美人。跟她一比,我家阿云可真成烧火丫头了。」 她这般夸赞,韩嘉宜吓了一跳,连忙道:「姨母不要取笑我,令爱若是烧火丫头,那我就是她手里的柴火棍。」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两声轻笑,一个是沈氏,另一个则是梅氏的女儿陈静云。 陈静云今年十五岁,身材娇小,相貌清秀俏丽。她原本只好奇地打量着韩嘉宜,待听得那句「柴火棍」,不由地笑出声。见这位韩姑娘抬眸看着自己,她俏脸微红,胡乱摆了摆手:「哪有这么好看的柴火棍啊。」 沈氏也笑道:「没见过这么埋汰自家姑娘的。阿云别理你娘,到我这里来,我给你做主。」 梅氏做出着急的样子来:「沈姐姐要是这样,那就别怪我抢嘉宜了啊。」 几人随意说笑,气氛颇为融洽。韩嘉宜记着母亲说的话,知道梅氏爽朗热情,陈静云温婉沉静,都不难相处,她心情渐渐轻松了许多。 长宁侯昨日提过,说是府里的二公子陆显今日会回家。然后直到天快黑,都不见他的身影。 暮色四合,韩嘉宜和母亲以及长宁侯一起用晚膳时,听到丫鬟来报:「二少爷回来了!」 长宁侯皱眉:「我还当他找不着家在哪儿呢!」 「爹你这可冤枉我了,我怎么会不记得家在哪里?」说话间,十六岁的陆显笑嘻嘻走了进来,「我听门房说,大哥昨儿带了个姑娘回来,我是不是有大嫂了?」 韩嘉宜在听到丫鬟禀报时,就放下了筷子,屏气凝神,准备认一认这位「二哥」。见他一身长衫,眉清目秀,相貌酷似长宁侯,正暗暗感叹,他和他爹长得真像,却不妨听到他的后一句话。她怔了一瞬,颇有些哭笑不得。 「什么?」长宁侯愣了愣。 陆显视线逡巡,已经发现了韩嘉宜,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指了一指:「是她么?」 长宁侯抬手就在儿子脑袋上重重拍了一下:「胡说八道什么?这是你妹妹!」 陆显脑袋吃痛,飞速往沈氏身后躲:「娘,爹又要打我了!」 韩嘉宜睁大了眼睛,觉得不可思议。 沈氏拦在他身前:「侯爷,你打他做什么?显儿哪里做的不好,你教他就是了。」她一回头,又对陆显道:「你也别胡闹,你爹说的没错,这是你妹妹,昨天刚从睢阳过来。」 陆显双目圆睁:「什么?」 第08章 韩嘉宜定了定神,上前福一福身:「二哥,我是嘉宜。」 陆显下意识还了一礼:「我是陆显。」 韩嘉宜含笑点头,心想,或许昨夜她在手札里记的「二哥活泼友善,可亲近」似乎需要改一改。 误会解释清楚后,众人不再提及此事。不过陆显不着痕迹打量了韩嘉宜几次,时而摇头,时而轻叹,被父亲横了一眼,立马老实了。 晚间,长宁侯与妻子商量:「下个月老夫人过寿,大办吧。」 正在卸耳环的沈氏手上动作微顿:「行啊。」她停顿了一下:「上个月不是才说老夫人今年不是整寿,不大办了吗?」 长宁侯笑了笑:「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嘉宜来了,跟那会儿又怎么一样?借这个机会,教京城里的人都知道,咱们长宁侯府也有个贤良貌美的千金小姐。」他半真半假叹了口气:「唉,就怕到时候求亲的人把门槛踏破,你又心疼。」 沈氏嗔道:「胡说什么呢?」她虽然这么说,可心里却觉得不无道理。 韩嘉宜在长宁侯府的生活比她想象中要好很多。 长宁侯府人不多,内务由她母亲沈氏做主。沈氏真心疼爱这个女儿,对她呵护有加,唯恐委屈了她。陆侯爷待人温和宽厚,每次见她总是笑呵呵的。老夫人常年礼佛,不大喜欢小辈们往跟前凑,连晨昏定省都免了。 主子们对她尊重,下人们自然也不敢怠慢了她。他们直接称呼她为姑娘,仿佛她是正儿八经的侯府千金。 当然韩嘉宜自己也大方懂事,进退有度,教人挑不出错来。 沈氏为女儿感到骄傲的同时,又不免心疼而遗憾。嘉宜如果在她身边长大,不知是不是也如现在这般。 沈氏给韩嘉宜安排的院落位置较为偏僻,但是环境清幽,采光也好。她所住的房间窗外有几株垂柳,枝条柔软鲜绿,生机盎然。 韩嘉宜午睡起来,推开窗子,盯着窗外随风摆动的柳条看了一会儿。她思绪飘飞,忽的灵光一闪,让雪竹取出笔墨纸砚。 正欲动笔,却听雪竹笑道:「姑娘,表小姐过来了。」 雪竹口中的表小姐正是二哥陆显的嫡亲表妹陈静云。 陈静云生的娇小玲珑,皮肤白净,看上去柔柔弱弱。之前韩嘉宜听母亲讲过,说这位陈小姐胆子小,不爱说话。然而韩嘉宜到陆家才四五天,就发现母亲对这位陈小姐可能不甚了解。 大约是之前身边没有年纪相仿的女性,韩嘉宜来到陆家之后,陈静云对她格外亲近,俨然是把她当做了闺中密友。 她们两人居住的地方相距不近,可是陈静云依然时常过来找她,或是一起说话解闷,或是邀请她一起做针线。 韩嘉宜放下手头的东西,站起身,看向慢悠悠走过来的陈静云。 「嘉宜,你在做什么呀?」陈静云声音很轻,语速也慢,娇娇柔柔,分外惹人怜惜。 「我准备写字呢。」韩嘉宜连忙吩咐雪竹上茶。 陈静云轻笑着摆手,杏核眼弯成了月牙状:「不用麻烦了,你要是不忙,跟我一起去园子那边走走好不好?今儿天气挺好的,咱俩一起说说话,散散心,岂不更好?」 韩嘉宜闻言看向窗外,风吹柳动,她立时应允。 长宁侯府的园子建的不错,布局精美,花木繁多。不知名的花卉开的正好,淡淡的香味弥漫在鼻端。 两人一道行走在花园间的小路上,韩嘉宜认真听着陈静云的介绍,时不时点一点头,表示知晓。虽然娘说,陈小姐胆子小,不爱说话,不过在韩嘉宜看来,静云说的还是蛮多的。当然,这一点她很喜欢。至少从陈静云这里,她对长宁侯府中的诸人又多了一些了解。 四下并无旁人,陈静云轻轻叹一口气,在一株海棠边站定。 「怎么了?你不开心?」韩嘉宜问,「是谁欺负你了吗?」她寻思着陈静云跟她处境相似而又不同。寄人篱下,难免会有不如意时。 「不是。」陈静云摇了摇头,「我娘今天跟我说起亲事了。」 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提到「亲事」二字,她俏脸微红,目光也有些躲闪。 韩嘉宜听到亲事,心头一跳,没留心对方的神情,只随口道:「提到亲事很正常嘛,你今年就要及笄了对不对?」 「不是我的亲事!」陈静云满面通红,匆忙辩解,「是表哥的。」 「表哥?」韩嘉宜有些诧异。 陈静云向前快走了几步,边行边道:「就是二表哥啊,他是我亲表哥。」 长宁侯府主子不多,关系有些复杂,韩嘉宜当然知道陈静云口中的表哥是指二哥陆显。她点一点头:「嗯,二哥的亲事怎么了?有人给他提亲了?还是说梅姨妈替他看上了哪家姑娘?」 「那倒没有。」陈静云摇了摇头,「我娘就是替他发愁。」她又轻轻叹一口气:「唉,论理说,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表哥的亲事上有老夫人,下有侯爷夫人,怎么着也轮不到我娘操心。可是你知道,我娘只有一个姐姐,她那个姐姐又只有表哥一个儿子。说句托大的话,我娘是把表哥当亲儿子疼的。」 韩嘉宜「嗯」了一声:「嫡亲的姨母,自然是很亲的。」 「我表哥今年都十六了。」 韩嘉宜心说,十六岁也不算很大。然而转念想到一事,她又有些心虚。她念头转了一转,陈静云跟她提这些,是不是想要她给母亲捎句话,留意一下二哥的亲事? 「唉,其实主要还是大表哥的缘故。」陈静云轻叹。 两人边行边谈,不知不觉到了假山旁。 韩嘉宜下意识问道:「大哥?大哥订的亲事对二哥有影响?」 这几日她在长宁侯府,都没再见过陆晋,当然也没听说府里有大少奶奶。她琢磨了一下陆晋的年岁,猜测他虽未成亲,不过亲事八成已经定下了。 陈静云面露诧异之色:「你不知道么?大表哥没有订亲啊。他母亲是成安公主,他小时候由太后抚养了一段时间。太后说大表哥的婚事,不让咱们家里管……」 韩嘉宜恍然:「太后要给大哥指婚?」 「不知道呢。」陈静云轻叹着摇了摇头,「我听说,大表哥和明月郡主一起长在太后跟前。可能太后真有指婚的意思吧。不过也不一定,明月郡主早到了定亲的年龄,太后如果真有这想法,也不会拖到现在……」 「明月郡主?」韩嘉宜讶然。她在睢阳时听说过明月郡主。知道其父母双亡,被太后认成孙女,养在身边。 第09章 「是啊。」陈静云笑了,「那年老夫人过寿,郡主还来过咱们家呢。也不知大表哥怎么想的,他对郡主冷冷淡淡的……」 韩嘉宜随口道:「男人心,海底针。」 陈静云咯咯直笑:「男人心,海底针?你这话要是给……」她的话戛然而止,脸上的血色也在一瞬间褪了个干净:「大,大……」 韩嘉宜心头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她顺着陈静云的视线,转头看身后望去,只见假山侧,一道玄青色的身影站的笔直。 长眉入鬓,目若点漆。陆晋神色冷峻,不知道站了多久。 韩嘉宜眼皮突突直跳:「大,大哥……」 她来长宁侯府这么长时间都没看见过他一次。怎么偏巧他这会儿出现?她努力回想了一下自己方才说过的话,好像没说错什么吧? 「我和郡主并无婚姻之约。」陆晋目光幽深,扫了她一眼,「有什么想知道的,当面问我就是。不必向人打听。」 韩嘉宜下意识道:「我不是,我……」她待要解释两句,但又觉得像狡辩,有道是背后不说人。她方才确实在谈论他来着,还被他捉了个正着。 「大,大表哥……」陈静云回过神来。她从小就怕这位大表哥,今天又被发现背后说他。她一着急,差点掉泪,还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嗯。」陆晋神色倒还温和,「身体不好,就回去歇着。」 「是。」陈静云如遭大赦,暗舒一口气,她福了福身,匆忙离去。 韩嘉宜定了定神,心想自己或许也能打个招呼后离开。她试图冲大哥笑一笑。然而刚扬起唇,就听到他说:「你,跟我过来。」 也不等韩嘉宜回答,陆晋转身,大步往前走。 犹豫了一瞬,韩嘉宜低头跟了上去。 很明显陆晋对这园子,要比她熟悉很多。他左拐右拐,在一大片木芙蓉前停下。 不过韩嘉宜无心赏花,她对大哥有种莫名的惧意。她想她需要就刚才的事情道个歉,稍微解释一下。思考了一下措辞,她轻声道:「大哥,我……」 她刚一开口,就被他的眼神给打断。 陆晋冷声道:「明月郡主是景王遗孤,太后拿她当亲孙女。我和她并无男女之情,也没有婚约。」 韩嘉宜心里咯噔一下,赧然而心虚:「我……」 「沈夫人认了你,你就是长宁侯府的小姐。你想了解这府上谁的情况,大可以直接当面询问,不必私底下向人打探。你以为静云什么都知道?」陆晋微眯起眼,沉声道,「今天的事情,我不希望有第二次。」 「大哥说的是,是我不好,以后再也不这样了。」韩嘉宜连连点头称是。可她心里却忍不住想,难道她还真能像他说的那般直接冲到他面前,问他一句:「你订亲了吗?」再说,这也不是她非要问的,是她和静云在聊天时,话题不知不觉拐到他那里去的。 他是否订亲和她关系不大啊,她最多只需要操心一下将来和大嫂相处是否和睦。 不想在这件事上过多纠缠,韩嘉宜念头转了几转,她眉眼弯弯,脸上带笑,主动换了话题:「大哥今天怎么在家啊?」平时可都不见人影的啊。 陆晋扫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他这段时日确实很忙,杨洪升被抓以后,他要处理的事情不少。有时候直接歇在指挥衙门,或者干脆去梨花巷陆宅。 今日事情告一段落,他难得有空,就回了长宁侯府。听说他母亲当年手植的木芙蓉开花了,他心念微动,就进园子看看。 芙蓉花开的正艳,他留意到不远处的假山似乎有被人动过的痕迹。他双目微敛,信步而至,不防竟听到有人问:「大哥订的亲事对二哥有影响?」 声音如风吹碎玉,悦耳动听。陆晋皱眉,立刻听出这是韩嘉宜的声音,眼前瞬间浮现出她初换女装,在阳光下冲他微笑的模样。 他站在假山后,听见两个姑娘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不像话,竟是要把他和明月扯在一起,他眉头直跳,抬脚走了出来。 韩嘉宜没听见他的回答,给他看得有些讪讪的,正犹豫着是再问一次还是再换一句,却听对面的男子不紧不慢道:「怎么?我自己的家,我回不得?」 「不不不。」韩嘉宜心头暗暗叫苦,连忙否认,「你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想着这些天一直都没见到大哥么?还怪想念的。」 陆晋愣怔了一下,很快,他双眼微眯起来,轻嗤一声。想他? 「大哥,我出来有一会儿了,大哥要是没有什么吩咐的话,我能不能先回去?」韩嘉宜小心翼翼觑着他的神色,实在是不想跟他在一块儿多待。 陆晋眼皮抬都不抬,他声音淡淡的,似乎漫不经心:「急什么?我的事情你知道了,你的事情,我还没问呢。」 「啊?」韩嘉宜一怔,不觉紧张了几分,她神情自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我有什么好问的?」 陆晋勾唇:「路引。」 「……」韩嘉宜没想到他居然旧事重提,她略一思忖,「路引不是问过了么?大哥明察秋毫,那的确是假的。」 「我知道是假的,我想问那假路引是何人所做?能让你通过从睢阳到京城的一路关卡?」陆晋微微眯起眼,「不知他给多少人做过……」 韩嘉宜思绪急转,一颗心怦怦直跳,小声道:「我说了大哥别恼,是我自己做的。」 「嗯?」 韩嘉宜视线微移,不去看他的神色:「我没有路引了,就自己想法子造一个。本来是想用胭脂涂印的,可是又不像,只好用萝卜雕了一个。我还以为一模一样呢……」她说到这里,眼中忽然迸发出耀眼的光芒来,直直地看着陆晋,「没想到大哥这么厉害,一眼就能看出来!」 她眸中光彩大盛,看向他时满是崇敬。这眼神太炽热,陆晋忽然有些不大适应。他一时间竟没有再追问下去的兴致,他抿了抿唇,胡乱挥一挥手:「知道了,你回去吧。」 「谢谢大哥。」韩嘉宜喜上眉梢,冲他福一福身,转身就走。 期初她还走的端庄典雅仪态万千,行了一段后,她回头已看不见他的身影,不由地越走越快,急匆匆出了园子。 她想,看来远离大哥还包括尽量少提他。 不过,陆晋人在长宁侯府,她想不与他打交道,并不容易。 韩嘉宜自从进入长宁侯府以来,都是与母亲沈氏一起在正房用膳,当然还有长宁侯。 第10章 猛然在正房看见陆晋,韩嘉宜微微一惊,冲他点头致意:「大哥。」 陆晋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四人依次坐了,韩嘉宜就坐在陆晋的左手边。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无比自然。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她母亲和长宁侯似乎也比平时拘束许多。 女儿到京城后,沈氏怕她吃不惯京城的菜,特意叮嘱厨房,多做些睢阳的小菜。 菜肴端上桌,沈氏略略扫了一眼,眉目含笑,正要招呼女儿动筷,视线微转,看见一旁端坐的继子。她笑意微敛,甚是客气:「世子尝一尝,这是睢阳的小菜,萝卜炖肉,很家常,不过味道还行。」 韩嘉宜不免在心里暗暗比较母亲对待两个继子的不同。娘和二哥情若母子,可是和大哥也生疏客气了吧? 陆晋对此似是习以为常,他向左边微微侧头,长眉一挑:「萝卜?」 韩嘉宜的脸腾地红了。 他语气平淡,可是韩嘉宜不自觉就想起她向他坦诚用萝卜刻印的事迹来,一阵心虚,不敢与他目光相触。 也不知他会不会当着母亲的面,提起那件事。 陆晋唇角上扬,牵起意味不明的笑。他轻轻摇一摇头,状似漫不经心地道:「萝卜是个好东西啊。」 沈氏有些意外,笑道:「萝卜算什么好东西?家常菜而已,也就是图个新鲜。」 韩嘉宜只觉得自己脸颊更烫了,心里暗暗祈求:别再提萝卜了,再提她恐怕就要挖个坑,把她自己当萝卜给埋了。 然而她也只是这么想想,她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从陆晋的角度,他能看到他这个新妹妹耳根都是红的,耳垂上戴着的碧玉丁香耳坠微微晃动,在灯光下发着碧莹莹的光。他眸光一闪,移开了视线。 沈氏不知道这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她含笑招呼女儿:「嘉宜也吃,看合不合你口味。」 这是特意给她准备的。 「合。」韩嘉宜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却听自己右边的陆晋轻笑一声。她瞬间气血上涌,尴尬得无所适从。 沈氏不知其中缘故,只笑道:「你还没尝呢,又哄我。」 长宁侯也笑了:「吃饭吃饭。」见他动筷,其余人才拿起了筷子。 韩嘉宜右边坐了一个人,她不用转头,眼角的余光就能看见他的侧脸。她这一顿饭吃的小心翼翼,也没有心情去仔细辨别娘亲特意给她准备的菜肴是否可口,只低头吃自己面前的菜。 好不容易大家都搁下筷子,韩嘉宜暗舒一口气。 长宁侯犹豫了一瞬,才问道:「晋儿,下个月老夫人过寿,你能把那一天给腾出来么?」 正在出神的韩嘉宜闻言抬眸看向长宁侯,心中一动:要儿子给他祖母祝寿,本是很平常的要求,怎么侯爷看着十分小心的模样?是怕陆晋不答应么?锦衣卫指挥使这么忙啊。 她不由地瞧了陆晋一眼。 陆晋黑眸沉了沉,神情淡淡的:「当然能啊。」他静默一会儿,勾了勾唇,笑得云淡风轻:「父亲还有别的吩咐么?」 「……没有。」长宁侯视线在正襟危坐的继女身上掠过,知道陆晋在这里,她也不自在,他轻咳一声,「你这些日子也辛苦了,赶紧回去歇着吧。」 缓缓点一点头,陆晋从善如流,起身告退。 右边少了一个人,韩嘉宜觉得心头的一块大石似乎在一瞬间被人移去,骤然明朗了许多。 陆晋离开后,并未直接回房间,而是去了练功房。 他小时候住在宫中,这几年又经常歇在梨花巷,他真正待在长宁侯府的时候并不多。所以他并不意外家人对自己的生疏客气,甚至习以为常。 不过他在侯府的卧房、书房、练功房,有下人专门打扫。他每次来都干干净净,就像是他这个主人,一直都在。 儿子走后,气氛莫名轻松了。 长宁侯脸上重新有了笑意:「嘉宜不用怕你大哥,他虽然看着凶,但是对自家人很好。你只管拿他当亲哥。将来你出阁,说不定还要靠你大哥和你二哥跟你撑腰呢。」 韩嘉宜扯一扯嘴角。出阁?让大哥二哥给她撑腰? 沈氏斜了丈夫一眼,嗔道:「怎么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 「我难道说错了?」长宁侯反驳,「晋儿没给显儿出过气?」 「你怎么就笃定了嘉宜将来肯定会被欺负?」 他们夫妻俩说话,韩嘉宜不便久留,胡乱寻了一个借口,告辞离去。 韩嘉宜这一夜睡的不大安稳,她迷迷糊糊中又做那个噩梦了。疾驰的马车、向她飞来的羽箭……她猛然从梦中惊醒,看一看沙漏,还不到三更天。 她轻抚胸口,心里后怕而庆幸,还好是梦。她重重叹了口气,心想,或许她跟陆晋命里犯冲,不然也不会白天见了他,晚上就做噩梦了。 她翻来覆去,很晚才睡着,次日清晨很早就醒了过来,精神难免有些不济。去正房见母亲时,得知大哥陆晋已经出去了。她面上不显,心情却一下子好转。 避过人,沈氏悄声对女儿说:「你就算怕你大哥,也别教人看出来啊。」 「啊?」韩嘉宜下意识抬眸看向母亲,「很明显么?」她心说,是怕,不过更多的是心虚和尴尬。 「你说呢?」沈氏道,「你陆伯伯都看出来了。其实他昨天说的话糙理不糙。你爹不在了,你的亲事由娘做主。你将来出嫁,你陆家的大哥二哥都是你娘家人,是要在你身后给你撑腰的。」 韩嘉宜心里一咯噔,不自然的神情一闪而过:「娘说什么呢?我要一直陪着娘,不成亲。」 沈氏笑了:「真是孩子话,哪有不成亲的?」她没有错过女儿的异样,心中微微一酸,笑意微敛,轻轻叹一口气:「嘉宜,不要因为爹娘的缘故,对成亲这件事心存惧意。以后有娘照看着你,娘会帮你选个好人家。而且不止要他靠谱,要他爹娘也靠谱,娘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韩嘉宜眉目低垂,轻轻「嗯」了一声。 第11章 「下个月老夫人过寿,寿礼你不用操心,娘替你准备好了。」沈氏换了话题,「只是你还需要再添一身行头。衣裳已经让裁缝做了,得再做些首饰。嗯,也不能只给你添,还有静云的……」 「娘,寿礼我自个儿准备好了,我也不用添行头吧?」韩嘉宜连忙说道。她在刚得知老夫人下月过寿时,就琢磨寿礼的事情了。 「你能准备什么寿礼?」沈氏摆了摆手,很快做出决定,「我明天带你和静云一起出去看看,再新做一些首饰。」 韩嘉宜只得点头:「好,那就有劳娘费心了。」 沈氏悄悄给女儿塞了一些银钱,在女儿诧异的目光中,小声说道:「在京中,花钱的地方多,该给下人打赏就打赏,钱不够跟娘说。你是我的亲女儿,知道么?」 「不用,娘,我有钱呢。不少,够花。」韩嘉宜连连摆手。 「你爹给你留的?」 韩嘉宜犹豫了一瞬:「是吧。」爹爹留下来的钱,多数到了二叔手里。不过爹爹留给她赚钱的本事,这是谁也夺不走的。 话说回来,她从睢阳到京城一路奔波,如今人在长宁侯府,也算是稳定下来了。或许她可以重新捡起旧业?虽然大家对她都不错,但她毕竟不是真正的侯府千金,她不能让娘贴补她。自己有钱的话,底气会更足,也能孝敬娘。 次日沈氏带着韩嘉宜和陈静云一起去了京城有名的首饰店,给两个姑娘各自购置了一套头面,又订做了一些首饰。 沈氏颇为满意,她命丫鬟将首饰都收了起来,笑道:「姑娘家天生丽质,就该多打扮打扮。」 陈静云笑得腼腆,又悄悄去看韩嘉宜。后者正在出神,没有留意到她的视线,她颇有些懊恼。 走出首饰店后,韩嘉宜不急着上马车,她向母亲提出想去附近的书坊看一看。 沈氏诧异:「家里好几个书房,什么书都有,哪里用得着去书坊?」怕女儿心中不快,她匆忙改口:「不过你要是想去就去吧,快些回来。」 韩嘉宜粲然一笑:「知道了,娘。」 书坊就在距此不远处,韩嘉宜快步走了进去。她视线逡巡,扫视了一遍书坊里出售的各种书目,心里已经大致有了数。 此时只有她一个客人,掌柜的干脆迎上来:「姑娘想要什么书?咱们书坊经史子集、医药农书、道藏佛典都有。」 「印的最多、卖的最好的是什么?」韩嘉宜不答反问。 「新出的话本……」 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韩嘉宜轻笑,眸中光彩流转:「是吗?」 她在睢阳时就曾听相熟的书商感叹:「卖古文不如卖时文,印时文不如印话本。」书坊里卖的最好的,是普通老百姓们最喜欢的话本小说。 韩嘉宜止了笑:「那,你们书坊缺稿子么?」 自从书坊刻印话本时改用简单方便的匠体以后,刻字的速度大大提高,成本低廉,书价又贵,利润极大。书商们最头痛的其实是稿子的来源。卖的最好的是话本,然而对于话本小说,文人不肯写,书商写不好。市面上真正叫好的并不多。 掌柜的狐疑地打量着她:「你什么意思?你会写?」 韩嘉宜摇了摇头:「我当然不会啊,是我们家公子会。」她说到这里,暗暗有些后悔。她今日的打扮不够寒酸,装丫鬟也不知道对方信不信。 「你们家公子?」掌柜的眼睛微微眯起,看眼前这个姑娘容貌美丽,衣饰不俗,一时也猜不出她的身份。 韩嘉宜坦然自若:「是啊,我们家公子以前在睢阳,专门给绮文书坊写书,名号是澹台公子,不知道掌柜的听过没有?他好像写过一本《宋师案》……」 韩方只有一个女儿,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教她读书认字。反正女儿将来无法科考,他并不局限于儒家经典。韩嘉宜从小所学颇杂,爹爹书房里的书,任她翻阅。她最喜欢的,当然是各种瑰丽的奇幻故事。市面上流传的话本有好有坏,不过韩方收藏的都不算差。 韩嘉宜出手不凡,十三岁上以澹台公子的名义写了《宋师案》,写宋大人在上任途中一路破案的故事。她将书稿给父亲相熟的一个书商。书商以为是韩方所作,她只整理了一番,问她愿不愿意刊印,他会出高额的报酬。 那时韩嘉宜在二叔手下讨生活,她略一思忖,就同意了。 《宋师案》大卖,市面上甚至出现了不少仿作。书商悄悄给她递话,问她手上还有没有父亲的遗稿。韩嘉宜想了想,干脆说明了真相,并表示自己可以续作。书商原本不信,直到她在数月后拿出手稿…… 方才在这家书坊,韩嘉宜也看到了《宋师案》,不过封皮的字样和先前绮文书坊的并不相同。 听到《宋师案》,掌柜的眼神立时变了:「你家公子来京城了?等等,我如何知道你说的是真的。」 韩嘉宜笑了笑,扬一扬手。 掌柜的眼尖,看见她掌心躺着一枚小巧的印章。他辨认了一下,约莫便是「澹台公子」四个字。绮文书坊刻印的《宋师案》,都有澹台公子的印。他们自己的书坊在刻印时,也依葫芦画瓢刻了一个。莫非这姑娘手里拿的就是那枚印章吗? 韩嘉宜后退一步:「我们公子上个月来了京城,现在正在写《宋师案》的第三部 ,不知道你们书坊愿不愿意和我们公子合作?」 「当然愿……」 韩嘉宜摆了摆手:「掌柜的先别急,下个月的今天,我拿一部分手稿过来,我希望到时候能看见书坊的当家人,也好当面商量一下酬劳。对了……」她视线微转,目光轻飘飘地落在显眼处摆放的《宋师案》上,慢悠悠道:「我们家公子说,他以前只同意了绮文书坊刻印《宋师案》,这书坊里面的《宋师案》,似乎不是出自绮文书坊啊。是不是也该商谈一下酬劳问题?」 「这不是因为澹台公子以前不在京城,联系不上么?」掌柜反应极快。 韩嘉宜只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等她消失不见,掌柜才忽然想到,忘记了问她,那位澹台公子如今住在何处。他一拍脑袋:是了,那姑娘方才说,下个月的今天还会来商议。澹台公子不会因为他们书坊私刻他的书,就改变主意吧?可是,不少书坊都刻印了《宋师案》啊。 走出书坊后,韩嘉宜缓缓舒一口气,心说,好险好险。刚才与掌柜交谈时,她看着自信满满,可一颗心早就提到了嗓子眼。 回想了一下自己的表现,唔,似乎有不少需要改进的地方。她快步走回到长宁侯府的马车边。 沈氏掀开车帘,嗔道:「怎么去这么久?」她都想让人去查看究竟了。 「啊?」韩嘉宜赧然一笑,「一时忘形,没注意。」 「买的什么书?」 韩嘉宜进了马车坐好,她怔了一瞬:「忘买了。」 「你呀。」沈氏伸手点了点女儿的额头,「这也会忘。」 第12章 韩嘉宜只笑了笑,默默盘算。 回府后,陈静云瞅着机会就去找韩嘉宜,她开口就道:「嘉宜,对不起。」 「啊?」正在构思的韩嘉宜微一愣神,她眨了眨眼,清丽的眸子中写满了疑惑,「什么?不是,静云,你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 「那天在园子里,我不该丢下你一个人面对大表哥,我当时实在是太害怕,昏了头……」陈静云当时走了以后,又回原地看过,一个人影也没有。 她这几天都被愧疚所缠绕,有心想找嘉宜道歉,又没什么勇气。今天和沈氏母女一起出去,嘉宜待她如初,她更觉得惭愧不安。是她太不讲义气了。她定了定神:「大表哥没为难你吧?」 韩嘉宜这才明白静云说的是哪件事。不过她现在满心都是《宋师案》的事情,即便是想起陆晋,她胆气也足了不少。她笑得灿烂,有意教静云心安:「没有啊,大哥那么好,又怎会为难我?」 陈静云见她神情真挚,不似作伪,才轻舒一口气:「那就好,看来是我多心了。」 韩嘉宜有过前车之鉴,不想在人后提及陆晋,不着痕迹转了话题。 陈静云今天同沈氏母女一起出门,此时也有些累了,她略坐一坐,起身告辞。 精神满满的韩嘉宜则铺纸研墨。她秀眉微蹙,在纸上勾勾画画。《宋师案》的主角团她已非常熟悉,无需在人物塑造上花费功夫,她要花费心思的是案件,要保证水准不低于前两部,不能给人狗尾续貂之感。 这可得好好想一想。 雪竹知道姑娘每日都要习字,见她伏案疾书,也不觉得惊讶,只偶尔提醒一两句:「姑娘仔细眼睛,写一会儿就歇歇。」 「哎,我知道,好的。」韩嘉宜满口答应,果真写一会儿就去看窗外的柳枝,或是出门转一转。 老夫人寿辰将至,沈氏越发忙碌起来。她略一思忖,干脆叫了女儿过来帮忙,说是搭把手,实际上也有教女儿的意思。 嘉宜从小没在她身边长大,一直是她心里的一桩憾事。后来在与女儿的交谈中,她得知韩方并未再娶,也就是说嘉宜在成长过程中,没有女性长辈教导。她见过嘉宜做的针线,只是尚可而已。管家之道,嘉宜也没好好学过。 不过还好,嘉宜在她身边,离出阁还有几年。她这做母亲的,认真去教,嘉宜又有什么是学不会的? 韩嘉宜知道娘的意思,学的很认真。只是如此一来,她不免更忙一些。这日等她搁下笔,已经交亥时了,她这些时日夜间写作到很晚,也不好教雪竹一直在旁边守着,所以早早就让雪竹去休息了。 她今晚写宋大人巧断了一案,但是在判处那里犯了难。人们常说杀人偿命,可这案子里的罪犯属于戏杀。她隐约记得,戏杀罪不至死,那该怎么判来着?流放还是监禁? 她轻叹一声:这个时候,如果能有本律书能供她参详一番就好了。 电光石火间,她想起那日娘说起她去书坊看书的经历。当时长宁侯哈哈一笑,说侯府有三个书房。各类藏书,应有尽有,她什么时候想看书了,直接去就是,无需到外面的书坊去,还特意将书房的钥匙给了她。 要不,她现在去书房看看?这念头越来越强烈。她定了定神,提上灯就离开房间。院门是从里面拴着的,她出了院子后,拐了个弯儿,穿过月洞门。一阵凉风袭来,灯光忽明忽暗,发丝也随风而动。 她心中一凛,悔意油然而生。她是着了魔么?怎么会想着现在去书房查阅书籍?这时机很不妥当,至少也该在白天禀明主人后前去。虽然主人说了随时欢迎,可是她亥时以后过去,委实是于礼不和。人家能跟她客气,她不能完全当真啊。 况且,陆侯爷毕竟是侯爷,在朝为官。他的书房,肯定和她爹韩方的书房还不一样。万一有什么机密,她去了岂不是更加不妥? 缓缓吁一口气,韩嘉宜暗想,算了,先回去吧,明日再说,也不急在这一时。 她打定主意,刚转过身,又是一阵凉风吹来。她眼睁睁地看着灯光忽闪了一会儿,归于黑暗。 韩嘉宜在原地站着,她重重叹息。早知如此,她前几日就该收下母亲给的羊角灯。毕竟羊角灯又名「气死风」,不怕风吹的。 现在好了,提着一盏熄灭了的灯,有什么用?还不得摸黑回去? 黑暗似乎容易让人思绪连篇,她不知怎么眼前浮现出一幅又一幅的画面。她方才写下的文字,仿佛都活过来一般。连凶杀现场变得清晰起来…… 韩嘉宜摇摇头,试图赶走这些东西。稳了稳心神,她在黑暗中辨别了一会儿方向,大步往回走。刚重新拐过月洞门,她就听到一声冷喝:「什么人?!」 她心里一颤,手里的灯没握稳,直接摔在了地上,她自己也跟着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大约是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她竟然能分辨出离她脖颈不足两寸的地方那银芒的形状:那分明是一把刀。 寒光凛冽,刀锋极利。只消往前再送两寸,她柔嫩的脖颈恐怕就要被刺出一个血窟窿了。 韩嘉宜眼皮突突直跳,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视线微移,看向那张轮廓分明的脸。眉宇英挺,眼神锐利,正是陆晋。 「大哥,是我。我是嘉宜。」 其实不她开口,陆晋就已经认出了她。他见她的次数不多,但她的相貌身形,他记得很清楚。只是他有些费解,她怎么会鬼鬼祟祟地出现在这里? 他黑眸深不见底,只轻轻说了一句:「哦,是你。」 「对对对,是我。大哥什么时候回来的?」韩嘉宜心想,讲明了身份,应该能降低成为刀下亡魂的可能性。她扯了扯嘴角,尽量笑得自然,「晚间用膳的时候还没见到大哥呢,哈哈。」 陆晋双目微敛,动作利落还刀入鞘:「半个时辰前。刚才在练功房,听到这边有动静,就过来看看。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想去书房找本书……」 「可你去的是相反的方向。」陆晋挑眉,语气淡淡,「还是独自一人。我记得沈夫人给你安排的有丫鬟……」 韩嘉宜心里一紧,知道这个兄长不好糊弄,她低眉垂目,小心翼翼道:「是有丫鬟,只是我今天一时心血来潮,不想惊动了旁人,就自个儿过来了。本来是要去书房的,可惜灯被风吹灭了。黑乎乎的,我一个人又害怕,就想着赶紧回去,明日禀明了侯爷再去借书……」她抬起头,怯生生地看着他:「我其实现在是想回去来着。」 陆晋轻嗤一声,他双眼微眯,隐约能看到这个新妹妹浓密的睫羽微微颤抖,她脸庞雪白柔和,在黑暗中似乎会发光一般。 凉风吹来,她似是受不了寒意,身体轻颤了一下。陆晋黑眸沉了沉:「把灯捡起来 ,看还有没有油。」 「灯罩里放的是蜡烛,不是油。蜡烛还没燃尽呢。」韩嘉宜极为听话,弯腰捡起了灯。 陆晋只瞧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他从怀中摸出火折子,点燃灯后,才轻声道:「走吧,这会儿也别去书房了,我送你回去。」 韩嘉宜本要直接拒绝,但转念一想,她一个人确实害怕,就点了点头:「多谢大哥了。」 陆晋提着灯,慢悠悠地与她并肩而行。 身旁有人陪同,四周又不再是黑暗,韩嘉宜心里的不安和恐惧骤然减轻了不少。 第13章 韩嘉宜自忖不好一直沉默,正要说些什么,却听陆晋似是漫不经心问道:「你想找什么书?」 「啊?」韩嘉宜一怔,下意识回答,「律书。」 「律书?」陆晋脚步微顿,偏头看她,眸黑如玉,「你想查什么?」 他直接就问她想查什么,韩嘉宜迟疑了一瞬,含糊道:「也没什么,就是突然想看看,多一些了解。」 「想知道哪一条、哪一律也可以问我,我应该能为你解惑。」陆晋略一勾唇,烛光在他黑眸中跳跃。 「你怎……」韩嘉宜心中一凛,猛然想到此人是锦衣卫指挥使,他麾下的北镇抚司专理诏狱,可自行逮捕、行刑、处决,不知审理了多少案件。他熟知律法,好像也不足为奇。只是想到他年纪轻轻,就定过不少人的生死,已经消散的不安又重新笼罩在她心头。她悄悄落后于他半步,不敢再与他并肩同行,口中却道:「是了,大哥在锦衣卫当差,自然知晓律法。」 她并未说出她想知道哪一条律令。 陆晋长眉一挑,斜了她一眼,没再说话,只是放慢了步子,等她上前。 他也只不过是提一提,她不说,他也不至于追问。他的家人对他生疏客气,更不要说这才进府不满一个月的继妹。 韩嘉宜无法,只得跟了上去。 好在距离她的院子不算远。两人没走多久,就到了她的住处。 韩嘉宜推开院门:「大哥,我到了,谢谢你。」 陆晋将手里的灯递给她:「拿去,以后晚间没事不要在外面乱走,虽说是自己家里头,可也要注意安全。」 韩嘉宜连连点头:「大哥说的是。」但她却没有接灯,她眼睛亮晶晶的,脸颊隐约带着笑意:「这灯大哥拿着吧,我都到了,大哥还得回去呢。拿着灯,既能照明,又能壮胆,多好呀。」 陆晋用不着这盏灯,也无需壮胆,可不知为什么,他心中一动,略一颔首:「也好。」 韩嘉宜灿然一笑,轻轻挥了挥手,转身进门、关门、闩门,一气呵成。 这小姑娘动作很麻利啊。陆晋微微一怔,缓缓摇头。他垂眸看了一下手里提着的灯,灯光朦朦胧胧,在地面投射出不甚清晰的光影。 他提着灯,一步一步,缓缓往回走去。 韩嘉宜轻手轻脚回到房间,略微收拾了一下,上床休息,一夜无梦。 次日清晨,韩嘉宜早早起床去正房那边,吃早饭时并没有见到陆晋的身影。她忙碌了一上午之后回房,丫鬟雪竹神色郑重递给她几本书。 「这是什么?」韩嘉宜翻了翻,「律书和律书注解?你从哪儿……」 她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她想看律书一事,她只同陆晋一人提过。 果然,雪竹小声道:「这是世子清早让人送过来的。」 韩嘉宜「哦」了一声,心里有些异样:还真是他。 「对了,姑娘,世子还让人送了两盏羊角灯过来。」雪竹很不解,「也不是元宵灯节,怎么想起送灯了?还是羊角灯,这可是好东西啊。」 韩嘉宜倒是大约知道其中缘由,但不好跟雪竹提起。她胡乱「嗯」了一声:「那我是不是得谢谢大哥?大哥对人一向这么大方么?」 还是借灯来提醒她,晚间不要乱走? 雪竹笑道:「世子对家里人,一向很大方。」 「是吗?」 雪竹认真道:「是啊。那回老夫人说了一句珊瑚好看,她过寿的时候,世子让锦衣卫抬了一株珊瑚树过来。」 「这是孝道,应该的。」韩嘉宜随口道。 「不止是对老夫人,世子对侯爷、夫人、二少爷、表姑娘也很大方啊。」 韩嘉宜慢慢点头:「哦,原来是这样。」 那看来是单纯给她,而不是想借机敲打。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吩咐雪竹把灯收起来,心想礼尚往来,她也得备些回礼,不能缺了礼数。 韩嘉宜抱着律书翻阅,然而律法条文极多,她一时也没翻到戏杀该如何判。她随手将书放到一边,颇有些懊恼。 早知道这么难查,她还不如昨晚直接问他呢。 不过接下来的日子,韩嘉宜都没再见到陆晋。她想,也许是陆晋回来过,只是她没见到而已。他早出晚归的,又不一定能碰上。 至于给大哥的回礼,她已经想好了。锦衣卫嘛,随身带刀,免不了打打杀杀,求个平安符,给他戴上。他借给她的律书注解,帮了她的大忙,要不,她下次去书坊,也搜罗几本书给他? 说到礼物,老夫人寿辰将至,母亲沈氏替她另备了礼物,她早前准备的百寿图自然是用不上了。 在老夫人寿辰的前一日傍晚,陆家两兄弟都回来了。 韩嘉宜在正房门口遇见了二哥陆显。 他神神秘秘的,扯着韩嘉宜的胳膊就往外走,小声道:「妹妹,你跟我过来一下,我给你个好东西。」 韩嘉宜扯了扯嘴角,心说这二哥也太热情了一些。她不着痕迹将胳膊从他手里挣脱出来:「二哥叫我嘉宜就好。」 「哦,嘉宜妹妹。」陆显点头。 此时他们在院子外面,陆显从怀中掏出两本册子来:「给你,上回你来的突然,我也没给你准备见面礼……」 韩嘉宜本欲摆手婉拒,但是眼角的余光不经意落在他手里的册子上,看到封皮上「宋师案」三个大字,她眼皮跳了跳:「这是什么?」 「这你不知道了吧,这可是我们,嗯,这是近来市面上最有名的话本,我书院的那些同窗,人人都爱看。」陆显嘿嘿一笑,「我本来想着送你一些花儿啊、粉儿的,可是又听娘说,你喜欢看书,那次出门特地去书坊,最后又空着手出来了。是没带银子,还是怕买的书不能给娘看到……」 「二哥,我……」韩嘉宜的心情有些诡异。 第14章 陆显右手抖了抖,两本书哗啦啦响,他面带得色:「依我说,姑娘家也别老看女四书……」 韩嘉宜对这句话倒是很赞同,就「嗯」了一声。 陆显又道:「你是娘的亲女儿,也就是我亲妹妹。以后二哥绝对不会亏待了你。」 他正欲将书往韩嘉宜手上塞,忽然听到一声轻咳,两人齐齐回头,只见大哥陆晋正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看着他们。 韩嘉宜心头一跳,心说,又来了。 陆显反应极快,轻轻拍了拍韩嘉宜的手背,笑哈哈道:「啊呀,嘉宜妹妹,你赶紧把你托我给你带的《女诫》、《女则》给收好啊。」 他心中连说:好险好险,可不能给大哥知道我在书院除了读圣人之言,还看闲书。 韩嘉宜双目圆睁,瞬间会意。她迅速将册子翻转过来,使其无字的一面封皮朝上。她福了福身,打算就此离开。 却被陆晋叫住。 他向她缓缓伸出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他神色淡淡:「嘉宜,把那《女诫》、《女则》拿来给我看看。」 「啊?」韩嘉宜神情微变,「不了吧?」 陆显连声附和:「是啊,是啊,大哥你看《女诫》做什么?姑娘家看的东西……」 陆晋双眉轻扬,漆黑的眸中闪过一丝兴味:「《女诫》全文带序共一千九百零二个字,我很好奇,是哪位大家做的注解,能生成这么厚一本册子。」他停顿了一下,视线从那两人脸上掠过,慢悠悠道:「而且,连名字都改了。」 陆显「啊呀」一声,心说完了,大哥肯定知道了。他仍强笑着说:「大哥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明白?」 韩嘉宜的第一反应竟是:《女诫》共有多少字来着?她一个姑娘都不清楚,他竟能准确说出来? 陆晋轻哂:「听不明白?」他上前一步,望向韩嘉宜:「嘉宜——」 韩嘉宜心头一跳,她越过大哥没有收回去的手,看了一眼二哥,犹豫了一瞬后,恭恭敬敬将两本册子呈给了陆晋。反正大哥已经发现,抵赖也没用了。 陆晋勾一勾唇,接过来,挑眉:「宋师案?」他扬起册子,冲二弟晃了晃,将眼中的冷意藏下:「你每日在书院,就是看这些东西?」 陆显耷拉着脑袋:「哥……」 韩嘉宜看势不对,小声道:「其实,这是二哥给我的……」而且,什么叫「这些东西」啊。这是她的心血啊。 「你别替他遮掩。」陆晋摆手,打断她的话,他微眯着眼,「陆显,几天不见,你出息了啊。」 「不是,大哥,我没遮掩,二哥真说了是给我的。」韩嘉宜低声申辩,「他可能没看过?」 陆显思绪转的飞快:「是啊,哥这两本书是新的,我在书院没看过。我这些年一直潜心苦读,不敢有丝毫懈怠之心。」 陆晋轻哂:「没看过?没看过的闲书也敢直接拿来给嘉宜?你就是这样当兄长的?」 陆显暗说不好,心想闺阁女子,好像的确不应该看这种话本。他双眼忽的一亮,大声道:「哥,我刚才跟你和嘉宜妹妹闹着玩儿呢。这书其实是给你的啊!」 韩嘉宜心中诧异,瞧了二哥一眼。 陆晋挑眉,不置可否:「是么?给我的?」 「当然是给大哥的啊!」陆显精神一震,大步走到兄长跟前,「大哥,你看,《宋师案》,这一看名字就知道涉及刑案。大哥在锦衣卫,接触不少案件。我想着这也算投其所好。」他短短数息间念头已定,神色极为诚恳:「老夫人寿辰过后,就该是大哥的生辰了。弟弟我这些年寒窗苦读,深知孝悌之道……」 听他侃侃而谈,韩嘉宜心情颇有几分复杂。她悄悄去看大哥陆晋,见他双眸幽深,似笑非笑,不知信了几成。她也跟着紧张起来,飞快移开视线。 「好吧,既是如此,那我就收下了。」陆晋双目微敛,慢悠悠道,「等会儿跟我去书房,让我看看你这些年寒窗苦读,读得究竟怎么样。」 他手里拿着那两本书,大步离去。留下陆显一脸颓然之色,连声叫着:「大哥,大哥……」然而,陆晋已经走远了。 韩嘉宜轻轻叹一口气,试图安慰这位苦着脸的二哥:「二哥别难受,你的好意我已经心领了,其实我也不是一定要看这书……」 那两本书是她写的,里面什么内容估计没人比她更清楚。只是想到大哥拿走了她写的话本,二哥还曾看过,她心里就有种微妙的怪异感。 陆显摇了摇头:「不止是书的缘故,书我下次见了再给你,不给大哥瞧见就是。」他又重复了一遍:「不是书的缘故啊……」 「那是……」 「是大哥要考我啊,他又要考我功课了!」 韩嘉宜想了想,努力去安慰他:「二哥不要太担心。你整日在书院苦读,而大哥是习武之人,想来考的不会太难……」 陆显神色古怪,心想,嘉宜妹妹对大哥果然不甚了解。但是她柔声安慰,他也不好说的太明白,只含糊道:「谢你吉言,但愿如此。」 晚间用膳时,韩嘉宜坐在二哥陆显下首,见他一声不吭,只低头吃菜,竟比平时安静了许多。饭后,他神色诚恳:「爹,娘,儿子想起来还些书要温习,就先告辞了。」 长宁侯看见儿子难得上进,心里颇为满意,含笑点头:「好,去吧,去吧。」 韩嘉宜心念微动,下意识看向大哥,他神情淡淡,也看不出喜怒,大约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他偏头瞧了过来。 两人四目相对,韩嘉宜心头一跳,要躲避的话,显得奇怪。她干脆不闪不避,扯起嘴角,露出一个堪称灿烂的笑容。 陆晋怔了一瞬,微微勾了勾唇。 明日就是老夫人的寿辰了,该准备的东西早就准备好了。沈氏检查完最后一遍,并未直接睡去,而是去了女儿的院子。 韩嘉宜正在埋头写字,听见动静,匆忙停了下来。刚勉强收拾妥当,就看见母亲。她笑了笑:「娘,是有什么事吗?」 沈氏令丫鬟先退下,这才对女儿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跟你说会儿话。」 「嗯,娘,你说。」韩嘉宜不由紧张起来,她心想,娘这会儿过来特意来找她,肯定是了不得的大事。 第15章 沈氏略一沉吟,缓缓说道:「你陆伯伯提议,想正式认你做女儿,把你记在我名下。」 「什么?」韩嘉宜眨了眨眼,有些不解。 轻轻叹一口气,沈氏轻声道:「不过我没同意。」她飞了女儿一眼:「你这般惊讶做什么?」 韩嘉宜道:「我本来就是娘的女儿,为什么要说记在娘名下?」 沈氏轻笑:「你陆伯伯的意思,是直接对外人说,你是他的亲生女儿,说如此一来你以后议亲会更方便些。」 韩嘉宜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又很快松开:「娘,跟陆伯伯说不用这样。」 「嗯。」沈氏点头,「娘也是这么说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在嫁进侯府之前曾嫁人生女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韩嘉小声附和:「是啊,年纪也对不上。」 「而且,我的嘉宜这样好,不愁没有如意郎君。」沈氏笑了笑,「还好你爹没在睢阳给你许下亲事,不然隔得山高水远,等你出嫁了,娘想见你都不容易……」 韩嘉宜表情一窒,面露羞容:「娘,别说这些了。」 「好了,不说了,明儿穿的好看一些。」沈氏想了想,「衣裳就穿新做的那套,簪子用我们上次买的,耳坠就用那对琉璃的吧。」 韩嘉宜想了一下:「好,我听娘的。」 「那你早些休息吧,明儿还要早起呢。」沈氏没有久坐,匆忙离去。 韩嘉宜则沐浴更衣,上床入睡。 次日清晨,她穿上了母亲昨夜说的的那套衣裙,对镜戴上了琉璃耳坠。望着镜中容颜美丽的少女,韩嘉宜心说,娘的眼光还真不错。 雪竹也在一旁赞道:「姑娘真好看。」 韩嘉宜稳了稳心神,带着雪竹前往正房。 老夫人过寿,长宁侯府张灯结彩,甚是热闹。 巳时以后,客人陆陆续续来访。沈氏作为当家主母,颇为忙碌,她让女儿跟在她左右。 有相熟的夫人问:「沈夫人,这姑娘看着眼生,不知道是哪一个……」 沈氏笑得温柔美好:「这是我女儿嘉宜。」她说着招呼韩嘉宜:「嘉宜,来,见过徐夫人。」 韩嘉宜应一声:「是。」她上前行礼,落落大方:「嘉宜见过徐夫人。」 徐夫人打量她半晌:「原来是令爱,确实有几分像你。」 沈氏在嫁进长宁侯府之前,曾经嫁过人,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人人都想着她嫁进侯府八年,膝下犹虚,多半不能生育,却不想她还有个这么大的女儿。看这姑娘十四五岁,想必是和前面丈夫所生了。不过能出现在今日侯府的寿宴上,可见长宁侯府还是接纳她的。 今日到来的客人都不蠢笨,也都隐约能猜出韩嘉宜在长宁侯府的地位,对她颇为礼遇。 韩嘉宜鲜少与这么多陌生人打交道,还隐隐有些紧张。不过好在众人都知道今日的主角是老寿星,也没在她身上花费太多时间。她得以闲下来,同陈静云坐在一旁说话。 陈静云细细地叹了一口气,甚是老成:「这就怕了?我第一回 出现在老夫人寿宴上时,也有好些夫人拉着我问东问西呢。」 韩嘉宜小声道:「也不是怕……」 她话未说完,就听那边有人高声道:「明月郡主来了!」 韩嘉宜心头一跳:「明月郡主?」 陈静云低声道:「是啦,就是明月郡主。等会儿你就要见到了,郡主气度高华,和寻常闺秀可不一样。」 韩嘉宜「嗯」了一声,更加好奇。 说话间,一个身形高挑的紫衣女子在侍女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陈静云轻轻扯了扯韩嘉宜,小声提醒:「这就是郡主。」 韩嘉宜随着众人向郡主行礼。那是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女子,五官甚美,皮肤极白,几乎不见血色。她虽然置身于热闹的明晖堂,却无端给人一种清冷之感。 她向老夫人问好,并命侍从献上了准备好的寿礼:「这是昔日六祖慧能手书的《金刚经》。」 老夫人好佛,闻言满面笑容,连声说好。 陈静云小声在韩嘉宜耳畔问:「你见到大表哥没有?」 「好一会儿没见到他人了,兴许是在前院招待客人。」韩嘉宜想了想。 陈静云叹一口气,遗憾极了。 她们正说着话,明月郡主忽然朝她们看了过来。 韩嘉宜心口一紧,下意识露出一个笑容。 明月郡主只轻轻点了点头,又收回了视线。 今日长宁侯府老夫人过寿,宾客极多。不过午时前后,渐渐没有新来访的女客了。 沈氏也总算是暂时松了一口气。 然而前院忽然一阵喧闹,长宁侯父子大步走了进来。 明晖堂里的众人俱是一怔,沈氏上前,惊问:「怎么……」 第16章 「皇上来了!」 沈氏这才注意到。见那男子看着三十上下,一身藏青色长衫,黑发高束成髻,金冠压顶,器宇轩昂。 「皇上?」 明晖堂众人纷纷行礼。皇上竟然来给长宁侯府的老夫人祝寿?这老夫人的面子可真不小。 连老夫人自己都惊讶非常,匆忙行礼,连称惶恐。 皇帝哈哈一笑:「老寿星不必多礼。」他视线逡巡,眸光轻闪,忽道:「季安!」 他话音刚落,就有一个面白无须、相貌阴柔的青年站了出来:「这是皇上给老夫人的贺礼,祝老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赫然是一串佛珠。 老夫人匆忙道谢不迭。什么贺礼并不重要,皇帝亲自道贺,堪称荣幸之至。 明晖堂中多女眷,皇帝并未久留。然而他走后许久,众人都还没从震惊中走出来。 陈静云俏脸晕红,小声道:「嘉宜,我刚才不是做梦吧?我第一回 见皇上!」 「不是做梦。」韩嘉宜看着稍微淡然一些,「我也是第一回 见。」 「那个季安是谁?是宫里的太监吗?」陈静云继续问道。 韩嘉宜回想了一下季安的形貌,忖度着道:「我也不知道,也有可能是侍卫吧?」 陈静云皱眉想了想,觉得不对,却没反驳。 韩嘉宜心想,可能她对长宁侯府的了解还不够,她最初只以为大哥陆晋是皇亲。原来整个陆家都很得皇帝重视么? 沈氏也很惊讶。她为老夫人张罗寿宴多次,也曾参加过其他诰命夫人的寿宴。但是皇帝亲自出席道贺,她之前也从未见过。她暗暗叹一口气,也不知此事究竟是好是坏。 中午的宴席是沈氏命人精心准备的,宾客们颇为满意。皇帝的到来所带来的震惊也渐渐淡去。 沈氏在午宴结束后安排了听戏。 女眷们平日消遣少,对听戏也都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 园子里有个不小的空地,扮相漂亮的旦角咿咿呀呀唱得颇为动情。 韩嘉宜坐在母亲身畔,她对唱戏不大感兴趣,她在考虑着过几日出门去书坊的事情。 不过一旁的陈静云听戏听得入神,戏台上的旦角做拭泪状时,她也跟着红了眼眶。忽然,她秀眉紧蹙,伸手扯了扯韩嘉宜的衣袖。 「嗯?」韩嘉宜诧异,「怎么了?」她取出帕子递给陈静云。 陈静云没接,她眼中闪过一些窘迫,小声道:「嘉宜,你跟我来一下,就站在我后边。」 韩嘉宜不解何故,但见她一脸难色,忙点头应允:「好。」 两人快步离席,避过人,陈静云小声道:「你站在我后面,帮我看一看,裙子污了不曾。」 韩嘉宜仔细瞧了瞧。今日陈静云穿的是绯红色的衣裙,鲜亮大方,并无一丝污渍。她摇头:「没有。」 陈静云松一口气:「那就好,可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那你要不先回房更衣?」 陈静云摇头:「我这会儿感觉又不像了。」她弯弯的柳眉轻轻皱起,声音娇柔,满脸恳求之色:「嘉宜,你陪我一起去那边看看好不好?不用回房,就去那边看看。」 戏台上鼓点密布,想来是唱到了精彩处。 陈静云隐隐有些紧张,却见嘉宜笑了一笑,轻声回答:「好啊。」她眼中立时溢满了笑意:「嘉宜,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 韩嘉宜笑道:「别这么说。梅姨妈听到可要难过了。」她陪着陈静云去园子里的厕室。 两人行了数百步,还未至厕室,陈静云就感到小腹热流涌动,她欲哭无泪。 「怎么了?」韩嘉宜见她神色有异,连忙问道。 陈静云羞愧而懊恼:「我可能真的要回去更衣了,好丢人。」 韩嘉宜有些哭笑不得,轻声安慰:「这有什么丢人的?要不,我陪你?」 唱戏的鼓点声隐约传来,陈静云不好意思让她再陪着自己,红了脸:「不用了,不用了,你回去看戏吧。我一个人就成。我对府里可比你熟悉多了。」 韩嘉宜心说有理,没再坚持。不过她并没有如陈静云所想回去听戏,而是慢悠悠在园子里闲逛。不远处锣鼓声声,甚是热闹,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莫名有些感伤。 「你来这里做什么?」忽然一个女子的声音传入耳中。 韩嘉宜微惊,循声望去,却被假山挡住了视线。 只听一个男声笑道:「你说我来这里做什么,你自己不清楚?还是你来得,我却来不得?宝儿你未免也太霸道了吧?」 这人语带调笑,说的话亲昵而又有些不正经。 「好了,宝儿,我亲亲你,你别跟我置气,好不好?」 紧接着是一阵奇怪的声音。 韩嘉宜眼皮突突直跳,心想,莫非这就是话本子里写的私会?今天运气好像不大好啊。她不欲多事,正想悄悄离开,却听那边一声冷喝:「谁?」 第17章 她心里一惊,要躲闪已来不及。电光石火间,她被人从背后抱住,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一跃。她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不过是一瞬之间,她再睁开眼时,已经不是在假山后了,黑乎乎的,教人心生恐惧。她檀口微启,还未出口的惊呼被人用两根手指堵住。 冰凉的手指抵在她唇上,她瞬间清醒过来,轻轻点了点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她微微眯了眯眼睛,渐渐适应了光线,抬眸打量着周遭环境以及眼前的人。 从方位估计,这难道是假山里面?这假山是空的么? 至于眼前这个人,眉目英挺,神色冷峻,是大哥陆晋。 韩嘉宜心里疑惑极多:大哥怎么会突然出现?他们为什么要躲在这儿?私会的又不是他们! 不过现在不是考虑那些的时候。这假山从外面看挺大的,可里面并不宽敞。两个人待在这儿,身体挨得很近。她能清楚地听到大哥的呼吸声。 她不由地紧张起来。 她刚一张口,陆晋就伸出两根手指又要来堵她的唇,唬得她连忙以手掩唇,胡乱点头又摇头,表示自己不会开口说话的。 陆晋双目幽深,手指并未缩回,而是将她的手拿了下来。 韩嘉宜瞪大眼睛。她手心被他翻开,冰凉的触感混合着痒麻之意,她身体不自觉地轻颤了一下,后知后觉意识到他是在她手里写字。 她屏住呼吸,细细感觉,知道他写的是:「别出声,别害怕。」 韩嘉宜重重点了点头,认真而郑重。她还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她念头急转,总觉得事情不大简单。 外面隐隐有说话的声音,隔着假山听不清晰。 陆晋自小习武,比她耳力好,他能清楚地听到那两人的对话。他听见那女子轻声说:「没有人,你看错了。」 然后男子接道:「是么?兴许是看错了。」 「疑神疑鬼的人,就是容易看错……」 陆晋静静听着,双唇紧抿,眼神晦暗不明。他偶一低头,视线正好撞进一双亮晶晶的眸子里。他的继妹嘉宜正仰着脸,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出神。她神情茫然,带着一些无辜。 他想,她可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心里蓦地一软,冲她微微勾了勾唇,试图露出一个安抚性的微笑。 韩嘉宜不明白大哥为什么突然冲她笑,但是她心知礼尚往来,也跟着笑了笑。 陆晋怔了一瞬,心底忽的浮上一个念头:这个妹妹倒有几分傻气。 大约过了半刻钟,外面的声音渐渐消失了。 陆晋侧耳听了一会儿,确定无人,才轻轻拉了一下韩嘉宜,小声道:「可以出去了。」 韩嘉宜长舒一口气,心说在这里真憋屈,总算能出去了。 方才心里装着事,陆晋尚无所觉,此刻心无旁骛,她又吹气如兰,他想起方才两人几乎身体相触,不免有些许尴尬。他先从假山里出去,复又向她伸出了手。 韩嘉宜犹豫了一瞬,扶着他的手,从狭小的缺口钻了出来。 重见阳光,她心情好转,低头见自己衣衫上有不少灰尘,她的那些好心情又消失得一干二净。娘给她做的新衣裳,今天才第一次上身啊。 她伸手不轻不重拍了两下,收效甚微。 陆晋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只轻咳一声:「你先别急着这些事,趁早离开这儿。」 「哦。」韩嘉宜点头,她略一思忖,终是忍不住问,「大哥,刚才的事情……」 她心说,方才私会那两个人,是不是大哥认识啊?怕那两人尴尬,也怕她尴尬,所以才会先带着她躲起来?而且,大哥为什么会突然出现? 陆晋皱眉,沉声道:「刚才什么事也没有,知道么?」 「嗯。」韩嘉宜轻轻点头,也不反驳。她心想,她又不傻,撞见人私会这种事情,还会告诉旁人么?再说,侯府办寿宴,有人借机私会,说出去,长宁侯府面子上也不好看。 「你赶紧回去梳洗一下,换身衣裳……」陆晋转念一想,「算了,我送你回去。」现在这里没人,万一等会儿有人回转,看她眼下这形容,若是猜出一二,麻烦就大了。 韩嘉宜不敢拒绝他,她打量着他同样沾染了灰尘的衣裳,小声问:「那,大哥用不用也去换身衣裳?」 陆晋瞧了她一眼,低声道:「不要怕。」 「什么?」韩嘉宜还没反应过来,就给人拎着肩头给拽了起来,然后双脚腾空,人已离地。 她想,这可能是她第一次尝试腾云驾雾的感觉,她以后再也不想尝试了。她回想起在假山旁,大哥没把她踹进去,应该算很温柔了。 不过这比她走路要快很多。几个纵跃后,她就站在了自己的院子里,还微微有些发懵。 陆晋神色淡淡:「赶紧进去把衣裳换了,若有人问你为何更衣,就说不小心脏了衣裳。记住了么?」 韩嘉宜连连点头。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和大哥告辞,回房洗脸梳头,又重新换了衣裳。她心说还好雪竹不知道去哪里了,不然她还不好解释身上是怎么回事。她都这么大人了,若是自称摔跤,那也太丢人一些。 只是对镜自照时,她发现她戴的琉璃耳坠缺了一只,她略一思忖,暗想多半是滚到假山里时掉的。等宾客们都走后,她得再去那里找一找。这是娘花了不少钱给她买的。她可没戴几天。 出了韩嘉宜所住的院子,往西走不远,就是陆晋的练功房。 除了兵器、沙袋,自然也有陆晋平时穿的衣衫。他打了桶凉水,简单洗一下,换了一身衣裳。这才慢悠悠向外走去。 刚到前院,今日来府里拜寿兼凑热闹的高明高亮两兄弟就迎上来:「大人!」 这双胞胎生的一般模样,性格并不相仿。 第18章 高亮圆圆的脸皱成一团:「大人,你不是去找贵客吗?贵客都走了也没看见你回来。」 陆晋抬眸扫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是啊,大人,你去哪儿了?」高明也问,「怎么连衣裳都换了?」 虽然颜色相近,可他一眼就看出来,这不是先前那一身。 陆晋不紧不慢道:「歇的久了,觉得身上有些酸,就去练功房活动了一会儿筋骨。」 高明高亮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均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敬服。老大就是老大,就这么一会儿光景,还要去练练功夫。他们兄弟自愧不如。 陆晋略一沉吟:「贵客走了?」 「走了呀。」 陆晋点一点头,没再说话。 那边韩嘉宜换好衣裳,又去了园子。迎面看见一身石榴红的陈静云,她微微一怔,对方却已笑起来。 陈静云推己及人,她压低声音,笑道:「这么巧,你也同我一样么?」 韩嘉宜只笑了笑。 陈静云寻思,她们可真有缘分。她心中对嘉宜更亲近了几分,悄声道:「我娘说,人处得久了,这日子也会接近。」 「……我娘没跟我说过。」 愣了一愣,陈静云轻笑出声:「嘉宜,你真好玩儿。」 两人一起入席,戏已唱了大半儿。韩嘉宜悄悄环顾四周,见离席告退的人一把手数不过来,她和静云中途离去,无人生疑。她也不知道「宝儿」是哪一个。——当然,这跟她原本也没什么关系。 今日老夫人的寿宴,总体顺利,虽有皇帝的突然来访,但并未出任何纰漏,沈氏对此心里还算满意,总算没辜负了她之前的辛劳。她也能好好歇一歇了。 她的女儿嘉宜在寿宴结束后,去了一趟园子。 韩嘉宜在假山附近转了转,没发现遗失的琉璃耳坠,不知是掉进了假山里面,还是被谁给捡走了。雪竹就跟她在身后,她也不能再钻一次假山,更不能命旁人进去。——否则,她曾钻假山一事,可不就被别人知道了么? 她先暂且放下此事,专心整理《宋师案》的第三部 。老夫人寿宴后的第四天,就是她和书坊掌柜约定的日子。 韩嘉宜也不好直接说去书坊,只说自己想去首饰店看看,想看着给沈家表姐添件首饰。 当然这话也不是作假,她前段日子曾陪着母亲去沈家拜访舅舅舅妈。舅舅家里有个比她大了三岁的表姐沈芳。沈家表姐今年年底出阁,她作为表妹,以前几乎断了联系倒还罢了,如今既然又认了亲,她也该给表姐一些添箱礼。 沈氏点头应允:「行啊,只是娘今天还有点事,让静云陪你去?看看京城近来兴什么首饰,你们一人一套。姑娘大了,是该多些首饰。」 陈静云对于能出门一事,非常欢喜。她特意打扮一新,和嘉宜一起坐马车出行。 还是上次那家首饰店,韩嘉宜很快挑好了首饰,她小声跟还在犹豫的静云商量:「你在这儿慢慢挑,我去那边书坊看看。」 「等会儿我陪你一起去。」陈静云依依不舍放下一对碧莹莹的玉镯。 韩嘉宜笑吟吟直摆手:「没事,你慢慢挑,我带着雪竹去就行。」 然而,她一出首饰店,就打发雪竹去买糕点,她独自一人快步去了那家书坊。 还未走进书坊,韩嘉宜就看到了上次见过的掌柜。他正在门口张望,一眼瞧见她,立时流露出惊喜的神情来:「哎呦,姑娘,你可来了,可带了样稿?」 韩嘉宜轻轻点一点头,力求使自己看起来成熟稳重、见多识广:「带了一些,你们家书坊能做主的人来了没有?」 「来了,来了。」掌柜连声说道,「我们书坊东家来了一个,另一个很快就要了。」 韩嘉宜不在意他们书坊有几个老板,只要有当家做主的就行:「来的这个能主事么?」 「当然能。」掌柜毫不犹豫回答。 她随着掌柜进门,只听一人问道:「李掌柜,是澹台公子来了吗?」 韩嘉宜抬头看去,见是一个颇为清俊的青年,看着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一身长衫,相貌端方。他看见韩嘉宜,明显一怔。 李掌柜笑道:「大东家,这姑娘就是澹台公子身边的人啊,她特意带了样稿过来的。」 「带来了么?」那位大东家见韩嘉宜两手空空,甚是惊讶,「样稿呢?」 韩嘉宜低头,自袖袋里取出折叠的整整齐齐的纸张:「只带了一点,还请大东家过目。」 大东家接过来,匆匆浏览,很快便将她带来的样稿给看完了,他抬起头,问道:「后来呢?只有这么一点么?」 韩嘉宜正要回答,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我听说澹台公子来了,人呢?」她心头一跳,却听那人话语一转:「咦,妹……妹?」 她缓缓回身,见原本该在学堂读书的二哥陆显一脸惊讶。她胡乱扯了扯嘴角,带着一丝侥幸问道:「你也来买书啊?」 李掌柜笑着给她介绍:「这是我们的另一个东家,姓陆。」 大东家没留神他们的对话,他笑着冲陆显招手:「陆二,你过来,快来看看《宋师案》第三部 的样稿。精彩,真精彩!」他又指了指韩嘉宜:「就是这位姑娘送来的。」他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看着大眼瞪小眼,神情古怪的两人,狐疑地问:「你们是不是认识啊?」 陆显和韩嘉宜两人四目相对,都没有说话。他思绪转了几转,很快回过神,一把拉过嘉宜的胳膊,就往书架那边走,也不理会大东家在他身后「陆二、陆二」的呼唤。 两人站定后,陆显小声问:「你怎么会认识澹台公子?李掌柜不是说,来的是他的丫鬟么?你,何时成了澹台公子的丫鬟?」 韩嘉宜不答反问:「二哥怎么会在这里?二哥不是应该在书院读书么?」 「你,别打岔,让我想一想。」陆显皱眉踱来踱去,忽然福至心灵,压低了声音,「哦,我知道了,根本没有澹台公子,或者你就是澹台公子对不对?」他也不给韩嘉宜解释的机会,自顾自道:「哦,是了,肯定是这样。李掌柜说,澹台公子一个多月前来的京城,你也是那个时候来的。《宋师案》最初是在睢阳传开的,你也是睢阳人。怪不得你上次出门拐进了书坊……」 第19章 他自觉分析地极为透彻,看嘉宜的眼神也有几分变了。他轻轻推了她一下,甚是得意的模样:「说吧,是不是?」 他虽是询问,可心里几乎已经笃定了。他竟不知道他这个妹妹,还有这等本事呢。 韩嘉宜没有回答,只抬起头,清凌凌的眸子正视着他的眼睛:「我也有一些事情想问二哥。」 「你问吧。」 「原本该读书的时间,二哥却出现在这里。二哥是告假还是逃学的?二哥经营书坊的事情,娘和大哥他们都不知道吧?」 陆显脸颊一热,有一些慌乱,他确实是谎称病告假出来的。怕被夫子看出来,他和大东家还是一前一后分头行动的。他小声道:「你既知道了,可别跟家里人说啊。」他停顿了一下:「当然,你的事情,你如果不想给别人知道的话,我也会帮你保密。」 韩嘉宜轻轻「嗯」了一声,心底的石头算是落了地,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她笑吟吟道:「那就多谢二哥了。我就这么一点小爱好,也不想给人知道。」 「这爱好好啊,这爱好特别好。」陆显甚是兴奋,「嘉宜妹妹,我刚见你时,我就知道,你是我亲妹妹。你看咱们连兴趣爱好都这么相似。」 韩嘉宜微微一笑,心说,你第一回 见我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咱们可说好了啊,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以后写了什么话本子,可以都给咱们书坊,二哥绝对不会亏了你。你看你二哥,像是缺钱的样子么?」 韩嘉宜极其诚恳地摇头:「不像。」 「这就是了,绝对不会亏待了你。还有那个大东家,姓郭,排行最长的,也不是个缺钱的人。」陆显越想越兴奋。 「二哥什么时候开始经营书坊的?」韩嘉宜好奇地问。 「有两三年了。」陆显笑道,「当时我手上没多少钱,就拉了郭大一起。结果他银钱比我多,他又在他家排行最长,他就成了大东家,我成了二东家。」他有些不敢相信:「你真是澹台公子?」 方才他明明已经认定她是了,这会儿又有些不敢相信了,《宋师案》这话本子兴起来,有一段时间了,嘉宜妹妹过了年也才十五啊。不过转念一想,他自己不也早早地心血来潮开书坊么?他心说,没错,果真是我妹妹。 韩嘉宜轻声道:「二哥开书坊,也莫忘了读书的事情。」 「这我知道。」陆显忽然想起什么,认真严肃重申了一遍,「这件事,你可千万别跟大哥说啊。要是给大哥知道……」 韩嘉宜瞧了他一眼:「不告诉大哥,可是我的事,你也别对旁人讲起。」 「放心。」陆显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这就算咱们共同的秘密了。」他哈哈笑了笑:「原来你就是……亏我上次还要送你《宋师案》呢……」 他们两人在这边说话,听大东家「陆二」「陆二」地唤着,陆显匆匆结束谈话,同韩嘉宜一道大步过去。他神情罕见的认真:「郭大,这《宋师案》的事儿,交给我行吗?」 大东家愣了一愣,点头:「行啊,当然行。你快来,先看一看这样稿,你也猜一下,凶手到底是谁……」 陆显接过来,仔细瞧着,两人还分析了一阵,这才开始同韩嘉宜商谈。 他们对稿子都很满意,也愿意出高价买了刊印,甚至还希望可以长期合作。 两个东家都是告假才离开书院的,不好久留。而韩嘉宜也有静云在首饰店等她。大家谁都不磨蹭,商定以后,分别离去。 陆显想了又想,临走时不忘悄声对韩嘉宜说:「嘉宜妹妹,等我休沐回去,咱们再好好说道……」 「陆二,走了!」大东家有些不耐烦地催促。 陆显答应一声,快步追了上去。 韩嘉宜走出书坊有一会儿了,又回头去看。她那天只是随便走进了一家书坊,没想到居然是二哥陆显与人一同开的。 初时她心中充满了被人窥破秘密的不安,后来想想,其实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二哥是她相熟之人,又沾亲带故,不至于欺瞒她。而且,这样一来,也给她免去了不少麻烦。 不过,二哥为了书坊的事情忽视学业,这一点可要不得。有了机会,得规劝一二。 韩嘉宜回到首饰店时,恰逢雪竹带了糕点回来,而陈静云还未挑选好心仪的首饰。 「嘉宜,你瞧这两个,哪一个好些?」 韩嘉宜笑了笑:「都好看,不过这个和你那身石榴红的衣裳更搭一些。」 陈静云终于下定了决心:「那就它了。」 陆显与大东家离开书院时分开行动,要回去时则两人共同雇了一辆马车。 「那个姑娘是你什么人?」大东家好奇问道,「我恍惚听见你叫她妹妹,她就是你家那个小表妹?」 陆显警惕地瞪了他一眼,缓缓说道:「郭大,我跟你说,你可别打她主意。」 大东家愣了一下,轻嗤一声:「什么打主意?我就问一下而已。」他沉默了一瞬,轻声道:「你以为我的事情,是我自己能做主的?」 陆显闻言也沉默了,有些讪讪的。他拍了拍大东家的肩头:「咱们不说这些,反正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是无忧无虑的郭大。」 大东家身体往旁边一躲,皱眉道:「别叫我郭大,我有名字。」 「嘿,叫郭大怎么了?你不是还叫我陆二吗?」陆显哈哈一笑,「行了,行了,郭越郭大爷……」他随手撩开了马车的车帘,只瞧了一眼,迅速收回了视线,将车帘遮得严严实实。 「怎么了?」大东家郭越问道。 「我大哥。还好,他没看见我。」陆显不免有些庆幸。 马车外,陆晋带人骑马疾驰而过,确实不曾注意到马车里的人。皇帝下旨命他查户部尚书贪腐一事,他这几天都在忙碌。 这一忙就是好多天,自祖母寿宴后,他连着四五日都没有回长宁侯府。 当然,他不回家,府里一切照旧,并无任何不同。 韩嘉宜那天从书坊回去,继续整理书稿,只等着二哥休沐时,就将手稿给他。这样也省得她再找借口甩开身边的人去书坊。 第20章 找了一个合适的机会,韩嘉宜同长宁侯说起书房的事情。 长宁侯微微一愣,继而哈哈大笑:「你这孩子,上回不都跟你说了么?咱们家里三个书房,你想看书,尽管去看就是了。这是你自己的家啊,你忸怩什么?」 韩嘉宜微觉赧然,她轻轻「嗯」了一声。 「要不,给你也布置一个书房?」不等韩嘉宜表态,长宁侯就又摇头了,「家里都有三个了,再多也是摆设。离你住的院子很近的那个书房,钥匙我不是给你了吗?那书房一直闲置着,你想用就用吧。」 韩嘉宜点一点头:「嗯,多谢陆伯伯。」 沈氏在女儿走后,对长宁侯感叹:「嘉宜别的都好,就是喜欢看书。」 长宁侯瞧了妻子一眼,不大赞同:「喜欢看书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小姑娘多读书,不求做个才女,能明事理也好。」 沈氏犹豫了一瞬:「你说的书房,是不是先前给世子准备的那个?你同意嘉宜进去看书,总得跟世子打声招呼。」 「那等晋儿下次回来跟他一声就是了。」长宁侯摆了摆手,不甚在乎,「他时常不在府里,真回家也是去练功房。这几年,你见他进过那书房几次?闲着也是闲着。嘉宜是他妹妹,又不是外人,借他书房看本书而已,他肯定会同意。」 沈氏点了点头,心说也是。 长宁侯这次发话之后,韩嘉宜开始去书房。离她的院子不远,就有一个书房,如同长宁侯所说的那样,可能闲置已久,除了仆人洒扫,不见其他人。 书架的书摆放得整整齐齐,书桌上一张纸都没有,砚台看着也像是长久未用了。 不过韩嘉宜并不在意这些,她去书房主要是为了查阅资料。 这日午后,她誊写整理之际,想到一个不大确定的典故。她略一思忖,暂时收起书稿,起身就去书房。 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她想看的典故。她心中一喜:「找到了。」 将这个典故牢记于心,她把书放回原本的位置,刚转了身,就听「吱呀」一声,虚掩着的门被人推开。 她下意识抬头,虽然对方逆着光,但她仍一眼看出这是大哥陆晋。她心头一跳:「大,大哥?」 尽管她来此地看书,是长宁侯亲口应允过,她也没碰任何不该碰的东西。但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大哥的这一瞬,她竟有一种私入禁地的心虚感。可是,这就是一个闲置的书房啊。 陆晋也看到了她,他挑眉,有些许意外:「你在这儿做什么?」 看了她站立的位置以及她将放未放的手,陆晋思绪急转,想到那天夜里她可怜巴巴跟他说,想去书房找书,结果灯被风吹灭了的场景。他声音略微缓和了一些:「你来找什么书?」 上次律书,他不是都让人给她送去了么? 「就,随便找个典故。」韩嘉宜轻声问,「大哥是要用书房么?」她伸手指了指门口:「我这就走。」 陆晋眉心几不可察的一皱,又很快松开。他今日回家,本是要去练功房的。行至附近,见书房的门虚掩着,他心念微动,信步而至。不想竟是继妹嘉宜在此地。 午后的阳光洒在小姑娘白嫩的面庞上,她明丽清亮的眸中亦是光华流转。然而她就那么俏生生站着,在看见他的一瞬间,她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慌乱和不安。他只问了两句,她便作势要走,似是他欺负了她,要赶她走一般。 这感觉教人隐约有些不舒服。 陆晋垂眸,轻声道:「你看你的,走什么?」他本欲直接掉头就走,可转念一想,那样倒有几分像是因为她的缘故拂袖离去了。于是,他走了两步,将书架上整整齐齐的书又整理一下,慢悠悠道:「又不会妨碍到我。」 韩嘉宜抬眸瞧了他一眼,心说,我已经找到了我要看的典故,本来就是要走的啊。他这么一说,她反倒不好立时走开。她定了定神,正欲开口,忽听大哥问道:「喜欢看书?」 「嗯?」韩嘉宜忖度了一下,「也谈不上喜欢,就是闲着没事,看书解闷。」 陆晋点一点头,暂时停下手上无用的动作:「前几天你二哥给我两本书,你要是有兴趣,可以拿去看看。」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陆显曾经说过那两本书是要给嘉宜的。 「大哥是说……」韩嘉宜心头一跳,不是那两本《宋师案》吧?她摆了摆手,轻笑道:「那是二哥给大哥的,我怎么能……」 陆晋长眉一挑:「话本子罢了。一家人,不必分得这么清楚。你想看就拿去看。」他停顿了一下,提醒道:「只不过这两本书,消遣可以,不能当真。」 「怎么说?」 陆晋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情节跌宕起伏,文笔过得去,人物也能立得住,但案件明显不符合常理,一看就知道写书的人没接触过刑狱诉讼之事,全凭道听途说生编硬造。」 韩嘉宜只觉得好似有一盆冷水兜头泼来,浇得她整颗心冰凉冰凉的。她年纪轻轻以「澹台公子」的名义,凭借《宋师案》扬名,听到过不少夸赞。这样被人当面形容「生编硬造」,还是头一遭。 她有些委屈,有些惭愧,还隐隐有些不服气。不过她却无法为自己辩驳,她的确没接触过刑狱诉讼之事,《宋师案》里的不少案件,确实是她自己虚构出来的。 「当然,话本子,消遣而已,与事实有出入也算正常。你……」陆晋抬眸,诧异地看着继妹,见她正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他心里微微一动,继续说道,「你要是感兴趣,改天我让人给你送去。」 韩嘉宜勉强压下心头的古怪情绪,胡乱「嗯」了一声,低眉垂目:「大哥,我还有些事,先回去了。」 陆晋刚一颔首,就见她福一福身,快步离去。 他原本就不是来书房的,自然也没久留,转身去了练功房,直到傍晚,他才沐浴更衣,前往正房而去。 「晋儿,有件事跟你说一声。」长宁侯打量着儿子的表情,「你那书房不是一直闲着么?正好嘉宜喜欢看书,我想着……」 陆晋闻言,眼前立时浮现出韩嘉宜怯生生站在书房的场景,他点头:「那就给她吧。」 「什么?」长宁侯一怔,他眉心跳了跳,也摸不准儿子这话什么意思。 陆晋神色不变:「她喜欢看书,又缺书房,给她就好了。」 一间书房而已,值当这样特意跟他说一声? 「晋儿……」 陆晋抬眸:「父亲还有其他吩咐么?」 第21章 「……」长宁侯摇头,没了。 韩嘉宜进来时,父子俩刚结束对话。看见她,他们不约而同向她看去。 察觉到两人的视线,韩嘉宜诧异抬头,福一福身:「陆伯伯,大哥。」很快就又低下了头。 陆晋挑眉,怎么她眼睛看着红红的,莫非是哭了?他本想问一问她,但是父亲继母丫鬟仆人都在,他贸然询问,未免有些古怪,便暂时压下不提。 少时众人一起用膳,陆晋注意到继妹嘉宜始终垂着头,只用自己跟前的菜肴。他眸光轻闪,看来的确是有心事。 韩嘉宜对此毫无所觉,她还在记挂着《宋师案》的事情。今日大哥陆晋对其评价,让她大受打击。她离开书房后,就一直在试着修改整理,连用晚餐时都在想着怎么改文。 用过晚膳后,她定一定神,率先提出告辞。然而她刚走出正房不远,就听大哥在身后唤她:「嘉宜。」 「啊?」韩嘉宜下意识回头,看着夜幕下向她走过来的人,「大哥?」 陆晋在她身前一尺开外的地方站定,他借着夜色打量她,这会儿眼睛黑亮亮的,不见红意。他略微迟疑了一下,缓缓说道:「你来家里也有一个多月了,感觉如何?」 韩嘉宜眨了眨眼,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这是摆了兄长的姿态来与她谈心。这让她怎么回答呢?她只能小声回答:「挺好的。」 「挺好?」陆晋轻嗤一声,慢悠悠踱步前行,「你是侯府的姑娘,这里是你的家。在这里,没人能够欺负你,你也不用委屈自己,知道么?」 韩嘉宜有几分莫名其妙,但还是点一点头:「知道了。」 看她神色,陆晋隐约知道,他的话并没有真正说到她心里。他心想,也是,当初他在宫里时,太后说过无数次让他把皇宫当成自己的家,但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却一直伴随着他。 而等他回到侯府时,因为多年的缺席,他又像是侯府的客人了。 陆晋自忖与这个继妹不算相熟,有些话提点一两次就行,说多了,就显得交浅言深了。是以,他双目微阖:「去吧。」 韩嘉宜知道这是结束了谈话,她暗松一口气,「哦」了一声,冲他点一点头,快步离去。她现在满心都是《宋师案》究竟该如何改。 次日清早,她没再见到大哥,倒是陆晋命人给她送了两本书过来。 是《宋师案》。 韩嘉宜眼皮突突直跳,手也微微打颤。尴尬、羞恼、失落的情绪瞬间齐齐涌上心头。她定了定神,才翻开了书:竟然有批注? 她倒要看看,给她批注了什么。 字迹有些潦草,不知道是不是陆晋所写,韩嘉宜只注意到抓人、审判时,常会有简短批注。如,标明哪里不符合常理,应该是如何如何。 批注不多,翻到后面甚至没有了,但是这为数不多的批注,让韩嘉宜再次受了打击。她将书合上,搁置到一旁,心里却不由地想:哦,是不是觉得难看到无法忍受,所以后面干脆连看也懒得看了? 今天书院休沐,下午陆显回家,直接去找嘉宜。人未到,声先至:「嘉宜妹妹,妹妹……」他挥手令端茶的雪竹退下,兴冲冲问韩嘉宜:「妹妹,《宋师案》第三部 的全部手稿呢?」 韩嘉宜眼皮子抬了抬:「没了,死了。」 「什么?」陆显一愣,「什么没了?谁死了?」 「宋大人死了,《宋师案》没了。」 陆显怔了一瞬,继而哈哈大笑:「宋大人早就作古,肯定死了呀,这我知道。《宋师案》怎么没了?你不是已经写好了么?嘉宜妹妹,你可别哄我。」 韩嘉宜不说话,《宋师案》的第三部 ,她确实已经写好了,然而大哥陆晋的话,却让她不得不怀疑,第三部的案件是不是也不符合常理,生编硬造。她抬眸看一眼三哥,慢吞吞问道:「二哥,你老实说,《宋师案》写得怎样?」 「精彩,真精彩!」陆显毫不犹豫道,「市面上兴的话本子,这《宋师案》是最精彩的,故事看似离奇,又十分合理,而且扬善除恶,旨在教人向善。其他仿作的话本子,皆不及其十分之一……」 韩嘉宜听他说的诚恳,心中郁气稍减。她叹一口气:「但是案件不合常理是不是?现实中根本没有。有时候审判的也不对,是不是?」 「什么?」陆显不解,「不是啊,妹妹。话本子啊,又不是朝廷的卷宗,为什么要事事为真?难道我写一个白鹤报恩,还真的要一只白鹤自天而降来报答我么?精彩,好看就行了。」 韩嘉宜听后,暗暗点头,心说确实是这么一个理儿不假,但事实上她希望自己能写的更好一些。 陆显目光一闪,看到被嘉宜放在一边的《宋师案》,他双眼一亮,笑嘻嘻道:「原来你自己这边也有。亏得我上回还要特意拿了给你。」 「二哥!」韩嘉宜心头一跳,待要阻止,已然来不及了。 陆显长臂一伸,将两本书拿在手里。看封皮略有些眼熟,他随手一翻,就看到了批注。他瞬间瞪大了眼睛:「这,这是大哥的字?!」 韩嘉宜看着他,不说话。 陆显又翻了翻:「是大哥的字啊,没错,是大哥的字。」他念头转了又转,狐疑地看着韩嘉宜:「大哥已经知道了,是不是?他没说什么吧?」 韩嘉宜知道他的担心,轻声道:「应该还不知道。他是看我闷,让人送来的。」 总不至于明知道是她写的,还要当面批评一番。 「那大哥对你还挺好的。」陆显随口道,「我忽然有个想法……」 「你说。」 「下次《宋师案》再刻印的时候,咱们就出一个‘锦衣卫指挥使陆晋批注版’,肯定能大卖……」不等韩嘉宜表态,陆显自己就先怵了,「还是算了,这样大哥肯定能查到你我头上。到时候咱们可就完了。」 韩嘉宜按了按眉心:「你知道就好。」 「你是因为大哥的批注而毁了第三部 ?」陆显微微眯了眼睛。 韩嘉宜摆手:「还没毁。」 「那就拿过来啊。」陆显急道,「大哥平时又不看话本,他的意见怎么能当真?我觉得写的甚好,非常好。」他想了想,又道:「你如果觉得哪里不妥,等再刊印时,再修改一遍不就是了?」 说起来,他已经十分期待再版了。大哥批注版行不通的话,他可以去找别人啊。拿郭大的名头出去,应该也能卖不少。 第22章 韩嘉宜垂眸,轻声道:「等我稍微修改一下,再给你。」 至少不能再让人指出明显的漏洞来。 「也行。」陆显终于点头,「那你可一定要快一些啊。」他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你缺笔墨纸砚吗?用不用人给你打下手?你预计什么时候能给我……我在咱们家有个书房,要不,我把书房分你一半儿?那里什么东西都有。」 韩嘉宜听这话似乎有哪里不对:「等等,二哥在家里有个书房?」 「是啊,我爹,大哥,我,各有一个。」 韩嘉宜眼皮一跳:「那,自这个院子往外走,不远处那个……」 「是大哥的啊。」 「大哥的?」韩嘉宜心口紧了紧,「大哥的啊。」 她心说,怪不得那次在书房见到大哥。一想到她借用了大哥的书房,她的心情颇有几分复杂。前一刻她想到大哥,还有些羞恼与不快,这一会儿那些情绪竟然消散了不少。 「对了……」陆显话题一转,「过两天就是大哥的生辰,家里肯定是不会大办的。可你说我要不要再备些什么?不过我上回说了给他《宋师案》……」 「大哥的生辰?」韩嘉宜微愕,「要的吧。」她认真道:「是要准备的。」 她这段日子一直忙着《宋师案》的第三部 ,倒险些把此事给忘了。 那次二哥拿了《宋师案》做幌子,又不能真的作数,而且这《宋师案》还到了她手上。二哥作为亲弟弟,是该另备些薄礼。不需要多贵重,至少要有心意。或许她这个妹妹,也得有些表示才对。 她瞥了一眼大哥使人送来的《宋师案》,心说,大哥对她其实不差。 「你说的也对。」陆显点头,「那我先回去啦,你如果想修,那就大胆修,修好以后,赶紧跟我说,一定要快啊。」 韩嘉宜应下。 陆显哈哈一笑,大步离去。他虽然没拿到第三部 的手稿,但却开拓了新思路。大哥批注的不能刊印,旁人批注的难道就不能刊印么?他们书坊的话本子和其他书坊并无太大差别,也不具有优势。若是推出批注版,也许还真能吸引不少顾客呢。 韩嘉宜在二哥走后轻轻叹一口气,修吧,好好修。除此以外,她还得想一想,给大哥准备些什么。 大哥陆晋的生辰就在十月初四,也不剩几天了。她现在再准备其他东西,显然已来不及。上次给老夫人准备的百寿图倒是还在那儿放着,然而她也不能拿那个来充数。可以求个平安符,不过单单一个平安符也太简单一些。 韩嘉宜想了想,干脆向母亲讨主意。 沈氏有些讶然的模样:「嘉宜,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 「什么?」韩嘉宜随口问。 「你大哥,嗯,世子年纪轻,还不到过寿的年岁。」沈氏含糊说道:「家里也不怎么提这件事。当然,你们私下里准备贺礼也行。你若是不清楚怎么做,娘帮你准备。」她看着女儿,温声说道:「这生辰贺礼,也都是有讲究的。不用担心,娘慢慢教你就是。」 她要努力把女儿这些年缺的都给补回来。 韩嘉宜点头轻笑:「那就多谢娘啦。」 沈氏嗔道:「你是我的亲女儿,跟我说什么谢?」 得了空,韩嘉宜同陈静云一起去附近寺庙。韩嘉宜不大相信鬼神,但是在佛门净地,也不由地生出几分敬畏之心。她默默祈祷,希望娘身体康健,事事无忧,也希望她自己也能顺顺利利。 末了,韩嘉宜又帮大哥陆晋求了个平安符。她心想,侯府上下,恐怕也只有他用得着了。尽管对他那次的批评耿耿于怀,但不得不承认,她对他还是心存感激的。不只是因为羊角灯和那几本律书注解,还有他让她直视自己的不足。他们两人来往不算多,她也希望他能平安吧。 户部尚书贪腐一事已经落下了帷幕,陆晋亲自带人抄了曹家,将曹练及其家眷收押,他照例向皇帝复命。 今年三十岁的广德帝郭昌宪一向看重这个外甥,待其回禀完后,含笑说道:「晋儿辛苦啦。」 陆晋躬身行礼:「此乃臣分内之事,不敢说苦。」 轻轻拍了拍外甥的肩头,皇帝笑问:「来,晋儿,跟舅舅说一声,你想要什么封赏?」 「臣不敢讨赏。」陆晋垂眸,态度恭谨。 皇帝脸上流露出一些无奈:「你这孩子,怎么跟自家舅舅也这般客气?」他按了按眉心,缓缓说道:「是了,朕昨日去给太后请安,她老人家还问起你呢,说是有段日子没见你了。走,跟朕去福寿宫走一遭。」 陆晋黑眸沉了沉:「是。」 皇帝没有乘坐轿辇,他与陆晋慢悠悠行着。还未至福寿宫,就看到一个小太监探头探脑向他们张望。 陆晋眸光一闪,脚步微顿。 皇帝冲身后的季安使一个眼色,季安大步上前询问,很快返回,小声道:「皇上,贵妃娘娘玉体欠安……」 陆晋眼皮抬了抬,贵妃孙氏,据说眼下正得宠。 然而皇帝却皱了眉:「身子不适就赶紧找太医,找朕做什么!」他一拂袖,大步离去。 福寿宫中,太后正在小憩,皇帝拦住了打算通禀的宫女:「先不要惊扰太后。」他停顿了一下,问道:「郡主呢?怎么不见郡主?」 话音刚落,一身紫色宫装的明月郡主缓缓行来。她福了福身:「皇上,世子。」 皇帝重重咳嗽了一声:「朕带晋儿来给太后请安。」 明月郡主抬眸瞧了陆晋一眼,轻声说道:「太后已经休息了近两刻钟,我去看看她醒了没有,皇上稍待。」 她冲他们点头致意后,起身去了内室。 皇帝则偏了头问自己的外甥:「朕记得你与郡主青梅竹马,有没有想过向太后请旨赐婚?」他目光灼灼,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陆晋,不想错过他细小的表情。 陆晋沉默了一会儿,神色淡淡:「臣和郡主情若兄妹,没有任何男女之情,自然也不会有婚嫁的念头。」 第23章 轻轻摇头,皇帝叹道:「可惜了,你二人年貌相当,又自小在一处长大。」 似是无限遗憾。 而陆晋只是扯了扯嘴角,没有再说话。 忽然一声女子的咳嗽声响起,随即伴随着脚步声,明月郡主扶着太后缓缓行来。 皇帝与陆晋齐齐行礼。 太后看见数日不见的外孙,心情大好,拉着他问长问短,一时也不大理会旁人。 皇帝在一旁凑趣,故意说道:「有了亲外孙,儿子倒成捡来的了。母后再这样,儿子可不依了。」 太后大笑,指了指明月郡主:「多大的爷们了,还不如宝儿一个小姑娘。哀家疼晋儿,你可听宝儿说过什么?」 明月郡主的闺名,唤作宝璋。她自父母亡故以后,就被太后接进宫中抚养,是太后身边第一得意人。 听了太后的话,她只轻轻一笑,云淡风轻。 太后故意板着脸与儿子说道:「晋儿是你亲外甥,宝儿也是你侄女,你还跟他们争宠吃醋,羞不羞?」 她说着自己笑了起来,皇帝也跟着大笑,旁边的宫女内监无不随着发出笑声。一时之间,福寿宫里充满了欢乐。 陆晋勾了勾唇,将视线转向了明月郡主。她安安静静坐着,脊背挺得直直的。 几人说笑一阵,太后又提起了陆晋的生辰:「转眼都这么大了,你娘若是还在,该有多好。可惜她看不到你现在的模样。」 陆晋胸口一窒,默然不语。他对自己的母亲毫无印象,但是每每听人提起,还是不由地胸口酸涩。 太后上了年岁,坐得久了,精神就有些不济。陆晋不好久留,略坐一会儿,就提出了告辞。临走之际,太后叮嘱他得了空常来走动。陆晋自然应下。 他与皇帝离开福寿宫时,明月郡主亲自相送。 皇帝甚是客气:「太后的事情,还需郡主多多费心。」 明月郡主神色平静:「皇上请放心。」 皇帝一脸赞许:「明月郡主做事,朕当然是放心的。」他回头瞥了陆晋一眼,轻咳一声,温声道:「起风了,郡主早些回去,莫站在风口。」 「是,多谢皇上关怀。」明月郡主福了一礼,转身离去。 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皇帝轻轻叹一口气,又说一声:「可惜。」 至于这次是可惜什么,他不说,陆晋当然也不会问。 离开皇宫后,陆晋直接去了长宁侯府的练功房。 韩嘉宜跟着陆显来找他时,看到的就是大哥陆晋正在练武的场景。只见他一身深蓝色的练武服,手持短棍,纵横腾挪,一招一式,灵活无比。 之前在进京途中,韩嘉宜曾见过同行的郑三哥习武,但是见到练功房,还是头一遭。她悄悄打量,见着练功房大而宽阔,采光极好,墙壁上挂着各种兵器,刀枪棍棒,应有尽有。 陆晋停下手上的动作,转身看着他二人:「你们两个有事?」他皱眉,将短棍挂于墙上,直视二弟:「陆显今日不用去书院?」 「不用,不用。」陆显连忙回答,「今日书院休息。」他看见大哥额头的汗珠,伸手去怀里取帕子,却摸了个空。他用手肘捅了捅一旁的韩嘉宜。 韩嘉宜会意,自袖袋里取出一块叠的四四方方的手帕。 陆显直接从她手里拿过来,快速递给大哥:「哥,给,擦擦汗。」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陆晋黑眸沉了沉,视线自二人脸上掠过,他微微勾一勾唇角,没有去接,而是绕过他们,走到木制的面盆架前,取下巾子,浸了水后擦了把脸。随后重新清洗巾子,大力拧干。 韩嘉宜瞧了二哥一眼,默默地拿回了自己的帕子。 陆显轻咳一声,说道:「哥,后日不是你的生辰么?我和嘉宜妹妹,还有表妹,给你准备了一点小玩意儿,你可别嫌弃。」 其实陆晋的生辰是在十月初四,只是成安公主生他时难产而亡,所以很少特意提及生辰。而且陆显常在书院,未必能在兄长生辰当日回家,所以就决定提前将贺礼送出去。陆显自觉挺讲义气,就叫继妹嘉宜和表妹静云一起。 不过陈静云天生胆小,又一向畏惧陆晋。在她看来,与大表哥打交道的机会越少越好,是以她只说自己要照顾身体不适的梅姨妈,托嘉宜转赠。 因此,听说大哥陆晋回府,陆显就和嘉宜一块儿过来了。 「嗯?」陆晋长眉一挑,眼角的余光扫过两人手上的木匣子。他神色淡淡:「你上回不是给了两本书么?」 「那不作数。」陆显说着打开木匣,一块黑色的绸缎上,静静地躺了一颗小儿拳头大小的珠子,光芒柔和,他颇有些兴奋,「哥,你瞧,这是不是夜明珠?这儿光太亮了,看不出什么。到夜里,光华满室。你把它缀在刀上,既威风又好看。」 这可是他从郭大那里得来的。 陆晋眼皮抬了抬:「嗯,不错,夜里去捉人的时候,火把都省了。人还没到,贼倒先跑了。」 韩嘉宜闻言,忍不住轻笑。她悄悄掩了唇,不让自己笑出声。 「哥——」陆显语塞。 「拿回去吧,上回那两本书就挺好的。」陆晋轻声道,「你还在书院读书,能有几个钱?你有这个心就够了。」 「我……」陆显不敢说出自己名下的产业,「哥,这不花钱。」 韩嘉宜咳嗽了一声,收敛了笑意,也跟着打开手上的木匣。紫红色的刀穗子摆成的「寿」字。 陆晋挑了挑眉:「这是什么?你做的?」 「不不不,这是静云做的。」韩嘉宜不敢揽功,学着二哥的说辞,「是刀穗。大哥把它坠在刀鞘上,保准既威风又好看。」 第24章 她说着将刀穗子拿出来,轻轻一抖,一尺长的紫红色丝绦微微晃动。她偏了头,笑盈盈地看着他,眼中居然还有些期待。 陆晋轻嗤一声,眼中却漾起了浅浅的笑意:「你们都当那刀是什么?」今天从皇宫出来,他心里不大畅快,习了会儿武,郁气稍减。二弟与继妹又在这儿说了几句话,他的心情竟好转了许多。 韩嘉宜自认识他以来,很少见他笑,仅有的几次也是轻哂,似笑非笑。此时见他眸染笑意,灿若星子,她不觉微微一怔,下意识回答:「就当刀啊……」她小声道:「我的跟他们的不一样。」 她把紫红色刀穗连同木匣子往二哥怀里一塞,自己自袖袋里取出一尊精致的玉貔貅并一个平安符。她清了清嗓子:「我娘说玉养人,这玉貔貅给大哥戴着。还有这平安符是我从寺庙里请的,能保佑大哥逢凶化吉。」 「平安符留下,其他的都拿回去吧。」陆晋不得不承认,在看到平安符时,他心里莫名松了一口气:终于不是和刀有关了。 韩嘉宜小声道:「大哥就算不喜欢,也别拒绝啊,二哥心里怪难受的。」 陆晋抬眸扫了她一眼,她似乎胆子比以前大了一些?他又看向眼巴巴看着他的二弟,轻「嗯」了一声:「那就放下吧。」 他话音刚落,那两人脸上立时就浮现出了笑容,分明是因为他的接受而欢喜。就这么开心?他轻唇角轻扬,心里忽然浮上一个念头:二弟和嘉宜,何时这般熟稔? 「哥,那你忙,我们先回去啦。」陆显轻轻扯了扯嘉宜。 韩嘉宜其实有心想问一问,大哥上次说《宋师案》不少细节与事实不符,那么事实应该是什么样的?但这会儿明显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她只好「哦」了一声,带着不舍的情绪随二哥离去。 他们转身欲走,却听大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后天你们有没有空?」 「什么?」韩嘉宜与陆显一起回头。 两人动作神情出奇地一致。 陆晋怔了一瞬,慢悠悠道:「我在梨花巷有个宅子,花开的不错。你们后天若是有空,可以一块儿去看看。」 「好啊。」陆显忙不迭答应下来,兴奋极了。他当然知道大哥在外面有宅子,不过他还从没去过。 然而韩嘉宜听后,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 梨花巷,她去过。她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叫高亮的锦衣卫问她:「你知道锦衣卫的十八种刑罚吗?」 明明阳光灿烂,她却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一些不算久远的记忆慢慢浮上心间,她稳了稳心神,没有说话。 陆晋瞧在眼里,皱眉:「怎么了?」 「没什么。」韩嘉宜摇一摇头,露出一个堪称灿烂的笑容。她指一指身旁的陆显:「我和二哥一起。」 反正二哥要去书院读书,多半去不得。如果二哥真要去,那她跟在二哥身边,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事。 陆晋轻颔首:「好。」 陆显与韩嘉宜一道离开练功房后,犹自兴奋:「梨花巷是一定要去的,大哥的私宅,我以前还没去过。」 韩嘉宜斜了他一眼,心说:「我去过,我没进侯府之前就去过。」不过此事说来话长,还是不提了。她只小声道:「你不是还得读书吗?」 「晌午那会儿跟夫子告个假,出来个把时辰,不是什么大事。」陆显不甚在乎,「书天天都能读,大哥的生辰可一年只有一次。咱们可是兄妹,一家人,大哥难得邀请一次,岂能不去?不止我去,你也要去的。」 韩嘉宜略一思忖,心说也是,每日都待在侯府也没什么趣味,出去转转说不定还会有新的灵感。她点头:「好。」 她的院子就在附近,干脆在此与二哥作别。她随后去找了陈静云,提及大哥邀请一事。 陈静云毫不犹豫摇头:「我不去了。」 韩嘉宜想了想,小声问:「你很怕大哥?」 「你不怕么?」陈静云反问,她不等韩嘉宜回答,自己啧啧两声,说起往事:「我第一回 见大表哥的时候……」 她第一次见陆晋,尚且年少的他面无表情整治刁奴。那时梅夫人已经亡故,沈夫人还未进门。大表哥陆晋常住宫中,他偶然回府一趟,发现有刁奴暗地里欺负陆显。当即处置,毫不留情。 还是个小小孩童的陈静云原本以为这个表哥生的好看,肯定也好相处,没想到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尽管她后来知道大表哥那时的做法无可厚非,但她对陆晋的畏惧依然深深印在了骨子里。加上之后陆晋又做锦衣卫指挥使,锦衣卫恶名昭彰,常与抄家杀人联系在一起。她对大表哥的畏惧就更深了。 韩嘉宜默然不语,她最开始也挺害怕大哥的,而且娘也提醒过她,莫招惹他。不过相处了一段时日后,她发觉他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我肯定不去了……」陈静云摆一摆手,「你和表哥去吧,我还在家里陪我娘。」 见静云态度甚是坚决,韩嘉宜没再多说什么,她略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 得知此事后,沈氏面露诧异之色:「世子让你和显儿去梨花巷的宅子赏花?」 「是啊。」韩嘉宜不明白母亲为何这般反应,「怎么了?有什么不妥么?」 「没什么。」沈氏摇头,「只是有点意外。知道他在外边另有宅院,不过还没叫家里人去过。」她停顿了一下,轻声道:「既是让你们去,那就去吧,他拿你们当亲人,你们也别让他失望。自然一点,不要害怕。」 沈氏对这个继子的感觉有些复杂,她虽然名义上算是他的母亲,但是一没生他,二没养他。她对他,远不及对同是继子的陆显亲近。况且她能感觉到枕边人对长子的客气生疏,如此一来,她对陆晋就更客气了,一直秉承着「不干涉、不得罪」的原则,就那么淡淡地处着。 不过现在看来,他似乎跟嘉宜关系还不错?她想,这或许也是好事。跟陆家父子相处和睦,嘉宜在这家里也能过得更舒坦。 母亲都这般说了,韩嘉宜更没有推拒的理由了。 十月初四有些冷,好在阳光灿烂,天气不错。韩嘉宜乘坐着母亲命人备好的马车前往梨花巷。 梨花巷离长宁侯府不算很远,马车慢悠悠行驶着,于巳正时分到了陆宅门口。 韩嘉宜跳下马车,望着「陆宅」二字,她不由地想起上次来此地时的事情。 正要上前敲门,门却从里面开了。 一个身形高挑的锦衣卫走了出来。这人二十出头,圆脸微黑,眉眼爽利。 韩嘉宜一眼就认出了他:「高大哥!」 第25章 这不是上回带着她来梨花巷的锦衣卫高亮么? 高亮眼角微挑,暗暗打量眼前这姑娘。十四五岁的少女,容貌清丽、衣饰华贵,她俏生生站在阳光下,莫名的眼熟。 他「啊呀」一声:「是你,韩嘉。」 他记得这个人,当时自称是老大的妹妹来着。后来如何了,他也没再打听。但她今天既然能好端端站在这儿,多半是老大没有为难她。老大既然能放过她,那她八成是个良民。换言之,她那天可能没撒谎。 高亮思绪转的飞快,很快,他得出一个结论:这人,极有可能真是侯府的小姐!他再定睛看向她身后的马车,分明带着侯府的徽记,更证明她的身份。 他的心不由地一沉,暗暗回想了一番,自忖上次并没有不当之处,一颗心慢悠悠放回肚子。他试探着打招呼:「小姐有何贵干?」 韩嘉宜脸上的笑意敛去不见,她扯一扯嘴角:「我来找大哥。」 「你大哥?」高亮咳了一声,慢吞吞道,「你大哥是哪一个?是不是……」 那一句「是不是我们老大」还未说完就被一阵马车骨碌碌的行驶声打断,更遑论他还未说出口的就上次事件的解释了。 一辆马车在不远处停下。有两个打扮一致的人,一先一后跳下了马车。在看清他们的面容后,韩嘉宜不由地唇角轻扬,眸中也染上了笑意。 从马车上下来的两人,她认得。居前的眉眼英俊,满面春风,正是二哥陆显。他身后的那个,容貌清雅,却是书坊的大东家。 那两人显然也看到了她,快步走了过来。 韩嘉宜福一福身:「二哥。」她又抬眸看了一眼大东家,犹豫了一瞬:「郭大哥。」 她心想,这儿不是书坊,在这里叫大东家,似是不大妥当。上次在书坊,她记得二哥叫他「郭大」。 大东家乌黑好看的星眸闪过一抹惊诧,他点一点头:「嗯。」 高亮也匆忙抱拳行礼:「王爷,二少爷。」 他此时对这位姑娘的身份深信不疑了,这确实是侯府的小姐。而且,更让他意外的是,这位姑娘似乎跟平安郡王也关系匪浅?平安郡王是老大的表弟,这姑娘如果真是老大的妹妹,那他们也勉强算是亲戚。难怪他们认识。 他这一声「王爷」教韩嘉宜微微一怔,王爷? 二哥肯定不是,那个郭大东家莫非是王爷?二哥跟王爷一起开书坊?不过郭是国姓,如果真是王爷,好像也不稀奇,却不知道是哪一个王爷。 陆显满面笑容:「妹妹,你居然比我们到的还早一些。你站在门口做什么?为什么不进去啊?」 韩嘉宜指一指高亮,如实回答:「是要进去的,可他问我大哥是哪一个。」 高亮闻言,眼皮一跳。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怎么听着,有哪里不对劲儿呢? 陆显「哦」了一声,他看着高亮,笑嘻嘻道:「你问她大哥是谁,我来告诉你。她大哥就是我大哥。你要问我大哥是谁么?」他拍了拍郭大:「我大哥就是他表哥,锦衣卫指挥使,陆晋。」 高亮心里怦怦直跳,胡乱说了一句:「请。」 他当然知道这位陆二公子是他们老大的亲弟弟。老大嘴上不说,但对这个弟弟一向看重。前段时间,陆二公子给他们老大送了两本话本子,老大捧着看得可认真了。 他心说,完了,这回大概得罪人了。 不过这几人显然并没有为难他的意思。 平安郡王郭越微微含笑,挥了挥手:「去忙你的吧。」他又回头对陆家两兄妹道:「咱们进去。」 他们三人一起进府,远远看见了陆晋。 陆晋听下人禀报说门外有动静,这一看,二弟陆显、继妹嘉宜还有平安郡王郭越竟一起出现在他面前。他眸光轻闪,拱了拱手:「王爷。」 郭越连忙摆手,温声道:「表哥,我不请自来,你可别恼我。」 「王爷说笑了,王爷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恼从何来?」陆晋微微一笑,眼角的余光却看向二弟,知道平安郡王的到来和二弟陆显脱不了干系。 陆显心虚,也不敢去看大哥,他东张西望,似是全然被宅子的风景所吸引。 郭越轻舒了一口气:「表哥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还真怕表哥恼了我,把我给赶出去。」 陆晋长眉一挑,唇角微勾:「怕我赶你出去,还敢跟着过来?可见还是不怕的。」 郭越只笑了一笑,没有反驳。 他们表兄弟说话,韩嘉宜只在一旁默默站着,也不吭声。她隐约觉得她的到来或许有些多余。因为她并没有见到其他的女客。确切的说,客人只有她、二哥、王爷这三人。 大哥陆晋领着他们闲逛了一会儿,又特意给郭越和韩嘉宜做介绍:「这是舍妹。嘉宜,这位是平安郡王。」 韩嘉宜心头一跳,惊讶异常,平安郡王?原来大东家是平安郡王。 平安郡王的名头,她自然是听说过的。先帝的子嗣以康王居长,康王早逝,只留下侍妾所出的一子,就是平安郡王郭越。康王和成安公主不同母,不过平安郡王和陆家的关系看着倒不错。 她稳了稳心神,福身行礼:「王爷。」 郭越抬眸,眼波清雅若水,作势去虚扶她,口中说道:「妹妹不必多礼,你方才不是还唤我郭大哥么?」他停顿了一下,又道:「不然叫表哥也行。」 韩嘉宜扯了扯嘴角,勉强一笑,连说不敢。大哥还恭恭敬敬叫他王爷呢,她胆子有多大去跟他攀扯喊他表哥。万一谁给她扣个冒认皇亲的名头,那可就糟了。 陆晋察觉到了她的不自在,他长眉一皱,轻声道:「嘉宜。」 韩嘉宜闻言立时松一口气,身体向陆晋稍微靠近了一些,笑盈盈着他,清丽的眸子乌黑如玉:「大哥,你说。」 少女眸如星子,熠熠生辉。陆晋脸上波澜不惊,心里却不由地一动,眉目略微缓和了一些。他轻声道:「你瞧瞧这园子里的花有没有你看上的?看上哪个只管说,我教人给你送去。」 韩嘉宜对花花草草兴趣不大,但还是露出惊喜的神情:「真的么?大哥真好。」 第26章 陆晋黑眸沉了沉,唇角轻扬起一个细小的弧度,心头却莫名的有些烦躁。或许他前日不该一时兴起让他们过来,他没什么好招待他们的,尤其是继妹嘉宜,连个陪她说话的人都没有。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陆显和郭越并不觉得被怠慢。事实上,第一次去陆晋私宅,这一点就够让他们兴奋了,更不要说他带着他们在宅子里闲逛了。 临近晌午,陆晋命厨房整治宴席,四人也无需避讳,干脆同桌而食。 陆显这会儿精神十足:「有肉怎能无酒?哥,咱们今儿应该不醉不归才是。」 「是极,是极。」郭越毫不犹豫附和,神情飞扬。 韩嘉宜则安安静静坐着,不管他们如何,她总归不多事就是了。 陆晋目光自他们三人脸上一一扫过,他神色不变,不紧不慢道:「喝酒?你们两个等会儿还要回书院,嘉宜也在这里,喝什么酒?」 难道让一个小姑娘看着三个男人喝酒?就这样还做人家兄长?! 韩嘉宜眨眨眼,秋水样的眸子里浮起一层笑意,心里隐约有些感激。她偏了头,冲大哥陆晋露出一个笑容。 陆晋眸光轻闪,收回了视线。 陆显悻悻的,耷拉着脑袋:「那行吧。」他给自己倒了杯茶:「哥,那我就以茶代酒,祝你事事顺心。」 韩嘉宜和郭越见状,也齐齐举起了茶杯:「事事顺心。」 陆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行了,吃饭。」他说着将一盘菜往韩嘉宜面前轻轻推了推,淡淡地道:「萝卜炖肉。」 韩嘉宜怔了一瞬,后知后觉想到第一次和大哥一起用膳时的事情,而郭越和陆显则同时向她看了过来,神色各异。 陆晋似是毫无所觉,又对二弟道:「狮子头,你的。」 「啊。」陆显低呼一声,眼中立时迸发出光彩来,方才的沮丧一扫而光。他笑呵呵道,「哥,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狮子头?这菜式是不是你特意让人准备的?都是我们爱吃的。」 陆晋抬头扫了他一眼,他立刻闭嘴。 郭越笑了笑,甚是自信的模样:「我要是没猜错,这松鼠鳜鱼肯定是给我准备的。表哥费心了。」 韩嘉宜悄悄看了大哥一眼,心说,大哥其实对他们几个还挺不错的。 很常见的菜色,但几人都颇为满意。少时用过午饭,陆晋催着陆显和郭越回书院:「不能耽搁了功课。」 两人尽管不舍,却只能离去。 韩嘉宜也顺势提出告辞。 陆晋倒是同她客气了两句:「你若没有其他要事,不妨多留一会儿。」 「不不不,我还有点事,就不再打扰大哥了。」韩嘉宜连忙说道。二哥他们都走了,难道让她和大哥在这里大眼瞪小眼么? 「嗯……」陆晋刚一点头,忽然有下人禀报,说是有贵客来访。他沉声问:「什么贵客?」 「明月郡主。」 韩嘉宜闻言,心想,大哥和郡主的感情看来很好啊。毕竟是从小一块长大的情分,就算没有男女之情,也不会疏远到哪里去。 郡主今日前来,是因为大哥的生辰吧? 她下意识向大哥看去:「大哥既有客人,我还是先告辞吧。」 陆晋本就意外于明月郡主的到来,却见继妹嘉宜一双灵动的水眸正直直地望着自己。明明她神情认真而恭谨,可他不知道为什么,竟从她漆黑如玉的眸中读出了一丝了然,仿佛给她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而且这秘密还和他有关一般。 这感觉让他很不舒服,又隐隐有些烦躁。他双唇紧抿,沉声道:「我去看看郡主前来有何要事,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明月郡主一身紫色宫装,站在厅堂中。听到有脚步声,她缓缓抬头,牵起唇角,苍白的面容露出一抹浅笑。 陆晋拱了拱手:「郡主。」 「太后用了午膳要歇一会儿,我就出来了。」明月郡主轻声道,「以前听说你在这边有宅子,今天第一次过来,感觉还不错。只是我这不速之客,大约不怎么受欢迎。」 陆晋垂眸:「郡主光临寒舍,岂有不欢迎之说?」他犹豫了一瞬,缓缓说道:「郡主此次前来,是有事需要我帮忙吗?」 「嗯?为什么这么问?」明月郡主眸中闪过一丝疑惑。 「你若是需要帮忙,可以找我。」陆晋微眯起眼。 有些事情,他不知道她是否是自愿为之。他们虽然不算亲厚,可到底是从小相识。如果她要他相助,他肯定不会置之不理。 然而明月郡主却摇了摇头:「你当我来做什么?我是来给你祝寿的。你说你帮我?」她轻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我是明月郡主,是太后最信任的人,连皇上都礼让我三分,我还真不知道需要陆大人帮我什么忙。」 陆晋黑眸沉了沉,没有说话。她既这么说,那么大约不存在被强迫的可能。 「不过,你若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可以对我开口。」明月郡主慢悠悠道。 陆晋轻哂:「不会有那么一天。」 明月郡主不以为意,她「啪」的一声,将正在把玩的匕首轻拍在桌上,施施然道:「我在宫里,匕首也用不到,送给你防身吧,权当是给你的生辰贺礼。我得回去了,太后醒来看不到我,又该着急了。」 她目光悠远,似是望着前方,又像是什么也没看。她低语:「又要回去了……我已经很久没出宫了。上次还是你们家老夫人过寿的时候……」 她语气平静,隐隐有些怅然。陆晋眸光轻闪,一些旧事不期然浮上心头。他皱眉:「你如果不想待在宫里……」 「我和你不一样。」明月郡主打断了他的话,眉目低垂,「你是长宁侯府的世子,你的家在宫外。而我,我是没有家的。太后垂怜,收留我在身边。我大概是要陪太后一辈子的。」 这话说的酸楚,陆晋双眉紧蹙,沉声道:「太后接你进宫,是抚养你,不是拘禁你。你是敕封的明月郡主,上了玉碟、昭告天下。你不是太后身边的大宫女。天下百姓都在看着,你如果想出宫嫁人……」 第27章 明月郡主神色古怪:「嫁人?嫁谁?你不是想要娶我吧?我可从来没有……」 「不是!」陆晋拧眉,打断了她的话。他对她毫无男女之情,何来嫁娶之意? 「那就好。」明月郡主站起身,「你我也都知道,咱们说是认识多年,可其实并不投契。所以,你的事情我不管,我的事情你也别问。我要回去了。」 陆晋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又很快松开。话说到这份上,他再多说,就有些自讨没趣了:「我让人送你。」 「不必。宫里的马车就在门外。」明月郡主缓步走至门口,忽的回头,「我上次在长宁侯府,见到了你的两个表妹,很不错。」 陆晋双目微敛,不想纠正她话里的错误,也就没有回答。 明月郡主匆匆忙忙离开陆宅,她视线在门口停靠的带有长宁侯府徽记的马车上停留了一瞬,才拎起裙裾,在宫女在搀扶下,坐上了宫里的马车,闭目养神。 回到皇宫后,太后小憩还未醒来。明月郡主坐在偏殿的镜前,神情怔忪。 过了约莫一刻钟,一个绯衣内监低头疾步而入,施礼之后,低声道:「郡主,查到了。」 「哦?」明月郡主柳眉微挑,蓦地提起了精神,「你干爹办事,可真够慢的。」她看了一眼低眉顺目,默不作声的小内监,心想:比锦衣卫差远了。 而锦衣卫指挥使陆晋在她离开陆宅后,转身去找继妹嘉宜。 刚一看到她,他就唇角微勾,幽深的眸中漾起了极浅的笑意,连脚步也特意放轻了。 少女坐在桌边,半垂着头,双目紧闭。午后的阳光洒进来,浓密的睫羽在她白皙的面孔上覆下一层阴影。 她脑袋一点一点的,呼吸却均匀顺畅。 陆晋笑起来,眼中闪过兴味。这是困到要睡着了么? 大约是察觉到了他的存在,韩嘉宜猛地睁开了眼,黑白分明的眸中充满了茫然和迷茫。陆晋心头一跳,压下骤然生起的微妙情绪:「醒了?」 甫一睁眼,就看到大哥正似笑非笑看着她。韩嘉宜心里打了个突,下意识就要往后退,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是坐在圈椅上。她立时站起,随手整理了一下头发衣衫:「大哥!」 陆晋轻咳一声,移开了视线:「你既然困,怎么不去歇着,坐在这里,不觉得不舒服么?」 韩嘉宜闻言抬眸,斜了他一眼,小声道:「不是大哥让我在这儿等你的么?」 她颇有些懊恼,这几日忙着修改书稿,晚上歇的迟,就指靠着午后休息一会儿养精神。她倒是想回去休息,可方才大哥叮嘱她不要乱动,她想着至少得正式打一声招呼再走,就坐在这里等。才一会儿的光景,竟然打盹了。 陆晋一怔,不自然的神情一扫而过:「我让人收拾一间客房,你先歇一会儿吧。竟能困成这样。」 也不知道先找个地方休息。 见他转身欲走,韩嘉宜猜测着是要让人给她收拾房间,她连忙阻止:「不用了,大哥,不用了。」 陆晋脚步微顿,转了头,黑眸盯着她:「听话。」 韩嘉宜思绪急转,她自然不可能在这边休息。何况这一打岔,她的困意消散了许多。她尽量笑得灿烂:「真的不用,我现在已经不困啦。」她停顿了一下,认真道:「对了,大哥,我还有事想要请教你。」 陆晋静静地看着她,见她眼中笑意盈盈,眼神清澈,再无丝毫迷蒙,相信她确实是不困了。 他微一勾唇,回转身,缓缓在她不远处的太师椅上坐定,淡淡地道:「问吧。」 他记得他曾允了她,想了解什么就只管当面询问,也不知道她会问他什么。 韩嘉宜抬手给大哥斟了一杯茶,态度恭谨:「大哥,我看了那两本《宋师案》。我记得大哥说,那里面有许多不合理的地方。我自己看着也看不出好歹,就想问问大哥,真正的缉拿、刑讯、判决该是什么样的。」 她近日查了一些书籍资料,但所知终归有限。 陆晋长眉一挑,将眼中的诧异藏下:「你要问的,是这个?」 她这般恭谨,就为了问他这么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韩嘉宜点头,认真而恳切:「就是这个啊,还请大哥教我。」 尽管惊讶于她的问题,但陆晋还是略一颔首:「嗯。」缓缓给她讲了起来。 如何缉拿、如何审讯、如何判决,对他而言,再熟悉不过,说着不费吹灰之力。他不经意间抬眸,看见了她眼中的期待与认真,他心念微动,说的更加详细了。 韩嘉宜认真听着,暗暗记在心里,心想,以后可不能再犯这种让内行一眼就看出的错误。 陆晋约莫说了两刻钟,他刚停下来,就见继妹嘉宜捧着茶杯:「大哥,你喝茶。」殷切而恭谨。 接过来,一饮而尽,陆晋轻声道:「这些东西,你了解一下就行了。反正你又不会犯事,用不着知晓这些。」 韩嘉宜不说话,心想:怎么用不着?若真用不着,也不会给你笑话了。 但她此刻有求于人,自然不会将心里话给说出来。她浅浅一笑:「不啊,我喜欢听。」 少女清丽的眸中盛满了笑意,眼睛眨也不眨,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仿佛能望进他心里去。 陆晋心头一跳,缓缓移开了视线,沉声道:「喜欢什么不好,喜欢这些东西!」他站起身:「还有想知道的吗?」 韩嘉宜心念微转,寻思着这是逐客令,她笑道:「没有了,没有了。大哥说的很好,让我受益良多。多谢大哥了。」她停顿了一下:「大哥,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嗯。」陆晋颔首,「我送你。」 「不用不用。」韩嘉宜连连摆手,「大哥忙自己的事情就好了。今天已经很麻烦大哥了。」 让他送她?还是算了吧。 陆晋见她态度坚决,也就没有强求:「那好,我去趟指挥衙门。」 第28章 坐在回去的马车上,韩嘉宜暗想:这次出门,可谓是收获颇丰。她回府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铺纸研墨,将陆晋的话整理一下记录下来。而且在方才的谈话中,她又有了新的灵感。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埋头修改,全神贯注。 好在家中没有其他事情分散她的注意力。她在原本的基础上修修改改,总算是修改好了,在二哥陆显休沐日时,将修改后的定稿交给了他。 陆显刚一接过来,就站在那儿翻阅,颇为专注。 韩嘉宜见他头也不抬,看得认真,忍不住问:「你瞧着怎样?」她心下惴惴,修改过后,还有明显与事实不符合的地方吗? 陆显埋头翻阅,没有作答。 「二哥!」韩嘉宜略略提高了声音,「问你看着怎么样。」 「啊?」陆显抬头,呆了片刻,方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他笑着称赞:「精彩,真精彩!」 「没有觉得哪里与事实不符合吗?」韩嘉宜仍有些不放心。 陆显摆了摆手,满不在乎:「要想看完全符合事实的,看前朝卷宗去,看什么话本?我只要故事精彩就行了……啊,当然,我觉得挺符合常理,也没看出哪里不对。你放心,这第三部 只要一刊印,绝对大卖。」 韩嘉宜只「嗯」了一声,心想,问他也问不出什么。 「我先给你一些稿酬,等书印好了,再给你些分红。」陆显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差点忘了。你那个澹台公子的私章,借给我用用。」 这是之前商议好的,书坊再次刊印时,加上澹台公子的私章,先于别家出售,也区别于之后的效仿者。 韩嘉宜取出来给他:「小心收着,可别弄丢了。」 「放心!」陆显直接揣进怀里,「好妹妹,你有什么新想法,新话本的,只管些,写好了二哥给你印。缺什么都跟我说……」 他叮嘱了几句后,匆匆告辞。他得寻个安静的地方,好好阅读一番。 陆显捧着书稿走得飞快,刚离开嘉宜的院子,途径练武房时,正好遇上大哥陆晋从里面走了出来。陆显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就要藏手稿。他心中叫苦不迭:大哥何时回来的? 殊不知,他这一番动作,更引得陆晋侧目。 陆晋皱眉:「藏什么呢?」 「啊……」陆显思绪转的飞快,「是嘉宜妹妹写的字,想让我给品评一下好坏。啊,大哥你也知道,我在书院读书,师从李大家,字写的不好,基本的鉴赏能力还是有的……」 陆晋黑眸沉了沉,淡淡地道:「你和嘉宜,倒挺亲近。」 「都是一家人嘛,当然亲近了。啊,大哥你忙,我先回去了。」陆显哈哈一笑,不以为意。 陆晋垂眸:「嗯。」 陆显闻言,如遭大赦,小心按着书稿,快步从大哥身边走过,心里无比庆幸:还好大哥没有赶上来看一看嘉宜妹妹的字究竟如何。 陆晋双眉微蹙,朝韩嘉宜所住的院子看了一会儿,心想,没看出来,她倒挺好学的。 韩嘉宜将修改后的手稿交给二哥陆显以后,顿觉轻松了许多。她想她需要先歇一歇,至于她最近想到的几个故事,还不急着写。 次日,她竟收到了来自东平公主府的帖子,颇觉诧异。不止是她,陈静云也收到了。 韩嘉宜拿着帖子去找母亲沈氏。 「东平公主的诗会?」沈氏也有些意外,「东平公主消息挺灵通的,居然知道你。」 韩嘉宜点头:「是啊,我也有点奇怪。」 沈氏略一沉吟:「既是公主邀约,那就去吧。多认识认识人,见见世面也好。嘉宜,这是你进京以来第一次收到这样的帖子,不可不去。」 她先前还在想着怎么让女儿快些融入京中贵女的圈子,正好东平公主就递了帖子过来。 「可是,娘,我诗写的不好。」韩嘉宜微微皱眉,「去诗会只怕会出丑。」 她当然会写诗,有时候写话本,情节需要,故事里的人还要吟诗作词。只是比起话本,她的诗要逊色不少。爹还活着的时候,也说她的诗不及她想的故事灵气逼人。 沈氏轻笑:「傻姑娘,你当去诗会的,个个都是才女?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她停顿了一下,轻声道:「再说,我还真不信,你爹教出来的女儿不会作诗。」 她记得韩方喜爱文墨,他的女儿怎么可能不通诗词? 「会是会的……」韩嘉宜小声嘀咕,但真的不及话本啊。 「那就是了,去吧,和静云一起。」沈氏笑道,「前几年静云也收过这样的帖子,可惜她胆子小,又没人作伴,很少参与。如今你来了,你们一块去。」 见母亲这般说,韩嘉宜也不好再推拒,她点头:「好,我听娘的。」 陈静云得知要和嘉宜一同前去,心里颇为兴奋,特意又将房间的诗集翻了几遍。不求在诗会上压倒群芳,至少别损了长宁侯府的名头。 而韩嘉宜也对东平公主有了更多的了解。这是当今皇帝的异母姐姐,也是康王的妹妹,即平安郡王郭越的姑姑。 沈氏将两个姑娘叫到跟前,又认真详细教导她们到公主府做客时该如何应对。 两人牢记于心。 沈氏看两人认真严肃,不觉轻笑:「不要害怕,公主府又不是龙潭虎穴。你们是去做客的,不是去上战场的,不必这般紧张。」她有意宽慰两人:「我问过了,你们沈家表姐也会去的,到时候会照拂你们一二。」 韩嘉宜点头,略略放心,对即将到来的诗会,也多了一些期待。 诗会的举办地点不在东平公主府,而是在郊外的庄子上,距离长宁侯府有一段距离。韩嘉宜和陈静云一起坐马车前去。 途中,陈静云笑道:「东平公主最爱风雅,也爱热闹。据说以前也办过茶会、赏花会。不过去参加诗会,对我而言,还是头一遭。嘉宜,你在睢阳时,参加过诗会吗?」 第29章 韩嘉宜摇头:「没有,没有正式参加过诗会。」 不过,父亲还在世时,她曾见过父亲的诗会,也曾穿男装扮成仆童去看热闹,对诗会的情形记忆犹新。只是,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陈静云轻叹一声:「也不知道这次会出什么题目。我昨夜捧着诗集看了好久呢。」 韩嘉宜不由地轻笑。 等马车赶到目的地时,已经不算早了。两人先后下了马车,随早在门口等候的仆从入内。 侍从们训练有素,笑容可掬,邀请她们先到园中小坐。 十月的天,阳光灿烂,微风和煦。三三两两的年轻女子站在园子里,鲜妍明媚,生机勃勃。 韩嘉宜一眼看到了表姐沈芳。 巧的是,沈芳也看见了她,含笑同她打招呼:「表妹快来。」 韩嘉宜拉着陈静云上前,含笑唤一声:「表姐。」 沈芳今年十七岁,她的婚期就在两个月后。好事将近的她面色红润,心情甚好。她笑盈盈拉着韩嘉宜与陈静云,同众人介绍:「这是我表妹嘉宜和静云。」 她的好友中有之前随着家中长辈去长宁侯府给侯府老夫人祝寿的,略略知晓这两个姑娘的身份,客客气气。 却也有不知道的,悄声询问:「哪家的姑娘,怎么从未见过?」 自有相熟的悄悄告诉她。 鲜少出现在这种场合的陈静云不免有些局促,她不自觉抓紧了韩嘉宜的手。她想,嘉宜看起来比她淡然多了。 殊不知韩嘉宜心中的紧张并不亚于她。 韩嘉宜也不想给娘脸上抹黑。她神情自然,落落大方,对自己的出身来历也不避讳。她生的好看,说话得体,又有沈芳等人照拂,一时间跟众人倒也相处融洽。 当然,东平公主所邀请的姑娘,大多出身不俗。在今天这样的场合,大家都顾忌身份面子,即使真的对她有轻视的心思,也不会在公主的诗会上当众滋事。众人礼貌客气,甚至还有热情的姑娘主动与她们说起之前的数次诗会。 说了约莫一刻钟,有丫鬟来报,说是东平公主过来了,请她们入席。 韩嘉宜与陈静云一起在丫鬟安排的位置坐了,正说着话,忽听一个清亮的女声:「公主到!」 众人纷纷起身,向公主行礼。 韩嘉宜抬眸,看向在一群美婢的簇拥下缓缓走来的美貌妇人。她心说,原来这个就是东平公主。 东平公主三十来岁,相貌美丽,衣饰简单大方。这不是她第一次办诗会,同往常一样,先由丫鬟们端了各色小菜上来。待众人用过膳食以后,撤下盘碟。东平公主亲自出题限韵,规定了时间,要求众人各赋诗一首。 韩嘉宜见题目是中规中矩的咏物诗,顿觉轻松。她认真凝神思索一会儿,心里很快有了一首,工工整整誊写上,自忖可以交差了。 回头瞧一瞧陈静云,见其正低头疾书,甚是专注。 少时到了规定的时间,丫鬟们将诗作收上去,呈给了东平公主。接下来,公主府的丫鬟们会将这些诗作统一抄写,掩去姓名,交由专人评判,分出个优劣高低。 而在专人评判的间隙,这些贵女们则又在园子里三三两两说笑玩乐。 陈静云悄声问韩嘉宜:「你写的怎么样?」 韩嘉宜想了想:「还好吧。不出挑,也不至于出丑。」 她听到那边几个姑娘兴致勃勃议论谁会夺魁以及公主会给什么样的彩头,她本人对此倒是不在意。如她所说,不出挑,不出丑就行了。 陈静云点头,深以为然:「也是,你刚从睢阳来京城,如果第一次参加诗会,就压了旁人一头,那多招恨啊。」 韩嘉宜作势去掩她的嘴:「小声些吧,这话给人听见,也不怕人笑话。」她在写诗方面几斤几两,她心里还是有数的。 陈静云连忙降低了声音:「也不知谁会夺魁。」 谁会夺魁呢?东平公主也在想着这个问题。此次她下帖子邀请了五十二个姑娘,前来赴约的有四十九个。 面对四十九首不带姓名的诗,东平公主及其门客们认真翻看,几经讨论后,终于敲定了名次。 东平公主循着这三首诗去看其各自的作者,她「咦」了一声,深感意外。 待门客们退下后,东平公主含笑对侄儿说道:「这回你可看走眼了,你说的才女,连前三都不入呢,只能得个第五。」 平安郡王郭越诧异:「我不信,姑姑哄我呢。」 「不是我哄你,只怕是陆二哄你。」东平公主笑着摇了摇头,「你也看到了,好几个才子共同选定的,还能有假?」 她看着侄儿,神情温柔。这是她胞兄康王唯一的骨血。她与驸马成婚多年,膝下无儿无女,就把这个侄子当成了亲儿子来对待。郭越今年十六岁,也到了该议亲的时候。他无父无母,少不得她这做姑姑的多操操心。她寻思着,不拘侄儿看上谁,只要他中意,她豁出去脸面,也要帮侄儿把那姑娘娶了来。 不过郭越到了现在,似乎还没这方面的心思。倒是今日,他到这边玩儿,听她说起诗会,他似是来了兴致,问她:「姑姑,长宁侯府的那个姑娘是不是也来了?那姑娘可是个才女。」 东平公主第一次听到侄儿夸赞一个姑娘,细问之下,方知是长宁侯的继女,沈氏在睢阳时所生的女儿。 众贵女作诗之际,她留神细细打量了那个韩姑娘,见其柳眉杏眼,肌肤白皙,相貌美丽,比年轻时的沈氏犹胜几分,凝神写诗时,从容镇定,颇有书卷气息。她思忖着或许真如侄儿所说,是个大才女。 此刻见韩嘉宜前三不入,东平公主不禁怀疑侄儿话语的真实性了。——当然,她也不会疑心是郭越撒谎欺瞒她,只想着要么是与他来往甚密的陆显吹嘘自己的继妹,要么是郭越见过韩姑娘,对其有别样的心思。 在郭越看来,陆二的妹妹连《宋师案》这样的话本子都能写得,那肯定是个难得的才女。没道理前三不入。 东平公主翻出韩嘉宜的诗作,细细读了两遍,笑道:「虽前三不入,可好歹也是第五,算是不错了。」她瞧一眼正巴巴看着她的侄子,将手里的诗递给他:「你瞧瞧。」 郭越匆匆扫了一遍,轻声道:「我觉得甚好。」 第30章 即便不好,那也肯定是有意藏拙。毕竟那是大名鼎鼎的澹台公子啊。 东平公主忍不住轻笑出声。 韩嘉宜正与陈静云、沈芳等说着话,忽然听人说:「公主来了。」 东平公主笑吟吟公布名次,又道:「当然,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大家写的都很好。」她使个眼色,早有丫鬟将事先备好的彩头赠给了前三名。 那三位姑娘纷纷道谢。 陈静云小声对韩嘉宜道:「咱们其实也还不错。」 她们两人一个第五,一个第九,还好都没垫底。 韩嘉宜点头:「是极。」她对于第五这个成绩还算满意。在她不擅长的领域内,四十九个人中排名第五,可以了。 东平公主说话时忍不住去瞧韩嘉宜,见其神情淡淡,眉目间隐含笑意。她暗暗点头,心想:心性不错。刚从睢阳到京城,亲临这样的场面,丝毫不见怯意,举止大方得体,甚好甚好。 少时诗会结束,东平公主让众人随意玩乐。大家三三两两,或是讨论诗词,或是赏花说笑。 沈芳和自己未来的小姑子顾令绾低语了一会儿,红着脸来向韩嘉宜告别:「我有些事情,要先回去,你们在这儿能照顾好自己么?」 表姐脸上的羞意和顾令绾眼中的促狭,让韩嘉宜瞬间了然:唔,似乎是和未来的表姐夫有关?她点头:「当然,表姐不用担心。」 然而沈芳先行离去没多久,陈静云就被人不小心将茶洒在了裙子上。满满一杯茶倾在了腰腹间,绛紫色的裙子上水渍形成了云纹,看着倒不算明显,但湿衣沾身,格外难受。 那个闯了祸的李四姑娘脸色苍白,眼中含泪,道歉谢罪,甚是自责,又手忙脚乱拿着帕子去擦拭。 陈静云心里有气,但是面对着一个花容失色的姑娘,也不能发作,只轻声道:「没事没事,你不要在意,我也没有伤着,只是脏了衣裳而已,回去换了就是了。」 不过到底是有些遗憾,她参与这种场合不多,可惜今天还有了这么一遭。还好诗会已经结束,此时离开也不算失礼。——这个时候再向旁边丫鬟讨要替换的衣裳,倒显得多事,还不如走了干净。 韩嘉宜知道静云现下狼狈,不适合再待在这儿,正要陪她回去,忽然被东平公主身边的大丫鬟叫住:「韩姑娘,公主请你过去说话。」 韩嘉宜诧异:「公主?」公主找她做什么? 陈静云想了想:「公主叫你,你就赶快过去啊,别让公主久等。」 「那你呢?」 陈静云叹一口气:「我在这儿等你呗。」 「你穿着湿衣裳,怎么会好受?」韩嘉宜皱眉,「这样,你先回去换衣裳,别等我了。」 「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啊。」陈静云急了,「再说,我坐着车走了,等会儿你怎么回去?」 她们两人是同乘一辆马车来的。 韩嘉宜笑笑:「放心吧,这么多人呢,不会把我丢在这儿。随便跟人趁一辆,也就回去了。实在不行,要是我到了酉时还没回去,你再让人来接我就是了。」 陈静云心说有理,她穿着湿衣裳也确实不舒服,就点头:「那成,我先回家,你快过去吧。」 两人匆匆作别,韩嘉宜随着大丫鬟去见东平公主。 东平公主笑道:「你从睢阳来,想必对睢阳的风土人情很了解了。」她缓缓向室内走去,边行边道:「驸马的老家也在睢阳,你跟我说一说睢阳的事情吧。」 韩嘉宜站在她身侧,心内狐疑,却还是含笑略略讲了一些睢阳的事情。 她自小在睢阳长大,对睢阳的风土人情自是了如指掌。此时轻细语讲来,让人心驰神往。 东平公主听她说话的同时,观察打量她。嗯,相貌不错,才华也有,言谈举止也挑不出错,是个挺好的姑娘。若说不足,大概是她的出身吧。长宁侯的继女,还是差了一些。 韩嘉宜不知道东平公主心中所想,只当是公主真的好奇睢阳风物。爹爹还在世时,也曾带着她在睢阳城内游玩。此时讲着,不免思及旧事,生出思乡的情绪。 她几分怅惘,几分怀缅,不知不觉说了好一会儿。东平公主似是很感兴趣,耐心听着,韩嘉宜不自觉也放松起来。 等她告辞离去时,已经过了许久。参加诗会的姑娘不知何时,都已离去。原本停靠在门口的马车,也都不见了。 韩嘉宜轻叹一口气,又看看天,现在还不到申正,距离她和静云约定的时间还有近一个时辰。是要在这儿继续等呢,还是劳烦公主的人呢? 「嘉宜妹妹,你怎么还在这里?」一个略带惊喜的声音忽然响起。 韩嘉宜回头一看,见这人一身宝蓝色长衫,容貌清雅,眉目间隐含笑意,正是书坊的大东家平安郡王郭越。她略一思忖,福身行礼:「王爷。」 她念头转的极快,郭越是东平公主的侄子,出现在这里好像也不算奇怪。 「怎么又叫王爷,上回不是还叫我郭大哥吗?」郭越笑问。 他方才又同姑姑说了会儿话,听姑姑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对嘉宜颇有好感。虽然东平公主不是夸他,但他心里的喜悦不亚于自己被姑姑称赞。刚同姑姑告别,就看到了韩嘉宜,他心情大好。不等她回答,他又问:「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韩嘉宜也不瞒他:「我在等马车。」 郭越沉吟:「等马车?那要等到何时?正好我也要回城,我送你一程吧。」 「这不妥吧?」韩嘉宜下意识就要拒绝。 「这有什么不妥的?你是陆二的妹妹,也就跟我妹妹差不多。难道你还要跟我避嫌?而且我还有关于《宋师案》的事情要问你。」 韩嘉宜估摸了一下从这里回城需要的大致时间,又听他提到《宋师案》相关事宜,就点一点头:「那就多谢王爷了。」 「都跟你说了,别叫我王爷。」郭越摸了摸鼻子,「你怎么跟表哥一样?」 连陆二都敢唤他一声郭大的。 第31章 平安郡王的马车很宽敞,里面布置的也大方。往常只要马车一行驶,郭越就困意顿生。但今天,他格外精神,话也多了不少:「你是怎么想到那些故事的?」 这话韩嘉宜不好回答:「就那么想到了呗。」她眨了眨眼,忽然想到了什么:「王爷知道了?」 她还以为二哥帮她瞒着呢。 郭越瞧她一眼,乌黑好看的眸中隐含笑意:「又不难猜。陆二的妹妹,怎么可能是澹台公子的丫鬟?而且你的字秀雅大方,一看就是姑娘写的。你的手稿我看了三遍,还能猜不出来?」 韩嘉宜眼皮突突直跳,没有作声。不过得知不是二哥说出去的,她心里到底舒坦了不少。她想了想,轻声道:「王爷聪慧,只是这件事,能不能请王爷帮我隐瞒?我,我不想给别人知道。」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不想她写话本子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 郭越一愣,继而笑道:「你化名为澹台公子,我就知道你不想旁人知道,又怎会大张旗鼓地说给大家知晓?」 韩嘉宜点头:「如此,便多谢王爷了。」 「那你拿什么谢我?」郭越随口道,「要不,你也替我写一个……」 他话音未落,马车猛然停了下来。 韩嘉宜身体不自觉前倾,脑袋「砰」的一声,撞上了他的肩膀。 坚硬的触感让她倒抽一口冷气,眼泪随即流出。她下意识拿了手去轻揉碰触到的地方。她想,额头肯定红了,说不定还会肿。 郭越慌忙问:「怎么了?不要紧吧?」 却听车夫高声禀道:「王爷,是锦衣卫的陆大人。」 韩嘉宜心里一动:大哥? 此时郭越已经掀开了车帘,果见一辆马车停在他们不远处。 陆晋双眉紧蹙,向他们看了过来。 郭越跳下马车,笑着打招呼:「表哥这是去哪里?」他想了想,又道:「我正要送嘉宜妹妹回城呢。」 韩嘉宜拨弄着额发,努力遮住被碰到的额头,也跟着下了马车,态度恭谨:「大哥。」 少女眼睛红红的,分明是刚哭过,额发也比平时凌乱。 陆晋心里一沉,眸色转冷,沉声道:「多谢王爷,不过剩下的路程就不麻烦王爷了。我正好要回家,我带她回去。」他说着视线转向韩嘉宜:「嘉宜,过来。」 韩嘉宜心说,如果大哥是要回长宁侯府的话,确实不需要平安郡王再辛苦这一趟。她「嗯」了一声,回身冲郭越福了一礼:「多谢王爷,我这就跟大哥回去。」 「诶……」还没能将自己心里的话全说出来,郭越不免遗憾,他轻叹一口气,「那行吧,以后再见。」 他想,其实也可以把她送回城以后,让她再跟着表哥走嘛。反正他们回城的方向都是一样的啊。他还没说出来让她帮忙写什么呢。 陆晋勾一勾唇,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同韩嘉宜一起上了马车。 目送平安郡王的马车离开后,陆晋吩咐充作车夫的高亮:「走吧。」 「好嘞。」 马车行驶,韩嘉宜倚着马车壁,小心揉着额头,疼痛渐渐缓解。 「怎么回事?」 大哥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韩嘉宜心头一跳:「什么?」 陆晋眼神晦暗不明:「你刚才哭什么?是平安郡王欺负你了?」他停顿了一下:「你怎么在他马车上?」 他这些日子不在京城,竟不知道她何时居然跟平安郡王熟识起来。方才看她的形容模样,以为她受了郭越欺负,然而见她同郭越道别时,斯文有礼,又不像是受委屈的样子。 平安郡王欺负她?哪儿跟哪儿啊?韩嘉宜摇头:「没有啊。哦,是我今天跟静云一起去东平公主在郊外的庄子上参加诗会,出了一点意外,静云就先回家了。王爷看我落单,好心送我一程。」 「那你哭什么?」陆晋沉声问道。 韩嘉宜揉了揉额头:「马车忽然停下来,撞到头了,恐怕都肿了。」她说着身体微微前倾,顺手撩开了遮挡的额发。 她一琢磨,马车之所以猛然停下来,还不是因为看到了大哥?想到这儿,她有些懊恼,一时忘形,瞪了他一眼。 少女美丽白皙的面孔犹如一块上好的美玉,只可惜额头上一点红痕分外明显,好似白璧微瑕。她微微偏了头,黑白分明的眸子似两潭盈盈春水,就那么望着他。 陆晋一怔,黑眸沉了沉,迅速移开了视线,不与她对视,恍惚间,他心里竟浮上一个词来:含嗔带怨。他心里一凛,轻咳一声,赶走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嘉宜……」 「啊?」韩嘉宜眼皮一跳,「怎么了?」她这才认真去看大哥,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看着脸色似是不大正常。她小声问:「大哥不舒服么?」 陆晋摆了摆手:「没有。」 他有些意外,此次出去办事,受了点伤。这也是他为何此次回京坐车而非骑马的主要原因。他自忖除此之外,掩饰的不错,没想到居然给她看了出来。他双眉紧蹙,眼睑随即垂下,心里却隐约有些异样。 听他说没事,韩嘉宜也不深想,她抬头打量着所处的马车,车厢有精致的花纹,随着马车的前行而缓缓流动。 她看着看着,突然意识到好像有哪里不对。 飞奔的马车,眉目英俊的男子…… 和她刚进京城的那一夜梦里的场景,一模一样。 事实上,自从熟悉了在侯府的生活后,她已经很久没再想到过那个噩梦了,但此刻梦中的一幕幕如走马灯般浮现在脑海,竟与眼前的一切奇异地重合在一起:疾驰的马车,飞来的利箭,胸口的痛楚,濒临死亡的绝望…… 她眼皮突突直跳,脑袋也隐隐作痛,不自觉地向陆晋靠近了一些,身体也随之矮了下去。 第32章 就在她小腿触及车厢底的那一瞬,一支羽箭「噌」的一声穿破车帘,深深地扎进了马车壁上。——正是她先前待的地方。若她没有矮身蹲下,这利箭只怕如她梦中那般,穿胸而过。 箭尾犹在晃动,韩嘉宜瞪大了眼睛,恐惧如潮水般上涌,几乎将她淹没。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似乎在一瞬间凝固,手也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大,大哥……」 她话音未落,外面高亮已经高叫:「有刺客!」而陆晋则如同利箭一般,提着刀冲下马车:「待着别动!」 韩嘉宜不会武功,尽管她在写话本时,写过不少关乎生死的大场面,但是真正直面生死还是头一遭。 她下意识听从大哥的安排,待在马车里一动不动。 而此刻马车外,陆晋及其部下,正与涌上来的黑衣刺客们缠斗。 这两年做锦衣卫指挥使,抄家抓人是常事,陆晋也知道自己在外面得罪了不少人,之前也曾遭遇过两次暗杀。 所以,面对黑衣刺客们,陆晋应对从容。唯一让他不安的是,此次他同行的除了几个兄弟们,还有马车里的继妹嘉宜。 他不能让她有事。 陆晋身上带伤,以一对三,一柄刀大开大合,气势磅礴,不见丝毫凝滞。 「老大,这黑衣人明显有备而来!」高亮挥舞着刀低吼。 被三个黑衣人围堵的陆晋眸色幽暗,沉声道:「高亮,你去护着马车!」 「是!」匆忙中,高亮应了一声,放弃去支援老大,而是慢慢向马车靠近。 马车里的的人是老大的妹妹,是侯府的小姐。如果刺客们拿她要挟老大,那可就糟了。 然而,高亮还未赶到马车边,就看到有一个黑衣人向马车而去,此时已经站在了车辕边,举剑就要往马车里刺。 高亮眼睛发红,怒吼一声,挥刀上前格挡。 「当」的一声,兵刃相接,震得两人虎口俱是一阵发麻,齐齐后退了一步。 高亮心知是遇上了劲敌,也不敢大意,使出家传的本事来,一套刀法使得密不透风,紧紧护在马车周围。 韩嘉宜待在马车里,听到外面不绝于耳的打斗声,一颗心怦怦直跳,只祈祷着锦衣卫们早些胜利,他们好平平安安回家。 一想到这次大哥身边并没有带几个人,她紧张不安,心如擂鼓。平时不大信神佛的她,这会儿把她漫天神佛想了一个遍。 马车忽的一沉,她的心也跟着一沉。 紧接着马车似乎转了一个方向,狂奔起来。 韩嘉宜的身体随着马车东倒西歪,时不时脑袋碰在马车壁上。她已经顾不得疼痛,伸手掀开车帘一瞧,忍不住低呼一声,脸上血色尽褪。 没有车夫驾驶,马却像是发了狂一样,嘶叫着,向前疾驰,速度极快。而且,这不是回城的方向,也不是来时的路,崎岖不平,倒像是山路。 被颠得七荤八素的她,恍惚间看到了马臀上的匕首。 那匕首刺得极深,没根而入,血汩汩流出,染红了匕首柄。 韩嘉宜努力稳住心神,她深吸一口气,想控制住乱跑的马车。她动作极小,一点一点向车辕那边靠近,伸手去捉缰绳。 但是马车颠簸,她努力了好久,终于靠近车辕,但还是没能把缰绳握在手里。 她咬了咬牙,再次伸出了手…… 马车忽然发狂,惊到的不止韩嘉宜一人。正与黑衣人缠斗的高亮暗叫一声不好,待要跨马追上去,却被黑衣人缠着,脱不开身。 高亮低吼一声,用足了力。 马车那边的变故让陆晋心里一沉,额上青筋暴起。他挥刀解决了围着他的最后一个人,翻身上马,去追疾行的马车。 从未有过的惊惶笼罩着他,在方才的剧战中,他身上的伤口裂开了,鲜血流出,染湿了衣裳。然而他此时无心去顾忌伤口,只有一个念头:她一定不能出事! 韩嘉宜终于握住了缰绳,她心里一喜,却发觉缰绳和马鞭已经控制不了受伤的马了。 周遭的景物飞速后退,韩嘉宜隐约辨明方向:这大概是京郊的福明山? 她想,可能会有三种结果。第一是什么也不做,等疯马因失血过多而亡,那时马车自然会停下。只是不知道马何时会停,也不知终点是何地。第二是她跳下马车,但山路崎岖,马车疾驰,她如果跳下去,肯定会受重伤。至于第三种,那就是等大哥的人过来援助。 韩嘉宜缓缓吁出一口郁气,她细细权衡,心想,现在还没到绝路,先不选第二种。 她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陆晋。 那支朝她飞过来的利箭都没能射死她,她会好好活着。她还不到十五岁,她的路还长着呢。 山路越来越崎岖,韩嘉宜心里的不安也越来越浓。她咬了咬牙,心想,可能路耗不过疯马,不行的话就跳车吧。 就在此刻,马蹄声由远及近,向这边行来,不知是敌是友。 韩嘉宜心头一跳,马车一颠,她从车门处直接被甩到了马车最里面。她顺手掀开车帘,看见了马背上的人,眼睛一亮:「大哥!」 是陆晋!他终于来了! 陆晋骑马追随着马车一路至此,听见她的声音,他一直提着的心才算放下。失血带来的晕眩感似乎减轻了一些,和马车之间的距离也逐渐缩短,直至与马车并行。 他侧坐在马背上,手中的利刃划过马脖子。 鲜血溅得极高,马嘶鸣一声,连带着马车一起摔倒在地。 韩嘉宜护着头,从马车里滚了出来。她形容狼狈,身上各处也酸痛不已,但劫后逢生的喜悦让她忽略了那些不适。眼前苍白的脸上犹带着血痕的陆晋也变得可亲起来。她止不住眼泪,一把抱住了他:「大哥!」 第33章 她突如其来的拥抱,让陆晋身体一僵,他双目微阖,声音极低:「抱歉,连累你了,你没事吧?」 「我还好。」韩嘉宜这才注意到大哥的不对劲儿,「大哥,你怎么样?」 她还没听到陆晋的回答,就听到了马蹄声。 有四匹马停在不远处的山道上,马背上的四个黑衣人拉开手里的弓,瞄准了他们。 韩嘉宜心里一沉,下意识便往旁边闪避。 崎岖的山道上,铺了不少干草。她方才站在马车边时,还不觉得异常,这时身体一动,蓦然发觉脚下居然是空的! 她低呼一声,身体已不自觉地向山道下方歪去。 陆晋心里一凛,伸手就去抓她。 偏巧正在此时,四支羽箭同时向他们飞来。他一手挥刀去挡箭,另一只手紧紧捉着韩嘉宜。 脚下土块松动,韩嘉宜还没来得及喊一声:「大哥,松手!」两人就一起坠了下去。 向下坠落时,耳边有呼呼的风声。韩嘉宜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命休矣! 此时的山道上,高亮等人也已追了上来,然而却眼睁睁远远看见老大他们从山上坠下。高亮眼睛发红,拼了命地砍。 一番恶斗后,四个黑衣人,两死一伤一逃脱。 福明山在京郊,山险水秀,曾被太祖皇帝夸为「福地」。高亮他们几个简单裹伤的同时,勘探地形,并很快做了分工。一人去侯府报讯,一人去卫所叫帮手,剩下两人到山崖下去寻找。 高亮负责去长宁侯府找人报讯。按说不该让侯府的人担心,可是若老大真有个三长两短,而他们又没有第一时间通知侯府的话,那真是…… 呸呸,高亮给自己抽了个嘴巴子,胡想什么?老大怎么可能会有事?但一想到山崖下是深潭,他心里惧意陡生,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骑马奔向侯府时,高亮心头充满了悔意,都怪他,如果他当初看守住了马车。那马不发疯狂奔,也就不会有后来这些事了。 得知陆晋与韩嘉宜一起坠下山崖,长宁侯立时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晋儿和嘉宜一起出事了? 长宁侯只觉得脑袋一阵晕眩,沉声道:「找!」 掉下山崖,那就去山崖下去找啊,还耽搁什么?! 长宁侯不敢教母亲和妻子知晓此事,自己带了一些家丁,一起前往福明山。 然而到天黑时,沈氏也听说了这件事。今日嘉宜和静云一起出城去参加东平公主举办的诗会,静云提前回来了,说是等酉时嘉宜还没回来,就再派了马车去接,却接了个空。 她再一打听,就知道嘉宜和陆晋一起出事了。血液上涌,她只觉得头重脚轻,几乎要晕过去。一时之间,她竟不清楚,究竟该去怪哪一个。 如果她没劝嘉宜去诗会,如果静云没有提前回来,如果嘉宜没乘坐世子的马车…… 但凡这中间哪一环节不同,都不会有现在的事情。 后悔、自责和不安一起袭来,沈氏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她与嘉宜分别多年,母女重逢才数月而已,就又出了这样的事情。若是嘉宜有个三长两短,她想她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不,嘉宜不会有事,嘉宜肯定不会有事! 沈氏整理了情绪,打算也带人前去福明山寻找,却忽然有人来报,说是宫里来人了。 说话间,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已然快步走了进来。 明月郡主面如寒霜,开门见山:「陆晋还没消息吗?」 「没有。」沈氏眼圈一红,对陆晋也有了恼意。陆晋做着锦衣卫指挥使,平时得罪人很多,想取他性命的不知有多少。嘉宜此次定是受了他的连累。 「那,刺客是谁派去的?可曾查到?」明月郡主继续问道。 沈氏摇头:「这我哪里知道?」 而且都什么时候了,她哪里有心思想这些? 明月郡主略一颔首,表示知晓。她轻声道:「我身边人手不多,不过应该能出一些力。」 沈氏点了点头:「那就多谢郡主了。」 福明山下,是深潭。此时正是十月中,潭水冰冷,如果从山上坠落到深潭中,纵使水性极佳,只怕也不能安然无恙。 锦衣卫、长宁侯府以及明月郡主的人,都在山下以及潭边搜寻。然而数个时辰过去,也没见到人影。 月明星稀,阴云却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然而此时又困又饿的韩嘉宜还在山洞里,只能看到火折子带来的光亮,却看不见月光。 回想起前不久发生的事情,她仍然心有余悸,如在梦中。 两人一起往下坠落时,大哥一手揽着她,另一只手握着刀扎进山缝中,悬着他们的身体,使他们不至于继续下落。 韩嘉宜忍不住向下瞧了一眼,雾腾腾一片,看不清楚。但这一眼,教她双腿发软,手足冰凉:「大……」 「别动,山下是寒潭。」大哥陆晋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相较于平时,显得虚弱许多,「我们先试着找个落脚的地方,会有人来救咱们的。」 韩嘉宜被他揽着的同时,也环抱着他。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的她,自然事事听从他的吩咐。她此刻对他充满了信赖,当即动也不敢动:「是。」 只是一双眼睛却滴溜溜乱转,寻找着他口中的「落脚的地方。」 第34章 山崖峭壁上,零零散散长有怪木,有粗有细,无一例外,枝干都是光秃秃的。 暮色降临,她微微眯着眼睛,看附近哪一棵树够粗壮,能容得下他们二人。 刀周围的石块有些松动,两人身体摇摇欲坠。 韩嘉宜忽然惊喜地道:「大哥,右下角!不,右移三步,下移四步的方位,是个山洞!」 「好!」陆晋应了一声,身形挪动。 须臾之间,韩嘉宜只觉得眼前一暗,她和陆晋竟一起滚进了山洞中。 身子底下是人的躯体,右手挨蹭着的是坚实的土地。韩嘉宜心窝一热,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他们总算是有了落脚的地方,而且方才大哥垫在了她身下。 韩嘉宜摸索着起身,同时伸手去拉陆晋:「大哥,你没事吧?」 她手在黑暗中摸着,竟摸到一片濡湿,她心里一惊:「大哥!」她心里狂跳,隐约已有了一个猜测:是血。 大哥受伤了,只怕还不轻。 「我没事。」陆晋声音很轻,他勉强坐起,伸手入怀,摸出一个长条状的事物,「还好,火折子没丢。」 韩嘉宜于黑暗里自他手中接过火折子并吹亮。 忽然的亮光让她的眼睛有些不适。她微微眯着眼睛去看大哥,只见他面色罕见的苍白。 她认识他也有一段时间了,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他。她呼吸一窒,眼眶有些发酸,声音也不自觉哽咽:「大哥!」 陆晋勾一勾唇,扯出一抹笑意:「没事,别哭。」 他不说这话还好,他说一声「别哭」,韩嘉宜的眼泪掉得更厉害了。 陆晋有些无措:「别哭了,是我不好,是我连累你了。你放心,我活着,就不会让你死。」 韩嘉宜也认为今日有此劫难,定然是因为受他连累。但他今日不顾一切救她、护她,自己都受伤了还安慰她,这让她无法生出怪罪他的心思,只觉得难受害怕,担心他万一有个好歹。 她摇了摇头:「我们都不会死的。」 她伸手抹了一把脸,原本就脏兮兮的脸这会儿更脏了。 见她不再哭了,陆晋略松了一口气,他指了指自己脚边的一个瓶子:「嘉宜,你得帮我一个忙。」 「什么?大哥,你说。」韩嘉宜连忙道。 「这山洞是在半山腰,咱们要上去不容易,必须有人帮忙。你不要着急,耐心等着就是。」陆晋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这是治外伤的药,我伤在背后,自己不方便,需要你帮我上药。」 「大哥的伤?」韩嘉宜拿起药瓶,颤声问,「是方才受的伤吗?」 是因为垫在了她身下? 陆晋皱眉,有些诧异,他这伤是旧伤了,今日与人打斗时伤口裂开了。方才一番折腾,又加重了一些。 先时在马车里,她不是还询问过他吗?难道是他理解错了? 但此刻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陆晋只说了一句:「不是,旧伤。」 「哦哦。」韩嘉宜点头,一手药瓶,一手举着火折子,小心绕到大哥身后。 眼前的一切触目惊心,陆晋身后衣衫的颜色明显要重许多。 韩嘉宜心里一咯噔,猜想是血染的。如同一记重锤敲在她胸口,闷闷的疼,几乎要喘不过气。 她上次见到人血,还是爹爹过世时。那时爹生了病,咯血,却瞒着她,不想给她知道。 韩嘉宜心里难受得很,握着药瓶的手也不自觉地轻颤起来。 「怎么?吓着了?」见她迟迟没有动作,陆晋轻笑着问。 「没有,没有。」韩嘉宜匆忙摇头,尽量让声音四平八稳,「大哥,上药的话,得把衣裳给脱了吧。」 「唔,也是。」陆晋话一出口,却隐隐有些悔意,耳根也随着发烫。又不是受伤糊涂了,怎么会想到脱下衣裳,让她给他上药? 大哥明明应了,却一动不动,连声音也没了。 韩嘉宜不解而又害怕:「大哥?」 她忽然想到了很多可能:不会是失血过多晕过去了吧?更不会是…… 韩嘉宜心中惊惧,她将药瓶塞进袖袋里,把手伸到陆晋鼻子下面。 好,呼吸还有,气息也是热的。人还活着,没错。 温软的小手突然凑到了自己唇上,还轻轻摩挲了一下,陆晋一愣,明知她是试探呼吸,心脏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剧烈咳嗽起来。 「大哥,你怎么样了?」韩嘉宜想轻拍他的脊背给他顺气,又怕碰到他的伤口。她的手在半空僵了一会儿,最后落在他脖子上,轻轻拍了两下,也不知有没有用。 陆晋深吸了一口气,挥一挥手:「伤口难看,我怕吓着你。」 「啊?」韩嘉宜有些莫名其妙,一开始让她帮忙上药时,也没说伤口好看难看的事情啊。再说,受了伤,就得赶紧上药止血啊,失血过多可是会死人的。 于是,韩嘉宜异常温柔:「伤口哪有好看的?大哥不要多想,我不怕难看。你这样,我真没办法上药啊。」 第35章 陆晋「嗯」了一声,缓缓解开了衣裳。 虽是十月份,但他的衣衫不算厚重。但衣裳沾在伤口上,每褪下一点,他的眉心都要因疼痛而皱紧一些,直到褪至腰间,他额头已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陆晋心里有点奇怪,之前与人恶斗、甚至是坠落山下,伤口似乎都没这一会儿疼。 韩嘉宜借着亮光打量他背上的伤。 一道长长的伤口,皮肉绽开,血淋淋的。 韩嘉宜长了十几岁,从没见过这种场景。她手脚发软,心生惧意。她定了定神,轻声问:「大哥,我直接上药么?上多少?」 陆晋双目微阖,低声道:「直接上药。」接着,他又详细说了该如何上药,分量多少。 韩嘉宜不敢大意,按照他的吩咐,小心翼翼上药。 当她将药粉洒在患处时,她能清楚地感受到他身体的紧绷。但是从头到尾,她没有听到他发出一声呻吟。 等上好药,韩嘉宜自己倒生出一头汗。 她用袖子擦了一下,自己两只手在裙子上使劲儿蹭了蹭,她小声问:「大哥,上了药,是得包扎起来吧?」 可这里没有干净的细布啊。 陆晋正要回答,就听撕拉一声,紧接着他听到继妹嘉宜带笑的声音:「我倒忘了,也不能说没有。这不是现成的么?」 初冬天气冷,她裙子都穿了好几层。中间这一层可不就是细布么?不贴身,也不外穿,她今日摸爬滚打,还好里面的衣裳都是干净的。 陆晋心头一热,扭头去看,见她正认真地将自己的裙边撕成长条。 京城最好的布庄生产的布,竟被她给撕了下来。 他视线停滞了一瞬,心头像是有一阵暖风吹进,热烘烘,痒酥酥:「嘉宜……」 「啊?」韩嘉宜抬眸,轻轻拍了一下,「好了。」 她小心翼翼给他包扎了伤口,轻轻叹一口气:「这么多血,肯定很疼。」 陆晋沉默了一会儿:「还好,不疼。」 他动作极缓,慢慢穿上衣裳。 韩嘉宜当然不信,她不说话,却摇了摇头。 陆晋看见地上影子的晃动,微微一怔,继而意识到她是不认同。他想了想,轻声解释:「这金创药里面,有天竺葵,能缓解疼痛。」 韩嘉宜「哦」了一声。反正现在衣裳脏了,她干脆席地而坐,随口问:「大哥,你每天都会随身带药吗?」 「嗯。」陆晋瞧了她一眼,「指不定什么时候会受伤,有备无患。」 「也是。」韩嘉宜心想,锦衣卫经常打打杀杀,常备治伤药,没毛病。她忽然想到一事:「大哥,我给你的平安符,你有戴吗?」 陆晋一怔,没有作答。 韩嘉宜瞬间了然:「哦,你没戴是不是?」 「唔。」陆晋皱眉,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陆显、嘉宜以及陈家表妹所赠的寿礼,他都好生收在长宁侯府,也不觉得不妥。但此刻韩嘉宜问起来,他颇为心虚。 韩嘉宜虽然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一声,她平时挺怕陆晋的。然而今日或者是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或者是大哥受伤后看着虚弱,或者是两人曾共经磨难……她在他面前说话也随意了许多。 摆了摆手,韩嘉宜轻声道:「那以后戴上吧。」 陆晋静默一会儿,轻轻「嗯」了一声。 他脑袋有些热,思绪也乱糟糟,隐约听见「咕噜噜」的声音:「你饿了?」 韩嘉宜没有说话。她的确饿了,晌午在东平公主府上,她只简单用了一些,过了这么久,当然饿啊。 陆晋伸手摸了摸怀里,取出一块油纸包着的、小儿巴掌大小的物事递给她:「真饿的话,勉强用一些。」 「咦?」韩嘉宜接过来,打开油纸,见是一小块肉干。她有点哭笑不得:「我不要。」 又干又硬的肉干,她也吃不下啊。 陆晋知道自己现在在发热,他只「嗯」了一声,没有强求。过得一会儿,才又打起精神:「真饿得狠了,将就吃一些,别饿坏了身体。不知道咱们的人,什么时候能来。」 提起这件事,韩嘉宜就犯愁:「这山洞在半山腰,除非有人拿着绳子沿着山下来,发现咱们。可是,如果大家不知道这个山洞的话,只会在山下的深潭找,很难找到这里来啊。还不如我们自己另寻出路。」 「那就另寻出路。」陆晋心里一动,「嘉宜……」 「嗯?大哥,你说。」韩嘉宜连忙道。 「咱们落进这半山腰的山洞,口已经知道了,底在哪里?」 「口?底?」韩嘉宜倏地双眼一亮,惊喜道,「啊呀,我倒是忘了。」 他们进了山洞后,忙着看生死,上药,倒忘了探一探这山洞的内情。 韩嘉宜站起身,举着火折子往前探了探,扭头对陆晋道:「大哥,我看不见头,这山洞深着呢。也许,另一头就通着出去的路呢?」 她擅长写话本子,笔下也多次峰回路转。她这会儿精神满满,困顿和饥饿都不足为惧,她越发相信这山洞的另一头极有可能另有出路。 第36章 陆晋看着她,见她小脸脏兮兮的,但是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有火苗在她双眼中跳跃,给她清丽的五官平添了一些魅惑。 他想,他大约是发热,热糊涂了。望着此时的她,他竟有一种想亲一亲她眼睛的冲动。他飞速移开视线,驱走杂念,暗道一声:惭愧,怎么能有这样的念头? 他应声道:「好,我们去看看。」 两人慢慢走着,越走越往里,越走越不见底。 大概是身边有人陪着,韩嘉宜心里倒也没有多害怕,她甚至对陆晋道:「大哥,要是真找不到路也没什么。肯定会有人到山下找咱们的,我撕了衣裳,想法子在上面写字,包着石块从山洞口扔下去,在山下找咱们的人,大概就能看到了。只要消息传出去,不愁咱们出不去……」 她在话本子里也写过不少向人求救的方法,当恐惧退去后,她的主意也随之而变得多了起来。 陆晋静静听着,他跟这个继妹的来往不算很多。她在他面前鲜少有这样话多的时候。然而她此刻轻声细语说着话,他却觉得这样的她,还挺有意思的。 「不会。」陆晋沉声道。 「什么不会?」韩嘉宜不解,「多扔几次,肯定有人发现的,就是那样的话,咱们要在山洞里多待几日。」 也没有水米。 陆晋看着她,唇角微勾,眸中也漾起了笑意:「我是说,不会有那个时候,咱们现在只怕就有路了。」 「啊?」韩嘉宜低呼一声,她吹灭火折子,果然看到了隐隐约约的星光。她大喜:「大哥!我好像看见了星星。」 她扯一扯陆晋,两人朝着光亮的方向快走,终于到了尽头。 脚踩着土地,抬头看见空中的星月。韩嘉宜心里的喜意如潮水一般汹涌而至:「我们真的出来了!」她环顾四周:「这是哪里?」 陆晋双眉紧蹙,也有些不确定:「大概是皇陵?」 一听说皇陵,韩嘉宜眼皮忽的一跳,「皇陵么?那,会不会有……」 皇陵,说的再好听,那也是墓地啊。 陆晋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他眸色微沉,淡淡地问:「有什么?」 「没什么。」韩嘉宜摇头。问皇陵是否有鬼,那可算是大不敬了。她进京时间不长,对京郊并不算熟悉,她放眼望去,黑沉沉一片,不禁心生怀疑:「真的是皇陵吗?」 她以为皇陵都有重兵把守,戒备森严,可这里不像是有精兵守卫的样子。 「看方位,像。」陆晋环顾四周,轻声说道,「很有可能是厉王墓。厉王出事后就葬在这附近。」 「厉王?」韩嘉宜微愣。 厉王她听说过的,先帝的第二个儿子,后来犯了事,死在了先帝前面。居然葬进了皇陵么?算起来,他也是大哥的舅舅。 陆晋指一指前方:「我们去那边看看,这儿应该有人看守才是。」 夜安安静静的,又听说是厉王墓地,韩嘉宜心里不免害怕。不过好在有大哥一起,她的恐惧减轻了不少。 初冬的夜已有了寒意,看守厉王墓的老秦烫了壶酒,慢悠悠喝了几盅,酒意上头,浑身热烘烘的,胡乱解衣,倒头就睡。 忽然,大狗阿豹的狂吠声将他从睡梦中唤醒。他心中一凛,一跃而起,伸手取下挂在墙上的剑,大步出房。 清冷的月辉洒在地上,不远处站着两个人。看身形,似是一男一女。被拴着的阿豹正仰头冲他们汪汪直叫。 老秦冷笑一声:「你们是来盗墓的?那可算走错地方了!」 「不是,路过而已。」陆晋拱了拱手,「想借个脚程。」 「哼,路过?能路过这里?」老秦才不相信,他握紧剑柄,大步上前。 然而,在看清来者面容的那一瞬,他的神色由愤怒变成了震惊。他揉了揉眼睛:「王,王爷,你回来了?」 韩嘉宜心里一惊:什么王爷? 陆晋亦是一怔,他瞧了一眼韩嘉宜,轻声道:「在下锦衣卫指挥使,陆晋。」 「陆,陆晋?」老秦微微眯起眼睛,借着月光打量眼前的人。 二十来岁,身形高大而瘦削,长眉入鬓,目若点漆。仔细看时,和他记忆中的那张脸大约只有三分相似。 不是王爷。 老秦微觉失望的同时,又有些释然。是了,方才是他喝多了酒,才心生恍惚,王爷都已经长眠地下二十多年了。 等等,锦衣卫指挥使陆晋? 老秦轻轻拍了拍脑袋:「哦,你母亲是成安公主,我听说过你。」 陆晋眸色微沉:「是。」 「那你是皇帝的外甥。」老秦沉吟,皇帝的外甥,也就是王爷的外甥。外甥肖舅,难怪会有那么一点相似。 他打了个哈欠,神色已经和缓了不少,也不再充满敌意:「为何会半夜三更出现在这里?」 「此事说来话长。」陆晋垂眸,简单提了遭遇行刺一事。末了,又说起借马。他身上有伤,此刻身体还在发热,他需要静养,也需要回去报讯。 听他说完,老秦又打了一个哈欠:「有马,不过只有一匹,够么?」 「够,一匹就够了。」陆晋轻声道,「多谢老伯。」 将他们领到马棚后,老秦打着哈欠回了那间小屋。 第37章 那是一匹枣红色的马,四肢强健,毛皮顺滑,看来平时被照顾得不错。 陆晋翻身上马,一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去拉韩嘉宜。 然而见她站在原地,面带踌躇之色,没有去够他的手。 他皱眉:「怎么了?你不想回去?想要留在这里?」 「不是啊。」韩嘉宜连忙摇头,她怎么可能想要留在墓地啊。 陆晋双眉紧蹙:「那是不会上马么?」 不等韩嘉宜说话,他直接从马背跃下。 韩嘉宜心头一跳,一声「我这就上马」还未说出口,就双脚离地,身体腾空,竟是被陆晋抱起,放在了马背上。 她蓦地瞪大了眼睛。 陆晋对此挺满意,他微微勾一勾唇,翻身上了马背,就坐在韩嘉宜身后。他的手自她身侧越过,握住缰绳,拨转马头:「好了,咱们回家。」 月辉清冷,马蹄哒哒。陆晋辨明方向后,驱马疾行。 马鞍大小有限,在前行间,马背上的两个人不知不觉依靠的更紧。 韩嘉宜能明显感觉到大哥灼热的呼吸,就在她耳畔,在她脖颈处流连,热热的,带起一阵痒意。 他并没有抱她,但是他手握着缰绳驱马,更像是将她松松揽在了怀里。马飞奔时,她的身体会不受控制地往他怀里靠。 她从小到大,除了父母,还从未与任何人这般亲近过。 韩嘉宜甚是不安,她下意识轻轻扭动了身子,试着离大哥稍微远一些。 然而却听到大哥在身后道:「别乱动。」 声音不高,却有些凌厉。 「哦。」韩嘉宜规规矩矩坐好,再不敢乱动。 万一从马上掉下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觉大哥的呼吸似乎不大正常。对了,大哥后背还有伤呢。骑马颠簸,也不知大哥身上的伤口会不会加重。 思及此,她连忙问道:「大哥,你是不是不舒服?你身上的伤,不要紧吧?」 骏马疾驰,带起风声,她以为大哥没有听见。然而片刻的静默后,她听到陆晋的低语:「别说话!别乱动。」 似乎隐隐有些不耐。 韩嘉宜不免有些委屈,她是说话了,可她这回没乱动啊。腰杆挺得笔直,脊背都有些僵了。 陆晋这会儿很不好受,后背伤口的疼痛,身上时冷时热,她又在他怀里动来动去。他甚至有点后悔坐在她后面了。若是他坐在她前面,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如同怀里坐了一个人。马行走时,能清楚地感觉到少女柔软的躯体。 这些都是他从未经历过的。 唔,或许她坐在他身后也不恰当,他背上还带着伤。 他脑袋昏昏沉沉,让她「别说话,别乱动」,似乎这样就能当她不存在一般。 但是这显然是不可能的。骏马疾驰时,她会不自觉地歪向他,她的秀发会因为风的缘故,有一两根扫在他脸上。 陆晋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忽略掉这些。 这匹马生的健壮,速度也不慢。陆晋是个御马高手,他们回到长宁侯府时,比韩嘉宜想象中还要早。 远远的,就看到长宁侯府大门开着,门口灯火通明。韩嘉宜心里一喜,被她刻意忽略的饥饿、疲惫一时间全涌了上来。 陆晋勒紧缰绳,动作利落,跃下马背。 韩嘉宜定了定神,正要紧随其后跳下马,却惊觉身子再次凌空。她忍不住低呼一声,已被大哥陆晋提着给抱了下来。 双脚挨着地面,她深吸了一口气,抬眸望向大哥。他不是受伤很重么?怎么还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给拎了下来?而且她自己明明可以下马的。 陆晋牵着缰绳,轻声道:「回去沐浴更衣,简单吃点东西,睡一觉,把今天的事都忘了吧。」 最好不要记得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 韩嘉宜「嗯」了一声,她犹豫了一瞬,终是开口说道:「那大哥也忘了吧。我帮大哥上药的事情,大哥别对旁人提起。」 虽然没什么说不得的,但是最好还是莫叫别人知道吧。 「为什么?」陆晋一怔,望着她有些不自然的神情,他不由自主想起她给他上药时的场景。 昏暗的山洞里,他解下外衫后,任由她上药。她当时明显是害怕的,但是格外认真细致。 明明当时心无杂念,但此刻她忽然提起,他竟有些慌乱和隐秘的欣喜。 韩嘉宜如实回答:「我怕有人说不好听的话。」 「什么不好听的话,我是你兄长,你是我妹妹。我受了伤,行动不便,你好心帮我上药,谁能说什么不好听的?」 韩嘉宜心想,又不是亲的,却没有说出口。 陆晋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两遍「我是你兄长,你是我妹妹。」如此一来,他心里的异样情绪减轻了不少。他望着她的眼睛,轻声道:「放心,我不说。」 第38章 他话音刚落,就见长宁侯府门口跳出一个人来。 门房阿大认真瞅了瞅,一脸惊喜之色:「世子回来啦!世子带着姑娘回来了!」 这一嗓子格外响亮,陆晋瞧了他一眼,将尚未说出口的话咽下,轻声道:「走吧。」 两人刚行数步,阿大已经小跑了过来:「世子,姑娘。」他伸手去接陆晋手里的缰绳。 陆晋神色淡淡,把缰绳递给他:「把马牵到马棚,多给它些水草,明日送到厉王陵墓去。还有,派人去通知侯爷,说我们回来了,不必再找了……」 「是是是。」阿大拽着缰绳,连连点头称是,随他们往门内走。 韩嘉宜忽然插了一句:「记得让人去请大夫。」 「啊?请大夫?姑娘生病了吗?」阿大惊讶地问。 韩嘉宜摇头:「不是我,是大哥。」 她清楚地记得给大哥上药时,他伤口的状况。她那时只是匆匆上了一点金创药,最好还是请大夫来一趟。 「世子?世子生病了?」阿大扭头去看陆晋。看着不像啊。 陆晋则偏了头去看韩嘉宜。他想,可能是他到家了,精神松懈下来了,此时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明明她说的话极寻常,可他竟忍不住觉得心中一暖,说不出的熨帖。 他对自己说,嗯,她大约还是很关心他的。 这个结论让他心里莫名的欢喜起来。 世子的沉默让阿大有几分心慌,见世子凝神看着韩姑娘,他心里一咯噔,思绪转了几转后,胸中立时充满了同情。坏事了吧?为什么非要多事给世子请大夫呢?他阿大可从没见过世子就医啊! 阿大咬了咬牙:「世子……」 他正要替韩姑娘说两句话,却见世子点一点头,轻声道:「对,你让人拿着我的名帖,去请王太医过府一趟。」 世子和韩姑娘快步向前,留下阿大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啊?刚才世子没生气?那他盯着姑娘看那么久做什么? 马打了个响鼻,阿大一激灵,将此事抛之脑后,转而去忙碌了。 今日遭此变故,韩嘉宜身心俱疲。之前心里紧绷着弦,还不觉得如何。等她将身子浸在热水中时,才惊觉身体如同散架了一般酸痛无力,而且不少地方都有不同程度的青紫。 水汽氤氲,她望着自己雪肌上的淤痕,轻轻叹一口气。后怕的同时,又异常地庆幸。 还好她躲过了那支箭,还好她从山上坠落没摔死。 细究起来,此事多半与大哥陆晋有关。大哥做着锦衣卫指挥使,惯常抄家杀人,肯定有不少仇家。他功夫好,不怕人行刺,像她这种毫无自保能力的,还是以后离大哥远一些吧。 今天如果她没和大哥一起,她也不至于这般,而大哥也不会因为她而坠下山。 韩嘉宜从浴桶中出来,换上寝衣。她拿着干净的巾子擦拭头发,一抬头,看见了不知何时就在的陈静云。 陈静云眼睛红肿的如同桃核一般,一看见她,眼泪就大滴大滴地掉:「嘉宜,我真害怕……」 她害怕嘉宜真的有事。自从回长宁侯府后,她就一直不安。待听说嘉宜和大哥一起出事了,她心中瞬间充满了愧疚与后悔。 如果她没有提前回来,那嘉宜就不会坐上大哥的马车,也就不会…… 福明山那么高,山下是寒潭,从福明山上坠落,会是什么样子,陈静云不敢想,只觉得心尖发痛,自责而懊恼,又在心里将自己和那个弄脏她衣裙的李四姑娘翻来覆去骂了好几遍。 似乎这样,嘉宜就能没事一般。 「还好你没事。嘉宜,还好你没事。」陈静云有些语无伦次。 韩嘉宜暗叹一声:「我没事,我们运气好,我和大哥没掉进寒潭,掉进半山腰的山洞里,然后就出来了。」 她轻描淡写说的简单,有意让陈静云宽心。 「嗯嗯。」陈静云连连点头,「那,大表哥呢?他有事吗?」 韩嘉宜想起大哥陆晋背后的伤,略一思忖,说道:「我和大哥一起回来的,他受伤了,已经让人请太医了。」 她记得大哥的伤势是很严重的,但是大哥一路同她走来,也看不出虚弱不适。所以她一时也有点搞不准大哥的伤情究竟如何。 陈静云「嗯」了一声:「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嘉宜没事,她心里的不安也能稍微轻一些。 正说着话,雪竹端了一些吃的进来,她放下粥,轻声道:「姑娘,世子让人送了些药过来,说是问王太医讨要的治跌打损伤不留疤痕。」 韩嘉宜抬眸看着她递过来的精致玉瓶:「那是得谢谢大哥。」 她这么说着,心里却更坚定了以后要离大哥远点的想法。 陈静云见她要喝粥,也不好再久留,匆匆忙忙起身告辞。 回到自己和母亲所住的院子里,陈静云惊讶地发现她房中的灯居然亮着。她推门进去,看见坐得端端正正的母亲。 梅姨妈一脸疲态:「他们没事吧?」 「应该没什么大事。」陈静云在母亲对面坐了。 梅姨妈看着女儿:「以后不能再像今天这样,明白吗?你跟嘉宜一起出去,就该一起回来!不管出了什么事,都不能撇下她不管,知道吗?」 陈静云有些委屈,她不是有意要撇下嘉宜的,她们商量好了的呀,谁能想到会出事?但是面对母亲,她只能小声道:「我知道了。」 第39章 「她今天没出事还好,她今天要是出了事,你觉得这府里还有你的容身之处吗?」梅姨妈继续道,「沈夫人让你和嘉宜的吃穿用度一样,你可别真的以为你们是一样的。静云,你不小了,心里该有点成算了。」 陈静云只「嗯」了一声,心里却有些茫然。 梅姨妈神色缓和了一些:「好了,不是娘要说你。咱们寄人篱下,不求招人喜欢,至少别惹人嫌。」 陈静云没说话,她有点想嘉宜了。 而此时韩嘉宜刚喝完粥。她饿得狠了,腹内空空,不敢吃其他的,只能先喝点稀粥垫垫,再吃其他。 慢悠悠喝完粥后,她又用些干果。这才去吃厨房准备的膳食。 然而明明她饿得厉害,这会儿却吃不下多少,只好勉强吃了一些后,让人撤下。 她正要去抹药,门忽然被人打开。一道人影掠进来,她被人结结实实抱进了怀里。 是沈氏。 沈氏紧紧拥着女儿,满面泪痕,悲喜交加:「我的儿,老天保佑你没事……」 她也去了京郊的福明山,满腹忧愁时,得知世子已经带着嘉宜回府了。她恍惚间以为自己听岔了。回来这一路,她都犹在梦中。 直到将女儿揽进了怀里,她的不安才渐渐消散。 兴奋、激动、后怕、感恩……一时之间,多种情绪交织,沈氏泪如雨下,竟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对这个女儿,她自觉亏欠良多。如今好不容易女儿来到她身边,她能好好补偿其缺少的母爱,她怎能让女儿再有丁点的闪失? 「以后不能再这样了,不能再这样了……」沈氏一面拭泪,一面说道。 「嗯,娘放心,不会再这样了。」韩嘉宜伸手去帮母亲擦泪。她心想,以后她离大哥远远的,肯定不会再有今日的祸患啊。 不过大哥在外面仇家多,是不是应该出门多带一些侍从?然后再穿上话本子里说的天蚕衣?佩戴上护心铜镜? 韩嘉宜正胡思乱想,却听母亲说道:「嘉宜,娘今晚和你一起睡,好不好?」 「啊?」韩嘉宜愣了愣,迎着母亲期待的眼神,点头,「好啊。」 沈氏帮女儿上药,看到女儿身上的淤青,眼泪再次掉了下来。她小心翼翼,动作很轻:「疼么?」 韩嘉宜沉默了一会儿:「不疼。」 「这药晶莹剔透,闻着还有股香味,看着还挺不错的。」沈氏小指轻挑了一些,慢慢揉开。 韩嘉宜小声道:「这是太医给的,想来是好东西。」 说到这里,她不免想起让人送药过来的大哥。老实说,大哥人不错,今天虽说是受他连累,但他一直护着她,甚至是掉到山洞里时,他还用身体垫在她身下,替她遮挡。 她没有亲生的兄弟姐妹,不过她想,大概亲兄长也是这样吧。他和二哥虽性格不同,但都一样地对她很好。 晚间韩嘉宜与母亲同塌而眠,鲜少和人共寝的她,这会儿有些兴奋,闭上眼睛就是睡不着。她也不翻身,唯恐吵醒了母亲。 然而却听沈氏轻轻叹一口气。 「娘,你有心事吗?」韩嘉宜悄声问。 沈氏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嘉宜,你是不是也睡不着?那你跟娘说一说你们在睢阳时候的事情吧。」 睢阳的事情?韩嘉宜静默了一瞬:「睢阳的事情,其实没什么好说的。真要细说,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她打了个哈欠,小声嘟囔了一句:「娘,我困了,今天很累,改日再说吧。」 她翻了个身,不再出声。 沈氏睁着眼睛,入目都是黑沉沉的。过不多时,她听到了女儿均匀的呼吸声。 她缓缓合上眼睛,慢慢睡去。 次日清晨,沈氏醒来时见女儿还在睡着。她也不让人服侍,轻手轻脚收拾好自己,站在床畔望着女儿的睡颜出神。 女儿平躺而眠,左手摊开,右手松松握成拳放在身侧,和小时候一般无二。 沈氏看女儿睡得熟,就叮嘱丫鬟先别叫醒她。 所以当韩嘉宜醒过来时,已经是辰正时分了。她匆匆忙忙收拾好,大步往正房而去。 长宁侯他们还未用膳,见她过来,笑道:「可算是来了,上菜吧。」 韩嘉宜胀红了脸,连声道歉:「是我睡迟了。」 长宁侯摆一摆手,笑道:「不是什么事。你昨儿那般折腾,多睡一会儿正常。」他指了指自己:「你瞧我眼下,也都是青的呢。」 他昨夜带着府里家丁去福明山,知道他们安然无恙后才回府,又向王太医打听陆晋的情况,将近子时才去睡觉。 沈氏也笑着对女儿说道:「是我看你睡得熟,特意叮嘱了丫鬟不要叫你。」她含笑看一眼端坐着的陆晋,轻声道:「本来说先不等你,不过世子说不急,多等一会儿无妨。」 听她提到自己,陆晋抬头,向韩嘉宜看去。 韩嘉宜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远离大哥,但此刻他看过来,她还是下意识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大哥。」 在悔意生出来之前,她对自己说,没关系的,没关系。家里还是安全的,出门时不和大哥一起走就行了。 陆晋黑眸沉了沉,略一颔首:「那就吃饭吧。」 韩嘉宜好奇地问:「大哥今日不去衙门吗?」 第40章 她可很少在吃早饭时看见大哥啊。 陆晋眼皮抬了抬,温声道:「身上有伤,先养一养。」 他得查一查,昨日的刺客究竟是谁派来的。 韩嘉宜心说,也是,受伤了是该歇歇,难怪这些菜都清淡。 不过养伤不用卧床么? 用罢早餐后,陆晋率先起身离席。 然而等韩嘉宜出去后,却发觉他仍在院子里,还未远去。她上前打一招呼:「大哥。」 「嗯。」陆晋点点头,「昨晚教人送过去的药……」 「哦,我用了,挺好的。」韩嘉宜笑一笑,「多谢大哥了。」 「我会尽快查出刺客是谁。」陆晋轻声道。 「是,大哥以后得小心点。」韩嘉宜极其诚恳地说道。 陆晋唇角微勾:「嘉宜,我……」 他有些烦躁,她是真的没注意到他今日戴着她求的平安符么?昨天在山洞里,她说了让她以后戴上,他回府后,就直接取了出来,戴在身上。她竟没发现么? 「世子。」阿大站在门口,遥遥冲他们行了一礼。 陆晋收敛了神色:「何事?」 「世子昨夜带回来的马,已经喂饱了,还特意给它刷了刷身子,干干净净,又肥又壮。」阿大笑问,「是活着送到厉王墓呢,还是杀了再送去?」 他不清楚这马的用途,所以特地来请教世子。 然而不知为何,世子却神情一僵,变了脸色。 韩嘉宜望着圆圆脸的阿大,忍不住轻笑。他们借了人家的马回家,难道还要还一堆马肉回去吗? 阿大心说,不好,可能问错话了。 陆晋正要开口,却见长宁侯走了出来,问道:「厉王墓?什么厉王墓?」 长宁侯只知道他们掉落在山洞中,并不清楚他们曾到厉王墓。 陆晋告诉父亲:「途中经过厉王墓,借了匹马。」他说着瞧了阿大一眼:「自然是要原模原样还回去。」 「唔,厉王墓?你们怎么会经过厉王墓?」长宁侯心下诧异,但很快,他就说道,「唔,既是借了人家的马,那是该还回去。」 这父子俩的对话一字不差落在阿大耳中,他瞪大眼睛,一张圆脸胀得通红,匆忙施了一礼:「小的这就去。」 他先时听说送到厉王墓,还以为是要作为祭祀品去给厉王上供呢。他还诧异了一番,只听说用牛、用猪祭祀,从没听说过用马祭祀啊。 知道自己闹了个乌龙,阿大不敢多话,匆忙离去。 韩嘉宜也冲陆家父子点一点头:「陆伯伯,大哥,我先回去了。」 她今日起得匆忙,耳坠都没戴,也不好在外面久留。 长宁侯挥手:「去吧。」在继女走后,他温声对儿子说道:「啊,你此次受了伤,该好好歇一歇。」 陆晋颔首:「是。」 不过,虽然说着要歇一歇,可他并没有真正闲下来。他此次出京办事,事情办得倒也顺利,只是受了点伤。昨日临近京城,又遭遇一次行刺,也不知这些刺客是受何人指示。 此次行刺的刺客,只有一个被当场活捉,关在诏狱中。北镇抚司负责刑讯的锦衣卫们对其进行审问,想来很快就能有消息。 而陆晋自己则进宫了一趟。不知道谁把他出事的事情告诉了太后,他在家短短两日,太后数次使人来问他的情况,且每次都带着不同的太医。 他想,他需要去宫里面见太后,向其报个平安。 然而太后见到他后,却轻斥道:「你这孩子,不在家好好养伤,到这儿来做什么?身上的伤全好了?」 陆晋微微勾了勾唇角,眼中漾起一层笑意:「是啊,全好了,所以赶紧过来给太后请安。」 太后轻叹一声,却不大相信:「这么快就好了?莫不是哄我吧?」 「不敢欺瞒太后。」陆晋忙道,「本来就没有多严重。」 「你也真是的,非要听你舅舅的话,做什么锦衣卫。敢情你受伤了,他不心疼!」 这话太后说得,陆晋却不能附和。好在太后视线微转,看见了他颈中的一根细绳,随即换了话题:「你脖子里戴的什么?」 陆晋眸光轻闪,低头从衣内取出。是一个平安符。 「你什么时候求的这个?」太后脸上露出一些笑意,「收回去吧,戴着也好,能保平安。你整日在外边,原是该求一个戴着。」 陆晋悄悄压下心里的那一点异样。他佩戴着平安符,太后一眼便瞧了出来。 太后忽然感叹道:「一个你,一个宝儿,都不让人省心。」 「明月郡主怎么了?」 「她这两天病了,在休息呢。不然你怎么会看不见她?」太后轻声道,「你们两个打小一处长大,知根知底,哀家原想着你二人在一处……」 第41章 陆晋眉心一跳:「太后!」 却听太后缓缓说道:「偏生你们二人都不愿意。眼看着一个个也不小了……」她叹一口气,忽然压低了声音:「晋儿,你和宝儿不投缘,那你跟哀家说,你中意什么样的姑娘?」 中意的姑娘?陆晋心头一跳,黑眸沉了沉,压下一些奇怪的念头。他立时开口:「没有,没有中意的姑娘。」 太后失笑:「是问你中意什么样的,不是问你中意谁。」 不过如此一来,她忽略了心里的那一丝失落。她上了年纪,如今至尊至贵,什么都不缺了,只希望仅存的儿子和养在身边的两个孩子都能平安喜乐。她轻声道:「没想过是吗?是该往这方面想了,不小了。」 他过的好了,成安在天上也能安心。 太后又同外孙说了一会儿,才允其离去。 陆晋离开皇宫后,直接去了诏狱。 那个被活捉的刺客经过几轮审讯后,仍硬扛着不招。 陆晋在诏狱,和他在太后的福寿宫全然不同。他双手负后,神色淡淡:「还没问出来么?」 「没有。」杨晨面带惭色。 「没动刑?」陆晋也不甚意外,继续问道。 「还没上大刑,不过法子没少使。」杨晨道,「哥儿几个正琢磨着,不如来次大的。」 「随你们,别弄出人命就行。」陆晋不紧不慢道,「看好了,一定要留他性命,别让他寻死。」 「大人放心。」杨晨挺了挺胸脯,「咱们有的是手段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陆晋轻嗤一声,不置可否。他平时树敌不少,但真正有能力组织一场刺杀来报复他的,还真不多。 他一双泛着冷意的眸子微微眯起来,背后那人是谁,他还真的挺好奇的。 诏狱阴冷潮湿,他身上有伤,不便久待。原本是要去梨花巷的,然而不知为何,他心里一动,转而回了长宁侯府。 但是真回府以后,他又莫名觉得有些无趣,干脆拿了一本话本,闲闲翻着,发现竟还不如他先时看的《宋师案》呢。至少《宋师案》故事精彩,文笔瑰丽,立意也好,强过他手上这本许多。 说起《宋师案》,他不免想起二弟陆显赠给他的那两本《宋师案》的归宿。他把那两本书给了嘉宜,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 韩嘉宜这两天有了新的灵感,正在构思新故事。她数日前,身上尚有几处青紫,这几天几乎都消失不见了。 沈氏不放心她,她自己也不想外出,干脆就窝在家中构思新故事。 这一次她不想再继续《宋师案》了,打算以护送她进京的郑三哥为原型,就写护送雇主一路行来的种种奇特经历。 她进京途中听郑三哥讲过一些传奇故事,而她自己少时在睢阳也知道不少传说。她自忖新故事不会比《宋师案》差,只是前期的准备工作需要做好。 这回不涉及刑狱判决,想来别人挑不出什么错了吧。 正想的认真,雪竹忽然进来,轻声道:「姑娘,顾小姐下个月及笄,想请姑娘去观礼呢,特教人送来了帖子。」 韩嘉宜接过来一看,原来是沈表姐的未来小姑子顾令绾。她笑了笑,心想,看来多出去走走确实能认识更多的人。 不过当她同母亲沈氏提起顾小姐的及笄礼时。沈氏却皱眉了:「你想去?你若真想去,届时多带些会武艺的家丁。」 她本想说让世子帮忙派几个锦衣卫过来护着,转念一想,有锦衣卫只怕更不安全。出了那日遇刺的事情,虽然嘉宜最终没事,可沈氏仍不免紧张,生怕女儿出事,恨不得嘉宜天天就在家中,在她眼皮子地下,似乎那样才安全一些。 她自觉对女儿亏欠良多,不能也不敢让嘉宜有事。 韩嘉宜小声道:「那行吧,我再看看。」她有些不以为意,那次八成是受了大哥连累,她如果没和大哥一起,难道还会有人刺杀她? 比起她,大哥陆晋才更该小心才是。 而此时,陆晋还在翻看手里的话本,越看越觉得无趣,越对比越觉得先时的《宋师案》好。 「老大!」锦衣卫高亮跟着小厮快步走了进来,口中一连声喊着「老大!大人!」 陆晋随手放下话本,抬眸问:「怎么?是那刺客招了?」 「没,没有。」高亮立时耷拉了脑袋。 「那你慌里慌张地做什么?」陆晋慢悠悠道,「我还以为有什么好事呢。」 「是好事啊。」高亮毫不迟疑,「段飞回来了,说是大人先前吩咐他的事情,他已经办妥了。」 「段飞?」陆晋挑眉,「这么快就回来了?」 韩嘉宜刚进长宁侯府时,他父亲陆侯爷就提出要将其认在自己名下,充作陆家女儿,虽说此事不能成,但可以将其户籍迁入京中。她既然来了京城,自是在京中长住,断没有再回睢阳的道理。 只是韩嘉宜好不容易从睢阳赶到京城,没必要再为了户籍一事来回奔波。于是陆侯爷就让陆晋处理此事。陆晋转头派了段飞前往睢阳。 没想到这么快,段飞竟然回来了。 「是啊,是啊,段飞回来了。」高亮连声道,「就在外面候着呢。」 「让他进来!」陆晋眼睑随即垂下。 不多时,段飞在小厮的带领下大步走了进来。他神色沉静:「大人,属下段飞幸不辱命,已将韩姑娘户籍迁出,这边随时就能迁入。只是若要真正入京籍,只怕要等到明年八月重新造册时。」 陆晋垂眸,轻「嗯」了一声。 每年八月,官府都要重新管理户籍,该添添,该减减。等她户籍迁进来,那以后她在法理上可就真成陆家人了,是他名正言顺的妹妹。 第42章 本朝律法规定,随母亲改嫁的继子女,待继父死后,方能回归本宗。在此之前,继子女同其母亲一样,都算是继父家的人。 「属下先去了韩家。」段飞觑着老大的神色,小声说道,「韩家现如今的当家人,是韩家的二老爷韩复。」 他自忖大人让他帮那位姑娘迁户籍的同时,未必没有打探其真伪的意思。毕竟当时他也在客栈。 「哦?」陆晋扫了他一眼,「他怎么说?」 「属下刚问一句,认不认得韩大老爷的千金,那位韩二老爷就急急忙忙说,韩姑娘数月前就离开家去投奔母亲了。」 段飞记得,他当时一身飞鱼服,神情端肃去了韩家,亮明身份后,开门见山问起韩方的女儿。 韩复立时变了脸色,声称侄女数月前已然离家去投奔生母了,其他事情并不知晓。 之前段飞已经悄悄打听过,知道韩复对待兄长的遗孤也就几分面子情。所以,对于韩复的异样,段飞并不觉得奇怪。 「属下又去了睢阳令的家中,商谈迁户籍的事情。」段飞轻声道,「睢阳令也爽快,直接就同意了。」 段飞不得不感叹一句,睢阳令的公子也是个怪人。 他才说了一句「韩姑娘进京时拿着路引……」剩下「没迁户籍」还未说出口,在一旁陪同的徐公子就当啷一声,不小心拂掉了茶盏,口中却说道:「失礼了,但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儿。」 不过,说起迁户籍,睢阳令徐大人倒是异常爽快。 「是了,那位韩姑娘和睢阳令还是亲戚呢。」段飞想起一事,说道。 「嗯?」陆晋诧异,「亲戚?」 他好像从未听说过此事。 「韩家二老爷的女儿嫁给了睢阳令的儿子,就是今年成的亲。」 「竟有此事?」陆晋垂眸,轻声道,「她还不足十五,她的堂妹岂不是年纪更小?怎么就已经出嫁了?」 段飞一怔,继而意识到老大口中的「她」指的是谁。他摇了摇头:「不是堂妹。韩二老爷虽是弟弟,可他的女儿反倒比他侄女大了一岁。今年嫁到徐家去的,应该算是堂姐。」 陆晋「唔」了一声,心说:原来如此。他倒差点忘了,多年前有人查过沈氏,好像隐约说过沈氏当初嫁给韩方,是成亲三年才有的女儿。 段飞犹豫了一会儿,又小声道:「听说韩大老爷还在世的时候,在睢阳一带颇有名气,睢阳令的公子常常向他请教功课。此次得知属下要帮韩姑娘迁户籍,那徐公子还悄悄托属下帮他带个东西还给韩姑娘。」 「给她什么?」陆晋神色微动,微觉诧异。徐公子师从韩方,按理说应该与韩家大房更亲近一些,为何却是与韩家二房结了亲? 「是一方砚台。」段飞说着取出一物,呈给陆晋,「说是韩大老爷的遗物,被他偶然得了。如今既然知道韩姑娘人在京城,就物归原主。」 陆晋扫了一眼,见那方玉砚长不过三寸,宽不足两寸,小巧精致,雕饰精美,心知不是凡品。他「嗯」了一声:「放这儿吧,我得了空给她。」 「是。」段飞想了想,忍不住问,「听说大人前几日受了点伤,现在可大好了?」 陆晋抬眸,不答反问:「你在睢阳,还听说其他什么事情没有?」 「没了。」段飞摇一摇头。事实上,他去睢阳这一遭,听到的事情还不少,尤其是韩大老爷与沈夫人之间的旧事。只是他不大敢对着大人毫无保留地说起其继母的过往。 段飞从睢阳到京城,一路奔波,也不容易。他将事情交代完后,略说两句,匆匆告辞。 目送他离去后,陆晋的视线就落在了这一方玉砚上。或许是盯得久了,精致的云纹似是会流动一般。 陆晋移开视线,心里微微一动。自他们一起遇险后回到侯府,也有几日了。他们好像也只是在用膳时碰一碰面。 或许是她那天吓坏了,这几次看见他时,她总有些不大自然。如果不是她的笑容一如既往,他甚至都要怀疑她是不是在躲他了。 陆晋站起身,拿上砚台,心说:这既是她父亲的遗物,那他自然要亲手交给她了。 韩嘉宜此时尚不知道迁户籍一事,她送走了母亲后,自己重新铺纸研墨,在纸上写写画画,格外入神。 「姑娘!」雪竹忽然高声道,「世子过来了!」 韩嘉宜手一抖,没留神笔下「长」字的最后一划拉得极长。 她双眉紧蹙,随手将桌上纸张一卷,搁到旁边的架子上,利落起身,掀帘出去。 大哥陆晋正背对着她站在院子里那株枝叶已经干枯的柳树下。 韩嘉宜稳了稳心神,上前问道:「大哥站在外面做什么?」 初冬的院子里,寒风吹着,多冷啊,害得她也得吹冷风。 陆晋转过身,见她神情如常,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暗含担忧。他心头一跳,若无其事:「等你。」 「大哥找我有事?」韩嘉宜纳闷,自她进京以来,这还是陆晋第一次主动找她。她眨了眨眼,想起一事,好奇而又紧张:「是幕后主使找到了吗?」 陆晋神情微僵:「不是,还在审问中。」他轻咳一声:「我找你来是有点事。」 其实,他不说,韩嘉宜也知道他找自己有事。她笑一笑:「大哥里面请吧,有什么事慢慢说。」 虽说是要远离他,但是在长宁侯府,肯定还是安全的,况且她还要在侯府生活,自然也不能表现的太过明显。 韩嘉宜居住的院落虽然偏僻,但着实不错。雪竹又是个心灵手巧的,依照韩嘉宜的意思,将外间和内室都布置的别具一格。 陆晋惯常出入宫廷,诏狱也没少去,可这次却因为初到一个所在而感到不自在。明明只是很普通的外间,他莫名地有些紧张,连身体都有点僵硬。 但很快,他就收起了异样情绪:「关于你迁户籍的事情……」 「户籍?」韩嘉宜讶然,「迁户籍?」 第43章 她想,她不算是随母改嫁,不用迁户籍吧?若要迁户籍,还得去睢阳,肯定有不少麻烦。 陆晋扫了她一眼,神色淡淡:「你以后长住京中,当然要迁户籍的。先时我命人去了睢阳,就是处理你迁户籍的事情。」 韩嘉宜眼皮突突直跳:「嗯,然后呢?」 睢阳一切都还好吧? 「事情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只等明年八月,官府造册的时候,你就能正式入京籍了。」陆晋轻声道。 韩嘉宜暗舒一口气,心想,看来是没出什么差错。她笑盈盈道:「那好啊,多谢大哥了。」 「你不必谢我,这是侯爷的意思。」陆晋摆了摆手,直视着她,「只是锦衣卫去睢阳时,遇见一个人。」 「什么人?」韩嘉宜心里一咯噔,笑意微敛,不自觉攥紧了手心。 「睢阳令的公子。」陆晋说着取出那方玉砚,「他说偶然得了你父亲的遗物,得知你在京城,就让人带来给你,说是物归原主。」 「睢阳令的公子?」韩嘉宜愣了愣,神情怔忪。 陆晋与她相识以来,还是第一次看见她脸上流露出这般神色。她不问父亲的遗物,反问一个不相干的男子。 他心头莫名有些不快,冷眸微眯:「你认得他?」 不过是数息间,韩嘉宜的神色就恢复了正常,眸间隐带笑意:「认得啊,他算我爹半个弟子。我爹夸他文章做得好。」她凑近了去看砚台:「咦,是这方玉砚么?这的确是我爹的东西啊。」 父亲去世时,她年纪尚幼,他的许多好物件都给二叔拿了去。后来她匆匆离开睢阳,只带了一些盘缠,对全部家当落入二叔手中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如今还能看到父亲生前喜欢的砚台,她心里甚是欢喜。 陆晋看着她,鬼使神差说了一句:「那睢阳令的公子娶了你的堂姐。」 「我知道。」韩嘉宜托起玉砚,头也不抬。 她当初离开睢阳的时候,徐府的花轿就停在韩家门口。 陆晋轻「嗯」了一声。他先时听段飞说起韩方与徐家交好,却是韩复的女儿嫁到了徐家,又想到嘉宜今年孤身进京,她堂姐又是今年出嫁,他曾隐隐怀疑这中间是不是有谁使了手段。可是见她神色坦然,无一丝异样,甚至还有些欢喜,他想,可能是他想错了。 也是,如果真有猫腻,段飞不可能不告诉他。 他垂眸道:「东西送到了,我先回去。」 「那我送送大哥。」韩嘉宜暂时放下玉砚,她今日心情颇佳,连带着看陆晋也比平时顺眼亲近,态度热情。 陆晋对此颇为受用,神情不知不觉缓和了许多。 韩嘉宜送他到院门口,还含笑提醒:「大哥莫忘了按时服药。」 陆晋点头,唇角不受控制微微勾起,他轻声道:「你回去吧,别站在风口,仔细吹了风着凉。」 他话一出口,神情陡然一僵。这脱口而出的话,似曾相识。那次在福寿宫门口,皇帝也是这般对明月郡主讲的。 陆晋双唇紧抿,眼中笑意消失不见,胸中莫名生出一些烦躁。 他都在想什么?怎么会拿他与继妹去和皇帝与郡主相比较?她是妹妹! 不过韩嘉宜并未看出他的异常,她只福了福身:「那我回去了,大哥慢走。」 她心里想着事,与陆晋匆匆打了招呼后,就转身回房了。 桌上的玉砚小巧精致,和在睢阳时一模一样。韩嘉宜看着看着,有些出神,她不由地想起自己的父亲,继而想到父亲那「半个弟子」徐玉树。 有一件事,她进京后从未对任何人提起,那就是父亲还在世时,曾给她许了一门亲事。 先前陈静云曾问她,是否参加过诗会,她告诉静云,并未正式参加过。不过在睢阳时,父亲韩方常常举办诗会,她那时年纪小,也曾穿了男装扮成童仆去看热闹。 睢阳读书人不少,在一众大人中间,除了看热闹的她,还有个才十一二岁的少年。那是睢阳令的独子徐玉树,比她年长四岁。 韩方与睢阳令关系不错,也时常指点徐玉树,两人曾戏言做儿女亲家。 随后韩方去世,徐家以姻亲的身份来凭吊。 至此韩嘉宜默认了将来会嫁给徐玉树这件事。直到有一天,婶婶周氏来找她,说睢阳令的夫人很中意韩秀莲,两家商量着让她嫁到徐家去。 韩秀莲是韩嘉宜的堂姐,只比她大了一岁。十三岁的韩秀莲自从见到徐玉树后,就对其生了别样心思,非他不嫁。她甚至告诉父母,就算做小,也愿意。 周氏心疼女儿,不想她为此而难过。在她眼里,秀莲远胜嘉宜许多。比起父死母嫁、寄人篱下的韩嘉宜,她女儿秀莲明显更能配得上睢阳令家的公子。 徐玉树人如其名,生的芝兰玉树一般,人也聪明灵秀,十五岁上就考中了秀才。 韩复和周氏自然希望有这么一个女婿。但是一想到他曾和嘉宜有婚约,就又犯了难。肯定不能让秀莲做小啊,秀莲还是姐姐呢。——当然,他们也不能让嘉宜去给人作妾,他养侄女养出个妾室来,只怕他们夫妇的脊梁骨都会被人给戳断。 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睢阳城,也要顾忌脸面的。 还是韩复忽然想起来,当初的婚约只是口头提了一下,没多少人知道,也不能真正作数吧? 韩嘉宜不大清楚过程,只知道没多久,堂姐韩秀莲就和徐玉树正式定亲了。不同于之前和她的近乎戏言,这次有婚书,有公证,甚至还在官府过了明路,定了婚期。 而她和徐玉树之间的口头婚约则再无人提及,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徐玉树后来找过她,说父母的意思,他也无奈,但他会努力想办法娶她进门。 韩嘉宜对此倒是淡淡的:「徐师兄可别这样,你们订了婚,婚书都有了,以后你就是我姐夫。再说这样的话,我姐要难过了。」 第44章 她并没有多伤心,其实仔细想想,她当时和徐玉树的所谓婚约连个信物都没有,比不得这次的认真正式。 不过多多少少会感到失落和茫然。 二叔二婶似乎觉得亏欠于她,尤其是二婶,多次提起等她出了孝,就给她再相看人家,绝对给她找一个不比徐玉树差的。 然而韩嘉宜去年年底出孝,今年家里就出了事。 徐玉树四月里忽然生病,昏迷不醒,请了不少大夫诊治,但是个个都摇头,甚至有大夫含蓄地让他们准备后事。 睢阳令夫妇无奈,听人说起冲喜或能一救,就找上韩家,说要尽早成亲冲喜。 昔日徐玉树是翩翩佳公子时,韩复夫妇自然希望女儿可以早点嫁过去,可如今徐玉树命在旦夕,他们想退婚还来不及,又怎舍得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拼着得罪睢阳令,也不能让秀莲进火坑。 于是,韩复夫妇再次找上了韩嘉宜。他们绝口不提冲喜一事,只说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照最初的婚约来比较好。 韩复甚是愧疚的样子:「昨夜梦见你爹,你爹训斥了我一顿,我才知道当初是我想岔了。既是你爹给你定下的亲事,就不该秀莲来代替。如今徐家来求娶,其实是来娶你的。」 韩嘉宜心里冷笑,口中却道:「可我到明年五月才及笄啊。而且徐师兄不是和秀莲姐已经有了婚约么?那婚书我还看过呢。」 「年纪不是问题,先不圆房就是了。主要是后天是难得的吉日。」周氏连忙说道。 韩复沉吟:「至于婚书,虽然麻烦一些,但也不是不能改。等了过了门,再到衙门说明情况就是了。总归是要以事实为准的。」 韩嘉宜仍作不知:「可是街坊四邻都知道跟徐师兄定亲的是秀莲姐啊。我嫁过去,算什么?」 倘若不是她去书坊送手稿时,知道了徐玉树的事情,只怕还真以为二叔二婶是心中愧疚,是为她好。 明明四月天不冷,可仍是有阵阵寒意自她心底生出,很快蔓延至全身。 她忍不住想,如果没有中途更改婚约这件事,她大概会同意嫁过去冲喜。届时,徐玉树好,她陪着他过。他真撑不下去,她或是一直守下去,或是守几年,尽了道义后再嫁。 她会认为这是她的命。 但是这世上没有如果,最初与徐玉树有婚约的她,现在和他毫无关系。唔,或许,也不能说毫无关系,她是他未来的妻妹。 那么她为什么要嫁过去冲喜呢? 二叔二婶舍不得秀莲姐吃苦,就可以毫不手软把她推出去么? 她任他们摆弄一次也就够了,岂能次次任他们摆弄? 韩复夫妇焦急而忧虑,这边侄女不愿意代嫁,那边女儿是哭哭啼啼,宁愿守寡也要嫁过去。他们焦头烂额,只得让人分别看着两个姑娘。 不论如何,嫁过去的那个人一定不能是秀莲。 韩嘉宜不慌不忙,心里却暗暗有了计较,她悄悄收拾了一些衣裳,等成亲的当天,府里吹吹打打热热闹闹时,她则使个法子悄悄离开了韩家。 ——当然,她没忘了给自己再造个身份,再做个假路引。毕竟真路引要到衙门去办理,还要街坊四邻做证。二叔他们肯定想不到,她会扮成男子出城。 至于徐家迎亲一事如何收场,那就跟她没什么关系了。 她更换了男装,以韩嘉的身份,找上了郑三哥,请他护送进京投奔母亲。 父母和离后,她再没见过母亲沈氏。这些年,她知道娘在京城的情况,心里思念的同时,未尝不曾怨怼过。但是,她想,人人都有父母庇护,而她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虽然爹爹不在人世了,但她还有娘亲在京城啊。爹活着的时候,一直说娘很疼她,很爱她,不舍得离开她。 娘不能来找她,但她可以去找娘啊。 真正与母亲重逢后,韩嘉宜心中的怨念渐渐消散,她明白娘也有她的无奈。不过对于在睢阳发生的一些事情,尤其是与韩家二房和徐玉树等人的事情,她绝口不提。 一则是没有必要。徐家也好,韩家也好,肯定不敢到京城来抓她回去逼她嫁给徐玉树,毕竟理亏的不是她。二则是因为她怕娘亲知道她过得不好再难过自责。至于第三嘛,她进京后发觉娘对爹爹感情似是颇为复杂,她不想让娘知道,她和徐玉树的婚约是爹爹同意的。 进京途中,韩嘉宜曾暗暗祈祷过,希望所谓的冲喜有用,徐玉树可以活下去。她不愿意父亲很看好的后生年纪轻轻就没了性命。 如今得知他好端端活着,还娶了韩秀莲,她心里仅剩的那些不安也消失殆尽。 她盯着父亲的玉砚,心想,从今往后,不必再想睢阳的事情。等明年八月正式迁了户籍,她和睢阳那些人就再没关系了。 韩嘉宜今日心情大好,晚间吃饭时遇见陆晋,一时也忘了要疏远他的事情,笑得灿烂:「大哥。」 她笑容明媚,陆晋心头一跳,却神色不变,他只轻轻「嗯」了一声,心下纳闷:她竟然这般高兴? 用膳时,他发现,她竟比平时多吃了半碗饭。 当然,多吃半碗饭的后果是,韩嘉宜搁下碗筷,就觉得有些撑了。 打一声招呼,她缓缓起身,也不直接回房,就慢悠悠在府里闲逛消食。 而在她走后,陆晋则与长宁侯夫妇说起关于她的户籍一事:「……已经从睢阳迁出来了,等明年八月官府统一造册时,就能正式入京籍了。」 「不错,锦衣卫办事,果然迅速。等户籍迁好,咱们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了。」长宁侯停顿了一下,轻声道,「可惜方才嘉宜在这里你没说……」 陆晋垂眸:「我已经告诉她了。」 这府里,除了他以外,第一个知道的就是她。 「咦?」长宁侯微觉诧异。 沈氏则轻声道谢:「给嘉宜迁户籍的事情,多谢世子了。」 陆晋神色淡淡:「区区小事,不必道谢。」 第45章 嘉宜的事情,本来就是侯府的事,也是他的事。 「没有其他事情,我就先回去了。」陆晋起身告辞。 然而他刚走出正房没多久,就见高亮在一个小厮的带领下匆忙进来。一见到他,高亮急道:「大人,大人!」 陆晋双目微敛:「出什么事了?慌里慌张的。」 「前几日那刺客突然死了。」 「死了?」陆晋皱眉,面染寒霜,「我不是说找人看着,不要让他寻死吗?」 「不是自杀。」高亮辩道,「是毒杀。」 陆晋脚步微顿:「毒杀?」 高亮忙道:「是啊,嘴唇发紫,指甲乌黑,拿了银器放进他嘴里,才一会儿就染黑了。可是之前检查过,他牙缝里并没有藏毒。」 「他这几天的食物?」 「这几天的食物都是咱们兄弟严格检查过,绝对不会有毒。」高亮连忙保证。 陆晋微眯起眼:「走,去看看。」 两人骑马疾行,直奔诏狱。 北镇抚司自有仵作和验尸官。陆晋赶到时,他们已经简单查看过尸体。 确实是中毒而亡。 「大人,应该是数日前就已经服下了药,今天才毒发。」胡须花白的李先生说道。 陆晋静默一会儿,轻嗤一声:「抱着必死的决心,倒像是死士的做派。我还真不知道是谁这般恨我,竟不惜花重金请死士来杀我。看来我这条命,挺值钱的。」 锦衣卫是皇帝亲信,抄家杀人,在民间名声并不算好。陆晋自任锦衣卫指挥使来,数次遭遇暗杀。可能他得罪的人还是太多了一些。 众人沉默不语。 「既是中毒死的,那就早些处理了吧。」陆晋挥一挥手,大步离去。 等他回到长宁侯府时,他心中郁气仍未散去。虽然后背的伤还没痊愈,但他仍习惯性地向练功房走去。 皎洁的月光下,他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心中蓦地一动,重重咳嗽一声。 「大哥?」韩嘉宜回过头,有些诧异。 都这会儿了,他到这边来干什么? 正疑惑间,陆晋已向她走了过来。他双眉微皱:「这么晚了不睡觉,到这边来做什么?」 韩嘉宜心说,你不是也没睡觉么?不过她并不敢说出来,只轻声道:「去书房看了会儿书,忘了时间。」 陆晋不期然想起那次两人在书房的场景。莫名的,他心口有些发热,低低地「嗯」了一声。 「那,大哥,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先回去啦?」韩嘉宜随手指了指自己院子的方向。 「有事。」陆晋轻咳一声,「正好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韩嘉宜抬眸看着他,一双眼睛写满好奇。 陆晋视线微移,不与她目光相触,轻声道:「那日的刺客,死了。」 「啊?」韩嘉宜眨了眨眼。她那天差点葬身寒潭,当时刺客怎么样,也没怎么上心,只知道其中有一个被活捉了。她轻轻叹一口气,问道:「那他招了吗?」 陆晋摇头:「没有。」 韩嘉宜甚是失望,不是说锦衣卫刑讯很厉害吗?也有他们撬不开的口?她想了想,小声说道:「既然不知道幕后主使是谁,那大哥以后要更小心一点。」 不管怎么说,大哥对她挺不错,该提醒的话,还是要提醒的。 「嗯。」陆晋微微勾唇。 「可以胸前藏一个护心铜镜,有天蚕衣的话,再穿一身天蚕衣。」韩嘉宜小时候看过不少杂书,对刀枪不入的天蚕衣印象极深。 陆晋眸中漾起一层笑意,今晚因为刺客的死而产生的郁气消散大半。他微微一笑:「平安符我也戴着。」 平安符?韩嘉宜愣了一瞬,下意识接道:「那就好。」她福一福身:「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大哥也早些歇着吧。」 陆晋笑意微敛,轻轻颔首:「你去吧。」 目送韩嘉宜走后,他心中莫名生出一些烦躁来。他这几日怎么了,看见她时,心里会不知不觉变得欢喜。她是妹妹,是和陆显差不多的妹妹。虽说继妹是女子,和男子不同,但也不该这般。 可是,不自觉地,他轻轻拽了一下脖子里的细绳。 那是她为他求的平安符。 而韩嘉宜并不知道大哥的想法,她匆匆回房,简单收拾了以后,上床入睡。只是今天得知睢阳那边的情况,虽然她已告诉自己,不必再想,但是一些旧事仍是不受她控制一般纷纷涌入脑海。 这一夜,她翻来覆去许久才睡着。 很快又到休沐日,陆显甫一回府,就去找韩嘉宜。屏退丫鬟后,他一脸兴奋告诉她:「《宋师案》的第三部 ,已经刊印好了,正装订呢。你说,哪一日上市好?」 「刊印好了?这么快?」韩嘉宜讶然。 第46章 「咱们用的最简单的匠体,当然快。」陆显说着掏出澹台公子的私章还给她,「每一册书上,都盖着印章。我这几天正让人造势。正好我明天不用去书院,你同我一起去书坊看看吧?」 听说《宋师案》的第三部 刊印完成即将出售,韩嘉宜心情大好。这算是她这几日听到的最让人开心的消息了。不对,是第二开心。但是听陆显说一起去书坊,她又摇头了:「娘说不让我出门。顾小姐的及笄礼,娘都不想让我去的。」 「为什么啊?」陆显不解,「娘先前不是说,你刚进京,多外出走走,也能见见世面吗?娘又不是迂腐的人,怎么会突然想起把你拘在家里?」 「不是要拘我,是前几天出了一桩事。你在书院,不知道。」韩嘉宜轻叹一声,将那日她和大哥一起遭遇刺杀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陆显猛地站起身,瞪大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继而又变成了浓浓的担忧,颤声问道:「那你和大哥,你们怎样?」 那天是休沐日,嘉宜妹妹去参加诗会,他是知道的。只是他寅时一刻就回了书院。发生这样的事情,竟然无一人告诉他。 「我没事,大哥受了伤,宫里太医来看过,应该没什么大碍吧?」韩嘉宜忖度着道。这几日,她也见过大哥几次,对方给她的感觉根本不像是受了伤的样子。 「那就好。」陆显长舒了一口气,颓然坐下,良久才道,「其实我一开始不赞同大哥去锦衣卫。锦衣卫指挥使看着光鲜,其实最容易得罪人。」 韩嘉宜很少见二哥这般认真正经,她轻轻点头:「不过大哥武功高强,行事周密,这次如果不是受我连累,也不至于……」 陆显摆了摆手,打断她的话:「可别这么说,咱们是兄妹,一家人,大哥自然会护着你的,别说什么连累不连累。」 他说的甚是自然,而韩嘉宜不免有些耳热心虚。 然而却听陆显续道:「或许大哥还觉得他连累你了呢。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别太见外了。我去看看大哥,明儿再来找你。」 陆显起身离去,不过他并没有见到大哥,因为陆晋此刻不在府上。 先前被活捉的那个刺客毒发身亡,但也不是一丝线索都没留下。循着蛛丝马迹,总能发现些什么。 他想早些把幕后那人给揪出来。 而陆显在次日早饭后悄悄拉住韩嘉宜:「嘉宜妹妹,我已经想好法子了。你换身衣裳,扮成我的小厮,咱们一起出去,只要在午时前回来就好了,娘不会知道的。」 「那怎么成?」韩嘉宜连连摇头,却颇为心动。 《宋师案》的第三部 印好了,她也想看看啊。 「怎么不成?」陆显小声道,「娘这两天忙,也不会一直盯着你。再说,我也跟静云打过招呼了。娘要是真知道了,我顶着,行吗?娘恐怕是被吓着了,太过小心一些。可你又不是大哥,你一个小姑娘,出门去能有什么危险?」 韩嘉宜不说话。 陆显干脆拱了拱手:「好妹妹,你自己写的话本子,你难道不想先看一看?有你这么当娘的吗?」 「什么当娘?」韩嘉宜眼皮一跳。 「有道是,文字是心血,话本是孩子,对于《宋师案》来说,你可不就是它娘么?」陆显振振有词。 韩嘉宜失笑:「什么歪理,我可从没听过。好啦,我去,不过咱们一定要在午时前回来。」 陆显喜出望外:「那是当然。」 小厮的衣裳是陆显拿来的,他怕嘉宜嫌弃,忙解释道:「这是新的,还没发下去,也没人上身穿过。」他想起一事,又道:「对了,你会穿男装吗?用不用我教你?」说着就动手比划起来。 韩嘉宜斜了他一眼,心说,男装有什么难的?她从七岁开始穿,从睢阳到京城这一路她穿的都是男装。 她只简单说了一句:「我会。」就躲到偏房换了衣裳。 长宁侯府小厮的青衣很简单,但是穿的这般好看的,陆显还是第一次见。不同于穿女装时的清丽动人,她穿着男装,也别有一番韵味。更难得的是,她举手投足颇为潇洒大气,像是个容颜美丽的小公子,倒不像是女扮男装的姑娘。 陆显击掌赞道:「很好,很好。」 韩嘉宜却觉得不好,她还记得在客栈的前堂,被大哥叫破女子身份的尴尬。她想了想,在脸上稍微修饰了一下。 陆显看她不过是一会儿时间,肤色变黄了一些,眉毛加粗,眼睛变小,觉得神奇的同时,又万分惋惜:「本来多好看,现在……」 韩嘉宜轻笑:「我扮成小厮,要那么好看做什么?」 陆显心说也是,他陆二少出门带个俊美小厮,说不定还会有人多想。 两人乘马车出府,好在无人发现异常。 一上马车,韩嘉宜便松一口气,同时又隐隐有些不安。京城不比睢阳,不与长辈打招呼就出门,对她而言还是头一遭。 陆显倒是极兴奋:「啊呀,郭大见了你,肯定认不出来。」 「王爷?」韩嘉宜眼皮一跳。 「是啊。」陆显兴高采烈,「《宋师案》不仅是你的孩子,也是我和郭大的孩子。」 韩嘉宜不说话,只觉得这话似乎哪里有些不对。 等他们赶到书坊时,郭越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你怎么才来?」他看见站在陆显身后的韩嘉宜,愣了一愣:「这是……」 他不记得陆二有出门带小厮的习惯。 「哈哈哈。」陆显大笑,「认不出来吧?这是澹台公子啊。」 郭越一脸惊讶之色:「澹台公子?那不是……」 嘉宜妹妹? 他认真去看,果然很像。想到一个美貌姑娘居然能变成这样,他更加惊奇,不自觉盯着瞧了好一会儿。 韩嘉宜给他瞧得不好意思,按照男子礼节行了一礼:「王爷。」 第47章 「好,好。」郭越连声说道。 掌柜很快捧出了样书给他们看。 韩嘉宜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紧张情绪。 「那边有个茶楼。不如我们去茶楼里,一边品茗,一边翻阅,岂不更好?」陆显笑着提议。 郭越深以为然:「不错,陆二说的有道理。」但是看一眼韩嘉宜后,他又皱眉了,他想了想:「不过澹台公子这身衣裳可不大合适。那边有家成衣店,不如先买一件换上。」 总不能让人以为是两个公子哥带着一个小厮去喝茶啊。 韩嘉宜自己对此甚不在意,不过还是听从他们的建议,在短褐外,加了一件长衫。 茶楼就在附近,三人各拿一本样书,慢悠悠走过去。 忽然马蹄声哒哒,由远及近。三人避让的同时,下意识偏了头看。 马背上的人他们都认得,是陆晋。 陆晋也看到了二弟陆显和平安郡王郭越。他勒紧缰绳,下马打招呼,视线却越过他们,落在刻意伪装过的韩嘉宜身上。 她虽然穿了男装,面貌也做了修饰,但他仍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可她却低了头,只做不曾看见他。 陆晋心头莫名窝火。 「大哥!」「表哥!」陆显与郭越对视一眼,齐齐喊道,分外默契向对方靠近一些,试图挡住身后的韩嘉宜。 陆晋轻轻「嗯」了一声,神色淡淡:「你们这是到哪里去?」 「到那边茶楼看书。」郭越认真答道。 陆晋点头:「好。」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又问道:「你们身后是哪位同窗?我怎么从没见过?」 陆显闻言一喜,心说大哥既然这么问,那定然是没有认出嘉宜妹妹。他当然不想给大哥知道他拐了嘉宜妹妹出府的事情。他怕郭大说错话,连忙说道:「啊,这是澹,谭公子。」 「哦,是么?」陆晋勾一勾唇,似笑非笑,「我怎么不知道,嘉宜何时改姓谭了。」 陆显瞪大了眼睛,心说,完了,大哥居然知道了。 而郭越还在试图挡住陆晋看向韩嘉宜的视线。 韩嘉宜则暗叹一声,心想都这个时候了,装傻也没用,只能认了。于是,她老老实实自郭陆二人身后走出,冲陆晋拱了拱手:「大哥。」 「为什么打扮成这样?」陆晋双眼微眯,打量着她,沉声问道,「你们乔装打扮要去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去那边茶楼看书。」韩嘉宜说着指了一指茶楼的方向。 陆晋眸色幽深:「哦?是么?」 去茶楼有必要扮成这样? 陆显见大哥神色不对,连忙站在嘉宜身边,极力维护:「大哥,你听我说,这不关她的事,是我让她扮成小厮跟我一起出门的。」 陆晋双目微敛:「真是胡闹!家里没有小厮么?你让她扮成小厮,是想让她侍奉左右?」 他知道二弟性情天真烂漫,又好玩闹,却没想到他会拉着嘉宜一起。 「侍奉左右」四个字,让韩嘉宜心头一跳,心说大哥这可误会了,她不能让二哥背黑锅。她忙道:「不是的,没有侍奉左右。是近来娘不想让我出门,我才央了二哥带我出来,为图方便,才穿上男装的。」 「不是,是我提出要带她出门的。」陆显不想让嘉宜妹妹把事情承担下来,「也就是散散心。」 郭越也在一旁帮腔:「是啊,是啊。我们只是看看书,喝喝茶,不会胡闹的。」 这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相互帮扶维护,似是感情极好。尤其是陆显和韩嘉宜,不约而同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兄友妹恭,俨然感情十分深厚的模样。 莫名的,陆晋心里就有些不舒服。论亲疏,他们都是兄妹,一样的远近。论先后,还是他先认识她,带她回陆家,更不要说,两人还曾出生入死。可是眼下的情况,分明那两人自成一派。而他似乎站在了他们对立面,像是随时会压迫他们一般。 这感觉让他不快。 陆晋微眯起眼,沉声道:「看书是么?正好我现下没什么事,陪你们一起去看看。」 此言一出,陆显与郭越对视一眼,均看到了对方眼里的不安。但是陆晋已经开口,他们也不好拒绝。两人齐齐做出「请」的手势。 陆晋让店小二先安置马,他则与那三人一起进了茶楼的雅间。 二楼有一块不小的空地,相貌清癯的说书先生一拍醒木,缓缓说道:「那日宋大人一行出了京城……」 他们在雅间里,隐隐约约听不真切,但韩嘉宜只听了这一句,就知道说的是《宋师案》。 陆显与郭越也听出来了,两人视线交汇,都又冲韩嘉宜轻笑。尤其是郭越,明明韩嘉宜同他没什么关系,他却有种淡淡的自豪感。 看,茶楼酒肆的说书人,讲的是澹台公子的《宋师案》。 韩嘉宜眼眸半垂,心想,在睢阳的时候,茶楼酒肆说书人讲《宋师案》还会给书坊的东家打声招呼。这京城人也在讲,可却没人跟她说一声了。 这几人神色各异,落在陆晋眼中,就稍微有些刺目了。他轻咳一声,命小二上茶。再一看这三人手中各持一卷一模一样的书本。他视线掠过,赫然是《宋师案》的第三部 。 他有点不可置信,就这话本居然还有第三部 ? 韩嘉宜注意到他正看自己手里的《宋师案》,心念一动,不自觉想起那天他对《宋师案》的评价。她一颗心砰砰砰跳得更快了一些,心想:可以让大哥看一看,这次写出来的究竟如何。她这一回查了不少典故和古籍,自觉比前两部严谨许多。 尽管二哥和王爷都夸赞她,说她写的好,可她此时内心深处也想听大哥夸奖一句。她想让他承认《宋师案》第三部 没他之前说的那样差。 第48章 茶还没上来,说书先生的声音偶尔飘过来一两句。 韩嘉宜定一定神,将手里的《宋师案》第三部 递到陆晋面前。。 陆晋微怔:「嗯?」 「大哥你看。」韩嘉宜笑了笑。 陆晋垂眸,望着她含笑的眼睛,眸中不自觉漾起一层笑意。他接过来,随口问道:「我看了,那你呢?」 「我?」韩嘉宜心想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本书,她其实不用看的。但这话自然不能对大哥说,她笑道:「我跟二哥一起看就行。」 郭越原本正要将自己手里的书递给她,听完她这句话,手上动作微顿,若无其事又将书收了回来。 陆显极其自然地接道:「好啊,我和嘉宜一起看。」 他颇为自觉挪动椅子,坐到韩嘉宜身边,小声道:「你可要看仔细了。」 韩嘉宜点头,心想,或许可以看看有什么纰漏。 陆晋眸色沉了沉,看那两人静静看书,心里莫名有些烦躁。他干脆移开视线,也低头打开了面前的书。 《宋师案》的前两部,陆晋曾经草草翻过,还简单做过一点批注。这第三部 的风格以及手法与之前一致,但是在许多细节方面分明正确了不少。 陆晋渐渐认真起来。 可能是因为自己写的,所以韩嘉宜看的极快。等二哥看完一页的间隙,她抬头去看对面的大哥。 他正低头翻阅,一言不发,只听到哗哗的翻书声。 小二早端了茶过来,从热气腾腾到茶水变凉,竟无一人去碰茶杯。 终于,陆晋合上了话本,伸手去端已经不再温热的茶。 韩嘉宜小声道:「大哥觉得怎样?」她暗暗吸一口气,忐忑而期待。这心情,跟她小时候做了诗请父亲评判时一般无二。 陆晋喝一口凉了的茶,微微皱眉,复又慢慢放下茶杯。 他皱眉这一细小的神情直接将韩嘉宜一整颗心都吊了起来。她也拿起了茶杯,努力压制内心的紧张。 「不错,比前两本进步多了。」陆晋轻声道,「故事很精彩,难得的是细节上也很注意。我都怀疑这个澹台公子是不是背后受了什么高人指点……」 韩嘉宜闻言心里欢喜,眼中笑意盈盈:「真的吗?也可能不是高人指点,而是被高人批评了。」 陆显隐隐约约知道大哥曾指出《宋师案》里有漏洞这一回事,也清楚嘉宜曾数次修稿。那几日他甚至都觉得嘉宜妹妹对自己太没有信心了。如今正好大哥夸赞,他也跟着夸个不停:「精彩,特别精彩。市面上其他续作、伪作,皆不及澹台公子的十分之一。」 「说的是。」郭越乌黑的眸中蕴藏着笑意,「我自小看的书里,再没有比澹台公子写的更好的了。她小小年纪,就能写的这般……」 「小小年纪?」陆晋忽然开口,「你怎么知道这澹台公子小小年纪,王爷认得他?」 「我……」郭越神色微变,暗说不好。他当然认识澹台公子啊,她就坐在他旁边啊,怎么会不认得? 但这话自然是万万说不得的。 韩嘉宜心头一跳,抢道:「澹台公子嘛,既是公子,那年纪肯定不会大到哪里去。」 陆晋长眉一挑,眼中闪过一丝兴味:「为什么?」 韩嘉宜思绪转的飞快:「大哥你见过老爷爷自称是公子的么?敢自称是公子,肯定很年轻嘛。」 轻嗤一声,陆晋说道:「难道等他上了年岁,他就不叫澹台公子了吗?」 「啊?」韩嘉宜眨一眨眼,心想,也不是没可能。 澹台公子这名头确实已经打响了,可她以后如果则不用这名头,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吧。 一旁的陆显和郭越二人都知道嘉宜就是澹台公子,生怕再说的多一些,给大哥猜出来。于是,陆显匆忙把话题往《宋师案》本身上引:「大哥也觉得《宋师案》好看是不是?」 陆晋眉峰微挑,这话本固然有可取之处,但也远没有到二弟和王爷夸赞的那种地步,缺点毛病自然还是有的。 不过他弟弟、表弟和继妹似乎都很喜欢这话本,他也不好当着他们的面批评太多,就点头:「是不错,比前两本有进步。」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一句:「也比《玉翁案》强太多。」 《玉翁案》是他前几日养伤时翻着看的,虽与《宋师案》题材相似,但相比起来,差得太远了。 韩嘉宜低头微笑。对于二哥与平安郡王的夸赞,她已习以为常。他们的夸奖带给她的兴奋远不及大哥陆晋的一句简单肯定。 想到那次在书房他的批评,再听到这次的肯定,韩嘉宜心头微热,她端起冷掉的茶,连喝数口。 陆晋皱眉:「茶都冷了,怎么还喝?」 他扬声唤店小二换上热茶。 韩嘉宜连连摆手:「不用麻烦。」她转向陆显:「二哥,都巳正了吧?咱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一拍脑袋,陆显笑道:「可不是?」 他又看着大哥,小声说道:「大哥,你看,我们这就要回去了。我们今儿出来,就只是想看一看书,喝……」视线扫过满杯冷茶,他自觉咽下了「喝一喝茶」,改而说道:「也没胡闹什么。回去见到娘,可千万别提这件事啊。」 陆晋抬眸看着他,没有说话。 陆显心下惴惴,小心翼翼道:「大哥,我们也不是非要偷偷出来,主要是上次嘉宜妹妹出了事,娘不放心。其实娘骂我倒什么,我就怕她生嘉宜妹妹的气……」 听二弟话里话外,都是在为韩嘉宜考虑,请求他这个做大哥的别当恶人。而且好似他们之所以乔装打扮偷溜出府,还是因为上回受了他的连累。 第49章 陆晋心头烦躁,正要开口,却见韩嘉宜也正眼巴巴地看着他,一双眸子里写满了恳切。 他忽然觉得没意思起来,眸光轻闪,沉声道:「我正好也要回家,我陪你们回去。」 长宁侯府的马车停在书坊不远处。——陆显恐人生疑,每次都不让停在正门口。 而郭越则先行回了书坊。陆二回家去了,他总得交代一二。他冲陆晋笑笑:「我回书坊再买两本书。」 陆晋点头:「王爷请。」待郭越离开后,他又对二弟道:「你在休沐日,看一看话本也就是了。平时在书院……」 「哥,我平时在书院,一直有好好做功课的。」陆显神色认真,打断了大哥的话,「我们书院管的严,不能私下翻阅杂书。平时看的书,都是夫子们推荐的。」 他当然不能告诉大哥,他已经把生意做到了书院。 他们兄弟说话,韩嘉宜先行上了马车,解下买的外衫,随手放在一边,露出长宁侯府的青色短褐来。 虽然临近晌午,但毕竟已经入冬。她刚脱下外衫,就感到一阵凉意,不由自主打了个喷嚏。她干脆重新将外衫披在了身上。 明明一开始没穿外衫时,也不觉得冷。 马车外的兄弟二人俱是一怔。 陆显回过神:「哥,我先上车了。」 「等等。」陆晋心里一动,神色淡淡,「二弟,你骑术如何?」 「骑术?」陆显愣了愣,挺起胸膛,「哥你别看我瘦,从小爹就教我骑马。在书院的骑射课上,我次次都是魁首。」 陆晋点头:「不错。既是如此,那二弟,你骑马回去怎样?」 「骑马?」陆显怔了一瞬,「可以啊。那大哥你呢?」 他和嘉宜妹妹是坐车来的,大哥是骑马来的。大哥的意思是想坐车回去? 陆晋唇角上扬,牵起意味不明的笑。他指了指马车,轻声道:「那不还有马车吗?」他轻叹一声,不紧不慢道:「我背上的伤,还未痊愈,我想比起骑马,还是坐车更合适一些。」 「也是。」陆显略一沉吟,点了点头,「那我骑马,大哥坐车。」他轻轻叹一口气:「大哥每日也是辛苦。」他冲大哥拱一拱手,快步走到马跟前,翻身上马。 而陆晋则慢悠悠向马车走去。 他对自己说,他身上确实有伤,坐车也的确比骑马更适合。然而在他伸手掀车帘时,仍是不由自主地有些心虚。 韩嘉宜听见车帘响动,下意识抬头,笑着打招呼:「二哥……」在看清来者的面容后,她脸上笑容微僵,甚是惊讶:「大哥?」 陆晋没有错过她细微的表情变化,他胸口一窒,轻「嗯」了一声,动作利落进了马车,坐在她对面。 韩嘉宜披着外衫,这会儿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完全脱下。她有点尴尬,小声问:「二哥呢?二哥不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你二哥骑马回去。」陆晋瞥了她一眼,继而吩咐车夫,「走吧。」 韩嘉宜愣怔了一瞬,所以说是二哥自己骑马回去,而她要和大哥一起坐车? 原本和大哥一块儿坐车回去也没什么,毕竟他们目的地是一样的,但是一想到上次遇刺是他们在马车里,韩嘉宜心里不免有那么一点不自在。 韩嘉宜想了想,小声道:「大哥,我,我也有点想骑马。」 陆晋闻言,双目微敛,眸色倏地一暗,他淡淡地道:「你上下马都不会,骑什么马?」 「不是,我……」韩嘉宜忙道,「我会一点的啊。」 陆晋神色略微缓和了一些:「你二哥在书院有骑射课,难得他想骑马,你这次别跟他争。真想骑马,等我什么时候得了空,带你去马场教你。」 听说二哥是学习需要,韩嘉宜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听到大哥所说「马场」,她顿时有了些兴趣:「什么马场?咱们家的马场吗?」 她在话本子里写过马场,但自己还没真正去过。 她这句「咱们家的」教陆晋心里微微一动,他轻轻「嗯」了一声:「是我母亲的。」 成安公主是先帝的第一个女儿,自小和其他皇子一处长大,习文修武,尤善骑射。她大婚下嫁陆家,先帝给她的赏赐里就有一个极豪华的马场。 听他说起已经过世的母亲,韩嘉宜心中微觉歉疚。她歉然一笑:「抱歉。」 马车飞快行驶,韩嘉宜安静坐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让陆晋心里有些不舒服。明明她和陆显站在一块时就有说有笑,在他面前,不知为何,她似乎连话都不想多说。他视线在她身上胡乱披着的外衫上停留了一瞬,微一皱眉:「如果冷,就先穿上。」 韩嘉宜连忙摇头,随手将外衫完全扯下,抱在手里。她心说,这要万一有人再射箭,还能挡一挡呢。 陆晋移开视线,轻咳一声:「你跟你二哥关系很好?」 「啊?」韩嘉宜想了想,小声道,「二哥很有意思,对我也很好。」 陆晋轻嗤一声,心说,难道我对你就差了?你缺什么,想要什么,我不都直接给了你?还是说觉得我没什么意思? 不过这话他自然不会说出口,他继续问:「你喜欢话本子?」 「还好吧。」韩嘉宜略一思忖,「写的好的,就看看。」 陆晋点点头,随意问道:「你在睢阳时,喜欢做什么?」 韩嘉宜没想到他会问自己这个问题,怔了一瞬:「就看看书啊,别的也没什么。」她想了想,索性问道:「大哥呢?大哥除了办差,平时喜欢做什么?」 她并不想让话题围绕自己。不等他回答,她就自行猜测:「是练武吗?」 第50章 陆晋瞧了她一眼,唇角微微一勾。 「我猜是练武,因为大哥经常去练功房。」韩嘉宜轻声说道,「练武很难吧?」 陆晋眸中漾起清浅的笑意:「不算很难,你要想学,我也可以教你。」 韩嘉宜摇头:「我听说学武要从小学,我这年纪,恐怕迟了。」 轻笑一声,陆晋淡淡地道:「真想学什么时候都不算迟。」 韩嘉宜不说话,心想,我本来就没想学啊。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说着,马车不知不觉就到了长宁侯府外。 马车外陆显勒紧缰绳,跳下马,看大哥与嘉宜先后从马车出来。 兄妹三人一起进府,一路畅通无阻。 然而韩嘉宜刚换了衣裳,丫鬟雪竹就一脸踌躇之色对她说:「姑娘,夫人让你回来了,就去找她。」 「嗯?」韩嘉宜心里一咯噔,回来去找她?所以娘知道她出去了?娘是怎么知道的? 雪竹咬了咬牙:「夫人来找姑娘,雪竹告诉夫人,姑娘在表小姐那里。夫人就去了表小姐那儿……」 韩嘉宜当然没在陈静云那里。沈氏亲自去找,想瞒也瞒不住。 按了按眉心,韩嘉宜轻声道:「没事,我这就去见见她。」 还不到午时,韩嘉宜赶到正房时,听到母亲的声音:「你真是胡闹!知道我不想她出门,还偏要带她出去,万一出了事怎么办?要是给你爹知道,你让嘉宜扮成小厮跟你出去,你看他打不打你?」 韩嘉宜脚步微顿,又听见二哥的声音:「那娘不跟爹说,不就是了?娘,有我陪着嘉宜妹妹呢,能出什么事?再说这不好好回来了么?」 沈氏轻叹一声:「你们真是……怎么一点都不让我省心?」 她十年前离开睢阳,与女儿嘉宜分离,两年后进了陆家。当时陆显瘦瘦小小的,又愿意和她亲近,她在不知不觉中就将一腔慈母情怀转到了陆显身上,这些年对陆显视如己出。而嘉宜又是她的亲生女儿。这俩孩子,她哪一个都不愿他们有事。偏生这俩人虽不是亲兄妹,却一样的爱胡闹,容易教人操心。 韩嘉宜稳了稳心神,大步走进去:「娘,雪竹说你找我。」 「是啊,本是你要找你的,没想到你跟你二哥出去了。」沈氏看见女儿,嗔道,「说了近来别出去,还偏要出去。外头就要那么好?下次可不能再这样了。」 「下次再不这样了。」韩嘉宜连忙保证,「肯定跟娘说一声。」 「只是说一声吗?你不想被拘在家里,娘也拘不住你。你想出去,不妨多带几个身手好的人。」沈氏又道,「还有以后别再跟你二哥胡闹了。」 今日韩嘉宜乔装打扮随着陆显出门,沈氏生气之余,更多的是担心。如今女儿安然无恙,她也不恼了,只强调以后万不可如此。他们三人说说笑笑,气氛甚是融洽。 陆晋过来时,见到的便是这般场景。 沈氏正笑着感叹:「娘整天最操心的就是你们俩……」她视线一转,看见陆晋,当即敛了笑意:「世子。」 陆晋冲她颔首致意:「沈夫人。」 他幼时不在长宁侯府,跟他的第二任继母自然也谈不上多亲近。 午饭后,韩嘉宜在母亲跟前撒娇卖乖说了好一会儿,才起身离去。 她刚回到自己院子里,雪竹就告诉她:「姑娘,世子刚才让人送了东西过来,是好物件呢。」 「什么东西?」韩嘉宜念头急转,心想大哥今天在马车上问起她是否喜欢话本,不会有送她话本吧? 「姑娘先等着。」雪竹一脸喜色捧着一物过来。 韩嘉宜好奇瞧了瞧,似乎是件衣裳。但样式颇为古怪,她用手摸了摸材质,极其柔韧:「这是什么?」 雪竹答道:「说是穿着箭矢不透。」 韩嘉宜下意识问:「天蚕丝么?」不等雪竹回答,她就又摇头了,摸着分明是一种特殊的纸啊。 她忽然想起以前看的杂书里有「纸甲」,只是书上说纸甲厚约三寸,而这件衣裳挺薄的。 韩嘉宜动手用力扯了扯,颇为柔韧,撕扯不动。 「姑娘,你要做什么?」雪竹奇问。 韩嘉宜给她比划了一下:「你就这么两手拿着,让我试一试。」 话说她还没真没见过箭矢不入的衣裳。 雪竹按照她的吩咐,拎着衣裳,口中却道:「姑娘,这不大好吧?这能试吗?」 韩嘉宜细细打量,见其没有袖子,约到膝盖处,她「唔」了一声,去寻剪刀。她平时不大做针线,不过针线筐总是有的。她拿出剪刀,用尖利的剪刀头去扎那衣裳。 居然没有刺破。 韩嘉宜睁大眼睛,心想,果真是好东西,却不知道是怎么做的。若是人人都有一身,那岂不是大家都刀枪不入?尤其是战场上的士兵。 她正胡思乱想,却听雪竹惊叹:「真的没有刺破!」 韩嘉宜放下剪刀,心想大哥给她这么一个好东西,不当面道谢可不行。她吩咐雪竹把它收拾好,她则转身出了院子。 她寻思着大哥这会儿多半在练功房。果不其然,还未进练功房,她就听到了里面的动静。 练功房的门开着,韩嘉宜站在门口,能看见大哥陆晋纵横腾挪的身形。 第51章 她不懂武艺,就在一旁安安静静看着。待他停下来后,她轻轻拍了两下手,大步走了过去:「大哥!」 还记着上次情景的她,格外自觉,取下洗脸架上的巾子,浸了浸水,打算拧半干递给大哥。 陆晋却伸手拦住了她,他冷眸微眯,唇角轻扬:「你别动,放着我来。」 「啊?」韩嘉宜摆手,「我也可以的。」 陆晋此时刚练完武,身上发热,心里更热,然而他淡淡地道:「水冷,你别碰。」他说着自她手里拿过巾子,三两下拧干,自己擦了把脸。 明明巾子给冷水浸过,可不知为何,他竟然连耳根都有点发热。他轻咳一声,轻声问:「你有什么事?」 「我来给大哥道谢的。」韩嘉宜诚恳道。 陆晋摆了摆手:「上次的事情是我连累了你,就当是我给你的补偿。」 「说什么连累不连累。」韩嘉宜有点心虚,「大哥,那是什么做的?剪刀都扎不破?」 陆晋神色古怪:「你拿剪刀去扎了?」 韩嘉宜不解:「不,不可以吗?」不是说箭矢不入吗?莫非剪刀不在此列? 「那你觉得可不可以?」陆晋不答反问。 韩嘉宜犹豫了一瞬,点头:「可以,扎不破。」 陆晋「嗯」了一声,放下巾子:「纸做的,能防远程的箭矢,对砍过来的刀剑也会有些冲击。但并不是真的刀枪不入。」他停顿了一下:「没有天蚕衣,这个将就用用。」 他能猜到沈夫人不想让她出门的原因,而且他也确实不想她再有危险,所以特意寻了此物给她。他对自己说,算是补偿,就是补偿而已。 「那大哥呢?给了我,大哥靠什么防身?」韩嘉宜下意识问。 陆晋勾唇一笑,抚摸着刀:「靠这个。」 他话音刚落,就听陆显的声音由近及远传来:「哥,你怎么又来练功房了?不是说你伤还没好吗?」 陆晋嘴角微微一抽,唇畔笑意瞬间凝固了。 韩嘉宜则轻轻「咦」了一声,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大哥方才练武的场景,没有丝毫阻滞,不像是不能练武啊。 她轻声道:「大哥,你身体不要紧吧?不能练武就别强撑啊……」 陆晋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自然是不愿意在她面前承认自己是在强撑的,可他之前才对陆显说了有伤不宜骑马。 说话间,陆显已出现在他们面前,他急急忙忙道:「大哥,你没练武吧?」看着大哥的衣着,他皱眉,十分担忧:「大哥,你身体有伤,连骑马都不方便,怎么还能……万一伤口裂开了怎么办?」 骑马都不方便?韩嘉宜眼皮跳了跳,难道二哥就是这么想的,所以今天主动提出要骑马回府?大哥这些日子没少骑马吧? 她微微眯起眼睛,尽量不着痕迹去打量大哥,也看不出伤势严重啊。 她想,二哥真关心大哥,不愧是亲兄弟。 陆晋给她看得一阵尴尬,他「唔」了一声,正要回答,二弟陆显视线微转,落在嘉宜身上。 「嘉宜妹妹,你怎么也来了?」陆显猜测,「哦,你也担心大哥?」 韩嘉宜摆手:「不,我是来给大哥道谢的。」 「道谢?道什么谢?」陆显不解。 陆晋轻咳一声,对韩嘉宜道:「嘉宜,你的意思我知道了,先回去吧。」 让她留在这儿,不知道等会儿陆显会说出什么话来。 「哦。」韩嘉宜应着,「那大哥、二哥,我先回去了。」她心知他们兄弟有话要说,福了福身,快步离去。 她刚一离去,陆晋便神色微冷,他按了按眉心,轻声问:「你找我什么事?」 「啊,是这样的,大哥,我打算回书院去,想着你既然在家里,我就跟你告个别。谁知我一问,说你在练功房。我一想,这不对啊,你伤势那么重,怎么还能练武?」陆显轻叹一声,语重心长,「大哥,你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陆晋嘴角动了动,好一会儿才道:「知道了。」不想让二弟再说出什么话来,他干脆说道:「你到了书院要好好读书,不许生事,不许胡闹。」 「知道知道。」陆显连声应着,「哥,你放心。」 与大哥作别以后,陆显匆匆忙忙命车夫驾着马车,前往书院。途中遇上平安郡王郭越,陆显干脆舍了自家马车,让车夫回去,他则与郭大同乘一辆马车。 因为两人都是要到书院去,是以穿了统一的衣裳。 郭越轻声问:「怎么样?你们回去没被人发现吧?」 「那——当然没有。」陆显笑道,「我办事你还用担心么?一切顺利,没有任何人发现。」 他心想,虽然给人发现了,但是没挨骂,没被罚,姑且算作是没被发现。 郭越心不在焉点了点头:「我中午没回王府,去了我姑姑那里。」他停顿了一下,状似漫不经心道:「我姑姑挺喜欢嘉宜妹妹的,还问她多大了,许亲了没有……」他瞧了陆显一眼,继续道:「我姑姑这人,有点爱做媒。」 陆显瞪了他一眼:「我妹妹还没及笄呢,许什么亲?」他胡乱摆了摆手:「东平公主爱做媒,让她给你做去,别打我妹妹主意。」 他这个妹妹刚才睢阳来没多久,她虽然不刻意提起在老家的经历,他们也能猜到她过去定然吃了不少苦。如今好不容易到了京城,娘肯定要多留她两年的,怎么会舍得让她早早嫁人? 他们两人关系好,郭越被他抢白,倒也不恼,只微微一笑,眸中漾起清浅的笑意:「我姑姑就那么一说。没及笄,确实是小了一点。」他思绪转了转:「陆二,什么时候让我姑姑给你也做个媒……」 「我不急,长幼有序,我大哥还在上头呢。」 第52章 郭越点头:「也是,还有大表哥呢。」 马车缓缓行驶,向书院而去。 而长宁侯府里此时一切如常。 韩嘉宜出了练功房,就回了自己的院子。才刚坐下没多久,陈静云就来了。 陈静云颇觉歉疚,几乎要哭出来了:「嘉宜,今天的事情对不起。我没能替你瞒住……」 「没事没事。」韩嘉宜连连摆手,「这本来就不是你的事儿。我娘亲自去问,谁也骗不了她啊。你别往心里去,再说我娘也没责怪我。」 此事原本跟静云没多少关系,是二哥让静云打掩护,把她牵扯了进来。要道歉也该是他们向静云道歉才对。 「沈夫人真的没怪你吗?」陈静云眼睛微红,小声问道。 韩嘉宜摇头,她轻笑:「没有。那是我亲娘,又怎么会怪我?」 陈静云也跟着笑,只是笑得有些勉强。她也有亲娘,不过她的亲娘有时会怪她。 「静云,说起来这回是我的不是,是我给你添麻烦了,没道理你再反过来向我道歉。」韩嘉宜笑了笑,「我们不想这件事了,好不好?」 陈静云略一迟疑,缓缓点了点头,继而又问起嘉宜今日出门的趣闻。 韩嘉宜有意让她开心,就略带夸张说了自己扮成男装,连二哥都瞧不出来。本来三分的趣味,硬生生给她说成了七分。 陈静云咯咯直笑,心里的不快一扫而光。她略坐了一会儿才起身离去。 刚送走陈静云没多久,韩嘉宜正打算歇一会儿,丫鬟雪竹就过来告诉她,说是夫人来了。 韩嘉宜打起精神,将母亲沈氏迎了进来:「娘。」 沈氏缓缓坐下,接过女儿亲自斟的茶,笑了一笑,慢悠悠道:「嘉宜,娘今日来找你……」 她刚起了个头,目光便被韩嘉宜放在桌上的玉砚台所吸引。她不可置信地盯着砚台,嘴唇微微颤抖,没再发出声音。 韩嘉宜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心念一动,知道娘是认出了这砚台。她心绪复杂,小声道:「娘……」 沈氏慢慢握住了女儿的手,她手心冰冷,神色却渐渐恢复了正常:「嘉宜,这砚台,是从睢阳带过来的?」 韩嘉宜也不瞒她:「大哥让人去睢阳给我迁户籍,顺便带了这个回来给我。」 她下意识隐去了徐玉树这一节。 沈氏露出恍然的神色来:「是,锦衣卫的人去了睢阳,我倒差点忘了。」 得知嘉宜的户籍已从睢阳迁出,沈氏还特意去向陆晋道过谢,也问了一句睢阳现状。大约陆晋不曾亲至,说的很简单。当然,也没提到这玉砚台。 沈氏松开女儿的手,轻轻抚摸着砚台,眸中闪过一丝怀念之色,她轻叹一声,移开了手:「这玉砚台,娘在睢阳时也用过。」 她与韩方刚成亲时,感情极好,夫妻恩爱,羡煞旁人。韩方是个少年才子,精通诗词,也常指点枕边人。 后来迫于无奈和离,她回了娘家,心里未尝没有一丝幻想。但是才两个月,她就听说了白氏给韩方议亲的事情。她伤心难过,犹胜刚和离时。 正好兄长沈修要赴京上任,她随兄长一家上京,自此再不过问睢阳的任何事。 直到今年嘉宜进京,她才知道韩方并未续娶。说来也好笑,当初白氏拿性命相要挟,迫得她与韩方分开。后来韩方也学了这一手,拿性命要挟表示不肯再娶,竟然十分管用。 沈氏听女儿含糊说过,韩方还在世时,曾多次打听她在京城的状况。 如今沈氏已嫁到候府八年,和长宁侯感情和睦,但是想起韩方,感慨之余,又隐约有些愧疚。明明当初说好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可得知他居然没再娶,她不免心绪复杂。 韩嘉宜不知道母亲此刻在想旧事,她只「嗯」了一声:「这是我爹的旧物,所以娘看着眼熟。」 沈氏移开了视线,轻咳一声:「娘这次来,就是跟你说你爹的事儿的。」 「什么?娘,你说。」韩嘉宜身体微微前倾,做认真倾听状。 「你爹过世也快四年了,如今你人来了京城,自然也不能到他墓前祭拜,我想着,不如就在崇光寺给他设立一个往生牌位,让你爹听经闻法,你也有个祭拜的所在。」沈氏轻声说道。 韩嘉宜闻言微微一怔,她以前也听人说过立往生牌位的事情。很快就要到父亲的忌日了,娘说的很有道理。 她点了点头:「行啊,那就按娘说的办。只是……」她犹豫了一下:「崇光寺的往生牌位,难立么?」 若人人都要立往生牌位,崇光寺哪里放的下? 沈氏轻笑:「别人难立,咱们家不难立。这样,我找人看个吉日,咱们一块去。」 韩嘉宜点头:「好啊,这种事情我不大懂,还得娘多操操心。」 她前几日还在想着关于爹的祭拜问题,那时想着天下是通着的,实在不行就遥祭一下。 沈氏很快请人看好了吉日,同女儿一起前往崇光寺。因为是要给韩嘉宜的生父设立往生牌位,也就没再叫其他人陪同。 出门前,韩嘉宜特意将大哥赠的能箭矢不入的衣裳穿在里面,外罩一身素净衣裙。 母女俩带了一些随从,乘马车前往西山崇光寺。 马车缓缓行驶,想起今日的目的,沈氏心情有几分沉重。她轻叹一口气,偏了头去看女儿,见其正襟危坐,兀自出神。 沈氏心里蓦地一软,柔声道:「嘉宜,想什么呢?」 「嗯?」韩嘉宜抬头,「没什么。」 第53章 她今日内穿大哥赠的衣裳,明明穿在身上并无多少奇怪感觉,偏偏她手脚都不知往何处安放。 沈氏只当她不愿多讲,眸光微黯,也不再多问。 等马车到了西山的崇光寺,已经是大半个时辰以后了。母女俩下了马车,却发现崇光寺门口有不少侍从把守。 「咦?」韩嘉宜诧异,「寺庙里今日不能上香吗?」 沈氏轻轻摇一摇头:「怕是有贵人在。」 她在京城数年,知道贵人出行,普通民众大多避让。今日侍卫把守,不见其他香客,多半是有人事先清了场。 沈氏暗暗有些悔意,她应该命人提前打听打听的,谁想到就这么巧。但她们母女今天人都到这儿了,也不能直接打道回府啊。 略一思忖,沈氏命随从上前询问,是哪一位贵客。 过不多时,随从回复:「夫人,是东平公主和驸马来还愿。」 「东平公主?」沈氏皱一皱眉,东平公主她自然是知道的,因为世子陆晋的缘故,两府也有点来往。 不如去和东平公主打个招呼,沈氏摇了摇头了,她也不愿多事。 正踌躇之际,忽有小沙弥上前询问:「女施主是来上香的吗?」 「是想立个往生牌位。」沈氏答道。 小沙弥双手合十:「里面请。」 「不大妥当吧?今日贵客在此……」沈氏面露迟疑之色。 小沙弥微微一笑:「贵客并未封寺,施主若觉得不妥,不妨从小道走。」他说着虚虚一指,解释道:「之前有不少香客,都是自此地借道去上香的。夫人想立往生牌位,海智师叔就在殿内。」 沈氏点一点头,心想这样也行,不打扰东平公主,也能设立往生牌位。这一趟不算白走。 于是,谢过小沙弥,沈氏与女儿一同入内。 小沙弥给他们详细指明路线后,重又回寺庙门口守着,为新来的香客指路。 沈氏母女则按照他指的方向,去找那位负责往生牌位的海智大师。 崇光寺有些年头了,早年又出过圣迹,香火甚是旺盛。大约是今天有贵客在的缘故,寺庙里香客不多。 青墙白瓦,古松森森,偶尔有鸟鸣虫语,更添清幽之意。 韩嘉宜环顾四周,深吸一口气,感叹道:「倒是个好所在。」 沈氏暼了女儿一眼,小声提醒:「佛门圣地,慎言。」 韩嘉宜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不过,她真觉得这是个好地方啊。 不止她觉得这是好地方,东平公主也是这样认为的。 东平公主成婚多年,一直无儿无女,她几乎都接受了今生今世没有子嗣这件事了,今年三十三岁的她,却忽然被诊出有了身孕。 请了太医再三确诊后,东平公主与驸马异常开心,两人一合计不由地想起了崇光寺,先前他们曾在崇光寺上香,如今真有喜事,可以去崇光寺还愿。 东平公主有孕的好消息被远在书院的郭越知道了。郭越喜不自胜,他立即告假,从书院赶回来,还要陪姑姑一块去寺庙还愿。 东平公主一向疼爱他,当然应允。公主有孕在身,难免比平时更小心一些。随从开道,侍卫陪同。 到了崇光寺以后,香客寥寥无几,倒也清静。忽然就下人来报,说是长宁侯府的夫人小姐也来这边上香,走了小道。 东平公主听闻此事立刻让人去把她们请过来叙话。她别有深意看着一旁的侄儿:「是那位韩姑娘和她母亲。」 郭越心念微动,自告奋勇要去请她们。 东平公主意味深长看了侄子一眼,含笑说道:「带几个人,显出咱们的诚意来。」 侄儿每每听到韩嘉宜的名字,就两眼放光。在东平公主看来,这很明显就是有意了。 她还是第一回 见到侄儿对一个姑娘这般。 郭越带着几个人去找韩嘉宜她们。而韩嘉宜这个时候刚和母亲一起穿过幽静的长廊。 忽然,墙头上跃下来一个黑衣蒙面人拿着刀就朝她砍过来。 韩嘉宜在看清他的打扮时,就暗道一声不好。看见他手中锃亮的刀,她心里怯意更浓。 沈氏见一个黑衣蒙面人人举刀刺向自己女儿,她惊呼一声,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将女儿挡在了身后,口中喊道:「嘉宜,快跑!」 韩嘉宜的眼泪在瞬间流了出来。还在睢阳的时候,虽然爹经常说,娘很爱她,可她总觉得这份爱不算太重。 可是当母亲用自己瘦弱的身躯,来护住她时,她再也控制不住泪水,低低地喊了一声:「娘……」 她迅速转身,一把抱住母亲,将自己的脊背留给了黑衣人。 黑衣人的刀落在她肩头。 疼痛如预期而至,却和想象中的并不相同。 是那种钝钝的,闷闷的疼。 第54章 她的外衫被砍开了一道口子,没见到有血液流出。 「嘉宜,嘉宜!」 沈氏被女儿紧紧抱着,泪流满面。 这是她女儿,是她唯一的骨血,也是她这世上亏欠最多的人。 她懊恼极了,若是她不提议今天来设立往生牌位,若是方才就直接打道回府了…… 可是,她的女儿正用身体给她挡刀。 「嘉宜,松手!」 黑衣蒙面人再次举起了刀,刀尖直指韩嘉宜后心。 沈氏惊呼一声,挣脱了女儿的束缚。 黑衣蒙面人一把推开她,手上动作不停,准确刺进韩嘉宜心口。 危急关头,韩嘉宜竟然出奇的冷静。刺客推开了娘,要杀的只有她韩嘉宜一人。 她思绪急转,身体顺势歪向一旁。 与此同时,郭越及其随从已经赶了过来。他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愤怒。 「来人啊,救命!」沈氏喊的凄然,看见有人来,如同看到了救星一般。 黑衣人看见来人,身形微微一顿,又看一眼已经「得手」了的韩嘉宜,提刀便欲跃墙逃走。 郭越神情冷然:「拿下!」 他一声令下,身后随从齐齐追了上去。 郭越这才急急忙忙去看沈氏怀里的韩嘉宜:「嘉宜妹妹,妹妹……」 沈氏此时无心去计较他对女儿的称呼,抓着他袖子:「王爷,你快救救她!」 女儿此时双眼紧闭,脸色煞白,沈氏心里怕极了。她失而复得的、这一生最珍贵的宝贝,千万不能有闪失。 「夫人,我看一下。」郭越定了定神,伸手去给她把脉。 韩嘉宜猛然睁开了眼,偏头去看母亲:「娘,我没事。」这才又将视线转向郭越:「王爷。」 「你……我……」郭越大喜之下,竟有些语无伦次。 沈氏也是又惊又喜:「嘉宜,你,你没受伤吗?」 「没。」韩嘉宜心说,可能有内伤,不然肩头后心不会这么疼。 「怎么会?」沈氏惊喜之余,又感到难以置信。她明明亲眼看到那黑衣人的刀结结实实落在嘉宜身上的。 韩嘉宜知道母亲的疑惑,小声解释:「大哥前几日送了我一件宝贝,今天第一次穿,看来还挺有用。」 她忍不住重重咳嗽起来,肩头和后心更疼了。 郭越下意识问:「什么宝贝?」 沈氏则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脊背:「真没事吗?咱们回去,咱们去请太医给看看。」 郭越神色严肃:「伯母可知道这刺客因何而来?刺客还没抓到,也不知道缘由,你们在明,敌在暗,就这样回去,也太危险了。」 韩嘉宜点头:「王爷说的是。」 脱离险境后,害怕后知后觉地如潮水一般涌上来,夹杂着疼痛,让她的身体不自觉轻颤起来。 到底是什么人要杀她? 会不会上次在马车里,也是冲着她来的? 莫非真有人盯着她,想要置她于死地?可前几天和二哥一起出门,不是好端端的吗? 很快,她又想到另一种可能。前几天没事,是因为她掩了身份。 她正胡思乱想,郭越派去追拿刺客的随从回来了:「王爷,没追上,给他逃了。」 郭越面带怒色,却只摆了摆手,表示知晓。他对沈氏说道:「我今日出行带了不少侍卫,我让人护送伯母和妹妹回去。」 经方才一事,沈氏现在也没心情再想往生牌位的事情,她闻言点头:「好,多谢王爷了。」 沈氏知道平安郡王和陆显关系亲厚,又是陆晋的表兄弟,而且又出了刚才这档子事,她也没心情多客套,果断接受其好意,也承他的情。 郭越拨了一些侍卫护送她们母女一行离开,他则又带些人去正殿自己姑姑东平公主那里。 见他去了许久,也没将沈氏母女请来。东平公主诧异:「不是让你去请人吗?没找到,还是已经走了?」 郭越上前,小声说了方才的事情。姑姑有孕,他不想吓坏姑姑,就稍微改变了一下重点,强调了一番韩嘉宜如何在危急关头挺身护母。 东平公主听后,怔了一会儿:「刺客拿到了吗?有没有查出来是谁派的?」 郭越轻轻摇了摇头,说起自己派人护送他们母女回去。 东平公主轻声道:「是该让人保护他们,也该好好查一查。」 第55章 郭越点头:「嗯,查案子的事交给锦衣卫。」 东平公主猜想,多半是沈氏母女倒霉,遇上了贼人。不然谁会闲着没事去杀她们? 她轻轻抚摸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心想,不过能在危急关头去维护母亲,可见是极孝顺的。不知道她的孩子将来会是怎样。 她感叹出声:「是个有孝心的孩子。」 不由自主地,她对韩嘉宜的印象又好了几分。 崇光寺里不安全,东平公主没有久留,早早回去了。 而沈氏母女马车疾驰,也很快回了长宁侯府。 还好这一路上没出其他事。 请太医,找护院,沈氏片刻不离待在女儿身边,生怕再有其他意外。 韩嘉宜今日临出门前穿着的衣裳,让她避免了流血,但身体还是被刀砍了两下,格外疼痛。 不过好在性命无忧,太医说,好好养养,很快就能康复。 沈氏这才放下心来。 而韩嘉宜并不安心,她还不知道是谁要杀她。一想到有人隐在暗处,想取她性命,她不由得冷汗涔涔,心生惧意。 陆晋回来时,天已经快黑了,他自郭越那里得知发生在崇光寺的事情。他直接去了韩嘉宜的院子,丫鬟带着他进了外间。 韩嘉宜听说大哥来了,匆忙起身,整理好衣裳,也去外间。 一看见大哥熟悉的身影,她眼眶就有些发热,既委屈,又后怕,还有点庆幸和感激:「大哥!」 陆晋在刚得知她遭遇行刺时,一颗心就已经揪紧,他匆匆忙忙赶回长宁侯府,以最快的速度去了她的院子。 在她快步向自己奔过来时,陆晋心里担忧、怜惜、心疼等多种情绪齐齐上涌,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长臂一伸,要将她往怀里揽。 但是在刚伸出手的那一刻,他心中一凛,停在半空的手忽然换了个方向,在她微乱的发上轻碰了一下,小声问:「你怎么样?受伤没有?」 韩嘉宜轻轻摇了摇头,随即却又重重点头。 陆晋的思绪随着她的动作转了几转,双眉紧蹙:「到底怎么一回事?」 「那个黑衣蒙面人在我肩上砍了一下,后心也刺了一下。疼。」韩嘉宜回想起在崇光寺的事情,不禁一阵后怕,「但是,我穿着大哥那次给我的能箭矢不入的衣裳,没流血,也没丢命。」 想到这儿,她对陆晋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大哥,真的要多谢你。如果不是你,我肯定早就……」 提及「死」这个字,强撑了许久的她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不只是这一次,还有上一回在京郊福明山,如果没有他,她肯定早死了好几回了。 陆晋听她亲口说着原委,望着她泪水盈盈的眼波,只觉得心口一痛,怜惜之情顿生的同时,又感到万分庆幸。他轻声道:「是么?那真是幸运。」 还好她今日穿了那件特殊的衣裳,还好那刺客是刺向她后心而不是去割她的脑袋。 陆晋手心不知何时已有了些微的汗意。他双目微敛,沉声道:「你把今日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详细讲给我听。」 他想知道,究竟是谁要杀她。 韩嘉宜稳了稳心神,想到这事儿确实是该说与大哥知晓。毕竟她还需要他的帮助。于是,她从今天出发讲起,一点一点,毫无保留。 陆晋坐在她对面,认真听着,不错过任何一个小细节。 「……平安郡王派了人去追,但是没追到。」韩嘉宜看着大哥,轻声道,「他让人护送我和娘回来了。」 陆晋略一沉吟:「我回来时已经命人去崇光寺查探了。嘉宜,按照你所说,今日的刺客是完全是冲你来的,且不为图财,只为害命。」 「是,一句废话都没有,直接拿着刀就来砍,而且还把我娘给推到一边。我很确定这一次,就是冲我来的。可是,大哥,我,我不知道有谁要杀我……」韩嘉宜脸上流露出茫然、惊惶、担忧的神色来,「是不是上一次也是冲着我的?」 陆晋知道她慌乱,温声安抚:「上次的事情先不说,你仔细想想,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什么?」韩嘉宜下意识问道。其实这个问题她也想过,但是她细细思量过,不记得得罪过谁啊。事实上,她进京数月,认识的人都有限,也从未与人结怨。 她想来想去也想不到有谁恨她恨到想杀了她?确定不是杀错了人? 陆晋站起身,走到桌边,将油灯点燃。 灯光洒满外间,少女秀眉微蹙,苦苦思索。 陆晋心念微动,缓缓说道:「历来杀人者,除了穷凶极恶之徒,其余要么是有利益冲突,要么是有情怨纠葛,要么是想灭口。你到京城来不足半年,总共做过什么事,接触过什么人,不妨都告诉我。」 「……利益纠纷……情怨纠葛……」韩嘉宜眉心跳了一跳,瞬间心念如潮,她犹豫了一瞬,「大哥,我……」 陆晋看她神色,心想肯定是有事。他盯着她的眼睛,极为认真,一字一字道:「大事小事,一件都不要瞒我。这关乎你的性命,半点马虎不得。」 韩嘉宜心中一凛,下意识回答:「我,我知道。」 她自忖没有得罪过人,但是仔细想想确实影响过别人的利益。只是这件事,她一直是瞒着大哥的。然而不过是一瞬之间,她就又想到,都什么时候了,当然是保命要紧啊。早点把幕后凶手抓出来,她才安全啊。 于是,她咬一咬牙:「大哥,我的确影响了一些人的利益。」 陆晋挑眉,神色却郑重起来:「你说。」 「那《宋师案》,是我写的。」韩嘉宜垂着头,也不敢去看大哥的神色,自顾自道,「《宋师案》三部一起上市出售,卖的很好,跟我合作的书坊据说赚的盆满钵满。但是因为我只允许他们一家出售,其他的书坊不免有亏损。」 第56章 这还是前几日二哥陆显同她说起的。当时二哥笑嘻嘻道:「以前澹台公子是各书坊最想合作的人,现在只怕是最想除掉的人吧。」 而且有真正的《宋师案》第三部 ,其他仿作、续作很自然被比了下去。书商们求合作不成,对澹台公子不免心生怨气。 陆晋极为惊讶,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你是澹台公子?」他念头微转,想到一些小细节,双目微敛,轻声问道:「这件事,你二哥知道吧?」 上次在街上,陆显脱口而出的介绍,真的是随口胡诌的?合着只瞒了他一人。 思及此,他胸口微微一窒。 韩嘉宜没有说话。 陆晋心知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压下杂念,继续问道:「你说你是澹台公子,知道这件事的人多吗?」 韩嘉宜摇头:「不多,几乎没人知道。」 陆晋轻哂:「那么其他书商是怎么知道你的真正身份的?」 韩嘉宜怔了一瞬,心说也是啊,她身份隐秘,其他书商未必知道她就是澹台公子啊。她大约是怕极了,也糊涂了。但很快,她就说道:「那我的行程也不好查啊,不是也给查到了么?」 陆晋右手食指微屈,轻轻扣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 他的身影被灯光拉得长长的。 韩嘉宜有些不安,她小声问:「会是他们吗?」 「嗯?」陆晋回过神,「算是一条线索吧。」 只是,如果这两次的刺杀的幕后主使是同一个人的话,绝不可能是一心赚钱的书商。普通的书商恐怕请不来训练有素的刺客。 韩嘉宜听他说的勉强,心里惴惴不安,又隐隐有些后悔。她把老底都揭出来了,好像也没什么用。不过唯一能安慰她的是,大哥对她是澹台公子一事似乎并不上心。 陆晋又问:「还有呢?仔细想想,有没有其他的线索?你之前有没有得罪过其他人,或者可能得罪了其他人?」 韩嘉宜思绪翻飞,想到一事,她神情微微一变,又觉得不可能。但如今性命攸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坦白吧。她面露踌躇之色,小声道:「还,还有一件事,我没告诉过大哥。」 「还有?」陆晋挑眉,心中讶然,心想,她到底有多少事瞒着他?他深吸一口气,轻声说道:「什么事?你说。」 韩嘉宜咬了咬牙,心一横,说道:「还有就是婚事。」 「婚事?」陆晋神色急变,一颗心骤然下落,「你订亲了?!」 韩嘉宜吓了一跳,不自觉后退了半步,胡乱摆一摆手:「也不是这么一回事儿。没这么简单。我身上没婚约,不算订亲。」 「哦。」陆晋坠落的心忽然停下,他惊讶于自己的情绪起伏,双目微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无波。他沉声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你说。」 韩嘉宜理了理思绪,从自己的口头婚约说起,以自己进京投奔母亲结束。 陆晋面无表情,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一时之间,多种情绪上涌。良久他才说道:「原来是这样。」 韩嘉宜觑着他的神色,见他没什么表情,她也摸不准他的心思:「嗯。这件事我从没对人说过,大哥也替我保密好不好?」 「怎么?你不想给人知道?」陆晋不答反问,「按你所说,这件事里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不敢给人知道?」 「不是不敢啊。」韩嘉宜摇了摇头,「要是我娘知道,会心疼我吧?」 而且这种事怎好大张旗鼓说与旁人听?如果不是今天的事情,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对京城的人说起此事。 她想了想:「不过这件事说起来,我虽然得罪他们,可我也不算理亏。他们应该也不会狠心到要杀我吧?」 她不希望是二叔他们,而且秀莲姐现在嫁的很好,二叔也没必要恨她。 陆晋心说,恐怕也没有这个胆量和本事。不过,他多年经验证明,有时候真相往往是那些看起来最不可能的。所以,他也不能大意,先记下这条线索,让人查了再说。 「至于杀人灭口……」韩嘉宜揉了揉眉心,「这个对我来说,更不可能吧?」 「嗯?」陆晋微一思忖,心中恍然,她是在照着他说的三个可能来回想的吗? 他轻咳一声,正要说一声「不拘是这三样」,却听她说道:「我进京这么久,总共好像就撞破了一个秘密……」 陆晋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一桩旧事来:「嘉宜……」 「啊?」韩嘉宜瞧了他一眼,继续说道,「也不能说撞破,因为当时我根本就没看清,连那两个人是谁都不知道。大哥,你也记得这件事的,对不对?老夫人办寿宴那会儿,有人在花园里幽会,当时你还拉着我躲进了假山里面……」 陆晋的心猛地一沉,不知不觉攥紧了手心,他眼前瞬间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难道是他? 可是,当初他们躲得很快,他应该看不到她的面容。 「我当时有个琉璃耳坠,也不知掉哪里去了。」电光石火之间,韩嘉宜忽然睁大了眼睛,一把抓住陆晋的胳膊,「大哥,我耳坠丢了!」 她心念急转,内心充满了惶恐与不安,心里隐隐约约有个感觉:如果有人杀她,真是为了灭口的话,那么遗失的耳坠是关键。 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 但是,好像也不可能啊,幽会而已,又不是杀人放火了,还怕人看见?再说,真说出去也没什么。更何况她韩嘉宜也不算长舌,不会逢人就说的。 陆晋任她抓着胳膊,那日的事情一点一点浮上他心头。他想起他们在假山里的时候听到的对话。 莫非,那人真的看到了嘉宜或者捡走了嘉宜的耳坠? 若真如此,可就麻烦了。 陆晋轻轻拍了拍韩嘉宜抓着他胳膊的手,冲她勾了勾唇,试图露出一个安抚性的微笑。他轻声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了。」 第57章 韩嘉宜点了点头,她略一思忖,又问:「会是那天幽会的人吗?」不等陆晋回答,她自己就猜测:「应该不是吧?」 没必要也没道理啊。 她回想着自己今日说的三条线索,好像都不大可能,但是她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其他的线索:「你看清那两个人了吗?知道他们是谁吗?会不会是他们?」 陆晋垂眸,轻声道:「嘉宜,你是我妹妹。我会护着你,不让你受伤害。」 「嗯。」韩嘉宜点头,这一点她自然是相信的。她遭遇两次刺杀都能保住性命,都是因为他的缘故。 陆晋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我会让人先顺着这三条线索去查,在幕后主使落网之前,嘉宜,我希望你能一直在我视线范围内。」 「啊?」韩嘉宜怔了一瞬,「我穿你给我的那件衣裳也不行吗?」 一直在大哥视线范围内,这难度有点大啊。而且那样她岂不是什么秘密都没了?这么一想,韩嘉宜心里有点凉凉的,从她对他坦诚开始,她在他这儿就已经没有秘密了。 陆晋缓缓摇头:「当然要穿着,但是只穿着它还不行。如果刺客卷土重来,不再是刺你后心,而是直接拿刀割你脖子怎么办?」 「割脖子?」韩嘉宜心里一怵,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想象一下被人割断脖子的场景,一张小脸吓得煞白,脖颈也隐隐作痛。 她还不满十五岁,她不想被人抹脖子啊。 陆晋扫了她一眼,续道:「或者是给你下毒呢?」 韩嘉宜目中惊疑不定,没有作声。 「如果对方一心想要你的性命,不择手段,不计后果。嘉宜,你待如何?」陆晋看着她,淡淡地道。 韩嘉宜睁大眼睛,心中寒意陡生,她深吸一口气:「还请大哥帮我。」 「你我兄妹,一家人,我肯定会护着你的。」陆晋双目微敛,「从今日起,你就待在我身边。在幕后黑手查出来之前,一刻也不能懈怠。」 见他认真庄重,韩嘉宜一颗心也跟着提了起来:「嗯,我听大哥的。只是……」她又犯了难:「我要怎么待在大哥身边?在家里也还好,可大哥每日也要当值啊,我总不能跟着去吧?」 而且,夜里呢? 陆晋「唔」了一声,微一沉吟:「我记得你上次出门和你二哥一起,穿了男装,掩着身份是不是?」不等韩嘉宜回答,他就自行说道:「换了身份跟着我去,也不是不行。你一个人在家里,我不放心。」 若是两次杀手是同一人所指使,那么上次没有遭遇危险,多半是因为她掩饰了身份,无人知道她出去。 韩嘉宜也想到了这一点,她心念微动:「大哥,我在家里应该是安全的吧?」 陆晋瞧了她一眼:「不能保证对方在失败两次后依然专挑你出门的时候动手。长宁侯府高墙大院,守卫也算森严,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韩嘉宜听得心头直跳,曾经濒临死亡的恐惧让她的心再次提了起来,她喃声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对方能掌握她的行踪,或许在府里就有眼线。大哥说的有道理,她不能把自己的性命当做儿戏。于是,她重重点头:「请大哥帮我。」 「这几日委屈你先随我出入,我会尽量查明真相。」陆晋温声道,「你放心,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 昏黄的灯光下,他面容温和,眉目之间隐含关心。 韩嘉宜眼眶一热,心中不安稍减,取而代之的是对他的信赖。她稳了稳心神:「大哥,你饿不饿?」 「嗯?」陆晋一路回来,一直想着她的事情,也不觉得如何。如今经她提起,确实有些饿了。 韩嘉宜笑了一笑,看他神情已经猜出了一二:「那大哥,我们吃饭吧?」 陆晋微微一怔,继而点了点头。 今日韩嘉宜去崇光寺上香却遭遇杀手,不止是沈氏,长宁侯也甚是担忧。知道儿子陆晋在同嘉宜细谈,他们也不敢打扰。到了该用膳的时候,等他们一起用膳。 同往常一样,他们是在正房用的晚膳。 韩嘉宜虽然饿得狠了,但想到自己如今的状况,也吃不下多少。 长宁侯宽慰她:「我多派些家丁巡逻,没事的。在咱们家里不用害怕。大不了先不出门就是了。放心,幕后黑手很快就能查出来。」 沈氏一脸忧色:「家丁的功夫也有限吧?」 她今日见到那杀手,分明是穷凶极恶之徒,平安郡王的侍卫都追赶不上的。长宁侯府的家丁肯定不是对手啊。 陆晋抬眸,轻声道:「不要担心,嘉宜的安全我来负责。」 沈氏闻言一怔,眼泪差点掉落,连声说好:「多谢世子了。」 她心说,有世子这句话,她能放一半的心。她瞥了女儿一眼:「还不快谢谢世子?」 韩嘉宜从善如流:「多谢大哥。」 其实道谢的话,她已经说过了。她想,还不如真正为大哥做些什么表达感激。 陆晋眸光微闪:「先吃饭吧。」 晚饭后,韩嘉宜冲陆晋使了个眼色,自己先行走了出去。 陆晋心念微动,他放下手里的箸:「我吃好了。」快步追上去。 韩嘉宜不敢走远,她只走出数步,就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回头一看,果真是大哥。她心里一喜,在院子里粗壮的大枣树下站定。 陆晋就站在她身后。 冬天叶子落尽,枝干在地上投下阴影。屋檐下的灯光明灭,少女的脸颊微红,面容却不甚清晰:「大哥……」 第58章 见她流露出小女儿的娇态,陆晋胸口微微一荡,声音也罕见的温和:「嗯?怎么了?」 韩嘉宜咬了咬牙,将心一横:「方才咱们没说清楚,大哥说我一直待在大哥身边,那,那夜里怎么办?」 杀手不一定都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动,万一那些人见白天失败了,晚上再派了人来,一刀割了她脑袋,那怎么办? 若是她睡得熟一些,或许无声无息地就丢了性命。可她也不能一直不睡觉啊。 她越想越胆怯,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离死亡这么近。 她现在回睢阳,还来不来得及? 昏暗的灯光下,少女眼中的担忧惊惧明晰可见,陆晋心尖似是给什么扎了一下一般,有些疼,有些麻。他轻声道:「唔,你放心,有我。我不会让你有事。」 韩嘉宜点头,她此时最信任的大约就是陆晋了。当陆晋说出那句「我今晚守在你房外」时,她感动而又歉然,几乎冲口而出:「那大哥不休息吗?」 「嗯?」陆晋长眉微挑。 韩嘉宜又道:「外面晚上挺冷的啊。」 他们眼下在这儿站一小会儿,她都察觉到寒意了,如果大哥在她房外彻夜守候,那该冻成什么样? 本来就因为她的缘故让他受累,若是再冻出个好歹…… 韩嘉宜上前一步,小声道:「要不,委屈大哥今夜先宿在外间?」 她话音刚落,陆晋尚未回答,她自己倒先红了脸。外间与内室之间只隔了一道暗门。内室的动静,外间听得一清二楚。在睢阳时,她听说一些大户人家,都是丫鬟仆妇睡在外间的长榻上,好在夜里端茶递水、时时伺候。 她这般建议,对大哥也太不尊重了。 「什么?」陆晋讶然,宿在她的外间?这与同室而居何异?可是,看她紧张而又不安,他心下暗叹。她全心信赖他,他自然不能辜负她的信任。 韩嘉宜思忖着不妥,连忙改口:「要不,我睡在外间,大哥歇在内室?」 歇在她的闺房?陆晋眉心一跳,耳根隐隐发烫。她在说什么?他轻咳一声:「不必,你睡在内室就好。」他停顿了一下,小声道:「我先待在外间。」 他收敛起乱七八糟的情绪,在心里对自己说:他们是兄妹,这只是特殊时期的权宜之计,没有什么不妥的。 现在两人意见一致了,可韩嘉宜仍感觉到不大自在,她不想给旁人知道这件事。 所以,她早早支开了雪竹,对抱着刀站在一旁的陆晋道:「大哥,我们现在收拾一下长榻?你是用我这边多余的被褥,还是我去把你的被子抱过来?」 「都行。」陆晋对此倒不甚在意。 「那就用我的吧?」韩嘉宜想了想,她态度殷切,「我来京城以后,我娘让人给我做了好几床被褥,我给大哥抱一床新的。」 她打开了柜子,取出一床红绫被表雪白被里的被子,又取了褥子、枕头等物,小心翼翼布置长榻。 陆晋看她忙碌,竟是为他叠被铺床,念头微转,心头一热,他轻声道:「我来。」 他上前帮忙,两人的手不经意碰到一处,似是带起一阵电流,酥麻之意瞬间窜至全身。 陆晋微惊,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我……」他略一思忖,解释:「冬天的时候经常这样。」 韩嘉宜「嗯」了一声,继续忙活手上的事情。她将枕头摆好,有些歉然:「大哥今晚将就一下吧。」 陆晋正要回话,忽听门外脚步声由远及近,他神情微微一变,就听到沈氏的声音传来:「嘉宜,嘉宜。」 韩嘉宜心念急转,冲大哥连使眼色,小声央求:「大哥,你躲起来,好不好?」 陆晋怔了一瞬,抬眼看了看房梁,纵身一跃,人已在房梁上。 与此同时,沈氏推门而入:「嘉宜,娘想了又想,要不,娘夜里陪你一起睡吧?」 她思来想后,还是不放心。 「啊?」韩嘉宜不着痕迹仰头,什么也没看到。娘陪她睡吗?她很快摇头:「不用的,娘,大哥有主张。」 她现在的状况,大概是被人盯上了。娘亲陪她一起睡,只会让娘也陷入危险的境地。而且,若是半夜真有刺客,大哥一人保护两人,忙中生乱也不好。 「世子?」沈氏面露踌躇之色,「世子办事自然是让人放心的,只是,他也不能时时刻刻都看顾着你。」 她如果在女儿身边,或许危急关头,还能挡一下。 过去十年母女分离倒也罢了,现在嘉宜在她身边,她又怎能让嘉宜受伤害? 沈氏视线微转,落在长榻上;「你今晚让雪竹陪夜吗?」 韩嘉宜垂眸,低声道:「不是雪竹,是大哥。」 「什么?!」沈氏不由提高了声音,「这,这怎么行?」 「娘,我害怕。大哥也同意。」 沈氏心说,这不是同意不同意的问题,如果世子和嘉宜是亲兄妹也就罢了。有些人家贫苦,兄弟姐妹同宿一屋也不是没有。只是嘉宜与世子,毕竟不是亲生的兄妹。若真传出去,陆晋还好,只怕于嘉宜名声有损。 但是沈氏说不出反对的话,毕竟与性命比起来,其他的事情都不值一提。 沈氏轻声道:「辛苦世子了,你要牢记孝悌之道,以后只管把他当做亲兄长,知道么?」 韩嘉宜点头:「知道的,娘。」 大哥是除了爹娘以外,对她最好的人了。 第59章 「对了,他人呢?」沈氏好奇。 她话音刚落,眼前一道人影闪过。陆晋已从梁上坠落,出现在她面前:「夫人。」 沈氏唬了一跳,连忙正色道:「辛苦世子。」 陆晋看了韩嘉宜一眼,神色淡淡:「她是我妹妹,应该的,不算辛苦。」 沈氏思绪转了几转,很快想到陆晋方才躲起来,是不想给人知道他宿在嘉宜外间的事情。替嘉宜考虑且思虑周全,她不觉动容,也不敢再给他们添麻烦,她点一点头,冲陆晋郑重施了一礼:「嘉宜的性命,就拜托世子了。」 她是长辈,陆晋岂能让她给自己行礼?他匆忙阻止,沉声强调:「不必多礼,自家兄妹,相互照应,是应该的。」 沈氏没有久留,叮嘱几句,匆忙离去。 外间只剩下他们二人,韩嘉宜看看大哥,忽然觉得有点不自在。 陆晋神色淡淡:「你早些收拾了睡吧。」 韩嘉宜低低应了一声,转身回了内室。 先前雪竹准备的热水已经有点凉了,她匆匆洗好,再次在寝衣外穿上了大哥赠送的衣裳。她想了想,又寻了个脖圈戴在颈中。她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却睡不着。 她在里面的动静,陆晋在外间听得一清二楚。他心里远不像他外表那般淡然。她睡不着,他又岂能安睡? 陆晋在能听见嘉宜在内室洗漱,他耳根微热,屏气凝神。他在外间快速收拾好,掀开被子躺下,刀就放在手边。 他双目微阖,听到她里面窸窸窣窣的动静。他忍不住想:她在做什么? 认真听了一会儿,他心知她是在床上翻来翻去,他能清晰听到她细细的叹息声,就像是一只调皮的小猫,有一下没一下在他心尖上轻挠。不疼,但是痒痒的,麻麻的,他眼前也不自觉浮现出她的面容来。 他不由地想到一个词:辗转反侧,一时也不清楚究竟是在说她还是说他。 想象了一下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模样,他觉得热气自胸口滋生,一点点蔓延至全身。 他想,可能是新被褥太厚实了,于是干脆把被角稍微掀开,伸手摸着刀。 刀鞘的凉意让他心里杂念瞬间退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默念清心咒。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陆晋仍能听见嘉宜在内室细小的动静,竟是她还没睡着。他重重咳嗽了一声,翻了个身。 韩嘉宜今日遭遇刺杀,夜里虽有大哥在外间守着,依然又烦又怕,好像还染上了失眠之症。明明脑袋都有点痛了,可还是睡不着。 此刻外间忽然响起大哥的咳嗽声,她心中一凛,赶紧双目紧闭,动也不敢动。她回想了一下,她翻身之际,外间也有动静。莫非大哥也睡不着? 她暗自思忖,或许是她吵到了他,心里顿感愧疚,犹豫了好一会儿,声音极低:「大哥,是我吵到你了吗?」 她心想,她这么小声,他若听到了,那么定是没有睡着。若是没听见,那肯定是睡着了。 暗夜很静,她的声音又轻又软,如同一条细细的线穿过暗门,直接进入陆晋耳中,还在他耳边不停地撩拨。他咳嗽一声:「你睡你的,不要多想。你没吵到我。」他停顿了一下,补充一句:「有我在,你不要害怕,该睡就睡。」 他话一出口,忽然意识到似乎有哪里不对,两人同宿一室,虽事出有因,可到底有些尴尬。他们倒好,居然还就这么在夜里搭上了话。 韩嘉宜轻舒一口气,不安和愧疚稍微减轻了一些,她轻轻「嗯」了一声,到底是不敢再乱动。 陆晋凝神细听了好一会儿,然而她自那声「嗯」之后,再无声响。他渐渐放下心的同时,居然还隐隐有些失落。 他以为她会再说一句什么呢。 深深吸了一口气,陆晋再次默念清心咒,一颗心渐渐平静下来。 韩嘉宜不知不觉间眼皮越来越重,何时睡过去的,她自己也不知道。 反倒是陆晋通过她均匀的呼吸声,猜测她已经入睡。他双目微阖,保持浅眠状态。 次日清晨,韩嘉宜醒过来的比平常略迟了一些。 她摸了摸套在脖颈中的脖圈,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心说,不错,平安度过了一晚。她坐在床上,取下脖圈,留神听外间动静,什么也没听到。她迅速换好衣裳,简单收拾好自己,放轻脚步走到外间。 长榻上已无人影,被褥叠的整整齐齐。 韩嘉宜看着那一床新被子,莫名有些心虚。她匆忙抱起被褥,塞进柜子里,又理了理衣衫,才大步向外走,打开了房门。 陆晋正站在她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大柳树下。她刚一走出房门,他的视线便转了过来,眸光轻闪:「早。」 韩嘉宜下意识回道:「早。」她朝他走了几步,再次敛衽行礼:「多谢大哥了。」 陆晋神色淡淡:「去吃饭,等会儿把衣裳换了,跟我出门。」他停顿了一下,又道:「我的人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他不可能一直待在长宁侯府,但他要出门,势必要带着嘉宜一起。因为有她在,他比平时更注意安危,特意让手下护送。 韩嘉宜近来对他信服无比。他这么说了,她自然照做,当下随大哥一起前往正房用早饭。 与昨夜相比,韩嘉宜胃口好了许多。 陆晋不动声色瞧了她一眼,很快收回目光。 几人刚搁下筷子,就有人来报,说是二少爷回来了,同行的还有平安郡王。 长宁侯微怔:「这个时候,显儿回来做什么?」 陆显昨夜从平安郡王郭越那里知道了继母和嘉宜妹妹遭遇刺杀的事情,他如何还能坐住?当即便要告假回家,可惜当时夜深了,夫子没有应允。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他一大早就离开书院往家赶。偏生郭越非要与他同行,而且郭越在来长宁侯府的途中,还下车回家一次,带了两个所谓的会武艺的侍女,说要送给嘉宜妹妹。 第60章 陆显心里有气,但听说会武艺的侍女,眼睛一亮,怒火全消,还冲郭越施了一礼:「郭大,你真是郭大。」 两人带着两个侍女一同前往长宁侯府。 长宁侯原本不愿意平安郡王插手侯府的事情,但是一听说会武艺的侍女可贴身保护嘉宜,他神情微变:「当真?那真要多谢王爷了。」 郭越浅笑吟吟:「当然是真的,只可惜她们武功低微,不一定能帮得上忙。」 他昨日亲眼看见了那杀手对嘉宜妹妹动手,不免为其担忧。这么有才华的一个姑娘,还是陆二的妹妹,当然要好生保护起来。正好他府上有两个侍女,会些武艺,他心念一转,立时有了主意。 长宁侯叹道:「王爷有心了。」 韩嘉宜心中欢喜,若真有武功高强的两个姑娘护在她身边,肯定比大哥方便一些啊。就是不知道平安郡王口中的「武功低微」究竟是不是谦辞。 陆晋抬眸打量了一眼那两个侍女,沉声问:「她们功夫怎么样?」 郭越略微迟疑了一下:「会些武艺,只是不算高明。」他轻声解释:「这天下学武的姑娘少,一时半会儿能找到两个会武艺的很不容易。主要是嘉宜妹妹毕竟是个姑娘家……」 陆晋皱眉:「不算高明吗?」 嘉宜现在处于危险中,若是贴身保护的侍女功夫好也就罢了,若武功不高,不是添乱是什么? 郭越隐约感觉到表哥似是不大高兴,他连忙说道:「也就是求个心安。」 陆晋只「嗯」了一声,扬声唤道:「高明!」 郭越不解其意,却见圆脸微黑的高明小跑着过来,施礼:「大人!」 陆晋下巴指了指那两个侍女的方向:「试一下她们的身手。」 高明应了声「是」,便冲那两位侍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位姑娘,请。」 高明与高亮是一对双生子,其中哥哥高明袭荫父职进了锦衣卫,弟弟高亮却是凭武艺进的。高明在锦衣卫里武功平平,不过好在人很细心。 然而平安郡王郭越带来的两个侍女在武功平平的高明手下却没走上几招。 眼见自己带来的人很快落败,郭越一脸赧然之色:「这……」 韩嘉宜也有些失望,本以为这两个侍女武功极高,想着大家都是姑娘,会方便许多。但很快她就释然了,本来能打败锦衣卫的就不多。她下意识去看大哥的神情。 陆晋神色不变:「王爷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是,没必要。」他瞧了韩嘉宜一眼,轻声道:「当务之急是尽早找出幕后黑手,那样嘉宜才能真正的安全。」 若真是那个人,他如果想杀一个人,就一定会杀。两次行刺失败后,肯定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把嘉宜的生死交到别人手上,陆晋不放心。而且,如果真是那个人,那个人若得知有人千方百计阻挠他,他会怒气更胜,会牵累更多的人。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猜错了。陆晋这样对自己说。他无比希望是他猜错了。 郭越知道他说的有理,但是心情仍有些低落:「那表哥若有用得上的地方,尽快开口。」 陆晋轻笑:「那是自然。」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陆显忍不住小声嘀咕:「有总比没有好啊……」 嘉宜妹妹身边多一个会武功的,岂不是多一份保障? 沈氏则轻轻推了他一下:「你别添乱,听世子的。」 她心里明白,那两个侍女加起来都比不上陆晋。她为女儿的性命考虑,希望保护女儿的是陆晋而不是那两个侍女。——尽管她不认为这两者之间有太大冲突。 陆晋瞥了弟弟一眼:「你如果没别的事,就赶紧回书院去。你还要告假几日?」 嘉宜被人盯上,已经够让他头痛了,不能把陆显也给牵扯进来。 「啊?」陆显尚未答话,平安郡王郭越先脸上一烫。表哥是在提点陆二,可他脸上却热辣辣的。他昨日陪姑姑去还愿是告假去的,今天来长宁侯府也是告假。 得知自己帮不上太多忙后,郭越简单又说了几句,便催促着陆显回书院了。 众人散后,韩嘉宜瞧了大哥一眼,想起他先前的嘱托,回去换衣裳。她心念转了几转,如同那次和二哥出府一般,做小厮打扮,又稍微掩饰了一下面容。 她在内室更衣时,陆晋就在外面。根据里面的动静,他能猜出她都在做什么。 冬天并不算热,他手心却微微发烫。 陆晋双目微阖,默念几句清心咒,凝神思索关于背后的黑手。 少时,韩嘉宜收拾好出来,看见背对着她的大哥。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她对大哥的身形已经很熟悉。但是近两天,她只要看到他,哪怕是背影,也会觉得莫名的心安。 大约是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大哥回转过身。 他整个人都沐浴在冬日的阳光下,眉眼被勾勒得无比清晰。韩嘉宜心头一热,大步上前,轻轻唤了一声:「大哥。」 陆晋垂眸打量着她,见她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本面目。他轻轻「嗯」了一声:「很好,就这样。」他双眼微眯,轻声道:「嘉宜,你昨日说,你的耳坠掉了一只,找过没有?另一只长什么样?能不能给我看一看?」 「回去找过,但是没找到。当时想着要么是谁捡走了,要么是掉在假山里了。至于另一只,大哥你等等,我去拿给你看。」韩嘉宜转身回房,取出首饰盒里的那只琉璃耳坠,交到陆晋手上:「大哥,你瞧。」 精致小巧的琉璃耳坠,静静地躺在陆晋的手心。他双眉微皱:「这种耳坠,很独特么?」 「啊?」韩嘉宜摇头,「也没有吧?就随随便便买的。」 「这个耳坠先放在我这里。」陆晋垂眸,「咱们现在出门。」 「哦,好。」韩嘉宜从善如流。 马车在长宁侯府外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陆晋同韩嘉宜一起进了车厢后,马车行的飞快,甚至不比马车外骑马的锦衣卫慢多少。 第61章 韩嘉宜坐得端端正正,偶尔悄悄去看旁边闭目养神的大哥。只见他双目微阖,浓密的睫羽下隐隐约约有些阴影。她心说大哥昨晚多半没有休息好,思及此,她心里又酸又暖,暗想,以后一定要好好报答大哥。 陆晋双目微敛,静心养神,然而嘉宜的视线偶尔在他身上扫来扫去,他想忽视都难。他猛地睁开眼睛,轻声问:「你是不是想说什么?」 「啊?」韩嘉宜微微一怔,倒也不好说什么报答的话,她心思转了转,问起一件事,「大哥,那次老夫人寿宴,在花园里私会的人是谁啊?大哥认识他们吗?」 她昨晚问过这个问题,但是大哥并没有回答她,她这会儿又想起来了。大哥说顺着三条线索去查,把这个也列为其中一条,那是不是说明,这一条也是有点可能的? 陆晋眸光轻闪,不答反问:「嘉宜,你还记不记得我那天跟你说过什么?」 「啊?什么?」韩嘉宜下意识问。 陆晋微微一笑,缓缓说道:「我说,你那天什么都没有看到。」 韩嘉宜心头一跳,「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心里却想,是不是说极有可能是那天的人?可是为什么呢?幽会而已,又不是杀人放火,至于买。凶。杀。人吗?还是说他们另有见不得人的秘密? 这种敌暗我明的感觉让她心里不大自在。偏偏大哥不肯告诉她,更让她憋闷,但她又不能生他的气。她有些不甘心,飞快瞧了陆晋一眼,又问:「大哥,是那天的人吗?」 「嗯?」陆晋垂眸,轻声道,「我已经让人去查了。」他眼角的余光掠过她微鼓的脸颊,补充了一句:「查到幕后黑手,我自然会告诉你。」 韩嘉宜低眉垂目,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嗯,我听大哥的。」 马车行的极快,行驶间车帘晃动,露出一条不宽的缝隙。两人都没再说话,韩嘉宜隔着缝隙张望,隐约能看见街上的行人,热热闹闹,可她心里却有些茫然。 她不到两个月内遭遇两场刺杀,甚至连隐在暗处那个人是谁她都不知道。幕后黑手早早查出来也就罢了,若是查不出来,难道她真要这般一直提心吊胆过下去吗? 大哥忽然咳嗽了一声。 韩嘉宜回过神来,她抬眸看向陆晋,脱口而出:「大哥,我有点害怕。」 她想,她的害怕可能比「有点」要多很多,她再过半年才及笄,她来京城才几个月,她还有很多的私房钱,她一点都不想死…… 她穿着男装,刻意掩饰了相貌,看着比平时还显得小了一些,未做修饰的眼中写满了茫然和畏惧。她声音很轻:「大哥,我不会死的,对吧?」 陆晋的心似是给什么狠狠撞了一下,他心里顿起怜惜之意,身体微微前倾,在她紧紧攥在一起的手上轻拍了一下,声音温和:「不会。嘉宜,有我在,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即使幕后黑手真是那个人,他也会拼尽全力护着她。 马车在指挥衙门门口停下,陆晋先下了马车,韩嘉宜紧随其后。 这是她第一次见指挥衙门,比她想象中要气派不少。望着门口的守卫,韩嘉宜心思一动,忽然偏了头去看陆晋:「大哥,这里日夜都有守卫吗?」 陆晋冲守卫颔首致意,带了韩嘉宜进去,口中说道:「当然。」 韩嘉宜心里有个想法,却不好直接说出来。若这里守卫森严,日夜都有高手守着,她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待在这里,岂不是会安全许多? 陆晋也不让校尉领路,直接带着韩嘉宜穿过照壁,越过前庭向内而去。一路有人向其行礼问好。 韩嘉宜跟在他身后,方才的念头更强烈了一些。只是这里是指挥使、同知、佥事们办公的所在,也紧连着北镇抚司。进来都不容易,更别提留在这儿了。 她想,她又在胡思乱想了。 陆晋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先问了下属关于查昨日崇光寺刺客的进展,又点了点方向。嘉宜提供的三条线索,每一条都要查。 他这边忙碌结束,一回头,不见了韩嘉宜。他的一颗心猛地提了起来,当即问身边校尉:「我带来的人呢?」 那校尉忙往旁边一指:「在那边呢。」 陆晋视线微转,果真见那道熟悉的身影正翘首观望着什么。他大步走到她身边,沿着她视线的方向看去,见几名锦衣卫正在演练武功。 她看的很认真,连他站在了她身边,都没留意到。 锦衣卫除了侦察、逮捕、审问,还是皇家卫军以及仪仗队,功夫自然不能落下。这几人许是手上没有差事,干脆练习武艺。 锦衣卫的选拔,除了看身手,还要看仪表。年轻的锦衣卫纵横腾挪,身手利落,显得格外英气。 韩嘉宜在一旁看着,好生艳羡。她小时候如果学的是武功就好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一侧头,看见了面无表情的陆晋。她压低声音:「大哥,你忙完了?」 陆晋轻点头,「嗯」了一声:「来看看你在干什么。」 「唉。」韩嘉宜也不瞒他,「我要是也会武功就好了。可惜上回大哥你说我年纪大了,学武迟了……」 听她老气横秋说自己年纪大了,陆晋轻嗤一声。正要开口,忽然有一个校尉领着宫中内监过来。他眸光轻闪,不着痕迹将韩嘉宜挡在了身后。 那内监满脸堆笑,似是对他的小动作毫无所觉:「陆大人,皇上口谕,让你进宫一趟。」 陆晋心里一咯噔,神情不变:「劳烦公公先行一步,我骑马追上去。」 他是皇帝的外甥,也是皇帝爱重之人。他这一小小要求,内监自然不会反对,哈哈一笑:「那老奴就先行一步。」 内监刚走,陆晋便扬声唤道:「高亮!」 正独个练刀的高亮一套刀法尚未使完,听闻老大传唤,硬生生停下来,抱着刀,小跑着过来,一边擦汗,一边行礼:「大人找我?」 陆晋要进宫,当然不可能带着嘉宜同行。他指了指韩嘉宜:「我要进宫一趟,你、王赟、段飞、高明,你们几个寸步不离守着她,不能有丁点闪失。」 「是。」高亮当即应道,他抬头看向韩嘉宜。 咦,是个小厮啊。 高亮再看了一眼,唔,好像有点面熟。他眨了眨眼,细细思索,心中豁然开朗:这不是,这不是…… 陆晋声音低沉:「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 第62章 「属下提头来见!」高亮高声应道。 韩嘉宜这两日最信任的就是大哥陆晋,此时他要进宫,留她在一个几乎全然陌生的地方。她心头不免涌起丝丝怯意:「大哥……」 陆晋瞧了她一眼,递给她一个安抚性的眼神,他对高亮说道:「我不用你提头来见,我只要她平安。」 高亮心中一凛,神情肃然:「是。」 陆晋悄声叮嘱韩嘉宜:「我要进宫一趟,你在这儿不要害怕。我很快回来。指挥衙门守卫森严,个个都是好手。他们会保护你。」 韩嘉宜心中不安,却没有其他办法。她重重点了点头:「嗯。」 她想,有大哥赠的衣裳,又是在锦衣卫指挥衙门,她应该是安全的吧? 陆晋又强调了一遍关于嘉宜的安全问题,才翻身上马进宫。 途中他暗暗猜测皇帝此举何意,是否与嘉宜有关,双眉紧蹙,催马疾驰。 然而到了皇宫以后才发现,他大概是想岔了。皇帝并未提及政事,只简单说了两句家常,便挥了挥手让他去见太后:「太后又念叨你了。你去陪陪她,别让老人家想你再想出病来。」 陆晋暗道一声惭愧,心下稍安的同时,心情竟又有点沉重。皇帝在和他说话时,神情看不出一丝异常。 陆晋双目微阖,理了理思绪,才跟着内监去了福寿宫。 太后果真是想他了,拉着他的手,感叹道:「瘦了,怎么瞧着有点像是没睡好的样子……」 陆晋微微一笑:「没有瘦,还是老样子。」 太后却是不信:「胡说,真当哀家老糊涂了不成?哀家近来跟着宋大人学判案,可一点都不糊涂。」 陆晋不解:「哪位宋大人?」 太后只神秘一笑,吩咐宫女:「快去把哀家的宝贝匣子拿过来。」 宝贝匣子?陆晋更惊讶了。 说话间,宫女捧着一个木匣过来。待看清木匣中所盛何物时,陆晋颇有些哭笑不得。 这不是三本《宋师案》么? 原来宋大人是这个「宋大人」。 「这里面的案子啊,哀家每次都能猜到一些,就是不能全中。这澹台公子真是个妙人,可惜哀家不能一见。」太后叹道,「哀家听说,这是办案指南,外面卖的可好了,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 陆晋很清楚《宋师案》里的案子和现实并不一定相符,那么对他自然也没什么益处。然而太后的话,还是让他心里一暖。他笑了笑,很快又想到了《宋师案》的作者,化名为「澹台公子」的韩嘉宜。 他奉诏进宫,她现在还待在锦衣卫的指挥衙门呢。 太后说着说着话题又拐到了明月郡主身上:「可怜见的,刚好没几天,又病了。」 陆晋双目微敛,没有说话。 他心里记挂着人和事,自然不能久留。略坐一坐,就提出告辞。临行前答应太后,要时常来探望。 出宫后,陆晋催马疾行,一路直奔指挥衙门。 他心里充满了担忧、歉疚和不安,把嘉宜一个人留在指挥衙门,虽然周围都是他的人,可他仍不放心。 陆晋心想,嘉宜肯定害怕而不安。 把缰绳丢给一名小校尉后,陆晋大步入内,刚穿过照壁,正要越过前庭,他就看见了韩嘉宜。 在一水的飞鱼服中间,韩嘉宜一身青色棉袍格外显眼。她手上握着不知是谁给的刀,正模仿着高亮的动作,劈、砍、挑。 她大约是没碰过刀,很明显姿势生疏,但是动作利落,竟没什么明显差错。 她一个动作结束,高亮大声赞道:「不错,有进步。」他不经意一转头,看见不知已经站了多久的锦衣卫指挥使陆晋。 韩嘉宜也看见了陆晋,她心中一喜,脸上流露出笑容来。 一看见他,她心里就安稳多了。 陆晋盯着高亮,眸色沉沉:「我记得我是让你保护她。」 高亮敏感意识到,这话不像是夸赞。但是他一琢磨,也不像是批评。于是,他嘿嘿一笑:「这不是想着,求人不如求己……啊,不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嘛。闲着也是闲着,学个一招半式的,也好保命……」 他已经认出了这个假小厮其实就是两次遭遇刺杀的韩姑娘,不免对其充满了同情。他们练武时,她眼巴巴盯着。他开口一提,对方就喜滋滋应了。 那就教一两招嘛。 他自我感觉还不错,虽然最开始有过那么一点点小误会。但也才教了几个招式,他们的关系就明显好转起来。 韩嘉宜看见大哥回来,快步走向他,有一些小兴奋,也有一点小得意:「大哥!」 她稍微会一点功夫的话,可以少拖点后腿吧? 陆晋「嗯」了一声,看她神色已经猜出她的心思。他轻声道:「闲了教你几招实用的。」 「那我提前谢大哥。」韩嘉宜双眼一亮。她很小就知道,自己有本事的话,不用求别人啊。只可惜她以前没想过她有需要用武的时候。 高亮不说话,心想,我教的也不是花胡哨啊,好歹也有点用的啊。 从宫里回来的途中,陆晋又仔细琢磨了嘉宜遭遇行刺这件事。其实所谓的三种可能,都只是他们自己的猜测。两次刺杀,留下的线索有限。与其在嘉宜身边安插人手,提防对方的第三次行刺,还不如化被动为主动,诱使幕后黑手再次出手。 第63章 当然,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拿嘉宜作为诱饵。 而且这样也能更好地保护嘉宜。 陆晋的这一想法得到几个心腹的赞同。 尤其是高亮,更是连声说好,他眉飞色舞:「确实是该这样,我们可以派些弟兄把韩姑娘保护起来,再找一个人假扮韩姑娘做诱饵,引出幕后黑手,然后就可以把他们一网打尽。」 陆晋瞧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现在最重要的不是一网打尽,而是先把幕后黑手找出来,确定那人是谁。再者,就是嘉宜不能有任何闪失。 他不能让她再一次陷入险境。 「不过,谁来扮韩姑娘呢?这可是真个问题。依我看,这个人须得武功高强,胆大心细,防范心强,最好还得像姑娘……」高亮低声沉吟,一抬头,却见几人都齐齐看着自己,目光灼灼他心里一咯噔,顿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来,「你们都看我做什么?」 「我觉得你挺合适。」王赟神情严肃,说的话却不大正经。 高亮不自觉后退了半步,一脸惊恐:「我承认我武功高强,胆大心细,防范心强,但是我一点都不像姑娘。你们见过像我这样又黑又高又壮的姑娘吗?」他说着朝陆晋投向求助的目光:「老大……」 看他这模样,王赟、段飞都轻笑出声,气氛倒比先时轻松一些。 陆晋也微微勾了勾唇角,他轻咳一声:「好了,别闹了,高亮不合适。去把小北找来。」 小北原名罗北,但大家都习惯性地叫他小北。一则他进锦衣卫时年纪不大,二则他身形瘦小,在一众高挑健壮的锦衣卫中,更像是没长大。 锦衣卫的选拔有两个主要途径,一是袭荫父职,二是通过武举,罗北是后者。原本锦衣卫要充任皇家的仪仗队,除了会武,还要身形高挑,相貌堂堂。个子小小的罗北能进入锦衣卫,除了武功好,还凭借他的一样特殊本事——伪装。这一点在他平日的情报搜寻中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不到一刻钟后,罗北就出现在了陆晋面前。听陆晋说完,他愣了一会儿:「让我扮姑娘?」 陆晋长眉一挑:「可以么?」 犹豫了一瞬后,罗北点头:「可以,但我得先见见她。」他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我总得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吧。」 韩嘉宜听说大哥的打算后,愣了好一会儿,小声问:「真要这样吗?引蛇出洞,万一蛇就一直憋着,死也不肯出来呢?」 「蛇不出来,对你也没有损害。这么做也是保护你。因为我们不知道他们下次出手是在什么时候。」 韩嘉宜「嗯」了一声,小声问:「那他呢?他会不会有事?」 她确实怕死,但不能因为她再折损了旁人。 陆晋扫她一眼,心说,你自己性命攸关,倒还记挂着是否会牵累别人。他摇了摇头:「不会,会有人保护他,而且他功夫很好。」 韩嘉宜「哦」了一声,仍有些别扭,感觉就像是让旁人代替她去迎接危险一般。 看她神色,陆晋大致猜出了她的心思。他轻声道:「你不会武功,真遇上刺客,帮不上忙,说不定还要误事,听话。」 这话说的不中听,但韩嘉宜无从反驳,她心里的愧疚和不安消散了许多,点一点头,没再说话。 罗北见到韩嘉宜时,她已经洗了脸,露出原本面容。他盯着她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直到陆晋轻咳一声,他才道:「好,可以。」 韩嘉宜心中暗暗纳罕,好奇而又期待。等看到乔装打扮过后的罗北时,她自己都吃了一惊。一个男人,装扮了以后,竟和她有七八分相似:「怎么做到的?」 她的神情让罗北很满意,他哈哈一笑:「这个容易,但是我不能告诉你。因为这是我吃饭的家伙。」 张口说话却是他自己的声音。 一个跟自己容貌相仿的人开口说话却是男儿腔调,韩嘉宜忍不住轻笑。她念头微转,心说,如果她也有这本事,完全可以假死,然后顶着另一张脸活一辈子啊。但不过是一瞬之间,她就打消了这念头。 比起隐姓埋名苟且度日,她更想光明正大地活着,而且,她也想早点揪出幕后黑手来。 陆晋打量着装扮过后的罗北,皱一皱眉:「眼睛要再亮一点,脸上不够白。」 罗北心里嘀咕,韩姑娘都觉得好,你还在挑剔什么?不过,他只是嘿嘿一笑:「我觉得差不多了,你说呢?韩姑娘?」说着还冲做小厮打扮的韩嘉宜挤了挤眼睛。 看着他用韩嘉宜的脸做这样的表情,陆晋强行压下心头的古怪情绪,下意识去看韩嘉宜,却见她眉眼弯弯,笑得温暖。他的心蓦地一动,心跳竟然加速了几分。他眉心微皱,悄悄移开了视线。然而眸光一闪,竟落在了她圆润白皙的耳垂上。 他心中一凛,电光石火之间,忽然想起那只琉璃耳坠。他双目微敛,或许从耳坠入手,也可以查一查。他这念头一起,当即吩咐了心腹去首饰坊查问,可有谁打听过这琉璃耳坠。 「韩嘉宜」自从遭遇行刺后,小心谨慎,不大出门,也不见人。偶尔出入,也有不少高手周密保护。而真正的韩嘉宜,身边自然也有人护着。她更多时候,是和大哥陆晋在一处。 这段时间众人提高警惕,等待着对方的出手。与此同时,锦衣卫仍在沿着那三条线索细查。 数日后,韩嘉宜的表姐沈芳出阁,沈氏因为属相相冲不能送嫁。「韩嘉宜」则在不少随从的陪同下,前往沈家。 不过,因为此次去沈家是做客,也不好带太多的侍从进门,于是,「韩嘉宜」进沈家时只带了两个粗粗笨笨的丫鬟。 那俩丫鬟仔细看的话,相貌还有点相似,高高壮壮的,一看就很有力气。 在沈家待的时间短,「韩嘉宜」不与生人接触,不吃东西,不喝水,不乱动,不乱走,没出任何事端。然而回家途中,却出了事。 老马不知何故,忽然惊了,甩下一众随从狂奔。慌乱之际,马车暗格被打开,数枚暗器直接飞向「韩嘉宜」的面门。 距离如此之短,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自然躲不开,少不得要命丧暗器之下。然而「韩嘉宜」却头一歪,险险闪避开了。 两个粗笨丫鬟精神抖擞,直接挡在暗格处,与暗格中的人交手。在颠簸的马车中,两人配合默契,一人一刀,干净利落,砍伤了暗格中那人的两只手。 「韩嘉宜」紧随其后,卸掉那人的下巴,尖声道:「看他牙缝里有没有药,塞了他的嘴,别让他自杀!」 嘴里被塞了口塞后,那人既不能吞咽,也不能说话,想咬舌自尽或是服毒只怕就不大容易了。 车夫终于制住了惊马,几人下车。「韩嘉宜」一脸兴奋:「这几日,吃不敢好好吃,睡不敢好好睡,不知道你们能玩什么花样,原来也没什么新鲜的啊。你不聋吧?别想着耍滑头,不然爷爷阉了你,让你做个不男不女的死太监。你可别以为你死了就解脱了。我跟你说,阉了你以后,你就算投胎转世,下辈子也是个天阉。」 第64章 他明显看到,那刺客身体微微抖了一下。他心里得意,自觉威胁有用,同两个帮手一起带着回去复命。 陆晋神色淡淡,心中却有些意外,对方竟然没忍住这么快就出手了吗?而且也不像是失败两次后细心谋划的结果。 高亮有些得意:「老大,招了,招的特别快,小北一说要阉了他,他就招了,说是他的雇主是睢阳人氏,和韩大老爷有过节。如今韩大老爷人已经不在世了,父债女偿,所以一定要杀韩姑娘……」 「假的吧?」陆晋沉声道。 「咦?」高亮愣了愣,「什么?」 「如果只是与她父亲有过节,不至于天子脚下,三次痛下杀手。再怎么着,也要周详布置,一击必中。对方这么做,恐怕是为了混淆我们的视线。」陆晋垂眸。 高亮奇道:「不是吧?大人,你当时不在马车里,刺客确实下了杀招,不像是单纯的混淆视线。」 高明轻轻拉一下弟弟,小声道:「行刺是真,刺客的话未必就是真的了。」 罗北想了想:「大人的意思是,这刺客撒谎?我现在就去阉了他。」 他作势要走,却被陆晋叫住。 陆晋摇头:「刺客未必撒谎,或许他知道的就是这样。难道你派杀手去行刺,还要特意说明缘由吗?继续查,继续审。还有,叫王赟过来。」 他就不信了,这刺客身上挖不出一丁点线索。 几人告退,王赟闻讯很快前来:「大人,你有什么吩咐?」 陆晋眸光轻闪:「你帮我查一个人。」 「什么人?」 「季安。」 「季安?」王赟一惊,「皇上身边的季安公公?」 陆晋轻轻点头:「查一查他都与什么人来往,以及他暗中的势力和最近行动。」 王赟呆愣了一瞬:季安公公? 季安公公是皇帝最信任的内侍,比皇帝小了两岁,在其还是皇子时,就跟着他了。皇上继位后,季安水涨船高,巴结谄媚者不少。但此人一向谨小慎微,恪守本分。锦衣卫之前盯他盯过一段时间,并未发现任何异常。不过大人既然吩咐了去查,那肯定是要查的。 「是。」王赟应一声,退了出去。 陆晋则双目微阖,缓缓吐出一口郁气。 他也是才查到的,前不久确实有人打听过琉璃耳坠。打听者的相貌,从其描述以及画像效果来看,有几分像是季安的干儿子。 季安是皇帝身边的人,他的意思是不是就代表了皇帝的意思?但这中间又有些疑点,皇帝如果想要杀一个人,不至于几次三番以失败告终。 陆晋按了按眉心,真的有必要痛下杀手吗?那天在花园发生的事情,即使真有人看见,也不敢说出去吧? 这几日,长宁侯府住着一个「韩嘉宜」,而另一个韩嘉宜则住在守卫森严的梨花巷陆宅。 尽管守卫重重,陆晋仍不放心,得了空就去梨花巷。 一看见做男儿打扮的韩嘉宜,他心里一软,快步向她走近:「嘉宜。」 韩嘉宜这些天无事可做,也无心写话本,她反复练习着大哥教给她的保命三式,已经练得纯熟无比。此刻看见陆晋,她瞬间喜上眉梢:「大哥。」 梨花巷陆宅不大,处处都是陆晋的人,几乎可以说三人一岗,五人一哨,守卫密不透风。可惜这些人韩嘉宜都不熟。整个陆宅,她最熟悉的就是大哥陆晋了。短短数日之间,她对他的信赖又多了一些。 如今见他回来,自是欢喜无比。 她眸中满是喜意,陆晋看在眼里,如同一阵清风,将他心头的阴霾尽皆吹散。他神情温和,甚至还微微笑了笑:「今天在家做什么?」 「练大哥教的保命三式啊。」韩嘉宜随口答道,「我感觉我进步很大的。」 陆晋点头,满意而欣慰:「嗯,等会儿练给我瞧瞧。」他一垂眸,不经意看到了她的耳垂,视线微微一凝。 韩嘉宜察觉到他的目光,有些赧然,也有些疑惑,她捏了捏自己的耳朵:「怎么了?有哪里不对吗?」 「没有。」陆晋随即摇头,「那边肤色和其他地方不大一样。」 「啊?是吗?」韩嘉宜不敢再捏了,连忙松开手,「大概是没有抹匀。」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有人来报,说是皇帝传唤,命陆晋迅速进宫一趟。 陆晋微惊:进宫?今天刚发生这件事,皇帝这会儿让他进宫?他很快调整了情绪,小心叮嘱一番,匆匆出发,前往皇宫。 皇帝神色如常,看不出任何异样,不过他的话却让陆晋讶然。皇帝有些无奈的样子:「也不是朕要指派你,是太后让朕找一个人。找人这种事情,朕觉得还是晋儿比较擅长。」 陆晋面色不改:「请问皇上,太后要找的是什么人。」 「这个人,你只怕没听说过。叫澹台公子,哦,当然,这个不是本名。她原本叫什么,朕也不知道。这是她写话本时用的名字,太后说想见一见这个人,给点封赏。」皇帝轻叹一声,「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太后居然迷上了市井话本,天天捧着《宋师案》看。太后的寿辰要到了,朕作为人子,自当满足她老人家的心愿。」 陆晋心头一轻,微微舒了一口气:「澹台公子?」 「是啊。」皇帝点头,长眉微皱,「近来明月郡主身体有恙,恐过了病气给太后,就在别宫静养。太后身边连个解闷的人都没有,这几日看着都清减了不少。好在她迷上话本子,也算有个消遣。如果把那个澹台公子找来,随便编几个话本子,太后肯定会更开心一些。」 陆晋心念微动:「郡主病了?」 上次他进宫看太后时,明月就病了。是一直未痊愈,还是又添了新病症? 皇帝眼睛微微一眯,似笑非笑,眼神却略略危险起来:「朕同你说太后的事情,你倒去关心郡主的病。果然是从小一处长大,感情深厚不同于旁人。」 第65章 陆晋勾一勾唇,慢悠悠道:「只是有些惊讶,上次就听说她病了。」 而且病的时候挺巧。 皇帝面色稍缓:「她身体一直不太好,你也知道。」他挥了挥手,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罢了,你先派人去找吧。」 陆晋领命而去,离开之际,正好与季安迎面碰上。 这个相貌阴柔的内监停下脚步,冲陆晋微微一笑,施礼问好:「陆大人。」 陆晋略一颔首,大步离去。 天还没黑,雪花就纷纷落下,院子里寒意更重。韩嘉宜早早进了房间,穿着厚重衣裳,抱着手炉坐在窗下。 正百无聊赖之际,她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抱着手炉站起身,向房门看去。 「吱呀」一声响,陆晋推开了门。寒风沿着门缝吹进来,韩嘉宜紧了紧手炉。她冲陆晋笑了笑:「大哥,你头发上有雪。」 陆晋方才进门前已经拂过身上的雪,却不想仍有遗漏。他微微一怔,低头轻拂头发。 「右边,不是,是你的左边。」韩嘉宜看得有点急,干脆放下手炉,走过去,踮起脚尖伸手帮他。 近来两人相处了一段时间,比先前熟悉不少。她这样的动作,虽稍微突兀了一些,但陆晋也不惊讶。他眸中漾起清浅的笑意,甚至低了头,方便她的动作。 当她柔软的小手在他头上停留的那一瞬,陆晋身体微微一僵,一股热流瞬间涌至全身。 韩嘉宜速度极快,取下那两片尚未化掉的雪:「好了。」她轻轻「咦」了一声,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心念微转,哦,是了,男人头,女人腰,摸不得的。她方才的行为虽没有歹意,可到底还是孟浪了一些。 她心中赧然,迅速转移话题:「大哥,你拿手炉暖暖手,我给你倒茶。」说完迅速转身,去取手炉,又忙着倒茶。 细心殷勤,却又有些落荒而逃的样子。陆晋看在眼里,不觉轻笑:「不用忙活了。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韩嘉宜从善如流坐下,但想了想,还是把手炉递给大哥:「说吧。」 是不是查出什么了? 陆晋没接手炉,轻声道:「皇上说太后想见你。」 「谁?太后?见我做什么?」韩嘉宜心下讶然。 「确切的说,太后要见的是澹台公子。」陆晋看着她,「太后很喜欢《宋师案》,也很想见一见写《宋师案》的澹台公子。皇上就下了旨,让我找她。」 韩嘉宜眨了眨眼:「那大哥觉得,我该不该见?」 这种事她从来没有经历过,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干脆听一下大哥的意见。 陆晋垂眸,斟了两杯茶:「此事有利有弊。」 「大哥,你说。」韩嘉宜身体微微前倾,神情认真而专注。 「本朝以孝治天下,皇上又是孝子,你得了太后的喜欢,皇上也会高看你一眼。而且,太后的人,谁都动不得。」陆晋喝了一口茶,「明月郡主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可是在宫里人人争相逢迎,就因为她是太后身边的得意人。」 韩嘉宜转了转眼珠:「这岂不是说多了一个靠山?还是很大很大的靠山?弊呢?」 陆晋状似漫不经心说了一句:「不过太后再喜欢一个人,也越不过皇上去。」 这话有点突兀,韩嘉宜「啊」了一声:「我知道啊。大哥说弊是什么。」 陆晋笑意微敛:「宫里很危险,嘉宜,我不能保证幕后黑手不在宫里。」 韩嘉宜心里蓦地一惊,没有说话。 不想她多想,陆晋又道:「而且,这本来不是你的秘密吗?」 韩嘉宜摆了摆手:「什么秘密不秘密的?这都不算要紧。大哥是不建议我去吧?」 当陆晋先讲利而后说弊时,她就隐隐猜到了他的倾向性。他要强调的应该是后一点。 陆晋垂眸:「关于幕后黑手,我已经有了大致的方向。现在你的危险还没有解除,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尽量避免出现在人前。」他凝视着她,黑眸温和沉静,隐隐有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再过些时日,等你的危险彻底解除。如果你还想要太后这座靠山的话,我会想办法让她见到你。但不是现在,嘉宜。」 韩嘉宜知道他说的有理,当即嫣然一笑:「大哥说什么就什么,我听大哥的。」 这般全心信赖的模样教陆晋心中一软,微微点了点头。 韩嘉宜忽然想起一事,面显担忧之色:「皇上下旨让大哥找人,如果找不到,或是找错了,皇上会不会找大哥的麻烦?」 「嗯?」陆晋勾唇一笑,「这有什么好找麻烦的?那澹台公子又不是有名有姓的人,就说锦衣卫办事不利,也不至于就为这么一件事为难我。」 不过她能想到这一层,却让他意外而欣喜。他没有久待,起身离去。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墨香财妻》卷一 作者:月见 02、《墨香财妻》卷二 作者:月见 03、《墨香财妻》卷三 作者:月见 04、《墨香财妻》卷四 作者:月见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