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如花美眷叼回家 卷一》 v第一章 【正文开始】 永丰二十八年春,京城郊外的未凉山上,几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骑着马在这里狩猎。 少年们衣衫华丽,金冠束发,腰带上的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身下所骑的马也各个头细颈高,四肢修长,皮毛打理的油光水滑,比京城里巡街的金吾卫骑的马还要好看,可见这几个都不是一般人家的子弟,而是纨绔中的纨绔,走到哪儿都能鸡飞狗跳让人头疼的主。 为首的是身穿绛紫色衣袍的武安侯傅毅洺,长公主与老武安侯唯一的孙子。 长公主命不太好,早年丧夫,中年丧子,如今就只剩这么一个独苗苗亲孙子了,自然是心疼的不像话,从小就捧在手心里宠着,然后不负众望的把他培养成为了京城纨绔之首,惹急了连皇子都敢揍。 据说当今圣上念在当年长公主照顾过自己的恩情,曾经劝过她,让她管一管傅毅洺,让这孩子不要跟那些纨绔走得太近了,长公主信誓旦旦的说,就算自己孙子跟这些人走得近,也必然是出淤泥而不染,她放心的很。 结果傅毅洺出淤泥而染的格外的黑,俨然与淤泥融为一体不分你我了。 今日他带着一帮子人来打猎,兴头上跑的远了,连自己的下人都甩开了,抹着额头的汗从马背上下来,四下看了看,往不远处的一株大槐树下走去。 要么说他不同于常人呢,普通人找个灌木丛小树根底下随便就尿了,他偏不,非要找附近最大一棵树才行,好像只有这样的地方才配的上做他的方便之地。 这株大槐树树干粗壮,大概看一眼起码也要六七个人才能合抱的住,傅毅洺站在树下解开腰带就开始方便,方便到一半,树上飘下了什么东西,正落在他后颈。 他出了一身的汗,黏黏腻腻的,一时也没察觉出有什么不对,还以为是树叶之类的,顺手抓了一把,结果抓来一看,却是条手帕! 这荒郊野岭杳无人烟的怎么会有手帕? 傅毅洺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这一看却吓的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慌慌张张地穿好裤子,把尿都憋回去了。 只见树上趴着一个女孩子,也就十二三岁,穿着一身浅绿色的衣裳,趴在那里好像跟树长在了一起似的,从远处看根本看不出来。 傅毅洺张嘴就想骂人,可这女孩半点反应都没有,细长的眉眼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洒下一片阴影,嘴角还有点反光……流口水了。 傅毅洺到嘴边的脏话没能骂出来,把自己堵了个半死,半张着嘴就那么仰头看着女孩,最后愣是把自己给看的脸红了。 人家好好的在这睡觉,是他忽然跑过来方便的,好像根本就没什么理由骂人家。 而且不骂还好,一骂就被人发现他刚才是在这儿干什么了。 傅毅洺虽然自认是个纨绔,脸皮厚的很,但也没厚到敢当着一个女孩的面说他刚刚在这方便的地步。 他拿着那方帕子站在树下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觉得应该把帕子还给女孩,但又怕被女孩发现树下那摊可疑的痕迹,就想先找点什么东西来遮掩一下。 可又怕自己前脚走了女孩后脚翻个身摔下来,纠结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站在树下抓耳挠腮。 他犹豫着要不要偷偷爬到树上把帕子塞回女孩身上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越走越近。 傅毅洺平常捅了天大的篓子也不怕让人知道,这回却不知道怎么想的,做贼心虚似的躲了起来。 来人是个跟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看上去应该比他小一点,熟门熟路地走到树下,叹了口气。 「芙儿,芙儿。」 连叫了好几声,女孩才迷迷瞪瞪地唔了一声,在树上睁开了眼。 「你怎么又在树上睡着了?老太爷让人找你半天了。」 女孩撑着身子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半边脸被树皮硌红了。 她张嘴想说什么,察觉到嘴角有口水,下意识去掏身上的帕子,结果半天都没掏出来,只能先就着袖子擦了擦,然后从树上爬了下来,动作熟练,最后一截是直接跳下来的,一看就是经常干这事。 少年虽然见怪不怪了,但还是上前几步,叮嘱道:「小心点,别摔了。」 说话时站在树下离她不远的位置,随时都能扶住她。 女孩没理他,下来后在树周围找了找,边找边说:「表哥你看见我的帕子了吗?怎么找不到了?」 围着树干绕圈的时候忽然看到傅毅洺留下的痕迹,顿时困意全无,「啊」了一声,气得跺脚。 「又是哪来的野狗在我的望山槐上尿尿!」 「野狗」傅毅洺:「……」 少年是个男孩子,年纪又比女孩大,一眼看出那个高度肯定不是野狗尿的,怕女孩多看几眼也看出来,赶紧说道:「别管了,快走吧,都晌午了,老太爷还等着你吃饭呢。」 「可是我的帕子……」 「你丢散落四的没准丢在哪了呢,又不一定是这儿,待会儿让下人来找,你自己要找到什么时候去?」 说完不容分说地带着女孩离开了。 树下的痕迹看上去是刚留下不久的,表妹又一直趴在树上睡觉,谁知道那人是不是就是看到她所以才故意在这里方便的?不然周围那么多隐蔽的地方,为什么非要挑最空旷的望山槐底下方便? 这种下三滥的人能躲远一点就躲远一点,不然表妹一个女孩子,没的被毁了清誉。 躲在暗处的「下三滥」傅毅洺探出半个脑袋,看着渐渐走远的两个背影,捏紧了手上的帕子。 那帕子雪白雪白的,带着淡淡的槐花香气,角落里绣了几朵粉白色的芙蓉花。 「芙儿……」 傅毅洺回府后没有让人去打探帕子的主人是谁,他名声不好,一打听的话必定闹得满城皆知,到时候不定传出什么流言蜚语。 所以他自始至终对此事闭口不提,直到半个月后偶然在一次春宴上看到了几个女孩子。 举办春宴的是永平侯家,永平侯世子沈世安是傅毅洺的狐朋狗友之一,跟他同岁,今年十六了,但一直没有娶妻,原本有个订了亲的女孩子,去年生了一场重病去世了,沈世安的婚事就没了着落。 永平侯夫人一心想抱孙子,就举办了这次宴会,让沈世安看看前来赴宴的女孩子有没有合眼的,有的话就赶紧定下。 这种事其实很常见,并不稀奇,虽然大户人家成亲讲究的是门当户对,但也要双方看对眼才行,所以成亲前能让彼此相看一眼的一般都会相看一下。 可惜沈世安对此一点都不热衷,懒懒散散地倚在凉亭上,连看都懒的往湖对岸看一眼。 v第二章 男女有别,女孩子自然是跟着夫人们在另一边,不会跟他们这些男孩子聚在一起。 傅毅洺一眼看见几个花团锦簇的女孩中有个穿湖绿色裙衫的少女,十二三岁,眉眼明媚,虽然年纪小,但已经能看出是个美人坯子,再长大些眉目稍开,还不知会惹来多少狂蜂浪蝶。 女孩正跟几个同龄人说话,也不知道她们说到了什么,纷纷笑了起来,女孩也跟着笑,但能看出神态敷衍,有点不耐烦。 傅毅洺踢了坐在旁边的沈世安一脚,对着那边抬了抬下巴。 「沈夫人特地为你举办的宴会,你倒是看看啊。」 沈世安嗤了一声:「我又没让她帮我办,是她自己非要办的。成亲有什么好?娶进来个女人管着我,以后我想去春意楼喝个花酒都有人在耳边不停唠叨,烦不烦?」 旁边几个纨绔一边喝酒一边起哄:「易芝你到底是不想娶,还是没有看得入眼的?当初和周家二小姐定亲,可没见你嫌人家烦。」 「就是,你该不会是还想替周二小姐守孝吧?」 易芝是沈世安的字,周家二小姐就是他那个还没过门就香消玉殒的未婚妻。 沈世安骂了句娘,说自己连周二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但是在有人说对面有个女孩长得跟周二小姐有几分相似的时候,还是转头看了一眼,最后嘟囔一句:「哪像了?一个个的庸脂俗粉。」 这话又引得众人哈哈大笑,说你既然不记得了怎么知道不像? 沈世安差点急眼,还是傅毅洺站出来打了个圆场,让下人过来把对面的女孩子挨个介绍一遍。 沈世安皱眉道:「滚滚滚,不听。」 下人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傅毅洺一摆手:「介绍吧,你们世子不听我们听,正好我们兄弟几个还有好些没成亲呢。」 「就是就是,介绍介绍,没准就便宜了我们呢。」 下人看了沈世安一眼,见他低着头喝酒没有反对,这才开始依次介绍,结果介绍到最后,都没提到那个穿绿衣服的女孩子。 「不对啊,」傅毅洺说道,「还有好几个你没说到呢,就长的最好看的那几个,怎么的,藏私啊?把最好的留给你们世子,怕我们抢了?」 他是用玩笑的语气说的,下人却不敢当玩笑,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没介绍到的就是已经订了亲,许了人家的。」 傅毅洺脸上表情当即一僵,怕人看出不妥来,忙憋出一句:「订了亲的还来凑什么热闹?」 有了解规矩的人笑道:「傅兄一看就是参加这种宴会参加的少,虽然大家都知道这宴会的目的是什么,但为了做个样子,还是会宴请一些不相干的人的,不然看着不就太明显了吗?那些夫人们怎么好意思带着女儿过来?」 大周朝虽然民风开放,但勋贵世家书香门第都还是要面子的,哪有直接带着女儿上门去给人家相看的道理? 所以宴会的主人一般都会多请一些人,以示这就是一场普通的宴会,没别的意思,但其实前来赴宴的人心知肚明。 而这些被邀请的人除了带上适婚的女儿外,有时也会带上儿媳或是订了亲但距离成亲日子尚早的女儿来应个景。 「比如穿绿衣服的那个。」 有人看着对面正在湖边喂鱼的女孩说道。 傅毅洺抬眼看去,正是之前他在城郊大槐树上看到的女孩。 「这是户部唐老大人家的大小姐,从小跟自己表哥指腹为婚,这次应该是唐二夫人想带着他们家还没定亲的二小姐出来,特地拉上她来作陪的。」 「说起来这唐大小姐也是可怜,自幼父母双亡,家里除了祖父没人能给她做主,不然但凡是个父母还在身边的,谁会同意隔着房头的婶婶把她拉出来参加这种宴会?唐二小姐又不是她亲妹妹,凭什么让她这个长房的嫡长女来帮忙凑数?」 说话的人义愤填膺,引起周围人一阵哄笑。 「孟五,你这么为唐大小姐打抱不平,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被称为孟五的人也不避讳,直言道:「你们还真别说,我当初确实想让人去提亲来着,所以才派人打听了一下,结果谁想到人家已经订了亲了呢。」 说完指了指远处站在一株树下和人聊天的少年:「看见没,就那个,唐大小姐的未婚夫,姓程,叫……什么来着?」 跟在他身边的下人适时提醒道:「程墨。」 「对,程墨!」 傅毅洺一眼认出了那少年,正是半个月前来到树下把女孩叫醒的人。 表兄妹,未婚夫,青梅竹马…… 难怪那么亲近。 旁边的人再说什么傅毅洺也没怎么听进去,宴会进行到一半就以无聊唯由离开了。 「胡闹!」 唐府,唐老太爷气的拐杖拄地,敲出咚咚的声音。 「他们要带二小姐去永平侯府上也就算了,为什么要带上大小姐一起!不知道大小姐是订了亲的吗?」 「老太爷息怒,」大管家常丰在旁劝道,「二夫人想来也是怕大小姐在府上待着无聊,所以……」 「胡说八道!」 老太爷怒目而视,胡子都要翘起来了。 「她若真是怕大小姐无聊,上次皇后娘娘举办的百花宴怎么没想着带大小姐去?去年太子妃举办的品茗会怎么也没想着带大小姐去?这会儿到想起大小姐来了!」 「我看她分明就是想带二小姐去永平侯夫人面前露个脸,又抹不开面子单独带着二小姐一个人去,所以才带上大小姐的!」 「她的女儿是个宝,又想嫁个好人家又怕被别人看低了。别人家的女儿就是棵草,可以随便糟践了吗?」 老太爷越说越气,最后怒道:「去把老夫人叫来!我要问问她!她是怎么管教儿媳的?」 常管家一看今天这事怕是不能善了了,叹了口气让人去了佛堂,向老夫人通禀了此事,结果没过一会那下人又自己回来了,苦着脸道:「老太爷,老夫人说……说她已经不管事了,谁当家让您找谁去。」 如今唐府的当家主母就是二夫人。 v第三章 老太爷气地两手直哆嗦,常管家生怕他一口气上不来背过气去,想劝劝又不知道劝什么好,好在这时候外面传来通传声,说是大小姐回来了。 常管家正想派个人去迎,轻快的脚步声已经响起,年轻娇俏的女孩子一路跑了进来,满脸欢喜地道:「祖父,我回来啦!」 唐老太爷无论对着别人怎么生气,见到这个孙女的时候都会把脾气收回去,刚刚还怒气冲天的脸上换上了一副笑容,伸手扶了她一把,道:「慢点跑,摔着可怎么办?」 说话间女孩已经挽住了他的胳膊,扶着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摔不着的,我都这么大的人了,哪还像小时候走几步就会摔倒啊,祖父你总把我当小孩子!」 唐老太爷脸上的褶子更深了几分,被笑容挤在一起。 「在祖父眼里你可不就是小孩子吗?好像昨天才那么大点儿似的。」 说着伸手比了个也就襁褓中婴儿大小的长度。 唐芙咯咯直笑:「那我长的也太快了,才一天就能满地跑了。」 唐老太爷也跟着笑,问她什么事这么高兴,走路都快飞起来了。 唐芙一边给他揉肩一边说道:「我跟二婶和二妹妹去永平侯府上玩了,见到了好几个平日里不常见的小姐妹,说了好多有意思的事,还约了下次一起去未凉山上放纸鸢。」 唐老太爷的目光沉了沉,面上却是不显,温声问道:「我没听说你今天要出门啊,怎么忽然跟你二婶他们出去了?」 「临时决定的嘛!二婶带着二妹妹要出门的时候我刚好碰上了,觉得在府里待着无聊,就跟她们一起去了,祖父你不会怪我没跟你打招呼吧?」 她说着凑到了唐老太爷面前,鼓着腮帮子,两只亮澄澄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老人家,生怕他生气似的,直把人看的心都化了。 唐老太爷拍了拍她的手,苍老的声音里满是慈爱。 「祖父怎么会生芙儿的气呢,你刚才说跟人约好去放纸鸢,是什么时候?祖父给你画一个好不好?」 「好啊好啊,」唐芙高兴地拍手,「祖父画的画最好看了,外面千金难求,这回可便宜了芙儿了!」 唐老太爷哈哈地笑,问她喜欢什么样的纸鸢,是画花花草草还是画小鱼小鸟。 祖孙俩聊了半晌,直到唐老太爷有些精神不济,唐芙才告辞离开,临走前叮嘱常管家带老太爷去里间休息。 常管家应了,等她一走就带着老太爷回到里间,但老太爷却在床边呆坐了半晌,并没有躺下。 常管家知道他有心事,也没吱声,只在旁边静静地候着,许久才听他喃喃一句:「芙儿这样将来会吃亏的啊……」 这个孙女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太了解她了。 小姑娘孝顺的很,平日里不管去哪,出门前一定都会跟他打个招呼,免得他找不到她担心着急。 像今日这样连个招呼都不打,甚至连个话都没能留下,一定是老二家媳妇突然把她带走了,还管住了府里的下人不让他们在他这个老头子面前多嘴。 他老了,就算名义上还掌管着这个家,也到底是有力所不逮的时候了,老二媳妇已经敢明目张胆的在他眼皮子底下阳奉阴违了。 可怜他的小孙女,为了让他这个老头子安心,非但不找他告状,还帮着欺负她的人圆谎。 唐老太爷想想就觉得心酸,难受的眼眶都红了。 常管家赶紧劝道:「您既然知道大小姐的良苦用心,就不该这样伤心难过啊,不然岂不是辜负了她的一番好意吗?何况二夫人虽然有时候不着调,但平日里也未曾亏待过大小姐,这种事……想来也不会有第二回 了。」 唐老太爷摇头:「这你就错了,有些人啊知道感恩,会记得别人对她的好,有些人啊正相反,你对她越好她反而越觉得你好欺负,你让着她一次,她就欺负你第二次第三次。」 「我的芙儿这回让了步,老二家的下回就敢做出更得寸进尺的事……」 何况高氏那个人他还不知道吗?现在不敢对芙儿太过分是因为他这个老头子还活着,等他死了……还不定怎么欺负芙儿呢。 老太爷站了起来,拄着拐杖走到桌边,边走边道:「所以我得多活几年,看着芙儿出嫁才行,不然就是埋进土里也不能安心啊。」 常管家在他起身的时候就搀住了他,闻言说道:「那您现在就更该好好去休息啊,大小姐的纸鸢下个月初十才要呢,不着急。」 老太爷摆手,挣脱了他,把拐杖放到了一边:「我能为芙儿做的事不多了,能做一件就做一件,拖不得。」 「你让人去做几个纸鸢的骨架子来,我先画几个样子,回头给芙儿挑挑,看她喜欢哪个。」 说着便亲自研墨,动手给唐芙画起画来。 离开寿安堂的唐芙往自己的碧竹院走去,一路上脚步越来越快,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身后的丫鬟佩兰险些跟不上。 直到进入碧竹院,唐芙才拿起罗汉床上的引枕,又砰的一声扔回了床上。 引枕软软地弹了两下,任由主人发泄着怒火,跌在旁边不动了。 佩兰知道自家小姐生气,将其他人都赶了出去,关上房门,给她倒了杯水递过去。 「小姐喝杯水消消气,犯不着跟那二夫人一般见识,下次再有这种事咱们不去就是了。」 今日其实唐芙也根本没想去,是高氏忽然把她叫了过去,好言好语地说有人给唐苋下了帖子,邀请她去参加一个宴会,但宴会的日子太近了,来不及给唐苋打新的首饰,就想带她去朱玉楼挑些现成的。 又说她这个做姐姐的眼光一向好,让她帮忙一起去挑一挑,顺便给她也买几样当做答谢。 唐芙自己的首饰都戴不过来,怎么会缺她那点? 何况要挑首饰让朱玉楼送来挑不就是了,何必去外面? 高氏却说送来的样式一定不全,还是去店里挑的好,似乎很是重视这次的宴会。 唐芙想着高氏难得求她一回,大家又都住在一个屋檐下,为了这么点事落了人家的面子不好,便答应了下来,让人给老太爷留了个话就跟着他们上车了。 谁知道马车却直接驶入了永平侯府的大门,直到下车她才知道被诓了。 高氏还假惺惺地说只是碰巧今日也有个宴请,等参加完了这个就去朱玉楼。 唐芙接过佩兰递来的茶杯,仰头一口喝了,擦了擦嘴角道:「她若是直说,我也不见得就不愿意帮这个忙,大家都是自家姐妹,二妹妹若能找个好人家我也替她高兴,可是这么把我骗去算怎么回事?」 v第四章 「她们母女俩事先知道是去做什么,倒是都打扮的珠光宝气的,我连身衣裳都没换就这么直接跟着她们出门了,衬的好像多穷酸似的!」 「得亏我长得漂亮,穿什么都好看!不然今天非被那满院子的夫人小姐比下去不可!」 佩兰一开始还跟着义愤填膺,听到最后却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换来自家主子一记眼刀,赶紧说道:「是是是,小姐您最好看了!您天下第一美!全京城都没有比您更漂亮的了!」 「那些夫人小姐们为什么不爱邀请您参加宴会,不就是因为您太漂亮了,一去就把她们都比下去了吗!」 这话说的半真半假,假的部分是为了拍马屁,真的部分自然就是事实确实如此。 唐芙现在是个尴尬的年纪,十二三岁,同龄人基本都在说亲,参加的宴会有一多半都是今天这样为了彼此相看才举办的。 就算主人家为了做面子,会邀请上一些不相干的人,但谁会愿意带上一个订了亲还长的比其他人都漂亮的小姑娘? 男方看了又吃不着,还会连带着看不上其他人,女方精心打扮却被比了下去,自然也不会高兴。 所以现在除了一些纯粹是小姐妹之间的聚会,基本上没人邀请唐芙参加其他宴请了。 高氏既想带上她,又怕她把自家女儿比了下去,所以才想出了今天这么一个馊主意。 唐芙冷哼一声,把引枕放在膝头,有一下没一下的抠上面的绣花。 「要不是祖父身体不好,我不想把家里闹的鸡飞狗跳的让他老人家担心,今天非得跟她们翻脸不可!」 佩兰点头:「委屈小姐了,等您日后嫁出去了,就……」 话没说完,门外传来通传声,说是二夫人让人送了几样首饰过来。 刚才离开永平侯府,为了做做样子,高氏还是带着他们去了朱玉楼。 唐芙心情不好,自然也没有挑什么,倒是高氏自己欢欢喜喜地给唐苋挑了不少,这会儿估计是为了做面子,让人给唐芙送来了几样。 唐芙看着放在木制托盘里的几样首饰,脸色却是一沉。 高氏要么就不送,要么就规规矩矩送些拿得出手的来,挑这么几样破铜烂铁扔过来是什么意思?真当她是个泥人儿吗! 唐芙冷笑一声,抬眼对高氏身边的杜妈妈说道:「烦请杜妈妈回去告诉二夫人,就说这些首饰看上去太老成了,不适合我这种花容月貌的小姑娘,她若是喜欢的话就自己留着好了。」 「至于我这边,到也不缺什么,二夫人若真是有心,我看她刚才在朱玉楼给二妹妹置办的那套翡翠头面就不错,照着给我来一套就好了。」 杜妈妈神情一怔,大概是没想到向来温和有礼的大小姐会直接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间竟不知该接什么好。 不等她反应过来,唐芙已经让人送客了。 五月初十,未凉山上凉风习习,衣着鲜艳的女孩子们笑闹着围在一起,互相夸赞了一番对方的纸鸢,就开始在下人的帮助下把纸鸢放到了空中。 唐芙是个放纸鸢的好手,不用下人帮忙就能把纸鸢放的很高。 但今天她拿的是祖父亲手为她画的纸鸢,不免放不开手脚,小心翼翼的生怕一阵风刮来把她的纸鸢吹坏了吹跑了。 可是有时候怕什么就来什么,她越是小心这山风就越是跟她作对。 原本舒适温和的风像是被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吵醒了,忽然间翻了个身,引得林中风声呼啸而过,打了个呼哨似的把纸鸢卷的刷刷作响,似乎随时都要撕裂。 好在这阵风来得快去的也快,很快就平复下来,女孩子们一阵惊呼后也稳住了手中的线,纸鸢要么再次平稳地飞了起来,要么轻飘飘地落了地,倒也没有太大损伤。 只是唐芙就比较倒霉了,她的纸鸢被风卷到了一棵树上,高高地挂在枝头,晃晃悠悠的好像随时都能掉下来,偏偏因为线被缠住了,怎么扯都扯不下来。 大家见状都围过来帮着想办法,但最后线都被扯断了,纸鸢还是挂在枝头不肯下来。 这树有些高,纸鸢挂的那根树干又不够粗壮,让人爬上去够的话只怕纸鸢还没够下来,人就要把树干压断。 实在没办法,有人劝道:「唐妹妹,不然这个纸鸢就不要了吧,我那还带了备用的纸鸢,你用我的好了。」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纷纷表示愿意借她备用的。 出来玩,唐芙当然也带了备用的,可她带的两个纸鸢都是祖父画的,哪个都不舍得扔了。 但现在无法,唐芙只得勉强笑了笑,先跟大家去别处玩了,离开时一步三回头地看树上的纸鸢,眼中不舍一目了然。 几个女孩带着各自的下人走远以后,几个人影鬼鬼祟祟的从草丛里探出了头。 为首的是武安侯傅毅洺,身后几个都是他的下人。 傅毅洺来到那株树下,看着树上的纸鸢,若有所思。 贴身随侍季南看见了,小声道:「侯爷,你不会是想把那个纸鸢够下来吧?」 傅毅洺没说话,只是围着那棵树走了几圈,想做什么显而易见。 季南头疼:「侯爷,一个纸鸢而已,唐大小姐都已经不要了,您够下来又有什么用?」 「谁说她不要了?」 「……她不是已经走了吗?」 「她还会回来的。」 傅毅洺笃定。 季南不明白自家侯爷光棍十六年身边连个丫鬟都没有,是哪来的信心如此肯定自己能猜到一个年轻女孩子的想法的,脸上「你自己为是自作多情」几个字就差写出来了。 傅毅洺嗤了一声:「她肯定会回来,赌不赌?」 跟在傅毅洺身边的下人都是经过时间淘汰的,跟他非常合得来,喝酒打架找麻烦样样精通,一说「赌」字立马来劲。 「赌!您说赌什么?」 「随你便!」 v第五章 傅毅洺大手一挥,豪气冲天,一副随你开口反正我不会输的样子。 季南自然不会跟他客气,直接赌了他最近刚入手的一把机弩。 那把机弩是兵器大师王重天的新作,一共就两把,一把在当今天子手里,一把在他们侯爷手里。 这种小兵器因为制作太精良了,无法大批量投入军中,所以注定是稀世之作,谁能拿到一样那都能炫耀很久。 傅毅洺一点都不当回事,直接答应了。 其他几人眼热,也跟着赌了起来,到最后把傅毅洺的这身行头都赌进去了,但没有一个人是站在傅毅洺这边的,清一色认为他们侯爷这回必输无疑。 毕竟那只是个纸鸢而已,又不是什么值钱的宝贝,对于这些大户人家的小姐来说,没了一个再让人重新做一个就是了,哪值得大费周章的再回来一趟? 眼见他们都说完了自己想要的赌注,傅毅洺问:「那要是你们输了呢?」 众人吁了一声,给了他一样的回答:「随您便!」 傅毅洺一拍大腿:「好!那就赌你们光着屁股在校场上跑两圈边跑边喊侯爷英明神武,侯爷说的永远是对的!」 这对于几个下人来说基本上是零成本,当即一口答应下来。 于是几人先围着树想办法把纸鸢拿下来,拿下来后再等着看唐大小姐到底会不会回来。 可这纸鸢真让七八个男人犯了难,那位置太偏了,用树枝够不下来,一不小心还可能会把纸鸢弄坏。 爬上树也不行,树干太细撑不住他们任何一个人的重量,稍微往前一点都可能会把树干压断。 几个人试了各种方法,出了一身大汗,愣是没能奈何这个挂在枝头的纸鸢,想来想去似乎除了去城中搬个木梯过来就没别的办法了。 季南看着这个纸鸢越看越不顺眼,觉得它是挂在树上笑话他们似的,咬了咬牙:「侯爷,要不咱拿个弹弓给它打下来吧!」 「滚蛋!」 傅毅洺一把将他挥开,抬头看了一会,自己一撩衣摆,爬到树上去了。 「没用的侯爷,我们都试了多少回了,够不着。」 「就是,您小心别摔下来了。」 几个人七嘴八舌,吵的傅毅洺头疼。 他坐在树杈上想了想,试了几次发现果然不行,稍微往前一点树干就摇摇欲坠。 他有心把这树干直接弄断算了,可又怕树干跟纸鸢一起掉下去,把纸鸢给弄坏了。 思来想去最后眼中忽然一亮,对树底下的人道:「你们接着我啊。」 季南「啊」了一声,脑子电光火石的一闪,陡然明白了他要做什么,脸色一变。 「侯爷,不行!你快下来!」 可傅毅洺根本不听,从树杈上站了起来,估算好大概的位置,脚下用力一蹬。 少年身量颀长,借着这一脚直接飞向了纸鸢的位置,细长的手臂一伸,刚好抓住挂住纸鸢的那根细细的线。 然后整个人就坠了下去。 树下一片惊呼,季南等人围成一圈,把从树上坠落的少年稳稳接住。 这一下可怕众人吓坏了,把人接住之后心有余悸地拉着他左看右看,看看他磕着哪没有。 偏傅毅洺心大的很,都懒得搭理他们,直接把人推开就去捡掉在地上的纸鸢。 他怕季南他们笨手笨脚的接他的时候把纸鸢弄坏了,掉下来的一瞬间就松了手,把纸鸢扔到了一边。 现在纸鸢就静静地躺在那,拿起来一看完好无损,一点都没坏,傅毅洺高兴地咧开了嘴角,像是拿着什么宝贝似的爱不释手。 季南看着少年像个傻子似的对着一个纸鸢傻笑,不知说什么好,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 「那现在呢?在这等唐大小姐回来?」 傅毅洺点头,季南紧跟着想问一句「那她要是不回来呢」,还没说出口就听其他几个兄弟吆喝起来。 「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那人影还离得很远,要不是他们眼神好,根本看不见。 两个个子高地踮着脚想看清来的到底是谁,还没等看个分明,就被傅毅洺一人一巴掌糊在了后脑勺。 「看什么看!还不躲起来!」 说完把纸鸢放在了树下,然后一马当先地向他们刚才藏身的那片草丛跑去。 跑到半路脚底下被绊了一下,才发现刚刚摘纸鸢的时候,腰带不小心被树枝刮开了,裤子都差点掉下来。 他一路提着裤子跑到草丛里,看那姿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闹肚子,着急找地方方便。 下人们下意识跟了过去,藏好后小声问:「侯爷,咱们为什么要藏起来啊?」 要知道他们侯爷可是做了坏事都不会躲的人,做了好事为什么反倒要藏起来呢? 刚才说是因为人多,不好惊扰了那些女眷,让人误会唐大小姐与外男有染。 可现在来的人就一两个,若真是唐大小姐,那应该是没有外人跟着,难道还怕打扰不成? 傅毅洺怔了怔,好半晌才憋出一句:「做好事不留名!」 众人面面相觑,满脸惊愕,都觉得他们侯爷这是吃错什么药了,脑子里可能灌了水。 v第六章 不过他们没能再多想什么,那两个人影就渐渐出现在了视野里,草丛里顿时一片无声地哀嚎。 还真是唐大小姐回来了! 输了输了!要去校场上光腚跑圈了! 平日里傅毅洺要是赢了,少不得要讥讽他们一番,这会儿却没有动静,一双眼睛都盯在了唐大小姐身上。 佩兰跟着自家主子一边往回走一边嘟囔:「您现在回来有什么用啊?肯定拿不下来的,奴婢已经让人回去找常管家了,到时候派人带了梯子来取不就是了?」 唐芙摇头:「不行,现在府上都是二婶的人,她若知道了,肯定会借故毁了我的纸鸢的,我得亲自在这等着才行。」 上次她把二婶送的首饰退了回去,让她换了一套翡翠头面。二婶虽然碍于情面让人送来了,但心里肯定记恨她。 若是让她知道常管家派人拿梯子来是为了给她取纸鸢,她一定会安插人手进去毁掉她的东西,到时候借口下人不小心的,或是说他们来到山上的时候纸鸢已经坏了,她还能说什么?难不成要为了一个纸鸢跟长辈发脾气吗? 所以她一定要亲自等在这,亲眼看着他们把纸鸢取下来才行。 「说不定我运气好,纸鸢这会儿已经被风吹下来了呢?」 她边走边笑道。 佩兰心说哪有那么巧啊,这个念头刚一闪过,就看到远处那株树下有什么东西,看上去很是眼熟。 「纸鸢!」 她惊呼一声。 唐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自己的纸鸢,欢喜地跑了过去。 「还真的掉下来了!真好!一点都没摔坏!」 女孩子拿着纸鸢高兴得不行,举在手里看了半天。 佩兰也很高兴,说待会儿赶紧让人给常管家传个信,不用拿梯子来了。 说完又注意到纸鸢上那根断掉的线似乎有什么不同,其中一小截颜色格外的深。 「这是什么?」 她说着伸手指了指。 唐芙的目光一直在纸鸢的画上,没注意到那截断线,经她一说才发现,这截线有些泛红,不知蹭了什么东西。 她用手捻了捻,果然捻出一些暗红色的东西,赶紧用帕子擦掉了。 「谁知道呢,管它是什么,我的纸鸢找回来了就好了。」 说着就准备和佩兰一起离开。 草丛中,傅毅洺掌心被细细的线绳勒出了一条血道子,却一点没觉得疼,看着女孩的笑脸由衷地跟着一起开心。 季南和蹲在自己身边的江北对视了一眼,然后一致达成了某种共识,同时抬脚,对着他们侯爷的屁股就踹了过去。 做好事不留名什么的,绝对不是他们侯爷的风格! 为了侯爷的幸福,为了侯爷的终身大事,两个随侍一人贡献了一脚,之后又默默地缩回了草丛里,深藏功与名。 傅毅洺冷不丁被两人踹在屁股上,直接从草丛里扑了出去。 他下意识想要站起来,但是刚刚躲的急,腰带还没来得及系上,这会儿慌乱间松了手,裤子直接掉下来了。 他慌乱地弯腰去提裤子,在外人看来就像是刚刚正在草丛中方便似的。 「呀,」佩兰一声惊呼,赶紧去捂唐芙的眼睛,边捂边斥道,「哪来的登徒子!」 说完又对唐芙道:「小姐快走!」 之后拉着唐芙就离开了,一路跑的飞快,转眼就消失在了山路上。 傅毅洺连滚带爬的从地上站起来,转头看着身后,后槽牙都险些咬碎。 「季南江北!你们想死了是不是!」 山上是怎样一阵鸡飞狗跳唐芙不知道,她被佩兰拉着一路跑回了马车附近,气都快喘不上来了。 被他们扔在原地的家丁赶忙围了过来,问道:「小姐,出什么事了?」 在山上遇到随处方便的野男人之类的自然不能说,佩兰只得连连摆手:「没,没事,碰到一条野狗,有点吓人。」 年轻女孩子害怕野狗情理之中,家丁没有多想,带着她们回府了。 再一次冠上「野狗」名号的傅毅洺追着季南江北跑了一座山,把两人狠狠揍了一顿才罢休。 而回到府里的唐芙把纸鸢放好,看房里没了别人,才说道:「刚刚在山上那人是谁啊,佩兰你认出来了吗?」 佩兰摇头:「没看清,不过总归不是什么好人就是的,小姐你问这个做什么?」 唐芙抱着引枕,面露忧色。 「我看那人衣饰华丽,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儿郎,若是他私下里把今日的事说了出去,亦或是背地里对我指指点点,只怕我要有些麻烦。」 佩兰没想到这回事,此时听她一说才惊觉不好。 虽说她们只是去取纸鸢,半句话都没和那男人多说,而且是那男人蹲在草丛里方便,又不是她们的错,但这种事传出去,吃亏的总归是女方。 她急的在屋里转了几圈,嗔道:「奴婢以后再也不纵着小姐单独出去了,碰上这样的事真是说都说不清!」 唐芙生来便没了母亲,五岁没了父亲,现在的老夫人不是她的亲祖母,而是唐老太爷原配去世后娶的填房,跟她也不亲近,所以她从小基本都是被唐老太爷带大的。 v第七章 唐老太爷的原配去的早,只给他留下了一个长子,也就是唐芙的父亲唐大老爷。 当初为了让这个长子能在家中立足,不被填房所生的孩子打压,他直到唐大老爷长到十岁才续弦。 如此一来,就算填房一进门就怀孕生子,等她的孩子长大的时候唐大老爷也已经成人,可以继承家业了,说不定孩子都好几个了,就算跟继母或是她的孩子们合不来,也可以自立门户。 可是天不遂人愿,唐大老爷一生子嗣艰难,四十三岁才得了唐芙这么一个女儿,比二房的长子小了近十岁。 当初唐芙的到来完全是个意外,那时候唐大老爷夫妇都已经做好一辈子没有孩子的打算了,谁知道这孩子忽然就这么冒出来了。 唐夫人顾氏比唐大老爷小三岁,怀上这个孩子的时候也已经快四十岁了,说的好听一点是老蚌生珠,可也要老蚌能养得起这颗珠子才行。 她身体一向不好,请来好几个大夫看过后都建议把这个孩子拿掉,不然就算勉强保住了孩子,怕是也保不住母亲。 唐大老爷与顾氏夫妻情深,一辈子不曾纳妾,宁可不要这个孩子也不想让顾氏有什么危险。 可顾氏好不容易才得来一个孩子,哪肯就这么把她拿掉,坚持要生下来不可。 最终在顾氏的坚持下,唐芙呱呱坠地,可顾氏却只来得及看她一眼,就撒手人寰了。 这个纤弱的女人用自己最后的生命力培育了她的孩子,饶是如此,也只坚持让唐芙在母体停留了八个多月。 不足月的唐芙小时候身体不好,唐大老爷和唐老太爷就把她当男孩子养,琴棋书画女红针黹都不急着教,从小先让她锻炼身体,盼着她能靠后天努力补足自己的不足之处。 可还没等唐芙长大,唐大老爷却因为一场风寒意外去世了。 唐老太爷白发人送黑发人,紧跟着生了场大病,也险些驾鹤西去。 可他心里到底是惦记着这个才五岁的小孙女,硬撑着一口气缓了过来,一直照顾唐芙到现在。 老人家对唐芙心疼的不行,从小亲自带在身边,有什么好东西都紧着她,想做什么也都随她,娇惯的不像话。 哪怕唐芙有时候偷偷溜出去玩,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忍心责罚,最多派几个人远远地跟着,或是偷偷告诉程墨,让程墨去帮忙看着她点,别出了什么事。 久而久之,唐芙便习惯了带着佩兰一个人到处跑,除非是跟着长辈们去参加宴请,否则从不带那么多下人在身边。 佩兰嗔怪归嗔怪,经唐芙提醒后还是没忘了注意京城里的动静,尤其是那些爱嚼舌根的人嘴里吐出的闲言碎语。 好在过了整整两个月,也没有什么关于他们小姐的传言,佩兰这才放下心来。 唐芙因为这件事整整两个月没出家门,还是唐老太爷看不过去,拉上她和程墨一起去河边钓鱼,她这才跟着一起去了。 老太爷年纪大了,未凉山这种地方一年能去个一两趟就不错了,平日里出门一般都会选在比较近的地方,今日去的就是白苏河附近。 须发皆白的老人家搭了个小马扎,在河边一坐就能坐半个时辰,期间收获颇丰,放在一旁的水桶时不时就会放进一尾鱼。 另一边的程墨也钓上了不少,唯独唐芙一点收获没有。 她坐了一会就坐不住了,站起来这边看看那边看看,最后在程墨身后嘟囔了一句:「为什么你们都钓的上来,就我钓不上来。」 唐老太爷虽然从不勉强唐芙学什么,但她为了哄老人家开心,该学的一样也没落下,而且比绝大多数人都学的更好。 可唯独钓鱼这件事,这么多年了也没什么长进。 程墨轻笑:「你啊,就是耐不下性子,坐一会就乱动,把鱼儿都吓跑了,自然就钓不上来了。」 唐芙鼓着腮帮子哼了一声:「一定是我长得太好看了,沉鱼落雁,所以才钓不上来!」 说着就从这里离开,让下人给她找一处鱼多的地方。 下人哪里找得出这样的地方,苦着脸看着程墨不知如何是好。 程墨失笑,给下人使了个眼色,让他带着大小姐随处溜达溜达,反正大小姐也不知道到底哪里鱼多。 下人心领神会,随便给唐芙指了个方向。 程墨和唐老太爷打了个招呼,便也跟了上去。 几人走到一处水浅的地方,波光粼粼的水下忽然闪过一片阴影,竟是十几条鱼前前后后地游了过去。 唐芙眼中一亮,赶忙让下人给她拿抄网,踩着河边的石头便网了一条鱼上来,开心地大笑:「谁说我钓不上鱼的?」 程墨也不跟她争论「钓」和「网」的区别,让下人拿了水桶过去,把鱼取出来了。 或许是唐芙运气好,这处浅滩时不时就会有鱼游过,她不一会儿竟然就网了四五条鱼。 这边开开心心的时候,另一边的季南等人累成狗,身上蹭了一身的鱼腥味儿,几个月内估计都不想再吃鱼了。 「这唐大小姐还要网到什么时候啊?咱们都洒了这么多鱼出去了,还不够啊?」 「洒再多又有什么用?十条她不见得能网的起一条,其它的全跑了。」 几个人绝望的很,一边洒鱼还要一边注意他们侯爷给的信号,什么时候停,什么时候继续,心累的不行,恨不能换个主子。 唐芙接连网了好几条鱼,得意忘形,越走越深,没有注意到前方的石头边缘布满了青苔,一脚踩上去,脚下一滑,惊呼一声向河里跌去。 躲在一株树后的傅毅洺下意识向前迈了一步,整颗心都悬了起来,可是还不等他的身子从树后全部探出来,一直护在女孩身后的少年已经一把拉住她的衣袖,把她从河边拽了回来。 程墨看了看裙边被河水打湿的女孩,无奈道:「小心一点,河水那么凉,摔进去染了风寒怎么办?」 说完又把她手中抄网接了过来:「别玩了,今天网的鱼已经够了,快回去换身衣裳。」 唐芙哦了一声,拎着打湿的裙摆跟他往回走,一行人谁都没注意到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藏着一个人影。 白苏河的河水到底凉不凉傅毅洺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心里现在挺凉的,好像被那河水泡过一遍似的。 他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放在树上的手抠掉了一块树皮,头一次觉得指腹为婚这个事这么讨厌,娘胎里就定好了优劣势,半点机会都不给别人留,后天努力屁用没有。 可是没用又怎么样呢?他看见她笑就开心,于是乐此不疲,下次接着干。 v第八章 唐芙并不知道有人暗中为自己做了什么,她只觉得自己最近的运气好像特别好。 佩兰亦是觉得如此,这天在自家小姐再次走大运地买到了一本先贤留下的孤本后,拉着他们小姐道:「小姐小姐,要不你现在许个愿吧?说不定明天就实现了呢!」 唐芙眼珠转了转,手指抚过书斋里几本书的书脊,唔了一声:「那……我希望明天下雨!」 书斋里一直低着头的年轻伙计估计是听见了,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佩兰白了他一眼,带着自家小姐走了。 等他们走了之后,「伙计」季南抬起头来打了个呼哨,看向隔着几排书架站在另一边「看书」的傅毅洺。 「侯爷,明天下雨嘿!」 傅毅洺没理他,径自走回后院。 他是这家铺子的东家,这书斋他自然是想去哪去哪。 傅毅洺进屋关上房门,坐在桌边犯愁,愁着愁着又忍不住扶额失笑,低喃一句:「这小祖宗……」 傅毅洺肉体凡胎,自然不可能呼风唤雨,旁的什么事情他都可以帮唐芙办到,但下雨这个事……真要看天。 或许真是唐芙运气好,又或者是傅毅洺心中求雨的愿望太过强烈,下午他躺在校场的墙头上对着天空发呆的时候,天空上忽然掉下了几个雨点子。 他一开始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回过神后猛地坐了起来。 天上的雨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转眼间就把他身上淋湿了。 傅毅洺却像是傻了似的,非但没躲,还咧着嘴笑了起来。 正在校场训练的季南等人围了过来,站在墙下溜须拍马。 「咱们侯爷一片痴心感动天地啊!老天爷都看不下去成全您了!」 「就是,您看老天爷都这么帮着您,不如您直接跟唐大小姐说了算了,这么背地里偷偷摸摸的算什么啊?」 「没错没错,唐大小姐没准压根不喜欢程公子呢?指腹为婚的时候他们还在娘胎里呢,面都没见过。」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傅毅洺都要信了,好像老天爷真的在帮着他似的。 于是他坐在墙头上,指着天道:「这雨要是能下一刻钟,我明天就去找唐大小姐说清楚,告诉她……」 话还没说完,刚刚还哗啦啦下个不停的雨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小了,然后变的淅淅沥沥,随着头顶挪开的那块黑沉沉的云彩一起飘走,彻底停了下来。 墙下的几人尴尬地看着这场面,鸦雀无声。 傅毅洺被雷劈了似的,维持着刚刚以手指天的动作没动,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季南摸了摸鼻子:「看来老天爷也没多感动。」 江北点头:「嗯,刚刚那可能就是泼了盆洗脚水。」 众人说着又各自散开了,仿佛刚刚豪言壮语地劝傅毅洺表白的不是他们。 被「洗脚水」淋了一身的傅毅洺肩膀一松,胳膊耷拉下来,垂头丧气地回了自己的院子。 虽然有自己的侯府,但是为了和长公主作伴,傅毅洺很少回去,大部分时间都是住在公主府的,武安侯府反倒成了一座摆设。 长公主很疼爱这个孙子,时不时就会过来看一看,刚才听下人说她的宝贝孙子淋了雨,便让服侍她的方妈妈陪着她过来了。 院中的下人见她来了,立刻便要通禀,刚刚张嘴却见长公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赶忙又把嘴闭上了。 淋了雨的少年回来后并没有回房,而是直接躺在了门口的台阶上,脸上盖着一块帕子,像是就要这么躺着让太阳把自己晒干似的。 长公主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俯身道:「珺儿,怎么躺在这里啊?」 傅毅洺吓了一跳,蹭的一下坐了起来。 「祖母,你怎么来了?」 长公主也不嫌地上脏,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抚着他的头道:「听说你淋了雨,我过来看看。」 傅毅洺哦了一声:「没事,在校场上的时候刚好下雨了,淋了一点,不多,我……我这就去把衣裳换了。」 说着就要起身去换衣裳。 还没站起来,捏在手中有意藏起来的帕子却被长公主抽走了。 「哎呦呦,这是哪家姑娘的绣帕?怎么会在你手里?」 傅毅洺一惊,赶忙要拿回来,却又不敢跟长公主硬抢,一时间万分为难。 长公主逗了他一会儿就把帕子还给了他,笑道:「珺儿有意中人了?这是你们的定情信物?」 傅毅洺赶忙摇头:「没……没有,祖母你别误会,这帕子……是我在街上随手买的。」 长公主失笑:「臭小子,真当祖母年纪大了这么好骗吗?你今日随手买条帕子,明日随手弄丢一本孤本,这随手的事也太多了吧?」 傅毅洺怔了怔,听这语气就明白她八成是知道了,只得低声喃喃:「祖母……」 长公主轻叹一声,拍了拍他的手背。 「既然有了喜欢的人,那就去提亲啊,这样偷偷摸摸的可不像你的风格。」 傅毅洺摇头,手上捏着那条绣了芙蓉花的手帕,神情有些低落:「……她定亲了。」 他认识她太晚了,晚了整整十二年,她还没出生就已经被长辈做主许给了别人。 长公主不以为然:「定亲了又如何?你若真是喜欢,抢过来不就是了?祖母还以为你向来胆子大,这京城没有什么事是你不敢做的呢。」 v第九章 傅毅洺闻言再次摇头,心说这样对她声誉不好,就算抢来了她也不会开心的。 她不开心,他就也不开心,那为什么还要做这样的事呢? 但话到嘴边,终究是咽了回去,只是对长公主道:「我就是一时兴起,过些日子就腻了,祖母你可千万别为了我做什么,没的坏了您老人家的名声。」 他记得小时候他看到别人家养了一只雪貂,觉得很好玩,就多看了几眼。 后来主人问他喜不喜欢,为了证明自己是个男子汉,对这种小玩物没有兴趣,他就说只是觉得皮毛漂亮而已。 然后没过几天,他就收到了那只雪貂的皮。 雪貂主人为了讨好他,把那只雪貂杀了,却不知道这让他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噩梦,梦里全是那只雪貂无辜的眼睛。 长公主虽然不是那雪貂的主人,但对他的疼爱却是毋庸置疑的,比那些想要讨好他的人更希望他能过得好,若是不说清楚的话她老人家没准真能作出为他抢亲的事来。 傅毅洺毕竟是长公主养大的,他脑子里想什么长公主一清二楚,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目光宠溺又带着几分欣慰:「你啊……」 这一声轻叹后她就没再说什么别的了,只让傅毅洺快去把身上的衣裳换了,别着了凉。 傅毅洺点头,亲自将她送走之后才回屋去换衣裳。 周妈妈扶着长公主往回走,待走远后才低声问道:「长公主,唐大小姐那边真的不用安排吗?」 虽说是有了婚约,但只要不是跟皇室的婚约,长公主都能让这婚约不作数,又或者直接让那与唐大小姐有婚约的人消失,这对她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 长公主笑着摇了摇头:「珺儿说不用就不用,我只是想让他开心而已,如果这么做反倒让他不开心,那就没必要了。」 周妈妈点头应诺,不再出声,一路扶着她回去了。 寒暑三载,一转眼少年便已成人,少女也已亭亭玉立。 永丰三十一年,腊月初八,呵气成霜,从蜀地归来的傅毅洺没有直接进京,而是让人把车赶到了未凉山上。 年少时以为一时兴起的情愫三载不减,那树上遇到的女孩依然时不时会入他梦里,让他念念不忘,一路车马疾驰赶在这天来到了未凉山。 未凉山上的那棵大槐树其实并没有名字,望山槐这个名字是女孩自己给它取的。 她很喜欢这棵树,时常会到这里来,一坐就能在树上坐半天,有时还会趴在树上睡一觉。 过去两年,每年的腊月初八她都会来,后来他得知这天是她父亲的忌日,就猜她今年应该还会过来。 昨日刚下过一场大雪,未凉山被一片雪白包裹,走在路上时不时会有压在枝头的积雪落下来,一不小心就会落到脖子里,激的人跳起来赶紧抖干净。 季南给傅毅洺拿了一件斗篷披上,又在一旁给他举着伞,陪他一起从一条僻静的山路上往上走。 这条山路很偏,距离那株大槐树也有些远,一般人都不会从这里走,所以即便落了脚印也不会被人发现。 傅毅洺上山后还没走近,远远的就看见那个女孩子坐在树上,背对着他,身量似乎又长长了一点,绛紫色的斗篷从树上搭下来,几乎与树干融为一体。 她似乎总喜欢穿一些颜色和槐树相近的衣裳,春夏枝叶茂盛时就穿绿色,秋冬落叶枯萎时就穿深色,远看不注意的话有时真看不出树上有人。 傅毅洺没有靠近打扰,就站在原地这么远远地看着她,直到她又趴到了树上,许久没有动静,才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 他知道她一般都会睡上半个时辰左右,有时还会更长,原打算等她睡醒了就离开,却没想到停下的雪又一片片飘落下来。 睡在树上的女孩毫无所觉,身上厚厚的斗篷为她阻挡了一部分寒意,但这样下去毕竟不是办法,斗篷又不是暖炉,不一会就会被打湿。 傅毅洺靠近几步,犹豫着要不要叫醒她,可看着女孩安稳的睡颜,又不忍心打扰,想来想去还是没有开口,给季南使了个眼色后就抬脚在树上一蹬,借力一跳扒住离得较近的树干,身子一翻轻手轻脚地落到了树上,动作干净利落,连树上的积雪都没震下一点。 他对树下的季南伸出手,接过他递来的伞,坐到离女孩最近的那个树杈上,把伞打开撑在了女孩头顶。 末了又觉得这样还不够,又解下自己的斗篷,轻轻披在了女孩身上。 季南看着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闭上了嘴,默默的把树周的脚印都清掉了,让这里看上去像是没人来过一样。 十五岁的女孩少了几分稚气,眉眼细长,鼻尖微翘,红润的嘴唇像是刚摘的樱桃,皮薄汁多,咬一口就能溢出水来,小小的下巴裹在斗篷领子上的白毛里,竟没觉得那肤色比这毛领子差了多少,欺霜赛雪似的让人挪不开眼睛。 这般好颜色当真当得起她以前玩笑的那句「沉鱼落雁」了,京城不知多少儿郎私下里暗暗垂涎,还给她冠上了京城第一美人之称,更有甚者说她是大周第一美人。 可这样的称呼对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反倒让人觉得这是个轻佻女子,靠着颜色才让人记住,无才无德。 但偏偏唐大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随便拿出一样都当得上「才女」二字。 这样的女子更让人趋之若鹜,若非唐大老爷早有先见之明,早早给她订了亲,还不知有多少王侯将相要为了她争破头。 傅毅洺一只手撑的累了,便换另一只手,没让半点雪花飞到女孩身上。 他知道女孩今年已经及笄了,婚期就定在来年二月初十,还有两个月…… 两个月后她就要嫁给别人了。 一阵轻风从林间吹过,傅毅洺手上的伞稍稍一偏,连风带雪一起给女孩挡住,但她头上的青丝还是轻轻飞舞,滑落一缕贴到了面颊上。 雪肌乌发,红唇一点,美得不可方物。 傅毅洺喉头微紧,指尖轻动,下意识想要将那缕乌发轻轻拈起,给她抿到耳后,却在距离女孩面颊只丝毫距离的时候停了下来。 他怕把她碰醒了,也怕这一碰就收不住了,抬起的手终究是收了回来,冰凉的指尖缩回到了衣袖里。 林中忽然响起一阵轻细的呼哨,傅毅洺执伞的手微微一滞,看了看女孩的睡颜,半晌没动,直到第二声呼哨急促地响起,他才收起伞,拿回自己的斗篷,从树上一跃而下,无声地落在了雪地上。 季南在不远处冲他摆手,他最后回头看了女孩一眼,抬脚离开了,身后脚印自有其他人帮他处理。 腊月初八是唐大老爷的忌日,每年这天唐芙都会来山上坐一会,不让人打扰。 但今日天气不好,佩兰怕自家小姐又趴在树上睡着了,忍了一会还是决定上山去看看,结果远远的果然看见她趴在树上一动不动。 佩兰急忙跑了过去,连声把树上的人喊醒了。 v第十章 唐芙迷迷糊糊睁开眼,就看见自家丫鬟又急又怒的表情,就差直接上树来把她拽下去了。 「您不是说就来坐一会儿吗?怎么又睡着了?这么冷的天,要是冻坏了可怎么是好?」 她刚下去就被佩兰拉着一迭声地责问,边说边检查她的斗篷湿没湿,手上凉不凉。 一摸发现唐芙手上不仅不冰,还暖暖的,斗篷也干干净净没有打湿的痕迹,除了脸上有些凉之外,倒没什么其它大碍。 唐芙回过神怕她唠叨,赶紧说:「我才刚闭上眼,睡了没一会儿。」 但她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甚至连什么时候又开始下雪了都不知道。 佩兰见她身上干净清爽,应该真是刚睡着,就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劝她说天气不好,今日就不要再在外面逗留了,还是赶紧回府吧。 唐芙点头答应了,转身去拿自己放在树下的伞,这才注意到那伞上竟然落了不少积雪,但她身上却半点没有。 她觉得有点奇怪,下意识看了看四周,可周围除了佩兰的脚印以外什么都没有。 佩兰又催了她一声,她赶紧背着她偷偷把那层积雪抖落了,跟她一起向停在山下的马车走去,走了几步却又回身,抱了抱那粗壮的树干,脸颊贴在树上,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傅毅洺在暗处看着这一幕,心口扑通扑通一阵乱跳,面颊有些发热,好像女孩抱住的不是树,而是他似的。 他静静地看着女孩走远,直到再也看不见,才转身下山上了自己的车,往京城驶去。 未凉山虽然位于京城郊外,但从这里到京城还是有点远,马车正常行驶少说也要大半个时辰,雨雪天气路不好,就要更慢一点。 车里烧了炭盆,暖烘烘的,跟车外就像两个世界,舒适的让人昏昏欲睡。 或许是刚才有点冻着了,傅毅洺上车后没多久就睡着了,睡梦中却仍旧觉得有点冷,仿佛又回到了那棵树上。 树上女孩姿容娇艳,宛若冰天雪地里的一朵娇花,让人忍不住想要采撷。 一阵微风吹来,女孩的发丝贴到了面颊上,他想为她抿过去,又怕碰醒她,伸出的手准备缩回来的时候,意识到这是梦,碰醒了又如何? 于是他胆子大了起来,指尖轻轻地拈起那缕发丝,顺着自己的心意给她抿了过去,却又无意碰到了她圆润精巧的耳珠,白白嫩嫩的,带着几分热度,灼的他心头一跳,下意识轻轻捏了一下。 女孩随着他的动作悠悠转醒,尚未聚焦的眸子里带着几分茫然。 他的手尴尬的定在半空,想要解释什么,女孩却忽然靠了过来,抱着他说:「谢谢。」 娇软的身子带着淡淡的香气,让傅毅洺的理智瞬间荡然无存。 他伸手紧紧地拥住了她,喃喃轻唤:「芙儿……」 这冰天雪地似乎都不复存在,他再也忍不住想要把这朵花摘下来,低头吻住她的红唇,把她压在了树干上。 女孩子似乎还未睡醒,始终迷迷糊糊的,任由他拥抱亲吻,唇间溢出几声轻吟,甚至在他喘息着为所欲为的时候轻轻环住了他的肩。 傅毅洺满心欢喜,一腔热血都要喷薄而出,却听女孩口中喃喃唤出两个字:「表哥……」 炙热的空气瞬间消失,冬日山野里刺骨的寒意叫嚣着从四面八方涌来,傅毅洺身子一歪从树上跌落,陡然惊醒。 他喘息着看着昏沉的帐顶,缓缓从床上坐了起来。 周遭一片昏暗,只有床头亮着一盏方便起夜的小灯。 值夜的小厮听到动静,赶忙走了过来:「侯爷,您要起夜?」 傅毅洺摇头,低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侯爷,寅时三刻。」 傅毅洺哦了一声,又问:「今日初几?」 小厮愣了一下:「侯爷,今日已经二十四了。」 二十四…… 他回京已经半个月了,梦里却还恍若昨日。 那个人……入他的梦越来越频繁了。 傅毅洺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掀开被子走了下来:「打一桶凉水,换一套被褥。」 说完便向净房走去。 下人大概也猜到了怎么回事,低声应诺,很快便打了一桶凉水来。 正月初十,公主府里一片忙碌,却并非是因为年节。 下人们将收拾好的行李搬到车上,又是准备长途跋涉的架势。 长公主看着坐在自己对面闷头吃饭的少年,叹了口气:「陛下又没催你,为什么走的这么急?过了十五再走不好吗?」 傅毅洺两年前从庆隆皇帝那领了个差事,说是让他去各地帮忙探访民情。 但大家都知道,这其实就是把他打发出京城,让他别在他眼皮子底下惹是生非,要惹事去外面惹去,天高皇帝远他眼不见为净。 傅毅洺喝了口汤,沉声道:「听说蜀中又闹了天灾,当地官员八百里加急嗷嗷喊穷,一个劲管朝廷要银子,折子前两天就送到陛下面前了,让他连年都没过好。」 「孙儿身为人臣,又是陛下的甥孙,虽然没什么建树,但也得做出个为君分忧的样子啊,免得将来他老人家看我不顺眼,撸了我的爵位,让我喝西北风去。」 长公主被他逗的笑出了声,边笑边道:「胡说!陛下虽然经常叱骂你,但私底下向来是待你极好的,旁人不知道,难道祖母还不知道吗?」 傅毅洺嘿嘿地笑:「那孙儿就更要为君分忧了啊,不然哪对得起陛下一片厚爱?」 长公主嗔了他一眼:「怎么你都有的说!」 但到底是没有阻拦他今日离京。 v第十一章 祖孙俩吃过早饭没多久,马车就已准备好,傅毅洺起身告辞,长公主眼中尽是不舍,拉着他道:「答应祖母,以后每年至少回来一次,陪祖母一起过个年好吗?」 似乎是知道少年这一去怕是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经常回来了。 傅毅洺一怔,眼眶忽然有些发酸,嗯了一声点点头:「一定,没准孙儿哪次回来就给您带回个孙媳妇呢,到时候您就可以抱上曾孙了。」 长公主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并没有接这句话,只是轻声道:「去吧。」 傅毅洺给长公主磕了个头行了个大礼,转身逃也似的走了,身形狼狈,直至上车许久才缓过劲来。 唐芙的婚期是下月初十,他这次回来原想着要去参加她的婚礼的。 哪怕没人请他,他也要厚着脸皮去讨杯喜酒喝,反正大喜日子也没谁会把他轰出来。 他可以看着她进门,看着她一身红装,嫁给那个与她指腹为婚,待她很好的人,然后一世无忧,子孙满堂。 然后他就可以死心了,从此天高海阔,再也不必挂怀这段难以诉之于口的情愫。 他或许会喜欢上其他人,或许谁都看不上,但最终还是会娶一个合适的妻子,生几个孩子,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 这种生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可他无数次午夜梦回,发现他还是高估了自己。 离她的婚期越近,他心里关着的那头野兽就越疯狂。他想把她抢过来,想把她关在自己身边,哪都不让她去,绝不让她和其他人在一起。 傅毅洺清醒地认识到,他如果亲眼看到她嫁给别人,只怕不仅无法送上祝福,还会嫉妒的发疯,甚至做出难以想象的事来。 所以他选择离开。 他靠在马车的椅背上,从袖中掏出了一个细长的盒子,打开看了一眼。 盒子里是一个精致的「千里眼」,原打算送给唐芙做新婚礼物的。 他觉得她坐在树上张望远方的样子似乎是在盼着什么人回来,这个礼物她一定会喜欢的。 可是…… 他苦笑一声,将盒子重新盖上:「我怕是……不能参加你的婚礼了。」 说完将盒子从窗口递了出去:「等她成亲,帮我送去吧。」 程墨是庆隆皇帝于去年钦点的探花郎,十七岁便有此等学识,自然是备受赏识,入翰林任待招之职。 原本他只要在翰林院当值就可以了,但近年来蜀地天灾人祸频发,匪盗横行,庆隆帝有心启用几个新人跟着监察御史去看看,便选中了年富力强的探花郎程墨。 这趟行程最多半年,程墨算了下日子,应该正好能在婚期前赶回来,便和唐老太爷及唐芙打了个招呼,随御史队伍出发了。 怎料监察御史黄大人在即将回程的时候不小心从马背上跌落,摔断了一条腿,行程便这么耽搁了。 旁人可以跟着黄大人等他腿脚养好一些能坐马车了再上路,但程墨不能等,于是便禀明原因,向众人辞行,先行在几个护卫的陪同下离开了。 蜀地虽然多匪盗,但白日里的官路一般还是比较太平的,只要赶在入夜前进城,轻易不会出什么事。 程墨为了赶时间,不与路上的官员们应酬逗留,便没有穿官服,换了便装一路沿着官路往回赶。 但凡事都有万一,一向不怎么在青天白日里跑到官路为非作歹的匪盗见他们一行人衣饰虽然普通,但身下所骑的马却各个膘肥体壮,猜出这应该是一支衣锦夜行的队伍,便红着眼睛冲了出来,二话不说提刀便砍。 纵然跟着程墨的都是行伍之人,但五六人也敌不过这数十名山贼,不一会便死的死伤的伤,成了匪盗手中的牛羊,任人宰割。 正月二十三,程家人眼见婚期将近的少主人还未回家,急的团团转,一个接一个派出人去沿途迎接寻找,却等来了程墨一行人路遇山贼,尽数遇难的消息。 一时间程家呼天抢地,悲声一片,消息传到唐家时,唐府上下亦是一片震惊。 唐老太爷一口气没上来晕厥过去,引得众人一阵忙乱,赶忙又跑去请大夫,寿安堂的门槛都几乎被踩烂。 十年前唐大老爷病逝时,唐老太爷已经重病过一回,自那之后身体就每况愈下,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 这次陡然急火攻心,一倒下就没能起来,直到三日后才缓缓睁开了浑浊的眼睛。 常管家一直伺候在旁,见状赶忙走过来低声道:「老太爷,您醒了?哪里不舒服?口干吗?可要喝水?」 大夫们都说老太爷这次已是油尽灯枯,很可能就这么在睡梦中去了,也可能能醒过来,但也撑不了几天,顶多交代几句后事。 这个时候再吃什么药也已经没必要了,不如让老人家平静安稳的离开。 老太爷眼珠微微转动一圈,四下看了看,口中艰难地吐出两个字:「芙儿……」 常管家以为他是要见大小姐,忙转身让人去请,却又听他说道:「婚事……二夫人……」 断断续续只有这么几个字,常管家却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眶一酸。 老太爷这是担心他去了,二夫人会拿大小姐的婚事做文章。 如今老夫人不管事,二夫人当家,二夫人这个人又惯会钻营,等老太爷一去,大小姐在她眼中就只是个可以为二房带来利益的物件,哪还会管什么血脉亲情,定然会像买卖货物一样,把大小姐待价而沽,才不管她嫁过去会过什么样的日子呢。 常管家哑声道:「程家那边传来消息,说是程少爷的尸骨尚未找到,人不见得就一定没了,您放心,在没有确切的死讯前,二夫人想来一时半会还不会给大小姐安排别的婚事。」 唐老太爷眼神稍微清明一些,脑袋动了动,似乎想要点头,却又没有力气,只能继续道:「三老爷……回否?」 「还没有,」常管家答道,「三老爷离京城远,估计还要过几日才到,不过他们既然打算来参加大小姐的婚礼,想来也就快了。」 「您放心,等三老爷和三夫人一到京城,老奴就代您转达,让他们帮大小姐寻一门合适的亲事。」 若说这府上还有谁真的会为大小姐考虑一二,那也只有外放的三老爷夫妻了。 老太爷深吸了几口气,总算是稍稍放心的样子。 他想要偏头看看门外,但无力的身体却不允许他这样做,只能把眼珠转向门口的方向。 似乎是与他心有灵犀,匆匆赶来的唐芙这时恰好出现在他视线内,掀开帘子一路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直接扑在了他床前。 v第十二章 女孩形容憔悴,似乎是几天没有睡好,在他面前却又做出强打精神的样子,红着眼睛拉起他的手对他笑。 「祖父,您可算醒了,吓死芙儿了。您前些日子还说等芙儿回门的时候要给芙儿备一份大礼呢,可不能食言啊!」 唐老太爷眼角弯了完,喉咙里发出一阵沙哑的声音,被唐芙握着的手指动了动,想要回握住她。 「不……食言,芙儿……莫哭。」 唐芙强忍住哽咽的声音,把在眼眶打转的泪水憋了回去,用力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份庚帖来,做出一副得意的模样。 「您看,我仿照您的笔记写了一份庚帖,到时候就算真的不能嫁给程表哥了,二婶也别想左右我的婚事。我可以自己寻一个如意郎君,把庚帖交给他,让他上门来提亲,就说是您应下的。」 老太爷唇角动了动,似乎在笑,无力的手竟然硬撑着抬了起来,颤抖着拍了拍唐芙的头:「好……」 站在一旁的常管家却是心中大恸,背过身去,脸上老泪纵横。 他们都知道老太爷这回是撑不过去了,大小姐定然也知道。 为了让老太爷安心的去,她才写了这份庚帖来安慰他老人家。 这府中上下最疼爱大小姐的是老太爷,对老太爷最好的又何尝不是大小姐呢? 常管家偷偷抹着泪,听唐芙趴在床边问老太爷这笔迹跟他像不像,是不是足以以假乱真。 大小姐的书画是老太爷一手教出来的,从小临的字帖最多的就是老太爷的,有心模仿的话就连他这个伺候了老太爷几十年的人也不见得分得出来,自然是很像。 但老太爷精神不济,不能每一句都回答她,经常是她说了半天也得不到一句回应。 唐芙也不急,就这么自说自话地陪在老太爷身边,直到他再次睡去才坐起身来。 「大小姐,您回去歇着吧,这边有老奴看着呢。」 常管家擦干泪后说道。 唐芙这几日每日都来唐老太爷床边守着,直到很晚才回去歇一小会,第二天天不亮又过来。 听佩兰说,她即便回去也睡不好,基本上是在床上呆坐一宿就又到寿安堂来了。 常管家眼见她短短几日就瘦了一圈,觉得这样不是办法,昨晚让人在她的茶里加了几味安神的药材,她今日这才多睡了一会。 唐芙摇头不肯离开,又是直到深夜才走,临走前像以往那样叮嘱常管家,若是老太爷醒了立刻去叫她。 常管家应了,她这才回到碧竹院,和衣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帐顶,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闭上了眼。 恍惚间似乎眼才合上,就被佩兰推醒,十七八岁的丫鬟含着泪支支吾吾地道:「小姐,老太爷他……」 话还没说完,唐芙蹭的一下坐了起来,趿上鞋就要往外走:「祖父醒了吗?我这就过去。」 才刚站起身却见丫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小姐,老太爷去了,您节哀啊。」 唐芙刚刚站起来的身子晃了两下,又一屁股坐了回去,耳边嗡嗡作响。 她从小没见过母亲,父亲也在她五岁的时候离开她了,临走时给她留下了一个永远不会实现的诺言。 如今……她连祖父都没有了…… 唐芙眼前一片空白,摸索着扶着床柱站了起来。 佩兰赶忙起身:「小姐,您要去哪?」 唐芙向前迈了一步,道:「我……我去送送祖父。」 说话间却忘了床前有个脚踏,身子一歪重重的向旁边跌去。 唐芙醒来的时候,府中已经挂满了白绸,前几日还一派喜气的唐府转眼间陷入了一片愁云惨淡中。 这回无论程墨回不回来,他们暂时都不可能成亲了,祖父去世,她要守孝一年。 唐老太爷虽然走的突然,但唐府上下也不是全无准备,老人家今年毕竟已经七十二岁,算得上高寿了,棺椁之类都是早已备好的,很快就被人抬了出来,灵堂也很快便搭建好,方便人们前来祭奠。 只是让人没想到的是,这厢丧事还没办完,竟然已经有人借着前来祭奠唐老太爷的工夫向唐家提亲了。 但凡是个要些脸面的人家,这时候都应该把这种不顾对方府上刚刚死了家主就上门提亲的人赶出门去,但二夫人显然是个不要脸的,听闻来提亲的是淮王的人,不仅没把人赶走,还把人当座上宾,好生招待起来。 唐芙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在淮王前来祭奠的时候还依着礼数给对方回了礼。 对方却并没有像别人一样上完香说几句客套话就离开,而是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唐芙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下意识抬起了头,看到一双满含笑意的桃花眼。 庆隆帝年轻时相貌堂堂,是京中有名的美男子,即便如今年岁已大,眉眼间仍旧依稀能看出当年的清俊风雅。 这样一个人但凡娶的妻子相貌周正没什么太大缺陷,生出的孩子都不会难看。 淮王在诸位王爷中排行第五,无论是相貌还是文韬武略都是所有皇子中的佼佼者,除当今太子外,无人可与之比肩。 倘若不是因为他年纪小,又是从一个位份不高的妃嫔肚子里生出来的,太子殿下的宝座只怕就要不稳了。 唐芙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淮王沉默片刻后失笑:「看来唐大小姐是不记得我了。」 唐芙当然不记得他,淮王十四岁便离京去了封地,至今已八载,期间一年不见的回来一趟,回来了也不是她能随随便便碰上的,她怎么可能记得? 要不是刚刚下人报出了他的名号,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淮王见她不语,也不恼,站起身来笑道:「唐老太爷离世,这唐府对大小姐来说想来也无甚留恋了。陈郡四季如春,景色宜人,将来大小姐若是有缘得见,一定会喜欢那里的。」 陈郡是淮王的封地,唐芙虽然对朝中事说不上了解,但这些还是知道的。 她心里没由来的一沉,交叠在身前的手紧了紧,垂眸道:「小女子素来不爱出远门,平生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京郊未凉山而已,想来是无缘得见陈郡风景了。」 v第十三章 淮王闻言轻笑,并没有说什么,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拱手告辞了。 唐芙心中不安,事后让佩兰去打听了一下,得知高氏今日将淮王奉为上宾,避开其他宾客单独和他聊了许久,越发肯定了心里的猜测。 佩兰面露惊惧,颤声道:「小姐,你是不是……是不是想多了?那淮王早已成亲,府上除了王妃之外还有两个妾室,据说那王妃还是陛下给他指的婚,他……他总不能为了您休妻吧?」 唐芙面色沉冷,看着眼前的白釉茶杯道:「不能休妻,但可以让我去做妾啊。」 佩兰倒吸了一口凉气:「您可是咱们唐府的长房嫡女!」 「那又如何?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长房嫡女而已。」 「不……不可能,」佩兰摇头,「咱们唐府世代书香门第,哪有让嫡出的小姐去给人做妾的道理!就算二夫人真豁的出去,老夫人也不会答应的!」 老夫人虽然不爱管事,跟唐芙也不亲近,但却是个能分得清轻重缓急的人。 唐芙纵然无父无母,却也是唐府的正经嫡女,还是唐老太爷原配那支留下的唯一血脉,把这样的嫡女推出去给人做妾,别人会怎么看待唐家?又会怎么看待她这个当祖母的? 到时候不管淮王许了多少好处给高氏,那也只是许给二房的,对整个唐家来说,对老夫人来说,无异于杀鸡取卵。 要知道老夫人除了二老爷以外可还有两个外嫁的女儿和一个幺儿呢,她绝对不会允许高氏为了二房的利益,就把其他人都放在火上烤。 唐芙把茶杯握在手里,指尖无意识的在上面抠了几下。 「祖母当然不会答应,但二婶这个人……」 目光短浅又胆大妄为,保不齐能做出什么事来。 今日她能安排淮王独自来灵堂,改日就能安排淮王独自出现在别的地方。 「那……那咱们怎么办?」 佩兰焦急地问道。 唐芙放下杯子,看了看灵堂的方向。 「近日帮我注意下二夫人那边的动静,有什么不对的话立刻告诉我。」 佩兰点头,恨不能长出八只眼睛来,时刻盯着高氏的风吹草动。 事实证明,高氏确实如他们所想的一样胆大包天,竟然故技重施想再次把唐芙从府中骗出去。 唐芙之前就已经被她骗过一回了,这次大概也猜到了她想做什么,心寒之余借口身体不适,说什么也不去。 高氏或许是已经答应了淮王什么,见唐芙不肯出门急的团团转,恨不能直接把她绑上车去。 可府里还有个老夫人坐镇,老夫人又保下了常管家,不同意她让常管家告老还乡。 有常管家帮忙盯着,高氏纵然胆子再大,也不敢真的当面对唐芙动粗。 在唐芙的坚持下,这日的事没能成行,高氏又不敢声张,怕弄得人尽皆知,就只能咬牙忍了下来。 可唐芙知道,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这府里大小事宜现在都掌握在高氏手中,高氏总会有机会的,何况她也不可能今后永远都不出门。 佩兰急的眼睛都红了,拉着唐芙的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老太爷尸骨未寒,她就这样对您!也不怕遭报应吗!」 唐芙看着窗外的天,说道:「这世上相信因果报应的大多都是心里有底线的,那些真正的恶人,是不信这些的。」 二夫人显然不信神佛,只信眼前看的到的利益。 「再忍一忍吧,」唐芙说道,「淮王不可能一直留在京城。」 她打听过了,淮王这次回京是来探望陛下的,既然已经探望过了,就不可能逗留太久。 她有一年的孝期,高氏就算想让她先和淮王生米煮成熟饭,也不敢让她在一年内出阁,不然不消老夫人多说,京城里其他人的口水都能把她淹死,这种赔本的买卖高氏是不会做的。 「只要能把这些日子熬过去,就暂时平安了。」 淮王并不是每年都会回京,按照他往常的习惯,下次进京至少也是两三年以后了,她可以用这段时间慢慢想办法脱离高氏的掌控。 唐芙想的很好,却不料当晚碧竹院就被人闯了进来。 来人也不知怎么进的院门,悄无声息,院子里的丫鬟婆子竟无一人发现,还是值夜的佩兰听到些许动静,看到那人影后惊呼一声,才惊动了院子里的人。 那人一见被察觉,毫不逗留,立刻从半掩的窗户一跃而出,转眼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被惊动的下人起来查看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发现,还以为是佩兰看错了。 佩兰维持着扑过来护住唐芙的姿势,上下牙关磕在一起嗒嗒作响,颤声道:「小姐,奴婢绝没看错,刚刚……刚刚真的有人!」 「我知道。」 唐芙说道。 她是离佩兰最近的人,佩兰刚一出声她就惊醒了,自然看到那人从窗户翻了出去。 可是听到动静的常管家让人提着灯把府里上上下下查了个遍,仍旧没有查到任何踪迹。 这晚整个唐府都被惊动了,但看到人影的却只有唐芙与佩兰主仆二人。 大家都觉得要么是他们看错了,要么就是这府上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但后面这句只是私下议论,没人敢说出来,毕竟刚刚去世没多久的人是唐老太爷,如果说有不干净的东西,难道不干净的是老太爷的魂魄吗? 唐芙不得已,只能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把自己的猜测对老夫人说了。 老夫人冷眼看着她,沉声道:「你是说,你二婶勾结外人,夜半三更放了野男人进来想要毁你清白?」 v第十四章 一句话,唐芙一颗心便凉了下来。 因为她自己都知道这个说法有多可笑。 说高氏勾结淮王想把她送去做妾有可能,说高氏想把她带出府让淮王对她不轨也有可能,但就是说她和外人里应外合放了人进唐府不可能。 因为高氏自己的女儿也住在这里,万一那人进来后摸错地方,到时候岂不全乱了套? 何况就算她找人给那人引路,唐芙若在自家府上没了清白,传出去对唐苋的名声就能好吗?谁还敢娶这样的人家的女儿? 老夫人懒得再理她,直接把她打发走了。 唐芙也觉得这件事说出来不可能,但它的确发生了。 唐府的护卫虽然说不上密不透风,却也不可能在发现闯入者之后让其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 碧竹院在唐家内宅的深处,想要从这里逃出唐府无论从哪个方向都要走不短的距离,怎么可能在惊动了下人的情况下还不被人发现? 除了有人里应外合,她想不出其他可能来。 可除了高氏以外,还有谁会跟人合谋做出这种事来呢? 而且这个人既然能来一次,就能来第二次第三次,总有一次会让他得逞。 唐芙因此过了一段战战兢兢的日子,好在常管家虽然没看到她所说的那人,但还是加强了戒备,或许对方实在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便暂且安静了下去。 又过了几日,听闻淮王终于离京了,唐芙这才松了口气。 高氏的脸色眼见着随着淮王离京变的阴沉下来,看唐芙的眼光都带着刀子,想来错过了淮王这么一棵大树,让她心中很是不爽。 不过京城想娶唐芙的人很多,她转眼便又跟其他人家热络起来,并很快相中了安国公世子。 安国公世子早先曾经娶过一个妻子,但这个女人命不长,进门没多久就过世了。 如今世子夫人的位置空悬着,对方表示愿意娶唐芙为续弦。 虽然是续弦,但是光看门第,对唐芙来说应该也是一门不错的亲事,最起码比给淮王做妾要强。 可是满京城无人不知,这安国公世子是个好色之徒,不仅时常出入烟花之地,府中还豢养着无数美妾,听说还有几个姿色颇为清丽的小倌。 更有传言说他那早亡的妻子就是被他虐待至死的,死时面目可怖,浑身都是伤痕。 这样一门亲事对唐芙来说百害而无一利,但面子上却很看得过去,抛开那些不知真假的传言,谁也不能说高氏亏待了自家侄女。 唐三老爷是唐老太爷的幺儿,本名唐昭,今年三十岁,二十一岁时中了进士,如今外放在别处做官,这次本是回京参加侄女的婚礼的,却不想变成了参加老父的葬礼。 或许是年纪比自己的亲哥嫂小了很多,他从小便跟二老爷夫妇不是很亲近,尤其看不上自家嫂子对待小侄女的态度,在听说自家嫂嫂打算把侄女嫁给安国公世子做续弦之后,更是一口回绝了。 「那安国公世子品行不端,纵然门第再高又如何?把芙儿嫁去这样的人家,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吗?」 高氏嗤笑一声:「那三弟觉得把她嫁给什么样的人家好?要知道京城现在可已经有她克亲的传言了,我能为她找到这么一门亲事已是不易,你还想如何?谁家愿意娶一个无父无母还克死了未婚夫和祖父的女儿家?」 「二嫂!」 唐昭知道自家这位嫂嫂向来不是个好相与的,但以前老太爷还在,她尚且有所收敛,如今却是越发变本加厉了! 「父亲临终前把芙儿的婚事交给我来定夺,二嫂就不要插手此事了,我自会为芙儿寻个好人家!」 他怒声道。 高氏眉头一挑:「什么时候交给你了?我怎么不知道?单凭那常管家一句话,她的婚事说由你做主就由你做主了?笑话!三房当初可是早就分出去了,唐家的家业是留给我们二房继承的,阿芙也一直都跟我们在一起,自然是由我们做主。」 唐昭脸色铁青,完全没法跟她讲道理,只能去看自己的二哥。 偏偏唐二老爷是个懦弱性子,别说让他反对高氏了,就是让他在高氏面前多说几句话都不敢。 老太爷走的太突然,临终前除了和常管家以及唐芙说过几句话,就再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高氏不承认他曾经交代过唐芙的婚事,谁都没办法。 唐芙知道三叔为了自己的事和二婶吵了起来,在床边呆坐许久,最后把其他人都遣退出去,只留了佩兰一个在房里,对她轻声道:「佩兰,我们走吧。」 「走?」 佩兰不解:「小姐要走哪儿去?」 唐芙摇了摇头:「不知道,随便哪都好,总之是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高氏急着把她嫁出去,一定会用最快的速度定下她的婚期,一年后她出了孝期立刻把她嫁出去。 为了以防万一,她说不定还会故技重施,让人先毁了她的清白,免得回头出了什么岔子。 佩兰大概明白唐芙的意思,急道:「小姐你不是有那张庚帖吗?你……你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婚事啊!」 唐芙失笑:「傻丫头,那不过是拿来哄祖父的罢了,哪有什么用啊?我就算有庚帖,放眼京城,又能把它交给谁呢?」 那说白了就是一张废纸而已。 佩兰明白过来,满脸惶然:「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唐芙摇头:「没有了。」 唐家没有了老太爷,就没有了她的立足之地。 原本她若能好好的嫁入程府,后半生好歹能衣食无忧,但如今…… 偌大一个京城,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既然留在这里只能任人宰割,那不如离开,去四下走一走看一看,如果可能,我还想去一趟蜀中。」 「蜀中?小姐你……」 v第十五章 「你别多想,我不是非要冒险去找表哥,我只是觉得……他向来对我不错,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他生死未卜,二婶却要把我的婚事定下让我嫁给别人。倘若将来他回来了,我又该如何面对他呢?」 「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去看看,哪怕找不到他,也算没有愧对于他了。」 佩兰默然无语,许久后才点了点头:「都听小姐的,反正您去哪儿奴婢就去哪儿。」 主仆二人说定之后,翌日就借口外出散心,在下人的陪同下前往了未凉山。 唐芙经常去未凉山,这点大家都知道,自然也就没有多想。 马车像往常一样停在山脚下,佩兰却借着斗篷的遮掩,在腰上缠了一个小包袱,里面装着金银细软,还有不少银票,都是老太爷这些年留给小姐的,省吃俭用的话足够她们吃喝一辈子了。 唐芙按照原路去望山槐下坐了一会,之后才和佩兰一起从另一条山路下了山,在那里有早已买好的两匹马。 唐芙会骑马,骑术还不错,自然选择了放弃马车,直接骑马离开,这样速度最快,可以避免被唐家人追上。 他们盘山而下,原想着下山后直接从官路往南,先避开唐府人的追查,却不想刚刚走出没多远,就听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 唐芙一惊,心道这么快就被唐家人发现了? 却听身后人遥遥喊道:「唐小姐,我家王爷恭候多时了。」 淮王? 他不是回封地了吗? 唐芙下意识回头,见来人一个个人高马大,根本不是唐家的护院。 她脸色一白,猛然明白了什么。 高氏确实想要将她送给淮王,但那个半夜潜入唐府的人可能的确不是她安排的,而是淮王买通了府里的其他什么人。 说不定连安国公世子前来求亲也是淮王安排的,就是为了让她心惊胆战,整日惶惶,觉得在府里多待一天就多一分危险,然后离开唐家。 而淮王自己表面上已经走了,却一直在这里守株待兔。 中计了! 唐芙握着缰绳的手收紧,一层薄汗从额头渗了出来。 傅毅洺一路往蜀地而去,慢慢悠悠不急不缓,看上去不像是有什么公务,倒像是四处游玩似的。 只是他心情不好,连带着整支队伍都死气沉沉的,走到哪头顶上都像笼罩了一块乌云,所有人脸上都写着「生人勿近」几个字,每次进城都让人纷纷退避。 这日他正在客栈二楼凭栏远眺,季南江北忽然争先恐后的从门口挤了进来。 「侯爷侯爷!有个好消息!」 「侯爷,有个坏消息!」 两人同时开口,之后对视一眼,又异口同声:「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您先听哪个?」 傅毅洺靠在栏杆上头都懒得回:「还能有什么好消息?」 如今在他眼里,什么都是坏消息,于是又接了一句:「一起说吧。」 季南江北点头,再次一同开口。 「唐老太爷死了。」 「程墨死了。」 靠在栏杆上的人身子一僵,猛地回过头来:「什么?」 两人重复了一遍,傅毅洺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似的,喘不过气来:「好消息呢?」 季南莫名其妙:「程墨死了不就是好消息吗?他死了唐大小姐的婚约就解除了啊,您就可以……」 「放屁!」 傅毅洺咬着牙骂了一句,话音落竟然直接从二楼的栏杆翻了出去,吓的路人一阵惊呼。 楼上的季南江北赶忙冲了过来,在楼上对他喊道:「侯爷!您去哪?」 傅毅洺打了个呼哨,边向城门的方向跑去边回了两个字:「回京!」 一匹正在马厩里吃草的马儿听到动静,嘶鸣一声跑了出来,追向自己的主人。 傅毅洺脚步未停,直接翻身上马,不等下人收拾好东西追上来,就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季南江北赶紧点了几个人跟上,至于马车和客栈里的东西,让其他人收拾好慢慢追上来吧,再晚一步那位祖宗就要跑没影了! 傅毅洺一路策马狂奔,路遇驿站也不歇息,吃喝都在马背上,听了季南他们的解释才知道,原来程墨是路遇山贼出了事,而唐大老爷是听闻程墨死讯,气急攻心之下才一病不起,就此离世。 季南一开始见傅毅洺脸色不好,没敢问,赶了几天路之后见他稍稍平静一些了,才没忍住问道:「侯爷,唐老太爷死了固然不是什么好事,可程墨……他死了对您来说不是天大的喜事吗?」 他们侯爷可不是那种悲天悯人的人,程墨跟他非亲非故的,又是阻拦在他和唐大小姐之间最大的绊脚石,他没主动踢掉就不错了。 如今这块绊脚石自己没了,怎么想他们家侯爷都应该开心才是啊。 傅毅洺靠坐在一棵树上,因为连日赶路所以灰头土脸的。 他喝了口水,看向京城的方向,说道:「程墨死了,唐老太爷也去了,她的婚事就落在她那位二婶手里了。」 他倾慕唐芙多年,对唐府上下的状况自然是十分了解的。 那位二夫人是什么人,他也很清楚。 季南啃了口干粮,皱着眉头口齿不清地道:「那又如何?如今唐老太爷刚去,唐大小姐还要守孝呢,二夫人总不可能在自己的公公尸骨未寒的时候就急着给唐大小姐找婆家吧?」 v第十六章 「她可能想不起主动去找,但若有人上门提亲的话……只要符合她的利益,她会答应的。」 季南一口干粮噎在嗓子里,好半天才咽下去:「不……不至于吧?谁会这个时候上门提亲?唐家可还在办丧事呢!」 傅毅洺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 「万一有呢?」 他这两年虽然在京城待的少了,但以前好歹也是京中一大纨绔,私底下有几个觊觎唐大小姐美色的他都知道。 这些人往日看唐大小姐订了亲,未婚夫还是程家那位探花郎,不敢轻举妄动,但如今程墨死了,唐老太爷也去了,唐大小姐说是唐府的长房嫡女,但长房就她这么一个,无依无靠的,连祖母都不是亲的,自然就成了他们眼里一块任人宰割的肥肉,谁都想叼回家里去。 唐二夫人这个人目光短浅又自以为是,只要对二房有好处,她才不会管唐府是不是还在办丧事,绝对能一口答应下来。 何况就算没有这些事,骤然失去了两个最亲近的人,她的日子也一定不会好过。 季南咋舌,问道:「那……那要是咱们回京的时候,唐大小姐真的又被许给了别人呢?」 傅毅洺冷笑一声,向来带着几分轻慢的脸上显出几分杀伐果决来。 「她若愿意就算了,她若不愿……谁也别想逼她。」 说完后季南半天没出声,只是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像看个大傻子。 傅毅洺皱眉:「干吗?」 季南叹道:「我以为你会说直接抢过来!大好的机会啊侯爷!趁着这个时候跟唐大小姐表白心意多好啊!反正嫁给别人也是嫁,嫁给你也是嫁!好歹你是真心待她啊!」 傅毅洺轻咳了一声,喝进嘴里的水差点呛出来。 他擦了擦嘴角,避开季南的视线,耳根泛起一抹可疑的红,心里像是被扔进了一颗石子,不可避免的动荡起来。 后面一路他都在想着等回了京见到唐芙应该说什么,随着离京城的距离越来越近,心里就越发慌乱,一方面想赶紧赶回去护着她,一方面又近乡情怯,恨不能把速度放慢一些。 可到底还是担心的情绪占了上风,一路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京郊,再有不到半个时辰便能抵达京城了。 唐芙被追赶的慌不择路,身后追兵却并不急着追上她,似乎是有意遛她似的,不远不近地缀着她,时不时在后面喊她几声,让她知道她并没有将他们甩开,又或者在她想拐到别的方向求助的时候从另一边横插过来,把她赶回原路不让她逃跑。 她像是被猎人追赶的猎物,夺路狂奔,却最终只能跑向猎人准备好的陷阱。 唐芙咬着牙夹紧马腹,脸色一片惨白。 四周出路都被堵死,她迟早会被追上,若真是如此……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腰间,翻飞的斗篷下挂了一把小小的匕首,原本是用来防身的,今日可能就要用于自裁了。 她就是死,也不受淮王的羞辱。 或许是懒得再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身后追兵越来越近,马蹄声明显比之前急促了。 唐芙心中一阵绝望,正欲去摸腰间的匕首,却见山脚下一队人马从远处疾驰而来,看样子是从山下路过赶往京城的,她只要加快速度,就能在他们经过之前赶去求救。 但是身后的追兵显然也看见了,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很快便追了上来,在她们距离山下的路口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拦住了她们的马匹,一把将她和佩兰从马背上揪了下来。 「救命!救……」 她们高声呼救,奈何转眼间就被人围在中间堵上了嘴,只能听着那马蹄声由远到近,又迅疾的从山脚下经过,那么近,又那么远。 唐芙被人挡住视线,没有看见为首的人向她们的方向瞥了一眼,但那几个淮王的下人却看见了。 为了避免多生事端,有人装模作样地说了一句:「还不快把小姐带回去!生出什么岔子来夫人饶不了你们几个!」 另外几人唯唯诺诺地应了,似乎真是几个家仆,来带回不知为何跑到这里来的自家小姐。 一般人听到这几句知道是家事,也就不会过问了,但已经从山下路过的那队人却在跑出十余丈后吁的一声停了下来。 先前说话的淮王下人心中一惊,忙要带着唐芙佩兰离开,身后却陡然传来一声厉喝:「站住!」 从山下路过的正是傅毅洺一行人,刚刚匆匆一瞥他没认出来,现在停下一看,被人围在中间的不是唐芙又是谁? 「你们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 他调转马头走了过去,看着唐芙身边的几个人说道。 为首的淮王下人做出一副谦卑样子,弓着背施礼道:「这位公子,我家小姐来未凉山游玩,跑的有些远了,我们来将她带回去,免得家里老爷夫人着急。」 傅毅洺视线在他们身上扫了几圈,又落到唐芙二人身上。 「堵着嘴带回去?骗鬼呢?你们该不会是拍花子吧?」 「不不不,公子千万不要误会,」那人说道,神情有些为难,似乎纠结许久才迫不得已吐露一些实情,「这……这实在是些难以启齿的家事,小姐气性大,跟夫人吵了一架,一怒之下就跑出来了,我们这也是……也是实在没办法,才以下犯上做出此举。」 「哦,」傅毅洺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脾气也太大了。」 说话时顺势抬手捋了一下因为匆忙赶路而从发冠中掉落的一缕头发,伸到脑后时却给季南等人做了个手势。 淮王的人没有察觉,接道:「可不是吗,我们这些做下人的……」 话还没说完,几支利箭迎面而来,带着凌厉的风声,直击要害。 刚刚还弓着腰一副怯懦样子的男人眸中陡然迸发出一阵精光,侧身一闪就躲了过去。 但并不是每个人反应都这么迅速,因为对面射来的是袖箭,根本不用拉弓搭弦,一抬手就冲他们招呼过来了。 这种箭射程不远,杀伤力肯定不如羽箭,但近距离内却是能要命的! 抓着唐芙佩兰的两人被射中,痛呼着松开了手。 唐芙回过神来,立刻拉着佩兰跑了出去。 v第十七章 那为首的男子双目一瞪,伸手就要把她抓回来,手指刚要碰到唐芙的衣袖,一支袖箭就擦着他的指尖射了过去。 他下意识收回了手,这么一眨眼的工夫唐芙就被人牢牢护住,七八个手持刀剑的人将他们与之隔开,想要把人抢回来,就要先把这些人杀了再说。 傅毅洺在袖箭射出的瞬间便已翻身下马,疾走两步将唐芙迎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扯掉她口中的布团,生怕把她嘴角蹭破了皮。 「怎么样?没事吧?」 他关切地问道。 唐芙摇头,眼泪却止不住地顺着脸颊往下流,浑身都在发抖,一时间连话都说不清楚。 傅毅洺向来以哄她笑为己任,梦里都是她的笑脸,从未见过她哭,心疼的抽成一团,恨不能替她承受刚刚遭遇的经历才好。 他想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伸出手又觉得不妥,只能越发放轻了声音,温声道:「别怕,没事了,我不会让他们把你带走的。」 被隔在另一边的男人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指尖被袖箭锋利的箭簇划破,擦出一丝血来。 他将血迹在身上擦了擦,面色阴沉:「这位公子今日是非管我们的家事不可了?」 季南轻嗤一声,都不屑让这种人跟自家主子多说话,代为开口道:「家事?你们跟唐大小姐有哪门子的家事?」 对方一听他们是认识唐芙的,脸色又难看几分,但还是梗着脖子说道:「我们是唐府的下人,带回自家小姐自然是家事。」 「我呸!」 季南啐了一口,要不是怕污了唐芙的耳朵,后面还得再加句「老子信了你的邪」。 唐府上到老太爷老夫人下到看门小厮和买菜婆子没一个他们不认识的,这群不知哪冒出的没长眼睛的玩意装什么不好装唐府的下人? 不过这话自然是不能当着唐芙的面说的,于是他便只说道:「我们侯爷从小就在京城,平日里少不得跟唐家打些交道,怎么从未见过你们这几个下人?」 「何况你们既然是唐府的人,又怎么会连我们家侯爷都不认识,一口一个公子的叫着?」 他们侯爷可是京城响当当的纨绔,从小被各家夫人当做典型教材拉着自家女儿教导「离他远点」的人物。 作为唐府的下人,还是随着家主出门的下人,第一要务就是认清京城的达官贵人,免得因为有眼无珠生出事端。 要说那些不经常出门的人他们不认识也就算了,他们侯爷那可是没事就在街上溜达,三天两头就引得金吾卫来拉一回架的。 这些人不认得他,一看就有问题! 说不定不仅不是唐府的,甚至根本就不是京城的! 男子一听对方说是什么侯爷,就知道今日是碰上硬茬了。 平头百姓他大不了一杀了之,杀完把人抢过来离开就是了,但王公贵族他却不敢妄动,不然会给他们王爷惹来麻烦。 眼见今日是不可能带走唐芙,他只能给同伴使了个眼色,之后迅速翻身上马转身便走。 傅毅洺怎么会让他们离开,当即分出一半人手追了出去,另一半则仍旧留在这里护卫在侧。 可这些人显然不是普通人,无论是追击还是逃跑都极其有序,除了之前被袖箭射中要害的一人没能坚持住掉了队,其他人很快便逃走了。 季南不敢追的太远,怕他们在附近还有埋伏,伤了留在原地的傅毅洺,便带着那重伤坠下马的人回去了。 唐芙此时已经冷静下来,脸上泪痕也已擦干,只眼眶还红红的,看着十分可怜。 她与佩兰一起给傅毅洺道了谢,傅毅洺忙说不用,又说等季南回来了就送她们回唐家。 他原本是好意,谁知唐芙听了却是一怔,脸色明显僵硬起来。 佩兰悄悄抬头看了一眼自家小姐,唐芙则看了看前方一眼望不到头的官路,又回头看了一眼京城的方向,心中说不出的悲凉。 淮王苦心孤诣的布局在这里等她,自然不会就这么算了,继续往前的话她说不定还会碰到第二批第三批淮王部下,又或者根本甩不掉刚才那些人。 可是回京就意味着要在二婶的安排下嫁给安国公世子,且不说此人本就不是什么好归宿,他若私下里再与淮王有什么瓜葛,谁知会不会成了亲后偷偷将她送给淮王? 到时候她怎么都会落到淮王手里。 前有饿狼后有猛虎,去哪里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 祖父走了,这世间再也没有人能护着她了…… 唐芙悲从中来,半晌都没有答话,眼眶里再次泛起泪光。 傅毅洺见她听到「回唐家」这几个字不仅不见喜色,还泫然欲泣,心里咯噔一下,顿觉不对。 这里虽然是未凉山脚下,但跟唐芙平日里常走的路却并不在一个方向,距离还不近。 她的马车向来是停在山那头的,为什么今天却骑着马出现在了这边?还被几个不认识的人抓住? 他再看看她狼狈的模样,和她身边那婢女腰间隐隐露出一角的小包袱,瞬间明白了什么,一句「二夫人是不是为难你了」差点脱口而出。 他了解唐芙,若非逼不得已,她绝对做不出离家出逃的事来。 而能让她做出这种决定的,一定不是小事,八成是二夫人真的迫不及待的给她安排了一门很不好的亲事,说不定还做了什么更过分的事。 又或者今日这些追赶唐芙的人就是二夫人安排的! 不然唐芙偷偷出逃,只带了佩兰这么一个下人,那些人是怎么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的? 二夫人就算没有直接安排,也一定跟掳劫唐芙的人暗中勾结! 傅毅洺一口气堵在心口,又惊又怒,简直不敢想今日若不是自己恰好经过这里碰到了她,她会遭遇什么样的不测。 自从那天季南对他说了那番话之后,他这一路都在想进了京见到唐芙应该怎么跟她表白心迹,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却在这里碰上了她,还看到她险些被人掳走。 傅毅洺心里那些「循序渐进」「慢慢来」的想法全没了,只觉得必须早日将她护到羽翼之下,不然等她回去了,那唐二夫人还不定怎么为难她。 v第十八章 想到这,那些羞于启齿的话似乎也没那么难以说出口了,他思摸一番,找了个切入口。 「我近来一直在京城和蜀地之间来回,听说……听说了程公子的事,觉得很是可惜,希望唐姑娘不要太伤心难过。」 程墨和唐芙从小指腹为婚,且婚事都已经筹备的差不多了,这点京城很多人都知道,他这么说也不会显得奇怪。 唐芙垂眸,神色更加晦暗几分:「尚未找到尸骨,一切都还没有定数,说不定……说不定程表哥吉人天相,过些日子就回来了呢。」 傅毅洺一怔,下意识问了一句:「你要等他吗?」 程墨是庆隆帝钦点的探花郎,他出了事,周边官府自然派了大批人马寻找,后来在一处人去楼空的土匪窝里找到了他的一些随身物品和半截烧焦的斗篷,另有几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想来是那些土匪发现自己无意中打劫了朝廷命官,怕被追究,就一把火把证据全都烧了。 那些尸体比程墨队伍的人数多了几个,有几具被认出来是前些日子刚被打劫的一队肉票,原等着家人拿钱来赎的,估摸着这次是跟着遭受了无妄之灾,因为不方便把他们带走,那些山贼就把他们几个一起杀了。 还有几具被认出是程墨的随行人员,之所以说没找到程墨的,是因为剩下的几具尸体都烧毁的太严重了,根本认不出来。 不过照这个情形来看,程墨生还的可能性非常小,很有可能另外几具尸骨中就有他的。 唐芙沉默不语,傅毅洺看着她明显消瘦了一圈的脸颊,叹道:「若是一年半载也就罢了,但他若一直不回来呢?你难道要一直等下去吗?」 唐芙依旧不说话,不是不愿答,而是她知道不可能。 别说一年半载了,二婶这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把她卖个好价钱了。 傅毅洺抿了抿唇,背在身后的手轻轻握紧,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几分忐忑:「实不相瞒,在下一直对唐姑娘十分钦慕,姑娘若是愿意的话,我……」 话还没说完,唐芙受惊一般倒退两步,一只手还下意识摸向腰间,那里挂着一把小小的匕首。 她神情戒备而又惊恐,仿佛面对的是刚刚想要把她掳走的人一般。 只这一个动作,傅毅洺便知道自己犯了个大错,后面那些话全都不能说了。 原本这样当着一个女孩子的面直言不讳地说她的亲事就是不妥的,何况她还刚刚经历了那样的事,现在提起这些,只会让她觉得自己跟那些人是一伙的,故意做戏给她看。 不然怎么这么巧她刚被抓住就被他碰上了,而且他还对她心怀情愫呢? 再说……他在她眼里只是个不务正业的纨绔而已,被这样的人暗中窥探数年,只怕非但不能让她动心,还会让她觉得如芒在背。 傅毅洺急的额头渗出了一层薄汗,急于解除她的戒备,让她相信自己,赶忙解释道:「姑娘不要误会,我……我……」 他「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脑子里各种思绪四处乱飞,其中一撮忽然拐了个大弯,灵光一闪般冒了出来,还没来得及想清到底合不合适,嘴里就已经冒出一句:「我其实是个天阉!」 季南带着人回来时刚好听到这句,翻身下马的时候脚下一个不稳,没踩住马镫,扑通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啥……啥玩意? 侯爷……是个啥? 别说他了,在场的其他人也都吓傻了,不知道他们侯爷脑回路为何如此清奇,竟然能当着自己喜欢的女人说出这种话来! 傅毅洺自己说完也愣了一下,但他从小嘴里跑马,说过的谎话整理成册的话估计比四书五经加起来还厚,开了个头之后后面很快就捋顺了,继续道:「在下再有数月便及弱冠,但这些年来一直未曾娶妻,亦不曾纳妾,就是因为……因为有些不便为外人道的隐疾。」 唐芙起初一愣,回过神后面红耳赤。 「你……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傅毅洺道:「这种事原本是不该拿出来污了姑娘的耳朵的,但今日恰好在这里碰上了,姑娘又有等程公子回来之意。可女孩子的大好年华就这么几年,就算姑娘有心要等,府上长辈怕是也不见得同意。」 「在下便想……想着姑娘若是愿意,不如与我结为一对假夫妻,反正在下……」 他说到这声音越发低了,难得觉得有点对不起自己所剩不多的良心,以及他无数次夜半三更意气风发的「兄弟」。 但话都说到这了,也没有停下来的道理,便舔了舔因为接连赶路而干涩的嘴唇,低声道:「反正我不能人道,也不能把姑娘怎么样,等将来程公子回来了,我便将你还与他。」 「到时候你可以继续自己曾经的姻缘,我也因为娶过妻不会再被京中人诟病,各取所需,不是正好?」 说完怕唐芙不放心,赶忙补充:「我可以现在便给你写下和离书,只要你答应,随时都能带着和离书离开,我绝不会有二话。」 傅毅洺之所以编出这样的谎话,并不是空穴来风。 他十九岁还未娶妻,也一直没有定亲,身边伺候的又都是男人,平日虽然时常和几个纨绔一起去喝花酒,但只是听听曲而已,从不留宿,久而久之京城自然传出了不少风言风语,说他要么是好男色,要么是身子有些问题。 后来他领了庆隆帝给他的差事,时常离京,好像有意躲开大家的议论似的,就更让人相信了这些猜测,而且更偏向于后者。 京城的大家闺秀们看似恪守礼仪,其实私下里也少不得议论一二,只是说的比较隐晦罢了。 唐芙久居京城,对这些自然是有所耳闻,但并没有当真,谁知今日竟然听他亲口承认了! 她半晌都没有说话,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弄蒙了。 两人相视无言,气氛一时有点尴尬。 季南和江北对视一眼,觉得自家侯爷作了个大死。 但他们身为下人,也不好拆穿,不仅不能拆穿还要帮着圆谎,只能轻咳一声走过去先打断他们,适时的缓解了一下气氛。 「侯爷,人只抓回来一个,其他的都跑了。」 傅毅洺知道自己这话太突然,也不好咄咄逼人,便点了点头先去处理那个刚刚试图绑架唐芙的人。 这人嘴硬得很,只说他们是看唐芙跟一个婢女独自走在路上,周围没人跟着,便动了歹心。 这种屁话一听就是在撒谎,若真是如此,他们是怎么知道她是唐家小姐的? 季南在旁小声道:「已经搜过了,身上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都没有,用的兵器也都很普通,但怎么看都不像普通人。」 傅毅洺皱了皱眉,面色微沉。 v第十九章 季南他们有多大本事他是知道的,如果只是寻常家丁或是匪徒之类的,就算他们顾忌着他还在这里,不敢远追,也不可能只带回来一个,还是个已经身受重伤的。 不是京城人,却对附近地形很了解,而且身手都还不错,一看就是有备而来,蓄谋已久。 唐二夫人是怎么跟这些人勾结到一起的? 他转头看向唐芙,问道:「你知道是什么人想要抓你吗?」 唐芙捏紧了自己的斗篷,咬了咬唇没吭声。 她若是不知道就会直接回答不知道,不说话就是知道,但有什么难言之隐。 傅毅洺了然:「没关系,不方便说的话……」 「淮王。」 女孩忽然吐出这么两个字。 没有什么不方便,只是觉得说了也没人会信,信了也没人敢管。 傅毅洺闻言果然一惊,唐芙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心中苦笑,却听对方温声回了一句:「知道了。」 她抬头看去,见傅毅洺脸色不太好,但并不是对她。 他给季南使了个眼色,季南点头,手起刀落。 这一下却把傅毅洺给吓着了,赶紧抬手用自己的斗篷挡住唐芙的视线。 唐芙被挡住倒是什么都没看见,旁边的佩兰就没这么好运了,看了个清清楚楚,「啊」的一声尖叫着扑过来抱住了自家小姐。 杀人可不是砍瓜切菜,她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见,吓得瑟瑟发抖。 傅毅洺对季南怒吼一声:「疯了吧你?谁让你在这动手的!」 季南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忘……忘了。」 往常都是侯爷一个眼神说杀就杀,谁管什么场合有什么人啊,一时忘了他们侯爷的心头好在这呢,还是个娇滴滴连鸡都没杀过的大小姐。 傅毅洺脸色十分难看:「还不赶紧收拾了!」 说完又看向唐芙二人,满脸歉意:「对不住,我这些下人糙惯了,吓着你们了。」 唐芙抱着抖成糠筛的佩兰,一边轻轻拍抚着她一边摇头:「无碍,侯爷也是为了帮我们。」 可是…… 「你……你不怕惹麻烦吗?」 她低声问道。 那是淮王的人,他明知道还把他杀了,就不怕淮王回头报复他? 傅毅洺闻言一笑:「怕什么?我就是麻烦,谁惹了我那才是倒霉呢。」 说话时不自觉地带出几分平日里的嚣张跋扈,刚刚还像个翩翩佳公子的人瞬间原形毕露。 唐芙不知为什么有点想笑,但忍住了。 等季南那边把尸体和血迹都清理干净了,傅毅洺才把斗篷放下,说道:「无论如何,我先送你回唐家吧,这荒郊野外的太危险了。」 「至于我刚才说的话……你可以慢慢想,想好了派个人告诉我就行。」 说着让人把她们的马牵了过来。 唐芙也知道现在再要离开是不大可能了,回唐家她还能暂时想些别的法子应对,再往前走的话遇到淮王的人,她就不见得那么好运能碰到人救她了,于是点点头,接过马缰。 「我的下人就在未凉山北侧,劳烦侯爷把我们送到那边就可以了。」 淮王的人没抓住,她还真不敢自己往回走。 傅毅洺从善如流,假装没看出她是离家出走,一行人护着她往唐家下人的所在走去。 结果还没到地方,就听远处有人漫山遍野大声地喊:「小姐,大小姐!」 人还未见,声音却已经传来了。 府中的小姐在山中走失,下人四处寻找本是很正常的事,但唐芙的脸色却蓦的一白。 她刚刚虽然被淮王的人追出了一段距离,但也不过半个时辰而已。 往常她在山上一待就是一两个时辰,这些下人知道她的习惯,除了佩兰以外,从不会有人随便上山打扰,今日怎么这么快就来寻她了? 这分明是……知道她会出事! 唐芙一颗心掉进了冰窟窿里,对二夫人那最后一点有关于「亲情」的幻想也没有了。 她忽然转身,对傅毅洺道:「侯爷刚刚说……可以现在就给我写下和离书可是真的?」 傅毅洺一愣,旋即赶忙答道:「真……真的!」 唐芙看着他不说话了,傅毅洺反应过来,赶紧向一旁伸手:「纸……纸纸纸纸……笔!」 激动的话都不会说了。 江北立刻拿出随身的纸笔给他,将水囊里的水倒了几滴到砚台里,飞快地研了墨。 傅毅洺接过纸笔,却发现没桌子。 刚刚犯了错的季南急于立功,挤开江北在傅毅洺面前一弯腰,当了人肉桌案。 v第二十章 傅毅洺笔走龙蛇,字都快飞起来了,一封和离书三两下写完。 唐芙看了看,垂眸道:「侯爷可否按个手印?」 「可以可以!」 傅毅洺忙道。 别说手印了,让他把脸上涂满墨汁盖上去都行。 他按了个手印不算,还盖上了自己的私印,这才把和离书递给了唐芙。 唐芙接过看了一眼,和离书上的内容对她没有任何约束,因为现在还未成亲,不知道他们将来的婚期会定在什么时候,所以没有写日期。 不过上面写明她可以自己随时填上日子,和离书并不会因此失效。 远处的声音越来越近,隐约已经能看到人影,唐芙将和离书交给佩兰让她收好,从自己怀中掏出一张红纸,递给了傅毅洺。 「这是我的庚帖,有人问起就说是我祖父交与你的。」 话音刚落,有人发现了他们,立刻呼喊着跑了过来。 唐芙理了理鬓发,深吸一口气:「记得让人来提亲,尽快。」 说完转身向那几个下人迎去,脊背挺直,丝毫看不出刚刚柔弱哭泣的样子。 傅毅洺拿着那张红纸傻了,一颗心噗通噗通的几乎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还是季南提醒他唐小姐走了,他才回过神赶紧追了上去。 唐家下人从几个方向一窝蜂跑了过来,见到她后一迭声地问:「小姐您怎么跑到这来了?我们找了您半天。」 「是啊,您不是说就在大槐树那待一会吗?这都快到山南了。」 「武安侯怎么会在这?」 唐芙正欲说话,傅毅洺已经站了出来,道:「本侯恰好路过此处,见唐大小姐被山中几只疯狗追赶,便将那几只不长眼的狗打走了。你们身为唐府下人,怎么不好好护卫在唐大小姐身侧,让她置身于险境?倘若唐大小姐今日真出了什么事,你们可担待的起!」 先解释了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兜头把唐家下人先责怪一番。 主子出了事,不管是不是事先说了不让打扰,随行的下人都逃不了责罚,几人赶忙告罪,哪还敢询问唐芙为什么会和傅毅洺走在一起。 唐芙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聚在一起的几个唐家下人。 「好在遇上了侯爷,没什么大事,正打算回去找你们呢,没想到你们已经先找来了。」 一名唐家的护院接道:「二夫人说府里有急事,派了人来找您回去,我们没办法,只得上山找您,谁知道……到了大槐树那却没找到人,这才急急忙忙的赶紧到附近来寻您了。」 唐芙点了点头,眸光晦暗不明,又问:「二夫人派来的人呢?怎么没见着?」 护院四下看了一眼,道:「许是去别的什么地方找您了,估摸着待会找不着人也就回来了。」 傅毅洺从这几句便听出唐芙应该是猜到今日之祸缘何而起了,趁着没人注意,偷偷给季南使了个眼色。 季南了然,转头又对身边人耳语几句。 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说了什么,唐芙许是受了惊,不打算等那个不知跑到何处的下人,当下便要赶回京城。 为首的护院应诺,让人赶了马车来,在武安侯一行人的陪同下一路往京城而去。 众人才走出没多远,刚刚和季南交头接耳的那人忽然说肚子不舒服,要去方便一下,让大家不用等他,待会儿他再赶上来便是,然后就自己离队了。 但或许是队伍走的太快,一直到他们快抵达京城,这人才跟了上来,微不可查的对季南点了点头。 傅毅洺一直把唐芙送到唐家门口,亲眼看着她进了唐府才调转马头,向公主府走去。 一进公主府,他便迫不及待的将那张红纸拿了出来。 红纸上写了唐芙的姓名籍贯生辰八字,以及祖上三代的姓名等等,确实是庚帖无疑。 他将这张庚帖看了又看,一时拿到眼前,一时又捂在胸口,犹自不可置信地喃喃:「我是不是在做梦?是在做梦吧?」 说着转头看向一旁的季南:「你快打我一下,我看是不是真的。」 季南一怔:「真打啊?」 「真打,快点!」 傅毅洺说道。 季南犹豫了一下,随后冲着自己的拳头哈了口气。 「这可是您让我打的啊,事后可不能追究。」 说着一拳就对傅毅洺打了过去。 眼看着拳头要落到傅毅洺身上,傅毅洺却忽然一侧身躲了过去。 季南没收住力道,整个身子往前一扑,原本踉跄两步就能站住,谁知道傅毅洺却抬脚在他膝窝轻轻一点。 他大头朝下扑通一声就趴在了地上,连连痛呼,惹的周围众人一阵大笑。 傅毅洺没笑,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问道:「疼吗?」 季南:「……疼。」 傅毅洺微微点头:「那就是真的……」 说完以后原地一蹦三丈高,大笑着向院中冲去:「她答应嫁给我了,她答应嫁给我了!」 长公主听说自家孙子半路又折回来了,并不觉得奇怪,在正院一边喝茶一边等着他过来,一杯茶还没喝到一半,就见一个人影炮仗似的冲了进来。 v第二十一章 「祖母,祖母!我要娶亲了!我要娶亲了!」 傅毅洺兴奋地冲到长公主面前,拉着她的手说道。 长公主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瞧把你高兴的,在自己家里也就算了,在外面可不能这样,尤其是在唐大小姐面前,不然让人家以为她死了未婚夫你多高兴似的。」 傅毅洺嘿嘿地笑着,笑到一半又停了下来。 「祖母,你……你知道我会回来,知道我……要娶唐大小姐?」 长公主斜睨了他一眼:「程公子死了,唐大小姐的婚约就没了,你知道了能不回来?会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别人?」 傅毅洺被说中了心事,难得露出几分腼腆:「就知道瞒不过您老人家。」 长公主轻笑一声:「如今唐府的丧事还没办完,不便前往提亲,等过些日子,我就进宫求一道赐婚的圣旨,想来唐家人不会不答应的。」 傅毅洺闻言一怔,摇了摇头:「不用,祖母,我……我自己去提亲就是了!明天就去!」 长公主皱眉:「这不妥吧?哪有在人家府上办白事的时候上门提亲的?而且你自己去……万一他们不答应呢?」 「会答应的。」 傅毅洺把庚帖拿了出来,简单地说了一下唐家现在的情况,以及刚刚在山上遇到唐芙的事。 当然,他没说唐芙有离家出走的打算,也没有提淮王,只说她是外出散心遇到了歹人,正巧被他碰上了。 长公主眉头皱得更紧,面色微沉:「唐大小姐虽然无父无母,但怎么说也是唐家的长房嫡女,她那二婶竟能做出如此过分之事?你可有证据?可别瞎掺和了人家的家事,惹出什么误会来。」 「不是误会,」傅毅洺道,「我刚才让人快马加鞭堵在了未名山回京城的路上,拦下了那个想要回去给唐二夫人报信的人。」 「那人胆子小的很,随便吓唬吓唬就全交代了,说是唐二夫人背地里和安国公世子沆瀣一气,打算……打算毁了唐大小姐的清白,让他不得不嫁到安国公府。」 可那唐二夫人是个傻的,不知道自己早已着了别人的道,那安国公世子根本就是淮王门下一条走狗,实际上等在山上的是淮王的人。 她以为自己是帮忙把消息透露给安国公世子,让他可以趁机在山上玷污唐芙,然后唐家下人再假装偶然发现,让唐芙迫于无奈只能老老实实嫁过去。 但实际上今日若真让那些人得逞了,唐芙早就被淮王带走了,她到时候根本找不到唐芙,就算是找安国公世子对峙,安国公世子也不会承认的。 长公主上了年纪,不大爱管事了,也听不得这些糟心事,点了点头道:「好,那你明日便去提亲吧,倘若唐家不答应,就回来告诉祖母,祖母进宫去求赐婚的圣旨。我倒要看看,唐二夫人如此胆大,有没有抗旨不遵的胆子!」 唐府,高氏没等到自己派去的下人,倒是直接把唐芙等回来了,不由一怔,心里一时没底,也不知事情到底办没办成。 唐芙下了马车,让佩兰先回碧竹院把她们之前带走的东西藏起来,自己则直奔高氏的院子,进门施礼道:「不知二婶急着找我回来有什么事?」 高氏上下打量一番,实在看不出什么,便笑着说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府里下人太不小心,一时失手把你房中那盏琉璃灯打碎了,那是你心爱的物件,我想着怎么也要跟你说一声才是。」 唐芙面沉如水,交叠在身前的双手微微握紧,白皙的手背上青筋隐隐浮起。 那琉璃灯是祖父送给她的,有些年头了,一直挂在她床头,这么多年都好好的,偏偏今日她出了趟门,这灯就「碎」了。 她淡淡的哦了一声,说道:「自从前些日子在房中看到一个虚影后,我就不允许除了佩兰以外的人进入内室了,也不知哪个下人这么大胆,趁我不在的时候进了我的屋子,还打碎了我的琉璃灯?」 高氏原想着她现在没了依靠,应该不敢深究,就算明知是她拿的,也不会多说什么,谁知她还真就较上劲了。 但唐老太爷已经死了,高氏也没把唐芙放在眼里,不紧不慢地说道:「如今开春了,府上的一应物件都该换一换了,我今日便让人去你房中收拾整理了一下,谁知道下人不长眼,就把你的琉璃灯碰到了地上。」 「说起来也是二婶的不对,应该等你回来了自己收拾才对,没得这样招人嫌。」 她说到后面那句语气已经是怪里怪气的了,一副你别不知好歹的样子。 以往唐芙为了让家里安生一些,不给唐老太爷添堵,有些小事能忍就忍过去了,就像上次高氏骗她参加永平侯府的宴会,她回来后不仅没找唐老太爷告状,还帮着把谎圆过去了。 但现在唐老太爷已经去了,她没了这个顾虑,今日又着实气的不轻,半点面子没打算给高氏留,直接说道:「那这么说,是二婶的下人摔坏了我的琉璃灯了?」 高氏一噎,面色沉了下来,也懒得再装模作样的客气:「是又怎么样?」 「既然是二婶的下人,那我也就不深究了,把那下人找出来,打断她的手,找人牙子卖出府去,另外把琉璃灯的碎片还给我就是了。」 高氏大怒,差点拍案而起。 「碎都碎了,留着碎片做什么?我直接让人扔出去了!再说了,不过一盏琉璃灯而已,你何至于如此斤斤计较,还要打杀发卖下人!传出去倒不怕落得个狠毒刻薄的名声!」 唐芙抬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丝毫没有退意。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下人犯了错本该受罚,何谈刻薄之名?倘若什么事都像二婶这样轻易放过了,以后岂不是谁都可以随便打碎东西,打碎了还不用担心主子责罚,长此以往府中的规矩岂不成了摆设?」 「何况那琉璃灯贵重的很,府中上下除了我以外,就只有二妹妹有一盏而已,那还是当初她求了二叔许久,二叔才背着您花了大价钱给她买的,您知道后大骂了二叔一顿,说他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把二妹妹惯的不像话了。」 「怎么现在,如此贵重的东西到您口中倒成了‘不过一盏琉璃灯’而已?难不成因为那盏琉璃灯是我的,打碎了就无所谓了?」 高氏跟唐芙一直面和心不和,她也知道这个侄女表面恭顺,但心里其实不一定把她当回事。 但这些年下来,除了上次她送去的首饰被唐芙冷嘲热讽地送了回来,其他时候唐芙还真没跟她顶过什么嘴,这是第一回 。 高氏气得不行,偏偏又被她这伶牙俐齿说的无法还嘴,只能仗着自己现在当家作主,冷言道:「我今日便是要护着那打碎琉璃灯的下人了,你待如何?」 竟是直接撕破了脸,打算以长辈和当家主母的身份压制她了。 唐芙冷笑一声:「既是如此,那我便只能去找官府报案,说府上出了贼人,丢了东西,让他们来拿人了。」 高氏没想到她竟如此大胆,站起来嘶声道:「你敢!」 「我有何不敢?」 唐芙下巴微扬,眼角眉梢都是对高氏的鄙夷和不屑。 「那琉璃灯不仅贵重,且还是祖父留给我的遗物,如今却说没就没了,连个碎片都没有,谁知道到底真的摔碎了还是被哪个厚颜无耻之徒私下里昧了?二婶既然不肯交出那下人,那我自然只好找官府来帮忙了。」 说完便转身向外走去,看那架势似乎真要去告官。 v第二十二章 高氏气急,恶向胆边生,对屋里的下人道:「把她给我抓起来!关到柴房去!」 一句话吼完,房中下人们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是谁都没敢动,把高氏晾在那好不尴尬。 虽说如今是高氏当家,但她头上还有个老夫人。 老夫人等闲不管事,一管事那便是雷厉风行,高氏也只有在旁边看着的份。 唐芙毕竟是府里的大小姐,这些年来又一直地位颇高,老太爷对她的疼爱自不必说,老夫人虽不见得多喜欢她,但也绝对没有亏待过。 所以这些下人敢私底下帮高氏对唐芙动些手脚,却不敢真的当面把她怎么样,不然传到了老夫人耳朵里,谁知道她会不会发作? 在她没有明确地表态到底如何对待大小姐之前,谁也不敢真的把唐芙得罪死了。 高氏见自己说完之后房中竟然没人动,气的面色涨红,两手直哆嗦。 唐芙冷眼瞧了她一眼,留下一个嘲讽的笑,转身走了。 她走后,高氏气的砸碎了一套茶杯,把其他人都赶了出去,只让杜妈妈把府里的一个管事叫来了,阴测测地问:「寅顺呢?」 寅顺就是那个被她派去故意引人寻找唐芙的下人。 按理说今日的安排原本不管成与不成,寅顺都会先回来告诉她一声才是,谁知道唐芙都回来了,这家伙却没影了! 那管事低声道:「还没回来,也不知跑哪去了,不过小的让人跟今日陪着大小姐一起出城的几个护院打听了一下,说是……说是没出什么大事,只是大小姐在山上遇到了几只疯狗,险些被咬伤,好在遇到了武安侯一行人,帮忙把疯狗赶跑了。」 高氏听到疯狗几个字,仿佛又感觉到了唐芙对她的嘲讽,直觉的认为那几只「疯狗」应该就是安国公世子的人,不过事情还没成就被路过的武安侯给搅黄了。 高氏扯着帕子咬了咬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下次就没这么好运了!」 刚说完,房门外传来下人的声音,说是老夫人派了人过来。 高氏心里咯噔一下,让管事退到一旁,把老夫人派来的人请了进来。 来人带了老夫人一句话,很简单,让她把二小姐的琉璃灯给大小姐送去。 轻轻松松一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让高氏不要太过分了,就算老太爷不在了,唐芙也仍旧是府里的大小姐。 高氏一口银牙险些咬碎,却也不敢说什么,只能老老实实让人把自己女儿的琉璃灯送给了唐芙。 若说她原来只是看这个侄女不顺眼,想用她给自己谋些利的话,经过今天的事,唐芙简直就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了,恨不能随时拔下来踩几脚剁成泥。 可还不等她心里这点怨愤衍生出什么实质性的行动,下人却传来了另一个消息。 寅顺死了,死在郊外回京的路上,被人扒了上衣挂在一棵树上,背后用刀剑刻了几个血肉模糊的字——包藏祸心者死。 高氏如同被人迎头打了一棒,两眼一黑险些晕过去。 上午时候在她房中跟她争执理论的十五岁女孩仿佛顷刻间变成了什么妖魔鬼怪,张着血盆大口要把她吞进去。 「她……她竟然敢杀人!」 她颤声说道,胸口随着陡然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不定。 管事亦是感到一阵心惊胆战,但脑子还是比她清楚一些的,在旁小声说道:「人不见得是大小姐杀的。」 「不是她还能有谁?」 高氏的声音不大,但因为受到惊吓破了音,听上去尖锐而又刺耳。 「这丫头从小就精得很,上次我想骗她去见淮王她就死活不肯出门,想来那个时候就已经警醒了。她……她一定是猜到了今日是我把她的行踪透露给安国公世子的,所以才让人杀了寅顺!」 管事面色凝重,低声道:「这正是我要跟您说的,安国公世子今日根本就没有离京,请了几个朋友在春意楼喝酒,好多人都看见了,所以……大小姐在山上根本不可能碰到他。」 高氏一怔:「那她说的疯狗是谁?」 管事摇头:「不知道,可能真的只是几条狗。」 「另外,我问过那些跟在大小姐身边的护院了,他们说寅顺跟他们分开去找大小姐以后就没再出现过了。」 「根据寅顺死的地方判断,他应该是当时发现大小姐被武安侯等人平安护送了回来,就立刻偷偷往回赶,想要在他们回府之前给您报信,但是却被人先一步堵在路上杀死了。」 「可是大小姐身边自始至终只有佩兰一个下人,佩兰又一路都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根本不可能提前在路上堵人。就算堵了,也没这个本事杀人。」 高氏当然也知道人不可能是唐芙或是佩兰杀的,可是……说不定是她们雇凶杀人啊,但这个想法也被管事否定了。 自从唐老太爷死后,唐芙一直关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上哪雇凶去? 这杀人的人要真是她找来的,那怎么也是老太爷死前找的了。 可她怎么可能那么早就预测到唐老太爷的死,又预测到高氏想对她做什么,进一步提前做出安排呢? 别说她了,就是高氏自己,也是在唐老太爷死后,被淮王忽悠着临时起了意,才有后面这种种事的。 管事沉吟片刻,说出了一个自己的猜测。 「我听闻回程路上,武安侯的一个下人离了队,直到快进京才赶上他们,会不会……」 「不可能!」 不待他说完,高氏便打断道:「那武安侯跟大小姐非亲非故的,犯得着帮她杀人吗?何况他跟我们唐府又没什么往来,怎么会知道……知道我想做什么的!」 要提前把人安排在路上堵住寅顺,一定是知道他要回京给高氏报信,知道高氏和唐芙不和,知道她打算硬逼着唐芙嫁给安国公世子。 武安侯跟唐府素来没什么交情,又怎么会对他们的家事了解的如此清楚? 其实管事也觉得不大可能,只是武安侯那下人离队离的太巧了,让他有些怀疑而已。 两人猜来猜去也想不通到底是什么人杀了寅顺。 v第二十三章 若说是常管事,那他大可带着活的寅顺回来,直接带到老夫人面前,让老夫人定夺,老夫人虽然让高氏当了家,但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绝不会偏袒高氏。 若说是老夫人知道了,想要警醒高氏,也大可直接把她拎过去耳提面命一番,没必要如此迂回。 府中上下有可能的人都被挨个否定了,高氏到最后几乎以为是唐老太爷阴魂不散,变成鬼也要护着自己孙女了。 她实在是没什么头绪,便将管事打发了下去,让他去安抚寅顺的家人,并把寅顺的死因压下来不准提。 管事躬身告退,并不知道萦绕在高氏心头的还有另一个问题:安国公世子为什么没去未凉山? 她明明已经把消息送去了,那边也说知道了,会做出相应的安排,结果最后的安排就是去春意楼请客喝酒? 高氏脑子不够用,搅成一团浆糊,当晚连觉都没睡好,梦里全是那句血淋淋的「包藏祸心者死」,第二天整个人都没精打采迷迷糊糊的,直到傅毅洺拿着那张庚帖登门提亲,才骤然把她炸醒了。 「假的,这一定是假的!」 她仪态全无,当着傅毅洺的面便叫嚣起来,甚至直接伸手要把那张庚帖抢过来撕掉。 傅毅洺右手轻轻一抬,将那张庚帖收了回来。 「二夫人慎言,这可是老太爷临终前亲自让人快马加鞭交给我的,岂是你说是假的就是假的?」 高氏气的直抖:「你说是老太爷让人给你的,那到说说是府上哪个下人给你的?指出来我看看啊!」 傅毅洺轻嗤一声,把庚帖拿在手里嘚瑟:「那你就别管了,总之这庚帖是真的,你若有疑,就把老夫人叫过来问问,让她也亲眼认一认。再不行咱们就去官府说道说道,凭什么老太爷去了,他给唐大小姐定的亲事就不作数了,你这二婶到可以越殂代疱,硬插手长房嫡女的婚事了?」 高氏面色青白,正要说什么,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动静,有下人急匆匆跑了进来,凑在她耳边低声道:「二夫人,大小姐来了,非要进来,拦……」 话音未落,唐芙已经在佩兰的陪同下迈进了门,对着高氏盈盈一礼:「见过二婶。」 下人吞咽一声,这才把后面几个字补全:「拦不住。」 高氏起初还没想明白武安侯怎么会带着一张庚帖来提亲,这会儿见到得知消息立刻赶来的唐芙,陡然间便明白了过来,指着她的鼻子骂道:「好你个不知廉耻的东西!竟然私下里和外男有染,给他一张假庚帖让他来提亲!」 傅毅洺昨日遇到唐芙时刚刚经过一路奔波,身上脏兮兮的,好几天都没正经洗把脸,头发也乱糟糟歪成一团,回到公主府后一照镜子看到自己那副尊荣,想到自己刚刚就是以这样的面貌跟唐芙相处了半个时辰,差点羞愤而死。 今日上门提亲,他特地打扮了一番,整个人精神抖擞,把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发挥到了极致,换身喜服就能直接入洞房了,就是为了在唐芙面前展示一下自己「正常」的面貌。 所以从唐芙进门开始他就恨不能把自己凑到她跟前去让她发现自己和昨日的不同,谁知道唐芙还没看他一眼,高氏就劈头盖脸的把他心爱的小姑娘骂了一通。 傅毅洺面色一沉,刚刚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瞬间没了,要不是因为自己是来提亲的,这会儿估计已经打掉了高氏两颗门牙。 他张了张嘴,还没出声,就听站在一旁的唐芙说道:「二婶的意思是说我私相授受吗?您可想清楚了,这样的名声传出去,毁的可不止是我一个人名声,二妹妹以后只怕是也别想嫁什么好人家了。」 都是唐家的女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也是为什么之前高氏不敢明目张胆的对唐芙做什么,只私下里与淮王或安国公世子勾结的原因。 她若知道淮王的打算是把唐芙掳走,就算淮王给天大的好处也不会答应的,因为那样会把她自己的女儿也害了。 高氏被她理直气壮又暗含威胁的语气气的鼻子都歪了,正欲发作,女孩却已经不理她,直接转头看向傅毅洺。 「听说武安侯带来了我祖父给你的庚帖,不知可否方便给我看一看?」 傅毅洺赶忙点头,把庚帖递了过去,满脸期待的希望她能发现自己今日的与众不同。 可惜唐芙的心思并不在这上面,完全没有任何反应,只低头看了一眼庚帖,道:「确实是我祖父的笔迹没错。」 说完再次看向高氏:「二婶若觉得这庚帖有问题,不妨把常管家叫来问一问。常管家伺候祖父几十年,对他的笔迹是再了解不过的,别人认不出来,他总是认得出来的。」 早先唐芙与程家定亲时,唐老太爷曾给了程家一份唐芙的庚帖,前些日子才被高氏派人要了回来,现在那份庚帖还在她手里。 而程墨的事发突然,唐老太爷得到消息后便一病不起,连句后事都没来得及交代就走了,哪有力气再写什么新的庚帖? 所以高氏心里清楚,这份庚帖绝对是假的! 但唐老太爷去了,常管家就成了唐芙的人,她说什么他就听什么,自然会帮她圆谎。 于是高氏不仅请来了常管家,还把二老爷也叫来了。 常管家不过是个下人而已,就算伺候了老太爷几十年又如何?只要老太爷的亲儿子不认可这笔迹,他就是说破天去也没用。 不一会常管家与二老爷唐晋便被下人引领着走了进来,一同来的竟然还有三老爷唐昭。 高氏在看到唐昭的时候眼皮一跳,直觉不好,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个去请人的下人。 下人冤的不行,缩着脖子道:「奴婢去的时候三老爷正好在二老爷院子里跟他下棋,然后就……就一起来了。」 她一个做下人的,总不能拦着不让人家过来吧? 人来都来了,高氏也不能把人赶出去,只能让他们坐了下来,把事情说明了,然后让傅毅洺把那庚帖拿给几人看。 按理说依着辈分,应该先给二老爷看才是,但庚帖在傅毅洺手里,他最先递给了只是个家奴的常管家。 常管家亲眼见过这份庚帖,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何况昨日唐芙已经和他打了招呼,他装模作样地看了片刻,便点了点头,笃定道:「确实是老太爷的笔迹,老奴不会认错的。」 说完要把庚帖递给唐昭。 傅毅洺对唐昭了解不多,对他并不是很放心,赶紧又把庚帖拿了回来,宝贝地捧在自己手里给唐昭看,不肯让他碰一下。 唐昭并没有非要把庚帖拿过去的意思,就这么就着他的手看了一会,又看了看站在房中垂眸不语的唐芙。 唐芙两只手交握在身前,右手拇指的指甲无意识地抠进了左手虎口,唇角紧紧地抿着,脸颊因为牙关紧咬而微微绷紧。 她没有反驳,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听着,那就是说她认可这份庚帖是真的,她希望这是真的。 唐昭心下无声地叹了口气,道:「是父亲的笔迹,没错。」 唐芙的肩膀随着他这句话肉见可见地松弛了下来,高氏却蹭的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这不可能!你一定认错了!」 v第二十四章 唐昭挑眉:「二嫂说笑了,父亲从小手把手教我写字,他的笔迹我难道还认不出来吗?」 高氏虽然知道唐昭向来偏袒唐芙,但她想着这么大的事,他怎么也不会任由唐芙胡来才是。 没想到这个跟她相公一母同胞的弟弟竟然跟那老太爷一样,心偏的都没边了!就差把这个隔着房头的侄女当她亲闺女了! 高氏不肯死心,让傅毅洺把那庚帖拿给二老爷看,不顾外人在场,眼刀子嗖嗖的往二老爷身上刮去,大有他要是敢说一句「真的」,她就把他刮层皮的意思。 二老爷惧内是出了名的,缩头缩脑地瞄了一眼,又看了看自家夫人,最后嗫嚅道:「我……我认不出。」 这句「认不出」和「真的」有什么区别?不等于默认了常管家和唐昭说什么就是什么吗? 高氏气急,上前揪着他的后脖领子往那庚帖前凑:「你亲爹的笔迹你都认不出吗?长这双眼睛是干什么用的!」 二老爷连连求饶:「夫人……夫人饶命啊,我从小不爱读书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真的认不出来啊。」 在场三个人,一个说不认得两个说是真的,那这庚帖不就真成了真的了? 高氏恨不能一巴掌拍死这个没用的废物,一个劲地让他再仔细看看,正扯着二老爷衣裳的时候下人通传说老夫人来了。 老夫人是府中长辈,自然没有让她在院门口等着的道理,下人话音刚落,她便抬脚走了进来。 高氏不敢在老夫人面前对二老爷动手,赶忙松开手迎了过去,哭诉道:「娘,您来的正好,儿媳都不知道该拿阿芙如何是好了!」 老夫人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高氏心里却没由来的一寒。 她恭顺地跟在老夫人身后,扶着她在主位上坐了下来,自己站在了一旁,简单的把事情经过说了。 在她看来,既然她能想明白这张庚帖是假的,老夫人就一定也能明白。 而老夫人骨子里又是个注重规矩的人,这种一看就是私相授受的事她肯定不会答应的。 老夫人听了之后点了点头,让傅毅洺把那庚帖拿给她看看。 傅毅洺对老夫人也没有客气的意思,仍旧捧在自己手里,不肯给她砰。 老夫人倒也没恼,看了一会庚帖,目光最后落在了唐芙身上,许久没有说话。 房中一时安静的落针可闻,就在傅毅洺以为她会否认的时候,她却开口了:「的确是老太爷亲笔所写,这庚帖是真的。」 眸光低垂的几人同时抬起了头,高氏一脸不可置信:「娘!那分明是……」 「住口!」 老夫人低喝一声,眼尾一扫,硬生生把高氏的话堵了回去。 她说完之后看向傅毅洺,沉声道:「既然是老太爷做的主,那这门亲事便这么定下了,侯爷记得把六礼补全,到时候找个合适的日子,把婚期定下吧。」 傅毅洺大喜过望,连连说好,在老夫人端茶送客的时候恭恭敬敬地给老人家行了个礼,带上随行的下人准备离开,走之前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在下十分看重这门亲事,大小姐无父无母,又失去了唐老太爷的庇护,还望老夫人能帮忙看护一二,不要让某些包藏祸心的人伤到她才是。」 他特别强调了包藏祸心几个字,说到这里时还向高氏的方向瞟了一眼。 高氏脑子嗡的一响,昨晚的噩梦一股脑的全回来了,梦中勾魂的恶鬼跟眼前目光凶狠的傅毅洺重叠,竟然吓得她两眼一翻就这么晕了过去。 她身子一歪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这动静把房中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下人慌忙去扶她起来,又有人急忙忙喊着请大夫。 傅毅洺不屑地撇了撇嘴,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边的时候,冲着看过来的唐芙眨了眨眼,然后笑着转身离开了。 高氏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只有老夫人远远地坐在另一头闭着眼拨弄手上佛珠。 她半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恍惚间想起刚刚的事,又想起最后傅毅洺那威胁的语气,心头一颤,差点两手一软又跌回床上。 老夫人听到动静,睁开眼,淡淡道:「醒了?」 高氏忙起身穿上鞋走了过去,恭谨施礼:「娘。」 开口时觑着老夫人的脸色,不知道自己刚刚突然晕倒是不是露出了什么马脚,只能顾左右而言他的问了一句:「房中伺候的下人哪去了?怎么把您自己扔在这?」 老夫人手上动作停了停,把佛珠挂回到了手上。 「我让他们都出去了。」 高氏眼皮一跳,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您……」 「跪下。」 老夫人忽然打断了她,语气仍就平静无波,但带着几分不容置疑。 高氏吞咽一声,撩起裙摆跪了下去。 「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跪吗?」 老夫人问道。 高氏垂眸,摇了摇头:「儿媳不知,还请娘明示。」 老夫人笑了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 「你这个人啊,有几分小聪明,但又没什么大智慧,若是老老实实守着家业,倒也一辈子吃穿不愁能平平安安的过下去,只可惜啊……你太贪心了。」 说到最后那挂在皮肉上的笑也消失,古井无波的眼神里透出几分掺杂着无奈和其它什么复杂情绪的冷意来。 「我问你,寅顺是怎么死的?」 高氏一哆嗦,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她知道,老夫人既然问了那八成就是知道了,再瞒着她只会将她惹恼,没什么好果子吃。 v第二十五章 老夫人见她不说话,也不逼她,继续道:「我知道你一直觉得老太爷偏心,对阿芙比对苋儿好多了,所以你不喜欢这个侄女。」 「但阿芙无父无母,又是个女孩子,老太爷就是对她再好又如何?她还能抢了你们二房什么东西吗?你何至于对她下这种黑手,勾结外人要毁了自家侄女的清白?」 「你难道就没想过,那安国公世子是个靠得住的吗?他若真得了手,到时候又不认账不肯娶阿芙,你能怎么办?把人绑上门说出你们那些腌臜事,逼他娶了阿芙吗?」 高氏面色发白,死死地攥着自己的衣裳:「安国公世子说……」 她才刚说了个开头,老夫人就嗤笑一声,再次打断:「安国公世子说?你不会到现在还没想明白他昨日为什么没去未凉山吧?」 高氏一怔,下意识抬起了头。 老夫人冷冷地看着她,道:「那我提醒你一句吧,安国公世子和淮王殿下私交甚笃。这么说,你知道自己有多蠢了吗?」 高氏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冰水,膝盖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为什么淮王刚走安国公世子就急着派人来提亲,为什么昨日她明明把唐芙的行踪告诉他了他却没有跟去,为什么他要在春意楼请客喝酒,所有的问题一瞬间全都明白了。 他从一开始就在骗她!他根本就是为了淮王才来提亲的! 老夫人一看她这模样,就知道她现在还瞒在鼓里呢,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 「就你这点本事,还想跟他们这些惯常在官场上打交道的人合作?只怕到时候被人吃的骨头都不剩,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从今日起,你就先不要管家了,在阿芙出嫁前,府上的事情还是我这个老婆子来管吧,免得阿芙回头有个什么闪失,武安侯娶不到他的新娘子,迁怒我们唐家。」 刚刚还瘫软在地上的高氏又陡然坐了起来,身子猛地前倾,扑过去抱住了老夫人的腿。 「娘!你难道真的要让阿芙嫁给武安侯吗?」 「婚姻大事岂能儿戏?我刚刚已经答应了武安侯,你以为我是说着玩的吗?」 老夫人抬手推开了高氏,沉声道:「那武安侯虽然顽劣了些,但名声总比安国公世子要好。只要阿芙能讨了他喜欢,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门好亲事。」 「我当然知道是门好亲事!」 在老夫人面前向来低眉顺眼的高氏忍不住拔高了声音,眼睛都红了。 「那武安侯无父无母又无兄弟姐妹,阿芙嫁过去上无公公婆婆管束,下无兄弟姐妹拖累,唯一一个长公主还有自己的公主府,不与他们住在一起,她只要踏踏实实不犯错就能保证一辈子锦衣玉食荣华富贵!」 「若是让苋儿嫁过去我半句都不会多说什么!可凭什么是阿芙?」 老夫人自觉这些年修身养性,脾气已是好多了,轻易不会动怒,可还是被她最后一句气的一掌拍在了桌子上。 「闭嘴!阿芙是我唐府长房嫡出的大小姐,凭什么就不能是她?难道武安侯不娶阿芙就会娶苋儿了吗?你那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我不是想把苋儿嫁过去,」高氏解释道,「只是那武安侯府固然是个好去处,但武安侯在朝中却没有实权,半点帮不上我们唐家,这样的姻亲要来何用?」 「阿芙从小没了爹娘,这些年一应吃穿用度全是我们二房供着,难道不该回报我们一二,找个能帮上我们二房的姻亲吗?」 这话险些把老夫人气笑了:「吃穿用度全靠你们二房?也亏你说得出口!」 「当初分家分出去的可只有三房,长房因为只剩了阿芙一个,所以自始至终从未分出去过,她的吃穿用度走的要么是公中的帐,要么是老太爷用自己的私房钱垫的,什么时候走过你们二房的帐了?」 「怎么?让你管了几年家,你就真以为这整个唐府都是你们二房的了?我和老太爷的也都成了你们的了?那要照这么说,我这个老婆子现在的吃穿嚼用,也都是在靠你们二房供着了!」 老夫人多年没有动怒了,但这并不代表高氏就不怕她了。 她被这一通斥责骂的面红耳赤,低声道:「儿媳……儿媳不是那个意思。」 「你最好不是,」老夫人道,「我看你近几年这心是有些野了,就趁着这些日子好好冷静冷静吧。」 「那个王管事我已经让人处理了,杜妈妈也挨了几棍子,最近怕是不能伺候你,你闲来无事就在房中给我抄几本佛经,别再去管自己不该管的闲事。」 说完起身便要离开。 高氏知道自己不应该再多嘴,但最后到底是没忍住,小声嗫嚅一句:「可是那庚帖分明就是假的。」 老夫人站定,冷笑一声:「那又如何?倘若武安侯坚持要娶阿芙,你以为你咬定那张庚帖是假的就有用了吗?」 「长公主虽然年纪大了,但多年来一直深受皇恩,进宫求一道赐婚的圣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到时候你难道敢抗旨不遵?」 高氏一个激灵,这才想起还有长公主这档子事。 虽然赐婚圣旨与其他圣旨不同,并非非接不可,古往今来也不乏有些自视清高的人家不愿接受皇室的指婚,公然拒绝赐婚。 但他们唐家,或者说他们二房,有这个底气和勇气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高氏是想利用唐芙的婚事给二房谋些好处,让人能给她那不争气的丈夫在朝中谋个好职位。 但倘若因此惹的龙颜不快,满朝文武谁还敢顶着惹恼陛下的风险帮他们? 老夫人见她想明白了,沉声道:「武安侯愿意拿着庚帖来提亲那是看在阿芙的面子上先来通知我们一声,不是来征求意见的。你要是敢耍什么手段……寅顺就是下场。」 说完转身走了,不再理会在地上瘫成一滩烂泥的高氏。 傅毅洺离开唐府之后就开始后悔,觉得自己刚刚冲唐芙眨眼的动作是不是太轻佻太孟浪了? 他回去之后对着镜子照了半天,不断重复刚才的动作,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觉得自己在唐芙面前正人君子的形象怕是要毁于一旦。 季南看的眼都快瞎了,对他道:「侯爷,您别眨了,镜子都要裂了。您刚才不是说要去找长公主吗?还去不去了?」 傅毅洺这才想起正事,赶忙换了身衣裳往长公主的院子走去。 长公主听说唐家答应了,并不觉得吃惊,但为了以示荣宠,并且给唐家一些压力,让他们知道这门亲事很重要,所以还是决定择日去宫中求一道赐婚圣旨。 「另外我还准备了两个丫鬟,回头送去唐家,给唐大小姐做些粗使活计,虽然不见得使的顺手,但这两人的武艺都是顶好的,定能保证她平平安安嫁到咱们侯府来。」 v第二十六章 傅毅洺一听,立刻咧嘴一笑。 「我就是想来求您帮忙安排两个丫鬟的,没想到您跟我想一块去了,谢谢祖母!」 长公主慈眉善目地笑:「不用谢,祖母只盼着你赶紧把孙媳妇给我娶回来,好早日让我抱上曾孙!」 这原本只是长辈的一个美好愿望,此时也不过是随口一说而已,但傅毅洺听了却差点没挂住脸上的笑。 他竭尽全力才绷住了自己的表情,陪着笑脸道:「一定,一定!」 心里却在嘀咕:身为一个「天阉」,他要如何才能尽快完成祖母的心愿呢? 碧竹院里,佩兰关上房门后深深地松了口气,走过去给唐芙倒了杯茶,小声道:「还好三老爷和老夫人都说这庚帖是真的,不然今日这事怕是不能善了了。」 唐芙点了点头,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心里紧绷的那根弦亦是放松了些。 三叔会帮她说话她多少能猜到一些,老夫人也会认可那张庚帖她是真没想到。 不过不管怎么说,眼下这关暂且算是过了,她不用再担心二婶把她胡乱塞给淮王或是安国公世子这样的人了。 佩兰把她递回来的茶杯放到一边,又凑过来道:「不过小姐,咱们跟那武安侯也不熟,他会不会……会不会是骗你的啊?」 骗我? 唐芙想了想,摇了摇头:「应该不会吧?哪有人……哪有人拿这种事胡说八道的?他……他可是个男人。」 男人最忌讳被人说自己身体有什么毛病了,就算真有毛病也是藏着掖着,又怎么会编这种瞎话骗人呢?骗了她又有什么好处呢? 她虽然是唐府的大小姐,但是无父无母,娶了她对武安侯来说没有任何帮助。 若他跟那淮王一样只是对她图谋不轨,那昨日在山上赶跑了那几个淮王下人,周围又没有旁人,他真想做什么她也拿他没办法,哪还用得着费这么大的周折? 佩兰想想觉得也是,摸了摸挂在腰间的一把钥匙。 「奴婢把那和离书锁起来了,倘若将来程……」 她说到一半停了下来,觉得不该说些似是而非的话让小姐徒生期待,便改口道:「倘若将来您有什么别的打算,咱们就拿着这和离书离开武安侯府。」 唐芙点头,主仆两人连日来难得吃了顿踏实的饭菜,晌午唐芙正准备睡个午觉的时候,常管家却领来了两个丫鬟,说是长公主命人送来给她看家护院的。 一般的丫鬟要么是贴身伺候,要么就是做些杂活,看家护院那是家丁的事。 长公主既然这么说,那就说明这两人是带着功夫的,不是普通丫鬟。 唐芙一时间有些摸不准,不知道是武安侯回去后跟她说了昨日在山上的事,她觉得唐府的下人靠不住,怕自己的孙媳妇还没娶进门就有什么闪失,所以才派了这样两个人过来。 还是她怕她把她孙儿的恶疾传扬出去,所以派人来盯着她让她不要碎嘴? 唐芙看着两人,不知该怎么安排才好,便先问了她们各自的名字。 那个子高一些的丫鬟道:「奴婢两人既然来了唐家,从此以后就是唐府的奴婢,小姐随便赐我们两个名字就是了。」 倒是个言行举止十分周全的丫头。 唐芙笑了笑:「我惯常不会取名,连身边丫头的名字都是祖父在世时帮我取的。何况将来我还要嫁去武安侯府,你们也少不得和以往的旧识打交道,换了名字彼此都不方便,不若就还叫原来的好了。」 两人见她似乎并没有什么芥蒂,真心这样想,便一前一后报了自己原来的名字。 「奴婢红缨。」 「奴婢双钺。」 一听便是兵器的名字,个子高的是红缨,矮些的是双钺。 红缨道:「奴婢两人自幼习武,干些力气活是没问题的,护卫您的安危也没问题,只是一些精细的事务怕是做不大好。小姐若是愿意,可以让人教教我们,若是嫌麻烦,直接让我们守着院门就是了,只要有我们在,保证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这是自请去看门,不用她多做安排了。 唐芙求之不得,觉出了长公主的好意,便顺势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就辛苦你们了。」 红缨双钺恭谨施礼:「小姐言重了。」 说完后一直没吭声的双钺又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细长的木盒,双手捧着递过去道:「这是侯爷托我们带给您的礼物,还请小姐收下。」 礼物? 唐芙有些惊讶,一旁的红缨亦是额角一抽,眼角余光瞄了双钺一眼,对这件事似是不知情。 双钺低垂着头,举着那个盒子一动不动。 唐芙示意佩兰接了过来,见那木盒里放的既不是珠宝首饰也不是古玩字画,而是个她从未见过的东西。 双钺解释道:「这是千里眼,军中一些斥候专用的东西,因为能看到很远的地方而得名。这个千里眼做工太精细了,外面还配了一层刻着镂空花纹的鹿皮套子,好看是好看,但过于精巧奢靡,又不太好打理。侯爷觉得不适合他这种大男人用,也不适合军中用,就让奴婢送来给小姐把玩,也省的搁在侯府的仓库里落灰。」 唐芙与佩兰面面相觑,头一次听说有什么东西因为太精致而被嫌弃的。 不过再看那所谓的千里眼,确实一看就是女人把玩的东西,男人拿着的确是显得有些秀气了。 唐芙不知怎么想到了傅毅洺那不便与外人道的「恶疾」,忽然就有点明白他为什么要把这个东西送出来了。 想来越是这种身体有缺陷的人心思就越是敏感,对「大男人」的形象就越是在意,这种不适合「大男人」的东西,也就不会拿来用了。 双钺单纯只是想帮自家侯爷拍拍马屁,让唐芙知道这个东西很精致,他们侯爷是真的把她放在心上了,却不想惹来唐芙这么大的误会。 但唐芙没说,她也不知道,还觉得自己办事牢靠,暗自得意。 唐芙让佩兰把东西收了起来,道:「那我在这就多谢侯爷了,只是不知武安侯平日里都喜欢些什么?我也好准备些东西做回礼。」 v第二十七章 这个傅毅洺早就想好了,双钺立刻代他说道:「侯爷也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是嘴馋贪吃,小姐若是会厨艺的话,不妨做几块点心给他好了。」 以前唐芙和唐老太爷还有程墨出去玩的时候,曾经带过一次自己做的糕点,当时唐老太爷一边夸赞唐芙的厨艺,一边把那点心盒子推给程墨,让他多吃一点。 傅毅洺在暗处看了半天,眼看着程墨一个人吃了大半盒,嫉妒的眼睛都红了,要不是怕被发现,非要去偷一块来尝尝不可。 眼下有机会,第一件事便是讨一盒点心吃。 他若是要唐芙自己做的绣活之类的唐芙还真不一定给,但点心这种东西吃了就没了,做出来也看不出到底出自谁手,不会被有心人拿来说嘴,唐芙想了想觉得没什么不可以的,便点头答应了,当即带上佩兰去了厨房。 红缨双钺初来乍到,常管家让人给她们安排了住处,因为她们是长公主送来的人,又是专门护卫唐芙安危的,就直接在碧竹院里给她们安排了一间屋子。 等周围的人都走了之后,红缨用胳膊肘拐了双钺一下。 「临走时长公主怎么交代的?说咱们从此就是唐府的人了,不得再以公主府的下人自居,你怎么还帮侯爷带东西给小姐?这岂不是让小姐觉得咱们对她不忠,心思不在这里吗?」 双钺自知理亏,吐了吐舌头道:「就这一次!下不为例!以后就是侯爷说破天去我也不帮他了!」 红缨瞪了她一眼:「他给你什么好处了?让你明知故犯!」 说到「好处」,双钺眼睛都亮了,小声道:「王重天大师做的那把机弩!季南他们都想要,谁都没拿到,这回便宜我了!」 红缨倒吸了一口凉气,满脸懊恼:「早说啊!」 要是知道帮忙送个千里眼就能得到那机弩,让她帮一次忙也不是不行啊! 唐芙并不知道两个丫头在房中说了什么,她做了两样自己拿手的点心,让人装在食盒里给武安侯送去了。 也是这时候她才知道,原来傅毅洺派来送红缨双钺的人就一直没走,这会还在外面等着呢,就为了这些点心。 她也算是明白双钺说的「侯爷没别的爱好,就是嘴馋贪吃」是什么意思了。 唐芙哭笑不得,等人走后把剩下的点心装到盘子里,亲自端到了唐老太爷的灵位前,上了几炷香之后跪在蒲团上,喃喃道:「祖父,您放心吧,芙儿会好好的,一定会好好的。」 另一头,公主府的下人第一时间把点心送到了傅毅洺面前。 傅毅洺当时正歪着身子躺在一张贵妃榻上,脸上盖了本不知道什么书,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似的。 伺候在房中的小厮怕吵着他睡觉,让人把东西放下就行了。 合着眼的年轻人却听到了「点心」两个字,蹭的一下从美人榻上弹跳而起,吓得两个小厮一哆嗦,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 傅毅洺迫不及待的把食盒拿了过来,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打开后从中端出了两盘点心。 一盘赤豆糕,一盘盘香饼,估摸着是不知道他的口味,所以做了一甜一咸。 他搓着手看了半天也没舍得吃,后来想起应该去孝敬一下祖母,便每样取了一半,端着去了长公主的院子。 长公主年纪大了,不太喜欢甜食,赤豆糕没怎么吃,都进了傅毅洺的肚子,倒是盘香饼很合她的胃口,吃了不少,边吃边夸奖傅毅洺眼光好,找了个长得漂亮又善才艺还会做饭的女孩子做媳妇。 傅毅洺听的心里乐开了花,陪长公主说了会话就回了自己的住处,刚进院门就听下人说永平侯世子沈世安来找他了,正在房中等着呢。 沈世安是傅毅洺的好友,两人从小关系就十分要好,像亲兄弟一般,到了彼此的府上也不见外,都是直接去对方屋子的。 傅毅洺闻言也没多想,点点头就走了进去,结果一进门就看见沈世安把最后一块点心塞进了自己嘴里,看到他回来后一边嚼一边口齿不清的对他说道:「晏平,你们府上换厨娘了?这回的糕点真好吃,回头让人给我多做几盒,我带回去慢慢吃。」 傅毅洺:「……」 他冲过去一把抓住了沈世安的衣襟,来回摇晃,面目狰狞:「你给我吐出来!!!」 唐芙在未凉山上被傅毅洺救下的消息自然传到了安国公世子耳朵里,安国公世子姓冯名旸,单看面相是个老实巴交的人,甚至还有几分斯文,若是打扮的朴素一点,说他是个读书人也是有人信的。 但俗话说金玉其表败絮其中,冯旸就是个典型的例子,骨子里全是败絮。 下人跟他说起此事的时候他确实吃了一惊,但并没有放在心上,觉得傅毅洺只是正好路过,又好逞英雄,见唐大小姐长得漂亮,就临时起意来了一出英雄救美,让人过些日子再找机会去抓唐芙就是了。 但他还没等到唐芙出门,就先后等来了傅毅洺登门拜访唐府,以及长公主给唐大小姐送去两个丫鬟的消息,这让冯旸觉出了几分深意。 「这小子怕不是要截胡吧?」 他喃喃道,派了个人去唐家找二夫人高氏,就说昨天有事耽搁了没去成未凉山,问她什么时候能再有机会安排一下。 结果下人领命而去,没过多久就回来了,告诉他说没见到高氏。 「没见到?为什么?她反悔了?」 「她反没反悔小的不知道,不过……唐家不再是她管家了。」 下人回道。 「听说今日武安侯从唐家离开之后,唐老夫人就不知为什么动了怒,收回了唐二夫人的管家权。后来长公主派人送了两个丫鬟过去,他们也没有拒绝,就这么直接收下了。」 就算是长公主深受皇恩,也没有随便往别人家安插下人的道理,除非是唐府自愿,否则没人能硬逼着他们收下这两人。 而唐府跟长公主非亲非故,长公主为什么要送丫鬟过去,唐府又为什么闷不吭声的就收下了? 冯旸皱眉,手中茶杯不轻不重地磕到了桌上。 「这群废物,肯定是事情败露了!」 下人心头微微一跳,问道:「世子,那……咱们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那武安侯是好惹的吗?换做别人我还能想想办法,可他姓傅的谁敢管?换淮王自己来也只能自认倒霉!」 冯旸本就觉得这事费力不讨好,唐大小姐那么一个美人儿,他白担了个图谋不轨的恶名却不能碰,心里很是不爽快。 现在倒好,他没碰成不说,淮王也没能得手,平白便宜了武安侯那小子。 冯旸别说从傅毅洺手里抢人了,连自己都不敢出门了,生怕傅毅洺找他麻烦。 v第二十八章 他强忍了半个月,难得老实的没去寻花问柳,后来是实在惦念春意楼的头牌阮娘子,觉得风头差不多应该过去了,傅毅洺应该不至于真为了一个女人太为难他,这才再次出门去了春意楼,为了以防万一,还偷偷摸摸从小路走的,就怕在街上跟傅毅洺撞上。 谁知眼看着离春意楼只有两条街的时候,他的马车却被人堵在了一条胡同里。 下人隔着帘子小声道:「世子,是武安侯和永平侯世子,他们……」 话音未落,一支袖箭叮的一声钉在了车框上。 「世子小心!」 几个下人赶忙把马车团团围住,将冯旸护在了中间。 奈何他们人少,傅毅洺与沈世安却是有备而来,带了十几二十个人,不消片刻便把这几个下人拖过去打了一通,爬都爬不起来。 冯旸掀开车帘走了出来,脸色几番变换,硬撑着气势怒道:「武安侯!沈世子!你们眼里没有王法了吗?青天白日竟然聚众斗殴!」 沈世安耸了耸肩:「别看我,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我是因为一盒点心硬被拉来的。」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冯旸根本听不懂,只能又去看傅毅洺:「傅侯爷,京畿重地,你身为勋贵子弟,竟然……」 他说到一半舌头打了个结,愣是没敢继续说了。 只见傅毅洺抬脚向他走了过来,步伐不紧不慢,但沉稳而又坚定,一只手拎着自己的佩刀,刀未出鞘,奢华精致的刀鞘就这么拖在地上,发出嘎啦嘎啦的声音,听的冯旸头皮一阵发麻。 「你……你干什么?难道还想……」 原本距离他还有五六步的人忽然一闪身就出现在了他眼前,右手一抡,佩刀划过圆润的弧度,对着冯旸的脑袋就劈了过来。 冯旸尖叫一声吓得差点尿了裤子,醒过神后发现那刀就停留在他颈侧,刀刃仍旧没有全部出鞘,只有连着刀柄的部分露出了一小截,闪着寒光贴在他的脖颈上。 冯旸哆嗦着一动不敢动,觉得自己舌头都木了,半个字说不出来。 傅毅洺将刀刃往前推了推,低声道:「回去告诉你家主子,唐大小姐是我的人,让他老实点,别打不该打的主意。京城和陈郡那么远,他就不怕手伸的太长了扭着胳膊吗?」 说完咔擦一声将刀收了回去,冯旸这才找回自己的呼吸,深深地吸了口气,憋得涨红的脸色稍有好转。 他知道傅毅洺不好惹,平日里也不怎么跟这人打交道,本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从不去他眼前晃悠。 谁知道这次碍于情面帮了淮王一个忙,却惹来了这尊杀神! 但他知道傅毅洺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真的杀了他,所以羞恼之下还是梗着脖子回了一句:「没想到武安侯也是个性情中人,冲冠一怒为红颜。只是不知你知不知道,淮王早在唐府就已经单独见过唐大小姐了,是唐二夫人安排的,你猜他当时有没有……」 话没说完,就被人一拳打在了脸上,眼眶都差点脱出来。 冯旸自己是个花把式,习武方面只是做做样子,从没下过苦功夫,私心里以为傅毅洺他们这些人也一样,顶多是经常打架练的比他硬朗一点而已,中看不中用 但这一拳打过来,他却明显感觉到了两者之间的差距。 他要早知道傅毅洺打人这么狠,忍着脾气认个怂又有什么的呢? 可现在后悔已经晚了,傅毅洺打完一拳又一脚踹在了他的肚子上,直接将他踹飞了出去,后背狠狠地磕在了车辕上,脊梁骨都险些断了。 拉车的马匹受惊,不安地挪了几下蹄子,后蹄擦着冯旸的脚踝落地,差点废了他一条腿。 冯旸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半死不活地挣扎的时候,看到一道刀光裹挟着劲风向他袭来,竟是直接砍向了他的面门。 眼看着那刀刃就要将冯旸的脑袋劈成两半,一把剑鞘从旁边斜插过来,好险不险的在傅毅洺要把冯旸当个西瓜砍了的时候挡住了他。 「你疯了你?」在最后一刻冲过来挡住他的沈世安怒道,「还真想闹出人命啊?」 傅毅洺面色阴沉,看着吓的尿了裤子的冯旸说道:「闹出人命又如何?安国公那么多儿子,又不差他一个。大不了陛下把我从侯爵降成伯爵,给安国公个交代就是了,安国公又岂会为了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揪着不放?」 沈世安无语,把他拉到一边去。 「行了你,差不多得了,多大仇啊揍一顿还不行吗?真闹出人命了还不够麻烦的呢!」 好说歹说到底是保下了冯旸一条小命,扔下这些被打的鼻青脸肿的人离开了。 回程路上,沈世安问傅毅洺:「那姓冯的到底怎么你了?让你蹲了他半个月,还下这么狠的手?」 他跟傅毅洺相识多年,对他还是了解的,刚刚他那样子分明是真想杀了冯旸,没有半分作假。 傅毅洺没说话,但脸色依旧不好,是少有的动了真怒的样子。 沈世安虽然与他情同手足,但也知道有些话能问有些话不能问,见他不说便也罢了,没再纠缠,转而和他说起了别的。 「唐府的那位唐大小姐你知道吧?」 马背上的傅毅洺身子一僵,微微点了点头:「知道。」 「孟五这家伙惦记了唐大小姐好些年了,可惜唐大小姐之前订了亲,他不好在人家未婚小夫妻之间横插一杠子,就只能老老实实听爹娘安排娶了他的表妹。」 「结果他这成亲不到半年,那程公子就死了,唐大小姐成了无主之人。」 「孟五悔的肠子都青了,直说他要早知道就多等等了,可眼下木已成舟,也没办法,只能天天干嚎说自己错过了美人,前两天喝多了还跟我说,要是唐大小姐能给他做妾就好了,差点没把我笑死!」 「唐家书香门第,唐大小姐又是长房嫡女,就算无父无母也不可能给他做妾啊,做什么梦呢这是?」 傅毅洺哦了一声,对他道:「改日你帮我把孟五约出来。」 沈世安警惕地看着他:「干吗?你要帮他强抢民女啊?这种缺德事我可不干!要去你们自己去!」 傅毅洺转头:「我打死他。」 陈郡,淮王府,几个人影在夜色中被人领了进去,然后前院书房的灯亮了起来。 淮王没有束发,简单地披了件斗篷坐在椅子上,眸光微凉:「这么说,你们没能把人带回来了?」 v第二十九章 跪在地上的人打了个哆嗦,道:「是,属下有罪,但要不是那武安侯……」 「有罪就去领罚吧。」 淮王打断道,摆摆手让人把他带下去了。 这晚淮王府多了几具尸体,但很快就被拉到郊外掩埋了,无人知晓。 伺候在淮王身边的下人小声道:「王爷,要再派人去试一试吗?」 只要那唐大小姐不是一直关在唐府闭门不出,他们总会有机会的。 淮王摇了摇头:「武安侯就是条疯狗,惹急了谁都敢咬,真把事情闹大了……我不好交代。」 他当初之所以派了几个从未跟他进过京的人留在京城,就是因为这些人对京城中人来说都很面生,就算被抓住了也查不到他头上。 却不想正因为这些人没去过京城,所以对京城的人也不熟悉,竟然好巧不巧地撞在了武安侯头上,还没认出对方,试图以拙劣的手段蒙混过关。 若只是武安侯这么个年轻气盛的愣头青也就算了,淮王不见得真就怕了他,但武安侯背后却有个长公主,那才是真正惹不得的人物。 很多人都以为长公主年纪大了,全靠陛下念旧,一直对她敬重有加所以才能衣食无忧。 但淮王却知道,当初正是这位长公主亲手杀了她那个意图拥立端王登基的丈夫,带人血洗内宫,才保住了庆隆帝的太子之位,不然现在坐在皇位上的人到底是谁还不一定呢。 这是个握着刀舔着血长大的公主,绝不是那些只能仰仗皇帝鼻息才能过日子的废物。 淮王靠到椅背上,闭眼叹了口气:「她找了个很好的靠山……」 这个她自然指的是唐芙。 京城,唐芙收到了傅毅洺托人送来的一封书信,经由常管家交到她手里的,而非红缨和双钺。 常管家把书信带到碧竹院,对唐芙道:「那送信的人说小姐若是愿意看就看一看,不愿意的话直接烧了就是了。老奴也不敢做主,便拿来问问您,」 未婚男女私下里书信往来其实不太合规矩的,只因傅毅洺已经明确表示要娶唐芙,唐老夫人又懒得管他,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唐芙不知道傅毅洺要跟她说什么,但是觉得他既然是过了明路送的信,那想来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看看也无妨,便接过去将信封拆开了。 信封里是一张墨兰斋特制的白玉笺,因纸白如雪,又散发着淡淡的兰花香气而得名,非常金贵,等闲人都用不起,唐芙也只有很少的一些库存而已,却不想那武安侯随便一封信就用了如此好的纸,看来长公主的确是深受皇恩,公主府的底蕴不是寻常人家能比的。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傅毅洺说自己不日即将离京,问她有没有空,想在离京前见她一面,还说若她不愿就算了,不必勉强,就当从没看过这封信好了,语气小心翼翼的,看的唐芙觉得自己好像是什么凶神恶煞,隔着信纸都能把他吞了似的。 傅毅洺约见她的地点是人来人往的闹市,不是什么偏僻地段,可见并没有什么不轨的打算,只是单纯想见一见她而已。 唐芙心想自己都已经答应了武安侯的婚事,而且对方又身有隐疾,不能把她怎样,便让常管事给那送信的人带个话,就说知道了,会按时过去的。 常管事听她这么说,大致猜到了信中的内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点头传话去了。 两日后,唐芙在墨兰斋二层的一间雅间里见到了傅毅洺。 傅毅洺身穿一件雪青色的袍子,头戴白玉发冠,整个人看上去清雅了不少。 这是他头一次单独跟唐芙见面,有些紧张,竭尽全力放松紧绷的肌肉,让自己看上去尽量自然一点,对唐芙说明了来意。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他之前得知唐老太爷和程墨死了,匆忙赶了回来,又逗留了一段时间,蜀中那边有些事必须要赶回去处理了。 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便想离开前见一见唐芙,跟她说说话。 但这些肯定是不能直接当面对唐芙说的,就跟她说了事先想好的另一个理由。 「我这趟回蜀中会路过程公子出事的地方,到时候抽空查一查,看看附近有没有那批山贼或是程公子的踪迹,若是有消息的话就写信回来告诉你。」 唐芙心生感激,福身施礼:「多谢侯爷。」 傅毅洺忙说不用,又问她可有什么喜欢的东西,他可以从那边给她带回来。 唐芙跟他不熟,怎么会开口管他要东西,自然说不用,告诉他自己什么都不缺。 傅毅洺想到当初程墨外出游学,她得知后满脸期待地让他从各地帮她带回些土仪的样子,心下有些失望,但一早也想到了大概会是这个结果,所以很快便打起了精神,有的没的扯了些乱七八糟的事,最后道:「上次唐姑娘做的那盒点心很好吃,比我们府上厨娘做的好多了,不知姑娘最近可否有空?能不能……能不能再做一些,让我带着路上吃,也省的一路都是那些难以下咽的干粮,不就着水吃都能把嗓子拉出血来。」 唐芙看着低着头耳根微红,连声音都越来越小的男人,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来,觉得这才是今天武安侯找她的正事。 傅毅洺听到笑声抬起了头,就见女孩子正有些促狭地看着他,两眼亮晶晶的,满含笑意,红润的嘴唇勾起一个隐忍的弧度。 傅毅洺刷的一下闹了个大红脸,心口噗通噗通一阵狂跳。 真……真好看。 他一时间有些挪不开视线,又怕唐芙觉得他太孟浪了,不敢一直盯着,只能硬逼着自己转过了头。 唐芙笑道:「本也不是什么费力的事,侯爷既然喜欢,我回去再做一些就是了,只是不知侯爷喜欢什么样的口味?」 「都……都可以,我不挑的。」 只要是你做的都行。 后面这句傅毅洺没敢说。 唐芙点头:「好,那我在侯爷离京前做好,到时候让人给你送去。」 傅毅洺嗯了一声,莫名地觉得房中一阵闷热,心知他此时怕是面红耳赤的,十分丢人,便打了个招呼逃也似的走了。 这墨兰斋就是当初唐芙买到孤本的那家书斋,也是傅毅洺自己的产业,这间雅间有一道不起眼的暗门能直通旁边另一间屋子,他从那边过来,再从暗门回到那边,任谁也看不出他曾和唐芙共处一室,自然也就不会传出什么风言风语,污了唐芙的名声。 倒是唐芙看到那道暗门时吓了一跳,可还不等问什么,傅毅洺已经火烧眉毛地离开了。 走出雅间的男人一路从二楼下来回到了内院,直冲进房中扑通一声倒在了床上,把脸埋在被子里。 「她对我笑了,她对我笑了!」 v第三十章 傅毅洺压低声音把一连串兴奋的喊声捂在了被子里,那模样让季南江北觉得简直没眼看,眼不见心不烦的把门关上,让他自己一个人高兴去了。 距离墨兰斋不远的大街上,沈世安正拉着孟五往这边走。 孟五全名孟德坤,因在家中排行第五,被大家称为孟五。 他原本正要去和朋友喝酒,被偶然遇到的沈世安给抓了过来,说要带他去捉.奸。 孟五起初非常有兴趣,悄摸摸地问他:「捉谁的奸?」 结果听说是傅毅洺,顿时不想来了。 「他身边连个母蚊子都没有,捉哪门子的奸?」 沈世安笃定道:「他今天打扮的跟个人似的!肯定有鬼!你去了就知道了!」 孟五耐着性子跟他一起来了,还没走到墨兰斋门口,就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诶?那不是唐大小姐吗?」 唐芙正从墨兰斋出来,在佩兰的搀扶下上了马车,车边站着两个丫鬟,一看气势就跟普通丫鬟不一样,是带着功夫的。 旁人不一定认得这两人,但沈世安和孟五都跟傅毅洺很熟,是公主府的常客,自然一眼认出那是原本跟在长公主身边的丫鬟。 「这……这俩丫头怎么跑去唐大小姐那了?」 孟五一脸莫名其妙,说完后又想起沈世安跟他说的话,顿时明白了什么,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会吧?大哥他……他对唐大小姐……」 孟五后面的话没说完,心里飞快地想了一遍自己最近有没有在傅毅洺面前对唐大小姐出言不逊,或是表现出自己对她的觊觎来,想来想去似乎没什么不妥,这才放下了心,转头叮嘱身边的沈世安。 「易芝,你可千万别在大哥面前胡言乱语!不然我这条小命就完了!」 沈世安干笑一声:「……好。」 傅毅洺果然没过几日就离开了京城,临走前收到了唐芙让人给他送来的东西,除了一些点心之外,还有几块酱肉,以及一坛她自己酿的梅子酒和一罐槐花蜜。 傅毅洺没想到她会准备这么多,收到东西的时候笑的合不拢嘴,仔细包好带着上路了,要不是因为有些东西不禁放,他恨不能一天只吃一点点,一路吃到蜀中去。 他对唐芙说的那句顺路去看看程墨出事的地方并不是说着玩的,到了那里之后确实沿途查看了一番,但并没有查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来之前他其实就已经没报什么希望了,毕竟在他离京的时候,连程家人都已经默认了程墨的死,开始准备丧事了。 据说有人从那几具认不出来的尸体中找出了两具和程墨的身量以及年纪相仿的,让赶来的程家人认了认,程家人认领了一具回去,收敛入棺,默认了那是程墨的尸体。 傅毅洺停留了两日,亲自去那已经空无一人的山贼窝里看了看,一无所获,这才继续赶路,去了蜀中,到达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给唐芙写了封信。 他没有说自己什么都没查到,而是说他没找到程墨的踪迹,也没找到尸骨,不过这附近有一条河,说不定他顺着河逃走了,只是他们没找到而已。 其实这就是安慰人的话,因为谁都知道程墨如果真的还活着,不可能这么长时间不联系家人。 就算是当初被山贼追杀时受了伤,过了这么久也总该养的差不多了,哪怕爬不起来,让人送个信带个话还不行吗? 唐芙自然也明白,失望之余接受了傅毅洺的好意,觉得这个人跟她以往所知道的很是不同。 傅毅洺在京中非常有名,但都不是什么好名声,如果非要形容一下,大概只能用臭名远扬这四个字来概括了。 京城打架的人群里总少不了他的身影,哪里有热闹哪里就有武安侯,很多人说他仗势欺人恃强凌弱,还有人说他心狠手辣无恶不作,但这些和唐芙认识的武安侯似乎是两个人。 不过她跟傅毅洺认识的时间也不长,对他并不是非常了解,所以也不好下定论,就只是心里想一想而已,没有去问红缨双钺什么,也没有给傅毅洺回信,只是让送信的人给他捎了句话,说了声多谢。 原以为在傅毅洺回来之前她应该不会再收到什么信了,谁知从那之后,几乎每隔半个月就会有人给她带些东西回来,随之而来的还有熟悉的带着兰花香气的白玉笺。 信笺上的内容一般都不多,无非是问她安好,有时会写一些蜀中发生的趣事,博她一笑。 至于送来的东西……那就千奇百怪什么都有了。 贵重些的有精致的布料首饰,香球团扇,普通的有他觉得能讨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比如一套捏的栩栩如生的小泥人儿,一串由各种不值钱的碎玉串成的古朴漂亮的占风铎,甚至一个竹蜻蜓或是一把不知从哪里买来的粗制滥造的排箫。 他甚至让人千里迢迢地送来过两筐枇杷,为了防止磕碰,每一层不知垫了多少东西,送来时大部分竟还是好的。 唐芙不太明白他的用意,说了很多次让他不必如此麻烦,但也不知是送东西的人没把话带到,还是带到了傅毅洺也不听,下次依然让人大老远地送东西过来。 唐芙心下惴惴,在房中小声问佩兰:「武安侯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总给我送东西?」 这若是程墨送的,佩兰必要说一番程公子心里惦记小姐,时时把小姐放在心上之类的说辞。 但是武安侯……他跟小姐又没什么往来,那次在未凉山上偶遇才算是真正认识了,又怎么会对小姐深情到如此地步呢? 佩兰想了半天,只想到了一个她觉得比较靠谱的可能性。 「小姐,这……会不会是封口费啊?」 唐芙不解:「什么封口费?」 佩兰:「就是……就是让您……不要把他身患隐疾的事情说出去。」 唐芙还以为她有什么真知灼见呢,闻言嗔了她一眼,一手拿着竹蜻蜓一手拿着新送来的橙子:「谁会送这些东西给人封口?之前那些首饰布匹不就够了吗?」 这分明是把她当个小孩子哄,看见什么他觉得有意思的好东西都要让人给她送来。 说句不相干的话,即便是以前程墨还在的时候,也没这么哄过她。 佩兰想想也是,摇了摇头:「那奴婢就不知道了。」 唐芙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在下次蜀中再来人送东西的时候让人多带回去了些吃食,大多都是些易于保存的东西,免得还没送到蜀中就坏了。 如此这般到了年底,腊月初八这天,唐芙坐在未凉山的望山槐上,一手拿着千里眼,四处张望。 v第三十一章 唐老太爷的孝期还未过,她不能去参加什么宴饮聚会,也无心去应付那些虚情假意的夫人小姐,便只是偶尔来未凉山上坐一坐,散散心。 傅毅洺送给她的所有东西里,最合她心意的还是这个千里眼,每次来未凉山都要带着,头一次用它看到很远的距离的时候,兴奋的在树上站了起来,吓的树下的佩兰一阵惊呼。 红缨双钺人如其名,兵戈般铁血无情又尽忠职守,揪出了两个时常暗中窥探唐芙行踪的唐家下人,审问出当初便是这两人里应外合,夜半三更潜入了她的房间,吓得她夜不能寐。 后来她们禀报了老夫人,经她同意后用雷霆手段当着其他下人的面把这两人处置了,现在整个唐府上下,没人敢打大小姐半分主意,就连护送唐芙出门的家丁护院,也是她们重新筛选过一番的。 唐芙经过当初险些被掳走的那件事,不敢再任性妄为的自己一个人上山了,更不敢走远,但红缨双钺知道她的一些习惯,所以从来只守在暗处,不出现在她眼前,如此一来既不打扰她缅怀先人,又能保护她的安危。 可是这位大小姐看似内敛,实际上也是个活泼的,有次她在树上用千里眼看到了躲起来的双钺,笑着把人喊了出来,从此之后就乐此不疲,跟她们玩儿起了捉迷藏的游戏,以找到她们的藏身之处为乐。 红缨再一次被找了出来,笑着道:「小姐真厉害。」 心里其实十分无语,不知道侯爷是怎么想到这么个法子哄大小姐开心的,而且还真就管用了! 凭她和双钺的本事,若真心要藏,唐芙就是拿八个千里眼也找不到她们。 但傅毅洺担心唐芙没了祖父心情不好,就出了这么个主意让她们哄唐芙开心。 唐芙找到了一个,还差一个,许久未曾找见,便在槐树上转了个身,去另一边找。 她把千里眼架到眼睛上,从左到右一点点地看去,转到中间的时候,赫然看到一队人马正在远处远远地站着,为首的人正抬头看着她,她刚才光顾着找双钺,竟然没注意。 那抬头看她的人正是大半年没见的傅毅洺,他身穿一件鸦青色的斗篷,似乎一直在等着她转过来,见千里眼的方向对准了自己,微微一笑,两只眼睛像是暗夜里挂在天边的星星,亮起璀璨而又温柔的光,眼角眉梢满是宠溺。 唐芙心头没由来地跳了一下,赶忙从树上爬了下来,神情有些窘迫。 堂堂一个大家闺秀,却在野外爬树,还被人当场抓包,说起来实在是有些丢人。 傅毅洺带人走了过来,在距离她两三步的地方停住,道:「听人说你喜欢来未凉山散心,正巧路过我就过来看看,不想真的碰上了。」 唐芙垂眸:「总在院子里关着有些闷得慌,就出来走一走打发时间。」 傅毅洺点头,看了看那棵望山槐,走过去摸了摸久经风霜凹凸不平的树皮。 「我小时候也总爬树,有一回爬太高了不敢下来,下人要上来接我,被祖母拦住了,说自己有本事爬就要有本事下来,不是每一次都会有人能帮我的。」 「我没办法,只能自己试着往下爬,等下来的时候满身都是汗,衣服也刮破了,还跟祖母赌了好几天的气……」 他说到这笑了笑,摇了摇头:「小时候不懂事,后来大了,发现有些事真的只能自己去做,没人可以帮忙的时候,才明白她当时的用意。」 唐芙只听说过长公主对武安侯宠溺非常,这种事是从未听过的,一时间有些新奇,偏着头认真地听着,美好的侧脸落在傅毅洺眼中,让他被寒风吹的凉飕飕的脸上又开始发热。 他脑子忽然抽了一下,变得一片空白,不知道后面该接什么了,只能尴尬地轻咳一声,半晌才憋出一句:「这千里眼好用吗?」 话题转得太快,唐芙猝不及防,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嗯了一声:「很好用,我很喜欢,多谢侯爷。」 「不……不用谢。」 你喜欢的我都愿意给你。 他说着又想起什么,从自己的马背上解下了一个包裹,打开后里面是他在路上顺手买来的一顶毡帽。 「我看这帽子挺好看的,又保暖,冬日里戴最合适了,就顺手买了一顶,你若喜欢的话就送给你。」 他没好意思说这就是给唐芙买的,因为她喜欢绿色,所以他特别选了松花绿的样式,不然他一个大男人,就选鸦青或者紫檀这种颜色了。 唐芙不太适应傅毅洺这种前言不搭后语上句不接下句的说话风格,愣在原地没有说话。 傅毅洺想看看她戴上好不好看,就抬手把帽子往她脑袋上扣了一下。 结果女孩子为了挽发,头上带了几支素白的银簪,这毡帽又和兜帽不同,几乎是贴着脑袋的,他这一扣直接把女孩的簪子挂在了帽子上,差点把女孩的头发弄乱了,好一阵手忙脚乱才把帽子和簪子解开。 佩兰给自家小姐把头发整理好,十分无语,越发不知道这武安侯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了。 傅毅洺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歉然道:「对不起啊,看来是不太合适……算了,我自己留着戴吧。」 说着就把那顶绿帽子扣在了自己头上,别说,大小正好,还真挺合适。 唐芙抿唇轻笑,傅毅洺见她没生气,心下放松一些,陪她在山上四处走了走。 山里的凉风吹在脸上,把他身上的燥热连带着那些紧张也吹散了一些,总算是恢复了平常那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样子,好歹是把舌头捋直了能正常说话了。 他当初幻想过无数次能像现在这样跟她谈天说地,取代程墨的位置,走在她身边,陪伴她左右。 今日终于有这样的机会,倒像是梦想得偿似的,连日赶路的疲惫和寒意全都消失了,直到回到公主府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不在京城的这大半年,长公主对唐芙照拂有加,虽然因为她还在孝期,没有明面上说起定亲的事,但长眼睛的人都看出是什么意思了,谁也不敢再去唐家提亲求娶唐大小姐。 等二月初唐芙孝期一过,傅毅洺立刻补全了六礼,带着庆隆帝的赐婚圣旨把这门亲事定了下来,用了短短两个月就把新娘子娶进了门。 永丰三十三年四月初七,满城花开,锦绣遍地,长公主唯一的孙子武安侯骑在高头大马上,绕城一周,迎娶了他梦寐以求的新娘子过门。 武安侯恶名在外,除了他那几个纨绔朋友,没人敢堵他的门闹他的洞房。 可这几个纨绔闹起来那也是很让人头疼的,估计一时半刻不会让他见到新娘子。 孟五是个爱热闹的人,成了亲以后被自家夫人管的严,好久没能热闹热闹了,就准备拿傅毅洺开刀,灌他个烂醉再说! 结果他刚拿着酒壶走到傅毅洺面前,就被他一把拉了过去,小声道:「谁当初喝醉了说要让我夫人给他做妾来着?」 孟五一哆嗦,手上酒壶差点掉到地上,顿时明白为什么沈世安那厮不跟他一起来了。 「大哥!那都是误会!我……」 傅毅洺打断:「我要去见你大嫂,那几个要灌我酒的混小子就交给你了。」 说完拍了拍他的肩,抬脚就向前走去。 v第三十二章 孟五打了个激灵,立刻跟上,把几个迎面走来要挡住傅毅洺的家伙全都拦了下来:「诶诶诶,春宵一刻值千金,谁也别拦着我大哥去见我大嫂!要喝跟我喝!」 几人被他挡住,眼看着傅毅洺走远了,气的直想把孟五揍一顿。 「不是说好了一起把傅兄灌醉吗?孟五你怎么临阵倒戈呢?」 有人怒道。 孟五:「……」 不倒没办法,看热闹固然好,但是小命更重要! 有孟五挡在那里,傅毅洺很快便回到了洞房。 唐芙正坐在床边,身穿大红喜服,长长的裙摆上用金线绣满了象征美好寓意的图案,两手端放于身前,葱白的手指涂了蔻丹,更衬的肌肤细腻白皙,比那喜服上坠着的南珠都要莹润好看。 傅毅洺屏住呼吸,接过喜娘递来的秤杆,轻轻将盖头挑了起来。 凤冠下,女子艳若桃李,向来素雅的面庞上难得用了浓妆,露出了鲜为人知的另一种美,勾魂摄魄。 旁边的喜娘说了什么吉祥话傅毅洺一概没有听见,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从今天起,她就是我的妻了。 傅毅洺迷迷糊糊地喝了合卺酒,直到房中其余人都退去,脑袋还晕晕乎乎的,觉得像做梦一样。 他从小酒量就不是很好,但也没到一杯倒的地步,却觉得今天这杯合卺酒格外醉人。 他明白这兴许就是人们说的酒不醉人人自醉,他多年来的梦想得偿所愿,心已经飘飘然,自然就醉了。 成亲前傅毅洺跟唐芙说过,住在侯府的时候,他们就分房而居,虽然都住在正院,但是东次间给唐芙做卧房,他住小一点的西次间,明间作为正厅两个人共用。内院的书房也给唐芙用,他用外院的。 倘若将来偶尔去公主府住,就委屈她一下跟他住同一个屋,免得长公主知道了不高兴。 毕竟不管他身体有什么样的隐疾,作为长辈也不希望看到孙媳妇和自己的孙子分房而居,而是希望做人媳妇的能好好照顾丈夫,把丈夫的日常生活打理的井井有条。 不过他让唐芙放心,说到时候他会打地铺或者睡在小榻上,不跟她同床。 眼下他们住在侯府,按理说既然已经把一应外人都送走了,傅毅洺该去西次间了才对,房门关上后他却径直朝床边走了过来。 唐芙头一次跟一个男人共处一室,就算过去这一年中傅毅洺颇有君子风度,但说她不紧张那也是不可能的,见状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道:「侯爷,天色已晚,您是不是……该去歇着了?」 傅毅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得意忘形了,忘了他虽然娶了她,但是是把她骗进门的。 他哦了一声,侧身越过她从床上拿了个枕头,抱在怀中拍了拍:「我……我拿个枕头,这就走。」 说完恋恋不舍的向门口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 「你若是有事就让人去喊我,我就在那边,随时都能过来。」 唐芙:「……」 没事,不用过来。 傅毅洺说完也觉得这话有些唐突,干笑两声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在门扇彻底关上之前透过窄小的缝隙最后看了她一眼,直到再也看不见,才靠在门上叹了口气,抱着枕头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的房里其实是有枕头的,只是刚刚为了掩饰自己靠近她的举动才又装模作样地拿了一个过来。 侯府的院子他很少住,在没有成亲之前这里甚至有些荒凉,除了一些基本的陈设和几个收拾杂物打理庭院的下人以外几乎什么都没有,现在的一应家具摆设以及亭台水榭上的花鸟鱼虫都是他不在京城的时候长公主让人给他安排的,他回京后又自己七七八八地添置了一些,这才有了现在花团锦簇的模样。 西次间是他自己住的屋子,他就没怎么费心布置,一进门就能感觉到这里与刚刚那间新房的不同。 虽然也不至于简陋粗糙,但就是四处透露着一股单身汉的气息,十分冷硬,缺了点什么。 傅毅洺四下看了看,想:大概是缺了个女主人,少了点温香软玉的气氛。 如此看来他手中大红色的枕头竟然是这房中唯一看上去比较「温柔」的东西了。 再一想这枕头刚刚是放在他们的婚床上的,而唐芙就坐在那张床上,倒好像这个她从未躺过的枕头也有了些她的气息似的。 傅毅洺脱了喜服,抱着枕头往床上一躺,看着帐顶悄无声息地笑。 其实在成亲之前他就想过跟唐芙坦白,告诉她他并没有什么隐疾,但是几次话到嘴边,都怕她知道后就不愿嫁给他了,就把那些话又咽了回去,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先成亲,等成亲后相处一段时间,让他知道他是真心实意地喜欢她,然后再告诉她实情。 等那个时候……她应该就不会太过抵触,后悔嫁给他了吧? 傅毅洺对未来的日子满怀信心,虽然暂时还不能跟唐芙同房,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好心情,把怀中的枕头当做心爱的人,没一会就沉入了梦乡。 另一边,唐芙第一次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在全然陌生的环境里过夜。 傅毅洺遵守承诺去了西次间,这让她大大地松了口气,在房门关上之后又等了一会,确定外面没了动静,这才站起身来道:「快把这些桂圆花生什么的都撤了,硌死我了。」 虽然这场婚礼是假的,但该走的过场还是要走的,所以被褥下面铺了很多象征早生贵子的花生红枣等物。 刚刚喜娘和几个丫鬟在这里,她不好动,只能强忍着,实际上早就坐不住了。 佩兰笑着将那些东西全捡了出来,伺候着她净了面,这才道:「奴婢之前还一直担心侯爷是唬您的,等您嫁过来之后就不是当初说的那样了,没想到……」 没想到他还真是身有隐疾,不然怎么会放着她家小姐这么个大美人不碰,自己住到西次间去呢? 唐芙笑了笑,心中残存的那点疑虑都打消了,在房中走了两圈,四下看了看,发现这里虽然陌生,但在一些不起眼的地方却又有些熟悉。 比如妆台右边的抽屉上挂了一串藕荷色的穗子,窗扇上插了两支时令花朵,小几上放了几本打发时间的书籍,就连香炉里的熏香都是她最喜欢的气味。 佩兰从小伺候在唐芙身边,对她的那些小习惯自然是最清楚不过了,在旁轻声笑道:「侯爷可真是有心了。」 唐芙嫁过来之前,傅毅洺曾经让人去了一趟唐府,把一些她常用的东西提前带过来,布置屋子用。 唐芙没当回事,让佩兰接待了那人,自己则关到书房去看书了。 后来佩兰跟她说,那人问的挺细的,但她没想到会这么细。 v第三十三章 兴许是知道她到了陌生的环境会不适应,他们两人之间又没有什么真的夫妻感情,怕她在这里感觉不自在,所以傅毅洺尽力给她营造了一个宾至如归的环境。 唐芙长久以来悬在心上的那颗石头落了地,这一晚倒是睡得挺踏实,一夜无梦的到了第二天,早起收拾一番后准备跟傅毅洺一起去公主府给长公主请安。 长公主寡居,按规矩不能参加他们的婚礼,但她是傅毅洺唯一的长辈了,所以他们今天要去公主府拜见她。 傅毅洺每天早上都要去校场锻炼,一向起得早,今天因为刚成了亲格外的亢奋,起得更早。 但他怕自己起太早了惊动了唐芙,让她以为自己起晚了失了礼数,就一直在屋子里没出来,偷偷把门扒开一条小缝,从里面往这边张望。 直到唐芙收拾好出了屋子,进入明间,他才又赶忙轻手轻脚地把门合上,过了一会才走出来,迎面打了个招呼:「起这么早?」 唐芙福身施礼:「侯爷早。」 长公主一直很注重养生,向来早睡早起,从不耽搁,这日自然也是一早便起来了,让周妈妈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见面礼,等着两个孩子来给她敬茶。 结果还没把傅毅洺他们等来,倒是先等来了一个下人。 这人特地赶在唐芙他们出门前来,一路进入公主府后直奔正院,在房中小声对长公主说了什么。 片刻后房中传来一阵笑声,长公主笑的前仰后合,接连拍了几下自己的大腿。 「这孩子,可真是……」 她笑的直喘,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可真是什么胡话都敢说!」 下人脸上也是隐忍的笑意,但不敢笑出声来,只能强忍着。 长公主让他退下了,等人走后一边擦着眼角笑出的眼泪一边道:「你说说他怎么能想出这种法子呢?竟然说……说自己是个天阉!」 周妈妈平素里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但此时也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想来是情急之下没有办法才说的这样的话吧?不然侯爷一个大男人……」 她说着停了下来,后面的话没再继续说。 长公主好半晌才止住了笑意,道:「我就说唐大小姐那样一个大家闺秀,怎么会因为他当初在未凉山上偶然救了她就对他以身相许,还主动给了庚帖让他去提亲……难道就不怕是他跟别人里应外合演了出戏吗?」 「原来是他用这样的法子骗了人家,才让人心甘情愿地嫁进来的!」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笑道:「现在人是被他骗来了,可以后呢?我倒要看看他怎么收场!」 周妈妈见她刚才笑的太厉害了,气息有些不稳,给她倒了杯茶,说起了另一件事。 「可若一直如此的话……您一时半会怕是抱不上曾孙了。」 长公主接过茶杯慢慢啜了一口:「这人哪,各有天命,我虽然是想早些抱曾孙,但也不能因此就插手他们小两口的家务事,回头弄巧成拙,让他们夫妻俩心生芥蒂,就算有了孩子又如何?日子不是一样过不好吗?」 她若真是那种为了满足自己的愿望就给孩子施压的人,傅毅洺也不可能直到现在二十岁了才成亲。 说白了到她这个年纪,能看到曾孙出生是福气,但看不到那也是命,不强求。 对她而言,最重要的还是这个她一手带大的孙子。 周妈妈见她自己想得开,也就不多说什么了,静静地候在一旁,等着傅毅洺他们过来。 那个下人离开后没多久,傅毅洺与唐芙就来到了公主府。 长公主爱屋及乌,对于自己的孙子喜欢了多年的女孩也很是喜欢,给了唐芙见面礼之后又拉着她说了许久的话。 唐芙之前远远地见过长公主几次,但没有像现在这样近距离地接触过。 虽然她守孝那一年长公主对她很是照拂,时不时就让人送些好东西过去,但因为她还在孝期,不方便出门赴宴,所以并未能来公主府拜会,只是让人转达了自己的谢意。 而长公主轻易又不出门,所以直到现在才是两人第一次打交道。 京城中人对这位长公主多有传言,说她仗着陛下恩宠,纵容武安侯四处滋事等等,但唐芙从傅毅洺口中了解到的长公主又是一个宽和仁厚,却也不失严厉端肃的人。 她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的,心里不免就有些打鼓,好在无论是哪种,长公主对她都很和蔼,像她的祖父一般慈眉善目的,半点没有为难她要给她做规矩的意思。 长公主跟她说了许多傅毅洺小时候的趣事,说的坐在下首的本尊面红耳赤,几次打断让她别再说了。 唐芙忍俊不禁,长公主不理会傅毅洺,直到自己说的有些口干了才放过那个被拿来打趣的人,让他带着新媳妇去府上四处转转,熟悉一下环境。 傅毅洺如蒙大赦,赶紧带着唐芙走了。 长公主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对周妈妈道:「你别说,这两个孩子还挺般配。」 郎才女貌,又都是人生中最好的年纪,走在一起像路边繁盛的花木一般赏心悦目。 周妈妈轻笑,顺着她的话说道:「夫人这般好相貌,也就咱们侯爷能配得上了。」 一句话说的长公主笑意又深了几分。 她笑完想起什么,对周妈妈道:「我记得荷塘那边的小舟在湖边停了很久了,这风吹日晒的,也不知坏没坏?珺儿最喜欢乘那小舟去湖心亭,说不定待会儿会带着芙儿一起去呢,可别途中进了水,把芙儿的衣裳打湿了。」 公主府最早是先帝赐给长公主的,并没有这么大,后来庆隆帝登基,将朝中几个端王党投入牢狱,抄家灭族,其中两家的宅子就在公主府边上,于是庆隆帝就把这两座宅子也给了长公主,让人重新改建一番,这才有了现在的规模。 长公主所说的荷塘位于公主府的南边,说是荷塘,其实是个很大的湖。 湖中间有座亭子,四下无路,只能泛舟过去。 长公主向来不喜欢这个亭子,觉得这种把自己置身孤岛的「意趣」简直不明所以。 无奈她的儿子和孙子都很喜欢,她便将这里保留了下来,至今没有改动过,只是她自己很少去,一年到头也不见得上一回亭子,最多只在湖边转转。 久而久之那湖心亭就成了傅毅洺专属的地方,如今湖边只剩下一叶小舟,除了傅毅洺以外就只有下人偶尔过去收拾一下。 不过就算如此,那小舟定期也是有人检查修理的,万不会让主子坐上去的时候出了什么事。 v第三十四章 长公主在这里住了几十年,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呢? 她既然如此说了,那就是有深意的。 周妈妈了然,笑着走了出去,对一个下人叮嘱了几句什么,这才再次回到屋里。 傅毅洺并不知道长公主和周妈妈的对话,他一出正院就小声对唐芙道:「你别听祖母胡说,我……我三岁以后就没再尿过床了!五岁还尿床的那个肯定不是我!说不定……说不定是我爹!」 他点点头笃定道:「祖母年纪大了,有些事记不清了,总把我和我爹小时候的事情搞混。」 唐芙:「……」 她觉得她那位死去多年的公公的棺材板可能要压不住了。 傅毅洺胡说八道了一堆,边说边带着唐芙在公主府四处溜达,最后果然如长公主所料,把自己最喜欢的地方分享给了她,并盛情邀请她跟自己一起乘舟去湖心亭。 他了解唐芙,知道她其实是个爱玩闹的性子,这湖心亭她应该也会喜欢才对。 果然,唐芙在他说起这个提议之后跃跃欲试,但佩兰却有些不放心,小声道:「夫人,这船太小了,只能坐两个人,顶上连个篷子都没有,万一……万一不小心翻了怎么办?」 她以前也跟唐芙一起坐过船,但都是年节时分京城的画舫,又大又漂亮。 可眼下这条「船」的形制有点像端午龙舟赛上的龙舟,船身很细,又没有龙舟那么长,最多只能前后坐两个人,在湖边飘着就像片树叶似的,感觉一个浪花都能掀翻。 傅毅洺笑道:「这是我自己平日里坐的船,用下人的船改造的。库里还有以前祖母坐的船,只是因为她好些年都不用了所以收起来了,虽然也不大,不过比这个要宽些,更稳一点,顶上有篷子遮阳,你若喜欢我就让人把那艘船开出来,反正离这里也不远,很快的。」 唐芙没有坐过眼前这样的小船,有些新奇,犹豫片刻后小声问了一句:「坐这样的船是不是伸手就能摸到荷叶?」 傅毅洺一听就知道她有兴趣,忙道:「当然!再过一个月这荷塘里的荷花就开了,到时候你可以坐在船里,四周全是盛开的荷花,特别漂亮。」 「我之所以用这样的船其实就是觉得船太大了会把荷花荷叶挤垮,影响了景致。」 「等荷花谢了以后你还可以来摘莲蓬,就坐在这小船里,伸手就能够着许多,现摘现吃,或者放在船里带回去也行。」 唐芙是个大家闺秀,纵然唐老太爷宠爱她,时常带她出去玩,却也没带她坐过这种小船。 她抿了抿唇,看了看这里和湖心亭之间的距离,觉得这湖虽然不小,但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离湖心亭其实挺近的,便点了点头道:「那就坐这个好了。」 傅毅洺大喜,自己先一步跨到了船上,然后伸手扶她。 唐芙见他上去后船挺稳的,就当做没看见,提着裙摆轻手轻脚地迈了上去。 谁知刚刚还稳稳当当的小船在她上去后却剧烈摇晃了起来,船舷很低她又没处可扶,眼看就要栽到水里去。 傅毅洺赶忙扶了她一把,看出她不想跟自己碰触,就只是隔着袖子握住了她的手腕。 「小心,这船小,吃水没那么深,也就没那么稳,你坐下就没事了。」 唐芙听了他的话,在他的搀扶下坐了下来,果然好了很多。 傅毅洺觉得指尖传来一阵隐隐的热度,仿佛隔着衣裳都能感觉到她皮肤的温度,不想放开,又不敢不放,等她坐下之后便松开了手,自己也坐了下去。 其实这样的小船,他还是坐在后面比较好,一来方便护着唐芙,二来他比较重,坐得靠前了会把船头压下去。 可是他知道大多数人在跟不熟悉的人相处的时候,都不喜欢让对方站在自己身后,那是一个让人没有安全感的位置,好像后面的人随时都在窥探着自己,每时每刻都可能会做出些什么危险举动的样子。 唐芙虽然已经嫁给他了,但他们毕竟还不熟悉,这小船又只能坐两个人,让她坐在后面她会觉得自在一点。 于是傅毅洺只能尽量把自己的重心往后挪,用一种不太舒服的姿势坐着,划着桨往湖心亭驶去。 荷花还没有开,荷塘里现在只有成片的小荷叶,为了不影响荷花的生长,让唐芙五六月的时候能看到最好的风景,他没有把船从中间划过去,而是绕开这片荷叶从边上走的,这样既能让唐芙摸到荷叶,又不必为了小心碰断这些娇嫩的花枝而影响行船速度。 唐芙头一次坐这种船,趁着傅毅洺不注意的时候碰了碰湖水,指间凉浸浸的,没由来的感到一阵欢喜。 后来船驶到了荷叶边,傅毅洺特地停了一会让她玩,她随手拎起一片荷叶,看着水珠在上面打滚,唇边就忍不住溢出一阵笑声来。 傅毅洺听的心都要化了,要不是岸边有好多双眼睛盯着,唐芙跟他也还不亲近,他真想凑过去在她面颊上亲一下,贴着她的耳畔告诉她她笑起来有多好看。 可惜现在还只能想想,不敢付诸行动,不过这也不影响他欣赏眼前的美人图。 从前只能远观的美人现在近在眼前,这对他来说已经是前进了很大一步了。 但这美人图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他犹自沉醉其中的时候,画中人忽然变了脸色,发出一声惊呼。 傅毅洺回过神来,赶忙问道:「怎么了?」 唐芙惊慌地指了指脚下:「水,船里进水了!」 傅毅洺这才察觉唐芙脚下正有水流往这边涌来,船尾不知哪里漏水了,因为船头重船尾轻,那些水正一股一股的往这边流,很快就把唐芙的鞋袜打湿了,傅毅洺脚下也积了不少水。 他赶忙对湖边招手,大喊让人把库里的船开出来,这条船进水了。 好在他声音大,这里离岸边也不算太远,季南听到了动静,赶紧让人去开船,自己则带着几个下人下了水往这边游。 傅毅洺见那边已经有了动作,沉声安慰唐芙:「别怕,这湖很浅的,就算船真的沉了也淹不到你,有我呢。」 我……我可以抱着你。 可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船可能会沉,唐芙脸色更不好了。 她小心的把脚往一边挪,可是没有用,不管挪到哪边都是水,这么一会她的裙摆就已经打湿了,而另一艘船还不见踪影,难道她今日真要打湿了衣裳站在水里吗? 傅毅洺知道这样的小船一旦进了水撑不了多久,那停船的仓库虽然离这里不远,来回一趟要不了多长时间,但这小船还真不一定能撑得住。 这才多久啊,积水就已经要没到他的小腿了,而季南他们要绕过那片荷叶游过来,现在才游了一半都没到。 他倒是不在乎沉不沉船什么的,但唐芙显然很在乎。 傅毅洺等不及,只好自己从船上跳了下去。 v第三十五章 唐芙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惊呼一声:「你干什么?」 傅毅洺站在水中把船稳住,对她道:「阿芙你坐稳别动。」 说着两只手臂一用力,竟然将船身连带着唐芙一起抬起了一些。 唐芙的身子随着它的动作晃了一下,坐稳后不可置信,连他情急之下叫了自己的闺名都没注意到。 「你……」 她不知说什么好,张了张嘴,开了个头就没了声音。 傅毅洺托着船身却还在跟她道歉:「对不起啊,可能我这几个月都没怎么来公主府住,下人们偷懒,就没好好打理这小船,让你受惊了。」 唐芙:「……」 她没有接话,傅毅洺以为她真的生气了,心中有些懊恼,想着下次无论如何也要划那艘大船出来,绝不再带着她坐这小船了,前提是她还愿意跟他去湖心亭。 两人之间半晌无语,许久后唐芙才小声问了一句:「沉不沉?」 傅毅洺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等明白她是在关心他,而不是责怪他的时候,立刻咧嘴一笑:「不沉!还好这船小,你也轻,不然我还真不一定抬得动。」 唐芙被他这张笑脸逗笑了,觉得他有点傻乎乎的,又道:「放下些吧,季南他们马上就来了,再进一点水也没关系的。」 傅毅洺转头看了一眼,见季南他们果然已经离得不远了,说了声「好」,手上却一点没松,没让船里再多进半点水,多打湿她一点衣裳。 片刻后,季南等人赶到,接替他的位置,凭人力把船抬了起来。 只是这湖底许多淤泥,要抬着船往回走实在是不大方便,于是众人便等着大船来了之后,唐芙和傅毅洺都上了那艘船,才又各自游了回去。 这大船说大,其实也没比普通的乌篷船大多少,只是比那小船要精致许多而已。 毕竟这湖水就那么深,太大的船在这里根本浮不起来。 两人上了岸,一个只是打湿了鞋袜以及一些裙摆,另一个则满身狼藉,一只鞋子还陷在淤泥里没拔.出.来,光着只脚。 佩兰一直等在湖边,见唐芙上岸后急匆匆迎了过来,眼睛都急红了:「夫人,你没事吧?」 说着取过早已准备好的斗篷,给她披在身上,挡住了被打湿的裙摆和鞋子。 唐芙摇头,又去看另一边的傅毅洺。 傅毅洺正把仅剩的那只鞋脱下来,换上下人送来的另一双。 他似有所感地转过头来,就见唐芙正看着自己,唇边挂着一抹浅笑。 傅毅洺心头一颤,也跟着笑了笑,接过下人递来的鞋后看也没看,胡乱的就往脚上穿。 季南嘶了一声,不忍直视:「侯爷,穿反了!」 傅毅洺手忙脚乱的把鞋穿好,尴尬地挠了挠头,裹上斗篷跟唐芙一起回了他在公主府的院子。 在知道那只小船漏了水的时候,就有人第一时间通知了院中丫鬟,让他们抬了热水来,方便主子沐浴。 傅毅洺原想让唐芙先去,唐芙摇了摇头:「侯爷去吧,我……我没什么事,泡泡脚就好了。」 傅毅洺又谦让一番,见她坚持,这才作罢,自己去净房把身上的泥污洗干净了。 净房的门关上,佩兰端来一个倒了热水的木盆,伺候着唐芙把脚洗了,把被打湿的衣裳换了,期间见唐芙时不时往净房的方向看,小声问道:「小姐,您看什么呢?」 唐芙摇了摇头,收回目光,过了一会却又看过去,如此反复几次才对佩兰说道:「京中的传言真是不实,我看武安侯人挺好的,根本就不像他们说的那样。」 撇开今天的事不算,之前几次接触,她也丝毫没看出傅毅洺是什么作恶多端的人。 佩兰跟着点了点头:「奴婢也觉得武安侯没有外面传言的那么坏,最多是有时候爱打架罢了,不过我看他打的也是该打的人!比如那个安国公世子!打死他都活该!」 虽然事后安国公世子没有对外宣扬,但他被傅毅洺堵在胡同里揍了一顿的事还是传出去了。 唐芙并不知道傅毅洺是为了她才揍冯旸的,只以为是冯旸哪里招惹了他,所以才惹来他一顿揍。 因为傅毅洺揍过的人太多了,冯旸只是其中一个而已,而当初在未凉山上她也没跟傅毅洺说过冯旸的事,自然就没想到这件事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唐芙一想到冯旸被傅毅洺揍的半个多月没能下床,就觉得心里一阵爽快,越发觉得佩兰说得对,傅毅洺揍的应该都是本来就欠揍的人。 净房里的傅毅洺不知道唐芙在想什么,他现在只觉得浑身发热,洗完澡半天都没从净房出去,光着身子站在衣架前,身下那位不听话的兄弟昂首挺胸,死活不肯低下他骄傲的头颅。 他因为年少时的一些事情不喜欢用丫鬟,贴身伺候的都是小厮。 但是现在他娶了妻,院子里不再是他自己了,还有唐芙,自然也就不能再让小厮在这里来回走动了,所以现在伺候在他们身边的都是唐芙自己带来的丫鬟。 除了佩兰以外,这些丫鬟没一个知道傅毅洺有「隐疾」,是个「天阉」的,自然也就不知道他跟唐芙其实只是一对「假夫妻」,收拾屋子的时候还是把他们当做正常夫妻来准备的。 刚刚听闻两位主子乘坐的船漏了,丫鬟们打好热水之后,便将换洗衣裳也都放在了净房里,傅毅洺刚才进来急着把身上洗干净,没注意,直到洗完起身,才发现衣架上赫然挂着唐芙的衣物。 其中一件贴身的亵衣,浅浅的粉色,用桃红色绣了边,中间则绣了几朵或含苞待放或悠然绽开的荷花,点缀了几片或深或浅的绿叶。 傅毅洺觉得公主府的荷花在他的精心养护下已经是最好看的了,直至今日才发现那些花也不过尔尔,原来最好看的在这里…… 他似乎从那衣服上闻到了花香,又或者是别的什么香味,温柔而又缱绻的,明明并不浓郁却又让人沉醉的香气,独属于他喜欢的女子,只浅浅一点便蛊惑了他的心,以及……他的好兄弟。 傅毅洺扶额,有心纾解一回,又怕待会下人来收拾的时候被人看见,让唐芙知道了,新婚第一天就发现他是个大骗子,于是只能在房中来回走了几圈,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等他的兄弟好不容易服了软,准备去穿衣服的时候,又发现了一个尴尬的问题。 丫鬟只给他准备了亵衣中衣,外衫并没有放在这里,而在外面,也就是说他只能穿着中衣出去。 傅毅洺倒是无所谓,以前他自己住的时候,晚上经常不穿衣服睡觉,沐浴和起夜的时候都光着屁股遛鸟,穿着中衣对他来说已经是很守规矩了。 可现在在屋子里待着的还有唐芙,在一个女孩子面前只着中衣,这就有点失了礼数了。 v第三十六章 虽说……虽说他们现在是夫妻了,可在她眼里毕竟是假的啊! 傅毅洺左思右想,在让佩兰送一件外衫进来和就这么出去之间最终选择了后者。 不是他不要脸,而是考虑到他和唐芙以后少不得要偶尔来公主府住,他晚上总不能一直穿着一整套衣服睡觉吧? 而且在他心里,他早晚和唐芙要成为真夫妻的,那……那总是要慢慢的有所改变的,不如今天就迈出一小步吧! 傅毅洺给自己鼓了鼓气,拉开房门走了出去,谁知房中坐着的不仅有唐芙,还有长公主。 唐芙听到动静转过头来,就见男人披散着头发,穿着一身素白的中衣走了出来。 傅毅洺身量颀长,又常年习武,身材匀称,很是好看,堪称赏心悦目。 但唐芙哪敢多看,只一眼便红着脸低下头去,不敢再抬头。 傅毅洺原本是打算跟她解释一下净房里没有衣服,然后再赶紧随便找一件穿上的,免得这「一步」迈的太大,把她吓着了。 可长公主在这里,他要急着去穿衣服就显得有些奇怪了,谁让他和唐芙是「夫妻」呢?夫妻间在内室只穿着中衣怎么了? 于是傅毅洺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打招呼道:「祖母。」 长公主权当没看出他的小心思,拉着他关切地问道:「怎么样?着凉没有?我听人说你坐的船漏了水,沉到荷塘里去了,这春不春夏不夏的,那湖水还凉着呢,冻没冻着?」 全程没提傅毅洺是为了唐芙才跳水的事,好像自己不知道似的。 傅毅洺摇头:「没事,我身体好着呢,祖母您放心吧!」 长公主却嗔了他一眼:「身体好就能不当回事了?当初你爹也仗着自己身体好,结果……」 她说到一半似乎是觉得在新婚小夫妻面前说这个不吉利,就停了下来,只是叹了口气,改口道:「我让人请了太医来,就在外面候着呢。佩兰你去把人叫进来,让他给侯爷和夫人都看看,别等回头真有什么病症了再去吃药施针。」 说完又转头拉着唐芙的手语重心长地道:「这治病啊不如防病,身子有什么不舒服的千万不能拖着忍着,第一时间就要让太医来看一看,可不能等真的抗不下去了再请大夫!」 唐芙听说过长公主早年丧夫中年丧子的事情,不愿让老人家担心,自然顺着她的意思应了。 太医进来给唐芙和傅毅洺都把了迈,唐芙只是脚上沾了些水,自然没事,傅毅洺也确实身子健壮,并没有因为泡了这么一会水就出什么事。 太医如实说了,为了让长公主放心,还是给开了驱寒的方子,说这几日注意些别着了凉就好了,若是有什么不适的症状再来找他,只要他不在宫里当值,随时都能过来。 长公主点点头,让人给太医包了红封,把人送了出去,等人走后对傅毅洺道:「你跟芙儿这几日就先住在公主府里,等确定身子没什么不适再回去,也好让我这个老太婆放心。」 傅毅洺一怔,看了看唐芙,见她面色亦是一僵,赶忙对长公主道:「祖母,我们没什么事,刚刚太医不是都说了吗?」 长公主嗔道:「太医说什么了?不是让你们这几日再观察观察吗?你这孩子我还不知道?只要不在我眼皮子底下,肯定报喜不报忧!真有个头疼脑热的会让人知会我吗?」 傅毅洺心里自然是愿意跟唐芙共处一室的,他甚至早就想好了,等过些日子跟唐芙熟悉了,就带她来公主府住,借口老人许久没见到他们了,不舍得他们离开,住在这里,迈出他计划中的「第二步」。 谁知道他这第一步才刚跨出去,第二步就被长公主主动提出来了。 傅毅洺既有些高兴又有些担忧,高兴的是祖母无意帮了他个大忙,让这件事自然而然的发生了,根本不用他开口。 担忧的是他步子迈得会不会太大了,不小心扯着蛋,万一把他的芙儿吓着怎么办? 傅毅洺心头一阵煎熬,为了在唐芙面前做出个样子,还是言不由衷地拒绝了几次。 但长公主坚持,唐芙怕再说下去祖孙俩产生什么不快,便暗暗向傅毅洺点了点头。 傅毅洺得到了她的首肯,心中一阵窃喜,强忍住才没表现出来,一脸淡定地答应了长公主,又亲自把她送回了院子,回来的路上脚下几乎要飞起来。 要跟芙儿同房了!他今晚就要跟芙儿同房了! 傅毅洺去送长公主了,房中没有别人,佩兰陪在唐芙身边,时不时的就唉声叹气。 唐芙跟她主仆多年,知道她在想什么,说道:「好了,没事的,我既然已经嫁给了侯爷,那……那住同一间屋子是早晚的事,你不必如此犯愁。」 佩兰自然也知道,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而且……与其说她在发愁唐芙与傅毅洺要同房的这件事,不如说她在烦恼另一件事。 她看了看唐芙,噘着嘴一脸惋惜地道:「侯爷若不是个天阉,是个正常人就好了。」 唐芙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什么意思,红着脸跳起来就要打她。 佩兰赶紧跑开了,便跑边笑:「奴婢说的是心里话啊,侯爷人挺好的,待您又体贴温柔,倘若真与您成了一对夫妻,那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啊。」 唐芙粉拳往她身上轻捶,满脸娇怒:「你还说!还说!真以为我不舍得发落你了是不是?」 佩兰哈哈直笑,一点没把她的话当回事,两人就这么隔着桌子打闹起来,一个追一个逃。 傅毅洺回来时见到的就是这一幕,嘴角也跟着翘了起来。 她喜欢唐芙说笑打闹时的样子,觉得这样的她才是最真实的。 不过唐芙在他面前显然还放不开手脚,一见他进门赶忙收敛了神色,瞪了佩兰一眼,走过来对傅毅洺福身施礼:「侯爷。」 佩兰暗暗吐了吐舌头,也赶忙跟了过来,恭谨地站在唐芙身后。 傅毅洺摆了摆手:「没事你们玩吧,不用管我,就……就当我不存在好了。」 唐芙:「……」 这么一个大活人,怎么当他不存在? 她又忍不住想笑,低着头嘴角微微勾起。 傅毅洺的心跟着那微翘的嘴角跳了几下,不敢久看,转过头去,想了想,道:「对了,我有些好玩的,拿给你看看,你没准会喜欢。」 说着又从房中走了出去,到书房翻找一番,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拖出一口半大不小的箱子。 v第三十七章 箱子颇为老旧,表面落了一层灰,傅毅洺随手找了块布把灰擦了,将箱子打开,里面放着各式各样的孔明锁和九连环。 他随便取出几样,拿到了唐芙面前。 「我小时候不爱读书,又坐不住,气跑了好几个西席,后来祖母给我找了一位姓王的先生教我读书,这位先生学识好,武艺又高强,还擅长各种机关暗器的制造,和其他人很是不同。」 「我在他手里讨不了便宜,骂他他当没听见,打他吧也打不过,最后自己还得吃亏,没办法,就只能装病不去读书。」 「可他就像是阴魂不散似的,哪怕我生病也不肯放过我,上门在我耳边念经似的读那些又臭又长的文章,不胜其烦。」 「有一次我问他,要怎么样才肯放过我,去祸害别的学生?他就扔给了我几个孔明锁,说我若能解开一个,他每个月就少教一天的课,放我自己随便玩去。」 「从那以后我就跟这些东西较上了劲,只盼着能解开一个,得一天自由,不用见到这个神神叨叨的先生。」 他说着拿起一个,在唐芙面前拆了起来,又动作迅速的还原,唐芙还没看清怎么回事,那孔明锁就又恢复了原样。 傅毅洺心里有些得意,白日里几乎什么都没干,就看着唐芙解孔明锁了。 唐芙起初掌握不到方法,怎么也解不开,他有心让她多耗些时间,自己能在旁边多看看她,可是女孩一转过头来睁着那双无辜的大眼睛问他下一步应该怎么办,他就立刻忘了自己最初的想法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恨不能手把手地教她怎么复原。 唐芙果然如傅毅洺所料般对这些东西很有兴趣,可以自己坐在那玩很久,后来还是傅毅洺劝她起来走走,别坐太久了,她才又跟着他在公主府里四下转了转。 时间不知不觉到了晚上,天色越黑,傅毅洺就越紧张。 夜色似乎总能给人带来一些和白天不一样的感觉,即便身处同样的地方,身边是一样的人,但气氛却莫名变的微妙起来。 佩兰过来说净房的浴桶里打好了水,问他要不要去沐浴,他摇了摇头,说上午刚刚洗过,让唐芙去洗好了,他擦把脸泡泡脚就睡。 佩兰便没有多言,伺候着唐芙去净房沐浴了。 傅毅洺坐在房中,强忍住才没有往净房的方向看,自己随便擦洗一番就在小榻上躺了下来。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能听到净房里传来的水声似的,那种细微的,舀起一瓢水,往身上轻轻冲洗的声音,让他心痒难耐,不听话的兄弟又开始蠢蠢欲动。 他只能把被子捂得更严实一点,生怕待会唐芙他们出来了看出什么不对来。 可辗转反侧之间,又想起净房里只有一只浴桶,是他平日里常用的,今天上午他还在里面泡过澡。 那么现在……芙儿正在他用过的浴桶里泡澡!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傅毅洺脑子又炸了,抱着被子捂着脸把嗓子里的声音压了回去,恨不能明天一早就让人把这个浴桶供起来。 他红着脸在窄小的小榻上来来回回翻了好几个身,觉得今年这天气似乎比往年都热,才四月份就已经让人有些受不了了。 不知过了多久,唐芙从净房里走了出来。 她一头长发湿漉漉的披在身后,衬的脸上肌肤雪一样白,许是因为刚刚沐浴泡了热水的缘故,嘴唇比白日里更红艳几分,似乎还带着薄薄的水汽。 她从来没有在男人面前露出过这般模样,即便是当初的程墨亦没有,红着脸低着头看也没敢看傅毅洺一眼,赶紧坐回了床边。 傅毅洺当初坐在望山槐上给她打伞的时候,就觉得她的头发格外好看,又黑又亮,披散开一定很美,如今终于得见,发现果然如自己所想一般,那头乌发如瀑如墨,长及腰臀,让人很想捞一把,放到眼前仔细看一看闻一闻,是不是带着什么特有的香气。 他夹着腿在被子里动了几下,调整了一下角度,道:「阿芙……」 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又叫了她的闺名,小心翼翼地找补了一句:「我……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唐芙心想即便是假夫妻,总是侯爷夫人的叫来叫去,也难免让下人们看出什么,就点了点头:「嗯。」 傅毅洺笑了笑,转了个身,侧躺在小榻上看着她。 「我的表字是晏平,陛下给我取的,意为海清河晏,天下太平,你可以直接叫我晏平就是。」 唐芙微怔,没想到当今圣上竟然会给傅毅洺取这样的表字,倒像是对他颇有厚望似的。 她正准备点头,却听傅毅洺又道:「或者……或者你也可以叫我阿珺,美玉之珺,是爹在世的时候给我取的小名,祖母就是这么叫我的。」 唐芙一时没想好到底叫哪个,傅毅洺也没想为难她,非要听她现在叫出口才行,说完后又自顾自地道:「你的头发真好看,是生来就如此吗?还是用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这话就有些亲昵了,正坐在床边让佩兰给自己绞头发的唐芙怔了一下,正思摸着他是什么意思,就听他又继续说道:「祖母上了年纪之后头发就开始变白了,想了各种法子也还是没用,你若有什么好办法,不妨跟我说说,我告诉她让她也试试。」 唐芙抿唇轻笑:「人上了年纪头发都会变白的,你我老了之后也是一样,没办法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句「你我老了之后」,傅毅洺已经想到了他们相伴白头时的模样,眼中又涌上一股笑意。 「我知道,我这不是想着……能慢一点就慢一点吗,我看祖母好像还挺在意这个的,挽发的时候总让周妈妈想办法把她的白头发多藏起来一些。」 唐芙没想到长公主竟然如此在意自己的白发,对他说道:「我倒也没什么特别好的法子,只是祖上曾传下来一张头油的方子,与外面那些不大相同,回头我拿几瓶去给祖母试试,看她喜不喜欢。」 傅毅洺点头,又天南海北的开始跟她拉扯别的。 眼看着佩兰都给唐芙绞完头发,又放下床幔接过她脱下来的裙子和外衫退下去了,傅毅洺竟然还在说。 唐芙起初以为自己第一次跟一个不熟悉的男人在同一个房间过夜,晚上肯定会睡不着,谁知在傅毅洺话痨似的唠叨下,竟然就这么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睡着前脑子里还在想:他怎么有这么多话可说呢? 傅毅洺听着那边渐渐没了声音,原本还有一搭没一搭回应他的女孩子彻底安静了,就知道她是睡着了。 房中不多时便响起均匀的呼吸声,极轻,在暗夜中对耳聪目明的傅毅洺来说却很清晰。 他过了很久才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光着脚走到了女孩的床边。 他想看看她,又怕惊扰她,没敢有什么大动作,甚至都没敢坐到床边,就这么在脚踏上坐了下来,将床幔掀开一条小小的缝隙。 女孩睡得很熟,盖在身上的锦被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显出玲珑美好的身段。 傅毅洺想伸手摸摸她的面颊,到底是没敢,只拎起一小缕她散落在旁的头发,绕在指尖,放到鼻端闻了闻,淡淡的说不出是花香还是茶香的气味,很好闻。 他就这么把她的头发绕在手指上把玩了一会,许久后才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小榻上,面对着女孩的方向侧躺下来,时不时把那根缠绕过女孩头发的手指放到鼻尖上再闻一闻,仿佛上面还残留着女孩特有的香气。 他想,哪怕一辈子都不能跟她圆房,只要能这样在旁边看着她守着她,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v第三十八章 傅毅洺笑了笑,不舍得闭眼,可困意来袭,眼皮不听话地闭上了,过一会又一个激灵睁开,再看看那边紧闭的床幔,然后又闭上,如此反复不知多少次,才终于沉入梦乡。 接下来的几天唐芙与傅毅洺一直住在公主府,直到三朝回门这日才直接从这里去了唐家。 唐家下人早得了消息在门口候着,无论是出于老夫人严格管教的原因,还是出于对武安侯这个姑爷的敬畏和惧怕,没人敢怠慢这位出嫁的大小姐,恭恭敬敬地把他们迎了进去。 之前从侯府去公主府的时候,傅毅洺是骑马跟在唐芙的马车旁的,今日为了给唐芙做面子,他特地和唐芙一起坐了马车,这也是他第一次和她一起乘车。 下了车,傅毅洺下意识地回身要将唐芙从马车上扶下来,原本已经准备伸手的佩兰一愣,不知该如何是好。 唐芙看着男人对自己伸出来的宽厚的手掌,亦是愣了一下,这短暂的停顿让傅毅洺回过神来,一阵尴尬,这才想起他们并没有夫妻之实,唐芙不一定愿意跟他有什么身体接触。 他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正犹豫着要不要把手收回来,让佩兰去扶她,女孩却在短暂的犹豫之后伸出了手,将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掌心里。 柔软的指腹和带着薄茧的手掌碰触的瞬间,傅毅洺呼吸一滞,喉头微紧。 他故作镇定的将女孩扶了下来,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扶着她的腰,在她落地站稳后规规矩矩的又把手收了回去。 唐芙头一次和男人这般亲密的接触,还是当着一众下人的面,脸上不禁有些发烫。 但她知道傅毅洺是好心,是要在唐府的下人面前给她做面子,便垂眸跟在他身边,与他并肩去了正院。 而另一边的傅毅洺耳根亦是泛红,短短片刻掌心便出了一层薄汗,垂在身侧的手在唐芙看不见的角度来回摩挲了好几次,细细回味女孩柔软的指尖被他握在掌中时的触感,还有那不盈一握令人欲折的细腰…… 他忍不住又用眼角余光去瞄女孩纤细的腰身,结果因为身高的关系,没看到女孩的腰,倒是一眼看到了她裹在衣衫下的饱满胸脯。 傅毅洺感觉身上的热血瞬间往头上涌去,赶忙转过头去不敢再看,心里开始嘚嘚嘚地背诵他给长公主抄写过的那些佛经,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等两人来到正院的时候,他的面色看上去好歹是正常了,客客气气地给唐老夫人等人行了礼,唯独对唐二夫人的态度比较敷衍而已。 当初在求娶唐芙一事上帮过他或是没有为难他的他都记得,相应的,那些找过他麻烦还欺负过唐芙的他也记得,并且不加掩饰的表现出了对两者截然不同的态度。 唐老太爷去后,唐家上下唯一算得上跟唐芙比较亲近的就只有三老爷唐昭了。 而唐昭因为父亲去世要丁忧,就把妻子孩子也接了回来,打算在京城租一座院子暂住。 但唐老夫人做主,让他们依然住在当初没分家时的那间院子里,所以这一年来他们一直是住在唐府的。 老夫人跟唐芙不亲近,坐了一会就以身体不适为由离开了,让唐昭代为招呼唐芙与傅毅洺,走的时候顺便把二老爷一家也带走了,只留了和唐芙关系不错的三老爷一家在这里,让他们能自在的说一会话。 唐昭的妻子姓宋,是个温婉贤惠的人,膝下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男孩叫唐绍轩,今年十岁,女孩叫唐艾,今年才六岁。 傅毅洺一早就打听到唐芙跟唐昭一家人关系不错,跟这两个弟弟妹妹的关系尤其好,比跟其他兄弟姐妹亲近很多,于是除了刚刚的回门礼之外,还单独给他们准备了一份礼物,正好现在其他人都走了,他就拿了出来。 送给唐绍轩的是一本先贤的字帖,给唐艾的是一支白玉笛,都是投其所好特地准备的。 唐昭是个读书人,又酷爱字画,一眼认出那字帖是前朝大家姚锡的真迹,眉心一跳。 姚锡当年虽才情万丈,但为人处世不够圆滑,触怒了前朝末帝,被判凌迟处死,一应家财也都被抄没干净,还有许多跟他关系密切的人受到连坐。 当时人人自危,许多人为了不受牵连,就把跟姚锡有关的所有东西都毁了,因此姚锡一代书画大家,留存于世的真迹却是少之又少,现在市面上根本有市无价。 「这礼物太贵重了,他一个半大孩子哪里用得着这么珍贵的字帖,侯爷还是收回去吧。」 唐昭推拒道。 「是啊,」宋氏在旁亦是说道,「还有这玉笛也太贵重了,三娘才六岁,没轻没重的,指不定哪天就摔坏了,多可惜。」 宋氏是见过好东西的,自然知道这支笛子价值不菲,唐艾如今才六岁,虽然喜欢音律,在这方面也确实有些天分,但因为年纪太小,所以她给她准备的乐器都是些结实耐用的,想着等什么时候她长大些了,不再毛毛躁躁的了再给她换别的,哪想到这位新姑爷一出手就如此大方,准备了这么贵重的礼物。 傅毅洺笑道:「三叔就收着吧,我向来不爱读书写字,这字帖留在我那也没用,搁在书房不知多久都没人动过了,听闻三弟小小年纪在书画一道就颇有造诣,还不如拿来给他用,也省的明珠蒙尘。」 「至于这笛子,是专门给三妹做的,读书写字我尚且会一点,音律那可真是一窍不通,让我收回去了可就没用了,还不如摔了听个响呢。」 唐昭闻言看了看唐芙,唐芙根本就不知道傅毅洺提前准备了这些礼物,亦是有些吃惊。 傅毅洺见她看过来,笑了笑,像之前吓晕高氏那回对她眨了眨眼。 唐芙抿唇轻笑,对唐昭夫妇说道:「侯爷特地准备的,三叔三婶就收着吧,这也是他的一片心意。」 在此之前,唐昭一直对唐芙的这门亲事不太放心。 虽然这个姑爷是她自己找的,但是武安侯在京城的名声确实太不好了,又从小被长公主娇惯,他很怕侄女嫁过去之后吃亏。 今日这么正式打次交道,倒觉得这个年轻人颇将他的侄女放在心上似的。 既然他们都这么说了,唐昭再推辞倒显得生分了,就让两个孩子把礼物收了下来。 这是精心为他们准备的礼物,自然是送到了两人的心坎儿上。 唐绍轩年纪大些,好歹沉稳一点,矜持的上前接过了礼物,但两只亮晶晶的眼睛以及小心翼翼地捧着字帖的样子还是显示出了他的欢喜。 至于唐艾就更不用说了,小姑娘一切都表现在了脸上,接过玉笛后爱不释手的来回看了半天,尤其喜欢上面坠着的那几颗粉色的珠子。 两个孩子收了礼物,由衷地说了声「谢谢姐夫」。 这两声姐夫叫的傅毅洺心里熨帖无比,嘴角都快咧到耳朵上去了。 唐昭有些话想单独跟傅毅洺说,便给宋氏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带着孩子和唐芙离开。 宋氏心下了然,对唐芙笑道:「今日回门宴做了你最爱吃的几样菜,厨房已经备好了,只是不知道侯爷喜欢什么菜式,阿芙你可有空跟我去看看,也好在开饭前准备妥当。」 唐芙看出他们夫妻的用意,心里不大放心,转头看了傅毅洺一眼。 傅毅洺对她颔首,表示没关系,她这才跟着宋氏一起走了。 等他们都离开后,唐昭又遣退了房中下人,这才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其实当初我是不大看好这门亲事的,因为对侯爷……不太放心。」 说到这就停了下来,不知是不是觉得这个开头不妥,没再继续说了。 v第三十九章 傅毅洺并没有露出什么不高兴的表情,反而勾唇一笑:「那现在三叔可以放心了。」 唐昭一怔,旋即失笑:「是啊,放心了。」 武安侯看似清闲,在朝中没什么实权,但以他的身份和地位,若非对唐芙真有感情的话,根本就没有必要这么讨好他们一家。 他愿意这么做,就说明他是看重这门亲事的,是看重唐芙的。 唐昭笑了笑,带着几分追忆说起了唐芙小时候的一些事。 「阿芙小时候其实跟我很亲近的,在她五岁以前,那时候……我大哥还没死。」 后来唐大老爷因为一场风寒去世了,按理说这个小侄女没了父亲,应该会跟他这个小叔更亲近,更黏他才对。 可是恰恰相反,这个从小被保护的很好的小女孩从不谙世事,变得小心敏感。 她有一次无意撞见了高氏和唐昭为些琐事争吵,高氏说他太偏心长房,也不知道到底谁才是跟他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唐大老爷当时已经死了,长房只剩了唐芙一个独苗苗,高氏说的是谁不言而喻。 「从那之后阿芙就开始渐渐跟我疏远了,二嫂几次嘲笑我说我心疼了一个白眼狼,但我知道……她其实只是不想给我添麻烦而已。她怕她与我太亲近了,会让我跟我娘和二哥他们离心,怕我再跟二嫂吵起来。」 年幼的女孩一夜之间懂了很多事,懵懂地知道了长房与二房三房之间的区别,知道了对于她的小叔而言,是需要在「同父异母」的长房和「一母同胞」的二房之间站队的。 站在了她这边,就不可避免的要跟二房发生龃龉。 唐昭至今记得小小的女孩仰头看着他的画面,本该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带着几分忐忑小心翼翼地问他:「三叔,你跟二婶是为了我吵架的吗?」 唐昭告诉她不是,可是没有用,她心里已经懂了。 傅毅洺坐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心头一阵抽痛,肩背都有些忍不住蜷起来,再一次觉得自己跟唐芙认识得太晚了。 如果能早一点,再早一点,他就可以保护着她,让她永远不用懂那么多,从小就不会被欺负。 可是这世上没有如果,他连现在能娶到她,都是凭借着谎言和运气而已。 唐昭和傅毅洺在房中说了很久的话,久到唐芙都纳闷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直到午饭时间,这两人才终于出来了,来到饭厅跟唐芙和宋氏以及两个孩子一起吃了饭。 唐芙悄悄问傅毅洺唐昭跟他说了什么,傅毅洺只回了她两个字:「秘密」,然后便什么都不肯说了。 唐芙嗔了他一眼,不理他了,转而去跟两个孩子说话。 傅毅洺却因为她这眼神心头狂跳了两下,一阵欢喜。 他的阿芙竟然跟她发脾气了…… 这是不是说明……他们的关系更亲近一些了? 傅毅洺喜形于色,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笑意,直到丫鬟端了水来给大家净手。 因为都是一家人,又是跟唐芙最亲近的人,他们也就没讲究那么多规矩,围坐在一桌一起吃了。 净手的时候唐艾站在离傅毅洺不远的地方,看到他一直没动,纳闷地问:「姐夫,你为什么不净手啊?」 傅毅洺:「……」 他这两只手一只摸过芙儿的手,一只摸过她的腰,一点都不想洗! 唐艾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还在旁边稚声稚气地说道:「姐夫,吃饭前要净手哦,不然吃了脏东西,肚子会痛痛的。」 眼看着其他人的视线也看了过来,傅毅洺只能干笑两声,一脸视死如归的把手伸进了盆子里…… 唐昭跟傅毅洺关在房中说话的时候,老夫人则来到了祠堂,上了几炷香后站在了唐老太爷的牌位前。 她看着那死气沉沉的牌位,站了许久后才喃喃道:「我知道你心里对我一直是有些埋怨的,埋怨我对阿芙不够好,没有像对待自己的亲孙女一样对待她。」 她说到这轻笑一声,笑声里带着几分嘲讽。 「可你凭什么怪我呢?同样是亲孙女,你待阿芙和苋儿就是一样的吗?再往远了说,你待阿晋和阿昭,与待你那原配所出的阿旬是一样的吗?」 唐旬是唐芙生父的名字,也就是唐老太爷的原配刘氏给他留下的唯一一个子嗣。 「阿旬是长房长子,又是刘氏唯一的血脉,你对他寄予厚望,想让他继承家业,我能理解。」 「可同样都是女人,难道死去的女人就比活着的金贵一些,死去的女人的孩子就比活着的女人生的孩子贵重吗?」 她十六岁嫁给唐老太爷做续弦,少女时代时对这个比自己年长许多的丈夫怀揣着美好的幻想,觉得他满腹经纶,学识渊博,又年纪轻轻便深得陛下赏识,一定会是个很好的丈夫,而自己家世普通,能嫁给他已是三生有幸,一定要努力做个好妻子才行。 成亲之后唐老太爷也确实对她很好,她一度觉得这门婚事是完美的,像外人所说的一般值得羡慕的,直到她生下了第一个孩子,渐渐体会到了他对这个孩子和对刘氏留下的那个孩子的不同。 老夫人是二老爷唐晋的生母,对自己的孩子资质如何自然是清楚的。 她知道这个孩子不是读书的料子,也没指望老太爷能把他教成什么当代鸿儒,只希望让他能写会算,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行了。 可是老太爷太惯着二老爷了,二老爷年幼不爱读书他就由着他,偷懒他也放纵他,老夫人管教他他还护着他…… 老夫人起初觉得他是心疼幼子,后来渐渐就看明白了……他其实是怕二老爷将来生出野心,要抢唐大老爷的位置。 可是这两个孩子差了十岁啊,这难道还不够吗?他还担心什么? 若不是后来三老爷唐昭出生,老太爷对唐昭好歹上了点心,认真教导了一番,她只怕自己要做出比高氏更过分的事。 「你知道为什么有时候高氏欺负阿芙,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看见吗?」 她对着牌位喃喃道:「因为看见高氏我就觉得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一样,她做的事,何尝不是我当初想做的事呢?」 「你怪我纵容高氏,怪高氏这个做婶婶的不够宽厚,待侄女尖酸刻薄,可是你读了这么多书,与人论起道来旁征博引条理分明,难道就不明白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吗?」 v第四十章 「苋儿只比阿芙晚出生了几天而已,同样都是孙女,你待阿芙什么样,待苋儿又是什么?你让高氏如何不记恨,如何不眼红?」 她说到这闭了闭眼,好像听见唐老太爷在反驳她似的,叹了口气。 「是,阿芙生下来就没了娘,五岁又没了爹,是很可怜,可这是我的错吗?是高氏的错吗?既然不是,你凭什么让我们像你一样偏袒她?」 「高氏早些年也不全是现在这样的,一方面是阿晋不争气,绍康绍平两个孩子又都资质普通,让她心灰意冷,一方面又何尝不是因为你太偏心,让她生了心魔呢?倘若你待苋儿有待阿芙一半好,她说不定都不会如此嫉恨阿芙。」 「说句气话,也就是阿芙这孩子自己懂事,没有仗着你的宠爱就恃宠生娇,不然等你走了,别说高氏了,我都不一定会善待她。」 「现在好了,她嫁出去了,人是她自己选的,今后的日子过成什么样,也都是她自己的事了。」 她说着停了停,仔细想了一番似乎没什么好说的了,片刻后又忽然开口道:「对了,关于你留下的那些私产,我没按你说的都留给阿芙做嫁妆,擅自做主只给了阿芙一半,另一半留给二房和三房平摊了,免得高氏知道了心里不痛快,看阿芙这个侄女更不顺眼。」 说完后祠堂里又安静片刻,过了一会才响起老夫人的一声轻笑。 「生气了?骗你的,你留给阿芙的东西一样没少都给她带走了,我从我的私产里拨出了一些,说是你留给二房三房的,至于我这个老太婆剩下的那点东西,等我死后就给我的几个孩子们平分吧,你那好孙女得的已经够多了,又嫁了个好人家,也不缺我这点儿了。」 这几句说完,再也没什么可说的,她缓缓转身走了出去,原本一直挺直的脊背不知为何佝偻几分,没了往日里强势而又坚定的模样。 她一步一挪地走到门口,开门前又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真想再看看你生气的样子啊……」 这日之后,老夫人将管家权再次交给了高氏,自己又恢复了以往整日在佛堂念经不问世事的样子。 傅毅洺跟唐芙离开唐府时还不知道这件事,知道了跟他们也没什么关系,反正唐芙以后不会跟唐家再有什么密切的往来了,就算有,也只是跟三老爷一家,高氏不会再有机会为难她。 唐昭一路将他们送到了马车旁,上车前傅毅洺原本暗搓搓的准备找机会再扶唐芙一把,谁知道却被唐昭拉着又多说了几句话。 等他回过头来,唐芙都已经被佩兰扶上车了,哪还有他什么机会。 傅毅洺心里一万个怨念,心想下次再有这样的机会不知是多久以后了。 而且他跟唐芙说好了,待会直接从这里回侯府,而不是公主府,也就是说他今晚不能跟唐芙同房了…… 傅毅洺万念俱灰,心情很不美好,直到唐芙在车上又小声追文刚刚唐昭到底跟他说了什么,他才眼珠一转,露出一个促狭的笑,把手捂在嘴边,凑到她耳旁小声道:「他说你五岁时候有一次尿了床,睡醒后非说是不小心把水洒在床上了,死活不肯承认是自己尿的。」 唐芙本就因为他忽然凑近的动作耳根微红,听到他说的这些话后更是面红耳赤。 这分明就是长公主上次说的傅毅洺的糗事,他转头竟然就编排到她头上了! 「你胡说!那明明就是你!」 她怒道,想打他一下,又觉得自己跟他没那么亲近,做不出这种举动来,只能气鼓鼓地转过头去不理他。 傅毅洺平日里跟季南和沈世安他们开玩笑开惯了,什么荤话都敢说,屎尿屁张嘴就来,刚刚脑子一转想在唐芙面前抖个机灵,结果没抖好,忘了她是个女孩子了,在一个女孩面前说人家尿床什么的显然是非常不合适的。 他懊恼自己的口无遮拦,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又收不回来,只能赶忙认错。 「阿芙,我错了,你别生气……」 他边说边去扯唐芙的袖子,被唐芙抽回去了。 「阿芙,好阿芙,我真的错了,别生气了好不好?」 他说着又去拉扯她的衣袖,探过身子去看她的脸。 「我没怎么跟女孩子相处过,平常身边都是季南他们这些糙汉子,胡说八道惯了,刚才说话没过脑子,你别当真。」 唐芙当然知道他是开玩笑的,只是脸皮薄,头一次碰到跟她开这种玩笑的男人,不知道该怎么办罢了。 她也不是真的生气,见傅毅洺小心翼翼地跟她道歉,就顺势问道:「那五岁时候还在尿床的到底是谁?」 「是我是我!」傅毅洺赶忙道,「祖母上次跟你说的没错,五岁尿了床还不承认的那个就是我,不是我爹,我就是仗着他死了那么多年反正也没法跳出来说什么,让他帮我背个锅。」 唐芙哪想到他认的这么干脆,没忍住笑出了声,笑完嗔了他一眼:「没个正经!」 声音娇娇糯糯的,眼尾轻轻一扫,让傅毅洺半个身子都酥了,恨不能凑到她肩头在她脖子上蹭几下。 他笑着倒了杯茶递过去:「好阿芙消消气,我以后再不说这种胡话了。」 唐芙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捧着杯子暗自低笑,越发觉得这个武安侯和外人说的不一样,有趣得很。 两人一路回到了侯府,下车时傅毅洺鼓起勇气跟佩兰一起伸出了手,想看看唐芙还愿不愿意把手交到他手里。 结果不出所料,唐芙只看了他一眼,就把手放到了佩兰手中。 傅毅洺有些失望,肩膀垮了下去,但因为刚刚在车上唐芙用撒娇般的口吻跟他说过话,他心情不错,很快便打起精神,把这点烦恼抛到脑后了。 两人回去以后才知道沈世安和孟五有事来找傅毅洺了,听说他马上就回来,他们就没离开,直接等在了这里。 往常他们会直接去傅毅洺的院子,但现在傅毅洺成了亲,再这般直接登堂入室就不合适了,他们就候在了前院,正好跟回来的唐芙傅毅洺打了个招呼。 傅毅洺没有兄弟姐妹,但跟这几个朋友关系十分要好,一直兄弟相称,于是两人也就嘴甜地喊了大嫂。 唐芙回了礼,知道他们有事要谈,就没多做停留,自己和佩兰回了正院,离开前对傅毅洺小声道:「正好我待会想去厨房做些点心,不知沈世子和孟公子喜欢什么口味?我多做一些让丫鬟给你们端来?」 她声音其实一点都不大,但沈世安和孟五何等耳聪目明,听完之后不待傅毅洺回答便赶紧摇头摆手。 「不不不不不,大嫂不用麻烦!我们什么都不吃,您回去歇着就好了。」 「对对对,千万别麻烦,我们喝口茶就行。」 拒绝之迅速和坚定让唐芙还以为自己做的东西有毒。 沈世安是因为之前为了一盒点心已经付出过代价了,差点被傅毅洺摇吐了。 孟五是因为之前觊觎唐芙的美色,还被傅毅洺知道了,怕自己多吃一块唐芙做的点心都会被傅毅洺记下,回头找他麻烦。 唐芙心下有些莫名,但他们既然这么说了,那也就算了。 v第四十一章 她原本是想着既然如此,那就只给自己和傅毅洺做一些好了,最后忽然又起了捉弄傅毅洺的心思,笑道:「好,那我下次再做吧,正好今日有些累了,这就回去休息了。」 满心期待等着吃点心的傅毅洺:「……」 沈世安和孟五在侯府逗留了很久,也不知跟傅毅洺说了什么,总之他们离开之后傅毅洺的脸色不太好看。 他皱着眉头向内院走去,准备换身衣裳进宫一趟,结果刚一进屋,就闻到一股点心的香气。 唐芙说是不做点心了,但其实还是做了一些,就放在桌上等他回来吃呢。 傅毅洺看到这些点心,心里的那些郁气总算消散了一点,走过去道:「谢谢阿芙。」 说完便将一块点心塞到了嘴里。 沈世安和孟五跟他说的肯定是男人之间的事,唐芙没有多问,傅毅洺却像是想跟她说什么似的,几次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道自己有事要进宫一趟,可能会晚点回来。 唐芙点头,在他换好衣服往外走的时候将他送到了门口。 傅毅洺跟她并肩走着,很想牵牵她的手,食指指尖几次碰到了她的衣袖,都一触即回,没敢真的去拉她。 正院的房间虽然大,但到门口也没有几步路,很快唐芙就在门口站定了脚步。 傅毅洺也随之停了下来,没舍得接着往外走,想了想,说了一句:「我晚上一定会回来陪你吃饭的。」 唐芙还当他要说什么呢,等半天就等来这么一句,不禁失笑,又嗔了他一眼:「谁要你陪?」 说完转身进屋去了。 傅毅洺看着关上的房门,笑了笑,这才抬脚走了。 宫中,庆隆帝听说傅毅洺来了,想进宫见他,并不觉得意外,但还是感到一阵头疼。 「不见不见,告诉他朕身子不适,让他回去吧。」 内侍依言而去,片刻后回来告诉他:「武安侯让奴婢代他向您问安,关怀了一下您的龙体,并说……说等您身体什么时候好了什么时候再传唤他就是了。」 就是说要在宫外一直等着,等到他愿意见他为止。 庆隆帝眉头一皱:「这臭小子,那朕要是一直……」 他说到一半停了下来,觉得咒自己身体一直不好似乎不太吉利。 他这些年身体本就越来越差,一年里得有小半年是吃着药的,「身体不适」确实是真的,但如果可以,谁不想自己身体康健,永远无病无灾呢? 庆隆帝把后半句咽了回去,道:「愿意等就让他等着去吧,朕倒要看看他能等多久!」 两刻钟后他再问,傅毅洺还在。 半个时辰后问,还是在。 一个时辰之后,仍旧在。 庆隆帝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摆摆手道:「罢了罢了,让他进来吧。」 于是内侍去宫外将傅毅洺领了进来。 傅毅洺一路被人引领着来到了勤政殿,进殿后恭谨地施了礼,还未开口,庆隆帝已经说道:「朕知道你要说什么,若是可以,朕也不想你新婚燕尔便跟夫人分开,只是蜀地那些山贼又开始蠢蠢欲动,原本已经答应招安的两窝山贼又反悔了,跟那青岗寨的人混到了一起。你若再不回去,只怕之前那些努力就都白费了!」 蜀地原本是一片山清水秀的富庶之地,但前几年闹了一场天灾,百姓死伤无数。 庆隆帝为了安抚灾民,曾派钦差前去赈灾。 结果他识人不明,那钦差和当地官员勾结在一起,贪墨了赈灾粮款,导致灾民们原本就不好过的日子更加难以为继。 其实那钦差当时也没敢做的太过分,不然若是闹出民乱传到了庆隆帝耳朵里,庆隆帝势必是要追究的。 他原以为以蜀地的环境,就算今年遭了灾收成不好,明后年也就缓过来了。 可谁想到天不遂人愿,第二年蜀地的形势不仅没有好转,反而又遭了一次灾,而那些之前跟他蛇鼠一窝吃过好处的人,哪还肯再老老实实把赈灾粮款全都拿出来,就这样你啃一口我啃一口,分完之后只剩一口汤,根本不够用来救济灾民的。 民乱似乎一夜之间就爆发了,消息传回京城的时候,庆隆帝气的差点当场呕出一口血。 他派了自己最信任的人去赈灾,却得到了一个官逼民反的结果,如何能不生气? 庆隆帝自认愧对蜀中百姓,将那钦差以及一应贪官污吏全部严惩了,对于参与民乱的灾民也大多未与追究,只要他们放下兵器走回正途,就依然还是大周的良民。 可惜朝廷在这些百姓眼中已经没了信用,还是有人毅然决然地走上了相反的路,或者自己成立了山寨,或者加入了本就在当地浑水摸鱼的一些山贼中。 再加上蜀地这几年大灾小灾不断,始终没个起色,朝廷鞭长莫及,总有顾不到的地方,当地匪窝便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层出不穷。 庆隆帝不想对蜀地兴兵,尤其是那些为生活所迫而成为山贼的普通百姓。 但这些匪窝又不能留在那里放任不管,想来想去,他最后把傅毅洺给扔了过去。 当年先帝生前,为防发生诸如端王那般的夺嫡之乱,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将一支三千人的精兵交了长公主手里。 长公主正是凭借着这支精兵,血洗了端王安插在宫中的人马,打破了端王的帝王梦,拥立太子,也就是如今的庆隆帝登基。 庆隆帝登基后长公主便将这支兵马交了回去,但是前两年,他又临时把傅毅洺给拎了出来,效仿当年先帝,暗中给了他一队人马,让他带去剿匪。 说是剿匪,却又叮嘱他说尽量招安,能不动用武力就不要动用武力。 傅毅洺听了别提心有多累了,要不是不愿留在京城看唐芙程墨卿卿我我,他才不去呢! 现在好了,他把那边稳定的差不多了,只要老天爷争气,给蜀地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这些山贼就成不了大气候,自然而然就散了,剩下那些到了太平年间还不愿意老老实实做回良民的,那就没必要再留什么脸面了,杀了了事。 「微臣去年回来前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您也答应让臣回来成亲,那边交给别人去管。这怎么才半年,就……」 就反悔了呢? v第四十二章 刚刚沈世安和孟五去武安侯府就是做说客的,庆隆帝知道别人去的话只怕刚一开口就要被傅毅洺打出来,所以才威逼利诱让这两个臭小子去了。 一来这两人跟傅毅洺一起去过蜀中,了解情况,能说到要害。 二来他们跟傅毅洺关系好,就算挨揍傅毅洺也不会下太狠的手的。 傅毅洺知道庆隆帝打得什么算盘,无奈地道:「陛下,臣才成亲三天,三天啊!」 刚拉了一次芙儿的小手,连嘴都没亲过呢,就让他立刻离京去蜀中? 那他这几日好不容易跟芙儿拉近一些的距离,等他下次回来的时候岂不又全没了,数月不见,芙儿肯定又要待他像陌生人一般了。 庆隆帝啧了一声:「都已经成了亲了你还怕唐大小姐跑了不成?这一趟来回也就数月而已,下次回来再见她不是一样!」 傅毅洺低声嗫嚅:「可我不想跟夫人分开……」 声音腻歪的庆隆帝都听不下去了,斥道:「温柔乡英雄冢没听说过吗?这般儿女情长,将来如何能成就大业?」 傅毅洺理直气壮:「臣本来就没想成就什么大业啊,现在这大业还是您硬塞给我的呢,不然我在京城当个纨绔多好,有您和祖母护着,闯了天大的祸都没人管,天天好吃好喝仆从成群,不比蜀中强百倍?」 庆隆帝险些没被他这些话气死,还没发作,就听他又继续说道:「再说了,能死在我夫人的温柔乡里,那我此生无憾了啊。」 庆隆帝觉得再多听几句可能都得少活几年,指着他道:「你爹要是还活着,非得打断你的腿不可!」 傅毅洺撇了撇嘴,不以为意。 庆隆帝见他油盐不进,深吸了一口气,知道他是想讲条件,便问道:「那你说,你要怎么才肯即刻启程去蜀中?」 年轻人眼中一亮,笑嘻嘻地道:「您让我带着夫人一起去呗?」 那嬉皮笑脸的模样,还没开口庆隆帝就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滚滚滚,爱带不带!」 他摆手道,示意傅毅洺可以滚蛋了。 傅毅洺大喜,立刻换了称呼:「我就知道舅爷爷最疼我了!从小到大除了祖母就属您待我最好!」 庆隆帝对他这变脸的速度也是十分无语,嘴上说着生气,心里到底还是疼爱的,轻笑一声,又道:「都这个点了,在宫里用了膳再走吧,朕让人做几道你爱吃的菜。」 被皇帝留饭是何等的荣耀,等闲人都没有这个待遇,谁知傅毅洺却摇了摇头:「不用,舅爷爷您自己吃吧,我夫人还在家等我回去吃饭呢。」 庆隆帝:「……滚!」 傅毅洺麻利儿的滚了,回到武安侯府后就直奔正院,想问唐芙愿不愿意跟自己去蜀中。 结果唐芙却不在这里,而在厨房,他就又转头跑向了厨房,一进厨房的院子就开始喊:「阿芙,阿芙!」 唐芙刚做了几道菜,正带着佩兰一起走出来,她在前,佩兰在后,抬脚迈过门槛的时候忽然听到男人炸雷似的声音,吓了一跳,脚下被门槛绊了一下,身子便往前倾去。 傅毅洺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了一把,仓促间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肩,另一只手正好按在了她胸前。 傅毅洺:「……」 好……好软。 唐芙惊呼一声,向后躲了过去,面红耳赤地抱胸站在原地。 傅毅洺回过神来赶忙把手缩了回去,一股血色从脖子蔓延到脸颊。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说话间下意识低下了头,却见一个小红点啪的一下落在了地上。 这是…… 他抬手摸了摸鼻子,顿时大窘,伸手去怀中掏帕子,想要擦一擦。 眼看帕子都掏出一角了,忽然发觉不对,这是他当年捡到的唐芙的那方帕子,惊慌之下又赶忙塞了回去,左右找不到能用的东西,最后竟然就这么捂着鼻子飞也似地逃跑了。 唐芙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有些莫名。 这到底……是谁轻薄了谁? 晚饭的餐桌上异常安静,傅毅洺闷头扒饭,一扫之前的话痨风格,竟然有整整一刻钟一句话都没说,恨不能把头扎到饭碗里去。 唐芙原本也有些尴尬,但是看着他这副样子,又觉得实在好笑,一时间把心里那点羞赧都挤没了,越看傅毅洺越觉得有趣,很想逗逗他。 她轻咳一声,道:「我做的菜不好吃吗?怎么今天吃菜吃的这么少,光扒饭了?」 傅毅洺一噎,从碗里抬起头来,赶忙摇头:「没有没有,好吃!特别好吃!」 说着就将面前的一盘菜夹了一大筷子,放到了自己碗里。 唐芙看了一眼,道:「那道菜不是我做的。」 傅毅洺:「……」 他又赶忙夹了一道别的菜。 唐芙:「这道也不是。」 傅毅洺举着筷子的手不知该如何是好,唐芙见状没忍住笑了出来:「逗你的,这就是我做的。」 说着又从旁边的盘子里夹了一块鱼肉给他:「这也是我做的,你尝尝。」 她头一次给傅毅洺夹菜,傅毅洺看着那块鱼肉,忽然有些不舍得下口,但这种东西又不能像帕子那样保存起来,何况唐芙正看着他呢,他便将那块鱼肉吃了,在嘴里细细品味半天才咽下去,用力点了点头:「很好吃!阿芙手艺真好。」 唐芙眼中涌上一股笑意,说道:「以前祖父最爱吃我做的鱼了,时不时就带我去白苏河钓鱼,钓上来的鱼要么在河边现烤了,要么带回去让我做给他吃,换府里的厨娘做都不行,说他们做的没有我做的好吃。」 v第四十三章 这件事傅毅洺是知道的,因为当初唐芙用抄网捞上去的很多鱼都是他让人从上游放下去的。 那时候只能看着她和别人一起烤鱼吃,现在也能吃到她亲手做的鱼了。 他又挑了一大块,边吃边道:「那我运气可真好,能享受到以前唐老太爷的待遇。」 唐芙轻笑:「以后咱们可以一起去白苏河钓鱼,我知道一个地方鱼特别多,都不用鱼竿,随便用抄网就能捞上来很多。」 傅毅洺听了差点喷出来,想起以前季南他们每每听说唐大小姐要去钓鱼就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觉得他们可能又要大呼小叫的满地打滚了。 但是「咱们」这两个字又让他心里无比熨帖,遂笑道:「好啊,我也跟着蹭蹭阿芙的好运气。」 说完又想起庆隆帝让他抓紧时间启程去蜀中,近来怕是没什么机会带唐芙去钓鱼,顿了顿,这才将自己刚刚在厨房没来得及跟唐芙说的话说了出来。 「阿芙,你……愿意跟我一起出去走走吗?」 唐芙点头:「愿意啊,去哪儿?」 傅毅洺一听就知道她以为的走走是在京城或是附近哪里走走,并不一定是愿意跟他一起出远门,便又看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问道:「有点远,蜀中,你愿意去吗?」 蜀中? 唐芙和佩兰同时抬起了头来,没想到他说的出去走走竟然是这么远的地方。 「你怎么……想要去那里了?是之前的事情没办完吗?」 唐芙问道。 之前傅毅洺在未凉山上救了她后曾经离开过一次京城,那次就是去蜀中,当时傅毅洺说有些事要去办,走前还跟她道了别,向她讨了点心,所以她才会有这么一问。 傅毅洺点头:「原本都安排好了不用再去了,但是又出了点小差错,要去处理一下,几个月应该就回来了。阿芙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跟我一起去,权当是……游山玩水,散散心。」 要是不愿意…… 那他也没办法,只能自己打包行李滚过去,尽量早去早回了。 可是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他就对蜀地那些山贼恨的牙痒痒,恨不能直接提刀过去把他们的山头全部铲平了。 唐芙听完之后沉默片刻没有说话,这让傅毅洺更加忐忑了。 一旁的佩兰却是知道自家小姐的心思的,当初程公子的噩耗刚刚传回京城的时候,小姐就想亲自去蜀中看一看,如今有这个机会,只怕还是会想去的,哪怕程公子确实已经死了,程家都已经给他办完丧事了。 可是……当初她们是被二夫人和淮王设计逼的不得不离开唐家,如今眼看着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好,为什么还要冒这个险呢? 她想阻拦唐芙,便在她开口前对傅毅洺说道:「侯爷,这不好吧?听说蜀中近些年来不太平,夫人一个女子,万一遇到什么危险怎么办?」 「不会的!」 傅毅洺立刻说道,却不是对佩兰,而是对着唐芙。 「阿芙你放心,有我在,绝不会让你遇到危险的。我这些年常去蜀中,跟那边的大小土匪头子都混熟了,他们就算打劫谁也不会打劫我的,只要把我的旗子往车上一挂,他们肯定自己就退回土匪窝里了。」 「何况蜀中这两年其实已经安定很多了,许多山贼都是在观望朝廷的态度,看似占了个山头,其实就是聚在一起图个心安,偶尔没米没粮了才出来劫些路过的富商之类的,只谋财不害命,一般不会闹出什么大事。只要明后年风调雨顺,没什么大的灾害发生,他们自然而然就回去种田做买卖了。」 佩兰是想暗示傅毅洺不要带唐芙去,哪想到他非但没听懂,还一再保证很安全。 她看着唐芙犹豫的神色,又看看一脸期待的傅毅洺,小声嘀咕了一句:「那程公子怎么还出事了呢?」 傅毅洺面色一僵,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那……那是个意外,平时……平时真的不会这样的。」 他事后去调查过,打劫程墨的那伙山贼确实是当地比较不老实的一批人,但在那之前也有一段时间没犯过什么事了,谁知道程墨怎么就撞在枪口上,赶上他们心血来潮的出来犯了回事,就把命丢在那了呢? 他想把这些人找出来,可他们知道自己错杀了朝廷命官,还是陛下钦点的探花郎,立刻便毁尸灭迹一哄而散了。 这些人可能没什么真本事,但对当地地形和环境却是极其了解的,一旦分散开来便如泥牛入海,不好找得很,除非是过几年他们觉得事情过去了,风声没那么紧了,再次聚在一起冒出头来,不然很难一个个找到他们。 若是他当时就在那里还好说,但赶巧他回京了,等再过去的时候事情都过去好几个月了,上哪里找人去? 唐芙知道佩兰是为了她好,如果傅毅洺不提,她也不会再想去蜀中,但既然现在有这个机会,她还是想去看看的。 一方面是想去程墨出事的地方祭奠他一番,一方面她也确实想出去走走。 她长到这么大,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未凉山,外面的世界对她来说陌生而又新奇。 按照她原本的人生轨迹,可能这辈子都离不开京城,现在可以跟着傅毅洺光明正大的出去玩一圈,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她笑着点了点头:「我愿意去,什么时候启程?需要带些什么东西?我没出过远门,不知道该准备些什么。」 佩兰听了直皱眉,暗暗扯了扯她的衣裳:「小姐!」 傅毅洺却是喜出望外:「你什么都不用准备,交给我就好了,我这就去让季南他们安排,收拾好了咱们就走,走前跟祖母打个招呼就可以了。」 说完真的放下筷子就要走。 「诶,」唐芙唤了一声,「吃完饭再走啊,这么着急?」 若这是一顿平常的饭菜,傅毅洺也就放下了,但他又想起今日是唐芙亲手做的饭,便又坐了回来:「对对对,我吃完饭再去。」 说完大口大口开始吃饭。 唐芙失笑,等他坐下后又接着刚才没说完的话继续说道:「你要去的地方跟程表哥出事的地方离得近吗?若是近的话我能不能顺便过去看看?」 傅毅洺拿着筷子的手一顿,笑容僵在脸上。 她愿意跟他一起出去……难道就是为了去看程墨出事的地方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刚刚对这趟行程的期待全没了,口中的饭菜也开始食不知味起来。 v第四十四章 唐芙见他脸色忽然变得这么难看,小声问了一句:「是不方便吗?」 傅毅洺:「……」 他摇了摇头,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 「没,没什么不方便,正好路过,你若想去的话我陪你一起去就是了。」 唐芙抿唇笑了笑:「好,那就麻烦你了。」 傅毅洺:「……不麻烦。」 你想做什么我都愿意陪你做的,只要你……能多看我一眼。 他吃完饭让季南他们开始收拾行李,至于唐芙需要带的东西,则亲自列了单子,仔细检查过很多遍,确定没有遗漏之后才交给了红缨双钺,让她们帮着准备。 当晚,唐芙在房中睡的正香,一道人影悄无声息的从窗外翻了进来。 傅毅洺走到床边,轻轻掀开床幔,看着里面熟睡的女孩,如上次一般挑起一缕她散落在旁的头发,缠绕在自己指间。 他晚饭时嫉妒的发疯,直到她睡下都没敢再出现在她面前。 他怕自己控制不住,对她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 他甚至克制不住地想:如果我死了,在你心中也会有这样的分量吗? 傅毅洺有些着魔的把那缕头发放到嘴边吻了吻,看着女孩的面颊:不,我才不死呢,我要陪在你身边一辈子,谁也别想再把你抢走,活的死的都不行。 行李很快就收拾好了,唐芙与傅毅洺提前一天跟长公主道了别,然后就带着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离开了京城。 庆隆帝知道的时候满意地点了点头:「阿珺这孩子向来懂事,虽然嘴上说不愿意去,其实还是把朕交代的事情放在心上的,这么快就动身启程了。 太监总管笑了笑,对他说道:「往常武安侯去蜀中都是轻车简从,带着几个人就走了,这回却前前后后带了十几车的东西,可见是真把那位唐大小姐放在心上的,不舍得她路途受苦。」 庆隆帝眉心一跳,觉得自己刚刚说的那句话可能喂了狗。 带着那么多东西路上能走得快吗?让他带着夫人一起去,他还真把这趟行程当成游山玩水了? 「臭小子,」庆隆帝喃喃一句,「耽误了正事看朕怎么收拾他!」 太监总管轻笑:「想来是耽误不了的,听说武安侯让沈世子和孟公子先行一步去了蜀中,应该是代他先去看一看,稳定一下局势。不然若真的因为儿女私情误了大事,他怎么对得起陛下对他的信任呢?」 傅毅洺才刚刚成亲,还没有孩子,只有一个妻子,而且还对这个妻子很是在意,百般宠爱。 按理说他去蜀中既然要执掌兵权,就应该把这个新婚妻子留在京城才是,这是自古以来朝廷与武将之间的规矩,免得掌兵的武将在外面生出异心,朝中又没有办法牵制他们。 傅毅洺刚知道庆隆帝想让他去蜀中的时候就想告诉唐芙,问她愿不愿意跟自己去,又怕到时候唐芙答应了庆隆帝却不答应,让她白高兴一场,所以才等到入宫面圣确定能带上她之后才告诉她。 庆隆帝轻笑,将刚才批完的折子放到一旁,打开了另一本,自言自语般地说道:「阿珺向来孝顺,只要长公主在京城,他就一定会紧守本分。何况……朕信得过他。」 说完便开始认认真真地批阅奏折,不再说话了。 太监总管便也不再出声,默默地侍奉在旁,仿若不存在一般。 傅毅洺听说很多人第一次出远门都会不适应,在马车上坐久了就会觉得头晕,所以他并不敢让人走的太快,而且自己也没有骑马,跟唐芙一起坐在了车中,时刻关注她的身体状况。 好在唐芙一路都没什么事,而且对周围的景色十分好奇,车帘几乎一直掀着,像是飞出笼中的鸟儿一样,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这一路的景色傅毅洺早就看腻了,如今却因为身边多了一个人,觉得那些乏味的景致也多了几分趣味,变的赏心悦目起来。 可是再好的景色,几个时辰看下来也就那么回事了,何况因为距离京城还不远,还不到气候及环境有大的变化的地方,左右也就是些跟京郊附近差不多的山山水水,过了那个新鲜劲之后,唐芙便感到一阵困意袭来,在车上打起了瞌睡。 傅毅洺在看到她迷迷糊糊犯困的时候就绷紧了身子,有意往她那边挪了一点。 过了一会,女孩的头果然不出所料地落在了他的肩膀。 傅毅洺一动不敢动,生怕惊扰了唐芙,却又怕自己身子绷得太紧,她靠着不舒服,就努力放松了自己半边身子,试图调整一个最舒服的角度给她。 可是在车上睡着怎么也不可能有在床上睡着舒服,女孩时不时就皱着眉头动一动脑袋,睡得并不安稳,随时要醒过来的样子。 傅毅洺犹豫片刻,缓缓抬起了自己的手,动作极轻地落在她肩头,一下一下轻轻地拍抚,像安抚年幼的孩子一般,温柔地哄她入睡。 如此又过了许久,女孩的眉头才终于舒展开,陷入了香甜的梦乡。 傅毅洺看着她甜美的睡颜,那光洁的额头离自己不过咫尺之遥,仿佛一低头便能亲吻到。 他凑近闻了闻她的发香,和她之前拿给长公主的那几瓶头油气味一样,只是因为抹在了头上,闻上去比在瓶子里要更清淡一点,淡淡的花香中又有一股茶香,很是好闻。 他舔了舔嘴唇,几次想亲吻她的额头,都因怕把她惊醒而没敢动作,最后实在忍不住,才在她发顶轻轻一吻。 饶是如此,也未敢久留,只轻轻碰了一下便飞快地离开了,心里却已经为这短暂的碰触欢喜雀跃,暗自低笑许久。 唐芙做了一个梦,梦里她还年幼,跟父亲一起坐车去郊外的未凉山游玩。 父亲虽然是个读书人,但是胆子却很大,经常做一些在外人看来「离经叛道」的事,比如在她腰上绑一根绳子,然后自己牵着绳子一头爬到树上,再把她给拉上去。 他那个时候都已经四十多岁了,就算身子硬朗,这般带着一个年幼的孩子爬树还是让人心惊胆战的。 下人为此不知跟祖父告了多少回状,但每次祖父教训父亲的时候他总是左耳进右耳出,下次依然我行我素地带她去未凉山「爬树」。 唐芙很喜欢那棵大槐树,尤其是跟父亲一起坐在树上一边听他讲故事一边看着远处。 有时候她就这么听着听着睡着了,睡梦中也不担心摔下去,因为她知道靠在父亲怀里很安全,他一定不会让她掉下去的。 可是这次不知怎么回事,父亲讲着讲着故事,声音却越来越远了。 她迷茫间想睁眼,直到那只熟悉的手掌又落在她的肩头,温柔的拍抚,她才终于又安稳下来,含笑睡着了。 这一睡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只觉得那只手似乎从梦中跟了过来,还在她肩头轻轻地拍着。 v第四十五章 唐芙茫然片刻,入目是马车上铺着的厚厚的毯子,毯子上摆着的紫檀小几,以及小几上装着点心的攒盒和一旁精致的白瓷茶壶。 她这才惊觉自己竟然靠在傅毅洺身上睡着了,下意识想要起身,却听耳边传来一阵轻微的鼾声。 唐芙缓缓抬头看去,只见傅毅洺闭着眼,脑袋时不时往旁边歪一下,鼾声就是从他鼻间发出的。 他似乎困极了,眼睛已经睁不开,嘴角还挂着一串已经快从下巴流下来的口水,脑袋东倒西歪的四处乱倒,但脑子里却又似乎始终维持着一线清明,不肯彻底睡去,身子一动不动稳稳地维持着让她依靠的姿势,揽在她肩头的手还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拍着。 唐芙本该立刻从他怀中起来才是,却不知为何呆呆地看着他许久未动。 她自幼没有娘亲,印象里曾经这么温柔对待过她的人,除了父亲就只有祖父了。 可是父亲在她年幼时便也离开了,祖父又一把年纪,身体不好,她不想让他担心,便收起了那些小女孩儿的娇嫩脆弱,让自己像个大人一般成长起来。 她的童年太短暂了,被人护在怀中温柔安抚的岁月也如昙花一现般一闪而过,少到她几乎已经快要忘记这是什么感觉,如今恍然回忆起,眼眶莫名的有些酸涩,竟对这陌生的怀抱有了几分依恋,想天长地久地依靠下去。 她许久才收拾好自己纷乱的情绪,轻手轻脚地起身,不想惊动了傅毅洺。 但傅毅洺就算睡着了,脑子里也一直牵挂着她,察觉她有动作,猛然惊醒,以为她是睡不安稳,下意识又在她肩头拍了几下,拍着拍着才发现她已经醒了。 傅毅洺放在她肩头的手僵住,大眼瞪小眼的跟她对视了半天,才猛然反应过来,赶紧将手收了回来。 「那个……你……我……」 他刚睡醒脑子反应有点慢,舌头打了结似的不知道怎么解释。 唐芙看着他比自己还尴尬的模样,抿唇轻笑,将自己的帕子递了过去:「擦擦嘴吧。」 「啊?」 傅毅洺在自己嘴边摸了一下,这才发现他竟然流口水了!还被唐芙看到了! 他赶紧把那帕子接过来,胡乱在嘴上擦了一番,擦完准备还回去才想起这不是自己的东西,他竟然就这么顺手拿来擦嘴了,还是擦口水! 「我……我洗干净再还你吧?」 他说道。 唐芙摇头,伸手接了过来:「不用,自会有下人去洗的。」 说着将那帕子收了起来。 傅毅洺哦了一声,后知后觉地想:阿芙竟然不嫌弃他。 他心下高兴,刚刚的困意也全都没了,直到晚上到了驿站,才和唐芙一起下了马车。 驿站的官吏们早知道他要来,已经收拾好了一座院子,随时都可以住进去。 唐芙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更没有跟傅毅洺一起去过蜀中,所以并不知道他以往去蜀中都带些什么,直到现在跟他一起到了这里,才发现那十几车的东西几乎全都是给她准备的,傅毅洺自己只带了几套换洗衣裳而已。 他让人把驿站的房间重新布置一番,一应被褥茶具等都换了他们自己带来的,等收拾好之后,这里简直和刚才是两个模样,驿站的小吏来送东西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唐芙看着焕然一新的屋子,小声道:「不用这么麻烦的。」 带着这么多东西,肯定会影响他的行程。 傅毅洺却笑了笑:「不麻烦,反正这趟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不着急,路上慢慢走就是了。」 他虽然离开了蜀中,但并不代表就完全失去了对那里的掌控,还是留了些自己人在那里。 如果事情真的那么紧急,他早就第一时间得知消息了,哪还会等到当地官员把折子送到庆隆帝手里,再由庆隆帝来催他。 既然他的人马到现在都没给他传信,就说明青岗寨只是虚张声势而已,不用太当回事。 这群山贼就是这样,你越把他当回事,他就越觉得自己对朝廷而言真的很重要,不把他们招安好像对朝廷来说就有多大的损失和威胁了似的,到时候非但不听从朝廷的安排,还拿着劲儿想跟朝廷谈条件,一再提出过分的要求。 对待这种人,就得晾他一会儿,让他脑子清醒一下。 唐芙不知道傅毅洺去蜀中是要做什么,但听他这么说,那应该是没有什么大碍的,便安心睡下了。 这驿站的房间虽多,但在外人面前他们是对夫妻,总不好分房而睡,这晚便是睡在一起的,驿站房中只有一张床,没有小榻,傅毅洺便打了地铺。 他往常跟季南他们行走在外,荒郊野地里裹张毯子随处一躺也能睡着,打地铺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反而因为能和唐芙同房而感到十分开心,睡前偷偷将铺在地上的褥子往唐芙那边挪了半寸。 两人各自在房中的两边睡着了,夜半时分,一场春雨悄然而至,伴随着一声惊雷,落下的闪电短暂地照亮了房中昏暗的空间。 傅毅洺听到雷声陡然惊醒,睁开眼往唐芙的方向看了看。 可惜躺在床上的人被床幔遮挡,他什么都看不见,往常能听到的呼吸声也被雨声遮盖了,无法知道她醒没醒。 傅毅洺有些担心,不知道她怕不怕打雷,想去看看,又怕她已经醒了,自己这么忽然走过去会吓着她,犹豫一番,便用很小的声音唤了她一声:「阿芙?」 唐芙果然被刚刚的雷声吵醒了,听到动静嗯了一声:「怎么了?」 傅毅洺:「你……你怕打雷吗?」 唐芙:「不怕啊,只是声音太大,被吵醒了。」 傅毅洺哦了一声,心里感到一阵失望。 她要是怕打雷多好,那他就可以借着这个机会过去陪她了啊。 唐芙见他哦完之后就没了动静,误会了什么,隔着床幔问了一句:「你怕打雷吗?」 「我……」 我怎么可能怕打雷? v第四十六章 傅毅洺这句话已经到了嘴边,又狠狠的被自己咽了回去,脑子里灵光一闪,顺势接道:「我……有点怕。」 唐芙:「那……以前打雷你都是怎么办的?」 「……让小厮进来坐边上陪我。」 可现在他们成亲了,肯定不能再让小厮进来了,傅毅洺又向来不喜欢丫鬟贴身伺候,让丫鬟来也不合适。 唐芙想到白日里男人护着自己让自己能安心睡觉的模样,到底是不忍,许久后才下定决心,说道:「那……你要不要过来一起睡?」 反正他是个天阉,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而且他们成亲至今也有些日子了,之前在公主府里就是同房而睡的,他若真的想对她做什么,又何须等到现在呢? 傅毅洺几乎能听到自己心口扑通扑通狂跳的声音,极力克制着才没抱着被子立刻冲过去,而是装模作样问了一句:「……可以吗?」 唐芙:「嗯,这床挺大的,我们……我们隔开一些就是了。」 傅毅洺赶忙点头:「那……那我来了。」 说完抱着被子就走了过去,摸着黑在唐芙身边躺下,低声嗫嚅:「谢谢阿芙。」 心中无比庆幸房里没点灯,不然他现在喜形于色的样子一定早就露馅了。 唐芙已经很久没有跟别人一起睡过了,更别提是跟一个男人同床共枕。 她难免觉得有些局促,身子往床的内侧挪了挪,和傅毅洺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可这床即便再大,也大的有限,两人之间也隔不了多远。 傅毅洺放在身侧的手跃跃欲试地想要穿过中间的隔离区,却又不敢得寸进尺,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又一道闪电过后,一声惊雷再次穿透夜幕,炸响在耳边。 傅毅洺脑子一转,借着这个机会翻了个身,侧躺过去面对着唐芙,弓起了自己的腰背,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将自己的头靠到了唐芙肩上。 唐芙身子微微一僵,但是并没有躲避或是推开他。 傅毅洺的额头抵在她肩膀,看不到她的脸色,但仅仅是这包容的没有推拒的态度,已经让他心花怒放,轻轻在她肩膀上蹭了蹭。 这带着几分讨好又有些可怜兮兮的动作让唐芙以为他是害怕,片刻后竟然抬起了自己的手,像白日里他安抚她那般落在了他肩头。 傅毅洺一怔,旋即又蹭了几下,把自己的额头跟她的肩膀贴的更紧了,甚至用指尖揪住了她垂在身侧的衣袖,像一只被雨淋湿的毛茸茸的小动物,渴求一个温暖的怀抱。 唐芙温柔而又耐心地拍抚着,不让那恼人的春雷惊吓了他,却不知道埋首在她肩膀的男人正在暗自偷笑,嘴角翘的老高,都快挂到耳朵上去了。 这阵春雷并没有持续太久,唐芙本就是夜半惊醒的,其实还困得很,拍着拍着就睡着了,手上动作渐渐停了下来。 傅毅洺直到确定她睡沉了,才缓缓抬起了头,两只眼睛亮晶晶的,脸上还挂着笑,哪有半分惧怕之意。 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已经能将周围环境看得分明,自然也能看清女孩的睡颜,甚至连那根根分明的睫毛能都看得一清二楚……又细又长,好想吻一吻。 他伸出手指在女孩鼻梁及嘴唇上虚划了几下,指尖悬在空中描摹过她脸颊的线条,以及精致的五官,幻想着自己的手已经落在她柔嫩的皮肤上,那皮肤细致极了,像上好的白瓷,白皙滑腻,让人爱不释手。 他的手从女孩嘴唇划过,沿着下巴一路向下,缓缓来到那被锦被遮盖的山峦,几乎控制不住地想要落下去。 前几日他曾无意碰触过那里一次,柔软的触感至今难忘,甚至在夜半梦回时让他辗转难眠,抱着被子哑声唤她的名字。 傅毅洺的呼吸渐渐有些急促,只觉得一股熟悉的燥热袭来,身下的兄弟诚实地抬起了头,不遗余力地表达着他对女孩的喜爱与觊觎。 他刚刚只用把头靠到唐芙肩上,而没有整个人都贴过去,就是怕自己离她太近了,身体会有什么反应,让她察觉出来。 果不其然,刚刚他有多欢喜,现在就有多煎熬,极力压制着才能不让自己的呼吸声显得那么粗重,惊动了熟睡的女孩。 往常在自己的房间里,傅毅洺会想办法纾解一番,然后再趁着唐芙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把弄脏的东西拿出去交给小厮换洗。 现在在唐芙的房中,他只能忍着,生怕弄脏了衣裤被褥,让她发现。 傅毅洺心底轻叹一声,夹紧被子又开始念经,可是这回不管用了,女孩儿离他太近,那花香茶香掺杂在一起的淡淡香味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让他无论如何都难以忽视。 傅毅洺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动作还不敢太大,怕把唐芙吵醒。 辗转之际摸到散落在床上的头发,想起什么,拈起来一缕,看了一会后忽然眼中一亮,将刚刚那些绮念全都抛到了脑后,无声窃笑起来。 他将唐芙的一缕头发捏在手中,又取了自己的一缕头发,然后将两缕头发打了个结,系到一起,开心的恨不能爬起来绕着院子跑两圈。 古语云: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们此时此刻可真是「结发夫妻」了! 三更天的驿站里,窗外春雨缠绵,沙沙的声响透过窗扇传入房中。 垂落的床幔内,一个男人捏着一缕打结的头发傻笑,许久后才握着这缕头发睡去了,睡梦中模糊地呢喃了一声「芙儿」,无人知晓。 翌日清晨,傅毅洺照例醒的比唐芙早。 一睁眼,入目是女孩和他面对面的睡颜,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昨晚是跟唐芙同塌而眠的,一颗心大清早就扑通扑通狂跳起来,脑子瞬间清醒。 白天看跟晚上看又有不同,清晰很多,因着光线的原因,颜色也鲜亮许多,哪怕只是清晨稀薄的日光。 何况昨晚唐芙是平躺的,现在却是面对面,两人的呼吸都仿佛纠缠在了一起,无端暧昧起来。 傅毅洺喉头一紧,吞咽一声,想趁她醒来前偷偷亲她一下。 他忍了又忍,到底是被那红艳的嘴唇蛊惑,稍稍撑起自己的上半身靠拢过去,屏住呼吸,生怕惊动了她。 两人离得越来越近,唇齿间不过毫厘。 v第四十七章 他动作太慢,一张脸都憋得通红,眼看嘴唇就要和女孩碰上的时候,睡梦中的人却像是要翻身的样子,微微动了一下。 这一下可吓坏了傅毅洺,还以为她醒过来了,蹭地坐直身子就要下床,却忘了自己昨晚把她的一缕头发和自己的绑在了一起,匆忙起身间那缕头发扯到了头皮,嗷的一声又扑回去倒在了女孩身上。 唐芙只感到头上传来一阵刺痛,然后便有重物压在了自己身上。 她同样痛呼一声醒了过来,险些以为是床塌了。 守在外间的佩兰听到动静,披了件衣裳就冲进了里屋,只见原本睡在地上的男人不知为何跑到了自家小姐床上,而且半个身子还压在小姐身上,正在往起爬。 「侯爷!你这是做什么!」 她满脸震惊,还以为傅毅洺是趁着她家小姐睡着的时候欲行不轨之事,冲过去就要将两人分开。 傅毅洺倒是也想起来呢,但是原本系的活扣的头发因为他刚才的动作打了死结,死活解不开,越急越乱,越缠越紧。 他又怕自己动作太大或者离唐芙太远了会扯到她头皮,只能捏着那缕头发满头大汗地解释:「对不起对不起,头发……头发缠一起了。」 唐芙被刚刚那一下扯痛了,不敢轻易动弹,佩兰见状也不敢强行拉开傅毅洺,只能先帮着解开这缕头发。 可这头发缠的太紧了,费了半天工夫也解不开,最后实在无法,只能将唐芙和傅毅洺的头发各剪掉了一缕。 傅毅洺拿着那撮剪下来的头发,满脸窘迫,见唐芙还在轻揉刚刚被扯到的地方,自责地道:「扯疼你了吧?对不起啊。」 唐芙摇头,左右也睡不着了,便索性起床去了净房,洗漱更衣。 佩兰跟着她走了进去,拴好门后立刻过去拉住了她,紧张地问道:「侯爷怎么会到您床上去?他……他没欺负您吧?」 虽说她觉得武安侯这个人不错,若是身子健全,跟自家小姐能做一对真夫妻的话倒也不错,但他趁着小姐睡着偷偷摸摸爬床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唐芙摇头,看了看门口的方向,怕别人听到,凑到佩兰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什么。 佩兰掩唇:「真的假的?他不是骗您的吧?」 「拿这个骗我有什么用?」 佩兰:「……」 那倒也是,若说是为了同床,也没见侯爷昨晚对小姐做什么。 再说就算他想做,也…… 佩兰抿了抿唇,忽然觉得侯爷有点可怜。 一个天阉,还怕打雷,传出去不知要被笑话成什么样。 唐芙怕她告诉别人,还特地叮嘱道:「你可别在别人面前乱说,男人嘛,要面子的。」 佩兰了然地点了点头:「奴婢懂。」 一个正常的男人都不愿让人知道自己怕打雷,何况是侯爷这种身子不健全的。 越是这种人心里越敏感,只怕更不愿让人知道自己那些不便为外人道的小秘密。 傅毅洺完全不知道主仆俩说了什么,他在外面懊恼了一会,就又开始高兴起来,趁着唐芙他们没出来,将那撮头发放到了一个荷包里,贴身带着。 佩兰从净房出来后想把那缕头发收起来,却发现不见了,四处找不到,还问了傅毅洺一下。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往日里小姐定期修剪的头发,她都妥善收起来了,这缕自然也是想收起来的。 傅毅洺却摇了摇头,满脸茫然地道:「不知道啊,我刚才看见好像还在床上呢,没有吗?」 「没有啊……」 佩兰又将床上仔仔细细翻了一遍,别说那一缕头发了,一根都没找到。 后来他们要启程走了,唐芙便道算了,只要不是故意丢弃了,心意到了就可以了,总不能为了这缕头发耽误了行程。 佩兰这才点点头没再继续找了,跟着唐芙一路向外走去。 傅毅洺走在唐芙身边,暗暗捏了捏藏在袖中的荷包,唇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意。 这场春雨接连下了几天,断断续续细细密密的,落雨的云彩像是长在了唐芙他们头顶似的,跟了他们一路。 这日在驿站歇脚时,有人顺嘴说了一句:「这雨也不知什么时候停,稀稀拉拉下个没完,烦死了。」 季南正好在旁边帮着搬东西,就回了一句:「春雨贵如油,今年老天爷长脸,你就别抱怨了。」 谁知傅毅洺从一旁路过,沉着脸接道:「光下雨不打雷,有个屁用!」 季南还以为是自己哪儿招惹他了,可是见他这话又不是跟自己说的,说完就走了,看都没看他一眼,也不知道是在冲谁发脾气。 季南啧了一声,也是奇了。 往常只听过埋怨光打雷不下雨的,怎么现在光下雨不打雷也有人埋怨了? 没人知道傅毅洺在想什么,傅毅洺也只是随口抱怨一句而已,等到了唐芙面前又是那个嘴边随时都挂着笑的男人。 接下来的行程很顺利,他们一路平安无事地到了蜀中,但速度比往常傅毅洺自己去时慢了很多,那时他轻车简从,鲜少在路上耽误工夫,带着季南等人直奔目的地,速度快的话半个月就到了,就算天气不好,二十来天怎么也够用了,但这次却走了一个半月。 一来东西带的确实多,二来他中途还绕路带着唐芙去几个景色不错的地方玩耍了一番,这么算下来一个半月都算快的,要不是知道蜀中那边还有事等着他去办,他路上恐怕就要走三四个月。 进入属地之后,唐芙发现这里果然和傅毅洺所说的一样,虽然仍旧有些灾后的荒凉之感,但也没有外界传言的那样乱,百姓虽不富足,却也没到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地步,说明一切都在好转,匪盗横行尸横遍野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傅毅洺掀着帘子跟她说道:「这里的乡民其实大部分都很淳朴,当初落草为寇也是逼不得已,若非那些贪官污吏贪墨了朝廷的赈灾粮款,他们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这也是为什么陛下至今不愿对他们兴兵的原因。」 唐芙点头:「陛下仁厚。」 v第四十八章 傅毅洺笑道:「等过几年这边彻底缓过劲来了,便又是一片好山好水好风光,那时你再来,肯定又是另一番模样。」 「我在这边置办了一套宅院和几处庄子,等到了地方带你好好看看,你若喜欢,以后可以时不时来小住一段时间。除了离京城有点远之外,倒也没什么别的不方便的。」 唐芙以为他只是顺路带她出来玩一次,以后不一定有这样的机会了,没想到听他的意思,竟是还能再带她出来的样子。 她笑了笑,点头道:「好啊。」 眉眼间是不加掩饰的欢喜。 傅毅洺最初跟她相处的时候,她唇边虽然也挂着笑,但都是礼貌而矜持的笑,每次见到他都规规矩矩地跟他施礼,动作不差毫厘,一口一个「侯爷」,让人挑不出半分错处,却也感觉不到半分真情。 不像现在,一笑起来两眼弯弯,也不再动不动就屈膝施礼了,平日里都叫他晏平,上下车的时候甚至也不介意他扶她一把。 傅毅洺能够感觉到她的变化,并且对这种变化非常欣喜,觉得自己这回带着她一起出门真是带对了,他们的关系明显比在京城时亲近了很多。 他一路带着唐芙往程墨当初出事的地方走去,因为心情好,连唐芙要去祭奠程墨这件事都不再让他那么烦躁了。 根据当初最早来调查的官府人员说,程墨和他的随行人员曾被山贼追的慌不择路地逃进了一旁的树林里,也就是说,真正出事的地方是在那片树林中。 马车往林子里走不方便,傅毅洺就带着唐芙下车步行,为防唐芙被那些灌木草丛什么的划到,还提前让人来把这里收拾了一番,将容易让人受伤的带刺的枝条全都砍了,就差直接给她铺出一条路来了。 眼看他们就快走到地方的时候,傅毅洺却忽然停下了脚步,伸手拽住了唐芙的胳膊,将她紧紧拉在自己身边,脸色阴沉的像是暴雨前的雷云。 唐芙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般可怕的神色,一时间有些吓住了,贴在他身旁问道:「怎么了?出事了吗?」 傅毅洺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没事,有我在。」 声音同以往一般轻柔,目光却鹰隼般在林中扫了一圈。 走在前方的季南几乎是他停下的同时就停住了,垂在身侧的手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藏在树林中的人见自己被发现了,索性也不再躲,一个个从林子里冒出了头,聚在了傅毅洺他们周围,原来是一队人马不多的山贼,才六七个人而已。 傅毅洺一看见这些人,脸色更难看了。 他出门前还跟芙儿保证过,这些山贼打劫谁都不会打劫他,结果现在这些不长眼的就拎着刀跑到他眼前来了,还是当着芙儿的面! 这些山贼显然不认识傅毅洺,一照面就举着刀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恶狠狠地道:「放下兵器,老老实实跟爷几个走一趟,让人拿东西来赎你们,不然刀剑无眼,伤了你们的性命可只能去找阎王爷喊冤了!」 想来是看到他们一行人车马无数,眼馋得很,却又碍于他们人多不好下手,只能偷偷跟着。 现在见傅毅洺带一个娇娇弱弱的年轻女子来到这小树林,身边只跟了几个下人,还有好几个是女人,就觉得机会来了,想绑了他们去当肉票,让人拿那几车东西来换。 季南脸色也不太好,原因跟傅毅洺差不多。 他这些年跟着傅毅洺行走在外,蜀中大小山贼头目见了他都要喊一声「季爷」,现在这几个不知哪里来的小喽啰不仅不认识他,还敢在他面前自称爷? 找死呢吗这不是! 他拇指轻轻一推,刀刃隐隐出鞘,正思摸着怎么才能尽量少溅血的把这几个人砍了,免得吓着他们侯爷的宝贝疙瘩心头肉,却听远处传来一阵急慌慌的脚步声。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带着几个人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边跑边喊:「住手!都给我住手!」 跟在他们身侧的则是一脸紧张的江北等人。 那中年男人是雾峰寨的一个小头目,姓孙,叫孙成。 他呼哧带喘地跑过来后两腿一软差点直接在傅毅洺面前跪下:「傅……傅侯爷,实在对不住,」他指着那几个想打劫傅毅洺的人说道,「这是寨子里新来的几个兄弟,不长眼,没认出您的车架,这才冒犯了您。」 「您……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他们一回吧?」 说完一巴掌就糊在了那刚才出言恐吓傅毅洺的男人的头上,又一脚踹在了他膝窝,让他跪了下去。 「狗东西!长着那双招子干什么用的?连傅侯爷都敢劫?活腻了吧你!」 他刚才听人来传信,说是寨子里几个新来的兄弟盯上了一支肥膘,但是人手不够,怕拿不下来,让他们带人来帮忙。 孙成怕这几个新来的看到金银珠宝红了眼,下手没轻没重的真闹出人命来,就亲自带人过来了,谁知道远远一看为首的人竟然是江北,吓的魂儿都快没了,哪还顾得上什么肥膘不肥膘,打听过后听说傅毅洺带人进了树林,就赶紧跑了过来,生怕晚一步把事情闹大了。 江北听说有人胆大包天在树林里想要围堵傅毅洺,也赶紧带人跟了进来,到近前后见没什么事,这才放下了心,和季南一起守在旁边。 孙成把那为首的山贼踹倒之后,跟着这人一起来的几人也纷纷扔下兵器跪了下来,连连磕头,说自己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贵人。 他们虽然刚进寨子没多久,但是也听前辈们说起过,惹谁都不要惹傅毅洺,见到这位侯爷的车架一定要绕道而行,能躲多远躲多远,千万别犯到他眼前去,不然没好果子吃。 可是他们也听说这位侯爷向来都是骑马来去,行色匆匆,也就没想到这队慢慢悠悠中途还停下来去逛小树林子的人竟然就会是他。 孙成擦了擦额头的汗,小心翼翼地觑着傅毅洺的脸色给他赔不是,至于他身边那位娇滴滴的美人,愣是没敢多看一眼。 傅毅洺轻轻地揽着唐芙的肩背,将她护在自己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他,不让那些打探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不等孙成说完便冷冷地打断:「滚!」 孙成不敢废话,赶紧带人滚了,林子里不多时就安静下来。 唐芙这才从傅毅洺怀中抬起了头,怯怯地看了看周围:「没事了吗?」 「没事了,别怕。」 傅毅洺柔声安抚道,和刚刚凶狠的样子判若两人,一再地跟她解释刚刚这是只个意外,他一定会保护好她。 唐芙点了点头,不知为什么觉得脸上有些发烫,心不在焉地跟他一起去了程墨出事的地方,直到这里才暂时将那些纷乱的思绪抛开,四下看了看。 时间过去太久,除了几棵树上隐约可见的刀痕以外,这里已经丝毫看不出当初出事的痕迹了。 唐芙原地站了一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后才让佩兰将随身带来的酒囊递给她,沉默的祭奠片刻后将酒洒在了地上,然后便跟傅毅洺一起回去了。 傅毅洺陪着唐芙往回走,走到半路却停了下来,说是想方便,让唐芙等他一会。 v第四十九章 唐芙点头,等在原地,季南则陪着傅毅洺一起去了,免得再出什么事。 谁知他跟了一路,却见傅毅洺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侯爷,您不是要方便吗?这是去哪儿啊?」 他跟在后面问道。 傅毅洺没理他,怕唐芙等得着急,索性跑了起来,回到刚刚她祭奠程墨的地方,把唐芙洒在地上的酒用靴子用力蹭了蹭:「我夫人的酒,不给你喝!」 季南:……心好累,真的不能换个主子吗? 六月初六,历经一个半月,从春走到夏,唐芙的马车终于在蜀中蒲江的一座宅子前停了下来。 这就是傅毅洺曾跟她提过的那处宅院,找人精心修整过,比起京城的武安侯府也不差什么,而且还比武安侯府要大一些。 武安侯府因为地处京城,按规制怎么也不能太逾矩了,自然不像公主府那般占地宽广。 而蜀中这边因为连年灾害,土地便宜很多,各个城镇中空置的宅院也不少,傅毅洺就买下了几座,全部打通,建起了如今这座院子。 浦江城当初是受灾十分严重的地方,十室九空,即便灾后也很少有人愿意回到这里对它进行重建,因为耗费的人力物力实在太大了,有这功夫还不如换个地方重新安家。 傅毅洺见这里虽然受灾严重,但交通却十分方便,不舍得放弃这个地方,就在这里扎下了根,置办了这套宅院不说,还把庆隆帝派给他的那些人打散,装作普通百姓,开始重新修整这座城池。 凡事一旦有人带头,后面就好说了。 他是京城的权贵,蜀中就算遭了灾,也不乏有想要溜须拍马的官员和乡绅,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多少帮着出了些力。 于是蒲江这个原本会被遗弃的地方,倒成了多个受灾城镇中最早恢复过来的,现在俨然成为周围最繁华的城镇,不断有人来这里安家,往来客商也多以这里为歇脚和倒卖货物的地方,蒲江非但没了受灾的模样,还比以往更加繁华了。 傅毅洺将唐芙从车上扶了下来,带着她在宅子里四下走了一圈,放眼望去亭台楼阁廊桥水榭,说句十步一景也不为过。 唐芙显然很喜欢这里,走路的步子都比以前轻快了不少,一路提着裙摆就跑到了一处水榭上,直呼这里好漂亮。 傅毅洺跟着走了上来,笑道:「我原本没打算修成这样,只是觉得这里的地便宜,就多买了点,随便收拾收拾能住就完了,但那些官员和乡绅为了拍我的马屁,一个个对这宅子比我还上心。」 「我一想反正也不用自己出钱,随他们折腾去吧,就折腾成现在这副模样了。」 他当时需要用这些人,推拒了反而会让他们心生顾忌,猜不透他的想法,索性就全部收下了。 他的宅子一建成,紧跟着就有其他人搬了过来,且还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些人一来,其他各式各样的人就全都闻风来了,大街小巷都热闹起来,原本无人问津的重灾区成了人人争抢的灾后重建之地,来晚的人反倒不一定有机会在这里安家落户了。 蒲江城一恢复,周边的小城镇自然而然也就跟着有了人气,现在从这里往北的几座城镇,几乎都见不到流民的影子,大家安居乐业,渐渐从灾难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若非是本地人,已经很难从这里看出当年受灾时的模样了。 唐芙笑着看了傅毅洺一眼,渐渐又从他身上觉出了一些其它的东西,她没有说,但欢喜和赞赏都写在了脸上。 她在水榭里待了一会,便跟傅毅洺一起出来往正院去,走在游廊上的时候忽然转过身来,一边倒退着往前走,一边问道:「阿珺你晚上想吃什么?我来做饭吧。」 傅毅洺一时间愣住了,没吭声。 他与唐芙虽然比以前亲近了很多,但她向来也只是如沈世安等人一般叫他晏平的,唤他「阿珺」还是头一回。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这么高兴,心里一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充满了,臌胀胀的,指尖微颤,莫名地想将她抱进怀里来。 唐芙见他不说话,鼓了鼓腮帮子,故意道:「没有啊?那算了,还是让厨娘做吧。」 往常这个时候傅毅洺肯定已经急着说有,连报好几个菜名了,但今天他张了张嘴,最终却点了点头道:「我没什么想吃的,还是让厨娘做吧,你才刚到这里,晚上早点歇息。」 说完又怕唐芙知道他是心疼她一路舟车劳顿,不想让她累着才这么说,便又补了一句:「我待会要出去一趟,晚上就不回来吃饭了」,免得唐芙硬撑着非要给他做。 唐芙原本正想说她不累,但听他这么说,便也算了。 「好吧,那改天再说,」 两人一路来到正院,这里早已收拾好,傅毅洺提前一日便让人先将唐芙的行李送了过来,将这里布置的如同她在京城的房间一般,甚至连窗户上的花都没有忘。 这里没有外人,傅毅洺便像在侯府一般,跟唐芙分房而睡,把比较大的那间屋子给了她,只在送她来时进来了一趟,然后就又规规矩矩地退回去了。 院中的景色很好,唐芙搬了把椅子在窗边坐下,呆呆地出神,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不知不觉挂上一抹笑意。 佩兰在房中四处看了看,确定没有什么需要变动的地方便回到了唐芙身边,笑道:「小姐,想什么呢?这么开心?」 唐芙唇边笑意又深了一分,低声喃喃:「我觉得……他跟看起来不太一样。」 佩兰当然知道她说的是傅毅洺,点了点头:「确实,侯爷看起来跟外面说的是不太一样。」 「不是,」唐芙道,「不是跟外面说的不一样,跟他自己说的也不太一样。」 佩兰不解,唐芙却也没有解释,只是自己暗暗地笑,那笑容看起来熟悉而又陌生,明明还是同一个人同样的笑容,但给人的感觉却不同了。 最起码以前佩兰没在她脸上看到过这种神情,即便是跟程公子在一起时也没有。 唐芙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在别人眼中有什么不同,她脑子里还在想着傅毅洺的事。 这个人从来不提自己做过什么,很多事情在他口中都像是无足轻重的小事,随口就带过了,仿佛他真的只是无意促成的,并没有什么计划和目的。 但仔细一想,这天下间又哪有那么多无心插柳柳成荫的事呢? 比如蜀中正需要人压制山贼,他来了,然后匪患就渐渐偃旗息鼓了。 比如蒲江正需要人来安定民心,他又来了,然后这里连带着周边的城镇都恢复了往日的热闹,灾民们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 京城那些人说他只是从庆隆帝那领了个闲差,是因为他经常闯祸,庆隆帝不想再看见他才将他赶出京城的,可实际上真的如此吗? 谁领个闲差会让当地匪盗见到他便如惊弓之鸟,自动退避?不小心闯到眼前还直接弃刀投降跪地求饶? v第五十章 谁随便找个地方建座宅院便能带动几座城镇的人气,让原本荒无人烟的地方重回往日的繁华? 这其中他难道真的没有费力周旋过,只是顺势给了那些想拍马屁的人一个机会吗? 这里的地理位置,往来便利的交通环境,他真的都没有考虑过,只是贪便宜就买下来了吗? 唐芙虽是内宅女子,但也知道这每一件事都是很不容易的。 可这个人从来没说过他的不容易,他在外人面前依然是那副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样子,在她面前就算正经一点,也从没说过任何让他为难的事。 他从不说自己的功劳,也不说自己的苦楚,仿佛他真是个天生命好,从没遇到过任何难事的幸运儿,被养在蜜罐里长大,不知民间疾苦似的。 但他其实不仅知道,还尽力对受灾的民众进行了最妥善的安置,让他们免受苦难,不用再继续颠沛流离。 唐芙心想,这大概是她认识的最好最好的男人了…… 傅毅洺从外面来找唐芙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容貌姣好的女孩子趴在窗边,指尖轻轻拨弄着插在窗上的花,嘴边挂着甜甜的笑,如同画卷一般让人挪不开眼。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直到女孩发现他,才赶忙走了过去,隔着窗户对她说道:「我这就走了,可能很晚才回来,你晚上早一点休息,不用等我。」 唐芙面色微红,斜睨了他一眼:「谁等你。」 声调婉转,似娇似嗔,说着把手中的花扔到了他身上,然后起身回屋里去了,转身时唇边还挂着笑。 傅毅洺接住了花,也跟着笑,又看了一会才拿着这朵花走了,等下人把他的马牵来时顺手把这朵花插在了辔头上。 其实他本来没想今日就去青岗寨的,但刚刚已经跟唐芙说了自己要出门,他又没别的事,就决定早日去把事情处理了算了,这样他也能尽早安下心来踏踏实实陪芙儿在附近玩一玩。 沈世安和孟五一早就知道他今日进城,但鉴于他对唐芙的宠爱,都以为他会陪唐芙在城里住几天再去青岗寨,便也没来打扰,谁知忽然收到消息,说走就走,只能也赶紧骑着马赶来了,结果一照面就看傅毅洺一脸肃容地骑在马背上,那匹马头上却戴了朵大红花…… 沈世安:「……」 孟五:「……」 这又是什么爱好? 往青岗寨去的路上,沈世安与孟五就将蜀中近来的动向对傅毅洺说清了。 「大哥你也知道,蜀中的各个匪窝这两年虽然大多相安无事,绝大部分已经答应了朝廷的招安,但总有些人尝到了甜头,不愿再本本分分回去做个普通百姓。」 「青岗寨的大当家曹万屠就是看准了这点,等你走后就开始撺掇周围几个山寨反水,让他们跟着一起闹事。」 「嘴上说着什么大家都是兄弟,肝胆相照,但其实就是看你走了,觉得新接手这里的官员好糊弄,就想把自己的声势闹大点,将来好跟朝廷谈条件。」 青岗寨作为蜀中最大也是最凶悍的山寨之一,若是真的一呼百应集结了附近的其它山寨,那还真不好应付。 寨主曹万屠早年间是个屠户,还没闹天灾的时候就已经不安于现状,盘踞了青峰山的山头,成立了如今的青岗寨,给自己取了个「万屠」的诨名。 后来借着天灾人祸,他又拉拢了不少人,青岗寨的规模越发壮大,俨然成为蜀中一霸,如今寨中男女老少加起来竟有近万人。 傅毅洺最早来到蜀中时就想先拿下这里,然后由青岗寨开始扩散着将其它山寨招安。 但曹万屠胃口太大了,一开口就想管朝廷要正四品的官职,并且明言不能将他的寨众编入其他军中,依然由他统领,他可以帮着去收服其他山寨,但这些收拢来的山寨最后也要归他管。 说白了就是想在这里当个土皇帝。 傅毅洺怎么可能答应,当即冷笑一声走了。 朝廷武将确实不乏四品官员,但那都是人家保家卫国悍不畏死,真刀真枪在战场上杀出来的。 他曹万屠凭什么?凭自己杀了无数普通老百姓,凭自己恶名在外对朝廷构成了威胁? 别人或许是走投无路之下不得不落草为寇,但他曹万屠可自始至终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从来没有什么仁义之心,组建这个山寨的目的就是为了不劳而获。 要不是庆隆帝一再叮嘱尽量招安,轻易不要动武,傅毅洺当时也的确是刚到蜀地,不宜一上来就大开杀戒,让其他山寨的人对朝廷心生戒备,他真想当场就把这个狗屠户给砍了。 试想一下如果朝廷最终真的给了曹万屠这个官职,那让其他的官员怎么想?让那些武将怎么想?还有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们的家眷,他们又会怎么想? 难道他们的亲人战场杀敌马革裹尸,到头来还不如一个占山为王滥杀无辜的土匪头子吗? 傅毅洺从此之后再没有踏上过青岗寨一步,他直接放弃了这里,从其它小山寨开始一一劝服招降,对那些没有滥杀无辜只是为了有口饭吃而聚在一起的人尤其优待,对那些愿意主动放下屠刀归拢朝廷的也不为难,最终凭借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以及真情实意,让大部分人都选择了相信朝廷,相信当年那场贪墨案的涉事官员都已经被严惩,类似的事情今后绝不会再发生。 在他的努力之下,这些年匪盗伤人的事情越来越少,哪怕仍旧偶尔有灾害发生,但因灾情不严重,朝廷赈灾也及时,便没再闹过当年那么大的民乱了。 曹万屠自认在蜀中有一定的影响力,尤其是青峰山附近,没他牵头,傅毅洺一定难以成事,最终只能无功而返,再来找他。 谁知道他竟然真的不知不觉就说服了那么多人,到头来他的青岗寨反倒显得孤立无援了,失去了再跟朝廷谈条件的优势。 而且傅毅洺有意拿他当成跟朝廷作对的典型,让大家看出朝廷对待两者的区别,所以对青岗寨不仅没有好脸色,还大有你不老实我就一锅端了你的意思。 曹万屠恨傅毅洺恨的牙痒痒,又不敢真的把这位跟皇帝沾亲带故的侯爷怎么样,只能一直强忍着。 所以傅毅洺走了之后,最高兴的就是他了。 傅毅洺前脚离开蜀中,他后脚就开始威逼利诱附近的山寨,说尽朝廷的坏话,让他们重新跟他拧成一股绳,反抗朝廷。 「好在大部分人都是有脑子的,没上他的当。不过也有那本就不安分的,顺水推舟就从了曹万屠,巴刀寨和雾峰寨就是被他怂恿着反悔,不再服从朝廷招安的。」 傅毅洺眉头一皱:「葛老三是傻子吗?曹万屠这是把他当枪使,他看不出来?」 葛老三就是巴刀寨的寨主,寨中统共约莫两三百人,跟青岗寨完全不能比。 孟五说道:「那葛老三跟曹万屠本来就是一路货色,当初有大哥你镇着才不情不愿地归顺了朝廷。你走之后曹万屠一撺掇,他立刻就反悔了。」 寻常百姓辛苦劳作一年也无非只是温饱而已,一辈子不见得能攒下什么家当。 当了土匪之后虽然也不见得就能一辈子衣食无忧了,但却不必自己辛辛苦苦劳碌奔波,提上刀出去打家劫舍抢现成的就可以。 v第五十一章 那些为生活所迫逼上梁山的老实人当然愿意放下屠刀回去过回安稳日子,但也难免有些原本就好逸恶劳,空有一把力气却又好吃懒做的人宁愿过这种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也不想再回到地里田间去干活。 尤其是当上了寨子里的头目,在自己的地盘里有一定的领导力,觉得自己可以凭借刀剑杀出一条血路的人,就更不愿意做回良民,失去自己现在的地位了,葛老三就是这样的人。 沈世安嗤笑一声,道:「自古以来最让人欲罢不能的两样东西,一是钱一是权。你别看葛老三这样的土匪头子只能统领几十或是上百人,但被人追捧惯了,体会过那种滋味儿,又怎么会心甘情愿过回原来的生活呢?」 所以哪怕明知道曹万屠不安好心,他也愿意铤而走险搏一把,反正这件事是青岗寨先挑的头,到时候即便事情不成,最终青岗寨也扛不住归顺了朝廷,他大不了重新跟着归顺就是了。 朝廷连青岗寨这样挑头闹事的都能忍,难道还会拿他这样的随众怎么样吗? 傅毅洺明白他的意思,正欲点头,忽又想到什么,有意显摆,便故意皱着眉头道:「为什么不愿意?我就巴不得陛下卸了我的差事,让我回家跟我夫人一起养老呢。」 沈世安:「……」 你一个刚二十岁的人养什么老! 孟五在旁嘎嘎地笑,说道:「大哥,首先他得有一个夫人才行啊,那葛老三跟沈二哥一样是个光棍儿!」 沈世安嘶了一声,恨不能去堵他的嘴。 说葛老三就说葛老三吧,怎么还扯到他身上了呢? 傅毅洺却在旁点了点头:「也是,像我夫人这么好的女人不多,也不是谁都有那么好的运气能碰到的,就算碰到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那么好运跟她在一起的。」 说完意有所指地看了孟五一眼。 孟五:「……」 这回轮到沈世安大笑了,骑在马背上一巴掌拍在了孟五身上:「言多必失啊老弟!」 傅毅洺打趣一番,又问道:「那雾峰寨又是怎么回事?我记得他们的寨主是个老实人,手底下的兄弟也大多安分,怎么如今也跟青岗寨混到一起了,路上还不长眼的打劫到我面前了。」 沈世安与孟五一听,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 「这么瞎?你没当场砍了他们?」 「想砍来着,我夫人在呢,怕吓着她。」 沈世安:「……」 我为什么要多问这一句? 傅毅洺将那天发生的事大概说了,孟五接道:「其实雾峰寨说起来也冤,他们离青岗寨太近了,又没有青岗寨的势力,你走之后日日被曹万屠派人骚扰,几个月前寨主彭坤的老母亲还被绑到了青岗寨去,寨中实在没办法才不得不顺从了曹万屠。」 「不过即便如此,彭寨主也严令寨众不许伤人,只是抢些财物送到青岗寨,作为孝敬而已。」 傅毅洺点头:「难怪,雾峰寨明明很早以前就不再收人了,我说这回怎么莫名其妙又冒出几个新来的呢。」 三人说话间走出了城门,上了官路便不再多言了,带着一队人马打马疾驰向青岗寨奔去。 自从几年前那次不欢而散之后,这还是傅毅洺第一次来青岗寨。 沈世安和孟五已经提前来过两次,一是了解青岗寨的现状,二是稳定其他山寨的人心,让他们知道武安侯不日即将回来,别再做梦和青岗寨一起同流合污。 另外他们也对曹万屠言明,他那些过分的要求朝廷是不可能答应的,让他识时务一些,别太过分。 曹万屠原本想着从那接任傅毅洺的官员手中占些便宜,谁想到已经离任的傅毅洺又杀了个回马枪,跑回来了呢? 他心知这武安侯是个不好糊弄的,他那些小手段根本瞒不过他,不然他也不会慢慢悠悠一个多月才到蜀中了。 不急就说明他没把他放在心上,没把他青岗寨当一回事,自然也就不会任他予取予求,提什么条件都答应。 曹万屠心下有气,便学着傅毅洺的样子,没有第一时间去见他,而是借口有事,让他们在院中等了两刻钟。 傅毅洺又岂是看他脸色的人?两杯茶下肚,见人还不来,直接站了起来:「既然曹寨主有事,那就下次再说吧,我答应了夫人晚上回去用饭呢。」 陪在房中的二当家见他真要走,赶忙劝了下来,又亲自去找了曹万屠,这才把人带来。 曹万屠是个中年男人,三十来岁,生的人高马大,若不是个土匪头子,脸上自带凶相的话,倒也说得上一句器宇轩昂。 他进门一看主位竟然被傅毅洺喧宾夺主地坐了,脸色当时就不太好。 但人家是朝廷派来的钦差,皇帝的外甥孙,大名鼎鼎的武安侯,论起身份地位做主位理所当然,他总不能为了这么点小事就翻脸,把人家拽起来。 曹万屠无法,只得沉着脸在下首坐了下来,倒也没跟傅毅洺废话,直接把自己的要求说了出来。 他说的大多沈世安和孟五已经跟傅毅洺转述过了,哪些能答应哪些不能答应傅毅洺心里有数,应付的游刃有余。 曹万屠也知道傅毅洺一回来,他除非真的造反,否则不可能翻出什么太大的水花。 可让他就这么被傅毅洺压着一头,他也实在不甘心,最后为了恶心恶心傅毅洺,便又加了一条。 「听说傅侯爷这次来蜀,身旁有美人相伴,有几位见过的兄弟说这美人天上地下绝无仅有,漂亮的像仙女似的。」 「傅侯爷既然不愿意答应我那些条件,那我也不逼你,毕竟有些事你也做不了主。不过这美人既然带来了蜀中,不如就留在这里吧?正好我这寨子里缺个压寨夫人,侯爷若把这女子送来了,那些要求朝廷答不答应的便也罢了。」 傅毅洺的脸色当即便沉了下来,哪还有半点刚才云淡风轻的样子。 沈世安知道这曹万屠触了傅毅洺的逆鳞,赶忙说道:「曹大当家慎言!那是我大哥明媒正娶的夫人!有朝廷诰命在身的!」 曹万屠一介草莽,哪懂这些,嗤笑道:「我是不知道什么诰命不诰命的,我只知道那不过是个女人而已。怎么?我都让步这么多了,侯爷难道连个女人都不肯给?还是说朝廷招安的命令对你而言也无所谓?」 说完见还嫌不够,又补了几句:「放心,虽然是侯爷享用过的女人,但我也不在意,我们这山上共妻的兄弟多的是,我就当做……」 话没说完,只见一道影子以诡异的速度来到了他身前,曹万屠脸上还没来得及露出惊恐的表情,冰凉的刀刃便已带着锐不可当的疾风划过了他的脖子,留下一道极深极长的伤口,斜着从他左侧耳根划至右侧锁骨,几乎砍掉半边肩膀。 鲜血喷溅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血幕,青岗寨的二当家及房中寨众惊恐地睁大了眼,却没能发出惊呼。 v第五十二章 在傅毅洺动作的同时,季南等人就已经将刀刃悬在了他们的喉咙上,谁敢多说一个字,发出半点多余的声音,立刻就会像曹万屠一样血溅当场。 傅毅洺拎着染血的刀,随手从一个青岗寨的人身上砍了一块布下来,将刀刃上的血仔仔细细地擦干净,边擦边道:「不跟你动刀还真把我当文官了?」 傅毅洺的刀很少见血,刀鞘上镶嵌着无数宝石,精美的像是墙上的挂饰,很多人都以为这只是他这个纨绔子弟拿来装模作样的摆设,一个玩意儿罢了,就算开了刃也没什么杀伤力,却不知道这刀其实是王重天王大师亲手打造的,锋利至极,轻易不出鞘,出鞘必定要人性命,这也是为什么上次在京城那条胡同里,沈世安被吓出了一身冷汗的原因。 因为他知道傅毅洺当时是真的想杀了安国公世子冯旸。 那次要不是沈世安拦的及时,冯旸的尸体现在估计都已经烂成白骨了。 可那也是唯一一次傅毅洺拔刀没见血的例外,这次曹万屠显然就没这么好运了,沈世安想拦住傅毅洺的时候被孟五按住了,没来得及,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那曹万屠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孟五是娶了妻的,明白傅毅洺的感受。 自己的妻子被一个山旮旯里的土匪头子这么羞辱,换做是他也得把这人砍了,还得剁成泥喂狗。 沈世安也只是当时本能地想拦一下,见没拦住也就算了,左右这曹万屠不过是个土匪而已,还是个恶贯满盈的土匪,既非良民也不是什么权贵之后,杀了也没什么影响,不会给他们带来什么麻烦。 今时不同往日,蜀中的匪患大部分已被平定,不再是傅毅洺几年前刚来时那般,举步维艰,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 曹万屠死了最多是青岗寨上乱一阵,不会影响其他地方,更不会影响大局,说不定还能杀鸡儆猴。 这些年傅毅洺虽然没有对蜀中山贼大肆兴兵武力镇压,但那只是因为他亲眼见过这片被灾难笼罩的地方之后,不想再在这满目疮痍的土地上徒增杀戮罢了。 他年幼时也曾来蜀中游玩过,那时这里是个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这里能尽早恢复往日的模样,所以数年来对蜀中山贼大多十分温和,以劝降为主,鲜少有举起刀兵的时候。 曹万屠统领蜀中最大的山寨之一,自认虽然没读过几本书,却也是个聪明人,由此笃定朝廷一定是让傅毅洺来招安的,轻易不会允许他动武,这才胆敢在他面前出言不逊,故意羞辱他。 二当家范宗在曹万屠拿傅毅洺的夫人寻开心的时候就觉得他说的话有些过分了,可能会激怒傅毅洺,却也没想到傅毅洺真的会在青岗寨里对他们拔刀相向,而且还直接杀了曹万屠,他难道就不怕自己没法从这里走出去吗? 傅毅洺把刀刃上的血迹全都擦干净之后才将刀插回刀鞘,在椅子上重新坐了下来,对季南摆了摆手。 季南点头,架在范宗脖子上的刀收了回来,没再抵着他的喉咙。 但房中有这个待遇的也只有范宗而已,其他人依然被刀架着脖子。 傅毅洺喝了口茶,这才道:「听闻二当家早有归顺朝廷之意,只因曹万屠这厮一再阻拦,才没能率领寨众向朝廷投诚。」 「如今姓曹的死了,青岗寨理应由二当家做主了,不知二当家是打算接受朝廷的招安呢?还是走曹老狗的老路,坚持要跟朝廷作对呢?」 范宗吞咽一声,看着满地血迹,双拳稍稍握紧。 他读过几年书,心里确实是偏向于归顺朝廷的,也的确对曹万屠的许多做法都看不上眼,曾劝过他像石阳寨那样走侠盗之路,拉拢民心,造福一方百姓。 但曹万屠说石阳寨是当了婊子还立牌坊,光顾着造福当地百姓了,那寨子里的兄弟们吃什么喝什么?跟石阳寨一样穷的兵器卷刃豁口了也不舍扔,四处捡别人不要的破铜烂铁用吗? 结果傅毅洺第一次从青岗寨离开没多久,就收服了石阳寨,且对他们格外优待,看的附近其它山寨分外眼红,纷纷跟着归顺了朝廷。 曹万屠那时还觉得石阳寨没骨气,是穷怕了才不得不投靠了朝廷。 后来越来越多的山寨也都站到了朝廷那边,他这才知道自己错过了机会,但为时已晚,心高气傲的傅侯爷根本连看都不看他们青岗寨一眼了。 现在曹万屠死了,范宗理应高兴才是,但偏偏曹万屠又是死在傅毅洺这个钦差手里,他这个二当家若是就这么闷不吭声地归顺了傅毅洺,难免要背上一个朝廷走狗的嫌疑,无法跟寨子里的兄弟们交代,尤其是那些曹万屠的支持者。 他咬了咬牙,纵然心里觉得曹万屠自己嘴贱死得活该,但还是不得不梗着脖子说道:「傅侯爷就如此有把握我一定会答应吗?你杀了我们大当家,寨中兄弟们势必心有不服,这让我们如何心甘情愿地归顺朝廷?」 「何况朝廷不是来招安的吗?又岂有一进门便杀了我们大当家的道理?侯爷这到底是来劝降,还是来屠寨的?」 傅毅洺冷笑一声,松松垮垮地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看上去吊儿郎当,其实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蓄着力,随时可能像刚才杀了曹万屠那般暴跳而起。 他不紧不慢地道:「几年前我初来蜀中时,陛下交代了我一句话,说能不动武就尽量不要动武。」 他说到这又停了一会,才不以为意地看了范宗一眼:「但陛下也说了,逼不得已的时候还是要让那些不知好歹的人知晓厉害的,不能让他们看轻了朝廷,以为朝廷好欺负。」 范宗额头青筋一跳:「刚刚我们大当家已经有归顺朝廷之意了,不过是说话难听了些而已,也未见得就真的非要您夫人……」 话说一半就见傅毅洺脸色又沉了下来,跟刚刚暴怒杀人前如出一辙。 范宗舌头一僵,硬生生将后半句咽了回去,强忍住才没让自己的声音发颤:「您若不愿意拒绝了也就是了,何至于动刀杀人?」 「如今大当家已死,纵然我有心归顺,又如何向寨子里的兄弟们交代?如何让他们听命于我?」 「那就不是我的事了,」傅毅洺道,「待会先劳烦二当家送我们出去一趟,顺便把雾峰寨彭寨主的老母亲带来,我们一并带走,至于这寨子里的人如何安抚,又或者能不能安抚,我不关心也不在意。」 范宗心头一凛,无端从他话中听出了另一层意思,他有些不可置信,试探着问道:「若是寨中兄弟不服,不肯归降呢?」 傅毅洺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那就按二当家刚刚说的,屠寨好了。」 话音落,一个被刀架在脖子上的青岗寨头目眦尽裂,张嘴便要怒吼什么,可他喉咙里才刚刚发出一个声音,连一个完整的字都没能说出来,就被江北直接抹了脖子,房中转眼间又多了一具尸体。 似乎是为了应景似的,曹万屠坐在椅子上的尸体这时也忽然「动」了一下,脖子上那道伤口太深,筋肉似乎已经连不住脑袋和身体,伤口因为他死前受惊微微仰头的动作而慢慢撕扯开,越来越大,最后就像是他还活着一般,忽然「抬」起了头。 只是这抬头的动作太过诡异,脖子像是被人硬生生折断了似的,角度扭曲,从正面还能看到一个血肉模糊的伤口,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房中一时间落针可闻,没有人再敢随便开口,生怕自己成了下一个曹万屠,或是那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杀了的头目。 江北用一具尸体告诉他们,悬在他们脖子上的刀不是闹着玩的,侯爷没让你说话,你就一个字都不能说,不然就别怪刀剑无情。 范宗其实知道傅毅洺并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他甚至知道他当初曾经屠过一个山寨。 那个寨子人不多,但却凶名赫赫,杀人如麻,所过之处如蝗虫过境,寸草不生。 傅毅洺带人灭了那寨子上两百三十余口人,一个活口都没留,且将尸体悬挂于他们曾经屠戮过的村寨,以祭奠死去的冤魂。 也是经此一役,傅毅洺在蜀中传出了一些凶名,除了纨绔公子和钦差的形象外,真的有人对他心生畏惧,不敢再惹是生非。 可他这样动武的时候少之又少,且坊间传言他不过是在旁发号施令而已,自己并没有真的动手,再加上青岗寨和那寨子不同,足有近万人,曹万屠他们因此一直有恃无恐,认为他不可能像屠戮那个山寨一般,杀尽青岗寨所有人。 v第五十三章 但现在范宗却觉得不一定了…… 这个傅侯爷疯起来,还真没准能做出些什么事来。 就像最初他们不也没想到他竟然会杀了曹万屠吗? 两具尸体在旁,范宗不敢再多说什么,按照傅毅洺所说,亲自将他们送了出去,并将雾峰寨彭寨主的母亲交给了他们。 傅毅洺一边让人将老妇人送回了雾峰寨,一边调集三千兵马将青岗寨团团围住,所有寨众一律不得进出,做完这些安排之后,才匆匆赶回了蒲江城。 此时夜已深,唐芙已经睡下了,即便明知她看不到,傅毅洺进院时还是先整理了一下衣冠,让值夜的红缨仔细看了看他身上有没有血迹,确定没有之后才进入房中,免得把身上的血气带到院子里来。 他原本是想回房洗漱一番换身衣服再偷偷去看唐芙,进门却发现桌上放着一个食盒,底层用热水温着,上面放了几样吃食,一看就是唐芙的手艺。 傅毅洺愣了一下,旋即唇角漫上一股笑意,这一日的疲惫与怒意全都消散无踪。 青岗寨那边的事情还未全部解决,傅毅洺其实是没空回来的。 但他自跟唐芙成亲以来,还从未和她分开过,加上唐芙又是头一次来蜀中,他怕她在这里住不惯,就想回去看一看,看一眼就走,赶在天亮前再回到青峰山。 但他没想到他出门前说了自己晚上不回来吃饭,唐芙却还是给他做了,可见她也猜出他其实是不想累着她,所以才那么说的。 傅毅洺心里暖洋洋的,洗干净手,将食盒里的饭菜小心翼翼地端了出来,吃的盘干碗净,一点没剩,这才去沐浴更衣,闻了闻身上确定没什么血腥气之后才翻窗进入唐芙房中。 他时间不多,在唐芙床边坐了一会,见她睡得沉稳,并没有因为初来乍到而有什么不适,便又轻手轻脚地从窗口离开了,仿佛自己从未回来过一般。 但他将食盒里的饭菜吃完了,唐芙自然知道他回来了,只是又匆匆离开了而已。 青岗寨离这里不算近,傅毅洺不可能每天都这么来回跑,为了能早日回来陪伴唐芙,他就给红缨留了话,说自己要忙完这一阵再回来,让唐芙好好歇一歇,若是觉得在府里待着无聊,就让红缨双钺陪她出去走一走,蒲江城里还是很安全的。 唐芙得了信,表面上没说什么,在红缨离开后却整个人都蔫了,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 青岗寨上着实乱了一阵,但正如傅毅洺所说,他并不管范宗怎么安抚那些寨众,只要最后的结果。 这寨子里近万人,不可能人人都对曹万屠忠心耿耿,大部分还是想过安稳日子,不愿意跟朝廷闹得水火不容的。 就算那些原本追随曹万屠的人,见他已经死了,也有一部分在范宗的劝说下审时度势一番,选择了配合朝廷招安。 因为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蜀中匪帮大势已去,青岗寨独木难支,不可能真的凭借这男女老幼良莠不齐的万众人马去跟朝廷抗衡。 到时候朝廷若是真的派兵围剿,他们这一万人又算得了什么?傅毅洺若是狠心一点,都不用动兵,直接一把火烧了青峰山,他们逃都没处逃去。 所以算下来真正肯为曹万屠豁出性命的人其实很少,他这个寨主活着的时候或许能凭着那股凶悍的狠劲儿压制住众人,死了之后可就没这个本事了。 范宗说服了绝大多数人,但还是有一小部分不肯听劝,誓要杀了傅毅洺给曹万屠报仇。 这些人仗着自己对地形的熟悉,摸清了傅毅洺扎营的地方,先是声东击西做出要带人从另一条路逃跑的样子,然后再趁追兵都去围堵,营地看守薄弱的时候一鼓作气冲了进去,拼着一条命不要也要砍下傅毅洺的脑袋。 谁知等为首几人冲进营帐,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这才惊呼上当,但为时已晚,外面已经被傅毅洺带人团团围住,一波羽箭射来,这些悍匪死伤大半。 「范宗!」 有人看到跟在傅毅洺身边的范宗,一口牙都险些咬碎。 「大当家生前待你不薄!你如今却勾结朝廷鹰犬,陷害自家兄弟!」 范宗骑在马上,沉着脸道:「就是为了自家兄弟,所以我才不能任由你们肆意妄为!」 「青岗寨上下九千七百三十二口人,其中不乏老弱妇孺,倘若今日让你们杀了朝廷钦差,寨子里的其他人又该怎么办?朝廷还会容忍他们吗?还愿意对他们进行招安吗?」 「你们为了一个已死之人,就要拿其他九千多人的性命做赌注!动手前又可曾问过他们愿不愿意?可曾想过你们若得手了,他们的退路又在哪里?」 「大当家当初让人帮我医治过断腿,让我不至落下残疾,我感激他,所以留在青岗寨数年,哪怕对他的诸多做法并不认同,也未曾想过要离开这里。」 「但如今他已经死了,山上的其他人却还活着!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给你们陪葬!」 对面的人显然听不进他这番话,冷笑一声,道:「说来说去还不是贪生怕死!不愿替大当家报仇!」 范宗见他这样说,便也直言不讳地道:「是,我的确不想给他报仇,因为我早就劝过他了,是他自己不肯听,才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我范某自认这些年对得起他,能做的都做了,他非要自寻死路拦都拦不住,我有什么办法?」 「眼下大局已定,他也不可能死而复生,我身为青岗寨的二当家,自然要为寨子里的其他兄弟们考虑一二!」 傅毅洺在旁边听了一会,见那人又要说话,开口打断道:「行了,别叙旧了,我忙着呢,就问一句,降还是不降?」 那人咬牙:「不降!今日不拿到你这狗官的……」 话没说完,傅毅洺便一抬手。 又一阵羽箭袭来,这几十人在数百官兵的围剿下毫无还手之力,刀刃都没能擦到傅毅洺的边便死了个干干净净。 傅毅洺啧了一声,将飘落到眼前的一缕碎发拂开:「我就随口一问,不用回答的这么认真。」 范宗看着他满不在意的样子,越发肯定这位侯爷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最起码他是见惯了生死的,不是那种深宅大院里养大的娇少爷。 傅毅洺确定那些人都死光了,这才转头对范宗道:「今日多谢二当家了,你放心,这些人的行径我不会算到青岗寨其他人身上,让他们踏踏实实接受朝廷招安,只要不自己跑到我面前来作死,我一般还是比较好说话的。」 范宗:「……」 他带着一起跟来的几个兄弟回去了,之后确实没被傅毅洺为难。 但另一方面,傅毅洺却将那几十人的头颅砍下来挂在了距离青岗寨不远的地方,让里面的人一眼就能看见。 翌日,又有几人的头颅被挂了上去,而且比之前的人更惨,全都被挖了眼睛。 青岗寨里的小喽啰不认得这些人,但有个小头目却一眼认出这正是他们安排到雾峰寨里的「新人」。 v第五十四章 傅毅洺前几日从曹万屠的那句话里就听出了不对劲的地方,之后立刻让人去把当初在路上打劫他们的那几个人全都抓来了。 他和唐芙当初并未经过青岗寨的地盘,也没遇到青岗寨的人马,曹万屠是从哪里知道唐芙长什么样的?唯一有可能给他传话的就只有雾峰寨的那几个「新人」而已。 后来他把这几个人抓来一盘问,果然得知他们其实是青岗寨的人,唐芙的消息就是他们透露给曹万屠的。 曹万屠虽然绑了彭寨主的老母亲,但也知道那个人一根筋,骨子里怕是不愿和他同流合污,就以他们规模太小为由,硬逼着他们招揽新人,然后私底下派了几个自己的人过去。 一来起到监督的作用,二来试图让这些人把雾峰寨染黑,变成和他们青岗寨一样的地方,别总自视清高的只劫财不害命。 谁知道这些人这么倒霉,还没见着别人的血呢,先见着自己的血了,这一见就直接没了命。 经过这一波,青岗寨里异样的声音更少了一些。 又过了一日,寨子里的人隔着老远来数那些人头有没有变多的时候,发现人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十个活人。 他们吓了一跳,还以为那些人死而复生了,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些并不是青岗寨的人,而是巴刀寨的。 原来傅毅洺这边围了青岗寨,却也没忘了两面三刀在他刚离开蜀中就抱紧了曹万屠大腿的巴刀寨。 葛老三既然这么愿意当出头鸟,他就成全了他一回,让人把巴刀寨血洗了一番,除了三十多个老弱妇孺之外,其余人几乎全都杀了,最后只剩了这几十个,带到了青岗寨门前来,让里面的人知道,巴刀寨确实已经完了,连寨主都被他们绑来了。 葛老三没想到向来温和的傅毅洺这次回来竟然会大开杀戒,此时再要后悔已经晚了,被人吊在树上挂了一天一夜,连口水都没的喝。 眼看着他就要这么渴死过去了,第二天夜里竟然下了场雨,电闪雷鸣的,硬是把他给浇醒了,张着嘴连喝了几大口。 戴着斗笠巡夜至此的季南看见了,对他说道「你们运气不错,我家侯爷可喜欢打雷了,一打雷他心情就好,看什么都顺眼,你们估计死不了了。」 葛老三没想到这世上竟然会有喜欢打雷的人,虽然不太理解,但还是在心里求爷爷告奶奶的希望老天爷给脸,这雷能多打一会,声音能再大一点。 老天爷或许听到了他的声音,这雷打的越来越响,一个接着一个。 片刻之后,傅毅洺果然冒雨从营帐里走出来了,但脸上却半点没有高兴的神色,沉着脸指着挂在树上的人道:「把他们都给我砍了!」 葛老三:「……」 姓季的你个骗子! 季南觉得他们侯爷最近有些琢磨不透,一会喜欢打雷,一会又不喜欢了,非常的喜怒无常反复不定。 可他也没傻到这个时候去找傅毅洺的不痛快,就顶着葛老三怨愤不甘的眼神把他砍了。 几十人死在了这个雷雨夜里,血水流的遍地都是,第二日一早留给青岗寨的就是一座被染成红色的山头。 青岗寨里的人被这位侯爷彻底吓傻了,老老实实接受了朝廷招安。 唐芙并不知道傅毅洺是去做什么了,但知道他肯定是有正事,便也没有多问。 可她在府里等了整整三天,把傅毅洺给她带来的孔明锁都快拆完了,却还没能将他等回来,心里便开始有些着急了。 以前她在唐府的时候,经常自己一个人在房中待着,唐老太爷年纪大了,不可能时时陪伴在她身边,程墨虽然偶尔会跟她一去出去玩,但毕竟不是唐家自己人,又跟唐芙是未婚夫妻,不便单独跟她出去,所以向来都是唐老太爷邀约的,最多也就一两个月一次,不可能整日陪着她。 那时她也没觉得日子有多难熬,自己在房中看看书写写字也就把时间打发了。 可自从跟傅毅洺成亲之后,她就从来没跟他分开过,每日一睁眼便能听到他的声音,一日三餐都与他在一起,现在骤然分开好几日都不见,她竟然颇有些不习惯。 唐芙对窗发呆,不知道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了。 明明当初成亲的时候,只是因为不得以才选了这个人,怎么现在却…… 却好像有点离不开他了呢? 这个念头让唐芙有些心慌,为了让自己静下心来,她难得做起了针线活。 她的绣活儿虽然不错,但自己其实并不太喜欢做,因为嫌麻烦,所以除了给祖父祖母做过些东西以外,就只给自己绣过几条帕子而已,那还是为了出门时应付旁人准备的,免得京城那些夫人们在宴席上聊起女儿家们的手艺,她拿不出东西被人指点。 就连当初要跟程墨成亲时候准备的嫁衣和被面,她也只是象征性的缝了几针,没一件是自己完成的。 但绣活又是最需要认真最能让人静下心的事情,眼下她为了让自己清心静气,便随手裁了块料子,绣了个荷包。 荷包小巧精致又不太费时间,不至于让她绣了两针就嫌烦,停下手来不绣了,想来想去是最合适的东西了。 唐芙一针一线地低头绣着,果然不再去想别的事,渐渐沉下心来。 佩兰见自家小姐这几日一直心不在焉,难得静下心来做点什么,便没有去打扰。 等那荷包绣出雏形的时候,她却发觉有些不对头,下意识问了一句:「小姐这荷包是给侯爷绣的吗?」 唐芙一愣,看了看那荷包的样式,脸上忽然就有些发烫。 这荷包看似普通,但颜色与绣纹一看就是给男人用的,根本就不适合女儿家。 她随手绣了个东西,绣了半天却是绣给别人的,自己还不自知。 先前消失的那股烦躁无端又升了上来,她也不知自己在恼什么,把那绣了一半的荷包往旁边一扔,道:「不绣了!最讨厌这些东西了!」 佩兰一怔,旋即抿唇一笑,把那荷包拿起来又塞回到她手里,也不拆穿。 「讨厌归讨厌,可您都绣了一半了,不如就绣完吧,不然这么好的料子岂不浪费了?」 唐芙看着手里的荷包,半晌都没动,许久后才叹了口气,问道:「你说他会喜欢吗?」 佩兰故作不知:「谁啊?」 唐芙嗔了她一眼:「臭丫头,明知故问!」 佩兰轻笑,想了想,回道:「奴婢也不知道侯爷喜欢什么样式的荷包,不过只要是您绣的,想来不管绣成什么样他都会喜欢的。」 v第五十五章 日久见人心,虽然侯爷与小姐成亲也才两个多月而已,但这两个多月他们可谓朝夕相伴,一天十二个时辰黏在一起,他对小姐的好是显而易见的,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 若是一天两天,或是偶尔见面时装模作样一番倒有可能,但这样时时都在对方面前,却还能装的滴水不漏,那也未免太可怕了。 所以她认为侯爷对小姐应该是真的好,打心眼里把她放在了心上,没有半分敷衍,这才能做到时时事事以她为先。 唐芙随手又在荷包上扎了一针,嘟囔道:「我有时候其实想不太明白,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说起来两人也不过萍水相逢而已,在未凉山那次偶遇之前,只在京城打过几个照面,根本就不能算认识。 后来她守孝时虽然也接触过几次,但寥寥可数,且相处时间都不长,若说那时他对她生出了什么情愫,感觉也不大可能。 唐芙思来想去也不明白,难免惴惴不安,觉得眼下的一切都不真实,仿佛下一刻就会烟消云散似的。 佩兰对此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她想事情比较简单,便说道:「奴婢也不明白,不过若换做是我,谁对我好我便对谁好就是了。」 唐芙捏着针的手顿了顿,点了点头,露出一个释然的笑。 「也是,想那么多做什么呢?过好眼下便是了。」 说完便开始继续绣手里的荷包,比刚才更认真专注。 如此这般又过了两日,唐芙把荷包都绣完了,傅毅洺却仍旧没有回来。 她知道他来蜀中要跟那些山贼打交道,心中越发担心起来,尤其是那个雷雨夜,几乎一夜都没睡好,第二日实在忍不住,把红缨双钺叫到了面前,问她们可知道侯爷去了哪里。 红缨摇头:「奴婢只知道侯爷是去什么山寨招安了,但具体是哪个山寨在什么位置还真不太清楚,您有事找他吗?要不奴婢让人去问问?看侯爷能不能早点回来?」 她和双钺也是第一次来蜀中,对这边的事情并不是十分了解。 「不用,」唐芙赶忙说道,「我就是随口问问,你……你别去打扰他了,让他忙吧。」 可心里到底还是不放心,又问道:「他做的事……会有危险吗?」 既然是招安,如果事情顺利,按理说他应该不会耽搁这么久才对。 眼下这么长时间还没回来,那就说明事情进展的并不顺利…… 那些山贼虽然不见得有他身边的季南等人厉害,但若真不要命的发起疯来,谁知道会不会伤了他? 红缨双钺一听,夫人这是担心侯爷呢,让侯爷知道了怕是要高兴疯了。 双钺道:「夫人您放心吧,侯爷武艺高强,又有季南江北他们护着,便是千军万马中也能杀出一条活路来,出不了事的。」 唐芙没有习过武,只在早起时候见傅毅洺在院子里打过几套拳,也看不出好赖来,听了双钺的安抚勉强笑了笑,便让她们退下了。 她心中其实仍旧有些担心,但除了在这里等着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每日在窗边干坐着,盼着傅毅洺回来的时候能第一时间看见。 另一头,傅毅洺了结了青岗寨的事情,控制了大局,便将剩下的诸如户籍登记之类的琐事交给了当地官员去办,自己则立刻启程赶回了蒲江。 沈世安与孟五跟他一起回来了,进城后习惯性地说道:「大哥,咱们找个地方喝酒去。」 以往他们每次办完事都会喝顿酒放松一下,傅毅洺虽然酒量不好,但也从不缺席。 这次他却抬着下巴,一脸嫌弃地说道:「喝什么喝?我可是有夫人的人。」 说完打马就直奔自家宅院而去,理也不理马背上目瞪狗呆的两人。 孟五看着他的背影嘿了一声:「有夫人了不起啊?我也有!」 沈世安:「……」 你们都了不起!就我没有! 傅毅洺扔下两人就走了,迫不及待地回到了自家院子,把马匹扔给下人,一路像阵风似的冲进了正院。 唐芙刚用完早膳,就听院中下人惊呼一声「侯爷」,知晓是傅毅洺回来了,下意识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往外走了几步,结果差点和傅毅洺迎面撞上。 两人各自站稳,同时开口。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阿芙。」 说完又都愣了一下,旋即低声轻笑。 傅毅洺好些日子没见到唐芙,如今再次相见颇有些如隔三秋的感觉,两眼直放光,几次张嘴想问「你有没有想我」,但都忍住了,最后只道:「你这几日过得可还好?在这里住的惯吗?」 唐芙点头,一一答了,又想起什么,问道:「你还没吃早饭吧?我去给你做一点吧。」 「不用,让下人去做吧,」傅毅洺说道,「你……你歇一歇。」 在这里陪陪我。 唐芙却摇了摇头:「我去做吧,下人做的不一定合口。」 说完抬脚便走了出去。 许是几日未见的原因,又许是心态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再见到他时唐芙感到有些紧张,一时间竟找不回先前那种自在的感觉了,忙不迭的便从房中离开了,想让自己冷静一下。 傅毅洺见她逃也似的走了,有些莫名,但也没细想,打算等她回来再说,便趁这个功夫去净房洗了个澡换了身衣裳,回屋后见唐芙还没回来,就在房中四下看了看,看茶壶里的茶水是不是热的,窗边的花是不是新鲜,下人有没有在他不在的时候怠慢唐芙。 一圈下来他走到罗汉床边,在炕桌上看到了一个陌生的荷包,唐芙以前从未用过。 傅毅洺眉头一皱,将那荷包拿了起来,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小别重逢的欢喜全没了。 这荷包是男式的,唐芙当然没用过。 v第五十六章 可她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有男式的荷包呢? 若是男人送她的,那定然会挑选女儿家喜欢的样式。 若是男人用的样式……那就只可能是她给别人绣的! 傅毅洺心头像是被人狠狠地砸了块石头,痛的喘不过气来,捏着那个荷包牙关咬的死紧 他不过是离开了这么些时日,她就又开始思念那个死人了! 为什么?是他哪里做的不够好吗?他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她忘了那个人?还是说死了就了不起了?就能让她一辈子都念念不忘了? 傅毅洺狠狠地把荷包握在掌心,恨不能将它撕碎捏烂。 唐芙进屋时见到的就是他拿着荷包满脸怒容的样子,脚下一顿,心头倏地一沉。 尽管傅毅洺察觉她进来后迅速将那副神情收敛起来了,但她还是看到了,走过去让佩兰将饭菜放下,然后将那荷包从他手里拿了回来,道:「吃饭吧,做好了。」 傅毅洺看着被她拿回去的荷包,哪有什么心思吃饭,手上虽然拿起了筷子,眼角却还一直盯着那个荷包,就算极力掩饰,也还是遮盖不住对这个荷包的厌恶。 佩兰将两人的神情都看在眼里,心下有些着急,最后没忍住问了一句:「侯爷您……不喜欢这个荷包吗?」 傅毅洺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心想我为什么要喜欢? 这个念头刚闪过,忽然一愣,筷子差点掉到桌上。 「这是……给我绣的?」 「……是啊。」 不然呢?还能给谁? 傅毅洺听了蹭的一下又把那荷包从唐芙手里拿了回来,小心翼翼的用手展平,心中暗恼自己刚刚下手太狠,好好的一个荷包被他捏的皱巴巴的。 他正发愁应该那这些褶皱怎么办,手中荷包却又被唐芙一把拽走了:「我随手绣着玩的,不是给你的。」 傅毅洺:「……」 他转头看了看佩兰,佩兰暗暗对他点了点头,示意这荷包就是唐芙专门给他绣的。 他又伸手要去唐芙手中抢那荷包,唐芙却死死捏住不给他。 傅毅洺知道一定是自己刚刚的样子让她误会了,赶忙说道:「阿芙我刚才胡说八道的,这荷包我特别喜欢,真的,特别特别喜欢!」 唐芙却依然不肯松手:「不喜欢就不要勉强,直说就是了,不必装模作样。」 说话时没看他,眼圈却隐隐有些发红。 她第一次给一个男人绣荷包,却被他用那般神情厌恶嫌弃,就算一早就想过他不一定会喜欢,但是真的见到的时候,心里还是难受的堵得慌。 傅毅洺心疼坏了,本来不想把自己那点拈酸吃醋的小心思说出来,又怕唐芙一直误解他,这才小声说道:「我……我刚才以为这荷包是你以前绣的呢。」 唐芙莫名:以前绣的又如何? 佩兰旁观者清,一下就明白了傅毅洺的意思,在旁笑道:「侯爷有所不知,我们小姐最不喜欢做绣活了,除了给老太爷老夫人做过些东西,可从未给别人动过一针一线呢。」 唐芙听了这话才隐约明白了什么,一时间都不知自己该露出什么样的神情。 傅毅洺听了却是眼中一亮,追问道:「那……这是第一次吗?」 佩兰点头:「第一次,以前程公子都没有。」 说完被唐芙狠狠地剜了一眼,却也不惧,笑着退出去了,将房中留给了他们夫妻二人。 傅毅洺捏着那个荷包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唐芙,直把唐芙看的坐都坐不住,站起身道:「你自己吃吧,我……」 话还没说完,被傅毅洺一把拉住。 「阿芙……别走,陪陪我好不好?」 唐芙被他拉住了手,掌心发烫,挣了一下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吃饭有什么好陪的?」 她嘴上这么说着,却还是在旁坐了下来,没再要走了。 傅毅洺这才重新拿起筷子,一边笑一边夹起了一筷子面:「阿芙长得好看,秀色可餐,你在这里我可以多吃两碗!」 早上不宜吃的太过油腻,唐芙给他做了一碗汤面加几样小菜,精致又可口,看着就很美味。 唐芙见他没说两句又开始油嘴滑舌,有些哭笑不得,心里又因他刚刚那副拈酸吃醋的模样莫名有些欢喜。 她见他一手拿着筷子,一手还捏着那荷包,便要伸手拿过来,却被傅毅洺警觉地躲了过去。 「给了我的可不能再收回去!」 他把那荷包护在怀里,生怕被人抢走了似的。 唐芙:「……我让佩兰拿去给你熨熨,都被你捏皱了。」 傅毅洺哦了一声,这才伸手准备给她,递出去一半却又把手缩了回。 「算了,我回头让季南他们找人帮我熨去。」 好像怕唐芙反悔,拿回去了就不还给他了。 唐芙失笑,也不再勉强,过了一会才又问他:「你真的喜欢吗?要是不喜欢就告诉我,我重新给你绣一个。」 v第五十七章 「不用不用,」傅毅洺塞的满嘴都是面,鼓着腮帮子说道,「这个我就很喜欢!阿芙绣的我都喜欢!」 唐芙抿唇,不再说话,在旁默默地看着他吃饭。 傅毅洺这几天确实没太吃好,现在总算吃到一顿合心意的,连汤带面一个劲儿的往嘴里吸溜,动作有些粗鲁,但并不难看。 勋贵世家培养出来的男子,纵然是个纨绔子弟,又在各式各样的人堆里摸爬滚打了几年,但骨子里还是有几分矜贵,举手投足都透露着良好的身份背景带来的家教,是从小耳濡目染的那种教养,不经意间就会流露出来。 唐芙看了一会,忽然又起了捉弄他的心思,故意将手肘支到了桌上,单手托腮看着他,距离他比刚才近了许多。 傅毅洺自然察觉到她的动作了,吃面的动作越来越慢,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见她始终那样盯着自己,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的他心里开始发毛,寻思着是不是自己吃得太快,动作太粗鲁了? 如此这般被盯了半晌,他几乎是一根一根地数着吃了,唐芙却还盯着他,他终是没忍住,小声问了一句:「阿芙你……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唐芙眨眼:「阿珺长得好看,赏心悦目,我就多看几眼啊。」 竟是把傅毅洺刚刚打趣她的话又扔了回来。 傅毅洺噗的一声,面条差点从鼻子里喷出去,捂着嘴呛咳了几声,喝了口茶才勉强压下去了,又打量了唐芙几眼,见她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知道她是开玩笑,心里也跟着高兴起来。 能开玩笑了就说明不生气了,也没因为几日没见他而跟他生分。 傅毅洺心下一松,又生龙活虎起来,非但没像唐芙被他盯着时那般害羞,还把自己的脸凑了过去。 「喜欢看就多看看,或者我让人画一副我的画像挂在你房中,方便你随时看怎么样?」 说完又自己摇了摇头:「算了,还是我一直陪着你吧,你直接看我就好了,画像哪有真人好看!」 一番话把唐芙说的面红耳赤,原本是想捉弄他,却又反过来被他捉弄了一番,直起身子坐了回去,嗔道:「油腔滑调,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傅毅洺心说有个法子可以堵上,话都到嘴边了,硬生生咽了回去,刚刚还觉得美味无比的面条忽然有些没滋没味起来,一边埋头吃饭一边偷偷打量唐芙,却又不敢抬眼,只稍稍撩起眼皮看一眼她的下巴和嘴唇,又匆匆把视线收回来。 几次三番,把自己看的心生暗火,这才不得不克制着收敛了思绪,跟唐芙聊了些别的转移话题,免得那些绮念一再萦绕在他心头。 傅毅洺得知他不在的这些日子唐芙哪都没去,吃完饭就打算带她出去玩一玩,在城里逛逛。 唐芙体谅他忙了这么些时日,才刚刚回来,说道:「改天再去吧,也不急在这一时,你先在府里好好歇歇。」 傅毅洺却说自己一点都不累,坚持要带她出去,吩咐了下人去套车,然后就带着唐芙出门了。 马车在城中最繁华的永平巷停了下里,傅毅洺带着唐芙去了几家最有特色的铺子,唐芙都无甚兴趣,最后在一家卖杂货的铺子里倒是逗留了许久,看什么都新鲜。 这家铺子里卖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有一些唐芙从未见过的衣裳,从料子到样式都非常奇怪,也不知在那摆了多久,卖不卖的出去。 还有些奇形怪状的家具,店伙计不介绍的话唐芙都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 另外还有些诸如千里眼之类民间也不常用的东西,千奇百怪什么都有。 唐芙最感兴趣的是几样琉璃制品,特别是其中一盏精致的琉璃灯, 她在那盏琉璃灯前站了许久,呆呆的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傅毅洺见状在旁问道:「你喜欢?那咱们买回去。」 说着就要让伙计给装起来。 他知道唐芙的嫁妆里就有一盏琉璃灯,但嫁给他以后也从未见她拿出来摆过,就以为她对这种东西不感兴趣,谁知她又好像挺喜欢的。 唐芙摇头,说道:「不喜欢,只是想起自己的琉璃灯,多看几眼罢了。」 「咱们大周鲜有琉璃,市面上很多琉璃都是用绿瓷代替的,颜色多有浑浊,并不是真正的琉璃,难得这家店的琉璃竟都是真的,晶莹剔透品相极佳。」 「我那盏琉璃灯也是用的这种琉璃,特别漂亮,是小时候祖父给我买的,我把它挂在床头,挂了很多年……」 她说到后面声音渐低,神色间有些难掩的失落。 傅毅洺以为她说的就是嫁妆里的那盏琉璃灯,之所以现在不挂了,是因为唐老太爷去了,她怕睹物思人,所以才收起来了。 谁知唐芙却接着说道:「可惜后来丢了,或者已经碎了?谁知道呢……」 那这么说……就不是她嫁妆里的那盏? 傅毅洺有些莫名,转头去看佩兰,佩兰神色亦是有些黯然,其中还夹杂着些怨愤,但她不想再在小姐面前说以前那些伤心事,便只是用口型对傅毅洺无声地说了三个字:「二夫人。」 虽然没有前因后果,但这几个字已经足够让傅毅洺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眸光微沉,沉默片刻后让店伙计将所有琉璃制品全都装了起来,打包带回家。 唐芙一惊:「不用,我就是随便看看,也没有多喜欢。」 以前那盏琉璃灯是她小时候的爱物,加上是祖父送的,所以她才珍视多年,现在要说她有多喜欢这些琉璃,却也不尽然。 傅毅洺却笑道:「只要阿芙有一点点喜欢,就值得我把它们都买回去。」 唐芙心中虽然因他说的话感到欢喜,却也不愿他这样破费,遂道:「那我若喜欢这条街,你难道还要把这整条街都买下来送我不成?」 傅毅洺却是闻言一笑,凑到她耳边对她低语:「你还别说,这条街真是我的,你夫君眼光好,当初一眼相中这里,趁着地价便宜又无人问津的时候全买下来了。」 「你脚底下这间铺子也是我的,街上另外还有一家客栈和一家酒楼也是我开的,至于其它的铺子,虽然东家不是我,却也都要向我交租,没我的准许,谁都不能在这条街上开店。」 「你若喜欢,等待会回去我就让人把这里全都记到你名下,以后这里都交给你来打理。你若是嫌麻烦,我就派几个人给你,日常琐事都交给他们去做,你只管收租子就是了。」 他离唐芙太近,嘴唇几乎贴到她的耳畔,语气讨好而又暧昧,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洒在唐芙的面颊上,让她耳根绯红双颊发烫。 唐芙从「你夫君」这三个字之后就有些听不清了,逃开两步嗔道:「谁喜欢了?我才不要呢!再说了,你现在把这些都给了我,将来我们若是和离了,你岂不是亏死了,傻不傻?」 说完红着脸走了出去,不再看店里其他东西了。 v第五十八章 她随口一说,声音很小,除了近旁的几个自己人之外没人听见。 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傅毅洺在她这句话之后僵在原地,竟忘了第一时间追出去。 唐芙若是不说,他都要忘了自己给她写过一份和离书了! 现在忽然想起,心里顿时像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傅毅洺深吸一口气,扶着墙站稳,转头看向季南江北。 「我当初写和离书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拦着我呢?」 季南:「?」 江北:「??」 唐芙走出铺子之后被路边一个卖摆件的小摊吸引了,眼中都是材料粗糙但做工精致的陶土娃娃,没注意到傅毅洺没跟上来。 她正仔细挑选那些娃娃的时候,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似乎也要选娃娃。 唐芙下意识给她让开了一些地方,谁知那老太太却忽然身子一歪,哎呦一声倒在了地上。 唐芙吓了一跳,忙要伸手去扶她。 岂料老太太却抓住了她的衣袖不放,连声说道:「你这人怎么推我呢?我这条老腿呦,怕是摔断了再也走不了路了,今后可怎么办啊!」 佩兰一惊,赶忙要将她的手从唐芙身上拉开,可这老太太看着瘦弱,力气却奇大无比,任凭佩兰怎么拽都拽不开,还是红缨过来攥着老太太的手一捏,使着巧劲才将让她松开了唐芙的袖子。 双钺此时亦上前一步,与红缨一左一右将唐芙护在了中间,平静无波的脸上显出几分戾气。 老太太没想到这丫鬟竟是个会武的,握着自己发麻的手腕没敢再硬去拉扯唐芙,但也不愿就这样放过这只肥羊,便还是躺在地上撒泼,非说是唐芙推了她。 与此同时,几个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汉也围拢了过来,叫嚣着伸张「正义」,质问唐芙为什么要推一个老人家,还口口声声说自己亲眼看见了,就是她推的。 唐芙百口莫辩,正不知如何是好,一个人影却穿过人群走到她身边,一手轻轻揽住了她的腰,一手执起了她垂在身侧的手,温声道:「没事吧?」 唐芙摇头,解释道:「我没有推她,是她自己倒下的。」 「我知道,」傅毅洺放在她腰间的手轻轻拍了两下,以示安抚,这才转头看向已经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正准备逃走的老太太,「钱阿婆,好久不见啊,这是急着去哪儿啊?」 声音沉冷,面色阴沉,哪还有刚刚跟唐芙说话时温柔和顺的样子。 钱阿婆脚下一僵,讪笑着转过身来。 「侯爷,许久未见,您真是……越发丰神俊朗了。」 傅毅洺没理会她的恭维,冷哼一声:「你刚刚说,是我夫人推倒了你?」 钱阿婆一听「夫人」这两个字,顿时打了个激灵,连连摆手。 「不不不,是老身自己腿脚不便利,不小心摔倒了,跟尊夫人无关,无关!」 她是看唐芙面生,知道她不是本地人,又见她容貌姣好衣饰华丽,身后却只有几个婢女跟着,连个家丁都没有,就以为她只是路过此处的寻常富商的太太或是小妾,便想上前讹诈一番,讹完就跑,等风声过了再回来。 谁知道这不起眼的一行人却是傅毅洺的夫人!她一时眼瞎竟误打误撞撞上了最不该惹的人! 傅毅洺斜睨她一眼,没再理她,又转头去看那几个被季南他们堵回来的壮汉。 「你们刚才看见我夫人推倒钱阿婆了?」 壮汉跪倒一片,痛哭流涕:「没看见没看见,误会,都是误会啊傅侯爷!」 「误会?」 傅毅洺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我夫人因为你们的误会受了惊,这笔账又该怎么算?」 几个壮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纷纷开始扇自己大耳刮子,边扇边说自己眼瞎,惊扰了侯夫人。 当着傅毅洺的面,他们不敢装模作样的假打,没几下就把自己打的脸颊高肿嘴角冒血。 钱阿婆也跪在地上不断地给唐芙磕头,额头不过片刻便一片血红。 傅毅洺不想让他们血淋淋的样子污了唐芙的眼,这才道:「滚!别再到我夫人面前来!」 钱阿婆等人如逢大赦,赶忙起身走了,仿佛傅毅洺是什么凶神恶煞,吃人的魔头,晚一步就会把他撕成碎片似的。 唐芙倚在傅毅洺身边,再一次认识到了他和自己以往认知的不同,也越发了解到这世上的人心险恶。 她以往以为恶人是淮王或是安国公世子那样的,再不济也是路上遇到的山贼那样的。 如今才知道,街上一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甚至有些柔弱的老太太,都可能心存恶念,给她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 当初如果她和佩兰真的离开了京城,也逃开了淮王的追捕,现在又会是怎样的呢?真能平安无事度过余生吗? 唐芙不敢想,低着头半天没有言语。 傅毅洺见她脸色不好,将她往自己身边揽了揽,低声道:「吓着了?别怕,有我在呢。你若不高兴我就让人把他们抓回来,扔进大牢去,好好收拾收拾,反正他们身上犯的事都不少,扔进去谁也不冤枉。」 唐芙摇头:「没事,我……」 说了两句却有些哽咽,赶忙停住没再继续说了。 傅毅洺却被她这模样吓着了,心中暗恼刚才不该轻易放过那些人,现在却又顾不上他们,将唐芙轻轻抱进怀里,连声说道:「不怕不怕,以后出门我一定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一步也不离开,再也不会让你碰到这种事了。」 说完又开始自责:「刚刚都是我不好,应该跟上你才对的,不然他们哪敢到你跟前来。」 唐芙眼眶发酸,但并不是被刚才的事情吓到的。 v第五十九章 她只是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运气,碰到了傅毅洺,这样小心翼翼的把她捧在手心里。 她很想就这样在他怀中靠一会,但这里人来人往的,女孩子面皮薄,到底还是红着脸把他推开了,道:「真的没事,我……我想再去别处看看。」 说完便要往前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转头看向傅毅洺。 傅毅洺知道她是在等他,赶忙跟上,肩头似乎还留着女孩的余温,以及她身上那股淡淡的茶香。 他暗暗伸了伸手,又像以前那样几次碰到了唐芙的衣袖,想拉她的手,但又都缩了回来,最终在一架马车从街上过去的时候顺势拉了唐芙一把,然后就再也没有松开,将她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掌心。 唐芙起初微微挣扎了一下,但很快就安静下来,任由他牵着,耳根微微发红,目光看向别处,不敢和他对视。 傅毅洺亦是假装在看别的,心中却是一阵欢喜,唇角勾起一抹克制不住的笑,虽然极力忍着,却还是蔓延到眼角眉梢。 他就这样一路牵着她,感觉身上的所有热度都在向掌心涌去,滚烫滚烫的,却又不舍得松开,没一会就出了一层薄汗。 可是他才牵了唐芙不到一刻钟,原本安静的女孩却再次挣扎起来。 他下意识握紧,女孩却坚持要把手抽出去。 傅毅洺心头一阵失落,却也不敢强求,只能讪讪的将手放开了。 唐芙见他一脸委屈的样子,不禁失笑,递给他一块帕子:「把手擦擦,都是汗!」 再不擦都要滴出水来了! 傅毅洺这才明白过来,接过帕子把手擦干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第一次光明正大正儿八经的牵手,他心里其实紧张的不行,手上便也跟着出汗。 擦完后他将帕子还给唐芙,陪她继续向前走去,试探着又去拉她的手,女孩并没有拒绝。 傅毅洺心中一块大石头彻底落了地,暗暗吐出一口长气,将原本握着她手掌的姿势变成与她十指紧扣。 大街上,一对年轻男女并肩而行,宽大的衣袖遮掩下,是紧紧交握在一起的手指。 两人时而靠近彼此低声说几句话,举止亲昵,眉眼含笑,惹人艳羡。 傅毅洺陪唐芙在外面逛了许久,中午就在他自己的酒楼吃的饭。 酒楼饭菜的口味不错,而且十分多样化,唐芙吃着觉得很好,傅毅洺却说还是差点意思,没她做的好吃。 可唐芙本身并不是厨子,就算有几个拿手菜,手艺也比一般人强些,又怎么能跟酒楼里掌勺的厨子比。 蒲江城交通便利,南来北往的客商尤其多,口味也就各不相同,这也是为什么傅毅洺没在这里开一家当地特色菜,而是开了一家菜式多样的酒楼的原因。 蜀中菜式多辣,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吃得惯,而且要吃当地特色菜,也不一定非要来蒲江城吃,那些客商们没准在来时的路上就已经在其他地方品尝过蜀中特色美食了,等到了这里这些所谓的特色对他们就没了吸引力,反倒不如许久未曾吃过的家乡美食吸引人。 傅毅洺请来的厨子可以兼顾众人口味还获得一致好评,让满江楼成为远近闻名的酒楼,手艺可见一斑,绝非寻常人可比。 唐芙虽然自觉厨艺不错,但基本的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心知傅毅洺之所以觉得她做得好,怕只是因为那是她做的而已。 但他夸赞的时候真心实意,神情十分真诚,唐芙便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吃完饭后和他一起离开了。 两人一直逛到傍晚时分,累了就坐在马车里,不累时候就下车四处走走,手牵着手有说有笑。 傅毅洺很是高兴,回府时将唐芙从马车上扶了下来,吃过饭便跟她一起玩孔明锁,等到入夜时分,该去睡了,才恋恋不舍的从她房里离开。 夜幕渐沉,窗外虫鸣阵阵,傅毅洺估摸着这个时辰唐芙应该已经睡熟了,才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往常他都是直接翻进唐芙房中,今天却在院子里停留了一会,把值夜的双钺叫了过来,问她唐芙这些日子在府中过的可好。 虽然白日里唐芙已经跟他说过了,但他还是要找下人确定一下,免得她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憋在心里不告诉他。 双钺想了想,道:「夫人看上去一切都好,只是前两天那个雷雨夜里睡得不大安稳,许是害怕打雷吧?」 傅毅洺一怔,旋即低着头唇边露出一抹浅笑,笑容羞涩腼腆又带着些暗暗的得意,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年获得了心上人的青睐,忍不住暗自欢喜。 他在青峰山上因为没有她的陪伴而烦躁憋闷的时候,她也在这边因为担心他而辗转难眠呢。 她担心他,她记挂他,而且还给他绣了荷包! 傅毅洺开心的要跳起来,恨不能找个地方喊两嗓子,将那从心口溢出的满满的欢喜全都喊出来。 双钺大半夜的被他这笑容弄得发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明白唐芙怕打雷为什么他会这么高兴。 但主子的这些奇怪癖好没有她置喙的余地,她也没兴趣,便当没看见,继续说道:「旁的就没什么了,只是您没回来她有些担心您,怕您有危险,还把奴婢和红缨叫去问了一次。」 傅毅洺又是愣了一下,问道:「她问你们什么?」 「问您去做什么了,会不会有危险,我们说不太清楚,要不派个人去找您问问,她又怕给您添麻烦,没让去。」 「好在您现在已经回来了,不然时间若长了,夫人难免寝食难安,怕是要瘦一大圈。」 双钺深谙拍马屁之道,几句话说的既不至于让傅毅洺担心唐芙真的没吃好喝好,又让他感受到了唐芙对他的关切,心花怒放。 傅毅洺咧着嘴无声地笑,点点头向窗边走去,再次翻进了唐芙房中。 女孩睡得正沉,呼吸均匀而又绵长。 夏季天热,蜀地又有些潮湿,她便没有放下床幔。 这倒方便了傅毅洺,进去走了没两步就看到了床上的人。 他在脚踏上轻轻坐了下来,想像白日那般去拉她的手,又怕惊动了她,便又将手收了回来,只是目光在那柔荑上停留片刻。 女孩子的手跟他明显不同,手指细长,白嫩嫩的,一看就是精心保养过的,手上半点茧子都没有。 v第六十章 傅毅洺将自己的手和她比了比,一大一小,他手指稍稍弯曲,就能将她的手全部包裹。 他笑了笑,趴在床边看了她半晌,心想等过些日子他就跟她坦白,告诉她他身体其实没什么问题,并不是什么天阉,当初只是情急之下撒了那个谎,希望她能原谅他。 应该会原谅的吧? 傅毅洺想。 她愿意让他牵她的手,明明不爱做绣活却给他做了荷包,说明……说明她心里,其实已经对他放下了戒备,开始接纳他了,像接纳真正的夫君一般接纳他。 那……她应该也能原谅他当初那个没有恶意的谎言吧? 傅毅洺心里虽然还有些忐忑,但已经不再像以往那般不安了。 唐芙亲手给他绣的荷包,还有对他亲密的举止并不排斥的模样,都让他觉得自己胜利在望,很快就能彻底得到她了。 他思索着什么时候跟她坦白合适,想着想着,眼中忽然亮了起来,自己低头闷笑许久。 芙儿现在已经愿意让他牵手了,那……就等她愿意让他亲吻她的时候再跟她坦白好了。 傅毅洺只是想想,就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吻到了她一般,身上又开始燥热起来,白日里那个没有说出口的玩笑也回到了脑海中,盘旋不去。 他吞咽一声,缓缓抬起头,看向女孩娇艳的嘴唇。 之前在路上的驿站他就曾经没忍住想一亲芳泽,但并没有成功。 眼下这个念头再次冒出来,怎么也止不住,一再蛊惑他去试一试,反正她睡着,轻轻碰一下不会醒的。 傅毅洺缓缓站了起来,双手撑着床铺,屏住呼吸向女孩的方向探过身去。 他能看到她额角有一颗小小的痣,能看到她根根分明的睫毛,每一样都刻在他心里,无处不美。 女孩这次没有醒,也没有翻身的动作,傅毅洺在就快憋不住气的时候终于轻之又轻地贴上了她的唇,原本准备一触即走的人就此愣住,浑身的骨头似乎都因为这轻如鸿羽的碰触而变得酥麻。 他很清楚自己该走了,却又不舍得就此离开,心中煎熬之际忘记屏息,那股熟悉的发香再次传来,丝丝缕缕的从鼻尖灌了进去。 傅毅洺脑子里轰的一声,再不记得自己的初衷,轻吮女孩的唇瓣,加深了这个吻。 熟睡的人被他吻醒,脸上神情有些茫然,迷迷糊糊地唤了声:「阿珺……」 阿珺,是阿珺!不是表哥! 傅毅洺唔了一声,彻底堵住了她的唇,蹬掉自己的鞋,整个人都覆了上去,将她牢牢压在自己身下,然后…… 醒了。 入目是熟悉的帐顶,没有半点女儿气息的房间,空气湿漉漉的,身上有些黏腻,一部分是因为窗外不知何时淅淅沥沥下起的小雨,一部分是因为他自己…… 傅毅洺坐了起来,吐出一口浊气,掀开被子看了看身下的狼藉,无奈的把弄脏的床单被褥换了,自己随便铺了床新的,擦干身体又躺了回来。 还好今晚没打雷,还好他没睡在芙儿身边,不然就完蛋了。 他晚上的确去唐芙房间看了看,也的确想要亲她,但就是怕自己亲下去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所以没敢。 现在想想还好没敢,不然若真成了梦里这样,芙儿醒来发现自己被一个男人压在身下,吓也吓死了,怎么可能还顺着他与他温存。 傅毅洺翻了个身,叹了口气,直到天亮都没再睡着。 趁着当地官员还在忙着青岗寨招安的后续事宜没空来烦他,接下来几天傅毅洺带着唐芙把城中逛了个遍。 沈世安与孟五几次想约他都没约到,直呼他重色轻友见利忘义,有了媳妇就不要兄弟。 好不容易约到他一回,沈世安强烈建议换个别的地方吃饭,说是自己新发现了一家馆子,位置特别隐蔽,店面也不大,但那家店的招牌菜特别好吃,百吃不腻,他这几天天天去。 孟五无所谓,去哪吃饭对他来说都一样。 傅毅洺其实并不感兴趣,但听他如此夸赞,就想去尝尝看,如果好吃的话改天带唐芙一起去吃。 两人跟着沈世安走街串巷七拐八绕终于在一家只有三四张小桌子的店面里坐了下来,掌柜兼伙计不多时就端上了沈世安所说的那道招牌菜,看上去卖相不太好,但别说味道还真不错! 傅毅洺吃完不够又叫了一份,就着几口粗制滥造的酒填饱了肚子,酒足饭饱之后坐在椅子上懒洋洋地说道:「改天带我夫人来吃,她肯定喜欢。」 孟五打了个嗝,没接话。 沈世安则咂了咂嘴,慢悠悠地说道:「那还是算了吧,这东西虽然好吃,但有一点不好。」 傅毅洺:「什么不好?」 沈世安扯了扯嘴角:「吃多了容易放屁。」 说完又往嘴里扔了颗炒豆子,加了一句:「还好我没成亲没有夫人,熏不着谁。」 孟五起初愣了一下,回过神后松了口气:「我夫人不在这,无所谓。」 傅毅洺:「……」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如花美眷叼回家》卷一 作者:无霜 02、《如花美眷叼回家》卷二 作者:无霜 03、《如花美眷叼回家》卷三 作者:无霜 注2:本作品由豆豆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