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财妻 卷二》 第01章 【正文开始】 锦衣卫仍在沿着线索查,而太后那边却又出了些变故。太后年纪大了,冬天天气严寒,不小心着了凉,便染上了风寒。儿孙们纷纷探视,聊表孝心。 皇帝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亲自侍奉汤药,不过更多时候是刚刚痊愈的明月郡主。除却他们,来探视的还有各宫妃嫔以及王爷公主。 平安郡王郭越父母早逝,太后虽然不是他嫡亲的祖母,但是对他颇多照拂。如今太后染恙,他在书院告了假,进宫探视太后。 看见平时慈爱和蔼的老人面带病容,郭越心里一酸,不免感到难受。 太后精神头不错,先是问起他最近学业的事情,继而又笑道:「瞧你现在这个样子,倒有些像周舟。」 「周舟?」郭越微微一惊,意外之极,「皇祖母说的是《宋师案》里的周舟?」 太后闻言眼睛一亮:「你也看《宋师案》?」她颇有种遇上知音人的感觉:「哀家近来看了一些话本子,最喜欢宋大人了。」 郭越连连点头,见太后对这个话题似是很感兴趣,说的更多了一些:「是啊,宋大人心思缜密,断案如神,孙儿也喜欢。」说着他不忘夸一夸澹台公子:「也难为澹台公子能写出这么一个人物来。」 听他提到澹台公子,太后脸上笑意更浓:「越儿,你想不想见一见他?」 「见谁?」郭越微愣。 「当然是澹台公子啊。」太后笑了,「你皇叔孝顺,听说哀家近来喜欢《宋师案》,特意命晋儿去找澹台公子,也有好几天了,可惜还没找到。不过很快应该就能找到了。等找来澹台公子,你也来见一见。」 郭越应声道:「好啊。」然而心里却忽然想到一事,表哥还不知道嘉宜妹妹就是澹台公子吧?太后如此喜欢《宋师案》,如果知道了是嘉宜妹妹所做…… 他心念微动,佯做不经意地问:「皇祖母如果见到了澹台公子,该当如何?」 这是他忽然生出的念头。嘉宜妹妹之前遭遇刺杀,危及性命,到现在似乎还处于危险之中,提心吊胆,惶恐不安,若有太后为她撑腰,做她的后盾,甚至是让她在宫中小住,直至危险解除。岂不是一桩好事?而且她若得了太后青眼,对她日后也有不少益处。 太后想也不想,答道:「哀家若见到这位奇人,自然是要问一问,她是怎么想出这些故事的。再问一问,《宋师案》还有没有第四部 。对了,哀家还能满足她一个心愿……」她轻轻叹一口气:「可惜还没找到人。」 郭越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皇祖母,其实那个人远在天边,近……」 「越儿,莫非你是澹台公子?」太后惊喜。 「不不不……」郭越连忙摆手,「当然不是孙儿,孙儿说那人近在眼前,是说她其实就在陆家表哥面前。」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忽的有些心慌,他答应过嘉宜妹妹为其保密。但是话说到这里,已经没有收回去的道理。而且他思前想后,这样对嘉宜妹妹也好。 于是他咬了咬牙,在太后催促的目光中,缓慢而清晰地说道:「太后想见的澹台公子,其实是陆表哥的继妹,从睢阳来的韩嘉宜韩姑娘。」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不远处一声低呼。他循声望去,见亲自盯着熬药的明月郡主正端着药碗站在那里,想是刚过来。她眉目低垂,雪白的面容毫无表情。 太后也意外之极:「你是说,澹台公子是个姑娘?你又如何得知?」 郭越点头:「是个丝毫不逊于须眉丈夫的姑娘。这件事她不想给人知道,连家人都没告诉。孙儿也是偶然得知的。孙儿说与皇祖母知晓,还请皇祖母莫告诉旁人。」 「竟然是个姑娘,还真有意思。」太后哈哈一笑,待听到孙子叮嘱莫告诉旁人,她轻声道:「那是自然。不过天下竟有这么有趣的姑娘,哀家不可不见啊。」她想起一事,又道:「得让人告诉你表哥,教他别找了,忙其他事情吧。」 郭越含笑应了一声,心里有些欢喜,又有些不安。他心知这样对嘉宜妹妹有益,然而想到未经她允许而将她的秘密透露给太后,却是他失信于人了。但愿她不要怪他自作主张才是。 此时韩嘉宜正和大哥陆晋一起说话。近两天更加寒冷,陆晋唯恐她受冻,又给她添了些冬衣,顺便再告诉她一些事情。 关于幕后黑手,如今线索越来越明晰,他想,再过数日,他就能彻底解决此事。 然而他刚开了一个头,就忽然有人来报,说是宫里来人了。 陆晋停下话头,去见那名来自太后身边的林公公:「林公公,太后现在身体如何?」 林公公笑呵呵的:「劳大人挂念,好多了。老奴这次来,是奉太后的懿旨,请陆大人不必再找那位澹台公子了。」 「哦?」陆晋长眉一挑,「这是为何?」 林公公笑得越发灿烂:「陆大人还不知道吧?太后她老人家已经知道澹台公子是哪一个了。就是贵府沈夫人所出的韩姑娘啊,从睢阳来的。太后心里欢喜的很,想让她进宫一趟。」 陆晋神色微凝:「知道了。不过舍妹是澹台公子一事,太后是如何得知的?」 「这,似乎是平安郡王殿下提到的。」 陆晋目露了然之色:「原来如此,多谢林公公告知。」 韩嘉宜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见大哥出去一趟见了宫里来的人后,就神色凝重,她忐忑不安,小声问:「大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陆晋不答反问:「平安郡王知道你是澹台公子?」 「啊?」韩嘉宜眨了眨眼,不明白大哥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件事。 陆晋看她神色,眸光一闪,心里有些异样,果然,郭越是知道的。敢情只瞒了他一人。他原本以为只有陆显知道。但很快,他就抛却杂念,说起正题:「太后要见你。」 「……见澹台公子还是……见韩嘉宜?」 陆晋垂眸:「是见澹台公子,也是见韩嘉宜。太后知道了澹台公子是谁。」 韩嘉宜讶然:「怎么会?」她心念微转,继而想到大哥问起平安郡王的事情,心念急转,她惊讶地问:「是平安郡王?」 「嗯。」陆晋定了定神,「不过你也不必太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宫中危险,我陪你去就是。」 韩嘉宜对大哥信任无比,听他这么说,当即应道:「嗯,我不怕的。」 反正那件衣裳她一直穿着,大哥既然这么说,肯定会有准备,绝不会让她孤身涉险。 「别的场合,罗北可以代替你。进宫见太后一事,他代替不了。」陆晋略一思忖,又解释了一句。 一则容易暴露,惹人生疑,打草惊蛇,二来涉及欺君,真有人计较的话,会很麻烦。 他这般认真,韩嘉宜不由地笑了:「大哥,我知道的,我明白。」 正说着话,长宁侯府那边递来消息,太后请「韩嘉宜」进宫叙话,要请陆晋拿主意。 第02章 陆晋微微一笑:「我陪嘉宜进宫。」陪真正的嘉宜进宫。 他既然要把嘉宜带进宫里,自然也要把她平安带出来,是以提前做了各种准备。进宫途中,两人在马车里时,陆晋也不忘叮嘱她:「进宫以后,不多言,不妄语,小心谨慎。」他想了想,又道:「吃的喝的也要注意一些。」 听了他的嘱托,韩嘉宜更紧张了。大哥刻意叮嘱,仿佛皇宫是龙潭虎穴一般。她面容雪白,睫羽轻颤,轻轻点了点头:「是。」 陆晋怕吓着了她,微微一笑,温声安抚:「不过没事,你也不要太担心了,有我呢。」 韩嘉宜仰头,冲他笑了笑。 她知道大哥有安排,她自己也特意准备过,然而就是紧张害怕啊,这又不是她自己能控制的。 他们初一进宫,就被带到了太后的福寿宫。 太后今日兴致很高,正与明月郡主说话,听说韩嘉宜来了,精神一震,忙道:「快快快,让她进来。」 她说着端正坐好,又问明月郡主:「哀家看着可还精神?不失礼吧?」 明月郡主轻轻摇了摇头,面上隐隐含笑:「不失礼,太后是最精神的老太太。」 太后轻舒一口气:「这就好。」 说话间,只见陆晋陪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走了进来。 往日一见到外孙就心情舒畅的太后这回目光却越过陆晋,直接落在他身旁的那个姑娘身上。 小姑娘身形修长,面容美丽而不失书卷气,年纪虽小,却一脸沉静之色,竟不像是初次进宫的模样。 太后甚是欢喜,心中暗暗夸赞。果真不愧是澹台公子,落落大方,从容不迫,不是普通小姑娘所能比的。 殊不知韩嘉宜此刻紧张极了。她初入宫廷,见到宫殿巍峨紧张,进了福寿宫,见到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更加紧张。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还好她不是孤身一人至此,还有大哥陪着。她悄悄看一眼陆晋,心里稍安,随着他同太后施礼。 「快免礼,快免礼,到哀家这里来。」太后冲韩嘉宜招手,唤其上前。 韩嘉宜想起大哥曾说,太后和蔼心善,是个慈爱的老人。她再看一眼大哥,捕捉到了他眼神中的鼓励,她轻轻一笑,走上前去。 太后拉了她的手,仔细端详:「真是澹台公子?你才多大?及笄了没有?那么有趣的故事,你是怎么想起来的?哀家听说《宋师案》第一部 是去年写的,那时候你更小吧……」 她一直以为澹台公子是个才华横溢知识渊博的男子,没想到竟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还是个长的好看,十分合她眼缘的小姑娘。 韩嘉宜稳了稳心神,一一回答:「回太后,是的,等明年五月就及笄……」 此刻太后眼里只看得见这个「澹台公子」,心里有许多问题要问,而被她冷落的陆晋则转向了明月郡主。 他目光沉沉:「听说郡主前段时间病了?」 他望着她,不错过她细微的表情。 「嗯?」明月郡主眸中漾起笑意,「我自小身体不好,你不是一直知道的么?」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目光在韩嘉宜身上停留了一瞬,对陆晋道:「你这个妹妹,挺有意思的,不是么?」 陆晋眸光轻闪:「是啊,挺有意思,喜欢看书。家里热热闹闹办寿宴,旁人都去听戏,她倒好,躲在我书房看书……」 正说着话,忽然听见皇帝的笑声由远及近:「哈哈……朕听说澹台公子找到了?朕也来见见。」 话音未落,皇帝就大步走了进来。 众人连忙施礼。 太后笑道:「是找到了,是个招人疼的小姑娘。皇上没想到吧?」 皇帝瞧了瞧韩嘉宜,眼中闪过惊艳之色,但很快,他就收回了目光,视线在明月郡主和陆晋身上流连,眼睛微微眯起。 他轻咳一声,简单夸了韩嘉宜两句,便对陆晋道:「晋儿随朕过来一趟,朕有些话要叮嘱你。」 韩嘉宜闻言不由地一惊,下意识看向大哥。 陆晋冲她微微点头致意,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示意她安心莫怕。 韩嘉宜想到他先时的嘱咐,轻轻笑了笑,不安消散了许多。 大哥就在不远处,她不是一个人。而且,即便是一个人,也没什么可怕的。就在太后的宫中,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只要她小心一些,不刻意找死。 陆晋随皇帝去了旁边。 太后这才注意到方才只顾着和嘉宜说话,忽略了明月郡主,她连忙冲明月郡主招手,继而又对韩嘉宜介绍:「这是明月郡主,长你几岁,你叫她姐姐就是。」 韩嘉宜当然不敢直接就这么叫姐姐。她认真施礼:「明月郡主。」 上一次老夫人寿宴,她远远见过郡主一回。这次再见,郡主似是清减了一些。 太后摇头:「诶,叫姐姐就好。」 韩嘉宜无法,只得换了称呼:「明月姐姐。」 她此言一出,太后笑了起来,明月郡主苍白的面颊上也沾染了一些笑意。 明月郡主开口:「我不叫明月。」电光石火之间,她心里隐约有个念头一闪而过,等她去捕捉,去查看时,却又看不清了。 韩嘉宜面露迷惘之色,随即意识到明月郡主大约是封号。郡主的闺名是什么,她竟不知晓。只因她所知道的其他公主、郡主封号都是端庄大方型的,如东平公主、成安公主,怡康郡主……明月风流婉转,她还以为是小名,原来是她想岔了。 果然太后笑道:「明月是她的封号。」 正说着话,陆晋忽然进来,先冲太后施了一礼,继而笑道:「太后,晋儿还有些事情,要先行告退。」 太后惊讶:「怎么刚来一会儿就要走?」 「是皇上吩咐了一些事情,孙儿需要回家一趟。」陆晋轻声解释,停顿了一下,又道,「嘉宜同我一块儿回去,改日再来拜见太后。」 第03章 太后心里不舍,但是心知皇帝的事情要紧。她本欲说一声「你先回去,嘉宜留下」,但转念一想,单独留一个小姑娘在宫里也不大合适。反正今天人她已经见到了,很合她心意,以后再找机会,经常宣她进宫就是了。 「那行吧,你先忙正事要紧。」太后点头,又命人去取了一块玉牌,塞到韩嘉宜手里,「这玉牌你拿着,进宫方便。哀家很喜欢你,你以后要常常进宫,陪哀家、和郡主说说话。」 韩嘉宜不知该不该接受,见大哥点头,才乖乖收下道谢。 太后更加满意,他们都走了有一会儿了,她仍念着他们:「天冷了,宝儿,你说要不要派人追上去,给嘉宜送件衣裳?」 明月郡主神情怔忪:「太后,很喜欢她?很担心她?」 「是啊,很好的小姑娘。」太后看这她,神情慈爱,「你一直陪着老太婆,来个小姑娘,也能陪你说说话。哀家也很担心你。」 明月郡主「嗯」了一声,垂眸:「我知道了。太后,我有些头痛,想去躺一躺。」 「头痛?赶紧叫太医啊。」太后神情焦急,「肯定是因为这几天照顾哀家,又过了病气……你自己本来就没好彻底。」 明月郡主轻笑着摇了摇头:「不碍事,就是昨夜没睡好。歇一会儿就好了。」 她态度坚决,太后也不好强硬,就点头应允。 明月郡主回了自己所住的偏殿,耳畔不自觉响起太后的话。 她心说,太后很在乎韩嘉宜啊。若韩嘉宜有事,太后会很伤心吧?她双目微阖,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方才韩嘉宜和她的对话。 「明月姐姐。」 「我不叫明月。」 …… 明月郡主猛地睁开了眼睛:韩嘉宜不知道她的名字! 还有,陆晋那话是什么意思? 她神情急变,高声道:「来人!」 很快,一个绯衣内侍出现:「郡主。」 「去,先让他们停下!」 「停下?」绯衣内侍迟疑了一瞬,「这个……」 明月郡主又道:「备马,备马,我要出宫。」 生父死于坠马,明月郡主长大后学过骑术,但如非必要,她绝不碰马。如今情况紧急,也顾不得许多了。 她翻身跃马,出了宫,一路疾行。许多画面在她脑海里走马灯般一一浮现。 天阴沉沉的,寒风凛冽,彤云密布,似是要下雪了。她没有穿大氅,却丝毫感觉不到冷意,心里只有一个声音:一定要赶上阻止他们。 与此同时,陆晋乘坐的马车已经拐过了永济街。街上行人寥寥,有小摊贩在街边寒风中叫卖。 忽然,斜刺里冲出来一个人,浑身血污,形容狼狈,双手举着布帛,跪在路中间,口中高呼:「瑞王反!瑞王反!」 马车蓦然停下,马车里响起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瑞王反?证据呢?」 「证据在此,要面呈陆大人。」 少时,车帘微动,一个面容冷峻的男子从马车下来,走向跪倒在地的这个人:「哦?我也想看看是什么证据。」 陆晋朝这人走去的同时,他随身带的侍卫也一脸警惕持刀跟上。此时马车旁边尚余下四个侍卫,守在车边。 口称「瑞王反」的男子双目忽然有一道寒芒闪现,在陆晋弯腰去接他手里的证据时,他忽的暴起,手里变戏法一般出现了一把匕首,直直刺向陆晋的眼睛。 陆晋双眸微眯,身体后倾,同时拔刀出鞘。 这变故来的突然,幸喜他身边的侍卫反应也不慢,纷纷挥刀砍向刺客。然而那刺客似是泥鳅一般,身体滑不溜丢。 街边叫卖的摊贩也跟着像变了个人一样,从摊下、从身后取出兵刃,向他们扑来。 马车边的四个侍卫也加入了战斗,不知不觉间离马车越来越远。连车夫都跳下马车迎敌。 永济街一个临街酒楼二楼靠窗的位置,个子矮小的男子,握着手中的驽,他对街上的兵刃相接不感兴趣,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马车。 他心里很清楚,喊冤的也好、伪装成摊贩的刺客也罢,都只是幌子。他们今天的任务目标,其实是马车里的那个人。 这大概是他们的最后一次机会,一定不能再失败了。 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影响不了他。他手中的弩。箭可以连续多发,不管马车里的人坐在什么位置,他连射几发,马车都能射成筛子,何愁取不了那人性命?而且更重要的是,箭矢上涂有剧毒,见血封喉。 他依据常理估摸了一下马车的布局,微微眯起了眼睛。 哒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永济街上的人们还在打斗。 他缓缓扣动机括,利箭几乎要立时飞出。 「住手!」女子尖利的声音伴着马蹄声传来,他手微微一颤,利箭「嗖」的一声飞出。 但看清马背上那个女子的面容时,他轻轻「咦」了一声,手里的弩。箭却不受控制,自动射出了第二箭,第三箭…… 明月郡主赶到永济街时,就心说不好。 雪花纷纷落下,她一眼就看到了藏匿在雪中向马车飞来的毒箭。她手里发簪狠狠扎进马的眼睛,马悲鸣一声,前蹄高扬,撞上了马车。与此同时,毒箭擦着马车飞过,射进地面。 这匹马身形高大,极为神骏,这一撞,几乎要将马车撞散架。套着车的灰马不由地向旁边偏移了数尺。第二支箭、第三支箭先后射中了灰马。马车轰然倒地。 第04章 而明月郡主身下的马因为疼痛,举着前蹄挣扎,竟将她给生生甩下了马。 眼见着碗口大的马蹄向她脑袋踏来,闪着寒光的马蹄铁犹如利刃,让她心口一紧,恍惚间竟浮上一个念头:原来她的死法和爹爹还挺像。 就这样结束,其实也挺好…… 忽然,马的身子歪了一下,马蹄仍踏下来,却是偏了一些,落在了她胸腹之间。 力道比她想象中要轻很多,她也没被马踩死,然而疼痛仍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她看见那匹马倒了下去,马脖子处有一柄刀、鲜血自马脖子流出,很快将地面染成了一片红。 她看见了飞奔而来的陆晋,隐约猜到是他掷的刀。她动了动唇:「马车里的人……」 陆晋看着这个躺在血中的女子,她此刻的形容是他从未见过的狼狈。他神色复杂:「马车里根本没有人。」 这段时日,他处处留心,在嘉宜身边设下重重保卫,不给人任何可乘之机。回去的路程不长,可他也早早做了准备。 他隐隐猜到了幕后那人是谁,但是没想到她会在要紧关头来这么一出。 刺客已被拿下,他盯着眼前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女子,只见她听完这句话后,神情古怪,似悲似喜,却轻轻合上了眼睛:「那……也好。」 原来马车里没人啊…… 明月郡主自嘲一笑,悬着的心却放了下来,渐渐意识全无。 这一天雪下得很大。鹅毛般的雪花纷纷落下,很快在地面上积了一层。 福寿宫上下安静端肃,大气也不敢出。 今日太后召了长宁侯府的韩姑娘进宫叙话,出宫后天气转寒,明月郡主出宫送衣,却阴差阳错被马踩伤。 皇帝盛怒,令太医院上下治好郡主。 太后担忧、紧张而又自责,这个慈爱的老人默默垂泪,祈祷宝儿早些醒过来。 太医诊脉后,告诉皇帝和太后,郡主此次性命无碍,只是…… 「只是什么?」皇帝冷眸微眯,满面寒霜。 战战兢兢的老太医大着胆子:「只是伤了心肺,恐难彻底痊愈……」他觑着皇帝的神色,见其隐隐有发怒的征兆,连忙补充道:「当然,好生调养的话,也,也不会伤及性命……」 皇帝哂笑,眼中却有冷意:「也就是说,郡主后半生都离不开汤药了?」 老太医正欲答话,忽然有宫女一脸喜意地禀报:「皇上,太后,郡主醒了。」 不过郡主醒来以后,要见的第一个人不是皇帝,不是太后,而是陆晋。 皇帝神情古怪:「她要见晋儿?」 小宫女回道:「是的,郡主是这么说的,是说关于受伤的事情。」 皇帝容色稍缓,将视线转向沉默着站在一边的外甥:「那晋儿去吧。」 陆晋颔首:「是。」 他正好也有些话,想要问一问她。 陆晋小时候也住在太后的福寿宫,但是明月郡主所住的地方,他却很少来。他一走进去,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整整齐齐的书。 他心念微微一动,心想,嘉宜也爱看书。 明月郡主面色苍白,斜倚着引枕。看到他,轻轻扯了扯嘴角:「陆晋……」 虽然陆晋掷刀杀死了那匹马,减轻了马下踩时的力度,但是踏在她胸腹之间的那一马蹄,仍让她直到现在每次开口都疼痛异常。 房间温暖,可她额上却因为疼痛而渗出了层层冷汗。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四平八稳:「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她被马踩伤后,他迅速赶来,站在她身旁看着她。那一瞬间,她就明白了:他绝对知道幕后那个人是她。 「是。」陆晋毫不迟疑地点头,黝黑双眸盯着明月郡主,眸中分明带了几分森然之意,「为什么?」 明月郡主苍白的脸颊扯出一抹笑意,她合上眼睛,声音很轻:「我最开始以为她知道了我的一个秘密。」 「最开始?」陆晋轻嗤一声,「那后来呢?」 「后来我又想,她大概不知道。我总不能枉杀了她,而且,你还护着她。」 陆晋眉眼冷然:「你后来想的没错,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明月郡主长睫轻颤,目中闪过迷惘之色:「什么意思?」 陆晋淡淡地看着她:「因为知道你秘密的那个人,是我。」 此言一出,明月郡主瞬间睁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你说——什么?」她重重咳嗽了几声,痛得捂住胸口,苍白的脸颊染上一些病态的红:「不可能!你不会知道的!」 陆晋黑眸深沉而晦涩,不紧不慢道:「老夫人过寿那天,皇上去了长宁侯府,人还没走,就不见了踪迹。我去花园找他,在假山那边看见了一些事情……」 从他提到「老夫人过寿」开始,她就瞳孔紧缩,待他说到后面,她一张脸血色褪尽。她忽然想到了那只耳坠,连连摇头:「不对,你在撒谎!我那天分明捡到了一只琉璃耳坠……」 「琉璃耳坠?就因为一只琉璃耳坠,你就认定嘉宜知道了你的秘密,三番四次想要她性命?!」陆晋心中怒气升腾,却仍有意压低了声音,「你亲眼看到了她?没有吧?你也只是捡到了一只耳坠而已。可是一只耳坠又能说明什么?它可以是提前掉在那儿的,也可以是旁人拿着她的耳坠落下的……」 他猜测,当时皇帝和明月郡主都没有真正看到嘉宜,否则不会在事后去通过耳坠打听她的身份。大概真如明月所说,只是捡到了一只耳坠。 陆晋声音更低:「需要我重复一下你们当时说的话吗?」 第05章 明月郡主瞬间瞪大了眼睛,她伸出双手掩住了自己的耳朵:「你别说了!陆晋,你不要再说了!」 她再抬头时,已是满面泪痕。 「我知道了你的秘密,你是不是要派人杀我了?」陆晋黑眸沉了沉,追问。 杀?杀了他吗?明月郡主眨了眨眼,胡乱点头又摇头,似乎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陆晋目中隐含怒意:「就因为知道了你的一个秘密?甚至根本就不可能说出去的秘密,你就要下杀手?!」 即使嘉宜真的知道这件事,他敢肯定,她绝不会说给人知晓。 明月郡主放下掩住耳朵的手,神情怔忪,美丽的眼中毫无神采:「陆晋,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肮脏、下贱又恶心?我是敕封的郡主,却和皇叔有不伦的感情……」 陆晋犹豫了一瞬,没有正面回答:「十月初四,在梨花巷,我曾问过你,是否有事需要帮忙。」 明月郡主微微一怔,想到了此事。 「我那时候不觉得你肮脏、下贱、恶心,我只觉得……」 「哈哈。」明月郡主回想起旧事,忽然明白了他当时话里的意思。她笑着打断了他的话,泪珠顺着眼角滑落,「可怜,是吗?你觉得我可怜是吗?」她伸手掩面:「你说‘那时候’不觉得,是不是现在觉得了?一个和叔叔纠缠不清的女人。不仅是你,连我自己都觉得脏。」 陆晋双眉微皱:「我现在觉得你不好,倒不是因为你和皇上之间的事情,而是你因为自己的猜测而试图杀人灭口。你怕秘密暴露,而嘉宜又何其无辜!」 明月郡主合上了眼睛:「陆晋,我也无辜啊。我那个时候,比你妹妹还要小一些。我隐隐约约知道这是不对的,可他说我是他生命中的一轮明月……」 陆晋心中一凛,「明月」这个封号是六年前正式封的,她今年十九岁,也就是说她那时只有十三岁?! 她是忠臣之后,父母去世时,皇帝刚登基。太后怜她孤苦,把她接进宫里,后来又昭告天下,正式认她做了孙女。那个大她十一岁的男人是她名义上的皇叔。 小时候,相较于沉默寡言的陆晋,无疑是她更得他和太后的欢心。她没有亲人,她把所有的孺慕之情都倾注到了他和太后身上。 直到他们的关系发生变化。 一开始,她是不愿意的。她从小的认知和两人的身份让她无法接受这一切,偏她又不能告诉任何人,也拒绝不了他。她想,她那个时候应该是恨他的。可是,时间久了,她竟分不清对他究竟是什么感情了。 她既想永远和他在一起,又想彻底远离他,一生再不相见。然而这两样,她一样都办不到。 他们虽非亲叔侄,但是在天下人那里名分已定。他极其注重名声,自十六岁登基以来,勤政爱民,不好女色,后宫只有一后数妃。他不愿意公开要自己名义上的侄女,但他也不同意放她出宫嫁人。 而她自己也深陷情感与伦理的挣扎,自厌自怜。她不想如他所愿舍弃了身份,隐匿于后宫中。她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也无颜面对太后。 从小到大,她都是拿他当叔叔的。在世人眼中,他也确实是她叔叔。 两人僵持着,拉扯着,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数年。 「你这段时间一直护着你那个妹妹,不让她受伤。可是那个时候,有谁来护我啊?」明月郡主睁着眼睛,泪水大滴大滴地掉。 陆晋皱眉,他今年才知道他们的畸形关系,原来已经六年了吗?他沉声问:「太后知道么?」 明月郡主自嘲一笑:「我怎么能让她知道?」 她最割舍不下的就是太后了。那是这世上唯一肯真心对她好的人。她怎么敢让太后知道她这么不堪? 确切的说,她和皇帝的事情,她不能给任何人知道,她也不允许任何人知道。宫里上下,瞒得死死的。 她在人前端庄冰冷,如空中冷月。可没有人知道,她时常被自厌自弃的心理所笼罩,几乎到了一种病态的地步。她当然清楚就算韩嘉宜看到了,八成也不敢说出去。可万一说了呢?即使对方不说,那也知道她的丑事啊,也会在心里编排她、鄙夷她、唾弃她…… 她甚至在梦里,看到的都是陆晋那个妹妹一面戴耳坠,一面用一种鄙夷的眼神看着她…… 不能这样,一定不能这样! 「所以?你就要杀了她?」陆晋双眉紧锁。 明月郡主闭上了眼睛:「你把她护的密不透风,他们很少有下手的机会,只能硬碰硬。这一次布置周密了些,可是,我忽然反悔了。」 陆晋那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话,韩嘉宜竟不知道她的名字,以及太后对韩嘉宜的喜爱,都动摇了她的杀心。不过,她没想到她这一番阻止,差点搭上自己的性命。 方才躺在床上时,她也在想,如果就那么去了,或许也还不错。至少旁人提起来,会说一句「哦,可惜了,死的和她爹很像。」而不是「知道吗?她和皇上不清不白,她可是要管皇上叫叔叔的啊。」 听她提到她反悔一事,陆晋眼中冷意顿减,神色略微缓和了一些。 今天他也在场,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事后清理现场,发现了毒倒灰马的毒箭,也捉到了隐藏在临街二楼的箭手。不管她最初是怎么想的,至少那一刻,她确实是真心想阻止这场刺杀,甚至为此差点赔上自己的性命。 「我很好奇,」陆晋目光沉沉,「季安怎么会愿意为你卖命?我起初以为这是皇上的意思,后来我发现我想岔了,竟然是你授意的。」 他在最开始,并没有怀疑到明月郡主身上。一则她是孤女,手上没多少势力。二则她幼时行事潇洒大方,给人一种万事皆不放在心上的感觉。相反,他的皇帝舅舅很重视名声。 「季安?」明月郡主皱了皱眉,脸上浮起一抹古怪的笑意,「因为我手上有他的一个把柄。那个把柄,足以要他的性命。」 「你说的把柄,是指他暗中的势力?」陆晋略一沉吟。 皇帝身边的太监,竟然暗中有自己的势力。没关系,他可以借这个机会,瓦解铲除。 明月郡主只扯了扯嘴角,没有再说话。季安的人,本事太差了些。第一次动手,是在郊外,那次陆晋也掉落山崖,差点死掉。她到底是顾念同陆晋一起长大的情分,也不想添更多罪孽,特意叮嘱了季安的人:杀韩嘉宜,莫牵累旁人,尤其是陆晋。 现在竟然告诉她,韩嘉宜根本不知道她的秘密,掌握了她秘密的其实是陆晋? 明月郡主只觉得荒谬无比,要杀陆晋么?笑话,她连韩嘉宜都杀不掉,又怎么杀死陆晋?何况陆晋如果真死了,恐怕太后能丢半条命。最重要的是,现在已经不是她杀不杀她的问题,而是她的命捏在他手上。 「我是不是要死了?」明月郡主声音很轻,还裹挟着沙沙的风声。胸腹之间被马踩了一下,连呼吸对她而言,都变得艰难无比,更不要提开口说话了。 「太医说能保你性命,只是伤及心肺,要落一辈子的病根。」 「一辈子?」明月郡主纤细的眉毛紧皱,似是没明白他在说什么,甚是惊奇,「你不杀我?」 不等陆晋回答,她就重重喘息几声,自嘲一笑:「哦,是了。你若是杀了我,跟他也不好交代。这丑事不能公诸于众,大家还都得死死瞒着。」 v第06章[12.23] 陆晋长眉拧起:「按我朝律例,杀人半途中止,未造成死亡事实者,罪不至死。为了阻止这一场刺杀,你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险些葬身于马蹄之下,病痛还将伴随你一生。于法于理,我都不会杀你。」他停顿了一下:「太后拿你当亲孙女看待,你今日出事,她自责不已。你若就此丧命,她老人家定然伤心欲绝。」 今天事情的真相皇帝和太后还不是很清楚,尤其是太后,她还只当明月郡主受伤是巧合。 明月郡主初时还带着一些自嘲的笑意,待听他提到太后,神情微僵,眼泪慢慢滑落:「是我对不起太后,有负她的教导。」 她不是太后最疼爱的晚辈,但太后却是这世上最疼爱她的那个人。太后教她良多,而她不但和皇叔有了首尾,还要做杀人的勾当。 如果太后知道疼爱的孙女成了这个样子……她不敢再想下去。一想到太后的失望,她胸口似乎有重物压着,闷得发疼,更加自厌。 「不要告诉她……」明月郡主声音极低,像商量,又像祈求,「别说我去杀人,别说我和他的事情,也别那样想我。陆晋,我也不想那么……脏的。」 陆晋沉默了一瞬:「我还是那句话。你们虽名为叔侄,却非同宗同源。你和他在一起,不管是出于被迫还是心甘情愿,都不能说脏。我不会因此而瞧不起你。因为那不是你的错。你错的是为了掩盖这一点去伤害无辜的人。」 明月郡主定定地看着他,他说那段不伦的关系,不是她的错…… 他说不是她的错…… 陆晋双目微敛,继续说道:「虽然说,今天即便没有你的阻止,嘉宜也不会有事。但我依然庆幸你的出现,至少能让我确定你还不算无可救药。」 也是因此,他愿意再给她一次机会。 「死罪能免,活罪难逃,你做错了事,总归是要付出代价的。待你身体好转,该有的惩罚还会有。」 「陆晋……」明月郡主怔怔的,心绪起伏,最终却只说了一句,「你说的是。」 「从你五岁进宫开始,我们相识也有十四年了。那天在梨花巷,你说我的事你不管,你的事我也别问。不过,如果你真有需要帮忙的地方,看在太后面子上,我不会袖手旁观。但若你再有恶念……」陆晋将眼中浮起的冷意藏下,「我绝不饶你。」 明月郡主睫羽低垂,良久才道:「好,知道了。」 陆晋离开时,皇帝和太后正担忧而焦急地在外等候。他们也没与陆晋多说什么,直接去探视明月郡主。 他出宫时,已经很晚了。入夜以后格外寒冷,地上的积雪已有许寸厚,不过倒还亮堂。 幕后黑手揪出,嘉宜以后会安全许多。本该松一口气的,可陆晋的心头却沉甸甸的。 等他回到梨花巷陆宅,惊讶地发现,嘉宜房间的灯还亮着。 陆晋犹豫了一瞬,上前轻轻敲门:「怎么还不睡?」 他话音刚落,门自里打开,露出了一张娇美清丽的脸。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继妹韩嘉宜正含笑盈盈看着他,一脸喜意:「大哥,你可算回来了!」 深夜里一盏灯,一张笑脸,让他的心不自觉悸动。陆晋轻咳一声:「你在等我?」 「是啊,等了好一会儿了。我都等得饿了。」韩嘉宜笑道,「大哥也饿坏了吧?我让厨房准备了一些酒菜,大哥吃一点吧。」 她笑着招呼陆晋进去。 陆晋平复了一下呼吸,随她入内。 桌上是简单的小菜,还有正在温的酒。 韩嘉宜一面掩门,一面解释:「这是厨房新热过的,不冷。」她房中有存的热水,她倒了一些让大哥洗手。 陆晋视线落在还在散发着袅袅热气的酒,诧异道:「你烫的?」 韩嘉宜点头,脸上带些得色:「是啊,我烫的。」 她父亲韩方生前喜欢喝酒,她虽不会喝酒,却意外学了烫酒的本事。 「怎么想起烫酒了?」陆晋轻轻摇了摇头,在她的招呼下坐了。 韩嘉宜笑了笑,没有立刻回答。她稍微弯了腰给两人斟满酒后,才慢慢坐下,轻声道:「庆祝找到幕后黑手啊!大哥,那人和明月郡主有关,对不对?」 陆晋刚端起酒杯的手微微一颤,有两滴酒溅出,落在他虎口处。他放下酒杯:「为什么这么问?」 韩嘉宜也不瞒他:「太后让澹台公子进宫,大哥你说,皇宫危险,而且你不能保证幕后黑手不在宫里。当然我知道大哥行事小心,可我想,你可能想说的是,你怀疑幕后黑手就在宫里吧?顺着这个思路的话,那么我当时告诉你的三条线索大概只有第三条有点可能。老夫人寿宴那天,宫里来的客人,只有两个,就是明月郡主和皇上。哦,不对,还有他们带来的随从……」 她声音不高,但一个字一个字都说在了点子上。 陆晋轻轻「唔」了一声,没有说话。 「今天我们刚从宫里出来,大哥你就安排我先走。我后来听说,出事了,郡主也受伤了。我问那个锦衣卫大哥,知不知道郡主的名字……」韩嘉宜停顿了一下,缓缓说道,「他说,郡主的闺名似乎是宝璋。」 陆晋双目微敛:「嗯,她是叫宝璋。」 「哦,那宝儿可能就是她的小名儿了。」韩嘉宜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今日提前回了梨花巷,自己思来想后琢磨了很久。待知道郡主受伤以及郡主的名字后,她逐渐有了更多的猜测。郡主既没成亲,又没婚约,与人私会虽然不大好,可也没严重到要买。凶。杀。人的地步啊。 除非与她私会的人有问题。 陆晋轻轻点了点头:「是,她的小名是叫宝儿。」 不过这个小名,明面上只有太后叫。旁人都是客客气气称她一声:「郡主。」 陆晋喝了一口酒:「幕后黑手已经揪出来了,你以后就安全了。」 「真是郡主吗?」韩嘉宜瞪大了眼睛,虽然已经差不多猜到了,但见大哥不否认,她仍是暗暗心惊,「她今天怎么受的伤?严重吗?」 会……死吗? 陆晋看了她一眼,简单说了明月郡主出宫阻止刺客,被马蹄所伤的经过。 韩嘉宜听得一愣一愣的,只觉得匪夷所思。话本子里都不敢这么写。带着马蹄铁的马蹄踩下来,那画面,她只要想想,就不寒而栗。 「伤及心肺,能保住性命,但后半辈子都要与汤药为伍了。」陆晋轻声说道。 v第07章[12.23] 韩嘉宜轻叹一声,一时也说不上来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她也端起了酒杯,尝试着喝了一口,眉毛、眼睛都皱在一起:「大哥,如果有证据证明是她要杀我的话,朝廷会治她的罪吗?」 「嗯?」陆晋摇了摇头,「不会。」 韩嘉宜觉得有些不是滋味,胡乱说道:「也是,她是金枝玉叶,我是平民丫头。怎么会治她的罪?大哥还和她青梅竹马……」 听她提起自己和明月「青梅竹马」陆晋心口蓦地一紧,打断了她的话:「不是这样,和青梅竹马没关系,和身份也没关系,主要是因为此事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她毕竟是敕封的郡主。」 他轻声安慰她:「不过,老天已经惩罚了她。终身与病痛相伴,并不比律法应判的轻。」 还有她一直深受背德的心理折磨,那才是真正折磨明月郡主的事情。 韩嘉宜「嗯」了一声,心说也是。她之前翻看过律书,知道如果严格按照本朝律法来的话,明月郡主这种中途阻止刺杀,最后也没造成犯罪事实的情况,根本不会判的有多重。何况那还是太后面前的红人,朝廷也要顾忌太后啊。 不过她心里到底是有些憋闷。她数次遭到刺杀,如果不是福大命大,只怕已经入土很久了。可她也很清楚,这是无奈之举。她重重叹了口气,颇不放心:「那她以后还会杀我吗?我那天根本什么都没看到,我连和她私会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她的脸因为喝酒而染上了一些红晕,她此刻眉毛轻皱、暗暗发愁的模样,落在陆晋眼里,可怜又可爱。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不会,我不会再让她伤害你。而且,她也知道了,你对此事一无所知。」 韩嘉宜「哦」了一声,又试着喝了一口酒,她放下酒杯,手托腮:「那她私会的人是谁啊?总不会是皇帝吧?」 她话一出口,清楚地看到大哥手里的酒杯抖了一抖,他眼中写满了惊诧。 韩嘉宜瞬间睁大了眼睛:「不是吧?」 她知道「宝儿」是郡主后,也想到了同郡主私会的人有问题,可是她无论如何都不敢往皇帝身上想的。然而大哥的神情明明白白告诉她,她说中了。 难怪寿宴那天,大哥急急忙忙带着她躲起来。难怪他就是不肯告诉她,私会的人是谁…… 她有点懵:「皇上和郡主,这,这不是……」 太后正式认了郡主做孙女,上了玉碟,昭告天下。那郡主就是皇帝的侄女啊。 陆晋「嗯」了一声,心想她受此事之累,多日寝食难安,她既然已经猜到了真相,他也就没必要刻意隐瞒。 韩嘉宜仍沉浸在惊讶中:「那为什么是郡主想杀我,而不是皇上?」 按常理来说不应该是皇帝更注重名声吗?难道郡主是在替皇帝顶罪?不过好像也不对,如果是一国之君想杀一个人,不至于三四次都杀不掉。 想到这里,她不免有些庆幸。 这一点,陆晋不能回答她,因为最开始,他也以为是皇帝下的手。皇帝和明月郡主之间的种种以及明月郡主的近乎病态,他不好对她说,他也不想脏了她的耳朵。于是他沉声说道:「可能是因为捡到你耳坠的是郡主。不说这些了,吃菜,一会儿都凉了。」 「哦。」韩嘉宜极听话,果真低头吃菜,也顺便喝两口酒暖身子。习惯了果酒的味道,感觉还不算太坏。 困扰她多时的安全问题终于解决了,她感慨万分,胃口也比先时好了许多,一面吃菜,一面喝酒,不大一会儿,小脸已经红扑扑的了。 「过两日,你就可以回长宁侯府了。」陆晋放下筷子,「你之前住的院子,需要重新修整,院墙也要重新加高一些。」 「好呀。」韩嘉宜抬头,冲他仰着脸笑,「大哥,我敬你一杯吧。」 她不由分说为他们倒满了酒,一双眼睛映着跳跃的灯光,极其诚恳:「大哥,这些日子,多谢你了。真的,要是没有你,我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啦。」她轻轻笑了一笑,缓缓续道:「我小时候,一直遗憾没个兄弟姐妹。现在我不遗憾了,因为大哥就是很好的兄长啊。」 她最开始还特别怕他,相处的久了,尤其是这一段的时日的相处,她想当初是自己狭隘了。大哥外冷内热,对家人真的很好啊。 灯光下,少女浅笑盈盈,一双明眸写满了信赖。 陆晋心口一热,没喝多少酒的他,忽然觉得有些微醺,心跳仿佛也漏跳了一拍。他定了定神,满饮一杯,轻声道:「你既然说了我是你兄长,那我护着你,就是应该的,又何须言谢?」 「你说的也对哦。」韩嘉宜嫣然一笑,点了点头,「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 喝了酒以后的她,活泼爱笑,容光艳丽,让人不敢逼视。 陆晋垂眸,不与她目光相对:「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你也早点歇着吧……」 他话未说完,就见她直接趴在了桌上。 陆晋微怔:她这是喝醉了?他颇有些哭笑不得,她才喝了多少啊:「嘉宜,嘉宜……」 她咕哝了一声,模模糊糊,听着像是「大哥」。人却没有醒过来。 陆晋心尖微烫,耳根也有点灼意,他低头,将遮在她脸上的头发拂去,心里竟莫名的酸酸涨涨。他轻叹一声,弯腰将她抱了起来。 她的身子不重,但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稳。 把她放在内室的床上,他本欲给她除掉鞋袜,然而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转身出去,唤了信得过的婆子来帮她收拾。 他则轻轻舒了一口气,踏着积雪回了自己的房间。 嘉宜的安全问题已经基本解决,但这件事并没有真正结束,明面上总要有个说法。 关于皇帝的私事自是不能提的,一切只能另行找个理由,推到其他事情上。 明月郡主自那日被马蹄所伤之后,就一直汤药不断,不过到底是控制住了伤势,没再恶化,日后需要好好静养。 太后心疼至极,千秋节也不想过了,只拉着明月郡主的手:「你得早些好起来,宝儿,你得好起来。」 明月郡主天生体寒,她冰凉的手被太后握在手心,心绪复杂,良久,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嗯。」 当得知明月郡主要见自己时,陆晋有些诧异,他解决了手头上的事情后,进宫去见太后和明月。 明月郡主比上次见到时,气色稍微好了一些,人却更加消瘦,颇有弱不胜衣之态。看见陆晋,她扯出一抹笑意:「我跟他说,我要出宫静养……」 陆晋了然:「他的意思呢?」 明月郡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的意思?他自是不想她离开他的视线。但是她真的太累了。她得试着远离了。 她皱了皱眉,轻轻按住胸口,试图减轻疼痛:「你那天说的,等我身体好转就实施的惩罚,先记着吧。我今天请你来,主要是因为我想起有件东西忘了给你。」 v第08章[12.23] 「什么东西?」陆晋沉声问。 明月郡主摊开了手,手心里赫然是一只精致的琉璃耳坠。她轻声道:「这个东西,你代我还给她吧。」 陆晋一眼认出这是这是嘉宜遗失的那只耳坠。无他,另一只现在还在他荷包里躺着。但是他站在原地,并没有上前去接。 「怎么?怕我淬了毒吗?」明月郡主自嘲一笑,轻轻摇了摇头,「不会了,既然她什么都不知道,我又何必去做无用的坏事?我现在这光景,也不知能活多久……」她停顿了一下,感叹:「果然做坏事都是会有报应的。」 陆晋没有说话,伸手接过琉璃耳坠。他打开荷包,直接放了进去。 然而,就在他打开荷包的那一瞬,明月郡主眼尖地看到了露出的一点琉璃耳坠。 她心中一震,那不是…… 「陆晋,你荷包里放的是什么?」明月郡主声音有些尖利,似乎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一般,「是耳坠?」 陆晋微觉诧异,却也没有瞒她:「对,是耳坠。」 先时嘉宜提供了三条线索,他问她讨要了剩下的那只耳坠,去首饰坊打探,可有人打听过耳坠。 明月郡主神情微变:「和我给你的是一对的?是,是她给你的?是你拿着它,掉在了长宁侯府的假山旁?」 怪不得他那天说「也可以是旁人拿着她的耳坠落下的……」 陆晋心知不能把嘉宜牵扯进来,明月既认定了是他,那就是他吧。能把嘉宜摘干净,肯定更好。 是以,他顺着明月郡主的话点了点头:「是的,她给我的,我一直随身带着,那天为了躲你们,在假山旁掉了一只,后来一直没有找到……」 他话一出口,隐约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却见明月郡主的神色更古怪了。 耳坠是一个姑娘的随身饰物,又怎会轻易地赠与一个男子? 「她怎么会给你耳坠?」明月郡主狐疑地问。 陆晋尚未回答,就听她说道:「你们,你们……怪不得,怪不得你觉得我那样没错,怪不得你这段日子极力维护她,怪不得那天你们进宫,她处处看你眼色行事。原来你也……」 果然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事情。 她缓缓摇了摇头,慢慢闭上眼睛,轻声道:「陆晋,别怪我不提醒你,你们有兄妹的名分……」 这话说的莫名其妙,但陆晋略一思忖,竟然懂了她的意思。他瞬间尴尬无比,耳根隐隐发烫,又隐约有些慌乱不安。她想到哪儿去了?他随口道:「我知道,这事你不用管。」 她是他继妹,自然有兄妹名分。待她户籍正式迁入侯府,那她在律法上更是名正言顺的妹妹。难道明月以为他对嘉宜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么? 陆晋轻咳一声,强调:「她是我妹妹,我知道的。」 自嘲一笑,明月郡主按着胸口,声音极低:「你敢说你们真没半点心思?」她止不住咳嗽,咳得眼圈发红:「算了,我有什么资格说你,你心里有数就好。」 陆晋不想再与她多话:「你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回去了。」 在回去的途中,他不自觉回想起明月郡主那番古怪的话,心中略感烦躁。他心里有数,有数得很。 这几日,嘉宜在长宁侯府的院子仍在修整中,尚不能住人。他寻思着搬来搬去麻烦,不如等那边收拾好了,再回去。是以,嘉宜如今还住在梨花巷陆宅。 这么一来,陆晋去梨花巷的次数便又多了。 今日听了明月郡主的话,他本该避嫌,但转念一想,她的琉璃耳坠还在他手上,他该物归原主才是。反正他们清清白白,又何须计较太多? 于是,陆晋仍回了梨花巷。 今天难得阳光好,韩嘉宜穿着冬天的厚重衣裳,坐在院子里的阳光下,不知在忙活什么。 陆晋脚步微顿,轻咳了一声:「不冷么?怎么坐在这儿?」 「啊?」韩嘉宜抬头,站起身,笑得格外灿烂,「大哥回来了?不冷啊。有手炉呢。大哥冷了吧?手炉给你。」 「不必,你抱着吧。」陆晋扫了一眼她手上的东西,好奇问道,「你在做什么?」 「这个吗?」韩嘉宜扬了扬手里的线,「我想着这段日子,锦衣卫的那些大哥们帮了我不少忙。我想亲手做点什么。」 「亲手做?」陆晋挑眉,眼中闪过兴味,「打算做什么?」 「刀穗。」韩嘉宜笑道。 这还是她从静云那里得来的灵感。那天她在锦衣卫指挥衙门跟着高亮学了几招时,发现高亮他们很爱自己的刀,也喜欢装饰自己的刀。 陆晋轻嗤一声,心说,果然是小孩儿心性,这种东西谁喜欢? 「我算了算,有小北的,高明的,高亮的……」韩嘉宜轻声盘算。 她心想,尤其是小北他们,一直穿女装,就为了保护她。这恩情可真不小了。偏生他们保护她,是听命行事,也不要她贵重谢礼。那她只能尽点心意了。 她不擅针黹,不过做刀穗这种事,熟悉了还挺好玩儿的,难度也不算很大。 听她盘算了一圈,连王赟都提到了,却独独没有提到他自己,陆晋有些意外:「没了?」 「没了啊。」韩嘉宜随口答道。她都算了好几次了。 陆晋有意无意提醒:「是不是还缺了一个人?」 「缺了一个人?没啊。」韩嘉宜眨了眨眼,露出恍然的神色来,「哦,我想起来了。大哥是说平安郡王吗?他那天说要借给我两个会武功的侍女来着。不过,他也不用刀,用不着给他吧?」 陆晋眸中笑意微敛,胡乱「嗯」了一声。 韩嘉宜察觉到大哥的异常,一时也猜不出缘由,索性不去深想,继续说道:「本来应该给大哥也准备的,只是我记得大哥不喜欢这种东西。上次静云送的,一直没见你用过……」 「唔。」陆晋神色缓和了一些,竟是因为这个吗?不是刻意略过他? v第09章[12.23] 这么一想,心里的闷气稍微少了一些。只是因为担心对方不喜欢而直接放弃,连试都不试一下,像什么话?如果她执意要送,那也不是不能勉为其难收下。 韩嘉宜晃了晃手上的线:「那大哥你去忙,我也继续忙活了?」 陆晋眸光轻闪:「你先放下,我看一看,你那保命三式练得如何了。」他神情如常,颇为语重心长说道:「即便是现在没有性命危险,也不能把保命的功夫落下。刀穗这种细枝末节,倒是随时都可以做。」 大哥既然这般说了,韩嘉宜自然不能拒绝。她放下手里的东西,规规矩矩站在院子中央。 青石板地面上的积雪早就化了,不过地面仍有些湿漉漉的。 韩嘉宜有点头疼,可惜了她这一身衣裳。 陆晋的视线从地面移到她杏色的外衫上。想到「保命三式」在练习时不可避免要与地面接触,他立时改了主意:「算了,改日回了侯府,你在练功房练习吧,这地面湿着不方便。」 韩嘉宜正思索着怎么跟大哥开口推掉呢,闻言一双明眸中立时浮现了笑意,她眉眼弯弯,声音轻软:「是是是,大哥说的极是。」 她说这话时,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像是要看到他心里去。 陆晋心头一跳,若无其事移开了目光:「你忙吧。」言毕,转身疾走。 韩嘉宜有几分莫名其妙,大哥刚走,她就「哎呀」一声,想起一事。她方才做刀穗做的开心,一见了大哥就忘形了,竟然也忘了把自己准备好的东西给他。她花了好一番功夫呢。 她轻轻叹一口气,算了,等会儿再给吧。 陆晋用冷水洗了脸,烦躁的心似乎安定了许多。他双目微阖,耳畔不自觉响起明月郡主的那句「你敢说你们真没半点心思?」 他对自己说,没有心思。他只当她是妹妹,所以会尽力护着她。她当他是兄长,所以她给其他人谢礼,独独漏了他。因为是自家兄妹,所以不在意。 是明月郡主误会了。 他这么想着,心里舒坦了不少。他甚至打开了荷包,取出那一对琉璃耳坠,细细端详。 这是她在首饰坊挑了很久买的?她喜欢这样的首饰? 忽然,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迅速收起耳坠,沉声问:「什么事?」 「大哥,是我。」门外是韩嘉宜的声音。 陆晋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打开门,望着门口的少女:「怎么了?」 「大哥,我想着既然现在没事了,我是不是可以回侯府了?」韩嘉宜小声说道,「在这边一直给大哥添麻烦……」 「没什么麻烦不麻烦。」陆晋垂眸,打断了她的话,「侯府里你的院子还没修整好。你现在回去,先住其他地方?过些天还要搬回去,岂不是更麻烦?」 韩嘉宜好看的眉毛微微皱起:「大哥你说的有道理,可是,快过年了啊。」 总不能过年还住梨花巷吧?而且,她也挺想娘的。这几天虽然见过娘,但是好多话都没细说。 陆晋怔了一瞬,点头:「也是。」 韩嘉宜见他应允,心中喜意更盛。说来也奇了,以前她尽量远离他。近来大约是被他保护了一段时间,她竟然想事事征询他的意见了,对他信赖无比。 「还有啊,大哥,刚才在院子里,有个东西,我忘了给你。」韩嘉宜低头,自袖袋里取出一枚精致的玉章,眼含期待,递到陆晋面前,「这是我给你刻的印啊。」 陆晋下意识问:「萝卜大印?」 韩嘉宜瞬间红了脸,连忙否认:「不是不是。我精心准备送给大哥的,怎么会拿萝卜大印来糊弄?是玉啊。」 她小时候跟着爹爹学过一点刻印,不过上手的次数少。这次给大哥镌刻印章,她花了不少功夫。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大哥的神情有些怔忪。 韩嘉宜继续说道:「我想大哥不喜欢刀穗,那就做其他的。可惜我手笨,会的也不多……」 「不笨。」陆晋神色淡淡,眸中却漾起了清浅的笑意,「能用萝卜刻印,也能用玉刻印,哪里笨了?」 知道他不喜欢刀穗,会用另外一种独特的东西来代替,也不算笨到家。 韩嘉宜只当他是取笑自己的旧事,清丽的眸子里隐隐闪过委屈:「萝卜大印好雕,这玉章我可就只给大哥一人刻过。」 以前试着刻的,都是给她自己刻的,爹爹瞧不上她的手艺。 陆晋心念微动,她只给他一人刻过? 尽管知道她心无杂念,可他却不由地手心发烫。他双目微敛,心说:陆晋,你不能这样。 虽然现在她的户籍还没迁过来,但你心里很清楚,她是你的继妹。在律法上,继妹和胞妹的差别不大。 不要胡思乱想。 「大哥你可千万别嫌弃啊。」韩嘉宜浅笑盈盈,「我刻了好久呢,手都有点酸了。」 刻玉章和刻萝卜大印可不一样,这很花心思的。 陆晋垂眸,轻「嗯」了一声,将玉章纳入袖袋,轻声道:「你过来,我有东西给你。」 「什么?」韩嘉宜应着,随他入内。 轻咳一声,陆晋取出两只琉璃耳坠,放在桌角:「还认得吗?」 待看清那是何物以后,韩嘉宜眼皮一跳,那段时日的忐忑不安再次浮上心头:「当然认得了。」 若不是它,她至于提心吊胆这么多天吗?还数次差点丧命。 陆晋看她神情,猜测她是勾起了往事。他沉声道:「她还给你,你如果还喜欢……」 「不要,不要。」韩嘉宜果断摇头,「不要了,不要了。」 v第10章[12.23] 当初买的时候,肯定是喜欢的。但是经历了那些事情以后,那些喜欢早就烟消云散了。她哪里还敢再次戴它?这段时间,她耳坠都不想戴了。她又不缺银钱,真想要耳饰,以后重买就是了。何必再勉强自己戴这个? 她这般避之不及的模样,教陆晋微微一怔,继而轻嗤一声。这个妹妹一向惜命,她这样的回答倒也在他意料之中。 黝黑的眸中漾起清浅的笑意,陆晋略一颔首:「也行,不过丢掉有些可惜。」 韩嘉宜听他这么说,下意识又瞅了一眼。可不是,当初认真挑选的,款式别致,价格也不便宜。丢了还真蛮可惜的。她随口说道:「要不,大哥什么时候路过当铺给当掉?我们二八分?」 话一出口,她就暗自后悔。这是大哥不是二哥。她是疯了吗?居然给大哥说,要当掉,还要二八分。 她脸颊发烫,正自思索补救之法,却见大哥似是很认真地点了下头:「也行,就这么着吧。」韩嘉宜喜出望外,眉梢眼角俱是笑意:「那,大哥,我先回去收拾东西。」 她笑着转身离去,陆晋却双目微阖,轻轻捏了捏眉心。 这感觉,不大对。他想,他不能放任这种情绪继续下去。 韩嘉宜次日午后坐马车回长宁侯府。大哥有要务在身,没有陪同,派了几个锦衣卫送她回府。 虽然她离开长宁侯府,暂住梨花巷时间也不长,但感觉好像离开了很久一样。她心想,大概是因为那段日子忐忑不安度日如年吧。 她所住的院子尚不能住人。沈氏让人在正院收拾了房间出来给她暂住。 拉着女儿的手,沈氏脸上带着笑意,眼圈儿有些红:「世子允你回来,可见是没有危险了。你陆伯伯说,府里院墙加高三尺,尤其是你的,夜里多派家丁巡守。我还听世子说,他打算找个武功高强的丫头,每日护着你……」 良久,沈氏感叹一声:「你这番出事,多亏了世子。若不是他忙前忙后,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韩嘉宜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嘉宜,做人要知恩图报。」沈氏望着女儿,轻声道,「你以后要谨遵孝悌之道,以兄事之。」 这话说的很有道理,韩嘉宜也不反驳,应道:「是啊,应该的。他本来就是我哥嘛。」 而且,这话娘之前已经强调过了。 沈氏轻轻一笑:「也是。」 自那次在崇光寺遇刺以后,「韩嘉宜」就开始行踪神秘起来。先前罗北假扮她时,为了不露破绽,很少与侯府中人来往。 此刻韩嘉宜正式回来,免不了要去走动一下。她先去给老夫人请安,随后又拐去了陈静云和梅姨妈的院子。 一向爽朗可亲的梅姨妈,一见了她,就开始抹泪:「可怜见的,总归是过去了。」 之前韩嘉宜于崇光寺遇刺,在长宁侯府也不算秘密。是以对她随后的行踪飘忽,拒不见客,大家也都理解。 韩嘉宜笑道:「是啊是啊,过去了。凶手落网啦,以后就安全了。」 「你和静云先说着话。」梅姨妈笑笑,「我去那边看看。小厨房的药也不知道熬好了没有。」 前段时间大雪,陈静云感染了风寒,现在虽然已经痊愈,但梅姨妈不放心,就请大夫开了补救,给女儿好好调理身子。 母亲刚一离去,陈静云就拉着韩嘉宜的手问个不停:「你那些天怎么过的?一直都还安全吧?没受什么委屈吧?怎么那次我看见你,你连我都不认得了?」 韩嘉宜眨了眨眼,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她心思微转,随即想到一种可能,莫非静云见到的是罗北?她试探着问:「你说那次是什么时候?」 「就是沈表姐成亲的前一天啊。」 韩嘉宜心说,那还真是小北。表姐成亲的前一天,她还在梨花巷跟大哥学那保命三式呢。不过个中细节,她也不好说的太明白。 ——罗北曾假扮她一事,整个长宁侯府,也只长宁侯与沈氏知晓。 「哦,那个时候啊,那时候我害怕得很。魂不守舍,许是没听见。」韩嘉宜有些心虚,「你看我现在好了,不是立马就来找你了么?」 陈静云心说有理,嘴上却不愿饶人:「这还差不多。」说着她又轻叹一口气:「我原想着,京城挺安全的,没想到这么危险。你说你好好的一个人,偏偏还有人要杀你。」 这话说到了韩嘉宜心里去,她小声附和:「是啊,我也没想到。」在睢阳时,她想着天子脚下,应该很安全。却不成想,天子也不一定就是个好的。 不过这些是不能说的,最好想也不想。她干脆转了话题,同陈静云说起其他事情。两人许久不见,谈论的话题也不少,说了好一会儿话,才散了。 临近年关,长宁侯府事情多,沈氏极其忙碌。韩嘉宜就在旁边给母亲打下手,也从中学到了不少东西。 沈氏颇为欣慰,教导女儿人情往来、内务分配。 韩嘉宜跟着母亲忙活,直到腊月二十三二哥陆显自书院回家,她才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她回长宁侯府以来,好像一直都没见到大哥。 当然,大哥公务繁忙,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她刚进府时,就是这样,见到他的次数很少。她那时也不觉得奇怪。但是在梨花巷与大哥朝夕相对了一段时日后,接连几天不见他,她还有点不自在。 她轻轻叹一口气,心想:大哥肯定又忙了,真辛苦。希望他在外面平平安安吧。 事实上,陆晋这些天,确实在忙碌。之前因为嘉宜的事情,他们顺藤摸瓜,查到了季安暗中的势力。既然查到了,也不能装作没看见,自然要顺势清理一番。 当然公务虽忙,可也不是连回家的功夫都没有。主要是他自己,最近不大想回去。 尽管面对明月郡主的质问,他信誓旦旦,说他对嘉宜只有兄妹之谊,没有任何别样心思。但是他渐渐发觉,好像不全是那么一回事儿。 他想到她时,心里暖暖的,满满的,会隐隐约约感到些微的欢喜。这种感觉,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和他想到高明、高亮,想到陆显,想到郭越,都不一样。他会经常性的被她简单的话语影响情绪。 他心知这种状态不大对,不知道这是否就是明月郡主所说的「别样心思」。 但他想,这些都是可以控制的。或许是前段时间,他一直担忧她的安全,想的多了,处的多了,才会这样。那么他忙活其他的事情,又和她离得远些,这些异常自然也就会消失了。 是以,他接连数日都没有回府。 腊月二十三,锦衣卫的埋了好几日的一张网终于收了。弟兄们有人受伤,但还好没出人命。 回了指挥衙门后,大伙儿才认真治伤休息。 陆晋瞧了一眼正吭哧吭哧低头裹伤的高亮,不知怎么,心里一动,就想起那夜在山洞,嘉宜手轻颤着为他上药的场景。 v第11章[12.23] 他微微皱眉,沉声道:「高亮,你下手轻一些。」 「啊?」高亮愣了愣,低头看看自己受伤的胳膊,又看看自己蒲扇般的手掌,小声道,「我自己的胳膊,我有很轻啊。」 难道他还能对自己下狠手么? 陆晋眼睑随即垂下,他大步走到前院,顺便赶走脑海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 小北兴冲冲跑过来,到陆晋面前以后,却又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陆晋双手负后,声音低沉。 「老大,我有件事,想问你很久了。」小北似是鼓足了勇气,「本来我自己要仔细查的话也能查到,可我觉得亲自问的话,会更有诚意一些。」 陆晋双目微敛:「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我就想问问,长宁侯府里的那个表小姐多大年纪。啊,不对,是芳龄几何,可曾许人?」 「表小姐?」陆晋微觉讶然,他微眯起眼,「什么表小姐?你说陈姑娘?」 长宁侯府只有一个表小姐,那是二弟陆显的姨表妹,陈静云。 「对对对,就是陈姑娘。」小北脸上难得浮现出忸怩之态,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她没有许配人家吧?」 陆晋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又很快松开:「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心说,难道小北对静云有意?细论起来,小北和静云唯一的交集,应该是小北假扮静云的朋友嘉宜。可那个时候,小北躲避着府里众人,又怎么会认识静云? 小北脸颊微红,眼神闪躲:「也没什么……啊呀,其实就是我假扮韩姑娘的时候,不小心碰见了她,不小心被她碰到了手。我毕竟是个男人,总该负起责任来。要是她没有成亲,又不嫌弃我的话,我愿意上门提亲……」 轻嗤一声,陆晋似笑非笑:「你还是收了这心思吧。依你所说,她见你时,你假扮成了韩姑娘的模样。那她根本就不知道你是个男人,怎会让你负责?你会因为高亮碰了你的手,就娶他吗?」 「高亮?」罗北想象了一下自己娶高亮的画面,不自觉身体抖了一抖,他连忙摇头,「不会,不会。」 陆晋勾唇一笑,还算满意:「那你就别再提这件事了。」 「可是……」小北不服气。可是高亮是男的,但陈姑娘却的的确确是个姑娘啊。再说,他也不单单是想要负责。 他还是第一次被姑娘碰到手呢,而且那姑娘还那么好看,那么温柔,轻轻喊他「嘉宜,嘉宜」,当时他真希望自己也叫嘉宜。 可惜那样好的姑娘,他只见了一回。 陆晋扫了他一眼,心说,摸了人家的手就想娶人家?如果按照这个逻辑,对嘉宜,他搂过她,抱过她,不止一次。是不是早该八抬大轿娶她进门了? 他心中一凛,很快意识到不对。怎么又想到她了?他双目微阖,轻轻吸一口气,心说,他们是兄妹,和旁人的情况不同。不能这么比。 不多时,到了散衙的时候,当值的锦衣卫纷纷离去。今日是腊月二十三,祭灶日,大伙不免提到这个话题:「我娘让我早些回去,说灶君要数人头呢,我不在家可不行。」 「是啊,男不拜月,女不祭灶,我们家就我一个男丁……」 「呵,敢情你家除了你还有别人?」 …… 陆晋心念微动,唔,看来今日必须得回去了。不过,一回去,免不了要看见她。思及此,他莫名有些烦躁,却又有些隐秘的欢喜。 陆显就读的书院从腊月二十三开始休年假,直到年后。是以他这次回来,相较于平时,多带了不少行李。 回到长宁侯府以后,陆显也不急着安置行李,而是急匆匆去看韩嘉宜。 「嘉宜妹妹,嘉宜妹妹。」同往常一样,陆显人未到,声先至。 韩嘉宜放下手上的事情,站起身来:「二哥。」 陆显打量她一会儿,诚恳而认真:「瘦了。」 韩嘉宜没忍住,直接轻笑出声:「有吗?」 她轻轻抚上自己的脸颊,自我感觉还好啊,也不觉得瘦了。 「不说这个了,你在这儿住的还习惯?你那院子何时能住人?」陆显环顾四周,见韩嘉宜暂住的地方颇有些简陋,不觉皱了皱眉。 「年前大概能搬过去。」韩嘉宜随口答道。 陆显想起一事,忽的精神一震:「是了,我听郭大说,太后喜欢你的书,还一直要找你。下次咱们再版的时候,可以请太后她老人家做个序。你说,太后亲自做序的书,肯定大卖。」 他不提还好,他一提起此事,韩嘉宜顿时笑容微敛,不自觉想起平安郡王告诉太后,她就是澹台公子这件事。她进宫面见太后,回去途中就有埋伏。若不是大哥提前准备,明月郡主又临时改了主意,她现在恐怕早就身首异处了。 当然她也很清楚,这件事不能全怪平安郡王。毕竟他也不知道明月郡主要杀她。太后问起,他作为孙辈,照实回答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她就是觉得有些不舒服。明明那天在马车里,他答应过她,帮她保守秘密的。 「……你能说动太后给咱们做序吗……」陆显说的兴起,忽然发现嘉宜妹妹正自出神,似是没听到他说什么。他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韩嘉宜摇了摇头,她转了话题,「对了,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大哥?」陆显挑了挑眉,「快了吧?今天祭灶,他肯定要回来的。」他伸手拉了拉嘉宜:「走走走,我这次回来,还带了一些小玩意儿,你跟我一起去看看。喜欢什么,直接拿走。」 韩嘉宜心下好奇,点头道:「好啊,我看看有什么好玩儿的。」 两人相偕出门,匆匆走出正院,刚行数步,就看到迎面走来一人。他们齐齐停下脚步,异口同声:「大哥。」 来者正是陆晋。他略一颔首,将视线投向陆显,神色淡淡:「开始长休了?」 「是啊,休到年后呢。」陆晋笑回。 陆晋微微勾唇:「虽是长休,可也莫忘了温习功课。」 v第12章[12.23] 「……嗯。」陆显笑意微敛,一脸老实,「大哥放心,我知道的。」 韩嘉宜站在一旁,听他们兄弟俩对话,忍不住眉眼弯弯。她心说,每次都是这样。二哥只要一见到大哥,立时就老实下来。两兄弟的对话也多围绕「功课」。 陆晋同二弟说着话,眼角的余光瞥向立在旁边的韩嘉宜,他心头一跳,若无其事收回了目光:「你们这是要去做什么?」 「……我这次回来,带了些小玩意儿……」陆显笑道,「想让嘉宜妹妹看看,有没有喜欢的。要不,大哥一起去看看?」 韩嘉宜轻声附和:「对啊,对啊,要不,大哥一起去看看?」 这是他们这次见面,除她那声「大哥」之外,她跟她说的第一句话。陆晋能听出她话里的笑意,甜甜的,暖暖的。他不自觉朝她看了过去,视线微转,便撞进她隐含笑意的翦水秋瞳中。 耳边「砰」的一声轻响,似有若无。陆晋心中一凛,轻咳一声,移开了视线。他神色平静:「不了,你们去吧。」 「……啊。」韩嘉宜闻言有些轻微的失望。 陆显应道:「好,那大哥你先忙。」他说着拽了拽韩嘉宜,两人先后离去。 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不见,陆晋才收回了视线。他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其实也没什么。少看少听就是了。 他就不信了,她一个小姑娘,能对他产生多大影响。 然而到了吃晚饭时,陆晋隐约发现,他想的可能有些简单了。 一家五口人一起用饭,她就坐在他斜对面。他不经意间就会看见她。 这感觉很不好。 他干脆埋头吃饭,格外专注。 韩嘉宜隐约察觉到今天的大哥似是有些异样,她寻思着可能是公务太忙的缘故,以至于一家人难得团聚,他也绷着脸。 饭后,陆晋停箸,说一声:「我吃好了,你们慢用。」就起身欲离去。 正好,韩嘉宜也吃的差不多了,她跟着放下筷子:「我也好了。」 陆晋身形微顿,脚步不自觉放慢下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房间。 「大哥最近很忙么?」韩嘉宜快走几步,追上了他。 陆晋轻轻「唔」了一声,心跳似是漏了半拍,他轻声道:「还好。」 「那大哥可要注意安全。」韩嘉宜想了想,「大哥,我现在没危险了,大哥之前送我那件衣裳……」 她素来惜命,有宝物傍身自然很好。但是相较于她,显然大哥更需要它。 「你自己留着吧。」陆晋打断了她的话,「还有事么?」 「啊?」韩嘉宜下意识摇头,「没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感觉大哥好像有些不耐烦。她心念微动:「哦,对了,有事的,还有一件事。」 陆晋缓缓吐出一口郁气,心说,不是我常想她,是她找我有事。他垂眸,沉声问:「什么事?」 他话音刚落,就见少女冲他摊开了手心。 借着廊下灯笼的光芒,他看出那是一个油纸包。他皱眉:「怎么?」 「刚才我留的祭灶糖,很甜的,大哥要不要尝尝?」韩嘉宜笑意盈盈,眼含期待。 京城风俗,腊月二十三祭灶时,要用祭灶糖,为的是粘了灶君的口,使其不在天帝跟前告状。 此刻少女手托着祭灶糖,笑得温暖好看,声音也像浸了糖一般,甜滋滋的。 陆晋的心不由地快跳了几下,似是受了蛊惑,不由自主伸手去接。 然而伸出手后,他又觉得好像不对。但是手已伸出去,再收回来也奇怪。他干脆心一横,快速接过,轻咳一声:「这次就算了,下次这种东西,自己留着,不用给我。」 「好呀。」见他收下,韩嘉宜心情大好,眉目舒展,浅笑嫣然。 陆晋能清楚地听到自己一声快过一声的心跳。他垂眸,视线稍移,轻声问:「你这几日怎么样?可还习惯?」 「习惯呢。」韩嘉宜点头,「等再过几天,我就回我原本的院子了。」她想起一事,犹豫了一瞬:「对了,大哥,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 韩嘉宜思考着措辞:「是这样,我那些天住在梨花巷,大哥帮我添了几身衣裳。我回来的匆忙,有的落在了那边的柜子里……」 「我知道了。」陆晋抬眸,打断她的话,「我下次带回来。外边冷,你赶紧回去歇着吧。」 韩嘉宜怔了一瞬,从善如流:「好啊,那大哥也早些休息。」 她福了福身,转身离去。 陆晋则托着油纸包着的祭灶糖,站了好一会儿。他双目微阖,心说不对,不该是这样的。不是想着离她远些,不受影响的么? 怎么还因为跟她说了几句话,就心里欢喜起来? 他缓缓吐出一口郁气,对自己说:「下不为例。」 韩嘉宜不知道大哥此时心中所想。腊月二十三,大哥回府祭灶,二十四一早,就不见踪影了。她不由地在心里感叹,大哥可真够忙的。而且做锦衣卫还危险,真不知道大哥图什么。 少不得过几日,再给他求个平安符。 不过年前是不可能了。 v第13章[12.23] 陈静云今年十五岁,是及笄之龄。可惜她的生辰在腊月二十六。年关将至,各府忙碌。沈氏虽有心大办,但真正来观礼的客人并不甚多。 第一次做宴会的主角,陈静云不免有些兴奋。她一整天都提着精神,直到晚间才显出一些疲态来。 她将白天收到的贺礼都收起来,格外珍惜,复又慢慢卸去钗环。她正要收拾着入睡,却听到母亲的敲门声:「阿云,睡下没有?」 灯还亮着,自然是没有睡下了。 陈静云开门,将梅姨妈迎进来:「娘,有事吗?」 梅姨妈借着灯光打量女儿,见其不施脂粉,但楚楚动人,我见犹怜。她心里的那团火气,滋啦啦被浇灭了大半,面上却不由地带了几分颓意:「娘心里头有些闷,过来跟你说会儿话。」 「好,好。」陈静云连连点头,「娘怎么了?为什么会心里头发闷?」 梅姨妈斜了女儿一眼,没好气道:「还不是因为你!」 「娘——」陈静云有点慌了,「是不是我今天哪里做的不好?」 她今天及笄,有相熟的姑娘来观礼,她自觉表现的还行,没出任何差错。然而母亲这么一说,她也不由地心中慌乱。 梅姨妈摇头:「也不是,你已经够好了。」她轻叹一声,眼圈儿微红:「你唯一不好的,是你的命。」 陈静云低下了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轻轻叫了一声:「娘……」眼窝有些发烫。 「如果你爹活着,咱们孤儿寡母有依靠,不用投奔别人。如果你有个舅舅,或是你姨妈还活着,咱们都不会是眼下这光景……」对外一向爽朗的梅姨妈说到这里,开始掉泪。 她们母女在侯府这么多年,名不正言不顺,小心翼翼,唯恐惹人不快。 陈静云匆忙给母亲拭泪,安慰的话语也说不出口,只能一声又一声唤着「娘。」她想了想,轻声道:「娘,其实眼下也挺好的啊,侯爷大方,沈夫人贤良,老夫人也慈爱善良,比起小时候受人欺负,已经好很多啦。」 她隐隐约约记得那个时候,爹刚过世,那些族人们就上门欺负。娘抱着她哭。 后来到了长宁侯府,那种场景再也没有经历过。她们在这里,虽是寄人篱下,但安稳而富足。她对目前的生活很满意。 见女儿单纯痴傻,梅姨妈心中暗叹:「傻子,你都没想过以后么?」 以前府里除了世子和显儿只有静云一个姑娘,无从比较。今年来了一个韩嘉宜,是沈夫人的女儿。沈夫人待静云同往常一样,她心里暗暗欢喜,告诫女儿要懂分寸,提醒女儿,她和嘉宜是不一样的。 今日静云及笄,来观礼的客人极少,教她的心凉了半截。表姑娘,毕竟占了一个表字,而且还是已逝的第二任侯夫人的外甥女,说起来,身份确实尴尬。尤其是还有一个亲娘站在那里的侯府继小姐做对比。 「你和嘉宜年纪相近,是好,也是不好。好的是,有人同你作伴,不好的是,她样样将你比下了……」梅姨妈轻叹道,「别的倒也罢了。等到说亲的时候……」 只怕是要先紧着嘉宜了。 「娘——」陈静云脸色微红,「这有什么好比的?她是她,我是我。她是沈夫人的女儿,也就是侯爷的女儿。我只是寄居的表姑娘,不一样的。」 而且,她和嘉宜关系亲厚,不希望被人拿来比较。 这有什么可比的呢? 陈静云又道:「说亲的时候,有娘做主,有侯爷夫人、老夫人帮衬。娘不用太担心。」 她不让母亲担心,可梅姨妈怎么可能完全放下心来。想了一想,梅姨妈轻声道:「你没事多和你表哥说说话。不是说亲不隔疏,后不僭先吗?你们是嫡亲的姨表兄妹,又一起长了这么多年,怎么反不如他和嘉宜亲近?我前几日听说,他从书院回来,特意给嘉宜带了东西呢。」 实在不行,显儿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或是他同窗里有出色的也好。 「是有这么一事。可是,娘,嘉宜,你又不是不知道。嘉宜喜欢读书写字,所以表哥给她带了笔墨纸砚。我不大用那些,他送我做什么?岂不是浪费?他不是也赠了我及笄礼吗?」陈静云心说,是否亲近也要看性格是否相合的。而且就亲疏来说,嘉宜是他继妹,并不比表兄妹的关系疏远多少。 梅姨妈看女儿这般,颇为无奈。她按了按眉心:「算了。你以后多长点心。说起来,这府里和你最亲的,除了娘,就是你表哥了。」 梅夫人早逝,她们母女在长宁侯府真正能称得上亲眷的,只有二少爷陆显。 陈静云连连点头。好不容易等母亲离去,她已经没了多少睡意。在床上躺了好久才勉强睡去。 次日看见嘉宜,想到母亲的话,陈静云不免有些尴尬。 韩嘉宜不知道她的心思,笑盈盈同她打招呼。 昨日静云及笄,韩嘉宜也跟着忙活了许久。可惜时候不巧,临近年关,观礼的客人并不算多。 「静云,好像又有人来送年礼了。」韩嘉宜笑道,「我让人收下,去给娘说一声。」 沈氏教导女儿,当然也不好只教女儿一人,就唤了静云一起。两个姑娘一起教。 这次送年礼的是平安郡王府,和以往不同的是,来送礼的不是下人,是平安郡王郭越本人。 门房不敢大意,直接禀报主子知晓。 陆显正好闲着,一琢磨,郭大送年礼是假,来见自己是真,干脆亲自去见郭越。 郭越怕冷,出门裹了一身纯黑的皮大氅,颈子处一圈毛茸茸的滚边,更显得他面白如玉,眸似朗星。 长宁侯府厅堂暖洋洋的,郭越怕染上风寒,仍穿着大氅,鼻尖、额头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郭大,你才几天不见我,就又想我了,是不是?」陆显笑呵呵问道,「还打着送年礼的名头,专门跑这一趟。」 郭越乌黑的眸中漾起清浅的笑意,他摇了摇头:「倒也不全是为了你,嘉宜妹妹在家吗?我有事找她。」 陆显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不见,一脸警惕地看着他:「你找她做什么?我可是跟你说过啊,别打她主意。」 尴尬自郭越脸上一闪而过,他摆了摆手:「不是,我找她有正事。」 「正事?」陆显心里一喜,「太后要见她?太后要给《宋师案》写序?」 郭越神情微僵:「也不是。」 不过确实是和太后有些关系。 v第14章[12.23] 他那日将她是澹台公子一事告诉太后,回去之后,细细思索,委实失礼。毕竟是他答应她在先,他欠了她一句道歉。 这次过年长休,郭越或是陪着怀孕的姑姑,或是进宫拜见染恙的太后。今天终于闲下来了,他就趁着送年礼的机会,来当面对她道个歉,把他当时的想法说清楚,顺便再商讨一下,她的新文写作事宜。 《宋师案》很精彩,他同样期待她其他精彩作品。 这些天太后因为明月郡主的事情郁郁寡欢。若嘉宜妹妹又创作了新作品,太后看了,说不定就会心情好转。 若能使得太后开心,那嘉宜妹妹也少不了封赏。 陆显有些不耐:「那是什么?」 郭越却不能告诉他,只含糊说:「也没什么。」 陆显不待见他这种磨叽样子,但也拿他没办法,当即教人去请韩嘉宜。 听说平安郡王要见自己,韩嘉宜有些奇怪,但还是答应下来,去了厅堂。 陈静云轻轻叹一口气,心说,嘉宜和表哥果然很亲厚啊,平安郡王是表哥的好友,看起来和嘉宜也认识呢。不过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表哥对她也很不错啊。 一见到韩嘉宜,平安郡王就站起身,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嘉宜妹妹。」 韩嘉宜吓了一跳,连忙后退,她刚走进正厅,这一退,直接退了出去。退得急了,脚下一个踉跄。她低呼一声,伸手欲扶些什么,肩膀却被人轻轻一推,稳住了身形。 「没事吧?」 陆晋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韩嘉宜心头一热,立时回头,热切欢喜而又感激:「大哥。」 在接触到她目光的一刹那,陆晋心里一咯噔,移开了视线。 陆晋双手负后,状似漫不经心问道:「怎么慌成这样,路都走不好了?莫非里面有鬼不成?」 「不是不是。」韩嘉宜定了定神,「是平安郡王,说是要见我,可我刚进去,他就冲我施礼,吓了我一跳。」 「王爷?」陆晋长眉微挑,看向正慌忙朝这边走来的郭越以及其身后的陆显。 陆显正在埋怨郭越:「你说你好端端的吓她干什么?」说着又冲兄长拱手:「大哥。」 郭越面带尴尬之色,他轻轻摸了摸鼻尖,小声道:「我不是要吓她……」 他只是想诚恳道歉而已。 摆了摆手,陆显笑道:「算了算了,大家进去说话吧。站在门口挺冷的。」他看一眼大哥:「大哥,要不,你也一起进来坐吧。」 他本是随口一说,却不想大哥犹豫了一瞬,竟轻轻点了点头。 陆晋方才打这儿经过,偏巧看到嘉宜身子踉跄,下意识扶了一把。本该立时就走的,然而看眼下这场景,他却忽的改了主意。他心里有个声音:我得看看他们是要做什么。他对自己说,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陆显见大哥真应下了,倒也不好再说什么。他瞥了郭越一眼,眼中流露出丝丝取笑之意。刚才问你找嘉宜妹妹何事,你不说,现在大哥也来了,倒看你能说出什么来。 郭越心里也暗暗叫苦。他今日前来是想当面道歉的,旁边多个陆二不说,表哥也在。这让他道歉的话,如何说出口? 但他也不能把表哥和陆二支开啊,这还是在长宁侯府呢。 郭越揣着满怀心事和他们一起坐下。 「郭大,你到底找嘉宜妹妹什么事啊?」陆显笑呵呵的,「她人都来了,你也可以说了吧?」 郭越瞪了他一眼,他现在还不确定嘉宜妹妹是澹台公子一事,表哥是否知晓。他自然不能这会儿就那事道歉。 韩嘉宜也好奇:「是啊,王爷有什么事吗?」 特意找她过来。 陆晋原本沉默坐着,似是一切与他无关。待听到韩嘉宜的声音,心念微动,抬眸向她看去。目光还未落在她身上,他就佯作无事,收回了视线。 他深深吸一口气,留神观察自己面前的薄胎紫砂壶。 唔,造型浑圆敦厚,做工精巧细致,不错,不错。 郭越思忖了一会儿,到底是没能开口致歉。他轻咳一声,慢吞吞道:「是我姑姑东平公主。自那日崇光寺一别,她很挂念你。」 「东平公主?」韩嘉宜微觉讶然之余,隐隐有些感动。她还记得那天在崇光寺里,她遭遇刺客之后,护送她和娘回来的侍卫就有平安郡王的,也有东平公主的。 思及旧事,韩嘉宜站起身,轻笑着回答:「请王爷转告公主,就说多谢她挂念,改日必将登门拜访。」 陆晋轻嗤一声,就为这事,也值得专门叫她过来?但是听见她的声音,他莫名就觉得心里痒痒的。他默念一会儿清心咒,端起了手边的茶杯。 有表哥和陆二在侧,郭越也不好说话,只得转而问陆晋:「表哥这段时间都在忙什么?好几日没见了。」 「年关将至,打扫干净了好过年。」陆晋瞧他一眼,轻声答道。 郭越极其诚恳道:「表哥一向忙碌。」 陆显在一旁有些莫名其妙。敢情郭大把嘉宜妹妹叫过来,就为了这么一句话? 不只是他,韩嘉宜也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如今见大哥和平安郡王表兄弟说话,她越发感到自己多余。她站起身,冲他们三人点头致意,面带歉然之色:「王爷,大哥,二哥。娘和静云那边还在忙着,要是没有其他的事情,我就先回去了。」 郭越心中遗憾,却不好阻拦,寻思着下次有了机会再当面致歉并解释清楚吧。 听说她要走,陆晋心中蓦地松一口气,当即应道:「好。」停顿了一下,他又忍不住提醒:「地面滑,走的慢一些。」 韩嘉宜粲然一笑:「知道呢,大哥。」 陆晋眸光轻闪,低头饮了一口茶水。 v第15章[12.23] 唔,这西湖龙井不知怎么回事,后味儿竟有些若有若无的甘甜。 回去后,陈静云随口问道:「我还以为王爷找你有要事,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摆了摆手,韩嘉宜回答:「不是平安郡王,是东平公主,东平公主挂念我的安危。王爷可能就是一传话的。」 「哦——东平公主。」陈静云恍然,「是了,我记得公主挺喜欢你的。上次你们在崇光寺,公主也在那里是不是?」 「是啊。」韩嘉宜点头,「不过那天因为出了事,我也没去拜见公主。还是她和平安郡王的人送我们回来的。」 两人议论两句,很快转了话题。 而平安郡王郭越则拒绝了陆家兄弟留饭的邀请,带着遗憾离开了长宁侯府。 这将是韩嘉宜在京城度过的第一个新年。前几天忙忙碌碌,还不觉得怎样。到了年三十,忽然闲下来了,望着春联门花、听着声声爆竹,她不由地想起父亲还在世的场景。 小时候她和父亲一起过年,总是爹爹自己写了春联。她看着好玩,也要抢着写,还自己攀爬梯子,拿着浆糊去贴…… 她如今有娘,又有了新的家人,生活安定而舒适,爹爹一人长眠于地下,肯定凄凉。 睢阳旧俗,除夕当天要祭拜亲人。可惜人在京城,自然无法到爹爹坟前祭拜。之前她和娘一起去崇光寺为父亲立往生牌位,可惜遭遇刺杀,匆忙回还。听娘说,后来另行托人去做。不如,她去祭拜一下,就当是遥祭了。 只是想到在崇光寺的那次遇刺,她不免又有些怯意。 想了一想,韩嘉宜干脆同母亲沈氏提起此事。 「啊?你要去崇光寺祭拜你爹?」沈氏微微一愣。 韩嘉宜讶然:「不妥吗?」 她心说,她得罪的也只明月郡主一人,如今危险解除,她又穿上大哥给的那件衣裳,再有侍从跟着,应该无碍吧? 「倒也没有不妥。」沈氏摇头,继而轻笑,「你如果是要去崇光寺的话,不妨等一等,到午后再去。世子每年除夕都要去崇光寺,你和他一起前去,岂不方便?」 「大哥?」韩嘉宜讶然,「真的么?」她眉梢眼角流露出笑意,心说,那敢情好啊。有大哥陪同,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不过…… 「大哥每年除夕都去崇光寺,也是祭拜么?」韩嘉宜有些不解,「成安公主……」 沈氏摇头,打断了女儿的话:「不是公主,是个恩人。我恍惚听你陆伯伯说过,说是公主生产时难产,世子刚一出生,差点没了气息。多亏这恩人相助,才能哭能笑,活了下来。可惜那恩人早死,又无儿无女。你陆伯伯就在崇光寺给他立了往生牌位,让受他大恩的世子,年年祭拜。」 听母亲说完,韩嘉宜才感叹一声:「原来如此。」 她心想,从娘的话里来推断,那位恩人不是稳婆就是大夫。却不知道大哥刚出生时,居然还有这么一段经历。 大哥现在身体康健,颇有才干,还真多亏了那位恩人。 既然大哥也要去崇光寺,那就等大哥一起吧。 而此时,陆晋刚出锦衣卫指挥衙门。 临近新年,锦衣卫不敢有丝毫懈怠。诏狱依然严加看守,京城巡守也毫不放松。陆晋又巡察一遍指挥衙门,发了几个命令,这才骑马准备回家。 然而,罗北站在他马前,笑着央求:「老大,大过年的,你帮我问问呗。」 陆晋拉着缰绳,神色淡淡:「问什么?」 「就问我这样的,有没有一丁点可能。」罗北眼含期待。 「你说表姑娘?」陆晋挑眉,「她都不知道你,能问出个什么来?再说,她也不需要你负责。没影的事儿,你别再想了。」 罗北的肩膀一下子垮了下去,脸上刻意堆出的笑容也散去不少:「不是,老大,不单单是负责啊。我这些天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老是想起她来。老大你帮我问问,我这样的家世、人品、职务,有没有一丁点是能入得她眼的。要是一样没有,我也好死了心是不是?这种不上不下的滋味太难受了……」 陆晋沉默了一瞬,忽然想起什么,容色稍缓:「行,我改天帮你旁敲侧击问一下。」 「多谢老大!」罗北险些跳起来,当即给陆晋行了一礼。 陆晋双眉轻皱:「好了,这事儿我记下了,你也先回去吧。」他停顿了一下:「你一个人过年,别委屈了自己。若真觉得无趣,可以先去梨花巷。」 「陆宅?」罗北眼中喜意大盛,「那我能不能去长宁侯府?」不等陆晋回答,他就自己挠了挠头:「我还是去找高明高亮吧。」 陆晋勾一勾唇,拨转马头,策马疾行。 在旧年的最后一天,他格外忙碌。料理了公务后,他才去祭拜自己的生母成安公主。 成安公主有孕九个月受惊难产,生下儿子后就撒手人寰。 陆晋没见过母亲,他对生母成安公主的全部印象,都来自于身边人们的话语。他知道母亲是先帝的第一个女儿,相貌美丽,性情爽朗,颇得先帝宠爱,她自小和皇子们一起长大,喜欢骑射,尤善骑术。 年幼丧母,是陆晋的一大遗憾。他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母亲还在人世,会是什么样子。 站在母亲墓前,他不免有些怅然。 良久之后,他才翻身上马,回长宁侯府。 等他回到家,已经快到用午膳的时候。 陆晋直接去了正院,刚进院子,就远远看见正背对着他的韩嘉宜。 他心头一跳,本要移开视线,却不知怎的,轻咳了一声。 韩嘉宜正双手负后看院子里贴的花样,忽听背后一声咳嗽,她心中一喜,立时转过身,笑道:「大哥,你回来啦?」 「嗯。」陆晋神色淡淡,心里却倏地浮上一个念头:唔,她最近每每看见他,似乎都很欢喜的模样。 看见他,她很高兴? v第16章[01.03] 他心跳蓦地漏了一拍,却尽量极其轻松自然问道:「你在做什么?」 韩嘉宜心说,当然是等饭了。然而她说出口的却是:「我看那些花样呢。」 陆晋「嗯」了一声:「外面冷,看完了就早些进去。」 「诶,好的。」韩嘉宜应着,身形却一动不动,「大哥,你午后是不是要去崇光寺啊?」 「嗯?」陆晋瞧她一眼,「是又怎样?」 韩嘉宜有些赧然:「如果是的话,那能不能带我一起啊?」她半垂着头,一双明眸静静地望着他:「我也有事要去崇光寺。」 陆晋心想,不能,已经打定主意了少听少看,岂能因为她的一句话就改变? 大哥一言不发站在那里,眼神晦暗不明。韩嘉宜不解之余,又隐隐有点怯意。她疑心大哥没听清楚她说什么,就小声解释:「在睢阳,有除夕祭祀的旧俗。先前托人在崇光寺给我爹立了一个往生牌位……」 她声音小小的、软软的,像是极轻的羽毛拂过心尖,带着些许酥麻之意。 陆晋的目光不受控制落在了她脸上。 许是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她白玉般的脸颊因为冷而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翦水秋瞳中写满了期待。 陆晋点头:「好。」 「……我想着等会儿……」韩嘉宜话说到一半,听到了大哥那句「好」。她干脆停下先前的话,嫣然一笑,「那等会儿我和大哥一起,多谢大哥了。」 「嗯。」陆晋垂眸,大步进了房间。刚欲掀开棉门帘,他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对犹自站在原地的继妹说道,「外面冷,进去说吧。」 「好呀。」 这一顿饭,韩嘉宜吃的极快。饭后,她特意换了衣衫,内穿箭矢不入的衣裳,外罩一件藕荷色连帽斗篷。 她俏生生站在院子里,格外娇艳。 陆晋能清楚地听到自己微微有些紊乱的心跳声。他向她走近,轻声道:「走吧。」 今天马车同平常一样,不过只坐了韩嘉宜一人。她掀开车帘往外看,只见大哥坐于马背之上,脊背挺直,神情冷峻。 再低头看一看宽敞舒适的马车,韩嘉宜抱着手炉,心里想着,可能又给大哥添麻烦了。说不定他自己去崇光寺是一人一骑,可不像现在这般一行好多人。 陆晋能察觉到嘉宜的视线在他身上逡巡,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出发!」 他对自己说,其实也没什么难的。她坐车,他骑马,照样可以无视她的影响。 毕竟是一家人,他是她兄长,不能做得太过。 在除夕当天去寺庙祭祀的,不止他们两人,今日崇光寺内香客不算少。 陆晋到底是做不到对她不管不顾,自然而然的,他在她身侧,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 韩嘉宜抬眼看向身后的大哥,心里格外安稳。 崇光寺的往生牌位,大多都在往生殿中。两人一道,先后祭拜了韩方和陆晋的恩人。 韩嘉宜盯着那个往生牌位瞧了一会儿,跟着大哥恭恭敬敬行礼。 一起走出往生殿时,陆晋眼角的余光捕捉到她,偏巧她也朝他看来。 两人视线相对,韩嘉宜面露微笑,而陆晋则若无其事,移开了视线。 韩嘉宜有点懵,又有点歉然,心想这么严肃的场合,好像确实应该恭谨。她方才露出笑颜,有些失礼了。 于是,她低下头,同时收敛笑容,神情严肃。 崇光寺在城郊,离长宁侯府颇有一段距离。两人祭拜之后,并未久留,早早准备打道回府。 走到马车旁,韩嘉宜正欲上车,却听到大哥的声音在身后幽幽响起:「嘉宜,你想要骑马吗?」 「啊?」韩嘉宜下意识回头,朝大哥看去,「想吧?」 她还记得大哥那次说过,她如果想学骑马,改日教她。难道大哥打算现在教她骑马吗?快过年了,时机不对吧? 陆晋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问了那么一句话,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了。待她回答之后,他神态自然,语气轻松:「那就先记着,改日教你。」 韩嘉宜「嗯」了一声,暗暗舒了一口气。 她隐约察觉到大哥有点不对劲儿,不知道是因为祭祀勾起了心中旧事,还是另有其他烦心事情,总觉得不像是开心的样子。大过年的,这让她的心情也有几分低落。 她不清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宽慰的话,自然无从说起。 等回到侯府,下车以后,韩嘉宜终是开口,小声说道:「要过年了,大哥开心一点啊。」 少女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教陆晋心头一跳,唇角不自觉漾起笑意:「嗯,你也是。」 他这一路心绪沉浮,到这会儿居然一下子轻松下来。但很快,他就收敛了情绪。 不能这样,也不该这样。 夜幕尚未降临,爆竹声就噼里啪啦响了起来。 对于初次在京城过年的韩嘉宜而言,京城的新年和睢阳的新年差别不大。一样的要祭祀,要吃年夜饭,也要守夜。 不过守夜是小辈们的事情,在暖阁守夜的只有陆晋、陆显与韩嘉宜三人。 陆显兴致高昂:「我们得做些什么来打发时光,嘉宜妹妹,你喜欢猜谜、讲故事、还是抹骨牌?」 「我什么都好,你要问大哥喜欢什么。」韩嘉宜笑了。 v第17章[01.03] 陆晋眸光轻闪,还未说话,二弟就抢道:「大哥什么都不喜欢,听你的就行。」 正说着,梅姨妈那边的丫鬟过来,小声道:「二少爷,梅姨妈请你过去一趟。」 「嗯?」陆显站起身,「好。」他冲大哥与嘉宜妹妹歉然一笑:「姨妈叫我,我去看看,你们俩先等我一会儿。」 他这一走,便只剩下了陆晋与韩嘉宜。 暖阁里暖洋洋的,陆晋双目微敛,没有说话,只低头研究青瓷茶杯。 韩嘉宜见大哥兴致不高,虽不知缘故,但仍有心让他欢喜。她想了想,心说,不如说些大哥感兴趣的话题:「大哥,要不,我请教你一些律法方面的事情?」 陆晋抬眸:「你想知道什么。」 韩嘉宜心说有戏,笑道:「我想知道的可多了。比如误杀和戏杀……」 她一口气问了许多,陆晋一一答了。 暖阁里点了蜡烛,烛光的映照下,她脸颊微红,眸中烛光跳动,隐隐还有他的身影。 陆晋心中一动,忽的想起今日在指挥衙门外罗北说的那番话。鬼使神差的,他问了一句:「你对继兄弟姐妹成亲怎么看?」 「啊?」韩嘉宜有点懵,「大哥说什么?」 随后,她端正坐好,抬眸凝视着他,做认真倾听状。 陆晋话一出口,已经隐约有了些悔意。他到底是冲动了,见她没有听清,他心里几分庆幸,几分遗憾,打算随便搪塞两句。然而甫一接触到她的眼睛,他心底忽的生出丝丝不甘来。 都已经问出口了,为什么要收回来?何不趁着这个机会旁敲侧击问个明白? 低头喝了口茶,陆晋轻咳一声,状似漫不经心问道:「我方才问你,对继兄弟姐妹成亲怎么看?」 他定定地望着她,不想错过她细微的表情变化。 韩嘉宜眨了眨眼,方才没听错?大哥果然问的是这一句。她有些讶然:「继兄弟姐妹成亲,还能这样?」 陆晋喝了口茶:「嗯,问问你的看法。」 韩嘉宜念头微转,心说,这可能是在考校她对律法的了解。不过所幸这个问题她知道答案。她微微一笑:「这个我知道。」 陆晋心头一跳,声音尽量沉稳:「你说说看。」 韩嘉宜得他鼓励,笑了一笑,缓缓说道:「这个在律法上,是不被允许的呀。」 本朝民风相对开放一些,朝廷不禁止甚至暗暗鼓励寡妇再嫁。与其相对应的是,在律法上对继子女也有比较明确的规定。 继子女如果随母亲改嫁,则迁户籍,正式成为继父家的成员,可选择改姓或者不改姓。对继父而言,继子女与亲子无异,一样能够继承家业,一样需要奉养双亲。所谓的继兄弟姐妹在律法上和亲生的兄弟姐妹没有太大差别,相互之间不允许进行婚配。 「是么?」陆晋提起的心倏然下沉一些,却并未至谷底。他沉声道:「如果律法允许呢?」 「律法允许?」韩嘉宜微微皱眉,「可是律法明明就不允许啊。」 「我是说,在不违背律法的情况下。」陆晋继续说道,「若律法挑不出错呢?」 她的户籍还没正式迁到长宁侯府。若是将她户籍落到别户,再让她到其他地方暂避一段时日,勉强也能行得通,只是或许会惹人非议。他自然是不惧怕那些的,可他想知道的,是她的态度。 「律法挑不出错?」韩嘉宜沉吟,这好像还真有!她眼中闪动着笑意:「大哥说的情况,是不是指继父去世后,继子回归本宗啊?」 陆晋「唔」了一声:「也算吧。」 从律法来讲,继子确实可以在继父去世后,选择放弃财产继承,回归本宗本姓。 不过他要说的,当然不是指继父去世后。 韩嘉宜不明白大哥今日为何会问这么奇怪的问题,但还是认真分析:「这样的话,律法确实能过,但是……」 她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双眉轻锁。 陆晋眸光轻闪,神情自然:「但是什么?」 「不尴尬吗?」韩嘉宜低头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直当成兄弟姐妹的人,忽然要变成夫妻,不会觉得奇怪吗?而且这让旁人怎么看?」 「旁人看法很重要?」陆晋双目微敛,「又不是同宗同族,也不是乱……」 那个词,他到底是没说出口。 「旁人看法不重要,但总不好一点不顾吧?」韩嘉宜抬手,指了指皇宫的方向,悄声说道,「那两个不也不是同宗同族吗?可是名分在那里,连他们都要顾忌一二的啊。」 说到这里,想起那段提心吊胆的日子,她就来气:「天下人那么多,为什么非要是自己的家人?」 还有胆做,没胆承认,遮遮掩掩,要杀人灭口。幸好她福大命大,又有大哥护着,才好端端活到现在。 思及此,她对陆晋更加感激亲近。她浅笑盈盈,端起了面前的茶杯:「大哥,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啊。能有你这个兄长,是我的幸运。」 陆晋的心蓦地一沉,他默不作声端起茶杯,眼睑垂下,跟她碰了一下杯子。 他心想也不必再深问了。她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她不接受。 她说「一直当成兄弟姐妹的人,忽然变成夫妻,不觉得奇怪吗?」 她说「天下人那么多,为什么一定要是自己的家人?」 她说「有你这个兄长,是我的幸运。」 …… 她拿他当兄长,他不能伤害她。 v第18章[01.03] 他想,以他现在的能力,他若挑开了,执意去做,想来她的「不接受」没什么用处。但是,何必那样呢?生出了别样心思的人是他,何必将她也拉下水,让她痛苦? 陆晋忽然想起明月郡主来。那个往日冰冷高贵的女子,痛苦地讲述她与皇帝之间的种种。毫无疑问,在那段畸形关系中,明月郡主是被动承受的那一个。现实与道德的冲击让她苦不堪言,几欲疯魔。 他不会让嘉宜成为第二个明月郡主。 这种事情,总得她心甘情愿。 韩嘉宜想了想,问出心里的疑问:「大哥怎么突然想起来问我这个?」 「翻卷宗看到一个案子,随口问问。」陆晋眸色一沉,丢开了茶杯,「喝茶多没意思,不如喝酒试试?」 「喝酒吗?」韩嘉宜略一迟疑,却有些跃跃欲试。 上次喝酒还是在梨花巷。她虽然酒量不济,但对喝酒也有一颗神往的心。尤其是大年夜,守岁。一杯又一杯的茶喝得人越来越清醒,还不如喝两口酒暖暖身子呢。 陆晋见她犹豫,沉声道:「罢了,你喝茶,我喝酒。」 「不啊,要喝都喝啊。」韩嘉宜轻笑,「我也有点想喝了呢。」 酒是早就准备好的。 韩嘉宜兴致满满:「我来烫酒。上次大哥见过我的手艺,感觉还行吧?」 她温酒的动作甚是熟练。 陆晋只「嗯」了一声,心里不可避免有些怅然。他尽量调整心态:她既然当他是兄长,那他就努力做好兄长。其实兄妹也挺好的,他可能只是一时想岔了,错认了兄妹情。 睡一觉,过了年,也就好了。 不过今晚……陆晋眸色微沉,想到自己这段时日的刻意压制,他对自己说,一切从明天开始。今晚就先不要想太多了。 韩嘉宜烫酒之际,又提起二哥:「也不知梅姨妈叫二哥去做什么,到现在他还没回来。」 摇了摇头,陆晋扯一扯嘴角:「不知道。嫡亲的姨妈,少不得有许多体己话要说。」 他虽然没有嫡亲姨妈,但是有太后这个外祖母。每每见到他,太后都有说不完的话。记得那次太后还问他想娶个什么样的姑娘,他那时不能回答,这会儿心里却有了答案。 只可惜这个姑娘,是他娶不得的姑娘。 那厢陆显正听梅姨妈说话。 他刚一出生就没了母亲,六岁那年,他母亲的妹妹,即他的姨母带着表妹陈静云来到长宁侯府。 陆显小时候隐约听说过,娘亲出身平平,与成安公主相比的话,简直可以称得上出身寒微了。他也没有舅舅,母亲那边的亲人,大概只有姨妈。 这些年,梅姨妈及其女儿静云一直住在侯府的一个院落里,对他的关心始终如一。 梅姨妈经常会亲手为他做些糕点、衣裳,这都能让他从姨妈感受到母爱。 这次梅姨妈唤他过来,是为了吃年糕。 「……这是我亲手做的,这做法是我没出嫁时,和你娘一起学的。可惜你娘年纪轻轻就去了,你没法吃到她做的年糕,姨妈做了一些,你将就吃着,权当是你娘还在你身边。」梅姨妈指着一盘年糕,眼中闪过怀念。 大年夜,因为这简简单单的话语,陆显鼻腔一酸,点了点头。 他其实已经用过年夜饭了,但这会儿面对姨妈的盛情,他根本无法拒绝。他吃了两块,很合口味。他轻声问:「表妹呢?」 「不知道忙什么,我让人叫她。」 说话间,陈静云已经走了进来。看见陆显,她也不意外,福一福身:「表哥。」 「坐下陪你表哥用些年糕吧。」梅姨妈招呼女儿,「不要瞎忙活了。」 陈静云应了一声,在陆显身旁坐下。 她素来知道娘对表哥好,一则是因为他是亲外甥。二则是因为他是她们母女在长宁侯府的指靠。 她们母女能在长宁侯府一住就是十年,无非是因为表哥的缘故。不然的话,人走茶凉,她们不过是已逝的梅夫人的亲戚,何德何能在这儿寄居十年? 「过年了,显儿来年可有什么打算?」梅姨妈给外甥舀了碗汤。 「打算么?」陆显想了想,回答的冠冕堂皇:「发奋苦读,学业上更进一步。」 顺便催着嘉宜,多写几本书,卖个好价钱。他私房钱多了,也能帮衬一下梅姨妈和表妹。毕竟这是他的亲戚,一直走公账,他也有点不好意思。 梅姨妈点头:「不错,合该如此。不过,其他方面呢?过了年,你可就要十七了啊。」 陆显愣了愣:「姨妈的意思是,我应该下场参加科举试试?」 十七岁听着也不算小了。 「……」梅姨妈一噎,「你有这个心,也是好的。不过我听说那科举犹如鲤鱼跃龙门,能考中者少之又少。你也不能一直待在书院……」 是该娶一房妻子了。 她们母女在长宁侯府多年,始终是寄人篱下。若要名正言顺终老于此,最好的办法是让静云嫁进长宁侯府。 按说世子陆晋身份尊贵,本该是最好的选择。可是梅姨妈心里清楚,陆晋是公主之子,皇帝外甥,又是世子,静云是个孤女,跟他委实不大般配。 后来她就想到了陆显。他和静云是姨表兄妹,青梅竹马,亲上做亲的话,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而且,显儿是她看着长大的,人品性格她也清楚。如果真成了亲,他肯定不会薄待静云。 「不能一直待在书院?」陆显皱了皱眉,「我也要在外面租赁个宅子?」 还是说他需要谋个官职? 陈静云隐隐猜出母亲的心思,颇为尴尬。她咳嗽一声:「不是啊,我娘就是随口一说。表哥的书院离家里也不算很远,为什么要在外面租赁宅子?」 v第19章[01.03] 怕母亲再说什么,陈静云抢道:「表哥,我这些天看书,有很多地方不大理解。表哥能不能教教我?」她说着面带歉然之色:「大年夜与表哥说这些,是我不对,不过我也没有其他可请教的人……」 「不不不,没什么不对。」陆显连忙摆手,「看书是好事啊。」 他一向认为,读书使人明智。他的继妹嘉宜就喜欢看书,不仅喜欢看,还能自己写呢。而且她写的《宋师案》火爆,帮他赚了不少钱。 表妹和嘉宜妹妹同龄,一向走得近。如今表妹也喜欢看书,兴许她也有什么想法呢?他们长宁侯府如果能出两个大家,那可就了不得了。 陆显精神一震,暗暗催促:「你哪里不会,走走,我帮你看看。」 梅姨妈原本遗憾自己的话还未说完,外甥就走了。但是转念想到他是和女儿静云一块儿离开的,还要静云教导功课。表兄妹好不容易相处,机会不可错过。 他们表兄妹从小一处长大,感情不差,但若能再亲近一些就好了。 显儿不是世子,也不用继承爵位。长宁侯府对他的妻子,不管是出身,还是模样性情,要求都不会太高。静云从小在侯府长大,应该能入他们的眼。 陈静云捧了书给表哥看,心里有些尴尬。 而陆显在看到她请教的内容后,也不免感到意外。挺浅显的,还以为她要问什么呢。枉他紧张了好一会儿,生怕回答不出小表妹的问题而损了面子。 「耽搁了表哥守岁……」陈静云愈发惭愧。 「这算什么耽搁?」陆显哈哈一下,「反正在这边教导你功课,也是守岁啊。在哪里都一样的……」 就是不知道大哥和嘉宜妹妹看不见他,会不会孤单无趣? 事实上这个时候,韩嘉宜和陆晋正在灯下小酌。 韩嘉宜不善饮酒,也就是图个氛围。她喝了一点酒以后,话多了起来,眼睛雾蒙蒙的,看着大哥,还隐隐有些委屈:「我想写新故事……」 「嗯?」陆晋微微一怔,随即意识到她说的是什么。他倒是记起来了,他这个妹妹,还是大名鼎鼎的澹台公子呢。 一想到澹台公子,他不由地想到她向他坦诚秘密,想到他们那段时日的朝夕相处,想到他们因为太后的召见而进宫…… 往事不期然浮现在心头,灯光似乎变得旖旎起来。口中的酒仿佛也带了一丝甘甜。但很快,他心中一凛,迅速赶走各种乱糟糟的念头,低头喝了一口酒。 他对自己说:「方才她说什么,你都忘了么?你真要害了她不成?」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平静而自然:「写什么故事?」 「还写判案故事,但是不再写宋大人了。」韩嘉宜皱着眉,「得换人,不能再写他了。」 《宋师案》她已经写了三部,该换换了。 她放下杯子,手托腮,轻笑道:「大哥,你在锦衣卫,肯定知道很多案件,有没有能跟我透露的?」 「你想知道什么?」陆晋声音淡淡,「御史大夫毒杀发妻?三品大员纵奴行凶……」 「好啊,都好。」韩嘉宜忙不迭点头,想了想,又道,「如果不方便,还是不要说了。要是涉及朝廷机密,大哥告诉了我,岂不是不大妥当?」 陆晋轻哂:「我告诉你的,自然是能说的。」 韩嘉宜闻言更加欢喜而期待,她还记得当初大哥尚不知道她就是澹台公子时,对她的案件颇多批评之语,认为不切实际。他若亲口告诉了她一些,以后她写起来,岂不是更得心应手许多。 于是,她软语央求:「那大哥多跟我说一说啊,我很好奇的。」 灯光下,她的两只眼睛里满满的都是他的身影。 他的的心就那么不受控制地一跳,缓缓说道:「我就说这一次,你可要记好了。」 「好啊。」韩嘉宜轻笑,有些许得意,「大哥放心,我记性一向不差。」 陆晋垂眸,说着能公开的案件。 案件惊险刺激,不顾他说起来,未免就有点平淡了。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起初韩嘉宜还认真听着,后来不知不觉便脑袋一点一点,再后来竟是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她先前怕自己睡过去,双手平叠枕在下巴下。此时睡着了,竟还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一动不动。 昏黄的灯光下使她浓密纤长的睫羽在白玉般的脸颊上投下一层阴影。她呼吸均匀,红唇微张。 陆晋的视线不知不觉凝在了她的唇上。 他忽然很想抱抱她,亲亲她。 然而这念头不过是一瞬而已,很快被他自己压了下去。 趁人喝醉以后,做那样的事情,和盗贼何异? 他如果真的不顾她的意愿而亲近她伤害她,那他和他那个道貌岸然的皇帝舅舅,又有什么分别呢? 而且,她能毫无防备地在他面前睡着,足见她内心深处很信赖他。 他也不能辜负了这份信赖。 陆晋沉沉吁了一口郁气,低头轻唤她:「嘉宜,嘉宜,睡着了么?」 韩嘉宜似睡非睡,将醒未醒,恍恍惚惚听见大哥在叫自己,她咕哝了一声:「大哥,我好困。」一挥手,一翻身,身子倏地往下坠去。 她一下子清醒过来,瞬间瞪大了眼睛,手忙脚乱想去找个有扶手的地方,稳住身形,好让自己摔得不那么狼狈。 然而一道黑影闪过,电光石火之间,她已经稳稳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她低头看去,见自己一手抵着大哥的胸膛,另一只手竟挂在他脖子上。 韩嘉宜的脸腾地热了。 手碰到他脖颈的肌肤,触手所及的灼热让她不由地指尖一颤,瞬间蔓延至全身。她脸颊发烫,身体也不自觉变得僵硬起来。 v第20章[01.03] 她抬眸看向紧抿着唇的陆晋,目光不经意撞进他漆黑的眸子里。幽深的眸中有烛光闪动,其余都是她的身影。 两人四目相对,她微微一怔,心脏像是被什么给撞了一下,她愣了一瞬,才偏开了视线:「大……」 一声「大哥,放我下来吧」还未说出口,就听到二哥陆显的声音响起:「大哥,嘉宜妹妹,我去了这么久,你们……」 话音未落,他便推门而入,看到眼前的场景后,直接呆立当场,慢吞吞吐出后面那半句:「做什么消遣……」 他想,他一定是眼花了。他都看到了什么?大哥抱着嘉宜妹妹,如同抱着一件珍宝。嘉宜妹妹神情怔忪,含情脉脉望着大哥。昏黄的灯光下,两人美好的如同是一幅画。 可关键是,那是大哥和嘉宜妹妹啊! 陆晋回过神,速度极快,放下韩嘉宜,看着二弟神情如常:「你回来了?」 韩嘉宜稳稳当当站在地上,酒意全无,困意顿消。不知该如何掩饰自己的尴尬情绪的她胡乱拂了拂衣角。眼角余光瞟向大哥,见其神色淡淡,浑无一丝异样,隐隐约约有些惭愧。 方才是她要跌倒了,大哥扶了她一把。明明很正常的一件事啊,干吗要这样紧张! 她不知道的是,陆晋心里的尴尬紧张情绪丝毫不亚于她,甚至比她更严重一些。 这不是他第一次抱她,却是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而且偏偏还被二弟给撞见。似乎给人窥得了他隐秘的心思一般,他在二弟刚出现的刹那,竟忘了该如何去做。 直到二弟开口,他才猛然醒悟过来,尽量自然将她放在地上。 迎着二弟震惊的目光,陆晋不紧不慢道:「方才喝了点酒……」 陆显脸上一白,一个念头忽的浮上心间:莫非是话本子里的酒。后。乱。性?大哥和嘉宜妹妹可是兄妹啊! 紧接着,他听大哥续道:「嘉宜有些醉了,险些摔倒,我去扶了一下……」 「哦……原来是这样。」陆显骤然松了一口气,他轻轻拍了拍胸脯,「还好还好,我还以为你们趁我不在,有了什么首尾呢。」 陆晋神情微僵,轻斥:「胡说什么!」 韩嘉宜也面显尴尬之色,声音很低:「是我啦,我不大会喝酒。一喝酒就想睡。」 她低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让自己更加清醒一些。 陆显摆了摆手,啧啧两声:「真有你们的,大年夜守岁,居然还喝上酒了。喝醉了还怎么守岁?我不是说让你们猜谜或者抹骨牌吗?哦,是了,只有你们两个……」 韩嘉宜给他说的脸颊发红:「我去外面吹吹风,清醒清醒。」 言毕也不看旁人,直接绕过二哥,就开门出去。 虽是夜里,但好在不算黑沉,隐约能看见远处建筑的轮廓。 夜风微凉,韩嘉宜清醒了不少,她轻轻叹一口气,也不知这一声叹息是为谁而发。 「砰」的一声巨响,高空烟花绽开,漫天华彩,美不胜收。 韩嘉宜仰头看着,直到烟花消散。 身后隐隐有响动,她闻声回头,看见大哥陆晋默不作声站在她身后。她忽略心头的异样:「大哥……」 「清醒点了吗?是继续守岁,还是回去休息?」陆晋双目微敛,轻声问道。 「当然是继续守岁啦,都这么久了,不差一会儿。」韩嘉宜笑笑,「要是回去休息,我今晚不白熬了吗?」 陆晋点头:「那就进去守,外面冷。」 韩嘉宜「嗯」了一声,心想反正也清醒的差不多了,进去也好。 二哥陆显面前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个小碟子,那小碟子里堆了些瓜子仁,而他手旁,还有一堆瓜子壳。 他看着大哥和嘉宜妹妹,兴致高昂:「不如我们就猜谜,猜对的,奖一粒瓜子仁。」 韩嘉宜正想打起精神,闻言连连点头附和:「好啊好啊,那猜错呢?」 「猜错?」陆显眼珠一转,「猜错就讲个故事吧。」 他寻思着,嘉宜妹妹话本写的好,讲故事当然不在话下。倒是大哥正经严肃,平时也很少看闲书。这惩罚多半能难住他。 韩嘉宜赞成,陆晋也不反对。三人简单制定了规则,继续守夜。 大约是有了消遣,时间的流逝渐渐变快了。 忽然,爆竹声震耳欲聋,远处或高或低的呼声:「过年了,过年了!」 已经是正子时了,新的一年到来了。 韩嘉宜蹭的站起身,冲两位兄长施了一礼,她笑得灿烂无比:「大哥、二哥,新的一年事事如意。」 少女的面容被灯光染上一层微红,更显得人美如玉。 陆晋心头一跳,唇畔缓缓漾起笑意,他轻轻回了一句:「事事如意,快去休息吧。」 陆显打了个哈欠:「我也要去睡一会儿了。」 方才热热闹闹的三个人,当即散去,各自收拾了休息。 韩嘉宜先时困极,然而等真正洗漱后,躺在床上,不知为什么,她反倒睡不着了。明明有些轻微的头痛,眼睛也微微发涩。可一幕一幕如走马灯般在脑海里一一浮现。 她闭上眼,努力平复情绪。也不清楚过了多久,她才勉强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她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新郎官来了。」 韩嘉宜蓦地一惊,什么新郎官?她抬眼去看,入目却是黑红一片。 v第21章[01.03] 她怔怔然,忽的明白过来。原来是她要出嫁,她视线被挡,是因为她头上罩着红盖头。 她在哪里?她要嫁给谁? 正自迷茫,头顶的盖头被人用一杆喜秤挑掉。 她的目光沿着那双黑色的朝靴缓缓上移,最终落在新郎官那张英俊的脸上。 这,这不是大哥吗? 那个穿着大红色喜服的男子,不是大哥陆晋又是谁? 韩嘉宜大惊,猛地睁开了眼睛。 天已经亮了。 映入眼帘的是浅青色的床帐。她怔了一怔,随即意识到这是她房间的床帐。 她所在的院子修整过后,房间也跟着又整理了一番,赶在过年前,她搬了回去。 她如今躺在自己床上。所以说,那其实是一个梦? 韩嘉宜坐起身子,轻轻按了按隐隐发痛的眉心,重重喘了几口气,不解而又汗颜:她为什么会做那种梦?梦到她嫁给了大哥? 要不得,要不得。 穿衣裳时,韩嘉宜还在思索着方才的梦。她琢磨了一番,心想,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肯定是因为守岁时和大哥谈论了关于继兄弟姐妹能否成亲的问题,所以她才会做这样的怪梦。 他是她兄长,她对他绝对没有任何怪异心思,也不能有。 对,就是这样。 缓缓合上双眼,韩嘉宜调整了情绪,才又慢悠悠洗漱收拾。 等她收拾好来到正房,却只见了二哥陆显一人。 「陆伯伯和娘呢?」韩嘉宜停顿了一下,「大哥呢?」 陆显瞧她一眼:「宫里朝贺。你今日脸上抹了胭脂?」 「对啊。」韩嘉宜也不否认。昨晚守岁睡得迟,气色有点差。她干脆略施脂粉。 「好看。」陆显赞许地点了点头。 韩嘉宜只笑了笑。 大年初一,文武百官以及一品诰命夫人需要进宫朝贺。 陆晋在拜会过皇帝之后,被留了下来。 皇帝精神不错,态度也和善:「晋儿去福寿宫走走,太后最近常念叨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你。」 陆晋应道:「正要去给太后拜年。」他心想,另一个大约是去了宫外静养的明月郡主。 今日一品命妇拜见皇后,太后不耐烦人多,只打了个照面,就回了福寿宫,兴致不大高。然而一见到外孙,她立刻精神起来:「晋儿过来,过来。」 陆晋如同世间所有普通的晚辈一般,给这个慈爱的老人磕头拜年。 太后满脸笑容,她摸出一个红包塞到外孙手里:「来来来,给你的。」 知道太后的脾气,所以陆晋也不推辞,恭恭敬敬道了谢。 太后愈发欢喜:「哀家前几日听说宝儿身体稍微好些了,在外面多将养一年半载,就会痊愈,你说是不是?」 陆晋垂眸,想起老太医的话,心想,痊愈是不大可能了,也就是稍微减轻些疼痛。不过她人在宫外,对她而言,或许不算是一桩坏事。 当然,这种话不能对太后说。是以,他点头:「是。」 太后笑得越发灿烂:「哀家准备了好几个红包,还有一个是给嘉宜的。」 「嘉宜?」陆晋心头一跳,若无其事问道,「给她做什么?」 「哀家很喜欢这个小姑娘,不,是澹台公子。上次她进宫,才同哀家说了一会儿话,你就把她带走了。后来出了宝儿的事情。哀家也没再召她进宫。这要过年了,总得给些什么。」太后说着,又取出一个红包,「她不是诰命,没有品级,今日没进宫吧?你把这个帮哀家带给她,再问一问,什么时候有《宋师案》的第四部 啊……」 听太后絮絮讲起嘉宜,讲起《宋师案》,陆晋心中一片柔软。他接过太后给的红包:「我回去就给她。」 他想,一直把她放在心上的人挺多的。 陆晋这一点倒没想错,大年初一,在宫里问起韩嘉宜的,并非只有太后一人。 沈氏有诰命在身,所以一大早就进宫与其他命妇一起参拜皇后。 刘皇后与皇帝同龄,大约是掌管后宫操心劳力,年届三旬的她虽盛装华服,却难掩眉梢眼角的倦意。 皇帝专心政事,出了名的不好美色,后宫妃嫔不多。刘皇后相貌中上,颇有贤名,处理事务,教人挑不出半分差错。 照例接受了命妇参拜后,刘皇后说些勉励的话语,挥一挥手,教众人散了。 沈氏随着众人出殿,才行数步,就被叫住。她回头,看见缓步朝她走来的东平公主,福了福身:「公主有何吩咐?」 东平公主有孕数月,尚未显怀。相较之前,她稍稍丰润了一些,更显得面貌慈善。轻轻一笑,她走上前来,与沈氏并肩而行:「沈夫人,多日不见,令爱是否安康?」 听她提起嘉宜,沈氏不由地想到那日在崇光寺中,东平公主施以援手一事,她笑了笑:「托公主的福,一切都好。」 东平公主颔首:「那我就放心了。令爱是叫嘉宜对吧?我记得她是个极有灵气的姑娘。越儿对她也颇为欣赏。」 「公主抬举她了,小孩子家家,哪有什么灵气?」有人夸女儿,沈氏自然欢喜,但少不得要提高警惕,谦虚一二。 v第22章[01.03] 东平公主又笑了:「什么小孩子?今年该及笄了吧?」 沈氏心里警醒了一些:「今年五月及笄。」联想到东平公主提起平安郡王,她心头忽然有了一种猜测。 两人边行边说话,走的不快,不知不觉已落后于旁人了。 「五月?那可没剩多久了。」东平公主轻笑,「该考虑许亲的事情了。京城优秀儿郎多,沈夫人若是选花了眼……」 沈氏连忙笑道:「公主说的有理,不过还早呢。」说到这里,她不由地面带怅然之色:「我这个女儿,自四岁起,就没在我身边了。直到她十四岁,才又跟我团聚,我舍不得她,自然要多留她几年。」 东平公主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她如今也有身孕,再过数月,也要当母亲,是以她完全能理解沈氏想多留女儿几年的想法。她轻笑着点头:「是这个理儿。」不过想到侄儿郭越对韩嘉宜的欣赏,她状似无意说道:「这也是儿女的差别,养女儿的,希望女儿稍微晚些出门。养儿子的,却巴着儿子早早娶亲。我眼下虽没有儿子,但有一个侄儿,也是一样的心理。」 沈氏闻言只是一笑,没有回答这一句,而是转了话题:「公主既有了身孕,那儿女双全也不是难事。」 东平公主轻抚腹部,摇了摇头:「我这把年纪,也不求儿女双全了,能有个孩子承欢膝下就很好了。不拘是男是女,都是我的心头肉。」 她成婚十多年,三十三岁上才初次有孕。对她而言,自己的血脉得以延续,这已经是上天最大的恩赐了,还挑什么男女? 两人边说边行,慢悠悠到了宫门口,才道别回府。 沈氏回长宁侯府时,陆晋还在福寿宫中。 他陪太后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太后微微显出倦色来,他方告辞离去。 他一说要走,太后反而精神了许多:「记得带给她,莫忘了帮哀家捎话。过些天你得了空,再带她来宫里陪哀家解闷。」 陆晋连连点头应下。 他走出福寿宫没多久,就看见迎面走来的大太监季安。 两人打了个照面。 季安匆忙行礼,神情恭谨。 陆晋神色淡淡,从容应对。 仿佛之前两人并无任何龃龉一般。 擦肩而过,陆晋笑意微敛,心想这个季公公不大简单。上次明月郡主的事情,季安虽然折损了不少人手,但整个人还能全身而退。只是不知季安私底下的小动作,他那个皇帝舅舅又知道多少。 回到长宁侯府时,已经不早了。陆晋直接去见老夫人。 他幼时不在侯府,等他长大离开皇宫时,老夫人已经长居佛堂了。因此,陆晋对祖母的感情并不深厚,不过该有的礼节不能少了。 老夫人素日礼佛,不喜欢儿孙们到跟前伺候,逢年过节虽然接受晚辈们的问好,但明显兴致不高。 面对长孙,老夫人神色淡淡,只简单说两句要忠君报国之类的话语,就让他退下了:「你回去吧。」 「是。」陆晋并不意外。因为数年来都是这样。他和家人本就是客气多过亲近。 告别祖母,陆晋不由地想起外祖母来。他出了老夫人的佛堂,伸手摸了摸放在袖袋里的红包,心说:是该见一见她。 不是他硬要见她,是他答应了太后,不能食言。 而且,大过年的,他也不能躲着她。兄妹嘛,一家人,绕不过去的。 如此这般思索了一番,陆晋大步向正房而去。 还未至正房,倒先看见了梅姨妈。 陆晋在家中待的时间不长,而梅姨妈大多数时候又都待在小院里。是以,他们见面的次数不多。 梅姨妈看见陆晋,也甚是意外。她下意识笑着问好。 陆晋颔首致意:「梅姨妈。」 他正欲就此离去,忽的想起一事,轻声问道:「梅姨妈,陈表妹以前订过婚事没有?」 「什么?」梅姨妈一愣,继而惊喜无比。世子怎么会忽然问起这个?莫非…… 她定了定神,笑着摇头:「没有,她爹死的时候,她年纪还小。这么多年就住在侯府,不曾许下婚约。」 陆晋点头,不知为何,却忽的想起韩嘉宜来。他心想,她爹爹过世时,她年纪也小。不过她爹爹给她许了亲事,好在没能成。 他心中一凛,怎么又想到她了? 梅姨妈见他不说话,问道:「世子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是锦衣卫里一个总旗,托我问的。」陆晋也不瞒她,「当然只是白问一问,成不成的也不打紧……」 他说的无比自然,梅姨妈的心却凉了半截。不是世子,是个正七品的总旗? 她轻轻摇了摇头,强笑道:「静云的亲事,我也不好随便决定……」 陆晋自知孟浪,微觉后悔。他点头:「也是。」后面罗北的情况,他也就没再详细询问了。 他和梅姨妈不熟,也没什么好说的,简单说了几句,就结束了对话,继续前去正房。 韩嘉宜在正房和二哥陆显一起下棋玩儿,忽然听到响动,下意识抬头去看,见大哥陆晋竟是一身大红蟒衣,戴乌纱帽,束鸾带。 陆晋在家很少穿官服。今天进宫朝拜,回来并未换衣。 陆显不觉得如何,而韩嘉宜却在看见他的红衣后,猛然想起昨夜的梦。她手一抖,拈着的棋子直接掉在了棋盘上。 「啪」的一声轻响。 韩嘉宜回过神,忙低头去捡失手掉落的棋子,却被二哥按住了手。 v第23章[01.03] 「不行,不行。」陆显神情严肃,「刚才说了,落子无悔。」 韩嘉宜忍不住分辩:「我这是棋子掉了而已,不是我要走在这儿。」 「不行不行。」陆显护着棋盘,「出尔反尔算什么大丈夫?」 「我本来就不是……」 陆晋见这两人笑闹,视线在两颗凑得很近的脑袋上凝滞了一瞬,轻咳一声。 「哥。」陆显闻言抬头,如同看到救兵一般,高声道,「哥,你来的正好,你评评理。」 韩嘉宜也跟着去看大哥,然而目光甫一与他接触,她就有些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你们先别闹。」陆晋声音低沉,「嘉宜你过来一下。」 「啊?我吗?」韩嘉宜很意外,她站起身,向大哥走去,「大哥找我什么事?」 两人在院子里站定,陆晋这才注意大概因为过年的缘故,她今日穿的比平时要鲜艳许多。正当韶龄的她,越发显得端妍明媚。他定了定神,取出太后所赠的红包:「给你。」 「这……」韩嘉宜转了转眼珠,「大哥给我红包?」她当即敛衽行礼。 陆晋微怔,继而轻笑。他摇摇头:「太后给的。」 韩嘉宜行礼到一半儿,闻言动作一顿,顺势继续行完,才抬眸问:「太后?」 「是啊。」陆晋点头,「今日进宫,太后特意提起了你,还托我把这个给你。」 「真的吗?」韩嘉宜诧异之余,又有些欢喜,「太后提起我,都说什么了?」 她很清楚,太后提起她,多半是提起澹台公子,而不是她韩嘉宜这个人。不过,太后喜欢她的书,这一点还是很让她高兴的。 陆晋看她欢喜,心里也舒坦几分,轻笑:「自然是夸你聪明伶俐,又问你《宋师案》何时出第四部 ,还叮嘱我,等哪天得了空,再带你进宫去一趟。」 「是吗?」韩嘉宜初时犹带笑容,待听到《宋师案》的第四部 ,她笑意瞬间消失不见。她摇了摇头,「不写了,《宋师案》没有第四部了。」 「为什么不写?」陆晋有点不解。 「故事总有讲完的时候啊,写了三部已经不少了。而且……」韩嘉宜说到这里,瞧了他一眼,小声嘀咕,「当初不是你说的,刑讯审判部分不合理么?」 陆晋微愕:「我不是……」 他心说,我那时并不知道澹台公子是你。再者,看了《宋师案》的第三部 后,也承认了你的进步。 韩嘉宜则又灿然一笑:「我现在要写别的故事啦,不能一辈子只写《宋师案》啊。至于太后的红包……」她有些苦恼的样子,又将红包递还给大哥:「我既然近来不想写第四部 ,是不是不该收?」 陆晋轻嗤一声,不以为然:「太后给你这个,又不是为了催你写,只是因为你是她喜欢的晚辈。我半个话本都没写过,她不也年年给我发么?」 「这又不一样……」韩嘉宜心说,你是她亲手养大的外孙,和我的情况全然不同。 陆晋黑眸幽深,轻声道:「收下吧,她是真的很喜欢你。」 在他的印象中,太后名义上的孙辈很多,但真正能入得她眼的并不多。嘉宜和她无亲无故,仅仅见了一面,她就为嘉宜准备了红包,可见是很喜欢嘉宜了。 「哦。」韩嘉宜应一声,接过来。她将红包放入袖袋,想了想,又冲皇宫的方向遥遥施了一礼,权且当做是拜谢太后了。 不过至于太后提出的进宫,她自己肯定是不想的。有了明月郡主那件事以后,她越发觉得皇宫危险。虽然太后的确很慈爱。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一声轻咳。 韩嘉宜循声望去,见母亲沈氏站在不远处,正定定地看着他们。她忽的有些心虚,轻轻叫了一声:「娘。」便朝母亲走了过去。 沈氏视线在女儿和继子身上逡巡,她轻轻「嗯」了一声:「收拾一下,要用膳了。」 饭后沈氏留女儿说话,也无旁人在侧。沈氏开门见山,直接说道:「我瞧着你近来不怕世子了?」 「啊?」韩嘉宜心头一跳,第一反应竟是,莫非娘知道了她那个梦?然而不过是一瞬之间,她就摇头,对自己说:不可能,不可能。梦里发生什么,只有自己知道。娘不可能窥得她的梦境。 于是她极其自然回道,「是啊,不怕了。」 怕母亲多想,她甚至还解释了几句:「娘,当初你跟我说,让我多亲近大哥。即使怕他,也别表现出来。那段时间,我不是有危险,很害怕吗?大哥一直帮我。我觉得大哥还挺好的,外冷内热,所以,一点都不怕他了。」 不仅不怕,还竟然胆大到做那种梦了。 沈氏点头:「我瞧着也是。」她对此颇为欣慰:「你大哥是侯府世子,又在锦衣卫当差。这家里以后肯定是由他做主。你们走得近一些,日后对你没有坏处。」 韩嘉宜心不在焉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 沈氏缓缓吸了口气,悄悄塞给女儿一物:「这个你拿着。」 「啊?」韩嘉宜定睛一瞧,不由低呼出声,「娘!」 娘给她的一沓薄薄的纸,有银票,有房契,也有地契。 沈氏轻声道:「这是你长大后在娘身边过的第一个新年,娘该给你点什么。你留着傍身吧。」 「娘,我有钱。」韩嘉宜连连推辞。而且,她也有赚钱的本事。 「嘉宜,你有是你的,我给的是我给的。钱再重,是压不死人的。」沈氏轻笑,极力往女儿手里塞,「收着吧。你别怕,这不是侯府的钱财,是娘自己的。」 沈家也有些钱财,她当初在睢阳嫁给韩方时,陪嫁不少。后来她与韩方和离,带回了一些嫁妆。后来进京以后,那些嫁妆变卖掉,换成了银票与房契、地契,都攥在她自己手里。她在侯府没生下一男半女,一生所出也唯有嘉宜一人。 当然要尽数留给她。 韩嘉宜摆手:「不是这么说的。娘,我现在不到花钱的时候,而且,我有钱,我真的有钱。娘一下子给我这么多,就不怕我挥霍一空吗?」 她心里很清楚,娘对她有种亏欠补偿的心理,不过她一时半会儿还真用不到这些钱。她轻轻抱了抱母亲:「娘要是真想给我,那娘就先自己收着。我小孩子家家的,没见过世面,怕管不好这些钱。」 v第24章[01.03] 韩嘉宜抱着母亲撒娇了好一会儿,沈氏终于改变了主意。 罢了,她先收着,反正将来都是给嘉宜的。早给晚给都一样,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 不过说起「小孩子家家」,沈氏不由地想起一件事来。 她今日进宫,遇见了东平公主。东平公主说起嘉宜许亲的事情,又说起平安郡王对嘉宜的欣赏。沈氏也不傻,当然能猜出东平公主言外之意。再一想那次嘉宜在崇光寺遇刺后,平安郡王还找了两个会武功的丫鬟想要保护嘉宜,似是更验证了这一点。 在皇宫里,沈氏转了话题,不再提此事。但如果东平公主有心,她一次的逃避根本没什么用处。 她想,不如趁着这次机会,探一探嘉宜的口风。 轻咳一声,沈氏问道:「嘉宜和平安郡王熟悉吗?」 「平安郡王?」韩嘉宜略一迟疑,「认识,但不算熟悉。王爷和二哥是同窗好友,我跟着二哥,有幸见过王爷几次。哦,那回在崇光寺,还是他帮忙送咱们回来的。不过,熟悉嘛……」她犹豫了一下,摇头:「还真不算熟悉,总共也没见过几面。」 沈氏沉吟:「原来如此。」 「娘怎么忽然想起他了?」韩嘉宜问道。 沈氏笑笑:「今天进宫拜见皇后娘娘,出来时遇见了东平公主。公主夸了你几句,还说平安郡王也很赏识你……」 韩嘉宜轻轻点头,如此倒也不奇怪。平安郡王就是书坊的大东家,他是挺欣赏澹台公子的。 「那你呢?你瞧着郡王怎样?」沈氏尽量自然问道。 「我吗?」韩嘉宜诧异地看了母亲一眼,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什么怎么样?」 上一次这种类型的对话,发生在她与爹爹之间。她当时老老实实回答了对徐玉树的看法,没过多久,爹就口头同意了她和徐玉树的婚约。 娘这次无缘由地提到平安郡王,会不会也是这样的情况? 她并不想和平安郡王有什么纠葛啊。 沈氏见女儿不答,轻声询问:「是啊,你说你也见过他几次。那你瞧着,他这个人如何?」 韩嘉宜心思转了几转,很快有了主意。她故意皱眉,面显难色,也不回答,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到底怎么样?」沈氏不解,「你倒是说话啊。」 重重叹了一口气,韩嘉宜环顾四周,仿佛是在确定周围没有旁人,才小声说道:「娘,这话我只跟你说。你可千万莫告诉旁人。」 她如此神秘,也勾起了沈氏的好奇心。沈氏倾身凑近女儿,也压低了声音:「你说吧,娘不告诉旁人。」 韩嘉宜咬了咬牙,一横心,缓缓说道:「我觉得吧,不是很好。我不大喜欢。」 「啊?」沈氏微惊,「为什么?」 平安郡王怎么会给嘉宜留下这样的印象?平安郡王年纪轻轻,虽身居高位,却毫无架子。他相貌不错,待人和善,又是郡王之尊,嘉宜怎么得出这样的结论来? 韩嘉宜在心里暗暗对郭越说声抱歉,继续说道:「是啊,反正就是觉得不好,不喜欢。」 沈氏稳了稳心神:「为什么这样说?」 韩嘉宜不慌不忙说道:「他刚见我,就叫我妹妹,轻浮。听二哥说,他在书院,学业还没二哥好,估计也不聪明……」 她跟平安郡王不熟,说这番话时,不仅心虚,还说不出多少在点子上的。她此举只是想让母亲打消把她和平安郡王凑往一处的念头。 事实上,她对平安郡王印象并不坏。二哥的好友,也帮过她,肯定不是坏人啊。他唯一让她心存芥蒂的也只有那一件事。 当然,说起来也不能怪他,毕竟他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但她到底心里有点不舒服,明明答应了她,却没做到,而且后来连半句解释都没有。不过这件事并不能详细地说给母亲知晓。因为一旦说出来,还会涉及她私下写书以及二哥开书坊等事。 沈氏初时还以为是什么缘由,听女儿说了一会儿,也没听到说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来,反而是女儿有些孩子气的小任性。 不过沈氏并不讨厌这种小任性,反而心里隐隐有些欢喜。在她看来,这证明女儿跟她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少。 沈氏轻轻摸了摸女儿的头,笑道:「只是因为这些吗?」 「这些还不够?」韩嘉宜反问。 沈氏摇头,心说,当然不够。不过似乎也证明了嘉宜对平安郡王确实没有一丁点心思。 其实,她自己心里也很矛盾。平安郡王和继子陆显相熟,她对平安郡王并不陌生。若他只是普通后生,并非王爷之尊。那还好说,但他有王爷的身份,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嘉宜是睢阳韩家的女儿,长宁侯府的继女。这个身份,嫁给一个郡王,高攀太多了。作妾的话,委屈嘉宜。做正妻,只怕也不容易。 不过平安郡王父母双亡,管他的只有一个姑姑。若真嫁给了他,倒不用担心婆媳相处问题。 沈氏一时半会儿想了很多,说出口的却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谁都会有点小毛病,不是什么大事。王爷帮过咱们,咱们不是那种不懂知恩图报的人,自当心存感激。你方才那番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韩嘉宜「哦」了一声,看母亲神色也看不出什么。她心想,可能是想多了,娘不是试探她口风要给她订婚约。 ——或许不是可能,而是事实。她和王爷,不管怎么说都不相配啊。 韩嘉宜有些懊恼,最近是怎么了。先是梦到和大哥成亲,后是误以为娘想把她和平安郡王凑对。这一点都不像她,不能再这样了。 沈氏也不过是探一探女儿的口风。毕竟东平公主并没有直白地说出来,而且嘉宜还没及笄呢,想这些有点早了。 于是沈氏便转了话题,说起其他的。 比如陆显的学业、陆显的亲事,说着说着又说到陆晋身上去了:「宫里以前透过信儿出来,我们也不敢私下做主给世子定亲。他这样,你二哥也只能先不提亲事。对了,还有个静云。她也及笄了,也该相看人家了。」 韩嘉宜心头一跳,心说,来了,又来了。又想起昨晚的梦了。 那只是一个梦而已啊。 她同母亲说话时有些心不在焉,很显然沈氏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想到她昨晚守岁,睡得少。沈氏不免心疼,轻声道:「我不闹你了,你回去歇会儿吧。」 v第25章[01.03] 韩嘉宜应了一声,又同母亲说两句话,告辞离去。 沈氏同女儿说起平安郡王时,东平公主也和来拜年的侄子提起了沈氏母女:「我听说那个小丫头,到今年五月就及笄了。你是怎么想的?」 郭越不说话。 东平公主又道:「我今天试了试沈夫人的口风。」 「怎么说?」郭越忽然有了点精神,却见姑姑正似笑非笑看着自己。他莫名有些不自在:「姑姑!」 「也没问出什么啊,我只问了她何时许亲,结果沈夫人说,心疼女儿,想多留几年,不考虑婚嫁的事情。」沈氏轻轻叹一口气,「那你可有的等了。」 「不是,姑姑。」郭越解释,「我也不是,不是有那样的心思。我就是挺欣赏她……」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他欣赏于她的才学,不过姑姑如果想帮他提亲的话,他也不是不能接受,心里还隐隐有点窃喜。毕竟她是个才华横溢的好姑娘,又是陆显的妹妹。就目前而言,她是他最有好感的姑娘了。 东平公主难得见侄儿这般,她故意道:「没这样的心思啊,那就算了,由她将来及笄,许给别人好了。」 郭越皱了皱眉:「姑姑,能成吗?」 如果她是真正的侯府千金,那还好说一些。但毕竟是侯爷的继女,比亲女儿差了一层。 「正妃不好成,侧妃还是容易的。」东平公主轻声道。 郭越摇头:「只怕不妥。」 侧妃,说难听些就是小妾。皇家的小妾虽与民间不同,可难保陆家不在意。陆显拿她当亲妹妹,如果她入了他后院,成了他的小妾。只怕陆显要与他疏远甚至是交恶。 陆家应该不愿意她做小吧? 东平公主也诧异:「莫非你想让她做正妃?」她皱眉想了想:「这有些难。我也不好出面张口。」 韩嘉宜作为长宁侯的继女,这个身份着实有点尴尬。虽说律法规定,继女同亲女一样,也有人待的真如亲生女儿一般。可到底是不是亲生的,大家心里都有数。嫡庶在现实中的待遇还有区别呢,何况是否亲生? 可是,侄儿大概是真的喜欢。 郭越比姑姑乐观得多,他念头转了几转,心想嘉宜妹妹如今受太后赏识,若真成了太后跟前的红人,那么自然做得郡王妃,谁敢有异议? 韩嘉宜不知道这些。 她昨夜做了梦,今天精神有些不济。本打算回去歇一会儿,偏巧陆显来找她,约她到街上去。 韩嘉宜连连摆手:「不去不去。困呢,要补觉。」 「谁在大年初一补觉?」陆显十分正经,「你没听人说吗?大年初一补觉,那一整年都会困。」 韩嘉宜摇头:「还真没听说。」 陆显一噎:「我不骗你,今天街上真的热闹。你来京城第一回 过年,你不想看看京城的新年怎么样?我们乘马车去,车上能补觉。」 韩嘉宜给他说的心动,犹豫了一瞬,终是点头:「好,那我得换身衣裳。」 陆显自是应下。 然而她刚换了衣裳,和二哥一起出门。刚至门口,就看见了迎面走来的大哥陆晋。她下意识就往二哥身后躲,却听大哥沉声问道:「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陆晋一眼就看见了二弟,以及试图往二弟身后躲的她。他不觉皱眉,他很可怕么?一个时辰前,他们不是还在好好说话?难道这期间发生了什么是他所不知道的? 陆显回答:「去街上。大年初一不能一直待在家里。」 韩嘉宜虽躲在了二哥身后,可仍感觉到大哥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莫名的,她有些心虚,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她干脆不躲了,冲陆晋笑一笑:「大哥,要不要一起去?」 她一说这话,陆晋心里那丝不快顿时消失了大半。他「唔」了一声,还未表态,就听二弟陆显剧烈咳嗽起来。他微皱眉:「怎么了?」 陆显冲韩嘉宜连连使眼色,韩嘉宜立时醒悟过来,二哥许是不想同大哥一起去。她给二哥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已经开口了,不好再收回去啊。 这两人的小动作落在陆晋眼中,他哪里还能不明白他们的意思?他倒险些忘了,一直以来,嘉宜和二弟都更亲近。而且他们之间小秘密还不少,这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并不好受。他本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跟着一起过去。但转念一想,何必呢?他是兄长,弟弟妹妹相处和睦,他该高兴才是。 然而到底是高兴不起来。 陆晋轻咳一声:「算了,我不去了,还有些事情。你们在外面注意安全,早些回来。」 「好的。」陆显瞬间来了精神。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韩嘉宜隐隐约约觉得大哥好像不大开心。她心口一紧:「大……」 而陆晋只是冲他二人点头致意,大步回府。 韩嘉宜微怔:就这么走了?她话都没说完呢。 陆显拉了拉她:「走了。」 此时大哥的背影已经看不见了。韩嘉宜「哦」了一声,收起那丝失落情绪,和二哥一起坐马车出了门。 韩嘉宜问:「为什么挤眉弄眼不让大哥一起?你是想去书坊吗?」 「不是啊。」陆显摇头,「大年初一,书坊不营业的。我带你去看好玩儿的。」 韩嘉宜对他口中的「好玩儿的」持怀疑态度。她轻笑一声:「我有些困了,先睡会儿,到了叫我。」随后合上眼,倚着马车壁养神。 车夫是个好把式,这马车行得又快又平稳。韩嘉宜困得厉害,又摒除杂念,还真勉强睡了一小会儿。 还未到目的地,她就听到震耳欲聋的锣鼓声。 陆显一脸神秘:「到了,到了,我们下车。」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马车,韩嘉宜看看「博华寺」三个大字,再看看寺庙前热闹的人群。她瞬间明白过来,笑问:「庙会?」 v第26章[01.11] 陆显神秘一笑:「不止是庙会这么简单。」 韩嘉宜点了点头,心想在睢阳时也是这般,大年初一有庙会,会有腰鼓、要旱船、有大戏,还有……舞狮。 正想着,只听锣鼓声响,爆竹声大震。陆显拉着她往前凑。 只见几张四方桌上堆成的长桌上,几头狮子摇头晃脑不停跳动。那狮子做的威风凛凛而又带些福态。大狮两人舞,小狮一人舞,争着狮球,做出各种动作。 韩嘉宜看的得趣,心下暗赞,而一旁的二哥已经不停地高声叫好了。 少时舞狮结束,围观者四散开去看其他活动,陆显拽着韩嘉宜大步往前走。 韩嘉宜不解:「做什么?结束了啊。」 「我知道结束了。」陆显急道,「我是去跟人打声招呼。」 「啊?」韩嘉宜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见一个舞狮者。那人个子不高,穿着舞狮专用的红衣黄裤,背对着他们收拾狮头,也看不清模样。 两人走到跟前时,正好舞狮者转过了身。 韩嘉宜轻轻「咦」了一声:是个姑娘? 只见那姑娘约莫十五六岁,白嫩嫩的脸庞,乌溜溜的大眼睛。大概是为了方便,她一头长发编成一个粗辫子搭在胸前。一看见陆显,她就笑了,两颊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陆显,你还真来了?你刚才看我舞狮没有?是不是很威风?」 韩嘉宜看了二哥一眼,心想,这姑娘和二哥关系匪浅啊。 「威风,威风。」陆显低咳一声掩饰尴尬,他指一指韩嘉宜,「这是我妹妹。」复又低声对韩嘉宜道:「这是我的一个好友,袁姑娘。她是舞狮的好手。」 韩嘉宜忙道:「袁姑娘。」她心知舞狮需要不少体力,得知这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姑娘擅长舞狮,她不由地暗暗佩服。 袁姑娘灿然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细白的牙齿以及两颊的梨涡:「我叫袁佩秀,叫我秀儿就好。」 韩嘉宜从善如流:「秀儿。」 陆显忽道:「这么不见廖夫子?你跟谁一块来的?这些行头怎么带回去?用不用我……」 袁佩秀笑着摆一摆手:「这就没必要跟你说了。你说话算话,我很开心。咱们的恩怨就一笔勾销啦。」 她抱着布做的狮头,大步追上其他舞狮者,也不回头,只冲陆显他们挥了挥手。 韩嘉宜有点懵,下意识去看二哥,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陆显神色古怪,好一会儿才道:「走,咱们去看划旱船去。」 可惜划旱船与舞狮同时开始,他们刚看了一会儿,划旱船就结束了。 韩嘉宜随着陆显又转了一会儿,两人方打道回府。 回去途中,陆显时不时瞄一瞄韩嘉宜,慢吞吞道:「你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就是了,不要憋在心里。」 韩嘉宜故意说道:「我没什么想问的。」 其实她很想知道,那个袁姑娘和二哥是什么关系啊。二哥今天带她出来,其实是为了看袁姑娘舞狮吧? 陆显却不相信:「你可别瞎想啊,我跟你说是怎么一回事。那个秀儿是我们山长的小女儿,悄悄跟着廖夫子学舞狮玩儿,今天第一次在庙会舞狮,我欠了她一个人情,就答应了去给她捧捧场。后面的你都看到了。」 韩嘉宜笑笑,不置可否。 「我其实是看她可怜,她舞狮子是瞒着家里人的。若给山长知道,非打死她不可。喜欢什么不好,跟着廖夫子胡闹。」陆显瞧了妹妹一眼,慢吞吞道,「你可不要乱想,也不要乱说。」 他今天带嘉宜妹妹过来,是怕那位袁姑娘再有什么稀奇古怪的要求,他一人难以应付。而嘉宜妹妹就不同了,能编故事的人,肯定也有很多鬼主意。他不怕给嘉宜妹妹知道,毕竟他们都掌握着对方的秘密。 但是他没想到袁佩秀居然什么要求都没提,真的只是让他看舞狮。这让他大感意外之余,又隐隐有些失落。 过去的一切真的就这么一笔勾销啦? 韩嘉宜瞅了他一眼,点头:「哦,知道了。」 她越是这般态度,陆显心里越虚,他抬起手,在韩嘉宜头上不轻不重敲了一下:「说了别乱想。」 韩嘉宜揉了揉被他敲过的地方,一脸委屈:「我没乱想啊。」 不过这确实是二哥第一次提到姑娘。 两人一路无话,临下车时,陆显不忘再提醒韩嘉宜:「不准乱想,不准乱说,知道吗?」 韩嘉宜连连点头:「知道知道。」 回府以后,韩嘉宜更衣休息,而陆显则去了书房,直到天黑才出来。 对于韩嘉宜而言,这只是在她的心湖漾起一道浅浅的涟漪,很快就又散去。二哥既然说了不许她多想,她自然也不会将这件事时时放在心上。 新年比她想象中要忙碌不少,除了大年初一清闲,其他日子,她或是随着母亲走亲访友,或是陪母亲在府里接待访客。过了好几日后,她才渐渐轻松下来,着手新故事。 原本年前,她构思过,也动笔写过,但后来出了崇光寺一事,她忙于保命,将新故事暂且搁了下来。此时再提起笔,她干脆推翻了之前的想法,从头来过。 她专心做一件事时,对周遭的一切也就不大上心。直到初九傍晚,她在家里看见大哥陆晋,才猛然意识到,她有好几天都没和他说过话了。 前些天,她忙,大哥似乎更忙。两人见面的机会很少,偶有见面,也只是匆匆打个招呼。她默默算了算,其实好像也不算很久,才八天而已。怎么感觉好久没见他了一般? 一看见陆晋,她不自觉放慢了步子,心里隐隐有些欢喜,一时也忘了尴尬。她快步上前:「大哥。」 陆晋这些天,一来确实也忙,二来他有意无意想调整一下心态。既然知道她没有丝毫那方面的想法,他自然要努力将感情控制在兄妹的范围内。而最好的办法,就是少见少想,忙碌数日后,他自觉效果还行。然而今天一见面,她眉眼弯弯冲他唤一声「大哥」,轻轻软软的,他发觉前几天的努力似乎都白费了。 他看见她,依然会感到欢喜,他能明显感觉到内心的悸动。这一点,他骗不了自己。 他尽量神色自然,声音温和:「嗯。你这几日,在忙些什么?」 v第27章[01.11] 韩嘉宜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在忙新故事。」 「嗯?」陆晋长眉微挑,随即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他一点头,表示知晓。他心里很清楚,这个时候,他应该找个借口就此离去。但不知为何,他竟站在原地,迟迟没有任何动作。 韩嘉宜面上带些赧然之色:「大哥近来是不是很忙?能不能给我推荐一些关于刑讯方面的……」 「你想知道什么?」陆晋打断了她的话,「我接下来不会太忙,晚间有空。」 「啊?我能向大哥请教吗?」韩嘉宜微怔了一瞬,继而眼中漾起笑意。她心里欢喜,却仍是问了一句,「那会不会打扰大哥?」 陆晋瞥她一眼:「我既然有空,也就无所谓打扰。」 韩嘉宜连连点头,嫣然一笑:「那就多谢大哥啦。」 陆晋垂眸,没有说话。他心想,或许也没必要躲避,反正也躲不开。还不如光明正大,坦荡一些。或许日日相对,见得多了,心思会淡了也不一定。谁能说得准呢? 用过晚膳后,韩嘉宜提着羊角灯去了书房,看见一身常服的大哥。 书房有四盏灯同时点燃,暖黄色的灯光映着人脸,韩嘉宜心头一跳,不由地就想到了除夕夜的那个梦,一身新郎官打扮的大哥用喜秤掀开了红盖头…… 她一颗心不自觉漏跳了一拍,定了定神,对自己说:一个梦而已,不要乱想。当着大哥的面,想那个梦,是对大哥的亵渎,你明白吗?大哥对你那么好,你做那样的梦也就算了,还时不时地回想起来,你对得起大哥么? 如此这般想了一番,她心神渐稳,缓缓福身:「大哥。」 「坐吧。」陆晋神色淡淡,指了指椅子,「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吧。」 韩嘉宜深吸了一口气,摒除一切杂念,将盘桓在心中的问题一一问出来。 她的疑问对陆晋而言,都极容易。然而在她问到第七个问题时,他忽的心中一动,明知道答案,仍轻声道:「这个我还不大确定,明日去查了再告诉你。」 韩嘉宜有些意外,却还是点了点头:「嗯。」 「早些回去休息,明晚我再跟你说。」陆晋轻声说道。 「嗯。」韩嘉宜极听话,福了福身,「那我先回去,大哥也早些休息。」 陆晋站起身:「我送你。」 韩嘉宜没有拒绝。 两人持灯同行时,陆晋一直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行在她身边。韩嘉宜不由地回想起他那段时日的保护,心里暖流涌动,脚步似乎都变得轻快起来。 果然有大哥在,她会安心许多。 她偏了头去看他,他的侧颜在黑夜里仿佛会发光一般。她心头微微一热,扬起了唇角。 回房以后,韩嘉宜精神满满,毫无睡意。她这一会儿灵感爆发,当即铺纸研墨,笔走龙蛇,熬到很晚才睡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次日醒来已天光大亮。 韩嘉宜暗道一声不好,恐怕已经过了早饭时候了。 「姑娘,见你睡得沉,也就没叫你。」雪竹笑道,「夫人那边派人传话,让姑娘收拾好,自行吃些东西。」 韩嘉宜轻轻拍了一下脑袋,心说,这可要给人笑话了,竟睡到现在。 不过该吃饭还是要吃,该忙碌还是要忙。 午间吃饭时只有长宁侯夫妇与她,陆晋陆显都不在府内。韩嘉宜莫名松一口气,心想这样也挺好,省得取笑她睡迟的事情。 不过午后,陆显就来找她了。 「嘉宜妹妹,嘉宜妹妹。」陆显声音很低,「我有个重要问题,想要问你。」 「你说。」 陆显犹豫了一瞬:「假如郭大是个姑娘,他要及冠了,我送他扳不倒好呢还是送他字画好?」 韩嘉宜抬眸,纠正:「平安郡王如果是个姑娘,就不会及冠,姑娘家重要的生辰是及笄。」 陆显胡乱摆了摆手:「那就及笄。」 韩嘉宜沉默了一瞬:「二哥,是不是你认识的哪个姑娘要及笄了?袁姑娘?秀儿?」 「不是。」陆显的脸腾地红了,接连后退数步。 韩嘉宜忍着笑:「那要看是什么样的姑娘。不过,扳不倒送给一个及笄的姑娘,不大合适吧?」 她总觉得那是小孩子喜欢的。 然而陆显却迟疑了,并没有采纳韩嘉宜的意见:「我觉得,扳不倒也挺合适。」 诗词字画都太俗了,扳不倒脸儿圆圆的,笑呵呵的,始终不会跌倒,倒是和她有些相像。 韩嘉宜意味深长「哦」了一声。 看来二哥这边有情况啊。 其实陆显也不过是坚定一下自己的想法。嘉宜妹妹的意见对他而言,只是参考而已。他匆匆忙忙道了别,欲往外走。 韩嘉宜笑道:「二哥,如果平安郡王是姑娘,又要及笄的话,那之后可就能许亲了。」 陆显闻言身体微僵,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 他走后好一会儿,韩嘉宜才重新铺纸研墨,继续埋头写字。 或许这个故事里,她可以稍微加一点感情。 v第28章[01.11] 晚间吃饭时,大哥陆晋也在家中。韩嘉宜瞧他一眼,见他也在回望自己。四目相对,她微怔,继而轻笑着点头。 陆晋双目微敛,也跟着点了点头。 两人没有交谈,却已交换了意见:待会儿书房见。 对于昨晚遗留的问题,这一次陆晋给了详细的解释。 韩嘉宜暗暗记在心中,却没来由的想到一个问题:大哥今年及冠。比他小了三岁的二哥都有了一点旖旎心思,那大哥呢? 然而这念头刚一生出,就被她压了下去。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心说,韩嘉宜啊韩嘉宜,你真是越发胆大了。他是你兄长,他有没有什么心思,又与你何干? 她摇了摇头,赶走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陆晋眸光轻闪,沉声问:「怎么了?」 「没,没事。」望着大哥的面容,韩嘉宜甚是心虚,「我就是想着大哥真厉害,懂得真多。」 陆晋扯了扯嘴角,走到灯边,拨了拨灯芯。 书房更亮堂了一些。 他神色淡淡:「我比你年长五岁,比你知道的多些,不是应该的么?你问的都是我必须熟记的……」他视线微转,看她似乎不甚赞成的模样,挑一挑眉:「我说的不对?」 韩嘉宜伸出右手,又握住了拇指,认真道:「我五月生的,你十月生的。你比我年长四岁零七个月,不是五岁。」 「嗯?」陆晋心头一跳,唇角勾起,眸中流淌着笑意。 明明是很普通的话,可不知道为何,他心里莫名熨帖舒适。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其实一直这样也不错。 正月还没过完,陆显就和沈氏提起希望家人帮忙提亲。沈氏闻言微惊,连忙询问姑娘情况。随即又想起一事:长幼有序,显儿都想成亲了,那世子的亲事是不是也该提上议程了? 陆显并非长子,他的妻子也无需承担宗妇之责。所以长宁侯夫妇对陆显将来的妻子并没有特殊要求。只要姑娘人品好、性格好,陆显也中意就行。但是陆显贸贸然找来,说是希望家人帮忙求亲。长宁侯和沈氏都不由地一惊,暗想,莫不是他在外面招惹了什么姑娘?欠下了风流债? 得知他想娶的是书院袁山长的爱女,长宁侯略松一口气,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 袁家是书香门第,端方人家,他们家的女儿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显儿在书院读书,兴许是无意间结识了袁小姐,心生爱慕之情,才会让家人去提亲。 既然他有这念头,袁家女也是良配。那做父母的,少不得要帮他出面求娶。 娶妻是一辈子的大事,娶个贤妻,也利于家庭和睦,夫妻顺遂。 显儿的事情倒好说,只是长幼有序,总不好弟弟反而越过哥哥去。 当初陆晋被太后养在宫中,长大后方回了长宁侯府。他出身不凡,又圣眷颇隆,十六七岁上就有不少人暗暗打听,隐隐有结亲的意思。 偏巧宫里放出了话,说陆晋的婚事先不急,太后自有主张。当时长宁侯与沈氏猜测,兴许是太后要给他与明月郡主赐婚。因为太后不舍郡主,想多留其几年,才一直不提赐婚一事。如此一来,家人反倒不好插手他的亲事。 可如今陆晋与明月郡主都到了双十之龄,太后却没再提起此事。连显儿都到了议亲的年纪,陆晋的亲事还没定下。 难道要让陆晋一直蹉跎下去? 于是这日晚饭后,长宁侯特意留下了陆晋。 屏退众人,只余下他们父子。 「父亲有什么事?」陆晋开口问道。 在他的记忆中,他们父子之间对话很少。父亲既然找他,那肯定是有要事。 长宁侯轻咳一声,有些微尴尬:「哦,是有些事。显儿今天说,想让家里出面去帮他提亲。」 陆晋微怔,随即唇角轻勾,眸中漾起笑意:「很好啊。他长大了,有娶妻的念头很正常。不知他看上的是哪家姑娘。」 「是书院袁山长家的千金。」提起次子,长宁侯脸上不自觉流露出笑意,「听说是个聪明伶俐的姑娘。」 陆晋点头:「很好。」 长宁侯也觉得好,他轻咳一声,问道:「只是,晋儿,你的亲事,宫里到底是怎么个说法?」 「嗯?」陆晋挑眉,「什么?」 「先前太后说你的亲事不让家里人操心,咱们也就一直没管这件事。可现在显儿都要议亲了,你的亲事还没着落。都说长幼有序,总不好让他越过你去。要不,你得了空悄悄问一问太后的意思?」 陆晋双目微敛,笑意顿失:「我知道了,改日问一问。不过二弟的事情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要因我而耽搁。」 什么弟弟不能越过兄长去?弟弟先娶妻的事件又不是没有。 「嗯,选个好日子,我就请了媒人去提亲。」长宁侯点头,不忘提醒,「你也要记得问太后。」 「嗯,如果没有其他事情,那儿子先告退了。」陆晋略一颔首,告辞离去。 外面天黑沉沉的,寒气颇重。回想着父亲方才说的话,陆晋沉沉吁了一口气。 问太后么?其实这两年太后已经在催着他早些成亲了。她老人家并没有不许他娶妻。只是现在的他,娶不了他真正想娶的人。 他心里想娶的那个姑娘到今年五月才及笄,她是他名义上的妹妹。 陆晋离开正房,在黑夜里一步一步走着,不知不觉竟又到了书房外。 这几天他不算特别忙,在长宁侯府用过晚膳后,间或会到书房,帮她解答一些关于刑讯、朝堂,甚至是宫廷规矩等问题。 每晚两刻钟左右的疑难解答,俨然成了属于他们两人的小秘密,又像是一个没说出口的约定。他心里很清楚,他该忽视她、远离她,努力淡化她对他的影响,但偏偏他又舍不得。 今晚他被长宁侯留下,结束谈话后,他情不自禁走到了书房外,发现书房里的灯亮着。他的心怦怦直跳,竟有一刹那的失神,继而是汹涌的暖意如潮汐般涌入心房。 v第29章[01.11] 陆晋轻咳一声,推开了书房的门。 暖黄色的灯光下,少女正低头看书。听到响动,微抬起头,秋水样的眸子里盛满了笑意:「大哥。」 陆晋心头一跳,唇角勾起极浅的笑意:「嗯,我到这边看看。见灯亮着,就进来了。你,今天有什么想问的么?」 其实这些天,她问的问题也不少了。 放下书,韩嘉宜摇了摇头:「没有。」觉得自己这样的回答有些奇怪,她解释道:「目前来说,我想知道的,都已经问过了。我是怕大哥等我,所以才过来说一声。」 刚吃完晚饭时,长宁侯陆伯伯留下大哥说话。那时候她完全可以说一声她没什么可问的,不去书房了,但是在人前就是没有说出来。 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她想,大概是因为不愿意给旁人知道她悄悄写话本的事情吧。嗯,就是这样。 陆晋双眸中灯光跳跃,声音低沉:「你在这里等我,就是为了告诉我,让我别等你?」 明明很傻气的行为,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居然热热的。 韩嘉宜话一出口,也觉得自己这一行为不大聪明。何须特意告诉他呢?大哥又不傻,两人事先没明确约好,他如果看见灯没亮,自然就明白她不在书房。她又何必巴巴地在这里等候,只为了告诉他一声? 她心里懊恼:「啊,那我现在没事了,就先回去了。」 她低了头,快步离去,还未到门口,就被陆晋叫住。 「嘉宜。」 「啊?」韩嘉宜回眸,定定地望着他,「大哥还有事?」 「唔。」陆晋在脑海里迅速搜寻着话题。很快,他轻声道:「是有点事要问你。」 韩嘉宜站在原地:「大哥你问。」 陆晋双目微敛,指了指椅子:「估计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你先回来,坐下说吧。」 韩嘉宜应了一声,从善如流回来坐下。她抬眸,一双眸子在灯下熠熠生辉。她的神情好奇而恭谨:「大哥要问我什么事?」 慢慢踱到灯边,陆晋拨了拨灯芯,神色如常:「是关于你二哥的事情。你和你二哥很熟,你知不知道他想娶的姑娘是什么人?」 韩嘉宜没想到他会问自己这些,她眨了眨眼:「我只知道是他们山长的女儿袁姑娘,别的也不大清楚啊。」 二哥也只是在大年初一那天带她去看了袁姑娘舞狮,其余时候,他并没有同她提起过。而袁姑娘再大年初一舞狮这件事,明显是不能告诉大哥的。 陆晋「唔」了一声,心想他可能找了一个不大合适的话题,但此时改口已经来不及了。 韩嘉宜想了想,又道:「不过,既然是二哥中意的,那一定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 她说的认真,陆晋不由地心中一动,心说:你也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啊。他本想再寻些话题,但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轻声道:「我知道了,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从书房到韩嘉宜所住的院子并不算远,然而陆晋却隐约期盼着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头。 夜里躺在床上时,他又隐约有些悔意。他想,还是该离她远一点,免得越陷越深。 但是到真正看见她的时候,他又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了。 这次陆显提出想娶袁家姑娘为妻。长宁侯与沈氏商量过后,又征询了老夫人的意见。大家对此事都乐见其成。 长宁侯略一思忖后,对沈氏道:「这事得跟梅姨妈说一声。」 「是这个理儿。」沈氏点头。 历来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按说陆显的婚事由他们做主就好了,但沈氏毕竟不是陆显的生身母亲。梅姨妈既在长宁侯府住着,也算是代表了陆显的外家。要去沈家提亲,不跟她打一声招呼,似乎也不大好。 「我是她姐夫,和她说话多有不便。」长宁侯道,「这件事,你跟她说吧。袁家姑娘不差,她肯定会同意的。」 沈氏点头应下,得了空直接去找梅姨妈。 她的到来让梅姨妈有些意外。匆忙招待后,梅姨妈笑道:「沈夫人有什么事直接让下人说一声就是了,怎么还亲自跑这一趟?」 「是有件喜事,我想亲口说给你听。」沈氏笑着端起了茶杯,「是关于显儿的。」 「显儿有什么喜事?」 沈氏轻笑:「自然是关于他的亲事了。袁山长家的姑娘,蕙心兰质,侯爷想为显儿聘了她来做妻子。梅姨妈的意思呢?」 不想让人以为陆显和姑娘私定终身,沈氏干脆推说是长宁侯的决定。 梅姨妈愕然:「要,要给他说亲?说的还是山长家的姑娘?那,那显儿同意吗?」 沈氏含笑点头:「他当然同意。再者,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由不得他不同意。」 她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字敲在梅姨妈心上。 陆显要定亲了,还是山长家的姑娘? 梅姨妈勉强露出些笑意来:「这,这有点太突然了吧?世子还没……」 她一点准备都没有。她之前还想过,能不能撮合撮合静云和显儿。姨表兄妹,亲上加亲。这,这是没有可能了吗? 尽管也觉得突然,但沈氏还是笑道:「也不算突然。显儿今年都十七了,今年定下,再准备一两年,正合适。至于世子……」她柳眉微蹙:「世子的事情,恐怕不归咱们做主。」 梅姨妈急道:「那就稍缓一缓啊,等世子的亲事定下了,再……总不能做弟弟的反而在兄长前面娶亲,别人会说咱们不规矩的。」 沈氏笑容微敛,低声道:「不规矩?律法上没哪一条说了,弟弟不能先于兄长娶妻。」 她自觉语气有些不当,忙轻啜一口茶水,缓和了神色,笑道:「娶亲不急,可以先定下,慢慢准备。等世子娶了亲再娶进门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提亲这件事只怕缓不得。我怕迟一些,那袁家姑娘就许给别人了。」 陆显催得紧,唯恐那姑娘嫁给别人。难得他有心仪的人,自然要想方设法教他如愿。 v第30章[01.11] 梅姨妈默然不语,良久才道:「也好。」 沈氏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又道:「显儿的事一定下,咱们还有的忙呢。虽说世子可能不要咱们操心,可还有静云,有嘉宜。一个个的,咱们都得帮他们张罗。只有他们的终身大事都了了,咱们才算是任务完成,才能真正享享清福。」 梅姨妈有些心不在焉点了点头,附和道:「儿女的亲事,始终是爹娘心里的头等大事。」 显儿要娶袁家女,世子那边有没有一点希望,静云的终身可指靠谁呢? 一时之间,梅姨妈心里充满了凄惶感。 沈氏不知道梅姨妈心中所想,她消息带到,见对方没有明确反对,也暗暗放心,回去告诉丈夫。两人商量着挑选礼物、延请媒人,找了一个黄道吉日去袁家提亲。 袁山长已经五十多岁,膝下三子二女。袁佩秀是最小的一个,最得他宠爱。 小女儿刚及笄不足一个月,长宁侯府就来提亲。他也有些意外。听说长宁侯世子尚未定亲,是以他第一反应便是:「是为陆大人提亲的?」 黄媒婆笑着摇头:「不是陆家大公子,是二公子。」 「哦,原来是陆二公子。」袁山长恍然,随即意识到陆二公子不是正在书院读书么? 他正想着传陆二来问一问,却见女儿身边的小丫鬟正冲他使眼色。他心中一动,告罪一声,寻了借口先行离去。 一出厅堂,看见他的小女儿笑嘻嘻同他招手:「陆显来提亲了?」 看她神色,分明是欢喜多过惊讶。 袁山长意味深长的看了女儿一眼,双手负后,不紧不慢道:「是又怎样?」 袁佩秀挽了父亲的手,笑嘻嘻道:「是的话,爹爹可以为难他们家一会儿再答应。」 轻嗤一声,袁山长伸出食指点了点女儿的额头,故意板起了脸:「不知羞。」 而袁佩秀则只是晃着父亲的胳膊撒娇:「爹——」 长宁侯府这次的提亲总体来说,十分顺利。不过袁山长提了几个要求。 陆显自然一口应下:「莫说没有庶出子,我能保证身无二色,一心对她。」 袁山长还算满意。清流与权贵的结合并不少见,最重要的是秀儿愿意。他竟不知道,在他的书院里,女儿是怎么跟陆家小子发展到要提亲的地步的。偏生他问女儿,女儿又不肯详细说。 自此陆显的婚事就正式定了下来。两家商量着换庚贴、排八字,一切顺遂。 陆显人逢喜事精神爽,这段日子神采奕奕,人看着比先时也稳重了许多。他还时常与嘉宜笑闹,但更多时候是去书房看书。 长宁侯与沈氏都极欢喜,心想,这定亲也有好处。男人一旦有了小家庭,或即将组建小家庭,会渐渐明白自己肩上的责任。 不过陆晋这边依然没什么表示。 长宁侯忍不住问儿子:「太后是什么意思?」 是过几年指婚呢?还是怎样…… 陆晋神色淡淡:「太后并没有干涉我的亲事。是我自己觉得这事儿还不急。男子汉先立业、后成家,现在就谈婚事,为时尚早。」 「先立业?其实你……」长宁侯犹豫了一瞬,终是说道,「你现在不是已经立业了吗?」 年纪轻轻,已经做到了锦衣卫指挥使,是皇帝的亲信,这还算没有立业吗?难道要封王拜相才觉得算是立业了? 「嗯?」陆晋长眉一挑。 长宁侯犹豫着问:「是因为明月郡主?」 莫非是晋儿钟情于明月郡主,所以才…… 「和她有什么关系?」陆晋讶然,随后想到一些传言,他摇头,「我对明月郡主毫无男女之情,相信她对我也是一样。」他笑了笑:「父亲不用太担忧,二弟能娶心仪的人是他的幸运,该娶亲就娶亲,不必顾忌我。我的事还不急,娶妻是一辈子的大事,总要慎重一些。」 眼下他心里满满的都是那么一个人。娶她不大现实,但娶别人他又做不到。 在遇见她之前,他并未想过自己未来妻子会是什么样子。一则是他那时候没有这方面的念头,二则是他想着他的亲事多半不会任由他做主。 而察觉到对她的心思以后,他就再没想过娶别人。在心里装着她的情况下,娶另一个姑娘,对她,对那个姑娘,都不公平。 听儿子说「娶妻是一辈子的大事」,长宁侯神情一僵,神色有几分古怪。 娶妻是大事,不过他这辈子已经娶过三次妻子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长子是不是有点抵触成亲?是不是因为他娶妻三次的缘故? 可是,他也不想的啊。若非两度丧妻,他也不至于娶妻三次。 但他数次娶妻,对儿子们,肯定造成了不小的影响。思及此,他的心莫名柔软下来。 轻轻拍了拍长子的肩膀,长宁侯温声道:「你说的是。」他心思转了几转,很快调整心态:「既然太后不为你赐婚,那你的亲事就是侯府的事。如果你遇上心仪的姑娘,跟你二弟一样,可以跟家里说。家里会帮你。如果你一直遇不上,也不能就这么着啊。那家里就帮你定一个。」 在陆晋的记忆中,他与父亲的对话,大多数时候是僵硬的、客气的、生疏的,至于肢体接触,更是几乎没有。如今父亲轻拍他的肩膀,对他说这番话,于他而言,新鲜而又温暖。 他眸光轻闪:「知道了。」 他没有告诉父亲,那个姑娘,他已经遇上了。 只可惜他很难娶到她。 长宁侯府忙着陆显定亲的事情,而陆晋则因为公务而忙碌。 他除掉季安势力的同时,将其同大臣私下来往的一些证据呈到了皇帝面前。他如果想动季安,那么绕不过皇帝去。他也想知道,他的皇帝舅舅对季安能容忍到什么地步。 皇帝只简单翻了翻,脸色沉沉:「这是真的?」 「臣不敢欺瞒皇上。」 v第31章[01.11] 皇帝双手负后,轻叹一声:「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陆晋不知道他这位皇帝舅舅究竟是什么想法,他行了一礼,缓步退下。 他刚走出没多久,皇帝便眼神晦暗,沉声道:「叫季安过来!」 季安如同往常一样,弯腰趋步入内。刚要行礼,就有一物裹挟着风声向他飞来。若是躲避,他肯定能躲开,但他一动不动,任那物砸中了额头。 冰冷的玉石镇纸砸在头上,瞬间血流如注。季安不敢去擦拭血迹,只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皇上……」 声音很低,隐隐发颤,一如当年。 皇帝微微眯起了眼睛:「季安,这些年你收义子,买房子,置办家业,朕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你去。可你做的太过了。你跟在朕身边多年,难道不知道内侍勾结外臣是大罪吗?!」 季安跪伏于地,连连叩头:「季安知错,皇上息怒。」 皇帝垂眸瞧了他一眼,见他额上血迹斑斑,眼中也隐约有些泪意。季安一声声的「皇上息怒」让他不由地想起了做皇子时的情形。 皇兄们死后,他被立为太子。父皇对他期许极高,要求也严格。但他那时年纪小,常常受罚。他是皇子,受罚的自然不是他。他已经记不清比他还小了两岁的季安曾代他受过多少责罚。他曾经想过,若他为帝,肯定不会亏待了季安。 「朕念你是初犯,这次不与你计较。你赶紧和外臣断了联系!」皇帝说到这里,已有几分疾言厉色。 季安连连称是,不敢有丝毫违拗。 皇帝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你不用担心将来,你跟在朕身边多年,朕绝对不会亏待了你。」 他寻思着,季安之所以犯错,皆因一个「贪」字。而之所以会贪,则是因为不安。季安净身入宫,做了太监,注定不能留后,那就难免会担心老无所依,担心将来孤苦。在这样的情况下,受不了诱惑,与外臣勾结也就不算奇怪了。 季安磕头谢恩,声音极低:「季安知道,季安知道。」 「晋儿把你告到了朕跟前,朕不能置之不理。该罚的还是要罚。就罚俸一年吧。」皇帝说着瞧了他一眼,沉声道,「你也别记恨晋儿,他是朕的亲外甥,又在锦衣卫当值。这是他职责所在……」 「季安不敢。」季安眉目低垂,额头的血污给他平静的面容添了一层诡异。 皇帝又道:「你是朕最信赖的人,他也是朕最倚重的。朕不希望你二人为敌,明白吗?」 「季安有负皇上厚爱。」 皇帝轻轻叹一口气:「罢了,你去包扎一下伤口吧。」 季安施礼退去。 走到殿外,他才掏出一方手帕,轻轻擦拭额头的血迹。 「公公,您这是怎么了?」 面对其他小太监关切万分的询问,季安勾一勾唇角,轻声道:「没事,请太医就行。」 他知道这一段时间,陆晋一直在与他作对,暗地里除了他不少势力,现在竟还将他结交外臣的事情,捅到了皇帝面前。 如果不是皇帝与他有二十年的情意,又不愿意为难他,那么只怕他现下已没了性命。 陆晋查这个,查那个,难道他自己手上就是干干净净的不成? 听说皇帝并没有取季安的性命,只是罚俸一年。陆晋不免有些失望,但也明白了一点:皇帝舅舅比他想象中还要信赖季安。 不过经此一事,他与季安也算是开始正式宣告不合。 陆晋忙于公务的同时,二弟陆显的亲事正式定了下来。 陆显担心夜长梦多,出什么变故,还特意央着父母去衙门公证婚书。 这样一来,袁佩秀赖也赖不掉了。 陆显的亲事有了着落,作为表妹,陈静云也为其高兴。可惜母亲近两日精神有些不济,她隐隐知道母亲的心病是什么,却不好说出口,只能在身旁小意侍奉,试图宽慰母亲。 从书院回来,得知姨母身体不适。陆显亲自派人去请了大夫,又取出一些自己的私房钱买补品,给梅姨妈补身子。 「听大夫说,姨妈是郁结于心,是不是在府里受了什么欺负?」陆显关切地问。 这是他嫡亲的姨母,是他生母的亲妹妹。在他眼里,梅姨妈相当于他的半个母亲。姨母和表妹寄居在侯府,他不能时时照拂,也担心她们母女受委屈。 梅姨妈心里不快,但面对外甥的关心,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良久,她才说道:「不是受委屈,是想起你姨丈了,这才伤心落泪。」 显儿亲事已定下,她的话改变不了什么,倒不如藏在肚子里,省得惹了显儿厌烦。 陆显想了想,建议:「我记得嘉宜妹妹在崇光寺给他生父建了一个往生牌位,便于祭祀。不如姨妈也去给姨丈建个往生牌位?也好有个祭祀缅怀的所在。或者再做个水陆道场?」 「显儿说的是。」梅姨妈随声附和,掩下心头的失落。 不过时间久了,梅姨妈也渐渐收起了失落的心思,提出要带女儿去城外崇光寺上香。 一为散心,二为往生牌位,三则是向佛祖祈祷,保佑静云能找个样样出色的如意郎君。 陈静云知道母亲前些日子不开心,听母亲说想去外面走走,她自然赞成,盼着母亲真能想开。 想了想,她又向母亲提议:「让嘉宜一起去吧,她也有经验。」 梅姨妈原本对此可有可无,但转念一想,静云和嘉宜走得近的话,也能在沈夫人跟前多走动,将来议亲会稍微好一些。 她一直以来,不都是这么想的吗? 是以,梅姨妈极为赞成:「那你就邀请嘉宜一块去。」 韩嘉宜这些天写新故事正到关键地方,一听说外出上香,她下意识便要拒绝。 「嘉宜,你跟我一起去吧。」陈静云拉着她的手轻轻摇晃,软语撒娇,「你也好些日子没出门了是不是?咱们都好久没好好一块儿说话了。」 v第32章[01.11] 韩嘉宜正要说「不是,我前几天刚出门。」但是听到陈静云略带酸楚的那一句「咱们都好久没好好一块儿说话了。」,她生生咽下了到嘴边的话,且心生愧疚。 她这段时间,忙着新故事,而静云又在照顾梅姨妈。她确实疏忽了静云。 陈静云继续央求:「嘉宜,你也去嘛,整天待在家里多没意思啊。难得有名目出去……」 有旁人在侧时,娘会注意一些,会少念她两句。 韩嘉宜略一沉吟,点头:「好,我跟我娘说一声。」 沈氏对此并不反对,她也注意到了女儿这些天常躲在屋里,不知道做什么。她只叮嘱了女儿注意安全,多带些人。 韩嘉宜粲然一笑:「娘,我知道的。」 她惜命得很,自从得了那件箭矢不入的衣裳,除非特殊情况,她都穿在身上的。每每出门,还特意检查几次。 ——尽管现在已经没人要对付她了。 这日天气不错,梅姨妈母女和韩嘉宜坐着马车,在一些侍从的陪同下,前往崇光寺。 坐在马车里,陈静云兴致很高,本有许多话要说,但一眼瞥见母亲,却又闭口不言了。 反而是梅姨妈笑着同韩嘉宜说话:「你上次去崇光寺是什么时候?那往生牌位难立吗?」 韩嘉宜心头一跳,上次去崇光寺?那是除夕的时候和大哥一起去的。明明是很正常的问题,她却隐约有些不自在,含糊道:「年前去过一次。不难立的,很容易。」 梅姨妈似是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一行人到了崇光寺后,梅姨妈先去张罗往生牌位的事情,随后才带她们去上香。 末了,梅姨妈笑道:「我听说这边很灵的,你们俩啊,也可以求一求姻缘。」 这一番话让两个小姑娘都红了脸。 韩嘉宜曾听说过崇光寺灵验,据说东平公主就是在崇光寺许愿以后才成功有孕的。 与陈静云对望了一眼,韩嘉宜和她一起,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如果真有灵,那就保佑她将来嫁个如意郎君吧。那个人一定要对她好,对她很好很好。 她俯身磕头之际,不知怎么,心中一动,眼前竟浮现出她除夕夜的那个梦。 盖头被掀掉,她看到的是大哥的脸。 韩嘉宜心里一慌,猛然睁开眼,摇了摇头。 她对自己说,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大哥对你好,是因为你是他妹妹,你不要因为一个梦而胡思乱想。 如此这般在心中默念了两遍,她紊乱的心跳才恢复了正常。她一偏头,见静云双目微阖,正在默默祈祷。 她盯着瞧了一会儿,含笑移开了视线。 今日天气好,来崇光寺上香的人也多。他们一行在寺中用了斋饭,又听大师讲了会儿经,才乘马车打道回府。 马车缓缓行驶,韩嘉宜有些累了,她倚着马车壁闭目养神,脑袋昏昏沉沉,将睡未睡。 忽然,马车似是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马车飞速前进。她身体不受控制向前倾,直接与静云撞了个满怀。 「怎么了?」 陈静云方才在发怔,这会儿也是一惊。 驾车的车夫扯着缰绳,口中发出「吁——」的呼哨声,试图让狂奔的马停下来。 马车狂奔了数长以后,倒是停了下来,只是他们如今在城郊,道路不算宽阔。车厢撞到了树上,车轴断了。 韩嘉宜稳了稳心神,而梅姨妈已经低呼出声:「怎么回事?这是怎么了?」 马车坏了,她们三人自然要下马车。 「车能修吗?」韩嘉宜问车夫。 说话间,有车马从后面追了上来。 十来个黑衣骑手策马开道,马蹄踏过地面,溅起无数尘土。 韩嘉宜不由地皱眉,往旁边避让了一下。 一辆青布马车在她们跟前停下。这马车简单,且没有任何徽记。韩嘉宜一时也猜不出坐在马车里的人是谁。但是那十几个服饰一样的人,让她心生怵意。 经历过几次刺杀的韩嘉宜,见此情形,韩嘉宜心中微觉慌乱。再看一眼,跟上来的长宁侯府的侍卫,她心里稍安。 青色马车的车帘被人掀开一角,马车里的人只露出了半张脸庞:「是咱们不小心撞了长宁侯府的马车?」 这声音不高,听着还隐约有些弱气。 「是的。」 「那,这几位想来就是长宁侯府的女眷了?」马车里的人继续说道,「帮他们看一看马车能不能修,再赔些钱财,送她们回去吧。」 他说完放下了车帘,马车缓缓行驶。 韩嘉宜看看陈静云,再看一看梅姨妈,却见她们母女也怔怔的。马车里的人知道她们,她们不知道对方是谁,一时也不清楚该如何应对。 马车撞了马车,主人连马车都不下,甚至连面都不露。她猜测这人大约久居高位,所以这种事情都让属下处理了。 梅姨妈的想法和韩嘉宜差不多。她不想也不敢惹事,就连连摆手:「不必,我们自己修。」 v第33章[01.11] 然而那黑衣骑手并不理会她,而是翻身下马,不知从哪里取出钉子木板等物,简单修了一下车轴,复又将一个钱袋掷向梅姨妈。 梅姨妈不敢接,任凭那钱袋掉在地上。 黑衣骑手们似乎并不在乎她们究竟接不接。翻身上马,呼哨一声,已然远去。 韩嘉宜与梅姨妈母女面面相觑。 「这些人都是谁啊?」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齐齐摇了摇头。 一直沉默的车夫开口插话:「看那马车没有徽记,不知道是哪一家。但看行事做派,应该是大户人家的。」 梅姨妈轻轻点了点头:「我想也是。」 钱袋里的钱财不少,白晃晃的银子晃得人眼花。 梅姨妈闭了闭眼,轻声道:「咱们的马车既然还能用,那这钱是该还给那人。就是不知道那人是谁,该打听打听。」 韩嘉宜对此并不反对。对方给的钱实在太多了,能买三辆马车都不止了。而且她们先时乘坐的马车也不算坏得太彻底。 马车勉强修好,确实还能行驶,三人重新回了马车上。 有了方才那一小变故,韩嘉宜也没了睡意。她将帘子掀开一个小角,在马车行驶之际,欣赏沿途风景。 陈静云看着好玩儿,也笑嘻嘻跟着她一起往马车外看。 一路顺遂,快到城门口时,韩嘉宜惊讶地发现了先前那辆青布马车。她正要指给静云看,陈静云已然看到了。 那辆青布马车不知何故停了下来。 陈静云回头对母亲道:「娘,把那钱袋给我,我还给他们。」 梅姨妈略一迟疑,手里的钱袋已被女儿拿去。 两辆马车平行时,陈静云「诶」了一声,拿起钱袋就往那辆青布马车掷去。 然而钱袋刚一脱手,就有几个黑衣骑手上前,堵在了她们的马车边。 而那个钱袋竟给她直接顺着青布马车的车窗掷进了车厢里。 陈静云心里慌乱,本要放下车帘的手仿佛也给冻住了一般。还好她们此行带了不少侍从,应该不怕打架。 但饶是如此,她也不由地身体微微发颤,小声问韩嘉宜:「嘉宜,我是不是惹祸了?」 韩嘉宜定了定神:「不算。」她略略提高了声音:「马车还能用,不必赔这么多钱。这些钱,你们拿回去吧……」 她话未说完,青布马车的车帘被掀开,露出一张稍显苍白的脸。 这人面无血色,大约是受了伤,头上还裹着白布,模样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勾了勾唇,轻声道:「是吗?那就算了。走吧。」 车马继续前行,梅姨妈心里暗暗遗憾。 而韩嘉宜则还在回想着方才的场景。 忽然,车轮碾过一个小石子,马车颠簸了一下。韩嘉宜心念微动,转向陈静云:「静云,你有没有觉得那个马车里坐的人很面熟?」 「啊?」陈静云皱眉想了想,「你这么一说,是有点。」 梅姨妈轻声道:「你们见过?是家里的亲戚吗?」 韩嘉宜摇了摇头,心说,不像是亲戚,倒很像皇帝身边的那个季公公。 这一天陆晋回府很迟,早过了饭点。他略一思忖,还是去了书房。 仿佛成了习惯一般,如果书房的灯亮着,他就进去坐一坐。若没亮,他就离去。 远远的,没看到书房的光亮,他心下微沉,猜想她大概没去书房。但不知为何,他竟有些不死心,一步步走到跟前,又推开门,真正瞧了瞧,确定真的没人,才转身离去。 韩嘉宜不知道大哥去了书房,她白天出门了,晚上自然要多忙碌一会儿。新话本作为新尝试,她构思了很久,但故事并不算长。 她已写到了关键处,再过几日就能收尾了。 于是,她兴高采烈把这件事告诉休沐的二哥陆显知晓。 陆显闻言喜出望外,他草草翻了翻手稿,称赞了一番,又道:「那你收了尾,修一修,下个休沐日,你、我、郭大,咱们去书坊慢慢商量一下刊印事宜如何。」 韩嘉宜笑着点头:「好啊。」 她笑得灿烂,陆显则有些心虚地移开了眼。 书院年后复课,郭大在他耳边有意无意提了几次了,说要见嘉宜妹妹,有非常重要的事情。 这也算是给郭大的一个机会吧。 陆显的婚事定下,对平安郡王郭越的影响不小。他们两人相识多年,时常一同出入,甚至连开书坊都是一起来的。 如今年纪稍小一些的陆显亲事定了,郭越意识到,他也到了该议亲的时候。 东平公主养胎的同时不忘提醒侄儿:「陆家老二都定亲了,你到底怎么想?」 怎么想?郭越也问自己,可是他真正相熟的姑娘,也只有嘉宜妹妹一人。如果他要娶妻,除了她,他还真想不到能娶谁。 不过,他对姑姑说的却是:「陆二早早定亲,那是有原因的。我可不急。姑姑,陆家表哥不也还没着落么?」 东平公主轻嗤一声:「你不急我急,你若是真没有想法,等我生了养好身体,就再张罗几次诗会帮你挑挑。京城闺秀多的是。」 v第34章[01.11] 「再说吧。」郭越胡乱应着。 京城闺秀虽多,可对他而言,面目模糊,无甚分别。唯有嘉宜妹妹会写话本,会讲故事,生的好看,还是陆二的妹妹。比起未知的京城闺秀,他更愿意娶她。 只是两人身份有差别,他若想娶她做正妃,恐怕不大容易。 郭越想来想去,忽的想到一事,他还不知道她自己是怎么想的。 他听说陆二和袁姑娘彼此情投意合,才早早定了亲事,那么将来肯定是恩爱夫妻。如果可以,他当然希望他未来的王妃也能倾心于他。 所以,见见嘉宜妹妹,探一探她的想法势在必行。 韩嘉宜辛苦数日,将新故事收了尾,又认真整理了一番后,在下个休沐日,随着二哥陆显一道出门去了书坊。 同掌柜打了招呼后,陆显笑容满面向妹妹介绍:「生意不错,《宋师案》卖的尤其好,还带动了其他的书。」 韩嘉宜点头,心里甚是欢喜:「那就好啊。」 「只有一点,其他书坊也印了《宋师案》的第三部 ,虽然没有澹台公子的印章,但是每本比咱们便宜几文,卖的也不差。」陆显说到这里,露出愤慨之色,「我和郭大商量着,打算去教训他们一番,看能不能再讨一些分红给你。」 「就没有其他法子吗?」韩嘉宜皱眉,「也不跟我打声招呼,直接刻印?」 陆显摇头:「这一行业就是这样。」 他忽的有些心虚,之前嘉宜妹妹在睢阳时,他们书坊未经她的允许,也私下刻印了《宋师案》来售卖啊。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郭越的声音响起,由远及近:「陆二,陆二,陆二来了没?」 「来了来了。」陆显面露喜色,高声应和,「就等你一个人了。」 话音未落,郭越便大步走了进来。他冲陆显拱一拱手,哈哈一笑,一眼看到了站在陆显身后的韩嘉宜,便又施了一礼。 陆显与韩嘉宜一同还礼。 郭越打量韩嘉宜几眼,笑问:「是不是又长高了一些?」 「有吗?」韩嘉宜摸了摸发顶,自己倒不觉得,只笑道,「还好吧。」她定了定神:「既然人都到齐了,咱们就先说正事。」 她取出整理好的手稿,待要递给他们。郭越却摆了摆手:「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咱们到那边茶楼。」 陆显立时附和:「好啊,那咱们就去茶楼。」 韩嘉宜听到「茶楼」二字,心头一跳,不由地想到上回要去茶楼被大哥撞个正着的情形。她莫名有些心虚。 不过书坊人来人往,确实不是静下心商谈的所在。她点头:「好。」 三人既然达成了一致意见,也就不再多话,当即一起出了书坊,向附近的茶楼而去。 在二楼雅间坐下,点了些茶水。待店小二退下后,韩嘉宜取出手稿,递给他们二人:「我新写的故事,这是初稿,你们先看一看。」 陆显已经翻阅过一遍,这次主要是让郭越看一看。 发觉不是《宋师案》,郭越「咦」了一声,有些意外。但渐渐的,他就沉浸在了故事里。时而双眉紧锁,时而面带笑容。 韩嘉宜与陆显一面喝茶,一面看着郭越左手放下一张又一张手稿,速度极快。 「没,没了?」郭越放下最后一张手稿,犹有不舍之意。 韩嘉宜点头:「对啊,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啊。」 「意犹未尽,意犹未尽。」郭越感叹两声,轻啜一口茶水,「论精彩,不在《宋师案》之下,论严谨,更是胜过了《宋师案》。只是……」 「只是什么?」韩嘉宜下意识问道。 郭越尚未回答,陆显就抢道:「只是《宋师案》闻名遐迩,这新故事嘛,可能会有些风险。」 韩嘉宜「哦」了一声,不甚在意:「我不能一本《宋师案》吃一辈子啊。宋大人总有卸任的一天。新故事只要精彩,不怕没人喜欢。」 轻轻摇了摇头,郭越心说,可是太后喜欢的是宋大人啊。 陆显想了想,应道:「不如郭大你做个批注,再写个序,我们刊印时,直接写上‘平安郡王批注版’,肯定卖的好。」 韩嘉宜忍着笑意,也看向平安郡王。 郭越一瞥眼,瞧见她的目光,见她眸中隐含笑意,他心中蓦地一动,脸颊隐隐有些发烫。他端起茶杯,又连喝了数口,才道:「不妥不妥,只注明了是澹台公子新作就好了。」他轻咳一声,问韩嘉宜:「新故事也会有第二部 、第三部吗?」 「应该会吧?我现在也说不准。」韩嘉宜略一迟疑,「现在的版本确实是有些短了。」 三人一面饮茶,一面商议刊印事宜。 陆显哈哈笑道:「妹妹放心,报酬方面绝对不会亏待了你。」 韩嘉宜轻笑一声,没再说话。 正事已经谈完,郭越犹豫了一会儿,才低声对陆显道:「陆二,我想同嘉宜妹妹借一步说话,你……」 陆显似笑非笑看着他,慢悠悠站起来:「那行,我去外面透透气。你有什么话就说的快一些,我可就在外面。」 韩嘉宜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说不清,道不明。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她急道:「王爷要跟我说什么?为什么二哥要走?难道二哥听不得么?」她看着二哥陆显,续道:「如果二哥听不得,那我也……」 她并不想知道什么机密啊。 郭越语塞:「也不是。」他心思急转,不紧不慢道:「是我姑姑东平公主有几句话托我转达。」 韩嘉宜点头,略微松一口气:「哦,这样啊。」 听到东平公主,她不免有些惭愧。东平公主还挂念着她,而她这段时日一直忙着新故事,虽然早就说过要去拜访公主,可直到现在都还没去。 v第35章[01.11] 「妹妹,我到外面透透气,不要害怕。郭大要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你直接高声喊我就是。」陆显轻声叮嘱韩嘉宜,又斜了郭越一眼,「郭大,我可就在外头。你如果敢……」 陆显话里隐含的威胁之意,郭越听得明明白白。他只轻轻一笑:「我知道的,只是说几句话而已。」 在妹妹肩膀上轻拍了一下,陆显轻声道:「我先出去了。」 他整了整衣袖,大步走出出去,顺便掩上了门。 然而他并没有走远,就站在房门口不远处。屏气凝神,听着房内的动静。 ——不是信不过郭大,而是他既然带了嘉宜妹妹出来,自然要保护她的安全,诸事小心为善。 在房门外,隐隐能听到里面有人说话。但具体说的什么,他听不清楚。 见房间里只剩下平安郡王和自己,韩嘉宜稳了稳心神,问道:「公主想对我说什么?」 郭越摇头,正色道:「不是公主。」他笑了一下:「我是假托了姑姑之名,其实是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韩嘉宜讶然:「王爷请讲。」 她话音刚落,就见平安郡王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她吓了一跳,也跟着站起:「怎,怎么了?」 郭越郑重冲她施了一礼:「嘉宜妹妹,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太后之所以知道你是澹台公子,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是我告诉了她老人家你的身份。」 正在还礼的韩嘉宜闻言动作凝固了一瞬。她垂眸,将这一礼行完,轻轻「嗯」了一声。 郭越也不看她的神色,继续说道:「太后很喜欢你的《宋师案》,也很想见一见澹台公子。我想着,你那时有危险,如果有太后撑腰,或许会安全许多……」 他缓缓说着当时的想法,末了又歉然道:「我先时答应过替你隐瞒的,这一遭是我失言了。」 事情过去数月后,韩嘉宜听到了他的解释和道歉,她心中五味杂陈,半晌方道:「没什么,王爷也有王爷的考量。」 郭越轻声道:「这件事在我心里好久了,想跟你说一下原委,可惜始终没有机会。这次终于说清楚了。」 说出来,他心里踏实许多。 他勾了勾唇角,清雅如水的眸中漾起浅浅的笑意:「现下我要对你说的,是第二件事了。」 韩嘉宜抬眸,还有事? 「你今年五月就要及笄,一及笄,难免就要议亲。」郭越轻咳一声,「你有没有想过,嫁到王府去?」 他声音很轻,可韩嘉宜闻言,却不由地后退了一步:「王……」 平安郡王的话不会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吧? 「砰」的一声,门被推开。 韩嘉宜与郭越齐齐向门口看去。 陆显一脸急色站在门口:「郭大,别废话,出事了,有人去书坊闹事。」 郭越微惊:「怎么回事?」 从书坊的店小二那里,他们得知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有人举报,他们书坊出售的书,封皮是《宋师案》,内容却是朝廷禁。书。 几人匆匆结账,赶到书坊。 掌柜的一脸焦急,满头大汗,看见他们,如同看到救星一般:「大东家、二东家,咱们书坊可从没印过禁。书啊……」 陆显摆一摆手:「知道,别慌。」 他心想,这肯定是有人陷害。书坊里刻印的书,他和郭大都有认真审查。而且《宋师案》卖的很好,何必挂羊头卖狗肉私售禁。书呢? 不过现在巡城御史的人正在检抄书坊的书籍,书坊里乱糟糟的,原有的客人也都被吓跑了。 「查,每一本都要查!」 被检抄的书,横七竖八掉在地上。 韩嘉宜何曾见过这种场面,小声问二哥:「要报官么?」 陆显摇头,指了指巡城御史的人:「他们就是官啊。」 「你们这里谁当家?」有个官差高声问道。 陆显正要答话,却见郭越双眉紧锁,大步上前:「我当家。」 「你是李青山?」官差微微眯起了眼。 郭越双手负后,轻轻摇了摇头:「不,李青山是掌柜,明面上的当家人。而这书坊的东家是我,郭越。」 此言一出,那官差立时怔住,继而施礼:「平,平安郡王?」 平安郡王的书坊? 「我是平安郡王,不是平平安郡王。」郭越笑了笑,掂了掂那本所谓的禁书证据,随手翻了一翻,「我们书坊何时印这种朝廷禁。书?」 陆显也跟着上前,摸了摸纸张,摇头:「这纸墨都不是我们书坊的,一比便知。」 那官差当然知道禁。书一事是有人故意滋事,但想着这家书坊反正也没有后台。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对方生意不错,肯定会破财消灾,息事宁人。 却没想到这是平安郡王的书坊。 平安郡王年纪轻,没什么实权,但毕竟是王爷之尊,今上的亲侄子。还真没人敢公然与他作对。 v第36章[01.18] 这件事很快就解决了,背后陷害之人也被揪出来了,但郭越并不开心。 他还没听到嘉宜妹妹的答案呢。 然而中间被打断了一次,他竟再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追问了。 处理了禁。书一事,已经不早了。陆显催促着要带了韩嘉宜回府。 假装先前的事情未曾发生过,韩嘉宜同郭越告别,转身上了马车。 而郭越将心一横,拽住了即将登车的陆显。 陆显袖子被抓,回头瞅着郭越:「郭大,你想干什么?」 郭越咬了咬牙,压低声音:「哪日得了机会,你再把她带出来。」 「什么?」陆显眨了眨眼,不大明白。 「我话没说完。」郭越声音更低,「我还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陆显气极反笑:「那你倒是说,你是什么意思啊。」 两次把人叫来,到现在话都没说完?郭大是在逗他玩儿吧? 将陆显拉到一边,郭越才道:「你对袁姑娘是什么意思,我对她就是什么意思,你明白了吧?」 「你!」陆显瞪大了眼睛,但转念一思忖,似乎不算奇怪。嘉宜妹妹生的好,性格也好,还会写话本,讲故事,郭越对她生出恋慕的心思,也正常啊。 郭越深吸了一口气,对好友道:「可我不知道她怎么想。」 陆显心思转了几转,面色微冷,甩开了郭越的胳膊:「我们陆家的姑娘,不给人做小。」 嘉宜虽是继妹,可在他心里,和亲妹妹并无差别。 「也没说做小。」郭越摇头,「如果她点头,那肯定要想办法让她做正妃。咱们是什么关系,我能让你妹妹给我做小?」 陆显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心说,如果做正妃,那倒可以考虑一下。 「咱们两家勉强算是亲戚,知根知底的,她嫁给我们家,不比嫁给外人强?」郭越观察着好友的神色,继续道,「反正我肯定不会让她受委屈的。」 陆显轻嗤了一声,摇了摇头:「我不想结亲不成反结仇。」 「不会结仇啊,你和袁家结仇了吗?」郭越笑笑,「再说,这都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焉知她自己不愿意?要不,你帮我探一探口风?她再过几个月可就要及笄了。」 先打声招呼,别让旁人给抢走了。 陆显歪着头,打量好友,良久才慢吞吞道:「行,那我帮你问一问。不过——」他微微眯起眼睛:「不管她是不是愿意,这件事你都不能告诉任何人。」 虽说本朝民风较开放,但姑娘家还是重名声的。 郭越点头:「那是自然。我还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 陆显冲他拱一拱手,回到马车边,动作敏捷上了马车。 韩嘉宜正百无聊赖坐在马车里,见二哥回来,不由露出欢喜的神色:「二哥做什么了?咱们回吧。」 「跟郭大说了几句话。」陆显不着痕迹打量着妹妹。 两人熟悉之后,他渐渐忽略了她的外貌,在他眼中,她就是妹妹。然而此刻细细打量,发现她肌肤白皙,明眸皓齿,看着人时,眼中流淌着浅浅的笑意,更添几分丽色。 确实是个很美貌的姑娘,也难怪郭大会动心。 一想到郭大竟然惦记着自己妹妹,陆显有几分自得,又有几分不快。 而韩嘉宜听他提到平安郡王,眼皮一跳,不自觉想起他那句「你有没有想过,嫁到王府去?」 那话肯定不是无缘无故说的,她心想,郭越所说的王府大概指的就是平安郡王府了。 难道说,平安郡王想娶她? 陆显观察着妹妹的神情,继续说道:「他让我问一问你,可愿跟他结亲?他许诺正妃之位,也说永不会让你受委屈,就是不知道你的想法。」 他虽然当面嫌弃郭大,可在内心深处,对此事并不反对。一个是他妹妹,一个是他好友,如果能成,当然是一桩好事。他亲事刚定,心情颇佳,也希望这世间所有有情人都能成为眷属。 韩嘉宜犹豫了一瞬,轻轻摇头:「我不大愿意。」 「为什么?」 「婚姻大事,向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问我愿不愿意的?」韩嘉宜胡乱寻了一个借口。 陆显失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固然重要,可都比不过你自己的意愿啊。你再好好想想,郭大这个人,其实还挺不错的。他出身皇室,虽然只是一个闲散王爷,可一辈子吃喝是不用愁了。他跟咱们家关系也好,以后有什么事,咱们也能给你撑腰……」 重要的是,郭大既然对嘉宜妹妹有情,那以后多半会事事顺着她,小心呵护她,就像他对秀儿一样。 韩嘉宜低了头,没再说话,心里忽的浮上一个念头:看来二哥想让她嫁给平安郡王,却不知大哥是怎么想的? 马车平稳而快速地行驶。 陆显坐在妹妹对面,状似漫不经心说道:「我跟郭大认识这么多年,他什么样我很清楚。人品方面,你不用担心。还有,他也不好美色,那种不干净的地方从没见他去过,可见是个能安心过日子的人。啊,虽然他比你二哥我还差了一截,不过也算很不错了,可以考虑。」 韩嘉宜初时只静静听着,听到最后,不由地轻笑出声。想来也只有二哥敢说一声平安郡王比他差了一截吧。 见她笑了,陆显更随意了一些。他神情恳切:「嘉宜妹妹,你进京半年,除了自家人,见到的适龄男子,又有几个?其中最出色的,是不是就是郭大了?你年纪小,可能还不知道。成亲这种事情,最好还是要找个两情相悦的。毕竟这是要过一辈子的……」 对他后面这几句话,韩嘉宜颇为赞成。若真能遇上两情相悦之人,然后携手一生,那自然是一桩美事。只是,怎么知道平安郡王是不是就是那个人呢?细想起来,她与平安郡王的交集也不算很多。 她沉吟良久,轻声道:「可惜齐大非偶。我出身不高,与王爷并不相配。」 v第37章[01.18] 当初在睢阳时,她父亲过世后,睢阳令的夫人还嫌她配不上徐玉树呢,更何况郭越是个王爷。 「齐大非偶?」陆显摇头,「这一点倒不用担心。郭大说了,若你点头,肯定是正妃。细论起来,咱们家也不差。」 韩嘉宜摇了摇头:「长宁侯府不差,可我……」 本朝律法规定,继子女与亲生子女无异,但在世人眼中,到底还是差了不少。她又不是真正的侯府千金。 陆显叹一口气,良久又道:「如果是为这个,你不用担心。他既然允诺了,那就不会委屈了你。」 在回府途中,陆显一直在韩嘉宜耳边有意无意说着平安郡王郭越的种种好处。 韩嘉宜有些茫然,平安郡王人不坏,但是要与其共度一生的话,她则从未想过,也想象不出来。 二哥描绘的很美好,而她却生不出向往之情来。 她定了定神,打断二哥的话,主动换了话题:「二哥,你觉得这手稿还有哪里需要修改?」 「啊?」陆显愣了愣,「我觉得很好,不用修改。不过个别字句可以稍微斟酌一番。」 他也回过味儿来,知道妹妹是不想再继续方才的话题,就咳嗽了一声,商谈话本的事情。 回府后,陆显送韩嘉宜回去换衣裳。他想了又想,再次开口:「你不妨静下心再想想,郭大人不错,许你正妃之位。别说什么齐大非偶,咱们家不算差了。看在长宁侯的面子上,也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不会让你受委屈……当然,你如果真不愿意,也没什么。」 韩嘉宜「嗯」了一声:「我好好想想。」她快步回房。 陆显一转头,则看见了站在树后的人影。他心中一凛,高声问:「谁?」 「是我。」梅姨妈拎着食盒自树后走了出来,「显儿。」 陆显讶然:「姨妈怎么在这儿?」 「哦,我啊,我做了几样睢阳那边的糕点,想着给嘉宜尝尝,看是否地道。」梅姨妈微微一笑,「衣裳有些乱,就站在树后面理了理。」 若非如此,也不会听见显儿和嘉宜的对话。 「糕点?」陆显来了兴致,「睢阳的糕点和京城的,有哪里不同吗?多不多?我能不能也尝两块儿。」 「当然能。」梅姨妈笑得慈爱,「不过这是给嘉宜的,你如果想吃啊,我等会儿让人给你送。」 「好啊好啊,那我可得留着肚子好好等着。」陆显嘻嘻哈哈同姨妈作别,转身回去。 梅姨妈拎着食盒站在院中,重重叹一口气,心中酸涩无比。 显儿是她亲外甥,是她姐姐的亲儿子,是静云的亲表哥。然而他做了什么?她听外甥提过郭大,知道那是平安郡王。平安郡王许嘉宜正妃之位?还不是因为陆显的缘故?因为长宁侯府的缘故?否则嘉宜能认识王爷? 陆显把他毫无血缘关系的继妹介绍给王爷做王妃,就没想过和他血脉相连的表妹吗?嘉宜尚未及笄,而静云已经到了能许亲的年纪啊。 同样是住在侯府,静云哪里比嘉宜差了?凭什么想求娶嘉宜的是堂堂王爷,而打听静云的只是一个七品总旗? 说着静云和嘉宜在府里待遇一样,其实真到了说亲的时候,明显还是不一样的。 梅姨妈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压下心头的失落情绪,拎着食盒去见韩嘉宜,将亲手做的糕点赠与她。 韩嘉宜刚换了衣裳,就听说梅姨妈来了,当即将其迎了进来,亲自斟茶,热情招待。 梅姨妈心中不平,可面对韩嘉宜这么一个小姑娘,她也不能说什么,不能怪什么,含笑说明来意。 「睢阳的糕点吗?」韩嘉宜闻言,惊喜之余又颇为感动,「多谢姨妈了。」 「我就是照着书上做的,也不知道味道怎样,是不是真的地道。你尝尝,不管好歹,都别嫌弃。」 韩嘉宜连连摆手:「姨妈说的什么话?不嫌弃,不嫌弃。喜欢还来不及呢。」 在她的印象中,梅姨妈身体不大好,但性情爽朗,对他们几个小辈很好,尤其是二哥。听二哥说,梅姨妈时常会亲自下厨做些吃的送给他。现在也轮到她了么? 韩嘉宜净了手,认真品尝后赞不绝口。 「地道吗?」梅姨妈殷切地问。 韩嘉宜连连点头:「好吃呢。」 「你喜欢就好。」梅姨妈松了口气,「那你慢慢吃,我先回去了。方才遇见显儿,他也馋得不行。我得教人给他送些。」 送梅姨妈离开后,韩嘉宜教人包好后给母亲沈氏送了一些。 梅姨妈慢悠悠回去,看见诸事不知的女儿,重重叹一口气,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偏生她这个丫头,不争不抢,没有一点上进之心。但凡稍微有点心思,如今在侯府也不会是这般尴尬的境地。 以前还好些,静云是长宁侯府唯一的姑娘。虽说是表姑娘,可也占了个唯一。 「娘,怎么了?嘉宜说不好吃吗?」陈静云看母亲神情不对,小心问道。 梅姨妈摇了摇头:「没有,她很喜欢。」她停顿了一下:「路上碰见了你表哥,他也爱吃。你收拾一些,给他送去。」 陈静云含笑应下:「好啊。」 「还有。」梅姨妈深吸了一口气,「你没事多去你表哥跟前走走。你们是表兄妹,一个外公的,别太生分了。还有嘉宜那边、世子那里,老夫人、沈夫人,闲了多走走转转,跟他们说说话,聊聊天。」 她知道女儿不中用,所求的也只是让其多在人前多露露脸,别让人给忘了。 陈静云抿唇不语,好一会儿才道:「我去给表哥送糕点。」她冲母亲福了福身,匆忙离去。 望着女儿远去的背影,梅姨妈再次叹了口气。 韩嘉宜吃了一些梅姨妈送来的糕点,到了用饭的时候,就只用了一点。 陆显瞧了她一眼,饭后拉着她去了无人的所在,悄声问她:「怎么了?郭大的话给你造成了困扰?连饭都吃不下了?」 v第38章[01.18] 「啊?」韩嘉宜微愣,继而摇头,「不是不是。」 「那是怎么了?」陆显不大相信。 韩嘉宜小声道:「我就是在饭前吃了几块糕点而已,所以不饿。」 「那就好。」陆显松一口气,又回到正题上,「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还没想呢。」韩嘉宜斜了他一眼。 「那你慢慢想。」 韩嘉宜皱了皱眉,心说其实这也没什么好想的。她自己不大愿意。可二哥很明显对此事甚是支持。而娘的态度,她虽没有细问,但联想到大年初一娘对她说的那番话,她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她内心深处很想知道大哥对此事怎么看。 可惜晚饭时大哥并没有回来。 陆晋这几日繁忙,一日三餐多半都在外面吃了。如果是去年这个时候,他忙于公务,就不回长宁侯府了,直接宿在梨花巷。但今年不管多晚,他都要赶回长宁侯府。 他想,大概是因为他不知道她会不会在书房点燃四盏灯等他回去吧。 其实她已经有好几晚没去书房了。 可是陆晋每晚回府,仍要到书房走一遭。 万一她在等他呢? 这晚回长宁侯府已是戌正时分,陆晋理了理衣衫,大步向书房走去。 远远的,他就看到了书房的光亮。他心中蓦地一喜,一天的疲惫似乎消散了大半。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站在书房门口,他轻咳一声,缓缓推开了门。 韩嘉宜正坐在书桌前,双眉紧锁,思考着措辞。她面前虽然摊开了一本书,但她的心思完全不在书上。 听见响动,她下意识抬眸。 待看到门口熟悉的身影后,她不自觉面露笑意,清丽的眸中光影浮动,似有两束跳动的火苗。 「大哥!」她声音急切而略带欢喜。 陆晋心头一跳,轻咳一声:「我要到练功房去,看见灯亮着,就过来了。在看书?」 韩嘉宜站起身来,点了点头,继而又连连摇头。 「嗯?」陆晋挑眉,唇角却漾起了清浅的笑意。 「大哥忙不忙?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大哥。」韩嘉宜指着椅子请他坐下。 陆晋「唔」了一声,神态如常:「还好,你想问哪方面的就问吧。」 每到她向他请教问题时,他心里都会有几分庆幸他是在锦衣卫当差。这么一来,她用到他的地方还挺多,两人的交集也会变多。 韩嘉宜稳了稳心神,尽量自然问道:「我听说宫中有种对太监宫女们的惩罚,叫提铃,不知具体是什么。」 「提铃?」陆晋皱眉,「提铃是针对宫女的,太监不在此列。受罚的宫女每夜徐步走至各宫各门,高唱天下太平,风雨无阻。」 韩嘉宜点头,十分受教的模样:「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还有什么?」陆晋不紧不慢道。 韩嘉宜将事先准备好的问题,一一问出来。 陆晋细细答了,同往常一样,他有意留一两个,假说不大确定,需要查看询问,待能确定了再告诉她。 韩嘉宜毫无所觉,对此深信不疑。 当然,此时她的心也不在这些事上。她话本都写完了,其中涉及的问题也早就解决了。她今晚问的这些全是铺垫,她真正想问的还没问出口呢。 陆晋轻声道:「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剩下的哪几个,我得空了再问问,真正能确定了再告诉你。」 他站起身欲走,而韩嘉宜则冲口道:「大哥,我还有一个问题。」她停顿了一下:「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陆晋见她神情严肃,他也打起精神,重新坐下,直视着对面的少女:「什么问题?」 「大哥,不是律法,不是刑讯,也不是宫规。」韩嘉宜眼眸半垂,声音渐低,「是关于情感方面的问题。」 「情感?」陆晋心里一咯噔,面上却不显分毫。他甚至还笑了笑:「哦?你情感上能有什么问题?」 「不是我,不是我。」韩嘉宜连连摇头,「跟我没关系,是我的新故事。」 「哦?」陆显眸光轻闪,眼中浮起一丝兴味。 韩嘉宜笑了笑,尽量使自己看起来神色正常,无一丝异样:「是这样的,我不是在写新故事吗?我以前只写破案,这次打算加一些东西。比如情感方面,有母子之情啊,师生之情啊,朋友之情啊……当然,也有男女之情。可是我从来没写过,不知道怎样才合情合理。」她轻轻叹一口气:「我发愁好久了,难以继续,想着大哥见多识广,可能会有高见,这才问一问大哥的意见。」 她时而蹙眉,时而轻叹,仿佛真的在为笔下的故事走向而发愁。 陆晋知道她写话本写的认真,不过他自己对话本并无研究,闻言只是笑了笑:「那你说说看。」 「我先说明啊,这故事都是虚构的啊,我主要是不知道走向了。」韩嘉宜定了定神,「这是个千里寻亲的故事。有个姑娘自小没有父亲,她长到十八岁上,开始了寻父之旅。一路破案,遇上许多艰难险阻,都巧妙化解了。这些我都写的很顺,我写不顺的是,关于她的情感。她寻到父亲以后,认识了一个人。这人出身不错,好像也对她有意,还提出要娶她为妻。你说她是该答应,还是不答应。」 她本想将始末原原本本说给大哥听,但这毕竟涉及她自己的亲事。她犹豫再三,终难开口,所以选择换个方式询问。 陆晋略一沉吟:「我不知道前因后果,也不知道这两人身份怎样,相处如何。你如果不介意,可以说的具体一些。」 「身份?两人身份悬殊。在正常情况下,很难成为眷属。不过那个男子表示,他可以解决这些问题,许她正妻之位。相处嘛,他们兴致爱好也算相同。」韩嘉宜思忖着回答,「话能说到一块儿去。但是……」 v第39章[01.18] 陆晋听到她说「身份悬殊,正常情况下,很难成为眷属」,心里蓦地一酸,不免有些涩然。很难结成眷属,和他们的情况其实也有相似之处。他双目微敛,轻声问:「还有么?那姑娘自己是怎么想的?」 「她?」韩嘉宜摇了摇头,皱眉思索一会儿,「她把那男子当做是朋友的朋友,从没生出过其他的心思。而且她觉得两人身份悬殊,真在一起可能会很艰难。」 陆晋垂眸,心说,看来是不大愿意了。他缓缓点头:「那还有其他人物吗?」 「什么?」韩嘉宜微愕。 陆晋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这不是你写的故事吗?故事里还有其他人吗?和这姑娘年貌相当的男子?」 「……」韩嘉宜略一迟疑,缓缓摇头,动作极轻,「没,没有。」 陆晋双眉紧锁:「那就答应吧。」 「答应?」韩嘉宜眨了眨眼,「答应吗?」 大哥居然认为该答应吗? 陆晋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她既然要写话本故事,还要增添感情部分。那么女主人公答应其爱慕者的提亲,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而且那个男子用情极深,又没其他合适的男性,自然就是他了啊。 韩嘉宜轻声问:「那身份悬殊怎么办?」 「那人不是说他能解决吗?」陆晋反问。不能解决问题,还提什么亲?让人家姑娘给收拾烂摊子吗? 他心说,难度大一些,故事多些波折,岂不更有意思? 韩嘉宜继续问:「那,没感觉怎么办?」 「感情这种事情,其实是可以慢慢培养的。」陆晋双目微敛,轻声道,「以前当成是朋友的朋友,以后会有变化也说不准。」 就像他一样,不知何时动了心,本想逃开的,却不知不觉,陷得更深。 现实生活已经很不完满,话本里的人总该欢喜一些。出于这点私心,他希望话本能有个好结局。 韩嘉宜静默了好一会儿,诚恳道谢:「嗯,明白了。谢谢你,大哥,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正含笑点头的陆晋眼角余光瞥见她脸上的坚定之色后,心中一凛,忽然觉得不对。 什么叫「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她问的不是故事里的人么?不对,不对! 他心思急转,忽然想到了什么,心中骇然,脸色大变。 而这时韩嘉宜冲他福了福身,已经打算离去了。她刚一转身,肩膀就被人按住了。她回眸,诧异地看向陆晋:「大哥?」 深深吸了一口气,陆晋试图平复心情:「嘉宜,我觉得我们应该再商议一下。」 「啊?」韩嘉宜不解。 陆晋勾一勾唇角:「我又想了想,还是不答应的好。」 「不答应?」韩嘉宜诧异。方才,他明明说的是答应啊,怎么才一会儿就改了主意? 「对。」陆晋轻轻点头,认真严肃,「不能答应。」 韩嘉宜下意识问:「为什么?」 陆晋胡乱找个理由:「这两人身份悬殊,不合适。」 大哥短短数息间就改变主意,韩嘉宜心下狐疑,就学着他之前的话问道:「可是大哥不是说,身份悬殊不是问题,只要能解决就好吗?」 陆晋心头窒闷,真恨不得收回先时的话。他轻咳一声:「那也得等真正解决了再说。谁知道他所谓的自己能解决是不是哄人的?他确实许了正妻之位,可他的亲事,他自己真能做主吗?」 韩嘉宜秀眉微蹙,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对。她试探着道:「大哥的意思是,等那人解决了所有问题后,再来提亲。这个时候,再让那姑娘同意?」 「当然不是!」陆晋脱口而出,「依你所说,他们不仅仅是身份悬殊这么简单。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当然要嫁自己真心想嫁的人。你不是说,只把他当成朋友的朋友吗?」 略一迟疑,韩嘉宜却道:「可是,是你说的,感情是可以培养的。以前当朋友的朋友,以后说不定就会发生变化。」 灯光下,少女水眸晶灿,静静地望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不像平时那般满是信赖,而是隐约带着怀疑。 陆晋深吸口气平复情绪:「是可以培养,可之前只当做是朋友的朋友。再怎么培养,也不会培养出男女之情来。」 这话说的斩钉截铁,和方才全然不同。他态度前后变化太明显,韩嘉宜自己也有点懵了,不清楚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半垂着头不说话。 ——当然,相较而言,她更赞成大哥这一次的观点。 陆晋见她低头不语,心中不觉慌乱,还有些莫名的酸楚。他轻声道:「嘉宜,听话,不能答应,太草率了。」 韩嘉宜皱眉,眼中闪过犹疑之色。 她想不明白是什么让大哥短时间内态度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她的反应让陆晋心中一沉,他微眯起眼:「嘉宜,其实你问的不是故事里的人,而是你自己吧?」 话一出口,他隐隐有些悔意。但事已至此,也没有收回的必要了。他必须倾尽全力阻止她答应。 他说的平淡,而韩嘉宜听在耳中,却如同有道响雷在耳畔响起。她猛然抬头,一双翦水秋瞳写满了惊诧:「大哥知道了?」 她倒也不是有意想瞒他,而是在他面前,感到有些难以启齿。说来也奇怪,她跟二哥谈这些时,没多少顾忌。而面对大哥,她尽管心里很想知道他的想法,但不知为何偏偏不好意思直接讲出来。 陆晋轻嗤一声,心中窝火。幸亏知道了,若不知道,真不敢想会怎样。 听他轻嗤,韩嘉宜心里有些难受,她别过脸,轻声道:「不是要瞒着你,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讲……」 他沉声道:「那个外出寻父的姑娘是你,对不对?和你身份悬殊向你提亲的男子是谁?平安郡王?」 把母亲换成父亲,更改一下年龄。朋友的朋友,应该就是陆显的好友了。 v第40章[01.18] 韩嘉宜双眼圆睁,没有否认。 陆晋看她神色,瞬间了然,他果真没有猜错。 他胸膛起伏,内心惶急、恼怒,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他不去看她,双目微敛:「是不是?」 轻轻点了点头,韩嘉宜轻声道:「是啊,大哥猜的没错,就是这么一回事。他托了二哥跟我说的,大哥莫告诉别人。」 陆晋缓缓吐出一口郁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轻咳了一声,他温声问道:「我不告诉别人,那你老实告诉我,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不会真因为他的劝说而私下答应平安郡王的提亲吧?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时光倒流回半个时辰前。那他肯定会态度坚决告诉她:不同意,千万别同意! 见他神色如常,并无一丝异样,韩嘉宜也收起了多余的情绪,如实诉说自己的想法:「我原本不是很想答应,他不是个坏人,但我跟他……」她说到这里摇了摇头:「不过娘好像挺喜欢他,二哥很支持,大哥你也认为我该答应。我……」 当她所有信任、亲近的人都认为她该答应时,她自己也有了几分犹豫。反正她也没有非嫁不可的人。 「没有。」陆晋毫不犹豫打断了她的话,「我不认为你该答应。」 听说她原本不愿答应,他悄然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放下了大半。 韩嘉宜斜了他一眼,不说话,心想,你原本真不是这么说的啊。 陆晋面色不改,自然大方:「嘉宜,你是不是觉得奇怪为什么我现在和方才是截然相反的观点?」不等韩嘉宜回答,他就自行续道:「因为现实不是话本。如果是话本,我会毫不犹豫劝你同意。为什么呢,一来这样难度大,故事更曲折,更精彩。二来主要人物终身有靠,故事也更完满。作为看书人,这是我最想看到的,对不对?」 韩嘉宜点头:「嗯。」 微微勾了勾唇,陆晋又道:「可是,嘉宜,现实和话本是不一样的。你是人,不是话本里的角色。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你不必为了故事更完满而嫁给一个压根不想嫁的人,也不用为了故事更精彩而让自己经更多曲折磨难。你也很清楚,你们身份悬殊。这件事不是你们两人就能做主的。你即使真答应了,这婚事也未必一帆风顺……」 韩嘉宜微抬起头,露出一双晶亮的眼睛。她只觉得脑海中似乎有什么炸裂开来,带着耀眼的光芒。 她忽然想起在睢阳的最后几夜,叔叔婶婶轮番劝说她,要她嫁给徐玉树冲喜时,她心里的那个声音。 她的人生,其实该由她自己来掌控。她最该听取的,不是别人的意见,而是她自己内心的声音。 见她似乎是在发怔,陆晋心中不由惴惴。他继续说道:「你二哥劝你答应,是因为他和平安郡王是好友,你娘也同意,是因为,因为平安郡王看着也挺光鲜。但你不妨问问你自己,你为什么一开始不愿意。」 韩嘉宜心想,其实最主要的原因不是身份悬殊,而是如果有选择的话,她不愿与平安郡王共度一生。——若是她无法选择,难以抗拒也就罢了,可若是将选择权交到了她手里,那她不想嫁他。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因为我只把他当做二哥的朋友,嗯,还是大哥的表弟。」 「嗯。」陆晋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意,心情也轻快了一些,「是啊,连朋友都不是,只是你二哥的朋友。看来这分量够浅了。那你还犹豫什么呢?」 犹豫什么呢?韩嘉宜也问自己。她眨了眨眼睛,大哥这么跟她分析了一番,她确实渐渐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萦绕在心头的迷雾被风吹散,她能清楚地看到自己内心的想法。轻轻「嗯」了一声,她笑了:「也不是。」 也不算是犹豫,只是想有个人肯定看她的看法,给她一枚定心丸。 长舒了一口气,韩嘉宜轻声道:「大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真的很谢谢你,跟我说这么多。」 听她话里的意思,大约是不答应了。陆晋心里一喜,却仍是有些不放心,试探着问:「那你打算……」 韩嘉宜笑了笑,甚是轻松的模样:「我打算告诉二哥,我身份低微,配不上平安郡王。而且,我没有要与他结亲的意思……」 陆晋闻言彻底放下心来,眸中不自觉漾起笑意:「嘉宜,你还没有及笄。议亲这种事情,完全可以不急的。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马虎不得。你也不用担心错过这个,就没有其他好的。京中优秀儿郎多的是,你这么好,等你及笄了,求亲的人只怕能把咱们家门槛踏破……」 说到这里,他心头一滞,酸涩无比。 郭越这一遭提亲,她推拒了。那以后如果有张越、王越、李越、赵越呢?还都能这般拒绝吗?而且,如果是不经由她,直接到她母亲那里提亲呢? 他是她兄长,一次也就罢了,岂能次次都征询他的意见、任由他说「不」? 望着灯光下明显放松下来的少女,陆晋心头一跳。他之所以努力阻止她答应,不是因为那人是平安郡王,而是因为她。 他不想她嫁给别人。 他希望她嫁的人是他。 韩嘉宜毕竟是个尚未及笄的姑娘,听他说什么求亲的人把门槛踏破,也不由地感到羞窘。她摆了摆手:「大哥别说啦,我都明白的。」 少女俏脸微红,星目含羞,她粉颈低垂,教人顿生怜爱之意。 陆晋胸口一热,悄悄移开了视线:「那就好。」 韩嘉宜再次诚恳道谢:「多谢大哥了,大哥也回去早些歇着吧。」 解决了一桩心事后,倦意后知后觉袭来。同大哥打了招呼后,韩嘉宜告辞离去。 如同往常一样,陆晋沉声道:「我送你。」 熄灭了书房的灯后,韩嘉宜提着一盏羊角灯,在大哥的陪同下回自己所住的院子。 凉风吹过,她抬眸看向身侧的大哥,心里温暖而又安定。 陆晋能察觉到她的视线。她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时,仿佛有一只柔软的小手抚过他的面颊,痒痒的,酥酥的。 他反复对自己说,不要去想。 然而等到了她院子的门口,他终是忍不住道:「嘉宜。」 「嗯?」韩嘉宜收回即将踏进院子的一只脚,抬头看他,一双眸子灿若星辰,「大哥还有事?」 动了动唇,陆晋咽下到嘴边的话,只说了一句:「别多想,做个好梦。」 韩嘉宜「咦」了一声,重重点头:「我知道的,大哥也是。」 v第41章[01.18] 两人就此分别。 可惜明明答应的好好的,真洗漱过后躺在床上,韩嘉宜却翻来翻去,睡不着了。脑海里乱糟糟的,一时是大哥今晚的话,一时是思索婉拒的说辞。 直到交了三更,才勉强睡去。 这一晚她睡得并不踏实。 外面,风吹着柳树,发出不小的声响,房内她一个接一个的梦。时而梦到她还在睢阳时的场景,有她偷偷跑去爹爹举办的诗会,有爹爹病重咯血,有徐玉树极其恳切向她道歉,有停靠在韩家门口的花轿…… 她夜里醒了多次,又默念了一会儿心经,有意控制呼吸,才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起床时,天已经亮了。 雪竹笑吟吟告诉她:「姑娘,世子一大早让人送了这个过来。」 「什么?给我瞧瞧。」韩嘉宜好奇,自雪竹手中接过来,见是极为寻常的话本,怔了一瞬,很快想到昨夜的事情。 她心想,是不是大哥在提醒她,她不是话本里的人,要听从内心的想法? 她唇角轻扬,心说,也没必要提醒。她既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思,那就不会随意反悔啊。 不过,大哥的好意,她心领了。 匆匆收拾好,去正房用早膳时,已不见了大哥的踪迹,二哥也急匆匆地正欲离去。 ——陆显昨日休沐,今天要在书院上课。往常他都是在休沐日傍晚就回书院的,这次竟然在家耽留了一晚。没办法,只能清晨早早回书院了。 看见韩嘉宜,他匆忙打了个招呼:「嘉宜妹妹早,我要去书院了。」 见他行色匆匆,韩嘉宜也不好直接拦下他说正事,只点了点头:「二哥路上小心。」 反正二哥让她慢慢想,等下次见到他或者平安郡王,她再仔细分说也就是了。 在接下来的几日,韩嘉宜专心整理手稿,莫说在书院读书的二哥,连大哥她都没见到。 陆显休沐回来,直接就去找了韩嘉宜,他先是问起书稿,接着又谈起在书院的生活。良久之后,才问道:「那件事,你想的怎么样了?」 这几天,郭大一直在他耳边有意无意提起。他也想知道,嘉宜妹妹思索的如何了。 韩嘉宜正色道:「正想跟二哥说呢,我想了又想,还是觉得不合适。」 「怎么说?」 「还是那些原因啊,齐大非偶,我高攀不上。」韩嘉宜望着二哥,不紧不慢道,「我只把他当成是二哥的朋友,没有一丁点男女之情。」 陆显笑意微敛,他皱眉,打量着妹妹,好一会儿才道:「你说的是真心话?」 韩嘉宜点头:「嗯,我还能对二哥说假话吗?」 「果真是瞧不上郭大?」 「不是……」韩嘉宜有些哭笑不得,「不是瞧不上,就是不想……」 陆显挥手,打断了妹妹的话:「我明白了。」 韩嘉宜觑着他的神色,小心问道:「二哥,你生气了?」 「没有。」陆显果断摇头,「这有什么可生气的?」 只是觉得很遗憾罢了。 一个是他妹妹,一个是他最好的朋友。郭大又是很认真的样子,他还以为能成呢。 韩嘉宜瞧着他:「没生气就好,我还真怕你会生气。」 「你看不上他,是他没福气,我生你的气做什么?」陆显双手抱臂,「不过,你是真的决定了吗?其实你说的那些,都不是没有解决的方法……」 他到底还是有些不死心。在他看来,郭大真的算是不错了。而且,在世人眼中,郭大恐怕要比他强上很多。而嘉宜妹妹,竟然丝毫不动心么? 「我知道,我知道。」韩嘉宜微微一笑,「我都明白的。」 陆显长叹一声:「那你还有别的想法吗?比如我其他好友……」 韩嘉宜定定地望着他,小声道:「二哥,我还没及笄呢。」 陆显一噎,继而胡乱摆手:「啊,对,你说的是。放心,我会帮你转达。」 他也不等到休沐日结束了,告别嘉宜后,直接去平安郡王府寻找郭越。他也不多寒暄,开门见山:「她不同意。」 「什么?」郭越愕然,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好友指的是哪件事,涩然问道,「为,为什么?她有没有说为什么?」 「她说,齐大非偶。」陆显也不瞒他,「还说对你没有男女之情,大约只把你当兄长。」 郭越皱眉,甚是不解:「你没有告诉她吗?我会努力让她做正妃?」 陆显摊手:「说了啊。」他心说,他说的可不止这些,他那天把郭大的优点几乎夸了一个遍。拍了拍好友的肩膀,他笑道:「算了,她既然不同意,那就算了吧。」 郭越不说话,心想:算了?怎么能算了呢?他第一次想娶一个姑娘,怎么能就这样算了?陆二给的理由并不能说服他,他想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见好友似是心情低落,陆显颇为豪气:「别多想了,要不,我陪你喝两杯?」 「好。」郭越点头。 于是,两人推杯换盏,不多时都有了些醉意。 陆显虽然微醺,可到底没胆量醉酒后滞留外面。他喝了一碗醒酒汤,急匆匆乘车回府。 v第42章[01.18] 然而马车停在长宁侯府外,他刚一下车进府,就看见了大哥。 陆显一激灵,酒意消散了大半。他故意站得远些,冲其行了一礼:「大哥。」 微风将身上的酒气吹到陆晋鼻端,他长眉拧起,不由地想到嘉宜所说的,二弟劝她答应郭越提亲一事。他目光沉沉:「你都是定了亲的人了,要好好读书、早些考取功名,不要胡闹!」 「啊。」陆显低呼一声,心里暗说不好,面上却十分受教的模样,「知道了。」 陆晋又看他一眼,略微缓和了神色:「以后多读书、少饮酒。」停顿了一下,他佯做无意,提了一句:「也别经常去闹嘉宜。」 陆显也不去细想大哥话里的意思,连连点头:「嗯嗯。」他指了指自己院子的方向:「那我先过去了?」 见大哥点头,陆显暗舒一口气,匆忙离去。 而陆晋则双目微敛,掩住了眸中的复杂情绪。 他已经好几日没回府了。自从那一夜,他生出了想娶她的念头后,这心思就像生了根一般,牢牢扎在他心间,再也清除不掉。 陆显回到府中,正是用晚膳的时候。可他饮了酒,身上有酒气,也不敢往父亲继母身边凑,只推说在平安郡王府上已用过饭,自己则回房沐浴后倒头就睡。 长宁侯夫妇不疑有他,招呼陆晋与嘉宜用饭。 韩嘉宜略一思忖,就猜出了二哥去平安郡王府的缘由。——算算时间,他刚从她那儿离开,就直接去见郭越了,肯定是替她转达意愿了。 思及此,她莫名有些心虚,下意识抬眸看了大哥一眼,继而低头用膳。 只是一眼,就让陆晋心头一跳,不自觉向她看去。而彼时,她已低下了头。他目光在她侧脸上凝滞了一瞬,就又若无其事收回了视线。 双目微敛,他清楚地意识到,他已经无法忽视她对他的影响。 用过晚膳,沈氏留下女儿说话。 陆晋略一犹豫,则先行去了书房。他慢悠悠的,将四盏灯一一点燃。 望着跳动的灯光,他不由地想到那夜在这里他们两人的对话。 他想娶她,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以他们现下的关系处境,他们若想结为夫妻,则所要走的每一步路都会艰辛无比。 横亘在他们中间的,不仅仅是律法的禁止,还有舆论和伦理道德。 律法方面好操作,每年八月,官府重新造册入籍。届时不让她以长宁侯继女的身份落户陆家也就是了。真正难处理的,是悠悠众口,以及嘉宜的心。 她进京半年,数次以陆家继女的身份出现,在旁人眼中,她就是他的妹妹。即便她户籍落在了别处,恐怕也很难改变旁人的看法。 她并不是那种能一点也不顾忌旁人眼光的人。而他也不舍得她被旁人指指点点。 他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但他在乎她的。所以,他要尽快处理掉那些难题,使他们之间没有外部阻碍。 动心的人是他,生出那种心思的人,也是他。在没有解决所有难题之前,他不能让她陷入和他一样的境地,也不能让她感到丝毫困扰。 他想要她,在亲人的祝福下,心甘情愿地嫁给他。 如果他的求娶,带给她的是痛苦而非幸福,那又有什么意思? 距离她正式迁入户籍还有半年左右,留给他的时间,并不算多。 此时韩嘉宜正在母亲房中,陪母亲说话。 沈氏今晚特意留下嘉宜,是为了商议其及笄礼一事。距离五月初九,韩嘉宜的及笄礼,还有不足三个月,也到了该准备的时候。 这是女儿在自己身边的第一个生辰,也是极为重要的一个,所以沈氏十分重视。她冲女儿笑道:「你五月及笄,规格就比照着静云,好不好?」 嘉宜虽是她亲女儿,但静云自小长在府里。从去年嘉宜进京到现在,两个姑娘的吃穿用度,各方面都没有太大差别。 「好啊。」韩嘉宜对此没什么意见。 「你有没有相熟的朋友?娘好提前下帖子。」沈氏轻笑。 「左不过是表姐、静云、顾小姐她们……」韩嘉宜随口说道。 她来京城才半年左右,还有一段时间闭门不出。真正能称得上朋友的也没几个。 沈氏轻叹一声:「是了,想来你的手帕交都在睢阳。」她说着取出薄薄的几页纸,递给女儿:「你瞧一瞧,赞礼、赞者、有司、正宾……可都还满意?」 韩嘉宜随手翻了翻,见都是些熟名字,大约都能对的上。她点头:「很好啊,其实这种事情,娘做主就好了。」 「什么娘做主就好?」沈氏嗔道,「这可是你的及笄礼,一生只有一次的,是姑娘家最要紧的生日。及笄以后,就是大姑娘了,可以许亲了。一点都马虎不得。」 「娘不是说要多留我两年么?」韩嘉宜转了转眼珠,故意道,「这就急着发嫁了么?」 「不是急着发嫁。」沈氏皱眉,「肯定是要多留你几年的,不过该张罗的也要张罗了。姑娘家珍贵的年岁,也就那几年。如果真有好的,可以先定下。」她定了定神,又道:「除了你,还有静云,两个姑娘,都到了该许亲的年纪。」 韩嘉宜「哦」了一声,没再说话,她没有告诉母亲平安郡王私下提亲一事。反正她已经拒绝了。 同母亲略说了几句闲话,她起身告退。 本欲直接回房休息,然而在途径书房时,她远远看到书房的灯,以及映在书房窗户上的大哥的身影。 韩嘉宜心念微动,站在书房外敲了敲门:「大哥?」 耳畔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而那声音的主人此刻还浮现在他脑海里。陆晋精神一震,直接打开了门,目光灼灼,直视着她:「嘉宜。」 他黝黑的眸子如深潭,倒映着她的身影。 韩嘉宜不觉微怔了一瞬。她压下心头的异样情绪,轻声问:「大哥还没回去吗?」 v第43章[01.18] 双目微敛,陆晋将门开的更大了一些,做个「请」的手势:「进来说话吧。」 不等她有动作,他便率先走进了书房。 韩嘉宜也不多想,紧随其后。 熟悉的书房,熟悉的四盏灯,熟悉的大哥。 韩嘉宜想了想:「大哥,今天我托二哥告诉了王爷我的想法。对王府和咱们家的交情,不会有什么影响吧?」 陆晋「唔」了一声,摇头:「那倒不会。婚姻结两姓之好,即使结不成亲,也不至于交恶。你不必有这方面的担心。」他停顿了一下,状似无意说道:「不过,既然拒绝了人家,就该有意离得远一些,免得人家误会还有念想。」 「这我知道。」韩嘉宜笑笑,她瞧了陆晋一眼,好奇问道,「大哥在做什么?是有公务吗?那我就不打扰了。」 她今晚没什么问题要问他,她敲门,只是想亲口告诉他,她已经明确拒绝了平安郡王。 「不是公务,是在看话本。」陆晋说着扬了扬放在桌角的书。 韩嘉宜定睛一看,竟是《宋师案》。她低低地「咦」了一声,脸颊微烫,心里有几分不自在:「大哥怎么看这个啊?」 以前他看她的话本,甚至给出不好的评价,她也只是生气难堪,或是不服输,一心想获得他的肯定和赞扬。而此刻得知他在看《宋师案》。她的第一反应却是难为情。 她的话本,不可避免带有她的思想。而她并不愿意让他通过她的话本窥探她的内心。 明明以前,她没想过这些的。 她双目微阖,心想,大哥太好了。我肯定是不想让他看见我的一丁点不好。 陆晋盯着她,不答反问:「嘉宜还记不记得太后?」 「啊?」韩嘉宜抬眸,清澈如水的眸中满是惊讶,「记得啊。」 那是太后啊,她又怎会不记得? 「我想明天带你去见太后。」陆晋不紧不慢说道,「明月郡主近来在宫外养身体,太后孤单的很。听说三本《宋师案》,她已经看了不下十遍。其他的,又入不得她的眼。自从上次一别,她时常念叨你。只要看见我,就让我带你进宫……」 说到这里,他勾了勾唇角,轻轻一笑:「正好我明天没什么事,带你进宫一趟,你觉得怎样?」 韩嘉宜迟疑:「明天吗?」 其实对进宫这件事,她有些紧张,也有些胆怯。毫无疑问,太后是位很慈爱的老人家,而且那还是将大哥养大的外祖母。论理,她确实该拜访的。但她对皇宫里,除却太后以外的其他人有惧意。 比如皇帝,比如先时住在宫里的明月郡主…… 不过,有大哥陪同的话,应该无碍吧? 她很相信大哥,她也确信大哥不会害她。 陆晋见她迟疑,改口道:「你如果明天有事,那后天也行,大后天也可以。」 「不是,我明天没事,明天行的,大哥。」韩嘉宜笑了笑,有些狡黠,「说起来我倒险些忘了,我还有太后这么一座靠山呢。」 「可不是?」陆晋长眉一挑,「你多往她跟前走走,只怕在她心里,能把她的一众孙子孙女给比下去。」 太后活着的儿子只有今上一人,而当今皇帝后宫只有一后数妃,迄今为止,只有两个公主。不过太后名义上倒有几个孙子孙女。 韩嘉宜笑着摇头:「这我可不敢。我一个平民丫头,怎么能跟龙子凤孙们比?」 陆晋只笑了一笑,心说,你还真不比他们差到哪里。他们也不过是血统上占些便宜罢了。他略一沉吟,终是忍不住道:「嘉宜,你快要及笄了,对不对?五月……」 「初九。」韩嘉宜接道。 「对,五月初九。议亲的事情,其实可以先不急。」陆晋看似有理有据分析,「你现在是长宁侯的继女,这身份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如果得了太后青眼,那你能选择的范围,可就大多了。你若是能靠自己的本事,挣个诰命,那就更加了不得了。」 大哥一本正经地和她讨论议亲事宜,韩嘉宜莫名感到不自在。 大哥说什么?挣个诰命?诰命是好挣的吗?她何德何能,可以吃朝廷俸禄,有诰命身份?就凭会写几个话本子?还不如将来靠夫婿封诰可能性更大一些。 韩嘉宜对此有点不大相信,不过对于大哥所说的,先不要急着议亲这一点,她颇为赞成。她刚刚熟悉了侯府的环境,不大想改变现在的生活状态。而且,凭自己封诰无疑比依靠他人要强上许多。 「我得了空给父亲和沈夫人提一下,太后很喜欢你。」陆晋缓缓说道,「让他们先别急着给你定亲。」 当然,最好在她及笄之前,他就能把身份问题给解决掉。 韩嘉宜也没多想,只点了点头:「嗯。」 时候不早了,陆晋熄了灯,送嘉宜回去。 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韩嘉宜早早收拾妥当来到正房。远远的,就看到二哥在冲她招手。 她快步过去:「二哥。」 「话带到了。」陆显小声道,「你的意思,我尽数给他说了。他看着怪不高兴的。你不知道,我昨天还陪着他喝酒了,怕爹娘看出来,我晚饭都没吃。」 韩嘉宜闻言轻笑:「那你等会儿早饭多吃些。我还以为你真的在他们府上用过饭了呢。」 「没。」陆显摆了摆手,「人喝酒的时候,哪有心思吃饭?」他瞥了一眼妹妹,「咦」了一声:「你今天穿的好看,要出门吗?」 韩嘉宜正要回答,丫鬟便请他们去用膳。 用早饭时,长宁侯提起陆显的功课的事情。于是,早饭结束后,陆显就耷拉着脑袋更父亲去了书房,也早忘了先时的问题。 而韩嘉宜则同母亲打一声招呼,随大哥出了门。 v第44章[01.18] 马车行的飞快。 陆晋主动与她搭话:「也不用紧张,宫里的规矩,上次我都跟你提过。而且,还有我呢。」 韩嘉宜嫣然一笑:「我知道的。」 不多言,不妄语,不吃不喝,穿上那件能箭矢不入的衣裳,又有大哥在身边,其实也没什么危险的。 太后念叨了澹台公子许多天,好不容易今天得见。她心情甚好,拉着韩嘉宜的手,连声叹道:「好像又高了一些,也更漂亮了。」 韩嘉宜微微一笑:「太后也更精神了。」 「不精神,不精神。」太后连连摆手,「一直盼着《宋师案》的第四部 ,日也盼,夜也盼,哪里精神得起来啊?」她稍微压低了声音,颇为神秘的模样:「哀家听晋儿说,你这些天一直在忙着写故事,是《宋师案》的第四部吗?」 「不是《宋师案》。」韩嘉宜如实回答,「是全然不同的新故事。」 「新故事呀?」太后意外,不过仍很感兴趣,「是什么样的新故事?跟哀家说一说吧。能说吧?」 「能。」韩嘉宜点头,简单概括了一下新故事。 太后边听边点头,末了又忍不住问:「写了多久了?写出来多少了?什么时候能刊印?哪家书坊有卖?是不是有点少……」 她接连问出许多问题,殷切而期待,不像是高高在上的太后,反而和普通的书客并无太大差别。韩嘉宜紧张情绪顿消,知道太后是真心喜欢自己,喜欢自己所写的话本,她不由地生几分亲近的心思来。 这还是大哥的外祖母呢。 韩嘉宜笑了一笑:「其实真正动笔没多久,主要是前期构思花的时间多。故事初稿已经写完了,的确不算长。当然,如果后面有灵感,会出第二部 。」 「是该出第二部 ,不过《宋师案》呢?」太后微微皱眉,叮嘱道,「《宋师案》的第四部,也得写啊。宋大人心细如发、断案精彩。为什么不让他一直断下去呢?这种好官,就该把他的故事全都写下来嘛。」她瞥了一眼在一旁的陆晋,笑道:「也好让晋儿他们学学。」 见太后仍惦记着《宋师案》,韩嘉宜有些想笑,有些无奈,又有些动容。她轻声道:「以后有机会了写,不过大哥不用学话本。」 话本里的故事,毕竟是她虚构的。哪有让真人学话本的? 「这可是你说的,有机会了就写。」太后忽道,「哀家记性好着呢,晋儿也在,让晋儿也做个证……」 话未说完,她便笑了起来。 旁边宫人内监纷纷侧目。 自明月郡主受伤出宫疗养以来,很少见到太后这般开心过。她也只是在皇帝来请安,或者陆世子来看望时欢喜一些。像今日这样大笑,已经许久没看到了。 大约太后是真的很喜欢韩姑娘。 正说着话,忽有宫人来报,说时东平公主求见。 太后收敛了笑意,端庄慈爱:「让她进来吧。」 韩嘉宜看一眼陆晋,用眼神询问他,是否需要回避。 陆晋尚未开口,太后反倒先笑起来:「你瞧他做什么?东平是他姨母,他不用避嫌,你也不用。你见过东平吧?」 「参加过东平公主举办的诗会。」 「那你肯定夺魁了。」太后脱口而出。 韩嘉宜赧然,她摇了摇头:「没有。」 只得了个第五啊。 正说着话,东平公主在宫人的陪同下慢慢进来。 东平公主怀孕数月,大多数时候在家中静养。宫里的孙贵妃是驸马的妹妹,新近有孕,托人带话想见嫂嫂。东平公主不放心小姑子,就亲自到宫里走一遭。 好好宽慰了孙贵妃许久,待其情绪稳定下来,东平公主才离开。然而进宫一趟,不管怎样,她都需要去探望太后。 在太后这里看见外甥,东平公主并不意外。然而看见坐在太后身侧的韩嘉宜,她不由地微愣。 太后很喜欢韩嘉宜? 韩嘉宜随着陆晋一起向东平公主施礼。 东平公主回过神:「不用多礼,不用多礼。」 太后今日心情甚好,眸中笑意遮掩不住,眉梢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口中却道:「你现在身子重,没事不要老往宫里跑了。哀家这儿一切都好。你该好好养着。」 东平公主笑了:「回太后话,是好好养着呢,不过也要适当走动走动。」 太后点头:「那就听太医的。太医说怎么好,咱就怎么着。」 随后,太后又同东平公主说起育儿经,东平公主甚是受教的模样。 韩嘉宜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但仍面带微笑听着,偶尔抬眸瞧大哥一眼,又快速移开视线。 她自以为隐秘,却不知一切都落在陆晋眼中。 东平公主没有久留,很快告辞离去。 太后重新与韩嘉宜说起先前的话题,许久之后才点头允她回去,颇为不舍。 末了,太后又将外孙拉到一边:「闲了多带她进宫几次,你这妹妹,哀家很喜欢。」 「喜欢?」陆晋挑眉,低声道,「既是喜欢,那太后认了她做孙女,怎么样?」 「做孙女?」太后讶然,她瞧了一眼在不远处等待陆晋的韩嘉宜,又收回了视线,「你糊涂啦?你是哀家的外孙,她是你妹妹。那她也能算作是哀家的孙辈了,有必要再特意认了当孙女?」 v第45章[01.18] 陆晋垂眸,一字字道:「有必要。」 太后微怔,凤目微眯,细细打量着外孙,见其神情严肃,立时意识到他不是在打趣说笑。她皱眉,收敛了笑意:「你是认真的?」 「是,当然是认真的。」陆晋声音很轻,「太后不是想让她多陪陪你吗?认了孙女,那她就能名正言顺陪在太后身边了。」 太后沉吟:「晋儿,哀家知道,你与你这个妹妹关系亲厚,想替她讨点封赏,这无可厚非。只是哀家若要认孙女,那不是小事。当初认宝儿,她上了玉碟、昭告天下,才真正算是哀家的孙女。」 陆晋双目微敛:「晋儿知道此事麻烦。」 「不止是麻烦。」太后摆了摆手,「就算不上玉碟,给她封个郡主、县主,只当是干孙女。那也得有个名目啊。你当哀家看上谁,就能把谁拘到身边吗?」 陆晋当然知道此事不易,但无论如何,他都需要去争取,去尝试。 太后轻叹一声:「不过长这么大,第一次向要哀家讨要什么。难得你开口,哀家自然教你如愿。」 陆晋闻言一喜,当即长长一揖:「多谢太后了。」 「你多带她到宫里走走,哀家寻个合适的机会,跟你舅舅提一提,说哀家和她投缘,想把她留在身边。」太后想了想,又道,「唔,好像有个现成的机会,前些时候,哀家恍惚听说你皇帝舅舅要在宗室里选个孩子给你三舅舅做嗣子,不过还没定好。等嗣子选定了,哀家就顺道提一下,让你三舅舅名下再多个闺女就是了。」 陆晋的三舅舅是早逝的宣王,和成安公主以及当今皇帝皆为太后所出。宣王十四岁病逝,无妻无子。皇帝近来有为其过继嗣子的意思,只是皇室近支子嗣不多,还没选定。选嗣子是为了祭祀,是否过继女儿则不甚要紧。届时她提出来,也不过是顺手添一笔的事情。 「不过这事儿急不得,哀家也不好贸贸然提出来。」太后轻笑,「总得等嗣子的人选定下了,再同你舅舅开口。在这之前,让她时常进宫,到时候哀家也好跟你舅舅提,就说是哀家偏疼她,想留下她。」 太后心疼从小养到大的外孙,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并不想让皇帝知道是晋儿为继妹讨赏。 陆晋自然猜得出太后的意图,他胸中暖流涌动,良久之后,再次认真郑重道谢。 太后斜了外孙一眼,嗔道:「又不是亲妹妹,怎么这般上心?你和宝儿一起长大,也没见你和宝儿亲近。」说着她将目光转向韩嘉宜。 他们在这儿说话,小姑娘站在不远处,神色淡然,面上没有一丝局促与不安。太后笑了笑,轻声道:「不过,确实是个招人疼的孩子,也不怪你为她讨封赏。」 陆晋只勾了勾唇,并不说话。 他和嘉宜并无血缘,律法那边又好解决。他们之间最大的阻碍,是他们名义上是兄妹。如果嘉宜成了皇家人,那明面上阻碍会小不少。 如果她对他也有意,那么他会请求赐婚,基本上应该能堵了旁人的嘴。如果她果真对他毫无情意,坚决不肯嫁他…… 陆晋双目微敛,心想,有诰命在身,得太后宠爱,对她也不是坏事。 「嘉宜,你过来!」太后忽然提高了声音,冲韩嘉宜招一招手。 方才太后和大哥低声说话,韩嘉宜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也不敢去听。此时听闻太后传唤,忙快步上前:「太后?」 太后指一指陆晋,笑道:「你这个兄长待你很好,你可也要好好对他。」 韩嘉宜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她下意识去看大哥。然而大哥面无表情,并不看她。她有些茫然,但还是应道:「太后说的是,嘉宜记下了。」 两人辞别太后出宫。 回府途中,陆晋告诉韩嘉宜:「太后很喜欢你,以后多进宫去陪陪她老人家。」 韩嘉宜连连点头:「嗯,我知道。」她能感觉到太后对她的喜欢。然而,她皱了眉,有些发愁的模样。 「怎么了?」陆晋注意到了她细小的神情变化。 叹一口气,韩嘉宜道:「可是太后好像很喜欢我写《宋师案》的第四部 ,但我真的不想写啊。」 陆晋微怔,继而轻笑:「那你看着办吧。」 竟然为这种事情而发愁么? 回到长宁侯府没多久,就有人来报,说是宫里来人了。 来的是名太监,他带来了上好的笔墨纸砚。——这是太后指明了赏给韩嘉宜的。 侯府中人俱是一惊。太后特意赏赐给嘉宜的? 送走太监后,沈氏直接问陆晋:「世子,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太后怎么会……」 她竟不知女儿何时得了太后青眼。 陆晋微微一笑:「嘉宜今日不是随我进宫见了太后吗?太后很喜欢她,似乎有意抬举她。」 沈氏又惊又喜:「能得太后垂青,那可真是三生有幸了。」 「嗯。」陆晋笑笑,似是漫不经心,「她今年及笄,议亲的事情先不要急。太后抬举她,少不得要提一提她的身份……」 沈氏闻言,瞬间了然:嘉宜现下是长宁侯的继女,身份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其实还是有些尴尬的。若真得了太后的青眼,那将来议亲时,可选择的范围以及议亲的对象,与现在肯定都不相同。 反正嘉宜还小,那就依世子所说,先等一等。不过也不能等太久。沈氏不着痕迹瞥了继子一眼,他可也是太后喜欢的。太后还流露出要给他赐婚的意思,眼看着也不小了,他的亲事还没着落。嘉宜可不能像他这般。 「若真这样,那就太好了。」沈氏笑了笑,不忘了再向陆晋道谢,「多谢世子了。」 她想,看来世子是真的把嘉宜当成亲妹妹来对待了。先前嘉宜有危险,他细心保护。现在又帮着为太后引荐。一母同胞的亲兄长也不过如此啊。 然而陆晋却不以为意:「太后喜欢她,是因为她招人喜欢,和我没什么关系。不必谢我。」 尽管他这么说,但沈氏依旧认为他在中间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有这种想法的,不仅仅是沈氏一人。 宫里太后赏赐东西,指名道姓赐给韩嘉宜,很快在府里传开。旁人犹可,而梅姨妈却发怔了许久。她拽着女儿的手,颤声问:「真是太后赏给嘉宜的?」 这是她第四次问这个问题了。 v第46章[01.27] 陈静云点头:「是。」她轻声道:「娘,你不要想这件事了。太后很喜欢嘉宜,咱们应该高兴才是啊。」 梅姨妈神色微变,抬手推了女儿一下:「你懂什么?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 被母亲当胸推了一下,陈静云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一仰,心里几分酸楚,几分委屈:「娘。」 以前娘还好,自打嘉宜进京以后,娘时常拿她与嘉宜做比较,可这有什么好比的呢?根本不一样的啊。 「嘉宜都知道去跟世子和你表哥交好,你呢?」梅姨妈越想越觉得女儿不争气,「你以为嘉宜怎么能见到太后?还得太后喜欢?她又不是真的侯府千金,说的难听些,她就是沈夫人带来的一个拖油瓶罢了。她能进宫见太后,还不是世子从中牵线搭桥?」 陈静云粉颈低垂,只低低地喊了一声:「娘……」默默祈祷母亲不要再说下去。 但梅姨妈并不让女儿如愿:「嘉宜进京才半年,你表哥和世子就都向着她。你都在这府上住了十年了啊。你暖块石头都能暖热了,你怎就不能让他们也为你操心,为你奔走呢?」 世子带嘉宜去见太后,让其得太后赏识。晋儿则撮合嘉宜与平安郡王。而静云,什么都没有。 梅姨妈重重叹气,对女儿失望极了:「你在这长宁侯府,就是个外人,你知道吗?」 陈静云心里委屈,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可我们,本来就是外人啊。」 嘉宜虽然不是长宁侯的亲女儿,但她如果落户陆家,那她在律法上,就是长宁侯的女儿。 而她们母女不管从哪方面来看,都是客人,是外人。 这一点,她心里很清楚。侯府收留她们母女,已经是对她们的恩情了。更何况,她和嘉宜吃穿用度各方面都一样,侯府从未亏待过她们母女。 梅姨妈闭了闭眼,半晌方道:「要是你姨妈还活着就好了。」 陈静云低头,尽量不着痕迹擦了一下微红的眼角。 梅姨妈再次叮嘱女儿,要多到长宁侯夫妇跟前走动,与府里两个公子交好。 这些话陈静云已经听过无数次,但还得听话应下。 梅姨妈望着女儿,轻轻摇了摇头,心想,这个姑娘不顶用,看来还得当娘的帮忙。 太后赏赐韩嘉宜笔墨纸砚,陆显也为其欢喜。他也不看赏赐的物品,直接夸赞。末了才压低声音问道:「太后赏赐你笔墨纸砚,是因为她知道你会写故事吧?」 「唔。」韩嘉宜笑笑,「或许吧。」 她想,真如大哥说的那样,太后果然是很看重她。她的确该多陪一陪那位慈爱的老人家。 「那你得了空就赶紧写啊。」陆显略微提高了声音,「我还等着看《宋师案》的第四部 呢。」 听到《宋师案》的第四部 ,韩嘉宜脸上笑意瞬间消失:「没有,没有第四部。」她换了话题:「二哥,咱们还是说一说新故事的刊印吧。」 陆显一挥手,随口说道:「这事儿咱们不是跟……」 「郭大」二字已到嘴边,他猛然醒悟过来,及时咽了下去,有些尴尬地看了看妹妹,临时改成:「咱们不是商量过了吗?」 韩嘉宜点头:「是啊,是商量过了。难道咱们就没说过,近期内不会有《宋师案》的第四部 ?」 陆显一噎,仔细想了想:「还真的说过啊。」 因为还要回去温习功课,陆显就没有多留,略说会儿话,告辞离去。 走出嘉宜妹妹所住的院子后,陆显悄悄松一口气,心说,好险。他暗暗提醒自己,既然嘉宜妹妹与郭大没能成,那以后要多注意,在一方面前时,尽量少提另一个,免得尴尬或难过。 不过话说回来,嘉宜妹妹果真好样的,连太后都喜欢。不愧是他妹妹。可惜郭大没福气,也不知这么好的妹妹,将来花落谁家。 此时他的好友郭越,并不在平安郡王府,而是在东平公主府上。他无父无母,最亲近的就是这个姑姑。 正值休沐日,而姑姑又有孕在身,他自然要时常探视。 可惜不巧,东平公主进宫未归。 郭越干脆一边与姑父孙驸马对弈,一边等姑姑回来。 接连手谈数局后,东平公主才回府。 孙驸马与郭越一齐站起身相迎。 看见侄儿,东平公主笑了笑:「越儿什么时候来的?等很久了?」 「没等多久,和姑父下了会儿棋。」 东平公主夫妇成婚后多年无子,将侄儿当成了半个儿子,所以在他面前也无甚避讳。孙驸马直接问妻子:「公主今天进宫,见到娘娘了吗?娘娘那边怎样?」 「见到了,我瞧着还好,就是她心绪有些不稳。」东平公主缓缓坐下,她叹一口气,端起茶杯轻啜一口,「也难怪。她进宫这么久了,才有身孕,难免想的多一些。」她想到自己,又感叹道:「刚怀孕,就是容易患得患失。」 「只要能平平安安生产,不拘男女,都是上天的恩赐了。」孙驸马叹道。 东平公主摇头:「最好是个皇子。宫里现在只有两个公主,到底还是冷清了一些。」 夫妻俩说了一会儿话,孙驸马自行去忙碌其他事宜,而东平公主则笑问方才受冷落的侄儿:「你猜我今天在宫里看见谁了?」 「孙贵妃?皇上?太后?」郭越轻笑,「侄儿猜不到。」 「我在宫里,见到太后、皇上、娘娘,都不稀奇,稀奇的是,我看见了陆家的那个姑娘。」 郭越心头一跳:「哪个姑娘?」 其实,他心里已有了猜测。 「你说哪个姑娘?长宁侯府还有几个姑娘?当然是沈夫人的女儿,叫嘉宜的那个。」东平公主含笑望着侄儿,「我去福寿宫向太后请安。她就坐在太后身边。太后拉着她的手,看样子很喜欢她。」 v第47章[01.27] 郭越「嗯」了一声,勉力压下心头的慌乱和失落。他轻声道:「嗯,太后是很喜欢她。」 他还知道,太后先喜欢她的书,后喜欢她的人。 「姑姑再问你一回,对那个姑娘,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东平公主还不知道侄儿私下试探询问一事,有些替侄儿着急,「你如果有心,等她及笄了,姑姑替你出面讨了她过来。你如果没这个心……」 郭越心里一酸,打断了姑姑的话:「是她没这个心思。」 「什,什么?」东平公主美目圆睁,一脸的不可思议,「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她没这个心思?你,你问过她了?」 在她这个姑姑眼里,自家侄子当然是样样都好。听到「是她没这个心思」,她意外之极,隐隐有些不信。 郭越此时也不再瞒姑姑,简单说了自己私下询问韩嘉宜,却遭拒绝一事。 「为什么呀?」东平公主不解,「没道理啊。」她忖度着道:「是,是不愿意做侧妃?」 「不是。」郭越摇头,他不好告诉姑姑,他许给嘉宜妹妹的根本不是侧妃。他是想努力给她正妻之位的,只是,她不给他机会。 「那是为什么啊?」东平公主更加纳闷了,「总得有个理由吧。」 「她说齐大非偶,还说对我并没有其他心思。」跟姑姑说起此事,郭越心中愈发烦闷,「大概在她心里,我和陆二一样,她只把我当兄长而已。」 侄儿脸上少见的颓然之态让东平公主大为心疼。在她的记忆中,侄儿很少流露出这种神情。她站起身,缓缓走到侄儿身边,抬手摸了摸他的发顶,柔声问道:「那你现在是什么想法?就这么放弃?还是再试一试?」 「姑姑……」郭越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东平公主忖度着道:「兴许是她心气儿高,不愿意做侧妃。反正太后挺中意她,娶她做正妃,勉强也能使得。只是,这么一来,你侧妃的出身只怕就要再低一些了。」 郭越脱口而出:「我不在乎那些。」 他心说,他也不是非要娶嘉宜妹妹不可。只是,他所认识的女子中,无疑她最合他心意。如果要娶妻,他考虑的第一个人就是她。至于什么侧妃,什么出身,他则没怎么深想过。 东平公主叹了一口气:「山路不行就走水路嘛,你也是傻,哪有直接去问她的道理?这婚姻大事,历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巴巴地去问她,人家不管心里是不是愿意,都不会答应啊。真答应,那成什么了?她现在年纪还小,要不,等她及笄了,我亲自去长宁侯府,去向陆侯爷夫妇提亲。许个正妃之位,想来不难成事。」 「不用了姑姑。」郭越摆了摆手。 这和正妃侧妃无关。她都明确拒绝了,何必再纠缠? 东平公主没说话,她心疼侄儿,心想,成不成总要试试。她没想到,韩嘉宜看着清丽大方一小姑娘,居然私下里拒绝了一个郡王。真让人意外。 东平公主府发生的事情,韩嘉宜全然不知。她闲下来整理了新故事的初稿,想到太后对自己的喜爱,便寻思着何时得了空,再去见见太后。或许她还可以给太后带一些小礼物。 把这一想法告诉大哥后,得到了他的支持。 陆晋略一沉吟:「太后什么都不缺,她近来最大的兴趣是看话本子。不如你搜寻一些,下次进宫给她带去。」 「那我明天去书坊看看。」韩嘉宜心说,这个简单啊。 「嗯,正好我明天有空,跟你一起去。」 「啊?」韩嘉宜微怔了一瞬,眸中漾起笑意,「好呀。」 她想,其实她自己也可以的。不过有大哥陪着,当然更好啊。她对自己说,这是因为大哥比她更了解太后。对,就是这样。 次日韩嘉宜收拾妥当,和大哥一起乘马车出门,前往书坊。 韩嘉宜低头寻思着太后可能会喜欢的话本,偶一抬眸,见大哥竟然在看自己,他目光幽深,不知已看了多久。她心头蓦地一跳,用手背轻轻碰了一下微微发烫的脸颊,轻声问:「大哥看我做什么?我,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她今天在镜子前坐了好一会儿,确定脸上是干干净净的啊。 「没有。」陆晋摇头,极其自然收回了视线,「我只是有些奇怪。之前见你几次和你二哥出门,都乔装打扮。怎么今天穿的是女装?」 「啊?」韩嘉宜微怔,随即便笑开了,「因为今天是跟大哥一起出来啊。」 跟大哥一起出门,她提前和母亲打好招呼,也不必刻意掩饰容貌。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她并不是很想给大哥看到她故意扮丑的样子。 她今天还特意打扮了一番呢。 陆晋不知道那句「和大哥一起出来」背后的深意,他只勾唇一笑:「你这样很好看。」 明明很寻常的一句话,他说的也平淡。可韩嘉宜却神情微微一滞,不自然的神情一闪而过。 那一瞬间,前所未有的感觉击中了她,她没来由地一阵心慌,心脏也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对自己说:只是随口一夸而已,难道你从小到大没听过别人夸赞吗?就激动成这样? 陆晋察觉到她神色有异,他自悔失言。现下两人名分未改,他作为兄长,说这样的话,似乎稍嫌轻浮。若因此而吓着了她,反而不美。 于是,他轻咳一声:「以后就这样吧,不用特意换男装。你穿男人衣裳,不好看。」 这次不是夸赞了,韩嘉宜「哦」了一声,异样的情绪瞬间消散了大半。 她垂眸,心说,不要想太多。那是你兄长,不管你是美是丑,你在他眼里都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妹妹。你在他面前,其实不必在意美丑的。 少时马车在书坊门口停下。 韩嘉宜掀开帘子一瞧,见是二哥和平安郡王合开的书坊,她连忙道:「大哥,换一家吧,不去这一家。」 「为什么?」陆晋挑眉,「我记得你去过这家书坊。」 韩嘉宜一本正经:「是啊,我去过。正因为我去过,所以我知道他们家的书不好看。」 区区小事,陆晋也不愿拂了她的意,他吩咐车夫继续前行,换一家书坊。 韩嘉宜轻舒一口气,又兴致勃勃问大哥太后喜欢什么。 「太后只夸过你的《宋师案》。」陆晋一笑,「她现下喜欢你,你送她什么她都高兴。」 v第48章[01.27] 说话间马车再次停了下来。 两人先后下车,一起进了书坊。 店小二笑呵呵迎了上来:「两位买书?买古文还是买时文?小店有珍藏版的四书,也有当朝廖公新做的策论……」 陆晋扫了他一眼:「话本。」 「话本啊?话本小店也多啊。」店小二热情洋溢,「《青娘》、《艳曲》……」 陆晋听着不像话,他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又很快松开,沉声道:「我们自己看,你不必招待了。选好了会告诉你。」 书商中流传一句话「卖古文不如卖时文,卖时文不如卖话本」,所以书坊里摆的最多的就是话本。 书坊西北角,摆满了话本。 韩嘉宜秀眉微蹙:「大哥,咱们要好好挑一挑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书坊西北角。 那边有个人背对着他们而站,忽的一回头,手里的书直接撞在韩嘉宜身上。 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只听「啪」的一声,书册落在地上。她连忙弯腰去捡,一眼看到封皮上《宋师案》三个大字,她不由地轻笑。 她的手还没碰到书,早有人先她一步将书捡了起来。 韩嘉宜抬起头,待看清那人的面容后,她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徐师兄……」 对方嘴唇轻颤,眼神晦暗不明:「嘉宜。」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陆晋甚是惊讶,这人认得嘉宜?怎会用那种哀伤的眼神看她?他微眯起眼,打量这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男子。 只见他大约二十上下,一身青衫,做书生打扮,相貌清俊,气质儒雅。而看他的神情,显然和嘉宜是旧识。 陆晋轻咳一声,用眼神询问嘉宜:这是谁? 短短数息间,韩嘉宜心里闪过许多旧事。她后退一步,郑重施了一礼:「姐夫。」她神色如常,轻笑着问:「姐夫何时来的京城?秀莲姐和二叔二婶也来了吗?」 陆晋双目微阖,此时哪里还不明白?这人只怕就是那个和她曾经有过婚约,后来娶了她姐姐的睢阳令的公子。 她一声「姐夫」话音刚落,徐玉树甚至没听清她后面说什么,就双眸泛红。他沉默了一会儿:「刚来京城。他们都没来,就我和几个下人来的。我爹修书给京城的方先生,让我拜他为师。我……我……」他咬了咬牙:「你在京城过得好不好?我……」 「谢姐夫关心,一切都好。」韩嘉宜状似无意强调了「姐夫」二字。 「我,我看到《宋师案》出了第三部 。」徐玉树眼神微黯,「我,我没想到会在这儿看见你……」 陆晋双目微敛,心中火气蹭蹭直冒。这个徐玉树怎么回事?名分定下,他已经是她的姐夫了,怎么还一副想纠缠她的样子?而且,他为什么特意提《宋师案》,是不是他很早就知道了,澹台公子就是嘉宜? 嘉宜的这个秘密,究竟还有多少人知道? 重重咳嗽一声,陆晋沉声道:「嘉宜,你到底要选什么书?」 「啊?」韩嘉宜下意识回眸,看见大哥面无表情站在她身后,她莫名感到心虚,声音也不自觉降低了,「你看着就好啊。」 徐玉树这才注意到她身后站着的人。 那人长眉入鬓,目若点漆,英俊而冷峭。当他视线落在嘉宜身上时,眼神却柔和下来。二从嘉宜和他说话的神情来看,两人明显甚是熟悉。 徐玉树心中一动,一瞬间想了许多。他望着陆晋,轻声道:「你,你待她好一些。」 莫要伤害了她。 韩嘉宜有些不解,大哥已经待她很好了啊。再说,徐师兄是她堂姐夫。论亲近,远不及大哥。他说这样的话,不奇怪吗? 陆晋双眉紧锁,目露冷意。 徐玉树努力扯了扯嘴角:「你们忙,我,我先过去。」他把《宋师案》紧紧抱在怀里,绕过他们,丢给店小二一锭银子,也不让找零,直接大步向书坊门口走去。 韩嘉宜莫名其妙,回身望着他离去。 走到门口,徐玉树身体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他扶着门框站好,又理了理衣衫,才一步步走了出去。 韩嘉宜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却见大哥正似笑非笑,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她。 轻嗤一声,陆晋问道:「怎么?不舍得?」 韩嘉宜抬眸斜了他一眼,觉得这话说的太奇怪了,但还是回答:「什么不舍得?他娶了秀莲姐,就是我姐夫。我不舍得他做什么?」 陆晋「嗯」了一声,他也知道自己方才那句话问的不对。然而看那个徐公子竟用那种哀伤、缠绵、热切而又歉然的眼神看她,他心里刺得慌。 嘉宜曾说过她与徐公子有过短暂婚约一事,他当时意外、惊诧,但那是特殊时期,他也没有多想。今天见他们站在一处,那人神情古怪,而嘉宜又在发怔。他庆幸他们婚约未成之余,还有些莫名的酸涩夹杂其中。而徐公子又以托付者的口吻让他待她好些,更让他心中不悦。 韩嘉宜还不知道大哥此时的想法。她叹了一口气。她八岁认识徐玉树,距今已有七载。她来到京城,以为与睢阳诸人再也不会相见,却不料在书坊见到了他,一时间勾起不少前尘往事。 曾经有一段时间,她还真以为她会嫁给他,做他的妻子。 不过后来她就知道了,他会是她的姐夫。 不管怎么说,亲眼看见徐玉树活着,而且还面色红润,精神不差,都不是一桩坏事。 她收敛了种种情绪,低头匆匆翻看话本。很快选了几本,扬起书问陆晋:「大哥,你看这几本怎样?」 陆晋还想着方才的事情,随口应道:「好。」 「那就它们了。」韩嘉宜粲然一笑,抱着书走向店小二。问明价格后,她自袖袋里取出钱。 v第49章[01.27] 陆晋皱眉,沉声道:「我来。」 她跟他一起出门,怎么能让她付钱? 「不啊,我自己来就行。」韩嘉宜冲他笑笑,「既然是我送给她的,那就应该我买啊。」 陆晋垂眸,不再坚持。 原本在陆晋的计划中,他们买好了话本,还能去别处逛逛。但走出书坊,韩嘉宜就直接道:「大哥,咱们回去吧?」 她笑意盈盈,征询他的意见。陆晋虽然还在气闷中,但望着她隐含笑意的双眸,他说不出拒绝的话,点头:「好。」 回家途中,马车居然比来时还要快一些。 韩嘉宜将新买的话本放在膝头,匆忙翻阅,查看是否有不妥之处。 从陆晋的角度,能清晰地看到她几近完美的侧颜。光洁的额头,浓密的睫羽,挺秀的鼻梁,形如红菱的小嘴,纤巧的下巴,以及一小段白皙美好的脖颈…… 再往下…… 陆晋心中一凛,不着痕迹移开了视线。 他双目微敛,片刻后,才将目光转到了她的脸上。她神色如常,快速翻阅话本,显然并没有因为那个徐公子而受到太多影响。 他松一口气,继而又暗暗道一声惭愧。 她的亲事又不是她自己定的,那时她还不足十岁。而且那桩亲事还让她多受了不少欺负…… 他该心疼她怜惜她,而不是因为她早年的一桩亲事而生闷气。他轻叹一声,忽的想到:她还不知道他生闷气了。 这么一想,他觉得自己好笑之余,又隐隐有些心酸。 不过很快,他就安慰自己:待名分改了,他就寻个机会向她坦诚心意。 在这之前,他可以对她好一些,再好一些。最好让她永远也离不开他。 他们回府之后,韩嘉宜将这几本话本子从头到尾细细看了几遍,发现并没有太后不能看的东西。这才完全放下心来,准备寻了机会,再次进宫拜见太后。 可惜接下来的几日,大哥一直很忙。 韩嘉宜第一次进宫见太后时,太后曾经赠予她一块玉牌,方便她随时出入皇宫。可她还是更愿意在大哥的陪同下进宫。 如果单单是她一个人,她并不大想进宫。 事实上她对皇宫的怯意并未退去,只是有大哥陪着的话,她胆气会足很多。 如同太后所说的那样,皇帝想要为宣王挑选嗣子。皇帝很重视这件事,胞兄的嗣子不能太差了。他叮嘱陆晋,好好查一查那几个备选的宗室成员,务必将他们的性情喜好、人际关系查得清清楚楚。 陆晋心知只要宣王的嗣子定下,那距离嘉宜更换身份就不远了。他心中不自觉生出几分期待,对这件事更加上心。 如此一来,不免早出晚归,愈发忙碌,也无暇去顾忌长宁侯府的事情。 但他并不想因为公务繁忙而与嘉宜疏离。——可别两人名分变了,她反倒和他疏远了。 他现在还不能明示他的心意,但能想法子让她多想起他一会儿。 是以,韩嘉宜近来时常收到大哥使人送来的一些好看的游记、杂谈…… 这其中的一大部分,韩嘉宜都很喜欢。但她不大明白,大哥为什么要送她这些。非年非节,她又没向他讨要。 她想不通,而且又有好几日没看见大哥了,她问也无从问起。想了想,她在与静云聊天时,旁敲侧击说起大哥给她看游记的事情。 她内心深处,隐隐约约想知道,这单单是她一个人有的,还是人人都有。 陈静云愣了愣:「游记吗?或许大表哥是怕你烦闷。我以前看过几本游记,挺好看的。」 韩嘉宜皱眉,尽量自然地问:「大哥这次没让人给你送吗?」 「没有。」陈静云摇了摇头,继而轻笑,「我有点怕大表哥,见了他也总躲着他,他就算借给我看,我恐怕也不大敢的。」 韩嘉宜沉默了一瞬,认真道:「其实大哥人很好啊,你不要怕他。」 陈静云有些哭笑不得:「我知道大表哥不是坏人,可我就是害怕啊。」 她五岁时随母亲进长宁侯府,第一次见到大表哥时,他小小年纪,惩治刁奴,在她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再也磨灭不去。 她自然知道大表哥外冷内热,对家人很好。可她就是害怕啊,见了他不自觉胆怯。这她也没办法的啊。 韩嘉宜轻叹一声,心中满是遗憾。大哥明明是很好很好的人,可惜静云却惧怕他。 她想,不过没关系。她知道他的好就行了。 静云只坐了一会儿就起身离去了。 韩嘉宜翻看着大哥教人送来的游记,才看了一会儿就有些出神,不知大哥这会儿在干什么。 重重叹一口气,她合上书,开始思索给娘亲的生辰贺礼。 沈氏的生辰在三月中旬,她与丈夫长宁侯商议:「要不,趁着我生辰,多请些女客?」 「你既然想大办,那就大办啊。」长宁侯不以为意,「又不是什么大事。你是当家主母,这事儿你自己做主就好。」 沈氏嗔道:「你当我想大办?我还不到正经办寿的年纪呢。真大办了,只怕要有人笑我轻狂了。」她停顿了一下,续道:「我想多请些女客,是有缘故的。」 长宁侯本欲说一句:「你就算真想大办也没关系。」但到底是没说出口。 v第50章[01.27] 沈氏轻叹一声,慢慢分析给丈夫听:「世子前些天说,太后多半要抬举嘉宜,让咱们先别急着给她议亲。那行,嘉宜的事情先不说。静云呢?静云年前及笄,因为临近年关,来观礼的人不多,整个京城,知道她已经及笄了的人也不多。」 长宁侯轻轻「唔」了一声。 「梅姨妈毕竟是寡妇,平时深居简出,不大与人来往。静云大了,该议亲了。她住在咱们府上,于情于理,咱们都得帮忙张罗一下。」沈氏给丈夫斟了一杯茶,「虽说最后还是梅姨妈拿主意,可咱们也要出一份力是不是?我想,不如借着我生辰,让更多的人知道,咱们家有姑娘正待字闺中呢。」 「行,就依你。」长宁侯笑了笑,「我平时也多留意一下,看有没有出色的后生。」 夫妻俩合计一番后,沈氏找个机会,去见了梅姨妈,简单提起此事:「过几日我生辰,我下帖子请了不少女客,你让静云好好准备一下。静云大了,该议亲了。」 梅姨妈精神一震,笑道:「是呢,我还当她是小孩子呢,这一转眼就成大姑娘了。」 沈氏要忙府中内务,没有久留。 她刚一离去,陈静云就从韩嘉宜那儿回来了。 细细打量着女儿,又想了想嘉宜,梅姨妈双目微阖,心说,是的,静云大了,该议亲了,该在那些身份尊贵的女客们面前露露脸了。 陈静云发现,随着沈夫人生辰的到来,娘心情似乎好了很多。她就知道,娘的心病是她的亲事。一旦发现她亲事可能有着落,娘就会欢喜起来。 不过,不念叨着让她处处与嘉宜比的娘亲,她还挺喜欢的。她小时候,娘也是很开朗爽快的一个人啊。 心情不错的梅姨妈甚至还做了不同的糕点,让她送给表哥和嘉宜。 陈静云见糕点精致,给嘉宜的睢阳糕点,给表哥的则是先前梅家的点心。她心知这是娘用心做出来的。 她心想,娘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梅姨妈让静云送糕点过来,韩嘉宜忙连声道谢:「梅姨妈有心了,代我谢谢她。」 陈静云笑着摆手:「我娘平时闲着无事,就爱学着做糕点。不过这次我瞧她做的不多。大概是新样式,急着让你尝尝。若你觉得好吃,她再多做些。」 她这次带给嘉宜的虽精致,分量却极少。她说着打开了食盒。 素瓷碟子上摆放了一红一绿两小块糕点,甚是精致。 「你快尝一尝。我也不是睢阳的,不知道睢阳那边的糕点该是什么样。」陈静云眉眼含笑,殷切而期待。 「好啊。」韩嘉宜轻笑,心说,怎么感觉自己有些像试吃的? 她洗了手,尝了一块红色的,入口即化,甜而不腻。虽然和睢阳的风格不同,但也别有一番风味。待口中糕点咽下,她由衷称赞:「好吃呢,你也尝尝。」她将碟子向静云推了推。 「是吗?」陈静云眼中笑意更浓,却摆了摆手,「我总共就送来这么两块儿,自己再吃一块儿,算什么啊?反正我娘还要再做呢。你尝吧。我听我娘说,味道不一样的。」 韩嘉宜心说有理,她点了点头,也尝了另一块儿,确实味道不同:「嗯,味道不一样,不过也很好吃。」 「是吧?」陈静云眼睛笑成了一弯月牙,「那我跟娘说,让她多做一些。」 她没有久留,略坐了一会儿,就告辞离去。回去后看见母亲,笑嘻嘻道:「娘,那两块糕点,嘉宜都尝了,说好吃呢。」 「她都吃了?」梅姨妈轻声问,「两块都吃了?都说好吃?」 「是啊。」陈静云连连点头,「她很喜欢呢。」 梅姨妈轻舒一口气:「她喜欢就好。」她似是放下心来,转而端详女儿:「后天家里女客多,你穿那身海棠红的裙子,你现在的发式不好看,到时候,我亲自给你梳头。」 陈静云「哦」了一声,心中越发欢喜。 她已经好久没给她梳头了,她感觉她那个温柔可亲爽朗大方的娘又回来了。 那厢雪竹也让韩嘉宜选衣裳首饰:「姑娘好好挑一挑,姑娘本来就生的好看,华服装饰的话,会更美。」 韩嘉宜想了想:「别的好说,不过首饰可以少选两件,一根簪子簪发就行了。其余的耳饰手环就不戴了。」 上次的事情她心有余悸。她想,最重要的应该是少走少看,谁知道会看见什么不该看的。 雪竹愣了愣,继而点头,恍然大悟的模样:「姑娘是想清水出芙蓉?好主意啊,大家都是盛装,姑娘穿的素净一些,也显得与众不同。」 韩嘉宜瞧了她一眼,心想,我只是不想惹事啊。 不过既然雪竹这样想了,那就让她继续这么想吧。 次日清晨,韩嘉宜醒过来时,觉得有些异样,脸颊、额头、脖颈都有点轻微的痒。 她穿衣下床,自行取了水,想洗脸净面。然而,当她看到清水中自己的面容时,不觉大惊。她手一抖,铜盆跌落在地,清水四溢,溅湿了她的鞋子。 她不顾湿透的鞋子,几步走到镜前,掀开镜绂,细细打量。 光滑的黄铜镜面上,她的脸清晰可见。和往日不同的是,她额头、右颊上不知何时生出一些圆形、椭圆形的淡红色的斑。 韩嘉宜眨了眨眼,心中满是不可置信。她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状况,也不敢用手去摸,就怔怔地坐在镜前。 「姑娘醒了?」雪竹听见响动进来,看见韩嘉宜的面容后,立时惊呼出声。她匆忙以手掩唇,让自己镇定下来。 韩嘉宜抬眸看了她一眼,后知后觉惊惶起来:「雪竹,我是不是毁容了?」 呆愣愣的雪竹大力点头,继而又匆忙摇头:「不是,姑娘,不是的。大概是生癣了,我前两年见夫人那边的海兰姐姐也生过。没事的,没事的。姑娘别担心,我去请夫人。」 听闻女儿脸上生癣,沈氏大惊,也顾不得其他,直接匆匆忙忙赶到嘉宜所住的院子。 韩嘉宜见人进来,下意识便要转过了头躲避。 沈氏又心疼又担心:「你躲什么?叫娘看看。娘还会嫌你不成?」她不由分说搬过女儿的脸,细细端详,皱眉道:「会不会是桃花癣?你以前生过吗?」 韩嘉宜摇头:「不知道,没生过。」 v第51章[01.27] 如果以前有过这种情况,也不至于手足无措了。 沈氏轻声安慰女儿:「别怕别怕,我教人去请太医了。」 姑娘家容貌要紧,不能有一丁点闪失。所以她直接教人拿着长宁侯府的帖子去请太医。 韩嘉宜此刻害怕倒在其次,更多的是茫然。 太医来的很快,不是长宁侯府相熟的王太医,而是一位姓杜的太医。杜太医望闻问切一番后,拈着胡须道:「是春癣,又叫桃花癣。小孩儿妇人春天容易生。不过以小姐的年纪和肤质,生桃花癣,有点少见。」 「会不会是第一年到京城,水土不服?」沈氏忖度着问,「好治吗?」 她没生过桃花癣,也没特意研究过。 「我给开些药吧,内服外敷,不要用热水去碰,不要抓,注意饮食。」太医略一沉吟,「短则十来天,长则一两个月,就能消退。」 沈氏松一口气:「那就好,还请太医赐药。」 太医开了方子后,又对沈氏道:「请夫人借一步说话。」 沈氏讶然,随太医走到旁边。 韩嘉宜心中诧异,心说莫非是她听不得的?她快走几步,站在门边,隐约听到母亲轻声问:「太医想说什么?」 她屏息凝神,也很好奇太医想说什么。 「服药以后,斑癣会慢慢消退。但至于是否会留下痕迹,要看个人体质。」太医刻意压低了声音。 韩嘉宜听在耳内就如晴天霹雳,可能会在脸上留下痕迹?她以后会一直这个样子? 思及此,她眼中雾气萦绕,手不自觉抓上了门框。 沈氏也急了:「怎么会?我以前见人生过癣,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太医图稳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说话也一向不说的太满,喜欢留三分余地。于是,太医皱眉道:「所以说因人而异,绝大多数都能恢复如初,不留半点痕迹。但十个或者二十个里面,可能有一个会留下淡淡的斑痕。夫人莫急,就算真留下斑痕,也不痒不痛,只是难看一些,抹了粉就能遮盖住。」 他后面安慰的话,沈氏听不进去,她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嘉宜脸上可能会留下斑痕。 她脸上血色全无,颤声问:「太医的意思是?」 「不过夫人也不用太担心,留下斑痕的毕竟是少数。」太医又忙安慰,「小姐按时服药敷药,不风吹日晒,不吃油腻辛辣食物,饮食清淡些,多多注意,想来会无碍。」 「太医一定要想办法,别让留下斑痕。」沈氏认真福了一礼,诚恳道,「姑娘家的面容堪比性命,请太医多多费心,救救我的女儿。」 韩嘉宜扶着门框站了一会儿,血液一点点回来,她才隐约有了些力气,一步一步挪到内室,坐在镜前。 她从小就生的好看,是以并不在意容貌。但是骤然得知自己有可能会顶着一张布满斑痕的脸时,心底生出的惧意让她恍然:其实她还是很在乎容貌的。 她用手捂着眼睛,不让自己看镜中那张脸,也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送走了太医,沈氏去看女儿,见女儿眼睛微红,不知何时用轻纱覆面,脸上的红痕已看不见,但额头还能看到红斑。她连忙轻声道:「嘉宜莫怕,太医说了,只要按时用药,不会有事的,十来天就好了。」她有心宽慰女儿,笑道:「只是可惜了,娘还想着明日娘的寿辰,你和静云一起帮娘招待客人呢。」 韩嘉宜心里慌乱,轻声道:「娘,我听到太医说,可能会留下斑痕。」 沈氏脸色微变,很快定下神来:「你,你听到了?太医是说二十来号人里,可能会有那么一个留下些微一点痕迹。我们嘉宜肯定不会的,放心。」 她尽量安慰着女儿,可心中仍不免担心。 母亲握着自己的手,韩嘉宜分明能感受到母亲手心的凉意。她轻叹一声,收起各种杂念。她对自己说:还没到最后一步,先别难受。也许她运气好,不留斑痕呢。她哪有那么倒霉啊?如果真的不幸留下了斑痕,那她到时候再痛哭也不迟。 于是,她反握住母亲的手,轻轻点了点头,还试着说笑:「我想起一个花名来,抓破美人脸。」 沈氏却不笑,反而皱了眉,只觉得不吉利,低斥:「浑说什么?过两天就消了。」 韩嘉宜「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沈氏回想着太医的叮嘱:「别戴面纱,要透气通风。我让厨房给你另做些食物,清淡一些的。还有啊,这几天注意不要暴晒……」 韩嘉宜一一记在心上,心说,肯定不能大意,万一不慎,本来不留斑痕的,因为她自己的缘故落下了斑痕,那岂不遗憾终身? 沈氏陪女儿说了一会儿话,亲自去厨房,盯着人做菜、熬药,继而又拿着太医留下的药膏,给女儿上药。 「我自己来就好。」韩嘉宜并不想给人一直盯着她长了红斑的脸看。 「还是我来吧,你也没个轻重。」沈氏很坚持,按照太医的叮嘱,细心为女儿上药。 今天的突发状况,让韩嘉宜有些恹恹的,随手抽了本书,坐在窗下,百无聊赖翻着。 梅姨妈和陈静云得知她脸上生桃花癣的事情,相偕探望。 韩嘉宜不愿意自己现在的模样被人看到,推说不舒服,歪在床上,背对着她们母女。 陈静云心念微转,大致能猜出嘉宜的心思,她拉了拉母亲,轻声道:「那,嘉宜,你好好养着,我们先回去。」 「嘉宜不要担心,姨妈小时候也生过桃花癣,十来天就好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梅姨妈出言安慰,「耐心忍几天,可千万别因为痒,用手去抓啊……」 韩嘉宜闷闷的「嗯」了一声。加上梅姨妈,她目前已经听说五个人生了桃花癣没留下一点斑痕的经历了。 但愿她不是倒霉的那一个。 梅姨妈母女离开韩嘉宜的院子后,梅姨妈轻声对女儿道:「别担心,嘉宜不会有事。真的,桃花癣没有大碍的,就看着吓人一些,一点儿事都没有的。」 陈静云轻叹一声,低下了头:「嘉宜心里肯定难过,她生的那样好看,脸上却长了斑点,也难怪她不见我们。」 「没事没事,十天半个月就好了,没事的。」梅姨妈和颜悦色,「你也多注意一些,明日沈夫人寿辰,家里要来好些客人的。」 v第52章[01.27] 陈静云愣了愣,忽然想起一事,她面露喜色,对母亲道:「娘,你先回去,我想到了,我去找嘉宜。」 她急匆匆赶回韩嘉宜的房间,还未进门,就喜道:「嘉宜,你不用不见人,脸上蒙一块面纱不就什么都看不出来了吗?」 韩嘉宜有些哭笑不得,她仍面朝里躺着,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额头上也有,总不能戴个斗笠吧?」 「啊?」陈静云低呼一声,「那,只能等了?」 「嗯,目前看来是这样。」韩嘉宜声音降低了一些,「静云,你回去吧,别再传染给你。」 陈静云无法,垂头丧气去找母亲,说了方才的事情。 梅姨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别担心,没事的。」 韩嘉宜也希望自己没事,不过在痊愈之前,她是不想顶着红斑出门见人了。如非必要,她不出房间,连一日三餐都不去正房用了。 次日是沈氏的生辰,帖子早早送到了各府女眷手里,沈氏虽然担心女儿,可也不好临时再更改主意。她既要照顾女儿,又要张罗明日的宴会,颇为忙碌。 陆晋这天早早回府,然而晚饭时却不见韩嘉宜的身影。他心念微动,极其自然问道:「嘉宜呢?怎么不见她?」 沈氏含糊答道:「她身上不好,在她房里用饭。」 「她生病了?」陆晋双眉紧皱,「请大夫了吗?大夫怎么说?」 「太医院的杜太医来过了,开了药,让休养一段时间。」 陆晋略一颔首:「知道了。」 他神情淡然,心里却不自觉紧张起来。什么病症居然请了太医?还是杜太医? 这一顿饭他食之无味,简单用了几口,就放下碗筷,寻了个借口,匆匆离去,径直去了韩嘉宜所住的院子。 韩嘉宜刚吃了饭。因为医嘱,她晚饭吃的极其清淡。 她取了些冷水,动作极轻洗了脸,准备重新上药,却听雪竹来报:「姑娘,世子过来了。」 韩嘉宜闻言微惊,待要直接回床上躺着,又觉得不妥。 她能躺着见静云和梅姨妈,不能躺着见大哥啊。她不能戴面纱,又不想让大哥看见她的脸…… 见她发怔,雪竹小声催促:「姑娘?」 韩嘉宜心念急转,「噗」的一声吹灭了蜡烛:「请他进来。」 雪竹目瞪口呆:「姑娘……」 你确定要在这黑漆漆的房间里招待世子? 韩嘉宜站起身,打开了窗户。 三月中旬,皎皎的月光从窗子洒进来,给地上铺了一层银光。 韩嘉宜借着月色打量雪竹,嗯,很好,不错,能看清五官轮廓,却看不清肤色。雪竹鼻尖的那颗痣也看不清楚。 对此,韩嘉宜挺满意:「快请世子进来啊。」 她甚至还拎起茶壶,小心翼翼斟了两杯茶。 陆晋站在外面,看到那丫鬟进去不久,灯就熄了,他心头一窒,以为是她不想见他。然而紧接着那丫鬟便请他进去了。 他心中惊诧,嘉宜葫芦里卖什么药? 他大步走进外间。 没有点灯,光线比外面还要暗些,陆晋微微眯起眼睛,看她正自斟茶。他轻咳一声:「嘉宜,你怎么了?」 「大哥。」韩嘉宜放下茶壶,就站在原地,也不过去。 陆晋皱眉:「我听沈夫人说你病了,现下可好些了?」 脸上有点痒,韩嘉宜克制着想去挠一挠的冲动,闷声道:「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陆晋略微提高了声音。 韩嘉宜本就不大舒服,听他声音忽然拔高,心里顿觉委屈:「本来就不知道嘛,脸上生了癣,太医给开了药,说按时用药就能消退,可是他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留斑痕。」 「什么癣?我看看。」陆晋说着向她走近了一步。 「别。」韩嘉宜伸手制止,同时身体后退,「你别看,很丑。红红的,脸上、额头上都是。」 先前她一直对自己说,不要因为还没发生的事情而难过,有意调整情绪,是以还不算太难受。此刻跟大哥说起来,她心中竟充满了凄惶。 万一她真的不幸留下斑痕了呢? 她站在桌边,蓦然后退了一下,身体撞上桌子,桌上的茶杯发出不小的声响。 陆晋听她声音里隐隐带着哭腔,心疼而怜惜。他猜测着多半是姑娘爱美,不愿给人看到自己难看的样子。 难怪她会特意熄灭了灯。 「行,我不过去。」陆晋温声安慰,「其实真留下斑痕也没什么,皮相并不要紧。」 韩嘉宜沉沉吐了口气,她此时最想听到的是「不会留下斑痕的」,而不是「留下斑痕也不打紧」。 「怎么不要紧?」韩嘉宜坐下来,带着几分颓然,「大哥你就会安慰我。真留下斑痕很丑的,嫁都嫁不出去。」 v第53章[01.27] 「怎么会嫁不出去?」陆晋几乎是脱口而出,「我娶你啊。」 韩嘉宜瞬间瞪大了眼睛,刚刚端起的茶杯险些脱手摔落,几滴热茶溅出来,洒在她手上。她毫无所觉,只慢慢放下茶杯,伸手捂住了剧烈跳动的胸口。 陆晋话一出口,就隐隐有些悔意。 他这话说的太孟浪了。两人名分还未改变,时机也不对。他这般,只怕会吓着了她。他本该立刻补救,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下了。他目光灼灼望着她,内心深处隐约想知道她的反应。 韩嘉宜心中有惊愕、怀疑、还有一些杂乱的思绪,似喜似忧,她不敢深想。 她没听错吧?怎么听不见大哥改口啊? 大哥不会是来真的吧? 肯定不会啊。他们是兄妹啊。 韩嘉宜很快找回了心神。她缓缓阖上了眼睛,心想,大哥这话肯定是安慰她啊。就跟小时候,爹爹打趣她说,姑娘嫁不出去,他养一辈子,差不多的意思啊。 很明显大哥不大会安慰人,不然也不会安慰她说「真留下斑痕也没什么」了。 没错,一定是这样。 想通了此中关窍,韩嘉宜悄然松了一口气。她端起茶杯,慢悠悠轻啜一口,心里隐隐有些委屈和失落。 大哥怎么能拿这种话吓她嘛。如果她真的想多了,以为他确实是有求娶之意,那怎么办? 陆晋一颗心提得高高的,凝神静待她的答案。然而等了好一会儿,没听见她回答,反而见她慢条斯理喝起茶来。 他心里蓦地一酸,一时思绪翻飞,忍不住开口:「我……」 「不用啊。」韩嘉宜放下了茶杯,「我嫁不出去,其实也不用大哥养我的。」 「嗯?」陆晋讶然,不知她是故意这般给他台阶下,还是没听清他的话,将「我娶你」听成了「我养你」。 他心思急转,一时竟也不知道是不是该郑重表明自己的心意。 方才数息间的等待已让他背后冷汗涔涔。这种焦灼,是他过去近二十年都不曾有过的。 她这样的回答,让他庆幸之余,又倍感失望。 他不是怕她嫁不出去给她容身之所,而是真心实意想娶她做妻子。 韩嘉宜笑了笑,她也看不清大哥的神色,继续说道:「我一直想着,将来成亲了会怎样。不过今天的事情让我知道了,我也该好好想一想,真嫁不出去了,要怎样去做。」 陆晋双目微阖:「什么?」 她竟然对这个话题产生了不小的兴趣:「我要是真嫁不出去,那也就不在府上给人看笑话。我手上有些钱,我可以出去买个房子,到衙门办个女户,继续写话本赚钱,再找一些仆人,每天就待在家里。反正吃喝是不用愁的……」她还不忘征询陆晋的意见:「大哥你觉得好不好?」 陆晋沉沉吁了一口郁气,没有说话。 这不是他想听到的答案,他轻轻「唔」了一声:「嘉宜……」 在黑暗中,人的耳朵似乎格外灵敏,感官被无限放大。明明是很普通的轻唤,可韩嘉宜听在耳中,却隐隐觉得似乎有哪里不一样,她右颊又痒又烫,却不敢用手去碰,心里似乎有什么要破土而出。 她「啊呀」一声,想起来了,她洗了脸后,到现在还没上药。 陆晋微惊,下意识问:「怎么了?」 「姑娘,姑娘,夫人来了。」雪竹的声音忽然在门口响起。 韩嘉宜立时站起身:「啊,知道了。」 她深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 而陆晋则双目微敛,心中顿生懊恼。 韩嘉宜寻思着娘这个时候过来,八成是来给她上药的。果然是母女心有灵犀。她原本想自己上药的,可惜后颈也有红斑,必须要旁人帮忙。 沈氏惦念着女儿的脸,吃罢晚饭就过来了。见房间黑乎乎的,她微微一愣,皱眉问在院子里的雪竹:「姑娘睡了?」 怎么还没换药就睡了? 雪竹摇头:「回夫人,没有,是在和世子说话。」 沈氏双眉拧得更紧:「那怎么不点灯啊?你也不在跟前伺候着……」 雪竹耷垂手而立,心说,我倒是想伺候,可姑娘不大习惯身边跟着人啊。但这话她也只能是在心里想想,面上十分恭敬:「我这就去通禀。」 沈氏很快反应过来。不点灯多半是嘉宜不想被人看见脸上斑点。思及此,她心疼而担忧,随雪竹走进外间。 轻咳一声,沈氏微眯着眼睛努力适应外间的光线,她一眼看见了站在门口的世子,视线微转,又看向立于桌边的女儿。 「娘。」韩嘉宜同母亲打招呼。 陆晋也冲其点头致意:「沈夫人。」 沈氏笑笑:「世子是来看嘉宜的吧?劳你费心了。」她又对女儿道:「嘉宜也真是,黑灯瞎火的,就这么招待你大哥?你上药了没有?快点了灯,我来给你上药。」 「娘——大哥还在这儿呢。」韩嘉宜急道。 上药必须点灯,可她并不想让大哥看见她长着桃花癣的脸。不然也不至于在黑暗中和大哥说话了。 沈氏的到来让陆晋的处境变得略微有些尴尬。耳中听着她们母女的对话,他心知不宜继续待在此地,定了定神,他沉声道:「你们先上药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明天再来看你。」 韩嘉宜急道:「大哥慢走。」 v第54章[01.27] 见她明显松一口气,陆晋心中窒闷,他走到院子里,一回头,身后的房间已然点亮了灯。他抬头看了看夜空的明月和繁星,吐出一口浊气,缓缓合上了眼睛。在院中站了好一会儿,他才大步离去。 而外间里,沈氏帮女儿上药的同时,轻声和女儿说话:「你要记得太医的话,千万不要用手去抓。知道么?」 「嗯。」 「明天只能委屈你先在房间待着,别嫌闷,娘得了空就来看你……」 「嗯,我知道。」 沈氏又道:「还有。」她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嘉宜,我知道你现在和你大哥亲厚。白天也就罢了,入了夜,别经常单独相处。不是有丫鬟吗?以前特殊时期,娘不说什么。像今晚这样,黑灯瞎火,你们俩待在房里就不大妥当。」 韩嘉宜心头一跳,丝丝慌乱自心底滋生,下意识道:「娘,那是因为我脸……」 她以前晚上在书房问大哥问题时,都是一下子点四盏灯的。 「娘知道,你们是兄妹。」沈氏小心为女儿涂抹药膏,「你们俩清清白白,娘是怕别人说闲话。不过嘉宜你大了,什么道理都懂,娘也只是多嘴提醒你一句,没有责备你的意思。你跟世子走得近,娘开心还来不及呢。」 她心说,若非世子引荐,嘉宜又怎可能得太后青眼?嘉宜没有亲兄弟,日后出嫁,少不得要倚仗陆家两兄弟。 韩嘉宜「嗯」了一声,表示受教。然而她却不自觉地感到心虚。娘突然给她说这些什么意思?怕有人说她和大哥的闲话吗? 她心思转了转,她右颊刚涂了药膏,凉丝丝的,而她脸颊却越发烫得厉害。 没来由地,她耳畔又回响起大哥那句「我娶你啊。」 她一时忘了脸颊的斑癣,怔怔地伸出手,伸向自己的脸颊…… 沈氏眼疾手快,打了一下女儿的手背:「不能抓!留下斑痕怎么办?」 疼痛让韩嘉宜猛然回过神,她讪讪地笑了笑,轻轻吹了吹微红的手背,听话而又老实:「不抓了。」 本想就此离去的沈氏叹一口气,再次叮嘱女儿,末了又道:「要不,我把你的手绑起来,免得你夜里去抓?」 「不,不用了吧?」韩嘉宜眼皮跳了跳,「娘,你放心,我绝对不碰了,我还想留着这张脸呢。」 沈氏仍不太放心,在女儿的再三保证下,才起身离去。 她明日有宴会,今晚得好好休息,养精蓄锐。 母亲走后,韩嘉宜收拾洗漱,上床休息。 然而她脸上痒痒的,心里也乱糟糟的,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月色清冷,和大哥在这儿时,差不太多。她不自觉地就想起方才的场景,以及大哥那句「我娶你啊。」 她重重叹了一口气,明知道大哥只是出于安慰的心理,为什么还要想来想去?难道说韩嘉宜你真存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她试着放空思绪,不知过了多久,才勉强睡着了。 不过这一觉她睡得并不安稳。迷迷糊糊中,她发现自己脸上不幸留下了斑痕,大哥真的要娶她。然而待他看清她的脸后,又连连摇头,落荒而逃。独留她一个人捂着脸嘤嘤哭泣…… 韩嘉宜猛地惊醒过来,两手都是汗。她重重喘了几口气,拥被而坐,回想着梦境,心说,肯定是因为大哥的那句话,肯定是这样。 困意重新袭来,她平躺着再次睡去。这一次她睡得很熟。 然而,天亮清醒过来时,她怔怔地在床上坐了足足有一刻钟。 无他,后半夜,她又做了除夕夜曾做过的那个梦。 洞房花烛夜,她被人挑开了盖头。而新郎,是大哥。 那个梦很真实,真实到她在梦里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在被人挑开盖头的那一瞬间,她紧张而期待,心脏几乎要蹦出胸腔。 捂着兀自剧烈跳动的胸口,韩嘉宜缓缓合上眼睛。 她不得不承认,她对大哥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所以,她才会在听到他那句「我娶你啊」之后,心里有一些隐秘的欢喜;才会在想通他的本意后,心生失落;才会格外在乎在他眼中的形象;才会梦到自己嫁给他…… 这个结论让她惶恐不安。 大哥拿她当亲妹妹,对她呵护有加,她有这种心思,岂不是对他的亵渎? 她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韩嘉宜穿着寝衣走下床,也不梳洗,就呆呆地站在窗边。 天已经亮了,但太阳还未升起来。 她只穿着寝衣,微微有些凉。短短数息间,她心中转过许多念头,最终却只转化为一个想法:她需要忙起来,让自己分心。 一定不能让那种心思继续生长。 她心想,可能是少女怀春,等她忙碌起来,或许这想法就会渐渐淡了。 韩嘉宜打定主意,匆匆忙忙换衣洗漱,吃过早饭后,直接铺纸研墨,在纸上勾勾画画,构思《宋师案》的第四部 。 沈氏百忙中抽出时间来给女儿上药,见她一大早就坐在窗边写写画画,又好气又好笑:「哎呦,小才女,先停一停吧,用早饭了没有?娘给你上药。」 韩嘉宜搁下笔,将纸推到一边,拿干净的宣纸遮盖住:「吃过了。」 端详着女儿的脸,沈氏眼中闪过惊喜之色:「嘉宜,太医开的药很有用啊,斑看着淡了一些。」 「是吗?」韩嘉宜今天心事重重,也没认真照镜子。听闻母亲的话,匆忙到镜前端详,似乎的确淡了些。 v第55章[01.27] 沈氏小心给女儿上药,也没久留,洗了手,就匆匆离去。 韩嘉宜忙着《宋师案》的第四部 ,也不以为意。 沈氏请的女眷多,今天的长宁侯府很热闹。已经及笄了的陈静云穿一身海棠红衣裙,精心装扮,娇美动人。她随着沈氏招待客人,落落大方,赢得众人称赞。 不过,陈静云不免心中遗憾,大家在这边热热闹闹,嘉宜却只能一个人待在房间。 当然,韩嘉宜今日倒也不觉得孤单,她决定续写《宋师案》,可脑海里时常浮现出大哥的身影。 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提醒自己:《宋师案》的主角是宋大人,不是大哥啊。 沈氏生辰,陆显也告了假从书院回来。得知嘉宜妹妹病了,抽空来探望,却吃了闭门羹。 陆显在外面问:「到底怎么回事啊?要不要紧?」 韩嘉宜隔着窗回答:「桃花癣,你说要不要紧?」 「让我看看。」陆显脱口而出。 「太丑了,不给看。」韩嘉宜坚决不愿让更多的人看见自己此刻的脸。她眼珠转了转,「我在写东西,你别打扰我。」 一听说写东西,陆显精神一震:「宋……四?」但很快,他就话锋一转:「你既然身体不舒服,那就好好歇着,写东西不急在一时。」 既然她不愿给自己看到,那他也不能不顾她的意愿。陆显隔窗慰问两句,向别处而去。 今日沈氏的寿宴很成功,陈静云作为真正意义上的主角,无疑赢得不少夸赞。待寿宴散了,陈静云帮沈氏处理了一些事宜后,才回去。 梅姨妈是寡妇,很少出现在各种场合。 陈静云回去后,见母亲正在祈祷,她微觉诧异,轻声打招呼。 「回来了?今天怎么样?」梅姨妈睁开眼,连声问,「有没有出丑?」 「没有。」陈静云摇头,眸中漾起笑意,「一切都很顺利,今天好几个夫人跟我说话。北乡伯的杨夫人、李侍郎的夫人都邀请我过几日去她家里做客呢。」 「是吗?」梅姨妈面露惊喜之色,「那你可要好好的,懂事一点,别给人笑话。我就知道,我的静云很招人喜欢。」 她的女儿本来也是个很出色的姑娘啊。杨夫人、李夫人都邀请静云去做客,应该很喜欢静云吧? 陈静云好奇地问:「娘在祷告什么?」 梅姨妈轻叹了一口气,双手合十:「我在祈祷各路神仙保佑,让嘉宜脸上别留下痕迹来。我和你姨妈小时候脸上都生过桃花癣,都没留下斑痕。」 沉默了一瞬,陈静云笑容微敛:「娘,那我也跟你一起吧。」 母女俩认真祈祷,希望一个美貌少女能保住容貌。 韩嘉宜这几天心绪杂乱,借构思新故事转移注意力。然而思绪这东西有点不受她控制,有些人有些事,不是她不愿意想,就能乖乖地不跑到她脑海里去的。 她以自己脸上生癣,不愿意见人为理由,除了雪竹和娘,谁都不见,也包括大哥陆晋。 陆晋无法,他又请了宫里专为娘娘们治理面容的太医,让其给嘉宜诊治。——到目前为止,他还不清楚她现下究竟如何了。不过生癣似乎不算罕见的病,宫里的娘娘宫女每年春天也有生癣的。 韩嘉宜知道讳疾忌医的道理,老实让这位廖太医看诊。 望闻问切后,廖太医笑道:「小姐不必担心,先前那位大夫开的药很精妙,坚持用药。不出十天就能消退。」 「不出十天?」韩嘉宜讶然,「会留斑痕吗?」 廖太医笑了笑,胸有成竹:「不会。」 韩嘉宜双眼圆睁,眼中流淌着喜意:「真的吗?」 「小姐本来就不是容易生癣的体质。」廖太医摇了摇头,「留斑痕?只要你不用手抓,就不会。」 虽然这个太医和先前杜太医说的不大一样,但韩嘉宜还是更安心了一些:「不抓,不抓,绝对不抓。」她皱了皱眉:「既然不容易生癣,那为什么还会生?」 难道真是水土不服? 廖太医沉吟:「这原因就多了,或许是吃了不该吃的,用了不该用的,说不准。以后饮食上注意一些就是了。」 短时间内,韩嘉宜也想不到自己生癣的原因,她想了想,将先前杜太医的话说了出来。 「杜太医医术高明,不过性格嘛,比较谨慎。」廖太医笑笑,「他说的也有道理。不用担心留疤,退一万步说,真留疤了,宫里有祛疤圣药。陆大人可以帮小姐讨要一些。」 韩嘉宜微微一怔,继而意识到他口中的陆大人是大哥。她心头一跳,没来由慌乱起来。 廖太医没再开方子,简单叮嘱几句后,起身离去。 值得一提的是,杜太医的药确实灵验。才五六天,红斑就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所以,静云再来看她时,她这一次没有躲避。 陈静云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喜道:「嘉宜,不仔细瞧真的瞧不出来。再用几天药,就能痊愈了吧?」 「唔。」韩嘉宜沉吟,「兴许吧。」 或许廖太医是对的,她的状况,没有杜太医说的那么严重。 「一定没事的啊。」陈静云一双眼睛笑成了两弯月牙,「太好了。杨夫人让我们三天后去她府上做客,你到时候肯定能出门了。」 韩嘉宜寻思,如果按照目前的进度来说,三天后定然能痊愈。她点头:「好啊,如果三天后,我的脸好了,我就跟你一起去。」 陈静云连连点头,回去后又把好消息告诉了母亲。 v第56章[02.04] 「是吗?太好了,真的不会留斑痕,是吧?」梅姨妈一把抓住了女儿的手。 「应该不会留。」陈静云想了想,「五六天就消退得差不多了,过几天,她就能跟我一起去杨夫人家做客了。」 「什么?」梅姨妈惊愕,「你,和嘉宜一起去?桃花癣不是最少十来天才能完全消退吗?」 「不是啊。」陈静云笑道,「太医的药很灵,消得快。杨夫人说的时间在三天后,赶得上。」 梅姨妈闭了闭眼睛,轻声道:「不一定,或许复发呢。」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正式在一起,不想嘉宜太被动。 好了,达成了「相互暗恋」的成就。 桃花癣的事情,明天完全解决。 「复发?」陈静云惊讶,「桃花癣会复发吗?」 「会啊,有些人年年都生,一点痕迹都不留。」梅姨妈轻叹一声,「得提醒嘉宜,让她注意一些。」 陈静云点头,深以为然。 事实上,韩嘉宜这些天很注意了,她谨遵医嘱,避免风吹日晒,不吃刺激性食物,作息规律,脸上一丁点脂粉也不涂,按时服药用药,红斑几乎已经看不见了。 不过,大哥陆晋来探视她时,仍被她拒之门外。她现在不是怕丑,而是怕见大哥。在察觉到自己对他生出那种见不得人的心思后,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 于是,她隔着窗子对大哥说道:「大哥只管忙,不用来看我。等我好了,自己去给大哥问好。」 沉默了一瞬,陆晋问:「那你现在怎么样了?太医开的药管用吗?」 他上次见她时,她特意吹灭了灯,不肯给他看见面容。这几日,干脆连见都不见了。她现下究竟是什么状况,他都没亲眼见过,还是从廖太医那里得知的。 「管用,管用。」韩嘉宜连声道,「快好了,好了就找大哥。」 陆晋「嗯」了一声,「太后还问起你呢,过两日,等你痊愈了,我带你去见太后。」 韩嘉宜连连点头,继而意识到隔着窗子大哥看不到,就开口说道:「好呀。」 陆晋很想看看她,但她不愿意见,他也不好直接硬闯进去。只得在外面站了一会儿,他再次强调了一遍医嘱,嘱咐她好生养着,这才大步离去。 外面一点响动都没了,韩嘉宜舒了一口气,又隐隐有点懊恼。本来可以说的更自然一些的,怎么就说成了这样? 是觉得她故意拿乔不肯见人?还是担心她容色可怖见不得人? 她胡乱晃了晃脑袋,赶走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重新在桌边坐下,继续勾勾画画。 初时她尚且心神不宁,后来渐渐的,也就沉浸其中了。 正到关键时候,雪竹清清亮亮的声音在外响起:「姑娘,梅姨妈和表小姐来看你。」 韩嘉宜手一顿,脱口而出:「就说我歇下了。」 她话音刚落,雪竹还未答话,梅姨妈已然笑道:「大白天的,歇什么?」 随口扯的谎被人当面戳破,韩嘉宜也不好再继续说不见人,只得任她们进来。一眼看见静云手里提着的食盒,韩嘉宜连忙摆手:「姨妈,谢你的好意,我不能吃糕点。」 从过了年到现在,梅姨妈或是亲自或是命人给她送过好几次精致糕点。不过,杜太医和廖太医都说了,她眼下的状况,最好不要吃甜的以及油腻刺激的。 陈静云噗嗤一声笑了:「不是糕点。」 「嘉宜,我正要跟你说。」梅姨妈笑得慈爱,「你的脸好的差不多了,可千万别掉以轻心。这桃花癣会复发的。」 「啊?」韩嘉宜忙道,「姨妈放心,我有很注意。」 这种病生一次就够了,还能让复发? 「我小时候也生过桃花癣,眼看着快好了,结果一不留神又复发了。我娘拿着蒜涂在我脸上……」梅姨妈笑着说起往事,同时接过静云手里的食盒,亲自打开。 香气四溢,竟是一盅汤。 「这是我新做的汤。带来给你尝尝。」梅姨妈笑道。 韩嘉宜「嗯」了一声,却没有去接。 她很听太医的话,饮食要清淡清淡再清淡。这汤不知道是什么做的,不知能不能喝,还是小心为上。 梅姨妈脸上笑容微僵:「嘉宜,你,你是觉得不好吗……」 「不是不是。」韩嘉宜摆了摆手,「是太医说,我饮食要清淡,所以……」 她面露难色。 「嗨,我当是什么!」梅姨妈笑了,「要说清淡,这菌汤最清淡了。我生癣那会儿,我娘连荤腥都不让我吃,只让我喝些菌汤。我顶不住饿,就把馒头泡在汤里……你这些天,吃的菜里有油吗?」 韩嘉宜点头:「有。」 「油都吃得,菌汤喝不得?」梅姨妈将汤端了出来,「我专门给你熬的,熬了整整两个时辰。」 陈静云轻声道:「味道很鲜美,不过确实很清淡。」 在韩嘉宜的印象中,梅姨妈一向慈爱,对他们这些小辈尤其的好。先前时常做了各种食物给二哥,过年以来也经常给她送。这次梅姨妈专门花两个时辰熬的汤,且清淡鲜美,适合她这样的病人喝。 韩嘉宜也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她笑了笑:「那就多谢姨妈了。」 「你娘每天辛苦忙碌,管咱们一家子上上下下,我也帮不上什么忙。」梅姨妈笑了,「就只会做些吃的,你们喜欢就好。我又学了一种糕点,放的糖很少。等你好了,我做了给你吃。」她指了指汤:「快喝吧,一会儿凉了就不鲜了。」 v第57章[02.04] 一盅汤分量不多,韩嘉宜几口喝完。 「好喝么?」梅姨妈殷切地问,待听见韩嘉宜夸好后,她才面露笑容,「你喜欢,我明天再给你做。」又殷切叮嘱了几句,诸如不要风吹日晒,不要用手去碰,等等。 韩嘉宜听她说的与太医叮嘱的差不多,连连点头,表示记下了。 梅姨妈母女没有久留,拎着食盒告辞离去。 她们走后,韩嘉宜继续忙碌自己的事情,中午也没休息,简单吃了点东西后,继续忙碌,直到天快黑。 脸颊的微痒让她有些不适,她对镜自照,惊讶地发现,原本淡去的红斑,竟又出来了。虽不及一开始那般严重,但是白皙的脸颊上,椭圆形的红斑依然异常明显。 她的心倏地沉了下去。真如梅姨妈所说,复发了吗? 韩嘉宜扬声唤雪竹进来:「雪竹,雪竹,你去请夫人过来,就说我脸上的癣又出来了。」 雪竹大惊:「姑娘?不是快好了吗?」她也不敢多话,匆忙去请夫人,找太医。 快到了吃晚饭的时候,长宁侯夫妇以及陆晋都在正院。见雪竹行色匆匆而至,说嘉宜脸上的癣又出来了,俱是一怔。 沈氏惊道:「不是消退得差不多了吗?」 陆晋也诧异,他记得她今日对他说,快好了。他沉声道:「别急,我让人去请太医。我先去看看。」 沈氏也顾不得吃晚饭,直接去了嘉宜所住的院子。 而陆晋则将自己名帖交于下人,命其去找廖太医。 韩嘉宜短暂的慌乱过后,坐在窗下整理思绪。她这些天谨遵医嘱,有意注意,可还是在快痊愈时再次生癣。要么是癣在临康复前的必然反扑,要么就是廖太医那天说的,吃了不该吃的,或用了不该用的。 她细细思量,如果是癣的反扑,那没办法,无可避免。可奇怪的是,两个太医都没有特意提醒过她。 如果是吃了不该吃的,用了不该用的。她好像没用什么。这些天,除了洗脸和药膏,什么东西都没挨过脸。至于吃嘛,韩嘉宜秀眉微蹙,这两天吃的东西,她还记得清清楚楚。 沈氏一进来就看见女儿,背影凄凉,独坐窗下,她不由地鼻子一酸:「嘉宜,你别担心,世子已经让人去请太医了。太医医术高明,不会有事。」 「我不是担心。」韩嘉宜告诉母亲,「我就是在想,为什么会复发。」 她已经从太医那里知道不会留斑痕,所以她不太担心。她就是费解。 廖太医来的很快,盯着她瞧了瞧,奇道:「还没消?没按时用药么?」 沈氏连忙将女儿本快痊愈,后又复发的事情告诉太医。 韩嘉宜问:「太医,是不是这个癣很容易复发?」 「是很容易复发。因为生桃花癣的人,大部分是自己肤质原因,一到春天就容易生癣。有的缠绵数月,直到秋天才会痊愈,这因人而异。」廖太医皱眉,「还请小姐赐脉。」 诊脉之后,廖太医摇了摇头。 「怎么了?」韩嘉宜心头微觉慌乱。 「小姐这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所致。」廖太医脸上隐约有些怒气,「我不是说过,让饮食上注意一些吗?」 沈氏面带歉意:「她这些天吃的食物,都很清淡……」 韩嘉宜忽然抬起头,神情怔忪:「太医,我能喝菌汤么?」 「菌汤清淡,当然能喝,不在忌口范围内。」 韩嘉宜「哦」了一声,心情并未放松。 廖太医没再开新药,还让她依着先时的方子,继续用先前的药膏。临走之际,他一面收拾药箱,一面自顾自说道:「虽然不会留斑痕,可也不能这样不注意啊。杜太医性格谨慎,说十来天能痊愈,你们还真想拖十来天……」 沈氏心中惭愧,不敢辩驳,好言好语送其离去。 陆晋就在外面,见廖太医出来,上前询问情况。 廖太医拱了拱手,没好气道:「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眼看着都快好了,偏生饮食上不注意,又复发……」 陆晋皱眉,不大相信:「不注意?」 他素知她爱惜性命,近来又发觉她很在意容貌,连面都不让他见,她怎么可能不注意? 陆晋双目微敛:「还请太医说的详细一些,什么是饮食上不注意?」 「就是吃了一些不该吃的东西。」廖太医轻叹一声,「不过也不用太担心。那位小姐身体好,就算胡闹也没什么大碍,不过再耽搁几天而已。」 陆晋轻唔一声,不置可否,心里却觉得这中间有蹊跷。 第一次也就罢了,据他所知,桃花癣并不少见。春季会有不少人面部生癣,轻重程度不一。但才过了数日,在小心注意之后,第二次生癣,就让人不得不怀疑了。——而且,嘉宜还不是容易生癣的体质。 廖太医走后,陆晋走到韩嘉宜房间门口,高声问:「嘉宜,我能进去吗?」 此时暮色四合,韩嘉宜正和母亲说着自己这两天吃的种种食物,听到大哥的声音,她精神一震,下意识便道:「好呀。」 话一出口,她身体微微一僵,再看看光线黑暗的房间,再一想自己在分析原因,此事或许需要大哥帮忙。是以,她又大声续了一句:「大哥请进。」 沈氏轻咳一声,继续问女儿:「你说的这些,都很清淡啊,既没有甜点,也没有荤腥,没有一样需要忌口。你再想想,会不会漏了什么?」 韩嘉宜仰起了头:「如果不是食物本身,而是食物里面加的东西呢?」 「什么——」沈氏心里一咯噔,声音不自觉有些嘶哑,「你是说,有人故意……」她摇了摇头:「不可能,厨房里的人都信得过。」 厨房重地,每一个都是她信得过的人。 v第58章[02.04] 韩嘉宜小声道:「我还喝了姨妈送的菌汤。第一次生桃花癣的前一天,我也吃了姨妈送过来的糕点……」 刚走进来的陆晋脚步一顿:「你说的是真的?」 「我为什么要撒谎?」韩嘉宜皱了皱眉,「我不是说怀疑姨妈,我只是说一下,我吃的东西,不都是出自厨房。」 光线黑暗,韩嘉宜看不到母亲的脸,不知道沈氏此刻面色灰白,只能感觉到握着自己手心的那只手在不停地打颤。她微惊:「娘?」 沈氏心念急转,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四平八稳:「嘉宜不要多想,梅姨妈不是那样的人。她在长宁侯府十来年,一向与人为善。咱们家,没有那种坏心思的人,兴许是哪里出了差错。」 陆晋忽然开口:「哪里出了差错,一查就知道了。」 查案这种事情,他很擅长。 沈氏站起身:「那就有劳世子了。」 嘉宜脸上生癣,她只想着是意外,从未想过是有人刻意陷害。这是她嫁进长宁侯府的第九个年头。与其他大户人家不同,长宁侯府的主子们虽然关系复杂,但一家人极为和睦。那些所谓的内宅阴私,她在陆家多年,从未见到过。 一想到嘉宜的脸可能是人为,沈氏心里不由地生出阵阵寒意,但很快,她又坚定下来。不管那人是谁,敢对嘉宜出手,她一定不会让其好过。 定了定神,沈氏又补充道:「不过,对于后宅,我比世子要更了解一些,应该能帮得上忙。」 陆晋点头,没再多话。 要查这么一桩事,对陆晋来说,并不算难。次日天刚亮,他就将证据呈到了长宁侯夫妇面前。 洒了点汤的食盒、半包未用完的药,以及烧火的丫鬟二丫。 沈氏深吸了一口气:「这,这是……真的有人使坏?」 她的声音不自觉发颤,肩膀也微微抖动起来。 长宁侯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肩膀,转向儿子:「晋儿,是谁做的?」 陆晋一字一字:「梅姨妈。」 虽然已经猜到了答案,但沈氏仍是惊怒交加。她胸膛剧烈起伏:「为什么?她怎么可以?嘉宜哪里得罪她了……」 长宁侯皱眉:「晋儿,你确定么?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陆晋摇头:「不会。食盒里的汤汁原本是放在盅里的,行动间不小心溢出来一些。我给廖太医看过了,确定了里面所加的东西会诱发桃花癣。当然这一点不足以证明是梅姨妈所为。我在她每日祷告的地方,发现了没用完的药,和汤里的东西是一样的……」 「我要问问她!我要问问她!我的嘉宜哪里得罪了她,她要对嘉宜下这样的狠手!」沈氏情绪激动,「这些年,我对她不够好吗?就算我真哪里对她不好,她报复我就是了,何至于对嘉宜下手!」 长宁侯轻声安慰:「玉蝉,你冷静一些。」 沈氏深吸了一口气:「冷静,对,冷静。是要冷静,要把她叫来好好问一问。」 梅姨妈来之前就眼皮一跳,一到厅堂,见长宁侯夫妇以及世子三人都坐得端正,神情严肃。她试图打个哈哈:「侯爷、夫人、世子,找我来有什么事?瞧着有点像三堂会审。」 她笑了笑,但是那三人都没笑。 沈氏指了指桌上的物件:「梅姨妈,那些东西,你可认得?」 梅姨妈目光落在打开的食盒,以及药包上,瞳孔一缩,身体不可抑制地轻颤,话也说不利索了:「我,我……」 见她这样,沈氏还有哪里不明白?缓缓合上眼睛,她试图压制内心汹涌的怒气,尽量平静地问:「为什么?为什么要给嘉宜下。毒?她小孩子,哪里做的不好,得罪了你,你是长辈,教她就是了。为什么要下。毒?」 「我,我没有下。毒。」梅姨妈慌了,连连摆手,「我没有下。毒。我只是想让她脸上生癣而已,我,我没有要毒死她。我也疼她。」 沈氏原以为梅姨妈既然敢下。毒,那肯定是胆大妄为心思深沉,却不想她直接就承认了。然而沈氏的怒意并未因此而消散,反而愈发高涨。她冷笑:「好一个‘只是而已’!姑娘家的相貌何其重要,你毁她相貌,还说只是而已!」 「我没有要毁她相貌,是让她生桃花癣。很快就好了,也没留疤。我没有要害她的意思,我连只鸡都不杀。」梅姨妈脸上已有泪痕,「我不想害她,我生过桃花癣的。我姐姐也生过……」 沈氏气极反笑:「她生了癣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要这么害她?!」 「我不是要害她,我真不是要害她,我就是想让她不在人前出现。」梅姨妈摇头,「静云今年就十六了,我得替她张罗。有嘉宜在,大家都看不见她。她不出现在宴会上,那些贵客们才能看得见静云……」 沈氏一愣,瞬间明白过来。怪不得嘉宜第一次生桃花癣是在她生辰的前一天。 原来竟是这么个缘故。 沈氏胸膛剧烈起伏:「所以说,竟是因为我张罗了宴会?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张罗生日宴?难道是为了让人说我轻狂吗?还不是为了静云!」 她转身回屋,取了一叠纸,风一般过来,直接摔在地上:「你看看这是什么,我是怎么对你女儿的,你又是怎么对我女儿的!」 梅姨妈怔怔的蹲下。身,捡起一张,见是李侍郎家公子的年岁性情。再捡一张,是北乡伯家的公子。 沈氏一步步逼近梅姨妈,居高临下望着她:「这些年来,我自问从没亏欠过你们母女。对静云,我更是当做亲女儿来对待。她的吃穿用度,比别人家正儿八经的小姐也不差什么。去年嘉宜从睢阳过来,但凡她有什么,我必然也给静云置办一份。静云年前及笄,来的客人少。我前几天特意借着我生辰的名目办宴会,是为了什么,你难道不清楚吗?!」 原本蹲在地上捡纸的梅姨妈不知何时委顿在地,她手握着纸,身体轻颤。 她当然知道沈夫人是为了把两个姑娘介绍给众人,让人知道长宁侯府有两个适龄姑娘。但是有嘉宜在,旁人未必能注意到静云。她不得已才使了那样的法子。 心寒的沈氏冷笑了一声,续道:「我想着你深居简出,少与人来往,对静云的亲事可能有心无力。我细心打听各家儿郎……哈,我对你女儿掏心掏肺。可你呢?你怕嘉宜抢你女儿的风头,不惜下药让她脸上生癣。梅馥华,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梅姨妈眼泪大滴大滴直落,她试图为自己辩解:「不会留疤的,也没有留疤……」 到了这个时候,她还在说着这样的话。沈氏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上涌,她按了按隐隐作痛的脑袋:「不会留疤?没有留疤?你知道太医院的杜太医怎么说吗?二十个人里,会有一人留下斑痕。万一我的嘉宜,不幸是那二十人里的一人,你让她下半生怎么过?你也生过癣,你该知道姑娘家脸上生了癣是什么样子!」 定了定神,沈氏吩咐丫鬟:「去把姑娘叫过来,就说给她下。毒的人找到了。」 一直沉默的长宁侯忽然皱眉道:「玉蝉,真要闹大吗?」 沈氏诧异地看了丈夫一眼,语带讥诮:「她敢做,还不敢给嘉宜知道?」 v第59章[02.04] 长宁侯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晋轻咳一声:「这事与嘉宜有关,她有权知道。不过她现在恐怕不想见人。可以派人告诉她一声。」他停顿了一下:「至于来不来,由她自己做决定。」 沈氏心疼女儿,一想有理,就改了主意:「那好。」她低声吩咐心腹丫鬟几句,复又对长宁侯道:「叫人去书院把显儿接回来吧。」 「显儿?」长宁侯面露迟疑之色,「要让显儿知道吗?」 沈氏轻哂:「怎么?难道你还想把这件事压下去?」 「不是,我是说显儿在书院读书。怕扰了他的功课。」 冷哼一声,沈氏道:「难道这不是很好的一课?」 长宁侯知道妻子怒极,他轻叹一声:「也好。」 沈氏的心腹丫鬟答应了一声之后,就去了韩嘉宜所住的院子。 韩嘉宜昨晚照常用药,今日清晨起床,对镜自照,觉得稍微淡了一些,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她简单收拾了一下,仔细查看了厨房送来的食物,才勉强用了一些。往常这个时候娘都会过来帮她上药。她心下诧异,就在雪竹的帮助下,自行上了药。 刚收拾妥当,陈静云就来看她:「嘉宜,我听说你的癣复发了,严重吗?大夫怎么说?」 韩嘉宜背对着她,斜躺在长榻上:「还好,太医让我以后注意一些。」 再多的,她也不想对静云说。 陈静云点了点头,忧心忡忡:「那是该注意一些。」 她今天早上醒来,眼皮就一直跳。果不其然,没多久她就听说昨天嘉宜脸上的癣复发了,还请了大夫。未几,沈夫人遣人请了娘过去商议事情。她略一思忖,干脆来探视嘉宜。 说话间,沈夫人跟前的丫鬟海棠求见。 韩嘉宜听说是母亲的心腹,应声道:「请她进来吧。」她不好再躺着,干脆坐起身,不过仍面朝里。 海棠进来后,一眼就看到了表小姐,她身形微顿,快步走到姑娘跟前:「姑娘,夫人让我告诉你,桃花癣复发的原因,查出来了。」 「是什么?」韩嘉宜瞬间来了精神。 陈静云也好奇:「怎么回事?」 海棠瞥了她一眼,对韩嘉宜附耳说道:「梅姨妈。」 韩嘉宜瞳孔微缩,既感到意外,内心又隐隐觉得「果然是这样」。她此时也不顾自己脸上的斑,转头看向还在她房中的静云。 她脸上的红斑落在陈静云眼中,陈静云微微一怔,眼皮直跳,浓浓的不安忽然涌上心头:「嘉,嘉宜,是什么?」 韩嘉宜神色平静,一字字道:「你娘。」 「什,什么?」陈静云猛地站了起来,一脸的不可置信,「不,不可能。怎么会呢?」 海棠低声对韩嘉宜道:「梅姨妈已经承认了,夫人让我问问姑娘,要不要过去。」 韩嘉宜没回答,而是看着陈静云:「静云?」 陈静云蓦地抬起头,脸色苍白,神情迷茫:「我不信,我要问她为什么这么做。」 不是已经不再那么想了吗?还一直很关心嘉宜,经常给嘉宜送吃的…… 为什么要做坏事呢? 她缓缓捂住胸口,眼泪大滴大滴落下。 韩嘉宜瞧了一会儿,移开视线。她下榻,取了雪竹前两天专门为她准备的斗笠。这斗笠模样不大好,双层轻纱,透气性也不错。不过她一直待在房里,谁都不见,也就没用过。 陈静云不敢看韩嘉宜,她双脚如同踩着棉花一般,晕晕乎乎和她们一起去了厅堂。 她的母亲仍在说着:「我生过桃花癣,真的不会留疤。我也是看她不会留疤,才又那么做的……」 「哼,第一次是糕点,第二次是菌汤……」沈氏冷笑,「真当别人都是傻子么?」 陈静云如遭雷击:「糕点?菌汤?」在来的路上,她已经猜想过种种可能,此时才知道真相。她泪水夺眶而出,怔怔地看着嘉宜。她亲手送去的糕点?她劝嘉宜喝下的菌汤?娘怎么可以这样做?! 她以手掩唇,无声地哭泣。 陆晋看见了门口站着的几人,一眼捕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皱眉:「嘉宜?你戴斗笠无碍么?太医不是说要透气么?」 「啊?」韩嘉宜摇头,出声解释,「这个透气性很好。」她这么说着,仍是小心解下了斗笠,偏过脸。 陆晋知她不想给人瞧见,是以虽然很想知道她的状态,但还是移开了视线,尽量不去看她。 长宁侯一直以来都没说明确说什么,瞥见韩嘉宜脖颈的红斑后,眼神一黯,重重叹了口气。这还只是脖子上,听说脸上,额头上都有,若留下斑痕,那真是毁了。 梅姨妈胡乱擦着眼泪,连忙道:「不关静云的事,她什么都不知道……」 沈氏忍不住哂笑:「你还真是慈母心肠。合着你女儿是宝,别人的女儿就是草对不对?你敢不敢告诉你女儿,你都做了些什么?」她说着转向陈静云:「静云,你娘操心你的姻缘,两次给嘉宜下药,好让她生癣,没法出现在人前。这可都是你娘做出来的事情!」 陈静云呆呆地看着母亲,震惊、难过、自责、不可置信……最终都化为深深的痛苦。她无力地闭上眼睛:「娘,你……」 她忽的跪了下来,泪水涟涟:「对不起,对不起……」 韩嘉宜伸手去拦她,却没拦住。 梅姨妈慌忙道:「跟静云无关,你们怎么罚我都行,这事儿跟静云没关系。她还一直祈祷让嘉宜早些好起来,她什么都不知道……」 v第60章[02.04] 沈氏冷眼看着她们母女,复又问陆晋:「敢问世子,本朝律令,投。毒该处以何种刑罚?」 「视情节轻重而定。」陆晋沉声道,「最重者处以绞刑,最轻者也要监。禁三年。」 长宁侯插话:「玉蝉,不能见官。你要让嘉宜这样过堂吗?家丑不可外扬,咱们自己处理就是了。」他略一沉吟:「所幸嘉宜也没有大事,不如就建个佛堂,让她静思己过……」 「没有大事?她脸上的斑不是大事?真留下疤永远消不掉了才算大事是不是?」沈氏回眸看着他,眼中泛起冷意,她指了指梅姨妈,「你还想留下她?你就不怕她哪天真的再下一回药?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我不敢让嘉宜再和她共处。你还不如建个佛堂,把我们娘俩关起来。说不定还能安全一些……」 长宁侯皱眉,一脸无奈:「玉蝉,你这说的什么话……」 陆晋开口:「不如我带嘉宜出去也行。反正我梨花巷的宅子还空着……」 韩嘉宜听到他的话,心头一跳,本要向他看去,却及时压住了这念头。 沈氏看了一眼陆晋,心想他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别的也没细想。 「侯爷,夫人,老夫人,老夫人来了!」海棠的话让厅堂一下子安静下来。 老夫人久居佛堂,不问事已久,怎么忽然过来了? 韩嘉宜也觉得奇怪,她躬身垂手,向老夫人行礼问好。 老夫人温声道:「嘉宜,抬起头来。」 韩嘉宜略一思忖,微微抬起头,任由老夫人打量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 她肌肤白皙光滑,莹润如玉。弯弯的眉下是水光盈盈的两痕秋波。若忽略额头、右颊的红斑,倒也是个绝色佳人。只是她脸上的红斑着实骇人,宛若上好的美玉被打碎,让人顿生怜惜之意。 老夫人眼一眯,重重叹了口气。 长宁侯迎上去搀扶母亲:「母亲怎么来了?」 看见婆婆,沈氏眼圈儿微红,上前行礼:「母亲。」 她知道,梅姨妈母女当年投奔侯府时,是老夫人做主留下的。长宁侯的第二任夫人,也是老夫人选的。老夫人此时出现,多半是来帮梅姨妈说情的。 沈氏心中委屈而不甘,她冲女儿招了招手:「嘉宜,过来。」 韩嘉宜应一声,快步走到母亲跟前。她知道母亲的意图,也就不隐藏自己的脸,大大方方任人看。 看见老夫人,梅姨妈忽然回过神来,她膝行数步,仰着头,也不擦泪:「老夫人,老夫人……」 而老夫人则同陆晋点头致意,她拒绝了儿子的搀扶,在孙子旁边坐下:「晋儿,你让人跟我说的,可都属实?」 陆晋点头:「不敢欺骗祖母。」 韩嘉宜听他们祖孙对话,这才明白,原来是大哥让人请了老夫人过来。 沈氏握住女儿的手,低声道:「嘉宜,你别怕。」 老夫人转了转佛珠,轻叹一声:「静云起来吧,别跪着,地上凉。去把你娘也扶起来。」 陈静云此时心绪混乱,茫然照办。 沈氏见状,攥紧了女儿的手。老夫人真的是来帮梅姨妈的? 老夫人又道:「馥华,我记得你进府的时候,是十一年前。那一年显儿才六岁,是不是?」 梅姨妈点了点头:「是。」 「一晃都十一年了,静云也长大了。」老夫人缓缓说道,「你们,也该搬出去了。」 「老夫人?!」梅姨妈猛然瞪大了眼睛,眸中写满了不可置信。 沈氏则意外之余,心生欢喜。 老夫人双目微阖:「当初是我做主让你们留下来的,不过现在,我开始后悔当年的决定了……」 当初梅姨妈来投奔时,侯府没有女主人。老夫人一则怜惜她们孤儿寡母,二则心疼陆显年少丧母,就留下了她们。这一留就是十一年。 「老夫人,我只是想让她生癣,我知道不会留疤,才……」梅姨妈辩解。 她见过好几个人生桃花癣,没有一个留下疤的,所以她才这么做。后来听说可能留疤,她担心了很久。确定了不会留疤,才又第二次下药。 「可是你已经动了恶念。」老夫人打断了她的话,「历来大家族的衰败,无不是由内而起。所以,陆家严禁兄弟阋墙、妻妾相争。这些年,玉蝉把家管的很好。家人和睦,你也有一份功劳。」她说着抬起头看了沈氏一眼,继而又将视线转向梅姨妈,神情也随之变了:「而你,在你生出恶念的那一刻,你已经不适合留在陆家了。」 「老夫人……」 老夫人叹道:「你不想她出现在人前,跟她好生商量,未尝不可行。你却用了最下作的方法,还不知悔改,依旧认为自己没错。馥华,你让我怎么敢再继续留下你?你今日会为了自己的私心让人生癣,明日或许就会为了一点歹念做别的错事……」 梅姨妈慌了:「老夫人,我知道错了……」 「你这个时候知错,未必是真的知错。」老夫人又叹了一口气,「你做这样的事情,让你姐姐在九泉之下怎么安心?你让显儿和静云如何自处?」她对韩嘉宜道:「嘉宜,顾忌显儿和静云,我不能送她见官,还请你理解。」 韩嘉宜忙道:「理解理解,老夫人做主便好。」 她很清楚这件事不宜见官。 老夫人点头,看看儿子和儿媳:「你们可有意见?」 两人齐道:「母亲做主便好。」 「那好。」老夫人缓缓说道,「我记得你们进府时,只带了一个包袱。如今十一年过去,吃的用的也攒了不少。这些东西,既然给了你们,也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你们就收拾收拾一并带走吧。往后或是去投奔别人,或是赁了房子单住,都随你们。」 她站起身:「听说显儿在路上,你们收拾好了,还能与他告个别。晋儿,送送祖母。」 v第61章[02.04] 陆晋点头:「是。」他瞧了韩嘉宜一眼,随老夫人出去。 韩嘉宜则偏过头,心虚、感激而又隐隐感到难堪。 她现下的丑模样,只怕都给他看到了。 但这念头只不过是一瞬,很快又被沮丧所取代:你在他眼里就是妹妹,是丑是美又有什么相干?他好意帮你,你不要再对他有亵渎的心思。 她视线微转,看向梅姨妈和静云。 梅姨妈满脸泪痕。 而陈静云此时已然找回了心神。她想,不幸中的万幸是老夫人只让她们母女搬出去,并没有真的送娘去见官。尽管知道娘做错了,可那毕竟是她娘。她轻轻拉了拉母亲的衣袖:「娘,娘……」 见已治首恶,沈氏怒气稍减,看向静云时眼神晦暗。她看着陈静云长大,曾把静云当女儿看待。此刻见其狼狈哀伤,不由地有一瞬的心软:「静云既然不知情,如果想留下,那就留下吧,还和以前一样。」 梅姨妈的眼睛蹭的亮了。对,静云留下,静云留下也好。 陈静云摇头:「谢夫人好意,我,我和我娘一起。」 娘做了那样的事情,她哪有什么脸面留下? 方才的话一出口,沈氏自己也觉得不可能。一时的心软容易,长久的相处难。她自问无法再对静云毫无芥蒂。见其拒绝,也不强求,只说了一声:「随你。」她拉起女儿的手,轻声道:「嘉宜,娘去给你上药。」 韩嘉宜看了静云一眼,心绪复杂。她「嗯」了一声,戴上斗笠,随母亲离去。 路上,韩嘉宜忍不住小声道:「娘……」 沈氏深吸了一口气:「你也看到了,静云想跟她娘一块儿。但愿梅姨妈好好待她,以后静云也能好好的吧。」 韩嘉宜点头:「嗯。」 而此刻梅姨妈则皱眉道:「你傻了么?让你留下,你为什么不留下?你跟着我走有什么好处?你留下来还是侯府的表小姐……」 陈静云眼泪夺眶而出:「娘——别这样了,娘。侯府本来就不欠我们什么,我也不是什么表小姐……别这样了,好不好,娘。」 …… 陆显从书院赶回来后,事情已尘埃落定。他从父亲那里得知发生了什么,沉默了许久,才涩然问:「是真的?」 长宁侯垂眸:「是。」他停顿了一瞬:「你别怪你母亲,你没见嘉宜的脸……她也是护女心切。而且这是你祖母的意思。」 陆显心里乱糟糟的,他勉力勾唇,摆手道:「没有,我没怪娘。祖母决定这样,就这样吧,我送送她们。」 他去见梅姨妈时,一直沉默,也不说话,帮她们收拾了东西,又让人驾了马车,带她们出门。 陈静云甚是惭愧,她低垂着头,不敢与表哥说话,仿佛给嘉宜下药的人是她自己一般。 而梅姨妈则对外甥道:「你一会儿把静云带回去。沈夫人也说了,静云可以留下。」 她胸中充满了悔意,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静云。她不能再连累静云,耽搁静云的前程。 不等表哥回答,陈静云就道:「不,我不回去了,我就陪着娘好了。」 陆显没有回答此事,他从袖中取出几张银票,交给静云:「这是我平时攒下的私房钱,够你们租赁个不大的院子了。不过现在这时候,一时半会儿不好找房子。住客栈也不方便,不如先到我名下的庄子上。虽条件苦一些,倒还能住人。」 陈静云却没接银票。 陆显皱眉,直接塞进了她手里:「外面到处都要用钱。没钱不行。」 车夫按照陆显的吩咐,一路出城到城郊的庄子。将她们安置好后,陆显告辞离去。 梅姨妈对女儿道:「静云,你随你表哥回去。」 「我不回去。」陈静云摇头,「而且,表哥已经走了。」 「刚走,来得及。」梅姨妈急道,「你快去。门口有马,你骑着马去,能追上。」 「娘——」陈静云眼睛含泪,被母亲推出了门。 身后的门被关上,陈静云无措而难过。她拍着门:「娘,你开门,我不回去了,我陪着你,我陪着你就好。我不嫁人了,也不要什么好姻缘……」 她止不住肆意的泪水,后知后觉想到娘说的一切都是为了她。而她根本就没想过所谓的好姻缘。 梅姨妈背抵着门,双目微阖,任由眼泪流下。她咬了咬牙:「你要是还当我是你娘,你就回去。跟他们说说好话,那事儿跟你没关系,他们应该不会为难你。娘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难道你真让娘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笑话?你不回去,那也就别过来了。快去!」 「娘,娘……」陈静云含泪,低低唤了几声,却得不到回应。 见母亲执意不开门,她明白,娘是铁了心地想让她回侯府。可她怎么能回去?她哪有脸面回去?娘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她,可娘从来都没问过她,她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 陈静云茫茫然转过身,挪动脚步,解开了拴在门口的马。她怔怔的,也没有下一个动作。直到马不知何时哒哒跑远,她才清醒过来,小跑着去追马。 她自然是追不上马的,才追了数十步,她就停了下来。 陈静云只在早上简单吃了两口,后来发生许多事情,她水米未进。此刻肚子咕噜噜直叫,浓浓的饥饿感袭来,她无力地蹲下。身,双手抱膝,心头被迷茫所萦绕:庄子进不去,侯府回不得。她该何去何从? 由远及近的马车声将她从迷惘中唤醒。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泪,急急忙忙站起身,想躲避到一旁去。 谁知,她起的急了些,身子一踉跄,竟摔倒了,脑袋直接磕在了地上。 陈静云只觉得脑袋剧痛,意识涣散,再后来,彻底没了知觉。 马车在距离她一丈开外的地方停下。 车帘被掀开,露出半张苍白的脸:「为什么停了?」 v第62章[02.04] 车夫连忙回答:「有个女人躺在路边。」 「不必理会。」车中人放下帘子,「继续赶路。」 「是。」 马车经过时,车帘被风吹起一个小角。隔着空隙,刚好能看清躺在地上那人的面容,以及额头的鲜血。 怎么会是她? 「等等!」 马车里突然传来的声音让车夫微惊,他勒紧缰绳:「您吩咐。」 「去看看那个女人死了没有。」车中人声音微冷。 「是。」车夫利落下马,上前查看后,回禀道,「还有气,呼吸均匀,只是头上受了伤。」车夫悄悄看主子的神色,见其眉头紧锁,不敢再看,悄悄垂下双眸。 长久的沉默后,车夫听到主子略带阴冷的声音:「既然还有气,那就带上来。咱们也该做些善事,是不是?」 「是。」车夫应着,弯腰将昏迷的陈静云抱起来,小心放到车厢中。他清楚地看到他那个脸色苍白的主子面带嫌恶之色,离那个女人远了一些。 马车继续行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空旷的道路中间,只余下两道浅浅的车辙。 庄子里的梅姨妈将女儿推出门后,抵着门听外面的动静。初时还听到女儿哭着敲门,再后来哭声渐低,听到哒哒的马蹄声。她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儿,才将门打开了一道缝,透过门缝往外看。 门口安安静静,一个人影也没有,那匹拴在门口的老马也不见了。 她关上门,眼泪大滴大滴地掉,心里却隐隐有些欣慰。还好,至少静云回去了。待在这个偏僻的庄子上和留在侯府是完全不同的。虽然她得罪了长宁侯府,可静云并没有得罪他们。她不能让静云跟着她在这里吃苦,静云应该有更好的前程。 静云现在怨她、怪她,将来肯定会感激她的。 梅姨妈擦干眼泪,打起了精神。在这个只有几个老仆看守的庄子上,她接下来要面对的困难,还有很多。她不能退缩,她还等着静云将来嫁得贵婿。 对于梅姨妈母女出走一事,长宁侯府公开的说法是梅姨妈染恙,需要出府静养,陈静云孝顺,前去照顾母亲。 然而实情究竟怎样,大家心里也都有数。 陆显安顿好她们回府以后,天色已晚,他没有立刻赶回书院,而是去了韩嘉宜所住的院子。 今天发生的事情多,韩嘉宜心里乱乱的,她尽量轻松与母亲说了会儿话后,简单吃了午饭,就懒懒地躺在床上。 雪竹告诉她二哥来访的消息时,她仍在床上躺着。她谁都懒怠见,正要说一声「累了,不想见客」,转念一想,这样很不妥当。 梅姨妈母女出府已成定局,她不能让二哥因为此事再与她生了嫌隙,也不想叫二哥心里留根刺。不管是对娘,还是对她。 于是,韩嘉宜霍地坐起身,扬声道:「让他稍等一会儿,容我更衣。」 她迅速更衣下床,略微整了一下微乱的鬓发,这才开了门,请二哥进来。 黄昏时分,房中光线有些暗了。 韩嘉宜点燃了蜡烛,斟茶招待陆显:「二哥,坐。」,后又给自己倒水。 烛光能淡化人脸上的斑点,但陆显瞧在眼中,仍是心头一震。他不敢再看韩嘉宜,低头去看茶杯的花纹:「嘉宜妹妹,我,我是来替她给你道歉的。」 韩嘉宜动作凝滞了一瞬,又继续下去。她轻声道:「这和二哥没关系,二哥不用道歉。」 事情发生以后,静云哭着说对不起,二哥也向她道歉。而梅姨妈从头到尾都没就此事向她表示过什么。唔,或许有,那大概是梅姨妈一直说自己没错吧。 「她毕竟是因为我的缘故才待在府里了,如果不是因为我……」陆显神情中带着痛苦,「我一直以为她对我很好,以为她是个很慈爱心善的人。我没想到她会做那样的事情。我也不说什么求你原谅的话,我……」 他来这里只是想表达他的歉意。说出来,他心里会好受一些。 「我没脸见你……」陆显低着头,声音极低。 韩嘉宜想了想,在二哥对面坐下:「这事儿不怪你,也不怪我。咱们算是兄妹,是一家人,二哥为了她做的事情道歉,倒显得生分。」 陆显眼睛一亮,猛点头:「对,咱们是一家人,不能生分了。」 韩嘉宜笑了,她心说以二哥的性子,应该不会钻牛角尖吧?她知道二哥送梅姨妈母女出府一事,也能猜到二哥肯定对她们做了安排。但是老夫人他们都不管这些,她自然也不会多嘴。而且虽然讨厌梅姨妈所做的一切,可她也不想静云跟着梅姨妈居无定所。 「二哥在书院忙吗?近来书院的功课紧张吗?」韩嘉宜转了话题,「是不是经常能看见二嫂?」 陆显调整情绪,尽量轻松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两人平时见面有不完的话,这次却不免有些冷场尴尬。他们都很有默契地不再提起梅姨妈,转而说些不甚要紧的话。 韩嘉宜轻叹一口气,心想,或许要过些日子,才能恢复到从前吧。 陆显没有久留,略坐一坐,起身离去。 而韩嘉宜则慢悠悠吃了晚饭,继续自己的事情。 事实证明,杜太医开的药还是很灵的。韩嘉宜这次桃花癣复发,按时用药,谨遵医嘱,到得第七日上,脸上的红斑消退得干干净净,一丝痕迹也没留下。 沈氏望着女儿白皙娇美的脸颊,长舒一口气的同时,竟红了眼眶:「还好,还好……」 虽然廖太医做了保证说嘉宜脸上绝对不会留斑痕,但她始终未能完全放心。此刻,见女儿的面容恢复如初,她悬着的心才算彻底放回肚子。 韩嘉宜低头握住了母亲的手,轻声道:「娘,太医都说了没事的。」她想了想:「要不,我请人给那两个太医各送一块匾?」 「送什么?」沈氏没听清,下意识问道。 「送匾啊,感谢他们给我治脸。」韩嘉宜一本正经说道。 v第63章[02.04] 沈氏噗嗤一笑,伸手点了点女儿的额头:「那是太医院的太医,会收你送的匾?你放心,你此番没事,我已经教人备了厚礼给他们送去。至于匾就算了。」 韩嘉宜「哦」了一声,笑道:「反正娘比我想的周到。」 「除了太医,这回你还得感谢两个人。」沈氏认真道,「一个是老夫人,难为她老人家这次从佛堂出来,为你做主。」 韩嘉宜点头:「嗯嗯。」 她与老夫人交集不多,真正见面的次数也少。老夫人久居佛堂,很少叫小辈们到跟前去。不过这次老夫人确实是站在了他们这一边。 她心念微转,心底忽的浮上一个念头:娘知不知道是大哥请了老夫人出佛堂? 她这念头刚转,就听母亲说道:「另一个就是你大哥。你此番出事,他跑前跑后,又是请太医,又是帮忙找证据……」 韩嘉宜心中感念大哥的相助,但听娘当面说起时,却又隐隐感到紧张不安,似乎心事被人说中一般。她胡乱说道:「杜太医是娘请的,他只请了廖太医。找证据也是因为他擅长此道……」 沈氏微微一愣,皱眉道:「嘉宜,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你大哥好心帮你,劳心劳力,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韩嘉宜耷拉着脑袋,心虚而又难堪。她定了定神,小声道:「我是觉得我最该感谢的其实是娘。这些天,娘天天帮我上药,挂念着我的事情,为此也不知道操了多少心,掉了多少泪,还一直护着我,不让我受委屈,我最该感谢的是娘。有娘真好。」 怔了一瞬后,沈氏再次红了眼眶,她偏过头,不想给女儿看见自己眼中的泪,但心里却暖暖的。她抱了抱女儿的肩头,轻声唤着女儿的名字:「嘉宜,嘉宜……」 对于女儿,她始终心存愧疚。当年因为与韩家的事情,她有整整十年都对女儿不闻不问。后来母女重逢,两人相处和睦,可她不敢细想。她内心深处,自责后悔的同时,也隐隐害怕女儿对自己有怨怼之情。 这半年多来,母女朝夕相处,亲情的裂缝似乎在一点一点缩小。女儿今日的这番话,让沈氏既暖且酸,她抱了女儿许久,才缓缓松开,轻声道:「说什么胡话?你是我女儿,我不护着你,护着谁?」她叹一口气:「我只后悔那些年没有好好待你。」 若不是她一心逃避,也不至于母女分别十年之久。至少当初韩方过世时,她就该把嘉宜接来的。 「娘,过去的事情就别提了。」韩嘉宜伸臂抱了抱母亲,「现在不也挺好的吗?」 沈氏一时也忘了方才说的关于陆晋的话,她与女儿略说一会儿话,才起身离去。 韩嘉宜的脸痊愈以后,她特意去答谢老夫人。 在佛堂外等了一会儿后,老夫人才让她进去。面对她的道谢,老夫人神色淡淡的:「你要真想感谢,就替我念一会儿经书吧。上了年纪,眼睛不好使,经书上的字也看不大清了。」 韩嘉宜心想,老夫人信佛,久居佛堂,又怎会没熟记经文?大概只是想听她来念。她「嗯」了一声,笑道:「那我给老夫人念。」 老夫人递给她的是《妙法莲华经》,她虽然不信佛,不过这卷经书她也还算熟悉。以前写故事时用到过。 「有上华无量诸华光通天地教主。尔时佛告诸菩萨。及天人四众:吾于过去无量数中。求法华经。无有泄倦。于多数中。常作国王。发愿求于有上菩提。心不退转……」 少女清润甜美的声音在佛堂响起。 老夫人双目微敛,安静听着。 待一卷经书念完,韩嘉宜已有些口干舌燥。 老夫人垂眸道:「好了,经书念完了,你回去吧。我年纪大了,喜欢清静,没事就不要来找我了。」 韩嘉宜站起身,垂手而立:「是。」 她刚一回到自己的院子,就看到了站在院中的熟悉身影。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大哥陆晋。他站在她院中的柳树旁。 粗壮的大柳树枝叶繁茂,正临风起舞。陆晋双手负后,目视前方。 韩嘉宜刚从佛堂出来没多久,方才念经时,她几乎都要觉得自己心平气静了。此时看见大哥的背影,她不自觉心头一跳,紧张起来。 深深吸了一口气,韩嘉宜努力调整情绪。她自忖调整得差不多了,才大步上前。 然而刚一抬脚,陆晋便转过了身:「回来了?」 陆晋不着痕迹打量着面前的少女。天气渐暖,她今日穿着鹅黄色的春衫,越发显得身形袅娜。脸庞白皙,光滑晶莹,一丝瑕疵也无。看到他,她明显怔了一瞬,继而冲他一笑,露出一排晶晶发亮的雪白细牙。 他心头似是被什么撞了一下,不由地勾了勾唇:「好了?」 韩嘉宜学着他的样子双手负后,她眼珠子直转,却不敢正眼瞧他:「好了。」她指了指佛堂的方向:「我,我方才去找老夫人了。老夫人让我念经,念的《妙法莲华经》。」 陆晋点头:「嗯,挺好。」 「大哥找我有事吗?」韩嘉宜尽量自然地道,「我们进去说话啊,站在外面做什么?」她快走几步,提高了声音:「雪竹,雪竹……」 陆晋跟上她:「她去煮茶了。」 「哦。」韩嘉宜表示了然。她想了想:「前些天的事情,我还没感谢大哥。感谢的话,说着很无力,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帮大哥做些什么……」 「嗯?」陆晋长眉一挑,本欲说不用道谢,然而转念一想,他轻声道:「唔,倒是可以做一些什么。」 「什么?大哥你说。」韩嘉宜顿时来了精神。 陆晋沉吟:「我最近睡得不大好,听说有种香囊,里面放的是安神的香料……」 「我去给大哥买。」韩嘉宜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她又觉得不对,讪讪地道:「我,我给大哥做吧。不过,香囊好像不大好做。」 见她微微皱了眉,有些发愁的模样,陆晋随即道:「觉得难做,那就算了。反正大男人也很少戴香囊的。」 韩嘉宜连忙道:「我可以试一试的。这世上也没有什么事特别难的。」 「这话口气不小。」陆晋轻笑,「先放一放吧,我就是随口一说。太后这些天时常念着你,你既然好了,不如明日随我进宫见见她老人家?」 韩嘉宜点头:「好。」不过,放一放么?她有点不愿意。不管大哥是不是随口一说,这都是他第一次向她表示想要什么,她一定要努力做好。 她微微低了头,后知后觉想到香囊会不会有些暧昧了?但很快,这想法就被她所鄙夷了。大哥是拿她当亲妹妹,才会说想要香囊的话。她怎么能往暧昧方面想?生出了亵渎大哥的心思还不够,还要觉得大哥也说话不当么? 她越想越觉得不自在,也不敢与大哥目光相对。 v第64章[02.04] 陆晋见她垂首不语,有些意外。他皱眉:「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没有啊,就是有些累了。」 陆晋想到她先前在祖母那里念经,确实是累了。他暗暗懊恼,心想这是他的不对了,该让她好好休息的。 于是,他当即说道:「那你好生歇着,我先回去。」 当夜,韩嘉宜拆了一个香囊,琢磨香囊的做法。 雪竹在旁边瞧了一眼,忍不住问:「姑娘在做什么?怎么把香囊拆了?」 「在看怎么做。」韩嘉宜头也不抬,「还行,不算难。」 雪竹想了想:「很少见姑娘动针线,姑娘针线活儿好吗?」 韩嘉宜抬眸:「做过荷包,绣过手帕,唔,还做过腰带,别的没了。」 这些都是爹生病时,她学着做给爹的。当时年纪小,做的也不算精致,大致能看。偏生爹爹喜欢得很。 雪竹轻笑:「那就好,香囊和荷包做法差不多。」 韩嘉宜并不赞同:「还是有区别的。」 但是想来也难不到哪里去。 因为明天要进宫,她夜里睡得很早。次日特意打扮了,吃过早饭后,和大哥一起进宫拜访太后。 不过这次到了太后的福寿宫以后,陆晋并没有全程陪着她。因为他们刚一进宫,皇帝就将他唤走了。 见他离去,韩嘉宜难免有些不安。 太后似是察觉了她的想法,笑道:「怕什么?有哀家在呢。听说你前些日身上不好,现在全好了?」 「好了。」韩嘉宜稳了稳心神,「谢太后挂念。」 「那就好,年轻人还是多注意身体的好。」太后笑道,「哀家听说,陆家的二公子已经定亲了?」 韩嘉宜如实回答:「是。」 太后略一沉吟:「那晋儿也该着急了。」她忽然压低了声音:「你和晋儿关系不错,有没有听他说过这方面的事情?」 韩嘉宜心里咯噔一下,脑海里浮上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莫非太后目光如炬,竟看出她隐秘的心思?她一颗心怦怦直跳,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自然地道:「我,我不知道。」 「咦,不知道?」太后微讶,她略一思忖,继而轻笑,「也是,关系再亲厚,也没有哪个兄长会对妹妹说这些。」 韩嘉宜很快镇定下来:「是啊。哪有兄长和妹妹说这些的……」 她思绪杂乱,不安的同时又有一丝丝酸楚。他们是兄妹,她生出这种心思是很不对的。 见她神情有异,太后只当她是女儿家,羞于谈及这个话题,笑了一笑:「哀家得了空问一问他。」 太后转了话题,同韩嘉宜说起话本子。韩嘉宜这次进宫,特意带上了她之前和大哥一起在书房买的话本。太后略翻了翻,似是很欢喜,随即又道:「不过哀家还是最喜欢你写的。《宋师案》的第四部 ……」 「在写呢,在写呢。」韩嘉宜连忙应道。 太后喜笑颜开:「那就好。」她拉了拉韩嘉宜的手,闲话家常,时而问起睢阳风物,时而问起京中新事。 韩嘉宜只捡有意思的说了,小姑娘声音好听,故事讲的也动人。 太后心情大好,越发欢喜,心中感叹:若真有这么一个孙女,时常陪在身边,好像也很不错。待宣王嗣子选定了,她就跟皇帝提。好歹这是晋儿第一次请她这个外祖母帮忙。 此时陆晋正在皇帝跟前,听候指示。 了解了一下几个朝臣近来的表现,得知他们并无异动,皇帝「嗯」了一声,又问起关于宣王嗣子的事情。他微微皱眉:「你们查的那些东西,朕都看到了。晋儿再着重查一下郭锦,看是否真的人品端方。如果没大毛病,那就是他了。」 陆晋闻言,瞬间了然,皇帝更倾向于郭锦。他心中一喜,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扬。看来,嗣子的人选公布指日可待,也意味着嘉宜很快就能换一个身份了。 很快他就稳住了心神:「是。」 皇帝又与他闲话几句,才挥手道:「你去陪太后说会儿话吧。太后天天念叨你和明月郡主。郡主在宫外静养不方便,你总该时常来请安。」 听他这般自然提起明月郡主,陆晋眼皮一跳,他应了声是,躬身行礼告退。 离开之际,正巧碰上季安进来。 两人目光相对,季安先拱了拱手:「陆大人辛苦。」 陆晋眸光轻闪,只「嗯」了一声,就大步向外走去。 季安冲其背影摇了摇头,理了理衣袖,进去面见皇帝。他脚步极轻,几不可闻。 正伏案疾书的皇帝还是不经意抬眸时,才看见了他。皇帝向他伸手,他立刻将茶杯奉上。皇帝轻啜一口,不紧不慢道:「还是你泡的茶最合朕的口味。季安啊,你既在宫里当差,就不要总往外面跑。有什么事,让手下人去办就是了。你这样,给人知道了还以为你仍在勾结外臣。」 季安神情微变,连忙跪地告罪:「皇上明鉴,季安绝无结交外臣。只是季安的同胞弟弟,前几日到了京中,季安自小进宫,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他刚进京,人生地不熟的,做哥哥的,不免要多操些心……」 皇帝瞧他一眼,神色缓和了许多:「不要慌,朕如果要治你的罪,就不会特意提点你了。你是朕最信赖之人,朕也是怕人以此攻讦你,明白吗?」 「季安明白,多谢皇上提点。」 「不过,你真有事情,朕难道还会拘着你?等朕给你一道手谕,好让你光明正大地出去。」皇帝微微勾了勾唇。 季安眸中光芒大盛,感动不已,他连连道谢。 皇帝笑了笑:「来,看这幅字怎么样。」 v第65章[02.04] 季安快步起身,听命上前赏字。主仆二人甚是和睦。 而那厢,陆晋径直去了太后所住的福寿宫。 春天阳光正好,太后与韩嘉宜等人都在室外。 远远的,太后看见外孙过来,先对韩嘉宜道:「你说了这么久,也该口渴了吧?喝点水,歇一歇,哀家问你大哥几句话。」 韩嘉宜瞧一眼正慢慢走近的大哥,心头一跳,匆忙移开视线。她站起身,冲太后及大哥福了福身,跟随一个年纪稍长的宫女走到旁边歇息。 陆晋诧异,他问太后:「太后让嘉宜做什么?」 「让她歇一歇啊,她陪着哀家说了好一会儿话呢。」太后冲外孙招了招手,「晋儿过来,哀家也问你几句话。」 陆晋快走几步,到太后跟前:「太后请问。」 「哀家听说陆家的二公子已经订亲了,可有此事?」不等陆晋回答,太后就自行续道,「那你呢?当初哀家想着你和宝儿从小一处长大,年貌相当。却不想你二人彼此都无意,这一耽搁,就耽搁了你们两个人。想来是因为哀家发了话,你们侯府对你的亲事也不上心。如今你二弟都跑到你前面去了。要不,哀家替你相看几个?」 陆晋唇角轻扬,笑得有些无奈:「多谢太后好意,不过不用了。晋儿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姑娘。等些时候还希望太后能帮忙给这婚事添些光彩。」他说着不自觉抬眸去搜寻嘉宜的身影。 只见他的姑娘坐在远处树下,她手持一个细瓷茶杯,正仰头冲宫女说话。 阳光洒在她脸上、身上。她的脸似乎会发光一般,轻而易举吸去了他的心神。 「当真?」太后闻言大喜,「是谁家的姑娘?」 陆晋笑一笑:「现在还不能告诉太后。」 「你不是哄哀家吧?为什么不能说?」太后皱眉,「还有,你说等些时候,是什么意思?那姑娘年岁还没到?年岁不到也没关系啊,可以先定下来。」 陆晋轻声道:「不止是年岁的原因。我们现在的身份,不宜谈婚论嫁。我须得等到外部问题解决以后。不过太后不要着急,不出一个月,最多二十天,应该就可以解决了。」 很显然现在皇帝属意郭锦,只要查清郭锦没大问题,宣王嗣子就能正式定下并对外公布。 「什么身份?什么外部问题?」太后思索,「她是你政敌家的姑娘?还是说,她,她是个有夫之妇,你,你在等她和离?」 陆晋愣了愣神,哭笑不得:「不是……」 晋儿的神情让太后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她思考了一下措辞:「你们……暗通款曲?私定了终身?」 陆晋摇头:「没有。」他迟疑了一瞬:「她现在还不知道我对她的心思。身份未明之前,我不能轻许承诺。」 他想和她一起走下去,但在此之前,他会先行除掉路上的荆棘,为他们开一条康庄大道出来。 「啊?」太后一惊,摇了摇头,「那岂不是单相思?你不随意许诺,这一点是好的。如果许诺了没有做到,可能会误人终身。可万一,你所谓的外部问题解决以后,人家转头嫁别人了,怎么办?」 陆晋胸口一窒,双目微敛,沉声道:「不会的,她嫁不了别人。她只能嫁我。」 他这样,太后倒不好说什么,她想了想:「也是,晋儿很好,谁家姑娘不喜欢?不过讨姑娘欢心也是有学问的,简单来说,就是要投其所好……」 陆晋眸中泛起清浅的笑意,他听太后说着,目光却不自觉看向了韩嘉宜。 投其所好?这很容易啊。 太后说了一会儿,意识到有些冷落了嘉宜,她以一句「那哀家等你的好消息」而终结了话题,招手唤韩嘉宜上前,同其叙话。 两人一起回府的途中,不知是不是错觉,韩嘉宜总觉得大哥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她身上。她的一颗心不由地提得高高的,紧张而又不安。 陆晋忽然开口:「嘉宜,过几日,我带你去马场吧。」 「啊?」韩嘉宜猛然抬头,「什么?」 「我带你去马场骑马。」陆晋状似漫不经心道,「那次你不是说想骑马吗?现在春暖花开,倒是骑马的好时候。」 韩嘉宜眼睛晶亮,脸颊微微泛红:「骑马吗?我,我骑术不是很好。」 「正是不好,才需要练。」陆晋神情严肃。 韩嘉宜一颗心怦怦直跳,她本欲立时答应下来,却犹豫了一瞬:「二哥一起去吗?」 「你二哥?」陆晋皱眉,「看他有没有时间吧。」 他心想,陆显肯定没时间,不必问了。 韩嘉宜点了点头:「好啊。」 马车里不算热,可韩嘉宜的脸颊也微微有点发烫。她以手为扇,轻轻扇了几下风,继而又掀开车帘的一角,向外看去。 陆晋皱了皱眉:「你很热?」 「有一点。」韩嘉宜讪讪的,放下车帘,坐好身体。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墨香财妻》卷一 作者:月见 02、《墨香财妻》卷二 作者:月见 03、《墨香财妻》卷三 作者:月见 04、《墨香财妻》卷四 作者:月见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