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有毒》 序言 【序言 你是一条蜿蜒的小河】 书展值班那天,早上没什么人潮,一个老爷爷的侧影吸引了我,他饶富兴致的听着隔壁摊位的工作人员解说手绘地图以及古今差异,过了一会儿,绕到我们柜上,慢慢地翻看阅览区架上的书籍。 你可以轻易发现那是爱书人的模样,如同入了宝库般,连自个儿嘴角弯起了也不会发觉。 他很享受这时光,这是无庸置疑的。 他的妻子似乎不太爱看书,不像爷爷会摸摸架上的书,拿下来细细读一遍,然后放回去,她的视线东瞧瞧西瞧瞧,一会儿看前方的地毯突起来了,一会儿看看场布,偶尔回头瞥了爷爷几眼,又目光四处游移去了。 但爷爷蹒跚的步伐每往前一区,她便也如影随形上去,两人形影不离,直至奶奶躁动得有点站不住了,爷爷才端着始终慈祥的浅笑与她缓缓携手离去,到下一摊又细细逛起。 显而易见的,即使奶奶没兴趣,也是耐着性子一早来到书展陪爷爷一区区逛着,成全他脸上那满足快乐的微笑,那画面多美,你得亲眼看过才算数。 有些人的温柔就像一条蜿蜒的小河,缓缓地、徐徐地,来得悄无声息让人无法预期,滑溜溜地钻进了你的生命,直到流淌了心间,溢满了身躯,才察觉自己被征服——好比雷恩那《温柔有毒》书中,那温柔得不可思议的姜回雪。 她自小被抓入青族「魇门」,被养成以体为器、血肉尽染蛊毒的「蛊人」,在好不容易逃出后,她带着没有血缘关系却相依为命的「妹妹」默儿辗转来到帝京的巷内大杂院里落脚,知足踏实地过起平凡而宁静的生活。 但说是宁静,倒也不尽然。 谁让她自小学了点医理,又有一手好厨艺,能做得一些养身又美味的吃食、糖糕讨营生,也招来了嗜甜食的天下第一神捕孟云峥青睐…… 不知何时开始,那天子御赐众望所归、天下百姓一心景仰的天下神捕就成了她小厨房里的「秘密客人」,每朝天未光就现身来蹭食。 据他的说法,他从来没有过逾越的念头,更非对姜回雪有男女之情,都怪……都怪她做的蜜枣糖糕,那绵软口感和甜而不腻的滋味是他很喜欢的,非常喜欢,老实说,喜欢到有些过头,这才上瘾似的一得空就情不自禁跑来这儿,见她。 面对这样的他,温柔的姜回雪也难以抵挡,这么一来一往间,情愫悄悄萌了芽。 尽管姜回雪自惭形秽的认为以自己之身想像寻常女子那般嫁人、生子,平淡度一生是奢侈的妄想,却仍忍不住一步步的走向孟云峥;尽管身为天下神捕的他目前在调查的案子,很有可能把她隐藏多年的恶梦与秘密揭发,却也不忍逃开这里——只因她人生最美好的片段,都是在他出现后才发生。 《温柔有毒》里有峰回路转的情节,但最吸引我的是大杂院那些年两人的点点滴滴互动。 像姜回雪这种像蜿蜒小河的人哪,她的温柔与存在走得太慢、太静了,很远很远的那头剧情已然转了千百个弯,这一头的我犹在感受她的流动,更别提孟云峥那感情迟钝的傻木头了。 推荐你来亲自发掘这本书带给你的感动,祝福你也会遇见那条蜿蜒的小河,美好的,绵长的,永续不断的。 楔子一 【楔子 照破众无明】 她们被驱赶入山腹。 那一道近乎透明的机关晶石门将唯一出口堵上,开在山腹中的小道又窄又长,蜿蜒回旋,或近或远的地方有着无数古怪声响。 山腹中无一盏烛火照明,仅靠嵌在石壁中的青磷石发出的微光,将她们脸上惶惑与戒备的表情淡淡映出。 落进清秀女子那双淡瞳中,一切像是模糊的,却又无比清晰。 她们一众共十五名,全是年岁介在十二到十六岁的女儿家,不管当初是如何进到这青族「魇门」,自愿也好被迫也好,如今再无一人是干净肉身。 如此这般不洁,不是指女子贞节受损,是她们已被以体为器、养蛊入身,血肉尽染毒质。 这座山腹是青族「魇门」的天然蛊瓮,无数的蛊虫和毒物长年盘踞、繁衍,成为「魇门」将人炼化成「万蛊毒胆」的最后一道关卡。 只要有本事在这天然蛊瓮中撑过三日,活着离开,足证炼化大成。 但,她没能撑过去。她知道的。 一只绵软小手紧紧与她的手相握,她拉着那个喊了她六年姊姊的痴娃儿不断疾奔。 落到这般境地,都自顾不暇,她还是无法将对方弃了。 这痴娃儿,与她毕竟是整整六年的相伴,是她被困在「魇门」这十年来,唯一令她感到温暖的小东西,是诡谲晦暗的绝处,仍以天真纯然的心对她绽开的一朵小花。 不弃。 对于心间那顽强存活的一点点美好,不能弃。 山腹中的小道错综复杂,腥臭气味扑鼻而来,她察觉到明显的风向流动。 有风,即表示很可能有另一道出口,她们不断往上,锁定一条螺旋向上的小道往顶端奔跑,跑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胸中痛到快爆裂,但不能停,一旦停下,那些藏在暗处的诡物便会一拥而上。 一旦被追上、被包围,无路可逃,只剩对决。 耳中陆陆续续传来惨叫声,是那些被迫迎战的女儿家们死前的惊嚎,她咬紧牙关,眨掉不断冒出的泪水,努力看清前头路。 终于终于,她看到那一点天光,在顶端闪耀。 活路已然不远,一鼓作气就能逃出生天,紧跟在身边的痴娃儿却骤然狠摔一跤,孩子呜呜哭泣喊疼,她边低声安慰,边吃力地将瘦小的女娃儿背起,甫直起身,前路已被一群毒物挡住。 不……不是一群! 它们汇聚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此值盛夏,正是山腹中这些玩意儿猖獗活跃的时期,腥风迅速扑来,宛若凝结成一团团无形的硬块,沉郁晦暗,足以迫得人胸肺窒碍、丹田闭塞。 它们像是解决所有入侵者后,竟发现还有两条漏网之鱼,而且还让「两条鱼儿」蹿出这么远,对占着山腹为王的它们来说简直是天大耻辱,所以往这儿汇聚过来的不是「一群」,是满坑满谷满山腹的毒玩意儿,全数涌至。 她是怕,但怕也无用,不想哭的,流泪却成了本能之举。 想活下来是这么、这么的难…… 然,该来的,终究会来,那就赌了残存的这一口气,咬牙去拼! 毒物群起扑至,铺天盖地不留丁点缝隙,她仅记得自己狠咬牙关,狠得整座下颚作痛,她拿自个儿的肉躯当作屏障,覆在那具过分瘦弱的小身子上,而接下来……接下来……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亮。 亮到她脑中一片银似雪白,彷佛她渴望至极的那一点点天光在脑袋瓜里悍然炸开,霸道至极,爆出冲天盖地的银辉。 这光,究竟打哪儿来? 她的周遭,一望无际的周遭,无明尽破,映落瞳底的尽是澄透雪亮。 一切是这般诡谲莫测,但她想,自己应已命绝山腹当中。 她定然是死去的,如若不然,她不会听到那苍老却低柔的唤声,唤着—— 「雪丫儿……」 心头一酸,她神魂俱颤。 那是姥姥在唤她呢,只有姥姥才会这么唤她,如此熟悉,无比怀念,往她心口落了一记雷似的,震得她四肢百骸泛麻。 所以死去,让她去到姥姥身边了吗? 果真这般,好像也没什么不好啊…… 「傻丫儿,哪里是死?你还活得好好的,自个儿却不知吗?」 那嗓音一如她记忆中的和煦似阳,带着毫无掩饰的宠爱,她越听,心房越发纠结,想笑亦想哭,禁不住喊出—— 「姥姥,丫儿想您了,好想好想啊!丫儿也想阿爹和阿娘,你们……你们都不在了,我不要啊……再也不要一人独活,好累……姥姥,丫儿好累……好累……」喊到最后,她气亦虚乏。 「是累着了,但还不是停下的时候,是活着的,就别忘了如何呼吸。姥姥曾教过你的,雪丫儿,那呼吸吐纳之法,记得吗?」 「可是活着……好脏……」她哭出来。「姥姥怎么办?我被弄得好脏……」 「没事的,好孩子,不会有事的,只要记得呼吸,一吐一纳间,一切都会好转。听,有谁在唤你,哭得那样伤心,你舍得放下吗……」 「姥姥——」 那煦暖嗓声淡去,对她再无回应,她又慌急又失落,突然察觉身边挨着一人,她的一只胳臂不断被对方扯动。 「姊姊……呜呜呜,姊姊快起来,呜呜……不要死……姊姊起来……」 一道带着恶意嘲弄的女子笑音响得刺耳。「还叫姊姊呢?喊得可真亲热。说实话我也不想见她死,送她进山腹,可是盼着出身不凡的她能有所作为。」啧啧两声。「结果是我太高看她体内的白族血脉,仅差一步就可大功告成,临了却还是折在山腹中。」 「呜呜……姊姊起来、起来——不要死!起来!」她边哭边试图将人驮上瘦弱的肩背,但屡试不成,仍执拗地一试再试,被她既拉又扯的姊姊依然动也不动。 楔子二 「你这孩子果然痴傻得可以,嘻嘻,她都气绝多久了?离开山腹到现下已整整一日,早都死透了!」略顿。「若非见她屍身完整,竟未被毒物蛊虫撕吞入腹,我才懒得连她一并带出,这其中定有因由,不过我想嘛……嘿嘿,既确认她已死绝,那因由必是出在你身上。」脚步声慢腾腾踱近—— 「小痴儿,你在青族『魇门』的山腹中待足了三天三夜,除跌破额角、磕伤下巴、蹭破两掌和双膝的皮肉,可说是全须全尾撑到底。你可知这代表何意?」刻意放柔的语调令人颈后泛麻。「意思就是说,炼化大成,仅你够格儿成为青族『魇门』最纯、最毒的『蛊人』呢!既是『蛊人』,亦是『药人』,你这味『药』独属咱们门主一个,嘻嘻,咱们门主大人需要你来以毒攻毒,小痴儿开心不?你就要为门主大人效力了,只有你才有的殊荣啊。」 蓦然间,男人略单薄的嗓声插进—— 「罗唆个什么劲儿?既确定那女的已气绝多时就丢回山腹里,或丢下鹰嘴崖壁,别放在那儿碍眼。」一顿。「把那个小痴儿带过来。」 「嘻,阿绮这就照办。门主此次以毒相攻,定能再驻颜二十年,保雄风不坠。欸欸,阿绮只恨自个儿底子不好,成不了门主的药,只能眼巴巴见着别人受宠,门主可不能对谁上瘾,要不……要不,阿绮可要吃醋了。」女子回答「魇门」门主的语气,不完全是下对上的口吻,倒有一股亲昵味,足显二人关系不一般。 门主大人冷哼了声,似觉不耐烦,女子这才探手去抓人。 痴娃儿的叫声瞬时高扬,尖锐凄厉。「不要不要!啊啊——不要!姊姊起来、起来!你起来!起来!啊啊——」 「给脸不要脸吗!」 清脆的甩巴掌声响起,连响好几记,打得那激烈反抗的尖叫声变成无意识的呜呜哀鸣。 听,有谁在唤你,哭得那样伤心…… 两耳能听,眼皮却似有千斤重,怎么都掀不开。 呼吸。一吐一纳。只要记得呼吸,一切都会好转。 她被弄脏了,她们都被弄脏了,本该青春娇嫩,如今全折在那山腹中。 一路以来直到此际,叫声凄惨未止,哭声直擂她耳鼓,如以冰炭置我肠啊,她腹中既寒且热,反反覆覆煎熬,痛到几乎要将她活生生绷裂。 活生生……所以她确实活着,所以,不要忘了呼吸。 一股气撞开无形关隘冲进胸肺中,她上身猛地拱高,双眸陡睁。 「你没死!」那名叫「阿绮」的女子骇然大叫。 「姊姊……起来……姊姊……」 她循声看去,看到那一具不满十三岁的小身子被男人粗暴地压在身下,衣不蔽体,满脸是伤,细瘦到彷佛一折即断的四肢仍兀自挣扎。 不要……不要啊! 她的心如遭利刃挖剖,气血翻腾,痛与愤怒在神魂深处爆开。 砰!轰隆隆—— 「门主?!你——你做了什么……啊!」女子惊惶的质问陡断,刹那间倒下。 不仅女子倒地不起,正在作恶的门主大人亦瘫软在大榻上,五官扭曲,七孔流血,半裸的身躯不住抽搐。 她不清楚事情的起因与细节,只隐约晓得是自个儿这具身子起了某种异变。 但,无妨,异变就异变,她还活着啊! 她还能救到她在意的人儿,变得再脏也无所谓。 踉跄起身,把同样晕厥过去的小小姑娘吃力地驮上背,背着人往外逃。 六岁时候被强行掳回,困在「魇门」十年,她无时无刻都想着要逃,这十载岁月没有白白浪费,她早将青族「魇门」所盘踞的这座双鹰峰摸了个彻底。 往山峰底下逃,极难有活路,「魇门」大小门众遍布双鹰峰,严守各个出入口,往底下走等同自投罗网,所以只能往上。 往上。 爬到位在顶端的鹰嘴崖壁,从那制高之点纵身一跳,夏汛频发的时节,峰底下的那条险川水势最为汹涌…… 倘使身坠湍急浑浊的川流中,只要记得紧紧保着一丝清明,随波逐流而去,由着湍流将她俩带得远远的,也许……也许更有活命的机会! 此时此际她求的已然不多,仅希冀这一路爬上崖壁,不教任何人发现。 「姊姊起来……起来啊……不要死……」 趴伏在她背上的小姑娘似醒未醒、模糊呓语,令她泪湿双眸,肤底又隐隐欲要蹿出什么。 她不忘呼吸吐纳,卖力地呼吸吐纳,强将那古怪感觉压下。 她低声应道:「好,不死,咱俩儿都好好活着吧,不死的……姊姊起来了,我们一块儿逃,一块儿活。」 老天终于肯垂怜这一回,往鹰嘴崖壁一路爬上,竟通畅无阻,不见半个人影。 而双鹰峰下……彷佛乱作一团。 感觉好多人往峰底下奔跑,叫嚣与怒喊声隐约传来,她不知发生何事,亦没多余心思去弄个清楚明白,却晓得双鹰峰下越乱越好。 就让那些人乱去吧。 越是乱,越无谁留意她们两人的去向,更能教她俩成功出逃。 「莫惊,姊姊会护好你的。」 「姊姊……姊姊起来……呜呜……起来啊……」 背上的瘦小人儿像还在胡乱梦呓,她听着,牵唇笑了笑,眨掉泪,立在鹰嘴崖壁上仰望清朗朗的天际。 「别哭啊,待逃出,姊姊亲手做蜜枣糖糕给你吃,那是我阿娘教过我的,也是我阿爹和姥姥最喜爱的小食,我一直记得,记得那样清楚……姊姊做给你吃,好不好?」 「呜呜呜……」哭声原本持续着,忽而转弱,弱弱响起一声。「好……」 她唇角笑意更深,负着小小姑娘再无言语,一跃而下。 第一章 【第一章 清粥有浓意】 半年后。隆冬时节。 天朝帝京连飘好些天小雪,雪势虽不大,但连日的雪量叠在一块儿亦颇为惊人,千家万户的瓦顶全积着厚厚一层白雪,种在富贵人家庭院里的松柏尽管长青,为防被雪压坏枝桠,还得架网吊绳、仔细养护。 但长在城北贫民巷外的两棵老松就用不着谁照看。 未经人工修整的粗枝与针叶随意生长,许是贫民巷这儿「地灵人杰」,野生的老松不见松柏惯有的苍劲姿态,也无诗人或词人作品中所描述的那种孤高气节,就是从容闲适地杵在那儿,不太笔直的松干甚至还带出一点点懒痞的气味。 两棵懒洋洋的老松宛如一对门神,一左一右立在烙饼摊头的两边。 这「乔记烙饼铺」在城北已是四十多年老铺,店主从二十岁年轻小伙子的时候卖起北方烙饼,一卖卖成乔大叔,再卖卖成乔大爹,如今则成了人人口中的乔老爹。 乔老爹前些日子老寒腿的毛病大犯,双膝疼得起不了身,唯一独子又在外地走商,没打算接手家里这份营生,眼看烙饼铺子非收摊不可,谁料才过半个月,摊子重新开张。 店铺里,靠右边老松那儿操持原有的烙饼生意,由乔家婆媳二人顶起半边天,老爹手拄拐杖帮忙看头顾尾,而左边老松这一头则兼卖粥品。 借着「乔记烙饼铺」的地儿摆摊卖粥的是一双大小姑娘,说大其实也没多大,那长相清秀、眉眸温婉的姑娘顶多十六、七岁,带在身旁一块儿过活的小妹子瞧起来更稚嫩,听说刚满十三,欸,但那身板也太过娇小,加上面嫩得很,怎么瞧都像个十岁娃娃。 那女娃娃模样甚是好看,正宗的美人胚子,比五官秀气的姊姊漂亮许多,可惜啊可惜,偏生是个智能不足的孩子,寻常时候沉默寡言得很,一旦发脾气执拗起来,同一句话能重复再重复地说个没停。 外头,小雪持续轻落,天方透亮的清晨尤其寒冷,冻得早起的行人们脚底冰透,指尖发僵,但见「乔记烙饼铺」里冒出团团白烟,又闻到一阵阵的食物香气,即使五脏庙不饿嘴都得馋了,铺头里里外外共十来张小桌,全座无虚席啊! 「乔老爹,您那一手揉面团和烙饼的功夫,咱瞧大娘子学得颇好,这不还有乔婆婆压场,您啊还是悠着点,坐下来歇歇腿吧。」老顾客挨着摊边落坐,借热气烘暖身子,边大口吃着热呼呼的饼子,边跟店主人闲聊。 得了老顾客称赞的乔大娘抬头笑了笑,往热窑里取饼的两手可没停。 一名常客接着道:「乔记烙饼是好吃,越嚼越香,但光啃饼子啃到喉头都发干,如今兼卖清粥,半张烙饼配上一碗热粥,吃得恰恰好,便宜又管饱。」 「可不是普通清粥那么简单,它叫『五白粥』,有名堂的。」乔家婆婆推了张凳子给老伴坐,回身揉起面团,爬满岁月痕迹的褐脸露出朴实的笑。「这粥看起来清清白白,喝起来绵绵软软,熬粥的料和功夫可讲究了,说是能……能……咦?回雪啊,能那个什么呀?」小眼睛迷惑眨了眨,瞥向立在粥摊那儿往铁镬里搅动长杓的姑娘。 姜回雪秀气面容微漾浅笑,朝乔婆婆和几个一同望过来的顾客答道—— 「能补脾胃,有益肺肾,也能润润肠子。」 乔婆婆频频点头。「对!就是那样,还真是那样!开卖这碗粥之前,咱们一家老中少可都试吃过了,还连着半个月每早都喝上一碗『五白粥』入腹,成效甚好啊,尤其是咱们家棒头,都八岁大的孩子,一碗饭得吃上大半个时辰,胃口小得可怜,但自从喝这『五白粥』,果然健胃整肠,前后不过几日,都觉得个头往上蹿喽。」 老顾客「嘿」地一声,忽然拊膝笑道—— 「莫怪啊!落脚在咱们这一带的人,靠的多半是卖力气过活,得吃饱才能上工,还得赶点赶时,毕竟做得快、做得多,才能多赚几个子儿,真大忙起来,停工吃饭的时间都舍不得浪费,常囫囵几口就把整张大饼解决,闹得胃肠都不好了,头疼的是……连出个恭都得三催四请、求爷爷告奶奶,但妙的是,昨儿个咱出得甚好甚顺,今日听婆婆这么说,总算找到因由,您家小孙子是喝粥喝到开胃,咱这是喝粥喝到肠子都变润滑了呀!」 老顾客这番话引得众人大笑,认真煮粥的姑娘嘴角也跟着翘起。 城北这一条弯弯绕绕、绕出一方天地的长巷是帝京百姓口中所说的「贫民巷」,原本的巷名颇文雅,叫「松香巷」。 会被喊作「贫民巷」,原因无他,城北这里确实是穷困人家的聚集地,加上天朝建国至今,几次水灾、旱灾造成百姓们为避难而流动,当初进到京城寻求庇护的难民们全被官府安置在城北,好些人安顿下来重新开始,而从「有」到「一无所有」,要再起头自然辛苦许多。 庆幸的是吃得了苦,还能耐足性子一步步往前,这些年天朝一无战事、二无天灾,城北贫民巷里的人们吃苦耐劳挣出属于自个儿的一小块天地,早将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虽说粗茶淡饭上不了富裕人家的席面,但也算得上丰衣足食。 只是这儿的百姓多以劳力维持一家生计,苦力多,挑夫多,脚夫也多,说话粗鲁不经修饰的人多了去,此时「出恭出得甚好甚顺」、「肠子变润滑」的话一出,几个苦力汉子不禁大笑接话—— 「被你老儿这样一提,俺这屁眼都有些守不住啦!」作势摀臀。 「娘的咧!你还真别说,咱还真觉得肠子蠕动得飞快,底下的口子快泻了啊!啊啊啊——不成不成!乔老爹,您家的茅房借一下先!」道完,起身往铺头后院急奔。 扯到这般「不雅」话题,围在热烟和食物香气不断冒出的摊头前进食的人们丝毫不以为意,仍然该吃就吃,该喝就喝,笑得更乐。 突然—— 「给钱!」脆嫩却执拗的女娃儿嗓音暴响。 大伙儿闻声望去,就见离摊子最远的那张方桌原坐着三名壮汉,此时三人起身正要离去,而一向安安静静、帮忙姊姊收拾客人用过的空碗并整理桌面的痴娃儿正揪住其中一名壮汉衣角,鼓圆双腮对峙。 「你……你们给钱!粥一碗五文钱,饼子一张五文钱,姊姊教过默儿的,共六碗粥、三张饼……那、那要四十五文钱,你们给钱!给钱啊!」用力跺脚。 「哟!希罕了,竟有人敢跟老子讨钱?」三人中身材最为魁梧的壮汉立在那儿,双臂好整以暇盘在胸前,面上抖着横肉。 在场原是笑得欢畅的众人忽地静下,乖得跟畏寒般缩成一团的鹌鹑似的,大气都不敢喘。 这三名壮汉是赵庆莱赵员外的护院。 说「护院」是好听了,其实就是赵庆莱养的打手。 姓赵的仗着财大气粗,陆续买下城北几条街的店面,连这贫民巷里也有他的地儿,不少人靠他吃穿,在他经营的茶楼饭馆、赌场和货行里做事。 第二章 赵庆莱在城北这儿实是一霸,向来蛮横,底下的人狐假虎威跟着使横,这般的事司空见惯,众人能躲便躲不愿多生是非,只是今日偏来个不依不饶的—— 「给钱!你们给钱!」 「默儿!」姜回雪唤了妹子一声,赶紧放下杓子跑过来。 她把一脸固执的小小姑娘塞到自己身后,挺直背脊,对壮汉们微微颔首。 「我家小妹还是个孩子,三位大爷大人有大量,莫要怪罪。我这卖粥摊子刚开张不久,今日三位特意来捧场,这几碗粥权当小女子的一番心意,还请三位爷往后多多关照。」适才见这三名壮汉出现,乔婆婆暗皱眉头,已偷偷把对方底细跟她提了。 恃强凌弱。三人明明也是贫民巷出身的人,却欺负起自己人。 此时听她如是道,乔老爹一手挥着,也连忙扬声。「不收钱不收钱,是一番心意呢,多多关照啊!」 那魁梧汉子粗眉挑动,五指摩挲着布满短髭的下巴,怪声怪气道:「你这小女子的一番心意吗?」嘿嘿笑,装模作样叹气。「欸,究竟是怎样的心意,咱怎么就没收到?铁三,你收到了吗?老六,你呢?」 被点名的其他两名壮汉纷纷摇头,脸上尽是懒惫痞气,嘴角要笑不笑,眼珠子倒是发亮地转啊转,仔细打量起姜回雪。 魁梧汉子用力点了下头。「瞧,没人收到啊,你让咱们哥儿三人怎么关照你?」 一旁的两名壮汉跟着起哄—— 「心意嘛,说难不难,说简单那是再简单不过,合咱们几个心意便成啊!」 「噢,那咱们几个的心意是啥呀?」 「首先,先喊几声『情哥哥』来润润耳。」 「然后呢?」 「然后……嘻嘻……嘿嘿……哈哈……自然是这儿摸摸、那儿给揉揉,再往那个什么小地方香个几口。」 在场,多数的人选择低首垂眼,敢怒不敢言,有两、三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捏紧双拳欲要出头,也被一旁的长辈或亲人给死死扯住。 倒是乔家老爹和乔婆婆已跟姜回雪姊妹二人相处出一些情谊,见不得姑娘家受欺侮,忙跳出来相护。 「你们三个都是城北贫民巷里的孩子,你家老爹当初干的还是挑粪的活计,你家老娘亲……啧啧,那出身咱都不好意思说也不想多说,还以为自个儿多高贵?一天到晚欺负同乡同里的百姓,有意思吗?好意思吗!」乔婆婆腿脚较老伴利索,抢在乔老爹之前冲到姜回雪身边,把内心不满豁将出去。 岂料接下来一团混乱。 魁梧壮汉大抵是被乔婆婆的话踩中痛脚,瞬间满面涨红,他双目怒瞠,大吼一声,钵大的拳头已挥将过来。 「婆婆小心!」姜回雪惊呼,本能一个反身将老人家护住,小腿却被方桌桌脚一绊,她脚步踉跄,抱着乔婆婆倒地,反倒躲过那记重拳。 「姊姊……姊姊起来!姊姊起来!啊啊啊——」小小姑娘突然发狂,哭得涕泗纵横,扑上去抱住魁梧壮汉的大腿张口就咬。 「默儿快松口!」姜回雪回眸瞧去,脸色发白,见其余两名壮汉起脚要把默儿踹开,她根本不及起身,仅能四肢并用爬过去试图阻止。 事发至此,旁人再隐忍也实在看不下去,好几个人都已站起,边斥喝边撩高袖子打算大干一架。 然,壮汉们的暴行,姜回雪没能阻止。 被激起血性、豁出去想痛快干架的几名年轻汉子也没能阻止。 成功阻下这一场恶行的,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凳子。 木制的方凳从店铺里头飞出来,也不晓得掷凳之人是如何使的气力,那劲道使得是恰到好处、妙不可言,竟能「一凳打三汉」。 直到击中第三人,凳子才骤然碎裂,爆喷的木屑扎得恶汉们满脸鲜血。 姜回雪这时已揪住默儿,坐在地上抱紧那不住发抖的瘦小身子,柔声安抚。「没事的,姊姊起来了,姊姊没事,默儿莫惊,没事的,一会儿给你吃蜜枣糖糕好不好?别怕……」 她忙着稳住怀里的小人儿,没瞧见众人目光全往她身后移去,数十双招子一同瞪圆,瞬也不瞬望着从里边走出来的高大男子。 「哇啊啊——谁?是谁?」 「娘的使什么阴招?哪来的混帐王八蛋!」 「敢这么偷袭老子,不想活了吗……呃、呃……咳咳咳——」 遭方凳「伺候」的恶汉们原还恶狠狠撂话,可等到两眼一定睛,看清楚此际从店铺里徐步踏出的人是谁,登时岔了气,扎了满脸的木屑也都忘记要拔。 攀上赵员外这根富得流油的「高枝」,他们兄弟三个在外头作威作福惯了,但之所以能在这天子脚下的繁华帝京横行霸道,那是他们十分清楚哪些人能欺、哪些人不能惹,柿子挑软的捏啊,这道理他们懂。 只是……今儿个怎就撞在这尊「大瘟神」手里! 据闻,对方幼时习武略有小成便追随师父进「三法司衙门」办差,在「六扇门」里磨练整整十载,其间亦为了数桩大案,随着身为「天下神捕」的师父几回走踏江湖,足迹遍布天朝与邻近各小国,就为了将罪犯逮捕归案。 而不久前,对方才从皇帝老子那儿接下「天下神捕」的玄铁令,让他家已上年岁的师父得以在帝京老宅安居,过点清闲日子。 前任「天下神捕」穆正扬的大徒弟,现任「天下神捕」的名号加身,他——孟云峥。这般嫉恶如仇、凛然正派的人物,对他们这种一贯狐假虎威、为虎作伥的人而言,不是「大瘟神」还能是什么? 所以,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跑啊! 魁梧壮汉起脚先跑,两名同伙这才被天雷击中似的跳了起来,追在魁梧壮汉身后急撤。 「乔记烙饼铺」这头,里里外外仍一片凝肃,好些人望着那三道飞逃的身影,又调回视线望向孟云峥,来来回回张望,似要催促什么又说不出口。 身为「天下神捕」的男子终于沉静启嗓—— 「乔婆婆,摔坏的凳子和方桌,我再赔给您。」 才被自家媳妇乔大娘搀扶起身的乔婆婆怔了下……被摔坏的只有一张凳子啊,桌子不都好好的?老人家甫这么想,就见孟云峥一手抓住桌脚举起方桌,丢出。 丢掷的手法朴实无奇,就直直丢出去,也没见他多用力,方桌飞出几丈远,使的同样是「以一打三」的路数,方桌在重重击中飞逃的三名恶汉后碎裂,乱喷的木片和木屑直往三人的虎背和腿上扎。 但这会子没听到他们鬼吼惨叫,因三具壮硕身躯直接趴倒在地,被砸昏了。 「好!」、「好样儿的——」、「了不起!」烙饼铺和粥摊这边的众人爆出叫好声,把桌子拍得啪啪作响以示内心之畅快。 「孟爷一出手,一拿一个准,岂能容他们猖狂!」 「什么一个准而已?是一拿三个准,随手这么一抛,能打趴整遍呢,这才叫大快人心啊大快人心!」老顾客大声赞着,两手还跟着当空比划,突然一顿,想起什么似—— 第三章 「是说……孟爷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从店铺里现身?」抓抓下巴,表情疑惑。「咱今儿个一早就挨在炉边等着乔记出炉的第一张烙饼,还喝了姜姑娘煮出的第一锅热粥,就没瞧见孟爷您啊,唔……究竟什么时候来的……」咦?等等!莫不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怎么对方那张刚正面庞好像变得……更严峻? 老顾客眼珠一溜瞥向乔老爹和乔婆婆,乔家老夫妇俩也不知为何,很自然而然又鬼使神差地把目光移向姜回雪,然后觑见孟云峥竟也垂目看向人家姑娘。 姜回雪还坐在地上,偎在她怀里的小默儿已平静下来,只是小手仍揪着姊姊的襟口不放。 大伙儿朝她投来的目光疑惑中带好奇,姜回雪被瞅得脸蛋微赭,又与孟云峥那双深目相接,她心间怦怦重跳,唇张了张却不知怎么说。 「他来……天还没亮……就来。」细细哑哑的嗓音泄出。 姜回雪先是一愣,才发觉是怀里的小人儿开口说话。 「他每天来、每天来、每天来……」默儿吸吸鼻子,抬起犹带水气的大眸,明明是怯生生的,两眼锁住孟云峥时又有那种执拗神气。「来……来蹭吃。」 ……蹭、蹭吃? 闻言,众人瞠目结舌,连在嘴里嚼着的烙饼都要掉下。 被指责「蹭吃」的高大男人尽管七情不上面,额角却隐隐抽跳。 被瞧成「苦主」的姑娘家不及把自家小妹的嘴给摀了,只能内心叹气,抿唇苦笑。 两个时辰前。 隆冬凌晨,日阳未起,天色一片沉郁墨蓝。 灶房里点起烛火,晕出小小一圈暖光,起得甚早的姜回雪开始忙碌起来,动作俐落地往小灶里摆进几根柴薪,在灶炉里造出让风易于流动的空间,引了火苗,煽燃,火舌在木柴上哔哔啪啪跳起,没多久就把小灶烧得火热。 她净净手,往铁镬里加清水,再把淘洗好并浸泡了一整晚的米粒倒进逐渐水滚的铁镬中,调整好火势,慢慢熬粥。 城北松香巷这儿尽管得了「贫民巷」这颇可怜的封号,对于初来乍到不过几个月的姜回雪而言,这松香巷里的人家实也将自个儿的小日子过得挺有滋有味。 例如她选择落脚的这个大杂院,前头出去接的是乔记烙饼铺的店面,也是她如今摆摊卖粥的小地儿,后头出去就是大伙儿共用的中央院子,还打了一口井,虽说几户人家同住大院里,但各家有各家的小灶房和浴洗用的小间,生活起来既保有一些隐私,亦觉多人热闹。 这个地方、这里的人,令她忆起六岁前的生活,具体的人事物自然已记不清,却是一种感觉,是她曾被剥夺的、睽违了许久的,那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她想默儿该也是喜欢的才是。 在此居下,小小姑娘开口说话的时候变多了,即便如以往那般静默不语,细致眉眸间也是安详的神气,而非戒惧。 那个男人到来时,她正依序将淮山、杏仁、莲子等具温补功效的干货加入大镬里,手中的长杓仍徐徐搅动,搅啊搅的,心微动,好似不经意般往灶房外瞥了眼,就见那道高大强壮的身影静伫在门外。 男人一袭偏黑的藏青色布衫,是他惯穿的深颜色。 他腰间系着皮制黑带,肩线既平且宽,显得腰身线条格外的精劲俐落,高大结实兼手长脚长的他杵在那儿,几乎填满整道小门。 这般大冷天里,也不见他多加一件轻裘或披风,黑发整大把束在背后,两鬓却有几缕发丝逃脱那随意的绑束,垂荡在宽肩和胸前。 这些天她发现……他其实有点鬈发。 真的只有一点点鬈而已。 但那些略带弯度的发丝从他鬓边散下,荡在两侧颊面时,在她眼中看来,总能将他年轻却过分峻厉的脸庞柔化不少。 欸,这些天,只要时候一到,她的小灶房外就会来了他这一位访客。 一开始他是来松香巷这里点拨孩子们武艺的。 据闻他之前在「六扇门」当差,如今又执「天下神捕」的玄铁令办案,忙得不可开交是意料中之事,但只要人在帝京,总会匀出时候过来松香巷授武。 而且不仅他一个这么干,他还有一个师妹同他一样,得了空就会过来教孩子们习武。 习武的孩子里也有乔老爹家的小孙儿棒头,那一日孩子们练完武,乔老爹烙了好几张饼让饥肠辘辘的孩子们垫垫小肚皮,她那时正为粥摊的开张做准备,熬出一大锅「五白粥」请大杂院里的左邻右舍试试口味。 她本以为地位高高在上的他应是瞧不上这一碗外观平淡至极的白粥,谁料他却是…… 「听说是试食,可否跟姑娘讨一碗?」 甫结束授艺的他来到她面前,眉目严肃,言语有礼,跟她要了一碗粥。 当她盛好粥递上,他定然察觉到她十指在颤抖、气息不稳,那碗热腾腾的粥没溅洒在他身上,她都不知自个儿是怎么办到的。 他一口接着一口,从容进食,不一会儿就把热粥喝了个底朝天。 递回空碗时,他对她的粥没下半句评语,仅道了声谢。 她说不出心里滋味,是有些失望,也有些惶惑,觉得这一碗粥没能合他胃口,实有些不好。 她万万没料到,他自从那一回试食过后,竟开始往她这儿跑! 前后算来已有月余,几乎是每日凌晨时分,灶房里冒出团团炊烟时,他人就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大杂院里。 此时见男子如她所料杵在那儿,姜回雪心头一暖,不禁扬唇。「还得再候上一小会儿,里边暖和许多,孟大爷先进来坐吧?」 孟云峥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举步踏进,非常熟门熟路地从门后拉来一张方凳落坐。 这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灶房对姜回雪来说原本很刚好,所有器具和食材都放在她伸手可及之处,但多出一个大男人后,尽管他很安分地就定位,姜回雪仍觉周遭顿时有些紧逼。 暗自深吸口气,她将注意力放回灶上,再次控着火候,做最后收尾的细熬,这一道功夫能让加入清粥中的温补之物绵软化开,更易被肠胃吸收。 「久等了。」她舀起刚熬好的第一碗粥,送到男人面前的小桌上。 用来盛粥的宽口陶碗着实不小,相较她每日摆摊盛给其他客人所用的碗,要大上两倍有余,自然所盛的粥量也多出足足两倍。 这似乎已成两人之间某种……嗯,明明微不足道又彷佛别具深意的习性。 给他专用的碗,比旁人大,为他盛的粥,永远比别人多。 等等!今儿个这一碗「五白粥」,她好像盛得更多,多到快满出来! 「呃……太沉了,不好以碗就口,用调羹喝吧。」赶紧送上一根小木杓,她脸蛋原就被灶间热气烘得红扑扑,此际双颊上浮现的两坨红晕变得更明显。 「多谢。」孟云峥头一点,声微沉。 「嗯。」姜回雪也点点头,见他持着木制调羹开始进食,她则转身去收拾灶房,把等会儿摆摊需用上的东西全数备妥。 第四章 偶尔……真的是偶尔,她双手忙碌着,眼角余光会不自觉飘向他。 没法子的,他太具存在感,进食的姿态又那么……那么赏心悦目。 他坐姿端正,挺胸拔背,在举起调羹至唇下时,他下颚微动,噘起嘴吹凉食物,然后再往唇间送进……从舀起一口粥到吃进肚腹,他敛眉垂目的神态好专注,好似她送上的是什么珍馐美馔,需得仔细品嚐。 他安静喝粥,她边忙碌边假装自个儿很淡定,通常就是这样了,之后他会在空碗边留下几枚钱银,在大杂院里的其他人觉察前起身离去。 一碗粥五文钱,他总是多给很多,她之前想退给他,他也不收,转身就走,也许正因如此,她盛给他的粥才会越来越满吧。 想着,嘴角不禁翘起,她眸光再次飘了去,竟与他四目相接! 她心神一凛,但没有惊慌失措撇开脸,却是红着脸对他腼腆牵唇。 「孟大爷别再付粥钱了,昨儿个留下的那锭银两都够买好几大锅的『五白粥』,别再留钱下来……要不……要不明儿个你来,我多做几块蜜枣糖糕让你带走,孟大爷可以留一些自个儿吃,也可送人。」想对他聊表谢意,又觉自己能回报的东西实是寒酸,语调不由得有些情怯。 岂料—— 「我明日不过来了。」低沉的男嗓徐缓荡开。 忽听眼前男人这么说,姜回雪五官微僵,竟依凭本能问出—— 「孟大爷又得离开帝京出外办差是吗?这回要往哪儿去?仍是西疆域外吗?」 她连三问,嘴皮子动得比脑袋快,问完,脸上表情更僵。 「呃……那个……前些时候孟大爷返京,来松香巷授武,我是那时听人提及,说孟大爷在外头的差事肯定完结了,所以才能回来瞅瞅大伙儿……有人说……说你是从西疆那儿回来的。」 想粉饰太平,说话却结结巴巴,庆幸孟云峥并未执着于她的说词,望着她的那双峻目虽深静却还有些软意,似乎不觉被她冒犯。 「依孟某看来,姜姑娘应是出身于西疆一带吧?」 姜回雪蓦地握紧十指,不知自己的两丸瞳仁正细细颤动,听他徐声又道—— 「姑娘的这碗『五白粥』,孟某曾在西疆吃过几回,在当地算是寻常可见的吃食。」略顿,语气更缓。「再有,你姊妹二人的模样与汉家女子多有不同,肤泽偏白,瞳色略淡,发色在天光下黑中带红,说话时则有一点点的软糯腔韵,这些都与西疆女子颇有雷同。」 外貌模样和说话腔调,本就难以遮掩完全,他看出的这些也算不上什么事的,不是吗?姜回雪暗自调息定心,腼腆笑弧再次在唇角荡开。 「便如孟大爷所说,确实是这般。」她深吸一口气,再度浅浅扬笑。「老家……老家那儿没有亲人了,仅剩我跟妹子两个相依为命,既无田产也无房宅,生计难以维持,所以就决心赌上一把,姊妹二人随……随一支走商队伍来到帝京。」 闻言,孟云峥神色微沉,点点头。「如此看来,你是带着妹妹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才能在这帝京安顿下来。」 她垂下双眸,也跟着点点头。「嗯……是啊,是很长、很长的一段路没错,但……但全赖有贵人相助,如若无他,我们姊妹俩真要走投无路、衣不蔽体地饿死在荒野里,全赖有他,才有后来的活路……」 姑娘家此际语调如吟,十分温柔,连五官神态都柔情似水,彷佛提及那位贵人,带暖的心底便要涌泉不歇,令一旁静观的男子不禁好奇挑眉—— 这位姑娘家口中的「贵人」,究竟施了什么恩? 对姑娘家而言,又究竟有多金贵? 【第二章 是要报恩的】 半年前。西疆。 天朝与西边部族和小国交界的域外一带,奇特地势造成独特的天候,每每过午时,山上始降云白冰霰,即使正值夏季,只要日阳西沉了,风开始刮起,犹能让人冷到齿关直颤,皮肤发青。 从鹰嘴崖壁上纵身跳下,夏季大发的水势一下子将她俩吞没。 姜回雪没有徒劳无功去挣扎。 她仅是紧紧拉住小默儿,随水势去带,让身躯适应这左突右冲的推送卷袭,在随波逐流中将头挺出水面,一呼一吸,不忘吐纳。 湍流从高处往下,随地势一段段激奔、急旋、瀑泄,不知将她们带出多远。 姜回雪只觉冻到快要失去知觉,直到有什么东西咬住她的发,揪得她头皮生疼,她神魂一凛,陡地扯回几乎要飘远的意识。 脑子还不太好使,她两臂已用力去抱,发现默儿就在臂弯里,没有分开,她心头更定,头皮却又被扯了一记,一道低沉男嗓随即传出—— 「大聪,再贪吃也不能这样,那是头发,不是水草,别乱啃。」 兽类呼噜噜的喷气声在耳畔响起,姜回雪立时感到头皮一松,长发覆面。 她张开双眸,从湿漉漉的发丝缝隙中看去,她与默儿已被水势带到下游河畔,抬高双眼仰望,囚了她十年、如拔地而起的双鹰巨峰就在面前。 此时峰脚下似大战方歇,或近或远处倒下不少人,更有十数人遭到活逮、綑绑在一旁,而穿着兵勇制服的年轻汉子们在场上来回忙碌,救治受伤的自己人,并搬运屍身依序摆妥。 今日所有人往峰脚下奔,闹成一团乱,无人阻挠她逃上鹰嘴崖壁,原来是因官府大阵仗前来剿匪吗?所以老天……老天终于肯开眼了?姜回雪正模糊想着,一声粗嗄喷气又喷在她满头湿发上,似颇为不满地使性子。 她拉回视线,心头小惊,因近距离对上一颗黑乎乎的巨大马头。 男子低沉嗓音再次扬起,带着点无奈。「是。是我误解大聪。你不是贪吃啃人家的头发,而是怕对方会随水流飘走才赶忙出嘴相救,咬着发将人拖上岸。」 「呼噜噜——」喷气加一声重重趵蹄。 「你定要这么跟我较真吗?」叹气。「是。是我错。待正事办完,我再请阁下喝酒总成吧?」 姜回雪听到大马又呼噜噜喷气,这次喷得小声了些,似乎肯接受男子的「赔礼」了,然后它慢腾腾踱到一边喝水。 紧接着,隔着湿透的发幕映进她眸底的,是两条套在黑色劲装中的长腿,长腿下方是一双套着黑面功夫靴的大脚。 那男子对她道:「姑娘可有受伤?能自行站起吗?」 喉中紧涩,她咬咬唇忽觉难以成句,只能先摇摇头。 他又问:「你怀里的小姑娘,可否放下来让在下看看?」 「姊姊……姊姊……呜……」 怀里的小人儿不知何时醒来,抑或仅是迷糊哭泣,那细瘦小臂突然反手将她抱紧,脑袋瓜直往她怀里钻,姜回雪浑身一颤,本能地将人搂得更紧。 她全然未察,自己此刻的姿态充满防备,戒慎恐惧着,怕有谁要来相抢似的。 第五章 一名兵勇健步跑近,对伫立在她面前的男人快声禀报—— 「神捕大人,双鹰峰的洞牢中寻到十三名少女和七名少男,瞧他们身上服饰,极可能是这一带几个部族陆续失踪的孩子,之前各部族的族长领着人互通声息、互助协寻,也报到管辖这一带的地方官府来,如今终于寻获,只是……情况……不好……」快语说到最后不禁顿了顿。 青春正茂的少男少女落入这一群为非作歹、杀人不眨眼的悍匪手中,会遭遇到何种对待,且还被带走这么长一段时候,情况会有多惨,不必多想亦知。 男人仅问:「可有活下的?」 兵勇深吸一口气。「二十具……尽是残屍。」 姜回雪背脊凛颤,寒意拓向四肢百骸。 那二十名少男少女,她曾在双鹰峰上遇见过…… 她与他们的眼神曾有交集,是那样空洞无神,绝望到令她脚底生寒,彷佛终有一日她也会变得跟他们一样……而如今,二十条命全没了,无一活下,还被那些人玩弄成残屍…… 她闭眸,难以克制的,喉中滚出一声痛苦哀呼。 忽而有一物落在她瑟瑟颤栗的肩头上,暖意覆身,令她骤然掀睫。 男人不知何时已对那兵勇交代完结,他此刻矮下身,就蹲在她面前。 她看到他的脸,刚毅如刀凿而出的轮廓,看到他对着披头散发、狼狈至极的她温徐勾唇,两边峻颊微捺,看到他浓利剑眉下的一双眼,深邃有神,看到那当中的清正和仁厚。 「姑娘是无路可逃,最终才带着妹子跳进湍流,望能顺水而下,是吗?」 他这是把她与那变成残屍的二十名少男少女视作同一挂。 可说到底,并没错。 他说的没错。 她垂下眼,僵硬地点点头,下意识扯紧他方才为她覆上的厚实披风,把自己连同怀里那衣不蔽体、双腿裸露的小身子裹得严严实实。 「在下姓孟,天朝帝京人士,今日是为剿双鹰峰的山匪而来。」不愿再惊吓到她似的,他没有碰她,亦未再趋近半步,声沉却温和道:「除当地官兵,临近几个部族亦遣了不少好手前来助拳,当中有男有女,孟某先请一位随行的大娘过来照看你姊妹二人可好?」像看出她的惊疑,他顿了顿,淡扬嘴角—— 「姑娘瞧着似乎无碍,但你怀里的小妹子还需仔细察看为好,再者,日头即将西沉,届时双鹰峰此地冰霰陡降,你姊妹二人全身尽湿,不寻个温暖所在过夜,如何可以?」 ……如何可以? 是啊,从鹰嘴崖壁上纵身跳落,她只想到要逃离那个牢笼,如今逃是逃了,接下来还得想法子活命,要活下去啊,不能够逃成功了结果却冻死。 当真是那样弄丢了性命,她还真没脸去见在天之灵的亲人们。 最终,她磨着嘴皮,瘖哑挤出声,对这位姓孟的年轻汉子道—— 「官爷……救命……」 在西疆域外的那一夜,她抱着默儿,瑟缩在男人给予的宽大披风中,在一位随队担任救护之职的沙奇大娘帮助下,她和默儿被安置在一个临时搭起的小帐包里,不仅如此,她们姊妹二人还洗了热水澡,得了两大碗热汤热食。 那位自称姓孟的年轻官爷好像位高权重又忙碌得很,她觑见了,连身穿官服的地方父母官都来跟他请示或商议,几位部族族长亦围着他说事。 所以,是很厉害的人物啊…… 而这一位看似严峻、不苟言笑的厉害人物,对待弱者却是极好、极具耐心。 那晚她搂着已熟睡的默儿蜷在帐包里,外边,野宿的人们燃起火堆,安排了人手轮番守夜,她思绪如麻,迟迟不能阖睫,看到他的身影淡淡拓在帐包上,就在外头低声跟沙奇大娘询问她姊妹二人的情况。 似瞧出她的戒惧,将她们俩托付出去后,他没再过来与她说话,却私下探问。 之后,双鹰峰这里的要务了结,他与地方官兵押着十余名山匪离开,她与默儿则被沙奇大娘领回家。 沙奇大娘的家位在一个小小山村里,村中,女人们负责看顾家中老小,种田、养蚕、织布,年轻力壮的男人们则多数出外走商。 她跟默儿在那个小山村里待了整整三个月。 不是不想走。 是因她们俩从鹰嘴崖壁上一跳,被激流乱带,造成默儿身上多处擦撞伤,左肩锁骨与两根胸骨甚至撞裂,她也是后来才发现,而她自个儿也没好到哪里去,看似无事,胸中气流却窒碍难行,暗自调息了好几天才将一口瘀血呕出。 再有,就是她体内起了未知的变化。 在青族「魇门」那座蛊瓮山腹中,她真觉自己是死去了,死而复生,才使得体内气血莫名……净化了?又或者说是完全异变? 那时落进浑沌,她彷佛在无间之境,听到姥姥同她说话—— 别忘了如何呼吸,姥姥教过你的…… 那呼吸吐纳之法,雪丫头,记得吗? 循着一条不知何时埋下的记忆的线,也许在那当下,她的躯体已受本能驱使,不自觉间用了姥姥曾教过她的「活泉灵通」,那是身为白族大巫的姥姥与万物神灵沟通时的一种内丹吐纳功法,幼时的她曾一次又一次练习,却从未进到姥姥所说的那种虚空灵境。 但这一次……她当真不知。 或者被迫至极处,无处可逃,无路可退,她的神与气瞬间突破一切,去到那个虚空。 体内异化的因由始终拿不准,但唯一确定的是,她体内的蛊、血中的毒皆遭克制,她花了些时候才意识到,那股单纯的力道来自她的自性与自身。 在以往,她一滴血能让生机盎然的花花草草立时转黑枯死,「魇门」拿她们这样的人养蛊制毒,她是「蛊人」,是「毒胆」,而历经一次「死而复生」,她竟变得跟常人无异。 她调息而呕出的那一口瘀血,其实是落在草地上的。 小草仍然绿油油。 她眼睁睁看着血渗进土里,屏息等着,双眸眨都没眨,结果一切皆寻常,她没把那一小块土地上的活物弄死或弄枯。 后来她又试过几次,甚至割手指滴血,混在水里偷偷拿去喂沙奇大娘养的鸡。 结果当真没事,公鸡依旧活蹦乱跳,啼声响彻云霄,母鸡咯咯叫不停,继续勤奋下蛋。 她想,若这般变化真起于「活泉灵通」,那许是她唯一能自救的法子。 「活泉灵通」,气从丹田生,行于四肢百骸,只要悟出诀窍,气能泉涌般不绝。要悟这个道,方法不难,就是不断、不断去练,最终能不能悟,得看机缘。 于是她把这套呼吸吐纳法拾回来重练。 全凭幼时那一点记忆,层层摸索,进展得十分缓慢,但并非全无收获,偶尔能察觉到那股具清涤之力的气血,克住了蠢蠢欲动的什么。 所以她和默儿皆需在山村里待下,默儿养伤,她则是努力适应「异变」的自己,越待越不想走,但,她们是非走不可的。 第六章 沙奇大娘家的小山村很好很好,有着她梦回幼年时所想望的一切,天好蓝,水好清,民风朴实,拂面的风永远都带着某种花香和令人心安的草青气味儿,只是小山村距离双鹰峰…… 着实太近! 那一日官兵剿匪,落网遭逮的十数人中,没有青族「魇门」的头目,那一具具被抬出摆放的山匪屍身里,亦不见「魇门」的在上位者。 青族「魇门」的这个「门面」做得极好,在外人眼中,双鹰峰是被一群无法无天的悍匪霸占,强抢豪夺,杀人如麻,如今剿了匪便完事似的,但拿着这群悍匪当枪使,隐藏在其后的最大忧患,若非曾深陷其中,又有谁能辨出? 一开始她头昏脑胀,诸事纷乱,不晓得要说,后来跟着沙奇大娘在小山村里安定下来,欲告知,又不知该跟谁提。 无人可说,一切便如鲠在喉,她最终说服自己,双鹰峰的山匪既然被剿,那青族「魇门」没了底下那些供差遣的大批喽罗,元气已然大伤。 只是忧惧仍爬满心头、挥之不去,很怕再待着不走,有谁会轻易寻来,要害了沙奇大娘,害了这座小小山村里的百姓。 之后,山村里的一支商队从西边域外收了几车炮制好的珍贵草药欲送往天朝帝京,她遂向沙奇大娘辞别,带着伤势渐癒的默儿随商队东行,远离双鹰峰。 离去之前,沙奇大娘特意交给她一小袋碎银和两张路引。 「姑娘别急着推辞,这袋银子不是咱们家的,是当日那位神捕大人孟大爷留下的,他托我看顾二位姑娘,留了银子说是要买些好药材和好吃的,让你姊妹俩养好伤、补补身子,呵呵呵,其实也被我使出去许多喽,哪,就余这些,你拿好,出门在外,往后要用上银子的地方可多了。 「还有这两张路引子,孟大爷想得周到啊,那晚深夜他来探问,我自是把姑娘的状况跟他说明,得知如今就剩你姊妹二人相依为命,身边无一物傍身,往后也不确定在哪儿落脚,孟大爷便在离开此地之前讨来这两张,你们带在身上也好应付这一路的进城盘查。」 沙奇大娘是她和默儿的贵人。 姓孟的神捕大人更是。是贵人中的贵人。 那时在双鹰峰下的川畔得他所助,以为就那样,却不知他私下还为她姊妹俩多做那么多。 如若无他,她不会识得大娘,不会去到那个小山村,她和默儿也无法好好养伤,在那当下如果未得援手,单她一个或许还能撑持,但默儿……她不敢想。 于是在餐风露宿大半个月之后,商队踏进天朝富裕风流的地界,又走了几天,终才抵达最最繁华的帝京。 岂料默儿忽就病了,着凉小咳,身体一直处在低烧状态,整个人病恹恹提不起劲儿。 幸得人面甚广的商队领头大叔帮忙,在离开帝京往下一个县城走商之前,先帮她们在帝京城北赁到这处小民居。 屋房小是小了点,院子还是大伙儿共用的大杂院,但对她和默儿来说够用了,重要的是,租金十分便宜。 当真是应了沙奇大娘所说的,出门在外,要用上银子的地方多了去。 她们随商队进帝京,一路上已花掉一些银钱,接着默儿病了,她替她延医买药,还赁了屋让两人能安顿下来,让小姑娘能安心养病,如此这般,那一小袋碎银也差不多见底。 迫不得已,她把藏在靴侧的一把匕首上的宝石挖下来,偷偷拿去典当。 当时被驱赶着进到那座天然形成的蛊瓮山腹,她一直带着这把小匕首。 说来可笑,匕首还是「魇门」门主「赏」给她们十五名以体为器、养蛊入身的女儿家的。 她后来一想,也许「魇门」门主除了想看她们与满山腹的毒蛊之物搏命,实也想看她们几个女子为了挣出一条活路会如何自相残杀。 在那巨大的天然蛊瓮中,她不知其他人是否如门主所愿杀红了眼,但一切皆无所谓了,如今,她需靠自个儿活下去,需要照顾默儿,能解燃眉之急的也就是嵌在匕首上的这颗蛇纹宝石。 她是进到帝京才知有「当铺」这种地方。 蛇纹宝石约莫指甲般大小,她实在也弄不清值多少钱,但一颗发亮的小石头换了五十两白银,她觉得挺好……嗯,事实上是好得不能再好,如此一来,她能买些好东西帮默儿好生滋养,还有本钱做点小营生。 终能远离西疆域外,在这繁华的天朝帝京安身立命。 大隐隐于市。这样,很好。 嗯……唯一不太好的是,不管什么大小事,只要稍稍走漏风声,消息立时传遍整片大杂院,甚至整条松香巷。 就拿「孟大爷每天天未亮就来蹭吃」一事来说,今早因他孟大爷突然从「不该出现的地方」跳出来为她出头,在场那么多只眼睛瞧着,那么多双耳朵听着,最后是闹得有些过了。 众人皆信默儿的话多些,以为孟云峥真来蹭食,不管她之后如何强调,说他孟大爷确实付了每一次的粥钱,且还多付许多,大伙儿仍没将她的强调听进耳里,乔家婆婆甚至轻捏她小手,低声笑道—— 「傻丫头,付没付钱难道是要事吗?」 没付钱,吃白食,不就跟那三个仗势欺人的赵家打手一样,怎不是要事? 姜回雪一时间想不明白,只晓得不愿孟云峥被误解,解释得更急。 乔婆婆最后笑着摇头,颇无奈般拍拍她的手背。「算了算了,你我也算有缘,往后这般的事,咱这个老婆子就多替你照看一二吧。」 她依旧一副没搞懂的模样。 老人家摇头兼叹气了。「你这孩子……欸,都十六、七岁的大姑娘家,怎还不懂?该怎么说你才好?一个大男人天天上门蹭吃,你以为他想蹭的只是吃食吗?这般的事,你一个女儿家是不好开口,但不打紧,有老婆子呢,咱替你向孟爷问个清楚明白。」 一个大姑娘家,一个大男人,这般的事…… 原来众人以为……以为那男人有兴趣的不是吃食,而是她吗? 这下子还不把姜回雪吓出一脸青白! 先是惊讶到血色褪去,一会儿双颊却透出两坨红,红泽染遍小脸。 事情的发展已到她说破嘴皮都辩不清的境地,任凭她再如何解释,乔婆婆早有自个儿的想法,不是她能轻易撼动的。 老实说,从西疆来到帝京落脚,她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再见到那位「贵人中的贵人」。 毕竟被现实追赶着,得迈开脚步往前,得照顾好默儿,得寻一条生计,还要时时留意自身体内的变化等等…… 一开始容不得她多想,等到从别人口中听到关于新任「天下神捕」孟大人的种种事蹟,她才记起自己与那位神捕大人也许同处在城里,离得甚近也不一定。 然后,忽有一天,他就这么理所当然地出现在她面前。 他来松香巷这儿指导孩子们武艺,跟她讨了一碗粥试食,她当时面对他,内心之激荡笔墨无法形容。 她想,自己看起来肯定很呆、很傻,愣在那儿要让他把话连说三回才听明白,一回过神来又慌慌张张。 第七章 十指连心啊,而她心慌心喜,闹得十根指尖直发颤,连「舀一碗粥安安静静送上」这样的事,她都办不好。 他没有认出她。 觉察到这一点,一开始她甚是惊讶,但回想了一下那时候的情状—— 她湿发覆面如惊弓之鸟,全身冷到发痛,又痛到泛麻,话都说不全。 默儿就更别提了,从头到尾紧搂她不放,缩在她怀里抖得比她还厉害。 相较于现下,生活多少安顿下来,她抬头挺胸过着静好的小日子,把默儿也养出一点点肉,她学着怎么笑,怎么跟旁人一块儿笑,学着去过寻常百姓该过的日子,努力记起六岁前曾有过的点点滴滴……如今的她,与那一日被他的座骑咬住头发揪上河岸的那名女子已大不相同,至少在外貌上极难连想在一起,他没认出那是自然。 然后基于自己的私心私欲,她觉得他没能认出,那样挺好。 对他虽心存感激,却觉若认了他这位恩人,又得扯到双鹰峰上的事。 这一回她意识清楚、脑清神明,他若对她和默儿细细盘问,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的话,那她和默儿养蛊入体,为活下去,血气更被用来制毒、被迫助纣为虐一事,必无法久瞒。 好不容易才过上安稳日子,她只想带着默儿往前看,不愿回顾双鹰峰上的种种。 而默儿,想必比她更不愿想起。 「蹭吃。天还没亮,就来。」此际,小姑娘即使回到后头住的小屋房,面对姊姊的解释,依旧十分坚持己见,坚持到双腮都倔强鼓圆。 姜回雪苦笑,不厌其烦再次道:「不是蹭吃,有给钱的。给了钱,就不是白吃白喝。还有——」略顿。「别这么大声说话,还要静心再行一个小周天才能休息,默儿专心练气。」 榻上,大姑娘与小姑娘面对面盘腿而坐,正在打坐行气,这是每一日在摆摊卖粥过后,两姑娘都要做的功课。 姜回雪尽管没搞懂那时在山腹内究竟发生何事,但她记起白族大巫的「活泉灵通」,这个功法对她具清涤净化的效用,她自然是要抓着默儿一起练。 在历经山腹里那一场炼狱,默儿体内的蛊与毒像也起了变化,便如同她体内的这一处战场,从烽烟四起到偃旗息鼓,从震天喧嚣到深渊般的沉寂,一切都安分下来。 于是她带着默儿一块练「活泉灵通」。 如今蛊毒受抑,持之以恒练气,也许哪一天真就涤清血肉,彻底干干净净的。 领着默儿入定,练呼吸吐纳,并不难,默儿专注力优于常人,又极听她的话,练起功来一日千里,硬是把以往苍白消瘦、彷佛一折便断的人儿练成如今粉嫩嫩的模样,虽说还是太过纤细娇小,但美丽的小脸蛋透出光泽,眸子也灵动起来,让她这个「始作俑者」非常欣慰。 不过今日这小丫头练得实在太不专心,惹得她也跟着心浮气躁。 这一边,被姜回雪叨念,一向把姊姊的话奉为铁律的默儿赌气般闭紧眼睛。 呼息,吐气,再呼息,再吐气,默儿重重地一呼一吸,当真是倔脾气发作,忍不住了,她蓦地睁开双眼不管不顾地嚷嚷—— 「没给钱!粥给钱,蜜枣糖糕,没有!是默儿的糖糕,不是他的,姊姊做给默儿吃,不是他的,他吃,他蹭吃!」非常委屈似的,眼眶竟还发红。 姜回雪先是一愣,心思陡转,这才明白小姑娘家究竟闹哪门子别扭。 孟大爷天未亮就来大杂院等喝粥,她记得当中有三日,恰好灶房还留着一些蜜枣糖糕,她在那位大爷用过「五白粥」当早膳后,给了对方一小碟糖糕当饭后小食。 那日欲从鹰嘴崖壁跳下之际,她哄着默儿,说待逃出,要亲手做蜜枣糖糕给她吃,后来她这个当姊姊的兑现了承诺,还连做好几回,因为默儿实在太爱,蜜枣糖糕完全就是小姑娘的心头好。 她猜想着,那应该也是孟大爷的心头好。 男人吃糖糕时的表情,峻目微微细眯,咀嚼得甚慢,很郑重在品嚐口中滋味。 她还偷偷觑见,他每回吞下最后一口糖糕,都会意犹未尽般抿抿唇瓣,甚至探舌舔了舔,然后垂目瞅着空碟子一小会儿。 身为「天下神捕」的孟大爷原来也嗜甜食呢,每每想起他吃蜜枣糖糕的模样,总让她心头柔软,嘴角翘起。 老实说,他那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表情变化跟默儿还真的挺像,虔诚享用着,满足到彷佛要喟叹而出,又莫名地惹人心怜。 只是小丫头觉得自己被「抢食」了,跟她闹呢。 今儿个练气事倍功半,难以入定,姜回雪干脆「收工」,抬手轻捏小姑娘的嫩颊,戏谑笑道:「咱们家小默儿吃出肉来啦,真好捏,但餐餐把糖糕当饭吃,还外加夜宵,成天吃甜的吃个不停,默儿哪天不小心变成大胖呆,要把姊姊挤下床榻,姊姊睡哪儿才好啊?」 「才不是大胖呆,才没有!」美脸鼓得更圆,当真好捏。 姜回雪笑意不减,摸摸她的头。「默儿,那位孟大爷是很好的人,是个大好人,他对我们很好,对我们有恩,是我跟默儿的大恩人……我们……是要报恩的,也要待他好,那样才好。」她轻描淡写,简单表达,不提恩从何来,不想令小姑娘再去回想。 默儿闷不吭声好半晌,忽然道:「那东西还他,就……就报恩了。」 姜回雪挑眉。「什么东西?」 小身子在榻上跪行了几步,把收在床头衣箱里的一物取出来,递到姊姊面前。「这个。」 那是一件男子款式的黑色披风,厚实布料摸起来有些粗糙,但很具保暖之效。 姜回雪气息陡凛,注视着被默儿一把揪出、摊开在前的大披风—— 这是当日孟云峥拿来覆在她肩上,为她姊妹二人遮掩赤裸、保住温暖的宽大披风啊。 脑中浮光一掠,她倏地抬眼看向小姑娘,叹息般低语—— 「原来默儿是晓得的,你也认出他了。」 以为惊险可怖的那一天,默儿小小身子缩在她怀里,颤抖到什么都不肯看、不敢去看,其实,小姑娘也偷觑到披风的主人生得是何模样,记得很清楚啊…… 【第三章 并无男女情】 「傻默儿,报恩哪能说还了就还了?咱们若把披风还上,也仅是还了当初借走之物,当中的恩情可没还上半分。」 见小姑娘精致五官皱得跟肉包上的皱褶有得拼,高高嘟起的小嘴都能吊起三斤猪肉,当姊姊的连忙安抚。 「是、是,默儿不傻,傻的是姊姊,以为你什么都不知,什么都忘了,还想瞒你,其实你看得真真的,还看到他是从那匹大马的背上搭裢抽出这件大披风来,一把把咱们包圆了。」 「你瞧,那地方入夜之后那么冷,风那样野大,他把唯一一件御寒的东西给了咱们,自个儿穿得好单薄,且忙成那般,还不忘托人看顾你我……」略顿。「所以你说,该不该待他好些?」 第八章 「嗯……默儿想问的是,怎样才算待他好?怎样才叫报了恩?」咬着唇思索,停顿略久些才答,「唔……应是有什么好的,都给他留一份,他喜爱的,就送去他跟前。」 他说—— 我明日不过来了。 所以说,他应是明儿个一大清早就得离京办差。 明早才会走的,她知道。因为今日在松香巷最里端的那处小场地,他还有一场武课要上。 他来松香巷教武,若安排在午后,都是未时初开课,申时末结束,整整两个时辰。 冬日里,天色暗得快些,才到申时时分,远处一大片天云已被染成深橘颜色,橘中带红,红里透紫,紫色当中还夹带几丝墨浓,有群群飞鸟掠空而过,似寻归处,似随轻风,漾空无痕。 武课结束,孟云峥与几位私下求教的少年孩子说了会儿话,各别点拨后,当他准备离去,甫旋过身,就见那卖粥姑娘静伫在不远处的巷弄转角。 煮粥时候才会包上的青布头巾已然取下,她丰软的发在霞辉中镶出温润红光,把一张肤色偏白的脸衬得格外乳嫩,女儿家的眉色是远山如黛,弯弯温驯的两道,在低眉敛眸时,有种欲语还休的情怀。 此时她右手挽着一只竹篮,左手牵着小妹子,见他倏然瞧去,她眉眸先如受惊小鹿般一凛,随即又变回柔和模样,还对他缓缓牵起唇角。 他蓦地意会过来,人家姑娘是特意候在那里,等的就是他。 也不知胸中在骚腾些什么,他抑下想探手抚胸的冲动,暗暗调息,朝她迈步走去。 「孟大爷。」她微微颔首。 瞧得出她身形纤细,但就如此时这般两人面对面,更觉姑娘家个儿小,头顶心约莫仅及他胸前……嗯,又或者是他生得太高大粗犷,虎背劲腰,双掌如蒲扇,相比之下才会觉对方太娇小。 她小,她家小妹子更小,都是见着了就想护着的「小东西」。 每回去到大杂院喝粥,耳力绝佳的他即便等在小灶房里,犹能清楚听到隔壁卧房传出的声响,她在灶房里忙碌,小妹子通常还在榻上呼呼大睡,但有两、三次小姑娘家醒来,许是怕生不肯出来,就守在房门边,那扇又薄又旧的门扉上有一个比铜钱还小的眼洞,小姑娘就挨在那儿,从眼洞偷瞧灶房这头。 他装作不知,眼神从未与小姑娘家对上,未料今早她会当众道出那句—— 他天还没亮就来,每天来……蹭吃。 回想当下状况是有些尴尬,还得让煮粥的姑娘出言回护。 也是因他天生一副严正冷硬的样貌,旁人不敢冲他多问,事情当场不了了之,再加上「六扇门」来了帮手绑走三名赵家打手,适时转移众人的注意。 此际见姑娘对他点头招呼,他亦颔首回礼,徐声道—— 「今早赵庆莱所养的那三名打手,我已让『六扇门』将其关押,赵庆莱身上背着不少案件,『六扇门』想逮人已久,只是苦无契机,这次恰好从他三名欺乡霸邻的手下着眼,顺藤摸瓜。姜姑娘带着小妹且安生过活,无须再怕有谁上门惊扰。」 实该仔细询问才是。问她是否被松香巷的百姓们议论了? 他一个大男人出入大杂院,天天等她的粥,这事传开必有损她姑娘家的闺誉,别人不敢来问他,但她呢?是否疲于应付? 可她一副坦然从容的模样,是羞涩的,却不闪不避,彷佛今早那一场闹腾过了就过了,她没往心里去,他若再多提,倒要令她不自在。 抿唇抑下溜至舌尖的询问,他垂目看向那个名叫「默儿」的小姑娘,对方的眼神一跟他对上立时飘开,颧骨明显鼓起,把双腮撑得又圆又润,像只猛啃萝卜却忘记要咽下的小兔儿。他不禁挑眉。 姜回雪当然知道,「天下神捕」在粥摊出手整治恶棍,为她姊妹俩出头,消息一传开,自个儿那卖粥的小小营生确实无谁敢动。 只是人言四起。 此刻她来此相候,这松香巷里的小场地多得是人,哪有不遭窃窃私语的……她咬咬唇,内心暗叹。 但,算了,旁人爱说什么说什么去,此时才想要与他避嫌,已都太迟。 且顺心意去走,求一个自在罢了。 「多谢孟大爷关照。」她轻声道。 孟云峥低应一声,顿了顿忽问:「默儿姑娘为何不开心?」 忽听自己被问起,小默儿一僵,大半个身子蓦地躲到姊姊身后,低头不语。 姜回雪拉拉她的小手,又摸摸她的脑袋瓜,鼓励般低唤,「默儿……」 小姑娘持续无言,一脚脚尖点在地上胡蹭。 「啊,原来默儿这么快就忘记姊姊说的话了。」颇惆怅般叹息。 「没有!」受不了被误解,小姑娘抬高脸蛋驳着,「才没忘!」 「原来没忘,那很好啊。」姜回雪仍鼓舞般笑语,「既然没忘,那你说,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 孟云峥原是一头雾水,以为小姑娘怕生,亦惧他眉目过分严峻、身形太过魁梧,才会躲着不敢亲近,岂知下一瞬,小姑娘跳出来一把抢过姊姊挽在小臂上的竹篮,对他直直递了过来。 「给你!」 小姑娘的眸光仍压得低低的不肯瞧他,但软糯般的声音混进执着。 「给你!」 孟云峥本能地看向姜回雪,见姑娘朝他一笑,是一抹些微腼腆、些微羞涩的笑意,待他回过神,手里已多出默儿强行塞过来的那只竹篮。 竹篮在大小姑娘的手里显得略大,落进他巨掌里倒像瞬间缩了水。 食物香气徐徐钻进鼻中,方才走近她姊妹俩时已嗅到,此时将竹篮举起,那香气更盛。 他下意识挑开覆在上头的白色棉布,篮子底下还铺着一层厚布,里头整整齐齐搁着一块块的方糕,糕子褐中带暗红,是赤糖加进红枣、再用浓蜜熬炼过的颜色,食材的气味完全喷发,甜的、香的、蜜味阵阵,一层叠着一层。 他试图掌控面上表情,只觉胸中陡热,喉间紧缩,津唾从舌根泛起,令他不得不吞咽下去,吞得喉结一上一下地细颤轻抖。 蜜枣糖糕。 她说,这道甜食就跟「五白粥」一样,皆是西疆一带的人家常用的小点,因为多做了些,所以请他品嚐。 那绵软口感和甜而不腻的滋味是他很喜欢的,非常喜欢,老实说,喜欢到有些过头。 但自小习武练功、吃苦耐劳,克制己欲已成惯然,他会把她偶尔送上的一小碟糖糕静静吃完,却不曾开口向她讨要或加以询问,此时这一整篮子糖糕不由分说送进他手里,是要他如何? 他面前的大姑娘柔声开口。「下午得了空,又做了一笼蜜枣糖糕,还留有余温,孟大爷可以趁新鲜吃些,明儿个离京办差也可随身带着,味道能保存六、七日不成问题,你若骑在马背上,饿了或馋了,随时都能拿出来止饥解馋。」抚着小妹子的发心又道—— 「蜜枣糖糕是我家默儿的心头好,默儿说,一笼子的糖糕,她留一半,分你一半,今早的事,要多谢孟大爷相护,也得同你道个歉。」 第九章 孟云峥浓利眉目一轩。 为今早之事谢他?那是谢他出手教训赵庆莱养的那三名恶霸了。 至于道歉一事……是因小姑娘的口无遮拦,泄露他天天来等着喝粥,还当众说他是蹭吃、是白吃白喝的这档子事吧。 所以她心怀愧疚,亲自下厨做了糖糕,还要小妹子亲手送给他? 说真格,该觉愧疚的那人理应是他,是他思虑不够周全,才使得今早小乱一场。 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瞧出,小姑娘在姊姊近似「激将法」的驱使下,送出这一篮子蜜枣糖糕送得有多肉疼,孟云峥这时却来了一招视若无睹,朝人家道:「道歉就不必,没什么好道歉,却是要多谢默儿姑娘愿意割爱。」 小姑娘实在是个「小东西」,个头才及他的腰上,听他说出「割爱」二字,当真割痛她的肉似的,五官吃疼般皱成一团。 孟云峥见那身为姊姊的大姑娘表情有些莫可奈何,好气也好笑似的,但她没说话,仅一下下揉着妹子的发顶和巧肩,轻抚那鼓高的颊,手劲加倍温柔。 他暗暗深吸一口气,静过两息,从怀中取出一只小扁盒,递去。「这是今早带来要给姑娘的,结果忘记留下。」 姜回雪惊讶抬眸。「这是?」 他徐声道:「是治火伤的膏药,能消肿清热,听老大夫说,亦有去疤之效。」 「……火伤?」手从默儿头上收回,她不由自主将手按在另一手的小臂上。 袖中,她小臂上的那一块皮肤仍泛红微肿,隐隐热痛,是昨儿个熬粥时不小心挨到铁镬边缘被烫伤,约莫半个掌心大的一块,而这般的伤与痛对她来说不算什么,用清水冲净后就没多理会,却不知他是何时发现,还取来治伤膏药给她。 此时分,上完武课的孩子们有几个还聚在小场子上,有人朝默儿又是招手又是唤着—— 「小姊姊、小姊姊,这里,来啊!你来啊!」忽见孟云峥闻声侧首,那唤声有所顾忌般一顿,压低下来改用气音。「你来……小姊姊过来啊……」 是乔老爹家的小孙儿棒头,八岁不到,古灵精怪得很,常带着默儿一块玩。 默儿阴霾笼罩的小脸蛋瞬间笑开,眼睛发亮。 她先是抬头望向姊姊,见姊姊微笑点头,她就再也待不住,把送出一篮子蜜枣糖糕的「痛」抛诸脑后,小跑步朝棒头和几个孩子所在的那一边奔过去。 孩子们似乎要玩「官兵捉强盗」,已在那儿划分「人马」,默儿自然跟棒头同一国。 姜回雪从孩子们身上收回眸光,迎向眼前男人,他目光沉定似有深意,瞧得她颊面莫名热烫,彷佛那里也落下火伤。 她想了会儿,咽咽津唾,重新拾回声音。「……所以孟大爷今早会去而复返,是因为忘了留下这膏药吗?你来了,结果见到粥摊前有人闹事,这才不得不出面,是吗?」 说实话,孟云峥并非忘记留药,是将膏药揣在怀里,临了却踌躇起来。 她小臂上的烫伤靠近肘部内侧,昨日他来喝粥,她不意间撩高衣袖才被他觑见,她不提,他亦不好直接问出,好像他从头到尾都在盯着她瞧似的,今天特意带了治火伤的膏药过来,尚未想好该如何自然而然地把药留下,她人已往前头粥摊忙得不可开交。 他原本是走了没错,越走心头越闷,忽觉自己蠢得可以,她确实受伤了,他竟在纠结该怎么留药这种无聊蠢事。 是盯着她瞧了,那又如何?他的确一直在看她。 对于她所问出的,他没有作答,只沉静道:「把药拿了。一日两回直接敷在伤处,很快就能复原。」 姜回雪终于伸手接过他再次递来的膏药小盒,握紧,微垂颈项。 「多谢……」 「嗯。」孟云峥随意低应了声,瞅着浮荡在她雪额上的浏海,和那轻敛的墨睫,他气息略沉,想跟她说,说他明日一早要离京,不会去大杂院等粥喝,要她莫等他,甫掀唇,忽记起他已都说过。 他都清楚说了,却莫名牵挂,从不知自己会这样不干不脆。 一时间,他无话可说杵在原地,该告辞才是,又觉她彷佛欲语还休,那模样竟令他双脚无法挪开一步,仅能紧紧注视,静默等待。 他的感觉果然没错,眼前,原是垂首沉吟的姑娘鼓勇般抬起一双含烟水眸,瞬也不瞬望他,像想过又想,想了再想,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启嗓来问,那柔软声音很是腼腆—— 「我有一事盘桓在心,很想讨个说法,还请孟大爷为我解惑。」 他静了静,深目如渊。「你问。」 姜回雪藏在袖中的手悄悄握成小拳头,吸气吐语。「粥摊从试食到开张至今已有月余,很多谢孟大爷的捧场,『五白粥』确实有它的好处,我亦觉自个儿的手艺还成,只是天天喝同样的粥,入口尽是相同滋味,再好吃的东西也要腻的,可你仍是天天往大杂院来,难道真只为这一碗粥,再无其他?」 一个大男人天天上门蹭吃,你以为他想蹭的只是吃食吗? 乔婆婆的话令她头晕目眩,却也不得不想。 你这孩子,都十六、七岁的大姑娘家,怎还不懂? 她就是不懂啊! 以为她卖粥,他来喝粥,她做起小小营生,他是来光顾的客人,事情再单纯不过,可仔细思量……根本不寻常。 她猜不透、看不懂,忍不住直接问了,她想弄明白他的意图,待真相大白后,她就可以……可以……她还不知自己可以干些什么,但至少不会因乔婆婆几句话便惊疑迷惑、胡思乱想。 男人似乎被她的问话给难住。 他浓黑的剑眉微凛,眉峰成峦,但很快又恢复淡然神态。 「姜姑娘以为孟某不是为粥,能为了什么?」他以问制问打破静默。 她咬咬内唇,硬着头皮道:「乔婆婆说,这般的事,我一个女儿家不好开口,但还是厚着脸皮开口,还是想问个清楚明白,想明白孟大爷若不是为那『五白粥』的话,是为什么?」也来一招以问制问,问得肤中的血气彷佛尽涌,涌得浑身薄汗、热气蒸腾。 两人之间再次静默下来,但她的眸子睁得清亮亮,没有丝毫闪避,尽管一颗心抖得像要撞破胸骨,那样闷痛,她依旧直勾勾仰望他,等一个答覆。 然后,她看到那男性峻唇淡淡掀启,听到他徐静吐出一句—— 「不为别的,确实是为那一碗粥。」 她耳膜颤了颤,心房亦颤,听他语调不变继而再道—— 「我一个大男人,日日天未亮就去那个小灶房等粥喝粥,实是让姑娘家困扰了,乔婆婆最喜帮人撮合姻缘,是松香巷里众所皆知的,老人家会那般以为并不奇怪,但孟某并无别的意图,我绝非……不是……」唇山峻明的嘴抿了抿,斟酌用句。「嗯……绝非对姑娘起了什么非分之想,孟某对姜姑娘,当真没有男女之间的那层想法,纯粹就为那一碗粥。」 姜回雪都觉肤底腾烧的火已奔至头顶心,烧得她脑仁儿发胀、瞳仁儿热痛,好似狠狠挨上几巴掌,打得她耳中嗡嗡巨响,整张脸火辣辣。 第十章 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本心。 在这一团浑沌之后,她察觉到自己竟然是心怀期待的,隐隐期待,想从他口中听到一些不一样的答覆。 也是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不知不觉间……竟把自己当成一名再寻常不过的女子。 没有谁不想被喜欢、被在意、被青眼看待,但女儿家嗔痴爱恋、惆怅徘徊般的情怀于她姜回雪而言,实还是太奢侈了些。 她呀,是得清醒清醒,自身该烦恼的活儿已然够多,哪里有多余心思去想男女之间那种轻狂放纵、暧昧晦明的事? 孟云峥直言无讳又直截了当,清楚告知,他对她没有丝毫想法,那样很好。 尽管她羞惭难当,羞得浑身发烫、背脊凛麻,也觉得这样给她一记重敲,比什么都好。 弄明白了,就好。 「那……那我知道了。」她深深吸入一口气,热气在眸底不争气地漫开,她硬是争气地忍下,嘴角甚至还能牵出一抹温柔浅笑。「没想到孟大爷对我熬的那碗『五白粥』如此捧场,我会好好守住味道,毕竟再怎么着,都不能辜负了主顾们的青睐。」 她再次浅浅笑开,没等他答话,微屈了屈膝作礼,旋身便往孩子们那边去。 然—— 「姜姑娘,孟某日日到访为的是那一碗粥,或者可说,亦是为你。」 什么? 她倏地顿住脚步,停得太突然,上半身还微晃了晃。 立即,她转头回望,那莫名其妙耍了一记「回马枪」的男人淡定神态没多大变化,只除深目敛光,耐人寻味。 他究竟是何意思?她真被他搞混了! 许是她瞠圆眸子、瞬也不瞬的表情已充分显露内心惊疑,未等她开口问,他已又道:「我幼时瘦小,肠胃易病,胃口总是不佳,我娘还在世时,就时常为我熬药粥温补。」刚硬嘴角勾出一抹轻含幽思的软意。「先父因病早亡,先母独力抚养我长大,松香巷中家徒四壁甚是穷苦,当时为了买药熬粥帮我补身,我娘她帮人洗衣刺绣,什么忙活累活都肯接……」 没想到会听到这些,姜回雪凝住似的两丸瞳仁终于颤了颤。「……那是你阿娘疼你、惜你,她是极宝爱你的啊。」 「是。」点点头,他笑意略深。「她是。」 姜回雪也跟着点点头,本想再问他幼时之事,她眸珠忽又凝定,蓦然间想到什么。「孟大爷——」她转过身,再次面对他。「你方才说……松香巷中家徒四壁,所以你幼年时候是住这儿的?」 男人轮廓分明的面庞闪过一丝古怪,仍从容颔首。「我是。」 「你住过这儿……原来如此。所以,就如同受你点拨武艺的那些孩子,你也是这般在松香巷里长大的……」她似叹似问,看了眼与默儿玩在一块儿的那一小群活泼好动的身影。 孟云峥应了声,道:「我娘听说习武能强身健体,我五岁不到,我娘就要我跟松香巷里的孩子们一块随师父习武,吾师穆正扬当年身为『天下神捕』,任『六扇』大掌翼之职,他老人家尽管公务繁忙,但只要在帝京,如何都会拨空过来城北这儿点拔孩子们武艺,我跟着练了两年,七岁正式拜师,十发那年,我娘因一场风寒急症病倒,没能撑过那个冬天,来年我便离开松香巷住进穆家大宅,跟随于师父左右。」 他简明道完,但姑娘望着他的表情仍是怔忡,像还等着他再多做说明。 他顿了顿,补充又说:「……后来边习武边跟着师父四处办差,干了些事,挣了些功名,朝廷赏赐下来一座宅子,如今回帝京,那儿就成孟某的居所。」 姜回雪一口气提在心。「那幼时,你与你家阿娘在松香巷的住处,那地方可还在?」 他脸上再次浮现古怪表情,双眉轻讶微挑。「地犹在,老家犹存,正是你姊妹二人所赁之处。」 虽说多少猜到了,真听他明确道出,她左胸仍骤跳一记。 孟云峥道:「跟随师父习武办差后,就甚少回大杂院那处居落,但这些年乔老爹和乔婆婆一直帮我照看着,几个月前,婆婆同我提起,说屋房没人住易坏,不如赁了人,我随口允了,交由婆婆操办,而此次返京,你们便在那里了,乔婆婆还把你赁屋的银钱取来,我尽数请她收下,未取半分。」喉结明显动了动。「大杂院那处小小居落是孟某的旧家,原以为姑娘是知晓的,结果却不知吗?」 姜回雪动作很小地摇摇头,再摇了摇头。 这是怎样的缘分? 当日双鹰峰下受他救助,承他暗中照拂,远离西疆域外后,来到人生地不熟的繁华帝京,与他应已八午子打不着关系,却再次有了交集,这便也罢了,未想其中牵扯甚深若此,她与默儿是直接落脚到人家重中之重的地盘上啊! 她讷讷道:「乔婆婆好似说过,那地方她是帮人管看着,我以为她的是自家亲戚,也没多问……租金很是便宜,赁下后,乔记连前头铺子也腾出一小块地儿供我摆摊卖粥,摊头桌椅和锅碰瓢盆之物更是一应俱全,无须从头置办,省去了许多功夫,我想再付些钱银,但乔家不收……乔老爹和婆婆如此多方照应,我想,正是因孟大爷不取分文,此举实是嘉惠在我身上了,两位老人家仅仅收那微薄租金,却把一堆好处全给了我。」 闻言,孟云峥扬动嘴角,面庞轮廊是惯然的峻厉,但眉目神俊,深沉中见舒朗。「那地方甚是逼仄,姜姑娘愿意带着妹子住下,那是替孟某活络了家里的一切,我亦受惠。」 「那地方很好的,是我与默儿曾待过的地方中,最好的地方。」有些绕口令似的,她双颊不禁又红,遂垂下颈项。 听得这话,孟云峥双眉微乎其微一蹙,想问个仔细又怕唐突,最终却道:「姜姑娘待得惯,那样再好不过,旧家居处就请姑娘照看了,至于乔婆婆所以为的那性事,起因在我,实惹得姑娘清誉有损,往后我不——」 「孟大爷不要不来!」 姑娘家螓首倏地一抬,冲他道岀,孟云峥话音陡顿,见她脸蛋赭红,自己的耳根竟莫名也起了些热意。 「姜姑娘,我——」 「孟大爷每日来等粥,我也是每日等着你来,我喜欢孟大爷喝粥的模样,看着,觉得心里踏实,觉得那一碗粥没白花功夫去熬。」她唇瓣轻颤,眸心却定得很,只是双腮红得似要滴血。「……孟大爷不要不来,我不在意旁人怎么说,就盼孟大爷也别往心里去,我俩……我俩既无男女之间那一回事,说开了,我心也就定一下,一切安定,便也没什么好避讳。」 孟云峰平时尽管话不多,却甚少有说不出话的时候。 他胸中像堵着一口气,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究竟有无吐出,他亦不清楚,只晓得紧紧注视姑娘家那张羞赧不已又极力维持定静的脸容。 该要出声才是。他想。 她已道出她心中话,就该轮到他做出回应,所以,真该说些话才对。 第十一章 简简单单回她一声谢,这样也很好,总好过半声不吭地直视不放。 他额角一抽,忽然想到自己「不说话、光瞪人」的表情定然十分冷酷,没办法的,他瞪惯那些宵小匪类,一记眼刀便能让贼人乖乖吐实、跪地求饶,但他没有要瞪她的意思,他仅是……是…… 「姜姑娘,我……」 「大师兄手里提什么好东西呢?」爽朗女声在他身后响起的同时,那人已冷不防将他轻提在手的竹篮子抢了去,跃开后,随即掀开里头的覆布。 「什么?什么?」,「她香啊!咱也瞧瞧是啥好东西!」、「二马你别挤啊!」、「这么香肯定是吃的,不挤过来抢,立时就没啦!」、「你饿死鬼投胎啊?一天到晚只知道抢食!」、「就抢!不抢可便宜了你!」 竹篮子被抢,孟云峥伫足不动,因动手抢他的人是他家师妹,而围成一团觊觎篮中吃食的几位,更是他之前在「六扇门」里当差的同僚。 他家师妹,也是他唯一的一个师妹,姓穆名开微,正是恩师穆正扬之女,仅小他两岁。 师妹与他打小一块儿读书习武、一同长大,有架起打、有祸一起扛,可谓有福回享、有难同当,此时她来夺他那一只竹篮,原也没什么,毕竟自小打打闹闹惯了,但……他背脊却是一凛,牙关绷紧,竟隐隐有对敌之势。 四年前,师妹穆开微年方十五,亦进到「六扇门」磨炼,到如今一个娇小可爱的姑娘家都跟一群高头大马的汉子们混成实打实的江湖兄弟,举止越发剽悍。 「是糖糕呢!」穆开微欢声轻嚷,不问便取,塞了一块进嘴里。「嗯、嗯……好吃,好香的蜜枣味儿,好吃啊!」 竹篮子若在孟云峰手里,「六扇门」里的大小捕快也许还不敢说造反就造反,但篮子被穆开微先行夺下,还带头开吃,五、六个身穿官制卫服的汉子们立即加入抢食大战,「战况」激烈。 「铁胆,你还要不要脸?都到俺嘴里了,你还探指来挖。」 「上回吃东街刘婆婆的红豆蒸糕,我也到嘴了,你还不是这么蛮干?」 「嘿,大景你这小子,动真格来抢吗?好啊!打就打,俺奉陪!」 「打什么打?快被吞光了呀!」 「娘的,岂有此理!」 「先抢先赢,谁给你讲理啊!」 所谓「二桃杀三十」,而一篮子蜜枣糖糕能让一小群嫉恶如仇、正直剽悍的「六扇门」捕快闹内哄。 穆开微却是抢得第一块糖糕入嘴后,就将竹篮子抛手,把自个儿摘岀来。 身穿官制卫服的她个儿不高,然气势十足,脚步沉稳,身形轻灵,来到孟云峥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那一篮子蜜枣糖糕是姑娘亲手做的吧?」穆开微笑问眼前模样清秀的女子,抿抿唇齿间的蜜味评论道:「甜而不腻,绵密香软,很好吃,我敢保证,我师兄定然是喜欢的。」 落脚帝京,姜回雪自然听过穆开微的名号,后者是「六扇门」中唯一的女儿身,但办差手段可谓雷厉风行、有胆有谋,行事更较男儿果敢利落,前些日子京中几位红得发紫的说书客将她的事改编成好几个段子,在茶馆酒肆里痛快开讲,她因而莫名其妙得了一个江湖封号,被称作「帝京玉罗刹」。 此际,这位有罗刹之称的娇小姑娘正对着她浅浅扬笑,眉眸清朗正派,笑意真诚坦率,是极友善的,但姜回雪心尖却颤,不自觉又低下头。 「喜欢,那很好,多谢穆姑娘夸赞,也谢谢众人捧场。」她低声道,说完也没多看他们师兄妹一眼,仅福了福身。「我该回了。孟大爷明日离京,盼诸事顺遂,一切安好。」再次额首作礼,她转身走回不远处正玩得不亦乐乎的孩子们,寻着自家妹子的身影,而身后一双男女的眼睛仍兀自盯着她瞧。 「师兄,我可是吓着人家姑娘了?」穆开微表情有些苦恼,两手叉在腰际,站姿顶天立地。 身边男子一语不发,抬起双臂缓缓盘抱在胸,登时,高大身影迸发出无形威压。 穆开微将视线从那个似被吓跑的站娘身上拉回,挪向自家师兄,嘴咧了咧—— 「师……今日咱们一小队人负责城北巡逻,难得见你跟姑娘家走在一块儿嘛,我也没要干么,就想……小探一下底细,跟人家说几句话,要人家好好待你,如此而已……师兄别不说话,你光瞪人不说话,我瞧着都要闹肚痛,等等!莫非是为那一篮子蜜枣糖糕?」咦?真被她说中了! 见事甚快,穆开微一臂平抬,一指指向刚抢食完毕的几名「六扇门」弟兄,喊冤。「我才吃一小块呀,真的很小很小一块,尝个滋味而已,其余的全被他们给夺了,师兄尽可冲他们发火,我是最无辜的那一个啊!」 「咦?」、「耶?」、「嗯?」、「啊!」、「呃……」 一举扫光糖糕的大小汉子们连沾在嘴边的糖粉都还不及舔掉或拭净,就被男人如炬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滚出喉头的全是惊愕单音。 【第四章 自个儿的事】 虽是冬尾巴了,西疆域外仍见大雪。 双鹰峰上,风尤其凛冽,劲风夹带大雪扑面扑鼻,刮得人脸肤生疼、周身冷寒,即便土生土长于此的各部族民也禁不住这般大雪狂风的推折。 「孟大人,这双鹰峰最高之处就数这座鹰嘴崖壁,咱们一队人马这些天一路搜上来,实也寻不到更多物证,至于人嘛,想是大半年前那一场封山剿匪,已一举将双鹰峰这个贼窝挑得干干净净,不可能再逮着什么……呃,小的是想,还是先撤了吧,雪势越来越大,这路不好走啊,大人以为如何?」 孟云峥收回远放的目光,朝已冻得两颊生红的矮壮将领微微颔首。「李总兵与一干弟兄们辛苦了,众位先撤吧,孟某再多待片刻,等下了双鹰峰回到屯堡,再请各位好好吃上一顿。」 李总兵连忙挥手,「不辛苦不辛苦,最最辛苦的是孟大人啊!您从帝京一路疾赶,连稍坐歇息都省了,直接往双鹰峰来,有啥动静都是头一个往前冲,咱们仅是跟在您屁股后头一路往上,连脑子都不用使,跟着就对了,实在不算辛苦。再有,这是小的的地盘,太人就算是强龙,也不能压我这条地头蛇,要请客,好好吃上一顿,自然是咱出头,怎能让大人破费?」 这位李总兵是天朝所派、常驻在这一带边陲屯堡的将领,手中的兵除了中原汉人,亦收了不少当地部族的族民,之前直捣双鹰峰匪窝,李总兵带出的那一群兵勇颇为得力,让孟云峥省心不少。 武将直率到近乎粗鲁的言语令孟云峥嘴角淡扬了扬,他没跟对方多纠缠,仅低沉道:「那就有劳李总兵。大伙儿在外头冻了两天两夜,回去后是该好好吃一顿。」 李总兵咧嘴笑。「好,就这么办。那小的带人先回屯堡驻地,命人备妥热食烧酒,恭候孟大人大驾。」 一刻钟后—— 鹰嘴崖壁上的一小队兵勇撤得干干净净,仅余静伫在崖壁边缘的一道高大身影。 第十二章 劲风吹来扫去,扬起他肩上的厚披风,他两腿仿佛生根往下深扎,风雪中,魁梧精实的躯干韧劲如松,亦如绝崖上山石峥嵘。 此次再探双鹰峰,实是心中有疑问未解。 几个月前之所以有那一场封山剿匪,据双鹰峰为巢穴的那窝悍匪自然可恶,死不足惜,但真正起因是他的恩师穆正扬遭人下毒。 那一次甚为凶险,全靠穆正扬深厚内力才将体内的毒勉强抑住,撑到老大夫赶到,之后是几轮的针灸排毒和辨毒,试过又试才制出能对症下药的解毒丹。 穆正扬最后虽说性命无虞,却还是伤了根本,内力耗损严重,需静心调养才可,这也是为何他会在壮年卸下「天下神捕」一职、回帝京老宅赡养之因。 接手师父卸下的重担和那一方象征「铁面无私」的玄铁令牌,孟云峥从毒下手,追查来源。 青族「魇门」。 毒出自西疆外的一个少数部族,既是部族,亦为门派,行踪隐密无端。 几个与他相熟的西疆牧民是他的眼线,陆续递来消息,才令他循线追査到域外双鹰峰,但,线索到此却断了。 即便肃清整座山峰上的匪类,仍旧没挖出底细。 在众人眼中,此次剿匪是地方驻军与各部族民一次非常成功的合作之举,可孟云峥欲查之事无结果,反倒更起疑窦,像被使了障眼法,在这一窝子悍匪背后似还有一股支配力量,对方藏得甚深,深到就算酷刑加身刑求那一个个落网的活口,亦问不出个所以然。 当日攻破这座双鹰峰,他亦如今日这般沿路爬上,让李总兵的人马和前来助拳的各部族民沿途仔细搜查。 往顶端的山道可说峰回转,一条盘旋往上的路看着寻常无奇,忽而间出现岔路,有时还见三岔口,让他们一行人更费心神和体力。 那一日,他在山径错综复杂的双鹰峰中寻到一处凿得极深的洞室。 洞室中的摆设非常奢华,暖玉雕琢而成的屏风,上等金丝楠木制成的广榻,层层垂纱五颜六色,尽是真丝细绸,加上象牙雕成的香炉,珍珠串起的帘子,种种华美之物呈现眼前,感觉双鹰峰上最好的玩意儿都堆在这洞室里。 他自是特别留意起这处洞室,在一片淩乱中尽可能去推敲曾发生过何事。 在一切混乱发生之前,洞室中曾有四人共处。 两人先逃,一个驮负另一个。 余下的两人亦是一个背着另一个。 这四人分作两组,前后皆逃到鹰嘴崖壁之上。 然后,这两组人全是一个驮着另一个,纵身往崖底下跳。 所有线索追踪到这里再次堵塞不进,当真过不了关,横在他脑海与心中已好几个月。那四人彼此之间是何关系? 洞室的广榻上留有血迹,是起了内哄,抑或有谁冒险想挣出条活路? 选择从鹰嘴崖壁上一跃而落需莫大勇气,这四人竟都不惊无惧,宁愿跳入万丈下的湍江也不愿直面法网,他们能往哪里去? 姑娘是无路可逃,最终才着妹子跳进湍流,望能顺水而下,是吗? 那日他的座骑从双鹰峰下的江中拖出两姑娘,当时未及细问,事后去想,越发觉得蹊跷。 官爷……救命…… 长发覆面,浑身湿淋淋,被那姑娘紧搂在怀的瘦小女孩儿更是衣不蔽体,不知是冷是惧,那齿关打颤的声响明显传进他耳里。 他没有看清楚姑娘家的长相,既不愿用命令口吻要她抬头,更不欲为了撩开湿发看清对方而探手去碰,怕令她倍感惊惶。 那一双大小姑娘是从鹰嘴崖壁上跳落的吧? 一路奔逃,往上挚爬,最终一跃而下。在那座洞室里到底发生何事?迫得她俩不顾一切、拿命去赌的始作俑者,又究竟是谁? 她姊妹俩有幸捡回小命,赌赢了,但另一组跳下崖壁的人呢?是自行上岸了?抑或身沉湍江,尸首早被江水带远? 崖壁上的风雪早将盛夏时候留下的踪迹掩得一干二净,他此番上来能查获的东西已然不多,仅想一而再,再而三确认,此座山峰是否当真已绝人烟。 咕噜…… 听到那声响,他一开始还没什么动静,等结实如铁块的腹部微震了震,鼓出更响的一声,他才意会过来,那是肚子打鼓,饿得咕噜咕噜叫。 出外办差,饮食向来随便,今早他啃过干粮和果干、喝了些水,中午直接省略,一来是忙,二来是再啃也是那些吃食,没什么胃口,结果闹起肚饿了。 沉吟几息,他轻按肚腹的手最终探进襟怀里,掏出一个小小布包。 布包是白棉布折裹而成的,长指挑开四方布角,露出裹在里边的东西。 切成方形的褐色糕点带着暗红,赤糖融入红枣里再添加蜜的气味儿已不若刚出炉时那般浓郁,但还是轻易钻进鼻间,引得人舌根生津。 这蜜枣糖糕是人家姑娘亲手所做又亲自送到他手里、最后却被师妹夺走的那一篮。 师妹试吃一小块后,在把篮子抛给「六扇门」弟兄抢食之前,已用篮子里的白棉布从中「顺」走五块糖糕,之后见他神情不豫,这才私下将「赃物」上缴。 师妹低头来认错,末了却笑嘻嘻问—— 「师兄不开怀,为的是那一篮子糖糕呢?还是自觉抚了人家姑娘心意?」 那姑娘转过身,招呼妹子一起离去的身影,淡淡拓在他脑海中,不知因何总令他反复想起。而关于师妹所问,他抿唇未答,沉眉眯目将一脸笑意的她瞪跑。 师妹跑走前还不忘撂话—— 「师兄放一百二十个,你尽管出门办差,姜姑娘的粥摊营生,咱们『六扇门』的弟兄会好生光顾着,不让谁欺负了去!」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且凭师妹的能耐,只要在松香巷那儿随意一探,轻易能探岀那姑娘姓什名何、家住何处。 他不在帝京,有师妹和「六扇门」的人帮忙照看,自然是好。 他对那姑娘没有什么特别心思,只因她赁了他的旧家,又见她不过二八年华要带着小妹子摆摊讨生活,自然想多照应一些。 头一回见她在旧家小灶房里忙碌的那日,是他刚办完外头的差事,返回京城的翌日清晨。 那一次了结在他手中的一桩横跨几个州府的连环杀人分尸案,共十九具残尸,男女者幼皆有,几具幼童尸身更有被烹煮过的痕迹,凶嫌手段残酷至极。 他追踪对方整整三个月,几回棋差一着,皆让那个精明狡猾的家伙从指间溜走,对方脑子好使,他亦不差,干脆大张旗鼓摊在明面上缉捕,而一切明着来的结果是将那家伙往北边驱赶。 在北境,他暗中连络边地部族,来了招前后夹击,终将恶犯就地正法。 每每办完差回到帝京,内心常有格格不入之感。 天子脚下,繁忙喧嚣,歌舞升平,一片似锦花似华,与他眼中曾见的那些残虐暴行、阴毒诡计,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境地,他的心境常常在这两者间变换,有时也会转得不那么干净俐落,尤其是当他感到异样疲累之时。 第十三章 那一日进宫向皇上述职后,他还拜访穆府探望了恩师和师妹,师父留他用晩膳,他甚晚才返回御赐的宅第。 为他理着宅中事物的老管事是从穆府匀过来的,亦已相熟数年,他虽时常离京,府里大事小事皆井井有条,在老管事的安排下,他好好洗澡了一番,打算再好好睡上一觉,躺在舒软干净的榻垫上,他仿佛睡着,却觉鼻间犹漫着浓浓的腥臭和尸肉腐败的气味。 其实没什么的,仅是目中有些画面残留,闭目就能瞧见,令嗅觉也跟着起疑。 他最终还是张目坐起,无情无绪地静待了好半晌,在天色犹沉的寒冬凌晨,他简单着装,推门而出,走进被薄雾笼罩的寂静街巷里。 等他自身觉察出来,他人已回到松香巷大杂院里的家。 然后,他看到她。 那时天色将亮未亮,旧家的小灶房里晕开淡淡烛光,一抹纤细身影好生忙碌。 她真的好忙,先是生火起灶、烧水淘米,跟着备菜备料,开始细细熬煮,时不时还需留意火候,她双手那样忙,人像颗旋转陀螺似的在小灶房中转啊转,每个举措却尽可能轻手轻脚、一步到位,那让她动起来有种忙而不乱、杂而无错的闲适静谧。 他原觉迷惑,忽而记起乔婆婆跟他提过的,要将旧家赁出一事。 婆婆把他的旧家赁给一名年岁好轻的姑娘……以为如此,直到一名年岁更小、身形更瘦弱的女娃儿睡眼惺忪地进到小灶房,才瞧出旧家原来是赁给一双姊妹同居。 他避在大杂院的暗处,看着大姑娘哄着小姑娘坐在小凳上,跟着端来一盆直冒白烟的热水,舀了些冷水进去,探手试过水温后,将干净巾子浸湿,绞了绞,再摊开来仔细帮小姑娘洗脸、擦颈和净手,然后又哄着小姑娘自个用杨柳枝和青盐洁齿漱口。 尽管洗过睑,额面和双腮还被大姑娘搓揉得微微泛红,小姑娘仍睡意未退,晃着小脑袋瓜打起好大一个呵欠,可见到姊姊起身忙活儿了,还是乖乖抓起杨柳枝,晨嚼齿木起来。 他瞧得有些挪不开眼,嘴角不禁上翘,内心无端发软……嗯,并非「无端」,他自身清楚因由。 他是想起幼时在旧家度过的时光了。 父早亡,娘亲与他相依为命,他的阿娘也曾那般为他端水净脸、哄他漱洗,也是天未亮就进小灶房里忙碌,为他张罗早饭,为他熬粥煎药。 姑娘灶上熬着的粥,渐渐散出食材香味,几种纯粹的食物香气与米香结合,带岀一股温润实在的暖意,寒冬凌晨里,他一身单薄被这股食物香气狠狠困住,即便身强体健、内力深厚,无惧这天寒地冻,但如此这般煎熬下来,熬到他频频吞咽唾津,忍到几乎要内伤。 肚饿。 馋得很。 觊觎姑娘灶上那一锅粥,但总不能大剌剌现身,去跟人家讨碗粥解馋兼裹腹。 他若是就那么跳岀去,定然把姑娘家吓得花容失色,所以只得忍,忍字头上一把刀,他忍得牙关生疼,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令自己转身离去。 庆幸的是,老天垂怜,隔日他得了空,到松香巷点拨孩子们武艺,恰遇那个姑娘熬好一大铁锅的粥请左邻右舍试食,他名正言顺去到她面前—— 「听说是试食,可否跟姑娘讨一碗?」 近距离去看,发现那姑娘并非汉族女子,她肤泽偏白,瞳色略浅,长发丰软发亮,跟他在西边地或域外见过的部族姑娘甚为相像,只是她个头儿似娇小了些,身形也纤细,不若边地女子健壮。 她有张温润的鹅蛋脸,细眉明眸,唇鼻秀气,当她应他所求舀了碗粥递来,从头到尾不发一语,低眉敛眸,像被他惊着。 总归是一派正经又顺理成章的讨得一碗粥,终于啊终于,得偿所愿,但惊着人家姑娘,实非他所愿,谁让他偏就生得高大粗犷、虎背劲腰,他的肩几乎有她两倍宽,接过她递上的粥碗,尽管留神,他指节分明的长指仍不少碰触到她的指尖,那瞬间察觉她猛地一颤,他确实是唐突了。 但,知道自己唐突,却管不住。 知晓她打算摆摊卖粥,也知晓每日天未亮她就在灶房里忙碌,他的腿像有了自个儿的意志,时候到了总往旧家大杂院跑,为她细心熬出的那碗粥,为她在小小灶房里忙而不乱的身影,为他内心遥远的一抹念想,亦为那仿佛再熟悉不过却带出些些意趣的柔软氛围。 开始往旧家跑,天天上门等着姑娘家熬出的第一碗粥,自此之后,残留在他目底、鼻端与心间的阗黑与腥臊,就再也不曾寻来。 他对那姑娘确实在意,也确实往心里去,但无关男女之情。 她带着瘦弱的小妹子努力挣活,如同他幼时与娘亲相依为命,是该多方关照,不为别的,就为这般难得的缘分。 离京一个多月,他怀里揣着的蜜枣糖糕原有五块,却也舍不得一口气吃尽,如今终剩最后一块。 忽地记起那姑娘支使自家小妹子送上那一篮糖糕的情景。 的确,那般近乎激将法的催促,着实为难了那个小姑娘。 蜜枣糖糕既是小姑娘的心头好,却被姊姊逼迫着割舍岀去,小姑娘家心疼得眼角直抽、五官皱紧,那也理所当然。 但他瞧见小姑娘受虐,被虐得一睑委屈仍旧认命地把糖糕奉上,他心里竟然挺乐,费了番功夫才抑住嘴角笑意,头一回认清,原来自己的心眼颇坏,性情也没正派到哪里去,就爱看旁人因他吃瘪。 然后他想,坏就坏吧,大不了,他也学学当人家姊姊的那位姑娘,回头再哄哄那小姑娘便是。 沾着冰雪的峻唇微乎其微一勾,他将最后一块蜜枣糖糕塞进口中,慢慢咀嚼岀里边甜而不腻的好滋味,口感与之前新鲜时候相较差上许多,外皮甚至被冻得有些发硬,但滋味入心,柔软亦在心间。 是该时候返京了。 冬末,春信尚远,大冷天里,姜回雪老早烧好热水供自己和默儿浴洗。 在松香巷住下后,姊妹俩日常行事也就定下,晨时摆摊卖粥,午前收摊后,她会领着默儿练小半时辰的「活泉灵通」,接着再用午饭。 午后时分,默儿跟着巷里的孩子们玩在一块儿,她则是跟大杂院的左邻右舍混在一起,学怎么腌酱菜、怎么绣花织布、怎么制鞋纳底,学一切她以往想学却无人能教的细活儿,她学得很好很快,人温婉有礼更懂得回报,大杂院里的婆婆、婶子和大娘们自然教得更用心。 到得酉时,姊妹俩浴洗后用完晚饭,收拾好小灶房,她会带着默儿再次练「活泉灵通」,让身体习惯那内丹吐纳的功法,练完,时辰亦晚,便上榻就寝。 「默儿想到开心的事了?」 浴洗后,吃了顿热汤饭,姜回雪此刻盘坐在榻上,与默儿面对面,姊妹俩的手心相贴,她掌心朝上,默儿则是朝下放在她手里。 听姊姊这么问,小姑娘张开漂亮眸子,黑溜溜的眸珠轻溜了圈,甜甜一笑。 「是想到棒头送给你的飞天竹蜻蜓?还是牛妞家刚出生的那一窝小小犬崽?」姜回雪又问,唇上亦是带笑。 第十四章 两人一同练「活泉灵通」,手心相贴自成一个循环不绝的气场,她能感觉到默儿体内灵气的涌动,是欢快的、充沛的。 有时不得不感慨,也不得不庆幸,所谓「美之物、人人爱」,姜回雪对这事已想过无数遍,总想着:她家默儿虽是心智未开的小姑娘,极可能一辈子就这样了,但默儿有张好皮相,长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旁人都愿意来亲近。 至少到目前为止,松香巷的孩子们与默儿相处甚欢,然后八成皆住在大杂院之因,乔婆婆家的棒头更把默儿瞧成「自己人」,护短护得厉害。 哪里会知道姊姊的心思起伏,小姑娘还是笑,只会笑,表情微憨,模样温驯恬静。 显然是两者都想到了,想到玩了一整个下午还意犹未尽的飞天竹蜻蜓,也想到那一窝软绵绵、可爱到足能融化人心的犬崽。 低声叹了一口气,姜回雪两手微微收拢,轻握小姑娘的柔荑,道:「这样很好啊。」扬唇笑,指腹摩挲对方细嫩手背。「这样才好。默儿想到的都是开心快活的人事物,这套功法练起来更能事半功倍。」 这是她近来的心得,是无意中察觉的。 她发现按着「活泉灵通」吐纳行气时,心神入定,进到的是一片无边际的静寂中,那样没有不好,她想,那般才是正统练气的境界。 然而就在某一回行气练功,她仿佛出了定,仅是仿佛,她无法全然断定,在那里,无边静寂开始涌进光彩和色彩,然后是画面,一幕幕的场景,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都是曾见过的人、曾发生过的事。 开心的、愉悦的、欢快的、温暖的……她的气顿时变得活泼,血在肤底跃动,天灵如涌醍醐,与大开的五感互通,当真合了「活息灵通」四字。 所有暴乱的、蠢蠢欲动的东西宛若被深深铲除,她记不起了,在那当下只觉通体舒畅,心间泛暖。 此时默儿反握她的手,再次阖睫,姜回雪亦重新调息,闭眸再练。 呼吸吐纳间,姜回雪噙在唇边的笑弧一直轻扬不落,想到默儿的飞天竹蜻蜓,想到牛妞家那一窝毛绒绒的犬崽,想到默儿脸上的甜笑,想到令她觉得愉悦温暖的事,许许多多的事…… 收在箱柜里那件男款的黑色披风。 那个专为某人备上的宽口大碗。 那抹静悄悄伫足小灶房外的高大身影。 那道安静落坐、坐在对他而言实有些低矮的木凳上,等着喝粥的身影。 孟大爷每日来等粥,我也是每日等着你来…… 我喜欢孟大爷喝粥的模样,看着,觉得心里踏实,觉得那一碗粥没白花功夫去熬。 心口陡震,她骤然出定,睁开双眼。 让她感到暖心欢愉的事,竟多数与那男子相牵连。 她禁不住脸红心热,头一遭明白这是属于女儿家的心思,是因有了在意的人了,柔情随之而生,不需刻意去想,在不知不觉间,心间眉上便起了思念颜色。 那日送出那一篮子蜜枣糖糕,她没有多想什么的。 后来整篮子糖糕被抢走分食,老实说,她是有一些些不是滋味,但也没有太难受,东西有人吃就好,何况他的师妹和那一票「六扇门」的捕快如此捧场,篮子彻底见空,糖糕被一扫而空,她也该感到欣慰。 所以,她真的没多想什么的。 与他之间可说云泥之别,如他那样伟岸磊落的,自能寻到高贵户里的大家闺秀来匹配,又或者如他师妹那般知心知意的人儿,相伴一生,白头至老,她对他真的没想太多。真的。 即便有了心思,也是她一个人的事,悄悄喜欢着就好,能那样,就很好。 再说,他也已对她道明,他对她,并无什么。 孟某并无别的意图,绝非对姑娘起了什么非分之想…… 孟某对姜姑娘,当真没有男女之间的那层想法…… 听得她一颗心紧缩再紧缩。 那时还有些厘不清自己,但现下,她明白过来了,胸口会那样紧涩难受,也仅是女儿家情窦初开的小心绪,没什么的,想清楚就好。 日子宁定下来,才会让她错以为自己亦如寻常姑娘,竟然也开始懂得伤春悲秋、为情惆怅,但她毕竟不是的,抑在体内的蛊与毒许是一辈子也摆脱不掉,眼下尽管无事,往后又将何如? 若想象寻常女子那般嫁人、生子,平淡度一生,对她而言是奢侈的妄想。 所幸心意涌动,永远是自个儿的事,可以放任自己去喜欢一个人,悄悄的,谁也不告诉。 她内心的波动明显影响到与她四掌相贴的默儿,小姑娘慢吞吞张开眼睛,歪着小脑袋瓜,有些不明就里地望着姊姊。 姊姊怎么了? 姜回雪看懂了她的表情,抬手摸摸她的嫩颊。「没事,一切都好的。」 见小姑娘又露岀憨憨的笑,酒窝深圆,齿如白贝,姜回雪也跟着笑开,轻轻拍了小姑娘的颊肉一把。「今晩就练到这里吧,默儿眼皮沉了,该睡了。」 「姊姊……」嗓声依恋。 「嗯,姊姊也该睡了。」 「嗯……」默儿乖乖挪动小身子,往里侧滚,滚到属于她的那个位置,然后枕着姊姊近来为她缝制的茶叶香枕躺得直挺挺,两手还交迭在小肚腹上。 姜回雪见状,摇头笑了笑。 随即,她拉来棉被帮小姑娘盖得严严实实的,仅允她露岀一颗小脑袋瓜儿,跟着轻声道:「默儿先睡,姊姊去把门闩上好,把烛火吹熄。」 默儿听话闭上眼睛,姜回雪又摸摸小姑娘的额发,这才下榻。 门闩老早上妥,她仅是再做确认,倒是有一扇小窗留作通风之用、半开着尚未关起。她仔细放下窗板子,回身正打算灭掉烛火,心头忽而一动。 她仿佛……仿佛瞧见大杂院里静伫着一道身影! 那人……那人是…… 未再细想,她整个人跳了起来,拔开门闩推门而出,就见到那个男人。 冬夜月色似含霜伴雪,将他的微鬈发镶岀一层薄亮,落在他宽额和挺直的鼻上,五官轮廓于是分出明暗,那双深目像也拢入月光。 「孟大爷……」她张张唇,没再吐出话,像被吓得不轻。 男人像也惊着,没料到她会突然开门似的。 腼腆的神态一闪即过,孟云峥沉静勾唇,道—— 「此时来等姑娘的粥,该是过早了些吧?」 【第五章 飞鸿踏雪湿】 他不是来等粥的。 他是今夜返回帝京,持玄铁令牌进城,甫回自己府上卸鞍歇马,见到塞在马背搭链里的木制小玩意儿,没多想就跑来,进到大杂院才觉此举太轻率。 旧家的门扉已关上,微敞的小窗内透出一点点烛光,里头的人儿是该上榻安眠了,他没想上前打扰,却未料及她会出现在窗边,还往窗外不经意瞥了眼。 姜回雪也知,他应当不是来等粥,但不为粥,到底为何? 这个小居处是他的旧家,他曾与娘亲相依为命的所在,许是心存依恋,如今又赁出,才会时不时往这儿跑,顺道探看探看吧? 虽不是来等粥,但他大爷肚皮突然叫得好响。 第十五章 姜回雪不清楚他是否脸红,却清楚自己的双颊滚烫得很,因默儿已下榻溜到她身边,男人肚皮传出那一声「雷鸣」时,默儿忽地紧扯她的手,像被吓着,随即举起一只细臂直指男人腹部,仰高小脸、瞪大眸子看她。 她这才看懂默儿的意思,小姑娘吃惊得很、既惊又奇,没听过人的肚子能那般大打响鼓,所以才扯她的手要她也看,想将奇特的事跟她这个姊姊「分享」。 结果她禁不住询问了一句—— 「孟大爷是刚回来,晚膳还没来得及吃吧?」 他摊平大掌按压肚腹,笑笑答道:「是没来得及吃。」 那就快回去吃啊!她实该那么说才对,岂料心一软,逸出唇间的却是—— 「灶上有些剩饭和酱汤,另外还有春婶子送的几色酱菜,很快就能弄出一碗热汤饭,孟大爷若不嫌弃,要不将就吃些?」 霜色月光下,男子刚毅嘴角显得柔和,原是棱角分明的轮廓变得有些朦胧。 她看到他点头,看到他从容走向自己。 她轻抽一口气,胸中略疼,才晓得自个儿一直屏息以待,希望他拒绝,也希望他不要拒绝,都搞不清楚心里是怎么想。 但他肚饿了,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实。 于是小灶房里再次亮起烛火,仔细养在炉灶里的火苗放进柴薪,立时燃起,烧得哔剥作响,四周顿时温暖起来。 姜回雪手脚利落地取出三碟酱,把所有剩饭挖进宽口大碗里,放些姜丝、葱花,再把滚得热呼呼的酱汤淋到米饭上。 「好了。」她将热汤饭端上桌时,见男人一边慢条斯理地卸下披风,一边跟默儿大眼瞪小眼。 他坐在椅凳上,默儿则是缩在灶房边角,坐着一张更矮的小凳。 那边角位置是默儿的地盘,有时她跟着她一块贪黑起早,小姑娘不肯独自回房再睡,常是缩在那儿摇头晃脑地打瞌睡,那里有她专属的小矮凳,还有一张简陋的小茶几。 此时茶几上摆着一物,是木头打造的,姜回雪没瞧过那玩意儿。 食物的香气将饥肠辘辘肭男人完全掳获,孟云峥立刻将视线转正,当那一大碗热汤饭冒岀的热气烘上他的面庞时,他心脏紧缩,唾液几已满泛,深深地呼吸吐纳才勉强抑住汹涌而起的感动。 欸,当真感动啊…… 「多谢姑娘,如此孟某就不客气了。」还记得要道谢,也算他意志惊人,随即,他一手拿木杓、一手用竹箸,双手并用开始进食。 热汤热食配着微辣的酱菜,尽管简简单单,在这寒冷夜里足能暖人心胃。 他的吃相并不粗鲁,肚子虽饿得咕噜咕噜响,美食当前,他进食的速度是快,但绝非狼吞虎咽,反倒每一口都显得虔诚,表情认真一杓汤饭配一箸子酱,食时不语,没多久宽口大碗已然底朝天,三小碟酱菜恰好食完。 姜回雪再次体会,看着眼前这男人进食,她内心会觉得满足,甚至得意。 明明食物简单到近乎寒酸,他却能吃得那么香,不禁要想,他在外办差,四处奔走,伙食之事是如何打发?莫非是有一顿、没一顿的?还是为了图方便,随便啃个干粮就应付过去? 抬眼见姑娘家怔怔然望着自己,孟云峥有些不好意思了,但神情仍端着,仅微笑沉静道:「这一顿吃得甚好,当真有劳姑娘。」 吃得……甚好?欸…… 姜回雪咬住叹息,点点头表示明白他的谢意,眸光往小几上轻瞥一眼,直到他吃完热汤饭的这时,她才出声提问—— 「孟大爷带来的……那是何物?瞧着像是给孩子们玩的木头玩意儿?」 她留意到默儿的表情,原本有些睡意的小脸变得无比清醒、漂亮杏眸圆瞠,原是瞬也不瞬瞪着男人,当后者开始朝热汤饭进攻,那双杏眸就改去盯着小几上的东西,看得目不转睛,还隐隐透出狂热。 很显然是引起小姑娘家的兴趣了。 孟云睁放下木杓和竹箸,再次转身对着默儿,他拿起小几上的木头玩意儿把玩,两手都用上了,却也没见他玩出个所以然来。 「这东西叫作『十一连环』,瞧,上头有十二个小还呢,这些小环一个扣着一个,得想法子把全部的小环顺着这道圆弧推到另一边去,把十二个小环尽数解开,这样才叫大功告成。」他边讲解边示范,十指好生忙碌,无奈的是十二个小环一个也挪不过去,依然环环相扣。 最后他把「十二连环」再一次抛到小几上,一脸不耐烦。「不玩了不玩了,怎么玩都玩不了,定然是骗人的,早该丢了也省得碍眼,我就不信谁有这份能耐,能把十二个小环全解开。」 那玩意儿一从他手中脱离,在旁「虎视眈眈」的默儿就抢进怀里。 小姑娘立时进到忘我的境地,抱着「十二连环」玩弄起来,木头相互轻击的声响短而促急,迅速被挪移着,显示出小姑娘心绪高涨,兴奋得不得了。 激将法!姜回雪顿时意会过来。 一开始他把「十二连环」搁在小几上,本意就想吸引默儿注意。 但她知道自家妹子的,绝不会轻举妄动,即便再惹眼、再令人心痒难耐,默儿对于不熟悉的人事物总要旁观好一阵子,而他竟然摸中默儿的性情。 她瞧得出,那「十二连环」是他特意带来给默儿的,他没直接送出,是等着默儿来抢,三两下轻易就让小姑娘卸下戒心。 「多谢孟大爷。」她为他上了杯热茶。 姑娘蕙质兰心,能看出他的意图,孟云峰半点也不惊讶。 他露岀了然于心的浅笑,嗓声里没了方才那抹烦躁,而是低沉徐缓—— 「该说多谢的是孟某才对,多谢默儿姑娘那日忍痛割爱,赠我一篮子糖糕。」 「可我记得……那一篮子蜜枣糖糕,孟大爷一块也没吃到。」这话涩涩道出,姜回雪有些后悔,她不希望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似带哀怨,像在指责谁。 幸得他神情未变,道:「口福不浅,还是吃到了。」他把师妹穆开微私藏蜜枣糖糕,之后才拿出来「进贡」一事道出,「有时事赶着事,没能按时候好好用饭,干粮啃到最后也腻得很,一块蜜枣糖糕既能稍缓腹中饥饿,也能解腻,对在外办差颇有帮助。」 她让默儿送上一篮子糖糕,起先未想那么多,更未料及他会跟她说……颇有帮助? 不确定他是说真的,抑或跟她说笑,姜回雪没让内心那抹愉悦过分坐大,仅点点头,轻浅一笑。「孟大爷喜欢,那样便好。」 他也点点头,举杯喝茶,茶中有大枣香气,大枣味甘性温,有宁神之效。这姑娘做事永远这么细心,夜深,送上的茶不用来提神而是舒缓神识。 他放松双肩和背脊,徐徐吁出一口气道:「差事办完,从西疆域外的双鹰峰下来,在返回帝京的路上见到一位老木匠正在兜售他亲自制作的木头玩意儿,不少对象都得花些心思才能破关,我见着挺有意思,就买了这一个。」瞥了眼被小姑娘玩得格格轻响的「十二连环」。 第十六章 没听到回应,孟云峥调回目光。「姜姑娘怎么了?」 「啊?呃……没事。」乍听双鹰峰,她心跳促急,脸色有些泛青,费了些力气才稳住。 「孟大爷所说的双鹰峰……我多少听过,好像是个盗匪窝,没人敢去。」 孟云峥恍然大悟颔首。「是了,你是西疆一带的人士,定然听过双鹰峰的盗匪窝。」莫怪会惊得一张脸顿失血色。他放缓语气,低柔又道:「双鹰峰的匪窝在大半年前已然扫除,那地方如今安定得很,此次再上双鹰峰亦为了确认那座匪窝不会死灰复燃。」 「那……那自从肃清盗匪后,孟大爷每隔一段时候就上去探看吗?」 「此次已是我第三度上到峰顶的鹰嘴崖壁,未见任何人迹,奇的是,连飞鸟走兽都难得遇上。」他笑笑道。 欸,那是因还有那座天然的山腹蛊瓮,那么多蛊毒之物盘踞在山中某处,寻常鸟兽岂敢犯界?姜回雪只能叹在心底,但想到他所说,双鹰峰上见不到任何人烟,一颗心又稍觉安稳了些。 背着默儿岀逃的那日,许多事鲜明又模糊,鲜明的是非逃不可、赌上性命都得逃的决心,模糊的是一幕幕脑中残存的场景和画面。 「魇门」门主……还有那个为虎作偎的女人……那一对令人作呕的男女,他们都倒下了,她亲眼所见,他们都倒了,那个男人甚至七孔流血,也许当真死透,他既死,那么,那个女人无所依附,便成不了什么事,更或许……连那女人也死了啊,所以双鹰峰上一片平静,毫无异状。 这一边,孟云峥见她似有些出神,正欲开口询问,缩在角落玩得不亦乐乎的小姑娘忽然发出一声近似欢呼的笑声,引得两名大人同时抬眼望去。 「姊姊、姊姊——」默儿晃动手里的「十二连环」,所有的小环竟然全都解开,按顺序一个个挪到另一边。 小站娘抬高精致的小下巴,脸蛋因兴奋而变得红彤彤,望着姊姊时,两眼亮晶晶,瞥向孟云峥时,眸光带着的是睥睨神气,得意至极得很啊。 姜回雪回过神来不禁失笑,见默儿如今这般无忧无虑,她心中更觉柔软。 「那『十二连环』是孟大爷的,默儿不问便取,如何可以?」故意板起脸。 「唔……」小姑娘收敛得意的神情,两颊微鼓。 「默儿听话,快把东西还给孟大爷,听到没有?」 听到姊姊这般要求,小姑娘表情无比挣扎,但,狗急了跳墙,默儿被逼急了,小脑袋瓜动得快,连话都肯多说。她对一直但笑不语的男人道—— 「不问便取,不可以,那、那回了就可以。你送默儿的,对不?是默儿的了,对不?」 孟云峥嘴角略深。「对。它是默儿的了。」 小姑娘忽地眉开眼笑,笑得犹若三春降临。 默儿不再说话,小身子缩回温暖角落,抱着「十二连环」又一次沉迷,将解开的小环变着法子环环相扣回去。 姜回雪唇上笑意亦深,看着小姑娘,不一会儿,眸光就不由自主地落在男人那张峻毅的侧颜上。 岂料,那张磊落刚正的面庞突然朝她转正,逮到她的偷觑。 噢,她的脸……绝对又红了啊! 咬咬唇,她倏地站起,还把他搁在一旁的披风抓在手中。 「……姜姑娘?」朗眉一挑。 「我、我……那个……方才觑见,孟大爷的披风有小破洞,我近来针线活儿学得还成,婆婆和婶子们教会我很多,我……我帮大爷缝补缝补吧?」 姑娘家脸红给他看,孟云峥顿觉气息微烫,但拒绝的话说不出口,也不想说。 小灶房里的氛围温暖静好,与曾在旧家度过的幼年时光很是相似,他内心清楚,不该这么晚还逗留不走,但就是有些挪不动双腿。 再多待一会儿,再一会儿便好。 他喜欢看她们姊妹俩处在一块儿的样子,觉得小姑娘很逗,觉得大姑娘其实也挺爱逗着自家妹子,让他也跟着想去逗弄,仿佛连手「欺负」孩子,挺乐的。 耳根与颈项热痒热痒的,他状若不经意般抬手抚了抚颈后,道—— 「那就有劳姑娘。」 意想不到的事情,好像就是这么开始的。 那一晩,姑娘家帮他缝补披风上的破洞,针脚整整齐齐、服服贴贴,想他不请自来,又吃又喝还要人家替他补衣,这样不行,隔日他开始访遍帝京大小童玩行,专找得动脑子加上手巧才能玩得好的玩意儿,送去大杂院家。 东西主要是给默儿的,如此一来,她这个当姊姊的就比较不会拒绝,因为他知晓,她亦是喜欢见那小姑娘笑逐颜开。 结果从童玩行买得的玩意儿才送去没多久,他就收到她回赠的一双靴子。 莫怪那天他又去等粥喝粥,瞥见她时不时盯着他的脚看,原来是在推敲他脚底尺寸,她亲手裁制的黑靴款式简单利落,靴底纳得甚是密,铺着厚厚一层毛皮垫子,那时候他再次领命往北地办差,帝京虽已春临百花齐放,一同苦寒的北地仍见湖面结、霜雪晶莹,他踏着她为他缝制的软靴,头一回体会,一双花了心思又下足功夫制成的靴子,实能令人足踏雪地之时,如履厚土绿草之上。 从北地返京,他沿途再次搜集能送给小姑娘的玩意,带回去当作回礼。 一来二往,便有来有往,她替自家妹子收下礼物,回头又整了一篮子蜜枣糖糕相赠。 然后某一日,一样在外地办差,他在一个赶集儿的摊头上见到一支雕刻精细的木质梅花,因为是木头而已,既未镶珠亦未嵌玉,值不了多少钱,却让他想到她。 他买了那根梅花木簪带回去给她,那是头一次他专为她所买,不是想博取她家小妹子欢欣,不是为了回礼,仅觉那根子就该属于她。 男女之间有这般举措实是孟浪,但她没有多说什么,仿佛能理解他所想。 她收下他的木簪时,鹅蛋脸白里透出红暖,颊面宛如花绽,温驯的眸子闪动水润光芒,像强掩着什么,那闪亮的水光令他有些困惑但又不知如何问清。 到得他又必须离开京城的时候,他收到她亲手裁维的三套夏衫。 夏衫布面舒薄透气,一条柔韧皮带往腰间一缠,再套上绑手,立时成了方便在夏季活动的劲装,所谓轻囊方能致远,当时在外东西奔波、纵贯南北的他,完全就靠她那三套夏衫撑过一整个暑热盛夏,办妥好几件差事。 尔后夏去冬来,冬去春临,时节过了一个又是一个。 他人若在帝京,就会时常回旧家探看,他若不在,总不忘将旧家里的人儿托师妹和「六扇门」的弟兄多关照。 年复一年,再年复一年,五个年头飞也似度过,好似飞鸿踏雪泥,不着痕迹,但姑娘家摆在松香巷的粥摊到底养出一票老顾客,已不愁没生意上门。 日子好过了,她把自家妹子也养得白白嫩嫩,那懒得动嘴皮且对特定事物异常聪明的小姑娘个头儿抽长许多,倒是她这个当姊姊的,依然娇娇小小,纤瘦秀气,身长都被自家妹子比下去。 第十七章 对她这几年展现出来的韧性和毅力,拉拔妹子长大,让相依为命的姊妹二人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他不仅佩服至极,宁神细思,竟有种……「与有荣焉」之感,甚至……会觉得……吾家有女初长成? 好像自身也参与了她命中一角,看着她们姊妹俩一路长成至此。 夏季到来,今年的盛夏照常热得人汗如雨下。 姜回雪今晨煮好一大锅酸梅汤,将汤汁装入五只陶制大壶中,垂入冷井里冰镇,午后时分,她吊起冰凉凉的陶壶,带着一篮子小碗,在默儿的帮忙下用小推车推到松香巷内供孩子们习武的小场子。 见者皆有分,不管是刚结束武课的孩子们抑或在场边树荫下闲话家常的人们,只要靠将过来,都有一小碗冰镇酸梅汁消暑去火气。 「你也喝些。」姜回雪将一碗酸梅汁端到今日前来授武的孟云峥面前,后者接得顺手,仿佛再自然不过。 对孟云峥而言,与眼前姑娘这般互动确实寻常,自两人相熟后,这五年来都是如此,她给什么,他就拿,他回赠什么,她也大方接下,没什么不对劲。 碗落进他的掌中,令他的五指看起来更修长有力,似乎稍微用力就会将碗捏爆,他一口气灌完那碗冰凉汤汁,灌得太快,五官骤然皱紧,嘴唇拉得极扁,白齿半露,忍不住龇牙咧嘴。 「哈哈哈哈——你……你啊……哈哈哈……」 会这么大剌剌笑他的,唯有小姑娘一个……噢,不能算是小姑娘了,如今也都十七、八岁,尽管心智依旧未开,个头可比姊姊高了寸许。 「默儿……」姜回雪睨了自家妹子一眼,要她收敛,自个儿嘴上却也抿着笑。 孟云峥抽了口气,终于出话。「酸得……痛快。」 「大伙儿都是小口、小口啜饮,孟大爷不该喝那么急的。」姜回雪收回他的碗,示意要为他续添一碗,见他下颚微绷抬手摇了摇,她险些笑岀声。她这次煮的酸梅汤,糖与蜜加得较少,滋味够酸,绝对消暑,但就是不太甜,所以应该难以受眼前这个嗜甜的大男人所青睐。 「给!」一旁的默儿突然跳出来,提在手里的竹篮直接往孟云峥怀里塞。「一半,你的。」 覆在上头的棉布还没揭开,孟云峥已嗅到蜜枣糖糕的香甜味儿,整篮子都是他的。 每每他要离京外出,姜回雪都会亲手做些容易保存的糕点或小食让他带在身边,这些年除蜜枣糖糕外,还有蜜渍果干、核仁酥饼等等,让他除了干粮外还有其他食物可以换一下口味。 「欸,这怎么好意思?默儿又把一半忍痛割爱给我了呀。」他逗着依然孩子心性的姑娘,见她被戳中痛处般鼓起双腮,他内心挺乐。 「哼!」鼻子不通般重重一哼,默儿不理他,调头跑开,还是小场边一群玩踢毽子、踢花球的孩童们比较让她感趣。 确认默儿在视线所及之处,姜回雪调回眸光,与男子恰好四目相接。 近距离相望,胸中仍怦然一动,但已不会像刚识得时那般令她手足无措。 喜欢他,是自己的事,渐渐习惯因他而起的心绪波动,表面上她维持得甚好,他对她们姊妹俩多有看顾,她所做的也仅是回报,谁都没有逾越那一条线,能这样一直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孟云峥先打破沉默。「又让你这般忙碌,有愧。」 她摇摇头。「知道有人喜欢,我心里得意,其实挺满足。」 他瞳底轻湛辉芒,唇上笑意加深。「我会好好享用。多谢。」 姜回雪头一点,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粉颈,映入眼中的是他身上青色夏衫,那是她之前为他裁制的,颜色已被洗得泛旧,衫摆还可见到三、四处脱线的地方,她想也未想便道—— 「我再替你多做几套衣衫吧,如今我的女红精进许多,婆婆她们还夸过我呢,我想,会做得比这件更好。」 「你若不觉累那就好。」他垂目,留意到她上的梅花木簪,是他赠予之物,那簪子的确适合她,温润且清雅,但……嗯……会不会太朴素了些?是否该买几根珠玉簪让她替换替换? 这一边,姑娘家扬睫迅速瞅他一眼,轻声道:「不觉累啊,做女红,裁衣、刺绣什么的,挺有趣,若跟婆婆她们一块儿做,还能听到满帝京的小道消息,比说书先生的段子还要精彩呢。」说着又低头去看。「嗯……还有靴子,这双都这么旧了,靴底的磨损也挺严重,是该换双新的,我明儿个就做,孟大爷下次回来应该就能换上新靴。」 孟云峥微微一笑。「好。那买针线和布料的钱,得由我来付。」 她再次抬起脸蛋,秀雅眉眸间拢着小固执。「不成。你每次返京,都不忘带些吃的、用的或玩的回来,你不收钱,我也不能收钱,再加上你每回来喝粥,都习惯在空碗边放粥钱,那、那给得也太多,要退给你,你也不肯收,总之……就是这样,衣衫和靴子是我想亲手做给你,是我自个儿想为你换新,你不能给钱。」 她的话让他左胸重跳一记。 姜回雪则是让话毫无顾忌地流泄后,才顿觉脸红心热。 她强装镇定,将几缕发丝撩到耳朵后,有意转移话题般又道:「孟大爷明儿个离京往南边去,听闻穆姑娘这次需得奉旨同行,随你一道离开。」 「师妹几年前从我恩师手中接下『六扇门』大掌翼之职,现为四大掌翼之首,皇上亦是器重,命她助我。」 「这时节南边潮湿又闷热,多瘴疠之气,还请孟大爷和穆姑娘多保重。」 「你昨日给我备上的几个驱除蛇虫的香包,我会带着一块上路。」他声音不知为何突然有些轻哑。 「嗯,那、那就好,那就好。」她用力点头。 看着姑娘家红红的脸容和一双有意无意闪避他注视的秀眸,他胸中堵着什么似的,像该要对她多说一些什么,一时间却抓不到那究竟是什么。 「姜姑娘——」他下意识唤了声。 「是。」她背脊绷紧,两手暗暗交握。「孟大爷有何事要交代?」 孟云峥掀动唇办,没能立即吐出话来,他没什么事要交代,只是突然有感五年来的相识相交,他唤她家妹子是直接唤名字,唤得自然而然,却不知因何,到如今他仍称她一声「姜姑娘」,而她也还是唤他「孟大爷」。 问题到底出到哪里? 事情定然有错,但到底错在何处? 此际,有些人是看不下去也听不下,忍不住你一言我一句起来—— 「就说你俩儿这么撑着,撑到何时才到头啊?你们俩不急,咱这个老太婆一瞧瞧了四、五个年头,都快急出胆汁来啦!」 「就是就是,咱说孟爷啊,您怎么也算咱们松香巷岀去的孩子,男儿汉顶天立地,受皇帝老儿重用挣来好名声,那是给咱们长脸面,这好名声不能就这么毁了呀!您时不时往大杂院跑,蹭着人家姑娘一顿又一顿的,也不给人家姑娘一个交代,这……这都成什么事?」 第十八章 「孟爷您不吱声、不挑明,人家姑娘就随着您蹉跎年华,想来孟爷今年也二十六、七了吧?人家姑娘从当年的二八年华到如今都过了双十,您说,您且说说,该如何是好?」 这肯定是姜回雪这辈子活到现在为止最最尴尬、最最羞赧欲死的时刻。 在树荫下乘凉、闲话家常的乔婆婆以及几位相熟的婶子和大娘,不知何时喝完酸梅汤了,纷纷竖起耳朵听她与男人之间的谈话。 这般的事,你一个女儿家是不好开口…… 她脑中浮现当年乔婆婆对她的笑叹之语。 但不打紧,有老婆子呢,咱替你向孟爷问个清楚明白。 她以为老人家说说罢了,不会蛮干,但此时瞧来,这根本是趁机伙同更多「战力」直接拿孟云峥「开铡」! 她既想挖个地洞把自个儿埋掉,又觉得若不为他分说,他真会被这群大杂院里的剽悍女人们给撕了。她掀唇便嚷—— 「我与孟大爷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孟某对于姜姑娘绝无非分之想!」 时候合得恰恰好,姜回雪脱口而出之际,身边的男人也算与她异口同声了。 该说他们俩心有灵犀、默契甚好吗? 内心苦笑,她扬睫望向他,见他目光亦扫了过来,两人紧紧相望,表情都有些怔然。最后是孟云峥先挪开双眼,把几位念叨他的婆婆、婶子和大娘从左到右扫视一遍,再从右到左看将过去。 他面色凝肃,只觉是姑娘家名节受损,非维护不可,开口的语调就与寻常时候不一样了,低沉且慎重,道—— 「乔婆婆当初帮着姜姑娘姊妹赁了孟某的旧家,落脚帝京,我仅是顾念旧家,得空就惯然往松香巷这儿来,授武课、赠些笔墨纸砚,一来是感念各位当年对吾家早亡的寡母多有看顾,二来是觉得落脚旧家的两位姑娘与我也算有缘,因此接触深了,瞧成一家人,就如同大杂院里的亲朋好友、左邻右舍,都在孟某命中有一席之地,是不一样的情谊,我与姜姑娘,就是如此,也仅是这般,还请婆婆、婶子和大娘们慎思慎言,别坏了姑娘家清誉。」语毕,他双臂成环,两手在胸前交迭,深深一揖到底。 被一个位居要职、功绩赫赫的当朝大官行这么大的礼,任凭大杂院内的女人们再悍然难对付,此刻也都有些不自在了,只有乔婆婆姜是老的辣,老神在在没在怕。 「回雪儿你说,只要你这丫头说出口,老婆子就替你把他办到底。」 忽被点名的姑娘家一脸青白,白里又透虚红,当真惊得不轻。 要她说什么呢? 她没有多想什么的,是真的,她只想……想着静好岁月,能长长久久过下去,与大杂院里的大伙儿,与这城北松香巷里的人家,平平淡淡度过每日,然后……然后偶尔有他相伴,这样就好,这样……就很好。 她当真没有多想。 「孟大爷与我,我们没什么的,真的……」用力点头再点头。「他若遭婆婆和大伙儿误解,定然是我有失。」她不晓得是怎么笑出来的,但非笑不可啊,笑了,就能把一切看淡,让别人也能跟着看淡一切。 她咧了咧嘴,笑意腼腆,低声又嗫嚅道:「婆婆和几位子、大娘直夸我女红学得快、学得好,我就得意了,时不时就想裁几套衣物、绣几块帕子,女儿家的衣衫我裁制得够多,我自个儿穿得挺好,也足够默儿的,然后……然后就想试试男子款式,这不,这些年裁制出来的东西,不论好坏都塞给孟大爷将就了,他收了我的东西,心里过意不去,只好又回赠一些什么,如此有来有往,才会被大伙儿误解,我跟孟大爷……真的……是没影儿的事。」 一说完,她略喘地吁出一口气,脸色苍白到快要晕厥似的。 但她没晕,也不能晕。 她意志依然清明,对在场的几位长辈福了福身浅笑道:「酸梅汤还有一大壶呢,我瞧几个孩子喝得挺好,就暂时搁在这里了,嗯……灶房里还有些活儿,那、那我先回去,晚些再过来收拾。」 抛下话,她谁也不看,谁也不敢看,连默儿她都忘了要招呼,转身就走。 这样,着实不好。 这般,着实是胆怯之举。 她知道的,但还是不知该怎么坦然面对。 于是躲回自个儿的小居处,她缩在灶房里专属默儿的那个小角落,坐在小凳上埋首膝间,将自己抱成圆圆一团。 半晌过去,有脚步声朝她踏近,是她很熟悉的声音。 那人儿靠了过来,张臂环住她,软软唤着,「姊姊……」 她闻声抬起头,对着默儿明显忧郁的脸蛋轻轻一笑。「默儿怎么啦?为何不开心?」 那张朱唇嗫嚅了几次,才踌躇地蹭岀声音。「姊姊不开心。」 「我在笑呢。」姜回雪弯眉眯眸,露出大大笑靥。 「……姊姊在哭,脸好湿。」柔荑探来帮她拭泪,一又一下,擦得认真。 姜回雪还是笑,抓下自家妹子的小手,柔声道:「即便在哭,心里也是欢愉的、开心的。」 「为什么?」真不懂了,她把姊姊抱得更紧。 「因为是真心喜爱啊。」姜回雪拍拍妹子的背心,额头轻抵她的额际,心绪仿佛也宁定下来。 真心喜爱,深切体会,但得不到,不能去得,所以欢喜中有千丝万缕的怅惘,怅然若失间却也尝到一生难得的情怀。 不该有什么遗憾啊,即便有了,也该是很美丽的东西。 「姊姊不哭了,好不好?」不求甚解的姑娘要求的不多,只要姊姊好,就心安。 姜回雪又是一笑,这次开怀些了,笑声如琳琅。 「好,不哭的。」她阖下眼,轻轻叹息。 【第六章 做错什么了】 「师兄留神!」 那把淬过剧毒的大刀横劈过来时,孟云峥慢了半个呼息才觉察到。 他听到师妹穆开微厉声提点,嗅到刀上弥漫的毒液气味,那刀在穿透林间和叶缝所洒落的天光下泛出青火,应是毒液遇到日阳,加之迅雷般不断挥动才有此诡谲之状,他闻到那腥臭味瞬间变浓,对方抡刀横劈带起的风动扑面而至,刀刃离他颈部不到半指之距。 但他不退反进,空手入白刃,成功夺下对方那把毒刀后,一记虎爪偷心隔着皮肉抓住恶人三根胸骨,将对方整个抓起再「砰!」一响掼倒在地,那人胸骨被抓裂、背脊骤损,直接昏死过去。 「师兄!」穆开微将逃到林子另一边的几名贼人解决后,迅雷不及撞耳飞蹿过来。 「无事。」孟云峥逮到的是大头目,亦是地近南蛮的这个组织中武艺最高之人,但再怎么高,与他的身手相较仍差上一大截,不该容对方有近身的机会。 之所以查案查到南蛮,起因是天朝皇上兴昱帝的内廷竟有来历不明的药丸流入,被搜查出来的药丸由太医院查验,竟是专为男女愉情而制的秘药,虽无毒,但多食必然成瘾,将逐渐掏空身体根本。 第十九章 被偷偷下药喂食了近三个月的兴昱帝自是勃然大怒,凌迟处死对天子下春药的嫔妃,连夜召「天下神捕」和「六扇门」大掌翼进宫,命二人连手彻查。 孟云峥与师妹以及一票「六扇门」弟兄兵分好几路,以药追人,厘清药丸流进帝京、混入皇帝后宫的路线,最终摸到根源,能令人上瘾的愉情药丸出自南蛮这群恶霸手中,他们有地、有药种、有人,除制出春药,还制出让人更易成瘾的大烟药丸,用以控制手下。 此毒危害之深不可想象,兴昱帝一想到自身可能被谁控制住,如提线木偶般不得自由,就夜夜惊魂不得安眠,遂命孟云峥、穆开微合南边驻军和地方官府之力,将远在南蛮作恶、祸及天朝廷的这颗「毒瘤」彻底除去。 往南边布局已有月余,终在今日一举攻破贼人巢穴,擒获贼首。 这山林甚大,暗藏无数瘴疠之地,孟云峥将擒到的大小头目交给地方官兵看守,轻身功夫一使,迅速往深林间搜寻。 一切宁定,无任何异状,一刻钟后他正欲返回与众人会合,却见师妹跟在他身后,他甫转身,师妹就等在那儿,歪着脑袋瓜打量他。 好吧,该来的总会来。 这一次他没使轻功,而是一步步踏在积着厚厚腐叶的泥土地上,往来时路走。 穆开微放下盘胸的双臂,随即跟上,道:「师兄心不在焉。」 孟云峥扬首挺胸继续走,尽管伟岸高壮、脚大似船,踩在潮湿腐叶和厚泥上的每一脚皆轻稳不留痕迹。 穆开微又道:「对方那一招不应该对师兄造成威胁才是。」 「嗯。」孟云峰低应声,双目直视,脚下不停。 「所以才说师兄心不在焉啊。」叹气。 「……嗯。」他下颚微绷。 「不仅是今日才这般,自那日离京,师兄就古古怪怪,冷峻寡言,不知道你的人当以为你本是冷硬脾性、不苟言笑,但咱跟你那是谁跟谁啊?咱们自小有架一块打,有祸一块闯,你知我,我知你,师兄是有心事呢,还当我看不出吗?」 「……嗯。」这次沉默较久,才听到他应出声,而且近距离去看,会发现刀凿般粗犷的面庞隐隐透出红泽。 穆开微眼神飘了飘,静下几息,忽问:「师兄该不是跟回雪姑娘闹翻了吧?」 啪!啪、啪! 孟云峥办了一上午的差、刀光剑影中来去,依旧维持得干干净净的靴面,因突如其来脚下发沉,竟让烂泥连续溅上。 「为兄并无!」他郑重否认,声调近似咬牙切齿,低头觑见沾在靴上的三小坨湿泥,风雨飘摇的心绪当真雪上加霜。 穆开微沉吟似的轻拢眉心。「也是。倘若闹翻,回雪姑娘不可能还备了驱除蛇虫的香包给你,连我都能分到两个,这阵子南蛮野林里来来去去,这香包功用可大了,蚊蚁不近身呢。」说着,拍拍系在腰间的暗红色香包。 见到师妹身上的香包,孟云峥眼角忍不住微微抽搐。 对于默儿每每总要把喜爱之物「忍痛割爱」给他的那般心情,他终于有所体悟。 那姑娘亲手缝制的香包共四个,他明白她的本意,是要他与同行的师妹平分。 他的是墨绿色,师妹的是暗红色,他一个佩带在身上,一个系在座骑背上,师妹同他一样一个自用,一个给座骑防蚊叮虫咬。 然后当那日要把暗红布底的香包给出去的时候,内心之沉重,前所未有,他竟然生了私心,想暗中独占。 他都已独占那一篮子蜜枣糖糕了,以为这样就心满意足,未料啊,人心如此诡变,连自己这一颗心都难以预料。 「等返回帝京,驱蛇虫的香包派不上用场,需得还我。」他表情持续不豫,重新拾步。 穆开微是听出一点什么了,笑嘻嘻跟上。 此际差事底定,她颇有聊兴致,遂道:「是,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到那时香包气味淡了,师兄再请回雪姑娘重新添些她配制的香花香草进去,她知道你认真用着,没辜负她的心意,定然欢喜。是说师兄没跟回雪姑娘闹翻,那很好啊,你与她之间既然无事,那……有事的定然是旁人喽?莫非有谁在打那姑娘主意,令你心烦了?」 「并无!」此话夺口而出,孟云峥骤然一愣。 并无? 为何并无?凭什么并无?并无什么? 试问,他哪来的自信如此这般斩钉截铁说出那两个字? 他脚步停得太突然,紧紧尾随身后的穆开微自是一脸撞上他的宽背。 她吃痛般闷哼一声,揉着自个儿的头,瞥见自家师兄面色凝重,她重话都舍不得说了,只鼻音甚重叹道—— 「师兄自个儿意会过来了是吧?」捏捏鼻根,「你对人家姑娘迟迟未有表示,却动不动就蹭去亲近,说难听些,那叫『占着茅坑不拉屎』,那姑娘这些年由着你如此,替你补旧衣、裁新衫、纳新靴,替你缝香包、制糕点、煮茶煮粥,从头到,里到外,她有办法为你打理的全都打理了,定然是心悦你的。」 这话让孟云峥绷得硬邦邦的面庞如遇三春似的。 他成峦的眉峰一弛,炯目仿佛刷过层层柔水,很柔软的什么在瞳底荡漾,于是眼角弯弯上扬、唇角亦悄悄上翘,硬颈和宽肩也没那么绷了。 此次奉旨南下办差,证据确凿,助力亦多,许多事南边驻军将领与地方官府全都打点妥当,局已布妥,仅待收网,他没什么好虑的,但一颗心却像霜打了的茄子,既蔫又皱,好似什么都不对劲儿。 他想过又想,思过再思,为何烦虑至此,心里实是门清。 为来为去,就为离京的前一日,他怔然无语望着姑娘家离开的那抹清薄身影。 他应该是做错什么了…… 与那姑娘相处的种种在脑海中飞掠,一幕又一幕浮现,欢愉的、惊喜的、温暖的、恬静的、丰足的……师妹说得对,那个姑娘默默帮他打理,让他毫无匮乏,眼下他这一身行头,从夏衫、腰带、香包和踏在底下的两只靴子……唔,还有藏在怀里最后的两块蜜枣糖糕,都是人家姑娘专为他备上的。 一个人还能蠢到何种地步?她……她哪里是对他无意? 定然是心悦你的。 这话,真好。听着,实实在在欢心顺耳,而他待她也是……也是…… 咚!啪答—— 「哇啊——呸呸呸!师兄,你这是怎么啦?」 高大魁梧的男人毫无预警地颠了颠,一脚重重踩进泥泞里。 穆开微凭着本能探手去拉,岂知那滩子泥泞深不可知啊,男人重脚一踩,踩得整大坨烂泥全溅上她的脸。 「师妹……我、我做错了……不是那样的……」孟云峥半截小腿埋在烂泥里,一脚半跪在腐叶上,脸上血色尽失。 他终是想通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跟她说,对她,绝无非分之想。与她之间,绝无半点男女之情。」喘息再喘息。 「从相识那时到如今,我表明过一次又一次,说得很清楚。」实话说,是太过清楚了!师兄话中那个「她」,穆开微用膝盖去想也知道他说的是哪位。 第二十章 她跟他一样白了脸色,但她是白里透青又透红,额角如热锅中的炒豆般暴跳,被如此情感愚钝又被姑娘家彻底宠坏的自家兄弟给恼了。 「师兄你……你到底能有多蠢!你事事以我爹为榜样,难不成婚事……这婚姻大事也要跟我爹学吗?」忍气低吼,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感。 孟云峥眼神怔然,张口无语,显然是被说中了。 「呼……」穆微沉沉吁出一口灼息,把手握得指节一阵乱响。 然后,她慢腾腾摊开手掌,慢腾腾拍拍男人的肩膀,深吸一口气郑重道:「这位施主,小小师妹我救不了阁下,你自个儿保重,好自为之,但松香巷里卖粥的那位姑娘,我想,小的还是有能耐救救的。」 何意? 不好的预感爬上心头,孟云峥眯目瞪视。 穆开微又道:「师兄既然说得清清楚楚,对她无意,那也就不好强求,反正我『六扇门』里尽是好儿郎,肥水不落外人田啊,姑娘与其让你当坑占着不放,不如来当我田里的肥水,回头我就帮忙牵红线,看谁有这般福气,能得好姑娘青眼。」 轰隆隆——孟云峥顿觉眼前一阵电闪雷响,闪得他两眼发花,耳中乱鸣! 「敢?!」一字怒问如惊雷撼动,宽额上青筋陡现。 「帝京玉罗刹」之名可不是侥幸得来,雷霆之怒也没在怕。 「有何不敢?」她嘿嘿一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且看师兄追不追得上。」 撂下话,穆开微起脚便跑,轻身功夫使得淋漓尽致,而在起跑前,还特意使了阴招,她一掌狠狠重压男人的肩头,借力使力,一蹿已在几丈之外,却把男人的一条小腿压得更深陷泥淖。 对孟云峥而言,师妹的意思已表达得十分清楚,她既那么说出,就会干到底。 但,要是能追上她的话……只要能追上,她方才所言,什么「回头帮忙牵红线」之类的事,她会当作没说过,彻底抹去。 岂能令师妹把卖粥的好姑娘赢了去。 那姑娘就算是一洼肥水,也该圈在他这方烂泥田里,谁都别想越雷池一步! 暴喝一声,孟云峥厉目陡瞠,巨掌击地,高大身躯立时拔地而起,蹿上林梢。 这乱事好不容易才平息下来的深林间,又一次鸟惊猿鸣。 暑气逼人的夏季终于还是过去,秋风送爽,日阳在树梢上添着碎碎点点的金黄,被某种沉郁气氛所围困的心绪浸润在凉凉暖暖的秋日里,仿佛也被风带起笑颜,舒爽了许多。 尔后,中秋将至,是月圆人团圆的美好时候,但在中秋佳节之前,帝京百姓们绝对不错过一年一度的「捞月节」。 「捞月节」是从八月中旬的前三日开始,这三天,因洛玉江一条支流蜿蜒入城,加上地势关系,支流江水在城南地方累出一座天然湖泊,天朝的开国皇帝赐名为「邀月」,每每月上中天,似镜一般的邀月湖湖面清楚倒映月影,波光潋滟,水月如纱,此际天上月明,湖上月润,总引得诗人、词人们纵步随它。 姜回雪不会作诗,更不懂题词,但带着默儿落脚帝京,这是头一回这么晚了还流连在外,头一回见到邀月湖上的「天与湖共此清润」的美景,内心再有什么烦忧,此刻也都暂抛脑后了。 而在外流连不回的人儿可不只她一个。 帝京独有的「捞月节」真正起源已不可考,仅大致知晓一切起源富贵人家的玩乐。 京城乃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多的是皇亲国戚和豪门富家,似开国以来某个河清海晏的时期,某位富到流油又贵不可言的帝京大户将无数好玩意儿装进盒内当作彩礼,那些盒子内外都过桐油,具防水之效,然后将这些彩礼一个个放进邀月湖中,月色当空,月晕满泛,就待姑娘家乘舟来捞取,演变至今而成「捞月节」。 如今「捞月节」的彩礼仍由京中贵族和富豪无偿捐赠,说是「无偿」……嗯,好像也不是,那些装着各式采礼的防水木盒,上头都会刻着由谁捐出的字样,且每家放出的木盒外型都不太一样,贵人与富人们想挣脸面,想体体面面在帝京行走,「捞月节」实是个替自个儿长脸的好时机,毕竟「捞月」是一回事,紧要的是捞起来的木盒彩礼,里边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今夜乘舟在邀月湖上游荡,追逐彩礼,捞起一个又一个,姜回雪终于懂得去年默儿为何会那般羡慕与她在大杂院里玩在一块的牛妞。 去年「捞月节」,牛妞捞得不少彩礼,拿回大杂院跟默儿一起打开,两姑娘一边开着木盒,一边惊叫连连又笑意不断,后来她一瞧,当成彩礼的玩意儿五花八门,可精彩了,有女儿家喜爱的胭脂水粉,有作工精巧的珠玉簪和耳坠,有手环、项链和绒花,有刺绣精细的香囊、腰袋和香帕,甚至还直接在盒里装着银票和银钱,虽有些粗鄙却最受喜爱。 她去年见到牛妞那些开封后的彩礼,嘴角也不禁失笑。 而今年,她原本没要参与的,虽觉有趣却真真从未想过。 要下湖「捞月」,首先得有一艘小舟,「捞月节」一到,邀月湖畔赁舟租船的人家多了去,但价格那是翻倍、翻倍再翻倍,光瞧着都觉肉疼,她宁可用那些银钱来帮默儿多添笔墨和冬衣,也不想那样浪费了。 但前两天,乔婆婆竟开口邀她和默儿一块乘舟「捞月」,说是因烙饼铺老顾客的牵成,让婆婆用了极划算的价钱赁到两条长舟,连负责撑篙摇橹的船老大也一并随舟附带,所以打算挪一条长舟让棒头带着默和牛妞玩去,另一条则婆婆和她一块乘坐。 姜回雪一开始是婉拒的,但乔婆婆拉着她的手一再说服—— 「当初你住进大杂院,见你乔老爹腰上和腿脚全使不上劲儿,棒头的娘也还没法独当一面,咱『乔记烙饼铺』眼看着非收不可,但你那时给了一帖药方,说是能强筋健骨通气血,老太婆我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确是对症下药,你乔老爹刚开始是医病,喝药喝得勤,这两年是保养,十天半个月才喝上一帖,老寒腿的毛病许久不见发作,一切还是托你的福,该道谢的是咱们家,你还跟我客气什么?」 乔婆婆说的那帖治腰腿的方子,是幼时,她在姥姥给的医本上看到的。 完全靠强记,当时年方六岁的她将族中传承许久的医本药方背得滚瓜烂熟,而自从日子过得安稳,她也慢慢将脑中仍记得的医本内容都写出来,有些方子还记得清清楚楚,有些就很零碎。 但奇的是,自她开始回溯幼年记忆,试图在脑海中翻找出曾学习过的事物,万事起头难,可一旦抓住丁点儿什么,画面也好,声音也行,她记起那些后,点与点连接成线,一条条的线索会再拉出完整的面,而这些都是慢慢来、顺其自然的,不需要强求。 乔婆婆后来使出「大绝招」,把默儿推将出来。 「一年就这么一次『捞月节』,你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去乐和,总不能不让妹子去吧?话说回来,你都肯让默儿去,自个儿却不去,岂有这个理儿?」 第二十一章 那天,默儿在一旁紧紧望着她,双眸又清又亮又无辜又期待,满满的乞求神色……欸,完全把她打败,她根本狠不下心拒绝啊! 最后还是应了乔婆婆邀请,泛舟邀月湖上,共襄盛举这个「捞月」美事。 「捞月」有个不成文规定,湖上飘荡着木盒,都是女儿家探手去捞,男子也能一起游湖,但若学起姑娘家「捞月」,被知道了定然遭人笑话。 姜回雪心想,默儿和牛妞跟着棒头,肯定是两姑娘负责「捞月」,那她跟着乔婆婆嘛……婆婆虽是女子,已非女儿家,她怕老人家不好意思探手捞取,所以当真卯足劲儿替乔婆婆拼了。 但凡浮荡在她们长舟周围的木盒,她一个不落,还跟同舟的船老大借了把长柄木桨,往湖上又捞又拨又勾又划的,认真到小脸泛红,双眸发亮。 咦,有人执长篙,把较远的木盒推到她这边来了。 姜回雪扬睫,见一艘小船离得近近的,立在船头、拿着长篙帮她的,是一名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正对她浅浅笑开。 「多谢公子。」礼尚往来,她也微微露笑。 「小生罗一心,四维罗,一心一意不转移的一心,地道京城人士,年二十有三,喜读书,无不良嗜好,家居城东永春巷,盼姑娘青眼。」作礼一揖。 ……啊?姜回雪一脸怔愣。 头一回邀月湖上「捞月」,她以为此属寻常,以为湖上舟船相会,基于礼节或是某种习俗,年轻男女互报姓名、闲聊几句是应当的,毕竟……毕竟婆婆什么话也没说,还挺闲适地抬头赏月、低头拨水,也没往她这边多瞧一眼。 加上她在松香巷卖粥营生,老早习惯抛头露面,人来人往,有来有往,要她接受一名陌生男子攀谈,对她而言也不是难事。 她咬咬唇,也对书生颔首致意,「小女子姜回雪,年过双十,出身西疆部族,圣贤书读得不多,但喜阅坊间杂书,也……也没有不良嗜好,家住城北松香巷内……」 「小生知道、小生知道。」年轻书生笑得好灿烂。 呃……他知道?姜回雪心里纳闷,但没再多说,待捞起书生推来的木盒仔细拭干后,长舟已转了向,她心神再次被漂来的其他木盒吸引了去。 见猎心喜啊! 她自觉好笑,也着实明白这「捞月节」当真有让女儿家沉迷的好处。 咦,又有人把远远的木盒「赶」过来她这边。 对方的座船也是长舟,那人光着一颗头,头顶在月光下亮晃晃……啊!她认出对方了,是京中「打铁一条街」上「吴记打铁铺」的吴师父,她跟他买过剪子和菜刀,这人手艺好得不得了,堪称「打铁一条街」上最厉害的人物。 未等对方出声,她已笑着打招呼。「吴师父今儿个是得空了,特地出来赏月啊?」 就见年岁三十好几的打铁师父搔搔耳朵又抓抓光头,好一会儿才挤出话—— 「……呃、咱……咱姓吴名铁,今年三十三,家住打铁街上,打铁生意火热,一年能攒上不少钱,不愁吃穿的,就是……就是咱家婆娘去得早,留有一个十岁女儿,咱瞧姑娘……你、你是喜欢孩子的吧?」 姜回雪双唇张了张,眼角余光下意识瞥向乔婆婆,老人家依旧赏她的月、拨她的水,好怡然自得。 她只得自个儿应付了。 「吴师父家中的闺女儿兰妹,我是见过的,是很好的小姑娘家,兰妹跟我家默儿也玩得挺好,两人都喜欢画画儿,听兰妹说,她阿娘在世时教会她许多事,能画能读能写,吴师父家里的女娃儿,谁能不喜爱?」 「是、是……都是她阿娘教得好,你说的真对、真对,咱……咱……呜哇啊啊——」光头汉子突然一屁股坐在甲板上,放声大哭,「兰妹她娘啊,你怎么就去得那么早,放下咱父女俩不管,你怎就这么狠心啊?呜哇啊啊——」 姜回雪先是一惊,即暗叹了口气。 隔着一个船身距离,她稳声轻柔地道:「吴师父莫要太过伤怀,兰妹模样似娘,却亲近她的阿爹,您有那么好的闺女儿,也该欢喜才是。」 「呜……是,姑娘说的是……呜呜……」用力抹眼泪。 虽相识,到底不相熟,不好再多说什么,恰好这时船老大也将长舟荡开,姜回雪遂对那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男人微福了福身,算是作礼别过。 她以为事情就这样了,邀月湖上「捞月」的舟船有无数艘,数都数不清的,共逐同一个水盒彩礼的舟只也是常有,反正各凭本事,但频频有人把彩礼推过来,方便她捞取,这………她再怎么迟钝也晓得事情不一般。 当她继打铁的吴师父后又连续三回遇上雷同的状祝,来的都是男子,有陌生的,也有识得的,她心里越发不安,索性不「捞月」了。 一屁股坐在乔婆婆面前,大有要老人家把话挑明的气势。 「……婆婆?」疑惑漫心,有些仓皇,但她质问人的语调学不会剽悍冷硬,还是软和得很,带点儿无奈和委屈。 乔婆婆心知已露出马脚,装不了无辜了,遂咧开嘴呵呵笑,笑得双眉弯弯如拱桥,眼睛眯成细缝,笑得脸上皱纹全清楚显现。 「哎呀!咱的好姑娘喂,婆婆这样做也是为你着想啊,你瞧你一个年过二十的大龄姑娘,成天待在松香巷大杂院里,哪儿都不去,哪能识得什么好汉子、好男儿呢?」拉来姑娘家的手一下下轻拍。「听婆婆的,这次『捞月节』,咱们就多跟其他人说说话,有谁行舟过来,你也别害羞,多聊聊总是好的,相看相看嘛,说不定就能相看到对了眼,待咱们上岸,你再把看着喜欢的告诉婆婆,婆婆定帮你办得妥妥贴贴。」 ……相看?看对眼? 姜回雪简直无言,她、她这是被「骗上贼船」了吧! 「婆婆啊!」唤声一急,都快哭了,她这时终于留意到,湖面上约莫有十艘舟船或远或近追随着她所乘的长舟,几乎形成包围之势,每艘舟船上皆见男子身影立于船头,不见任何一名姑娘,明摆着不为「捞月」而来。 她再次迅速环顾,看见开始自报姓名的年轻书生,也看到吴师父的船跟在外围未离去,还有刚刚接二连三靠近过来与她说话的男子们,他们都没有离去之意,好似……仿佛……非等到她做出一个决定不可。 「婆婆,到底……到底今夜来了多少?噢,不……您不用告诉我,我要回去了……啊,默儿、牛妞两姑娘还在另一条长舟上,我得招她们回去,已经很晩了。」深深呼吸,勉强宁定,她想请船老大帮个忙,让长舟穿过包围去寻默儿他们。 乔婆婆笑嘻嘻安抚道:「别急,棒头虽才十三,水性很好,力气也大,也懂得照顾人,还有船老大帮忙看顾,默儿和牛妞定然玩得欢快,你别急着去寻,晩些,棒头会带着她们俩回去,倒是你自个儿……欸,你多瞧瞧、多看看啊。」 姜回雪摇头再摇头,讷讷道:「不用的,我知婆婆是替我着想,但婆婆的好意……我心领了,没要瞧什么,真的该回去了。」 第二十二章 乔婆婆爱帮人牵红线、作媒,在松香巷里是有名的,这几年,她也当真见到一些男女因婆婆的牵成而结为连理,却未想婆婆把主意动到她头上。 她原以为……以为孟云峥当日在小场子那里,当着众人的面说得那样清楚,婆婆明白后,就不会再起误会,硬要将他们俩凑成对,岂料,根本是变本加厉,非要找个男子跟她看对眼才肯放人上岸似的。 乔婆婆叹气。「好吧,既然这一波没看中喜欢的,等十五月圆夜,你随老太婆上茶楼,咱在那儿还能安排另一波呢。你来,婆婆请你喝茶,你只需……只需……」突然五官微僵。 姜回雪没留意到老人家的表情变化,也无心神去管身后响起的声声低呼,总归湖上飘荡那么多艘舟船、乘载那么多人,呼嚷喧闹岂可能会少? 她是一听到中秋当晩还要上茶楼,立时惊得瞠圆眸子,耳中作鸣,只晓得冲着乔婆婆使劲儿摇头。 「婆婆,我不去,不要的,再怎样都不去!您、您不能再拿默儿作筏,不能再像今夜这般,这样……这样不好,反正我不去的。」 「回雪……」乔婆婆神情古怪,但声音还算稳,仅有点迟疑,问:「你要不要回头瞧瞧,看这个男的合不合你眼缘?」 终于发现婆婆眼神不对,是越过她头顶停在她身后某点。 方才发生过一名趋近过来攀谈的男子试图跃上她们的长舟,是被婆婆厉声骂了才乖乖收脚,姜回雪此时脑中挺混乱,还以为又发生同样的事,有谁跳上来了,就在她身后。 她车转回身,张声便嚷,「我没要相看,谁也不看的,请公子离开……呃!」 当真有男人上她们的长舟。 那人当真就立在她身后,竟然相距不过一步。 他站得极近,她竟都不知他何时上来?又打哪里上来? 一张薄披风被他整个甩到肩后,宽肩窄腰的高大身形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离这男人这么近,她平视时的眸光通常会落在他宽阔胸前,此刻,他胸前一双铁臂交盘,两腿与肩同宽,虎背挺直,伫立的姿态有些气势凌人,她迷惑扬睫,怔怔看向那张被湖上灯火切割明暗的峻酷面庞。 「孟……孟大爷……」 「你在这里干什么?」一字字明显从齿缝间磨砺而出。 她在干什么呢?姜回雪也在想。 迷糊看着他,她下意识低头,看到被她认真打捞起来的十多个木盒,接着又看看随在长舟两侧的舟船……欸。 她眸光再次回到男人绷得硬邦邦的脸上,微微苦笑。「我也……不太清楚。」 【第七章 不可能嫁你】 内心再如何煎熬焦急,该办的公务仍得交代仔细了才能脱身。 于是孟云峥解决南蛮「毒瘤」之事,汇整南边驻军与地方官府送上的査抄结果,快马赶回京城时,整整一个夏季过完,持玄铁令让闭锁的城门为他再启,进到城中才发觉,回来的这天恰逢帝京独有的「捞月节」。 人说近乡情怯,他莫名其妙竟也生岀那般感觉,没急着进宫见皇上,而是直接策马往松香巷旧家,越接近,就要见着那姑娘了,他左胸怦怦重响,喉燥又唇瓣发干,都不知自己怎么了。 结果旧家关门落窗板,月上中天,人儿不知跑哪里去。 「呵呵,您还不知吧?也是、也是,瞧您一身风尘仆仆,马背上的小行囊都还没卸下呢,定然一进城就往这儿来喽。」大杂院里一位老婶子刚巧出来倒洗脚水,见着他,为他解惑—— 「姜家两姑娘随乔老太婆过『捞月节』去啦,赁有两艘船和船夫,一艘让她家棒头带着默儿玩去,另一艘就让回雪儿玩。」 他听到这里,正想着是否该调马回头,回府梳洗一番晚些再访旧家,老婶子却笑笑又道—— 「孟爷那日在小场子那儿说得响亮,要咱们几个老家伙慎言慎思,不要坏了姑娘家清誉,咱们都听进去啦,您跟回雪儿既然没那回事,也就揭过去了,乔老太婆本事好,今晚在邀月湖上『捞月』,定能让回雪相看到满意的,左右也就没您什么事了。」 轰隆隆—— 孟云峥眼前又有那种晴空中忽起电闪雷鸣的震惊颤栗之感。 有事!大大有事! 乔婆婆牵线作媒的手段,他打小就见多识广了,完全不忌讳使阴招,还使得特别上手,只为让相互看对眼的男女加速进展,早入洞房。 那姑娘性情温驯,又多方受乔婆婆关照,倘是老人家为她撮合哪只阿猫阿狗的,她定然碍于情分不懂拒绝,那……那……岂非糟蹋自己、便宜了谁! 策马一举冲至邀月湖,「捞月节」之因,湖边根本一舟难求。 城中皇亲国戚和富贵人家赠出的彩礼通常不会拉到太远的地方放流,加上每艘舟船至少都会点上一盏灯火,更利于他在岸上远目张望,没费多少功夫就辨出离湖心甚近的那几艘船只,看起来颇不寻常。 「『六扇门』办差,闲杂人回避,这位船老大,『六扇门』得借用您老儿的小舟一用,碍着您今晚营生,这点点银钱望能补贴您的损失。」 清朗女嗓响起,他定睛去看,见师妹穆开微不知何时尾随而至,还眼捷手快弄到一艘小舟。 小舟着实太陈旧,不像其他舟船为了「捞月节」装饰得亮晃晃、美轮美奂的,难怪不得姑娘家青睐,但,能用便好。 「为兄欠师妹一个人情。」跳上陈旧小舟,亲自撑篙,他回首朝师妹道。 立在湖崖上的大掌翼姑娘嘿嘿一笑,泼来冷水,「你弃之如敝屣的姑娘被其他男子瞧成香饽饽,悔了吧?欸欸,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还望师兄宽心,那姑娘真被谁得走,也不要太伤怀。」 ……他没有对那姑娘弃之如敝屣好不好! 孟云峥眼角抽搐,额角也抽跳得严重,但无暇辩驳了,内力攒劲,长竿一撑便将小舟撑出丈远之外。 不到半刻,他已近湖心,十来艘舟船聚集阻在前方,他将小舟弃在外围,提气飞掠,将别人的舟只当作跳板,两下踩点跃进最里边,在众人惊疑的低呼声中稳稳落在姑娘家所乘的长舟上。 双足在甲板时,舟身动也未动,他徐徐吐岀一口气,因为欲见之人、几乎是在内心念想了一整个夏季的姑娘,就在眼前。 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绝非有心质问……不!他确实要问,但口气之严厉,出乎他自己预料。 对他所问,她眉眸间浮现迷惘,有些被他惊着似的,她一下下抿着唇,喉头轻咽,眸光飘移,最后只摇摇头对着他腼腆一笑。 不能迁怒! 她绝无错处,有错的全是旁人,错得最离谱的那个,是他自己。 长舟上的她受众目睽睽,被十数双觊觎的目光注视着,光想到今晩她被那么多「有心人土」搭讪亲近,他火气就噗噗跳腾,烧到胸房快要爆裂。 乔婆婆虽是老长辈,亦是对亡母和幼时的他极好的人,他这顿火气欲发不能发,再者,那日婆婆实是开口问出,要跟他讨一个答复,是他自己迟钝愚蠢,一直强调,再三强调——孟甚对于姜姑娘绝无非分之想。 第二十三章 合该他落到如此境地,但……她必须随他走。 人人以为他刚正不阿,处事沉稳,七情不上面,但此际再不离开,离得远远的,他随着师父修身养性多年才抑的火爆脾气恐怕再难压制,届时围在周遭的舟船定然遭殃,那些直盯她不放的男子,恐禁不起他拳脚伺候。 不能对老长辈无礼,他最后还是忍不住以一记凌厉眼刀扫将过去。 乔婆婆也没给他好脸色看,挑眉回瞪,嘴里还发出「啧、啧——」声响,好像他有多要不得。 头一甩,他把姑娘带走,问也没问人家姑娘的意思,挟着人,轻功一使就飞离了去。 两刻钟后—— 姜回雪仍在舟上,但不是乔婆婆赁来的长舟,而是只明显已十分陈旧的小扁舟。 离开整个夏季的男子陡然现身,挟她上了他的小舟。 小舟上什么对象也没有,连灯火亦无,然后……小舟带着她好像荡得更远了,远远离开「捞月」的舟船和人们,月下的湖面皎光潋滟,她已看不到岸边。 她一开始傻了似跪坐不动,傻乎乎望着男人撑篙的背影,有他在身畔,她的心是安稳宁定的,任他将她带往海角天涯,她都不会质疑。 只是他怎来了? 他瞧起来不开怀,隐忍怒火,到底为什么生气? 夜更深,湖上阵阵风寒,她不经意打了个寒颤,两只臂膀下意识环抱自己,摩挲生热,而他背后像生了眼睛似的,一言不语放下长篙,单手解下薄披风,再将披风覆在她巧肩上。 直至这时,两人总算面对面,深目与秀眸相接。 「你……」、「你……」两人同时出声,又同时顿住,神态皆有些怔然。 姜回雪先笑了笑,再次拾语。「孟大爷回来了。」轻揪身上的男性披风,她能嗅到独属于他的清冽气息,温暖袭上身心。 孟云峥盘坐在她面前,头郑重一点,「嗯,我回来了。」略顿。「连夜快马加鞭赶回,没想到赶上了帝京的『捞月节』,更未料到……你……」突然不说话,双目直勾勾望她。 她脸上一热,不由得垂下粉颈,「我事先不知晓的,以为婆婆想捞取彩礼又怕不好意思,所以跟来帮她,还有默儿,她对『捞月节』心心念念得很,是该让她岀来玩玩,我只是没想到会有那些人来……来相看………」其实没必要解释,但莫名其妙意有些心虚,好像背着他干出什么「坏事」,还让他逮个正着。 想到适才包围她的那几艘舟船,他眼角又抽了抽,调息后才粗声粗气道:「往后乔婆婆再单独拉你出门,你千万别去。」 她抬头勾唇。「哪有那么严重?事情说清楚就好,我自个儿也会留神的。」 「十五月圆之夜,绝绝对对不可跟婆婆上茶楼。」 她先是微愣,随即笑叹。「原来你都听到了。」抿抿唇,嗓音略低。「我没要去的,已跟婆婆说了,我不去,我……我不想跟谁相看。」 他语气略促。「我不要你去,是因你不需要,你已有看对眼的人了,不是吗?」 嗄? 姜回雪这会儿愣得严重,眸光专注也迷惘,瞬也不瞬。「……孟大爷是何意思?」 孟云峥两手搁在膝头,微微握紧。「……回雪。」唤声低哑,唤得人家姑娘身子微震,瞳心颤动。他表情认真,道:「想这么唤你,已想了许久……回雪,这些年你看着我,我也看着你,你与我相看这么久,老早看对眼,我却迟钝到以为对你没有男女间的那层想法……」 「为什么要说这些?」当真被惊着,月光与波光潋滟,清月夜中映出她一张苍白脸容。 孟云峥道:「不说不行。一来是想明白了,二来是得让你也明白。我怕再不说,如今夜湖上相看之事会一而再,再而三发生。」苦笑般扯唇。「乔婆婆这些年忍着没对你了手,那是在给我机会,是我太蠢,如今她把你亮出去,引来觊觎,若我再无醒悟,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先抢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心思既已释出,也就没像一开始那样紧绷,他挠挠脸,吐出胸中热息。 「我恩师穆正扬年轻时因职务在身,常是四处奔波,足迹踏遍天朝与临近各部各邦,立下无数功绩,直过了而立之年才谈婚姻大事,我本也打算三十岁过后再虑亲事,若到那时身边亦无合适之人,一个人度日,一辈子未得姻缘,也没有不好。」 「孟大爷身边有穆姑娘相伴,两人青梅竹马,你们……你们才是看了那么多年、老早看对眼的一对儿。」姜回雪缩在披风里的身躯难以克制地轻颤。 这样不对。 他突如其来说这些话,搅乱她的心神和意志,动摇好不容易才筑起的心墙,心墙内是她自个儿才知的情怀,不能教人窥看了去,他是要她如何? 听她提及师妹,孟云峥虎背打得更直,认真解释道:「与其说师妹与我是青梅竹马,还不如说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好兄弟,我与师妹之间有情有义,是至亲之人,是生死相交的挚友,我能将背后安心托给她守护,但我对师妹……该怎么说才好……」低眉思索,努力想将心意与思绪化成语句—— 「我对师妹不会生出柔情似水的感觉,不会时不时想起她,更不会在想起她时,心总有软塌一小角的古怪感,见她对我笑,我的心脏好端端的,不会乱了拍胡跳,见她对别的男人笑,我的心脏依旧好端端,不会火气暴起想掐了谁,但今夜见到那男子相看你……」他气息粗嗄,目光藏着戾气。「那样是不行的,不能被容忍的,你不知……回雪,你不知我是花了多大力气才抑下心中这把怒火,既对那些人发怒,亦冲着自己发火。」 姜回雪掐紧十指,紧紧揪住披风,不这么做的话,只怕会抖得更厉害,她心尖直颤,震得四肢百骸都要稳不住。 掀动朱唇,一时间无法出声,只能怔怔然听他低声再道—— 「我对你是有意,是……是有非分之想的。此次离开往南蛮办差,心总定不下来,想过又想,想过再想,对你总归牵挂不已……从未有过这般情怀,心系某个姑娘,辗转反侧,怕伤了她的心,怕自己太迟钝蠢笨,令她心灰意冷不再眷顾。」深深呼吸吐纳,两眼朦胧,似拢进满湖波光。「今夜放舟来此,所求无他,仅有一事相请……」 他深吸一口气,重重吐出。「请你嫁我为妻,与我共结连理。」 此刻天际若降下冰雹或飞火,姜回雪想来也不觉惊骇,因为最令她脑袋发昏、惊异无端的事正在眼前发生。 她不清楚自己沉默多久,总归说不出话,但一声不吭又如何可以? 她不言不语,盘坐在面前的男人目光紧紧锁住她,她想逃无处逃,他的眼神从柔和渐渐变成幽沉,摆明跟她耗着,非等到她出声不可。 「我不能……不可能嫁你为妻。」颤声吐语。 因为她怪异的沉默,对于她会做出何种答复虽有所察觉,但听到她亲口说出,孟云峥仍觉肚腹好像被狠狠赏了一记重拳,打得他五脏六腑几乎要移位似的。 第二十四章 「为何不能?」他语调徐慢不变,仿佛她的拒绝并未引起多大震撼,他仅是需要一个满意的说明,一个让他毫无疑惑的解释。 「……就是不能。」她坚持着,嗓音略显破碎。 「你明明心里有我,你我两情相属,为何不能成夫妻?」神态凝肃「……莫非嫌我太老?」 「我没有!」话冲口便出,想收回已不及,她雪白双颊浮红,咬咬唇又道:「我没有嫌你老,也、也没有心里有谁,什么都没有的……再者,我从未想过要嫁人,我不嫁人。」 「那么,你现下可以好好想想,想个仔细。我等你。」 姜回雪见他一副整以暇的姿态,登时明白过来,他这完完全全就是「逼迫」啊!非要一个答复不可,而这个答复只能是他想听到的结果,如若不是,他是打算跟她这样耗到底,任小舟在湖上悠转漂荡,谁也别想上岸。 她瞪视他,眸底温温烫烫,内心五味杂陈。 她是如此这般矛盾,今夜他对她说出许多令她神魂颠倒、情动心悸的话,她一方面是雀跃、是羞涩,是胸房中有一头小鹿跳腾乱撞,但另一方面又觉是无尽的仓皇和悲伤。 长年来以体为器,血肉尽染阴蛊秽毒,即使之后逃出生天,因缘际会下记起姥姥所教的「活泉灵通」,步步摸索着自练至今,体内那些被完全压制的污秽之物,到底仍顽强攀附在血肉里,不能剥离。 这具肉身与蛊毒,看似相安无事,也许哪一日触动了什么,风暴再起亦有可能,她无法彻底掌控,无法对自己保证,所有的事都可能发生,她如何与他在一起?如何成为他的妻? 「我仔细想好了。」她忍住哽咽,不让自己退却。「我对孟大爷当真没有多想,就像那时我跟婆婆她们所表明的那样,对你,不曾想到男女之间的事,就是屋主房东和赁屋客人的关系罢了,要再多,也都……没有的……」 男人一张脸绷得像坐堂审案一般,飞眉凌厉,厚实胸膛起伏略剧,她不想承认胆寒,但确实让她越说越气弱。 这样不行! 她鼓起勇气重新振作,坚决道:「所以我不能嫁你,孟大爷,不可能的,就算要嫁人,也不嫁你,我不喜欢你,呃……我是说我当然喜欢你,但绝非男女之情那种喜欢,是把你当朋友,如此而已……」用力点头。「对,如此而已。」 孟云峥真要气笑了,而他也真的笑了,嘴笑眼不笑。 他冷冷扯唇,问:「你若对我无意,为何要为我做那么多?为我裁缝衣裤、缝袜纳鞋,春服夏衫,秋衣冬袍,这两年我从头到脚一身行头,哪样不是出自你亲手?然后每每赶在我离京办差前,你就为我备上耐久放的糕点小食,只为让我在马背上赶路方便进食。之前知我将要南行,你事先便制好驱虫香包,连师妹的份也一起备上,此举若不是爱屋及乌,是什么?你跟我师妹可没有那么好的交情!」 姜回雪得感谢有件宽大披风罩身,让不住颤抖的身子能多一层遮掩,即便被看穿什么,也还能硬着头皮强装。 缩在披风内的十指揪得好紧,她喉咙发燥,听见自己僵声辩驳—— 「那是因为孟大爷有恩于我们姊妹二人,受人点滴当涌泉以报,你待我,我自然得待你更好,那样才对,而且……而且有些事是顺便做的,如那些糕点小食,是因默儿爱吃,婆婆和老婶子们也爱吃,常就多做许多分送给大伙儿,孟大爷就得那么一小篮子,也……也算不上什么。还有额外做给穆姑娘的驱虫香包……我托孟大爷的手送将出去,本意是要穆姑娘承你的情,盼你俩顺顺遂遂,能相伴一生,不是要跟谁套交情……」 孟云峥瞳仁闪了一下,下颚紧绷,耳中都能听到自身狠咬牙关的声响。 「所以你的意思是,一切是我自作多情,你本就无意,完全是我会错了意?」 「……是。」心里涩然,嗓音干嗄。 然后就是沉静。 面前男人忽地抿唇不语,姜回雪背部发凉、颈后泛寒,一颗心更抖得快要呕出喉头,难受到热气直往眼眶冒,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就要满泛而出,她快要……就快要……再无力气去阻挡。 「孟大爷,我想回去了!」她蓦然提出要求,为掩饰什么,言语虽有礼,但语气有些硬。「劳烦孟大爷通融,放我上岸。」 孟云峥眼底又重重一闪,两丸瞳心似畏光般陡然细眯。 知道她是有意惹恼他,以他的老成世故,以及走踏江湖看遍人心变化、人情凶险的历练,她的小伎俩对他而言简直不直一哂,但是啊但是,再高的道行也有阴沟里翻船的一日。 他当真恼火了,三两下轻易就被激怒。 「时候还早,今儿个是『捞月节』,邀月湖上船灯无数、舟火点点,大伙儿都没撤呢,咱俩又何须急着上岸?」他还是笑,火爆与冷硬相交的结果,就是一脸的古怪表情。 「我要上岸,劳烦孟大爷通融,小女子并非罪犯,仅是一名再单纯不过的小老百姓,你不能将我拘在这里不放。」姜回雪硬声再道。 他冷哼。「你再给我想仔细,好好想想。」声音比她还硬。 「……你、你还要我想什么呀?」有他这样气人的吗! 「就想嫁人之事,你以前不曾想,那现在加倍仔细再想。我等你。」 她满眼不可思议地瞪他。 她怎么就没看出,堂堂「天下神捕」、持玄铁令牌能号令天朝与边陲各邦各部的勇士和官兵的男人,竟然能无赖至此! 他还要她想,明摆着她方才所说的那些,他全当作如风过耳。 不是他要的答复,他就充耳不闻、闻而不知! 还是天子御赐,众望所归、天下百姓一心景仰的「天下神捕」呢,有他这样不讲道理、意图「屈打成招」的吗! 她瞪他、瞪他、再瞪他。 瞪到最后,她热气一拥而上,双眸便潮湿不已。 这下子换他瞪她、瞪她、再瞪她。 见两行泪水顺着她的匀颊滑下,孟云峥浑身一震,终才意识过来自己蛮干到何种程度。 从来不想伤害她。 绝绝对对不愿看到她伤心难过。 但,他还是让她流泪,还是让她伤心忧愁了,他怎么就这样蠢笨? 她带泪无声的指控令他难受地暗暗吞咽唾沫,握成拳头的十指,根根指节突岀,想拭掉她颊面上的湿意却也不敢妄动,磨着涩然的嘴唇,半句话也吐不出。 最后他一语不发起身,抬起长篙立于船首,在沉默中调转小舟,缓慢却稳健地将舟只撑向岸边。 姜回雪泪一直流,溃决之后就再难忍住,她没想在他面前掉泪,但头一回见识到这个男人横起来蛮不讲理、耍无赖耍得理所当然的一面,她心中既觉惊奇也觉惊吓,还有更多是错愕和不知所措,才会被气到哭出来。 见他一脸冷酷认真撑船,从她落坐的方位望去,那高大身躯犹沾染着因马不停蹄才导致的一身风尘,此际冷然不语,静寂中只闻长篙入水、出水之音,那抹身影落入她眸底,更添一色孤寂。 第二十五章 她的心仿佛被狠狠掐握,为他心痛,或者,也为自己。 她没办法给予他他想要的,一切错在她,是她不好,配不起他。 头有些发昏,她把脸埋进他的披风里,他的气味更加缠绕上来,费力止住的泪又渗出一波,将披风濡湿了一小块。 不能心软。 喜爱他,是自个儿的事,她没有要求与子偕老,也求不起,只想安静的、谁也不惊扰的作着关于他的梦,梦里可以任意想象,有无数美好,但此身毒蛊不离,此生已作虚空,她在虚空中努力垦出的一片沃土,也栽种不出一朵真正的香花。 之后,小舟撑回岸边交给船老大。 今夜赖以营生的家伙难得被官爷们「征召」办案,加上所得的贴补银钱可不算少,心情甚好的船老大将旱烟杆子往腰后一插,禁不住问了声,「大爷可是逮到恶犯了?欸欸,竟有人趁佳节行恶,着实缺德,没人性啊……咦?呃……恶犯是个姑娘家啊?这、这不能够啊……」 孟云峥心想,怎就不能够了? 这位「恶犯」伤起人来不见血,却让他大受内伤,伤到快呕血。 恼到怒火攻心,险些怒发冲冠,又因把姑娘惹哭对自己加倍恼火,即便如此,当那个被当成「恶犯」看待的姑娘下意识躲避船老大的探看,蓦地扯他袖角挨在他身侧时,他内心的不平瞬间被抚平大半。 顿时之间,神魂深处,某道封印「唰!」一声被撕去。 他在南方办差的那一季夏,挣开迷惘想通了对她的牵挂,却是到了眼下这一刻才神凛魂震,原来不管多么恼她、多么不痛快,她愿意来亲近,即便仅是轻轻一个扯袖偎近,他都觉受宠若惊。 不是「病」,是什么? 生着这样的「病」,是要邪思乱起的。 很可能为了让她主动亲近、乖乖顺服,什么大义凛然、刚正不阿都要被他弃到地坑里去。倘若不是还保有一丝丝清明,不想当个太差劲的人,他真会贯彻邪念,让她落到更惨的境地,惨到举目无亲,只能向他求援。 话说回来,得不到姑娘家坦率认爱,便想使手段逼迫,想想这般的他,实也是够窝囊。他没回答船老大的话,却掏出一块白银给对方。 「大爷,这赁船的钱都付过,还多给不少,您这银子……咱不敢收啊!」 「长篙被我掐崩了,船头地方让我踩出两个脚印,怕是不堪再用,此为补偿。」 「嗄?」 孟云峥直接将银子塞进船老大怀里,后者尚未回过神,重新回到自己手里的谋生工具突然「啪啦、啪啦——」连声响,长长竹篙从中碎裂成好几片,再去瞧刚泊回岸边的小舟,竟已悄悄渗水,水都能淹到脚踝! 他是把怒气都转移到对象上了。 姜回雪被他送上马背、送回松香巷的一路上,费力理着思绪和心绪。 入夜秋风霜,更冻人三分,两人皆沉默无语,但坐在他控着缰绳的臂弯里,身上裹着他的薄披风,她被护得甚暖,不觉丝毫寒意,内心却既甜又苦、既热亦痛。 回到松香巷时,她没让他进大杂院,而是在平时卖粥的摊头前就坚持要下马。 幸好他没有异议。 只不过他的座骑实在太高大,她还得仰赖他抱她下马背。 「多谢,孟大爷可以放手了。」双足落地,她大气不敢喘,因他两只大掌仍扶在她纤腰上,热度从他掌心传来,透进衣料,烘得她腰间肌肤温温麻麻。 他静了几息才缓慢撤掌,她能感觉他正垂眼注视着自己。 两人往后又该如何?将会如何?她抿唇想着,而此时此刻实在勇气不足,没敢去看他的脸、他的眼。 她想解开颈下系绳,将披风脱下还他,却听到他低沉出声—— 「留着,回屋里再解下。」 姜回雪小手顿了顿,最后还是解开系绳,将披风约略折迭好,递去。 她微扬下巴,眸光落在男人胸口,深吸一口气,道—— 「往后……往后还请孟大爷别再来大杂院里等粥喝粥,之前以为无妨,不怕流言,后来想想确实是男女有别,你与我孤男寡女的,那样……到底不好。」略顿,喉头动了动。「即便你来等,也……也不会有粥喝的,请孟大爷自重。」 【第八章 你怎么还来】 他定然被她气得不轻。 宽阔胸瞠明显鼓伏,沉肩坠肘似随意而立,垂于两侧的手却握成拳头。 那件拂了他的好意、不知好歹递将回去的披风在她手上搁着,她一度以为他会气到拂袖便走,结果不知僵持多久,他突然探手来取,动作不带火气,拿了东西转身上马,然后安静离开。 他半声不吭,姜回雪只觉一颗心被挑得更紧,也不知他究竟怎么想,是否真会应她所求,就此别过不再往来……但一想到真不再往来,她难受地压住心口,站在原地又泪流不止,心思反复煎熬,矛盾不已。 走回大杂院,见屋房里点起烛火,她站在外边把脸擦过又擦,勉强收拾好了才踏进去。 默儿等着她返家,见她进屋,蹦蹦跳跳直拉着她到桌边,因桌上堆的全是「捞月」捞到的彩礼,虽与牛妞一人一半平分,但装着彩礼的木盒数量仍相当惊人,少说也有二十盒。 默儿是特意等着她,要同她一块儿拆彩礼木盒的。 舍不得默儿失望,她强打起精神陪她拆彩礼,当真是强颜欢笑了,庆幸魅儿今夜太过兴欢快,没留意到她的魂不守舍。 姊妹俩之后又一起收拾桌面,很晚才上榻歇息,默儿约莫头一沾枕,像小猫儿打呼噜的可爱鼾声就跑岀来了,以往晚些入睡的她听到,总忍俊不住偷笑,还会很心地去捏自家妹子的鼻头,但今夜,她笑不出来,注定要夜不成眠,为一个男子难受纠结。 这个男子在西疆域外的双鹰峰下与她结缘,那地方于她而言原本丑恶不堪,是终其一生都不愿再思及的所在,但因为有他,全因有他,令她偶尔被过往黑暗追上、被扯进梦魇中折腾岀满身冷汗之时,在那座险峰底下终能梦到他伸岀援手,那足可护住她的意志,将她从恶梦中扯出。 丹田一阵气涌,势头甚猛。 她交睫阖眼,耳中徘徊不去的尽是今夜那男人在小舟上句句言语—— 从未有过这般情怀,心系某个姑娘,辗转反侧…… 她待他,又哪里不是呢? 为他辗转反侧,如此牵挂,那般情怀早在她内心萌芽茁壮,不顾她的意念悍然生长,那情怀岂是他独尝? 你明明心里有我,你我两情相属,为何不能成夫妻? 为了堵住他的一问再问,堵住他那些令她心尖直颤的话,她对他说了很糟糕、很糟糕的谎。她说—— 就算嫁人,也不嫁你。 还说—— 我不喜欢你……只是把你当朋友,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丹田的气涌越演越烈,滚出一团火球似的,烧得浑身几近痉挛,四肢为抵拒突如其来的拉扯而绷紧,紧到肤底条条血筋尽现。 第二十六章 她惊觉不对,如此下去便如滚雪球一般,那团东西会越来越大,聚出的「能」会越来越壮观,她的身躯将难以承受,很快的,她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之后气海爆裂,爆裂后将再难收拾,而从裂口中喷发出来的,会是什么? 噢,她明白的,她知道那是什么。 是附骨入血所生成的蛊与毒,是与她的命、她的身体共存之物。 她惊喘张眸,趁身躯还受自我掌控时狼狈坐起,盘腿练气,她喘得仿佛跑上几里山路似的,冷汗布满秀额,身子隐隐发抖。 所有事一开始都是懵懵懂懂、从惶惑中探索一条能走得通的道,孟云峥是她为自己摆在那条道上一抹最鲜明的血阳暖色,每当练气,神志入定般进到那不知名的地方,只要想到他,就觉无比快活。 一想到他,她便能感觉埋在胸房里的一颗心是如何鲜活跳动,丹田之气有多温润,四肢百骸宛若浸淫在一汪暖泉里。 她的「活泉灵通」之所以能收事半功倍之效——他,孟云峥,绝对是至关紧要的存在。 只是她今夜另有体会。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孟云峥是她心底的一方活土,不知不觉间却也成了她最最脆弱的致命伤,他欢快,她跟着开心;他抑郁,她的心便像被傍沱大雨浇淋得湿透。 因他的难过而难过,因他的郁结而郁结,不好的心绪层层堆栈,竟能使被压制那么久的污秽之物蠢蠢欲动起来。 对他的情丝与心思若然不断,如今已然这般,往后又将如何? 但情生与意动从来就不由人,如若当断能断,不受其乱,又何以此时会这般狼狈? 内心涩然,徐徐幽叹,她终还是制住那一方蠢动,将神识送进更深更静寂的地方。 过一日是一日吧,除此之外,不想其他。 反正她都跟他「撕破脸」,说了那些难听的话,反正他都被她气成那般,气到连吭一声都不愿意,反正他是不会再来等粥喝粥…… 反正……她把他赶跑了,就是这样。 「你、你怎么还来?你来干什么!」 姜回雪一向受大伙儿所称赞的温柔脾性,在见到那精实魁梧的男人身影又一次出现在大杂院,而且还在她的小灶房里活动,登时惊到柳眉倒竖、声嗓拔高,哪里还见寻常时候的温润神气。 可也怪不得她。 「捞月节」那一夜,她练气固守本元练得实是辛苦,比平常更花好几倍力气才进入状况,完全的事倍功半,直到薄蓝清光透进窗纸洒落地,她才松懈下来,勉强睡了小半个时辰。 粥摊生意歇了一天,没开张。 之前她姊妹俩受乔婆婆所邀,「捞月节」已敲定同去乘舟夜游邀月湖,姜回雪就打定主意隔日不做营生,要好好歇息一日。 所以她不用凌晨就爬起来熬粥,自然不用去想那男人会不会出现。 然后又过一日,日子恢复寻常步调儿,天未亮她已在小灶房里忙碌,但忙碌归忙碌,都是干得十分熟练的活儿,闭着眼也能办得妥妥贴贴,然……很糟糕的是,明明说了难听的话要那男人别再来等粥喝粥,她却克制不住频频回望小灶房外,总觉得时不时回眸一瞥,那人就会蓦然出现、伫足在那儿沉静望她一般。 她又一次有所体悟,那男人原来也是蛊、也是毒,一旦遇上便是入血侵骨的纠缠……不,不仅仅如此,是蛊毒入了心、入了神魂,若要剥除灭尽,只能把自己的命舍了才能求一个彻底清静。 结果,他没来。 她贪黑起早把粥熬好,备妥所有器具,开门做生意,一大锅的「五白粥」卖到见底,从头到尾都不见他出现。 姜回雪说不出内心滋味,像安下心吁出一口气,又觉心头有些空荡荡。 但她知道,这样才是好的,他突如其来的表白和求娶太令她惊惶,若还以往那样时时相见,她肯定更难把持。 岂料心头稍定,无情无绪地收拾粥摊,默儿在前头帮忙擦桌擦椅,她则将一桶子需清洗的空碗提回后头居处,一踏进小灶房,乍见那男人杵在那儿,手中木桶险些摔落地。 听见那吓得不轻的惊问,孟云峥慢条斯理放下一小捆劈好的柴薪,这才转身。 他上身穿着粗布短褐,大襟窄袖,腰间绑汗巾,底下套着一条黑裤,两只裤脚还各自往上卷起一小截,未穿袜,大脚丫子直接踩在黑鞋里。 姜回雪见他这一身便于劳动的穿着,再瞅了眼被整齐堆栈在角落的柴薪,头不禁有些昏。「你到底来干什么!」她不想气急败坏,但没法子,好想哭。 任她把心墙筑得再高,把念想狠狠压进深处,以为多少能安然了,可他一出现,连句话都还没说,她已觉之前所做的、努力想说服自己的,全部是在白费力气。 面对她不甚友善的态度,孟云峥仿佛无感,仅淡淡道:「乔婆婆和几位老婶子、老大娘的家里,大块木柴堆着没人劈,我过来劈劈,劈柴劈得颇顺手,一时停不了,就连你家堆的也一起劈好送回来。」 他这是什么古怪理由? 姜回雪瞠眸结舌好一会儿,想起前晚与他在邀月湖上的事,脑中更乱,记起那晚对他说的那些不好听的话,心里又闷又痛……他那时明明恼火极了,现下却一脸云淡风轻,要她怎么办?她还能怎么办? 「我肚子饿了。」他很突然地说。 她秀眉一扬,朱唇微动又很快抿住,硬把溜至嘴边的话吞回去。 「不知还有没有剩余的粥可卖我?」他继续很突然地问。 他使的是苦肉计吗?有意博取怜悯?故意令她心疼不舍?姜回雪咬唇瞪人,一颗心颇受煎熬,却还是强迫自己铁石心肠。 她冷声道:「粥已见底,我这里没东西卖你。」 他扯扯唇,似笑非笑。「我想也是。」 咕噜咕噜——声音从他的腹中传岀,肚子大打响鼓,五脏庙大闹空城计。 他不是装饿,他当真是饿了。 姜回雪把自个儿唇内和颊内的嫩肉咬得快出血,仍硬撑着,正想开口催他去别的地方寻吃食,别杵在这里,此时大杂院的另一头,有人朝小灶房这边张声轻嚷—— 「孟爷过来呀!肚子饿了是吧?呵呵,一早劈类柴劈到现在,把几家子的柴薪都给劈好,咱想您也该饿喽,有大馒头和肉包子,还有热面茶和豆汁儿,别饿过头,过来吃些吧!」身形佝偻的老婶子说话声音倒挺洪亮,站在自家门边朝孟云峥频频招手。 老婶子一开口,大杂院里陆续有长辈们从自家居处探出头来,接续道—— 「没东西吃很可怜啊,孟爷要不嫌弃,咱们家灶上还有半锅咸粥,给您垫垫胃?」 「院子里那几只母鸡下了不少颗蛋,咱等会煎两颗蛋给您配着吃吧?」 「啊!乔记的烙饼应该还有呢,我到前头铺子帮您瞅瞅!」 「不用那么麻烦,多谢各位街坊邻居。」孟云峥越过正兀自发怔的姑娘走到小灶房外,朗声跟几位长辈说话。 第二十七章 他不住这边久矣,却称大伙儿「街坊邻居」,仿佛还以旧家为家,从未搬离似的,可恶!他这样根本是「鸠占鹊巢」,那些是她的街坊邻居,才不是他的。 姜回雪越想越不是滋味,好像她冷硬心肠未如众人那般殷勤招呼他,是有多不对似的。 糟糕的是,她竟然真觉得内疚,成功被挑起罪恶感。 然后看他头也不回直接走向老婶子那边,她险些要不争气地开口唤住他。 她听到他从容有礼又不失亲切地对老婶子道—— 「热面茶光听都觉得暖胃,配着大馒头当真不错,那就厚着脸皮叨扰您一顿了。」 「不叨扰不叨扰,您多吃些才好,攒足力气才能好好办事啊。」老婶子招呼他进屋的同时,还不忘对杵在他身后的姜回雪笑嚷—— 「没事儿的,婶子这儿有现成的热食热茶,能把他喂饱,你赶紧收拾前头去,别担心。」 她、她哪里担心?她哪有担心!她才没……没有……再次抿紧双唇,清楚自己是在对自己说谎,她当然是担心他的,却能如何? 隔着一小段距离,姜回雪对老婶子颔首勉强笑了笑。 她强迫自己收回视线,重新提起装满空碗的木桶子准备洗涤,却听到大杂院内几位长辈在外边毫不避讳地聊起来—— 「是说怎么连碗粥都不给喝了?」 「就说卖到见底了呀!也不瞧瞧什么时辰,都这么晚了,哪里还会有剩?」 「可是以往也曾过午之后出现,多少都会留的,今儿个当真什么也没有。」 「嗯嗯,还一直问他来干什么,问得可响了,欸,姑娘家被惹恼,不痛快呀。」 最后,某位老长辈语重心长一叹。「惹得好姑娘家发火,不肯理踩,都不知孟家这位当了大爷的年轻小伙子到底做错何事,又有哪里不好啊?」 挨在小灶房的木条格窗边被动听取,姜回雪原本听得一脸红窘,听到后面却是眸眶发烫,鼻中泛酸。 孟家这位大爷没有不好,他只是开口求亲,求错对象。 不好的那个是她,从来都是。 就在姜回雪以为「劈柴事件」仅是偶发,接下来十余日,他孟大爷几乎天天出现在大杂院里。 他不再选在凌晨时分来等粥,也不在她摆摊时候来喝粥,而是当她收摊整理时,回后头居处总会见到那抹高大身影。 对他生气没用,摆脸色给他看也没用,他从头到尾淡定从容,她也没资格赶人家走,加上大杂院里的琐事莫名其妙变多,先是缺人手劈柴,隔天又缺人手汲水,再隔天是谁家的破旧屋瓦快塌陷,缺人手帮忙,甚至还有谁家的公鸡跳上树下不来,缺壮丁爬树逮鸡……诸如此类杂七杂八的活儿,明明没他什么事,他却都能掺和上一脚。 连她在打烊后整理摊头,他也要来「搅扰」,常是不动声色把较粗重的活儿替她做完,前两天还跟默儿抢着收拾桌椅,看谁擦得干净、收得快,自然是他岀手迅捷,迭桌收椅仅需「一臂之力」,当真轻而易举,让平时负责桌椅收置的默儿十分沮丧,又把两颊鼓得圆圆瞪人,倒把他瞪得哈哈大笑。 那当下,她禁不住也翘起嘴角。 他察觉到什么目光淡淡扫来,恰逮到她那抹淡淡笑靥。 她胸房一悸,徐缓敛去绽在唇角的笑花,想避开他的注视……应该要避开才对,她却迟迟没动,因男人那双眼深意潜藏,有太多柔软深邃的东西在其中流动,把她深深勾引住。 不知相互凝望多久,最后是默儿跳到两人中间,两手叉腰、两脚站得与肩同宽,代替她这个姊姊继续「瞪人」,她才满面通红回过神。 经过一开始惊涛骇浪似的冲击,被表白之后即刻被求亲,十余天过去了,她的心思从极度凌乱到现下已逐渐拿稳,老实说,只要不与他这个始作俑者面对面,她大致是能心平气和的。 但心平气和的同时,那夜在湖上他对她道出的每字每句,忽然就变得更明显清晣,一字多面,引诱她反复思量、再三沉吟。 他的似水柔情。 他的心头塌软一小角的古怪感。 他乱了拍的心脏跳动和费劲压抑的暴冲火气。 那些不曾对谁,甚至连对他的师妹都不会有的情动与念想,皆为她而起。 请你嫁我为妻,与我共结连理。 她哪里是不愿,她一千个、一万个愿意,却是无法说出内心的狂喜和悲切。 不能害了他。 他那么好的大好男儿,顶天立地,伟岸如绝岭孤松,而她确实太过污秽,死后复生,蛊毒异变成何物全然不知,有时陷进过往的恶梦,总梦见肉身不再受她掌控,她甚至失去人形,蛊与毒从七窍、从全身肤孔喷出,彻底将她侵夺。 试问这么糟糕的她,如何去回应他的一片丹心? 今日收拾好摊头的活儿,默儿随她乖乖练了会儿「活泉灵通」,之后几个大杂院里的玩伴来邀,说要一块儿到邀月湖畔看杂耍、吃午饭,姜回雪抵不住自家妹子可怜兮兮的乞求眼神,遂给了一吊银钱任默儿花用,允她出去玩个痛快。 默儿外食,姜回雪独自一人便也随便些,就下了一碗面条,撒些姜未葱花,再淋点酱油便对付过去。 过午,她抱着针线和绣篮坐在房中的木条格窗边缝制物件,缝的是一双男款的黑靴,仅差一排针脚补强靴筒的部分,一切就能大功告成。 其实前些时候该完成的,但「捞月节」那晚发生一连串的事,搅得她没了心思,今儿个秋阳如金,洒在挂茜黍米和辣椒的院子里,黍米黄澄澄,辣椒红彤彤,全润在金粉般的天光里,她又尝到岁月静好之味。 认真缝制,针脚细密整齐,结束最后一针,仔仔细细打线结,再用小剪子剪断缝线。 好了。终于。 她直起腰背,吁出一口气,把刚完成的黑靴拿在迤逦而进的金阳下前后观看。 嗯,还行,看来颇有进益,比之前缝制的每一双靴子都要顺眼好看。 「是给我的吗?」男人嗓声乍响。 「嗄?」 姜回雪手中靴子「啪!」一声落地,不禁惊喘,待扬睫去看,便见木条格窗外孟云峥正徐步走来,两人隔着窗四目相接。 「你、你怎还在这里?」她语气不太好,从「捞月节」那晩之后,她对他说话就没好声好气过。 「小场子的武课刚结朿,今日练得晩些,担搁饭点,我让孩子们赶紧回家用饭。」孟云峥语气一贯沉静,一掌按按腹部。「我也得用饭。」 姜回雪坐在窗下,那高大身影伫足窗外,男人有些背光而立,那让他的五官神情变得略朦胧,辨不出眉目间的底蕴。 闻他所言,虽没有直接喊肚子饿,但意思也差不多,姜回雪心里又一阵拉扯。 若在以往,她定然立刻跳起来帮他张罗午饭,下碗面条、配些酱菜再煎两颗鸡蛋什么的,今时灶房的柜子里也还留有一小盘糖糕可以让他先垫垫肚子……但她什么都没做,动也未动,靴子掉地上也没打算捡。 第二十八章 不过孟云峥似乎也没要蹭饭的意思,不她说话,他已又开口—— 「过来大杂院是想知会你一声,刚接到皇上密旨,等会儿我就得离京,需连夜赶路,这一趟差事不难办,却是颇费时日,不知归期。」 他又要离开了,为朝廷办事,却难免涉险江湖。姜回雪喉头紧涩,气息微促。 这一回,她甚至没能替他备上什么,就连说句好话,希望他早去早归,希望他平平安安、一切顺遂的好话,都不知该怎么说。 怔怔望他,张唇却无声。 按理,他离开京城,即表示至少有一段较长的时候,他不会再来大杂院惹得她心湖生波、意绪难平,但真要面对他的离开,才晓得始终是牵肠挂肚。 如果离开的那人是她,会不会比较好些,一了百了,再不相见? 「我离京这段时候,你别走。」他低沉道。 「……什么?」她心头一跳,哑声问。 「你在打听城东一带赁屋的事,也留意起城南几个小铺子,让我不得不疑。」 「你、你怎会……」姜回雪话未问完,心里已明白。欸,想他是什么身分,真留心她的事,她私下的那些小动作哪里瞒得了他? 她想,大杂院这儿是他的旧家,既然已坚决拒绝了他的求亲,却仍赁他的家为居,有这一层牵扯,她跟他之间更难拉出距离,所以才想先寻个地方重新安置,往后要不要离开帝京往别处去,可缓缓再想。 被看穿的窘困让她颊面泛红,牙一咬,干脆扬声道:「我何时要走了?只是……只是跟常来喝粥的几位老顾客打听一下别人那儿的赁金,问问地方在哪儿,说话闲聊而已。」 「嗯,真是那样最好。」孟云峥好脾气般点点头,低声又道:「你知道的,默儿状况不比寻常人,松香巷这带她已住惯,这儿的人她都相熟,若然要她搬离,重头再一次适应新地方,对你、对她,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他说的,她怎会不懂! 她也怕自己的一意孤行会让默儿难受难过,所以想归想,打听归打听,若不是到了非走不可的时候,她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此时被他点出来,内心知晓他是关切默儿,然,不知怎地,听进她耳里,竟生出一种被威胁之感。 她轻哼一声当作响应,没察觉自己脸颊正鼓圆,秀唇嘟起,模样跟默儿生气时还挺像。 格窗外的男人静静扬唇,触摸不到想碰触的,长指于是悄悄收拢。 「回雪……」他突然一唤。 窗下的姑娘双肩微颤,再次与他眸光相衔。 他微微笑,神态郑重。「是我逼得你太急,『捞月节』那晚,实不该那般草率去求。」 求?姜回雪背脊陡凛,明白过来了,他指的是「求亲」一事。 他再次微笑,略带自嘲。「那晚快马加鞭赶回帝京,实是太想见你,想同你把话谈清楚,却见到乔婆婆安排的那些前来与你相看的舟船,方寸不乱也难。内心慌急,无法多想,只想着得把喜欢的菜赶紧夹进自己碗里,不能让谁抢了去,所以才开口去求。」 「你……你不要再跟我说这些……」她吓了一跳,因为没意识到自己在哭,泪不知何时渗出眸眶,「啪答、啪答——」直滴落在自个儿手背上,她才蓦然惊晓。 她眼角和鹅蛋脸上的泪光令男人沉默了好一会儿,隔着窗,凝注她的目光变得幽深,带着仿佛能流动的温柔,流向她。 「好,不说这些,我只想回你一句。」他抿抿唇。「那晩在湖上,你答我,你从未想过嫁人,你是不嫁人的……此话可当真?!」 姜回雪开始耳鸣发昏。 怕极了他又来求,怕极了自己又要被迫说那些不好听的话伤害他,怕极了最后会抵抗不住,会当着他的面崩溃大哭。 瘪着嘴,她两片唇瓣闭得好紧,不敢泄出哭音,对他用力点头再点头,当作答复。 「嗯,那我也就放心些。」他还是微笑顿了顿道:「总得确保离开帝京这一段时日,你不会嫁给别人才好。」 姜回雪一愣,泪掉得更凶,她没有眨眸,傻了似瞬也不瞬望着他,泪一直流。 他看着,终于忍不住叹气。「别哭,我不逼你就是。你说我是自作多情,那就让我自作多情到底吧。」 再一次勾唇扬笑,他转身离去。 坐在格窗下的姑娘抱着绣篮哭得惨兮兮,觉得从未这般煎熬,想叫叫不出,想唤又不敢唤,只能掉着泪、目送他离开。 以为哭过一场就会好些,可当她抽咽着、垂首瞅见掉落在地的一双男靴时,胸房猛地一阵缩绞,痛到她又大哭起来。 【第九章 就是没谁管】 八个月后。 西疆边陲与西南小国交界处,一条白象河成为天然国界,流淌在莺飞草长的初夏野原上。 臣服于天朝的小国扶黎每到春夏时候,在这边陲交界的白象河畔,每旬会有一场市集,赶集儿的人来自四面八方,即便不是扶黎人,也能把自家的玩意儿或牲口带来白象河畔以物易物又或是做点小生意。 孟云峥此时人就在河畔市集里,他自然不是来游逛导地风情,而是被扶黎刚继位不久的年轻大王萨里央请进王族大帐中吃食谈事。 此次奉旨离京办差,主因是扶黎小国上疏请求兴昱帝出借「天下神捕」解困。 一群神出鬼没、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完全不知打哪儿来,如平地一声雷响,骤然现世,这群人流窜在西疆边陲与西南各小国之间,扶黎受扰尤其严重,又苦无方法解诀,终才一求求到天朝兴昱帝面前。 确实是颇为棘手的一桩差事。 孟云峥被借到扶黎将近半年,才掌握到这批江洋大盗的些蛛丝马迹,万事起头难,既寻到线索,顺藤摸瓜往源头追,一切就顺手许多。 那一群流匪共一百二十人,前几日落进他设下的圈套中,一个陷阱套着另一个,引诱他们派来一小批前锋,之后又派来第二、第三批人马,最后引得蛇王出洞,终才将一窝子穷凶恶极之徒全数逮住。 「孟大人的伤如何?可是好些了?」年方十五的年轻大王坐在帐中主位,脸上稚气犹存,殷勤询问孟云峥伤势的神态极是真诚。 情有可原啊,这位年轻大王萨里央那一日硬要跟去看匪徒们落网的场景,竟谁也不告知,仅带着贴身随从,双双假扮成扶黎王廷的侍卫,混在被孟云峥挑选上的五十名兵勇里,最后险些酿成大灾。 确也是孟云峥百密一疏,没料到扶黎新任的大王如此胆大妄为兼之好奇心旺盛,待他察觉有异,手无缚鸡之力的萨里央已让自己陷入绝命险境。 孟云峥是在千钧一发间才挡开直指萨里央心窝的利刃,但两人随即掉进为那群江洋大盗所设的陷阱当中。 机关暗箭连发,他既要阻下欲迷的恶匪们,更要护萨里央毫发不伤,危机逼到眼前,不容他多思,结果就是一切凭本能行事,他不意间拿肉身为盾,为年轻大王挡了一发箭,左上臂被射穿一个窟窿。 第二十九章 然后不等他发火开骂,年轻大王已知自己妄为欠修理,这几日把王廷里珍藏的好药,不管是外敷还是内服的仙丹妙药,拼命往他面前堆。 「多谢大王记挂,伤势已然无碍。」孟云峥抱拳行礼,七情不上面。 如若对方不是一国之王,且是天朝忠诚的臣属邦国,他还真想把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十五岁少年提起来好好教训一番。 还好萨里央颇为乖觉,身为大王也不敢在「天下神捕」面前造次,但毕竟是以身相护、救他于夺命险境的大恩人,想博取这位严峻自持的孟大人欢心也是在所难免。 「本王知道孟大人尚未娶亲,身边也无贴心服侍的女子,扶黎虽是小国,但可说是美女如云啊,咱们扶黎女子性情温驯,极是能体贴人,不如孟大人就挑几个亲近亲……呃……」萨里央被坐在下方的神捕大人横扫一眼,顿时知道送错礼,连忙改口。「不如孟大人就挑几个带回天朝,替本王献给天朝皇帝?」 「孟某奉旨办差,送扶黎女子入宫一事,不在差事范围内,恕难从命。」 「呃,那是那是。」年轻大王干笑两声,很快又重整旗鼓,问:「那孟大人家里养不养牲口?本王养很多,等会儿本王让人赶一批牛羊过来送你……呃,不好吗?」又被横了一眼,他挺不好意思似的摸摸鼻子,喃喃自语—— 「唔,也对,总不好让你一路赶着牛羊回天朝去,不过本王可以命人帮你赶啊,嗯……就不知你家院子够不够大、能不能容下几百头牛羊?欸,头痛头痛,昨儿个命人扛来两箱金银珠宝,你也不要,还要本王把那些东西赏给随你诱敌剿匪的兵勇,那些本王已赏赐过了呀,伤亡的将士也都从优抚恤,是你救了本王一命,是本王的命,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命,是本王呢,这么大的功劳不赏不成,这、这…………恩都不让人家报,当真难受啊难受。」他如鲠在喉一般,满脸纠结。 「大王——」孟云峥尝试说话。 少年大王仍自言自语说个没停。「……要不孟大人就留下吧,左右你也无事要办,你留下,本王把扶黎的好玩意儿全拿来给你赏玩,瞧着喜欢就送你,你也多跟本王说说天朝的风俗民情和走闯江湖的所见所闻,本王深觉与孟大人甚是投缘啊,说不准咱俩前世就相熟,你觉得……」 「大王!」低沉一唤,掷地有声,果然让碎碎念不停的少年收声。 为国为民,孟云峥忍住想拍人的冲动,徐声道:「大王若肯赏孟某一物,孟某必然满心欢喜。」 萨里央倏地扬高下巴,眼睛发亮。「你说!你说!」 「就请大王赏孟某一壶饯别酒。」略顿。「正式别过,才好启程返京。」 「……噢。」呜。 应付一个有点太……「天真烂漫」的少年大王整整八个月,孟云峥刚强的意志饱受挑战,不能打不能骂,无法教也教不来,顶多仅能以眼刀伺候,心累啊 终于大事底定,也如愿饮完饯别酒,他无视萨里央泪光闪闪、一副「本王就要被抛弃了」的表情,起身郑重拜别,随即大步踏出这座里里外外布着不少侍女和侍卫的大帐。 白象河畔的市集交易得更火热,吃的喝的、用的玩的,应有尽有,牲口交易的场子上除牛羊马匹外,也有不少健壮漂亮的骆驼。 此时一名穿着某部族服饰的瘦小老儿就拉着两头双峰骆驼迎面而来。 那两头畜牲高壮有力、爱走不走的,小老头佝偻着身躯,将麻绳挎在瘦骨嶟峋的肩头,一步步拉得气喘吁吁。 当孟云峰与那瘦小老儿擦身而过,他掌中已多出一小卷纸。 直到远离市集主要集聚之地,孟云峥才停下步,将刚接到的卷纸打开。 这是一位与他交往甚深的暗桩头子送来的信。 他人虽不在帝京,仍需时时留意京中和朝堂的状况,前几日在此地的差事刚办妥,再次接到暗椿头子飞鸽传书,得知天朝如今多出一位国师柳言过,据闻有起死回生的神力,极得兴昱帝宠信。 此次离京数月,帝京发生不少大事,于他而言,第一大事莫过师妹穆开微莫名其妙被指婚给素来有「药罐子王爷」之称的康王傅瑾熙。 当真青天霹雳! 想想他家师妹剽悍威武、活泼可爱,却遭天朝皇家「下黑手」,这婚事他不答应,九死都不允,无奈要务缠身,无法赶回去求天子收回成命。 师妹最终披上嫁衣,卸去「六扇门」大掌翼之职,嫁入康王府成为康王正妃。 第二件大事便是国师柳言过之乱。 兴昱帝对柳言过的宠信已然太过,惹得当朝大臣和邡察院卸史堪的众位言官纷纷上奏弹劾,终于彻底挑起皇帝的怒火。 天子一怒,血流漂杵,兴昱帝不留情面责罚所有对柳言过不敬的百官,当中获罪最为深重的是身为左都御史的周大人。 说到左都御史周家,周大人的父亲周老爷子尚在世时,那位面恶心善的老爷子同他曾有过几面之缘,一老一少可说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而那位脾气太过耿直的周大人实也是一位好官,私下与他亦有往来。 如今因一个横空出世的柳言过,闹得左都御史周家七岁以上的男丁全下了大狱,女眷们全被圈禁在府等待发落……今日再接到这张纸卷消息,看来势态没有最严峻,只有更严峻。 此次落网的那批流匪,身上仍有疑点尚待厘清。 然,事有轻重缓急。 帝京眼下之局如刀悬颈上,不回去一探心中难安,这里未完的事只能暂时托付给信得过的人手去查,另外,他本预定差事了结后再走一趟双鹰峰探看。 许是他脾性太过固执,一旦对事生出疑心,没追查出一个满意的结果,便一日也难放,所以对青族「魇门」的下落才会耿耿于怀,倘若「魇门」尽灭,也需寻到令他信服的证明,要不,只能一直探查下去。 但预计往双鹰峰一事,眼下非往后挪不可,帝京局势已成燃眉之急。 两指揉了揉发胀的额际,揉过后,手下意识摸进怀中,摸至一半陡然顿住,不禁苦笑。 他是想事情想得喉头有些发苦,以往这样的时候,他会往怀里一掏,总有他珍藏着、慢慢品味的蜜枣糖糕,再不然,也会有那姑娘亲手为他备上的其他小果、小食。 离京八个月,他这个习惯没能戒掉,每每往怀里一摸,什么也没有,当真空虚得很。在外办差这些日子,拉开距离,心且定下,实能让他反省那一次失败的求亲之举。 他太过急躁。 完全没料到那姑娘会遭那么多男子觊觎。 他当然知晓她有多好,有多该被好好疼惜对待,他以为对她不是男女之情,但目睹别的男人以那般欣赏的、期待她青睐的目光看她,那令他心脏瞬间紧缩,随即又大力撞击胸腔,突然生出一股「心爱之物就要被抢走」的焦灼感以及强烈的占有欲望。 那是自他懂事以来,最无法掌控心绪的一次。 第三十章 「捞月节」那一晚撑着长篙将她带远,一开始并未想到求亲,却是表白到最后如此顺其自然,顺着胸膛中那一把灼烫心火的想望,求娶她。 姑娘说,一切是他自作多情,她本无意,是他会错意。 姑娘还说,就算嫁人,也不嫁他。 她那时实是气急败坏,被他逼出来的,于是说出那样的话,他不觉得那是她的真心本意,只是在那当下,自己确实也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嗯……不可能是她的真心话,不可以是。 且让他继续自作多情到底,徐徐图之,不管姑娘拒婚的理由为何,他总能缠出俩结果。 缓缓收拢五指,握紧那张用来传递帝京近况的小卷纸,微一运劲,成卷的信纸碎成无数细小纸片,随风飘进白象河。 天际清朗,万里无云,他朝长满丰美水草的河畔那端吹了一记响亮哨音,正大快朵颐的一匹骏马立时抬起大马头,撒蹄朝他奔来。 他亦朝座骑迎去,在马匹纵蹄奔跑之际,揪住马鬃翻身上马,中间无丝毫停顿。 为公为私,都该回帝京看看了。 霞红满布的黄昏能见归鸟群群,才过片刻,红霞渐染墨色,缓缓清开。 天色刚暗下,松香巷大杂院里的人家已把自家孩子赶进屋,开始关门上窗板,以往大伙儿吃完晚饭还会三三两两聚在大院子里乘凉、赏月兼闲嗑牙,近日倒都不做了,老早将家子锁在屋里,图个平安无事。 没法子的,这阵子帝京着实乱得很,祸起朝堂,惹得百姓也跟着不安。 「你老爹听打更的老马说,当真闹起来啦,那左都御史周大人家的宅子今晚有人闯进去,是一名黑衣客,跳出周家大宅的高墙时,手里还抱着两娃娃,老马说他听得真真的,是真听到两娃娃的哭声。」乔婆婆挨在自家门边,接过姑娘家递来的一盘糖糕,边把方才最新听闻的消息仔细告知。 「啊?那、那一双娃儿,是周家的长房嫡孙吧……抨击国师柳言过之因,周大人家里,七岁以上的男丁全下大狱,女眷和孩童都被圈禁在周府,如今有黑衣客把一双娃娃抱走……」兴昱帝疯魔一般宠信国师,帝京百姓人心惶惶,一向安静度日的姜回雪也不得不留意整个时局。 她沉吟道:「抱走说不准是好的,如今周家那样,留在那儿太危险。」 乔婆婆把几颗鸡蛋和三条丝瓜放进姜回雪挽在小臂上的竹篮里,压着她的手不让她推回,边压低嗓声道:「可不是那样吗?老马还说,黑衣客跳出高墙就被盯上,之后把『六扇门』里当差的大小捕快给惊动了,连那些负责巡防的兵丁也被引来,老马说自个儿抱着铜锣和梆子,躲得真没地儿可躲,吓得他两腿瘫软,连滚带爬才爬出那场混战。」 收下婆婆的好意,姜回雪轻声道谢,又聊道:「那周家一双孩儿还好吗?黑衣客大侠最终全身而退,把娃儿俩都带走了?」 乔婆婆咧嘴笑了笑,像有点苦笑,神态微妙。 「……黑衣客大侠被逮住了?」姜回雪气息窒了窒。 「呃……倒也没有。那名黑衣客好像很厉害呢,抱着两娃娃被那么多捕快和兵勇围攻都没事,本来可以溜得顺畅,但……欸,你说他什么时侯进城不好?都离京办差八、九个月喽,怎么偏就那时候回来,还赶巧堵上那位黑衣客?」 什么? 姜回雪气息不是窒了窒而已,而是一团热气聚在胸房,刹那间绷得发痛。 婆婆又道:「那黑衣客被他打伤,他也没逮到人,正领着人满京城搜查呢。」 好半晌,姜回雪才吁出一口气,「他、他回来了……」 「是啊,他回来,咱们大杂院又有免费长工能支使。」婆婆带笑瞅她,一手拍拍她的手背,似鼓励似安抚。「没事儿的,顺其自然,一切就会好的。」 不知因何,觉得今夜好漫长,也许是因太早关门歇息,也可能是因大杂院里太过安静,前几日即便入夜,蝉鸣和促织声仍不绝于耳,今夜竟什么都听不到。 莫非夏虫亦感受到帝京的风云诡谲,也懂得该噤声? 榻上的姑娘家龄一十九,四仰八叉的睡相却跟个孩子没两样,还睡到打呼噜兼流口水,姜回雪一直替自家妺子打扇,夜深沉,连月娘都隐了去,她却还是无半点睡意。 确定默儿完全睡沉,她披上薄衣起身,到小灶房倒了杯清水慢慢啜饮。 乔婆婆入夜前对她所说的,让她一颗心悄悄悬起,当官的触犯龙颜,家中孩子何其无辜,人都有恻隐之心,左都御史周大家里的一双娃儿令她多少有些牵念,但无法入眠的原因不完全为了周府,更多是因那男人终于返京。 终于。 无声叹了口气,慢悠悠地将怀中的清水饮尽。 顺其自然,一切就会好的。她想着乔婆婆的话,心头有些沉郁,对心上的那个男人不知该怎么顺其自然,也不知该如何让一切转好。 禁不住再次叹气,依旧无能为力,就这么坐着想着,竟过了大半夜。 夏季天亮得早,天际微透曦光时,她为自己再倒半杯清水,眉眸一抬,习惯性往窗外望去。 这时节为保持通风,让屋内凉爽些,木条格窗并未上窗板关得密实,她犹能透过木条间隔看到外面院子。然后,她看到他。 险些打翻手中陶杯,半杯清水溅得她的手湿漉漉! 「砰!」一声放杯子,她拉开门闩奔出,直奔到离他仅三步之距陡然止住脚步。 「你、你……」她觉得眸眶不争气发烫,气梗在胸中、堵在喉间。 孟云睁亦是怔愣,但较她好上许多,至少知道要说什么。 「我以为你尚未起身。」他曲起指节挲挲鼻头,这举措难掩腼腆。「我也没要干什么的,就只是……只是昨夜甫回帝京便遭遇一连串的事,一桩夹带着一桩,待弄清楚中间的牵连,心下稍稳,不知不觉就走回这里,就想看一看罢了,没想打扰到你。」 这里毕竟是他的旧家,几年相处,姜回雪也知他对旧家的依恋,但……她却曾对他不假辞色道—— 男女有别,你与我孤男寡女的,那样……到底不好。 往后还请孟大爷别再来大杂院等粥喝粥……即便你来等,也不会有粥喝。 她对待他……当真是不好的,更未认清自个儿的身分,不过是赁了他的地方为居,他这位「幕后房东」若要不愿,随时能把她姊妹俩撵走。 说穿了不过是仗着他待她有情,所以「恃宠而骄」,所以才敢那般言语无状。 她待他哪里是好? 从去年一别至今,整整三季过去,无数话语盘结在心,此际奔至他面前,到底先说什么才好,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倒是晨光破云洒下,她将面前远归而来的男子看得更为仔细,竟是……竟是…… 「你受伤了?」她轻抽一口气,双眸瞠得圆滚滚直视他左上臂。 「受伤?没有啊……」昨夜受伤之人并非是他,孟云峥迷惑蹙眉,顺着她的眸光垂首一瞥,这才觑见自己染血的左臂。 第三十一章 他恍然大悟般挑髙眉峰,朝她摇头一笑,「这已非新伤,没什么的……呃?」姑娘家突然两大步跨近,拉着他的右臂,将他一拉拉进小灶房里。 他被安置在以往来这儿等粥喝粥时坐惯了的座位。 他听到打火石磨擦的声响,下一瞬,小烛台上燃起一抹明亮烛光。 她将烛火移近,瞧也未瞧他一眼,半句话也不问,挨过来直接拆他左臂绑手和护套。孟云峥发现自己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欸,许也是不想说,就由着她拾掇摆弄,任由她将那染血的衣袖撩高再撩高,直到那血窟窿完全展现。 当日,暗桩头子捎来的消息令他心中大躁难静,遂从扶黎一路赶回帝京。 朝堂祸事骤起,都察院的监察与弹劾之权形同虚设便罢,还成了皇帝罪责泄愤的标的,左都御史周大人家眼下是难保了,他昨夜急赶,持玄铁令牌顺利进城,本就想先暗访周大人府邸。 如今周家七岁以下的娃儿和女眷们皆以周家老夫人马首是瞻,他本想夜探周府,与周老大人仔细相谈,问问那位风骨堪比劲松寒梅的周老夫人有何打算,也好助其一臂之力,未料,有人早他一步。 是敌是友,一开始分辨不出。 那挟抱两只襁褓的黑衣客接连遭皇帝的隐棋杀手、「六扇门」捕快以及巡防营驻军围捕,引起莫大骚动,既被身任要职的他堵上,怎能轻放? 对方彻底是个硬手,那么多人连番轮攻竟拿将不下,他也是被一股气激得好胜心大起,最终重伤对方一掌,那人抱着一双娃儿负伤逃去,而他在激战中把那日为救扶黎年轻大王所受的箭伤弄得再达迸裂。 他与那名黑衣客谁负谁胜出,倒也难说。 但,重中之重的点在于,他昨夜领着「六扇门」和巡防营的人追探,一路探进康王府中,探到最后终才发现,那名受周老夫人临危托孤的黑衣客竟是他家师妹所嫁之人——康王爷,傅瑾熙。 场面一开始闹得实在太不好看,幸得师妹居中缓颊,误会解开,而对方底细尽现,他这个当师兄的亦能稳心一些,知道剽悍可爱的师妹到底不算嫁得太委屈 至少昨夜遭他重手打伤的康王爷本人,嗯……以武会友很是可以 只不过误会虽解开,身为爷儿们,到底还需痛快打上一架才显「亲近」,所以待对方伤愈,是得寻个好时机与这位深藏不露的康王爷再好生「亲近亲近」。 早先他人在康王府,亲眼目睹被他打到呕血的康王爷是如何借伤发挥,极度不要脸又没骨气地蹭着他家师妹。 此际他坐在旧家小灶房里,忽然也挺想借伤发挥一下,可惜不得其门而入,他跟那位没脸没皮的康王爷毕竟「道不同」,实在做不岀把高大身躯弯得低低的、拿头顶心直蹭姑娘家肩窝求取怜爱的举措。 但说不羡慕,是假的。 他也甚想跟个知心人那般毫无避讳地亲近。 下意识朝捧着他的伤臂好生忙碌的姑娘瞥去,她用灶炉余温养着一盆子温水,此时正用那盆水为他清洗臂伤,用净布小心翼翼把血拭去。 烛光明明灭灭地跳动,将她的鹅蛋脸镶岀一层润色,她的秀额、鼻头、两边颧骨和唇珠显得格外粉亮,神态是那样认真,仿佛眼中仅看到这道伤,再无其他。 「孟大爷身上可有用惯的金创药?」她突然问,嗓声略哑。 「不用那么麻烦。」他看了伤口一眼,不太在意,「这是在域外办差时不小心受的伤,实已愈合,是昨夜进城恰逢惊变,与人交手时把口子扯裂,如此而已,不必大费周章。」说着,他拿了她刚才取来的一块巾子直接覆在裂开的伤口上,单手不好绑紧,正想开口请她帮个忙,未料—— 「你……怎哭了?」他胸中一震。 姑娘家的鹅蛋脸真如煮熟剥了壳的蛋,此刻她微垂星眸,鼻头略红,粉颊挂着珍珠泪,泪坠无声,一颗颗滑到秀颚之后又滴在他臂上。 好像被他突如其来一问,她才发现那些眼泪似的。 她深吸气抬起头,抓着袖子胡乱擦脸、下巴。「……我没有,孟大爷看走眼。」 离得这般近,岂可能看错? 他气息变得略粗浓,目光炯炯,试探问:「伤在我身,你心疼了?」 闻言她眸眶又湿,语气倔强。「谁受伤了我都疼。」 沉静望着她一会儿,他微微笑。「那你还是心疼我好了,挺好。」 他的臂伤面积不太,却是被刺穿的一个血窟窿,愈合本就需要较长一段时候,如今又扯动肌理,鲜血从前后两个口子渗出,好不容易把血擦干净,跟他讨金创药止血,他却是一副她小题大作的德性,她就不该跟他开那个口! 姜回雪红着脸,吸吸鼻子道:「自个儿受了伤也不仔细照顾,这般放任,哪需要人心疼?我……我……」她在干什么? 真不知自己怎么了,为何发这一顿脾气? 许是牵挂数月,又念了他一整晚,却见他带伤归来还丝毫不当一回事,一把火气才会烧起来。 咬住唇不想再说,但眸里一直湿漉漉的,实也是没法子。 她转身走开,没发现当她离开时,端坐在方桌前的男人动了动,目光随她,亦想起身跟她走,是见她停在角落的木柜前没有真走掉,这才乖乖坐在原处。 她从柜上抱来一只木盒,盒里摆着好几瓶药,全是常见的药膏药丸药散,有治虫蚁叮咬的、治头疼脑热的,也有用来生津化痰的、调和胃肠的,当然也有外伤专用的金创药粉,只是并非什么上等的好药,勉强清创止血罢了。 她一语不发扯走他手中巾子,把金创药粉大把撒在伤上,确定药粉颜色未再被血染红,这才折了一条净布缠住他的手臂,将臂伤好好包裹。 孟云峥见她眼泪没干过,即使没掉下来,也都蓄在眸眶里,那让他心头沉甸甸却也在苦中尝到一丝丝的甜,尤其是她对他发脾气了,明明心疼他嘴上却不认,就觉那模样的她如此真实,可爱得紧。 虽说小灶房还阴暗,但天将要大白,该让她歇息一会儿了。 他忍下想碰触她的念头,理好自个儿的衣袖和护腕后随即起身。 「多谢。」他朝她低语,高大身躯背着烛光宛如一面墙,将她完全笼罩在阴影中。 她没有退开,而是仰高脸容与他相视,表情仍有些倔,眸光却是欲语还休。 他一笑,低柔道:「就是没谁管着,才这般放任,实也想让谁好好管束的。」 姜回雪哪里听不出他的话中真意,双颊更红,泪珠静流。 他像也没要她答话,又道:「我说过,要自作多情到底,既是自作多情,自是认定你对我是有情,任你如何否认亦无用,我就是那样认定了。」 「你、你……」姜回雪当真哑口无言。 他咧了咧嘴,白牙闪亮,内心还挺得意的,静望她好一会儿才又启声。 「帝京这阵子局势不稳,诸事待解,接下来应会忙碌许多,无法如以往在京中那般时常过来探你,有什么事若寻不到我,就到『六扇门』递个话,里头的人会想法子转报予我。」 第三十二章 她的心因他的话高悬,亦为他担忧,不禁问:「打更的老马大叔说他亲眼所见,有黑衣客抱走周大人家的一双娃娃,你昨晚就是与那人交手才会弄裂臂伤的是不?」 「嗯。」松香巷小道消息传得快,孟云峥倒未讶异她已听闻。 「这么说,那位黑衣客也是很厉害的,那、那你与他……」 「已知是友非敌,无事的,连周家那双孩儿也已无事,被好生照看着。」他看出她在忧心什么,无非是怕有强敌躲在暗处伺机而动,令他吃亏。欸,还说没将他放心上? 实在难忍,他终是探出一臂去碰,粗犷大掌抚上她被泪浸得微凉的脸颊。 她的脸肤奶白透红,他的手背如古铜般黝黑,对比之下两人的肤泽当真天壤之别,而那一份细致肤触更让他胸口绷起,整只手都有些麻了。 「回雪……」他一唤,唤得她双眸一眨,两排羽睫全沾着泪。 他叹息般低语,「我喜欢你心疼我,极喜欢的,但莫要再哭,见你哭……」他深深吸一口气,有些艰难般叹出。「我的心疼得……着实厉害。」说完,他面庞也热了,气息骤烫。「我呃……总之就是这样一得了空,我就来探你。你等我。」 抛下话,他毅然决然收回手,转身大步离去。 【第十章 你是想我了】 正如孟云峥所说,帝京诸事待解,而症结就出在国师柳言过一人身上。 自那日他从大杂院离去,姜回雪一颗心如吊十五只桶子,总这么七上八下无法平静,结果不到五日,帝京果然出事。 祸事起于宫中。 据闻兴昱帝突如其来设了家宴,请太后以及诸皇子同聚一堂话家常,为展现皇恩浩荡,亦下旨令几位官拜一品的老臣们一同与会,这当中,身为「天下神捕」的孟云峥虽不老,也在圣旨令下的人选中。 岂料宫中这一场家宴骤然变调! 兴昱帝彻底疯了魔,在重元阁大殿的宴席上毫无预警拔剑杀子,杀的不仅仅一子,而是把东宫太子与诸皇子全一人一剑刺了个痛快干脆,唯九皇子傅瑾逸躲过一劫,被太后和一干老臣以及众位宫人宫女给护住。 众人护住九皇子,在数百名唯皇命是从的禁军虎狼卫包围下,临危之际能护住众人的,仅余「天下神捕」孟云峥一人。 当朝皇上失心疯狂杀子嗣,只求绝嗣,连身为生母的皇太后亦敢举剑弑杀,全然不惧弑母恶名,这一切的起因全指向国师柳言过,如今祸起,才知兴昱帝从头到尾皆受柳言过蛊惑操纵,故而做下无法挽回之举。 宫中异变着实骇人听闻,一顿家宴折了东宫太子以及三位成年且已开衙建府的王爷,还有两位老尚书大人,皇后与妃嫔们为了护子亦受了伤,当夜在重元阁服侍的宫人宫女死伤更是不少,严重的是,罪魁祸首柳言过还成功逃到宫外,闹得京畿不得不全面戒备。 这般巨变还想对帝京百姓们瞒个滴水不漏,根本不可能! 尤其逃到宫外的柳言过隔日竟被发现已成一具诡异焦尸,面目清楚可办,但全身烧得焦黑透彻,还躺得直挺挺,完全不见被火烧死之人该有的蜷缩扭曲状,尸身被发现的地方是在小巷的民居里,一开始忘了将案发的地儿围好,结果围观的百姓当真挤得水泄不通,之后再想封住消息,完全是缘木求鱼。 再加上身中蛊毒的兴昱帝突然驾崩,形势更紧绷。 三日不到,各种传言甚嚣尘上,即便帝京进入全城戒严状态,百姓们私下将话传来传去、加油添醋的,满京城那么多张嘴,谁又真能堵住? 松香巷大杂院里的人们,同样在私底下聊得酣畅淋漓,说起事来宛如亲见。 以往听着大伙儿闲聊城中逸事,姜回雪常是左耳进、右耳出,但这一次只要有谁谈及这场祸事,她每每皆竖起耳朵,听得仔仔细细。 「听说皇上那日家宴把咱们孟爷召进宫里,那是柳言过特意要求的,那姓柳的已把皇上的心魂掌控住了,就打起孟爷的主意,想把他一并拿下呢!」 「这事咱也有所听闻,说是想逮到身为『天下神捕』的孟爷,找个安静地方,想拿孟爷慢慢炼慢慢熬,他武功肯定打不过咱们贫民巷出身的孟爷,就寻了下三滥的手段,想把人毒昏过去再放蛊哩。」 「我就说嘛,人家皇上的家宴,孟爷一个大外人的,掺和什么劲儿?原来姓柳的是瞧上『天下神捕』这个名号,想把孟爷蛊惑成皇帝老儿那样,好方便他掌控啊!幸好老天有眼,没让那家伙得逞。」 「当晚在宫里可凶险了,我表姑婆家的三叔的大儿与宫里买办太监算得上相熟,听那老太监说啊,皇上失心疯,虎狼卫环伺,咱们孟爷当晚可说以一敌百呢,这些天八成够他忙了,才一直没过来这儿,也不知他受伤没有?欸,一个大爷儿们身边也没个人嘘寒问暖,总这么劳碌吃苦,够教人心疼啊!」 姜回雪听得出,大杂院里的老婶子和大娘们是有意把话说给她听。 她跟孟云峥之间若说什么事都没有,也是骗不过大伙儿的。 但现下那些都不算什么,把她吓破胆的是毒蛊。 有人对他下手,想炼化他的心智为己用,用蛊、用毒,掌握他的一切,如同她在「魇」曾见过的,一旦毒蛊埋入血肉,意志便成无用之物。还有,他身上原就带伤,左臂那个窟窿尚未好完全,就与数百名虎狼卫对上…… 她脑中空空,没想干什么的,只是觉得很需要亲眼看到他。 她需要亲自去确认,确认他的确好好的,无事。 唯有那样,她悬在半空的心才有可能归位,才能释出重压在胸口的那股郁气。 粥摊的生意停了一天,今儿个她弄好早饭与默儿一块吃过,本想请乔婆婆一家看顾一下默儿,但默儿不肯待在大杂院,硬闹着要跟她出门。 她拗不过自家妹子,只好带着默儿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寻人。 寻人。她想找孟云峥。 她从未主动找过他,心里忐忑着,但宫中出大事又多日不见他,她心中更慌惧。 「默儿累了?」她摸摸妹子不断「钓鱼」的脑袋瓜,柔声问。 今早出门,她一开始就往「六扇门」去,这些年因孟云峥与松香巷之间的关系,「六扇」的大小捕快对她的粥摊亦多有照看,她找到认识的一名捕快,问了孟云峥的行踪,那人笑道—— 「姜姑娘怎么没先到孟大人府上去寻呢?孟大人有皇上……呃,如今得称先帝了,他有先帝御赐的宅子,晚上定然回那儿安歇,他早已不在『六扇门』当差,不用像咱们这样得轮班守夜啊。」 她脸微红,点头道谢,那人忽问:「是松香巷那儿有什么事吗?若需人手就能解决,咱们倒能帮上忙,要不……我把话传给『门扇门』众位弟兄,让他们今儿个若遇见孟大人,就请他回松香巷一趟?」 她连忙摇头婉拒,直说无事,怕担误到人家办差,遂带着默儿赶紧离开。 可笑的是,她走着走着突然想到,实也不知「天下神捕」孟大人的府第究竟位在何处? 第三十三章 路,是靠嘴问出来的,这话半点没错。 趁着在茶摊歇下喝碗艾茶解渴时,她冋了卖茶的老伯,老伯给她明确指了方向,还算顺利便让她找到那栋御赐的宅子。 立在那栋高墙大宅前,她再一次体会到自己与他身分相差有多悬殊,但横在他们之间令她最难启齿的事,又哪里是身分这样简单的问题? 偏偏喜爱上,万般不由人,她想将一切当作自个儿的事,他想要跳进来。 她被他搅得进退失据,只能对他不好,但她把自己困死了,每每苛待他、冷言冷语对他,她就倍感难受,觉得快死去。 死去……是他这次带伤返京,这些天她常想,他孟云峥再厉害也是人,武艺再如何高超一样会受伤,如若有天他离京办差遇险,再不见回来,那她……她会怎样? 光仼想象就已让她泪湿枕畔,把默儿散在枕上的发丝也一并濡湿。 然后是听闻他险些被逮去下蛊炼化心智一事,她完全无法接受,已是连想都不敢想。所以得亲眼确认他安好,能看到他,就好。 没太多踌躇,她拉着默儿上前敲门,来应门的门僮甚是有礼,听说她是主人家在松香巷的友人,立时去请了一位老管事过来。 「敢问姑娘可是姓姜?可是赁了爷的旧家摆摊卖粥的姜姑娘?」老管事一脸殷勤,见她点头,眼尾皱纹全笑出来。 「爷近来事忙,昨夜甚晚才回府,今儿个大清早又出办事,此时不在府内啊。姜姑娘左右若无事,要不进来等等?小的这就遣人去寻爷回来,如果不是回老穆大人的家宅,就是去了小穆大人那儿……啊,就是如今的康王妃,爷也许人在康王府与王妃议事。」 她再次脸红难抑,但仍沉静持礼,婉拒老管事的安排,带着默儿又走掉了。 都已这般,实该回松香巷静待他得空时寻来,但姊妹俩难得在城中漫无目的闲游,恰值午时,两人也都肚饿,姊妹俩在帝京落脚多年,还是头一回上馆子吃饭,且还是坐在人家馆子的二楼。 见默儿吃得欢快,,靠在二楼栏杆边兴高釆烈指着街上的事物要她看,姜回雪因寻不到人而觉郁闷的心便也松快许多。 用完大馆子的饭菜,换成默儿拉着她东逛西逛,结果,她完全没想到她们会逛到康王府前。 站在康王府门前时,姜回雪未动,动的是默儿。 默儿突然挣开她的手,两步当作一步冲上前,把人家王府的红铜门环敲得砰砰山响。 「姊姊找人!找……找孟云峥!孟云峥你岀来、岀来!姊姊找你!」 说她家默儿长大了,懂事了,还真的不怎么懂事。 说她家默儿完全不懂事,其实还是懂点事。 欸,既然大刺刺叫了门,姜回雪也只好硬着头皮、厚着脸皮上前。 康王府前来应门的小仆役虽被默儿喊得一愣一愣的,应对倒也十分有礼,听闻欲寻孟云峥,那小仆役口齿伶俐道—— 「孟大人是来过,但一个时辰前便已离去,咱们家王妃知道他要回老穆大人那儿一趟,还托了礼让他带过去,你此时往穆府去,说不准能遇上。」 既然要寻,就寻个彻底,姜回雪带着妹子再次问路,找到老穆大人穆正扬的府第,结果还是晚了一步,孟云峰访过恩师之后已然离去,往哪儿去,这一回当真半点线索也无。 只是敲穆府大门时,她还真有些惊着,得知她上门想找孟云峥,穆府三位老仆团团将她和默儿围住,瞪大眼直打量,还你一言我语盘问不歇—— 「咱是你贵叔,女娃娃上门找孟小子,难得啊难得,找得好啊!娃娃住哪儿呀?家里可还有些什么人?跟孟小子怎么认识的?」 「咱是你福叔,嘿嘿,原来是松香巷旧家的女娃娃,听过听过啊,这么些年终于晓得要找上门,看来你俩儿是有点眉目了吧?」 「不成!杵在这儿作甚?这得让老爷也瞧瞧啊!丑媳妇怎么也得见公婆,何况娃娃你一点不丑,还挺标致的,知道是来找孟小子的,老爷瞧着定然喜欢。啊,忘了说,咱是你家的禄伯伯。」 哪来她家的什么叔叔伯伯?姜回雪被穆家三名老仆问得很不知所措,连默儿也紧张地揪住她的衣袖,光天化日之下,对方竟然……竟然还开大门想把她们姊妹俩「赶」进穆家大宅里。 最后她拉着默儿逃得很是狼狈。 直到离那三位老仆远了些,她才回身朝三人屈膝作礼,聊表谢意。 结果还是回到那栋御赐的孟宅前。 姜回雪沿路买了默儿爱吃的糖火烧和炒香豆,还给默儿买了一根猫儿戏蝶的画糖,姊妹俩这一次也没上前叫门,到底是走累了,一屁股坐在孟宅前的石阶上。 默儿吃了小半块糖火烧又嗑掉大把香豆,边玩边舔着手里的画糖,脑袋瓜终于支撑不住开始点啊点的,连画糖被姊姊收了去裹回油纸里,她也没察觉。 「是姊姊不好,拖着默儿走了一整天路。」 「唔……姊姊找他,姊姊担心……担心他……别担心,默儿陪你找……」胡乱软糯答着,脑袋瓜不点了,干脆往姊姊肩头一靠。 姜回雪心里一暖,拍拍妹子脸颊,哄着。「那咱们不找了,天快黑了,咱们回家,默儿醒醒啊,回家再睡好不好?」 「嗯……」默儿勉强睁开眸子,孩子气地揉了揉,被姊姊拉着起身,怀里还揣着半块糖火烧、半袋炒香豆和裹在油纸里的画糖。 两姊妹手拉手走没几步,身后那栋大宅的门内忽传出动静,一道刚硬男声乍然作响—— 「……她来寻我?」气息一顿。「她既来寻我,为何不早说!」顿了又顿,心绪甚乱。 「『六扇门』遣人过来知会,说她一早也去了那里,还有康王府那边也派人过来,这些事……老何你……你怎不早些告诉我?」难得的气急败坏啊! 「老奴不是不说,是爷一回来就跟扶黎大王手底的人谈事,茶都不让送,这不,您谈完事那人离开,老奴就急忙上报了呀。」老何一百个好委屈。 砰! 沉重的朱红木门突然遭猛力拉开,高大男子一脚踏出,大步流星跨下石阶,身后跟出一名老管事,后者犹急声嚷嚷—— 「爷!爷啊!还得备马,您缓着点!」 「不用备马了,我自行过去……」声音陡断,身为爷的高大男人原想,施展轻身功夫在城中飞掠,定然比骑马来得快,能更迅速赶到心心冷念念的那人身畔,却未料,心中牵念之人竟在眼前。 孟云峥一双深目不敢置信般圆瞪,直直瞪着离他仅有几步之遥的姜回雪。 姜回雪也是懵了。 当她再次走回这里时,实也没抱什么期望,权当作带着默儿一日游逛,逛累了,寻个地儿坐下来歇歇腿,所以没有一来就上前叫门。 回想今儿个一整日,两人一而再,再而三错过,此时骤然相见,终于将人寻获,她……她也是莫名其妙得很,喉头竟然堵堵的,有想哭的冲动。 她不知是怎么放开默儿的手的。 她就是放开了。 第三十四章 然后难以自持地朝他走去,而她一动,他动得比她还急。 他几乎是飞冲过来,张臂揽住撞进他怀里的她,将柔润的她密密搂住,劲腰亦被她一双细瘦藕臂紧紧圈抱。 「你来寻我。」孟云峥哑声低语,嘴角上扬再上扬,好生欢快。「回雪……回雪……你是想我了?」 姜回雪听到好多声音,有老管事倒抽一口气的声响,还有几名路人发出的讶呼,男女授受不亲,她当街与男子这般亲近着实太惊世骇俗,但她听到那强而有力的心音,从他厚实左胸清楚传岀,那令她长长逸出一口气,浮荡的心魂整个安定下来,环紧他腰际的手已不知道要放开。 孟云峥还没听到她答话,在场有人看不过眼了。 「呀啊啊——」默儿突然脆声高喊,揣在怀里的吃食掉了一地也不管,整个人像头失控小马朝抱成一团的男女飞扑过去。 「姊姊我的!」默儿扑在姜回雪背上,拿脑袋瓜猛蹭,两腿还试图往上攀。 老管事和路人们的抽气声更响。 眼下情形颇为怪异,高大男人抱住娇小女子,娇小女子亦搂住高大男人,然后个头略高的大姑娘不满地叫嚷,冲过来也抱,结果娇小女子就被夹在中间。 帝京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眼前这出不看可惜啊! 姜回雪彻底回过神,但要放手已太迟,前有「狼」后有「虎」,面前是「铜墙」背后是「铁壁」,她腹背受敌,实在难以动弹。 终于意会到三人此时的姿态有多出格,她满面通红,还得庆幸旁人瞧不见她脸红,毕竟她遭受「夹击」,大半的脸蛋埋在男人怀里。 她勉强出声。「默儿……默儿乖啊,默儿先把腿放下来,别攀在姊姊身上,自个儿先站稳,好让姊姊也站稳了,好不好?」 回答她的是默儿不依的大叫,因为孟云峥二话不出直接出手了。 完全不知他使什么法子,沉重感瞬间被剥下,姜回雪直觉肩上和背上陡轻,终于能活动了,她倏地放开男人转身去看。 就见自家妹子的背心被男人铁爪般的五指抓住提起。 默儿尽管较自己略高些,但那一条铁臂仍旧三两下轻易将她拎举起来,就像拎小猫和犬似的,半点不费劲儿。 「你、你放她下来呀……」姜回雪一手攀上男人铁臂,低声求着,另一手则拉住默儿乱挥的手试图安抚,不过情况虽乱,仍有值得慰藉的事,默儿仅大叫几声表示不开心不痛快不乐意,而非以前那般一不顺心便发狂尖叫、不断尖叫,显示这些年在帝京住下,与人接触多了,状况大大好转。 兴昱帝驾崩,帝京全城戒备中,宵禁时间亦往前提早半个时辰,赶着回家的人甚多,但赶过来围观的百姓也越来越多。 孟云峥当机立断,他没有应姜回雪的要求放掉默儿,不但不放,还把人直接拎进府里。 「孟……」姜回雪傻傻怔住。 「姊姊!姊姊啊——」默儿两手一挥、双腿胡踢,大声求救。 「孟云峥你干什么?」 赶在孟宅的朱红大门关上前,姜回雪飞奔而进。 果然人要尽其才,物要尽其用,默儿就该这样用,瞧,不用多费唇舌,不费吹灰之力,如此这般就把她这个当姊姊的招进家里来。 噢,还头一回连名带姓唤他了。 孟云峥脚步平稳扎实,但老管事老何是看出来了,自家的爷其实走得有些慢。为何要慢呢?欸,自然是方便人家姑娘从后头追赶哪! 姜回雪不得不拎起裙摆、小跑步去追那道伟岸身影,孟府中的仆婢全瞪大眸子,几个好奇想凑近的,全被老何用眼刀赶走。 「孟云峥你等等!」她在他身后轻嚷,根本没留意自己被诱进哪里。 男人双腿健长,步伐宽大,他轻松一跨能抵她两、三步,简直……简直……欺负人! 「孟云峥你住!」她高喊一声,提气奔上,没想到这一次他当真听话站住。 她没止住势,人扑将过去,他背后仿佛长眼睛似的,丢开拎在手里的默儿,旋身再次揽住撞进他怀里的她。 姜回雪仅喘了口气便稳住,抬头寻找妹子,岂料都还没看清,脸蛋忽被重重亲了一口,是她家默儿柔软湿润的小嘴,亲得太急,唇都压上她的嘴角了。 「姊姊我的!」「小老虎」一手揉着有些被摔疼了的小屁股,冲着一脸正派却是道貌岸然的「恶狼」狺狺低吼。「默儿的!」 「小老虎」见「恶狼」慢条斯理挑高一眉,她突然浑身一震,知道不对劲了,但想要阻挠已来不及。 「姊姊——」默儿顶着头要冲,冲不过去,她的脑袋瓜被孟云峥的五指山稳稳挡个正着,整个人被推离一臂之距。 姜回雪被他们俩弄得一个头两个大,遂调回头要孟云峥别跟孩子心性的默儿闹,哪里又知向来正气凛然、严峻刚毅的男人耍起脾性,比三岁孩童还幼稚。 她才转向他,阴影骤然扑面,她躲都不知要躲,唇角就又被重重亲了一记。 当然不可能是默儿亲她,那唇瓣柔软却有力,峻薄却灼烫,也许眼前这个男人全身上下最柔最软的部位,便是那里了。 她一手捂住被亲的地方,傻了似的紧紧盯着他的嘴,都忘记到底要说什么。 「呀啊啊啊——」见姊姊遭「偷袭」得逞,默儿抡起粉拳挫败尖叫,但叫出长长的一声之后,十九岁的大姑娘家就像一朵突然蔫掉的花,头也不顶,人也不冲了,垂头丧气地一退再退,倒坐在椅中,而瞅向一双「大人」的眸光可怜兮兮,好像他们就要要好在一起,就不要她了。 想顾着默儿,姜回雪脑子里尚一片混乱。 此际,孟府管事老何不知什么时候跟过来的,怀里捧着些东西,老脸笑开—— 「这半张糖火烧、半袋炒香豆,还有这一片画糖全在咱们府外石阶下,小的给拾了来,都还干干净净的,瞧着应该是姑娘的吧?」东西全搁到默儿身侧的山茶几上,还特意把画糖从油纸里取岀来欣赏。 闻言,姜回雪扬睫回望,跟着又迅速打量四周,终才发现所处的地方是一间四方小厅,厅中摆设十分朴拙,成套的方桌和圈椅,两张结实的茶几,如此而已。 默儿就缩着肩膀坐在其中一张圈椅里,姜回雪习惯性想去安慰她,一动,腰间陡紧,男人硬邦邦的一条铁臂还环着她没打算放。 她脸蛋红到快要渗出血珠,两人力气相差悬殊,若他不肯放,她万不可能挣得开,如果不管不顾挣扎起来,势必更丢脸。 不想在他的老管事和默儿面前把自己弄得那样狼狈,只好先静观其变。 老何好像全然没留意到自家的爷正搂着姑娘不放,全副心神都放在一脸泪丧悲愤的默儿身上,张声又道—— 「这画糖上画的是猫儿戏蝶呢,呵呵呵,咱们后院就养着三头猫儿,一只黑白参差,一只浑身虎斑,另一只尾巴短得可怜,跟兔子似的,呵,它们不戏蝶,就爱寻蟋蟀、蚱蜢和一堆虫子打架,连蛇也敢斗!」顿了顿。「姑娘可要去瞅?」 第三十五章 「啊?」默儿越听越好奇般抬起头。 话说打蛇打七寸,老管家姜是老的辣,没几句话的功夫就把蔫掉的姑娘救活。 「姑娘去吗?猫儿都在呢。啊,对了,后院还养着七、八只兔子,一只只养得脑满肠肥的,毛绒绒一坨,全成了手球儿,姑娘瞧见可别吓着。」 「才不会!」默儿高嚷,边跳着站起来。「才不会吓着!」 老管事捻须微笑,和蔼地点点头。 之后,默儿跟着老何离开。 离开时,默儿一脚都跨岀门坎了,却还特意回眸瞪了孟云峥一眼,外加一声重哼,不为什么的,只为彻底表示她的不开心不痛快不乐意。 而一直对孟云峥和姜回雪「视若无睹」的老何,在离去前终于对他们俩躬身恭敬道—— 「爷留两位姑娘一块用饭,灶房那儿已吩咐下去了,再过半个时辰即能用膳。」说完,带着稍现欢容的默儿往后院寻猫寻兔儿去。 终于,闲杂人等皆退散。 孟云峥悄悄地、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内心暗自决定,这个月定要替自家老管事加三倍月俸,好好奖励,毕竟能那般迅捷就掌握住默儿的脾性于无形,顺毛顺得那样举重若轻,这绝非寻常角色能办到。 他确实得庆幸府里有这等行事老辣的管事,因他此刻确实极需要与某位姑娘好好独处。 非常之需要啊! 突地—— 「孟……孟大爷……请孟大爷放手。」略带苦恼的低柔嗓音细细泄出。 四周陡静,老实说,静得也太挠人心。 姜回雪仗着已无他人在场,开始不肯安分,柔荑攀住他环在素腰上的臂膀费力掰着。 「你……孟大爷你放手啊……」 「什么孟大爷?你唤我什么?」 男人沙嗄低问,问得她心尖一颤。 她倏地抬起脸容,与他垂放的目光接个正着,他的双目深若两口渊井,令她一下子坠得非常之深,亦深深明白,今日没把话撂清楚,他没要放人。 咬咬唇,她尽量整肃面容,道:「……孟云峥,你、你放手。」不想当大爷,那连名带姓唤他,这样总成吧? 岂料—— 「为何要放?」男人眉目轩朗,像被取悦了,又似犹不满意,「到底是姑娘自个儿扑进孟某怀里的,不是吗?适才在我府外,姑娘狠狠扑了一回,跟着又在我府内狠狠扑了第二回,孟某全顺势抱住了,只为成全姑娘想望,如今姑娘想抱便抱,不想抱就要孟某撒手,会不会太过河拆桥了些?」 【第十一章 且由她独行】 之前在湖上被求亲,姜回雪便领教过他孟大爷板着一张正经面耍无赖的能耐,今日再次见识,心里依旧错愕得很,不过愕然归愕然,已不会惊到说不出话。 况且,他说的没错,在孟府大门外,是她狠狠扑进他怀里。 「我才不是……」她摇摇头,整理脑中欲说的话。「没有什么过河拆桥的,只是听说宫里出了那些事,那晚你也奉召入官……听说虎狼卫禁军仅听命皇上一人,还听说你们被虎狼卫包围,只能靠你一人撑持……」抬睫就见他闪亮的眼,她倏地收颚平视他的胸膛,微启唇办细细吐息—— 「你臂伤尚未痊愈,我很担心,然后……又那么多日未见你,不知你状况何如……」 「所以是为见我一面才如此奔波,去了『六扇门』又寻来这里,跟着又去康王府,当真追在我身后跑。」孟云峥一下一下轻抚她的后脑杓,颇有怜惜意味。 他心绪高昂,嘴角亦高扬,忽地听她嗫嚅,她说得很小声很小声,但他觉得应该没听错,剑眉不禁一动。 「你是说,就连穆府我恩师那里,你也去寻,还险些被三位老仆强行带进府?」 「……嗯。」她脸蛋更红,微微笑,「一位要我喊他贵叔,一位是福叔,还有一位年岁最长,要我唤他禄伯伯,他们都挺和蔼可亲,就只是……嗯……」 「就只是太过和蔼可亲了。」孟云峥替她道出。 回想下午在穆府大门前的事,姜回雪也觉好笑,忽然头顶心一阵微热,是被男人气息烘暖的,才知他在她发上落了数吻。 她身子陡僵,头垂得更低,想到他方才还学默儿亲她呢……被亲过的地方,此时不管是头顶心还是唇角,都觉热气直冒。 而他还想把她「烘」得更熟透似的,面颊贴近她耳畔,热息低吐—— 「要我来说,真该让贵叔、福叔和禄伯他们把你强拉进去才是,让你拜见我恩师,也让师父仔细瞧瞧你,如此,也算见过吾家长辈,哪日你若真的过河拆桥,我还能请长辈替我出头。」 又说过河拆桥!连恩师长辈都请上了!她心里很是忐忑,硬着头皮道:「我只是担心,所以来看你,看到你好好的,那就好,我没要……要做什么的。」 「莫非一切仍是我自作多情?」孟云峥徐声问。 她咬咬唇。「……是。」 「你担心我,多日不见终寻到我,禁不住扑进我怀里,亦是我自作多情?」 她咬唇咬得更用力,头一点。「是。」 静了会儿,她忽然听到男人自我调侃—— 「好吧,自作多情就自作多情,一回生二回熟,三折肱还能成良医,我自作多情到底,即是认定你待我有情,知你心疼我,为我牵挂,你的心意我都收到了。」 姜回雪终于抬起头,涨红脸,不可思议地瞪着他。 他大爷眉目严正,出口的尽是无赖话,又道:「你说没要做什么,可老实说,我还挺想做些什么……对你。」 她肤上红潮染遍,本能地想从他怀中挣脱,两只用力抵着他宽胸的柔荑被他稳稳握住。她无法退开,身子轻轻颤抖,感觉他的额头抵过来,就抵在她额际,独属于他的男性气息清冽中带着温温的暖意,将她亲密笼罩,令她一颗心悸颤不已,想哭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 「我知道。」他低低叹气。「自个儿的行径便如登徒子一般,但回雪……」再一次低叹。「心知是你,认定是你,便也管不住自己。」 让她落泪的是他那抑郁幽长的叹息,不再试图退开,就由着他扣住双腕,由着他轻轻对她耳鬓厮磨。 她的软化……又或者可称作消极和被动,许是因为不再抵拒了,感觉像拉近一大步,那似乎令他颇感欢愉。她听见他微沉的笑音—— 「你说没想嫁人,从未想过,那好,那我也就不娶,你不嫁,我不娶,咱们就这么耗着,把一辈子拿来相互消磨,这样也好,这样没什么不好。」 心头微震,她蓦然哭出来。「呜……你、你不能这样!」如控诉般指责。 「我当然可以。」他轻哑笑叹。「谁让我乐意。」 「孟云峥!」她会为他刚刚说的话哭死的。 再一次深刻体悟,眼前男子之所以年纪轻轻就能担起「天下神捕」名号,与他天生性情大大相关,一旦对何事与何人上了心,偏执不放,执着到底,结果非要个水落石出不可,而她是被他锁住了。 第三十六章 不知如何回应,觉得悲伤,却也矛盾地感到欢喜,因为他的执着于她,令她内心苦甜掺半,是快乐亦是苦痛,情感风起云涌绞得她胸中方寸波澜阵阵,难以把持。 「孟云峥……我没办法……不能的,我没办法……」低喃不断,她将额头靠在他胸膛上,全身抖得更厉害。 他晓得她在哭,无助落泪,知道自己又一次把她逼得太紧。 「没办法就没办法,反正你不嫁,我不娶,女大不当嫁,男大不当婚,又哪里需要什么办法?」他玩笑般轻松言语,放开她的秀腕顺势拥她入怀,再次柔抚姑娘家的流泉发,叹道—— 「我驽钝得很,既已动心,实属铁树开花,这么多年就开出这样一朵,要嘛就把我摘了,要嘛就由着我去,你可知,自作多情也是我一个人的事,其实又关乎你什么事?」 姜回雪哭得乱七八糟。 她把脸蛋埋进他厚实怀里,泪水很彻底地浸湿他的襟口,深藏于心的那个秘密几乎要脱口而出,却不知秘密在道出口后,他还会不会那样抱她、亲她,看着她的眼神还能不能一如以往的深邃温柔。 所以不敢说、不敢试、不能响应,也无法拥有。 那一日两人像谈开,又似没有,孟云峥是完全表明了内心想法,但症结在她。 他没再逼她,仿佛该表达的已道尽,之后就由着她哭,拿胸膛承接她的泪,待她哭够了,帮她收拾挺狼狈的脸容,然后拉着她的手去用膳。 当晚五菜一汤的饭菜,默儿吃得颇开怀,她尽管没什么胃口,也尽量多吃了些,不想默儿瞧出她眼睛红红、像哭过的模样,遂一直低着头吃菜挖饭,而大部分的菜还是孟云峥替她布置到碗里的。 用过晚膳,外头早已到宵禁时候,是他亲自赶着马车送她和眼皮已沉到快张不开的默儿回松香巷。 一直到他要离开,他依旧没再多说,更未向她讨什么说法,仅是抚抚她的头、她的发,仿佛这样对他来说,就都足够了。 倘若不是要照顾昏昏欲睡的默儿,姜回雪深觉自己真会一把揪住他衣袖,然后……然后……她不晓得然后想怎样,不让他走又能怎样? 兴昱帝驾崩,东宫太子以及几位皇子被弑,天朝举行为期一个月的大丧礼,这期间诸事宜静不宜动,姜回雪原以为他应该不会像寻常那般多往松香巷走动,岂料他走得更勤,即便许多时候没办法待太久,也都要过来晃晃,看看她,让她也能……也能看看他。 这是他的心意,后来她想明白了。 有鉴于她那天处处寻他,遍寻不着,牵挂不已,他三天两头让她见到,是要她心安。 对这个男人,如何能不喜爱? 这些日子她反复思量,实在太渴望得到,她甚至想不管不顾豁出去,恶向胆边生啊,就把这样的自己给出去,顺遂心意去到他身边,与他厮守。 这具名为「姜回雪」的血肉若然一生无事,那是赌赢,如若起变化,与她亲近要好的另一半必是首当其冲,她想着自己敢不敢赌,拿他的命来赌,答案是不能够。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但她欲嫁不能嫁,他却要为她守着,又哪里不是在害他? 大丧礼结束后,紧接而来是新皇的登基大典,帝京整个氛围一变。 之前是皇家贵旅与各部百官一律斋戒,百姓们不准作乐,七七四十九天内不准屠宰亦禁止嫁娶,各类装饰与衣着皆不许见红。 如今新皇初登大宝,新朝新气象,京中各处再次活络起来,百业再兴,百姓也终于从桎梏中挣脱、能好好喘上一口气,饮酒吃肉,聚在一块儿乐和乐和。 时序已入秋,中午用完饭,姜回雪与大杂院的女人家们拎着竹篮一起上山拾栗子、捡白果,默儿自然也跟着来,满山乱跑,笑音如铃。 说是上山,其实仅是位在城北的一座陵,向阳的陵坡上有一片野生栗树林,还有好几棵银杏树穿插其中,每到秋天时候,栗荚迸裂,银杏果子掉落,总有不少人来赶来「拾宝」。 「牛妞这丫头,欸,把竹篮子丢在这里不管,是野到哪儿去啦?」 见牛大娘捡起牛妞掉的竹篮,姜回雪也放下篮子起身张望,放眼林间,除大杂院的人们之外,也有其他地方来的百姓,大伙儿一边做事一边说说笑笑,不相熟的,聊上几句便也熟了。 气氛甚是融洽,午后秋阳如金,她的心突然急跳,寒意沿着背脊窜上来,让她的脑袋瓜有片刻完全空白。 不会的,她定然看错!默儿呢?默儿在哪里? 她环顾四周,张望再张望,全身寒毛乍起,因不远处那两棵银杏之间,那一道艳红身影陡现,对方将一黑色小物捏在指间把玩,见她看去,便故意朝她扬了扬,令天光借由那一小物折射过来,刺得她双眸生疼。 姜回雪一开始没有认出对方指间之物,直到灿光射来,她脑中一凛,这才明白了——那是当年她从匕首上挖下来,拿去典当换钱的蛇纹宝石。 「回雪儿,怎么啦?是你认识的人吗?」牛大娘顺着她的视线瞧去,好奇道:「是你在西边的族人还是亲人吗?她模样长得跟你还挺像。」 姜回雪悄悄吞着唾津,沉静道:「大娘,那是我亲姨,她是来寻我跟默儿的。」说着,她将那半篮子的栗子递给牛大娘,诚心又说:「牛妞肯定被默儿拖去别处玩耍,两女孩儿要好,她总是特别看顾默儿,大娘,我真心感激的。」 「哎呀,怎么突然说这些?」牛大娘挥挥手。 姜回雪微笑着,硬把半篮子的收获倒进牛大娘的竹篮子里。「拜托大娘收下,明儿个我跟默儿就去大娘家里吃烤栗子啊。」一顿。「我去找我亲姨了,等会儿会带默儿先走,大娘不必等我,若看到牛妞,我会要她赶紧回来找您,大娘莫担心,牛妞……不会有事的。」 「我家那牛丫头又野又悍,能有什么事?有事那也是别人出事!」牛大娘苦笑,又瞅了眼等在银杏树下的红衫女子,道:「快去快去,莫让你亲姨久等了,赶明儿个烤栗子,煮栗子香菇鸡汤,再喊你和默儿过来一块儿吃。」 姜回雪含笑点头,转身朝那乍然出现的女子走去。 那女子没有等在原地,见姜回雪走来,她亦转身疾走,要姜回雪跟上。 直到岀了栗树林,来到丘陵背阳的那一片野原,霜白芒草及人腰高,那女子一跃跳上方岩块,盘腿落坐,笑嘻嘻望着她。 「你这孩子让我可好找了呀!」 姜回雪没去理会女子的调侃,而是拔腿立即奔至岩块边,那处芒草丛被压扁一小块,牛妞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她探手迅速摸过牛妞的颈脉、腕脉和心口…… 没有! 无任何脉动,无一声心跳。 不会的!是她太过心急,能探出的! 倘若对方真要做绝,也无须诱她来此,她在明,对方在暗,尽管朝她下狠手就是,何必装模作样来惊吓她、胁迫她所以……所以……牛家大妞无事的。 第三十七章 终于、终于,指下探到了什么,甚微,但动得很规律,在幽微中缓缓吐纳……无事,只是被迷昏过去,这女娃儿不会有事,她也断不能让她有事。 「『彩蛛迷香』的解药,拿来。」她语气冷凝,表情亦冷,对着岩块上的红衫女子讨要。 红衫女子媚眼如波,笑道:「不错嘛,看来那些年在『魇门』里练成的功夫、习得的事儿没有落下呀,才瞧了几眼就看出小姑娘中的是『彩蛛迷香』,而非死透了。」她一抛一接地玩着手里的蛇纹石—— 「是说你怎不先问问我是怎么找来这儿的?嘻嘻,我跟你说呀,要不是在一个四处走商的珠宝商人手中瞧见这颗蛇纹石,老实说还真寻不到半点蛛丝马迹呢。我抓着这游丝般的线索往上摸,从珠宝商人摸到另一名商人,一摸再摸,费了好大劲儿终于摸到是哪家当铺从你手中收了这颗宝石……」 红衫女子让黑到澄透的宝石在指间滚动,恨铁不成钢般重重叹气。「我真服了你,当初门主将镶着蛇纹石的匕首给你,那是特别看重你啊,你挖去典当也就罢,竟然只当了五十两,你说你怎么这么好骗,这么容易上勾?随便把奇珍宝石给当了贱价,随便什么不相干的娃儿就能让你低头,以前是那个痴娃娃,如今还多出整个大杂院的男男女女吗?」 姜回雪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紧紧盯着对方。 红衫女子抿唇娇笑。「一路寻来这天朝帝京,连续四、五天埋伏在暗处观看你过日子,老实说这日子也太无趣,但看着你努力想当寻常人的模样,以为努力就能成真似的,哎哟,可让我快把肚皮给笑破。」仿佛笑到流泪,她装模作样揩揩眼角。「但这样也好,挺好的呀,你在乎的人越多,我手中的筹码就越多,还怕治不了你吗?」 姜回雪费力稳住气息,不肯示弱。「姜绮,我白族有你这般族人,是耻辱,是大不幸。」 这话成功戳中红衫女子内心某个不能碰触的点,就见那嘻笑神色陡变,丽致的五官忽现狰狞—— 「什么白族,这世上早没了白族人,老早被青族『魇门』灭尽……啊!哈哈,我忘了,还余下一个你,但瞧瞧啊,你都活成什么狗样儿?光明宏大的白族如今仅余你一个,却是血肉尽染毒蛊的一个,什么天选大巫?什么洁白无垢?哈哈……哈哈哈……那老巫婆说我天赋不佳、秉性不良,凭什么?凭什么是你能继大巫之位?你那么小,凭什么老巫婆就瞧出来你与众不同?哈哈……她既要那么说,好啊,我就彻底反给她看,彻底弄污了你,丫头啊,把小小的你拖进『魇门』里成日与毒蛊为伍,你可知小姨我有多痛快?多畅意?什么白族大巫,我再不信那玩意。」 「姜绮,你真可怜。」 平铺直述的一句让闻者微怔,随即大笑。「我可怜?哈哈,哈哈,你说我可怜?」 姜回雪语气未变,徐缓道:「你出身白族,无灵通天赋,如何苦学亦无果,却妄想成为白族大巫……既得不到,便尽数毁去,当年你里应外合引『魇门』进我白族圣地,毁我族部,之后你投靠『魇门』,想习得操控毒瘫之术。多年下来你做到什么?就连『以体为器、养蛊入身』这样的活你的体质都承受不起,一心想着要为你的门主情郎变成万蛊毒胆,当他的药人,与他双宿双飞 ,你注定办不到,你既无法习巫,亦无法炼化成毒蛊,却总这般痴心妄想,难道不可怜?」 「你住口!」姜绮从岩块上跳下,狠狠甩出一巴掌。 姜回雪避得不够快。 对方尽管无灵通天赋、体质亦无法驾驭毒蛊,武艺倒还可以,一出手,姜回雪便被打倒在地,但下一刻,她让自己从容站起,双眸直视对方。 「不……不能动手,是小姨的错,不能打伤你啊。你的血肉,你的精气,太珍贵……你活下来了,从那个天然的蛊瓮山腹中活下来,原来万蛊毒胆不是那个痴娃儿,是你才对,我与门主都弄错……门主如今那样活着,只有你才能复原一切,不能伤着你,不能……」瞥见姜回雪红成一片的伤颊,姜绮恍然大悟般频频颔首,微喘着,看得出正费劲控制心绪。 ……「魇门」门主未死。 姜回雪听得心头直跳,难以呼吸,花了好大功夫才寻回声音—— 「你今日现身,拿与我相熟的人作为要挟,无非是要我乖乖听话,我可以听你安排,但默儿……她在哪里?」 姜绮咧嘴笑开,心神似稳了些。「那个痴娃儿呀……半个时辰前,我已遣人将她送出这座城,你问我她在哪里,嗯……我想再过几天,她应该就在双鹰峰上,回到旧时地。你想,她会有多怀念?」 姜回雪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成头,紧到指甲都捺进掌心肉里,过往的恐惧似潮水涌来,她冷汗直冒。 姜绮对她此时发僵的神态似乎颇满意,轻笑问:「你不会以为还能跟谁求援吧?例如那位『天下神捕』?」 见姜回雪眉心一颤,鼻息陡沉,她五官偏艳的脸布满得意,极乐。 「孟云峥顶着一个『天下神捕』的名头就到处管闲事,咱们双鹰峰被他带人给挑了,连在西边重新培植岀来的一股流匪也被他……算了,反正这笔帐总得算清,我要说的是,埋伏的这些天,咱看到的事可不少,姓孟的跟你像有点谱,三天两头跑你那儿。我也没想探你隐私,但你这具身子到底不一般,就算自个儿脱光了张开腿,这份美人恩也不是谁都能消受得起,嘿嘿,按我说,孟云峥定然还不知你的底细吧?他若知晓了,你说,会怎么待你?」 这般所问,让姜回雪感到痛苦。 但始终是要痛苦的,她沉静承受,沉静问:「你打算对付孟云峥?」 姜绮挑了挑眉。「怎么?舍不得?」 「始终得不到,又有什么好舍不得。」姜回雪微抬下巴,尽量做到面无表情。「但我想了想,你始终动不了他,不是吗?」 「……是吗?」 对方的迟疑让姜回雪内心陡扬,她不动声色,仔细观察,轻声问:「还是说,其实你已然动手,却讨不到好?」 猜中! 见姜绮得意的表情一凝,姜回雪绷到痛极的胸房终能悄悄泄出一口灼气。 她好害怕,非常害怕。 但她需要厘清这一切。 只要能确认孟云峥无事,那她就有足够的胆气面对将接踵而至的困境。 她唇角微翘,缓缓再道:「原来真的动手了,说吧,折了你多少人手?须知青族『魇门』也就那些人,比当年大巫白族的一百二十人多不到哪里去,且整个青族尽入『魇门』,受门主毒蛊控制,这五、六年来,门主还能养蛊炼毒吗?还有多少存货能拿来控制门人?双鹰峰上供你们差遣的恶匪们被剿了个彻底,又失去我这一颗万蛊毒胆,『魇门』门人既身中蛊毒,门主若给不出以毒攻毒的药蛊,那些门人非死不可,如今对付孟云峥,你还能遣出多少高手?」 第三十八章 姜绮瞪着她,抿唇不语。 姜回雪浅浅笑开,微微颔首,「没了我这颗万蛊毒胆为引子,门主炼不出毒、养不好蛊,门人只得一个接连一个去死,你们当真困扰啊,对『魇门』而言我是多么紧要,此时此际,总算看了个清楚明了。」 「就是等着拿你来对付姓孟的!」姜绮又现狰狞眉目,「等门主吞了你这个药人,仔细养好了,再拿你养蛊炼毒,有的是手段要那孟云峥的命!」她喘息着,哼声一笑。 「说是没有什么好舍不得的,我瞧,你确实舍不得。你若想舍了自个儿的命救谁,我劝你趁早打消念头,你要敢让自个儿没命,我就让『魇门』众人屠了整个大杂院,至于那个叫默儿的痴娃娃,我多的是方法让她生不如死。」 姜回雪眉眸间淡淡静静,欲确认之事已然确认,前头的路且由她独行。 「放心,我不会寻死。」她嗓声幽柔。「只要你不动那些人,自然我也不会动我自己。」 连死,都是一件奢侈之事。 姜回雪内心笑着,强将泛上双眸的涩意压下。 想到孟云峥,痛苦之上有的是更痛与更苦,无限的怅然若失,但,她能护着他的,就算力气微薄,也能做到不拖累他。 「把『彩蛛迷香』的解药交出来。」她再次讨要。 这一次,姜绮没有拖延或刁难,从袖底掏出一物抛去。 姜回雪利落接住飞来的小瓶,先是打开瓶上的软木塞,将瓶口凑到自己鼻下嗅了嗅,确认是解药的气味后,她将瓶中粉末撒了些在牛妞的人中上,跟着徐徐吹进女孩的鼻腔中。 会无事的。 她手贴着牛妞的心,一手探着姑娘家的腕脉,阖着眼,虔诚感念。 无声祝祷后,她徐徐张眸,对着自己的亲小姨敛眉低问—— 「说吧,你想我怎么做?」 【第十二章 多少风波乱】 「明早城门一开,来东郊十里亭与我会合,随我走。」 姜绮在离去之前这么对她说。 并非即刻要走,姜回雪在那一瞬间竟觉庆幸,幸得尚有一些时候能把事情好好想想,能把大杂院里的居处稍做整理,火苗还养在灶炉内,得灭了才行,几件衣物晾着还没收,都收妥了才好,水缸里还养着两条大草鱼,原本是要煮鱼汤的,如今也得送出去才成……还有……还有…… 还有太多的牵挂,处理不来的,只能割舍了。 白日里,在那芒草坡上将牛妞唤醒,姑娘家一脸茫茳然,说是与默儿落在众人身后边拾栗子边玩,一个回眸,默儿竟不见了,她一路往回寻,寻到芒草坡这边,却也不知自个儿怎会靠着岩石睡着。 不相干的人儿,还是别知晓太多为好。 她将牛妞拉起,笑着告诉那姑娘,说默儿突然闹肚疼,跑到隐密地方就地解决,臭烘烘的,要牛妞别等了,还说牛大娘在栗树林那儿发大脾气,要牛妞赶紧回去找她阿娘。 心思单纯的姑娘听到自家的火爆娘亲发怒,飞也似的跑开,把那些奇奇怪怪的事全抛下。 她回到大杂院,先冰镇遭姜绮掴打的面颊,怕婆婆或老婶子若见着了要多回,还好仅留微红,没有伤痕。 之后,她安静地将该做的活儿一一办妥,该送岀的东西尽数送岀,再整理出一个包袱,然后……尽量不去想默儿此时如何了。她怕意志还不够强大,心若一直悬在那里,强大的恐惧会把她完全吞噬,令她崩溃。 此去凶险,倘若无法周全,她已有同归于尽的打算。 今夜注定无眠,怕是再也见不着这里的人,怕是再不能透过这居处的格窗仰望那一弯清月,怕是……她缓缓立起,眸光瞬也不瞬,透过木条格窗看见那男人踏进大杂院里,足下无声,来到属于他的旧家前。 「刚从宫里出来,皇上赏了三盘御膳房的点心,我瞧着作工精巧、滋味也还不错,拿来给你和默儿。」隔着木条格窗,男人高大身躯大刺刺挡住那一弯明月,取月而代之的是他峻庞上柔软的笑意。 姜回雪快要不能呼吸。 她没想要「处理」他,因为他孟云峥在她心里想本无法「被处理」。 所以仅余的这一晚没想去见他,但他来了,夜都这般深,他偏偏还是来了。 很想哭,但不能,她要把事情做对,不为谁,就为她自己,为自己保有一点点值得回想再回想的蜜意。 她冲着他扬唇笑,随即起身将已上了闩的门打开,迎他进屋。 居处就这么点儿大,灶房当成小厅使用,迎他进屋等同迎他进灶房。 小灶房里仅有明月光,姜回雪想起仍有些留红的颊面,遂未点烛火,当男人甫将手中御赐提盒放落在方桌上,她已禁不住一个箭步直直扑进他怀里,便如那天她遍寻不到他,乍见到他,情难自禁一般。 孟云峥简直受宠若惊,心跳加剧,但这般突如其来的好运道怎可能往外推,他顺势拥她入怀,轻揉她的背心「莫非……是想通了?」 想通什么?她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嗯……」埋在他怀里的脑袋瓜蹭了蹭,表示他说对了。 她老早就想明白,知道自己为他心动心颤,为他痴迷不已,知道心上住着个他,想一直、一直待他好,却一直、一直这般裹足不前,知道是自己辜负了他,一辈子有愧于他。 捕捉到她那一声轻细应声,孟云峥挺直背脊,单掌捧起她的脸。 他的掌心温热,她的脸肤同样发烫,四目相接,他试探再问—— 「若我现下求亲,你说被求亲的姑娘会不会允?」 被他捧在手中的鹅蛋脸热呼呼的,她在害羞,但没有拒绝。 孟云峥深吸一口气,嗓声不禁微哑。「没有答话,那就是默允了。」拇指摩挲她的脸肤,静了会儿,道:「我孟云峥心悦姜回雪久矣,欲求娶姑娘为妻,请姑娘与我共结连理。」 她的眸子亮晶晶,两丸瞳仁润在水中。 他见她抿了抿唇瓣,忍泪带笑的一声从唇间逸出,「……好。」 他眉飞目扬,长指微用力捺在她肤上。「再答一遍。」 姜回雪不由得笑出声,双眸弯弯,这一次她清清喉咙,郑重却也带着点小淘气,答道—— 「我姜回雪被孟大爷的自作多情深深感动,孟大爷铁树开花珍贵希罕,小女子舍不得把花摘下,决定把整株开花的铁松收为己有,好好独赏。」调息,眉眸认真。「我愿嫁你为妻,为你生儿育女,我还要……还要执子之手,与你相伴到老。」 「回雪……」孟云峥完全没想到今夜能「一举中的」,更未料到能听她道出对将来的想望。生儿育女,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亦是他所盼。 「孟大爷。」姜回雪略歪着脑袋瓜,面颊在他掌里蹭了蹭,一声「孟大爷」唤得半点也不疏离,微甜微润,倒像对心上人的昵称。 孟云峥忽然回过神,弯身将她抱高。 她几乎是坐在他那一双铁臂上,男人强健身躯是她的依靠,她手自然而然地攀着他的肩、环着他的颈,被抱高的姿态让她难得可以垂眸俯看他。 第三十九章 「我真想大声吼叫。」孟云峥双目炯炯有神,喜色外放,丝毫不想掩藏。 她干脆一手捂住他的嘴。「默儿……在房里睡着,大杂院里的人儿也差不多都安睡了,不许喧哗。」 他眨眨眼,尽是笑意,点着头哼声。「嗯……」 「好乖。」姜回雪另一手拍抚着他的后脑杓,如同他时不时会做的,安抚、欣慰、欢愉、怜惜……种种内心之情尽在这个举动里。 还有……她还有想对他做的—— 挪开捂在男人嘴上的手,改而捧住他的脸,她将脸凑近再凑近,在觑见他目中瞳仁似惊讶至极般颤动时,她羞涩闭上双眸,猛地往前一凑,终把自个儿的唇压在他的唇上。 起初都是笨拙的。她是。他亦是。 脑子就像遭天雷击中,孟云峥一开始傻了似的不得动弹,是姑娘家蝶栖般的羽睫颤颤地刷在他粗犷面庞上,柔软的清馨钻进鼻间与他的气息交融,跟着是一遍遍辗转在他嘴上的丰润娇嫩……轰隆!又是一道天雷打下,但,终于把他打清醒,心仪的姑娘不顾羞涩,正努力在疼爱他。 他喉中滚出粗喘,张嘴纳进她的唇舌,让彼此更深一步纠缠。 芳唇里的滋味既软又香,比蜜枣甜糕还要可口,一旦发动攻势,他立时夺取主导权,最后干脆将她放在方桌上,他一双如铁条的硬臂撑在她两边身侧,把她圈困在小小的地方,方便他仔细品尝。 本能会驱使一切,所有笨拙的,最终都会化作火热缠绵。 第一个亲吻缓缓结束,两人的额头相抵,喘息声不绝于耳…… 姜回雪耳鼓直震,轻喘不歇,都觉快要不能呼吸,忽然,孟大爷的嘴再次贴上她,很轻很柔,满是怜惜,她被舔吮得禁不住细细回吻……然后四片唇分开了,结束第二个吻,但不到几息,又来了第三个第四个蜜吻,哄着她为他分开双唇…… 会上瘾。 这个男人占据她的心,给了她一生至今最美好的回忆,从此午夜梦回之际,她必然会一次又一次地恋起他唇舌上的热度。 「孟云峥,孟大爷……我此生……」流泪了,哽咽到几乎难以言语,她眨眨笑中带泪的双眸,好不容易才寻回声音,虔诚道:「……此生,非你不嫁。」 她重新被拥进温暖结实的怀抱中,男人摸摸她的发,柔情安慰。 她听到他低声笑着,轻哑叹息—— 「回雪,看来要赶紧成亲才好,拖久了,我怕自制力不足,定会干出一堆逾矩的事。」 她也笑了。 鹅蛋脸埋在男人胸囗,让那笑声听起来闷闷的,她一双藕臂将他环紧,听着男人强壮的心音,闭眸去记住这一刻。 孟云峥当夜离开大杂院旧家时,怀里揣着的是一双老早就为他纳好厚底的黑靴,两套刚裁好的秋装和一件冬衣,是心上之人一针一线为他缝制的,他内心欢喜,真心喜爱,觉得自个儿铁树开花,把对着那姑娘盛开,真值。 翌日,他奉召再次入宫,年轻的新皇承平帝对「天下神捕」之职与几件了结在他手中的大案子十分感兴趣,问得颇为深入,亦问到各地风土民情,这上天,孟云峥说起西疆域外各国各族各部的事,对年轻帝王来说,那些事太过精彩,他遂被承平帝赐晚膳并留宿在宫中云书阁,陪帝王说话至深夜。 隔日午后才被放出宫,他不先回御赐的府邸,而是打算赶往大杂院的旧家。 心心念念,反复煎熬,与那姑娘也才一日多不见,已煎熬出某种不曾尝过的滋味,带着说不出的蜜意,甜蜜地焦灼着。 没有什么想法,只想着快些见到她,还有,还得快些安排好时候,带她正式拜见恩师和穆府里那些看着他长大成人的老仆长辈们。 但,他一出宫门就瞥见那人,是与他私下颇有交情的暗桩头子,这人惯然躲在暗处,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此刻却寻了来,绝非善事。 「说吧,是不是扶黎那里又出事?」 暗桩头子平凡无奇的瘦脸扬起一抹笑。「哪能啊。只不过咱手底下那群孩子们陆续把消息递来,说是扶黎的萨里央大王还算长进,在你看重的那几个人的辅佐上,把当日逮到的那批江洋大盗审个底朝天,底细是掌握住了,只不过……」 又是「只不过」。孟云峥眉峰成峦。 暗桩头子没想吊他胃口,从容再道:「只不过审出的结果实令人开心不起来。」 孟云峥浓眉锁得更深。「与青族『魇门』有关?」 他会这么猜测无可厚非, 这阵子有三捞人马试图潜近他身边,暗杀的手法对他而言实在寻常至极,不提也罢,不寻常的是对方所使的毒,与当年毒害恩师穆正扬的奇毒极为相似。 暗桩头子两手一摊。「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青族『魇门』不死不休,你能拿他们怎么办?」略顿—— 「此次流窜在西边与扶黎边界的那群大盗,那几个大小头目全交代了,说是某日突然有个女人带来数不清的金银财宝,欲收他们为己用,替她办事,更要他们尽量坐大,再占个山头为王……仔细想想,实与当年双鹰峰的匪窝有异曲同工之处,青族『魇门』使着障眼法,有那些能随意牺牲的盗匪在前,你破他山门,他自能抢先半步藏起真佛。」 孟云峥略一沉吟,从中已寻出答案。「当年的双鹰峰匪窝,今时的扶黎流匪,青族『魇门』欲东山再起,却因我的插手功亏一篑,莫怪……」点点头。「莫怪追来帝京,连下三拔马人。」虽说三拨,统共也就九人,暗器毒杀他不成,被逮住之后皆立时服毒自尽,他揭开他们脸上面具一瞧,个个形容可怖,那九人肤上爬满血痕,宛若深受毒蛊之害,从里到外龟裂开来。 暗桩头子见他已推敲岀来,遂赶着身边驮着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老驴打算离开,走不岀三步陡地顿住,记起何事似的,回头对着孟云峥道—— 「对啦,你之前兴起,说要寻一寻当日从鹰嘴崖壁上跳落的那一双姑娘,看能否从她们那边探得一点青族『魇门』的事,我在那边的孩子们也来消息了。」 孟云峰闻言双目一亮。「寻到那一双姑娘了?她们可是在沙奇大娘住的小山村里?」 暗桩头子表情略古怪,摇摇头。「没。她们不在那里。孩子们进到小山村寻到当初照顾那一双姑娘的沙奇大娘,说是五、六年前那双姊妹便随村里的一支马队走商,进到天朝帝京,走商队伍离开了,姊妹俩却选择在帝京落脚。」 「在帝京?」孟云峥剑眉飞挑。「落脚何处?」 暗桩头子道:「我的人亦寻到当时走商带队的老大叔,是那人出面帮两姑娘在京里寻得住处,用好便宜的租金赁了一个地方。」顿了顿。「就在松香巷的大杂院里。」 轰隆! 仿佛天雷乍落,孟云峥搞不清楚,只觉天灵似被什么炸迸了! 脑中激光四闪,无数道思绪交错纷起,模糊的一切层层掀去,真相直逼眼前。 她姊妹俩是从西疆一带过来的。 第四十章 她说,老家那儿什么都没了,决心赌上这么一把,随一支走商队伍来到帝京。 她还答他,来到帝京,确实是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 那么,她认出他了吗? 先前她裹足不前、迟迟不敢回应他的情意,莫非与她在「魇门」的那一段遭遇有关? 孟云峥思绪飞,一幕翻过一幕,记起那时在双鹰峰上寻得的十三名少女和七名少男,青春正茂的人儿落进那一帮恶匪手中、能有什么下场? 最终是二十具的残尸,但在死之前,又有谁知晓他们承受过什么? 她们一双姊妹……也曾经历了那些吗? 心像被刃剜开一般,他不断回想她们俩漂流到双鹰峰下的模样,大的紧紧搂着小的,小的紧紧瑟缩在大的怀里,连抬头看他一眼也不敢。 「想必孟大人已知晓是谁,就不必在下多言……孟大人!孟大人且等等——」暗桩头子拉着老驴望着孟云峥疾去的背影兴叹。「唔……本想告诉他,那姑娘突然没了踪影啊,跑那么急也没用。」拍拍老驴的颈子,似跟驴子说起事来。 「好吧,不打紧,反正去到松香巷大杂院,寻不到人,他不知也得知喽。」 十数日后。 尚未入冬,西疆域外的风已凛冽沁骨,时不时还会飘起寒霜,细小寒霜落在发上、身上,被风一吹化作冰水,濡湿头发、渗进衣底,更添寒意。 姜回雪从未想过有一日将重回域外双鹰峰。 但细细思量,她从未想过的事,此生至今已发生过无数,有很好很好的事,也有很坏很糟糕的事,好的那些她悄悄珍藏回味,坏的那些唯有她能修正、能了结,因为对目前的青族「魇门」而言,被门主认定为万蛊毒胆的她,是最重要的存在。 那一日到东郊十里亭,姜绮与三名门人已在那里,为掩人耳目,几人还特意扮成一同出游的一家人,他们备了一辆马车给她,带着她快马加鞭赶了十多天的路。 马车里太颠,刚开始她都数不清吐过几回,但还是尽量逼自己进食,能歇息就多歇息,她需要养好体力。 后来她一遍遍练起「活泉灵通」,发现心魂沉定,肉身亦沉定,对这一路剧烈的颠簸之苦也就觉得尚可应付。 姜绮将她送上双鹰峰,但不是之前恶匪盘踞的那一座,而是青族「魇门」的根本,是那一座任无数毒物繁衍再繁衍的天然蛊瓮。 姜回雪来过这个石室。 石室中有一堵墙面是巨大的天然晶石就地磨制而成,从晶石墙的这一端可以看到另一端,透过晶石看到的影像虽有些歪斜,但仍可明确辨认出所见之物。 这面晶石墙的另一边就是那座蛊瓮山腹。 当年她、默儿以及其他十三名女儿家,就是先被姜绮集中在这个石室里,等门主一声令下,便将她们一起驱赶进山腹里。 她犹记得那时内心的惊惧慌乱,记得十几个小姑娘家面面相觑着彼此眸中的泪,她记得寒毛爬满全身的颤栗,也记得姜绮是如何拉开机括打开那道通往山腹的晶石门。 而此刻,当年那些恐惧和颤栗再次将她包围,但……至少还有一点点安慰,她终于见到默儿了。 默儿蜷伏在角落,细瘦双臂环抱曲起的双腿,她将自己缩成一球,仿佛这般缩小再缩小,真能让自己消失不见。 她奔到默儿身边,心中疼痛,她知道默儿并非睡着或昏厥,但她让自己一动也不动,连颤抖都没有,就是安静的、静得不能再静地蜷着。 她知道,定然是太过害怕,承受不住,默儿才会这般,将感情完全抽离,当个空壳。她没有唤她,也来不及唤,那男人已赤足走到她跟前。 落入眸底的是一双青灰肤色的裸足,脚趾根根扭曲,指甲呈现墨绿。 不用她抬头去看,一身洁白的男人纡尊降贵般缓缓蹲下,灰色且布满细细血筋的脸朝她凑近……凑得十分之近,近到姜回雪能从对方异变的白色瞳仁中清楚看到自己的神态。很好。她表情不算太糟。 就算毛骨悚然,被吓到一颗心直颤,她也不希望看起来太软弱可欺。 「魇门」门主的长相算不上绝世,然以俗世眼光来看,确实是美男子无误,要不当初姜绮也不会轻易受他所诱,但如今眼前的这位魇门门主……姜回雪费了极大功夫才令自己不惊喘出声。 困在「魇门」十年,岂会不知这个男人甚重外貌,当年都已年过半百,他依然保有光滑皮肤、乌亮丰发和俊美外表,可现下,奇诡丑陋到令人反胃。 「怎么,认不得本门主了?」他嗓声如粗砾磨地,忽地伸岀干枯五指轻掐她的咽喉。「可我认得你,是你……没错啊,眉眸长开,模样出落得更水灵,是你……门主变得这般人不人、鬼不鬼,全拜你所赐啊。」 他不可能要她的命。姜回雪忍住被那只枯手贴触肌肤所生的颤栗,挺直背脊直视对方。 男人又道:「自你逃离,这几年我斟酌再斟酌的,想来想去仅除一个答案,当年你能死后复生,全因你体内的大巫血脉。是……是的……」他点点头。「只有这个可能……大巫之血转成万蛊毒胆,冲击无端,才会从你体内爆出那一场气劲。」 姜回雪暗自调息。「我不逃的,门主要的是我,与其他人无干,我既已回来,请门主网开一面,放默儿走。」 「那就得看你怎么做了。」代替门主回答的是姜绮,把姜回雪送进石室后,她就在一旁看着,眉眸间有种古怪狂热。「你且乖乖受着,等门主彻底享用过你这顿大餐,以毒攻毒解了当初你引起的那波反噬,能恢复得好,自然允你所求。」 反噬?姜回雪内心一凛。 体内那一场异变,她至令仍探索不出一个正解,但那千钩一发间爆出的「能」,却是让长年以毒蛊之术驻颜、永保年轻俊美的门主大人遭反噬。 她自然明白姜绮所说的「彻底享用」是何意…… 她以为只要门主破了她的身,鱼水交欢,以她的血气和女精为引,将毒素泄出,用她体内的毒引泄出他浑身剧毒,那他就可再恢复俊美原貌。 「怎不说话?」门主大人桀桀怪笑,枯指从她的咽喉抚进领口,在她锁骨处来回抚摸。 姜回雪咬紧牙关,终道:「我会做好的,求门主……怜惜……」 男人低笑,再次凑近,鼻尖滑过她的腮面和耳鬓,最后在她颈侧不住嗅闻。「这就是……白族大巫的血脉炼化出来的万蛊毒胆,这气味……当真引人垂涎。」 姜回雪从不认为他们真会放默儿离开,即便他们得到想要的,默儿永远会成为他们手中拿来操控她的工具。 她僵挺着,脑中一闪,忽而放柔语调。 「门主别忘了在这石室中,白族大巫的血脉可不仅我一个,门主的阿绮也是呢。但,她姜绮天生就是驽钝之材,空有大巫血脉却无半点灵通天赋,转而投靠门主您,最紧要的关头却也不能替门主分劳解忧,这样的还留着干什么?」 「姜回雪你说什么呢!」姜绮扬声怒喊。 第四十一章 姜回雪没去搭理,径自再道:「既然要当门主的药人,一辈子服侍您,那论貌美,我不输姜绮,论年岁,我比她还年轻还健壮,门主如今有我一个就好,何须再让旁人近身服侍?」 「门主您别听她的!她这是故意诋毁阿绮呢!」姜绮气到满脸通红。 「故意嘛……也许。但诋毁,倒是未必。」男人紫唇微咧。 「……门主?」姜绮愣住,怔怔然看着男人捏住姜回雪的下巴,张开两片紫唇已要亲下。 姜回雪内心已做好准备,要亲便亲、要摸便摸,她拿这具身子当筹码,伺机而动,结果预料中的那恶心感还未袭上,石室外已掀起大动静,刀剑相交声清晰可闻。 「不可能!」姜绮脸色一变。「咱们这些年藏得那么深,这一次亦是化整为零之后再陆续聚集,为何官兵来得这般快?」 不是官兵,姜回雪没心思多想,一路被带到这座石室时,她已暗中留意聚集在此的「魇门」尚有多少人,就她所见,约莫还有近百名,这些门人的功夫辅以毒刀毒箭毒镖等等,以一敌十不成问题。 往前既然确定无路,就只能后退,便如当年她背着默儿无法往峰底下逃,便毅然决然往上爬,是一样的理。 她没有迟疑,因为一切已在脑海中盘算过无数回,伺机而动啊伺机而动,她终于等到机会,自要紧抓不放。 趁着姜绮大叫,门主被引走注意,甚至起身踏离了两步,姜回雪倏地抱住默儿朝那面晶石墙过去。 她算准方位,「啪!」地一掌重重击向墙面角落的一颗突石,果然,就如同她所记得的,那道通往蛊瓮山腹的晶石门应声打开,无丝毫停顿,她拖着默儿连爬带滚地进到山腹里。 「姜回雪!」 她听到姜绮厉声大唤,她才不理,硬是把默儿蜷缩的双臂掰开,挂到自个儿肩上,她驮着默儿后退再后退,打算往山腹的深处去。 当年,她和默儿皆从这个蛊瓮山腹中活着出去,这一次也求老天爷眷顾,让她们俩也能逃出生天。 她想过,若「魇门」众人倾巢而出追将进来,山腹中的毒物想必也不会对那些人客气,双方都是这座山腹「主人们」眼中的珍馐,有没有好运道或好本事逃过这一劫,只能交给老天爷裁夺,这是陷在这困境中,她唯一能想到的脱身之法了。 千不该、万不该,这不可能啊,她怎会听到那道令她魂牵梦萦的唤声。 「回雪——」 往山腹深处奔逃的脚步陡顿,她车转回身,透过那道再度关起的晶石门,她看到那人舞着一把天朝官制的刀剑,单枪匹马打进石室。 她突然一口气提不上来,双膝发软,伏在她背上的默儿险些被她摔伤。 不可能不可能,这万万不能够! 放下默儿,她脚步踉跄扑上那道已自动关起的晶石,她无法从这一头打开。 她打不开了。 她整个人几乎是贴在那道透明石门上,两手不由自主地拍着、打着、推着,还以为这样就能让那扇晶石门再次开启。 孟云峥,你来干什么?你来干什么啊! 为什么会来! 她以为自己喊出内心疑惑,质问着他,却不知泄出双唇的全是声声无意义的叫嚷。 这是她头一次亲眼目睹他对敌力战,他很强,不可思议的厉害。 「魇门」众人围攻,他仗着一把锐器大杀四方,石室被他所破,包围他的门众里三圈、外三圈将他困实,他长劲不竭,打倒一波又一波的敌手。 明着来不好使,「魇门」还有无数阴招。 姜回雪无法出声提点,也来不及,仅能提心吊胆、睁大双眸瞅着。 瞅着「魇门」门众布岀阵势,毒箭、毒镖与各种淬了毒的暗器齐发,瞅着令她牵挂不已的男人一挡再挡,连连挡开无数波攻击,他……他毫发无伤,毫发未损啊……她身子发软跪倒在晶石壁之前,却见自始至终一直处在旁观之位的门主大人骤然出招。 所谓「趁他病,要他命」,孟云峥虽毫发无伤,却也挡得惊险万分、气动微岔,门主大人趁机发劲,借众位门人为屏障隐去身影,现身就下重手,贴身收藏的毒物骤发! 青族「魇门」这一记压箱宝般的出招太教人防不胜防。 姜回雪眼睁睁看着孟云峥不及旋刀回护,胸央与腰腹连中两支淬毒袖箭,直刺入体。 不——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这样对她! 她看他试图硬撑,看他露岀破绽后被那些人扑上来合力擒住,然后门主举起他掉落的刀剑,对准他的左胸…… 「啊啊——啊啊啊啊——」 她没有办法去到他身边,没有办法为他挡开任何灾祸,是她,都是因为她,才令他陷进危境中。 「啊啊——啊啊啊啊啊——」 巨大的悲痛击中她,无比凶狠,无比迅猛,雷霆万钧直直灌进她的天灵。 张口就是一声迫过一声的哀号,全身血肉痛到无以复加,尤其是那一颗心,鲜活跳动的一颗,却仿佛在被剧痛击中的那一刹那爆裂成碎片。 她身躯异变再起,成束的黑气从七窍喷出,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只有悲伤、痛苦和无穷无尽的焦灼,是那样贴近再贴近,深入又深入,为着一份难得的情缘,为着一个赤诚待她的温柔男人。 「喝啊啊啊啊——」 叫声震耳欲聋,痛到不能再痛,那一面阻隔着她与心上之人的晶石墙被震得格格价响。 下一瞬—— 砰! 激迸碎裂。 【第十三章 温柔也混蛋】 喝啊啊啊啊—— 姜回雪意识是清楚的,前一刻她还在双鹰峰的蛊瓮山腹里,在那一面晶石墙后头,她很痛苦,心被置在火上煎熬,痛到不想再要那颗心,因为那个值得她付出一切的男人……他、他…… 他怎么样了? 此刻抬眼张望,周遭是无边无际的白,雪山环绕,雪松成片,她双足踏在结冻的湖面上,但丝毫不觉得寒冷,这地方,她记得,是白族圣地。 为何神识将她带到这里?莫非她亦死去? 「傻丫头,动不动就以为自个儿死了,姥姥教你的『活泉灵通』白练了呀?」 听到那温和暖心的声音,她蓦然回首,这一次不是仅有声音,不远处的湖面上,白族大巫一身苍灰、轻散着一头灰亮长发,就立在那儿浅浅笑望着她。 「姥姥!」姜回雪含泪一唤,急要奔近,脚下却发出格格响声,冻湖微现裂痕。 「莫急啊。就乖乖的,陪姥姥待一会儿。」白族大巫笑叹。 姜回雪顿时收住时步。 她低头往下看,忽见冰晶般澄透的湖面上倒映出她的容样,周身上下竟隐隐泛出黑气,双瞳褪成淡褐色,她立时想到门主遭反噬后的那双白瞳,又记起对方拾起刀剑正欲下手,而她只晓得悲痛大叫…… 「姥姥,怎么办?我把人家害惨了是不是?」她禁不住哽咽,「我把他害死了,都是我……都是我……他不该来的,不该出现在那里啊。」全然未提话中的「他」是谁,但她就是知晓,姥姥心里清楚她说的是谁。 第四十二章 「又提死?不是告诉过你,记着呼吸吐纳,永存一口气,就能活下去。」 「可是我这个模样……到底是什么?我想去到他身边,但不能够,想救他,也不能够,我到底成了什么?」肤上黑气挥之不去,足下黑气则把她所站的地方侵蚀出一小圈黑泽,冻湖上的裂隙慢慢变大。 白族大巫静望着她好会儿,眉眸温柔,嗓声似随风而起轻轻回旋—— 「雪儿,你是大巫血脉,是万蛊毒胆,你是药人,也是蛊人,你能害人,亦能救人,所以成佛或成魔,全在一念之间,即使是毒是蛊,也是医道,对症下药,以毒攻毒,谁说不能救活?」 「姥姥我……啊!」她惊呼了声,因脚下已然不稳。 「去吧,不能让他再等。他为你而来,你也该为他而去。」白族大巫抬起一手淡然一挥,冻湖骤然大裂。 「姥姥——」姜回雪只来得及瞥见老人家脸上鼓舞的笑,下一瞬便坠进湖中。 没有湖水灌进口鼻的痛苦压迫,没有冰冷袭身的恶感,反而……有些暖意。 姜回雪蓦地掀开双睫,温暖跳动的火光率先映入眼中。 夜。 她从石室顶端破开的一个大洞看到外头天色,星子轻布,已是夜晚时分。 有人为她生起一团火堆,那人双臂抱膝蜷成一球坐着,脸埋在膝上。 「默儿……」她声音异常沙哑,像极度吼叫过后伤了喉咙似的。 听见唤声,那人倏地抬头,漂亮眸子直勾勾望过来。 「默儿!」姜回雪连忙坐起,张臂抱住她,「天啊,你醒过来了,你听到我唤你,你知道要看向我,你终于醒了!」 「姊姊,这话应该我说才对,姊姊终于醒了。」她语调轻轻的,探手回抱。 姜回雪是感觉到哪不太对劲了,但太多疑惑待解,她一时间没能细问,只能先放开默儿,焦急张望突然变得空荡荡的石室。 「所有人都死掉了,门主死掉,姜绮也死掉,那些门人们,一个也没留,我把他们都拖出去了,姊姊在找的那个人,被我搁在那儿,他……他也快死掉了吧?」默儿下巴努向未被火光照亮的角落。「……也许已经死掉,我好像探不到他的呼吸和心跳了。」 门主死了,差绮也死了,青族「魇门」尽灭? 姜回雪思绪紊乱得很,还想不明白,然听到最后,她循着默儿的视线定睛去看,角落幽暗处确实平躺着一人,高大的身躯轮廓再熟悉不过。 心脏骤然被掐紧,她喘息着爬起,脚步踉跄了过去。「默儿,把火移来,帮我。」她头也不回地道,一边已迅速探查孟云峥的气息。 有的……是微弱没错,但还活着、还活着…… 他胸央和腰腹被暗箭所伤,此时默儿将火把移过来,姜回雪看得更清楚了,那两处伤上的袖箭已拔去,应是他在紧要关头时运气抵御了,才使门主所发的暗器未能直入他的腑脏,所以伤口不深,血未流太多,但糟糕的是毒,伤处完全呈现紫黑色…… 默儿在一旁慢慢搭起另一个火堆,慢幽幽开口。「姊姊,他好笨…………姊姊身体爆出气劲,那一年咱们被赶进山腹里,你也是这样的,姊姊昏过去,默儿很害怕,怕藏在暗处的那些东西会把我叼走、把我吞了,结果它们都不敢靠近,全围着咱们虎视眈眈,却一只也不敢爬过来…… 「我都记起来了,以前的事,许多的事,都记起来了。姊姊那年嗯……『气爆』是因为默儿被欺负,这一次『气爆』是因为他被欺负,姊姊这次爆得好严重,瞧,大半座的山腹被震垮了呢。」 姜回雪快环顾这个所在。 石室破了大温,整面晶石墙碎姴,通往山腹的那条小道已然不见,入这天然蛊瓮的路完全被搂工的土石封死。 默儿又道:「天崩地裂似的,所有人都被震晕,我却是被震醒的,然后就看到他强撑着飞扑过来,一臂把我捞起,再扑向姊姊…… 他把姊姊和我压在身下,接着就昏过去,好多大块石头砸下来、把他埋掉一大半,默儿费了好大功夫才爬出来,然后又费更大功夫才把姊姊拖出来,然后他……他就这样了……」 老天,莫怪他浑身如此狼狈,受伤中毒还蓬头垢面的。 拍掉他面上、颈上的尘土,见颈侧细小血筋一一浮现,之所以能看得那样清楚,是因浮出的血筋全是暗紫颜色,说明毒还在四处游走,待染遍他的四肢百骸和全身血肉,她真会失去他。 姜回雪捧着男人灰扑扑的峻庞,额头紧紧抵着他的,脑中急思,想过又想。 她是万蛊毒胆,她是大巫血脉。 她是蛊人,她是药人。 她能害人,她能救人。 她想通什么似的陡然直起上身,双腮虚红,眸底坚定,对着怔然望着她的默儿喃喃轻语—— 「我得救他,我能救他的,就……就用我这具身子,一定……可以的。」以毒攻毒,「魇门」门主要的是容貌回春、雄风不坠。 以毒攻毒,她求的是心上之人安然无虞。 曾经,被抓去险些当了门主的「药人」,默儿对姊姊的决定有些似懂非懂,但在那颗初初清醒过来的脑袋瓜里,她记得门主曾对其他的姊姊们做过那样的事,做完了,得利的是门主一人,那些姊姊的下场都不太好。 但这一次情况好像颠倒过来,又好像其实是一样的,她没有太懂,姊姊说要做,非做不可,做了才能救活那个男人……那人总爱跟她抢姊姊,还常常分走她一半的蜜枣糖糕,姊姊说他是她们的大恩人,她没有喜欢他,但她不要他死,他死掉,姊姊会很难过很难过,姊姊难过,她也会跟着很难过很难过,所以他不可以死。 孟云峥,不可以死。 姊姊要对孟云峥做那些门主对别的姊姊做过的事,她希望孟云峥好好撑着、撑得过去的话,那……那她以后会待他好一些,把蜜枣糖糕分给他多一些些,不会再过他乱发脾气。 这一边,姜回雪心里是讶异是羞涩,默儿听完她所说的,竟仅是表示明白般点点头,二话不说就起身离开石室。 然,此时此际,她实在无法顾及默儿想些什么,孟云峥已成她心中首重。 这个「以毒攻毒」的过程可想而知绝对不会舒适,她连一个好一些、干净一些的场所都没办法拾他,就在这个仰首能见夜空、低头四顾全无的石室里,在这个硬邦邦的士石地上。 幸得还有几把明亮的火焰,还能圈围出一个暖和的所在,让她将他身上衣物尽数除去,抚上他古铜色的精实肌肤时,感受到的是阵阵温暖,而非冰凉。 她一直抚着他,不停抚触,从面庞到他的硬颈,然后沿着两边宽肩抚到他厚实的胸瞠,小心翼翼避开胸上那黑血渐凝固的箭伤,再然后,顺着他劲腰线条往下探抚,同样仔细辨明他腰腹上的伤,那样小心再小心。 指腹与掌心下的他是那样的暖,抚到后来甚至热呼呼的,感觉血气再次在肤底隐隐生动,那就足能证明他是活着的,没有离开她。 第四十三章 她感谢上苍与地母,感谢所有天地神灵,切切地挽留住他,让他在她身边,在她身下。探抚的柔荑在那腹肌结实的丹田处来来回回,最终,鼓起勇气探进他两腿之间,圈握着他的命脉……困在「魇门」中整整十载,她见过太多男人作恶的场景,有太多被掳进双鹰峰盗匪窝的姑娘家和少年郎,她没办法相救,仅能眼睁睁看着,看那些恶人在他们身上恣意妄为,干出人神共愤的事,但她知道怎么做,知道怎样才会做得对,也许做得不好,但她会让自己做对。 在火光活泼跳动的荧荧照耀中,她卸去一身衣物,赤裸无垢的雪躯对上赤条条、全身被脱得精光的他,如此这般也算公平。 希望他不觉痛苦难受,昐望他能尽情宣泄与解脱,她手劲尽可能轻柔,缓缓套弄。 然后玉腿一个翻跨,直接跨过他的腰身,怕弄疼他,只敢在他身上虚悬着。 小手持续上上下抚弄,她俯身紧紧望他,忽见他剑眉蹙起,鼻翼轻歙,那张刚毅的唇颤了颤,逸出一声沙嗄至极的呻吟。 她心口一紧,怕弄疼他赶紧松了手,岂料小手一放开,他喉中滚出更沉更重的嗄吟,眉峰皱成峦状,劲腰更是眷恋一般往上挺起。 一时间她有些慌了神,底气都快泄光,想也未想就顺心而为了,她低头含住他颤颤的唇瓣,软舌舔过又舔,吸吮轻咬,在他再次泄岀呻吟时探进里头,勾卷他的舌,刷过他两排白齿,舔着那柔嫩内颊,很怜惜、很虔诚地亲吻着他。 孟大爷,你要好好的,要开心快活,不要难受,不要病,没有伤,更没有痛…… 她的小舌忽被吮住,他迷迷糊糊间开始回应她,双掌抚上她光滑的大腿,受着本能驱使,被温暖的女体和熟悉的馨香迷惑。 我愿嫁你为妻,为你生儿育女,我还要执子之手,与你相伴到老。 是那个令他铁树开花的姑娘,他嗅到她的香气,尝到她的滋味,听到她在他唇上和耳畔轻声细语……但是,她终究骗了他! 她骗他! 孟云峥费力想清醒过来,脑中始终混沌,仿佛身陷重重浓露之中。 然,身躯热烫,气息粗嗄,他能感觉到她的手是如何抚过他的躯体,引起怎样的颤栗。 嗄吟冲口而岀,感觉腿间那一团热火被完全掌控,他全身紧绷,血气沸腾,一而再,再而三冲撞那层无形禁锢,像一拳拳打在棉花上,寻不到着力点。 直到……直到潮湿的紧缩降下,他像冲破了什么,被无比亲密地包裹住,压迫和剧烈的麻颤似波涛掀起,他以为自己正张声大吼,其实仍难以清醒。 众人的合围加上「魇门」毒蛊,再加上前所未见的强大气劲,以及最后的落石砸身,他的心仍不允他轻纵神识,不能清醒,至少…… 至少能张目看上一眼,看她还想怎么折腾他、欺他、折辱他的情怠。 靠着强大意志,他终于掀开犹如千斤重的眼皮,极勉强地张开两道小缝。 眼前的景象让暴乱的气血更加奔腾。 欺骗他感情的姑娘玉体雪白透红,发丝飞散,她跨坐在他身上……不,不仅是跨坐,她是和他连在一起的,交融为一,他滚烫的身体在她体肉,而她尝试般很努力地动着,蹙起秀眉,轻咬嫩唇,微眯着眼努力调适。 猛然有些吃不消似的,她腰肢一软,趴倒在他胸前,柔发披散他半身。 「啊!」姜回雪蓦地轻抽一口气,近近对上男人敛垂的目光。 「孟云峥……你醒了是吗?你醒了……」语调流露出欢喜,柔荑再次抚上他的脸,瞬也不瞬仔细端详着他的五官神态。 「……什么?你想说什么?」姜回雪见他唇瓣掀动,赶紧凑近去听,岂料,男人一双劲臂突然发力,狠狠将她捆抱,狠到她胸中的气瞬间全被勒泄出来。 紧接着是一阵天旋地转,姜回雪发现自己从跨骑姿势变成被压,男人翻身压在她身上,峻庞贴抵她的脸,身下亲密相连的地方因他猛力的举动引起一阵紧缩,她受不住地轻叫,却听到他恨恨低咆—— 「你骗我……你、你混蛋!」 他咬牙切齿,牙关当真咬得格格作响,蓦地虎躯震颤再震颤,喉中发岀另一声低咆,他在她不意间的绞缠下倾泄,被濡湿得十分透彻。 清空,濡染,交融,他深进她体内,她的血气与女精亦进到他血肉里。 想严厉释岀愤怒之情,让她清楚他有多恼怒她,但……事与愿违。 孟云峥在一阵不由自主的悍猛抽颤后,整个人再次瘫软下来,非常不甘心,但无能为力,他瘫在非常混蛋又温柔的姑娘身上、瘫在人家软绵绵的怀里。 直到天亮,姜回雪这「以毒攻毒」的疗法又在孟云锋身上行过一回,之后的这一次,神识未醒的他显得安静许多,静静由着她摆布,躯体单纯且直率地将感受展现出来,与她深切缱绻。 天方透亮,她确认他身体是暖的,看到原本紫黑的血筋已变成鲜红颜色,且浮筋正慢慢消退中,她还检查了那两处伤口,口子已有结痂之状,被毒素侵害的周边肌肤,那肤色也渐趋正常。 她已经不明白自己变成什么,但她可以成为他的药,这样,就好。 他会慢慢好转,这样,就已经很好。 替两人将散落一地的衣物套回,她忍着腿间的古怪不适,慢腾腾步出石室,一出石室,她整个人就傻了,张着口说不出话。 青族「魇门」的余众既然藏身在这座山峰中深处的深处,要寻到一些锅碗瓢盆不是难事,就见默儿不知在哪里找到一只铁锅,正把铁锅吊在简易搭起的木架上煮水,一旁地上则堆着一些她收罗到的干粮和果物。 这些都还好,真正让姜回雪怔住的是那些被抛在地上横七竖八的尸身。 她看到身为「魇门」门主的那个男人,看到姜绮,看到好多个「魇门」门人,鲜血流了一地,把整片草地全染成鲜红色,触目惊心。 想到昨晚为救孟云峥,她就让默儿独自一个待在外头对着这些尸首,内心一阵抽疼,她挪动脚步走向背对着她动也不动的默儿,从身后一把抱住她。 「默儿……」她叹息,脸颊轻贴。 默儿好半晌才岀声,语调平淡。「姊姊需要喝水,也许也需要清洗,默儿在上头找到水源,取些水过来了。」 「嗯。」姜回雪低应,深吸了口气收拢双臂,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些。 「姊姊……」 「嗯?」 「他们都被震昏,你也昏过去,孟云峥撑到最后也昏过去了,只有我醒来。」顿了顿。「我很清醒,从来没有这般清醒过,我知道该做些什么。」 「默儿心里很难受吧?」 她没有针对姊姊的问题回答,只平静叙述—— 「石室榻陷一角,山腹也崩了,有孟云峥那个笨蛋……唔,有他当屏障,我就躲着不动,躲到什么声音都没有才爬出来。然后……那把刀剑就丢在那儿,我拾了来,在那些人的脖颈各抹一刀,从石室到外边,所有倒地的谁也没漏掉,谁也别想逃,乖乖躺在那儿,乖乖等我杀……姊姊,你看到没,我把他们全杀了,他们那么坏,我一个不留、一个不留……」 第四十四章 姜回雪心痛至极,既惊又痛,除了紧抱她已无其他方法。 「姊姊,我心里一点不难受,杀那些人时,觉得很快活,快活到想大叫,姊姊……你会不会觉得这样的默儿很可怕?你会怕我会、会讨厌我吗?」 姜回雪绕到她面前,看着那双仿佛开了大智却犹带懵懂的丽眸。 「傻默儿……」她再次叹息,捧着那张漂亮脸蛋,将额头靠去抵着她的。 永远、永远不可能讨厌你,也永远、永远不可能怕你,因为默儿是姊姊的花啊,是在诡谲阴暗处中一直陪着我的漂亮小花…… 「姊姊……」心音用不着言语传达,默儿已能感受,哑声唤着,眸中有泪,对上姊姊早已蓄满泪水的双眸。 姜回雪咧嘴笑开,笑中带泪,姊妹俩相互擦拭对方的湿颊。 默儿好似化开内心忧郁般,神态又恢复了点之前尚未开大智时的娇憨,问道:「姊姊,我们往后去哪里?还回帝京的大杂院吗?」 姜回雪抿抿唇,轻问:「默儿喜欢那里吗?」 「嗯。」毫无迟疑地点头,但想了想又道:「不打紧的,姊姊去哪儿,哪儿都是好的,只是不回帝京的话,那、那里边那位孟大爷该怎么处置?」 这话当真把姜回雪问住了。 她从未想过如何「处置」孟大爷,就是没办法「处置」,他就是往她心里扎根了,牢牢抓紧她一颗心,即便分离,从他身旁走开,因他而茁壮生长的柔软感情永远无法解除。 见姊姊这般苦恼,默儿忽然眯起双眸,一手探向地上那把沾满鲜血的刀剑。 「姊姊,我去把他给处置了。」语气阴恻恻。 「胡闹!」姜回雪一把掐住妹子的嫩颊。 「呵呵呵——啊!痛痛痛!没有没有,我没要对他怎样,没要抹他脖子,只是要把刀剑丢还给他,姊姊没办法处置就不处置了,咱们……咱们跑了就是!」她抓着姊姊的手腕咧嘴求饶。 欸,开智之后的默儿实让她心怜也心惊胆颤得很啊! 姜回雪心里一叹,放松掐捏的手劲,改而揉着妹子的颊肉,道:「他还没转醒,不能放他一个人在这儿,再者……我实是欠他一个解释。」要走的话,也得等她把话解释清楚再走不迟。 默儿眨眨眸子,表情小苦恼。「可是再不跑,山底下的官兵就要上来了。」 姜回雪微愣。「官兵?」 默儿大叹,一脸嗤之以鼻。「就说孟云峥是个笨蛋!大笨蛋!他既然追了来,定然喊来帮手了,可是把大队官兵丢在后头独自一个闯上来,逞能什么?」 他并非逞能。姜回雪里明白,她想,默儿心里也是明白的,只是这一大一小斗惯了,自家小妹总爱跟那男人唱反调啊。 默儿再道:「我爬到上头取水时,站在高处俯视底,远远的山径上有大批官兵布置,那些人小心翼翼移动着,许是山腹崩榻把他们惊着了,眼下就驻扎在山腰处,很可能会先遣人上来探看。」 姜回雪闻言不禁踌躇。 唔……是非跑不可,她们姊妹俩出现在此,且毫发未伤,已然倍受质疑,加上昏迷未醒的神捕大人和一票「魇门」门众……那些门众还是了结在默儿手中,数十人全被她用神捕大人的刀剑断喉咙,这些事要对官府的人解释起来太匪夷所思,也太耗力气,她不能让默儿去面对那些事。 所以,得走了。 她需得再一次从孟云峥身边走开,但她知道,他会没事的。 这绝对是耻辱! 混蛋!混蛋!她……她不能这般待他! 孟云峥从未有过这般遭遇,身体明明是自个儿的,却全然不受自身所控制。 他浑身热烫如火,聚在丹田的气血汹涌满溢,腿间的男性命脉似一把笔直硬刃,生生插入混沌又紧窒的一团温暖中…… 当一股亲昵无端的血气迫近时,那是外来的气力,却引导他紊乱的血气相随上下,如泉之流,然后任那股气力融进血肉消失于无形之后,他的气血依然能如环无端,终而复始。 那是女儿家的精气,酥柔似天降甘霖,流溢灌溉着他刚硬剽悍的血肉,这般阴阳相贯,滂沛妄行,那既强大又柔软的精劲如湖泽满溢一般润过他的奇经八脉,冲破任督二脉上的一切穴位,大周天之后小周天,气循全身,无穷无尽。 她是拿女儿家的一身血气抵给他,但,他要的不是这个,他要……他要…… 「唔……呼……」用尽力气试图出声,他也以为真真喊出来,然,非也。 有东西一遍遍擦拭他的额面和双颊,感觉是热呼呼的巾子,那条巾子沿着他的下颚往颈部擦,来来回回的,跟着是他的胸膛、双臂甚至……甚至连腰腹与腿间都一遍遍擦拭过。 他身上衣物重新被穿上整理妥当,连大脚丫子也是被擦挣后再套上靴袜,他清楚知道她正在对他做什么,但神识就是由不得他指使,拼命要泅回现实之境,却一再被重重迷雾压下来,他挣脱不开这道无形锁。 然后听到她在他耳边轻声说着—— 「我该走了。你会无事的,会很好很好的,我……我很对不起……」 这世上的恩怨,很多不是单凭一句「对不起」就能摆平,他跟她算是结怨结到底了,而她不来好好面对,好好处理,竟然又想一走了之、溜之大吉,这……这算什么事? 他和她又算什么? 「混蛋……混蛋——混蛋!」 他在一声大吼中怒睁了双目。 张眼,映进眼里的人众多,事实上是太多了,全围着他瞧,他想狠狠怒骂的那个姑娘却不在基中。 「孟大人,您别怒,那些『魇门』门众确实个个混蛋,该死的就藏这个『灯下黑』的位置,害咱们寻了又寻,以为将对方尽灭了,其实他们人就窝在左近,藏在另一座山峰深处,当真可气啊您说是不?但,无所谓了,那些混蛋们一个个全被了结,看样子是被您的刀剑一一断喉啊,呃……您、您不记得吗?孟大人,您还好吗?」 他好得不能再好。 炯目直瞪着带兵上山的旧识李总兵,还有那几个围在他上方的小兵们,平躺在地的孟云峥掀唇无语,却知那负心姑娘老早跑得不见人影,而他—— 他则被上山剿匪的众家兵勇,视作单枪匹马挑掉整座贼窝的大英雄。 混蛋啊她! 李总兵继续哇啦哇啦地叫,「哎呀,突如其来一场震动,震得大人您也懵了啊!孟大人定然是怕自己醒来会不记得,所以昏厥前才在地上写了什么是吧?大人当真懂得未雨绸缪?! 「写了……什么?」他浓眉纠起。 「啧,那个谁跟谁,别挤着,后退后退!」李总兵将围过来的兵勇挥开,指着浅浅刻在石地上的字。「孟大人您瞧。这不是您用刀剑刻的吗?」 孟云峰垂目去看—— 白族圣地。 他的刀剑正干干净净横放在那四个刻字的下端。 【第十四章 孟大爷来袭】 官兵从前头上山,姜回雪跟默儿从山峰的另一头跑掉。 第四十五章 离开前,她再次探看孟云峥的伤势和状态,他脸上恢复血色,不知是他体质较寻常人强悍,抑或与她交融为一后起了变化,他胸前与腰腹的伤复原得好快,距她之前查看不过半个时辰,竟已然愈合,生出薄薄一层新肤。 没能好好探究,她连好好与他道别都没办法,只能尽可能让他舒爽些,用默儿烧好的热水替他净脸擦身,把他的刀剑也擦拭干净。 然后她留了清水和果物在他身侧,随跟默儿一起离开那座天然蛊瓮。 不……那座被青族「魇门」视作根基的蛊瓮山腹如今已不存在,全然塌陷,而「魇门」门主和为虎作伥的姜绮……她看到他们横在石室外的尸身,默儿下手很狠,其他门众皆是被一一割喉,只有门主和姜绮是被砍成数块,还被断头。 离开前,她安置好孟云峥,踏出石室时,就见默儿静伫不动,清丽脸蛋对着尸块露岀笑靥,那既惊又痛的心绪再次袭来,让她又想落泪。 她上前拉住默儿的手,将她永远带离那个地方。 永远、永远,她和默儿,再不会踏上那座峰头,她们已然自由。 默儿问她,往后该往哪里去? 当她认真思索起这一事,不知因何,脑中自然而然浮现在虚空之境里,与姥姥重逢的白族圣地。 她要去那里。她需要回去那里。 以往,那是她一直不敢碰触的点,觉得自己已被弄得那样污浊不清,她尽染毒蛊的血脉再也配不上白族大巫之名,仿佛光想着圣地那一片山林镜湖,就已亵渎了大巫白族。 但这一次很不一样,第一次的沛然「气爆」,她不清楚自个儿究竟冲破什么,却是知道,她像被推进到另一个境界,一个之前从未踏足过的层面,所以才会在白族圣地的镜湖上见到姥姥,而那样的姥姥更可能是她神识中的演化,见山不是山,见山又是山,从头到尾与她同行,跟她对话的,很可能其实一直是她自己,姥姥早就不在了,一直存在的,都是她自己。 所以需要回一趟白族圣地啊,去看看那个地方与她有着怎样的连结,她被炼化成万蛊毒胆,是催化一切毒蛊的引子,但她更是白族最后一任大巫所看重的血脉。 白族圣地位在更西边的姆苍连峰,离开多年,那确切的所在她已有些模糊。 然,神妙的是,当她带着默儿去到那个被群山环绕的地方,她能凭着感觉去走,那座姆苍连峰仿佛是母亲腹中那孕育生命之地,任由她离开再远再久,只要一踏上归途,一切便是再熟悉不过。 原以为应是渺无人烟之地,没想到连峰的山中有小聚落,约莫三、四十户人家。 从塌陷的蛊瓮山腹跑掉时,默儿很彻底地搜括「魇门」众人身上值钱的玩意儿,得到不少银钱、宝石和金叶子,姜回雪就用了些银钱在聚落里赁下一屋。 石块夯土的屋子看着颇新,听屋主老夫妇说,是特意请工匠师父进山里建造的,准备给儿子娶媳妇儿的新屋,没承想儿子娶了媳妇便随岳家走商,媳妇是个识武的,没留下来侍奉公婆,而是跟在相公身边一路保护。 屋子空着也是空着,加上姜回雪给的钱可不少,干脆就赁出去。 屋中隔成五间,小厅堂、两间方正的寝房加上小灶房,还有一间用来浴洗与如厕的小室,生活所需之物一应俱全,不远处便有口涌泉,入住十分方便。 几乎是每日,姜回雪都会进白族圣地走走,有时在清晨时分,有时是日正当中,有时也会选在深夜时候,心头一动,似灵通有声,牵上她浸润当中。 从聚落步行进入圣地约莫需要半个时辰,她是喜欢那一段路的,在姆苍连峰的环抱下,散步般穿过那一片雪松林海,去到在林海当中的那一面镜湖,内心感到安定,但她一开始非如此。 她这具身躯里的「东西」,会随她心绪起伏转变,这是在历经第二回「气爆」之后,她再一次深切感受到的。 那二天她踏进雪松林间,记忆带着她回溯,回到族人遭杀戳的那一日,强大悲伤如狂潮打来,她神识无比清晰,眼睁睁看着黑气从肤孔渗岀,遭她踏足行过之地,生机尽断,全成焦土,而两侧离她较近的雪松则叶落根枯,松干焦干。 稍不留神,她「万蛊毒胆」的那一面就跳出来张牙舞爪,把生物气息全夺去。 不忘呼吸,不忘吐纳,她渐渐习得该怎么应对。 她当场席地而坐,闭眸凝神练起「活泉灵通」,白族大巫的内丹吐纳功法在这片圣地中更具威效,体内大巫的血脉如活泉涌动,她想着愉悦的事和那些令自己欢喜的人,让她想得最深、念得最深的,除了孟云峥没有别人。 睁开眼时,她的周围白雪尽融,雪水渗进青青草地中,滋润着一片翠绿,两侧已枯死的雪松再现生机,根干有劲,立地昂然。 白族大巫擅长医术,能以巫治人,她似乎碰触到那神妙的一块,隐约领略了在虚空中姥姥说的那些话。 她能害人,她能救人。 成魔或成佛,全在一念之间。 只是尚不敢大意在人身上尝试,恰巧聚落里的一头母牛生产,结果是难产,折腾好久才让小牛落地,但母牛也已牵牵一息,眼看救不活了,她完全是拿死马当活马医,抚着母生的躯体,抚着、想着,让灵通从体内与指尖散出,将生命活起。 她救活母牛一事,在小聚落里闹得可不小,之后几日,每天都有村民拉着自家有些状况的牲畜过来请她医治,细数数,有驴有骡,有负责下蛋的大母鸡、有猫有狗,还有一头最被村民们所看重的种猪。 她俨然成了兽医女太夫。 「好了,大黄、二黄,姊姊来寻默儿了,我要回家等开饭啦!」脆甜的声音满满笑意。 「哎呀呀,不要再扑了,默儿明儿个再过来玩,你们……噢!」大姑娘家遭两只大黄狗纠缠不休,甫站好又被扑倒在地,漂亮脸蛋被舔得一脸湿。 傍晩时分,姜回雪从白族圣地返回聚落,回家之前先绕到樵夫老爹的竹篱笆院子一瞧,果然见到她家默儿又来玩狗兼被狗玩。 大黄和二黄前些天随樵夫老爹砍柴,因为护主而被一窝毒蛇人咬了,樵夫老爹登时抛了营生工具,用木架背起两条狗一路狂奔回来,扑到她家门前大哭救命。 幸好还存一线生机,两条大狗生命力顽强,很坚韧地撑着,而且区区毒蛇之毒,即便一窝子,姜回雪也是游刃有余。 她把大黄、二黄救活,两只狗儿恢复得极快,然后后续就如此这般发展,她家默儿狠狠爱上「黄氏狗兄弟」,大黄、二黄也陷进漂亮姑娘的笑靥中,一人二犬当真合拍得很,每每分开都要闹上许久,闹得人家樵夫老爹都要吃醋了 望着这样的妹子,姜回雪内心百感交集,总觉得开了智慧的默儿仿佛又回到无忧无虑的帝京生活,和那时在大杂院与她相依为命的她,其实一直未变。 第四十六章 知晓自身也许有以巫医人的能耐,她曾抓着默儿从头到脚好好巡视了一番,结果令她惊奇亦感欣慰,在默儿体内,她已觉察不出毒蛊存留,是干干净净的、再纯粹不过的血气。 许是默儿随她练气,多年后终有大进益,也可能再度历经她的「气爆」,无意间清除了所有不好的东西,答案没有正解,但无论如何,默儿是好好的默儿,这样,一切就都值得了。 「姊姊——」此际,漂亮姑娘终于把两头大狗带回樵夫老爹身边,朝她跑了来。 姜回雪掏出巾子爱怜地拭净她额上细汗。 默儿好享受地扬高脸蛋,由着姊姊温柔擦拭,还不忘摇摇拎在手里的东西,开心道:「姊姊,樵夫老爹说你都不收诊金,他就把自家腌制的腊肉留了一大条给咱们,瞧,这油花分布得真漂亮,姊姊,咱们今晩炒腊肉来吃好不好?」她手里那串腊肉确实好大一条。 「好。」姜回雪笑出声来。 「哈哈哈,回家做饭啰!」默儿挽着姊姊的手,走路一蹦一跳。 突然—— 「姊姊,怎么了?为什么不走?」默儿脚步陡顿。 姜回雪四下张望几眼,小落里一切如常,能听到几声犬吠和牛只们的哞哞叫声,没有任何异样……但,就是有种说不出的异样。 今儿个整日,从她步进白族圣地再由那地方转回,总觉得背后绷绷的,她感觉风的流动不太一般,然,也仅仅如此罢了,真要她说出哪边有异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腼腆地摇摇头。「没事,是我多心了,以为听到谁喊救命。」 默儿再次哈哈大笑。「姊姊这阵子听到村民们喊了太多声救命,救牛救猪还要救猫救狗的,耳朵要长茧啦。」 姜回雪也跟着笑出声,与妹子边闲话家常边走回赁下的住屋。 傍晩时分,远天霞红映进屋里,满屋子偏金红的慵懒暖意,即便是大隆冬的山里,烧炕的柴火尚留余温,灶房炉子内亦养着火苗,进屋里还是温温暖暖的,让人轻易松懈下来。 许是太过松懈,姊妹俩慢悠悠步进屋中,默儿还喜孜孜哼着小调儿将腊肉放到桌上,这才惊觉屋中有人—— 「孟云——」 连那人的名字都不及喊全,默儿就被制住。 不速之客手起手落、岀招利落,默儿被点中要穴登时昏厥软倒,还赖不速之客在千钧一发之际大掌陡抓,挎住她的后背心,才让她的额头不用去亲吻地面。 姜回雪闻声回首,乍见来者,只晓得瞠圆双眸,半点声音都出不来。 她的直觉果然没错,一连串的异样频发,她寻不出症结,原来症结是他——孟云峥。 姜回雪紧跟在男人身后,都快追着跑了,没法子的,谁让孟云峥人高腿长,跨出一步抵得上她三步,害她追得气喘吁吁。 但不追不成,默儿被他拎着走,都不知一脸阴沉的他要把她家妹子拎到哪里去。 结果,是把默儿拎回她自儿的寝房,直接抛上暖炕。 姜回雪先是喘岀口气,随即又倒抽一口气,因孟云峥「解决」默儿之后,蓦地转身向她,那姿态就如托塔天王睥睨众生,气势完全将她罩住。 她一手抚着怦怦跳的胸口,脸蛋不禁赭红,又觉得该说些什么才好,出口便问:「你身上的伤好了吗?体内的毒素应该清尽了吧?后来……嗯……后来有觉得哪边有异状吗?」 一连三问,每问一句就被他进前的脚步逼退一步,惹得她越问越小声,越问,胆气越不足。 孟云峥将她逼至角落,仗着人高马大就是要欺负她,低首对她沉声道—— 「我恩师穆正扬当年不意间被下了奇毒,正因如此才会卸下『天下神捕』一职,我一路追查恩师所中的奇毒,掌握到青族『魇门』之事,亦知此奇诡神秘的族门就掩在双鹰峰那群恶匪身后……当日剿匪,从湍流中救下一双姊妹,我一开始并未多想,之后实为探得关于『魇门』的蛛丝马迹,不得不去寻那双姊妹落脚何处。」略顿,他翼翼歙张地调息。 「你猜,她们之后人在哪里?」 姜回雪背贴着土墙,左右两边的路都被他封住,除了正面「迎敌」已无他法,再说,内心确实是愧疚的,她有许多事没有说明,才教他绕了那么远的路。 咬着唇说不得话,仅能怔怔望着那张火气很大的峻庞,她眸光一下子模糊了,听他很显然已气到不行般恶狠狠又道—— 「我那时被新帝留宿宫中,出宫后便接到消息,说是已寻得那一双姊妹下落。她们随走商马队进京,托了马队头子赁屋长住,就落脚在城北松香巷,在那一座大杂院内……我冲至一探,那地方已然空荡荡……不,严格说来不算空荡荡,人去楼未空啊,人不在了,却留下所有物什儿,所有东西都收拾得妥妥当当,被子迭得好好的,地扫得干干净净,灶房里的锅碗瓢盆全都洗净收纳在柜中,好似主人家仅是出门溜转一趟,很快便回。然后你可知,我在那衣箱中搜岀什么?」 姜回雪似乎能猜到,但仍然没有开口,泪水顺着匀颊滑下。 孟云峥收拢五指,凑近她耳畔吐息—— 「是一件男子款式的宽大披风,披风领内侧绣有『云』字纹,那是我的。当年在湍流中救出那一双衣不蔽体的姊妹,我将披风赠岀,你将它收进衣箱里藏了那么多年……你和默儿……你们姊妹二人一开始已将我认出,却偏偏不提,究竟因何?」 「不是……」她费力挤岀声话。「不是不提……而是不知该如何坦白默儿与我并非亲姊妹,是那些年落难时相互依靠的同伴,虽无血缘关系但情同手足……当日你率人剿匪,为我和默儿造出一个逃跑的机会,之后又从激流中救人……」抿抿嘴,试图润着干干的唇瓣—— 「还有后来你托给沙奇大娘的银子和路引……能在帝京安居乐业,过上那几年岁月静好的日子,全是托你的福。我曾说过,全赖有贵人相助,才有后来的活路,孟云峥,你就是我中的那个贵人,若无你,我和默儿一直会衣不蔽体,饿死在荒野里……一开始未提,后来也就不知该怎么提,再者,我……我的身体不干净……」 她说着、说着不禁垂下头,秀颚却忽地被攫住。 孟云峥扳起那张挂着泪的鹅蛋睑,口气仍旧不好,持续逼问。「那时剿灭双鹰峰恶匪,找到二十具少男少女的残尸,而你姊妹二人被囚于双鹰峰多时……」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极深。「你是因为受了欺负,自觉身子不干净,才一直将我往外推,不肯与我共结连理,是吗?」 姜回雪愣了愣,听他又道—— 「即便之后你点头允婚,也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哄得我团团转,又哪里是真心要嫁!在你心中,我孟云峥就那么不堪一试吗?不值得你冒险坦白?你未免太瞧不起人,太瞧不起所谓的心意!」 这下子,姑娘家的双眸岂能不变成流泪泉? 第四十七章 姜回雪终于弄懂他误解了什么,随即又被他气愤质问的模样深深震撼,好像她有多贬低他,对他那般不信任,九死不足以谢罪似的。 她的泪肯定濡湿他整只手了,她没办法,只能透过泪光努力看清他。 「……不是你以为的那样,那些少男少女是落在盗匪手中,供他们恣意玩弄,我和默儿……是青族『魔门』之物,是门主独属的玩意儿,那一窝子盗匪动不了我,也不敢动,因为不干净,因为……全身皆毒。」轻轻喘息—— 「『魇门』当年找到许多体质能受毒蛊入体的女儿家,我和默儿皆在其中,门主拿我们的身体当作养蛊的容器,以体为器,养蛊入身,有些人没有撑过去,死状奇惨,最终仅十五人活下,但很脏的,血肉已与毒蛊交融,不那样的话,仅有死路一条,而我撑得很好,再肮脏再难受再毒,我都能让自己不忘呼吸……」 她眨眨泪眸,唇角微翘。 「孟大爷……我没有瞧不起你,你的心意……你的心意对我而言太过珍贵,是我这辈子活到现下所得到的东西中,最令我陶醉欢喜的,每每想着,心里就暖洋洋,想笑,也感动到想哭,我想响应,但不能啊,我就是这样了,他们说……说我已被炼化成万蛊毒胆,你可知,我真的很毒,发作时能把地上的生机杀死一大片,还把雪松林都给毒枯了,你最好离我远一点,我都不晓得会出什么事,你离我远唔唔……」喃喃低语的小嘴蓦然遭封吻。 孟云峥低头就吻,将娇小的她紧紧抵在角落,唇上辗转的力道甚狠。 「你……不唔唔……」两排贝齿被挤开,粉舌根本无处可躲,男人毫无章法全凭本能一通狠亲,吮得她舌根隐隐生疼,鼻间、口中尽是他的气息。 脸蛋发烫,晕头转向,她被吻到腿软,背靠墙角缓缓滑坐下来,他也没放过她,堵着她的小嘴随她一起放低身躯。 比力气是绝对比不过,姜回雪最后放弃挣扎,等他恣意吻了个痛快放开她之后,她已喘得说不出话,双眸都迷蒙了。 他没由着她坐在地上,却是将她拦腰抱起,直接送进寝房。 他知道默儿的寝房,也知道她的是哪一间,如此熟门熟路的,姜回雪模糊想着,都不知他藏在暗处观看多久,说不定为了「熟悉地形」,老早已摸进屋来好几回也不一定。 噢,不,这不是重点,眼下最紧要的是他、他不能一直来亲近! 甫被放上暖炕,她甩用头想要清醒些再与他谈,右腕骤然一沉,有什么东西挂上来。 她听到「喀啦」一声,低头去看,双眸瞪圆了。 「孟云峥……这、这……啊!干什么?」她的右腕不仅被他上了精铁手铐,还被拉高过头,手铐另一边直接铐住炕头箱柜的一根木脚。 箱柜虽不巨大,但整体是实木打造,里头还收纳着衣物和不少杂物,对纤秀的女儿家来说着实沉得很,姜回雪被铐在那里,一时间还真挣不开。 未被铐住的左手拼命想弄开右腕上冰冷的铁铐,但徒劳无功啊! 「孟云峥!」惊到眼泪都凝住,她涨红脸瞪人。「你什么意思?」 「意思很简单,就是怕一个没留神,又让你给逃掉。」将人铐住,他孟大爷铁臂盘胸立在炕边,居高临下注视着落网的猎物。 「我、我又没逃……」 「你敢说!」男嗓陡硬。 她心口一跳,知道他意指什么,但还是要为自己辩驳—— 「离开大杂院是因为默儿被『魇门』的人迷昏带走,他们要的是我,我非跟去不可,然后那日……你独闯另一座双鹰峰,后来发生那么多事,官兵要上山了,如果我和默儿继续留在那里,接下来将是无穷无尽的麻烦,默儿……默儿把所有被震晕的『魇门』门众全杀了,不能让官兵们察觉,我不能让她面对那样的事………我在石地上刻字了,白族圣地,就是想着,也许你会寻来,白族被灭,圣地所在之处也不再神秘,不难打听到的……」 「你要我寻来干什么?」孟云峥忽问。 她神情微怔,眸光湛动。「就是……盼着能跟你好好谈谈,把事情全数告知,毕竟欠你一个解释,要都了结了才好。」 「倘是我最终没来呢?」他再问。 她没有立即回答,令男人脸色微变,听他紧接着问—— 「我没寻来,你可会寻我?」 四周陷进一片寂静,姜回雪掀唇无语,像被问倒了似的。 「不会。我没寻来,你也不会再去寻我,然后你与我也就那样,从此陌路。」静了好一会儿,孟云峥终于沉静启嗓替她作答。 「你若没来,也许……也许那样对你才是好的。」姜回雪悄声道。 他脸色骤然再变,让她不敢再放胆直视,岂知他不让她挪开眼,一个箭步上硬生生扳正她的脸,整个人逼到她面前。 「那你对我做的那事,那件趁我昏沉不明、压在我身上做过的事,强上再强上,又算什么?你做完就跑,将我弃之如敝屣,若我不自己来,你也没打算给个交代,你到底把我看成什么?」 姜回雪满面通红,凝在眸底的泪再次溢出。 「那件事,那、那是逼不得已的,我不是有意那样对你……你身中『魇门』门主的奇毒,我找不出解药,也不知解药为何,甚至连你中的是什么毒都搞不清楚,但我能救你的——」她心促气喘。「我能救你,因为我的血肉与精气能吞噬你身上之毒,我是炼化而成的万蛊毒胆,我是你以毒攻毒的解药,所以才会……才会那样一意孤行,但绝非莽撞,我很愿意的,一万个愿意,你好好的,我也就能好好的,我很愿意啊……」 「可要是我不愿意呢?你想过没有!」他恨声问。 姜回雪全然没思虑过这事。 在那样的情势中,首要考虑的根本不是他的意愿为何,而是无论如何都要保住他。他的命,比她自个儿的更紧要,她未曾想过他要还是不要,只晓得那是她要的。 好像……真的很对不住他。 不!不是好像,她是真的很对不住他。 「我很……很抱歉。」喉头紧涩,她艰难地想把话说顺畅,但说来说去又能说什么。 「孟云峥,我很抱歉……」 她听到一声嗄吼,像是被气到不行了,那愤恨自然而然从喉中泄出,随即她就被「袭击」了。 热烫似火又坚硬如石的男性身躯像泰山压顶般压得她仰躺在炕上动弹不得,又是兜头罩脑一阵狠亲,她边哭边挣扎边槌打,那些力气使在他身上像是在替他搔痒,但不能由着他来,她真不知会出什么事。 「不要啊,孟云峥……你、你起来,放开我,不……不成的——」估计她双手加双腿的力气都抵不过他一掌,何况此时还被铐起手,怎么槌打都没用,脸仍让他亲了个遍,衣襟跟腰带全都松开,连里裤的带子都被扯松开来。 她的挣扎彻底挑起男人的火气。 第四十八章 孟云峥扣住她的脸,唇贴着她的小嘴,灼烫的气息化成一字一句喷进她芳口里。「什么你要的时候就可不顾一切大胆妄为,而此刻却拒人于千里之外?这世上岂有此理?」 他这是在跟她闹呢! 姜回雪又急又气,小手忙抵着他硬邦邽的脸,紧声道:「那时你身中『魇门』剧毒,我亦是满身的毒,我是门主炼化出来的蛊人,也是专为毒蛊炼化而成的药人,我能成为你的解药,所以才……才那样蛮干,但此际你已恢复强健,我、我这具身子仍然不定性,你不能这样蛮干,要出了事怎么办?」 他深深看着她,眉目深沉,表情执拗—— 「就来瞧瞧还能出什么事,真要出事,那就让它出,我自行担着。」 她槌他,边槌边哭。「你若出事,教我怎么活?」 「那就一起生一起死。」将她抡成粉拳的手腕按住,他再次重重亲她。 姜回雪先是被他的话震得浑身发麻,接着又被吻得头昏脑胀,突然身上一轻,压在她身上的男人起身站在炕边,此时屋中已然昏暗,但他的双目是那样明亮,那样神俊深邃,他望着她,然后……开始慢条斯理卸下衣裤。 噢,她根本无法挪开眸光,无法不去看他。 他解掉绑手和皮制腰带,脱掉靴袜和内外两层衣衫,连底衣和里裤全都卸尽。 赤条条的神捕大人昂扬而立,被姑娘家紧紧盯着,他毫无羞赧愧色,像为了让她看得更清楚似的,他靠得更近,重新上炕。 他脐下三之物气血饱满,形状明显,姜回雪记起强上他为他解毒的那次,似乎没有眼前这样……充满威胁,令她周身发软又胆颤心惊。 红晕布满鹅蛋脸,她中了他的「美男计」,当他再次覆上她的身子,她只顾着努力呼吸,有几回连呼吸都忘记,再也吐不出拒绝的言语。 仿佛见「严刑逼供」已有成效,他终于卸下她右腕上的铁手铐,同时也将她衣衫尽数褪去,女儿家窈窕的身子无一丝遮掩呈现在前,胸脯雪白,腰肢柔韧,一室幽微中闪动着莹莹肤泽。 即使未被铐住,姜回雪若要逃,也已挣脱不开。 男人将自身当成枷锁,以唇舌、四肢和精实的躯干亲密地将她锁在身下。 他决心要这样做,她所忧虑的事他根本不放在眼里。 当她被乱七八糟的热火烧得神识也乱七八糟时,男人架开她的腿,徐慢且坚定地进入她体内,这刻,他脸上严的锐角在她眼中变得好模糊。 神魂被深深触动,什么都错了,又像什么都对了,如同她不该在他怀里,但两具身躯却无比合拍,他的充满和她的绞缠,连动缱绻,气息相融,她的五官完全被迷惑,忘却身所何在,听不到其他声音,里里外外仅余他这一人。 最后一波震荡,她揽紧男人的宽肩和硬颈,玉腿圈紧他的腰,泪流不止。 她攀住他,身体在欢愉中荡漾,指甲在他坚硬的肌肉上留着小小月牙印,她的贝齿亦同时在他肩头咬出两排印痕…… 到底又再一次深入彼此,控得这样深,交缠得无比彻底,若然出事,也没有回头路可走。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担心?你不是能以毒攻毒?倘是我因此再次身中奇毒,你尽可以来强上我,像那一日在石室那般。」略顿。「不用强上,我配合就是。」 两具赤裸身子在暖炕上乱过一番后,孟云峥以恰到好处的力道抱得她无法动弹,两人相贴侧卧,他从背后揽她入怀,一条腿跨在她双腿上,铁臂就横在她柔软胸房的下端,姿态极具占有意味。 他知道她并未晕厥或睡去,亦能猜出此时她悬于心头的忧虑为何。 她一心为他,他岂会不明白。 但明白归明白,还是气恨难平,恼她只想独力闯难关,身陷困境时只想到要把他撇干净,从未想过向他求援。 没错,他就是很受伤。 身为堂堂男儿汉,连个心上人都护不周全,还令她如此忧心难安,裹足不前,既是这般,那他就毫无保置趋向前去,用尽一断她退路,也断自己退路,就讨她一个不能悔。 许是他有些满不在乎的语气触发她的火气,女儿家也是有血性的,姜回雪在他怀里挣扎起来,他大发慈悲放松箝制的力道由着她转身。 她转过来面对他,秀眸瞪着,然颊面上的红晕犹然灰退,瞪起人来实在没多少气势。 「我说错了吗?有什么好担心?」孟云峥沉眉冷目。「笨蛋。」 ……笨蛋?他骂她……笨收? 她忧心忡忡,想过又想,想得心肝脾肺贤都要纠结了,他却骂人! 泥人也有三分性叫!她有默儿说他是笨蛋,果然没错。 「你才是笨蛋!你才是!」她忍不住骂回去。 孟云峥顿时感到惊奇,一是向来温柔绵软的姑娘家被他逼到口出恶言,二是被心上人骂了,他竟觉挺受用,气愤不平的心口像被热呼呼熨烫过似的,变得服贴,也舒坦许多。 莫非他亦是骨子里犯贱,被骂了才觉痛快? 不行,不能让她太好过。 他冷哼声,道:「是,我就是笨蛋,才会信你这颗混蛋说什么执子之手要与我相伴到老,说的话可真好听,你混蛋!」 「你、你……」 「我如何?」 她无话可辩,嗫嚅了几声,秀巧鼻头又变得红红的,遂收敛下巴试图藏起脸容。 很好。他又把她惹哭。 孟云峰都不知该夸自己抑或赏自个儿几拳。 「说不过就哭鼻子,这么柔弱好啃,还想学谁耍狠?」他碎碎念,念完,无奈一叹,还是再次拥她入怀,低头去寻她的唇。 【第十五章 温水煮青蛙】 连着几番折腾,泪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姜回雪是被孟大爷抱着进到小室里浴洗的。大浴桶里有他烧好的热水,一旁架上备有干净的巾子和衣物,坐在浴桶中,昏昏然靠在他胸前时,她再一次确定他孟大爷这两日一定埋伏在周遭,窥视她许久,连她这屋子的格局摆设以及她东西放哪儿,他都了如指掌。 他是把在外头办差的那一套使在她身上了。 先占得先机,熟悉地形人物,之后设局引诱,再来个瓮中捉鳖。 他还把她铐起来「拷问」,问完口供还「就地正法」了,简直恶霸上身……不,那确实是他的本色,手段狠厉,雷厉风行,要不,也担不起「天下神捕」一职,是她结结实实惹恼他,撞在他手里,才会见识到他蛮横的那一面。 浴洗过后又被送上暖炕,她迷迷糊糊睡着,不知睡了多久,她骤然睁眸。 她七手八脚挣开男人怀抱,跳下炕往自家妹子的寝房跑。 默儿还没醒,被点了昏睡穴,睡得直打猫咪呼噜,但小肚子竟然咕噜咕噜叫得可响了。饿过头会伤身的,她扭头瞪视跟进来的孟大爷,后者不痛不痒地耸耸肩,没等她发话已走了过来,抬手几下起落,立时解穴。 然后,仿佛还在松香巷大杂院里,天将亮未亮之际,灶房已炊烟袅袅。 第四十九章 姜回雪淘米煮粥,把从樵夫老爹那儿得来的腊肉,与蒜苗和青葱一块儿炒了,再配上新腌的酱菜和村民们相赠的辣香腐乳,一顿饭吃得孟大爷通体舒畅。 但默儿不太舒畅。 老实说,应是不痛快得很。 她知道自己被偷袭了,还知道遭偷袭睡着后,姓孟的那个笨蛋肯定对姊姊干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要不,姊姊脸蛋不会那么红,与她四目对上时,姊姊脸红了,与那个笨蛋对上眼时,加倍的红,而姓孟的完全就像偷腥成功的猫那样,一脸的自在得意。 可恶!不给他吃! 姜回雪实在不懂为何默儿对上孟大爷,就很干脆地退回尚未开智时的模样。 气鼓鼓的脸蛋,眼刀乱飞,甚至只要孟云峰朝哪个盘子下箸,默儿就把哪盘菜抢到自己面前,还圈起臂膀把几盘菜保护起来,不让他吃。姜回雪还不及劝说,孟云峥已淡然道—— 「所以还是让你睡着比较稳妥,要不,我都没菜吃了。」 这绝对是威胁。 意思是,再不乖乖把菜让出来,就等着被他点完穴丢回房里。 默儿漂亮眸子里尽是委屈,想了想,还是把手臂撤下,她改变策略,只要孟云峥夹哪盘莱,那一盘她就得夹比他还多,把好吃的全挑光,最后是姜回雪担心她吃得太撑,开口说话了,她才听话停箸。 结果他孟大爷当真就这么窝下来,赖着不走。 姜回雪没料到会是这样,她的屋子里多出一个大男人,隔天一早在小聚落里便都传开,她还没想好说词,惯于跟三教力流打交道的孟大爷见人说人话、见说鬼话的功力一启,那是比什么都厉害,三两下已轻易跟几户村民们聊到山里砍柴、河里抓鱼和设陷阱捕兽的活儿。 身为房东的老夫妇见到姜回雪还笑着直夸—— 「小娘子嫁的这个儿郎很好啊,又高又壮,说话得体,懂的事又多,是个能依靠的,咱听你家那口子说,你与他是相识了五、六年你才允婚的,这样好啊,知根知底的,嫁着多安心。」 所以她成了他家娘子,他则是她家相公。 她是因某天心有所感决定回一趟姆苍连峰这个出生之地看看,他则是久候妻子不归,相思太过,不惜千里赶来相迎的丈夫。 村民们见识过姜回雪神妙的治愈能力,一听到「某天心有所感」,都信得真真的,觉得她定然感应到什么,才会来到这里。 孟大爷对村民们说的话半真半假,但世道原就是这样,谎言藏在真话中,博取信任自然轻易许多。 欸,事情发展成这般,姜回雪进也不是、退也不成,她都还搞不明白跟孟云峥之间算什么事?是和好了吗?抑或他仍在恼恨她? 再有,这三、四日他与她同榻而眠,对她体内未去的毒蛊完全不忌讳,想亲近就亲近,恶霸得很,但她也是不争气,自识得对他的情欲,他一来碰她,她浑身便发软,有时他一个眼神淡淡扫来,她也能身泛潮红,心音如鼓。 迷毒。 她中了他的毒,被迷得无可救药,很惨。 他发动「奇袭」的那晚,过程太混乱,她心绪亦乱许多事未能道明,之后她将自己出身大巫白族以及白族被灭之事——告诉他,也把姜绮与她之间的牵扯解释了,最后提到背着默儿跃下鹰嘴崖壁那一日的事—— 「最后一关的炼化就在那座蛊瓮山腹中,我们一群共十五人,从那间石室被赶进山腹里,那里的毒物和蛊虫之数不是常人能想象的,四处弥漫着很难闻的气味,我没有逃过……嗯,应该是说,我以为自己没有逃过,默儿一直守着心跳与气息俱无的我,之后醒来,人就在门主的洞室里……」 孟云峥随她一访白族圣地,走在结冻的镜湖边上时,听她缓缓述说。 闻言,他沉吟几息,道:「心跳与气息俱无,之后又转醒,倒像陷入假死状态。」 姜回雪点点头。「也许吧。但那段浑沌不明的时候,我到身为白族大巫的姥姥与我说话,是姥姥的声音令我神识不至于陷得太深,而后……就是默儿的喊声,我听到默儿器叫、努力张眼……映入眼中的是身为门主的那人欲拿她以毒攻毒来补身,正在欺负她,而姜绮在一旁兴奋瞧着。」 她嗓声有些破碎,脸色微白,身畔的男人突然立定脚步,将她扳正过来面对他。 此时此际,姜回雪也管不了他是否还在恼她,脑袋瓜已顶了过去,抵在他胸膛上,轻声又道:「我并不清楚那时自个儿发生何种异变,就是一股气在体内集结,因为痛到不行,心很痛,五脏六腑都好痛,没能压抑也不想压抑,只能狂泄猛爆……我把人都震昏了,没法子多想,爬起来背着默儿就逃了,不能往底下逃,太多恶匪守在那儿,只能往上走,往上还有一线生机……」 「所以你们俩逃上峰顶,再由鹰嘴崖壁上一跃而落。」孟云峥替她作结。 「嗯……」头顶心蹭着他的心窝,点了点。 她这小小动作挺孩子气,但充满依恋,她自身也许未察觉,却已令男人心情转好般悄悄扬起嘴角。 「你醒来的那个洞室,我应是去过,它在双鹰峰上错综复杂的山径里,凿得颇深颇隐密。」回想着,他沉静道。「里边摆设异常奢华,却是一片凌乱,但犹能追踪出来一些痕迹。」 姜回雪言脸容陡扬。「你、你去过?唔……也是,当日攻下双鹰峰,剿了匪,定是要好好搜查一番,不能有漏网之鱼。」 「结果还是让幕后主使者逃掉。」孟云峥了挑眉。「从那个深凿的洞室开始追踪,一路往鹰嘴崖壁上去,可以发现前后有两组人从崖壁上跳下,你与默儿是一组,而如此看来,另一组人马亦有解答了。」 姜回雪道:「那是姜绮驮着门主一起逃了。门主当时遭毒蛊反噬,状态应该十分不好,姜绮将他带走,再召唤门人援手,要在你们上山搜查前逃走,并非难事。」 孟云峥微微颌首。「却是未知青族『魇门』有一座视为根基的蛊瓮山腹,这五、六年来他们隐密行事,竟就避在另一座双鹰峰。」实是他太过大意。 说到这儿,姜回雪禁不住内疚,咬咬唇低下头,「我以为当年双鹰峰的事已了结,不知道你一直在追踪他们……」 「若然知晓,你会把实情一五一十全告诉我吗?」 「嗯……」她深吸一气。「我会。我会把自个儿知道的、曾历经过的,全告诉你。」 「然后呢?」孟云峥淡淡问。 「然后……然后……」像被问住了,她两丸眸珠颤动,咬唇无语。 「然后你会带着默儿收拾细软,能走多远就走多远。」他干脆替她作答。「你觉得自个儿不好,觉得这样的你会害了我,所以从我身边跑掉成了唯一的选择,却从未想过问问我的想法和意愿。」 结果还是绕回老问题。 她静了好半晌,叹息般低语。「我就是怕……怕你身子要出事。」 「我的身体已然出事。」语气持续平淡。 姜回雪五官陡凝,瞠圆眸、张着囗,像要呼救又叫不出似。 第五十章 「你、你……我那个……」她甩甩头,接着竟打了自己一巴掌,重整思绪焦急问:「孟云峰,你哪里出事?五脏六腑感到疼痛吗?还是气血运行有古怪?是什么时候发觉的?你怎么现在才想到要说!」她拉他的手大步走。「跟我回去,我先用白族的『活泉灵通』助你行气,为你内观,我能找到问题出在哪儿的,我们先回去。」 孟云峥任由她拉着走,微翘嘴角听她焦灼不已地念个不停,直到两人走进雪松林海间,他突然止步,还将她倒扯拥入怀中。 姜回雪急到眸底都有水光了,望着他,她轻轻喘息,不明就里。 他倒是一脸从容,慢条斯理道:「如此想来,你将我压在石室地上以毒攻毒时,那是你的初次,嗯……自然也是我的头一遭,养了二十多年的童子功一泄千里便也罢了,却又被你灌进什么,身体从那时开始就变成这样了。」 她双腮微红,紧声问:「那、那你到底是变成怎样?」 「就这样。」飕—— 说真的,姜回雪完全来不及眨眸,她才听到他答话,风声过耳,人已在林海中最高的那一棵雪松树梢上,孟大爷牢牢稳住她,那根支撑他俩的细枝桠动也未动,仿佛立在它上头的不过是两只小黄鹦。 她知道他武艺超群,但这几乎是瞬间移动,是轻功练得再炉火纯青也赶不上的神速。 「孟大爷,你变厉害了……变得……太厉害了……这、这不可能,可是真发生了呀,怎么会……」雪松上实在太高,唯有他是依靠,她把他抱得死紧,十指揪紧他的衣,不敢置信地喃喃自语。「所以我真成『药人』,采阴补阳吗……啊!对,很有可能,采了我去补你,那也好那也好,你头一遭就那么没了,石地那么硬,那地方又那么肮脏,你肯定被弄得很不舒服,是要好好补补的……」冲击太大,完全不知道自己在碎念什么。 直到她的长发被他轻轻扯住,迫使她不得不仰起头看他,这才回过神。 孟云峥峻目深邃,静静道:「我俩的初次,我神识迷乱不清,根本不知从你身上夺走了么,我不舒服,你又何尝不痛?」 得知他「身体出事」是这么一回事,她稍稍吁出一气,但一再谈及两人的头一回,她泛红的脸蛋变得更红,抵着他摇摇头。 「开始是痛,后来嗯……适应了你在里面的感觉后,就没那么痛了。」无处可躲,说完她闭起眼,真的会害羞啊。「你没有夺走什么,是我自个儿想给你,我、我还欺负你了……」 他胸膛轻震,笑声低低泄出。 这是他「追捕」她来到此地后,在她面前露出的第一抹愉悦笑意,对他的笑感到久违,姜回雪不自觉张开双眸,定定然望着他棱角软化的面庞。 之后他微敛笑意,嘴贴在她的耳鬓,颇郑重道—— 「你欺负我,这笔帐确实得仔细算好,往后总要连本带利负回来。」 往后。他提到这两字。 姜回雪算是察觉出来了,孟大爷窝在这个小聚落不肯走,大有「温水煮青蛙」的意图在,而她就是那只被煮的青蛙。 那男人知道她内心的忧惧、踌躇和抗拒,也知道她对他的倾心和喜欢,他就拿自己当「武器」来使,试图抹去她心中一切不安,加深她对他的依恋,他要她毫无顾忌走回他身边,再难放开他。 笨蛋。 她有什么好,值得他费那么大心思? 今日一用过早饭,孟云峥就策马离开了,说是要去迎接一位女老前辈的车驾。 一个时辰后,就见两辆朴实无华却坚固精巧的马车在孟云峥带领下赶进小聚落里,姜回雪闻声出来相迎,默儿则在门后觑看,而从头一辆马车上跳下来的人竟是有「帝京玉罗刹」之称的康王妃穆开微,既见康王妃,跟在她身后下马车的不是康王爷还能是谁? 至于孟云峥所提的那位女老前辈则是独自乘坐在第二辆马车内。 能被身为「天下神捕」的孟大人如此敬重,定然是十分不得了的人物,姜回雪是明白的,唯一不明白的是,女老前辈被迎来这里做什么? 更奇怪的是,她上前拜见那位看起来似年近古稀的女老前辈,甫打了照面,话都还不及多说,她眼眶就莫名发烫,鼻中酸涩。 后来才知,女老前辈姓凤,名讳清澄,是医毒双绝手,康王妃穆开微如今拜在她门下随她习医识毒,而老人家与康王爷似乎也熟识。 这位凤清澄老前辈的身形和神气,竟与白族大巫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同样是瘦瘦的身躯、圆圆的脸庞,再寻常不过的模样,但那双眼仿佛看尽人间生死与哀乐,洞悉所有混沌和无明,可以直迫心魂。 面对女老前辈,姜回雪险些把「姥姥」两字喊出来。 孟云峥之所以迎对方来此,实是想请女老前辈对她和默儿仔细地望闻问切一番。 一行人进到屋里小厅,姜回雪连壶热茶都还没奉上,腕脉已被凤清澄按住。 许是她的状况实在太罕有,大巫血脉却被炼化成万蛊毒胆,后又靠白族的内丹吐纳功法将毒蛊抑住,一层迭上一层,都不知体内这座「战场」到底谁当家,凤清澄诊到后头,细细小眼睛直发亮,陡地抓住她的小手。 「太好了,你随我走。」 女老前辈一喷出这等话,在场的康王爷眼角直抽,心想,老人家夺了他心爱的王妃还不够,又见猎心喜欲夺别人的心头好。 康王爷一脸同情地看向孟云峥,后者的眼角也狠狠抽搐中。 「凤老前辈,她只能随我走。」孟大爷尽量令自己从容不迫,但两只巨掌已不自觉紧握成拳,下意识欲威吓谁似的。 听得这话,凤清澄哼笑两声不予理会,直接对姜回雪道—— 「你的出身我已耳闻,大巫灵通之事我虽不晓,但你体内毒与蛊的变化实是绝世希罕,青族『魇门』的万蛊毒胆之说,看来并非空穴来风,妙的是你的体质能将毒蛊炼化成真气,以短为利,这股源源不绝的真气使得好的话,能兹润自己亦能滋润别人,使得不好的话,轻易能夺人性命。你随我走,让我就近观察钻研,我可以教你如何控制住这股气。」 「师父,这……」穆开微觉得需替师兄说两句,把人家姑娘留下来给师兄才好,但她家这位师父向来一意孤行又极宠爱女儿家,才不管男人们顺不顺心,欸,当真无语。 这一边,孟云峥不禁要怀疑,为何要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他眼角抽得更厉害了。 然而,受在场所有人瞩目的姑娘家此刻却是腼腆微笑,轻和道:「多谢凤老前辈,我其实……已找到如何控制住那股气的方法,我想应该是那个方法,不会错的,只是还不断尝试中。回到姆苍连峰这儿,离白族圣地那样近,我与这个地方仍有切不断的灵通相系,我……我待在这儿挺好,就不随您走了。」 凤清澄挑眉,问:「你说的方法为何?愿闻其详。」 第五十一章 姜回雪脸上的腼腆之色更深,点点头答道:「只要想着愉快的事,让自己开心的事,即使悲伤难过也不失心神,那样就能与体内那股力量共存共生,甚至能借力使力,如同凤老前辈您说的,以短为利,滋润自己也滋润别人。」 凤清澄一道灰眉挑得更高。「所谓愉快之事、开心之事,你想的是什么?」 姜回雪忽而扬睫望向伫立在一旁的孟云峥。 她实在不是有意那么做,当她答完话时,脑中一闪,顿时意会到,孟云峥是被她「滋润」过的第一人,用了那样亲密无间的方法去滋润,而那种方法,她也仅会用在他一人身上。 脑中想着,心中悸动,自然而然朝他望去。 是孟云峥那张严峻面庞忽现古怪赭色,目光直勾勾将她锁住,她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是以行动代替解答,告诉在场之人—— 他,孟大爷,就是令她愉快开心的泉源。 「阴阳调和,欸,原来如此。」凤清澄徐徐下了结论,闭睫想了想,颔首道:「也罢,那确实也是个法子,你用着顺手就好,等用得不好了就再换一个,没什么大不了。」 欲辨无从辩,脸皮甚薄的姜回雪都想挖个地洞把自己埋了。 而孟大爷不仅眼角乱抽,两边额际的太阳穴更是鼓跳不止。 什么叫「用得不好了就再换一个」?他怎么说也是身强体壮、气血充沛得很,能让那姑娘用得不好吗! 凤清澄不理旁人想些啥儿,她挥挥手,很快地将姜回雪这一页揭过,改而搭起默儿腕脉。 令姜回雪讶异的是,默儿不喜被旁人碰触、尤其是陌生之人,但女老前辈执起她的手号脉时,默儿毫不排拒,很安静……嗯,应该说,今日有客来访,默儿头到尾当真安静得很,一双漂亮眸子却一直很认真地看着。 见凤清澄诊完默儿的脉象后,竟然探出剑指,缓缓触在默儿的眉心之上,姜回雪一颗心提得老高,一旁观看的康王爷夫妇和孟云峥亦都面露讶异。 气剑指隐隐发出,姜回雪即便不识式,这些年练气却也练得频有心得,能瞧出女老前辈使的是某种以气内观之法,那要内力极深厚的人才能办到,一时间对凤清澄的崇敬之意更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 约莫半炷香的时间,凤清澄收回剑指,拍拍默儿的头竟是……笑了。 是很单纯的愉悦笑意,不是老人家一贯的冷笑、哼笑或诡笑。 「你这孩子心术真好,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敢爱敢恨,狠起来绝不留情、绝无退路,只晓得直直往前冲,摸黑走到底,真好,真是好孩子,跟我一样好呢。」 众人无语,只有姜回雪这个「慈母」笑得安心,「凤老前辈,那我家默儿身子骨无事吧?我也曾学您那样,用别的法子内观过她的体内,好像……应是干干净净,再无毒蛊依附而生,是吗?」 凤清澄点点头算是答复了,冲着默儿又笑。「好孩子,你随我走,拜我为师,你这心性用起毒来定然别于生面又别具一格,我很期待啊。」 「师父?」穆开微惊奇唤。 凤清澄再对默儿道:「我医毒双绝,一直寻不到传人,你师姐穆开微性情刚毅,根骨奇佳,习医习武其好,所以除传授我派武艺,亦令她以医为主、毒为辅,徐徐进益,而你心术机巧,用毒必然有大成。」顿了顿。「拜我为师吧。」 一直沉静不语的大姑娘家环顾周遭几个除了无言还是无言的人,不忘对着一向关怀她的姊姊咧嘴笑开,最后她双膝跪地,朝女老前辈重重硫头再磕头。 「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三拜。」咚、咚、咚。 「默儿!」姜回雪震惊到脸色都发白了。 为何会这样?不解啊不解…… 「姊姊别生默儿的气,默儿不是要离开姊姊的……默儿想变强。那位女老前辈很厉害的,我能感觉到,而且她也是真心喜欢我,默儿拜她为师,跟在她身边学那些很厉害的东西,学成了,我就可以回来保护姊姊,不会再有谁欺负得了默儿和你。」 「在这个世上,我最喜欢的人就是姊姊了,以往都是姊姊护着默儿,但我可以变强,变得很强很强,我要保护我喜欢的人,保护姊姊。 「所以只能把姊姊暂时托给那个笨蛋了,他虽然笨到无可救药,但默儿知道,他会好好保护你,会对你好的,把姊姊交到他手里我也才能安心。 「姊姊,你等我,等我学有所成啊,到时候你如果不要那个姓孟的笨蛋,咱们就把他毒哑毒瞎,你别怕,有默儿当姊姊的靠山呢,好不好?」 默儿走了。 拜了师,随便收拾一个小包袱,真的就跟初次见面的女老前辈走掉了。 临走之前,默儿拉着她说话,说的那些话当真字字钻心,令她心暖亦心痛。 贵客们的两辆马车早已离去,自然,把默儿也带走了,晩膳若非孟大爷提点,还由他亲自下厨弄来两大碗清汤面配着酱菜,她八成就是呆坐在小厅里直到天明。 无情无绪地进了食,吃过后,她进小室里浴洗,此时换上干净寝衣,背靠着墙面屈膝坐在暖炕上,心绪沉淀过后,脑子似清明许多。 孟云峰察看各房门窗,最后将屋门关起上闩,熄了小厅的灯火回到寝房。 房中温暖,但他沐洗过的头发犹在滴水,菱回雪见状从炕头的柜箱取出净布,道,「过来好吗?头发要擦干了才好。」自默儿离开后她就没说话,此时开口,声音有些轻哑。 云峰沉静走近,背对她在炕上落坐,明暖烛火轻晃,将他与她的影子淡投在墙面,她跪在他身后,用净布揉着他带湿气的微卷发尾。 她又不再言语了,但安静做着事,好半晌过去,孟云峰终是忍不住—— 「你生我的气,觉得我请凤老前辈过来这一趟是多此一举,不仅多此一,还令默儿随对方离开,根本得不偿失,是吗?」他嗓音也略瘠哑。 揉拭他头发的小手陡然一顿。 姜回雪先是急急摇头,随即想到他背对她是看不到的,这才连忙开口。「没有啊!我没生你气,我怎可能为这件事跟你生气?」回想默儿走掉后,她自个儿的状态,那模样唔……好像……似乎是在摆脸色给他看。 欸,所以他才误以为她在气恨他。 难以用言语一下子解释清楚,她干脆一把将他抱住。 两条藕臂从他腰后探到前头,小手在他结实的腰腹上交握,她柔软身子贴靠着他的宽背,轻轻吐息—— 「你请那位医毒双绝的凤老前辈来此为我和默儿诊察,我知道你是想我将心安下,凤老前辈见多识广,又有那般绝妙本事,是可以助我解惑的,有幸能与她一见,我很感激啊。」脸在他坚硬却温暖的背上蹭了蹭—— 「……我感激她,也很感激你……默儿开智之后,我还想着该教她什么才好、又该如何去教,却忽略她有自个儿的想法和心思,能被凤老前辈带在身边教导,既有这样的机缘,我该替她欢喜才是,只是……」 「只是默儿乍然离去,你尚不能适应。」他静静地替她把话说完。被软绵的姑娘从身后抱住,背心被亲密贴熨的感觉确实受用,让他紧绷的肌理渐渐放松。 第五十二章 靠在他背上的脑袋瓜又蹭了蹭,语气难掩怅惘,「那年她被带进『魇门』时才六、七岁,之后被赶进那座蛊瓮山腹,她是我们十五人中年纪最小的,后来那群人也仅余下我跟她……我们一直相依为命着,没想过会有分离的时候,还这般措手不及……」 房中变得寂静,屋外落雪声响忽然清晰可闻,片刻过去,姜回雪才感觉男人背心隐隐震动,低沉声音随之逸出—— 「如此看来,想要盖过默儿在你心中的地位,怕是不能够了。」 任凭他语气再沉再稳,这话说得……哪里不哀怨! 姜回雪一回过神立即拉他臂膀,他倒也配合,顺着她拉扯的力道蹭掉鞋子上炕。 面对着面,他盘坐,她跪坐,炕烧得很暖,两人颊面都晕红晕红的。 姜回雪道:「你跟默儿是不同的感情,在我心里,我对你的感情与对她的感情,那是不一样的感情。」发现自己像在绕口令,她表情小苦恼,咬咬唇又道:「默儿是挚亲之人,而孟大爷是……是我此生挚爱,是独一无二的,你适才问我,是不是生你的气,我才觉得,你还在生我的气。」 听到她的表白,此生挚爱,独一无二,孟云峥肤底的热潮当真波涛汹涌,耳根发烫,胸中欢腾跳动,但又听她后面所说,表情不微愣。 「那你认为,我还在生气你什么?」他问。 她想了会儿才一句句徐慢回答,「孟云峥,我没有骗你,不是欺骗你的感情。那时候在大杂院旧家我对你说,说孟大爷铁树开花,我想占为己有,好好独赏,还说愿嫁你为妻,为你生儿育女,还说……说要执子之手,跟你相伴到老……都是真心的,是我心里最最渴望的,我没骗你。」 她双臂打直撑在太腿上,两手握成粉拳,眉眸间显得认真却也紧张,像是虔诚来到他面前认错,努力解释,又怕他不肯接受。 「我想做那些事,跟你一起,在那当下却以为那样的美梦不可能实现,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我想为你生儿育女,陪在你身边一辈子……你不要再生我的气可?我、我才不是什么……欺骗感情的混蛋,你再那样说我,我也要生气的。」 越听,孟云峥浓眉挑得越高。 姑娘家跪坐在那儿可怜兮兮地解释,说到最后话锋一转,竟语带要挟了?这温柔性情下的脾气渐长,秀气模样更了几笔生动颜色,简直可爱到令人心痒难耐,口中生津不止啊。 他按捺着,故意装岀一副睥睨姿态,慢声道:「如果你想洗刷『欺骗感情的混蛋』此一恶名,在我这儿仅有一条路可行,你奴好想明白,斟酌清楚。」 姜回雪哪里不知道他的意思。 想洗刷「恶名」,唯有把对他所承诺过的事一一办到。 她红着脸,鼻中酸酸的,与他孟大爷纠缠牵绊到如今,身心交付,神魂相予,她如何再舍他?如何还能从他身边走开? 在男人那一双深目的注视,她鹅蛋脸整个涨红,却是微扬秀颚,脆声清嚷,「我想明白,也斟酌清楚了。」 两臂盘胸的孟云峥眉峰一动。「所以?」 她突然跪起朝他拜,额头都贴炕上了,一鼓作气继续嚷,「所以孟大爷要是不嫌弃,请与我结为连理,娶我为妻。我、我总归是非君不嫁,一辈子只认你。」 她嚷完,房中再陷静寂,窗外的落雪声更清晰。 唔……眼下什么情况?她忐忑不安,悄悄抬起眼睛往上偷觑,恰见孟大爷峻酷的脸就悬在正上方,沉眉眯目,不怎么痛快似的。 「你拜我作甚?」他冷淡问。 她稍稍直起腰,一手挠颊。「……呃?这不是在求你嘛……」她认真点头,「我在跟孟大爷求亲啊。」 他脸更黑。「求亲你拜我干什么?就没别的法子吗?」 姜回雪脑中一闪,再见眼前男人已把盘在胸前的手臂以略夸张的动作放,空出整片胸膛,这会儿,她再蠢也晓得该怎么干。 她扑进他怀里,他则顺势往后一躺,让她把他扑倒。 姜回雪捧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对准他的唇,低头就是重重一记啄吻。 亲完抬头,发现他目光深深,她低头再亲一记又一记,亲到第五下时,他反动了,张唇含住她的小嘴,一只大掌还插入她丰厚秀发里,压在她后脑杓上。 唇舌相亲了一阵,轻喘分开,姜回雪抚着他的颊,眸光柔如春水。「……孟云峥,对不起,让你一直等着,是我不好……」 他箍住她的腰身,低幽一叹。「终于肯乖了,很好。」 他忽来个翻身将她困在底下,鼻尖在她嫩肤上挲摩挪动,再次轻哑低语—— 「回雪,你的求亲我允了,这一次你插翅也难飞。」 摇头,摇乱一头柔丝。「没的,没要飞啊,我、我就守着你这棵开花的铁树。」眸中闪动泪光。「就像你那日说的,一起生一起死。」 是任性,但管不了那么多,若她这具异变再异变的身子最终真要害了他,上穷碧落下黄泉,她跟着他就是。 孟云峰将脸贴着她的,气息变得粗嘎,显示出内心的激动。 「好……好……」他亲她发,两人耳鬓厮着,他在她耳畔又道:「我知道白族圣地的灵气能与你相通,你熟悉这儿的一切,但还是得先随我回帝京去,我得带你拜见恩师,将咱俩的婚事禀明,然后还有大杂院那些左邻右舍,你与默儿不告而别,得带你回去让他们瞧瞧,方能安他们的心。」」 他音量仍低低的,但姜回雪能听出他语气中掩不住的欢快,那让她一颗心也随之飞扬起来。「好……」她轻应一声。 他再道:「婚后,你若想回来这里,那就回来,我若来西边办差,就能过来瞧瞧你。」 泪水溢岀眸眶,姜回雪吸吸鼻子,再次捧住他的睑,忍住哽咽道:「孟大爷,你在哪里我都跟着,你来西边,咱们就在这里落脚,你若往东海办差,我跟你住东海去,你南北奔波,我就随你一起跑,我……我尽管不确定自个儿成了什么,但我能尽心力去守护你……我想在你身边啊,好不好……」 他朝她咧嘴笑开,白牙闪亮,那黝黑目瞳仿佛也闪岀水光。 「孟大爷,好不好?」她紧声再问。 「好。」再好不过的好。他低头细细吻她,手探进她衣里贴近再贴近,抚着这一身属于他的柔水暖玉,听着她不由自主的痴迷吟哦,情与欲交迭蔓延,心中是满满的温暖甘甜。 漂泊多年的心终有归岸,他想,他是比身为前任「天下神捕」的恩师幸运许多,在而立之年来到前便已寻到能托付终身的可爱之人。 这一个寒冷雪夜,房中暖炕上柔情铁德,心上人引发出来的极度欢快让女子体内的气再次大兴,无形之气如活泉喷通,一波波往外漫流。 气就是暖阳,就是清水,就是生机。 于是深雪下的冻士融化,被埋在土里那些能活与不能活的玩意儿全都活起,在这样一个能冻掉人鼻子的大雪夜里,屋外周围,那些被无形之气浇灌过的地,雪尽融,冒出的青草离离复离离…… 番外篇 【番外篇:默儿的醒来】 姊姊……姊姊…… 姊姊跟牛妞家胖胖的阿娘走在前头,微弯着腰在草坡上寻找白果、捡栗子,有时还跟其他人说说笑笑,大伙儿都上山来「拾宝」,她喜欢跟姊姊出来游晃,喜欢满山坡乱跑。 生妞故意跑来拍她的肩膀一下,冲她挤眉弄眼,那表情像在告证她,她被抓到了,换她当「鬼」 牛妞笑着跑开,她笑着追上去在栗树林子里玩闹起来。 终于,她拍到牛妞的背了,换她跑给牛妞追,她脚程很快的,可以跑很远,她不会再被牛妞拍到,但那些人乍然现身。 是坏人!很坏很坏! 喉咙被掐住叫不岀来,随即有东西覆上她的口鼻,刺鼻气味钻进,眼前景物一下子糊掉,她眼皮沉重,身子瘫软。 她被坏人迷昏掳走,把她带回好可怕的地方。 ……怎么办?怎么办? 要藏起来,把自己深深藏好,不看不听不出声。 大坏人来了,她闻到他的气味,那人身上总有一股太过浓郁的香味,但掩在香味后头的是一丝丝腥臭,比蛇鼠毒蝎更臭,更令她作呕,她……她好害怕。 缩起来缩起来,缩成小小一球,变小了,不见了,大坏人就找不到她。 姊姊……呜呜……姊姊…… 她以为自己躲得很好,不看不听不出声,谁也找不到她,谁也害不到她,但是……她听到姊姊的声音了。 姊姊就在她身边啊! 姊姊也被坏人们抓来了吗? 呜呜呜…… 不、不——不能出声音,会被坏人听到,不能出声。 但是姊姊跟大坏人说,说她不逃了,会乖乖的,还求大坏人网开一面,放默儿走,不可以不可以,她知道坏人会对姊姊做出什么,她看过很多女孩儿家被那样欺负,衣裙都被撕裂,连贴身的衣裤都保不住,赤条条的,全身上下只能用自个的长发勉强遮掩,可是大坏人也爱玩女孩儿家的头发,当她们哭泣又或者认命般咬牙忍受时,他会揪着她们的长发拖行,哭声越凄厉,挣扎得越厉害,会让大坏人越发高兴,他喜欢欺负人,他也欺负她,很痛很痛。 姊姊不可以留下来,不可以乖,要逃啊! 对!快逃!快逃—— 不可以再躲藏了,姊姊好需要她,她要回去姊姊身边,跟姊姊一起逃掉。 她想明白的,都是因为她,姊姊才会乖乖回来,在姊姊心中,默儿是很重要很重要的,姊姊不会让她孤孤单单,她也绝不让姊姊独留在这里。 一起逃啊! 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 她没想到,竟又一次听到那样的叫声,很痛很苦、很悲伤很愤怒,是姊姊在喊痛。 她曾听过的,在她被大坏人抓去欺负的时候,姊姊就那样叫过,而这次……这一次叫声更响,力量巨大,仿佛所有的痛都借由这股力喷泄出来。 轰隆隆—— 轰隆隆—— 天灵被逼来的无形气劲击中,有什么强行灌进体内,将她挤压再挤压,直至极限。 耳鼓剧震,气血奔腾,她浑身栗颤。 什么时候张开眼睛,她无心留意,只知道要去姊姊身边,结果还没爬起来,她在犹如天崩地裂的震动中,看到某个笨蛋拔掉身上的毒暗器飞窜过来,捞起她又扑向姊姊…… 她似乎有片刻昏厥,但再次睁开眼时,周遭一片寂静,什么声音也没有,除了……心跳声。笨蛋的跳声,还有姊姊的心跳声。 被压到快喘不过气,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爬出那道人肉屏障,清掉压在笨蛋背上的落石和土块,推他躺平,把姊姊解救出来。 不知因何,头顶心麻麻的,她思绪变得好清明,记起过去许许多多的事…… 在「魇门」行尸走肉般活着,那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表情,那一个个像提线木偶的女孩儿家……被赶进蛊翁山腹时的惊恐,守在动也不动的姊姊身边时,那无边无际的慌惧,还有伏在姊姊背上往鹰嘴崖壁奔逃的那一段山路,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然后是在沙奇大娘那个小山村里的日子,再然后,是松香巷大杂院里的数年岁月和那里的人儿…… 姊姊说,她们遇到很多好人,有很多恩人,知恩要懂得回报,要真诚对待那些人,她是知道的,那些恩人中,姊姊最想真诚对待的就是眼前这个笨蛋。 姊姊喜爱他。 可是,他……他快不行了吗?为什么突然摸不到心跳? 她手在发抖,头皮发麻,额面渗岀冷汗,直到指腹感觉到他的鼻息,紧绷的背脊才稍稍松弛下来。 笨蛋不可以死,若他死掉,姊姊会难过痛苦,她无法忍受。 「听好了,你若死棹,我立刻劝姊姊嫁人,拿自己做要挟都在所不惜,非把姊姊嫁岀去不可!」无计可施了,她只好揪住笨蛋厚厚的耳朵肉狠声撂话。 她在静寂中坐了好一会儿,眼神缓慢挪移,觑见被小土块撞住半截的刀剑。 原本有些茫茫然,思绪是清晣的,却不晓得接下来该怎么做,但是当那把刀剑映入眸中,她忽然明白过来。 只有她醒着。 众人皆倒,唯她独醒,所有的好人与坏人都动不了,只有她能站起来。 所以,她能做很多事。 她不要好人死掉,但她也明白了,这世上的事不是去希望,它就能实现。 但她希望坏人没命,她要他们没命,眼下看来多么简单,只有她能办到。 起身,她从小土块中拔出那把对她而言有些沉的刀剑。 拖着那把利器行走,刀剑的尖锐之处磨过石地发出刺耳声响,拖出一条痕迹。 她觉得那刺耳声响真好听,仿佛为她鼓舞,邀她共鸣,于是脚步不由自主放得慢慢的,宛若轻舞,她慢慢走倒在不远处的那些人。 不是害怕,绝对不是。 此际,她静静品尝内心的滋味,竟是兴奋渐生,有种说不出的愉悦如花朵绽放,而放慢一切是为了拉长这般享受的感觉。 好似嗅到血腥气味,不臭,一点都不,甚至有点儿甜,腥甜腥甜的,她想她还满爱的。她会好好去杀,尤其是那个大坏人,还有那个对姊姊很不好很不好的女人,他们都必须没命。 要慢慢杀才好。 所以先仔细捆绑起来,挑断其手筋脚筋,匀出一些时间让她先去杀其他人。 割断喉咙,一个一个,等她杀完那些门众,那两人也许就苏醒了。 呵呵,醒来才好,醒来,让她慢慢往他们身上如法炮制,那绝对会让乐趣倍增,那样才好,那样多好啊。 她会让他们都没命,谁也……别想逃…… 注:欲知「帝京玉罗刹」穆开微是如何与药罐子王爷傅瑾煕牵起一段「相爱相杀」的情缘,请看《王妃带刀入洞房》。 后记 【后记 那子乱乱谈 雷恩那】 大家好,我是雷恩那。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哈啰,读者朋友们大家好啊!(用力挥挥手) 上一本《王妃带刀入洞房》完稿后,我一直告诉自己,接下来我要写一个很温柔可亲的女主角,要写一个很柔软温馨的故事,就如同「江南春雨杏花」那样的fu,结果……想归想,下笔去写后,故事完全走偏。xddd 女主角姜回雪是温柔可亲的没错,但她有好多让人头很大的问题啊。 在作者本人眼中,女主鱼是「未开化」但已「稍稍被启蒙」的大巫血脉,注定要孤独地在她的道上摸索,但那子相信,她不仅有主角光环,还有一爆再爆的威能,一条道摸黑走到底,终有一日能重振荣光。哈哈哈。 至于本书男主角孟云峥,在上一本《王妃带刀入洞房》中已出现过,有看过微微和她家王爷的故事的读者朋友们,对这位「外表」十足正义凛然、不怒而威的「天下神捕」应该就不陌生啰。 外表……哈哈哈,角色其实有好几种面相,开始写起孟大爷和回雪儿的情事,把孟大爷的内心刨深了些,就突然顿悟—— 厚?他大爷的,原来姓孟的本质就是一棵铁树嘛! 如果孟大爷对感情认知的驽钝惹到众位大德不爽,还请见谅,那是他的本性啊,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都是没办法的。 这是来到新月的第二本作品,与社内的资深编辑们也都渐渐生出默契。 其实每次换新的工作环境和合作的对象,那子的小心肝都会纠结再纠结,要担心的事不少,但最最担心的就是写作风格遭限制,又或者笔下的故事情节太「跳痛」,深怕出版社没办法接受。 那子很开心,因为担心了一堆的事,都没有发生,我还是活蹦乱跳的……呃,俺是说,我还是我,走在我要走的道上,初心未变,原汁原味,能够这样痛快往前行,继续跟读者朋友们「交陪」,觉得很幸福。 写这篇后记时,时序已进到秋天,是我最喜欢的季节,阿然后……虽然能尽情写作觉得幸福,如果可以尽情奔出去玩,投入如金秋阳的怀抱中,我一定会觉得更幸福啊!xddd 再有,写这篇后记时,是在金庸大师过世后的几天,我发现自己其实想在「雷恩那」的粉丝页上写些什么,但写不出来一些什么,因为想说的话太多太多,也非常凌乱,所以就干脆什么都不写了,而沉淀几日之后,比较能厘清思绪。 看那子小说多年的读者朋友们一定不难看出,大师的作品对我的创作影响极深,记得某一年人在国外,在大型书店中游逛,乍然见到整套金庸作品的翻译本摊在展示平台上,不是竖立的,是一迭又一迭摊平摆放,可见有多受外国书店重视,我站在那个平台前竟然就哭了。 如果有人问我,某日将被丢到孤岛过生活,但仅能带一本书,要带哪一本? 我的答案是——「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这一本。 不要跟我说那是一套,那明明就是一大本被拆开出书。(本人任性中)xddd,很荣幸曾跟大师共同存在在这一颗地球上,曾与他隔空赏过一样的月光,曾被一样的阳光照拂。 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表白了,好害羞,哈哈哈。 最后,那子也觉得很荣幸,写作这一条道上,有众位读者大德们一路的相伴,很谢谢你们一直拉着我、追着我、推着我,让我一直前行。 人生得意须尽欢,咱们干杯! 【全书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