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财妻 卷四》 第1章 【正文开始】 此时夜已经深了,而韩嘉宜仍手托腮坐在窗下。 她打定了主意,今晚要清醒着等他前来,好抓住这个翻墙却不敲窗的登徒子,顺便把她做好的荷包给他。 担心他动作太轻而她没能察觉,所以韩嘉宜并没有关窗。 初时,韩嘉宜是一面做针线一面等。然而做了一会儿,就觉得没意思了,干脆放下针线,就静静等着。她手托腮,望着跳动的烛火,寻思着等捉到了他,要对他说些什么。 蜡烛越燃越短。 有夜风自没有关紧的窗户吹入,烛火跳动,忽明忽暗。 韩嘉宜竟从中看出一些趣味来,看着烛影,顺着微风左右摇晃。 已经交子时了,她还没有听到任何响动。 韩嘉宜忍不住想,是不是他今晚不来了?但这念头刚一升起,就被她驱走。她对自己说,不可能的。今晚月明星稀,微风习习。今天又是纳彩的日子,他之前夜夜都来,今晚不可能是例外。 蜡烛快燃尽了,她起身又换了一支蜡烛,继续盯着跳动的烛火。 夜越来越深。 烛光似乎也越来越朦胧了。 韩嘉宜的脑袋一点一点,眼皮重得抬不起来。 不知何时,微风吹灭了燃烧过半的蜡烛,而韩嘉宜也趴在了桌上,脑袋枕着手臂睡着了。 陆晋在拂晓之前的至暗时刻来到了她的院子。他一向早起,梨花巷离长宁侯府也不算太远。他一路疾行至此,还采摘了一把不知名的花儿。 正要小心放在窗前,却发现窗户并未关死。 陆晋双目微敛,看到了房内窗下桌边趴着的身影。他当即皱眉,她怎么趴着睡了?不怕着凉?不怕硌着么?是看书看得太入迷了以至于忘了睡觉? 轻轻拨开窗子,陆晋动作极轻,跳了进去。 她伏案而憩,望着她纤瘦的肩膀,他心中顿起怜惜之意,弯下腰,将其缓缓抱了起来,欲放到内室床榻上。 韩嘉宜似睡非睡间,忽的落进一个怀抱中,她无意识地在他胸前蹭了蹭,咕哝了一声。 胸膛痒痒的,暖暖的,陆晋刚一抬脚,就见怀中人睫羽轻颤,睁开了眼睛。 见她醒来,陆晋勾一勾唇角,声音温和而略带无奈:「怎么不回床上睡?」 韩嘉宜思绪混沌,犹在梦中,她眨了眨眼,借着暗淡的光线,打量着眼前人。 「嗯?」陆晋声音很轻,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是看书入迷忘了睡觉?」 韩嘉宜想起他方才问的问题,不免生出几分委屈,小声道:「才不是。是在等你啊。我等了你一晚上,你现在才来……」 陆晋眸色微沉,心像是被什么碰触了一下,酥酥的,胀胀的,他略一垂首,轻抵她的额头:「抱歉,我不知道你在等我。要是知道,我肯定早就来了……」 韩嘉宜倒也不是怪他,毕竟她也没提前跟他打招呼。她是想让他知道,她也把他放在心上。 他稳稳抱着她,疾行数步,进了内室,掀开床帐,将她小心放下。 韩嘉宜先时困顿,此时清醒了许多,她坐在床上,歪着脑袋,好奇地问:「你每天都是这个时候来么?」 陆晋笑笑:「差不多吧。有时候会稍微再早一些。」 「哦。」韩嘉宜以手掩口,打了个哈欠:「我以为你会半夜来呢,从入夜就在等了。」 「想见我?」陆晋眸中漾起笑意。 韩嘉宜原本是要否认的,但不知为何,否认的话语临到嘴边,却咽了下去。她顺着他的话,大大方方:「是啊,想见见这个每天都在我窗前放东西的人。」她摸了摸袖袋,取出那个荷包:「收了他那么多东西,也该还他点什么。」 陆晋笑着自她手里接过荷包:「是鸳鸯戏水?还是并蒂莲花?」 他听说姑娘家最喜欢赠给情郎的就是这两种花样。「情郎」二字刚一浮现在他心头,他就胸口一热。 韩嘉宜心说,你知道的还不少。她故意道:「都不是,是一只癞。蛤。蟆。」 「是么?」陆晋似笑非笑,「那我也喜欢。」 「你要敢说不喜欢,那我就再也不给你了。」韩嘉宜哼了一声。 与其说是气恼,倒不如说是娇嗔。 陆晋失笑,爱极了她这模样。如果可以,他真想和她多待一会儿,但明显时间不允许。他低声道:「我得走了,你再睡一会儿吧。」 韩嘉宜「哦」了一声,心里有些不舍。 「你不舍得我走?」陆晋问。 「没有啊。」韩嘉宜嘴硬。 「没有不舍啊……」陆晋轻轻叹了一口气,十分遗憾的模样,「可是怎么办呢?我很舍不得你啊。」他忽的低头,在她脸上飞快亲了一下后,蹭蹭后退数步:「再睡一会儿,我明日来看你。」 脸颊的触感一瞬即逝。韩嘉宜刚反应过来,他人已在数尺开外。她羞也不是,恼也不是,急急站起身来:「你,你……」 陆晋扬了扬手里的荷包,笑道:「这荷包,我很喜欢。」复又掀开帘子,回到外间,自窗子出去。 韩嘉宜走出内室去看时,已经不见了他的身影。 窗子半开着,隐约能看见东方天边的鱼肚白。 韩嘉宜手背轻轻蹭了蹭脸颊被他亲过的地方。 那里似乎还留有他的温度。 「登徒子。」韩嘉宜关上窗,将新采摘了没多久的花收起来,这才回了内室休息。 大约是提了很久的心放下,重回榻上的她,这一觉睡得很沉,等雪竹来唤她起床时,已经天光大亮了。 好在雪竹并未多想,只笑问:「是看书看得太迟了么?还是做针线了?」 韩嘉宜含糊应了一句,颇觉心虚。 「要我说,姑娘还是要早睡早起,晚上灯下做活儿,伤眼睛。」雪竹极其认真道。 第2章 「说的是。」韩嘉宜深以为然,心想,如果真的要见他,那岂不是真的要早起? 昨晚睡得不好,韩嘉宜白天有点无精打采,提不起精神。好不容易捱到午后,一吃了午饭,就去休息了。 而陆晋则将荷包坠在腰间,精神抖擞。 有眼尖的,如王赟,盯着他的荷包瞅了好一会儿,忍不住问:「老大,这荷包……」 「嗯?怎么了?」陆晋双眉一挑,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好,很好。」王赟一本正经。他虽然不清楚这荷包的来历,但也能看出来老大挺宝贝它。夸一夸总是没错的。 陆晋笑笑,他也觉得甚好。尤其是这荷包上绣着的兔子,虽不威风勇猛,却合了他的属相。她肯定是用了心的。 午后,皇帝忽然传他入宫,陆晋心中一凛,当即进宫面圣。 皇帝神色淡淡,精神也有些不济,在陆晋施礼之后,他才慢悠悠道:「朕听闻,你的亲事定下了?」 「是。」 「长宁侯要把闺女嫁给你?」皇帝眼皮微抬,「你也同意了?」 刚得知这个消息时,他无疑是有些怒气的。毕竟那个韩嘉宜,他曾想过招进宫中侍奉,在太后那儿碰了钉子后就作罢。没想到如今陆晋与她有了婚约,他不免恼怒。 但这怒气并未持续太久。因为对那个姑娘,他虽曾被惊艳过,却也没太上心。而且他当初的那点心思,长宁侯陆清等人未必知晓。他就不信了,假如陆清真的知道他曾想让韩嘉宜进宫,陆清还敢将她随意许人。 如今陆晋已经跟她定了婚约,他是叔叔,也是舅舅,再因此事而做些什么,传出去反而有损他的名头。 这些天,他想的更多的,是季安的事情,是明月郡主的事情。 季安已经下葬了,而宝儿…… 陆晋笑了笑:「回皇上,是的,已经纳彩了。」 他有些意外,皇帝现在才知道么? 外面已经有不少人在说,长宁侯不舍得养了多年的儿子,将继女许配给他,还当家人相处。 「怎么想的?你不是不认祖归宗么?陆清为什么还要把继女许给你?就那么怕你跑掉?」皇帝双手负后,「你们曾经名为兄妹,就不担心你们被人闲话么?」 陆晋略一沉吟,缓缓说道:「不触律法,不悖人伦,问心无愧,闲话又有何惧?」 皇帝神情微微一变,他扯了扯嘴角:「是么?」他扫了陆晋一眼,见其面容沉静,眼神坚定,并无一丝惧意。他忽然就觉得有些没意思起来,慢悠悠说了一句:「真是孩子话。」轻咳一声,皇帝神色缓和了许多:「这件事太后还不知道吧?她先前还愁着给你定亲,没想到陆家直接给你定了。」 陆晋忖度着道:「这也算是给太后省心。」 「去见见她吧。」皇帝挥了挥手,勉力压下涌上心头的疲惫。 陆晋施礼告退,转而去福寿宫拜见太后。 而皇帝,则在翻了一会儿奏折之后,高声道:「季……」 「安」字还未出口,他的神情就变了。怎么又忘了,季安已经死于大火。他双目微敛,遮住了眸中的情绪,伸手端过茶杯,轻啜两口后又放下,「来人,备车,朕要出宫。」 陆晋身份大白于天下后,再见太后,仍和先时一样。 太后也还当他是外孙,她一眼就注意到了他佩戴的荷包,笑问:「这荷包出自嘉宜之手?」 「太后好眼力。」陆晋长眉一挑。他小心解下来,拿给太后看。 「什么好眼力?先前不见你戴,今天第一次见你戴荷包,才有这么一问。」太后细细端详一阵,「真是她做的?她说她不擅针黹,可哀家瞧着,还不错。看来平时是她太过自谦了。」 陆晋听她夸赞嘉宜,心中畅快愉悦,不逊于自己被人夸赞。他「嗯」了一声,由衷道:「是不错。」 「你们什么时候成亲?」太后关切地问,「你舅舅那边没说什么吧?」 「皇上没说什么。」陆晋定了定神,「我看着最合适的吉日是十月十九……」 「什么叫你看着?十月十九,这么急的吗?」太后讶然。 陆晋笑笑:「我当然是想越早越好,可这得父母点头答允。」 太后失笑:「想着也是,不可能这么急。成亲是大事,要好好准备。你急着娶,嘉宜还不一定急着嫁呢。」 回想起早间的情形,陆晋心说,那也未必。他们两情相悦,自然是希望早些在一起。他这么想,她的想法也不会和他的差太远。 太后犹豫了一瞬,又问:「朝中是不是有什么难事?」 「太后何出此言?」陆晋不解。 「哀家不问朝政,就是看你舅舅近来似是有心事。」太后皱眉,「这段日子,后宫里挺太平,孙贵妃快要生了,不日又有新人进宫。他不高兴,那肯定是因为朝政了。」 陆晋在太后身边多年,知道她不关心政事,最关心的就是她带大的几个孩子。他忖度着道:「没什么难事,大约是因为瑞王一事让皇上心有感慨吧。」 太后点了点头,似是赞同这个说法,她忽的又咬牙,愤愤地道,「或许还有那个季安的缘故。」 陆晋不置可否。 皇帝还不知道母后正担心自己,教人准备马车出宫,去见养病的明月郡主。 明月郡主落下了病根,住于玉泉庄。这是她父亲生前留下的地方,玉泉庄里有一汤泉,可稍微缓解她胸口的疼痛。 皇帝出现在玉泉庄时,明月郡主正在绣一面屏风,见他进来,眼皮都不抬。 皇帝也不恼,笑问:「宝儿是在绣花儿么?这手艺越发精进了。」他瞧了一会儿,问道:「这绣的是什么?百……」 第3章 他只看到了一个「百」字,从布局来看,应该是四个字才对。 明月郡主抬眸:「是百年好合。」 皇帝脸上笑意微僵:「哦……」他笑了笑:「你身子不好,就歇着,交给下人去做。别累坏了。」 「这种事情没法给下人。」明月郡主这么说着,还是放下了手里的针线,「我自己的心意,让下人代劳,又算什么?」 「我自己的心意」几个字,让皇帝眼皮跳了一跳,他缓缓说道:「宝儿,你别让朕为难。」 他知道她的心思,他也想与她长相厮守。但他们的身份注定了不可能。 这样不也挺好么?她住在宫外,和宫里那些妃嫔都不一样。她始终是独一无二的。 「你想什么呢?」明月郡主轻嗤一声,眸中有讥诮,也有哀伤,「有故人即将成婚,我想绣个屏风做贺礼,怎么又让你为难了?」 她轻轻摇了摇头:「皇上,你这话,我不明白。」 其实早就死心了,但听到他那样的话,她还是感到阵阵寒意。 「故人成婚?」皇帝微微愕然,是他曲解了她的意思?但很快,他的神色又恢复了正常,眸中隐隐带些笑意,「是么?哪个故人?朕怎么不记得你有什么故人?」 明月郡主垂眸,半晌方道:「其实也没什么。」 她虽居于玉泉庄,但外面的动向也隐隐知道一些。比如因谋逆被诛,比如陆晋其实是厉王遗孤,比如陆晋要娶长宁侯的继女…… 很早以前,她就猜到了陆晋对韩嘉宜的心思,震惊意外之余,有些同病相怜,又有点看好戏的意味,却不想而今陆晋竟然要达成所愿了。 说不羡慕,那是假的。 明月郡主声音很轻:「皇上今日前来,是有要事么?」 「非得有要事,朕才能来么?」皇帝皱眉,「宝儿,你是在同朕置气么?怎么越发生分了?」 「我哪敢与皇上置气?」明月郡主笑笑,「只是有些乏了。」她轻咳一声,胸口的疼痛让她不得不用手轻轻去按,纤长的眉也跟着皱了起来。 明月郡主自小父母双亡,长在宫中,高贵忧郁。自她去年年末受伤落下病根之后,时常皱眉捧心,多了一些纤弱和楚楚可怜,让人心生怜惜。 皇帝声音不自觉柔和:「身体还没好吗?每日汤泉沐浴也不管用?」 苦笑着摇了摇头,明月郡主道:「可以缓解一点,不能根治。太医说,这痛大概要伴随我一辈子的。」 皇帝双眉紧锁:「不会的,朕发布皇榜,寻访名医,一定要医好你。」 「不必麻烦了。」明月郡主轻笑,「太医院的太医们都说治不了,民间的大夫们未必比他们高明到哪里去。张贴皇榜寻名医,兴师动众,浪费人力物力,还有损皇上的名声。」 果然,她这话一出口,皇帝眸光一闪,有些兴致缺缺:「是么?」 明月郡主缓缓站起身:「我有点乏了,想去歇一歇。皇上稍待。」 皇帝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失望来,但知道她的身体不比从前,也就没有强求,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却也没有即刻离去:「那,朕在这里等你一会儿。」 明月郡主微微一笑,福了福身,款款离去。 才行得数步,她就皱眉,抬手轻抚胸口,脚步也放缓了许多。临到拐弯处,她忍不住回头,见他坐在那里,似是在思索,又似是在发怔。 距离她第一次见到他,已经有十五年了。这十五年来,她对他的感情多次变化,最终成了现下这般。 有时候她甚至希望,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他。 双目微敛,她将心一横,快步向前走去。 她不知道的是,此时在太后的福寿宫,太后也同陆晋提到了她。 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哀家有好些日子没见到宝儿了。也不知她身体好点了没有。你只比她大了两个月,你婚事有了着落,她的姻缘还不知道在哪里。」 陆晋闻言微怔,却不好将明月郡主与皇帝的事情告诉太后,他只笑了笑:「这事老天自有安排。」 「她脾气倔。」太后提起明月郡主,脸上不自觉带了笑意,「眼光也高。寻常儿郎,都入不得她的眼。哀家有时候想,她是不是心里有了人啊?还是根本就不打算成亲嫁人?」 陆晋没有回答,心说是心里有人,看样子也的确不打算成亲嫁人。 「说起来,哀家记得嘉宜的话本子里就写过一个奇女子,云游四海,终身不嫁……」太后说着说着就转了话题。 陆晋笑笑,又陪太后说一会儿话,见太后隐约露出疲态,起身告辞离去。 他告诉太后,想在十月十九成亲,当然,能早点的话,肯定更好。只是请期时,长宁侯夫妇那边不大同意。 沈氏态度坚决:「不行,不行,十月十九太赶了。从你们正式定亲,到十月十九也才两个月。只怕连嫁衣都来不及准备……」 更重要的是,以前陆晋和嘉宜都住在长宁侯府。两人的关系本就特殊,亲事定下后,匆匆忙忙就成亲,不知那些嘴碎长舌的人会怎么编排呢。 「来得及。」陆晋应声道。 沈氏只当没听见他的话,继续道:「依我说,不如等到明年吧,时间充裕,嘉宜也能在我身边多留一年。」 「明年不行。」陆晋当即表示反对,「明年一年无春,不宜成亲。」 「明年不行,那就后年。」沈氏脱口而出。 陆晋脸上笑容微僵,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年太迟了吧?」 一旁的长宁侯轻咳一声:「后年是太迟了,晋儿的事情不定下,显儿和袁家那边也不好说。」他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而且,成亲前要避嫌的话,一直不成亲,让他们避嫌两年?这桩亲事,本是要一家人团聚和睦。一直就这么着,也不是事儿。依我说,就今年吧,十月太赶了,看看十一月、腊月有没有吉日。还有袁家那边,咱们也一并去请期……」他轻轻拍了拍妻子的手臂:「儿女的终身大事都解决了,咱们也就不用操心了。」 第4章 沈氏沉默了一会儿,她算了算,八月到腊月,也行吧。感情正浓的人,被迫分开数月,不能见面,是有些不当。她点了点头:「那就在冬月和腊月里挑吧。」 陆晋早就猜到他们不可能同意把婚期定在十月十九,如今商量从十一月或十二月里挑,倒也符合他的预期。 双方你来我往,商谈许久,将婚期定在了十一月底。 陆晋离开之后,沈氏忽然「哎呦」一声,微微变了神情。 长宁侯忙问:「怎么了?是有哪里不妥?」 沈氏连声道:「不对,不对。」 「怎么不对?」长宁侯有点慌,不知出了什么事。 「为什么晋儿和嘉宜的事情要放在显儿前面?」不等丈夫回答,沈氏就又道,「若从嘉宜这里算起,显儿是兄长,嘉宜是妹妹。先办显儿的事情,也不是说不过去。」 长宁侯微微一怔,不由失笑:「还是,从晋儿这边算吧。」 毕竟晋儿做了将近二十年的陆家长子。 沈氏也只是那么一说,她对新定下的婚期也算满意,也没有更改的打算。不过她得催一催嘉宜早些做嫁衣了。 韩嘉宜的女红是半路学起的,做个简单的荷包香囊还行,至于做衣裳,她是丁点不会。她跟母亲商量,打算在做好的成衣上添几针,也就当时亲手做嫁衣了。 沈氏点头:「这样也行。」 韩嘉宜这些天颇为忙碌,虽说嫁衣不用她亲自做了,可是娘叮嘱了她,那对鸳鸯枕,须得她自己动手,旁人代替不得。 从未绣过鸳鸯,又是这种情深义重、暧昧缠绵之物,韩嘉宜绣的时候,不由地思绪篇飞。这几日,她有时清早能起来,堪堪能见一见他,有时睡得沉,等醒过来时,不见他的身影,只能看到他留在窗前的物事。 见到他,她心里欢喜。可是,只见物,不见人时,她心里也不难过。这种暗暗的,两个人之间的小秘密,让她时常感到阵阵甜意。 她想,比起朝夕相对,像现在这样,每天在惊喜中开始,在期待中结束也不错。 不过,她到底还是心疼他。 这天,她临睡前,在窗前留下写了几行字的桃花笺。 果真次日她是在陆晋的凝视中醒来的。睡得正沉时,隐约意识到有人正看着自己,她睁开眼,一眼看到了床帐外熟悉的身影。 天还未亮,光线暗淡,但她仍一下子就认出了他,她精神一震,瞬间睡意全无,坐起身,猛地掀开了床帐:「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叫醒我?」 陆晋笑笑:「我刚站在这里,你就醒了。你想见我了?」 韩嘉宜定了定神:「我想跟你说,你以后不要天天过来了。」 「嗯?」陆晋挑眉,「扰到你了?」 「也不是。」韩嘉宜细细叹了一口气,「你每天这样奔波,也累得啊,又不是闲着没事。我瞧着院子里的那口缸,外面有些湿润,许是这几天就要下雨了……」 陆晋失笑:「所以,是担心我?我心里有数。」 「不只是担心,我也怕给人发现,说不好听的话。」韩嘉宜继续道,「反正就快要成亲了,也不急在这一时。」 听到「成亲」两个字,陆晋眸中漾起了笑意,他点一点头:「唔。你说的是。」 韩嘉宜伸出手臂,轻轻拉了拉他的胳膊:「还有,还有。我天天记挂着你来,都没以前睡得好了。」 手心里忽然多了一只柔软的小手,陆晋心中一荡,反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嗯」了一声。 见他同意,韩嘉宜松一口气:「那就这么说定了?」 等了一会儿,也没听到他回答。这才注意到他正直直地望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感到了一些紧张。她轻声问:「怎,怎么了?」 她的手似乎被握得紧了一些,她听到他声音低沉:「成亲前,我还是先不进你内室吧。」 陆晋此刻就站在她床边,虽然光线暗淡,仍能看出她穿着烟灰色寝衣,鬓发微乱,脸颊因为刚睡醒而红红的。她一脸恳求看着他时,他努力克制住自己想抱一抱她亲一亲她甚至更多的冲动。 她信赖他,他自然也不能辜负了她的信赖。 韩嘉宜怔了一瞬,羞意后知后觉涌上心头。她「嗯」了一声,忽的抽回手,身体后挪,放下床帐:「你走的时候小心一点,我看看能不能再睡一会儿。」 「嗯。」陆晋合了合眼,转身退了出去。 韩嘉宜重新躺下,摸了摸自己的脉搏,又拍了拍胸口。说是想再睡一会儿,却忍不住想东想西。一时想着过去,一时想着未来,到天光熹微,才勉强睡去。 她猜想的没错,过几日果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陆显原本打算重阳节与表妹、嘉宜一起登高,也只能作罢,推到了下个休沐日。 此次登高,带表妹散心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邀请了几个他认为还不错的同窗,想借此机会让表妹见一见。如果嘉宜陪着,表妹也不显得太突兀。——当然,他这一想法目前还不能让表妹她们知道。 韩嘉宜对登高兴致不大,但是她已经数月没正经出过门了,自然想到外面转转,散散心。 陆显跟沈氏打了招呼,沈氏对他要带静云登高一事显得淡淡的,但听说嘉宜也要去,她微微皱了眉:「你的鸳鸯枕绣好了?」 「绣了一只半。」韩嘉宜一本正经回答,她将手指伸到母亲跟前,「一直拿线,手都变薄了。」 「去。」沈氏挥了挥手,不过她也知道,女儿这些天被拘得狠了。姑娘家成亲前,喜欢想东想西,适当走走,散散心也好。于是,她吩咐陆显:「你陪她们去,可要多多费心,留心照顾她们。」 陆显笑嘻嘻道:「我办事,娘还不放心么?」 第5章 陈静云其实并不想外出登高,怕给人再添麻烦,但又难以拒绝表哥的好意,就点头答应了。 城郊的红云山并不甚高,山上不少枫叶,秋天枫叶变红,观之如一团巨大的红云,故名为红云山。 陆显自觉这是秋日登高的好去处,而且不是重阳节,登山的人也不算多。 他们一行从山脚出发,晃晃悠悠,欣赏着沿途风光。在半山腰的凉亭歇息之际,遇上了同在休息的同窗们。 熟人碰面,少不得要打个招呼。 陆显和同窗叙话时,暗暗打量表妹,见其和嘉宜同旁人打了照面后,就站在远处,远眺山上的红叶,并不看他的同窗们。 他不免着急起来。 这是韩嘉宜第一次来红云山,眺望远方,看见大片红云,也颇觉新鲜。忽然,她视线微转,看到自山上下来的一行人,轻轻「咦」了一声。 站在她身侧的陈静云已然惊奇地道:「是罗……义士么?」 韩嘉宜点头:「好像是的。」 从山上快速下来的几个人,做锦衣卫打扮,为首那个娃娃脸,身量较小的,不是新升了百户的罗北又是谁? 罗北显然也看到了他们,他眼睛一亮,途经凉亭时,停了下来:「韩姑娘,陈姑娘,你们怎么在这里?」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就落在了陈静云的脸上。比起他从季安府上接她回来,她似乎瘦了一些,不过看上去倒还精神。 陈静云能察觉到他流连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她福了福身:「罗义士,我们和表哥一起登红云山。」 对这个将她从那个人家里救出来的罗义士,她无疑是感激的,只是他的大恩,她无缘得报。 罗北挠了挠头,有些赧然:「你别叫我罗义士,听着怪怪的。要不,我托大一些,你就叫我罗大哥吧。」 陈静云愣了愣,这声「罗大哥」却怎么也叫不出口,罗义士看着只怕比她还要小一些。 韩嘉宜忍不住轻笑,低声道:「小北是脸嫩,大哥说他比我们都大呢。」 陈静云低低地「啊」了一声,有点尴尬,又有点无措。 还好陆显走了过来,主动上前与罗北厮见。 罗北有心同他们多待一会儿,但到底是有公务在身。他简单寒暄几句,就拱了拱手,匆忙离去。 陆显一行在凉亭待的时间也不短了,不好再继续停留,是以他们继续前行。他今日目的没达成,心中颇为失望,而两个姑娘却不知道他心中所想。 韩嘉宜第一次到红云山,看漫山红云,心情畅快。而陈静云也是多日来首次出门,心头的郁气不知不觉散了一些。对于特意陪她散心的表哥和嘉宜心存感激。 待他们回到长宁侯府,韩嘉宜自去休息,而陆显则在歇了一会儿后去找表妹静云。他有些不死心地问:「今天,你觉得怎样?」 陈静云轻声道:「多谢表哥带我散心。」 「我不是说这个。」陆显摆了摆手,「我是说……」他重重叹了口气:「其实我今天带你出去,是想探探你的心意。」 「探什么心意?」陈静云不解。 陆显咬一咬牙,将心一横:「我是想帮你选定亲事,所以才特意带你出去,就是想让你看看,是不是满意……你别怪我多事。姑娘家总是要嫁人的,你自小没爹,你娘也……人说长兄如父,我虽不是你亲兄长,可你的婚事,我大概也能做一点主……」 他说这话时,挺心虚的。没提前与她打招呼,他就这么做了。 陈静云讶然:「表哥是说罗义士么?」 「什么?」陆显愣住了,「罗义士?」 这跟罗百户有什么关系?他心念急转,忽的忆起今天偶遇罗北。可那真是偶遇啊,难道表妹以为遇见罗北,是他安排的么?他安排的,明明是他的同窗啊。 陆显心思转的很快,继而又想起那天郭大的「救命之恩,以身相许」,鬼使神差的,他动作极缓,点了点头:「啊,啊,对。」 陈静云秀眉微蹙。她自己其实并没有嫁人的心思,表哥跟她提起「成亲」二字,她最先生出的是不是期待,不是害羞,而是若有若无的惧意。她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在那个人家里的种种场景。 她差一点就嫁给了那个人。 她双目微阖,缓缓吁了一口气,嗯,是了,是罗义士想办法助她逃出来的。 定了定神,陈静云轻声道:「他如果不嫌弃的话,我,我……」她声音越发低了:「表哥既说长兄为父,那,那就表哥做主吧。我,我去厨房看看,粥好了没有。」 她匆匆起身离去。 陆显则瞪大了眼睛,由他做主?表妹的意思,是她其实并不反对?且不说这究竟合适不合适,重点是他根本就不知道罗北的意思啊! 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心生悔意,早知道这样,他方才就该实话实说的。现在怎么办?是向表妹坦白?或者找时间探一探罗百户的心思?还是通过大哥迂回婉转打听一下? 陆显有些头疼了。他这件事办得太失败了。 可是,这个时候,他也不好找大哥帮忙。 婚期将至,陆晋越发忙碌,除了公务,他还要时不时地去看一下正修整的国公府,一定要在他们成亲前收拾出来。 而韩嘉宜也在忙着准备成婚事宜,鸳鸯枕自然早给她绣了出来。她首先要面对的,是她母亲沈氏。 婚期越近,沈氏越紧张,甚至超过了即将成为新嫁娘的嘉宜。 沈氏认真教导女儿婚后管理内务、人情往来等等。 ——这些平时嘉宜跟在沈氏身边也耳濡目染,学过不少。但女儿即将出嫁,沈氏恨不得将一切姑娘家应学的一股脑全教给她。 韩嘉宜抱着母亲的胳膊央求:「不急在这一刻的。」 第6章 沈氏嗔道:「怎么不急?你都快出嫁了,嫁出去以后,再开始学么?」 韩嘉宜慢悠悠道:「也不是不行,反正又不算嫁出去,真成了亲,也还有娘教我呢。」 沈氏叹一口气,明白女儿说的在理。嘉宜成亲后,说是要管家,可是国公府也没几个人,又能难到哪里去?记账算账,本就难不倒嘉宜。至于女红针黹以及厨艺,那些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真正需要嘉宜动手的时候不会太多。 她知道问题出在她自己身上,是她太过于担心和焦虑,唯恐女儿哪里做的不好,日后婚事不遂。 她出嫁两次,可她希望嘉宜可以共一人,到白头。 不过嘉宜觉得累,沈氏少不得要反思一二,也不再过多要求。 韩嘉宜悄然松了一口气,轻松了不少。 日子这么一天天过去,很快到了十一月。她同母亲商量,想要去崇光寺祭拜父亲。 沈氏略一思忖:「好,娘陪你一道去。」 嘉宜即将出嫁,也的确该正式告知韩方。 崇光寺设立有父亲的往生牌位,韩嘉宜在牌位前上了香以后,在心里默默告诉父亲自己即将嫁人一事。末了,又在心里说道:「爹,对不起啊,我没嫁徐师兄。你知道这件事的吧?徐师兄娶了秀莲姐。而我,我要嫁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我们以后也会很好很好的……」 她低头擦拭了一下微微发酸的眼睛,在心里默默说一句:「爹,我很想你啊。」 离开崇光寺回长宁侯府的路上,韩嘉宜思忖了一会儿,轻声对母亲道:「娘,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不过我想,说不说的,也没什么差别了……」 「什么事?」 「我爹还在世的时候,给我定过亲事。」韩嘉宜微微笑了笑。 「什么?!」沈氏双眼圆睁,「那你……」 既有婚约在身,又怎能嫁给陆晋?一女怎可许给两个男子? 韩嘉宜轻轻握住母亲的手:「娘,你别急,先听我说。」 她整理了一下语言,将那些旧事一一说了出来。大概是时间久了,那些曾让她耿耿于怀的事情,现在居然能像讲旁人的故事一般淡然地讲出来:「……然后,我就来找娘了……」 韩嘉宜见母亲神情怔忪,眼中含泪,不由地一慌:「娘,你这是做什么?」 沈氏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簌便落了下来。她以为女儿从睢阳来找她,是因为想她,因为在二房那边过的不好,却不知还有这么一桩故事。 她女儿竟被人这么作践么?! 一时之间,愤怒、惭愧、难过、心疼……种种情绪交织,她一把抱了女儿,轻唤其名字:「嘉宜,嘉宜……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你?!」 她内心有许多的话想说,可偏生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心里就像是堵了一块巨石,沉重而又硌得她难受。 母亲的反应让韩嘉宜有些许意外,又有些释然。她反过来安慰母亲:「也算不得什么,不都过去了么?再说,要不是因为那些事,我去年也不会上京寻母,咱们也不会团聚。」 那么她进京以来的一切也就不会发生。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沈氏抽泣了一下,「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女儿很少提起在睢阳的那些年,沈氏之前问过几次,都被她三言两语推塞过去。沈氏也隐约知道女儿过得不大好,但是她没想到在亲事上,都被人这般糟践。想到上次韩秀莲来访,她热情款待,她心里就越发难受。 韩嘉宜摇了摇头:「都过去的事了,说不说的,差别不大。」 如果不是她今日去祭拜父亲,想起那些旧事,也不会同母亲提起。其实她有不少事情都是母亲所不知道的。 从今天娘的反应来看,那些秘密还是继续瞒着娘吧。 韩嘉宜笑了笑:「我将旧事告诉娘,若是惹得娘伤心,那倒是我的不是了……我现下都要成亲了,也不必拘泥于那些事情了。」 沈氏默然不语,不免想到嘉宜的婚事。嘉宜嫁给陆晋,确实比许给那个徐玉树强多了。她有过两任婆婆,深知婆婆喜爱的重要性。徐夫人不喜欢嘉宜,嘉宜如果真嫁了徐玉树,婚后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容易。还好没嫁。 现在嘉宜许给陆晋,名义上的婆婆是她,又离她不远,能时常照看。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这么一想,她对陆晋不觉多了几分满意。 但想起睢阳的那些人,她仍不由心中愤愤。她原本还想着嘉宜出嫁,要给同在京城的韩秀莲夫妇下帖子报喜呢。还是算了吧。 直到马车回了长宁侯府,沈氏的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她暗暗想,以后一定要对嘉宜好一些,再好一些。 已经是十一月下旬,天气逐渐转寒。 婚期越来越近,韩嘉宜也不由地紧张起来。 出嫁的前一晚,沈氏缓缓进了女儿的房间,要给女儿绞脸。 「疼么?」韩嘉宜听说过绞脸,知道是婚俗之一,说是绞脸后好上妆。 沈氏笑笑:「不疼,绞了明天好上妆。」她吩咐雪竹去取了热毛巾,让嘉宜用热毛巾敷脸。她则取了一根线,在女儿脸上飞速划动。 韩嘉宜睁大眼睛,动也不敢动,线经过的地方有轻微的疼,脸颊也热热的。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候,沈氏才停了下来,仔细端详着女儿,笑道:「挺好。」 一旁的雪竹也赞道:「是啊,姑娘本来就好看,这样就更好看了。」 「是么?」韩嘉宜揽镜自照,见玉面微红,确实比平时多一些娇美。她又用手轻轻抚摸自己的面颊,光滑细腻。她轻笑道:「多谢娘了。」 沈氏吩咐雪竹:「你去再打些热水来。」 「是。」雪竹应了一声,福一福身,快步而去。 第7章 房间里只剩下母女二人,沈氏自袖中取出一物,悄悄塞给女儿。她轻咳一声:「这个,你且胡乱看一看,看后压在箱子底下。」 「什么?」见那是一本薄薄的册子,韩嘉宜不由好奇,她随手一翻,瞬间胀红了脸。 她匆忙将册子合上,可方才看到的的图画依然在她眼前回现。赤条条相抱的男女教她面红耳赤,坐立不安。 韩嘉宜小时候看过不少杂书,隐隐约约也猜到了一点什么。她手捏着册子的一角,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只觉得烫手。 沈氏面上淡然,心里的尴尬并不亚于女儿。女儿自小没在她身边,许多女儿家该知道的,她也没跟女儿好好讲过。但今晚这些,是必须要讲的。她轻咳一声:「慌什么?我有正经话要跟你说。」 「……嗯。」韩嘉宜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是,一想到接下来娘将要说的话,她的脸更烫了。 「我刚才给你的是避火图。上面画的不是小儿打架,是夫妻敦伦。」沈氏轻声道,「一男一女成了亲,有些事是一定要做的。世子,呃,晋儿他身边没有侍妾通房,当然,咱们家也不兴这个。」 韩嘉宜「嗯」了一声。 沈氏缓缓续道:「可能夫妻敦伦之事,他也不是很懂……」 「啊?」韩嘉宜心头一跳,有点发懵,所以呢? 「他若真不会,你就教一教他,或者你们一起看看这避火图。」沈氏又道,「这种事情,世间男子多是无师自通的。他看一两眼这个,也就会了……」 韩嘉宜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母亲,只勉强「哦」了一声。 想了一想,沈氏又道:「对了,第一次会疼,忍一忍也就过去了。还有,不要由着他的性子胡闹。若是觉得身子不适,就让他停下,知道么?他在意你,会顾忌你的身体。」 韩嘉宜听得懵懵的,但还是点了点头:「嗯嗯,记下了。」 见女儿乖巧而又认真,沈氏心里一软,顿起怜惜之意。她伸手轻轻摩挲着女儿的头发:「娘还真舍不得你出嫁。满打满算,咱们娘俩相处也才一年多……」 韩嘉宜一笑,抱了抱母亲的胳膊:「成亲了也是娘的女儿,又不是远嫁。国公府离侯府那么近,我随时都能回来看娘的。要不,成亲以后,我们还住在这里,就和以前一样?」 沈氏嗔道:「胡说什么?皇上御赐的府邸,就那它在那儿闲着?」 是了,她对这桩婚事最满意的地方,就是嘉宜没有远嫁,出阁以后还能留在她身边。她想,或许这是老天对她们母女错过那十年的补偿吧。 沈氏想起一事,又道:「我前天给你的肚兜,是我亲手绣的,你明日务必要贴身穿着。姑娘家出嫁,都得穿上娘亲绣的肚兜,可别忘了。」 「知道呢,娘跟我提过。」韩嘉宜嘻嘻一笑,露出整齐细白的牙齿,心里却有点煞风景地想到,如果她没来京城,那她出嫁时,肯定穿不上娘绣的肚兜。 沈氏点了点头,要紧的话她已经叮嘱过女儿了,明天嘉宜还要早起,忙碌一整天,她不能待的太久。是以,沈氏很快起身离去。 雪竹知道夫人是有意支开她,要跟姑娘说体己话。所以她等夫人走后,才回房间,帮韩嘉宜卸下头上钗环,又打了水,让其收拾洗漱。 「姑娘早些歇着。」雪竹笑意盈盈,福了福身退下。 韩嘉宜也想早点睡,可她又怎么能睡得着?一想到明天就要成亲,她心里欢喜期待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和畏惧。 她曾经梦到过自己嫁给了他,没想到真的要嫁给他了。她甚至有几分怀疑,现在她是不是犹在梦中。 想到那个梦,她不免就又想到了其他梦境,想起和陆晋之间的点滴。从去年在客栈他们初次见面到现在,也不过才一年多。可就像是过了很久,经历了许多一样。 陷入回忆中的韩嘉宜忽然「啊呀」一声低呼,记起了一桩旧事。 她猛然坐起身,甚是懊恼,怎么忘了呢?那么重要的事情,怎么就忘了呢? 韩嘉宜精神一震,立时披衣下床,她点了灯,擎着灯快步走出内室,来到外间,抬手取下放在高处的一本书,找出夹在里面的薄薄的一张纸。 这是陆晋当初去晋城时,留在书里的一封信,被她无意间给看到了。她当时心里感动没多少,倒是觉得气恼,还想着等他回来,一定要好好算账。 但是真正等他回来以后,两人刚见了一次面,就定下了亲事。之后,因为娘的话,他们要避嫌。他几次来看她,都避开旁人。她心疼他翻墙不易,偶尔见他一回,她一颗心都被欢喜所占据,久而久之竟忘了这件事。 今日重新想起,她不免想:难道就让这封信就这么过去么? 韩嘉宜摇了摇头,不行,绝对不行。她得让他知道,她的真实想法。还有,他留下的这封信是不对的。 她心想,以前是时间不多,不能细谈。成亲以后,两人朝夕相对,她有的是时间跟他慢慢算旧账。 有些事,他可能不懂,既然要做夫妻,那她就得教他。 将信认真收好,韩嘉宜重新回床上,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她才沉沉睡去。 次日天不亮,沈氏就亲自来唤女儿起床。 香汤沐浴,隆重梳妆。 韩嘉宜原本还觉得困,这一折腾,一丝睡意也没了。 给她梳头的全福嬷嬷,她并不认得,只听说是样样俱全的有福之人。 梳头时,韩嘉宜自己没什么感觉,倒是沈氏听着全福嬷嬷口中的念词,不自觉落下泪来,又连忙擦拭。 礼服繁重,凤冠也不轻。韩嘉宜心说,还好是在十一月底成亲,如果是在夏天,岂不要把人热坏了? 尤其是她脸上被人上了一层又一层的妆。若是夏天天热出汗,那脸上岂不是十分的精彩? 第8章 说来也怪,明明是大喜之日,本该或紧张,或激动,她却不知为何,总想些有的没的,到现在还有一种不真实感,直到腹中饥饿。 其实在她梳妆前,沈氏就教人端了一些点心过来教她充饥。只是她那时起床没多久,也不觉得饿。这会儿倒是知道饿了,可是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还真不好意思说自己饿了,要吃东西。 待她梳妆妥当后,全福嬷嬷等人到外间休息。韩嘉宜才对沈氏道:「娘,我饿了。」 她眨了眨眼,可怜巴巴。 沈氏心疼女儿,忙道:「那就先用些糕点。少用些,也不能多喝水。熬过今天就好了。」 韩嘉宜「嗯」了一声,小口小口,极其小心地吃点心。 今天不比往日,她不敢多吃。只用了两块,就停下了。漱了口,端坐在那里,老老实实等迎亲的队伍。 陆晋还没进门,韩嘉宜就听到了鞭炮声,以及不知谁的声音:「新郎官来了!新郎官来了!」 韩嘉宜深深吸了一口气,心想,来了来了,真的来了。 新娘临出门前,依旧俗是要拜父母的。她父亲已逝,沈氏让人在庭院中供奉了香案,让她拜了拜。 陆显则担任了兄长的角色,将韩嘉宜背上了花轿。 韩嘉宜伏在二哥背上,甚是紧张。 她不知道,陆显心里的紧张远胜于她。 现在他背上背着的人,还能算是他妹妹。一旦她上了花轿,和大哥拜堂成亲,那就是他嫂子了。那一声「嘉宜妹妹」,他就再也叫不得了。 一想到妹妹真的变嫂子,他居然有些伤感。尤其是今天一身喜服的大哥还一直盯着他,让他半点大意不得。 当然,事实上陆晋目光追随的,并不是二弟陆显,而是陆显背上的人。 她为他穿上了嫁衣,今天就要嫁给他,成为他的妻。 韩嘉宜坐在花轿里,一颗心砰砰直跳。 他知道定国公府的大致方位,离长宁侯府很近。原本花轿该很快就到的,但是之前陆晋与长宁侯夫妇商量,花轿出长宁侯府后,多绕一段路,再回定国公府。 这桩婚事,自然要热热闹闹,要让旁人都知道。 所以,韩嘉宜在花轿里待了好一会儿,花轿才停下。 韩嘉宜在陆晋的搀扶下,走出花轿。两人一起进了定国公府。 有盖头遮着,韩嘉宜视线范围内是一片红。她略垂眸,只能看到他的靴子,以及地面一小块的地方。不过因为有他在身边,她并不觉得慌乱,只感到心安。 她听到他在她耳畔轻声说:「别怕,有我。」 韩嘉宜心说,我根本就没怕。 不管是迈门槛,还是跨火盆,她都镇定自如,毫不慌乱。 成亲的规矩和礼仪,娘教过很多遍,韩嘉宜熟记在心,一路下来很顺利,只不过太繁琐了一些。等礼成被送入洞房时,她觉得她跪拜次数太多,腿都软了。 陆晋拿着喜秤挑开了她的红盖头,微微勾起了唇角。 礼仪嬷嬷立时笑道:「喜秤挑了红盖头,称心如意。」 突如其来的光线让韩嘉宜下意识抬眸,堪堪撞进他黝黑的眸里。她心头一跳,匆匆移开了视线,心里想的却是,咦,这一幕似曾相识,好像在梦里见过一般。哦,是了,她确实是做过这样的梦。 「还有合卺礼呢。」一旁的礼仪嬷嬷笑着提醒,端来了盛满酒的酒盏。 两人各执一杯,饮下半杯后,交换了一下酒盏,手臂相交,饮下剩余的半盏。 饮下合卺酒,才算真正的礼成。 礼仪嬷嬷知趣,说了几句吉祥话后,就和其他丫鬟仆妇一起退了出去。 洞房中只留下了他们二人。 陆晋勾唇一笑,向她缓缓走了过来。 韩嘉宜忽然紧张起来,心跳一阵加快:「大,大哥……」 「还叫大哥么?」陆晋似笑非笑,「嘉宜,我们都成亲了。」 「那,那叫你什么?」韩嘉宜脱口而出。 陆晋笑了笑,带点揶揄:「相公?官人?」说话间,他已到了她跟前。他也坐在床上,就在她身边,长臂向她伸了过来。 随着他身体的靠近,韩嘉宜更加紧张,急急忙忙道:「好,好的。」 忽然靠这么近干什么?天还没黑啊。 陆晋轻笑一声:「什么好的?你是不是没听清我说什么?」他小心取下她头上的凤冠,在手上掂了掂:「不沉么?」 原来忽然靠近,是帮她取凤冠啊。 韩嘉宜悄然松了一口气,抬手揉了揉微微发酸的脖颈,如实回答:「沉,压脖子,还好一辈子只用戴一次。」 陆晋斜了她一眼,没有接话。他凑近她,打量着她的面容,迟疑了一会儿,轻声问:「你要沐浴么?用不用吃些东西?」 沐浴?韩嘉宜双眼圆睁,点头又摇头:「天还亮着呢,先不沐浴,可以吃点东西。」 陆晋很快命人端来一些小菜并热水。 韩嘉宜洗手净面,匆匆用餐。她清早只吃了那两块糕点,折腾这么久,早就饿了。 陆晋就坐在她对面,待她停箸后,才又道:「你用不用把喜服换下来?我还得去招待一会儿客人。我先让雪竹来陪你,缺什么,要什么,你让她跟外面人说。这是咱们自己家,你不用客气。」 韩嘉宜心说,我也没想跟你客气。她点点头:「嗯,我知道的,那你去吧。」 今天陆晋成亲,客人不少。他的那些属下,往日对他尊敬之余又有些畏惧。但今天他大喜,他们胆子也大了不少。这短短一会儿功夫,就有两拨人在门口催着他去喝酒招待客人。 陆晋在前院忙着,韩嘉宜则换下了喜服,跟雪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第9章 「姑娘,国公府比咱们侯府还大呢,布置地也好,依稀有几分像咱们侯府……」雪竹今天很兴奋,话也比平时多。 韩嘉宜笑笑:「大哥看着让人布置的,所以会有点像吧。」 「姑娘,你怎么还称世子为大哥啊?」雪竹有些着急。 韩嘉宜瞧了她一眼,慢吞吞道:「可你不也叫他世子么?」 「我……」雪竹怔了一瞬,正色道,「那咱们都改口。」 韩嘉宜没有说话,大哥叫习惯了,一时半会儿还真不好改口。 她今天早起,又折腾了许久,这会儿坐在床边,感到困顿,眼皮沉重,眼睛几乎要睁不开了。 雪竹想了想:「姑娘先歇一会儿吧,入了夜还有的忙呢。」 韩嘉宜眼皮一跳,不由地想起母亲塞给她的册子,脸颊涌起阵阵烫意,大概是要忙。 雪竹悄悄退了出去,韩嘉宜合衣倚在床上,闭目养神,她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就意识模糊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后,她又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韩嘉宜瞬间困意全无,她猛地睁开眼睛,坐直了身体,看向正朝她一步一步走来的陆晋。 桌上的龙凤喜烛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给洞房增添了一些暧昧旖旎之色。 韩嘉宜能清楚地听到自己一声大过一声的心跳。她定了定神,轻声道:「我方才……好像睡着了。」 一身红色喜服的陆晋几步走到她跟前,笑道:「睡着了?不嫌硌得慌么?」 他心说,看来她是真的累了,不过现下看起来,倒还精神。 「你是说桂圆红枣么?」韩嘉宜往旁边让了让,「雪竹帮我收拾了一下,没硌到我。」 陆晋细细打量烛光下的她,粉面微红,星眸璀璨。她正抬眸看着他,黝黑的瞳中尽是他的身影。也许是方才喝了酒的缘故,他只觉得全身热热的。他低头,吻上了她的眼睛。 眼皮上湿热的触感让韩嘉宜心头一跳,两只手不知往何处安放,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腔。 他的吻慢慢向下,从眼睛到脸颊,再到唇上。原本只是蜻蜓点水般的轻触,可是甫一接触到她柔软的唇,他似是上瘾了一般,竟不舍得分开。 韩嘉宜被他吻得晕晕乎乎,脸颊脸颊越来越烫,呼吸也越来越紧促。 陆晋终于松开了她的唇,略一向下,绵密的吻落在她雪白的脖颈上。 韩嘉宜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等等,先沐浴,你去沐浴。」她轻推他坚硬的胸膛,却没能推动。 这声音娇软得似是要滴出水来。 陆晋心中一荡,低笑出声:「好。」他抬手轻轻捏了捏她白皙莹润的耳垂,大步离去。 韩嘉宜不久前已经换下喜服沐浴过了,陆晋刚一离去,她就匆忙取出了母亲昨晚交给她的册子,自己时而翻看,时而合上,也不知道要不要继续看下去,或者拿给他看。 他应该是懂的吧?不用她特意教吧? 她正胡思乱想之际,也没注意到沐浴过后的陆晋已经回来了。她猛一抬头,见他正似笑非笑望着自己,她下意识就把册子一合,往枕头下塞,还试着解释:「我娘给我的,我就随便看看。」 「是么?」陆晋忍着笑意,一本正经,「我和你一起看。」他顺势坐下,长臂一伸,将她松松揽在了怀里,越过她去拿那本被她压在鸳鸯枕下的册子。 韩嘉宜有点急了,直接按住了他的手:「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 虽然娘告诉她,这是很正常的。而且如果他不会,她还要跟他一起看,或许还要教他。可她还是觉得感到和不自在啊。两人一起学习研究是一回事,她自己在他之前偷偷摸摸地看,是另外一回事。 陆晋反手将她的手握住,将她整个人都扣在了怀中,声音低沉而暧昧:「行,那就先不看。」 不知他怎么使力的,地转天旋,韩嘉宜人已躺在床榻上了。 鸳鸯枕上移,册子的磨着她的柔嫩的后颈,她低呼一声。陆晋已经轻抬她的脑袋,抽出了那本册子。 韩嘉宜回过神来,待要伸手去夺回来,而他自己则轻笑一声,翻看起来。 陆晋在锦衣卫,先前曾听属下们说过荤话,前两日还有人特意给他献了绝版十八式。男女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大致知道一些。 今天他们成亲,洞房花烛夜,陆晋心里不是没有紧张。但是看见比平日更显娇羞的她,他那些紧张逐渐被欢喜所取代。 夜还长着呢,逗一逗她,未尝不是一种情趣。太紧张、太紧绷了可不行。 一听到他的轻笑声,韩嘉宜不免羞恼,抬脚在他腿上踢了一下。 硬邦邦的,非但没有踢痛他,自己反倒疼得脚趾蜷缩起来。她羞恼而又委屈,玉足已被陆晋握住。 陆晋轻叹一声,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他轻轻揉了揉她的脚,问道:「疼么?」 疼自然是疼的,不过疼痛的时间很短。韩嘉宜庆幸自己方才并未真正太大的力。她闷声道:「不疼。」 「这才成亲第一天,你就开始踢我了。这家规立得有点太早了吧?」陆晋笑了笑,他低头看向手中握着的纤足,洁白莹润。他方才只想为她缓解疼痛,心无旁骛。这会儿得知并不疼,他眸色渐深,手也渐渐移向了足踝。 韩嘉宜脚一缩,没能收回来,却瞧见了被他放在一旁的册子。她身体前倾,将册子捞了回来。捞得太急了一些,夹在册子里的薄纸也跟着掉落出来。 陆晋眼疾手快,已然接住:「这是什么?」 韩嘉宜眸光轻闪,对陆晋道:「你先松手,我有笔旧账要跟你算。」 她轻咳一声,心说,这是件严肃的事情,应当郑重地来讲。此刻两人姿势暧昧,浑然不是说这话的时候。但是事情赶着人走,那封信都拿出来了。这会儿不说,什么时候说呢? 第10章 反正夜还长着呢,时间也充裕。 「什么旧账?」陆晋轻笑,心里却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低头,打开了那张折叠起来的纸。 韩嘉宜端正坐好,面容严肃:「呶,就是这个,你同我说一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想起来,她就生气而委屈。 陆晋只瞧了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谁所写,是何时所写。他眸中闪过讶然之色,这东西,怎么会到了她的手里? 「你去晋城之前,明明都已经跟我好了,还给了我承诺。为什么又要说,咱们是兄妹之情。万一你回不来,让我……」韩嘉宜眼睛微红,「你把之前的一切都抹杀,回来后还能当成没事人一样……」 其实她也知道,他当初任务凶险,不想拖累她,他有他的考量。可是一想到他在可能有危险时,直接将她推得远远的,她就气闷而难受。 「关于这一点,我想我应该能解释一下。」片刻的慌乱过后,陆晋恢复了镇定,「咱们现在是夫妻,我也不骗你。最开始,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你还年轻,如果我回不来,你不要伤心难过,继续好好过日子……」 韩嘉宜听得心头蹭蹭直冒火,越发委屈了。 陆晋摇了摇头,继续道:「可是,后来,我改主意了。这信还没给你,我就改主意了。我对自己说,我不会把你交给任何人。晋城之行再凶险又怎样?我一定要活着,我要留着命,回来娶你,和你过一辈子。」 韩嘉宜怔怔地望着他,没有说话。是这样么? 「你的幸福,必须由我来给。」陆晋直视着她,一字一字说道,缓慢而清晰,「也只有我能给。」 大红色的纱幔轻轻飘动,他目光坚定,掷地有声。 韩嘉宜怔了好一会儿,对于他的这番解释,她细想之后,并没有太多怀疑。因为这封信的确是她偶然看到的,而且他回京后也从未同她提起此事,就像是忘了它的存在一般。虽然她曾为这封信而生气难过,但并非不能接受他的解释。 他的那番话,倒也说得通。但是她耿耿于怀了许久的事情,就这么被轻轻揭过,她又觉得有些太便宜他了。 她重重地哼了一声:「什么只有你能给?我自己就不行么?」 陆晋轻笑着将她揽进了怀里:「当然可以啊,我的幸福可不就要你来给么?」 「那以后呢?以后你是不是还会这样?」韩嘉宜瞪了他一眼。只可惜在这样的场景下,她这一眼,非但没有任何威慑力,反而比平时多了一些娇媚。她故意道:「你要是再这样,那我就去……」 陆晋掩了她的口:「以前都不会,更不要说以后了。咱们是夫妻,我会一直守着你,护着你,绝对不会给你离开的机会。」 韩嘉宜没说话,她当然知道他们是夫妻,知道他们是要过一辈子的。 陆晋笑笑:「好了,这件事说清楚了,咱们是不是该做些别的了?」 「什么?」韩嘉宜下意识问道。 「你说呢?」陆晋轻笑,手上稍一用力,使她躺在了床榻上。 韩嘉宜一惊,还未低呼出声,唇已被倾身覆在她身上的陆晋堵住,鼻端尽是他的气息。韩嘉宜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陆晋没给她太多的机会。 陆晋抬手放下了床幔。 桌上的龙凤喜烛还在燃着,而那本册子不知何时已经掉到了地上。 等一切风平浪静后,韩嘉宜手都快抬不起来了。 她回想着母亲昨夜说的话,心说,哪里是不懂?哪里用她教啊?只差没把她拆吃入腹了。还好他甚是温存,知道顾忌她的感受,虽然折腾的时间长,但也没有太难受。疼痛比她想象中要轻不少。 她身体懒懒的,动也不想动,任陆晋抱着去屏风后的净房沐浴。 她几乎要睁不开眼睛,任由他给清洗了抱回床上。 意识朦胧之际,韩嘉宜还在想着,他精神头可真好,都这么久了,还神采奕奕,精神十足,也不觉得困么? 陆晋还真没感到困,如果不是念及她是初次,身子娇弱,不敢折腾,他都想把那十八式,全都给试一遍了。 不过没关系,来日方长。 韩嘉宜次日醒过来时,天已经亮了。 她一睁眼,就看到了陆晋放大的俊颜。不知道他醒了多久,他斜躺在她身侧,手撑着头,正凝视着她。 韩嘉宜给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直接偏过了头。然而过了一瞬后,她忽的清醒过来,转过脸扯一扯他的胳膊:「是不是睡迟了?你怎么不叫我啊?」 「什么睡迟了?你是这府上的当家主母,又不用向谁立规矩。多睡一会儿又何妨?」陆晋摇头,甚是笃定的模样,「不迟,一点都不迟。你昨晚累着了,再睡一会儿吧。」 他不提昨夜还好,他这一提起,韩嘉宜不由地想起昨夜的种种情态,她脸颊发烫,悄声道:「别说了!」她定了定神:「我也不睡了,天都亮了。你让一让,我要穿衣了。」 陆晋眸色幽深:「我看你穿。」 「不要。」韩嘉宜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陆晋笑了笑:「那你等会儿,等我穿好了帮你穿。」 他掀开了被子的一角。 韩嘉宜一眼看到了他肩膀上的抓痕,颇为心虚地移开了视线。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甲,短而整齐,竟也能抓成这样,不容易。 陆晋那句帮她穿,不是随便说说的。他自己穿好了衣裳后,果真要来帮她穿衣。 韩嘉宜哪里肯依?她匆匆穿好了衣服。 陆晋心中遗憾,自我安慰说,以后日子还长,机会多的是。 两人洗漱收拾好后,共进早餐。 之前在长宁侯府,他们一起用饭的次数并不少。但是两人单独用餐,还是头一遭。尤其是这会儿他们的关系跟以往大不相同。 第11章 他们现在已经是夫妻了。 陆晋帮韩嘉宜布菜,自然而又周到。 韩嘉宜心想,其实这样也挺不错的。 「吃了饭你先歇一歇,进宫谢恩或者祭拜先人都不急在这一刻。」陆晋温声说道。 她昨晚累得很了,后来如泣如诉,是该好好歇一歇,补一补。 韩嘉宜「嗯」了一声,她想了想,又道:「或许我应该熟悉一下家务。」 陆晋失笑,心说,很好,这已经自动把这里当成家了,是他们的家。 定国公府主子少,下人也不多。管家甚至是从长宁侯府过来的熟人。 成婚第二天,韩嘉宜要熟悉家务,也只是简单认了认人,接管账簿。 宁管家恭恭敬敬:「夫人,这是此次婚事的礼单,请夫人过目。」 韩嘉宜眼皮一跳,忽略心里涌上来的怪异感。前不久还叫她姑娘,这就唤她夫人了,改口改得很顺嘛。 她接过来匆匆浏览,心中颇觉惊讶。他们成婚,送礼的人还真不少。不过也是,陆晋新封为国公,似乎比以前更得圣宠。他娶妻,自然有不少人借机相交。 忽然,她视线微凝,秀眉不自觉轻蹙。 明月郡主,屏风一架。 对明月郡主,韩嘉宜自然不陌生。只是她没想到,明月郡主居然会使人给他们送贺礼。 「夫人?」宁管家注意到了她的异样。 韩嘉宜放下礼单,轻声道:「宁管家带我去看一看吧。」 昨日收到的贺礼,都在库房中。韩嘉宜果真见到了明月郡主送来的那架屏风。屏风上「百年好合」四个字格外醒目。 韩嘉宜眸光轻闪,不免想起明月郡主与皇帝之间的事情,她沉默了一瞬,转而去看其他。 大概是昨天折腾的太久,她今日精神有些不济。用过午膳后,她回房休息。原本只想着躺一会儿,然而不知不觉却睡着了。 睡梦中,她忽的感到憋闷,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却是被人给捏住了鼻子。 韩嘉宜气恼,也不睁眼,伸手便要拂过去,却听到陆晋低低的笑声在自己头顶上方响起。她没好气道:「你闹什么?人家睡觉呢。」 「你都睡了半个时辰了,不能再睡了。再多睡会儿,晚上该睡不着了。」陆晋笑道。 韩嘉宜扯了扯被子,下意识分辩:「才不是,我晚上也能睡着。」但是经他这么一打岔,到底是没了多少困意。她干脆坐起来,指了指旁边的引枕。 陆晋会意,直接伸手拿过来,帮她垫在身后。 「多谢。」韩嘉宜道一声谢,理了理因睡觉而微微散乱的鬓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陆晋坐在床边,「你也睡了有半个时辰了,身上好些没?」 「原本有些乏,睡了一觉好多了。」韩嘉宜想起一件事,「对了,我整理贺礼,见有明月郡主送来的东西……」 「嗯?」陆晋长眉一挑,「什么?」 「是一架绣着‘百年好合’的屏风。」韩嘉宜回答。 陆晋略一沉吟:「知道了,这件事我来处理就好,你就不用费心了。」他拉了她的手,缓缓说道:「你收拾一下,咱们去京郊走走,好不好?」 「好啊。」韩嘉宜点头,「我想骑马去。」 陆晋瞥了她一眼,摇了摇头:「不行,我陪你一起坐车。」 她昨晚还在抱怨说身体快散架了呢,又怎么能骑马? 韩嘉宜「哦」了一声,这等小事,也不想跟他争。 宁管家使人备了马车,送两人出府。 马车行得平稳,韩嘉宜初时端正坐着,没过多久,就被陆晋揽进了怀里。她索性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小声问:「咱们是要去福明山么?」 「你怎么知道?」陆晋笑笑,他记得他没对她说过。 「我看着方向像啊。」韩嘉宜眨了眨眼,「是去福明山吧?」 陆晋点头:「嗯,带你去看看他们。」 他娶她为妻,已经告知过成安公主,但厉王夫妇那里,还没特意去祭拜过。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他的生身父母。尽管没认祖归宗,他也该带妻子去看一看他们。 他们去年倒也机缘巧合一起来过厉王墓,但那时和今日并不相同。 韩嘉宜记得当时厉王墓颇为简陋,只有一个守墓人和一条狗。 这回再来,大约是因为厉王已经被平反了,重修了坟墓,看着比先前规整了许多。上次见到的那个守墓人老秦,这会儿还在,仍抱着酒葫芦,喝得微醺。他在陆晋和韩嘉宜祭拜过厉王夫妇后,邀请他们到旁边的小屋歇息。 老秦冲陆晋他们拱了拱手,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果真是王爷亲生的,上回我就看着眼熟。王爷泉下有知,知道小主子活着,还生的这般俊,肯定欣慰。」 韩嘉宜扭头看了陆晋一眼,眸中不自觉漾起了笑意,心说,的确挺俊。 陆晋捏了捏她的手心,没有说话。 老秦又打量韩嘉宜半晌,连声叹道:「少夫人生的也好看,和王妃差不多。」 陆晋心中一动,轻声问:「王妃?」 他从小到大一直以为成安公主是他生母,从身边人的口中,也大致对成安公主有了一些了解,知道那是一个高贵善良文武双全的女子,那是他对母亲的最初印象。后来知道自己是厉王之子,他也去了解过厉王夫妇。 厉王自不用说,先王次子,骁勇善战,性子刚烈,宁折勿弯。而他的妻子厉王妃,陆晋只简单知道其来历不明,至于其身世家人,他都没见到过详细的记载。 「王妃生的好看,性子也好……」老秦喝了一口酒,眸中闪过回忆之色,「特别好。若不然,王爷也不会坚持娶她为王妃。」 第12章 陆晋笑了笑,没有说话,心里有些感慨:特别好啊…… 韩嘉宜瞧了他一眼,悄悄握住了他的手。 陆晋微微一怔,意识到她或许是在安慰自己。他心念微动,反握住了她的手。他心说,这原本也不需要安慰,他母子亲缘淡薄。不过,他感激厉王妃和成安公主。如果没有她们,他也活不到现在。 他们没有在福明山待太久,待了大约半个时辰,就告辞离去了。 来时那只叫阿豹的狗汪汪叫个不停,走时竟然冲他们摇起了尾巴,似是颇为不舍。 两人重回马车中,陆晋自然而然就握住了她的手:「冷么?」 已是冬日了,他怕她畏寒。 韩嘉宜笑着摇头:「不冷不冷。」她方才还在老秦那里喝了一盅酒,身上暖洋洋的,并无寒意。只是老秦的酒后劲儿挺足,这会儿她就有些熏熏然了。她小声道:「就是有些困。」 「嗯?」陆晋挑眉,指了指自己的肩膀,「靠在这里,睡一会儿。」 韩嘉宜眸中漾起了笑意,她点一点头:「好呀。」果真如他所说,窝在他怀里,手指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他的手指。 她说是困倦,但这般姿势还真睡不着。她清楚地听到他的心跳声,稳而有力,渐渐地,和她自己的心跳声日趋一致。 陆晋垂眸望着她,任她摆弄。 两人新婚燕尔,正是感情浓烈之际,哪怕不多话,只是这么静静待着,也觉得欢喜亲近。 忽然风起,将车帘的一角吹起,韩嘉宜受寒,瑟缩了一下。 陆晋眸光轻闪,当即将身子轻侧,挡住了车帘,同时伸出一只手,去固定车帘。他视线掠过外面,见一辆马车正绝尘而去。他「咦」了一声。 「怎么了?」韩嘉宜好奇地问。 「没什么。」陆晋放下车帘。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那应该是宫中的马车。马车里的那个人,十之八。九就是皇帝。 陆晋没有猜错,马车里的人确实是皇帝。 太后寿辰在即,与皇帝闲谈时,说起了明月郡主。皇帝心念微动,辞别太后之后,就命人驾车出宫前去玉泉庄看望明月郡主。 然而他来的不巧,明月郡主正在汤泉沐浴。他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她姗姗而至。 刚沐浴后的她,一身紫衣,秀发微湿,缓缓行来。她秀眉微蹙,轻捧胸口:「皇上怎么来了?」 她刚出宫时还好,她以为能躲开了他,能渐渐结束这段关系。然而这段时日以来,皇帝不知怎么了,时常往玉泉庄来,似有长期一直这样下去之意。现下她想结束,却结束不了了。 皇帝轻咳一声:「过两日是太后寿辰,你如果能回去,就回宫看看她。她看见你,肯定欢喜。」 他这话一出口,明月郡主有点怔忪。一晃眼,她已经出宫一年了。她也有一年没见太后了。一想到太后,她就心绪复杂。双目微阖,她轻声道:「嗯,是该见见太后。」 皇帝笑了笑:「太后今日还跟朕提起你,说你刚进宫的时候,才这么一点儿大。」他伸出手,似模似样比划了一下:「这么大……」 「五岁。」明月郡主抬眸,忽然说道,「那一年我五岁,今年我二十岁。」 二十岁,对一个姑娘来说,不算小了。 皇帝笑意微敛,突然注意到了她还没干透的头发,皱眉道:「怎么头发也不擦一下就出来?你身子弱,感染了风寒可怎么办?」 明月郡主垂眸,牵了牵唇角。她轻按胸口,没有回答皇帝的问题,只继续说道:「我的生辰在太后千秋节的两日后,我也是腊月生的,我也要二十岁了……」 皇帝沉默了一瞬:「朕知道。」 「还有……」明月郡主忽然扯出一抹古怪的笑意,「我想,我可能有了……」 「什么?」皇帝一惊,猛然站了起来。 明月郡主盯着他,忽的勾了勾唇角,声音极轻:「皇上,怎么了?」 皇帝一把攥住了她的手,一字一字道:「宝儿,这个孩子,朕不能要。」 「……哦。」明月郡主极缓极缓地点了点头,嘴角扯起一抹笑意,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不能要啊……」 她面色苍白,失望之情遮掩不住。 皇帝心里一咯噔,忽然有点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他定了定神,温声道:「是现在不能要……你的身份,始终是个……」他叹了一口气:「不是朕不想要。朕一直想有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最好像你多一些。朕可以立他为太子,教他读书写字,百年以后把皇位传给他。但是朕不能……宝儿,朕不能。」 他不能纳她为妃,让她光明正大站在他身侧。如果真给人认出她就是明月郡主,他纳自己侄女为妃,不知要给编排成什么样子。 明月郡主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抽出了手,轻声道:「看你急的,我逗你呢……」 「什么?」皇帝神情微变,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隐隐也有点失望,「假的么?」 明月郡主轻笑:「当然是假的啊……」她慢悠悠转过了身:「我这样的身子,还怎么可能会有孩子?」她说着又偏了头冲他笑:「你不是要治我欺君之罪吧?」 「当然不是!」皇帝脱口而出,「朕怎么会治你的罪?」 明月郡主仍在笑着:「我就知道。」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忽道:「如果真有孩子,那就生下来吧。」 「什么?」这次轮到明月郡主诧异了。 皇帝咬了咬牙,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你年纪还轻,好好调养身体,未必不能诞育子嗣。如今后宫子嗣单薄。你生下孩子,朕把它抱回宫中,交给皇后抚养,对外说是皇后所出。若是女儿,就是尊贵的嫡出公主。若是儿子,就是太子……」 第13章 他话未说完,就见明月郡主眼中泪光闪烁。他心头一滞,上前将她拥入怀中:「宝儿……」 他胸中似有千言万语,却都不知从何说起。 明月郡主只安安静静伏在他怀中,一声不吭。 这次皇帝在玉泉庄待了很久,直到天黑才乘车离去。 而明月郡主则一个人默默地坐了许久。 刚回到宫中,刘皇后就来求见。 皇帝身心俱疲,有些不耐,但还是让她进来。 刘皇后来找皇帝,是为了太后寿诞一事,关于细节,要同皇帝相商。 皇帝摆了摆手:「后宫诸事,皇后做主就好,不必事事向朕禀报。」 刘皇后笑容得体:「皇上说的是,其实臣妾,还有另一桩事……」 「说。」皇帝皱眉。 刘皇后迟疑了一会儿,带些为难之色,轻声道:「虽然这是京城,天子脚下,可是白龙鱼服,终究不大安全……」 皇帝目光沉沉:「皇后这话何意?」 刘皇后心里打了个突,硬着头皮说道:「臣妾知道皇上心念黎民百姓,所以会微服出巡,了解民生,此乃社稷之福,百姓之福,可皇上也要注意安危啊……」 皇帝神情越发晦暗:「皇后究竟想说什么?」 「皇上出宫时,可以多带一些守卫,也……」刘皇后与他夫妻多年,自然知道他此刻心情不佳。原本准备好的话语这会儿有大半都说不出口了。她知道皇帝近来时常出宫,她不敢窥伺打探,但隐隐能猜出来,可能是去私会什么人了。她身为皇后,本就有劝谏之责,可偏生又不敢深问。 皇帝挥了挥手:「皇后还是多想一想太后的寿诞吧,其实事情,就不劳皇后操心了。」 「是。」刘皇后不敢再多言,施礼退了出去。 而皇帝则双眉紧锁。皇后对他的事情知道了多少?莫非皇后一直派人盯着他?不不不,皇帝很快否定了这一猜测。刘氏还没这个胆子。而且如果刘氏真掌握了他的行踪,知道他与宝儿的事情,也就不敢在他面前这般提起了。 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皇后对他的行踪,已经生疑了。 或许不只是皇后,这一年,尤其是这几个月,季安死后,他时常出宫,不知落到多少人眼里,如果有心人去查探,不知道能查到多少。 刘皇后自然不敢再提这一茬,她居于后位,但无宠无子,娘家如今也不大得用。虽说皇帝不可能废了她,但她还是能少一事便少一事吧。 刘皇后专心筹备太后的寿诞,因是整数,比往年还要隆重许多。 往年太后过寿,陆晋挑了寿礼献上,不拘好坏,太后都甚是欢喜。今年他已成亲,挑选贺礼这种事,由韩嘉宜主动揽了过去。 韩嘉宜初当家,对此事颇为上心。她正看着府里的库房清单犹豫比较呢,陆晋却有意无意过来捣乱。 「送尊玉佛怎么样?」陆晋随口道。 韩嘉宜迟疑了一下,摇头道:「太后平时不常礼佛吧?」 「嗯?」陆晋挑眉,「是不常理。」 韩嘉宜瞪了他一眼:「她既不信佛,那送玉佛做什么?你莫不是来消遣我的?」 陆晋失笑:「我怎么舍得消遣你?」他停顿了一下,才道:「其实太后对于别人送什么寿礼,并不在意。哪怕是空着手去,只要是诚心祝福,她都欢喜。你也不要发愁,看着合适就好。」 「真的?」韩嘉宜将信将疑。 「我还会骗你么?」陆晋笑笑,「我看你先前选的两样都很好,不拘是哪一个,太后都会喜欢的。真没法决定的话,就让我来选。」他视线扫过正燃烧的蜡烛,状似无意说道:「时候不早了,是不是该安置了?」 韩嘉宜还在翻着清单的手微微一顿,扭头斜了他一眼,小声嘀咕了一句:「又想做坏事么?」 她声音虽轻,陆晋还是听到了。他似笑非笑:「什么坏事?夫妻敦伦,也能算坏事?」他站起身,几步到她身后,慢慢抱住了她:「你说坏事,那我就做几件坏事,给你瞧瞧。」说着就含住了她莹润的耳珠。 韩嘉宜自去年年底开始,如非必要,极少戴耳坠,这可方便了陆晋。他似乎很爱她的耳朵,可偏生她只要被他碰到耳珠,就感到痒痒的、麻麻的,腿也有些酸软,只能任他折腾,以至于到回门时,韩嘉宜还略觉困顿。 不过还好,长宁侯府与定国公府离得极近,乘坐马车,大约一炷香的功夫也就到了。 之前沈氏与陆晋商量,回门之期,先把长宁侯府作为嘉宜的娘家。陆晋对此自无异议。他和嘉宜成亲,在旁人眼中,本就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亲上做亲。长宁侯府是他的家,也是嘉宜的家。回门是规矩,按着习俗来就好。其他时候,他们想回去也就回了。 出嫁的姑娘回门,这是一桩要紧事。不但长宁侯夫妇重视,连陆显也特意在家中等候。 才分别数日,可一见到女儿,沈氏的眼睛就红了,简单说几句场面话后,她将女儿拉到一边细问:「他待你好吗?」 韩嘉宜毫不犹豫地点头:「好啊。」 他们才刚成亲,感情正浓,他事事顺着她,岂会待她不好? 沈氏略略放心,她面上闪过踌躇之色,又问:「那,床笫之间呢?」 「什么?」韩嘉宜初时没听明白,过了数息才后知后觉醒悟过来,她脸颊发烫,满面羞色,「娘!」 这种话,让她怎么回答嘛! 沈氏心里也满是尴尬,但仍尽量自然地道:「你别急着害羞,这可是正经事。不但关系夫妻和睦,还关系到以后的子嗣……娘又不是外人,外人还不问你呢。」 韩嘉宜强忍着羞窘,轻轻点了点头:「都好,都好。」 第14章 沈氏「嗯」了一声,转而又问起管家等琐事。 韩嘉宜一一答了,终于驱走了心中的尴尬。 相较于她,陆晋这边就自然多了。长宁侯只简单叮嘱他几句,告诉他,既成了亲,就是大人了,要自觉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为妻子以及未来的儿子而努力上进。 陆晋笑着应下。这些不用父亲叮嘱,他也知道的。 而陆显则显得神秘许多,他悄悄将大哥扯到一边,贺喜之后,又颇为艳羡:「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亲。」 陆晋笑笑:「不是明年,就是后年,这么着急吗?」 「也不是,总归娶进门了,才能安心,不是吗?」陆显犹豫了一瞬,稍微压低声音,「还有一件事,想请大哥帮忙。」 「你我兄弟,何必客套?」陆晋挑眉,「有话就说。」 陆显这才将罗北以及表妹那件事告诉了大哥。他说着说着发现大哥神色有异,也不细问,继续说道:「我也是一时糊涂,到现在难以收场……」 「不算糊涂……」陆晋打断了二弟的话,他笑了笑,「有件事你不知道。去年小北曾经托我提亲……」 「向谁?」陆显下意识道,不等大哥回答,他就心念急转,「是,是表妹?」 这,这不可能吧? 陆晋道:「小北无父无母,他的事情,他自己能做主。你要是真有这个意思,静云又同意的话,我再问一次就是了。」他停顿了一下:「只是,静云这边你能做得了主吗?梅姨妈那里……」 陆显咬了咬牙:「我当然能做主。梅姨妈,梅姨妈……算了,不提她也罢。」 梅姨妈人在郊外的庄子上,得知静云失踪后,伤心难过,后来得知静云找回,只高兴于静云留在侯府,并未关心过静云都经历过什么。现在静云好不容易减轻了自责和负罪感,他不想让她再受梅姨妈影响。 陆晋点头:「行,那等小北回来,我问一问。」 陆显嘻嘻一笑,连声道谢。 一起回定国公府时,陆晋明显注意到妻子有些不自在,他轻声问:「怎么了?是,岳母跟你说了什么?」 韩嘉宜瞧了他一眼,也不好将母亲的话告诉他,只慢悠悠道:「我娘说,不许你欺负我。」 陆晋失笑:「又犯傻了,我又怎么会欺负你?」他一把将她揽在了怀里,续道:「疼你还来不及呢。」 太后寿辰这一日,陆晋携妻进宫道贺。韩嘉宜还见到了东平公主、平安郡王以及明月郡主等人。 大家之前都认识,这次齐齐出现在太后的寿宴上,也都不算太尴尬。 陆晋同韩嘉宜一起向东平公主施礼问好。 东平公主神色有些淡淡的,笑得也勉强。当初拒绝了求亲,让她到底是有点不快。她当时还想着,不愿意嫁给越儿,也不知韩嘉宜将来会嫁给谁,没想到居然嫁给了陆晋,而且陆晋不是她外甥,而是她侄儿。 陆晋与韩嘉宜成亲时,东平公主担心侄儿心里难受,还特意设法宽慰。不过越儿看起来还好,没有多失态。她心说也是,少年人,只见过几面,不曾长期相处,感情原本也没有多深。这样也好,省得难受。好在提亲一事,知道的人寥寥无几,想来也不会损了越儿的面子,教人笑话。 越儿是她亲侄儿,别人不心疼,她自己总是要心疼的。 此时看见陆晋夫妇,东平公主下意识就去看自己侄儿。 平安郡王微微一笑,拱了拱手:「表哥。」视线落在韩嘉宜身上时,他停顿了一下,才道:「表嫂。」 神情如常,并无一丝异样。 陆晋没改姓,明面上仍是成安公主之子,是以平安郡王也没换了称呼。 韩嘉宜尽量自然地和陆晋一起颔首致意:「王爷。」她心想,「表嫂」、「嫂子」这一类的称呼,或许她还需要适应一段时间。 众人落座后,韩嘉宜的目光不自觉被明月郡主所吸引。 距离韩嘉宜上次见到明月郡主已经有一年的光景了。去岁在福寿宫中见到明月郡主时,她面色苍白,精神还好,此时见她,明显多了些病态。 陆晋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看到明月郡主,微微一怔,低头问妻子:「怎么了?」 「没什么。」韩嘉宜摇了摇头。 去年明月郡主因担心丑事被人知晓,数次派人杀她。虽说没能成功,可她到底也吃了不少苦头。当时她因为明月郡主身份原因难受律法制裁而心中闷闷不平了好一段时日。如今再见到形容消瘦的明月郡主,她心中满是唏嘘。 已经成这样了么? 太后看见明月郡主,既欢喜又心疼,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明月郡主久不见太后,今日一见,也不自觉红了眼眶,轻声问:「太后身体可还好?可都还顺心?夜里睡觉是不是都踏实……」 太后连声说道:「好,都好,就是挂念你。你到宫外疗养,怎么不见好转,反而又瘦了呢?」她望着明月郡主的目光中满是怜惜。 明月郡主眼神微黯,轻声道:「其实已经好些了,是别人都穿得厚,才显得我瘦。」她停顿了一下:「今天是太后的千秋节,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了。」 太后握着她的手,重重叹了口气。这是她看着长大的姑娘,如今有了心事,身体也远不如从前。 虽然是太后生辰,又见到了久违的明月郡主,但太后并没有多开心。宝儿就在她身边,用餐时,几乎不见动筷。寿宴结束后,太后开口道:「宝儿,如果宫外疗养没用,你先留在宫里?在哀家身边,请太医也方便一些。」 明月郡主面显难色:「我也想一直陪着太后,只是……」她微微皱眉,按住了胸口,苦笑:「我这身体,实在是不争气。」她停顿了一下,又道:「听说江南适宜养人,我想开了春,到江南去。」 第15章 「到江南去?」太后心里自然不舍,但见宝儿脸色苍白,容颜憔悴,当然是心疼占了上风。她想让宝儿一直在她身边,但更希望宝儿可以身体康健,长命百岁。太后轻声问:「太医怎么说?你现在这样,受得了舟车劳顿么?去江南养病,别再一路颠簸生出新病才是……」 明月郡主轻笑:「无碍的,车马行的慢一些,也就是了。」她极目远眺,幽幽地道:「一直留在这儿,只怕这辈子都好不了了。」 「唉。」太后甚是自责,「当初接你进宫,是想好好照顾你,不成想……」 「不是太后的错。」明月郡主忙道,「这怎么会是太后的错呢?太后是这世上,对我最好最好的人了。得遇太后,是我的福气。」 太后定了定神:「哀家也不拘着你,只要你能养好身体,在哪里都行。哀家还巴望着你早些好起来,给你挑选个英俊的郡马,将来生四五个孩子……」 明月郡主笑了,笑着笑着忽的咳嗽不止。她纤长的眉皱起,下意识捂住了胸口,轻声道:「太后又取笑我。」 那样的生活,此生只怕是没可能了。 「怎么是取笑?」太后笑道,「你还年轻的很,细心调养,未必不能痊愈。我的宝儿这般乖巧美貌,人人都争着抢着做你的郡马呢。」 明月郡主继续笑,两人又说了好一会儿话,她才起身告辞。 走出好远后,她又忍不住回头看向太后。太后正对身边的宫女说着什么,鬓边银丝隐约可见。明月郡主唇角微微勾起,不禁想起自己刚进宫的时候。太后将五岁的她抱在膝头,告诉她,以后皇宫就是她的家。 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明月郡主才拢了拢身上的衣裳,转身离去。 她走后没多久,皇帝就又出现在了福寿宫。今天寿宴人多,他远远看着她,却不好同她说话。他几次有意无意看向她,她只静静坐着,或是与太后低语。他看她神情不虞,心里也有些不安。此刻众人散去,皇帝寻了借口来太后这里,旁敲侧击问起明月郡主。 太后不疑有他,叹道:「还是她的身体啊,都一年了,还是那样子。她今天跟哀家说,想明年开春到江南去调养,也不知有没有用。」 「江南?」皇帝神情忽变,「她要去江南?」 「怎么了?皇儿觉得不妥?」太后问道,「是担心舟车劳顿,她的身体吃不消么?」 皇帝胡乱应了一声,心里想的却是:她怎么敢?她住在玉泉庄,他暂且忍了、认了。她还要到江南去?这也要看他是否同意! 陆晋与韩嘉宜一起乘马车离开皇宫时,还未行多远,就下起了雪。天冷路滑,车夫将车赶得很慢,只图一个稳当。 「冷么?」陆晋将妻子的手小心握在手中。 韩嘉宜大约是饮了些酒的缘故,有些微醺之意,她摇了摇头:「不冷。」 「那怎么手是凉的?」陆晋不信。 韩嘉宜歪着头想了想,斜了他一眼:「本来就凉,和下雪了没关系。」她说着抽出手,身体微微前倾,手直接塞进了他领子里。 脖颈处凉冰冰的,陆晋倒也不恼,他皱了眉:「是不是体虚?改日请个大夫好好看看。」 韩嘉宜「嗯」了一声:「好啊。」 陆晋看她此刻的模样,两颊微红,星目含情,娇憨之态十足,不免有些心痒痒。他手稍一使力,她就倒进了他怀里。他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轻声道:「今儿太后生辰,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韩嘉宜问。 「十月份我及冠之时,你并不在场。」陆晋闲闲说道。 韩嘉宜眨了眨眼:「那时候咱们已经文定了,我要避嫌,当然不能在场了。我不是还给你做了一个荷包么?」 「荷包明明是你前一日送的,又怎么作数?」陆晋一本正经。 带着醉意的韩嘉宜有点发懵:「那你说怎样?」 「你得补偿我。」陆晋极认真道。 「怎么补偿?」韩嘉宜顺着他的话问。 陆晋一笑,低头在她耳边轻语一句。 韩嘉宜怔了片刻,后知后觉想到什么,两颊飞红,抬手便要打他。 两人正笑闹之际,马车忽的停了下来。 韩嘉宜没留神,竟直接栽进了他怀里。 陆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扬声问道:「怎么了?」 车夫回道:「是明月郡主。」 陆晋皱眉,直接掀开了车帘,只见明月郡主一身紫色连帽斗篷站在雪地里。 明月郡主抬眸望着陆晋:「我的车坏了,你们能载我一程么?」 陆晋偏头去看韩嘉宜:「嘉宜?」 韩嘉宜探头看向车外,雪花纷纷落落,明月郡主脸色苍白,双眉紧锁。她回想起明月郡主得知自己杀错人后拼命阻拦的事情,眸光轻闪,低声道:「外面冷,让郡主先进来吧。」 陆晋点头,对明月郡主道:「上来吧。」 明月郡主有些诧异,继而又扯了扯嘴角:敢情当家的不是陆晋,而是她这位夫人么? 说不上是惊讶多一些,还是羡慕多一些,她理了理衣裳,进了陆家的马车。 马车本就宽敞,也不会因为突然多一个人而显得逼仄。 不过有外人在侧,韩嘉宜也不好同先前那样和陆晋笑闹,她双目微阖,静静养神。 陆晋也不说话,只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韩嘉宜的手背。 明月郡主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里感到温暖的同时,又生出无尽的寒意。她定了定神,忽然开口道:「陆晋,你说过的话,还作不作数?」 韩嘉宜微怔,下意识抬眸看向陆晋。 陆晋神色不变:「什么话?」 第16章 明月郡主直视着他的双眸,一字一字道:「你曾说过,如果哪一天,我有需要帮忙的地方,看在太后的面子上,你不会袖手旁观。这句话,还算不算数?」 陆晋双目微敛,毫不迟疑:「当然算数。怎么?你拿定主意了么?」 轻轻吁了一口气,明月郡主低声道:「我想有一份路引和户籍,越快越好。」 她告诉太后她想要明年开春离京去江南,但事实上,她真正打算离开的时间是在年内,她的目的地也不是江南。她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全新的身份。 陆晋瞧她一眼:「只要户籍和路引?不需要其他的?」 「我想,应该不需要。」明月郡主缓缓摇了摇头,微微一笑,「有路引和户籍就够了。」 再多的,就是给陆晋增添麻烦了。她和陆晋从小一起长大,原也不该将他拖入这件事中。 陆晋沉默了一会儿:「你是决定了要离开?」 「嗯。」明月郡主点头,继而苦笑,「我不是笼中鸟,原该在天上飞。」 「路引和户籍都好办。你要去哪里?」 「谢谢。」明月郡主笑笑:「蜀地吧,我听说我娘就是蜀中人。」她慢慢合上眼睛,头倚着马车壁,呼吸均匀,似睡非睡。 韩嘉宜下意识向陆晋看去,心情颇为复杂。今天太后的寿宴,她不但看见了明月郡主,还见到了皇帝。那两人在公开场合,几乎无甚交集。明月郡主想要户籍和路引,看来是打算隐姓埋名,离开京城,远离皇帝身边了。 他们将明月郡主送到玉泉庄后,才乘马车离开。 临走之际,明月郡主忽的开口:「大哥……」 陆晋微怔,停下了脚步,诧异地回头看她。他认识明月郡主十多年,「大哥」这个称呼却是第一次听到。 明月郡主唇畔扯起一抹笑意:「忽然想起来,你虽然比我年长两个月,我却从来没叫过你一声哥。如今想以兄呼之,都不知道该叫你什么。谢谢你们。」她说着又将视线转向了韩嘉宜,她笑容微敛,遥遥鞠了一躬:「抱歉。」 这是为去年的事情致歉,还好没酿成大错,她最终也自食了恶果。 韩嘉宜愣了愣,没有说话。那件事已经过去一年了,老实说,她起初也不满,但是这次再见到明月郡主后,那些不满竟奇迹般地淡了不少。她如今幸福美满,事事顺心,见明月郡主顽疾缠身、萧索落寞,她竟生出一些微妙的同情来。 蓦地手心一暖,竟是被陆晋给捉住了手。她偏了头去看他,两人相偕离去。 在回去的路上,韩嘉宜轻声问陆晋:「你要帮她安排户籍和路引吗?」 「嗯。」陆晋点了点头,他握着妻子的手,诚恳问:「嘉宜,这件事会让你不高兴么?」 他愿意帮助明月,一则是两人毕竟从小一起长大,又都有太后的情分在。二则是他曾经给过她承诺,若她想离开,他会尽力相助。三则明月现在的状况看着很不好。知道原委的他很清楚,明月郡主也是个可怜人。 而且嘉宜方才并未阻止。 韩嘉宜垂眸,轻声道:「不会。要是不高兴,就直接不让她上车了。」还能等到明月郡主开口求助? 她停顿了一下,又道:「她看着也怪可怜的,瘦得都没个人样儿了。」 在她看来,明月郡主的问题已经不仅仅是形容消瘦了,而是整个人看着没有一点生机,宛如一潭死水。 看见这样的明月郡主,正值新婚燕尔之际的韩嘉宜不免在心里感叹一声:可怜。能让一个高高在上的郡主抛却身份地位离京,想来是发生了什么让她不得不离开的事情。还能是什么呢?韩嘉宜心想,可能是与皇帝有关吧。 陆晋能帮忙就帮忙呗,何况还有言在先。 韩嘉宜脑袋靠在陆晋肩头,随口问道:「假办路引和户籍难吗?」 陆晋瞧了她一眼:「这话不应该问你么?你当初不是用萝卜雕了个睢阳县衙的大印,假作了路引么?」 听他提起旧事,韩嘉宜不免羞窘,她急道:「不一样的,我那个不作数,官府一查就能查出来的,你不就看出不妥了吗?」 陆晋轻笑,不由地想起两人的初见。 韩嘉宜又道:「难道你这次也要做个假印,做个假路引吗?」 陆晋摇头:「当然不。既然要做,就做真的。」他笑了笑:「说起来,你既有雕刻的本事,我正好也缺一方私印……」 他望着她,似笑非笑。 韩嘉宜斜了他一眼:「只会雕萝卜大印,你要吗?」 「萝卜大印不能久放,你如果愿意天天给我刻印,我自然乐意之至。」陆晋一本正经道。 韩嘉宜推了他一下,轻笑道:「别闹,我回去琢磨琢磨玉雕。」 两人一阵笑闹回家,等到了定国公府,地上的雪已经有半指深了。 陆晋吩咐了人去忙户籍与路引的事情。 长宁侯府那边使人拎了食盒过来,遮盖得严严实实。 韩嘉宜笑问:「是什么?」 「回姑娘,是党参牛肉汤。」下人笑道,「本来要喝羊汤的,只是夫人说姑娘不喜羊膻,就换成了牛肉汤。」 韩嘉宜笑道:「挺好。」她打赏了下人,待其走后,打开食盒,汤还是热的。她心说,离得近就是好。不过娘巴巴地让人送两碗汤过来,可见是记挂着他们。 沈氏确实惦记着他们,两府离得近,统共也就一炷香功夫的路程。女儿出嫁才半月,沈氏似是还不大习惯,遇着好吃的、好玩的,总要让人去给女儿送一份。她心想,还好这是嫁得近,若是嫁得远了,想送都送不了。等腊月二十三祭灶的时候,还得让他们回来。 陆晋应承了给明月郡主办路引和户籍的事情,很快就办好,想法子递到了明月郡主手上。 第17章 明月郡主抚摸着路引,如同抚摸着一件珍宝。 这几天皇帝时常来看她,话里话外的意思,都不想让她走,想让她一直留在这里,就这么继续下去。 但是怎么可能呢?她已经不能留在此地了。 皇帝担心她要在年后离开玉泉庄去江南,殊不知她根本就没想等到年后。 她生辰这一天,皇帝悄悄出宫来看她,将一对拳头大小的夜明珠赠予她:「你瞧,它在这里,像不像是一轮明月?」 明月郡主轻笑,缓缓摇头:「明月在天上,不是在人手里。被你攥在手里的,又算是什么明月?」 皇帝笑容微敛:「宝儿,朕是天子,自然能手握月光。」他也不与她兜圈子了,直接道:「江南路途遥远,朕不同意你去。你要疗养,要太医,要名贵药材,真都能允你,但你想到江南去?朕告诉你,朕不同意。」 「我要是死了呢?」明月郡主怔怔地问。 「呸,说什么死啊活的。」皇帝道,「你是朕的人,没有朕的允许,阎王也不敢让你死。」 明月郡主笑得有几分恍惚:「是么?你是皇帝,对,你是皇帝啊……」 皇帝不喜欢她露出这样的笑容,皱眉道:「宝儿,别闹了。现在这样不好吗?朕知道你是因为那次的事情不高兴,可朕不是已经说了吗?你若生下孩子,朕抱回去交给皇后抚养,这大好的江山朕都给他。你要是真去了江南……」 「我明白皇上的意思,我也没闹……」明月郡主认真道,「我知道你的难处,但我的身体你也知清楚。再这样下去,我可能活不了几年了……」 「不会的。」皇帝毫不犹豫打断了她的话,「朕给你找最好的大夫,你会长命百岁……」 明月郡主心中的失望越来越浓,哪怕她搬出自己的身体作为理由,他依然无动于衷。她对自己说,早就该死心了,不是么?为什么还要抱有幻想? 她怔怔地道:「真的么?」 皇帝认真道:「当然,朕是天子,一言九鼎,又怎会瞒你?朕还想让你好起来,永远陪着朕。」 明月郡主垂眸,脸上露出清浅的笑意。她依偎在皇帝怀中,像感动又像满足,轻轻「嗯」了一声。 皇帝略略放心一些,但仍让人守着她。 接下来的几天,明月郡主安安静静,不再提去江南养病一事。皇帝悄然松了一口气,心想她到底是年纪小,有小孩脾气,果然哄一哄、劝一劝也就好了。 年关将近,皇帝处理政务越发勤勉,他想腾出点时间去陪陪她。然而还未等他得闲,他就得到消息,明月郡主不见了。 玉泉庄没有她的踪迹,她像是从人间蒸发了。 最初的慌乱与愤怒过后,皇帝猛然想到一个人来:刘皇后。 先前刘皇后曾暗示他,莫要时常出宫私会旁人,是不是刘皇后暗中捣鬼? 皇帝怒极,当即去质问刘皇后:「皇后,是不是你做的?」 「皇上说什么?臣妾不明白。」刘皇后惊讶于帝王之怒,她一脸的不可置信,急急忙忙辩白。 「朕与你结缡十余载,不成想你竟这般恶毒。朕出宫,竟然碍了皇后的眼……」皇帝心念急转,猛地意识到此事关乎他的声望,还不能声张。 刘皇后忙道:「皇上的行踪,臣妾怎敢窥探?」她那次口快,已经后悔了啊。 皇帝略一沉吟,半晌说了一句:「不是你最好。」 他隐隐能猜到,可能是宝儿自己离开的,但是他拒绝往这方面想,他也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他命人暗中查询,种种迹象表明,她的离开确实与旁人无关。 皇帝又气又怒,她怎么敢? 她想离开是么?他有的是办法逼她回来。 明月郡主无父无母,也不见与谁亲近,她真正在乎的人没几个。要想逼她回来,其实并不容易。 皇帝召见陆晋,直接就道:「明月郡主失踪了,你可知道此事?」 陆晋心中一凛,心说,看来她已成功逃出去了。然而他面上却是茫然之色:「什么时候的事?太后千秋节的时候她不是还在吗?是何人所为?」 皇帝摆了摆手,他自然不会与陆晋详细说明个中细节,他叹了一口气:「明月郡主从去年坠马开始,身体一直不好,这你也知道的。她禀明了太后,就在京郊玉泉庄养病。但是日前她忽然不见了。背后是何人指使,朕也不清楚。太后知道这件事以后就病倒了,宫中御医束手无策。朕限你半个月的时间,找到明月郡主,把她给带回来。」 陆晋略一沉吟,应道:「臣这就派人去找。」 「如果找不回她……」皇帝停顿了一下,慢悠悠道,「你也不必回来了。」 陆晋微微一怔,不料皇帝竟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他拱了拱手:「是。」 往日他进宫结束公事之后,皇帝总会要他去见一见太后。但今日皇帝并未提起这茬,而且在他提出想求见太后的请求后,遭到了皇帝的反对。 皇帝面色沉沉,有几分无奈:「太后还在病中,不能见风,下次吧。」 陆晋只得离去,他刚离开皇宫没多久,就得到消息,皇帝张贴皇榜说太后病重,要在民间寻求名医。 陆晋没见到太后,不知太后情况究竟如何。但他知道明月郡主是被太后放在心间的人,如果太后真以为明月是被人掳走,下落不明,或许还真有可能担心之下身体有恙。然而,已经严重到需要在民间求医的地步么? 韩嘉宜也很吃惊:「太后病了?宫里太医都没办法?是真的还是假的?」 明明前几日见到太后时,太后还很精神。 「我没见到太后,不敢妄下决断。」陆晋摇了摇头。 韩嘉宜想了想:「要不,我想办法进宫,给太后暗示一下,也不真透底,就说是明月郡主提前到江南去了?让她不要担心。」不等陆晋回答,她就又道:「也不对啊。我能想到这一点,皇上肯定也能想到啊。知道太后惦念郡主,自然不会告诉她郡主失踪了。就算真以为郡主失踪,也会在太后面前遮掩一二吧?」 第18章 陆晋「嗯」了一声:「我使人打探一下,你不要太担心……」 韩嘉宜点一点头,她听说皇帝不让陆晋见太后,心中疑虑更重:太后真的因为明月郡主的离开而病了吗? 明月郡主的离开还算顺利。在临近年关时,她带心腹出了玉泉庄,径直往蜀地而去。 新身份,又有毫无破绽的路引,他们一路顺遂。 眼看着离京越来越远,明月郡主似是接受了这一切,脸上渐渐有了些许笑意。 大年三十,他们一行在一家客栈投宿。 雪花纷纷扬扬飘落,这个距离京城数百里的小客栈里颇为热闹。客栈的东家准备了一些便宜的酒菜招待在新年到来之际仍在异乡的客人。 明月郡主自小在宫中长大,民间的热闹已是许久未见。她瞧着有趣,就也在大厅站了一会儿。其他客人闲谈的声音有意无意传到了她耳中。 「皇上贴了皇榜要寻名医,说是给太后看病,也不知道有人揭了皇榜没有……」一个精瘦的汉子饮了一大口酒后大声说道。 明月郡主闻言,心里一咯噔。太后?太后怎么了? 「太后凤体有恙?」与汉子同桌而食的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怎么?宫中的太医也束手无策么?」 精瘦汉子面露得色:「我刚从京城出来,我有个亲戚在宫里当差,听说太后这是心病,病得严重。说是有个什么人,失踪不见了,下落不明,太后担心她,就病了。听说皇上还让锦衣卫指挥使去找,找不到提头来见……」 他后面再说什么,明月郡主已然听不进去了。她心里想的全是:太后病了,因为她的缘故病了,且病得很严重。她到底还是连累了陆晋…… 她心念微转,会不会是假的?但这个念头也仅仅是一闪而过。她知道他的,他素来孝顺,肯定不会昭告天下诅咒太后。而太后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待她甚好,唯恐她受了委屈。太后不知真相,若万一真以为她的离去是有人背后使坏,并因此而罹患重病…… 那么她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她辜负太后教导,已经对不起太后。如果再因此而害了太后…… 明月郡主摇了摇头,不敢再想下去。她低头看了看腹部,轻轻阖上眼睛,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吩咐丫鬟:「去给我寻个大夫来……」 远在京城的陆晋作势寻找明月郡主的同时,暗暗打听宫中动向。虽没能亲眼见到太后,但他已然知晓太后的病症并不严重,他略略放下心来。猜想这或许是皇帝孝顺,想太后早日痊愈,或许是皇帝故意为之,就是要放出消息,好让明月郡主主动回来。 他与明月郡主相识多年,知道她还在意的,大概只有太后了。 陆晋使人往蜀地而去寻访明月郡主,想提点一二,却不知道明月郡主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 明月郡主初时尚有几分怀疑,然而离京城越近,她打听到的消息越多。她亲眼见到了朝廷新张贴的寻求名医的皇榜,也听说了陆晋因办事不利被皇帝苛责…… 他们一行刚回到京城,就被皇帝的人发现。 这一次,她被带进了宫中,被安置在一个偏殿里。 明明是新年,却无一丝过年的气氛。 忽然有脚步声响起,明月郡主猛然回头,看向正一步一步朝她走来的皇帝:「太后呢?她怎么样了?」 皇帝蓦地勾了勾唇,神情有些古怪:「你回来的第一件事,不是问朕如何,而是问太后怎样了?朕这么大一活人站在你面前,你看不见么?」 明月郡主神情僵了一瞬,后知后觉想到了什么,她自嘲一笑:「太后没事对不对?」 「太后近来有些失眠之症……」皇帝缓缓说道,「不过人上了年纪,睡眠浅,觉少,也不稀奇。」 「是么?」明月郡主阖上了眼睛,眼角有泪滴滑落。太后没事,她松了一口气,心里却空落落的。她轻声道:「真好,真好,太后没事真好。」她偏着头看向皇帝:「果然是你有意赚我回来……」 为此居然不惜诅咒太后。 「宝儿,你这么说就是颠倒黑白了。」皇帝冷哼一声,「如果不是你悄悄逃走,朕何至于想方设法让你回来?你是怎么应承朕的?明明答应了留在朕身边,却又逃走。你就没想过,朕的心里有多痛?!」 太后是他生身母亲,明月郡主不见一事,他一直瞒着太后的,也无人敢在太后跟前提起。太后到现在还以为张贴皇榜在民间寻求名医,是为了治她近来新染的失眠之症。 「你痛?」明月郡主语带讥诮,「你痛?所以你就谎称太后病重?」 她明明已经走了,有了新身份,拿着路引离开了困她十多年的牢笼,却因为他的谎言,而又回来了。 「不这样,你也不会回来。」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气,神色缓和了许多,声音也带了一些恳求,「宝儿,别闹了,好不好?还像以前一样,留在朕身边。朕会好好待你,后宫诸人加起来,在朕心里都比不上你一根手指头……」 明月郡主笑容恍惚,她像是在回答皇帝的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像以前一样?像以前一样……」 怎么可能像以前一样呢?以前的她早就没有了啊。 四下并无旁人,皇帝慢慢抱住了她,不顾她那对他而言微不足道的挣扎。他将下巴抵在她发顶,似安抚,又似诱哄:「对,像以前一样。」他执起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胸口处:「朕把你放在这里,你不去江南了,还在玉泉庄。朕会时常去看你,找最好的大夫给你调养身体。你生下孩子,如果是儿子,那就是太子……」 明月郡主眸光一闪,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孩子?」 「对,中宫无子,你若有子嗣,可以生下来抱给皇后抚养,做的隐蔽些,不会有人知道……」 第19章 明月郡主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栗起来。孩子,孩子…… 皇帝微讶,攥着她的手,奇道:「怎么这么凉?」他皱眉,是了,这里偏僻,碳烧的少。 明月郡主从他怀里出来,静静地看着他。 皇帝眼皮一跳,不知为何有些不安。他定了定神,重新将她揽进了怀里,柔声道:「没关系,有朕呢,朕给你取暖。」 「昌宪。」他怀中的人忽然开口。 皇帝微微一怔,「昌宪」是他的名讳,这世上敢这么唤他的人还真不多。但他并没有恼,反而有种奇异的感觉。 「小皇叔?」明月郡主再次开口,「我刚见你的时候,还叫你小皇叔来着,后来才改了称呼……」 皇帝「嗯」了一声,不由地想起往事。他第一次见她时,是他刚登基之际,那年她才五岁。他轻声道:「对,你那时候爱哭……」 明月郡主笑了笑:「是啊,我那个时候爱哭……」 五岁的孩子刚没了爹娘,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有了眼泪也要强忍着。 她依在皇帝怀中,慢悠悠取下发间的簪子,猛一咬牙,狠狠向皇帝刺去。 皇帝正顺着她的话追忆往事,忽的胸口一痛,他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猛地将明月郡主一推,怒道:「你这是……做什么?」 冬衣厚重,但随着她那一刺,瞬间就有血流出。不过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有多痛,反而隐隐有些麻痒。他心说不好,再看向面色惨白、满脸泪痕犹握着发簪的明月郡主,一时间惊愕、愤怒涌上了心头。 「做……什么?」明月郡主勉力站好。她低头去看手中的簪子,血凝成滴,慢慢坠落。她抬眸,唇角缓缓勾起,眼中却毫无温度,「你说做什么?」 皇帝用手捂住伤口,突如其来的眩晕感让他陡然慌乱起来。他大步上前,一把捉住了她:「你要杀了朕?你淬了毒?」 明月郡主并不否认,她轻轻点了点头:「是啊,淬了毒,毒性极强,没有解药……」 皇帝神情冰冷,眉眼之间却是满满地不可置信:「你怎么可以?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朕!」 他的宝儿,居然盼着他死么?他忽的提高了声音:「来人,来人,传太医!」 然而却无人应答。——皇帝来此地与明月郡主相会,唯恐给旁人知晓,是以特意支开了宫人内监。而且他被刺之后的他以为的高声呼唤,其实声音并不响亮。 明月郡主「哈」的一声轻笑,泪水自眼中流出:「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 她也想知道,这一切究竟为了什么。到现在她还有些恍惚,她居然真的拿淬了毒的簪子刺了他么? 这支簪子一开始并不是为他准备的,而是为了她自己。 她用帕子擦拭掉簪子上的血渍,一字一字道:「你知道吗?我们有过孩子……」 转身欲走的皇帝闻言停下了脚步,他瞳孔紧缩:「你说什么?」 「你这么惊讶做什么?已经被我拿掉了啊。反正它生下来也是你的污点,是见不得光的。」明月郡主轻笑。 皇帝心中升起怒意,还夹杂着浓浓的痛苦与不甘:「宝儿,你……我们的孩子……」 得知太后性命垂危,明月郡主在客栈做了一个决定。她拿掉了那个孩子,不顾身体赶回京城。在路上的时候,她曾想过,如果太后真的撑不下去了,那她就用这簪子结束自己的性命,到九泉之下,向太后、向那个从没来过人间的孩子偿命。如果太后能撑下去,那么皇帝肯定不会放过她,会严加看管,她恐怕再无出逃的可能。作为禁脔的她,自然也不能就那样生下孩子。 可是,所谓的太后重病,只是他诳她回来的谎言。那她所做的一切,又算什么? 明月郡主没有错过皇帝眼中的错愕和痛苦,她心痛之余忽的感到丝丝快意:「在我决定回京的时候,就放弃了那个孩子。」她一点点走近他,低声呢喃:「小皇叔,你说,如果我从来都没有遇见你,该有多好……」 她双眼圆睁,泪水滑过她没有表情的脸。 如果她爹娘都还活着,她没有进宫,就在父母身边长大。她应该和世间大多数二十岁的女子一样,成亲生子了吧?她会平凡而幸福,而不是小小年纪就和他纠缠不清…… 这些年,她厌恶那样不堪的自己,也厌恶让她陷入那种境地的他。她既想和他永远在一起,又想和他再无瓜葛…… 不过,她想,现在终于可以结束了吧?她低头看手里的簪子,只要往自己身上刺一下,就能解脱了。 「宝儿……」皇帝的伤口处血已经不再流了,但他的意识却渐渐涣散,「不想遇见朕,可朕偏偏不想让你如意啊……」 他想让她永远留在他身边,而她却不想遇见他,还想杀了他。多么的荒唐可笑。他却笑不出来。 明月郡主的言行如同一把利剑刺得他心里一阵剧痛。他狠狠咬了一下舌尖,迫使自己保持清醒。他伸臂掐住了明月郡主细嫩的脖子:「既是如此,那就跟朕一起……共赴黄泉吧。」 她是他最想要的人,不论生死,都要在一起。 明月郡主也不躲避,只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她心里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反而隐隐有些期待。折腾了这么多年,她也累了,真的累了,死了反倒一了百了。她想,除了那个孩子,她最对不起的,大概就是太后了。 从她五岁起,太后将她接进宫中,迄今已有十五年了,一直悉心照顾,耐心教导。那是能让她在这世上唯一能感受到温暖的存在。而她不但辜负了太后的教导,还注定要伤太后的心了。没办法,活着太累了。亏欠太后的,就下辈子再还吧。 皇帝知道,他只要用力,就能掐断她的脖子。或者他夺过她手里的簪子在她脖颈上划一道,应该也能结束她的性命。但是他居然迟迟下不了手。他隐约能感觉到他生命的流逝,到了这个时候,他反而镇定下来。 第20章 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宝儿,也是和他纠缠多年的女人。 十六岁的他,刚刚登基,意气风发,在太后那里看见了红着眼睛的小姑娘。他对小小的她说,会一直照顾她,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往事如潮水般涌现,他慢慢收回了掐着她脖子的手,在明月郡主惊愕的眼神中,他无力地后退了两步,跌坐在桌旁的椅子上。 他重重喘了一口粗气,声音低而虚弱:「把簪子扔掉,高呼救命。」 明月郡主神情怔忪。 皇帝呼吸粗重,发青的面容上隐隐罩了一层黑雾。簪子上的毒在缓慢侵蚀他的身体和理智,他再次咬了咬舌尖,疼痛使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他的手用力扣着桌角,几乎是用着全身的力气:「有人问起,就说是一个黑衣蒙面刺客所为,已经逃走了。」 他努力提高声音:「你记住,这件事跟你没关系。你和朕,也从来没任何不正常的关系……」 明月郡主怔怔的,疑心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她以为他会恼羞成怒,以为他会杀了她。到头来却是这么一番话?是担心他们不堪的关系被人知道有损他的名声,还是想要帮她脱罪? 因为咬破了舌尖,皇帝嘴边带了一些血渍,他用手背抹了一下。像是不曾听到她的话一般,他向明月郡主伸出了手,眼中涌出无尽的偏执与疯狂,最终却又慢慢归于平静…… 「宝儿……」他的目光遥遥地落在明月郡主身上,又像是透过她在看什么,「其实,朕是真的很喜欢……」 他的头垂了下去,声音也戛然而止。 明月郡主踉跄着后退半步,呆呆地看着那道身影,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似是停不下来,大滴大滴地往下落。她低头攥紧了发簪,大笑起来。 …… 还没到正月十五,漫长的新年尚未完全过去。 韩嘉宜觉得在定国公府上冷清,有时陆晋不在家,她得了机会就还去长宁侯府。 对于她的到来,沈氏等人自然欢喜。但沈氏还是对女儿道:「你成了亲,也该有个当家太太的模样。三天两头去找娘,不怕人笑话呦。」 韩嘉宜笑着摇头:「不怕。」 「晋儿呢?」沈氏问道,「他今年过年也在忙吗?」 在她的记忆中,陆晋大多数时候都在忙碌。 韩嘉宜眼珠微转:「算是吧。」 陆晋今年主要忙的是明月郡主的事情。皇帝命他去找明月郡主。他知道明月郡主往蜀地而去,那路引还是他想法子办的。但他却一直消极怠工,在确定太后病重一事有蹊跷之后,还派人去提醒明月郡主。 也不知道他派出去的人,找到明月郡主一行不曾。 韩嘉宜正与母亲说着话,忽听侍者来报:「大公子回来了。」 如今陆显做了长宁侯世子,有下人初时改不过口,仍唤陆晋「世子」,也有机灵的唤他「国公爷」,陆晋干脆统一了一下,侯府上下,都称他为「大公子。」 韩嘉宜闻言精神一震,顿时喜上眉梢,笑吟吟看向母亲:「是来接我呢。」 沈氏心知他们新婚燕尔,正是情浓之际,也不甚意外,只笑道:「你怎么知道他是来接你,而不是另有别的事情?」 「我就是知道。」韩嘉宜脱口而出。 果然,陆晋简单与长宁侯夫妇打了招呼后,就要带韩嘉宜回府去。 沈氏笑道:「何不在这边一并用了饭再走?」 韩嘉宜不说话,只瞅着陆晋笑。 「马车在外面等着呢。」陆晋微微一笑,「改日吧,改日再在这边用饭。」 沈氏也不再强留,点一点头:「也好。」 两人告辞后,乘马车离去。 天阴沉沉的,寒风带来阵阵寒意,然而马车里却温暖如春,偶尔有调皮的风穿过车帘的缝隙吹进车厢。 韩嘉宜拢了拢手:「是不是要下雪了啊?」 陆晋眼尖,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他直接将她的手拿过来,握在手心:「嗯,有可能。」他斜了她一眼:「怕冷还往外面跑,不在家好生歇着。」 韩嘉宜莞尔一笑:「还不是因为你不在家么?」 说话间,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陆晋掀开车帘。 「大人,宫里出事了。」 不仅是陆晋,连韩嘉宜心里也是一惊。她下意识看向陆晋。 陆晋则低声问那个太后跟前的内监:「哦?宫里出什么事了?」 这是太后身边的人,他不免多想一层,宫中出事,难道是太后凤体有恙? 内监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对陆晋附耳说道:「陆大人,皇上驾崩,太后请大人速速进宫议事。」 陆晋闻言,猛地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内监。若非这是太后的心腹,他定然要以为这其中有陷阱。 那内监几乎要哭出来了:「大人,太后请大人速速进宫。」 陆晋稳了稳心神:「知道了。」他放下帘子,回身握住韩嘉宜的手:「嘉宜……」 「出……什么事了吗?」韩嘉宜心中不安,「是太后吗?」 太后年纪长,皇帝又发了皇榜为她求医…… 陆晋微微摇头:「不是太后,是皇上。」他声音更低了:「太后身边的陈公公说,皇上驾崩,要我进宫议事……」 「什,什么?」韩嘉宜大惊。怎么可能?皇上身体康健,怎么会突然驾崩?这其中会不会有诈? 陆晋伸手掩了她的口:「你别怕,这是太后身边的人,可以相信。我让李伯先送你回侯府,等我从宫里回来,咱们在一起回家。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 第21章 皇帝驾崩,皇位更替,不知要出多少乱子。嘉宜在侯府,他更放心一些。 韩嘉宜胡乱点了点头,心念急转,在陆晋即将下车之际,一把捉住了他的袖子,神情恳切:「大哥!」 「嗯?」陆晋身形微顿,「怎么?」 韩嘉宜心里乱糟糟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颤声道:「你一定要小心啊。」 陆晋颔首:「我知道,你也是。」 他跳下马车,叮嘱了车夫李伯几句,要其先将嘉宜送回长宁侯府,他则翻身上马,同陈公公一起往皇宫而去。 才离开侯府还未到家,就要回去,韩嘉宜思绪急转,她手扶着马车壁,似乎犹在梦中。好端端的,皇上怎么就驾崩了呢? 最先发现皇帝驾崩的是孙贵妃。 孙贵妃先时有孕,原以为会生个皇子,谁想怀胎十月分娩,竟是个公主。她不免有些失望,不过皇帝子嗣不多,生下公主也是一桩喜事。孙贵妃生产后也得了一些赏赐,但比起有孕时,想见皇帝一面已然难了许多。 她今日从暖阁出来,一瞥眼,竟看到了皇帝,心下欢喜,待要上前拜见,却见皇帝身形一闪,拐进了一个偏殿。 孙贵妃思忖着,那偏殿又偏又冷,皇帝去那里做什么?她想见皇帝也不容易,不如趁此机会,制造一个邂逅。是以她佯做无意,在附近徘徊。 然而左等右等,不见皇帝出来,她不由地有些慌了。天寒地冻,她虽穿着貂裘,抱着手炉,可仍觉得寒风刺骨。孙贵妃在娘家时,也是千娇百宠的。进宫后,脾气是收敛了不少,生了孩子后,又渐渐恢复一些原本性情。 她一顿足,干脆上前去求见皇帝,却被内监给拦下。 内监得了皇帝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自然要拦住这位贵妃娘娘。 「大胆!」孙贵妃柳眉倒竖,「本宫要见皇上,你也敢拦?」 内侍忙道:「贵妃娘娘,您不能进去,皇上不在此地。」 孙贵妃斜了他一眼:「既然皇上不在此地,那你为什么阻拦本宫进去?」 「这……」内侍咬一咬牙,「皇上有旨,任何人不得入内。」 「那就是皇上在里面了?」孙贵妃挑了挑眉,「那行,本宫等着。」 她到底还是不敢硬闯,任由宫女紧了紧她身上的貂裘,又抱紧了怀里的手炉,在一旁等着。 内监心里也直犯嘀咕,按说皇帝进去的时候不短了啊,不该到现在还不出来。 约莫等了半个时辰,还听不见任何响动,内监有些慌了。皇上进去都有一个多时辰了,当时说的不足半个时辰就会出来的,这待的也太久了吧? 而孙贵妃的耐心也渐渐告罄。她一面高呼「皇上」,一面越过内监闯了进去。 内监大惊失色,匆忙阻拦。更让他不解的是,孙贵妃闹出这么大动静,依皇上的性子该出来制止呵斥了才对,怎么还不见皇上身影? 拉拉扯扯进得偏殿,孙贵妃一眼就看见了倒在地上的皇帝,惊得几乎魂飞魄散,她也无暇去细看其他,直接尖叫出声。 内监也慌了:「皇上!」 然而,闹成这样,皇帝都没有一丝声响。 内监心头忽的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上前查探后,双手发颤:「皇,皇,皇上,驾崩了!」 看皇帝胸前伤口,分明是被刺身亡。而他身为皇帝近侍,竟然连皇帝何时遇刺的都不知道!内监的心中被巨大的惶恐不安所笼罩,再一看同样无声无息的明月郡主,内侍心中寒意陡生,只有一个念头:我命休矣。 孙贵妃眼前一黑,险些晕倒,幸好有身后宫女扶着。她稳了稳心神,连声道:「快,请太医,请太后,请皇后!」 出了这等大事,肯定要先让太后与皇后知晓。至于太医,万一皇上还有救呢? 皇上继位多年,膝下无一子嗣,以后会如何,谁都不知道…… 孙贵妃想到将来,不由地一阵心痛,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落,遗憾而又害怕:如果她生下的是个皇子就好了…… 忽然想到了什么,她悄声叮嘱心腹宫女:「你去东平公主府上报信……」 东平公主是她嫂嫂,也是皇上的妹妹,先帝的嫡女。她想,这个时候,有必要让嫂嫂知道这件事。 消息传到福寿宫时,太后愣怔了一会儿,眸中是满满的不可置信:「什么?皇上驾崩?」 「……回,太后,是的。」 太后哂笑,缓缓说道:「真是平日里纵着你们,都把你们纵坏了,连皇上都敢诅咒!哀家先时还看见他呢,精神得很,怎么就说驾崩了?仔细拉出去,掌你们的嘴。」 太后待人一向宽和,这等「掌嘴」的话极少说。她虽这么说着,可不知为什么,心里居然被浓浓的不安所占据。任凭谁不管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贸然诅咒皇帝。 内监跪伏在地,连连叩头,咚咚有声,泣道:「不敢欺瞒太后,皇上确实已经……请太后移驾。」 太后面色发白,在宫人的搀扶下站起身来,似是自言自语:「哀家这就去瞧一瞧,你们也敢骗哀家……」 或许是猛然起身的缘故,她只觉得脑袋一阵眩晕,下意识按了按眉心,才稍微好了一些。 太后的銮驾在偏殿门口停下,她一回头,看向匆忙赶至的刘皇后,心里又是一咯噔,先时那不安不自觉加重了。 皇帝驾崩,没有主子吩咐,谁也不敢有任何异动,是以皇帝还在原地、保持着先前的姿势。 刘皇后向太后胡乱施了一礼,已隐隐带上哭腔:「母后……」 不等太后回答,她便用手帕掩了唇,唯恐自己失仪。 偏殿中冷冷的,大白天的,仍阴沉沉、黑乎乎的。 第22章 看到皇帝的尸体,太后胸中一刺,眼眶发热,仍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踉跄着上前,颤巍巍伸手,抚摸着皇帝的面颊。 冰凉的触感从手心直到心窝。 这不是活人的体温。 再瞥一眼皇帝唇角的血渍以及胸膛的伤口,太后无法再自欺欺人说皇帝还活着。 她眼泪不受控制缓缓滑落:「皇儿……」 太后视线微移,看向另一个身影,胸口又是一痛:「宝儿……」她也不要宫人搀扶,快步上前,泪如雨下……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皇帝怎么会死于这偏殿中?何人行刺?又是受谁指使? 刘皇后已然哭出声来:「皇上,皇上……」 旁边宫人内监无不淌眼抹泪。 耳边的哭泣声让太后清醒过来。她沉声道:「先别急着哭!皇上驾崩,要忙的事情还多着呢。先封锁消息,别引起慌乱。跟在皇上身边的人呢?内监呢?暗卫呢?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稳了稳心神,她又道:「召锦衣卫的陆大人进宫。」顿了一顿,她又道:「请三公进宫议事。」 皇帝被刺身亡,传出去不免要引起慌乱,所以皇帝的死因,固然要查个水落石出,但也要死死瞒着。 皇帝突然驾崩,又没有子嗣,那么首先要考虑的,就是皇位的继承问题。 本朝规矩,立嫡立长,唯一例外的大概是先帝时期,身为元后长子的康王腿有残疾没被立为皇储。而今皇帝无后,势必要从其侄儿中选了。 太后按了按眉心,皇位更替,易生事端,但愿一切顺遂才好。她如今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却不得不认真思索这个问题。 她一生与人为善,虽身处后宫中,却努力保持本心,不使坏,不害人,对旁人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不想却落得这般结局。她生了二子一女,竟无一例外,全走在了她前面。 太后强忍着悲痛,眼泪却不自觉掉落下来。不对,加上宝儿,她前后共养过五个孩子,如今居然只剩下一个晋儿。 一想到陆晋,太后稍微有了些精神:对了,晋儿。她已经让人召晋儿进宫了。 皇帝的死因,晋儿一定能查出来的。 因为皇帝死的异常,太后也不敢教人直接收殓,只等着陆晋到来再说。 太后一时想想皇帝,一时想想宝儿,再想到早逝的一儿一女,心中悲痛难当。 陆晋进宫时雪花纷纷扬扬,下的正大。他在陈公公的带领下匆匆向偏殿而去,还未踏足进去,就听到阵阵哭声。 他只觉得胸口一刺,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大步走了进去。看到双眼红肿的太后,他不觉心中一痛,匆忙施了礼:「太后……」 太后一把捉了他的手,泣道:「你先看你舅舅和宝儿。」 陆晋点一点头,视线微转,发现除了皇帝,竟还有明月郡主。他上前细看,待看清两人的情状后,心里便隐隐有了猜测。 明月郡主到底还是回宫了,却没想到竟会这般收场。 太后急问:「晋儿,可知道凶手是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晋略一思忖,温声安抚太后:「凶手是何人,晋儿心里大致有数了,只是还需细查。不过他们这样可不行,得先装殓啊。」 太后也明白不能就这般置尸身于不顾。她点了点头:「好,哀家这就让人装殓。」 看到他们的死状,太后隐隐约约也猜到了一些,却不敢细想。 皇帝尸身刚被安放好,三公就匆匆而至。 对他们,太后也只称作皇帝忽然驾崩。 三公扶棺施礼痛哭后,年纪最长的顾太师拱了拱手问太后:「皇上驾崩又无子嗣,该由何人继承大统?」 太后瞧了陆晋一眼,正色道:「哀家一妇道人家,不该干政。不过也曾听闻,太。祖皇帝曾立下规矩,或父死子继,或兄终弟及。皇帝在一众兄弟中,排行最小,自是没有兄弟可以继承……」 顾太师应声道:「嗣皇帝可从大行皇帝的侄子中。出。」 太后点头:「是该如此。」她皱了眉:「皇帝的侄儿不少,又该选哪一个?是立嫡?立长?还是立贤?」 皇帝兄弟七人,他居于最末。其长兄是先帝元后所出的康王,康王生有腿疾,生来就与太子之位无缘,他去世多年,只有一子,即平安郡王郭越。次兄是二十年前含冤而死的厉王,厉王也有一子,却是并未真正认祖归宗的锦衣卫指挥使陆晋。至于皇帝的同胞兄长,则是排行第三,还未成人就已去世,去年皇帝念及其无子嗣,特意从宗室中过继了一个名为郭锦的少年作为嗣子…… 其余几个兄弟,零零星星,偶有子嗣传承。但是因为受父亲之累,平时不大显眼罢了。 顾太师略一沉吟,应声道:「国赖长君,依老臣之见,平安郡王乃康王之子,孝睿皇后之孙,人品贵重,性格端方,可堪为继。」 「越儿?」太后微微一怔。平安郡王也是她看着长大的,这孩子待人宽厚,性格不错,又是孝睿皇后的孙子,只是他从小就没被作为皇储来培养过,究竟能不能做得皇帝,她也不知道。 而且,还有一层,如果是皇帝的侄儿继承,那晋儿可也是皇帝的侄儿啊。比起郭越,自然是晋儿与她更亲厚一些。 「是。」顾太师接道,「昔日康王殿下聪慧果敢,常得先帝夸赞,只可惜身有残疾。可即便如此,他也率人编纂文选,光耀后世。平安郡王年纪轻轻,颇有康王遗风,年纪也长……」 他心说,这或许也是天意,若非康王生有腿疾,不良于行,只怕还未成年就会被立为太子。那就不会有大行皇帝在位十五载了。 太后轻咳了一声:「越儿虽年长,却也不是年纪最长的。」 第23章 她有意无意看向陆晋,晋儿比越儿还大了几岁呢。越儿十八岁还在读书,而晋儿已经在朝中多年。 曲太傅闻弦而知雅意,朗声道:「若论最长,当属陆……」 他这「陆」字一开口,便卡了壳。他看太后的神色,知道是想推陆晋上位。陆晋由太后抚养长大,太后偏袒他在情理之中。只是虽说陆晋是厉王遗孤,但并未认祖归宗,至今都还没上玉牒。是以,他根本就没考虑过陆晋。 在明白了太后的心思后,曲太傅第一反应是并非不可,但细一思忖后,又觉得不妥。人人皆知陆晋是锦衣卫指挥使。锦衣卫指挥使抄家杀人同家常便饭一般,这样的人若做了皇帝,那…… 国要长君,也要仁君。 旁边的陆晋闻言,也猜到了太后的意图。他心中颇为诧异。在他的记忆中,尽管他身世大白于天下了,可太后依然将他当做是外孙,当他是成安公主的儿子。每每在他面前提起皇帝,总是「你舅舅」如何,而今太后眼下之意,竟像是想要他登基为帝么? 他身上虽流着郭家的血,但是在生命中的前十九年,都以为自己是皇帝的外甥。而且在得知自己是厉王之子后,他为了消除皇帝的猜忌之心,曾公开放弃认祖归宗。这会儿再一掩前尘往事,以皇家子孙自居来继承皇位,姿态就显得不大好看了。更关键的是,他自己对皇位的兴趣,不算很大。 陆晋尚未开口,曲太傅就摇头了:「太后记岔了,年纪最长的,确实是平安郡王。」 太后皱眉,向陆晋看去。 陆晋点头,轻声附和:「太后,平安郡王年十八,的确最长。」 太后瞪了陆晋一眼,有些着恼,这孩子,莫不是不懂她的意思么?这都什么时候了! 周大人只当太后不满意平安郡王。皇帝忽然驾崩,既无子嗣,又无遗诏,在这样的情况下,是要参考一下太后的意见,但也仅仅是参考而已。 周大人沉吟道:「端王世子年纪虽小,却极聪慧,颇得大行皇帝赏识,特意过继给端王为嗣,论贤德,自是不差,只是年岁小了一些。」他想了想,又道:「由重臣辅政,也不是不可……」 太后双眉紧锁,重重咳嗽了一声,沉声道:「晋儿,你随哀家过来。」 「是。」陆晋应了一声,随太后暂时离去。 他们刚一离开,三公便聚在一起,小声商讨。 而太后则与陆晋去了一僻静处,她收敛悲容,开门见山:「晋儿,你有没有想过那个位置?」不等陆晋回答,她就又续道:「你也不用跟哀家隐瞒,照实说就是了。」 陆晋没有正面回答,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太后,晋儿从小到大,一直是陆家子孙。」 「你是没有这个想法了?」太后皱眉,她缓缓说道,「可你也知道,你生父是厉王,不是长宁侯陆清。都是先帝的后代,那位置,细论起来,你不是坐不得。」 「先帝后代,也有分别。」陆晋摇了摇头,「太后忘了,去年晋儿说过,愿做陆家子孙,在养父母跟前尽孝。这个时候去认祖归宗,只怕惹人耻笑。」他想了想,又道:「太后没看出来么?方才顾太师和曲太傅,都属意平安郡王。」 他既然不是非要登上那个位置不可,又何必不顾重臣意愿强求呢? 「越儿……」太后轻声呢喃。 陆晋点头,认真道:「是,平安郡王。」 太后沉吟,咬一咬牙:「若哀家执意推你,有几成把握?」 陆晋微微一怔,继而轻笑着摇了摇头。 「怎么?」太后微觉失望。她心里也很清楚,她虽贵为太后,但素来不问政事。三公尊重她,给她面子,可皇位继承这等大事上,还真未必会以她的看法为重。郭越是孝睿皇后的亲孙子,份属嫡系,而玉牒上至今都没有晋儿的名姓,她当然知道相较于晋儿,郭越更名正言顺一些。可是晋儿是她亲手带大的啊,感情深厚自然不能与旁人比。 陆晋缓缓说道:「顾太师和曲太傅在朝中颇有威望,他们支持平安郡王。不单是他们,想来朝中权贵也好,清流也罢,都不会拥护我这个并未认祖归宗的厉王血脉。」 听到「清流」二字,太后神色微微一变,轻叹一声。郭越的生父康王是先帝的嫡长子,身有残疾,不参与政事,只组织一些文人墨客编纂文选,在清流中的名望想来不逊于骁勇善战含冤二十年的厉王。只元后嫡出这一条,就占尽了优势。 太后略一思忖,面露踌躇之色:「那越儿会是个好皇帝么?」不等陆晋回答,她就又道:「他虽说身体康健,待人宽厚,可到底年纪轻,也不是很机敏……」 陆晋听她已有松动之意,只笑了一笑,并未回答。他心说,平安郡王不算机敏,但绝不蠢钝。 太后再次叹了一口气:「那也只能这样了。」 他们祖孙俩在这边谈话,那厢三公也在议论。见太后与陆晋回来,顾太师当先说道:「陆大人统领锦衣卫,深受大行皇帝信任器重,关于谁人继承大统,不知陆大人可有高见?」 他两次讲到「陆大人」,陆晋岂会不明白其话中的含义? 陆晋面色不改:「如顾大人所言,平安郡王身份尊贵,宅心仁厚,可堪为继。」 这话一出口,顾太师与曲太傅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均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讶。但很快,这惊讶就被欣然所取代。 三公齐齐点头。 此事似乎就这么定了下来。 待丧钟敲响,皇室宗亲以及文武百官进宫吊唁。沈相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问起何人继承大统。 太后沉默了一瞬,缓缓说道:「平安郡王郭越,乃先帝之孙,大行皇帝亲侄,性情宽厚,颇有其父遗风……」 她说着打量众臣。在场诸人对于由郭越继位一事,竟无人反对。 第24章 太后心中暗叹,知道晋儿说的不错。 平安郡王郭越在人群中面显迷惘之色,在众人或催促、或期待的眼神中,他似是猛然惊醒一般,连忙推辞,称自己才德浅薄,不堪为继。 他态度谦逊,教人更生好感。但最终还是领了太后懿旨谢恩。 和女眷们同在一处的东平公主远远看着,情不自禁落下泪来,或是为了皇帝这个异母兄弟的过世,或是为了侄儿能够继承大统。 她伸手掩了口,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一时竟分不清楚,眼泪究竟是为什么而流了。 她的母亲孝睿皇后是先帝的结发妻子,父皇登基后,就封了她母亲为后。母后生下他们兄妹两个。她的胞兄本该是尊贵的太子,可惜身有残疾,不良于行,只能与门客幕僚们一起研究诗文,编纂文选。 后来先帝子息凋零,只能立郭昌宪为皇储。那时母后已经亡故,皇后之位空悬。父皇立昌宪为太子,封其母为皇后。 郭昌宪在位十来年,她一直教导侄儿要谨慎、要藏拙,莫惹了皇帝猜忌。她以为越儿会这么一辈子,没想到峰回路转,越儿居然要当皇帝了! 东平公主默默念了两声佛,心说,大概这就是天意吧。 太后提议,众臣支持,嗣皇帝的人选就这么定了下来。 皇帝驾崩,除了嗣皇帝的人选,最重要的就是治丧了。郭越既然要继位,那么治丧一事,就由他率领了。他骤然居于高位,倒也不显慌乱,以太后为尊,又重视重臣意见。 尽管治丧期间,他并没有做什么大事,但是能平平稳稳,不起风浪,本身也算是一样本事。 太后一开始也担心皇位交接时,出什么故障,轻则朝堂后宫动荡,重则殃及百姓,危及江山社稷。 她心想,这样其实也还好。 关于嗣皇帝的事情定下后,太后心力交瘁,仿佛大病一场。她扶着陆晋的手,轻声问道:「你舅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这几天,可曾查到什么?」 陆晋陪着她在福寿宫,见她两鬓又新添的银丝,不由地心中一刺,他低声道:「查到了一些……」 「你告诉哀家。」太后双目微阖,「哀家有两儿一女,全都……」 无一善终。 陆晋心里一痛,轻轻拍了拍太后的手背以示安抚,但他却不知道,该不该将真相告知太后。 「怎么了?」见他迟迟不语,太后问道,「是没查到?还是不能告诉哀家?怎么你舅舅没了?宝儿也没了……」 说话间,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这几日,在人前,她掉泪不多,可这会儿细想起来,忍不住眼泪扑簌簌而落,心窝也痛得厉害。 太后抓着陆晋的手:「你别哄骗哀家,有什么说什么。哀家不想糊里糊涂,被瞒在鼓里。」 「舅舅胸前有伤口,是被利器所刺,那利器上有毒。」陆晋缓缓说道,「至于明月郡主,也是同样的原因……」 「是谁干的?!」 陆晋迟疑了一瞬,才道:「偏殿没有旁人……」 太后心思转了几转,其实在一开始看到他们的尸首时,她心里隐约猜到了一点什么。毕竟那两人在她身边多时,不去想是一回事,一旦开始深想,那些从不在意的蛛丝马迹仿佛在一瞬间都显现出来。 「你舅舅和宝儿,是不大和睦吗?」太后忖度着问,「还是关系……」 真实的猜测太过令人惊骇,让她不敢想。 陆晋思考了一下措辞,简单提了一二,果然见太后神情怔忪,双目无神,再后来太后直接闭上了眼睛,泪水自眼角滑落。她脸颊的肌肉都在颤抖,嘴唇嚅动,几乎发不出声响:「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太后猛然抬起了头:「你说的都是真的?」不等陆晋回答,她就苦笑:「你也没有必要欺骗哀家……」 她心中充满了自责与悔恨之意,若是她及早知道,若是她平时多留心一些,若是她根本就没接宝儿进宫…… 「是哀家的错,都是哀家的错……」 见太后这般,陆晋心里也难受,甚至有些后悔将此事告诉太后。但话已出口,他也不好再收回,只能温声宽慰:「不,这不是太后的错……」他定了定神,又道:「明月郡主曾经说过,这世上她最在意的人,其实是太后。是太后在她家破人亡后,给了她一个家,是太后把她养大……」 太后怔怔的,泪流满面。他们能这么说,她却不能这么想。她不知道该去怪谁,感觉该怪的,只能是她自己。 陆晋在太后身边宽慰安抚了好一会儿,太后才稍微平静了一些,也累了倦了。 刚得知儿子的噩耗,太后一心都是嗣皇帝的事情。此时注意力重新回到死亡这件事上,她心中悲痛难忍。但她到底是不想让陆晋太担心:「这些天你也忙坏了,先去歇一歇,哀家这里,你不用担心。」 她态度坚决,陆晋不好久留,叮嘱了她身边大宫女后,告辞离去。 刚走出福寿宫没多久,就看见了迎面而来的郭越。 陆晋正要行礼,郭越已然道:「表哥是从皇祖母那里过来么?我正要去探视皇祖母。」 「这声表哥……」陆晋轻轻摇了摇头。 郭越打断了他的话,正色道:「表哥那次不是同意了,还按照先时的称呼么?」他稳了稳心神,小声道:「我年纪轻,不经事。以后朝堂之事,还要多靠表哥帮忙。」 他神情、语气与先时并无太大区别,仍和从小到大在陆晋面前一样,尊敬而又带些欢喜之色。对这个表哥,他一向是心存亲近的。 陆晋却不好再像之前那样,神情恭谨:「分内之事,何谈帮忙?」 郭越微微有些失望,他知道他如果登基为帝,以后一切都会不同,所有人都会与他越来越有距离,包括他旧日的朋友与亲人。连姑姑都待他恭敬而客气起来,更何况表哥。 第25章 他转念一想,其实跟以前也差不到哪里去。先前他每每与表哥兄弟相称,而表哥则总是唤他为「王爷」。表哥在规矩上,一向很少出错。他想,日久见人心,以后日子还长着。他会让他们知道,他会是个好皇帝。 陆晋这几日都在宫中忙活,得了空后,直接回长宁侯府。与长宁侯夫妇相见过后,他就去见了嘉宜。 韩嘉宜人在长宁侯府,一直记挂着他,见他安然无恙,才真正放下心来,她匆忙端茶递水,忍不住问道:「你还好吧?」 「还好。」陆晋温声回道,「能出什么事?」 韩嘉宜瞧了他一眼,心说:能出的事可多了。比如宫廷政变、流血牺牲什么的。她一直忐忑不安来着,唯恐出了乱子。她想了想,又问:「继位的是哪一个?」 这种事,她还是挺好奇的。 陆晋饮了一口茶:「平安郡王。」 「啊?」韩嘉宜微讶,「平安郡王啊。」 她这反应逗乐了陆晋,他放下茶杯:「这般诧异,你原本以为是谁?」 韩嘉宜如实回答:「我原本没想过是谁。我以为皇室宗亲会争夺皇位、安排伏兵、或者包围皇宫、火烧皇宫,你争我夺……」 这样争斗的话,平安郡王大概抢不到吧? 陆晋轻笑着摇了摇头:「大行皇帝无子,只能从侄子里选。他的侄子也就那么几个。太后同意,朝臣支持,没出什么岔子。你说的场面也没有发生。」 韩嘉宜点头:「也是。」她忽然想到一事,小声道:「咦,你要认祖归宗的话,可也是皇帝的侄子啊。」怕陆晋多想,她又急道:「当然,我觉得不当皇帝也挺好。」 她只是一个平头百姓,从没想过自己的夫君做皇帝,她也并没有让他去夺的意思。 陆晋瞧了她一眼,慢悠悠道:「是挺好。」 想到皇帝无子,韩嘉宜不知怎么又想起先帝来。她叹了一口气:「先帝七个儿子,到头来……」 一个也不剩了,甚至连孙子都没几个。 陆晋神情微黯,他握住妻子的手,声音很低:「皇家子孙,原本养的要比寻常百姓家精细很多……」 好吃好喝养着,又有医术卓绝的太医们。按说应该比民间百姓长寿才对。可惜…… 韩嘉宜微微一笑,在他手心点了点:「不想那些啦。」这个话题有点沉重,她知道他此刻也不开心,有心宽慰他:「我这几天写了好几张字,你要不要看一看?」 「好。」陆晋点了点头。 韩嘉宜而今仍住在先前的房间中,一应物事摆放也没多大变化。她直接起身拿了新写的字给他看。 陆晋接过来,低头看了一会儿,夸赞了两声,复又放下。他忽道:「明月郡主也没了。」 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韩嘉宜怔了一瞬,她疑心自己听错了,讶然问道:「谁?」 陆晋简单说了那二人的死状,停顿了一会儿,又道:「太后问起,我告诉了她。」 「啊……」韩嘉宜一脸的惊愕,半晌才道:「竟然是这样吗?」她心念转了几转:「是明月郡主回来了,然后……」她比了一个「杀」的手势。 她知道那两人之间有情爱纠葛,也知道明月郡主曾让陆晋帮忙做假路引逃走,更知道皇帝谎称太后病重哄明月郡主回宫……但她不知道他们会是这样的结局。 因为一些前尘往事,她对这两人的感情都挺复杂。然而此时细想下来,竟是难受憋闷多一些。她端起茶杯,浅啜了一口。 陆晋缓缓点头:「是。」 他心里也满是唏嘘,那两个人,一个是他舅舅,一个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姑娘,居然这般收场。 「你这次回来,是宫里的事情告一段落了吗?」韩嘉宜轻声问。 「是。」陆晋勾了勾唇,「待大行皇帝安葬,新帝就会登基。」 韩嘉宜「嗯」了一声,目视远方,幽幽地道:「希望不是坏事。」 陆晋抬手握住了她的手:「别担心,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二月初,大行皇帝正式下葬,新帝登基,尊奉太后为太皇太后,追封其父母,大赦天下。他登基后,抚恤先帝后妃,安抚朝中重臣,过渡倒也平稳,并未出任何问题。 太皇太后因为先帝的离世而病倒,新帝亲自侍奉,殷切恭敬,获得宫内宫外一致称赞。 朝堂刚平稳下来没多久,就有大臣上书,建议新帝选秀,充实后宫。持这种意见的人并不在少数。 先帝在位十多年,后宫妃嫔不多,驾崩之时膝下只有三个公主,以至于无子继承皇位,只能从侄子里选。尽管没闹出大乱,但是也足以让人警醒。而且纵观皇室嫡系近支,男丁也不算多。 而今新帝登基,肯定要吸取先帝教训,广纳妃嫔,充实后宫,也好绵延子嗣。 看到这样的奏折后,郭越有些尴尬,他十八岁,确实已经该娶妻生子,但是看到「广纳妃嫔」、「充实后宫」,他不免有点脸红。为了江山稳固,为了子嗣传承而去要一个又一个的女人,他一时还不能很好的适应。 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初登基,急需朝臣的支持,通过后宫来平衡朝堂也未尝不是一个法子。但一时半会儿,他自己还过不了心里那一关。 将这些折子留中不发,他与姑姑东平公主闲谈一般,提起了此事。 东平公主沉吟片刻,轻声道:「其实他们说的也在理,你如今贵为皇帝,论理是该充实后宫。只是先帝驾崩不足三月,尚在国丧时期,虽说天子以日代月,不用守这个礼,可你要是想延迟,也不是不行。」 「必须纳妃吗?」郭越问。其实他自己也清楚,当皇帝与当一个闲散王爷是不一样的。前者意味着更多的责任。 第26章 东平公主瞧了侄儿一眼,忽的想起一桩旧事来,她心中一凛,小声道:「你不愿意?皇上不会是还念着,念着那个韩氏吧?」 一想到这种可能,她顿觉慌乱。她希望越儿能当个好皇帝,她可没听说过,哪个好皇帝会惦念臣妻的。 郭越愣了一瞬,哭笑不得,他连连摇头:「姑姑想到哪里去了?嘉宜已经嫁给了表哥,那就是我的表嫂。我只有盼着他们夫妻和睦,哪有,哪还能有其他心思?如果有其他心思,我还能算个人吗?」 东平公主闻言松了一口气,连声道:「不是就好,不是就好。」她瞧向侄子,又道:「既不是这个缘故,那是为了什么?」她念头转了又转,猜测道:「难道是你先前府上那个金姑娘?」 「金姑娘?」郭越停顿了一会儿,才想起金姑娘是哪个,他越发哭笑不得:「这都哪儿跟哪儿啊?那金姑娘只不过是我给她一个庇护而已。」 「那为什么不愿意?」东平公主更不解了。 郭越没有回答,怎么说呢。他先时没想过自己会当皇帝,想过的是要娶一个合心意的女子为妻。他活了十多年,只遇见一个有些好感的,还拒绝了他。而今登基,面对大臣们让他广纳妃嫔的建议,竟有种身不由己的无力感。 东平公主看侄儿神色,大致猜出了侄子的意思,她轻叹一声:「其实你可以挑选合心意的姑娘啊。你当了皇帝,三宫六院,还愁没有合心意的女人吗?」 郭越笑笑,道理是这个道理不假,但到底是不能随心所欲,不免心有遗憾。他点了点头:「姑姑说的是,是我狭隘了。」 有先帝的前车之鉴,他自然要在子嗣上多多上心,不能步了先帝后尘。 东平公主离开之后,郭越就又翻出了建议他选秀的折子,提起朱笔,写下一个「准」字,放到了一边。 虽然同意了选秀,但也要出了国丧。他并不想落人口实。 新帝登基后,陆晋仍在锦衣卫当差,和先前区别不大。韩嘉宜有时闲着无事,要么是在定国公府与长宁侯府两头跑,要么是随便写写话本子。 她知道太皇太后身体有恙,有心想进宫探视,但如今皇宫的主人是新帝郭越。她一想到进宫,就觉得有些怪怪的,是以并不曾递牌子进宫。不过听说太皇太后身体正渐渐好转,她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太皇太后一直以来待她和陆晋甚好。她自是希望老人家能健康长寿,心情愉悦。然而太皇太后临到晚年,又要经历一次丧子之痛,她不免心疼难受,暗暗祈祷这位老人家能稍微开心一点。 四月初,宫里递了消息出来,说太皇太后想要她进宫叙话。 韩嘉宜想了想,到底是对太皇太后的担心占了上风,她领命之后去了福寿宫。 ——新帝登基后,安抚先帝后宫。先帝的妃嫔们统一北迁,而太皇太后仍同从前一样,居住在福寿宫中。 刚一进福寿宫,她就闻到了若有若无的药味,她心里一沉,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太皇太后倚着引枕而坐,看见她后,脸上露出了些许笑容:「嘉宜来了。」她笑着吩咐身边宫人:「快看座。」 韩嘉宜施礼后坐下。她看到太皇太后鬓边的银发,心中顿觉酸涩:「太,太皇太后,要保重身体啊。」 太皇太后轻笑,笑着笑着眼眶却不知不觉红了。她轻轻拍着韩嘉宜的手:「放心,哀家知道呢。」她停顿了一下,轻声道:「哀家好些日子没见你了,上回见你的时候,哀家还是太后呢……」 她这话说的云淡风轻,而韩嘉宜听了,却越发心酸,只低低地唤了一声:「太后!」她意识到不对,又连忙改口:「太皇太后……」 「嗯?」太皇太后忽道,「嘉宜,你给哀家讲一个故事吧。哀家很久没听你讲故事了……」 韩嘉宜点了点头,收起心里各种情绪,慢慢讲起自己新近写的一个故事。写这个故事时,正是她与陆晋成婚前后,当时看一切都充满美好,是以写出来的故事也不自觉轻松,让人心生愉悦。 太皇太后双目微阖,静静听着,嘴角露出一抹极浅的笑意。 韩嘉宜故事讲完后,又陪太皇太后说了好一会儿话,看其面露疲态,才起身告辞。 太皇太后拉着她的手:「你和晋儿要常来看看哀家。」 韩嘉宜连连点头,自然应下。她心想,大哥算是太皇太后最亲近的人了,可惜他们不能把太皇太后接到府上奉养。 她随着宫人离开福寿宫没多久,远远地就看到一行人。 宫人立时恭敬行礼,立于路旁,不忘小声提醒韩嘉宜:「陆夫人,这是皇上。皇上每天都要来探望太皇太后。」 韩嘉宜「哦」了一声,也跟着行礼,不免想到郭越还未登基时,就时常进宫向太皇太后请安。如果做了皇帝,倒比登基前更孝顺一些。 郭越匆匆一瞥,瞧见了站在宫人身侧的身影。他怔了一瞬,张了张口,一时有多个称呼涌上心头,最后,他开口说的是:「原来是陆夫人。」他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含笑道:「是来看望太皇太后吗?太皇太后很喜欢你,以后要时常进宫走动才是。」 韩嘉宜应声道:「是。」 郭越瞧了她一眼,心里忽的生出淡淡的遗憾:到底还是生分了。他转念一想,不对,很早以前就生分了。他冲她点头致意后,大步离去。 郭越的身影消失不见,宫人才轻声叹道:「还好皇上孝顺。」 韩嘉宜只「嗯」了一声,心说太皇太后已失亲子,又生活在宫中,新帝是否孝顺,对太皇太后异常重要。 在皇宫门口,韩嘉宜坐上马车,往定国公府而去。 回到家,还未进门,下人就迎了上来:「夫人回来了?」 韩嘉宜含笑点一点头,转身回了自己所住的院子。 第27章 定国公府与长宁侯府布局差别不大,巧的是,她现在住的院子里也有两颗粗壮的柳树。四月里,柳枝长长,绿意盎然。 韩嘉宜远远看见陆晋正在院中削着什么。他也看见了她,冲她笑了笑:「回来了?」 「是啊……」韩嘉宜快步走到他身后,好奇地问,「你在削什么?」 「嗯?」陆晋挑眉,举到她面前给她看,「你看这是什么?」 韩嘉宜见这物上圆下尖,挺眼熟。她细想了想:「陀螺?」 陆晋眸中漾起极浅的笑意:「对,陀螺。」 「可你做陀螺干什么?」韩嘉宜奇道,「这不是小孩儿玩的吗?」 「是小孩儿玩的。」陆晋一手拿着陀螺,一手牵了她的手,大步向房间而去,「今天看见陈四给他儿子做陀螺,一时手痒,也就自己做了个。」 韩嘉宜脚步微顿,狐疑地看着他:「人家是给儿子做,你又没儿子,你要做着自己玩儿吗?」 她想象了一下他如同孩童一般抽陀螺玩儿的场景,不由地轻笑出声。 陆晋瞧她一眼,不紧不慢道:「现在没有,将来总会有的。难道还会浪费了?」 韩嘉宜「咦」了一声,故意道:「谁说有?我要是生个女儿呢?」 话一出口,她不免感到羞窘,她才成婚数月,也没有孕,怎么就说到生女儿了呢?她正要想法子补救,却听陆晋一本正经道:「女儿也能玩得。」 韩嘉宜脸颊微红,抬手在他胳膊上轻拍了一下:「你欺负人!」 她说话间眼波流转,更显得容光艳绝,陆晋只觉得心口一热,低声道:「这也算欺负?」四下并无旁人,他稍一弯腰,将她打横抱起。 韩嘉宜还没防备,直接就双脚远离地面了,她低呼一声,两手下意识揽了他的脖颈,嗔道:「你做什么啊?」 可惜这声音软软的、毫无威慑力。 陆晋只是一笑,抱她进了房间。 韩嘉宜急道:「你先放我下来,我有正事跟你说呢。」 陆晋从善如流将她放在窗前的圈椅上:「你说吧。」他则在她旁边坐了,又顺手给两人斟了茶。 「我今天进宫了。」韩嘉宜缓缓开口。 「嗯。」陆晋沉默了一瞬,「我知道。」 韩嘉宜轻声道:「我见到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看着老了不少,不过精神还好。」她身体微微前倾,一脸认真道:「大哥,我们有法子接太皇太后出宫奉养吗?」 他们两人已经成亲数月,但日常相处中,她仍习惯用旧时称呼。 陆晋摇了摇头:「不能。她是太皇太后,是皇上的祖母。咱们如果接她出宫,置皇上于何地?」 韩嘉宜早想到了这一点,只是仍带些侥幸心理。听他这么说,也只得死心,放弃这一念头。 「不过……」陆晋试图安慰她,「你可以多多进宫陪她说说话。」 韩嘉宜重重点了点头:「嗯,也只能这样了。」她心念微转,又道:「对了,我今天进宫,还见到皇上了。」 陆晋眉峰微动:「然后呢?」 「没然后啊。」韩嘉宜眨了眨眼,「他当了皇帝,称呼我为陆夫人,让我以后常常进宫陪太皇太后说话,就没了啊。」她感叹道:「真是没想到……」 她初见郭越是在书坊中,那时他是书坊大东家。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登基为帝。 两人离得近,陆晋没有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恍惚,他心中一动,慢悠悠道:「没想到什么?」 韩嘉宜微微一笑:「没想到我也能见着皇帝啊。」 她幼时在睢阳,又怎会想到有一天她会见到这许多的皇亲国戚?不过仔细想想,他们与寻常百姓也没什么不同。 「嗯?」陆晋挑了挑眉,对她这状似敷衍的回答微觉不满。 韩嘉宜看他神色,隐约猜出了他的心思,她干脆脑袋往前微凑,在他脸上狠狠地亲了一下,轻笑道:「更没想到我会嫁给你啊。」 脸上温软的触感让陆晋心中一荡,然而他却肃了面容,慢吞吞道:「不嫁给我,那你想嫁给谁?」 韩嘉宜没想到他会是这般反应,她怔了一瞬,眉眼弯弯,眸中盛满了笑意。她干脆揽了他的脖颈,伏在他怀中,咯咯轻笑,也不说话。 陆晋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好一会儿才道:「好了好了,你不闷得慌么?」 韩嘉宜一个劲儿摇头:「不闷,不闷。」 明明两人只是在一块儿说说话,可大约因为是对方的缘故,连普通的对话都显得格外温暖起来。 天快黑的时候,长宁侯府迎来了一位贵客。 这客人先前没少来长宁侯府,但这次突然出现,长宁侯上下异常紧张。 无他,因为这个客人是新帝郭越。 他微服而来,长宁侯夫妇却不敢大意,他们立时施礼,认真招待,却仍不免感到紧张。 郭越在正厅坐了,神色淡淡:「两位不必紧张。我这次来,是想见见陆二。」 他自称「我,而非「朕」,直接提出要见陆显,神情态度和以前差别不大。 长宁侯的紧张情绪稍微减轻了一些,忙让人去找陆显。 开春之后,陆显就不常在书院了。他一面在家读书,一面帮忙打理家中庶务。听闻皇上召见,他愣了一愣,匆忙赶至正厅。 看到昔日好友,陆显二话不说,就上前施礼。 郭越道声「平身」,让长宁侯夫妇退下,自己则对陆显道:「坐吧。」 陆显自然不敢还像以前那样,他道了赏,小心落座,又拱一拱手,认真道:「不知皇上驾到,有何吩咐?」 旧日亲密无间的好友,如今有了君臣之别。郭越早知道会这样,帝王之路本就是一条艰辛而孤独的道路。但他并不想失去老友。 第28章 郭越板了脸:「陆二,你怎么回事儿?我忙着公务没法找你,你也不来找我么?咱们书坊这几个月生意怎么样?是赚了还是赔了?你怎么也不跟我这大东家支会一声?」 初时见他疾言厉色,陆显吓了一跳,待听完郭越的话,陆显懵了一会儿,下意识道:「还行,这几月收入比年前要好一点。」 国丧期间,民间禁止一些娱乐,有人闲着无事,买话本子解闷,话本倒比以前卖的好了。 陆显话说出口以后,才猛地意识到新皇帝是故意如此,书坊生意大概只是随便找的由头。——郭越没当皇帝时,就不甚看重书坊的分红。如今郭越登基为帝,富有四海,只怕更看不上了。 郭越佯做认真点了点头:「大东家忙,你这二东家,可得多上点心。」 陆显连声应道:「是,是。」 郭越皱了眉,他放下茶杯:「陆二,这儿没有外人,你不必太拘束。」他看了陆显一眼:「咱们是多年的兄弟,你只管和以前那样就行。我还是郭大,你还是陆二。你太拘束,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相处。」 陆显心说,我又何尝知道该怎么跟你相处? 以前郭越是个闲散郡王,两人之间固然有很大差距,但一则都是在书院中读书,两人志趣相投,身份的差异大多数时候都能忽略不计。而现在陆晋是皇帝了,君臣之别不是想忽略就能忽略的。 郭越诚恳道:「咱们相识多年,我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清楚。你要是今后跟我生分,可着实伤了我的心。」 陆显面露惭色:「我不是跟你生分,我只是……」 君臣之别是横在两人之间的一把刀。 陆显试探着问:「郭大,你这皇帝做的开心么?有没有什么烦心事?用我替你分忧么?」 重新听到「郭大」这个称呼,郭越忍不住勾了勾唇角。最开始,他对这个称呼是抵触的,可是被陆二叫的多了,也就习惯了。如今听起来,熟悉而又温暖。 当皇帝开心吗?当然开心,执掌天下大权。但毫无疑问也有烦心事。 郭越摇摇头:「没有,我是皇帝,能有什么烦心事?」 不管前路如何,他总是要走下去的。至于烦心事,就不必说给人听了。 陆显微微松一口气:「那就好。」 郭越斜了好友一眼:「你别想着偷懒,等到需要用人的时候,你得随时做好为朝廷效力的准备。」 「得令。」陆显笑着应下。 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仿佛之间的隔阂并不存在一般。 新帝登基以后,勤于政事,善于纳谏,朝堂一片平稳。不过,仍有些有心之人怀揣着别样的心思。 郭越父母早逝,照拂他的除了姑姑东平公主,还有一些是他父亲康王留下的旧人。这些年,他们一直或明或暗护着他,待他登基后,这些人对他更加忠心。 有位廖老先生,曾是康王幕僚,后一直在平安郡王府上做长史兼教习师傅,郭越对他信赖而倚重。郭越继位后,欲委以重任,却被婉拒。 廖先生声称,愿为了主上肝脑涂地,却不想涉足朝堂。郭越见他态度坚决,也不勉强他,就任他去了。 郭越从长宁侯府回宫,得知廖先生已经等候多时了。他理了理心情,宣廖先生觐见。 廖先生单名一个壮字,然而相貌清癯,生的斯斯文文,跟壮可毫不相干。他匆忙施了礼后,一脸凝重道:「皇上真要加封陆晋为太保?」 「嗯?」郭越挑了挑眉,「先生已经听说了?莫非先生觉得不妥?」 他们都很清楚,表哥陆晋原是厉王之子,论理封王都是正常的。但因为没真正认祖归宗,所以只封了一个定国公。在他看来,这委实是委屈了表哥。其实加封太保也不过是虚衔,为的是他自己心安一些。他不认为此举有什么不妥。 廖先生正色道:「当然不妥。」他脸上隐隐显出焦急之色来:「那陆晋是厉王遗孤,他手握锦衣卫,已是风光无限。皇上怎可再加封他?太保位列三公,万一他生出了二心……」 「不会的……」郭越毫不犹豫摇头,「不会有二心,廖先生多虑了。」 「皇上!」廖先生皱了眉。 因为他是康王旧人,郭越待他一直恭敬有礼。这般急吼吼打断他的话,于他而言,还是头一次。 郭越似乎毫无所觉,他双手负后,神色淡淡:「朕说,他不会有二心。」 听他自称「朕」,廖老先生心中一凛,轻声问:「这又是为何?」 郭越暼了他一眼:「廖先生与表哥来往不多。想来对他也不够了解。」他微微勾了勾唇角,慢悠悠道:「他虽然在锦衣卫,干的是抄家杀人的事情,但他胸怀坦荡,是个端方君子。这也是为什么,朕依然让他在锦衣卫。他办事,朕素来放心。」 廖先生动了动唇,好一会儿才道:「可他毕竟是厉王遗孤,万一……不可不防。」 郭越微微一笑:「厉王遗孤又如何?莫说他没有认祖归宗,即使认祖归宗,恢复本姓。现在坐在皇位上的是朕,只要朕善待百姓,做个好皇帝,他定然会好好辅佐朕,帮朕治理这江山。」他停顿了一下,又道:「如果因为他的身份而疑神疑鬼,对他心存猜忌,那朕和先帝又有什么区别?」 廖先生神情微微一变,没再说话。 郭越眸中漾起一抹清浅的笑意,他慢悠悠道:「如今皇室人丁稀薄,我们兄弟应该齐心协力,守护江山,守护百姓,而不是你争我斗,自相残杀。」 廖先生沉默了一会儿,长长一揖:「皇上说的是,是老朽狭隘了。」 郭越摇了摇头:「廖先生也是为了朕好,只是这话以后千万不要再说。」 廖先生连忙应下,十分受教的模样。然而他在心里叹一口气,想到:主上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太过仁善了。 第29章 对所有人善良,未必是一桩好事。 郭越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想,如果表哥真有当皇帝的心思,那么坐在皇位上的可能就不是他郭越了。 微微笑了笑,郭越说道:「先生还没用膳吧?不如留下来,陪朕一起用晚膳?」 廖先生连忙推辞。 郭越一笑,也不勉强。 皇宫晚间的菜颇为清淡,郭越瞧了一眼中间的一道菜,询问旁边伺候用膳的小太监:「这菜叫什么名字来着?朕恍惚记得,叫兄弟齐心,是不是?」 小太监答道:「回皇上,确实是这个名儿。」 郭越状似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朕吃着味道不错。教御膳房多做两份,一份送到陆大人府上,一份送到乐郡王那里。」 乐郡王是端王继子郭锦,年纪尚小。 「是。」小太监连忙应道,施礼退下。 郭越想起一事,忽的叫住正要远去的小太监:「行的快一些,莫让菜凉了。」 小太监不敢怠慢,匆忙去忙碌。 天子赐菜,是极为荣耀的事情。 年仅七岁的郭锦面露惊喜之色,他冲着皇宫的方向施了一礼,待听说这道菜名为兄弟同心后,心情更加复杂。 这一道菜,他吃的郑重而虔诚。 而那厢,「兄弟同心」送到定国公府时,陆晋正与韩嘉宜一道用膳。 灯光暖黄,两人相对而坐。简单几个小菜,陆晋又让人备了一点果酒,劝嘉宜饮下。 他知道,她不胜酒力,稍微饮两盏,会慢慢有醉态。一想到她酒后的娇憨模样,他不免有些心热。 「不能多喝,两杯就行了。」陆晋眸色沉沉。 这是果子酒,味道清甜,有几分像玫瑰露。 韩嘉宜嫣然一笑:「知道呢。」 她自己心里也有数的。 说话间,忽然有人来报,说宫里来人了。 韩嘉宜神色微微一变,下意识向陆晋看去。 陆晋神情不变:「速速有请。」他对妻子露出安抚性的笑容:「不要担心。」 韩嘉宜点一点头,她心说大概是去年端午那一遭,她被吓着了,以至于每次听到宫里来人,她总会暗暗一惊,不自觉地生出一些怯意来。 她想,以后不能这样了,今上不同于先帝。 正想着,一个有点面善的公公拎着食盒满面笑容走了进来:「皇上赐菜给陆大人。」他打开了食盒,露出犹自冒着热气的菜肴,笑道:「这道‘兄弟同心’,皇上觉得好,就命御膳房新做了两份,分别送给陆大人和乐郡王。」 听到「兄弟同心」,陆晋眸光微闪,恳切道:「多谢皇上赐菜。」 公公笑道:「陆大人慢用,小的这就先回宫复命了。」 送走这太监后,韩嘉宜端详着御膳,奇道:「这就是‘兄弟同心’?怎么跟我想象中的一点儿都不像?」 「兄弟同心」是道宫中御膳,韩嘉宜虽然听说过,却一直无缘得见。 「这菜叫‘兄弟同心’,中间还有段故事。」陆晋拿银箸慢悠悠给两人分了一些,「说有姓张的两个御厨,虽是亲兄弟,却一直明争暗斗,誓要比个高低,为此还闯了祸,要被赶回老家去。这两人临走前,摒弃前嫌,合力做了一道菜,文帝尝后赞不绝口,亲自见了他们兄弟,并为这道菜取名叫‘兄弟同心’。」 韩嘉宜「哦」了一声,心想,和她猜的相差不大。 如果这菜本身和「兄弟」无关,那么就是背后的故事和「兄弟」有关了。 能让尝便美味的文帝赞不绝口,这道「兄弟同心」自然味道极好。 陆晋缓缓说道:「不过皇上赐菜,肯定不会因为它的味道……」 韩嘉宜笑了笑,眉眼弯弯:「是啊,他是想说,他跟你是兄弟。」 新帝性格温和宽厚,虽不是英武之君,但做个仁义的皇帝也不错。 郭越登基后,连下的几条政令,都与仁政有关。 五月初新帝下了新的旨意。 选秀。 当然这是以太后懿旨的名义发出来的。 「凡父兄为三品以上官员的十四岁到十八岁之间的未婚女子都要参加?」韩嘉宜微觉讶然,她忖度着道,「那得不少人吧?」 这会儿韩嘉宜正在长宁侯府。陆显就在不远处。 初时韩嘉宜嫁给陆晋,陆显觉得尴尬,和韩嘉宜相处也很不自在。后来时间久了,倒是习惯了。不过相比从前,他在她面前稳重老实了许多。 此时听了韩嘉宜的话,陆显忍不住笑出声:「你也不必紧张。你都嫁给我大哥了,自然不在此列。」 韩嘉宜面颊微红,忍不住道:「谁紧张了?我就是感叹一句,有些意外。」 陆显瞧了她一眼:「没什么可意外的。他如今做了皇帝,岂能再和旧时一样?」 他望着韩嘉宜的侧颜,心里忽的浮上一个念头:如果当初嘉宜同意了嫁郭大,那么作为郭大的结发妻子,她这会儿已经是皇后了吧? 但很快,他就赶走了这念头。他对自己说,这样想着没意思,嘉宜已经嫁了大哥,是他的大嫂,夫妻恩爱,感情和睦,想那些有的没的,又有什么意思? 陆显精神一振,笑道:「如今出了国丧,可以谈婚论嫁了。」 韩嘉宜暼了他一眼:「你都是定了亲的人了,还谈什么婚,论什么嫁?」 「我当然不是说我,我和秀秀明年就要成亲的。」陆显一本正经道。他叹了口气,颇觉可惜:「如果不是接二连三的事情,说不定我们孩子都有了。」 他和袁佩秀原本打算在陆晋和韩嘉宜之后成亲的,可惜袁佩秀的祖母过世了,又逢上国丧,今天还没有春天。 第30章 只能等了。 不过知道对方也在等自己,那等待也就不是很难熬了。 陆显定了定神,他轻咳一声: 「我说的,是表妹的事情。」 「静云?」韩嘉宜微讶,随即垂眸。 也是,静云比她还要年长一岁,也确实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梅姨妈去了郊外庄子上,娘又不愿再管此事…… 陆显微微一笑:「可不?」 年前他拜托大哥帮忙询问一下罗百户的意见,毫不意外的是,罗北又惊又喜,忙不迭答应。只是一则双方都没有长辈操持,二则先帝驾崩,百日内民间不得嫁娶。这事便又耽搁下来。 初时他对这件事并非完全赞同,不过是各种阴差阳错罢了。他和静云从小一起长大,身为表哥,他当然是希望静云可以嫁的好些,后半生平安顺遂。但后来想想,他差不多也能接受。 唯有一点教他心中不大安稳的是,他拿不准,表妹那次说愿意嫁给罗北,是对罗北有情,还是单纯的感激救命之恩。 虽说这世上大多数夫妻一起度过一辈子都未必两情相悦,但是与未婚妻相识多年且相互印象不错的陆显还是希望表妹能嫁一个合她心意的人。 陆显略过这个话题,含笑问韩嘉宜:「说起来,你和大哥,你们什么时候让我做叔叔呢?」 韩嘉宜怔了一瞬,面颊微红:「你说什么呢?这种事情是能急的么?」 陆显话一出口,也隐隐有些尴尬。乍一听,倒有点像他这个小叔子调笑嫂嫂了。他不自觉轻咳一声,以手为扇,扇了扇微烫的面颊:「你们将来如果生了孩子,是管我叫叔叔,还是管我叫舅舅?」 「如果姓陆,自然是叫你叔叔。」韩嘉宜认真回答,「不过,你若是想拿他当外甥,也使得。」 陆显哈哈一笑。 两人正说着话时,陈静云走了进来。 前段时间冷热交替,陈静云一不小心染了风寒,一直在静养。韩嘉宜几次见她,她怕给人沾染病气,也不让多留。如今天气渐暖,她身体好转,听说嘉宜回来,就匆忙过来了。 陆显见两个妹妹似是有不少话要说,他打了个哈哈,大步离去。 陈静云坐在韩嘉宜身侧,笑道:「我瞧你成亲以后,气色比先时更好了一些。看来大表哥待你着实不错。」 韩嘉宜轻笑:「我待他也很好啊。」 「嘉宜,知道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陈静云轻声道。 韩嘉宜浅笑盈盈:「我知道的,我想,如果你也过得好,那我会更放心。」 陈静云轻轻一笑,没再说话。她盯着韩嘉宜瞧了一会儿:「你这珠花有些歪了,我帮你戴好。」说着伸手帮韩嘉宜正了正发间的珠花。 她低头帮忙戴珠花时,见韩嘉宜脸颊微红,眼中也流淌着笑意,她微觉奇怪,轻声道:「怎么了?」 韩嘉宜摇头不语。 这珠花不是她自己戴的,她清早梳妆时,陆晋也在。或许他一时手痒,直接拿了珠花,簪在她发间,还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但这种闺房私事,自是不好说与静云听。 不过,这日陆晋来长宁侯府接她回去时,两人同坐在马车里。韩嘉宜瞅了他一眼,轻咳一声:「你看我,跟清早有没有哪里不一样?」 「什么?」陆晋没反应过来,他转了头,认真观察她,见她柳眉纤长,星眸明媚,白玉般的脸颊隐隐透出红晕。他心口一热,却没看出什么不一样来。 当然,他心知这个时候,绝对不能说没看出来。他长眉一挑,认真笑道:「我看出来了,比清早更好看了。」 「你胡说八道!」韩嘉宜嗔道。她抬起拳头,在他胳膊上不轻不重打了一下。她指了指自己发间的珠花,「看出来了吗?」 陆晋笑笑,捧过她的脸颊,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个吻。果然见她脸上布满红霞,似喜似怨。他心中一荡,长臂一伸,将她揽进了怀里。 韩嘉宜推了推他的胸膛,却没有推动,便伏在他怀中,不再乱动。她故意板了脸:「你别糊弄我,人家正经问你呢。」 陆晋下巴蹭了蹭她的脸颊,「嗯」了一声。 知道他肯定是没看出来,韩嘉宜自己直接道:「你没看出来吗?这珠花重新簪过了。」 「哦……」陆晋露出恍然的神情来,心说,有没有重新簪过,我还真看不出来。 韩嘉宜又道:「呶,你也看到了。你簪的不行,这才多久就歪了……」 「下次一定注意。」陆晋毫不迟疑道。 韩嘉宜一噎,她那句还未出口的「下次你别帮忙了」,被她生生咽了下去。 随他吧,反正闺房之中,这些都不是大事,或许还能称为情趣。 陆晋正色道:「对了,嘉宜,我要跟你说件事。」 「什么事?」韩嘉宜抬起头。 「皇上要封我为太保,就在这两日。」陆晋慢悠悠道。 「太保?」韩嘉宜眨了眨眼,「好事啊。」她想了想,轻声道:「皇上还挺看重你的。」 「嗯。」陆晋点头,轻轻吁了口气,早前他就隐约听说了此事,不过直到今日,皇帝才正式与他提起。 他回想着郭越对他说的话。郭越极其诚恳,回忆了一番往事后,又要与他共同期盼未来。他心里明白,郭越希望他可以好好辅佐。当然,郭越也在尽量向他释放善意。 他比郭越年长三岁,可以说他看着郭越长大。他对郭越的性情品格也算了解。他想,郭越不会辜负他的信任和期待。 对于新帝郭越登基后的初次选秀,礼部异常重视。 就郭越自己而言,他更倾向于选一个能与自己有共同话语的姑娘。但他是皇帝,他不能任性,不能所有事情都按照自己的心意来。 第31章 他考虑了这些姑娘的身世、性情之后,从中选了八个,分别授与不同的分位。其余的,都又教他们回家去了。 至于最受人关注的皇后之位,郭越则给了李翰林的女儿,一个名唤李彤的姑娘。 李彤今年十七岁,家学渊源,她颇善诗词,之前在东平公主举办的诗会上,也曾多次夺魁。 她是家中长女,从十二岁起,就跟着母亲处理家中事务。她是个兼具才情与能力的女子。更难得的是,她性情稳重大方,豁达宽厚。 东平公主对她赞不绝口,郭越也从姑姑那里,看到了她的诗。 从她的诗里,他能看出来:她当得起皇后。 后宫除了宫人内监,还有新帝妃嫔、先帝后妃公主以及太皇太后等。他管理前朝,皇后管理后宫,肩上的担子也不轻。 皇后是李家女这一消息传出,去李家拜访的客人陡然多了起来。 韩嘉宜记得自己也见过这位李姑娘几次,为时不常的相处中,她对李姑娘的印象还挺不错。 她想了想,嗯,比对先帝的刘皇后印象要更好一些。 陆晋觑着她神色,忽然开口道:「会不会觉得有些遗憾?」 「什么?」韩嘉宜愣了一瞬,没明白他问的什么。 陆晋话一出口后,也自觉失言。这时候说这话太没意思了。他摇头轻笑:「也没什么。」 而韩嘉宜已然醒悟过来,她哼了一声,伸手就在陆晋腰上重重掐了一把:「我为什么遗憾?是遗憾我当初没嫁他?还是遗憾你没有当上……」 她也不好说「没当上皇帝」,只指了指上方。 陆晋吃痛,却不躲避,只捉了她的手,笑道:「我就是那么随口一说,我跟你赔不是。」 韩嘉宜暼了他一眼:「我有什么好遗憾的?他当皇帝是他的,他选皇后也是他的。难道我要遗憾没当上皇后附带着七八个妃子吗?」 如果当皇后是要帮后宫妃嫔,那她才不愿意呢。 当皇帝似乎很危险,当皇后好像也安全不到哪儿去,现在这样就挺好。 陆晋「唔」了一声,他自然知道她不是那等好权慕势的人,他也清楚,她中意的始终是他。否则,推荐也不会在还是平安郡王的郭越私下求娶时,拒绝不成,过来征求他的意见了。 思及旧事,陆晋心头一片柔软,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也越发温和。他轻轻「嗯」了一声:「我知道,你最大的遗憾,是没早点嫁给我。」 韩嘉宜没想到他会说这么一句话,她呆了一瞬,笑道:「谁说的?我可没说过。还是男子汉大丈夫呢,偏爱胡言乱语,羞不羞?」 陆晋脸上没有一丝羞意,坦然道:「这有什么可羞的?哦,或许是我记岔了,是我,我最大的遗憾,是没早点明白你的心意。」 如果早点知道,她对他也有意,他也就不必一个人挣扎那么久了。 韩嘉宜原本还想调笑两句的,但看他神情真挚,眸中满满都是她的身影,她也没了说笑的心思,只轻声道:「嗯,我知道的。」 陆晋本就威名赫赫,被加封为太保之后,在朝堂内外声名更响。 先时还有人预测,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登基后,陆晋可能会受打压。但看这势头,非但没受打压,反而比先前更受重用。 出于种种目的,想与他交好的人很多。有人找不到门路,干脆想从长宁侯府或是韩嘉宜处下手。 对此长宁侯心里自有主张,他还让沈氏叮嘱嘉宜,小心对待,切莫给人可乘之机。 沈氏知道他说的在理,特意细细叮嘱女儿。 韩嘉宜闻言点了点头:「娘,这我明白的。」 她既是他的妻子,自当好好辅助他,而不是给他添乱。 沈氏又问:「我听说前几日东平公主请了你过去?没为难你吧?」 「没有啊。」韩嘉宜毫不犹豫地摇头,「东平公主为难我做什么?」她随即想到母亲这么问的缘由,轻笑着摇了摇头,「娘多虑了。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公主不是小气的人,又岂会因为那么一点小事而计较?」 沈氏点一点头,这才放下心来。 她又与女儿说些家常后,才任其离去。 沈氏不知道的是,对于沈氏母女当日的拒婚,东平公主不但看开了,还隐隐有点庆幸。 原本东平公主觉得韩嘉宜的身份,做郭越的正妃会委屈郭越,做侧妃,陆家可能觉得受了委屈。如果当初真成了,这会儿还有一点麻烦呢。 现在挺好,越儿登基为帝,选的皇后她也满意,甚好甚好。 新帝大婚在即,东平公主正忙着教导李彤规矩,操心帝后大婚的事情呢。 面对廖老先生的求见,东平公主有些意外。她知道这是她胞兄留下的旧人,对越儿忠心耿耿。他来求见所为何事? 「快请。」 待看见越发清瘦的廖老先生,东平公主微讶:「先生怎么看着更清减了一些?」 她请廖老先生坐下,又命人上茶。 廖老先生拱了拱手,叹了一口气,正色道:「公主,老朽思来想去,觉得此事还得请公主帮忙。」 「嗯?」东平公主更加惊讶了,「廖先生这话说的……本宫一个妇道人家,能帮上什么忙?」 她心中思索,莫非是廖老先生不满意皇后的人选?想让她这做姑姑的干预一下皇帝的选择?可一来她对皇后很满意,二来皇后人选都定下来了,这事也轮不到他们说不。 廖老先生正色道:「除了公主,再无旁人。」 东平公主也紧张起来,认真道:「先生请讲。」 廖老先生缓缓吐了一口气:「皇上重用陆晋,又封了他做太保。」 第32章 「这本宫知道啊……」东平公主有点不解。 这样大的事情,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她虽然不问朝政,可也知道太保只是一个虚衔。以陆晋的出身和功绩,封他做太保,完全可以啊。 东平公主思忖了一下:「先生的意思是,太低了?」 「什么?」廖老先生瞠目结舌。 东平公主只当自己猜对了,皱眉解释:「他毕竟没有认祖归宗,不好封王啊。而且也不是所有皇家子孙都封了王……」 廖老先生眼睛瞪的更大,长长的胡须也不禁轻颤起来。他稳了稳心神,颇有些痛心疾首:「公主不明白吗?陆晋手握锦衣卫,又是厉王遗孤,厉王在民间可也有些威望的。他现在没有认祖归宗,难保哪一天……」 趁皇帝不备,生出其他心思,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 东平公主愣怔了好一会儿,才似是回过神一般:「可是,越儿已经登基了啊……」 她后来从宫女那里知道,先帝驾崩之际,太后其实有意让陆晋恢复了身份继位的,不说是否可行,但陆晋本人明确拒绝了。 如果陆晋真有其他心思,何必等到以后呢?等越儿皇位坐稳了,再要行事,岂不更麻烦吗? 她细声细气说了自己的看法。 廖老先生摇头:「这难保不是他的拖延之策?如此一来,皇上和公主不都对他放心了吗?还会再对他心存防备吗?再者,即使他现在没这心思,将来呢?」他声音渐低,眸中有隐隐可见的冷意:「斩草不除根,必留后患。」 东平公主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先生是钻了牛角尖吧?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先生的意思是要将我父皇的骨血全部除去?要真这么做了,我父皇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啊。」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廖老先生,心想,她可能这些年根本就不了解这个人。她一直以为这是个心怀忠勇之心的义士,所以才会心甘情愿在越儿身边十多年。此刻看来,他更像是个偏执到近乎病态的老人。 他是不是看谁都觉得可能会夺了越儿的皇位? 东平公主又道:「先生这么说,本宫倒是能理解晋儿为何坚持姓陆了。」 原来真有人疑心重到这种地步。放弃皇室身份还不够表明忠心吗? 廖老先生眼珠微转,没有说话。 东平公主轻轻叹了口气,她放下茶杯,慢悠悠道:「今天的话,本宫就当先生没说过,本宫也没听过,先生以后也莫再对旁人提起了。」 毕竟是她兄长跟前的旧人,这些年跟在越儿身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也不想说的太难听。 东平公主又道:「先生可能忘了,算起来,晋儿也是本宫的侄儿啊。」 以前是外甥,现在是侄儿,不管怎么说,都是亲人。陆晋又没做什么对不住他们的事,皇室人丁本就稀少。非要赶尽杀绝吗? 廖老先生怔了一瞬,缓缓起身告辞。 他心里清楚,公主这条路是走不通了。 他痛心、遗憾而又惋惜。 皇上固执,跟皇上亲近的东平公主也对陆晋深信不疑。可他总觉得那是个隐患。 走出了公主府,天阴沉沉的。他回头望了一眼,心头乌云笼罩。 廖老先生重重叹一口气,也不骑马,牵着马大步离去。 天越发沉了。 韩嘉宜看着像是要下雨,吩咐丫鬟收起了院里晾着的衣裳。她自己掩了窗,坐在窗下出神。 雨越下越大了,雨珠落在地上,似乎在唱一首欢快的歌谣。 远远的,她看到了雨幕里走来的身影。她站起身,走到门口,隔着竹帘望去,果真看见披着蓑衣的陆晋。 他几步过来。 韩嘉宜在他之前掀开了帘子。 陆晋走进来,解下了蓑衣。地面上显示出一片水渍来。 他冲韩嘉宜笑笑:「在做什么?」 「在等你啊。」韩嘉宜嫣然一笑,「下这么大雨,担心你没带雨具,淋湿了衣裳。」 她说着取了一块干净的巾帕,一面说话,一面踮起脚尖,帮他擦拭额前不小心被水淋湿的头发。 陆晋眸中含笑,他略微低了头,方便她擦拭,口中却道:「我自己来也行的。」 韩嘉宜仿佛没听见他的话,继续说道:「我让人准备了浓浓的姜汤,一会儿你渴一碗。」 陆晋脖颈微僵,动也不动。他「嗯?」了一声,有些不确定一样:「要喝姜汤吗?」 「当然要喝了!」韩嘉宜一脸认真,「没看见你头发都淋湿了么?」 陆晋嘴角微微一勾,没有说话。 他先时为了任务,淋雨的次数并不少。像这般只有零星雨滴溅在身上的,于他而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他的妻子,却记挂着,还让人为他准备姜汤。 其实这只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但他心里不可抑制地生出阵阵暖意。他看向韩嘉宜的目光越发温和了。 大多数时候,她在他眼中,是需要他去呵护的妹妹,是个带些天真的小姑娘。可是,她也在用她的方式来表达着她对他的关心。 「你不想喝么?」韩嘉宜轻轻皱了皱眉。 陆晋故意叹了口气:「辣。」 韩嘉宜咯咯而笑,她此时已经帮他擦拭好了头发,顺手搔了搔他的脖子,笑道:「姜汤不辣,真的。」 陆晋不大擅长吃辣,稍微吃一点,就会面颊发红,额头冒汗。 陆晋只笑了一笑,转了话题:「你的生辰快到了。」 韩嘉宜闻言双眼骤然一亮:「所以呢?」 去年她生辰时,恰逢家中出事,以至于她的及笈礼也没好好办。今年她又要过生辰了,他又特地提出来了,她难免心生期待。 第33章 陆晋瞧了她一眼:「这事儿先不急,不是还没端午么?」 他话题挑起一半儿,又临时改了话头。韩嘉宜自然知道他是故意的。她重重地哼了两声,扭过头不说话。 她这羞恼的模样,看得陆晋不禁轻笑,成亲以后,她在他面前不知不觉就多了一些娇态。其实他很喜欢她偶尔使一下小性子。 他自她身后缓缓伸手,把她抱在了怀里。他将头埋在她颈窝,轻声道:「好姑娘,你这是恼了我么?」 韩嘉宜还是不说话,明明是你故意逗我,还说是我恼了你。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收场。 他叹了一口气,有些苦恼的模样:「我本来还想着,和你一起去睢阳看看。既然你生气了,不想理我……」 他话未说完,怀里的人忽然大幅度动了起来。她扭了头看他,水眸忽闪,满是惊喜之意:「真的吗?」 陆晋含笑点头:「当然。」 成亲后,他有时会看到她盯着那方玉砚台看,心知她思念亡父,心怀故土。正好有机会,何不陪她回家乡一趟? 韩嘉宜心里欢喜,但很快,她想到一事,有几分不确定地问:「真的可以吗?」 他向来公务繁忙,真的可以抛却繁琐的公务,和她一起回睢阳? 陆晋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低低含笑:「借公务之便利,换嘉宜的欢心,有何不可?我正好要到睢阳去,机会难得。」 韩嘉宜大喜,脸颊挨着他的手掌蹭了蹭,亲昵之极。方才的那丝不快,早被她抛到脑后了。 陆晋一笑,伸手将她再次揽进了怀里。 在接下来的数日中,韩嘉宜一直沉浸在欢喜中。她快速处理并交代府中琐事,又在去长宁侯府时,同母亲沈氏说起了此事。 「你们要去睢阳?」沈氏吃了一惊,「不回京城了吗?」 韩嘉宜微怔,随即摇头否认:「不是啊。是大哥要带我回睢阳一趟。我离开睢阳两年,也想回去看看了。」她停顿了一下,试探着问:「娘,你要跟我们一起回去一趟吗?」 沈氏的神色有几分不自然,她缓缓摇了摇头:「我就不回去了。你们年轻人想出去走走,我这年纪,还去凑什么热闹?」 「娘什么年纪?」韩嘉宜轻笑,挽了母亲的胳膊,「娘还年轻着呢,我跟娘一起出去,别人肯定要说娘是我的姐姐。唔,或许还会说是妹妹……」 沈氏被女儿逗笑了:「贫嘴。」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幽幽地道:「其实我回睢阳,也没什么意义。我在睢阳,一个亲友都没有。我回那里做什么呢?」 她语气平淡,韩嘉宜听后,心却像是被揪了一下。她的母亲沈氏也是在睢阳长大的,可惜后来和离,随兄长上京,和睢阳诸人断了联系。嘉宜进京后,沈氏对睢阳更是毫无牵挂。 故地重游,除了徒增感伤,毫无益处。 韩嘉宜尽量自然点了点头,似是并不在意:「哦,那我和大哥一起回去。」 沈氏轻轻一笑,嗔道:「你都成亲这么久了,怎么还唤他大哥?」 「怎么了?」韩嘉宜应声道,「我以前就是唤他大哥的啊。」 成亲后,她倒是想过改称呼,可是感觉喊他什么都不对,就还坚持原来的了。 沈氏只点了点头,又随口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出发?行李可都收拾好了?路引也办下来啦?」 韩嘉宜一笑,轻声道:「娘,这些都不用我操心的。大概是五月出发吧,就这几天。」 「五月会不会热?」沈氏面显担忧之色,「你身体会不会受不住?」 韩嘉宜摆了摆手,满不在乎:「能热到哪里去啊?前年五月的时候,我也在来京路上奔波呢。」 而且,陆晋说这事由他一力操持,不用她忙活。不管怎样,他总不会热着她就是了。 她不提前年五月还罢,提起此事,沈氏心里便有点不好受。沈氏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也对,夏天还好些,有马车,有风,有冰。冬日天寒地冻,路又难行,那才麻烦。」 韩嘉宜认真点头,十分赞成的模样。 沈氏轻轻一笑:「那就趁着机会回老家看看。」 她心说,嘉宜成亲后,反倒比做姑娘时孩气一些。小姑娘难忘故土,是在情理之中。也难为陆晋肯纵着她。希望他们夫妻俩这次出门回来后,都能收了心,踏踏实实过日子,早些生一儿半女。她也能含饴弄孙。 得知母亲不愿意一同回睢阳,韩嘉宜虽然有些失望,但也并不觉得太意外。她这个女儿还在睢阳时,娘都没回去过一次,更何况唯一的牵绊都到京城了。 韩嘉宜辞别母亲后,回定国公府。 阳光正好,她指挥丫鬟将书房的书拿出来晾晒。没想到居然还发现了一些没见过的书。 韩嘉宜心里甚是欢喜,不自觉就多看了一会儿,竟有些头昏眼花犯恶心。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踱步到阴凉处,她扭头问雪竹:「今儿什么日子?」 雪竹笑吟吟道:「甭管什么日子,姑娘想晒书,那就是晒书日。」 韩嘉宜不说话,她算了算日子,正犹豫要不要请个大夫看看,忽听下人来报,说是宫里来人了。 每次听到宫里来人,韩嘉宜都会心头一跳。 她应了一声,匆忙前去接待。 来的是宫中两个内侍,一个新帝郭越身边的张公公,另一个确实太后身边的陈公公。 张公公四十来岁,面白无须,右颊有一个明显的红痣。他原是康王身边的人,后来康王夫妇去世,他一直照顾郭越起居。 韩嘉宜之前进宫陪太皇太后说话时,曾见了他一面,对他印象极深。 而陈公公,韩嘉宜出入福寿宫,也见过几次。 张公公冲韩嘉宜施了一礼:「陆夫人。」 韩嘉宜心里一紧:「张公公。」 第34章 张公公姿态闲雅:「陆夫人,皇上口谕,请您速速进宫。」 韩嘉宜怔了一瞬,面带疑惑之色:「皇上让我进宫?」 她心说,没道理啊,她嫁给了陆晋,名义是郭越的表嫂,也是臣妻。身份本就尴尬,皇帝又突然召她进宫,不合情理。 张公公笑了:「其实,这主要是太皇太后的意思。」 「太皇太后?」韩嘉宜眼珠微转。 「可不是嘛。」张公公神态如常。 从进门开始,一直沉默的陈公公开口道:「陆夫人,太皇太后还在等您呢。」 韩嘉宜皱眉:「太皇太后?是有什么事吗?」 如果是往常,太皇太后宣她进宫,她肯定立时就去了,但今日她稍微有点不舒服,不禁有些犹豫。 陈公公笑道:「到了您就知道了。」 韩嘉宜略一沉吟,点头:「那容我换身衣服。」 张公公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不用麻烦了,皇上和太皇太后还在等着您呢,马车也在外面候着了。」 看事情紧急,韩嘉宜此时反倒不好再说什么。她低声吩咐了丫鬟几句,随张陈两个公公出府。 两个公公坐在车前驾车,韩嘉宜一人坐在马车里。 马车行驶的平稳,可她却有一点恶心。她干脆双目微合,头倚着马车壁闭目养神。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的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安感,眼皮突突直跳,一颗心也砰砰跳个不停,而且眼前时不时地浮现一个画面。 是她被困于一个地方的画面。 像是不知何时做过的梦,明明不是现实,却让她心中的不安越发浓了。 她一把掀向马车壁两旁的小窗帘,却发现掀不动。竟是被钉死了么? 韩嘉宜心里咯噔一声,她扬声道:「两位公公,我有件东西忘在家里了,可否送我回去一趟?」 她听到张公公的声音:「忘了便忘了吧,先进宫要紧。」 韩嘉宜更觉得不对了,她小心前行几步,猛地掀开了车帘。 马车疾驰,但周遭环境分明不是她所熟悉的进宫的路! 韩嘉宜又惊又怒又懊恼。她心里浮上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跳车。 但这念头仅仅只是一闪而过。她忽的想到自己今日突如其来的恶心。如果是肠胃不适,也就罢了。如果不是,而是另外一个原因,那她跳下去…… 韩嘉宜缓缓摇头,对自己说,不能冲动。她不能冒险。 她掀开车帘这一动作,已被张公公看见。 张公公神色微变,忽然从袖子里取出一物,就朝韩嘉宜口鼻捂来。 短短数息间,韩嘉宜心里转过许多念头。但她最终做的是屏住呼吸,缓缓歪倒。 马车内铺着松软的布毯,她这一倒下去,倒也没受伤。 她听到张公公的声音:「得罪。」 韩嘉宜一动不动,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是冲着她来的?还是冲着大哥来的?对方目的到底是什么?太皇太后和皇上是否知道此事? 马车继续疾驰,她隐隐听到张陈二人的对话。大约是认为她已没有意识,他们也没再刻意隐瞒。 「你把她怎么了?」问话的是陈公公。 张公公回答:「别担心,只是迷晕了而已。」 「我今天配合了你,你答应我的……」依然是陈公公。 「放心吧,肯定做到……」 …… 韩嘉宜手指摸索着马车上铺着的布毯子,悄悄掀开了布毯子的一角。果然摸到了半指宽的缝隙。 她悄然舒了一口气,稍一用力,扯断了手腕上戴珠串。 她先时戴的玉镯,这珠串是数日前陆晋新给她的,说是和她的珠花很配,珍珠不大,只有米粒大小,难得的是个头均匀,晶莹剔透。 她手攥着一把小珍珠,隔数息便顺着缝隙丢一个下去。同时思索着她该如何逃脱。 她有些后悔了,早知道平时跟着陆晋多学点功夫,这会儿也能派上用场。 而这会儿陆晋刚从宫里出来,他一回府,还没进门,门房就主动告诉他:「夫人不在府上。」 陆晋笑容微敛:「嗯?备车,我要去候府。」 虽然成了亲,可嘉宜还是时常去长宁侯府。 门房连忙拦住:「夫人不在候府,早从候府回来了。她是进宫去了。」 「进宫?」陆晋眸中闪过一丝讶然,「她进宫了?什么时候?」 「有两柱香的功夫了吧?」门房认真想了想,「宫里来了两个太,两个公公,请了夫人进宫。」 陆晋双眉紧锁:「谁的人?」 「皇上和太皇太后。」门房甚是笃定。 陆晋摇头:「不可能!」 半个时辰前,他还在福寿宫和太皇太后叙话,说起自己要往睢阳去。太皇太后根本没提让嘉宜进宫一事。 马车中途停过一次,后来继续前行。韩嘉宜两个手串的珍珠还没扔完,马车就停下来不再前行了。 车帘被掀开,韩嘉宜不敢再动,她仍双眼紧闭,保持着先前的姿势。 她感觉到有人靠近了她,她一颗心提的高高的。 忽的,她头皮一疼。她强忍着,唯恐自己发出声响。 「你……这是干什么?」是张公公的声音。 「取个信物而已,不用担心。」这声音韩嘉宜不曾听过。 韩嘉宜心里越发惊疑不定,取什么信物?难道是要以她为诱饵来对付大哥么? 她心念急转,必须要想法子自救,一定不能成为引人上钩的诱饵。 第35章 而那厢陆晋很快已经确定了嘉宜并不在宫中,而且郭越表示对此事一无所知。 「表哥,我从来没有下过这样的命令!」郭越也急了,不自觉又恢复了原本的称呼,「好端端的,扣留她做什么?」 他心说,因为那些旧事,他和嘉宜之间本就有点尴尬,他大婚在即,假借太皇太后的名义让嘉宜进宫?而且嘉宜也不在宫里啊! 郭越面带气恼之色:「好一个张用!」 内侍张用原本是他父亲身边的内侍,后来又自请照顾他,细心周到。没想到居然假传圣旨,陷他于不义。 郭越使人去传张陈二人。然而却只带了陈公公一人。郭越怒问:「张用呢?」 小太监杜长林颤声道:「张公公的干儿子说,他奉皇上之命,出宫了。」 「胡说八道!朕何时……」郭越脸色陡然难看起来,他下意识看向表哥,见他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两人目光接触,陆晋先移开了视线,转向陈公公:「你是受谁指使?」 郭越闻言,心里一咯噔,也看向陈公公:「说!你背后那人是谁!」 陈公公有点懵:「什么受人指使?老奴不明白啊!」 郭越更加恼怒:「你和张用,假借朕的名义,将陆夫人赚出府,带到了哪里?你们是受谁的指使?」 「……」跪倒在地的陈公公面露迷惘之色,「这不就是皇上您的意思吗?」 「你!」郭越气急,「信口雌黄!朕何时下过这样的命令!朕让你们劫持陆夫人做什么?再污蔑朕,拖下去,砍了!」 他素来仁厚,说这种重话,还是头一次。他下意识看向陆晋,心里渐生不安情绪。 陈公公连声道:「老奴不敢撒谎啊,这确实是皇上您的吩咐啊。皇上饶命!」 陆晋面色沉沉,没有说话。 郭越心里更加不安,看这架势,倒像是陈公公替他背了黑锅。 陈公公此时也隐约意识到不对了,但这个时候,他如果再改口,就真变成假传圣旨、污蔑圣上了。 于是,他坚持自己的说法,涕泪交加:「皇上,是张公公传了皇上口谕,说皇上想与陆夫人私会,怕她不肯赴约,才让老奴出面帮忙……否则,老奴怎敢有这样的胆子?」 他有把柄在张用手上,所以张用逼他帮忙时,他略一思索就答应了。张用给的理由,他也不怀疑。先帝还跟明月郡主关系不一般呢,尚未大婚的新皇帝恋慕嫂子,也不是不可能。 「你……」郭越胸膛剧烈起伏,手足发凉。他曾私下想求娶嘉宜一事,知道的人并不多。说他要与嘉宜私会,这话传到表哥陆晋耳朵里,不管信与不信,都是一根刺。 他胡乱挥了挥手:「拉下去!」又急忙对陆晋道:「表哥,这是有人存心挑拨我们兄弟关系……」 他心说,这人好生歹毒,竟看不得他们兄弟同心,还借嘉宜来离间他们。 陆晋没有看他,而是紧紧盯着陈公公:「我夫人现在何处?可否安好?」 其实在进宫之前,他已经命令属下去找了。目前还没结果。一刻见不到嘉宜安稳,他便一刻放不下心。 郭越回过神来,暗道惭愧,这个时候最要紧的应该是嘉宜。 陈公公擦拭眼泪的动作稍微停顿了一下:「老奴大致知道一些。」 但是他在中途下车了,并不知道目的地是何处。 郭越精神一震,却听陆晋冷声道:「带路!」 「陆夫人平安无事还好,如果有事,你掉一百次脑袋都不够!」郭越急道,「表哥,我和你们一起去。」他停顿了一下:「咱们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也,也要救出嘉宜。」 陆晋只「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他现在最想要做的,是救出嘉宜,其他的以后再说。 不过以他对郭越的了解,再联系郭越的反应,此事极有可能和郭越并无太大关系。 陆晋等人刚一出宫,高亮便迎了上来:「老大,知道了大致方向,兄弟们已经去找了。」 陆晋只点一点头。 而高亮目光微闪,才看到旁边的郭越,大惊,连忙施礼。 郭越摆了摆手:「不必多礼,先去救陆夫人。」 而这个时候,韩嘉宜还在佯装昏迷。 她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问:「她怎么还不醒?不会死了吧?」 「怕她跑掉,就用了迷药,可能用的太多了。」张公公回答得很笃定,「不会死。」 「那就好,可千万别死了。」 两人低语几句,韩嘉宜听他们的对话里没什么有用信息,不免感到焦躁。 很快,他们出去了,房间静悄悄的。 韩嘉宜暗暗舒一口气,睁开眼打量四周。连个窗户都没有,也找不到门,她该如何逃走? 外面,张用低声问:「这一招管用吗?」 「不管用也得用。」老者胡须微动,眼中闪过一道光芒,「皇上仁慈,你我都知道。只有帮他除了陆晋,皇上才能坐稳皇位。」 竟是廖老先生。 张用轻叹一声:「这道理我懂,只是老哥,到底……这一招有些阴损了。」 也不太稳妥。但他仍愿意相信廖先生。 「咱们也是为了皇上,为了老主子。老天能原谅我们的罪过。」廖老先生沉声道,「如果真有罪,老夫愿一力承担。」 「别说这话。」张用摆了摆手,「我也有份。」他迟疑了一下,问:「让那姓陈的回去真没事?」 廖老先生缓缓摇了摇头:「就是让他回去,才更‘有事’。他不回去,又怎么证明这是皇上所为呢?」 毕竟陈公公可是真的以为是皇上恋慕韩氏,想扣下她金屋藏娇。 第36章 他的目的,就是让皇帝和陆晋之间敌对起来。不这样,皇上根本意识不到陆晋对他的威胁。当陆晋的敌意明晃晃地展现在皇上面前时,皇上还能无动于衷吗? 他预设的最理想结果,就是陆晋对皇帝怀恨在心,皇帝醒悟,从而一举除掉陆晋,得享太平。 张用认识廖老先生多年,他不识字,对于能识文断字编书本的廖老先生素来敬服。不过,此刻他忽的有一点点不确定:「可是,万一……」 他也是才想到的。万一陆晋真的中计,恼了,不管不顾要弑君自立,岂不是弄巧成拙? 廖老先生想的却不是这一点。他摇了摇头:「放心吧,就算陆晋暂时忍耐下来,皇上也容忍了他,咱们不是也有后招吗?他的夫人还在咱们手上,听说他对他夫人爱若珍宝。以他夫人为诱饵,设下陷阱,不信他不往里面跳。」 数日后,如果陆晋还没被皇帝除掉,那他就要用这种方式了。 他想,既然皇帝心慈手软,那这恶人就由他来做吧。 那厢陆晋一行已与那些去寻找嘉宜的锦衣卫们会合了。 陈公公中途下车,前路怎么走,他也不知道。 陆晋冷眸微眯:「那就一点点找,一家家搜。」 找人这种事,一向是锦衣卫们所擅长的。 忽然,有人高声道:「老大,你看。」 是一颗米粒大小的珍珠。 陆晋心中一动:「附近找找,看还有没有。」 「是!」 一旁的郭越问道:「是什么?」 「珍珠。」陆晋摊开手掌,「嘉宜戴的珠串……」 他挑了很久,对这珍珠极为熟悉。那珠串嘉宜一直戴在手腕上,他猜想大概是嘉宜意识到不对后,有意丢在地上的。 这是她故意留的线索。 很快,又有锦衣卫来报:「又找到一个。」 陆晋双眼一亮:「沿着这条线找。」 众人行走之间,隔一段路程,果然又陆陆续续捡到好几粒珍珠。 当他们一起进了一条小巷后,旁人犹可,郭越的脸色却再次变了。 如果他没记错,廖老先生的一处私宅就在此地。他小时候跟着廖老先生来过这里。 他在心里说,肯定不会是廖老先生,谁会把人藏在自己家里?而且,廖老先生应该不是这样的人。 陆晋在廖家门口停下,他俯身看了看被碾碎的珍珠粉末,再看向门牌上的「廖」字时,眸中已不自觉带上了冷意。 使一眼色,已有几名锦衣卫分散开,几路进去。而他则叩响了廖家的门。 无人应答。 郭越站在他身侧,低低地叫了一声:「表哥!」 陆晋没有说话,他挥了挥手,高亮已然猛推大门:「锦衣卫查案,快开门。」 迟迟没人开门,高亮干脆用身子撞了。 门被撞开后,郭越头一个走了进去。 然而,他们并没有看到想见的人。 陆晋心里一沉:「仔细搜!」 珍珠是在这里消失不见的,按照数量来说,这路上见到的珍珠粒,一串有余,两串不足。 要么是被人发现,制止了她的行为,要么就是她被藏在这里。 陆晋面无表情看了郭越一眼。 郭越有些心虚,轻声道:「这是廖壮廖老先生的宅院。廖壮,就是我,是朕身边的一个……」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与廖老先生的关系。 然而陆晋脸上没什么表情:「臣知道。」 这宅院只有几个洒扫老仆,战战兢兢,声称主人在书房。 陆续有锦衣卫来报,说没找到。 陆晋看着天边西斜的太阳,心中焦虑不安。他一字一字道:「继续找!」 他又看向郭越,声音很轻:「这位廖先生和皇上身边的张公公,都是康王旧人啊,私交应该不错。」 郭越脸色急变,正要开口。廖先生匆匆赶来,大惊失色:「这是出了什么事?啊,皇上,不知皇上大驾光临……」 他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为什么?锦衣卫怎么找到这儿来的?皇上怎么和陆晋一起?难道是皇上知道了是他做的,又告诉了陆晋? 一时间他心头满是失望,暗暗感叹,扶不起,扶不起。 不过,很快,他又想到,反正,没人能找到。他依然可以实行第二步计划。 郭越微微合了合眼,缓缓说道:「朕小时候来过这里,那时调皮,无意间发现书房里另有乾坤,那是一个藏匿秘密的好地方。」 在看到廖先生的那一瞬间,他几乎就猜到了原委。他不敢相信这样漏洞百出还陷他于不义的事情,是廖先生做的。 廖老先生神情大变:「皇上……」 皇上果然已经知道了!震惊、慌乱与痛心交织,他一时竟不知该做什么。 郭越见他神色,知道自己猜中了,他不解而又难堪,动了动唇,却是转向陆晋:「表……」 陆晋无暇细管他们,直奔书房而去。还未进去,就听到一声女子的惊呼,他神情大变:「嘉宜!」 那分明是嘉宜的声音! 而郭越还站在廖老先生面前。他面显痛苦之色,「是你劫持了陆夫人?」 「皇上……」廖老先生并不否认。 郭越质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紧跟在皇帝身后的锦衣卫一脸警惕望着廖老先生,看似闲庭信步,却有意无意挡住了其逃走的路。 廖老先生并没有逃走的意图,他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皇上,还来得及!」 「什么来得及?」郭越念头微转,已然猜到了廖老先生的意思,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双目微合,好一会儿才道,「把廖壮拿下。」 第37章 锦衣卫就等他这句话,闻言即刻上前,制住了廖老先生。 廖老先生虽名中带壮,但瘦而无力,跟「壮」并不沾边。他那点挣扎,在锦衣卫眼里几乎可以忽略。 「皇上不要心慈手软,老夫这一切都是为了皇上啊!」廖老先生口中犹自说道,「只有铲除了隐患,皇上才能高枕无忧,得享万世江山……」 郭越原本偏过了头,不想看见廖老先生尴尬的情状。听到这话,他忍不住回头:「隐患?先生以为什么是隐患?」 廖老先生闭口不语。他知道,皇上很清楚他指的是谁。 郭越「哈」的一声轻笑,明明是嘲弄,却分明带着痛苦。他低声道:「你说他是隐患,但他奉公守法,勤勤恳恳,没有任何不当之处。反倒是你,挑拨在前,劫人在后,难道就不是隐患了么?」 他不大明白廖先生此举的用意。在他已经明确表示过表哥并无不臣之心后,还挑拨他与表哥的关系,就那么想看他们兄弟失和? 「皇上!」廖老先生恍惚了一瞬,「老夫此举是为了皇上,为了江山社稷啊!」 「朕不相信。」郭越低低一笑,又摇了摇头,「为朕好?为朕好,就不会害朕的肱骨之臣。就不会假冒朕的名义,陷朕于不义了。连朕的亲人,你都……」 廖老先生应声道:「皇上,帝王之路,本就是孤独的。」 郭越缓缓摇头,他按了按眉心,吩咐锦衣卫:「朕有些头疼,先堵了他的口吧。」 还有外人在,他不想廖老先生再说出什么来。他早知廖老先生有主意,但他没想到此人竟固执己见到这个地步。 为他好?为他好就是罔顾他的意愿?那他宁愿不要这样的「为他好」。 将方才这一切都听在耳中的高亮大声应了声:「是。」 知道这是劫持了陆夫人的幕后黑手,高亮也不客气,手腕稍一用力,直接卸掉了廖老先生的下巴,让其暂时无法出声。 郭越只听见「卡巴」一声,他怔了一瞬,移开了视线:「朕去书房看看。」 也不知表哥是否能找到书房密室的机关。 那厢陆晋一进书房,就开始寻找机关。之前潜入瑞王府寻找证据时,他们也曾研究过瑞王府的密室机关,并不缺少这方面的经验。 此番他环顾四周,很快发现了异常之处,书桌上摆放的花盆位置不太合理。 他伸手去搬,果真搬不动。他前后左右试着扭转,不得其法。 忽然,他听到了明显的「咔咔」声。盛满书的书架咯吱咯吱慢慢向旁边移动,露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小道。 陆晋心中一喜,大步上前。 那小道黑乎乎的,陆晋刚行数步,就听到有什么裹挟着风声向他袭来。他迅速躲避,同时身形微转,抬手欲锁对方脖颈。 然而在逼近那人时,他却在黑暗中看清了她的脸:「嘉宜?」 「……大哥?」韩嘉宜的声音满是惊喜。她呆了一呆,丢掉了手里的「兵刃」,竟哇的哭出声来。她一把抱住了陆晋:「你怎么才来啊……」 虽然才几个时辰,可对她而言,就像是过了很久很久。 她也不问陆晋是怎么找到她的。她只紧紧地抱着他,泪水不受控制就流了下来。 陆晋心疼极了。他一把将她抱起:「是我不好,没能保护好你。你有没有吃苦?有没有受伤?」 光线太暗,他抱着她,快步走出了密道。 韩嘉宜伏在他怀里,将眼泪蹭在他衣衫上,瓮声瓮气:「我没吃苦,也没受伤。他们没为难我。这事儿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是他们太坏了。」 她不吵不闹,陆晋心里满是怜惜愧疚。他紧紧抱着她:「嘉宜,我……」 「表哥,密室的机关在……」匆忙赶来的郭越口中的话戛然而止。他面露尴尬之色,轻咳一声,问道:「嘉,陆夫人没有受伤吧?」 「没有。多谢你们来救我。」韩嘉宜扯扯陆晋,示意后者放自己下来。她想起一事,「哦,对了,张公公还在密室里,应该没有死。」停顿了一下,她又补充:「里面很黑,最好带上灯。」 郭越脸色发青,指一指属下:「你们去把他给朕带出来!」 他袖子一甩,大步走了出去。 两个跟在他身边多年的人,共同参与了这件事。廖先生还坚持己见,一心以为是为他好。 他才不稀罕这样的为他好! 郭越方才的到来无意间冲散了韩嘉宜的惊惧。她拉陆晋的手,快走了几步:「你不问我张公公为什么在里面,而我却……」 陆晋微微一笑,结合她在黑暗中拿了棍状物来攻击他,他不难猜出发生了什么。但他还是温声问:「为什么?」 「我上车没多久,就意识到不对劲儿。他们竟然拿着涂了迷药的帕子来捂我鼻子,当我那些话本子是白看的吗?」韩嘉宜转了转眼珠,「我就屏住气不呼吸,假装晕倒。我拆了手串……」 「我看见了。」陆晋边说边从怀里取出一把米粒大小的珍珠,「就是靠它们找到你的。」 「真的吗?」韩嘉宜面露惊喜之色。原来真派上用场了。她叹一口气:「可惜,好好的手串就这么毁了。」 「回头我给你穿起来。」陆晋目光温和。 「不要,你笨手笨脚的,又不一定能穿好。」 陆晋笑笑,不以为意:「那就买新的。」 「我记着了,你可别赖账。」韩嘉宜粲然一笑。她继续刚才的话题,「他们把我关在这里,后来不知道怎么了,那个张公公又进来了,正好,他们不在的时候,我捡到了一个东西……」 张公公进来后,看韩嘉宜还一动不动躺在那里,也不多想。 第38章 然而韩嘉宜却趁他不备,用捡来的棍子狠狠敲了他脑后。 张公公应声倒地,韩嘉宜则继续拎着棍子。她穿过黑暗的密道,发出惊讶的呼声。 她想赚那个陌生人进来,她好一棍子下去,趁乱逃走。 不过她没想到,她举起棍子后,忽然出现的竟是大哥陆晋。 他真的来救她了。 陆晋听她说完后,沉默了好久,紧紧抱着她,将怀里的人抱的更紧了。 「不过,你们来的很是时候啊。要是没有你们,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逃出去。」韩嘉宜忽的想起一事。她眸中光芒闪烁,「我本来想过跳车的,但是我没有,因为我,我……」 「你什么?」陆晋皱眉,「不跳车是对的,我会来救你。」他神情郑重:「嘉宜,我一定会来救你。」 「我知道啊。」韩嘉宜心说,她从不认为他会放弃救她,但她不想安心等他来救,她不要成为会连累他的诱饵。 她眼珠转了转:「我要跟你说的是另外一件事……」她踮起脚尖,在他耳畔轻声说了句话。 陆晋双目蹭的一亮:「什么?」他再次将她拦腰抱起:「走,咱们回家去。我让人请太医!」 韩嘉宜没有丝毫防备就被他直接抱了起来,唬得她连忙抱住他的脖颈:「你这是做什么?还没确定呢。」 「所以更要请太医啊……」陆晋理直气壮。 韩嘉宜笑了笑,将头埋进他怀里,耳边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心渐渐平静下来。 这次事件的所有原委在极短时间内就查清楚了。郭越表示一切按律法来。对此,陆晋没什么异议。按律法,光假传圣旨这一条,就够要他们的命了。 廖老先生人在狱中,等待行刑时,还多次请求面圣,甚至咬破食指,写了血书。 郭越浏览了一遍廖老先生的自白书,心情极为复杂。 到这个时候,廖老先生还是口口声声除掉隐患,坐稳皇位等等,苦口婆心,俨然一派是忠心耿耿的老臣模样。 放下血书,郭越沉声道:「备车,朕要出宫。」 夏日炎热,狱中蚊虫也多,廖老先生一手驱赶着蚊虫,另一只手执笔挥毫。 看见郭越,他精神一振,匆忙行礼:「皇上!」 郭越望着他:「先生还有什么话要说?」 「皇上不可太心慈手软了。」廖老先生认真道,「历来成大事者,无不是心狠之辈。皇上,听老夫一句劝,陆晋留不得。即使以前他没二心,经了这么一件事,他还能像从前一样吗?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郭越沉默了一会儿,忽的笑了:「我父亲早逝,但也曾教过我做人的基本道理。他没教过我滥杀无辜,也不会让我为难忠臣。皇室凋零,我若为一己之私,残杀兄弟,那将来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 「你是皇帝,你不需要兄弟。」廖老先生道。 「朕是皇帝,可朕首先是一个人!」郭越忽然提高了声音,「如果当皇帝,就是要杀光自己的亲人,那我不做这皇帝了!」 「皇上!」 「我为什么就不能当个仁君?靠德行靠才能,让人心悦诚服?你为什么就认定了别人会来抢我的皇位?」郭越语速越来越快,「我若行的正,坐的端,是个好皇帝,这皇位别人是抢不走的。」 「皇上?」 郭越不理会他,继续道:「朕将来也会有子孙后代。若依先生之言,朕的子孙后代是不是都要杀死手足来坐稳皇位?」他摇了摇头:「廖先生,父亲去世后,你助我良多,我一直感激你的恩情。可这件事,的确是你魔怔了。朕清楚朕该怎么做。」 他转了身,大步离去。 「皇上!皇上!」廖老先生连唤数声,郭越都没再回头。 次日,郭越得到消息,廖老先生死在了狱中,已排除他杀的可能。 他正在写字的手停顿了一下:「嗯,知道了。」 消息传到定国公府时,韩嘉宜正坐在院中纳凉。她手里的纨扇掉在地上,她也顾不上捡,抬头望向陆晋:「死了?」 「昨天皇上见了他,夜里他就悬梁了。」陆晋俯身,帮她捡了起来。 韩嘉宜「哦」了一声,心里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陆晋没有把纨扇还给她,而是极其自然地给她打扇。 凉风习习,韩嘉宜眨了眨眼睛:「咱们什么时候出发去睢阳啊?」 「什么时候?」陆晋笑笑,「等孩子生下来吧。你现在不宜奔波。」 宫里太医诊脉,说嘉宜已有身孕,月份尚浅,需要注意的事项很多。 「那公务……」 陆晋笑笑:「自有人替代。」 韩嘉宜叹了口气,心里为孩子的到来感到欢喜的同时,又忍不住觉得遗憾。 陆晋低头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叹什么气?一辈子这么长呢,以后有的是机会。」 他已与郭越讲明,以后会慢慢淡出朝堂。郭越自然不舍,但他态度坚决,只待郭越能独当一面就渐渐退出。 韩嘉宜想了想,很快释然。她轻笑道:「也是,这么长呢。」 【番外一:陆显】 对于开书坊这件事,陆显和郭越有明确的分工。郭大出了银钱,找人打点关系,并在官府登记,处理好了前期事务。后期的所有事情,都由陆显包了。 书坊开张的前一天,陆显期待之余,又有些不放心,他对郭越说道:「不行,我得去看看。」 「你这几天多次告假,夫子不会准你离开书院的。」郭越比他淡然多了,「有掌柜和小二,没事的。」 陆显也知道这一点。可他到底是放心不下,思忖再三,他干脆咬了咬牙:「我还是去看看吧。」 第39章 毕竟是心血啊。 郭越迟疑了一下:「我和你一起吗?」 「别……」陆显摆手,「我一个人去吧,你留下还能帮我打个掩护。」 郭越想了想:「也好。」 陆显告别好友,悄悄溜出学堂,往校场而去。 校场毗邻围墙,翻过围墙就能出书院了。书院西行数百步,有个车行,租赁一辆车,赶到书坊去,一去一回不到两个时辰。他动作迅速一些,肯定不会被人发现的。 这会儿不是骑射课,校场并无人影。 陆显直奔校场的西北角。从那里出去,离车行最近。 他站在墙下,观察了一下,确定四周无人,这才一撩长衫,奋力攀爬围墙。 他小时候也跟人学过一段时间功夫,虽说后来搁下了,但翻墙这种事还难不着他。 陆显几下爬上墙头,坐在围墙上,他待要往下跳,却听到有女子「哎呦」的声音。 他怔了一瞬,向下望去。只见自己贴着墙的腿,正压在一只手上。那只手的主人正仰着头,漆黑的眸子直直地盯着他,白嫩嫩的面颊上毫无表情。 陆显没想到墙这边还有个人,而且自己正好压着了人家的手。他心里咯噔一声,手心直冒汗。他慌忙移开腿:「抱……」 大概是因为心虚慌乱,他四肢也比平时僵硬许多。「歉」字还未出口,不知怎么,他身体便向下坠落。 墙高不过一丈,陆显很快回神,想调整一下姿势好平稳落地,他无意识地伸手,却抓到一个温热的物事。 他暗说不好,果然又听到一声低呼,一道粉影坠下。 陆显结结实实摔在围墙下的草丛里,身上还趴着一个人。 没错,他下坠时,手不小心抓到了那人的小腿。他倒是及时收手了,可那人也跟着掉了下来。 围墙不算很高,下面是草丛,摔下来虽然浑身疼痛,但也不是不能忍受。 脊背上温软的身体,让他猛然反应过来,这是一个姑娘。 方才事情突然,他没留意她的面容,只记着那双乌黑的眼睛了。此刻趴在草丛里,背上多了一个人,他倒是想起来了,那姑娘穿了一身粉裙子,圆圆的脸,白嫩嫩的。 陆显动了动身体:「姑娘,你没事吧?」他犹豫了一下:「你压在我身上,其实还挺沉的。」 他话音刚落,背上的分量陡然变轻了。他轻轻舒了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拍打身上的尘土,口中说道:「对不住啊,姑娘,连累你摔下来,没受伤吧?」 片刻的安静后,他才听到姑娘如出谷黄鹂般的声音:「没有。」 陆显不由地抬头看去,见姑娘白嫩的脸颊上有红晕闪现。他心中一动,忽的感到不对劲儿来:「不对啊,姑娘。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偷偷潜入书院?」 姑娘愣了愣:「你问我?我也想问你呢?你是哪个学子?为什么要偷偷出书院?」 「我……」陆显心思转了几转,他拱一拱手,「我自然是有要事在身,来不及向夫子告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你有要事在身?」那姑娘一脸狐疑之色。 陆显点了点头:「当然。」 姑娘柳眉倒竖:「你有要事在身,就去办你的要事!在这儿跟我罗唣什么?」 她声音如同珠落玉盘,但话里的内容就不那么动听了。 陆显一噎:「我……」 他有些不争气地想,好像这小姑娘说的也有道理啊。但很快,他就对自己说,陆显,你傻了么?怎么能因为一个小姑娘的一句话就改变立场? 他稳了稳心神,认真道:「虽然说我连累你摔倒,是我不对。但我还是要说,你这样做也是不对的。你不是书院学子,你不能进去……」 看那姑娘的神情有点古怪,陆显继续道:「你要是真想进书院读书……」 他回想了一下自己看过的话本子,试着建议:「或许可以穿上男装,假扮成男人?」 姑娘的神色更古怪了。她不理会陆显,再次走到围墙下。 看她竟是又要翻墙进去,陆显有点急了:「姑娘,我跟你说……」 你这样是不对的啊。 「我现在要回家去。」姑娘打断了他的话,「你别拦我,也别把遇见我的事告诉别人,不然我也把你的事情给捅出去。」 陆显呆了一瞬:「回家?你,你是山长家的姑娘?」 他隐约记得,袁山长有个小女儿,大概就是这个年纪。 那姑娘瞪了他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不等陆显回答,她就往他领口瞟了瞟:「哦,陆显,我记住你了。」 书院学子服饰相同,区别只在于绣在领口处的名字。 陆显盯着她,仔细瞧了瞧,见她眉目间确实有几分袁山长的影子,对她的话也不再怀疑。但是袁山长素来稳重,在此之前,陆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袁山长的女儿领会翻墙。 他忍不住问:「你偷溜出来的?怎么一个人偷溜出来?这么高的墙……」 袁姑娘斜了他一眼,简单整理一下袖子,直接翻墙,动作敏捷而熟练。 陆显在墙外看的目瞪口呆,心说,如此熟练,绝非第一次。 对于她的身份,他更信了三分。 过了好一会儿,陆显的思绪才从震惊中走出。忽然,阳光下金闪闪的一物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心说,莫非是个金元宝? 他走近查看,见是一个绣着金线的香囊。 陆显在长宁侯府,也看过针线坊的绣娘们绣的香囊,无非是花草虫鸟等物,各有趣味。不过像这般绣个狮子的,倒是头一遭见到。 他觉得新奇又好笑,心说,多半是方才那个袁姑娘不小心掉的。 第40章 香囊那么小一点,还能绣的栩栩如生,真是不容易。也不知是绣娘绣的,还是她自己绣的。 陆显又盯着那个小小的「秀」,心想,这是谁的名字吧? 一阵凉风吹来,陆显忽然清醒过来。他今天是有要事的啊,怎么就在这儿发起呆了? 他想了想,把绣着狮子的香囊塞进了袖袋里,大步往车行方向而去。 明日书坊开业,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二东家的到来让掌柜的精神抖擞,他充满热情地向陆显介绍。 陆显边听边点头,看一切妥当,他也放下心来。毕竟是偷溜出来的,陆显不敢多待,匆忙离去。 然而刚一回到书院,还没与郭越会合,就有相熟的同窗告诉他,山长要见他。 陆显只得先去见山长。 袁山长放下茶杯:「你去哪里了?」 「啊,我吗?」陆显心思急转,暗想,山长肯定是知道他出去了,也不知道跟那个袁姑娘有没有关系。他小心回答:「学子身体有些不适,就出去找个大夫,开了点药。」 他说着晃了晃手里的药包。这是他在书坊附近买的,是给自己准备的。 然而山长只淡淡地暼了他一眼:「出去了?我怎么听说,你在学舍休息啊?方才我刚问了平安郡王……」 「我……」陆显暗暗叫苦,忘了串一下口供,居然就这么露馅了。 袁山长神情陡然严肃起来:「你来书院是读书的,不是胡闹的。你这些天,天天告假,今日竟然发展到逃学了,还串通同窗,欺瞒师长!」 陆显不敢辩白,他耷拉着脑袋,老老实实道:「学生知错,以后不会再犯了。」 他认错态度良好,袁山长略微消了些气:「这样吧,罚你清扫小校场五日。」 陆显立时应了下来。 刚回到学堂,郭越便急急忙忙道:「山长问起你在哪里,我说你头疼先回……」 「山长罚我清扫校场五日。」陆显叹了口气。他伸手捏了捏袖袋里的香囊,心说,如果真是你告的状,那可真是狮子了,比老虎还厉害。 郭越拍拍好友的肩膀,试图安慰他:「我帮你清扫?」 「还是别了吧。」陆显摇头。这事儿跟郭大又没多大关系。 傍晚,别的学子或去休息,或去膳堂用膳,陆显扛着一个大扫帚去了校场。 想他身为长宁侯府的二少爷,何尝干活这种活计? 他一下一下扫的很卖力,直到他看到小校场西北角忽然多出来的粉色身影。 哦,又是从外面翻进来的。他心说,也真奇怪,他在书院读书数年,都没见过她。今儿一天就见了两回。这是什么倒霉的缘分啊! 袁山长因为他私自外出而罚他,那山长知不知道自己女儿也悄悄翻墙出去? 大约是看见了他,袁姑娘咦了一声:「你还要在书院扫地么?」 书院里有家庭贫困的学子,交不起束修,会在读书之余给书院干些零工,权且当是束修了。 陆显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诶,陆显,你在这儿扫地,看到一个香囊没有?」袁姑娘比划了一下,「这么大,绣着金狮子,特别威风?」 陆显心说,看到了,可我现在不想告诉你。他这么想着,手上扫帚挥舞的更用力了,还带起了不少尘土,呛得他直咳嗽。 袁姑娘纤长的眉毛皱起,她忍不住道:「扫地不是这么扫的。我给你示范一下吧。」 陆显摇头:「不用。」 见她伸手来拿扫帚,陆显下意识躲避,一不小心竟抓住了她的手。 两只手交握,两人均是一怔。 陆显还没回过神,袁姑娘已经抽出了手,还轻轻甩了两下。 「没见到我香囊是吧?那我先回去了。」袁姑娘胡乱摆了摆手,拎了一下裙裾,转身大步离去。 陆显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也不自觉地轻轻甩了两下。 袁姑娘走出好远后,又回头看了一眼陆显。 陆显「啊呀」一声,心说,你香囊还在我手上呢。他也没想留着一个小姑娘的香囊。 书院里有部分学子家境不好,辛勤读书之余还要在书院帮工,对于这样的学子,袁佩秀一向很敬服。第一次见到陆显时,她以为他游手好闲不学无术,对他印象不好。这会儿见他竟在小校场扫地,只当他也是那等家庭贫苦靠自己帮工才能读得起书的学子,不由地对他生出几分亲近佩服之感来。 但她又有点不明白,这样的学子应该学习刻苦才对,怎么还能做出翻墙私自逃出书院的事情?难道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有要事在身? 袁佩秀是山长的小女儿,在家中颇受宠爱。她小时候生的白乎乎圆嘟嘟,人人见了她都夸她是年画上的娃娃,玉雪可爱。然而十二三岁起,同龄的姑娘个子抽条,长高了,也瘦了。而她仍是小时候一样,白白圆圆的脸,圆圆的身形。这让有了爱美之心的她开始不满于自己的身形外貌。 母亲安慰她:「你再长大一些就好了。有人长的早,有人长的迟,有人先横着长,有人先竖着长,都很正常的。再说了,姑娘家身形外貌都在其次,最要紧的是德行。谁家看姑娘看相貌的啊……」 袁佩秀不说话,心想,谁家看姑娘,不是先看相貌的? 奶娘说,可以少吃一些,少吃一些自然就瘦下来了。 袁佩秀深以为然,一日三餐主动减少分量。 但是偏生她饿的时候,奶娘又心疼她,几次三番给她塞糕点肉脯,她的脸依然圆圆的、身子也还是胖乎乎的。 看来这个方法是行不通的。 在书院教骑射的廖夫子和她爹爹差不多大,有三个儿子,最遗憾的就是没能有个女儿。他对袁佩秀极好,还多次感叹,如果是他女儿就好了。 第41章 得知小丫头为因为自己胖乎乎而烦恼,廖夫子有些想笑,同她开玩笑道:「你可以去舞狮子,既长个头,又能瘦下来。」 「怎么舞?」袁佩秀当真了,「廖伯伯,你说,怎么舞?」 这让廖夫子怎么回答?他想了想:「你要能说服你爹,我就教你。」 「我爹?」袁佩秀皱眉,她点头,「行。」 可惜,她好说歹说,爹爹根本不同意。 袁山长道:「你廖伯伯跟你说笑呢,哪有姑娘家学习舞狮的?上蹦下跳,成何体统?」 「廖伯伯就会,也没说不成体统?」袁佩秀扁了扁嘴,「每次书院有大事,都是廖伯伯带人舞狮庆贺的。」 「你是姑娘家,又怎能一样?」袁山长皱眉,「没的叫人笑话。我听你说,你嫌自己胖?你哪里胖了?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比你胖多了。」 「那爹怎么瘦下来的?」袁佩秀脱口而出。 「还记得后山的缸吗?」袁山长告诉女儿,「我那时天天拎着满满两桶水上山,把缸盛满水。不出一年,就瘦下来了,英俊潇洒,翩翩少年。」 袁佩秀咯咯直笑,不过让她提着水桶上山,她是绝对不肯的。一桶水都提不动,别说两桶了。还是舞狮子更有意思一些。 爹爹不同意,那她可以偷偷学。反正爹爹最疼她了,就算知道了,也顶多是骂她几句。 廖夫子不住在书院内,但离书院不远。他除了是书院的骑射夫子,他手下还有舞狮的队伍。 袁佩秀不敢光明正大去找他,自从得知小校场的西北角容易攀爬以后,她会寻了机会,偷偷出去。 廖夫子知道她是偷溜出来的,但毕竟是他自己先挑的话题,他理亏。而且这小姑娘缠人的很,他推拒不得,就让她跟着学了。 在袁佩秀看来,穿着舞狮的衣服舞狮,新奇而又好玩儿,她很感兴趣,学的也认真。 不知道是学习舞狮起了作用,还是如母亲说的那样,到了该瘦的时候,才短短半年光景,她人就瘦了一大圈,个子也蹭蹭冒了快两寸。 于是,她对学习舞狮这件事,兴趣更浓厚了。 陆显被罚扫校场五日,短短五日内,他竟然又看到了山长的小女儿两次。他忍不住感叹: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缘分。明明以前几年都没见过她一次。 「诶,袁姑娘。」陆显想了想,还是同她打招呼。 袁佩秀冲他点头致意,也在留神观察他的扫地姿势,进步明显。她忽然问道:「你扫校场多久了?别人都在用晚膳,你不用吗?」 陆显摇了摇头:「不用。」 他时间宝贵,不能浪费。略一思忖,他从袖袋里取出了那个金光闪闪的香囊:「你那天丢的是不是这个?」 袁佩秀眼睛一亮:「你在哪儿捡到的?什么时候捡到的?」 陆显不敢说自己在草丛捡的,她丢的当天就捡到的。不然让人以为他私藏姑娘家的香囊,他说也说不清楚。他只胡乱指了指墙角:「在那儿,刚捡的。那地方隐蔽,也没人看见。」他说完还打了个哈哈。 「在这儿吗?」袁佩秀几步到墙角边,面带疑惑之色,「我把香囊掉到了这里?那你前几天扫地的时候,怎么没发现?你又是胡乱扫的,对不对?」 见她自己给了个猜测,陆显也不否认,含糊道:「啊,是吧?」 「我就知道。」袁佩秀有点小得意,同时又有些不解。她听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为什么这个陆显连扫地都扫不好?很快,她自己就想到了缘由:嗯,肯定是他虽然家境贫苦,但也有父母长辈疼爱。他父母心疼他,平时他在家中,不舍得他做活计。 这么一想,她对陆显又生出一些微妙的同情来,加之对方捡到她遗失的狮子香囊还还给了她。要知道,这可是她最喜欢的香囊了。 袁佩秀想了想:「你明天还来吗?」 已经是第五日了,陆显的惩罚马上就要结束了。袁姑娘忽然问这么一句话,陆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犹豫了一下,不甚确定:「来吧。」 「行,那你等着我。」袁佩秀灿然一笑。 次日下学,同窗们齐齐往膳堂而去。郭越对陆显道:「走吧,陆二,今儿你能去吃饭,我也不用给你带了。」 陆显摆了摆手:「不不不,你还是继续带吧,我今天有点事。」 他很好奇,山长家的姑娘要他等着她,做什么啊?当然,他可以不理会的。但是从小到大,好像也没几个姑娘提出要他等她。这对他而言,是新鲜的体验。与此相比,一顿晚饭,算什么? 然而,见到袁姑娘后,陆显愣住了。袁姑娘拿出了一小块碎银递给他:「呐,你拿着。」 陆显目瞪口呆,这什么情况?居然有姑娘给他送钱? 袁佩秀看他神情古怪,连忙摆手:「你别误会,是这样的。我看你天天晚上不用晚膳也不是长久之计。你可以辞了清扫小校场的差事,另谋生计。这样,你帮我抄书,好不好?这些是定金。抄好以后我再给你钱。」 陆显眨了眨眼,这姑娘当他是个抄书的书生?他看着很像么?他斜了她一眼,问道:「你让我抄什么?」 「就论语吧。」袁佩秀早就想好了。儒家经典,既对他有裨益,也能在她被父亲罚抄书时胡乱凑数。她心想,这真是一举数得。她还好心地将自己已经决定不再吃了的肉脯拿出来赠给陆显:「这个也给你吃啊,就当,就当也是定金吧。」 陆显左手托着一小块碎银,右手拿着油纸包的肉脯,哭笑不得。这小姑娘好玩儿。 他生平头一次收到表妹以外的姑娘所赠的东西,竟是一小块碎银和肉脯。 他自是不知道袁佩秀将他当做家境贫困依然上进的求学者,袁佩秀也不知道他家世不错,只是因为逃课被罚才去扫校场。袁佩秀还只当自己是日行一善做好事,是在助人呢。 第42章 她心想,这事儿不能让爹爹知道。不然爹爹又会觉得她胡闹。可惜她只认得陆显这么一个贫苦好学之人,不然她就能帮更多的人了。 陆显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以前他很少见到山长家的小姐,自从那次一撞,两人偶遇的次数多了起来。甚至有次他去找山长告假,也见到了她。 他前脚离去,山长就感叹道:「这个陆显,三天两头告假。」 「大概是家里有事。」袁佩秀下意识帮忙分辩。 「他能有什么事?」山长微怒,「我看他比他爹长宁侯都忙!」 「谁?」袁佩秀只当自己听错了。 袁山长诧异地看了女儿一眼:「陆显啊,三天两头告假,比他爹长宁侯都忙。」 袁佩秀眨了眨眼,确定自己这次并没有听错:「他爹是谁?长宁侯?」 京中权贵多,她皱眉思考了好一会儿,长宁侯是姓陆没错吧?难道陆显真是长宁侯府的公子? 袁山长不明白女儿为何如此惊讶,他点了点头:「是啊。他是长宁侯家的二公子。」 「长宁侯家的二公子……」袁佩秀喃声重复两句,脑海中似乎有什么爆裂开来。她回想起与陆显的数次见面,脸色渐渐变得难看。她犹带着一丝不相信,问道:「那,他既是长宁侯府的公子,为什么还要在书院做零工?」 「什么做零工?」袁山长沉吟,「秀儿,你以前见过这个陆显?」 而且不像是仅仅认识。 袁佩秀下意识摇头,转念一想,说不认识就太假了,随即又点头:「见过。」想了一想,她又补充:「我见过他在清扫小校场,难道不是在做零工吗?」 袁山长心说,原来如此。他还纳闷呢,怎么秀儿忽然问起陆显来了。他笑了笑:「他哪是做零工啊?让他清扫小校场,是因为他三天两头告假不说,还逃课、偷偷溜了出去。这是在罚他呢。」 「不是做小零工?是逃课的惩罚?」袁佩秀怔怔的,只觉得一股气血上涌,她神色变了几变,「原来是这样,我知道了。」她停顿了一下:「爹,我有些饿了,我去看看厨房做什么好吃的没有。」 袁山长笑笑,心说,姑娘这么大了,虽说瘦了很多,可还是爱吃。他也不多想,甚是慈爱:「去吧去吧。饿了就吃,别把自己饿坏。」 袁佩秀点了点头:「我知道的,爹。」 她笑嘻嘻福了福身,匆匆忙忙离开书房。双足刚踏出去,她脸上的笑容就瞬间消失不见。 什么家庭贫苦一心好学,什么清扫小校场做零工,都是假的。 她本想骂一声「骗子」,可自己仔细回想了一下,陆显好像从没说过自己家境贫苦,那一切似乎都是她自己推断出来的。 袁佩秀停下了脚步。平心而论,她产生误会这件事不能怪陆显,陆显从头到尾并没有说过什么。但是一想到自己傻乎乎的又是给他送肉脯,又是给他塞银钱,有时候还会说些激励的话……在他眼里,肯定就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傻子吧? 她这么一想,又气愤又委屈,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陆显忙活了一场,早早回到书院,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近来心里很是不安。 又到了晚膳时候,郭越推了推陆显:「去膳堂吗?」 陆显轻轻按了按自己突突直跳的眼皮:「我不去了,你先去吧。」 「你是不是又被罚了?」郭越斜了他一眼,「去扫校场?」 「没有的事儿。」陆显毫不犹豫否认。 他想去校场才不是因为被罚,而是他昨日去山长的书房告假时,无意间看到屏风后一抹粉影,猜想到是袁姑娘也在书房里。他离开书院办正经事,也一直记挂着此事。今天回到书院,他觉得还是得见一见她,尽管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见她。 陆显习惯性地握了一把扫帚出现在小校场西面。 正是晚膳时分,小校场冷冷清清。他远远地就看到站在墙角的少女,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挥舞了一下手里的扫帚:「袁姑娘,你也在这里啊?」 听到他的声音,袁佩秀回过头来,直直地望着他:「陆公子。」 「诶?」陆显挑了挑眉,有些诧异。她一向不都是连名带姓,直接叫他陆显的吗?他「嗯」了一声:「怎么了?」 「你是长宁侯府的二公子,对不对?」袁佩秀瞥了一眼他手里的扫帚。 「啊,是啊。」陆显点了点头。她刚知道吗?他可是连她小时候胖乎乎的都知道啊。 袁佩秀深吸了一口气:「你那几天清扫小校场是被罚的,对不对?」 虽然事实有些丢人,但是陆显也不想撒谎,他再次点头:「是啊,因为我那天临时离开书院。对,就是我不小心害你摔下去那次,被山长给知道了……」 他在一开始甚至怀疑过是不是她向山长告了状,后来两人熟悉一些了,他渐渐否定了这猜测。 袁佩秀的眼圈儿慢慢红了:「所以,你家一点都不穷?你也不是读不起书在书院做零工?」 「对啊……」陆显整理了一下衣袖,「我家怎么着也不算穷吧?虽然说我不是长子,但是……」 但家产肯定有他一份啊,而且爹和大哥都不会任他靠在书院做零工读书。他们还希望他全心全意上学呢。 他忽然意识到不对劲儿了,这姑娘眼圈红红的,看着怎么像是要哭了的样子?陆显有点慌了:「诶,袁姑娘……」 袁佩秀抿了抿唇:「那你干嘛在我让你抄书时,你不拒绝?我给你肉脯,你竟然也接了?」 「咱们是好朋友,你给我分享美食,我自然要接的啊。」陆显极其自然地道。他能说,他一开始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送他肉脯吗?他现在是想明白了,敢情这姑娘一直都把他当成了因家贫而不得不在书院做零工的学子。——以前有过这猜测,但到这时,他才真正确定了。 第43章 袁佩秀知道这事儿不怪他,但她就是气自己蠢,连带着看陆显也不顺眼。 她想起一事,斜了陆晋一眼:「你被罚扫小校场多久?」 「五天。」 「那你怎么现在还在这儿?」袁佩秀又指了指扫帚,似笑非笑,「难道五天还没过去么?」 「我……」陆显语塞,「我这不是想着你可能在这儿等我吗?」 「谁等你了?」袁佩秀脱口而出,「骗子!」 陆显下意识想要反驳,但是夕阳下,他看见她微微偏了头,白嫩嫩的脸颊上带着红晕。明明是在指责他是骗子,可她乌溜溜的眼睛里并没有多少恼怒之意。他的心似乎被什么给狠狠撞击了一下,他发怔了一会儿,才小声嘟囔:「我骗你什么了?就当是欠你一个人情好了。」 他回想了一下,自己最开始认识她,就是因为不小心害她摔下。她后来误会了他的家世,也一直想帮他。说他欠她人情,并不算假话。 「你骗……」袁佩秀听到他后半句,自己止住了话头,偏着头看他,「你说的啊,这话你可记住了。」 陆显连连点头:「一定一定,绝对不忘。」 不过,在后来的相处中,两人都没再提起这一茬。 当然,他们真正相处的时候,其实并不算很多。毕竟男女有别。 快到放年假的时候了,陆显有一次见到了袁佩秀,他猜测这可能是他们年前的最后一次见面。 袁佩秀似乎心情很好:「陆显,陆显,大年初一你有空吗?」 「干什么?」陆显慢吞吞道,「有空的话,自然是有空的。大年初一,谁能没空啊……」 「你有空的话,那就去看我舞狮吧?」袁佩秀一双眼睛写满了期待,「就在博华寺那边,我跟着廖夫子一起。这是我的第一次舞狮呢,我家里人都不知道。」 听说是舞狮,陆显隐隐有点失望,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失望什么,只小声道:「舞狮有什么好看的?」 不过她家人都不知道,只单给他一个人说,是不是说明…… 「你去不去?」袁佩秀微恼,「你别忘了,你可欠我一个人情呢。」 「去去去,当然去。」陆显心说,就算不欠人情也去啊。他嘴上说着没什么可看的,但是心里想的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啊。 袁佩秀眉眼弯弯:「这才乖嘛。」她思考了一会儿,又道:「你如果看我舞狮,那咱们的恩怨就一笔勾销啦。」 「啊?」陆显有点懵,一笔勾销,什么意思? 不过袁佩秀并没有给他解释。 大年初一,陆显带着妹妹韩嘉宜一起去了博华寺,果真看见了舞狮的袁姑娘。 袁佩秀笑容灿烂:「我叫袁佩秀,叫我秀儿就好。」 陆显瞧了她一眼,心说,咦,原来她名字中的另一个字是「佩」。这半年里,他没问,她也没说。反倒是嘉宜第一次见她,她就把名字告诉了嘉宜。 老实说,他心里是有点不是滋味的。更让他意外的是,袁姑娘好像真的只是让他来捧场看舞狮子。他原以为她会有什么稀奇古怪的鬼主意,会不会是捉弄他。没想到什么都没有。 他不禁失落,难道真如她所说,他们的恩怨要一笔勾销啦? 书院复课后,陆显好几日都没见到袁佩秀,好不容易看见她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就直接道:「陆显,我后天要及笄了。」 及笄就意味着可以许亲待嫁了。她所认识的同龄异性中,最熟悉的就要数陆显了。 袁佩秀说自己及笄时,一颗心噗噗直跳,她也不甚清楚自己在期待什么。 「什么?」陆显愣了一会儿,「那很好呀。」他想起年前刚及笄的表妹,思忖,既然知道秀秀要及笄,那该给她备些礼物才是。 送什么好呢?小姑娘喜欢什么?陆显心里一动,是了,她穿着红衣,脸又圆圆的,听她说,她小时候像个年画上的娃娃,廖夫子还说她是扳不倒儿。那就送她扳不倒吧。 他这般想着,还是去征求了继妹嘉宜的建议。不过他并未点明是送给谁的,只问道:「假如郭大是个姑娘,他要及冠了,我送他扳不倒呢还是送他字画呢?」 大概他问的比较蠢,嘉宜好像猜到了什么,还有意无意提了一句:「二哥,及笄以后,就可以许亲了啊。」 这一句话让他心里莫名的有点乱,他心说,她许不许亲,跟他有什么关系? 可他内心深处却有个声音:有关系的,他希望她嫁的那个人是他。 袁佩秀的及笄礼很隆重,但是整整一天,陆显都没找到机会把扳不倒送给她,甚至连她的面都没见到。 终于见到她时,陆显见四下无人,取出了扳不倒:「你瞧瞧,像不像你?」 袁佩秀没有去接扳不倒,她犹豫了一下:「陆显,我……」 「怎么啦?」 「我,我爹说,我及笄了,可以议亲了。」袁佩秀声音很小。 陆显心里一咯噔,手心有些冒汗:「所,所以?」 「我爹有意让我嫁给廖家二哥。」袁佩秀螓首低垂,「我娘,我娘觉得我嫁给舅舅家的二表哥也很好,我……」 陆显一时热血上涌:「你别嫁他们!你嫁给我吧!」 「什么?!」袁佩秀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心里却有丝丝喜意慢慢生出。 第一句话冲口说出来以后,后面的话就自然多了。陆显极其诚恳道:「我在家里也是排行第二,你与其嫁他们,还不如嫁我呢。」 他这是什么话?袁佩秀刚产生的甜意瞬间消失了大半,她气呼呼道:「天下排行第二的人多了!」 「可是,他们都没有我这么喜欢你啊。」陆显毫不犹豫,脱口而出,「秀秀,你也心悦我,对不对?」 第44章 「我……」袁佩秀红了脸。 陆显满心欢喜,又有些小小的得意:「你不否认,那就是咱们两情相悦了?」 袁佩秀啐了一口:「呸,谁和你两情相悦?」 「你啊。」陆显大着胆子拉过她的手,将「扳不倒儿」塞进她手里,「好秀秀。」 「你怎么叫我秀秀?」袁佩秀脸颊发烫。 陆显见她不反对,心里更欢喜,笑道:「你让嘉宜叫你秀儿,我总要叫个跟别人不一样的。」 袁佩秀的脸颊更红了:「陆显!」 「哎!」陆显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他回家以后,就直接去找了父母,希望他们帮忙求亲。长宁侯夫妇自是立即应下。只是到了袁山长那里,稍微遇着点难题。 袁山长疼爱小女儿,对未来的女婿也有一定的要求。除了要女婿以后上进,还有一个要求:陆显不能有庶出子。 媒人把这话带给陆显,陆显一口应下:「莫说没有庶出子,我能保证身无二色,一心对她。」 袁山长这才满意了。 陆显心想,他长到十七岁上,也认识了几个姑娘,但是牵动他心,跟他两情相悦的,只有秀秀一人。她以后会是他的妻子,他肯定要一辈子对她好,又怎舍得辜负她? 【番外二:静云】 这是新帝继位后的第一个新年。 年关将至,长宁侯府日渐忙碌起来。因为嘉宜有孕已经八个多月,沈氏的大部分心思就都花在了女儿身上。除此以外,她还要忙着人情往来,甚是忙碌。 陆显看在眼里,向她提议:「娘,府里的事情你不用太操心,这不都还有我吗?嘉宜,啊,大嫂那边更要紧一些。」 「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你能行?」沈氏斜了他一眼,「你要真想替我分忧,早些把你媳妇儿娶进家门才是正经。」 陆显小声道:「过了年就娶。」他停顿了一下,轻声道:「娘,家里的这些事,我是不大擅长。但是咱们家里有人会啊。」 「你说你爹?」沈氏一脸的不相信,「他哪会这些?还是说你祖母,她老人家年纪大了,也不能让她操劳。」 沈氏说着低下头看账本。 陆显上前走了几步:「娘,不是我爹,也不是祖母。是静云啊,娘,你亲自教了她好几年的!」 他说完这话,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沈氏,唯恐错过她的神情。他今日提起此事,主要就是为了静云的事情。 静云回到长宁侯府也有一年多了。她刚回来时一直待在自己房中吃斋念佛,甚少与人来往,最多只和他以及嘉宜说说话。他费了不少功夫,才让静云的自厌情绪渐渐消散。他内心深处希望静云能恢复到从前那般。 「……静云?」沈氏怔了一瞬,她放下账本,抬起头,面上闪过恍惚之色,「静云……」 陆显眼睛一亮:「对啊,娘你以前不是特意教她和嘉宜管家吗?」 以前沈氏对静云如何,他也很清楚。所以,尽管沈氏曾因为梅姨妈的事情而恼怒,但他想,她对静云到底还是有些感情的。毕竟她看着静云长大,又曾那样掏心掏肺。 沈氏不答,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说起来,静云十七了。」 「是啊。」陆显点头附和。 「我记得她的生辰是腊月二十六?」沈氏垂眸,好一会儿才道,「快过年了,提前热闹一下吧。」 陆显猛地睁大了眼睛,一脸惊喜之色:「娘!」 娘这是要给静云过生辰?去年静云生辰时,也只有他和嘉宜给静云赠了一些薄礼,权且算是为她庆生。 沈氏无视他的激动,犹自感叹:「十七了……」 她嫁进长宁侯府时,静云才七岁。面对着这个与她女儿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她不自觉生出不少怜惜之意,平时颇多照顾,甚至在不知不觉中将对女儿的感情转移了一部分到静云身上。后来嘉宜进京,沈氏也没有薄待了静云…… 诚然后来因为梅氏的事情,她与静云也离了心,但现在听显儿提到静云,又想起静云的现状,她心情颇有些复杂。 静云和嘉宜交好,嘉宜已经嫁得良婿,又怀了身孕,再过不久,就会升级做母亲。而静云…… 沈氏叹一口气,心说,那件事其实也不能怪到静云头上。 陆显点头:「是啊,是啊,她只比我小了一岁。」他试探着道:「也该到议亲的时候了。」 沈氏没有说话。细想起来,梅氏造孽就是为了静云的亲事,如果她再帮静云张罗,那岂不是到头来又遂了梅氏的意? 静云是个好孩子,可惜有那么一个母亲。 陆显不知道沈氏心中所想,继续道:「大哥属下有个叫罗北的,娘有印象没?」 「谁?」沈氏愣了愣。陆晋手下的人那么多,但是来长宁侯府的又不多,她哪知道是哪个? 「就是那个皮肤长的白白净净、一笑脸上有酒坑的。」陆显向沈氏详细描述了一下,「大哥成亲的时候,他也来咱们家了。」 沈氏心说,嘉宜出嫁那天,我整颗心都在嘉宜身上,哪里会顾忌到旁人?不过经陆显反复提醒,她倒是恍惚记起来了,但仍感到疑惑:「他怎么了?」 陆显轻声道:「他有求娶表妹的意思。」停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表妹好像也不反对。」 沈氏讶然:「他才多大啊?他要比静云小吧?」 「也不小。」陆显忙道,「他脸儿嫩。细算起来,他比表妹还大一些呢。」 沈氏点了点头,随即又摇头:「你的意思是,把静云许给他?」不等陆显回答,她就又道:「他家里都有谁?父母做什么营生?」 她曾公开表示,不再过问静云的事情。静云是好是坏,都跟她不相干,但是如今陆显提起,她还是忍不住多嘴去问。 第45章 陆显将他所知道的,都与沈氏讲了。 沈氏边听边摇头:「年纪轻轻做到百户,可见是个肯上进的。可是没有父母家人、孑然一身,连个帮衬的人都没有。这……」 她知道,如果静云嫁得贵婿,那就是遂了梅氏的意。但是她内心深处,分明又不希望静云所托非人。 陆显叹了一声,他一开始也这么想过,但一来静云不反对,他试探过静云的心思。静云自己好像只肯从两个选项中做选择:一是一辈子不嫁人,青灯古佛了此一生:二是嫁给罗百户。而且,这将近一年中,他也能感觉出来,罗百户对静云确实有心。 如果必须要选择的话,他更希望表妹嫁一个肯真正对她好的人。 他虽然说着长兄如父,表妹的婚事由他做主,但毕竟事关表妹终身,他也希望有人生阅历丰富的长辈能帮忙拿主意。当然梅姨妈是不必指望了。他更信任长宁侯夫妇一些。 今年事多,先是国丧,后是罗北奉命去睢阳。一来二去,他和静云的事情也就没好好商议。加之这一年无春,民间称为「寡妇年」,不宜成亲。是以他也不算太急。 然而等翻了年,表妹就十八了,无论如何,都该定下了。这么一想,他觉得自己这个做表哥的,还挺不称职。 沈氏又问:「你大哥怎么说?」 「我哥没说什么。」陆显想了想。 沈氏点了点头,想了一会儿,她轻声道:「这事儿我就不管了,你们看着怎么好就怎么来。」 「啊?」陆显略觉失望,「那,家里的事?」 沈氏又道:「她如果愿意帮忙,若是不愿,也随她去。」 她按了按眉心,复又低头看账本。她自嘲一笑,不是早就决定了不再插手静云的事情吗?有这功夫,她还不如多陪嘉宜说会儿话。 陆显「嗯」了一声,没再多话,转头却去见了静云。 听他说明来意,陈静云面显惊讶之色:「真的么?」她心说,沈夫人允了她参与家务,那是不是说明已经原谅她了? 她一想,这话也不对。沈夫人原本就没怎么怪过她。——只是后来当做不曾看见她罢了。现在的情况是沈夫人眼里又有她了吧? 陆显笑道:「当然是真的了,我骗你做什么?」 陈静云忍不住笑,笑着笑着却有眼泪掉了下来。她连声道:「好啊好啊。」 「怎么又哭又笑的?」陆显抬手在表妹头上轻拍了一下。 陈静云一面躲避,一面笑着拭泪:「我这是高兴呢。」 她对于是否过生辰并不如何在意,但是帮着管家务时,格外上心。当然,说是帮忙管家务,实际上需要她出力的地方并不多。 沈氏看着这样的她,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与她交谈时,态度不自觉就软了下来,闲谈时也问及婚事。 陈静云摇头不说话。表哥说罗义士想娶她,其实她自己也不反对嫁给他。 沈氏轻叹一声,缓缓摇了摇头。 除夕当天,陈静云向沈氏提出想要去崇光寺祭拜一下父亲。 京城有除夕祭祖的习俗。她要祭拜亡父,沈氏自然不会阻拦她,挥挥手就令她去了,还派了几个家丁陪同。 陈静云祭拜了父亲后回还,她望着京郊陆家庄子的方向出了会儿神,轻声道:「我,我去那边看看。」 她已经有一年多不曾见过自己的母亲了。她知道母亲做错了事,知道母亲不好,但那毕竟是她生身母亲。即将过年,也不知道娘在庄子上究竟怎么样了。 陈静云对自己说:我只看一眼。 她下了马车,朝着庄子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还要往前走时,听到车夫催促:「姑娘,看这天,快要下雪了吧?要不,咱们先回去?」 陈静云心里一动,轻轻点了点头:「嗯,那,就先回去吧。」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闭了闭眼,重新回到马车里。 马车行驶的飞快。车夫有些疑惑:后面那辆马车是不是在跟着他们?但很快,他就否定了这个猜测,只怕是顺路吧?后面那辆马车看着平平无奇啊。 坐在马车里的陈静云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她身体倚着马车壁,轻轻叹了一口气,慢慢合上双目。 临近新年,娘一个人在庄子上…… 她知道娘不好,娘做错了事,可是细想起来,仍不由地感到难受。 回到长宁侯府时,天快黑了。府里早就收拾一新,充满了新年的气息。 沈氏见她似是有些精神不济,也不以为意,只当她刚祭拜了父亲,心情不佳。 陆显则去找了陈静云,闲谈几句后,他状似无意说道:「我前几日去庄子了一趟,给姨妈撇了些银钱。」 陈静云「嗯」了一声,点头:「多谢表哥,我……」 她心里堵得慌,一时觉得娘做的不对,一时又觉得自己不孝。 陆显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别多想,安心过年。」他停顿了一下,缓缓从怀中取出一物,悄声道:「那个,罗百户给咱们家送年礼,看见我后,托我把这个给你玩儿。」 「啊!」陈静云吓了一跳,这才注意到表哥手里的东西。 圆圆的,胖乎乎的,色彩显眼,只有拳头大小。 「这是……」陈静云凑近一点仔细去看,「大,大阿福吗?」 她在书上看过,说江南某地有一种玩具,名为大阿福,憨态可掬,甚是喜人。 她虽祖籍江南,但自幼在京城长大。这大阿福,她也只在书里见过。 「瞧着有点像。」陆显将它放到桌上。他摩挲着下巴,「罗百户也是这么说的。」 陈静云「嗯」了一声,用冰凉的手背轻轻挨拭了一下发烫的脸颊,轻声道:「代我谢谢他。」 第46章 陆显笑道:「来来来,你仔细看,挺好玩儿的。」他说着轻轻拿起大阿福。 陈静云惊讶地发现,里面居然套了一个模样相似却明显小了一号的:「咦,还能这样吗?」 陆显一笑,再次拿起,里面居然还有一个。 陈静云面露笑意:「有意思,好玩儿。」 陆显笑了笑:「他也算有心,知道你祖籍江南。」 「嗯。」陈静云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的。」 她清楚罗北对她有意,她对他也并不反感。她想了想:「我……」 她也得回他一点什么才是啊。 不等她说完,陆显便道:「再过半个月,就是上元节……」 「还没过初一呢,你就想十五了?」陈静云失笑。 「上元节咱们这儿有灯市,可以一起去看看。」陆显停顿了一下,「秀秀也去。」 陈静云笑了:「你和表嫂一起赏灯,我去了岂不尴尬?」 「又不是只有我们两个。」陆显轻笑,状似无意说道,「罗百户今年在京城,他从小也没怎么好好看过花灯。」 陈静云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点头:「那得跟沈夫人说一声。」 「这是自然。」陆显挑眉一笑,「唉,可惜嘉宜妹,啊可惜大嫂现在身子重。不然带她一起去多好。」 「可以给她带些花灯回来。」陈静云小声建议。 「是极是极。」陆显连声附和。 自从他去袁家送年礼时,和袁佩秀约定了上元节看花灯以后,陆显对正月十五的期待就远超过对新年的期待了。 而在这期间,陈静云则寻了时间拿起针线做荷包。 罗北待她很好,她也不能为他做些什么。好在她针线还不错。而他孤身一人,连个家人都没有,给他做些东西,他总归用得着。 陈静云做这荷包格外用心,针脚细密,图案也选的极好。她特意绣的「福禄寿」,希望他福禄双全,长寿康健。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 这是新帝登基的第二年,这一年的灯市格外热闹。 陆显早早同沈氏打了招呼,带着陈静云出了府。 街上人很多,陆显护着表妹,好一会儿才到了约定好的所在。 远远看见人群中的罗北,陆显眼前一亮,立马挥手:「罗百户,罗百户!」 罗北也看到了他们,快速穿过人流,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今日穿着常服,为了使自己显得老成一些,他特意穿了一件藏青色的袍子。 瞥见陆显身边的陈静云,他心头一热,忙正经施礼厮见:「陈姑娘。」 陈静云也不敢瞧他,周遭是喧闹的人群,她只听到自己一颗心砰砰直跳。她也回了一礼:「罗义士。」 虽然他叮嘱过,要她称呼他为「罗大哥」,可她看着他那张圆圆的脸,这「罗大哥」就有点叫不出口了。 陆显笑笑,冲罗北道:「罗百户,我还与人有约,劳烦你帮我照顾表妹一会儿。一个时辰后,咱们还在这里会合,你看可好?」 罗北自然求之不得。他正色道:「好,很好。」眼神不自觉地向陈静云飘去。 陈静云低着头不说话,深深吸了一口气。 陆显同他们告别后离去。 罗北则理了理心情,轻声道:「陈姑娘这些天,可都还好?」 「好。」陈静云也不大敢看他,「罗义士呢?」 「我?我也好啊。」罗北面带笑意,「那边有猜灯谜的,咱们去看看?」 陈静云轻轻点了点头:「好。」 两人一起前行。 罗北有意无意护在她身侧,帮她隔开汹涌的人潮。他偏了头问她:「那娃娃你收到没有?」 两人原本离得就不远,人多喧哗,他怕她听不清,就凑的更近了一些。 陈静云红了脸颊:「收到了,我,我很喜欢。」她思考了一瞬,从袖袋里取出一物,伸手轻轻扯了扯罗北的袖口。 「咦?」罗北意外之余,低头看去,见她白皙的小手正拽着自己藏青色的袖口。在旁边各式各样花灯的映衬下,格外醒目。 罗北压下心头的悸动,轻声问:「怎,怎么了?」 陈静云再次深吸一口气,她鼓足了勇气:「我,我有东西要给你。」 「什么?」 陈静云将另一手里拿着的荷包递到了他眼前:「这个,我自己绣的,绣的不好……」 「不不不,绣的很好,哪里不好了?」罗北看都不看,直接说道。 他心里欢喜极了,这是荷包啊,是陈姑娘亲手给他绣的荷包啊! 他握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唇畔的笑意越来越明显,两颊的酒窝也更深了。 「我太高兴了……」罗北当即将荷包坠在腰间,他有些无与伦比,「真的,特别高兴。」 陈静云原本甚是紧张,但是在看了他的反应后,她那些紧张竟消散了不少。她抿唇一笑:「你不讨厌就好。」 「怎么会讨厌呢?我要讨厌,就叫我天诛地灭。」 「别,别说这话。」陈静云下意识便要去掩他的口,却不防被他捉住了手。 罗北的手微微颤抖,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陈姑娘,我,我,今年年份好,黄历上说吉日也多,可以成亲的。」 陈静云正要回答,却听不远处有人高叫:「杀人啦!杀人啦!」 这声音夹杂在人们的欢声笑语中,若隐若现。 罗北神色微变,低声道:「我去看一下,很快回来。你先别动,待会儿咱们细说。」 陈静云点了点头,心底浮上些许惧意:是真的发生凶杀案了吗? 第47章 可是看大家的反应,也不大像啊。 罗北将陈静云暂时安排在一个花灯摊位旁,他则向那声「杀人啦」的声音来源处行去。 那声「杀人啦」仿佛是幻听一般,街市上依然热闹欢快。 陈静云低头观赏花灯,看着一盏鱼灯活泼可爱,栩栩如生,心说嘉宜多半会喜欢。 嘉宜这几天就要生产了,自然不能来看花灯。 陈静云听说大表哥陆晋买了许多花灯放在家里给嘉宜赏玩,但肯定没有街上的花样多种类全。 「姑娘看上哪盏了?」卖花灯的老伯问道。 「我想要那一盏。」陈静云笑着指了指那盏鱼灯。 「姑娘好眼力。」 陈静云付了银钱,从老伯手里接过鱼灯。她刚一转身,就听到一个低低的声音:「婉儿,好久不见。」 「啊?」陈静云低呼一声,久违了的记忆忽然一下子涌上心头。她四肢发软,手里持着的鱼灯直直向下掉落。 「婉儿」这个称呼! 但是那鱼灯并未落在地上,而是被一个人用脚面接住。 那人俯身,慢慢捡起了鱼灯,抬头冲陈静云笑笑:「怎么?不认得我了?」 陈静云双目圆睁,那声「鬼」就在喉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响。 她身体不停地打颤,眼泪不知不觉流出了眼眶。她不敢去接那盏递向她的鱼灯,她胡乱地看着四周,想夺路而逃。 「怎么哭了?看见我,太欢喜了?」那人一手持灯,一手却向她伸了过来。 「救命,救命……」陈静云在心里大声呼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手拂上她的眼睛。 眼角温热的触感让她心底一颤,她上下牙齿相撞,发出咯咯的声音。 热的!活的! 这个是活人! 陈静云眼角的余光乱瞟,各色各样的花灯下,眼前这人分明是有影子的。 「怎么了?」头顶的声音很低,「吓着了?」他手掌轻移,落在她脸上。 陈静云身体轻颤,眼睛直直地望着他:「三,季安……你还活着?!」 她不自觉地身体后退,却被身后的摊位抵住,无法再动。 得知眼前的季安是人而不是鬼时,陈静云心里的惧意不轻反重。一个明明已经离开人世一年多的人,居然还好生生活着,还出现在了她面前。 想到两人之间的纠葛,她心里有个声音:他一定不会放过我。 前面是人,后面是摊位,她躲无可躲。咬一咬牙,她胡乱提起脚,在他脚面上狠狠踩了一下,打算从旁边逃走。 她一脚踩下去以后,季安果然后退了一步,陈静云大喜,侧身就往旁边跑。 然而,斜次地伸出一只手,攥住了她的胳膊:「你准备逃哪儿去?也不叫三郎了?」他笑了笑:「我还活着,你这是,很失望?」 虽然是笑,可他的笑意并未到达眼底,还隐隐带着冷意。 陈静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慌乱,她想起先时陪着她的罗北,情不自禁出声呼救:「救命!」 季安拧了眉:「喊什么救命?我又不会杀你。」 「救命!罗义士!罗大哥,救命!」陈静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眼泪扑簌簌落下,「救我!」 先前在人群中,罗北能听到有人高呼「杀人啦」,那么是不是也能听到她的呼救。 卖花灯的老伯颤声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季安斜了他一眼:「这是家事,不要多问。」他看着陈静云,脸色沉了下来:「罗义士?」他冷笑了一声:「指望他来救你,别想了,他来不了了。」 陈静云闻言瞳孔紧缩:「你,你把他怎么样了?」 季安紧紧盯着她,好一会儿才道:「你说呢?」 陈静云悲痛而愤怒,她胸膛剧烈起伏:「他是朝廷的人,你如果敢对他怎样,朝廷不会放过你。」 她心思转了几转,心想,肯定是她连累了罗北。一想到这种可能,她眼泪掉的更凶了。 季安抿了抿唇,一把拽着陈静云的胳膊就往外走。 陈静云挣扎不止,口中呼喊着救命。 卖花灯的老伯颤声道:「这个……」 看着不像回事啊。 季安瞪了他一眼:「我未过门的妻子,被别的男人给拐走了,我还不能带她回去?」 陈静云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我不是,他是个骗子,是朝廷钦犯……」 她正要当众道出季安的身份,却见季安忽的取出一物,放在她眼前。 他面无表情:「你瞧这是什么。」 陈静云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娘……」 这是一个梅花样式的玉佩,是她母亲平常佩戴的,又怎会落在季安手中?她嘴唇动了又动。 季安轻轻抛起玉佩又接住:「嗯?」 陈静云不再说话,也不再挣扎。 她娘虽然不好,可那毕竟是她娘。 见她安静了,旁边围观的人,只当真是夫妻家事,也渐渐散了,各忙各的事情。 季安拽着她的胳膊,一路疾行,左拐右拐,到了一条巷子里。 巷口停着一辆马车,车夫看到季安身后的陈静云,愣了一愣:「主子?」 「走!」季安也不多话,拉着陈静云就上了马车。 陈静云定了定神,连声问:「我娘呢?你把她怎么样了?还有罗义士呢?你那句话什么意思?」 季安静静地看着她,忽然笑了。他理了理凌乱的袖口:「婉儿,咱们分开一年多,你要问我的,就是这些?」 第48章 「我不是婉儿!」陈静云脱口而出,「我是陈静云。不是你的叶婉儿!」 「哦……」季安垂眸,仿佛没听到她的话一般,继续道,「婉儿难道就不想知道,你的三郎是怎么活下来的?」 陈静云不喜欢他口中的称呼,但还是怔怔地问:「怎,怎么活下来的?」 她听表哥说过,季府一场大火,季安将自己锁在柴房里,烧的只剩一具干尸…… 「自然是李代桃僵啊。」季安其实并不想再去回忆那些旧事。 在得知瑞王事发后,他就明白他的好日子快要到头了。那时候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假死。 反正大火一烧,究竟是谁,也没人能分辨出来,只知道是一个太监。再加上他给皇帝的亲笔书信,以他对皇帝的了解,基本上就能解决问题了。 果然,并无人怀疑他。他的案子也算是告一段落了。 虽说假死逃生是无奈之举,但真正假死以后,他的生活反而比之前潇洒惬意许多。他不必在皇帝跟前侍奉,也不必担心瑞王那边又派任务。 抛弃了原有的身份。他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富商,家财万贯,奴仆成群。 但他终究还是意难平。 他与瑞王勾结的证据,是锦衣卫里那个姓罗的小子假扮成他的模样骗去的。陆晋的表妹,他那个皇帝开过金口同意的未过门的妻子,也是姓罗的假扮成他的模样带走的。 他仓皇出逃,隐匿了身份,而那个罗北却升官发财。 他不止一次地怀疑,所有的一切都是有预谋的,是那些人给他演了一场戏,从头到尾把他骗得团团转。 他又怎么甘心? 刚假死逃生后,季安小心谨慎,但随着时间发展,先皇驾崩,新帝继位,季安这个人也被人渐渐遗忘。尤其是他不再刻意遮掩后,相貌上也有了些许变化。他开始大着胆子进京。 在京城,天子脚下,原本危险的地方,却显得格外安全。 季安对自己说,忘掉过去的一切,安心做一个富商也挺好的。 但是,老天不给他安心生活的机会。 年前在京郊,他无意间看见了「叶婉儿」,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事情再一次涌上心头。愤怒与不甘蚕食着他,在那一瞬,他很想冲上去,拦住她。但仅存的理智告诉他不能那么做。 他那天也只是让人赶着马车,在后面追了她一路。 新年换旧年之际,季安想了很多,从最开始在那条道路上他捡了她回家,到后来他们差点成亲,到他们拿了他与瑞王的信件逃走…… 他跟「叶婉儿」之间的事情,说多也多,说少也少。可是他真的不甘心两人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再无一丝瓜葛。 他用富商身份,借口躲雨,走进了陆显在城郊的庄子。 住在庄子上一年多、容颜憔悴的梅氏接待了他。 从梅氏口中,他听到了「婉儿」年幼时的一些事情。临告别之际,他甚至得到了梅氏的玉佩。 ——梅氏一年多没见过女儿了,她也是病笃乱投医,希望这个好心人能帮她给女儿带句话。 带话自然不好带,可是季安对收下玉佩一事并不反感。 上元佳节,季安看见了人群中的「婉儿」,以及她身边的男人。 他远远看着他们,心里充斥着酸涩和愤怒。不管他们是之前就商定好的打探他勾结瑞王的证据,还是后来才渐渐走在一起,对他而言,都无异于背叛。 明明一开始只是将计就计来对待陆晋的表妹,但不知怎么,竟不愿意被别人抢走了。 他知道他不该再和往事有牵扯,但是在看到婉儿递给罗北荷包,而罗北居然直接坠在腰间时,两人低头私语,情状亲昵,他再也忍不住了。 ——他们两人顶着未婚夫妻的名头时,婉儿曾经给他做过一个绣着粽子的荷包。——那花样还是他自己要求的。 季安命人高呼「杀人啦」,引开了罗北,他自己则直接出现在了陈静云面前。 「婉儿」的反应让他失望之余,又隐隐有些快意。不管是惊喜还是惊吓,她终究还没忘了他。 …… 听他说「李代桃僵」,陈静云只「哦」了一声,继续先前的问题:「我娘呢?你把她怎么样了?」 「你觉得呢?」季安挑了挑眉。 「你要动她,我会杀你的。」陈静云一字一字道。 她害怕极了,反而不那么害怕了。 季安轻嗤了一声:「好歹也是长辈,我又怎么会动她?这玉佩是她给我的见面礼。」 「你胡说八道!」陈静云听闻母亲没事,虽不知真假,到底是稍微松了一口气。她继续问:「那罗义士呢?你把他怎么样了?」 「说起他,咱们该慢慢算一笔账了。」季安眸色沉沉。 「算,算什么账?」陈静云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季安没有错过她眼中的惊恐之色,他心里有些不快:「是他假扮了我把你带走,也是他借机拿走了瑞王的信……」 他们两人将他季安玩弄于股掌之间,还在上元节卿卿我我。 陈静云一个劲儿摇头,声音很低:「不,不是。」她试着解释:「我不知道什么信,可是关于离开这件事,是我要走,是我求了他救我走,跟别人没有关系……你要跟人算账,就跟我算……」 她很少关心朝政,也不知道季安究竟有多大本事,但是在她看来,这人明明应该已经葬身火海,却依然在人世,想来本领不会小到哪里去。 她害怕季安真的会对罗北做出什么事来。罗北根本就不知道季安还活着。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她是真的害怕。 季安心中越发不快,脸色更加黑了:「是你要走?对,是你要走。」 第49章 她的话成功勾起了他的一些回忆,按理说他们两人所谓的未婚夫妻关系,全是他当时编出来的。可是亲耳听到她说是她自己想走,还是让他心生烦闷。 陈静云点了点头:「对。」她苦笑了一下:「我不走,难道还要留下来嫁给你吗?从一开始就是假的,我不是叶婉儿,你也不是什么三郎。什么未婚夫妻,什么有婚约,都是你骗我的。我那时候没有记忆,傻乎乎地信了。我……」 她轻轻摇头,泪盈于睫。她到现在都不明白,那个很坏的太监这样骗她有什么意思。是觉得她上当受骗的样子很可笑?还是另有什么阴谋?而且,那一切都过去了,她都知道真相了,他还在这边做出一副是她负了他的模样来,不觉得好笑吗? 季安忽的逼近她,在她惊恐的目光中,用指腹抹去她眼角的泪花:「为什么不行?」 「什么?」陈静云怔怔的,没听明白。 季安低头去看自己的指腹,轻声道:「嫁给我,为什么不行?」 在向先帝透露了她的存在后,他确实是想娶了她的。一来是为了杀陆晋的面子,想看到当陆晋得知表妹嫁给一个太监后的表情。二来,他确实不反对她一直留在他府上,以季府女主人的身份。 他摸不准自己对她的感情,但他不得不承认,他愿意让这个女人一辈子待在他身边。 他哄她说,她是他未来的妻子,可是在相处中,他一度觉得有这么一个妻子也不错。 她只要一看到他,就露出那种欢喜无措而又有点害怕的神色来,会软软地唤他「三郎」,会给他做简单的针线…… 他说他饿了,她会在大热天里在厨房为他做菜。他那时心里有气,百般刁难,她也不怒,就那么安安静静地为他洗手作羹汤。 …… 陈静云蓦地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疑心自己听错了:「为,为什么?」 他居然还问为什么? 「我又不是你什么人,我为什么要……你,你不是好人,你还是个,是个……太监。」「太监」这两个字,陈静云说的艰难。 她心想,这人是不是疯了?他明明是个太监啊!太监还娶什么妻? 季安神色变了一变,时至今日,他对「太监」这个称呼依然十分介怀。他一把捉了陈静云的手,脱口而出:「我如果不是呢?」 「啊?不是什么?」陈静云的手被人突然攥住,心也似被揪紧一般,满是不安。 「我要不是太监呢?」季安紧盯着她。 陈静云有点懵,提一个不可能实现的假设有什么意义呢? 他抬起她的手,竟是要往他身下按去。 陈静云惊呼一声,惊惧不已,想抽手却抽不出。 季安忽然松开了她的手,改而将她抱进了怀里,有些恼怒:「你害怕什么?!」 陈静云一颗心狂跳不止,眼泪不知何时就掉了下来。好一会儿,她才轻声道:「你放过我,好不好?」 「嗯?」季安没反应过来。 陈静云低泣:「三郎,你放过我好不好?你收留照顾我那么久,我走时没跟你打招呼,是我不对。可你骗了我在先,我也没法怪你。咱们算扯平好不好?我不告诉任何人你还活着,真的,我保证。我也不说我见过你。你让我回去吧,你过你的,我过我的……你要是觉得我还欠了你,我这边有些首饰你都拿去……」 她已经从那段经历中走出来了,她现在很好。长宁侯府待她好,罗义士待她也好。除了有时候会担心娘,这就是她想要过的生活。就这样过一辈子也挺好的。 她被季安箍怀里,自然看不到季安的神色,也没看到季安的脸一点点沉了下去。 「扯平?怎么能扯平?所以,你是让我当做没看见你?」季安咬牙,「甚至从你的生活里消失?」 他如果真能做到这样,他也就不会明知有暴露身份的危险,还出现在她面前了。 陈静云确实是这么想的。她最怕突发状况,害怕那些未知。她动作极轻,小心翼翼点了点头:「我会日日为你祈祷,让菩萨保佑你健康长寿……」 刚得知季安的死讯时,她曾念了几卷的经书,心里才慢慢安宁。 「保佑我健康长寿?那你呢?」季安冷笑,「你去跟那个谁,罗义士双宿双栖?婉儿,你说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陈静云擦了一下眼泪:「那你想怎么样呢?」 季安压着她的肩膀,转了她的身子,迫使她直面着他:「跟我走,嫁给我。」 「不……」陈静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开口,「不,不……」 他疯了吗? 季安虽猜到了她的反应,但仍不免不快。他一字一字道:「我不算是太监,甚至我根本就不是季安。」 他拿起她的手指,一点点抚摸他的下巴。 微微的刺痛感让陈静云慌乱而不解。 「阉人怎么会有胡茬?」季安松开她的手指,缓缓说道,「我不妨告诉你,我连季安都不是。」 「什,什么?」陈静云彻底懵了。 「我是不是跟你说过,我有个弟弟?」季安轻轻动了动她挣扎中弄乱的头发,「其实,我才是那个弟弟。小时候家里穷,养不活儿子。我大哥病死以后,我爹让我和我二哥用抽签来决定谁进宫里做太监……」 「啊?」陈静云低呼一声。 「因为做太监进宫,可以免除一些赋税,还能得到朝廷发的津贴。两个儿子都能活下来。我二哥运气不好,抽中了。老太监给他净身后,说是观察三天,如果能活下来,就可以进宫了……」 季安瞧了陈静云一眼:「但是他当夜就死了。我爹不舍得那津贴,所以老太监上门的时候,就假称我是我二哥……」 第50章 陈静云怔怔的,不说话。 「我比我二哥小了两岁,可是因为家里没粮,每天都吃不饱。我跟我二哥一样的又矮又瘦,我自己都没想到,稀里糊涂地居然瞒过了老太监的法眼。」 他进宫后,得了当时的七皇子的眼缘,得以跟在其身边,没多久,七皇子成了太子,他也跟着水涨船高。 宫里内监三年一「小修」,五年一「大修」,对于净身不彻底者要重新净身。 他知道自己与别人不一样,就格外小心谨慎。「小修」、「大修」,他尽量去避开。 然而,他进宫后的第一次检查,就被人发现了。那时他以为死定了,不想对方是瑞王的人,不告发他,也不为他「小修」,只要求他,替对方办些事。 见识过宫中太监的种种窘状,再想到因净身而死的二哥,季安答应了与瑞王合作。 后来的宫中检查,他都险之又险地应对过去。他年纪渐长,怕胡须喉结给人瞧出来,就通过喝药来压制。他喝的药极其霸道,常年喝药的他,面色青白,和寻常的太监看着并无太大区别。甚至连胡茬都是他假死后停止了喝药,才慢慢冒出来的。 他明知道一刀切了,最干净省事,但到底还是不舍。 皇帝登基后,他作为其心腹,更是无人敢来查他,可他仍不敢大意,唯恐哪一日给人发觉,那就是霍乱宫闱的大罪。 当然,他的罪也不止这一条。 陈静云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摇头道:「不,不……」 季安皱眉:「你不信?」 这是他最大的秘密了,虽然现在已经没有了隐瞒的必要。 「不是信与不信的问题。」陈静云心说,而是,你究竟是什么人,和我又有什么相干呢? 她不想和他再有瓜葛,只想过简简单单的生活。 上元佳节,街上人极多。 罗北循声赶到声源处,见是两人在打架。所谓的「杀人啦」只是其中一方慌乱之下的胡乱高呼。 得知并没有发生凶杀案,罗北略松一口气,迅速处理好这边的事情后,匆忙回去寻找陈静云。 然而等他到了那个卖花灯的摊位前时,却不见了陈静云的身影。他心里咯噔一声,环顾四周,依然没看到那道倩影。 陈姑娘先前答应会在这里等他,不应该会乱走才是。 罗北立时向卖花灯的老伯打听:「老伯,见到那个姑娘没?眼睛大大的,穿着杏色的衣裳,就站在这儿的。她去了哪里?」 「你说那个姑娘?」老伯瞧了他一眼,「她买了一盏鱼灯……」 「嗯,然后呢?」 老伯叹了一口气,看罗北的神色颇为复杂:「她被她男人带走了。」 「什么?!什么男人!」罗北追问,「什么样的男人?怎么会把她带走?大庭广众之下……」 竟然没人阻拦么! 老伯有些急了:「是她男人。是她男人把她给带走了。」 「她男人?」罗北下意识道,「胡说八道!她哪有什么男人?」 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男人从何而来? 老伯整理了一下花灯:「那人说是她未过门的夫君,还拿出了信物。本来那个姑娘还不肯跟他走,他拿了信物,那个姑娘就老实了。」 说到这里,老伯又斜了罗北一眼。对于这三人的关系,老伯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猜测。多半是这个小伙子拐带了那个姑娘私奔,却不想被人家原本的未婚夫给撞上。以后会怎样,他也不知道。 罗北皱眉,连呼不可能。陈姑娘根本没有未婚夫,否则今夜也不会与他一起赏灯。还有信物,更是无稽之谈。 然而除了卖花灯的老伯,还有其他人也证明,确实是一个自称是陈姑娘未来夫婿的男子带走了她。 正月十五的夜,凉飕飕的。 罗北因为焦急,额前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毫无头绪的他,忽的想起一个人来,不自觉打了一个寒战。 他连连摇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罗北深吸一口气,问那老伯:「那男人长什么样子?是不是有这么高?面色青白?」 他说着还用手比划了一下。 「天黑,脸色怎么样,我也看不清楚。」老伯想了想,「不过,好像确实是有这么高。」 罗北的心渐渐沉了下去。难道真的是他? 季府大火过后,发现了一具太监尸体。初时他疑心其中有诈,但是留心了数月后,并未发现异常。他只当自己想多了。 此时陈姑娘被人带走,罗北第一个想到的,居然是那个已经不在人世的季安。 陈姑娘素来与人无争,除了季安,他想不到还有谁会掳走她,还自称是她未来的夫婿。 一时之间,罗北心里充满了懊悔和担忧。他不该将她一人撇下,他该一直守在她身边才是。他必须要找到她,救回她,不能让她有任何闪失。 老伯给他指了方向,但人海茫茫,又能到哪里去找? 而此时,季安则让车夫驾着马车一路前行。 他紧紧盯着陈静云,追问:「那是什么问题?」他停顿了一下,拧眉:「你介意的不是我的身份吗?我不是太监,也不是季安,我就是你的三郎。」 「不是。」陈静云不自觉身体后仰,一字一字道,「你不是三郎。就算你是三郎,我也不是叶婉儿。我姓陈,我是陈静云。我不是你未过门的媳妇儿,咱们也没有婚约。咱们俩人,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每说一句,季安的脸色就要沉上一分:「没有关系?别忘了,你亲口说过要嫁给我,甚至连嫁衣都做了。」 如果真的没有关系,他也就不会冒着身份暴露的危险,特意来见她。他完全可以用新身份就那么过一辈子。 第51章 他现在已经站在她面前了,她居然说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让他怎么甘心? 陈静云心中满是无力:「那不是因为我那时没有记忆信了你的话吗?季安,三郎,你到底想怎么样呢?我不可能跟你走啊,也不会嫁给你。对,你不是太监,你不是季安。可是,可是我……」 季安的嘴唇渐渐抿紧:「所以说,你对我,一点情意都没有?」 「我……」陈静云动了动唇,望着季安的眼睛,那声「没有」就在喉头,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那时失去记忆,被季安捡回去。对方自称是她未来的夫婿,虽然脾气古怪,对她忽冷忽热,但她真的信了他的话,以为他是她要托付一生的良人。 对于他的要求,她从不拒绝。尽管她对他心存惧意,可仍体贴细心,希望能为他分忧。 那段时间里,他有时候阴阳怪气,但是从未薄待了她,她的吃穿用度都是上乘。刚得知他的死讯时,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不免伤心难过。 她正回忆旧事,而季安却勾唇一笑,有些得意:「你不否认,那就是有情意了?」 这结论让他心里的那些不甘消失了大半。他的心情陡然好转起来,只觉得身心舒泰。既然她心里有他,那么过去那些事,也可以不再计较了。 他拉了她的手:「谁说咱们没婚约?先帝不是亲口允了吗?那就是婚约。要不是你被人掳走,咱们早就成亲了。你走那会儿,嫁衣不都做好了吗?」 陈静云努力去抽自己的手,却没有成功。 季安又道:「你也不必害怕,我现在有新身份,也没什么危险。你要是不放心,咱们就离京城远远的,反正是经商嘛,行商也不是不行……」他压低了声音:「我还是觉得婉儿更顺口一些。」 陈静云终于抽出了自己的手,她垂眸,声音缓慢却极清晰:「不,我对你没有男女之情。」 「……什么?」季安脸上的笑意收敛了。 陈静云定了定神,大着胆子抬起了头,她直视着季安:「我是说,你误会了,我对你没什么男女之情……」 「为什么?」季安声音很低。 「这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陈静云苦笑,「我承认,最开始,我信了你的话,确实想过嫁你以后会怎么样。可是后来证明你是在骗我不是吗?你不是好人,你跟瑞王勾结,你还害过……哦,就像你说的,你连你的身份都是假的。你需要假死才能活下来。我,我……」 她怎么可能对他有男女之情? 她并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不是应该顺着他。但她心里隐约觉得,他并不会因为她说这样的话而要她的性命。 季安目光沉沉,静静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道:「那又怎么样?」 他从来没说过他是好人,可那又怎么样呢? 他低头,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匕首。 「噌」的一声,他除掉匕首鞘,匕首的寒光映在他脸上,阴森森的。 陈静云眼皮一跳:「你要做什么?」 是她想错了吗?他,他要杀了她?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睛也睁得大大的。 季安把玩着匕首,对于她明显流露出的惧意感到愤怒而又无奈。他将匕首对准了她。 陈静云伸手捂住了嘴,唯恐自己惊叫出声。 然而,季安却调转了匕首的方向,不由分说将匕首柄塞进陈静云手里。 陈静云手足发软,匕首当啷一声掉下。 季安面无表情捡起来,再次塞到她手里,并牵着她的手,对准自己的胸膛。 冬装厚重,匕首锋利,薄而尖的刃紧挨着他的外衫。 陈静云瞳孔微缩,想丢开匕首,却被他的手给紧握着。 「我不是好人,我该死一万次。」季安声音很低,「来,反正你也对我没什么情意。不如就这么一下子刺下去,你也算是为朝廷除害了。」 他说话间已经松开了手,又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 陈静云面色苍白,一个劲儿摇头:「不,不……」 「来啊!」季安倏的提高了声音。 陈静云一惊,匕首再次落下,扎在她垂在马车里的裙裾上。匕首柄兀自微微晃动。 她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她连杀只鸡都不敢,更不要说杀人了。 季安却笑了:「看,你不舍得杀我,你对我也不是没有一点情意。」 陈静云默默拭泪不说话,心说,不是这样的。她面前这个人不管是谁,她都下不了手的。 「哭什么?」季安低头捡起匕首,慢慢收了起来,「这样不是挺好么?」 陈静云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身体前倾,按住了季安的手。说也奇怪,到了这个时候,一向胆小的她却渐渐冷静下来,原本混乱的思绪也逐渐清晰。 她抬眸直视着他:「三郎,我再叫你一次三郎。」 「嗯?」季安垂眸看自己被她握住的手,笑意温柔。 陈静云一字一字,缓慢而清晰地道:「你知道我的,胆小怯懦,打死蚊虫尚且没有勇气。我不刺你,是我不敢刺你,不是不舍得刺你。我对你,从来没有情意。」 季安脸色一沉:「婉儿!」 其实这一点,他并非感觉不到。但听她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他依然气闷而不甘。数月以未婚夫妻名义相处,就换来她一句「没有情意」? 「看,你叫我婉儿,可我是婉儿吗?」陈静云伸出另一只手,直接掩了他的口。她苦笑:「你爱婉儿吗?你比我更清楚,你对婉儿没有情意。」 不知是不是因为被她掩着口的缘故,季安竟没有出声说话。 第52章 陈静云悄悄松了一口气:「如果对一个人有情意,不是你这个样子的。会很尊重她,很爱护她,会事事都替她着想,会因为她的开心而开心,而不是一点都不顾她的意愿。」陈静云扬唇笑了笑,「你说让我跟你走,嫁给你,那以后呢?你能不能告诉我,以后会怎样?」 季安拿开她的手:「自然是走的远远的,我的钱,也够咱们一辈子吃喝不愁了。」他停顿了一下:「哦,你如果放不下你娘,我还可以把你娘一起带走,省得她一直住在庄子上。」 「是吗?」陈静云笑了笑,「可是,陆家那边怎么办呢?我这么一个活人消失了,你觉得他们会不管不问?他们肯定要找我的啊。如果给他们发觉,你还活着,你待怎样?」不等季安回答,她就自己接道:「你假死了一次,难道还能再假死第二次吗?」 季安沉默了一会儿:「我自然有法子教他们找不到。」 他心说,想法子找一具看不出原本模样的女尸掩人耳目,虽然麻烦一些,可也不是不可行。 「可我不想啊。」陈静云轻声道,「我从小在陆家长大,我不想这样。」 季安沉声问:「那你想怎样?」 陈静云缓缓说道:「你说咱们有婚约,你说咱们互有情意。我要你光明正大地提亲,让我堂堂正正地嫁给你,你能办到吗?」 「婉儿!」季安皱眉,「你我都知道不可能。」 他想,她这是在无理取闹了,她明知道他假死过后隐姓埋名,知道他与陆家不睦,他又怎能公然去提亲。 「你不敢。」陈静云摇头轻笑,「看,你也不是那么地想娶我。」 季安被她说的愣怔了一会儿,但很快又回过神来:「那些都不重要。我们成亲和我隐瞒身份并不矛盾。」 「对你不重要,对我很重要啊。」陈静云咬住下唇,「我如果只是你的叶婉儿,那我跟你天涯海角都行。可我不是,我不是。」 「谁说你不是?我说你是你就是。」季安略微提高了声音。 陈静云和叶婉儿本就是同一个人。她是陈静云不假,可也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叶婉儿。 陈静云垂眸,身体悄悄向后移了一下。 她想,她从小性子软,没有主见,遇到事情会忍不住哭泣,但是她也不是一点想法都没有,只能受人摆布。 她有她想做的事情和不愿意做的事情。 她想起以前听过的嘉宜的经历。她如果从这飞驰的马车上跳下去,是不是也就能逃得远远的了? 想到这里,她又悄悄向后移去。 季安双眉紧锁,长臂一伸,直接将她拉进了怀里:「你再退,就要掉下去了。」 陈静云脸色微微一变:「我就是……」 季安忽的想到了什么,他双手握住了她柔弱的双肩,面色沉沉:「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是想逃?」 陈静云沉默了一瞬,轻轻点头,小声道:「不是逃,是回我该回的地方,这是为我好,也是为你好。你也不想被人发现的,对不对?」 季安咬牙。倒是为他好了?! 陈静云又道:「为了我,搭上性命,不值当的。」 季安沉声道:「那是我的事。」 他自然知道她说的不无道理,他假死以后,再次出现,并带走了她,本就风险极大。 但是让他就此放手,任她嫁给别人,他不甘心。 季安将陈静云的脑袋按进自己怀里,高声吩咐车夫:「快一些。」 正如她所说的那样,此事风险太大,他需要尽早离开此地。 罗北发现陈静云不见后,匆忙寻找。眼看到了他们与陆显约定的时间,他干脆将此事说与陆显知晓。 陆显大惊:「赶紧找啊。」他此时也无暇追究到底是谁的责任,只急得在原地踱步:「表妹一个姑娘家,跟人没冤没仇的,谁要害她?」 罗北自责不已:「是我不好,我不应该丢下她一个人……」 想到她如今不知是何状况,他心中满是担忧。 「现在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她。」陆显沉吟,「这样,你去找你的弟兄们,我回去找我大哥。找人这种事,你们锦衣卫不是最擅长吗?」 罗北点一点头,他们分头行动。 陆显也不回长宁侯府,直奔定国公府。 府内灯火通明,下人见了他,问一声好,匆匆离去。 陆显不知何故,急急忙忙往后院去。 后院中更是明亮无比。 沈氏就在院子里踱来踱去,一眼看见了他,奇道:「你来添什么乱?」 「什么?」陆显不解。 沈氏瞪了他一眼:「嘉宜生产,你来凑什么热闹?你不是看花灯去了吗?」 「嘉,大嫂生产吗?」陆显愣了愣,想起来意,「大哥呢?」 他环顾四周,果然看到了明显焦灼不安的大哥陆晋。他心里紧了一紧,上前两步:「大哥!」 「嗯?」陆晋只瞧了他一眼。 陆显犹豫了一下,正要开口,忽听房内传来婴儿的哭泣声。他忽然明白过来,这是生了。 不过是一瞬,就有一个中年妇人走了出来:「恭喜大人喜得千金。」 「夫人怎么样了?」陆晋连忙问道。 「很好,母女平安。」稳婆笑容可掬。 沈氏念了声佛,忙道:「赏,赏。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是男是女都不要紧,一大一小平安就好。 「我去看看她们。」陆晋刚一抬脚,却被陆显拉住了衣袖。他有些不解,「怎么了?」 「没,没什么。」陆显笑笑,「大哥帮我看看小侄女。」 第53章 陆晋点头,表示知晓。 嘉宜刚刚生产,身体虚弱,陆晋不便久留。他从产房走出,看到抱着胳膊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二弟陆显。他心念微动:「你找我有事?」 陆显定了定神:「大哥,我得请你帮个忙。」 「说!」 「表妹不见了。」陆显整理了一下措辞,将今晚的事情他所知道的从头到尾说了,「……事情就是这样。罗义士已经带人去找了,还没找到。我……」 陆晋皱眉:「这个罗北!」他略一思忖,继续道:「今晚灯会,城门口都有人把守,应该还在城里。我这就多带些兄弟去找,一定能找出来。」 陆显大喜,长长一揖:「多谢大哥。」 「对了。」陆晋快走两步后,忽的想起一事,「这事儿别让嘉宜知道。」 陆显连连点头。嘉宜刚刚生产,他自然不会拿这件事让她烦心。 街上的灯会渐渐散了。 陆晋见到罗北,听了罗北的分析后,神色渐渐凝重:「你说那人有可能是季安?」 「我没亲眼看到,不过听那个卖花灯的老伯的描述,有可能是他。」罗北想了想,又补充道,「那老伯说,他自称和陈姑娘有婚约。」 「婚约?」陆晋轻嗤一声。陈静云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她何时有婚约了?当初季安哄骗她的又怎能作数? 当然,仅凭这一点也不能断定那人就是季安。毕竟季安当初已经死了。若真是季安,那胆子就太大了。 不管那人是谁,先找到静云再说。 陆晋召集了兄弟们在京城寻找,又让人严守城门。 季安原本是要带陈静云立时离开京城的,但他很快发觉,这时离京并不容易。 还没出正月,街上的锦衣卫陡然多了起来。 这让他顿觉烦躁,他虽然有了新身份,可到底还需要遮掩一二,不能像先前那般恣意。 陈静云被他安置在一处宅院里,她初时默默垂泪,请求他放她离去。但他似乎有意躲避,她干脆也就不哭了,甚至连饭也不用了。 这事传到季安耳中,他直接来见她,劈头就问:「你这是做什么?连饭都不吃了?是守贞还是绝食?」 陈静云放下手里的针线,缓缓站起身来:「我想见你。」 季安不去看她:「如果还是想走,我劝你趁早打消这念头。」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我已经让人去准备成亲事宜了,咱们欠下的,也该补上了。」 陈静云心头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她又镇定下来。这几天她想了很多,也隐隐有了些猜测:「你先前不是说要离开京城吗?怎么又说要准备成亲事宜了?」 季安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以为她听到这些会哭哭啼啼地拒绝,没想到她竟这般反应。 陈静云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是出不去吗?」 「什么?」 陈静云一字一字道:「是有人在找我吧?我不见了,肯定会有人找我的。如果找到你头上,你会死的。」 季安沉默了一瞬,轻哂:「你这是担心我?我就说,你对我绝不是没有一丝情意。」 陈静云皱眉,她素来胆小心软,如果季安以后好好做人,小心翼翼地处事,她自然是希望他活着而非死去。但这和情意并没有什么关系。 季安又道:「不用担心,我有应对的法子。」 陈静云心说,我才不是担心你。 她心里有些矛盾,一方面,她希望可以有人早早发现她的踪迹,让一切都回到原本的模样。另一方面,她又有些害怕,因为她被发现也就预示着季安会被发现。她大致也知道他做过坏事,朝廷应该不会容他。 她知道他不是个好人,但她内心深处似乎并不愿意他就这么死掉。 处于这种矛盾状态中的她干脆先不去想这些,她心说,如果是嘉宜,不知道嘉宜会怎么做。然而这念头刚一生出,就被她压下。嘉宜现在好好的,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假想呢? 次日清晨,陈静云刚洗漱好,门就被人推开。她吓了一跳,看向忽然进来的季安:「你要做什么?」 「把这碗汤喝了。」 陈静云摇头,一脸警惕地看着他:「我不喝。」 季安脸色沉了沉:「乖一些,别逼我动手。」他说着便要上前:「你想让我一口一口喂你喝?」 陈静云立时改口:「我喝。」她接过碗,快速喝干净:「好了。」 她倒也不怕他在汤里下毒。她心想如果他要杀她,她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然而她喝下汤没多久,就觉得脑袋昏昏沉沉,意识也有些模糊了。她勉强定了定神,去看季安:「你,你给我喝了什么?」 季安没有回答,只在她身体软下来时,伸臂接住了她。 锦衣卫的人在京城搜寻,或许没多久就会找来。他虽然掩饰了身份,但还是小心为上。他想远离京城这是非之地,当然,也要带她走。这么做,是不想她在路上闹,免得再出事端。 季安命人备了马车,满脸络腮胡子的他与被乔装过后仍在昏迷中的陈静云共处于马车内。 马车向城门口驶去。 城门口守卫颇严,出入之人皆要接受盘查。 季安早准备好了说辞,只说车中人重病,进城看病,无甚作用,只能回去。 守卫掀开车帘,看了看车中昏睡的人,没发现可疑之处,挥手放行。 季安悄然松一口气,连连道谢后离开。 罗北远远看见一个有些眼熟的背影出城去了,一时也想不起来是谁。他随口问旁边的守卫:「那人是谁?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哦,一个络腮大汉,也可怜。媳妇儿病了,到京城求名医治病,也没治好,只能带回去了。」 第54章 「没治好还带回去?」罗北问。 「对啊,回家等死嘛。」守卫回答,「总不能死在外头。」 罗北点一点头,也没再问。 这会儿出城进城的人多,他留神审查来往之人,也没有闲情去想其他。 太阳升起,渐渐暖和起来,罗北偏头看了看太阳,不知怎么,心里一动,忽的想起那年大雨,他假扮成季安的模样去救陈姑娘的事情。 方才那个络腮大汉的背影和季安的脸在他面前交替闪现。 他心思转了又转,忽道:「不对!不对不对!」 脸可以伪装,身形也能修饰,可再完美也难免会还有一点漏洞。 罗北不确定那个络腮大汉是不是他要找的人,但是他既然生疑,就要去核实一下。 他不想抱憾终身。 来不及多想,罗北直接带了一些兄弟骑马出城追赶。 是与不是,总要看看才知道。 马车出城后,季安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先离开京城这是非地,后面都好说。他低头看了看枕在自己腿上昏睡的陈静云,心想她其实性子软的很。诚然她现在不愿意,可是等时间久了,又远离京城。他对她好一些,她未必不能转了心意。 届时她人生地不熟,他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她再怨他气他,也奈何不了他。等他们真做了夫妻,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上元节的灯会上,他忽然出现在她面前,确实是过于冲动了,但如今看来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等他得偿所愿,他的那些耿耿于怀与不甘也都会慢慢消散的。 想到这里,他难得的生出了一些柔情,伸手摸了摸她微乱的头发,吩咐车夫行的更快一些。 他今日离京,怕被人发现异常,并未和其他人同行。他们得去约定的场所会合。 马车行的快,难免会有些颠簸。 陈静云恍惚间似乎是在做梦,时而是在船上,时而是在轿中。她脑袋昏昏沉沉,眼皮也很沉重,几乎要睁不开。 等她终于睁开眼睛时,却被眼前的络腮大汉给吓住了。她「啊」的惊呼了一声,瞬间清醒。 见她醒来,季安低低一笑:「怎么?认不出我了?」 陈静云愣了一会儿,才看出这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人是季安:「你,你……」 「我什么?你比较喜欢我这样?」已经离开京城了,季安心情不错。 陈静云打量四周,念头转了几转:「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这是在哪儿?」她转身去掀车帘,脸色苍白:「我要下车。」 季安伸手按住了她的胳膊:「别闹了,我们已经离开京城了。以后就安全了。咱们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 陈静云脑海一片混乱,心底隐隐有个声音:不行,不能这样! 「让马车停下!我要下车!」陈静云努力挣脱他的束缚,「你让我下车!」 季安脸色沉了下来:「下车?」他扬声道:「老李,再快一些。」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响亮的马鞭声,马车果真更快了一些。 陈静云身形不稳,她挣扎着站起来,喃声道:「我要下车,下车……」 她知道,如果跟着他这么走了,她这一辈子恐怕都难再从他身边逃开了。 季安笑了笑:「行啊,那你下吧。」 陈静云深深吸了一口气,爬行两步到马车口,她闭上眼睛,果然作势便要往下跳。 季安大惊,伸臂将她捞回来,怒道:「你要干什么?你还真要跳?」 陈静云怔怔的,一丝表情也没有。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道:「我不能跟你走。」她小声而又固执地重复了一遍:「我不会跟你走的。」 季安紧紧拉着她的胳膊不肯松开,咬牙:「好,很好。」 也不知道他的好究竟指的是什么。 车夫老李忽道:「主子,后面好像有人马跟着。」 季安闻言,神情微变,掀开了车帘的一角往后看去,果真见到远远的一行人马疾驰而来。隔得远,看得不甚清楚,但观其服饰,隐约可知是锦衣卫。 他心里一咯噔,这是锦衣卫追上来了。而且,极有可能是冲着他们来的。 陈静云看他变了脸色,也顺势望去。她看不清来者是谁,但看季安的神情也能猜出一二:「是大表哥的人吗?」 季安不答。 陈静云努力挣开他的束缚,轻声道:「你放我走吧,我现在下车,应该还来得及。要是被他们发现,你肯定活不成了。」 季安心头慌乱之余,听见这话,居然还笑了一下:「你到底还是不想我死。」略一停顿,他又道:「你以为你现在下车,他们就会放过我了?他们如果是冲咱们来的,你做什么都没用。如果不是冲着咱们,你平白下去做什么?」他高声吩咐车夫:「老李,再快一些,往左拐,甩开他们。」 「往左就是福明山了。」老李的声音自马车外飘来。 季安沉声道:「那就去福明山。」 「福明山?」陈静云大惊,「你要做什么?」 季安并不回答。 车前套的马也是千里良驹,但是毕竟驾着车,又如何能与快马相比?眼看着距离越来越短,陈静云一时也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希望被发现了。 正处在马车口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也不管马车疾驰,纵身便跳。 季安正留神观察后面追赶的人们,一时不察,见她居然又要跳车。他大惊失色,狠命拽住她的脚踝,用力一拉,使其跌倒。他也不松手,直接问道:「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要想逃,等他们追上了,你大声呼救,他们杀了我以后自会救你回去。又何必这样不顾性命,你连一刻都等不得了吗?」 第55章 他今日出逃,为了不引起城门口守卫的注意,特地遣散身边人。这次跟着他的,也只有车夫老李一人。如果跟锦衣卫正面相对的话,他绝无丝毫胜算。 一想到自己今日会把性命交代在这里,他心中满是不甘。他费尽心思假死脱身,竟又这样回到原点吗? 他不想落到锦衣卫手里,与其被杀身亡,还不如连人带车,直接从福明山上坠下,倒也干净。他偏头看了一眼陈静云,他心说,有她陪着,也不算是太孤单。不过对她而言,到底是太狠了一些。 陈静云稳了稳心神,她眼眶微红,小声道:「你也知道,他们追上你后,你会死的。」 季安怔了一瞬:「那你还不肯多陪我一会儿?也真够狠的。」 「我讨厌你,很讨厌很讨厌你。你不是个好人,你还不让我好过。」陈静云看着他,在他勃然作色时,又轻声续了一句,「但是我不想你死。」 「你……」季安愣了愣,轻轻「嗯」了一声。他双目微阖,一时也说不上来心里究竟是何滋味。 陈静云轻声道:「我跳下去,肯定会受伤,但也能引起他们的注意,稍微拖一会儿。你也别乘车了,干脆骑马走吧,以后做个好人,老老实实的,别再做坏事了。」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知道他不是好人,可她到底还是狠不下心任他去死。 季安望着她,心绪复杂。危险来临时,他想的是实在不行,还能拖着她一起死,也算够本。而她想的却是让他活下来。 她明明多次说对他一点情意也没有,却还是想让他活着。 季安想笑,他动了动唇,并没有笑出来。正要开口说话,忽听老李一声惊呼,马疯了一般乱撞起来。 此刻马车行走在山道上,后面是紧追不舍的锦衣卫。 罗北带人追来,先时还只是怀疑,后来见前面的马车越行越快,丝毫不理会他们的高呼,他几乎能断定,这其中肯定有诈了。 他心中半喜半忧,喜的是大概很快就能救回陈姑娘,忧的是万一对方狗急跳墙,真做了伤害陈姑娘的事情,那可如何是好。 罗北一面教人回去请求援助,同时自己带人紧紧追赶。 眼看着山道越来越险,罗北的双眉也越皱越紧。 季安问了老李,才知道是老李还嫌车慢,干脆用匕首刺了马臀。马横冲直撞,马车里的人也被颠得狼狈不堪。 陈静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来晃去,头发散乱,也无法认真去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 季安忽然开口:「想让我活着?」 「啊?」陈静云怔了怔,轻轻点头。不过她想,她的想法其实没什么用。反正她什么也做不了。 「行,那就活着。」季安说着,拔出藏在靴筒里的匕首,「嗖」的一声,扔掉匕首鞘,他笑笑,「还需要你的配合。」 低头扫过自己脖颈处忽然多出的锋利的匕首,陈静云忍不住低呼一声:「你,你要做什么?」 锦衣卫的人已经追上来了。 「快束手就擒!」 「快停下,否则就放箭了!」 …… 高呼声不断,陈静云此刻也猜到了季安的意图,她轻声道:「你是要拿我做人质吗?我只是一个平民百姓,应该没什么用。」 而且,山道崎岖,又怎么好逃脱?她心里一动,季安让人往福明山跑,是不是没想逃走? 季安没有回答她,只让车夫停了下来。 罗北一直紧跟着马车,见马车停下,待要驱马上前,却见马车里钻出来两个人。罗北一眼就看到了被人用匕首挟持着的陈静云。 虽然她的外貌被刻意修饰过,但是在看到她眼睛的那一瞬,他就认出了她。另外一个人,也不难猜,正是本该已经死去的季安。 罗北心口一紧,高声道:「你放了陈姑娘。」 他不知道季安会不会真的动手,但他不敢冒险。 「让我走。」季安低声道,「备一匹快马,一点干粮,送我离开这儿。」 罗北摇头:「我劝你不要挣扎了,即使你离开这里,又能逃到哪里去?」 「这就不劳你操心了。」季安说着手里的匕首微微动了一动,锋利的刃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寒芒,「快一点,不然我就动手了。」 罗北哪敢大意,连忙道:「好,好,你别冲动。有快马,也有干粮。」他说着示意属下将马匹让出来。同时负于身后的手悄悄做了个动作。 锦衣卫之间素有默契,他这手势是什么意思,旁人也都清楚。 罗北小心与季安周旋:「这里都是良驹,你可以自己挑一匹。不过干粮,我们出门在外,也带不了多少干粮。还得需要准备……」 「没有干粮就算了。」季安随口道,关于干粮,他本来就只是随口一提而已。 然而他忽然意识到不对了。 利箭伴随着破空的声音呼啸而至。他来不及多想,环着陈静云的腰,匆忙往旁边闪避。 山道狭窄,两侧是山崖。他只顾着躲飞来的利箭,却没留意一脚踩空,竟直直坠了下去。 罗北猛地瞪大了眼睛:「陈姑娘!」 他心中满是悔意,山崖陡峭,崖下是寒潭。人就这么跌落下去,哪里还会有活路?他赶紧上前查看,却看到崖壁上有一株树,正斜斜挂着两个人。 原来他们幸运,竟挂在了树上。 罗北眼眶一热,刚念一声「阿弥陀佛」,还没来得及庆幸,就发现那树并不甚粗壮,根本无法承受两个人的重量,晃晃悠悠,随时有断裂的可能。他颤声道:「快,快去拿绳子!」 此时陈静云双眼紧闭,动也不敢动。 第56章 到了这个时候,她想到的居然是那年初冬,嘉宜在福明山上遇险,是不是也是这般? 「这树干承受不了两个人的重量。再待一会儿断了,谁都活不了。」季安的声音忽然在头顶响起,「咱们最多只能活一个。你希望我活着,是吗?」 陈静云睁开了眼睛,怔怔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季安轻轻笑了笑:「我明白了。」 陈静云不解,明白什么? 「你说我对你一点情意也没有,是不对的。」季安松开手,张开双臂,「我还是喜欢叫你婉儿。」 他话音未落,人就飞速向下掉落。 陈静云双目圆睁,脑海一片空白。 …… 陈静云被救上来以后,锦衣卫也在附近搜寻,毫无所获。 大约在鬼门关走了一遭,陈静云回去以后就病了一场。 韩嘉宜还在月子里,不好来见她。表哥陆显倒是时常探望。 他大致知道表妹的此番遭际,不胜唏嘘。见表妹的神情,隐约猜出表妹心里存了事。他有意无意开解:「其实你也不必觉得亏欠他。你想啊,他犯过事儿,就算被救上来,也是个死,没必要再搭上你一条命,是吧?再说,要不是他抓走了你,你也不会面临那样的危险。种什么因,结什么果,一切都是定数。你要做的,是好好养身体……」 陈静云点点头,轻声道:「我知道的。」她甚至还冲表哥笑了笑:「我都明白。」 她只是没想到,他会那么做罢了。 陈静云病后,精心调养月余,渐渐康复。未几,庄子那边传来消息,说她的母亲梅姨妈病了。 陆显将这件事告诉她时,脸上闪过犹疑之色:「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陈静云点头:「嗯。」她心里如同明镜一般,隐隐猜到娘的病可能不大好。 果然,在城郊的庄子上,她看见了阔别多久的母亲。 梅姨妈当初还在长宁侯府时,过的也是养尊处优的生活。后来到了城郊庄子上,一切都不能再与旧日相比。她一向心气颇高,自然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不免郁结于心,久而久之,忧郁成疾。 这是陈静云自从那天被母亲推出门外后,第一次和母亲见面。望着形容枯槁的母亲,她不自觉红了眼眶,嘴唇动了几动,才唤出那声:「娘……」眼泪跟着扑簌簌便落了下来。 梅姨妈看到她,眼中闪现一些光亮:「静……云……」 女儿仍做姑娘打扮,很明显尚且待字闺中。梅姨妈握着女儿的手,有千言万语想对女儿说,却都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却只说了一声:「娘对不住你……」 她开始后悔了,后悔自己曾经的一些举动。是她自作主张让静云差点遇险,也是她让静云彻底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 陈静云反握住母亲的手。她知道娘做过不好的事情,可这毕竟是她娘。怨又能有几时呢? 梅姨妈是在一个大雨的午后去世的。 陈静云心里空空的,倒没有她想象中的悲痛,更多的是茫然。她一时想到了很多,时而是母亲带着她投奔侯府,时而是娘将她推出门去……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陆显包揽了梅姨妈的身后事,不让陈静云操心。 罗北也以晚辈的身份吊唁,他试着宽慰陈静云,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温声道:「人死不能复生,你还请节哀。」 一身重孝的陈静云施了一礼,忽道:「罗义士,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罗北精神一震:「陈姑娘想说什么?」 陈静云沉默了一会儿,转身取出一物交给罗北:「这些东西,还请罗义士先收回去。」 见她递过来的,赫然是他先时送给她的「大阿福」,罗北心里一咯噔,猛地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来,声音也不由地微微发颤:「陈姑娘这是干什么?」他并不伸手去接。 陈静云垂眸,轻声道:「我母亲亡故,我作为女儿,要守孝三年。」 「我,我可以等你。」罗北几乎是冲口而出,「别说三年,三十年我也能等得。」 陈静云摇了摇头:「可是,我不想你等。」 罗北的脸色微微变了,他想了一想,试探着问:「为什么?是,是因为那天的事情?那天我……」 那天在福明山,他命人出手,虽然最后陈姑娘性命无损,但到底九死一生,饱受惊吓。亲眼目睹季安坠崖后,陈姑娘双目无神,表情呆滞,如同失了魂一般。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而且后来她还缠绵病榻月余。 这件事他想起来就后怕,如果陈姑娘因此而恼了他,他一点都不意外。 「不是。」陈静云缓缓摇头,「是我自己的缘故。」她抬眸望着罗北,脸带歉意:「我最开始想着,你对我有救命之恩,反正我也无法回报。你愿意娶我,那我便嫁你就是。你对我好,我也努力对你好。可我后来觉得,这好像对你不太公平。」 罗北抿了抿唇:「陈姑娘,我……」他忍不住道:「这世上这么多夫妻,也不一定都是两情相悦……」 「可罗大哥你不一样。你是个好人,你应该和一个好姑娘共度一生,而不是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我配不上你。」 罗北急道:「不,你就是好姑娘,你没什么配不上我的。是我配不上你。是我害你两次遇险,没保护好你。我……」 陈静云静静地看着他,满脸歉意。 罗北怔了好一会儿,才问:「没有一丝可能了吗?」 陈静云心中歉意更浓,低低地道:「对不起……」 罗北转过身,试着笑笑:「我,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假扮成了陆夫人的模样。你误以为我是她,你冲我笑,还试着牵我的手跟我说话……」 第57章 那时他就想着,如果能娶了她该有多好。可惜他托了老大去试探,却遭到了她母亲的反对。后来他从季安那里把她救出来,还开心自己能帮到她。前一段时间,他觉得都有些可能了,不想又成了今日这般模样。 陈静云听得心里发酸,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收回方才的话,但最终她只是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罗北回头,努力地笑,脸颊上两个酒窝格外明显,「你能告诉我你的心里话,我很高兴。」他理了理情绪,继续道:「我也不难过,真的。你刚失亲人,你的难过肯定远胜于我。不要想太多。」 陈静云的眼泪忍不住再次掉了下来。 「那‘大阿福’你留着玩儿吧。你叫我一声罗大哥,我还不能给你一点小玩意儿?」罗北故作轻松道,「还是说,你送我的那个我已经用旧了的荷包,你想再收回去?」 陈静云连连摇头。 「那我走啦!」罗北深吸了一口气,「我有空了再来看你。」他胡乱摆了摆手,大步离去。 陆显知道此事,已经是数日后,他对此甚是不解,本想着表妹新丧母,不该来询问她。但毕竟事关她的终身大事,他思前想后,还是开了口。 陈静云也不瞒他:「确有此事。」 「等三年也没什么的。」陆显道,「男人嘛,迟个三年五载成亲,也都正常。你不必担心耽搁了他。」 陈静云看了表哥一眼,将自己对罗北说的那番话又冲表哥讲了一遍。 陆显沉默了一会儿,才道:「看来你果真是对他无意。」 对此他虽然遗憾,但也并不反对。作为表妹为数不多的亲人,他更希望她能幸福,而不是为了报恩如何如何。 「你……」陆显犹豫了一瞬,问道,「是因为季安的缘故吗?你,对他有意?」 陈静云诧异地看着他,有些怔忪,但还是摇摇头:「也不是,和他没什么关系。我怎么可能对他有意?」她低头,长长的睫羽垂下,遮住眼中的情绪:「我只是有些累了。」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陆显忍不住问。不等陈静云回答,他就又摆手了,「算了,等你先出了孝再说吧。」 他还记得表妹刚从季府被揪出来时,还曾想着出家来着。他可不希望表妹自此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这一年,陆显娶了袁家姑娘袁佩秀进门。 袁佩秀性子活泼,古灵精怪。她刚一进府,就和年龄相仿的陈静云熟悉起来。她自小家庭美满,父母宠爱,婚事也顺遂,对待陈静云就不免带了一些怜惜之意。 住在定国公府的韩嘉宜也时常会带了女儿回侯府。 三个年龄相近的女子相处和睦,逐渐亲近。 陈静云格外喜欢韩嘉宜的女儿,只要看到,脸上就会不自觉露出笑容来。有时候看着单纯不知事的孩子,她的心会渐渐宁静。 袁佩秀对丈夫说道:「表妹太安静了,静了易多思,多思就容易感伤,得让她多走走转转散散心。」 陆显叹道:「可惜她如今正在孝中,也不好轻易外出。」 袁佩秀也跟着叹息:「守孝要三年呢,逝者已矣,生者应该好好生活才是。」 陆显只点了点头,个中细节,也不好同妻子仔细分说。 不过时间大概是最好的良药,对于陈静云而言,尤其如此。 她的两个好友,嘉宜会给她看有趣的话本子以及新奇的游记,会给她讲外面的见闻。表嫂袁佩秀信誓旦旦,说要教会她舞狮。 生活远比她以为的要精彩的多。她曾想过,吃斋念佛一辈子,可后来又觉得,或许还可以有其他的活法。她只有过得好,才不辜负那些一直关心她的人。 陆显不放心表妹,恐其存了心事在心里,竟将自己私下开书坊一事告诉了表妹。 陈静云目瞪口呆:「竟,竟有这样的事?」她轻声夸赞:「表哥真厉害。」 对这样的夸赞,陆显受用的同时,又有些心虚:「我这不算厉害,都是仰仗别人的功劳。」有郭大罩着,又有嘉宜的独家话本,生意还不赖。他咳嗽一声,说出自己的真正意图:「我想着,你若有空,可以帮我照看一下书坊的生意。」 「我?我吗?」陈静云诧异,又连忙摆手,「我没试过这些。」 她倒也跟着沈氏学过打理店铺,但并未真正实践过。突然让她帮忙照管生意,她不免慌乱不安。 然而陆显去表现的很信任她的样子:「总要尝试的嘛,你也学过,试试吧,真不行还有我在你身后把关呢。我实在是忙得很,抽不开身,不然也不会让你帮忙。」 他说的情真意切,陈静云自然不好推辞,就应了下来。反正也已出了热孝,表哥对她很好,她也该帮表哥的忙。她办事认真而细心,答应了表哥照管书坊,就一心一意为了书坊的发展而出谋划策,生活忙碌而充实。 陆显见状颇为欣慰,他倒也不是真的想让她帮忙看管书坊,书坊其实早就走上正轨了。他主要是想让表妹有个消遣,怕表妹沉湎旧事而伤感。这还是秀秀和嘉宜给的他灵感。 不只是他,侯府其他人也希望陈静云的日子可以过得更顺遂一些。 梅姨妈过世后,沈氏对陈静云愈发怜爱。得知与罗北一事不成,沈氏没说什么,却又开始暗暗留意适龄的儿郎。她心中也颇唏嘘,兜兜转转,到头来竟又是她帮静云张罗婚事。 梅姨妈下药一事还未发生之前,沈氏对陈静云的事情很上心,那件事以后,她渐渐心冷,决定不再管静云的事情。如今那些芥蒂随着梅姨妈的去世而消散,陆家的几个小辈终身大事都有了着落,只剩了静云一人。她不免操心的多一些。不过静云仍在孝中,她虽有种种想法,也不能拿到明面上来。 第58章 沈氏在与京中命妇们来往时,会有意无意提起府里的表姑娘。根据她的态度,旁人也知道这个表姑娘虽然不是真正的侯府千金,但是分量似乎不轻,且性情温柔人又孝顺,正为母守孝。有心者就开始留意了。 陈静云对这些还不大清楚,她一心忙着书坊的事情,有时觉得这样的生活也挺好,甚至还隐隐生出了自己也开店做生意的念头。她同韩嘉宜说起自己的想法。 「很好啊。」韩嘉宜毫不犹豫地点头支持,「有这样的想法很好。」 「你也觉得好?」 韩嘉宜笑笑:「是啊,你喜欢,又能做好,为什么不试试?自己有赚钱的本事,多好。」 陈静云忧心忡忡:「那若是赔了呢?」 韩嘉宜微怔,继而失笑:「还没试呢,就说赔了。哪有这样的道理?你若想稳妥一些,就下的本小一点,慢慢来。」 陈静云点头,深以为然。 陆显得知表妹有这样的想法后,大喜过望,双手赞成。他最怕的就是表妹再生出出家的心思来,既然有开店的念头,那就说明心还在红尘。想开铺子,好啊,他大力支持。 于是,在陆显等人的帮助下,陈静云名下有了第一家铺子。力求稳妥,她开的也是书坊。她如同当时的陆显那般,在最开始几乎将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书坊上。 陆显悄悄让人打点过,旁人知道是长宁侯府的铺子,也无人造次生事。 韩嘉宜挑时间特意写了一个新的故事给了陈静云。 陈静云讶异非常:「嘉宜认得澹台公子?」 韩嘉宜想了想,干脆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陈静云蓦地瞪大了眼睛:「真,真的?」 韩嘉宜点头:「我难道还会骗你吗?」 陈静云挽了韩嘉宜的手:「谁说不会?你不是瞒了我好几年吗?」 澹台公子的名头,她自然也听过的,她知道这是嘉宜在为她开的书坊打名头。想到大家对她的帮助,她心里涌起阵阵暖流,伸臂抱了抱韩嘉宜,轻声道:「嘉宜,真好……」 韩嘉宜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陈静云松开她,笑了笑,「我想元宵了。」 韩嘉宜的女儿生在元宵节,所以小名叫做元宵。 韩嘉宜轻笑:「奶娘抱着呢,这会儿风大,我就没带她过来。我这就回去了,她要是不见我,哭了怎么办?」 陈静云「嗯」了一声:「真好。」 她忙碌之余有时也会觉得孤单。沈夫人、表哥表嫂、嘉宜他们对她都很好,但他们也都有更重要的人。夜深人静时,她会感到茫然,她想要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 她年纪不算大,但是好像已经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大家都在帮她,可是她似乎并不想依附别人一辈子。 第一家书坊的成功让陈静云欣喜异常。——她虽不用天天到店里照看,但是劳心劳力,花的精力一点都不少。前一段时间的忙碌让她瘦了一些,不过精神头却比先时更好了,神采奕奕,双目湛然有神。 萌生了新想法的她,再一次找韩嘉宜商量。 「你想开个糕点铺子?」韩嘉宜微怔。 「是啊。」陈静云点了点头,面带笑意,「开书坊是因为我先时帮表哥打理书坊,觉得更稳妥一些。可我自己,其实更喜欢糕点的。」 「唔。」韩嘉宜轻声道,「也是。」 她记得梅姨妈擅长做各样糕点,静云跟着耳濡目染,也学过不少。静云做的糕点也是一绝。 陈静云继续道:「我做糕点的时候,会很开心。闻着糕点甜甜的气味,所有的烦恼都会消失不见。」 韩嘉宜略一思忖:「京中有名的糕点铺子不少,若要出彩,也不容易。不过,既然喜欢,咱们就多做些工作,好好经营。」 「你不反对吗?」陈静云眸中漾起了笑意。 韩嘉宜失笑:「我为什么要反对?难得你有喜欢的事情。」 她和二哥陆显一样,都希望静云可以快活一些。她犹记得她刚出月子时见到静云,白皙的面庞如同罩着一层青雾,整个人看着暮气沉沉。有时明明是对人笑,可是眼中却看不到笑意。 不只是韩嘉宜,沈氏以及陆显夫妇对此也甚是赞成。 在沈氏看来,诚然姑娘家不该醉心于商贾之道,但是打理铺子,赚些银钱,也不是坏事。静云性子偏软了一些,是该多历练历练。 袁佩秀的陪嫁里就有一个胭脂铺子,所以她很能理解表妹要开糕点铺,她还在私下里对丈夫道:「要是担心生意不好,可以请那位尝一尝,保准生意就好了。」 「哪一位?」陆显一时没反应过来。 袁佩秀揪了揪他的耳朵:「傻子,当然是宫里的那位啊。他以前在书院读书时,不是还带了糕点进书院吗?」 「这你都知道?不用说了,肯定是岳父跟你提的。」陆显脱口而出。 袁佩秀再次扯他耳朵:「傻子,傻子,你自己亲口跟我说的,你都忘了不成?」 夫妻俩一阵笑闹,但陆显并没有认真思考妻子的提议。他与郭大确实是好友,然而他并不想借郭大的光去做什么,尽管并不是什么大事。 不料陈静云的糕点铺开业后没多久,年轻的皇帝微服而至,题字后离去。 陈静云是数日后才知道这件事的,她早知表哥与皇帝关系匪浅,但从没想过自己也和皇帝有牵连。 陆显得了机会去向郭越道谢。 郭越只是摆了摆手:「谢什么?我就觉得挺好吃的。跟以前你带给我吃的,味道一样。」 陆显嘿嘿而笑,不由地回想起两人还在书院时的光景。 有了皇帝的墨宝,糕点铺生意兴隆。陈静云欣喜而又惶恐,她得了空就会去铺子里看看。鼻端充盈的甜香让她很有满足感。 第59章 及至三年孝满,陈静云名下的两个铺子已经有模有样了。她自己不曾察觉,她说话处事确实比先时从容了许多。 沈氏给她添了一些新衣,算是庆贺她正式出孝。末了,又含蓄提起了她的亲事。 陈静云微微愕然,亲事吗? 沈氏觑着她的神色,轻笑道:「可不是?你已经出孝了,也该考虑一下亲事了。我听你表哥说,罗大人不合适,我瞧着也不合适。没关系,京中好儿郎多的是,我也在帮你留意着呢。」 陈静云动了动唇:「我……沈夫人,我……」 「怎么了?」沈氏怔了一瞬,忽的想到一事,轻声问,「你心里有人?」 陈静云下意识摇头:「不是,并没有。」 她知道嘉宜和大表哥是因为两情相悦才成亲的,表哥和表嫂只怕也是这般。但是两情相悦到底是什么感觉,她自己却不甚清楚。曾经有两个男人想要娶她,她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因为情爱。 沈氏点点头,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那你有没有想过,要嫁一个什么样的郎君?」 什么样的?陈静云有些茫然了。 对嫁一个什么样的人,她从没有认真去思考过。刚有少女心事时,她也幻想过未来的夫婿,她接触过的男子也不多,也并没有什么具体的特征,只是一些:高大、善良、温和等泛泛之语。倒是她的母亲,时常在她跟前念叨,希望她嫁得贵婿。 后来她失去记忆,被季安捡了回去,误以为那是她未来的夫婿,自然也就没了其他的想法。 再后来,她得知季安欺骗了她,一切都是他编造的谎言。知道对她有救命之恩的罗北想娶她以后,她想了想,就同意了。 仔细想想,季安也好,罗北也罢,其实都不符合她一开始的幻想。 现在沈夫人问起她想嫁什么样的,她倒愣怔了。好一会儿才道:「真的要嫁人吗?」 「嗯?」沈氏愣了愣,「你还是不想嫁人?」不等陈静云回答,她就又道:「虽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但你若真不愿意嫁人,也没人强迫得了你,侯府也能容得下你。只是你真要一个人一辈子?」 「我……」陈静云动了动唇。一辈子太长久了,她并没有认真想过。 她挺满意于现在的状态,但有时也会羡慕嘉宜和表嫂。能和心仪之人共度一生,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她想了又想,轻声道:「也不是。若能得一人,共度一生,也很好啊。每天两个人说说话,看看日出日落,生个像元宵一样乖巧的娃娃,慢慢看她长大……」 这也是她最开始的想法啊,嫁得一个如意郎君,两人携手,一世美满。 沈氏笑道:「嗯,挺好。我还真以为你立志不嫁了呢。跟你说,我刚和离那会儿,也觉得自己就这么过一辈子就行了,还嫁什么人?可是,我后来遇上了侯爷,嫁了他这么多年也没后悔过。什么事都别说的太绝对。反正你现在刚出孝,咱们不妨慢慢来。你是不知道,有好几个夫人都等着你出孝呢。」 陈静云「嗯」了一声,诚恳道:「我明白。我的事情,多谢沈夫人费心了。」 「你这孩子,又在胡说了,什么费心不费心?」沈氏笑了,「我只盼着你们几个都能好好的,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陈静云点了点头,心里暖暖的。她知道,这世上还有很多人都在乎她,所以,她更要活得好好的。 晚间,陈静云看了会儿账簿才去休息。或许是因为白天提到了亲事,所以久不做梦的她深陷梦境。 时而是她在奔跑,后面有人追赶。时而是她悬挂在悬崖上,一低头就是万丈深渊。她听到季安在她耳边说:「我还是喜欢叫你婉儿」…… 陈静云猛地惊醒坐起,额头、后背已经冷汗涔涔,她大口大口喘息,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已经很久没做过这样的梦了。那件事刚发生之后,她几乎夜夜噩梦,不是季安掉崖,就是他血肉模糊出现在她面前。 后来才渐渐好了。 她想,她一点都不喜欢季安,甚至还怕他,讨厌他。但是当他以那样的方式死在她面前时,她还是忍不住害怕难过。她曾经安慰自己,说这是他咎由自取,如果他不来找她,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但是这样的安慰,效果并不明显,她依然会感到自责不安。 她希望罗北放弃她,一方面是确定自己对他无意,不想耽搁他。另一方面未尝没有一点其他的心思。 深深吸了一口气,陈静云重新躺下,努力去回想表哥说的话「既然活下来呢,那就好好活着,快快乐乐活着。不要想太多,生活还要继续呢。」 陈静云忙着书坊和糕点铺子的事情,有时也跟着沈夫人出门做客。她生的娇柔美丽,又明显在长宁侯府颇受重视,虽然因为守孝耽搁了几年,但是向沈氏打听她的人还真不少。 有些明显不合适的,沈氏直接就回了,不过其中也不乏不错的。沈氏思来想后,还是决定跟陈静云透个气。 平心而论,沈氏跟她提起的几个,都是极出色的后生。而且在陈静云看来,如果不是有侯府表小姐这个身份在,她只怕接触都接触不到。她心说,提亲的人可能冲的也不是她陈静云这个人,而是她是陆显的表妹,是长宁侯府唯一的适龄女子。 新帝登基后,陆家明显更受重视,表哥陆显是皇帝好友这件事也不是什么秘密。 「这个杨夫人,之前就挺喜欢你,还想邀请你去她府上做客,你还记得吗?」沈夫人笑道,「她有三个儿子。长子从文,次子从军,小儿子诗画双绝,在京城也颇有名气……」 「杨夫人?」陈静云怔了一瞬,不自觉想起旧事来。当初在沈夫人的寿宴上,杨夫人就对她表示出了很强烈的喜爱,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一会儿话,还又邀请她去做客。不过,没多久,娘就给嘉宜送去了下药的菌汤,之后事发,她也就再没见过杨夫人。 第60章 沈氏点头:「是啊,就是那个杨夫人。不过杨家三公子,样样都好,可惜有些呆气。不喜欢仕途经济,爱山水,好诗画……时常不着家。哦,还有那个,李府的二公子,当今皇后的同胞兄长,跟你同年,只比你大了几个月。相貌、家世都没得说……他们家家风也正,有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家规,家里没有异母兄弟,家庭和睦。可惜脾气很古怪……否则也不会到现在还没定亲。」 沈氏叹一口气,又道:「哦,还有几个家世差一些的。有个你表哥的同窗,学识不错,相貌也端正……」 沈氏说着说着,不由地叹息。若是早些年去给静云议亲就好了,守孝三年,到底是耽搁了。但她转念一想,长宁侯府更胜往日,从这一方面来考虑,也未必全是坏事。 陈静云反倒安慰她:「多谢沈夫人费心啦,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 她心说,沈氏跟她提到的那些人,说白了,全都是她高攀。 沈氏看她神色,轻声道:「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事关你的终身,你如果有想法,尽管说出来。」 「我?」陈静云轻声道,「我觉得沈夫人做主就好了。」 「嗯?」沈氏挑了挑眉。 陈静云笑笑:「沈夫人疼我,处处为我考虑。肯定选的是最合适的。」 她既无心爱之人,又无其他要求,只想嫁一合适郎君平稳度日。 沈氏笑了笑,心想这话倒也不假。她是真心盼着静云过得好。 她与陆显等人商量过后,最终定下的是杨三公子。 杨家三公子名叫杨奕,曾是陆显的同窗,喜好山水、尤善书画,在画坛颇有名气。 说来也有意思,在他母亲透露了结亲的想法之后不久,杨奕自己居然又上门了一次。 沈氏细问原因,方知他有次携画晚归,正逢大雨,偏巧碰上从书坊回来的陈静云。陈静云看他除去外衫护画,心下不忍,将伞借给了他。后来他为表谢意,特意作画赠给陈静云,偏偏她却不领情…… 得知两人竟有这样的渊源。沈氏心想,大概算是缘分。再加上有几年前杨夫人相中静云一事,更觉得是天意。犹不放心的沈氏还特意陆显打听杨奕人品。确定无不妥之处后,才算真正定了下来。 陈静云的婚后生活还不错。杨奕有些呆,待人却极其真诚。陈静云也有心把生活经营的好一些,两人相敬如宾,互相扶持。婆婆杨夫人先时就挺喜欢陈静云,见儿子成亲后成熟了不少,更是将此归功于儿媳。 旧日的那些事情,在陈静云心中也渐渐淡了。有时候,她甚至会怀疑,在她身上,真的发生过那样惊心动魄的事情么?会不会只是她的一个梦? 婚后的第三年,她在挣扎了一宿后,生下了一个儿子,眉目之间有几分她的影子。抱着孩子,她不自觉露出笑意。她想,这样也很好。 得知陈静云嫁人一事时,罗北刚从登州回到京城。他微微愣了愣,好一会儿才点一点头:「嗯,知道了。」 陈姑娘会嫁人,他其实并不意外,但听到这消息,还是不自觉心里一窒。 他后来也仔细回想过那日在福明山的事情,如果能重来,他或许不会让人放那支箭,他会找一个更合适的方法。 他心里也很清楚,是那支箭断了他和陈姑娘的所有可能。 但是老天并没有给他重来的机会。 这三年里,他在锦衣卫做事,甚是忙碌,闲了也私下打听陈姑娘动向。知道她开了书坊,开了糕点铺子,生意都不错,似乎是从旧事中走出来了。他为她高兴。有时他也想她将来会嫁个什么样的郎君,那人会不会对她好。 可是,真等她出嫁了,他却免不了感到一些失落。 和高明高亮两兄弟一起喝了酒,罗北睡了一场,随后精心准备了厚礼,托人转送给了陈静云,算是迟到的新婚贺礼。 他还特意跑到陈静云开的糕点铺,排队买了一份糕点,分给兄弟们。他平时不大爱吃糕点,但这甜甜的糕点,他吃着感觉还不错。 虽然失落,但日子还是要过的。男子汉,要拿得起,放得下。既是有缘无分,那就让它过去吧。 他心想,他自小父母双亡,原本就是一个人过日子。现在也不过是像从前那般一样,没什么大不了。 罗北在二十四岁那年娶妻。妻子是他去蜀中出任务时认识的一个姑娘,白皮肤,大眼睛,和他一样的圆脸,一笑俩酒窝。 他救了她以后,她就缠着他不肯放手了。 以前罗北在锦衣卫,年纪小又脸嫩,旁人都不自觉关照他一些。如今他倒成了她眼中稳重可靠的大哥哥了。 这感觉也挺新鲜。 一则她无依无靠,二则她挺合他眼缘,三则他也禁不住她痴缠,干脆就把这个叫清清的姑娘带回了京城。 当时他只知道他带回来的是个小麻烦,还不知道这个小麻烦后来会成为他的妻子,陪伴他一辈子。 【番外三:端午】 韩嘉宜早上醒来,天还没有大亮。 今天是五月初五端午节,原本她和陆晋应该在去睢阳的途中,但因为她发现有孕,只得暂且了原计划。 这让她在欣喜之余,不免有些许遗憾。 府里早挂上了艾草等物,节日的气氛倒也浓厚,但是这雄黄酒,韩嘉宜一点都沾不得了。 她刚刚暼了一眼酒杯,陆晋就将酒杯挪了过去,认真道:「太医说了,不能喝酒。」 「我没有要喝。」韩嘉宜下意识分辩,「我记得太医的叮嘱,而且我也不爱喝酒。」 陆晋眸中漾起笑意:「嗯,你不爱喝酒。」 「本来就是啊。」韩嘉宜脸颊鼓鼓的,「也就在你面前喝过几回。」 第6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陆晋眸中笑意更浓了,确实,嘉宜不善饮酒,一两杯就醉,醉了以后脸颊酡红,眼神迷离,神情娇憨,却比平时热情的多。 所以,他尤爱她喝酒后的娇态,却只想让她在自己面前饮酒。 不过如今她有孕,自然不能沾酒。 陆晋伸手剥了一个粽子,小心递到她唇边:「尝一尝,粽子,母亲亲手做的。」 韩嘉宜微微偏了头,凑近他,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 甜甜的,糯糯的,韩嘉宜觉得不错。 吃完了一个后,陆晋问:「还要吗?」 她望着他,双眸笑意流转:「还要。」 陆晋抬眸看了她一眼:「还要也不能再给你。」 「你——」韩嘉宜心知他在逗自己,轻哼一声,「你不给我,我难道自己没长手不会剥么?」 她也拿了个粽子,三两下除掉竹叶。她颇有些得意地看了他一眼。 嘉宜这孩子气的举动看得陆晋想笑。他只「嗯」了一声,也不说话。 然而,在韩嘉宜准备吃时,他却忽然握了她的手,径直送入自己口中。 韩嘉宜瞪大了眼睛:「你,你,你……」 陆晋将食物咽下,取出帕子慢条斯理擦了擦嘴:「好吃。」 韩嘉宜看着被他咬掉一口的粽子,眼珠子骨碌碌直转,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她跟陆晋相处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她都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我……」韩嘉宜扁了扁嘴,「你怎么这样啊!」 声音娇软,说是指责,不如说是撒娇。 陆晋这才道:「粽子是糯米所做,不宜克化。母亲特意叮嘱,你只能吃一个。」 他说完低头,就着她的手,又咬了一口粽子。 韩嘉宜另一只手指了指桌上盘中的若干粽子:「所以这些,都是你的?」 陆晋点头:「嗯。」 韩嘉宜深深吸了一口气,抬手将手中剩下的粽子递到了陆晋嘴边:「那你吃好了。」 陆晋看她神情,隐约能猜出她的心思,笑笑:「好了,虽然粽子不能多吃,可我给你准备的有其他东西。」 「什么?」韩嘉宜懒洋洋的,也没什么兴致。 陆晋扬声道:「呈上来。」 见侍者端盘进来,韩嘉宜稍微有点好奇了。等东西放下,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这是……」 这是一种模样十分精致的食物,颜色鲜艳,呈扇子状。 「面扇子啊。」韩嘉宜面带惊喜之色,「我只小时候吃过,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陆晋笑笑:「对,是面扇子。」 韩嘉宜方才的那一丝失落早就一扫而光,她含笑对陆晋道:「我家里有个帮工的厨娘来自陇地,端午节的时候,她就会做这个给我吃。不过她后来回了老家,我就没再吃过了。」 「嗯,陇地有在端午吃面扇子的习俗,那你尝尝,看跟你小时候吃的,是不是一个味道。」 韩嘉宜依言尝了一口:「我小时候很喜欢吃,可惜厨娘只有端午才肯做。」她不忘也让陆晋尝一尝,眼中满是期待:「好吃吧?」 「好吃。」陆晋应声回答。 韩嘉宜笑得眉眼弯弯,她心情大好,用脸颊蹭了蹭陆晋的脸颊,抱着他的胳膊笑道:「好喜欢你啊。」 「唔。」陆晋唇角不受控制上扬起来。他偶然得知此事后便留了心。不过他也没想到她竟然会这般欢喜。 【番外四:夏日】 韩嘉宜怀孕之后,除了嗜睡一些,倒也没有其他明显反应,胃口比先时还要好点。 陆晋先后向宫中御医以及有经验的嬷嬷讨教注意事项,除了在饮食上对她要求严格以外,在其他方面也格外上心。 他新配了妥帖稳重的嬷嬷来照顾她,又给她新添了几个丫鬟。而他自己也是,只要有空,就陪在她身边。或是同她说话解闷,或是陪她慢慢散步,细致体贴。 进入六月后,京城的天就越来越热了。 韩嘉宜晌午吃罢饭,略看一会儿书,就感到困意袭来。在丫鬟的服侍下,她除去外衫鞋袜,躺在竹床上小憩。 雪竹取了蒲扇,要帮她扇风,被她拦住了。 「你这样我睡不着。」韩嘉宜轻笑,「你知道,我不习惯睡觉时旁边有人。」 雪竹「嗯」了一声:「姑娘不热么?」 「还好,心静自然凉,也不是很热。」韩嘉宜指了指窗,「帮我把窗子打开,窗纱放下来就行了。大中午的,你也去歇一会儿吧,我有事会叫你。」 雪竹跟随韩嘉宜数年,当然清楚姑娘的性子,知道不爱叫人跟着。她略一思忖:「我就在耳房,姑娘有事唤一声,我就知道了。」 韩嘉宜点点头,在雪竹离去后,拿起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给自己扇风。 困意越来越浓,眼皮沉重得快要睁不开了。不知何时,她手劲一松,蒲扇脱手,而她则沉沉睡去。 院子里的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偶尔有凉风穿过窗纱吹进来,稍微缓解一下闷热。 陆晋放轻脚步走进来时,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幅美人酣睡图。 韩嘉宜躺在竹床上,一头青丝铺陈开来,白玉般的脸颊因为熟睡而生出了一抹红晕。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好梦,唇角犹带着一抹笑意。因为天热,她白皙柔嫩的脖颈中微有汗意,有一绺头发甚至黏在了她脖子上。 陆晋视线微移,大约是因为熟睡的缘故,她的衣裳稍微有些乱,枫红色的纱裙下,秀美的锁骨清晰可见。 他心生爱怜之意,动作极轻拿起蒲扇,在旁边为她打扇,送去阵阵凉意。 第62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韩嘉宜这一觉睡了很久,颇为舒坦。她一睁眼,就看到了陆晋,微觉讶然。她坐起身:「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叫我?」 「有一会儿了。」陆晋眸中漾起极浅的笑意,「见你睡得香,不想打扰你。」 他这才在她身旁坐下,继续打扇:「今天觉得怎么样?」 韩嘉宜随手整理了一下头发:「挺好的,中午吃了一碗饭,睡得也好。」她瞧了一眼被他握在手里的扇子,笑问:「你是在一直给我打扇吗?可真要谢谢你啦。」她说着凑近他,在他脸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嗯?」陆晋本想说,这点小事,也值得道谢?但是他发觉她近来似乎喜欢用亲昵的举动来表示欢喜。是以,他不但生生受了,还绷着脸:「这就算道谢了么?」 「什么?」 陆晋勾唇一笑,伸手捧着她的脸,吻上了她红艳的唇。 他掌心的温度烫的惊人,瞬间就灼红了韩嘉宜的脸。然而他的亲吻却温柔而细致,如同丝丝春雨,又像是以前饮过的果子酒,令她有种熏熏然的沉醉感。 韩嘉宜直到他的唇落在锁骨上,才猛然惊醒过来,她那不知何处安放的手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躲开他的亲吻,轻声道:「别了,停下,我还要沐浴呢,我脖子里都是汗……我肚子里有孩子呢。」 陆晋松开了她,见她双目含情,面如胭脂,他低低一笑,目光幽深。他轻轻「嗯」了一声。 「你笑什么?」韩嘉宜嗔道,她以手为扇胡乱扇了两下,希望降低脸颊的温度。 「我知道。」陆晋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扇子,「我只是想教你一下,什么才是亲吻。」他一面替她打扇,一面似笑非笑:「怎么教了这么多次了,还没学会?」 「你——」韩嘉宜瞪了他一眼,不再理会他,扬声道,「雪竹,备水,我要沐浴。」 「知道了!」雪竹在院子里脆生生回答。 「你如今有孕,沐浴不方便,我服侍你吧?」陆晋低声道。 「有雪竹就够了。」韩嘉宜脱口而出,她转念一想,又放软了语气,柔声道,「你先歇一会儿,自有用你的时候。」 韩嘉宜沐浴时,陆晋已教人准备了干净的巾帕。她刚一出浴,他便自动接过了为她擦拭头发的活计。 这件事他常做,早就得心应手了。 韩嘉宜枕在他腿上,任由他侍弄。许久之后,她才慢悠悠开口:「我想写个新故事……」 陆晋毫不犹豫:「不行。」停顿了一下,他又道:「你写的时候,兴致上来,一写就是几个时辰,耗时耗力,又伤眼睛。又不缺那几个钱。」 「可我想写。」韩嘉宜眼珠转了转,随即诌了一个理由,「我都承诺二哥了,十月初就要刊印发卖的。」 陆晋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陆显这小子,他不是胡闹么?」 韩嘉宜连忙道:「是我主动跟他提的,也不能怪他啊。」她冲他笑笑,有意撒娇:「我每天只写一会儿,很短的,我是真的想写嘛。大哥,好哥哥,相公……」 她刻意之下,原本就甜美的声音比平时娇媚了许多。陆晋哪里受得了她的痴缠?差点就要同意了,但还是抿了抿唇:「既然只写一点,那我替你写。」 「啊?」韩嘉宜一时没反应过来。 陆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不是说一天只写一会儿吗?我来帮你写。如果不放心,那你口述,我笔录。」 韩嘉宜眨了眨眼,她之所以要在十月初全部完成能印出来,是因为这是她要送给陆晋的生辰贺礼啊。让他自己提笔写下来,好像有点怪怪的。 「怎么样?」陆晋问。 韩嘉宜想了想:「那行吧。」 反正是化了名的,他也不一定能猜出来吧? 「不过,我还有个小小的要求。」陆晋状似漫不经心道。 韩嘉宜心情极好:「你说。」 「你方才叫我什么?再叫一次。」陆晋眸中的笑意已遮掩不住,「我还挺喜欢的。」 「嗯?」韩嘉宜心念微转,方才的记忆很快浮现,她红了脸,蓦地拔高声音,「陆晋!」 但羞恼归羞恼,她还是小声唤道:「大哥,相公,好哥哥……」 她声音甜腻,不亚于方才,同时伸臂抱住了他。 【番外五:生辰】 刚到十月,韩嘉宜就开始期待起来。 十月初四是陆晋的生辰,她早早地就为他准备好了礼物,只等着给他一个惊喜。 陆晋提前声明了今年不过寿,但韩嘉宜作为最亲近的妻子,自然是不同的。 清早,韩嘉宜睁开眼睛,打算今天的第一句话就是祝他生辰快乐。然而她向身侧一看,却不见了他的身影。 「咦?」韩嘉宜慢悠悠坐起身来,心头微觉懊恼。她有孕后睡得沉,竟然连他何时走了都不知道。 听到房内的动静,丫鬟们匆忙入内,帮她更衣洗漱。 她如今有孕五个多月,身子渐重,有些事情不大方便,她也就不拒绝旁人的帮忙。 收拾好后,韩嘉宜令丫鬟退下,只留了一个雪竹,轻声问:「大哥什么时候出去的?」 虽然已经做了夫妻,可她还是习惯用旧日的称呼,一时也没改口。 「卯时就出去了,看姑娘睡得沉,就没惊动你。」雪竹笑道,「姑娘,用早膳吧?」 韩嘉宜点一点头:「也好。」 雪竹一面让人将早点端过来,一面对韩嘉宜道:「这些都是国公爷亲自选定的,太医也说吃了对姑娘好,对小主子也好。」 韩嘉宜只「嗯」了一声,这些她都知道的。 用罢早饭,韩嘉宜扶着雪竹的手在院子里慢慢走了一会儿,直到四肢发热才停下来。太医叮嘱过,说怀孕期间适当走动,对胎儿更好。 第63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她看了会儿书,又休息了一会儿,然而直到晌午也没见陆晋回来。 韩嘉宜瞥一眼她早就备好的礼物,心中不免有些气恼。吃了午饭后,也不想再等了,自己直接去歇晌。 她在孕中,格外嗜睡。这一睡,就是一个多时辰。甫一睁眼,她就看到了坐在床边的陆晋。意识有点混沌的她,直接笑问:「你回来啦?」 陆晋笑笑:「我听说,你在等我?」 「呀。」经他这么一说,睡前的事情,她全想起来了。先前的那一点子情绪一扫而光,她攀着他的手坐起身来,指了指挂在桁上的外衫,「给我递一下。」 陆晋迅速照办,并帮她穿好了衣裳。 韩嘉宜迅速下床,几步走到木制的多宝盒边,取出一物,又走向陆晋:「嗯,给你的。」 陆晋心念急转,在她冲自己走过来时,就猜到了这是她送给自己的生辰贺礼。他快走几步,一手揽了她,一手接过东西。他挑一挑眉:「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韩嘉宜甜甜一笑,眉眼弯弯,如同新月。 「也对。」陆晋拉着她的手,重新在床边坐下,他打开了那个盒子,发现是一本书。他有点意外,「嗯?」 一看封皮,这不是前些日子,他每日帮她笔录的吗?已经刊印出来了,她神秘兮兮的,送的居然是这个?陆晋心里一琢磨,这是她的心血,也勉强算是他们合力完成的,拿这个给他做生辰贺礼,倒也应景。 韩嘉宜坐得端端正正,故意轻叹道:「唉,你的生辰,我也没什么好给你的……」 陆晋笑笑:「这就挺好啊,我很满意。」 见他口中夸着好,却不曾打开,韩嘉宜有点急了,也不再正襟危坐了,轻轻晃晃他的胳膊:「你倒是打开看一看啊。你难道什么都看不出来吗?」 陆晋闻言果真翻阅起来,不过他曾手书过一遍,对其中的内容并不陌生。虽然添了一些插画,但对他而言,还真没多少新鲜内容。 韩嘉宜连声提醒:「看后面,看后面啊。」 这一本与坊间出售的不一样,只有这么一本。 陆晋极听话,直接翻到了后面,他匆匆扫视过后,眼睛忽的迸发出耀眼的光彩来。 韩嘉宜觑着他的神色,小声道:「我只记得这么多,也就只写了这么多。你要是觉得有哪里不足的,可以自己补上。啊,是了,这个仅此一本,我也不想给别人知道……」 她话未说完,陆晋便欺身过来,直接吻上了她的唇。 韩嘉宜的话语被他吞没在唇舌间,好一会儿她才能重新地自由呼吸。彼时她已经两颊嫣红,明艳如同火红牡丹。 陆晋眸光沉沉,颇有些意犹未尽的模样:「这一笔,要不要加上?」 韩嘉宜涨红着脸,推了他一把,恶狠狠道:「不要!」她停了一下,声音渐低下去:「多难为情啊。」 她记的是温馨岁月,可不是闺房之事。 陆晋却不以为意:「反正又不给旁人看到,有什么难为情的?」 这书前面,是她所说的新故事,而后面却是她手写的他们两人的一些过往。 他们之间的点滴,就这样被她一字一句给记了下来。 他轻拥着她,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吻,轻声道:「这薄薄的半本可不够,咱们还有一生可写呢。」 他想他好像还没告诉她,她是老天赠与他的最好的礼物。 【番外六:元宵】 琉璃匆匆忙忙进来时,韩嘉宜正在翻看账本。 抬头看清琉璃的神色,韩嘉宜心里一咯噔:「怎么了?」 琉璃是她有孕时,陆晋新在她身边添的一个丫鬟,活泼而不失稳重。元宵出生后,琉璃就和奶娘一起看顾元宵。 「夫人,小姐她,她和鹅打起来了。」琉璃呼吸急促。 「什么?和谁打起来了?鹅?」韩嘉宜脸色蓦地一变,「她,她不是在午睡吗?」她定了定神:「带我去看看。」 她的女儿生在正月十五,因此小名儿叫做元宵。她是陆家的第一个孙辈,生的可爱伶俐,兼又十分的嘴甜,简直成了两府的心头肉。不止陆晋和韩嘉宜疼她,长宁侯府那边的长宁侯夫妇以及陆显夫妇也对她喜爱异常。 韩嘉宜素知女儿顽皮,但是得知其与鹅打架,还是不由地意外而担心。她曾听人说过,鹅凶猛异常,元宵才多大,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同鹅打架? 等她赶到现场时,显而易见,这一场「战争」已经结束了。 国公府的花园里,地面上掉了不少鹅毛,元宵嫩黄色的裙子上也粘了一些,她的鬏鬏乱蓬蓬的,小脸蛋脏兮兮的,但一双眼睛却甚是明亮。 韩嘉宜悄然松了一口气,还好,没被鹅伤着。 在她赶来的途中,早有人告知了她事情的经过。小丫头鬼精灵的很,先是假装午睡,后是支开了身边照看的人,直奔关鹅的笼子。 这一对母鹅,其实还有些来历。这是年初,高亮亲自提着笼子送来的,说是可以生蛋给元宵补身子。幼儿吃鹅蛋有益,韩嘉宜自然是知道的。她感念高亮的好意,是以国公府虽不缺鹅蛋,她还是道谢收了下来。 却没想到,元宵竟然盯上了这两只鹅。 看见母亲,元宵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晶莹整齐的细牙。她冲韩嘉宜伸手:「娘,抱抱。」 这般天真可爱,实在是不像追着鹅打而惹怒鹅的样子。 韩嘉宜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为什么要打鹅?」 元宵摇摇头:「没打,我要摸一摸它。」 「那你摸它做什么?」 元宵也有些委屈:「没摸过。」 「你……」韩嘉宜哭笑不得,「它要咬你怎么办?」 第64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我跑得快,它咬不到我。」元宵甚是自信的样子,「我还会上树。」 「你……」韩嘉宜气结,伸出纤长的食指,轻轻点了点女儿的额头,「你真出息了,还上树。」 她这个女儿,不大像小姑娘,皮得很,小小年纪,攀花折草。她教育了许久,才放过了府里的花草,不知何时又学会了爬树。 元宵笑得有些得意:「我能跟阿花爬的一样高。」 阿花是府上的一只花猫,肥肥胖胖。元宵很喜欢它,经常摸它柔软的毛。阿花会舒服得发出咕噜噜的声响。为什么鹅就不行? 韩嘉宜深深吸了一口气,认真严肃地告诉女儿:「以后不准再逗鹅。很危险的,你知不知道?它今天没咬你,是你运气好,不是你真能打得过它。你如果真被它咬伤了,你疼,娘也心疼。」 「娘,我知道错了。」元宵低着头,十分受教的模样。她记起自己上次生病吃药,娘在一旁心疼得掉泪的场景,「我不再摸它了。」 她虽然调皮捣蛋,但认错态度却一直很好。有时候韩嘉宜想下狠心惩罚她,看她乖巧伶俐的模样,都难以硬下心肠。 不过好在这孩子行事还算有度,知错就改,也不是教不好。 韩嘉宜自小与生母分离,对待女儿时,难免会倾注更多的心血。她同女儿说明道理,使其认识到自己的过错。又牵了女儿的手,带她去沐浴梳洗。 洗完澡,换了衣裳,元宵又成了玉雪可爱的小姑娘。她笑嘻嘻站在门口看了看太阳:「娘,我去等爹回来。」 韩嘉宜笑笑,牵着女儿的手来到院外。 果然不多久,就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由远及近。 元宵双目一亮:「爹爹!」 她直接抱住了父亲的腿不松手。 陆晋低头弯腰,将缠在腿上的小小身影抱在怀里:「元宵今天做什么了?」快步向妻子走去,同时含笑问女儿:「有没有惹你娘生气?」 元宵连连摇头:「没有,没有。」她眼珠子转了转,小声道:「我今天只做了一件事。」说着还伸出一根手指。 「嗯?」陆晋挑眉。 「是想爹爹啊。」元宵很认真的样子,「我今天在想爹爹。」 陆晋哈哈一笑,将女儿轻轻抛起又接住。 「爹爹,还要玩儿举高高,还要玩儿。」元宵咯咯直笑,心想,也不是完全说假话,她真的有想爹爹啊。 她想了想,又煞有其事道:「不止我想了,娘也在想爹爹。」 陆晋眸中笑意更浓,他点一点头,凝视着自己的妻子:「嗯,我也想你们。」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墨香财妻》卷一 作者:月见 02、《墨香财妻》卷二 作者:月见 03、《墨香财妻》卷三 作者:月见 04、《墨香财妻》卷四 作者:月见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