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花秀色可餐 卷一》 v第一章 【正文开始】 三月春浅,正是乍暖还寒。 颜青画早上起来,发现今日里竟有薄雨,淅淅沥沥浸湿了门前的鹅卵石小路。 她洗漱完毕,披上还没收起来的藕荷色比甲,对着水盆里的清水束发。 这年月家家户户都穷得很,没得铜镜用,只得这样将就一二。 她简单在头上挽了个圆髻,用一柄还算雕琢精细的梅花木簪挽住长发,便取出一盒与这灰暗土屋十分不相称的青花小瓷盒,旋开用手指轻轻在里面点了一下。 一点点朱红的胭脂染红指尖,给昏暗的屋里带来一抹难得的亮色。 颜青画低下头,仔细在水盆里看自己的脸。 她其实长得很漂亮,黛眉弯弯,杏眼微双,高深的鼻梁之下是朱红的朱唇,如果不细看,怎么也是个万里挑一的窈窕佳人。 只可惜水波荡漾里一道指宽的疤痕缀在眉心,生生破了一张好皮相。 她面无表情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用胭脂盖住疤痕,这才松了口气。 再抬头时,她又是那个平和的女先生了。 她把胭脂仔细收好,这才动身去小厨房里准备早膳。 说是早膳,其实家里也没什么好吃的东西。去年村里饥荒,给不了她足数束修,她实在没办法去县里当了母亲早年的陪嫁手钏,才勉强让撑过又一年。 黄土葺的小厨房低矮空旷,米缸成了水缸,只在灶台下的小瓮里存了些玉米高粱小米等粗粮,眼看这刚开春的时候,瓮里的就连这点粮食也所剩无几,颗粒分明。 颜青画叹了口气,总归家里就她一个人,好歹吃些野菜芋头也能果腹。 她不太舍得现在就把小米吃了,便冒着雨去外面菜地里掐了两大把青菜,回来洗洗就着前一晚剩下的渣粥煮菜汤。 说是渣粥,里面也就有点玉米渣的味道,汤水清亮得仿佛能照人,实在不像是能吃饱的样子。 灶膛里的火很快就升起来,驱散了屋里的寒意。 颜青画呆呆看着膛火,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再去小杏山上一趟,好歹弄些土山芋和小南瓜,味道确实不好吃,但不会饿肚子。 等吃完没滋没味又不抗饿的菜粥,颜青画瞧外面已经停了雨,便去后院小菜地里拾掇作物。 因为菜种不好买,所以小菜地里的菜种类不多,除了最好养活的小白菜和小葱,剩下也就是黄瓜、空心菜、胡萝卜和茄子。她以前还种过芋头和玉米,不过这些不好侍弄,便放弃了。 她一个人,实在没那么多力气。 等地里忙完,金乌也从云朵里露出头,隐隐散出春日里的暖意。 颜青画回屋把自己收拾干净,取了珍藏在衣柜里的三字经,带上油纸伞出了门。 她家在杏花村最靠小杏山边缘,左邻右舍都离得很远,一路走来村子里静悄悄的,仿佛空城一般。 路上总能碰到废弃的屋舍,连年干旱和战争耗尽了这个村子的命,原本百余户的人口骤减,到了如今天盛十三年,已只剩二十一户人家了。 村中男人们许多都被征兵离家,一年一岁,再也没能回来。 如今村子里也就剩些老弱妇孺,加上颜青画这个女户,也不过五十八人。 好不容易行至村中央的大榕树旁,她才觉得重又活了过来。 几个瘦骨嶙峋的娃娃坐大榕树下,正乖乖等待他们的「先生」来讲课。 颜青画快走几步,她细微地扬了扬嘴角,让自己瞧起来和蔼一些。 「早晨好。」她笑着说。 一阵带着泥土潮气的风儿吹过,送来她圆润清亮的声音。 她天生一把好嗓子,幼时父亲教她读书,每每听她背诵经文总要笑着赞她:「画儿实在适合做教书先生,听这音儿都不好意思不去读书。」 几个小萝卜头从石凳上蹦下来,规规矩矩给她行礼:「先生早。」 颜青画挥手叫他们坐下,自己则把一块颜色青黑的石板架在早就准备在那的石头底座上,从旁边的罐子里用木条沾了些生灰。 村子里条件艰苦,要不是老村长眼光卓绝,孩子们连字怕都没得认识。 颜青画没有翻开那本珍贵的三字经,而是把它摆在石凳上,叫孩子们都能看见那本书。 她捏着木棍,开始在石板上写字。 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 石板很小,也不过就写这几个字便满了,她写完回望学生们,一个字一个字教他们读。 村里的孩童一共就这八个了,五男三女,一个个高矮不一,却都瘦的可怜。 天不慈,最难熬的便是孩子。 坐在最前面的是个女娃娃,她年纪最小,却是最聪明的一个。 颜青画刚读完两遍,她就跟着磕磕绊绊背诵了下来。 「红丫真聪明,背的很好。」颜青画笑着夸她。 红丫羞赧地低下了头,穿着草鞋的小脚在石凳上搓了两下,没吭一声。 坐她旁边的高个男娃是村长的孙子,浓眉大眼很是开朗,闻言就去推红丫:「先生夸你呢。」 红丫这才细声细语道:「谢谢先生。」 颜青画又瞧了瞧他:「平子是哥哥,更要好好读书。」 王三平用力点点头,大声答:「知道了先生。」 颜青画心里叹了口气。 即便是好好读书,又有什么出路? 她自己很迷茫,不知道为何村长叫她给村里的孩子们教书,她没有其他营生,只当村长可怜她无依无靠,给她一条活路。 然而教到现在,她却越发喜欢上这一份差事来。 老村长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了,若不是村子里青壮都不在,他也不能这么大岁数还在任上。 他这会儿正跟其他村民下地回来,路过榕树便远远望了一眼,很是欣慰地点了点头。 跟在他身后的男男女女一共三十来人,女人居多,男人大多腿脚不太方便,一看便是当时征兵被刷下来的。 有个三十来岁的大嫂见了这景儿,不由笑道:「还是老村长心慈,不仅能有人帮着管娃娃们,还能叫颜丫头有口饭吃。」 这年月能生活便很不易,天灾不断,朝廷不仁,老百姓连饭都吃不饱,还说什么读书识字出人头地? 只老村长当年坚持,村民们又确实喜欢这小姑娘,才成事。 他听了那大嫂的话,黝黑的脸上满满都是愁容:「娃娃们本就吃不饱饭,再没个念想,还怎么长大。」 v第二章 他这一句话实在有些深刻,许多村民都没怎么听懂,少数听懂了的都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沉默以对。 村里人口少地多,按理说怎么也不会落到这个田地。只连年大旱,地里打的那些粮食都交了税,落到他们自己身上就只能对付过日子,不要说存下什么银钱,就连家底都要搭进去了。 老村长一看这样不行,便把全村人都叫到一处,想统一处理田口。 按地的肥度来区分,上等水田都种水稻,下等田地就多种些玉米高粱,如果交了税还能有余,便按人头平分,总能叫全村人都挨过去。 颜青画家里就剩下她一个,还是个十几岁的女娃娃,那细细瘦瘦的样子仿佛风都能吹跑,念在她父兄当年无偿给村里人教书帮忙,村民们也都不想去难为她一个孤女,这才有了如今这份「先生」差事来。 只那份束修,便是村人们都愿意匀给她,她也实在不好意思多要。 村民们待会儿还要去山上挖野菜,正想回家喝口水再集合,却不料村口突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 一队声势浩大的人马由远及近,村路上扬起的尘土仿佛是地上冒的烟,迷了人的眼。 老村长脸色一变,眉心的沟壑更深,他低声迅速吩咐:「不好,是山匪来了,赶紧带着娃娃躲进家中。」 只这一句话的功夫已经来不及了,村民们还愣在原地没动,那一堆人高马大的队伍便到了跟前。 矮脚马上骑着十来个精壮汉子,各个都气势磅礴,为首的那个留着络腮胡子,一双漆黑眼眸炯炯有神,一看便不是等闲之辈。 老村长心里一凛,手上的镰刀都要捏不住,险些掉到地上。 他们杏花村位于梧桐镇,镇西北处有一条连绵山脉,名为雁荡山。 这些年朝廷酷吏压榨百姓,灾祸不断,好多人为了不被强征充当大头兵,便落草为寇成了山匪。 雁荡山上也有一支山匪,是梧桐镇里的常客。 那些地主和贪官们都被他们洗劫过,百姓们虽然心里害怕,实在也觉得痛快。 只雁荡山离这里并不近,杏花村也不是去镇上的必经之路,这是老村长头一次碰到他们。 他深吸两口气,正想上前问问匪首有何要事,就听马背上的高大男子沉声道:「这小娘子忒是美。」 老村长狠狠一哆嗦,顺着他目光看去,正好看到榕树旁笑着给娃娃们读书的少女。 一阵暖风拂过,还能听到她字正腔圆的清润嗓音:「谁要背得最好学得最快,先生就把这本书借给谁回去看几天,好不好?」 榕树那离村口不远不近,只颜青画聚精会神,完全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老村长紧紧捏着镰刀,凑上去刚要说话,却被匪首挥手制止了话音。 那匪首牵着马,不紧不慢踱步到榕树前,低头瞧着她。 颜青画这才发现有外人来,刚一抬头,一下子撞进那双璨若星河的眼眸。 她微微一愣:「你……」 匪首翻身下马,欺身向前,死死盯着颜青画。 二十年来,头一次见到这么合心意的姑娘。 她也说不上是什么天仙,只眉心那一点朱砂仿佛天灯,一下子就钻进他心里头去。 弄得他心里怪痒痒的,一股莫名的邪火窜上心头。 他咧嘴冲颜青画笑笑,一脸络腮胡看着十分渗人,回头大手一挥:「兄弟们,这妞儿老子看上了,给老子绑回去当压寨夫人。」 这话一说出口,就连村口骨瘦如柴的老黄狗都没敢叫出声。 跟在他身后的傻大个一下就愣在那里,结结巴巴问:「大、大当家,你……说真的?」 匪首冲他凶狠一瞪:「怎么,老子抢个女人还要你答应?」 傻大个一下子就慌了,他们雁荡山匪平日里劫富济贫,可从来没祸害过平民百姓,这强抢民女的戏码实在也是没发生过的。 「可、可是大当家,咱们没办过……怎么抢啊?」 匪首一愣。 确实……没干过这种事,他也就是在小美人面前逞能,叫兄弟这么一戳破,顿时有点尴尬。 颜青画静静站在那,不知道为什么竟觉得有些好笑。 她都觉得自己有点奇怪,怎么心里头一丁点都不害怕,看着这人亮晶晶的眼眸,没由来觉得他不是个坏人。 就在这万籁俱寂时,老村长领着村民们赶到了跟前。 他们手里抄着刚才下地用的家伙事儿,脸上紧紧绷着,仿佛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 老村长狠狠皱着眉头,沉声道:「我们杏花村也不是没人,不能让你们随便就把娃娃抢了去,还有没有王法了!」 匪首一听,竟笑出声来:「老人家,您跟我说王法?」 「这世道早没王法了!有王法谁去做土匪。」 老村长一愣,实在不知道要怎么接话。 倒是匪首也不跟他纠结这个,回头看了一眼依旧安安静静站在那里的小美人,心里头实在是有些热切的。 幼时算命先生说他弱冠之前的命波折坎坷,二十岁若是遇到命里的贵人必定飞黄腾达,哪怕不是功成名就,最起码衣食无忧,命途坦荡。 今日,偏巧就是他弱冠之日。 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从来没干过强抢民女这样缺德事的匪首,也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 「你放心,我们雁荡山可比你们这村里有粮口,定不会亏待大妹子。」 大妹子…… 颜青画眼角一抽,挑眉扫了他一眼。 匪首还毫无所觉,一门心思跟老村长套近乎:「老人家,您看我这仪表堂堂的,年纪轻轻打下那么大的家业,家中无父无母无妻无妾,大妹子嫁给我就是去享福的,怕个什么哩。」 能不怕吗?你们可是土匪啊! 老村长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心里,要是叫他就这么把颜青画掳走,他实在对不起她早亡的父兄。 他身后的方婶娘是个泼辣人,见老村长被气得脸都紫了,顿时就来了气:「别跟我们这扯淡了,老婆子把话搁这,俺们杏花村五十八口人,人人都能立在前头,不会叫你把颜丫头抢了去的。」 匪首一听,又笑了。 他就喜欢这样的爽快人。 他身后的傻大个使劲扯他胳膊:「大当家,咱们走吧,今日里还有事呢。」 匪首回头瞪他:「啥事能比我娶媳妇重要?」 v第三章 这强抢民女抢的实在有些怪异,抢人的客客气气讨价还价,被抢的冷静自持毫无畏惧,实在像场荒诞的闹剧。 颜青画站在匪首身后,看着群情激昂的村人们,心中流过一股暖意。 她突然出声道:「我瞧你们马背上带了粮食。」 清润的嗓儿挠的匪首心里麻痒一片,匪首顿时有些说不出话,还是傻大个推了他一把,才回过神来。 「是,刚从刘富户家抢来的粮食。」 刘富户是隔壁村的土地主,整个刘家村的村民都是他们家佃农,他们家那缺德事三天三夜都讲不完,这会儿老村长一听是抢的刘富户的,莫名有些快意。 难怪他们这一回绕路来杏花村,确实是有事路过。 颜青画也知道刘富户家的事,她定定看着耳根子红透了的匪首,又看了看身后瘦骨嶙峋的娃娃们,手里紧紧抱着父亲留给她的那本书。 「你留下两袋粮食,我就跟你走。」她轻声开口。 原本站在匪首身后的傻大个正想劝他赶紧走,听了颜青画的音儿吃惊地看了她一眼,嘴里更是结巴:「你、你、你……脑子,脑子是不是不好。」 匪首转过身来,低头去瞧她。 小美人比他矮了一个头,细瘦的腰不盈一握,实在是细细弱弱的一个小娘子。 她脖颈纤细,勾着动人的弧度,最后藏进藕荷色比甲的小立领里。 他又笑了。 真是越瞧越喜欢。 「我们山上都是打打杀杀的土匪,你不害怕?」 颜青画抬头在他脸上扫了一眼,浓密的睫毛忽闪两下,又垂了下去。 「怕什么?还能杀了我吗?」她轻轻慢慢开口,仿佛真的不害怕。 只她紧紧攥着的拳头有些细微的颤抖,叫匪首看到眼睛里去。 老村长站在那急得不行,紧张地喊:「傻丫头,你可不能做傻事,那山上都是没媳妇的壮汉子。」 颜青画到底幼年没了娘,许多事都不懂,老村长不好明说,能讲到这份上已经是极限了。 他一双沧桑的眼蓄满了泪,听到颜青画问粮食,他就知道她想做什么了。 这小姑娘,从来都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这些年她吃了村里那么多粮食,总想着使劲还回来,可也不能拿自己的命去还呀! 「咱们不缺这两袋粮食,不去!」 方婶娘也急得:「不行,你不能去,老婆子第一个不答应。」 这年月漂亮姑娘一旦被抢走,遭遇什么不言而喻,去岁他们是收成不好,也不能叫姑娘家家卖了自己换口吃食。 这谁能咽的下去? 颜青画眼睛一热,险些流出泪来。 她轻轻摇了摇头:「我如今这年岁,便是不嫁人,也没什么好下场。」 她是七月初一的生辰,再过几月便十九了。 若是二十还未成亲,下回军吏再来村里征兵征不到男儿郎,说不定会把她强行带走。 老村长喉咙里发出一片哽咽声,听着仿佛杜鹃泣血,实在悲凉至极。 「傻丫头。」他哑着嗓子说。 颜青画又去看匪首:「你真要娶我为妻?」 匪首似乎还没明白过来,傻愣愣点了点头。 颜青画含着泪笑了:「那你答应我,这辈子只能娶我,留下两袋粮食做聘礼,我就同你走。」 她家中实在是没有多余的粮食了,不拼一把给自己博个出路,到头来不还是死? 若是她赌输了,只能怪自己眼瞎,没分清好坏而已。 匪首还定定看着她,不言不语。 倒是他身后的傻大个急了,使劲拍他肩膀:「大当家!大、大嫂答应了!!」 大嫂? 颜青画刚酝酿出些离别愁绪,就被他这一声洪亮的大嫂惊住了。 匪首也仿佛被惊醒,咧嘴冲她一笑:「阿凯,去抗两袋最沉的高粱米,给你嫂子做聘礼。」 傻大个乐得跟什么似得,急匆匆跑到村路上,比手画脚跟等在路边的山匪们说了些话,惹得那边人怪叫着起哄。 「哎呦呦!」 颜青画这么冷清一个人,也不知道为何红了脸。 匪首乐呵呵看着她,那几乎要遮住整张脸的大胡子看着也不那么吓人了,竟有些傻愣愣的和善。 老村长重重叹了口气。 「你这傻丫头啊,村里不差那点粮食。」 颜青画郑重对他鞠了一躬,又向村里每一个帮助过自己的人行礼,低声道:「丫头没本事,实在无法自己养活自己,想找个男人依靠哩。」 方婶娘背过身去,用衣袖子擦眼睛。 村里人看着她长大,自然知道她不是这样的人。 若是她肯,早年来过那么些人,她早就走了。 说话的功夫高粱米便取来了,颜青画看了一眼匪首,对他道:「我想回家把行礼取上。」 匪首点点头,竟规规矩矩跟老村长和村民们行了礼,这才退了两步跟在颜青画身后,默默同她往家里去。 颜青画刚走两步,却被什么拌住了腿,她低头一看,却是小红丫抱着她哭。 「先生,红丫不用吃很多饭,你别走。」她瘦瘦小小的,腰都没有匪首大腿粗,匪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没把她拦下来。 这要是使点劲,弄受伤了怎么办? 他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停下没有继续走。 颜青画蹲了下来,帮红丫擦了擦眼泪,望向她身后。 那些孩子们都红着眼睛站在那,哭得好不伤心。 「先生这把年纪,得嫁人咯。」她柔声道。 对着学生们的时候,她总是很温和,那一把清润的嗓子更是和风细雨,听得人浑身舒服。 匪首有点遗憾:刚才对我说话怎么没这么温柔。 小丫头年纪太小了,不太懂得这些事,只死死抱着她:「红丫不想先生走。」 颜青画深吸口气,终于低头擦了擦湿润的眼角:「先生过段时间还回来看你,好不好?这本书送给你,你最聪明,这一本都背了下来,以后你来教其他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好吗?」 红丫愣愣看着她。 「你是好孩子,是好学生,是不是?」 红丫使劲点点头。 颜青画把那本《三字经》郑重捧给她,很严肃:「要好好教。」 红丫小脸红彤彤,哽咽地说不出话,小细嗓子却无比有力:「红丫会好好教。」 颜青画拍了拍她的头:「真乖。」 说罢,她松开手,头也不回往家走。 红丫没继续跟。 等走到无人的村路上,高大的男人才突然开口:「我叫荣桀。」 颜青画回头看他。 v第四章 她脸上早已布满了湿漉漉的眼泪,无声地哭泣着过去和未来。 荣桀不知道要怎么哄她,他甚至不敢碰她,想了半天从衣摆撕下一块衣角,捧着递给她:「你别哭了,我会对你好的。」 颜青画依旧流着泪看他。 荣桀更急了,他大声道:「一辈子都对你好!我荣桀指天发誓,如若违背诺言,定当天打雷劈。」 这一次,颜青画接过了他的衣角,直接收进袖中:「这么脏,怎么擦脸。」 荣桀咧嘴笑了。 颜青画用衣袖把脸颊擦干,问他:「荣桀是哪两个字?」 这都是早就背下的话了,荣桀昂首挺胸:「荣耀的荣,桀骜不驯的桀。」 颜青画有些诧异:「你读过书?」 荣桀嘴角略有抽搐,他顿了顿,问:「你家还远吗?」 颜青画默默看了他一眼,心里开始有了新的打算。 不知道为何,荣桀只觉得心头一寒。 村子里这会儿安静得很,颜青画领着荣桀来到自己家门口,默默看了一眼早年父亲在院墙上立的门牌。 那上面写的是颜宅。 这个一正两偏的农家小院是她从小到大的生长之地,是她最亲的家。 如今却不能再住了。 荣桀跟在她身后,难得压低嗓子问:「要不我去牵匹马?」 姑娘家家总是东西很多,他也不知道她要带多少行李走。 颜青画回身看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不用,不过几件衣裳,哪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说罢,她推开门迈步而入。 荣桀也跟了进去,却不好意思进姑娘家的闺房,规规矩矩坐在堂屋里,比她那些小学生们还老实。 颜青画自顾自进了卧房,开始整理衣裳。 日子越来越难过,她的衣裳多半补了又补,没有一件新的。 一年四季一共也就那几身,冬日里能不冻着已经很好了。 她把衣裳打了包袱,拎出去放到堂屋桌上,又回屋收拾了些贴身物件,在路过床边时顿了顿,眼睛不由自主往床底瞧。 就在这时,荣桀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山上冷,记得把厚被带上。」 颜青画双手一抖,终究没去掀开打着补订的床单。 等她把最厚的一床棉被打好包袱,便没什么可要的东西了,家里的家具她这些年陆陆续续卖了一些,如今留下的都很陈旧,实在也用不上大老远带走。 再说了……能不能在山上过下去,还是未知。 颜青画使劲把包袱扛出去,荣桀原本就等在那里,见状赶紧接过:「我来拿我来拿。」 「走吧。」 颜青画自己背上一个包袱,手里又抱了一个,转身就要往外走。 荣桀手忙脚乱把剩下的包袱背在身上,轻松道:「唉,不用你自己背,那是我应该拿的。」 他还是不太敢靠近她,只跟在身后念叨。 颜青画没理他,只等把他带出家门,转身掏出锁头。 咔哒一声,这户民宅终于失去了它最后一个主人。 颜青画跟荣桀两人一路沉默回到榕树边,见村民们竟都还等在那,一个都没离开。 她正想说些什么,不料那傻大个两步窜到跟前,把两人手里的行礼全部取下,转身就跑远了,生怕她反悔不跟着走。 老村长上前两步,皱着眉看了一眼规规矩矩的荣桀,心里头虽然还是担心,却也想开了。 颜丫头说得对,这雁荡山的山匪在百姓间没那么坏的名声,她若是这回不跟着走,之后恐怕就难了。 「颜丫头,这次远嫁,村里也没什么好帮衬,若是有什么事,你哪怕能传出信来,我们豁出命去也要把你带回来。」 话是这么说,可天高路远,若是真的有什么不测,他们恐怕到最后也无从知晓。 荣桀见那个泼辣的婶娘偷偷摸摸给颜青画手里塞东西,假装没看见,郑重跟老村长搭话:「老人家且放心,过几日我再带她回来看望你们。」 老村长一愣,没成想他这么上道。 「成了亲不都要回门?我肯定要陪自己媳妇来啊。」荣桀笑出一口白牙,看起来得意极了。 不在颜青画跟前,他那嘚瑟劲任谁都能看出来。 这年月二十郎当岁的大小伙子能娶上个媳妇,真是不容易呢。 他们这边说着话,那边方婶娘非要给颜青画塞东西。 颜青画知道这是村里人一起给她凑的嫁妆,可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要:「婶娘,你没听他们说山上什么都有,不用给我带这些。」 方婶娘背对着荣桀,一个劲冲她挤眉弄眼:「小姑娘家家身上没个防身钱,那怎么成呢!」 眼看都要吵起来,颜青画无奈地抬头,却见荣桀冲她轻轻点了点头。 颜青画愣了一下,犹豫地接过方婶娘手里的荷包,老老实实藏进袖子里。 方婶娘这回高兴了:「好姑娘,以后要对自己好好的。」 颜青画又想哭了,她明明不是爱哭的人,今日里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心口总是热乎乎,怪难过的。 她上前两步抱了抱她,终于跟着荣桀一步三回头走了。 村民们不远不近跟着,瞧着依旧不太放心。 等到了大路上,颜青画有些傻眼:「这……我不会骑马。」 荣桀倒不是不愿意带她共骑,只是此去雁荡山最少也要一个时辰,她这么个细嫩的小姑娘还不得把骨架子骑散了,平白叫人心疼。 想到这里,荣桀眉头一皱,难得有些踟蹰。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邹凯惊天动地的喊声:「大哥,看我带、带什么来了!」 荣桀抬起头,在黄土漫天的迷雾里,看到一辆小巧的马车由远及近。 一看就是刚去刘地主家里抢的。 他眯起眼睛,看到正在驾马车,顿时咧嘴笑了。 「干得漂亮,晚上多给你们一碗酒吃!」荣桀扬声喊道。 颜青画就站在他身边,被他这一声喊得耳朵疼,也低着头轻轻笑了。 这些山匪,倒也没看起来那么笨嘛。 等马车来了,荣桀里外检查一遍,才放心叫颜青画上了车。 颜青画到底也是常年做农活,根本不要他扶,利落就爬上了去,还自己收拾了一下行李。 傻大个邹凯冲荣桀挤眉弄眼:「大嫂好厉害。」 荣桀作势踹他一脚,脸上却满是得意。 他翻身上马,来到马车边问:「咱们走?」 颜青画隔着车窗冲杏花村的村民们挥手,深吸口气:「走吧。」 v第五章 荣桀眉毛一挑,手中马鞭一甩,朗声喊:「儿郎们,回山啦!」 山匪们跟着他一起挥鞭:「回山喽!」 马车轮子咕噜噜转动起来,颜青画紧紧抓着车里的把手,一颗心随着颠簸的马车七上八下。 荣桀纵马跑了一会儿,这才放缓速度,溜达着来到马车边:「大妹子,可还习惯?」 颜青画掀开窗帘,面无表情看向他。 荣桀心里一颤,脸上的笑容不变,勉强镇住场面。 小娘子明明这瘦瘦小小的个子,怎么每次这么认真看他,他连话都要说不利落哩,真是奇怪。 颜青画默默看了看他那遮盖住整脸的络腮胡,轻声开口:「我叫颜青画。」 那一把清润的嗓子随风飘来,在荣桀心尖上打着旋飘过,叫他莫名红了耳根子。 「哦哦哦。」他愣愣地应声,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颜青画微微勾起嘴角,又重复一遍:「我叫颜青画,颜色的颜,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的青画。」 这名字,听起来忒有文采了,反正荣桀是一个字都没听懂。 他顿了一下,很含糊地说:「好名字,大妹子名字真好听。」 大妹子这三个字听起来就傻里傻气,颜青画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却没再说什么。 有的是机会教育他,颜青画默默想。 倒是荣桀在马车外傻兮兮了半天,嘴里不停念叨:「颜青画,青画。」 互通姓名,也算是熟悉的第一步,颜青画头回坐马车,被颠簸了一个时辰一后,觉得整个人都要散了。 她早上就喝了一碗菜汤,这会儿已经饥肠辘辘,肚子里叽里咕噜念叨着饿,她皱着眉靠在马车角落里自己给自己揉。 总归常年挨饿,她已经习惯怎么叫自己好受一些。 这回离家,她还把家里仅剩的那点粗粮都倒在一个小陶瓮里,一粒米都舍不得落下。 不知道山上是不是真的能吃饱饭。 她低头想了想,还是紧紧攥住拳头。 这么多年,她自己一个人坚持了这么多年,到头来还是坚持不下去了。 她知道自己这样愧对父兄教导,可活下去的愿望太过强烈,让她真的没办法再保持理智了。 要脸还是要命是个好问题?只是若命都保不住那要脸还有什么用? 她揉着空空荡荡的肚子,不停安慰着自己,仿佛那些话自己信了,天上的父母兄长也会原谅她。 她正出神发呆,马车却吱嘎一声停了下来。 颜青画抬起头,就听荣桀的爽朗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大妹子,后面的路马车不好走了,得骑马。」 一听大妹子这个称呼,颜青画就十分想揍他。 不过她没纠正他,只捏了捏酸痛的胳膊腿,慢慢下了马车。 外面已经一片郁郁葱葱。 时值正午,细碎的阳光穿过高大树木的枝叶缝隙,丝丝缕缕洒在地上。 小路上一丛一丛的嫩黄迎春已经开了,昭示着春日的来临。 蜿蜒曲折的山路盘旋而上,他们停的这里是马车能到的最高点,山寨在这里修了个小茅草亭,这边已经停了一辆马车了。 颜青画使劲仰着头往上看,却还是没瞧见山寨的边角。 荣桀也不怕她知道,一副很信任她的样子:「咱们雁荡山易守难攻,山路难走,上去就安全了。」 颜青画没吭声。 大陈的朝廷整天都在跟鲜卑较劲,哪里有功夫管各地四起的山匪土匪,他们在鲜卑的强攻下能稳住这么多年已经很不容易,对这些落草为寇的流民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县衙都不敢派人来管,哪里有什么易守难攻的说法。 荣桀见她四处张望,心里头痒痒的,红着耳根子凑到她边上:「我带你上去吧?我骑术很好的。」 颜青画扫他一眼,见其他兄弟们已经栓好了马车各自取了她的行礼困在马背上,终于点了点头。 「荣大当家的,有劳了。」 荣大当家的这几个字从她嘴里念出来,忒是好听。 荣桀一激动,张口就来:「媳妇,我扶你上马。」 颜青画柳眉一挑,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没成亲呢。」 荣桀嘿嘿一笑:「是是是,今晚就成亲!」 颜青画:「……」 这么急? 最后还是荣桀努力控制住自己颤抖的手,把颜青画扶上了马。 小姑娘腰身很细很软,他再怎么专注,也不小心碰到了一下。 荣桀耳根一热,大胡子遮盖下的俊脸也跟着红了,他抿了抿嘴唇,佯装不在意问:「坐稳了吗?」 颜青画从未骑过马,高高坐在上面紧张极了,她觉得整个人都是悬空的,那种漂浮感闹得她心慌不已。 「坐稳了。」她小声道。 难得见她有点娇羞少女的样子,荣桀不由心软,也放缓了声儿:「别怕,有我在。」 山匪们眼看要回家,都不等他们大当家的,一个一个欢快地先跑了,只剩他们俩还在原地磨叽半天也没动地。 颜青画见他十分担忧看着自己,心里头那点害怕也渐渐散了,她道:「你上来吧,得上山了。」 荣桀颔首,为了怕她受惊,他也慢悠悠上了马,稳稳坐到她身后。 那一瞬间,温热的气息笼罩住了颜青画,倒春寒带来的凉意被高大的身躯驱散开来,留给她的只有体贴入微的温暖。 她背对着荣桀,悄悄伸手搓了搓仿佛要烧起来的脸颊。 荣桀根本不敢碰到她,他僵硬着腰身,努力离开她一小段距离,结实的双手从她腋下穿,稳稳拉住缰绳。 「你抓紧我的衣袖,没事的。」他再次安慰道。 头回骑马,哪怕是男儿郎也会害怕,更何况是娇滴滴的小姑娘了。 颜青画深吸口气:「没事,我不怕。」 荣桀双腿一夹,手上一甩,这匹棕黑的小矮脚马便慢悠悠走了起来。 颜青画一个没坐稳,一头撞进他硬邦邦的胸膛里。 两个人顿时都不说话了。 这一路风轻云淡,树影迷离,山桃花儿开遍山野,靓丽了陡峭的山峰。 荣桀的骑术确实很好,有他控制着这匹温顺的矮脚马,走了一会儿颜青画就不太害怕了。 只是双腿使劲架着马鞍,渐渐有些酸痛感涌上来,叫她不自在地动了动腰。 荣桀用胳膊肘轻轻扶了扶她:「小心些。」 v第六章 颜青画刚才瞧着厉害着呢,这会儿难得知道害羞,犹豫半天,才换了个话题:「那边是梯田吗?」 最陡峭的山路过去,再往上去就平坦多了,没有高大树木的遮挡,成片的梯田展现在两人眼前。 在那些梯田中央的位置,零零落落的屋舍伫立在中央,应该就是山寨。 雁荡山主峰很高,一眼望不到头,整个山脉连绵起伏,最远与川西接壤,是算是大陈最主要的一条山脉。 他们在的位置其实并不是主峰,只是怀远县的境内的启越山,不过山匪都喜欢往大里夸自己,而雁荡山也没别家山寨,是以老百姓们一直叫他们雁荡山匪。 启越山并不高,确实易守难攻,半山腰的路陡峭难行,往上走却呈平缓的丘陵之势。 鸣春江从这里湍流而过,带来了甘甜的活水。 连绵不绝的梯田里空空荡荡,田垄上的草棚里堆着育好的稻苗,只等天气回暖就开始插秧。 这样粗粗一看,这片山上至少有四五十亩地的稻田,确实很是壮观。 颜青画难得有些震惊,问:「这些都是你们开垦出来的?」 荣桀很骄傲,他朗声道:「是,早些年我们上山,发现一直靠抢粮食是不行的,便选了几个耕种好手开垦梯田,这两年收成稳定,寨子里的粮食是够吃的。」 一个土匪山寨能有这样眼光实属不易,颜青画回头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笑意一直没有消下去。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矮脚马勤勤恳恳走到山寨门口,颜青画刚一回头,就瞧见老老少少百十来号人躲在山寨大门里面,不约而同张望她。 那一双双眼睛里除了好奇和打量,再无其他。 颜青画顿了顿,没说什么。 倒是荣桀皱眉看了一眼站在一边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翻身下马。 那男子似乎也是山寨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被大当家的这么瞧一眼,立即就把百姓们劝走了:「大嫂来都来了,以后有的是机会看,别把人吓跑。」 颜青画:「……」 那书生快步上前,打开大门,冲颜青画拱手行礼。 「大嫂安好,小生姓叶名向北,是寨子里的师爷。」他面容清俊,一身打扮也很利落,只是山上晒得有些黑,书生气并不重。 颜青画低头看着小心扶她下马的荣桀:「你们还有师爷?」 就这百来号人,倒是齐全。 荣桀先把她扶下马,叫小兄弟把矮脚马牵走,这才领着颜青画进山寨。 「除了师爷,还有管家。」 颜青画:小看你们了,确实很厉害。 叶向北笑眯眯跟在一边,瞧着一点都不像个山匪,他道:「二当家刚已经吩咐过了,我也看过黄历,今日是宜嫁娶的好日子,酒菜都是现成,只是吉服没有新的了。」 确实,这一会儿的功夫,吉服是赶不出来的。 颜青画垂下眼眸,轻声细语道:「无妨的。」 虽说没期待过,到头来真的没有,她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失落。 明明跟荣桀只刚认识这一会儿,这个亲成的仿佛闹剧,可心底里,她还是有些许不切实际的念想。 一辈子也就这一回了。 荣桀微微皱起眉头,他低头看了一眼颜青画,不知道为何莫名就不想随便弄身吉服凑活。 只是山寨里就这么些人,大多都是些大小伙子,颜青画这个年纪的姑娘家还真没几个。 荣桀想了想,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他问叶向北:「去年……翠婶是不是赶了身吉服出来?」 叶向北一愣,他犹豫片刻,还是道:「确实是,只是二灰没了,春妮也跟着走了,那身吉服便叫翠婶收起来了。」 说来也可怜,山寨上人少,一年到头也办不了几次喜事,去岁好不容易二灰跟春妮要成亲,山寨里还提早给他们做了新房子。 只是冬日里天冷,二灰跟着大家伙出去「办事」,身上不小心叫生锈了铁刀划了口子,回寨子里没多久人就没了。 他一走,本就心思细腻的春妮更是熬不住,缠绵病榻一整个冬日,最后也只留下寡母翠婶,撒手人寰。 那两身吉服,就这么被收了起来,再没人敢在翠婶面前提。 荣桀瞧了瞧颜青画:「春妮身量比你高些,那衣裳应当是能穿的。」 颜青画却摇了摇头。 「你若是觉得晦气,那便借燕嫂子的那一身穿,那一身绣的漂亮。」荣桀缓声道。 荣桀长得五大三粗,却心细如发,颜青画认真看着他,知道他是为着自己才这般打算,心里那点遗憾也消了去,竟隐约有些期待。 这一个春雨细密的好日子,偏叫她遇见了他。 她微微皱起眉头,眉心朱砂显得更是红艳:「不是晦气,只是觉得再去拿这事打搅翠婶,实在不妥。」 女儿女婿都没了,寡母只剩自己一人,怎好再去戳人心伤。 荣桀顿了顿,认真道:「没事,这事我去办。」 他扭头对叶向北道:「一会儿叫小顾陪她熟悉熟悉山寨,认认人。」 待叶向北应允下来,他又回过头来对颜青画说:「寨子里的人都很直爽,希望你不要太往心里去,小顾跟你差不多大,你跟着她在寨子里玩玩,我先去准备婚礼。」 说起婚礼这两个字,他眼睛一闪,耳根又莫名红了。 颜青画定定看着他,见他目光清澈深邃,一双漆黑的眼眸仿佛会说话,教人都不想错开眼去。 「好,你去忙吧。」她轻声笑笑。 三月里风凉,少女清灵的笑声仿佛染着桃花香,沁人心脾。 荣桀只觉得心跳又快了几分,若不是大庭广众之下,都想跳起来跑两圈了。 叶向北冲他挤眉弄眼,领着颜青画往荣桀的竹屋里去。 荣桀深吸口气,则是去了寨子最边上。 翠婶早年领着女儿逃难过来,上了山就再没下去,她一手厨艺了得,人也爽朗大方,隐隐成了寨子里女儿家的领头人。 只是命……不太好。 荣桀心里想了许多事,还是想去问问翠婶。 已经过去这么久,春妮和二灰的相继离世的阴云还是笼罩着她,把她身上的精气神都打散了,再也不复往日的开朗乐观。 她是长辈,荣桀不好多说什么,却想借这一次机会叫她走出来。 晚上有婚宴,她正在处理几只肥硕的山鸡。 这山鸡养了两个月,各个肥嫩,是时候让寨子里的百姓们换换口了。 翠婶今年也不过三十几许的年纪,她梳着一头整齐的云髻,衣裳干干净净,瞧着就是利落人。 v第七章 见荣桀来了,她先是笑,这才叫人瞧见她鬓边的那几缕斑白的头发。 「恭喜大当家了。」她道。 荣桀冲她拱手:「有劳翠婶,今日您有的忙了。」 他难得这样有板有眼,翠婶愣了一下,随即敛了敛笑容,轻声问他:「是来借吉服的吧?」 荣桀冲她深深鞠了一躬。 他沉声道:「是,还请翠婶成全。」 翠婶擦干净手上的鸡毛,伸手指了指堂屋的竹桌:「大当家见外了,衣裳已经拾掇好了。」 荣桀猛地抬起头,沉沉看向她。 翠婶没看他,眼神往远处飘,不知道看向什么地方。 「一辈子就一回,难为你跟新娘子都不嫌晦气,也算是为我们家春妮修个来世福吧。」 「那衣裳我好歹做了一年,压在箱子里多可惜。」 堂屋里,那身精致的嫁衣明亮如火。 荣桀个子太高,二灰的那一身吉服他如何也穿不上,翠婶也没取出来,知道他没法用。 她却早早就把那身新娘子的吉服烫熨平整,荣桀踏进屋去,便被那靓丽的红迷住了眼。 确实很漂亮。 这身衣裳并不是多好的料子,却包含着母亲最深沉的爱。一针一线都很扎实,就算在箱子里压了一年,也依旧新如昨日。 龙凤缠绕着大朵的百合花,寓意着百年好合。 他把衣服小心叠好,见旁边还摆了个小木盒,回头问翠婶:「这是?」 翠婶背对着他,手里忙个不停,声音却传了过来:「这是我早年的嫁妆,这年月没什么好物件,好歹叫新娘子头上有些颜色,光秃秃的不好看。」 荣桀喉咙一紧,一颗心热乎乎的,半响也没说话。 那木盒里,静静躺了一支梅花簪子。 虽说只是包银的,做工却很精巧,朵朵花瓣栩栩如生,戴在头上一定很好看。 荣桀深吸口气:「多谢翠婶,等今日用完,明日一并收拾干净给您。」 翠婶回过头瞧他,眼尾细碎的纹路弥漫着岁月的沉淀,她笑着说:「衣裳就留给新娘子吧,婶子拿不出什么值钱的贺礼,就当给她添妆了。」 荣桀又向她行了礼,这才匆匆离开。 晚上便要在议事堂里举办婚礼,还有许多事儿等着他呢。 翠婶看他高大的身影消失,才喃喃自语:「希望新娘子穿着好看哩。」 这会儿的新娘子正坐在荣桀的竹屋里,笑着听顾瑶兰给她讲寨子里的事。 这姑娘个子特别高,身姿飒爽,面容俊朗,透着一股利落劲儿。 她是自己逃命上的山,孤身一人,倒也在寨子里安下家来。 「他们隔三差五都要出去办事,咱们就留在寨子里种田便是了,去年收成就很好,寨子里人越来越多,却也没有饿着肚子。」 颜青画点了点头:「我刚瞧见了梯田,确实很不错。」 顾瑶兰就笑,一对酒窝若隐若现。 「大当家的只让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跟他出去,说外面危险,指不定会遇到什么。」 「咱们还养了些山鸡,只是不怎么产蛋,几个月才能开荤一次。」这么听着,确实比山下生活富足。 一旦摆脱了朝廷那些苛捐杂税,百姓们勤勤恳恳,养活一家老小是不成问题的。 「这里确实很好。」颜青画又夸了一句。 顾瑶兰冲她挑挑眉,脸上的笑意怎么也抹不去:「大当家那人瞧着吓人,其实比谁都心善呢,除了那些青壮汉子,剩下的好多都是他救上山的,只要大家一起勤恳种田养鸡,从来也不厚此薄彼。」 她很爱说话,也很会说话,颜青画跟她聊了一小会儿,对寨子里的事儿就明白了七七八八。 顾瑶兰还要带她出去逛逛,只是她刚骑马上山累到了腿,现在还浑身疼呢,实在也没力气出去走一遭了。 不一会儿,叶向北就来敲门,顾瑶兰出去迎门,转身就把吉服捧了进来。 她把那衣裳摆在竹桌上,轻轻摸了摸上面精细的纹路。 「春妮还没来得及试,人就走了。」顾瑶兰叹了口气,打开边上的木盒。 「翠婶把压箱底的簪子也拿出来了,赶明叫大当家陪你去谢谢人家,也怪不容易的。」 顾瑶兰是个自来熟,也很热心肠,寨子里也没什么同龄的朋友,好歹等到颜青画上了山,才叫她能有个人说说话。 颜青画点头,真心实意道:「确实要好好谢谢婶子。」 她顿了顿,问:「你们大当家,没亲人了吗?」 顾瑶兰摇了摇头:「没了,寨子里的人拖家带口的都少,当年是大当家的爹老当家上山弄的寨子,只可惜前些年病逝了,寨子就托给了大当家。」 她也无亲无故了。 颜青画低头想了想,问她:「既然借了翠婶给女儿做的吉服,我跟大当家又都无高堂,不知是否可以请婶子替坐高堂,受我们拜礼?」 婚礼上若是父母俱亡,确实可以请相熟长辈替坐,却多半都是请族中老人,颜青画因着翠婶的借衣之情,能主动请她来坐高堂也很有心了。 顾瑶兰愣住,大约是没想到她能有这个想法,仔仔细细看了看她。 大当家年富力强,又有山寨和一帮兄弟,每逢下山办事,总能有不怕他山匪身份的姑娘家想要以身相许。 大当家一个都没应。 今日里匆匆出去一趟,却带了个新娘子回来,着实令人惊讶。 听邹凯的意思,就差没在人家姑娘村里强抢民女了。 刚一见颜青画,顾瑶兰便被她秀美的相貌亮了眼,浅谈几句,就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跟他们大当家倒真是相配。 清清淡淡一个人,想事情却总是很远。 「怪不得大当家要抢你回来哩,真是个心善的好人儿。」顾瑶兰开了句玩笑话。 颜青画扫了她一眼,也跟着笑了。 也怪不得她要跟着回来。 山上比山下寒冷许多,家家户户都是做得结结实实的竹屋。 下面一层用来存放东西,上面则里外做两层墙面,以抵御严寒。 荣桀住的竹屋跟旁人没什么不同,一个外间一个里屋,还有个小隔间用来洗漱方便,简洁却不简单。 顾瑶兰见她打量屋子里的家具,笑着说:「桌椅床铺都是大当家自己打的,寨子里的男人都有一把好手艺,什么都会做。」 颜青画笑笑,也一点都不见外:「回头叫他给我打张书桌,也没个地写字。」 顾瑶兰眼睛一亮。 v第八章 她凑到跟前,难得有些扭捏:「你识字啊?」 「恩,幼时学过,只粗浅认识一些。」颜青画不是谦虚,比起父兄,她确实只是「粗浅」了。 「那你回头教教我?」 颜青画点头:「好,若是农闲时,我可以开个学堂,寨子里的人想学都可以来学。」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看起来十分期待。 顾瑶兰这才知道为何她看她第一眼就觉的特别了。 这位大嫂身上有股独特的气质,若夸她知书达理,却也爽朗活泼,若说她满腹经纶,却也低调平和。 他们寨子里也就叶向北和冯思远认字,顾瑶兰也不觉得他们比小嫂子气质好呢。 「太好了,叔伯婶娘们兴许高兴,就是汉子们要哭爹喊娘了。」 颜青画「噗」的一声笑了。 这年月百姓成亲没那么多讲究,只要日子好吉时对,中午晚上都行。 颜青画远嫁而来,什么活都不用她忙,只跟顾瑶兰收拾好她带来的行礼,等着晚上拜堂成亲便可。 两人说话的功夫,外面又传来敲门声。顾瑶兰又应了门,这回进来个眉目慈善的媳妇子。 她手里拎了两个大竹筐,看起来个子不高,却很是有一把力气。 颜青画和顾瑶兰忙过来接她,刚一走近就闻到一股芋头香气。 「咕噜噜」一声响,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饿过劲儿了。 矮个媳妇子也不用顾瑶兰介绍,拉着颜青画坐到桌边,柔声道:「我是燕三家的,你叫我燕嫂子便是了。」 「燕嫂子好。」 她是个温柔的女人,说话也轻声细语的,手脚却很麻利。 「大当家惦记你,说你没用午膳,催着我赶紧热了点吃食给你。」她一边说一边笑,不着痕迹打量这位头回见的新娘子。 颜青画也笑了笑,心里莫名有些欢喜。 她接过竹篮,掀开上面盖着的帕子,几个热气腾腾的芋头冒了出来。 芋头个头不小,数量却不少,旁边还有一小碟咸菜,实在称得上是丰盛了。 颜青画犹豫了一下,没敢吃:「这……」 燕嫂子见她这样,心里也安稳了些,笑道:「你不用担心,山上食物不少,不会让你饿肚子。」 颜青画点点头,拨开一颗芋头,一口下去,甜滋滋的味道涌上心头。 真的很好吃,热气蒸到了她的面容,叫她一双漂亮的杏眼也跟着红了。 燕嫂子心里头发酸,见她细瘦的胳膊一点肉都没有,也别过头去叹了口气。 刚大当家说了,这丫头孤身一人,已经无亲无故。 「慢点吃,吃得饱饱的,才有力气做新娘子。」燕嫂子轻声道。 她招呼顾瑶兰坐到自己边上,取了红纸剪喜字。 没时间造新房子打新家具,好歹弄得喜庆一些,要不然太寒酸了,也委屈小姑娘。 颜青画低头吃着芋头,她不由自主盯着那红纸瞧,脸蛋儿都跟着红了。 燕嫂子瞧她不好意思,也觉得有趣。 这小姑娘瞧着冷冷清清,倒是眉心的那点朱砂叫她多了几分烟火气,原以为她比老人还稳重,却也是个会害羞的。 「回头屋子里都贴上字,就像那么回事了。」 燕嫂子对她道。 颜青画一气用了三个芋头,便不吃了,擦干净手也过来帮忙。 顾瑶兰要赶她:「哪里用你忙这个,去吃饱一些。」 「吃饱了,之前在村子里饿的长了,现在不能多吃。」颜青画笑笑,这些话很坦然就讲出口,一点都不觉得寒酸。 这年月,吃不饱饭的百姓比比皆是,不差她一个。 她取过红纸,仔仔细细开始剪喜字。 荣桀回屋的时候,一进门就瞧见她红润润的脸。 他愣在那里,一下子就看呆了。 燕嫂子瞪他一眼,笑着打趣:「没出息哦。」 荣桀在寨子里其实很有威信,平日里从来不端架子,不过该办正经事的时候也毫不含糊,很受信赖。 寨子里的百姓们难得见他这么高兴,也不由跟着开心。 燕嫂子这一句说出来,把两个人都闹了个大红脸。 要不是荣桀脸皮厚,又有大胡子遮挡,这会儿都不好意思进门哩。 荣桀走到跟前,问颜青画:「可还吃饱?」 颜青画抬眉瞧他一眼,浅笑道:「很好,多谢你。」 荣桀有点不放心,伸手撸了一把胡子:「应该的,待会儿燕嫂子和小顾会一直陪着你,我就不能过来了。」 虽说成亲当日还见面十分没规矩,他们这情况也却是特殊,也就没那么多忌讳。 颜青画点头:「我知道的,你不用担心我。」 简单两句话说完,荣桀就没了话。 倒是颜青画没那么扭捏,劝他:「你且去忙,我这里没什么事,都挺好的。」 荣桀嘿嘿笑了两声,转身出了屋。 倒是燕嫂子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嘴里念叨着「哎呦有事没叮嘱他」一路小跑着追过去。 颜青画和顾瑶兰对视一眼,都笑开了去。 「头回见大当家的这样,还知道害羞呢。」顾瑶兰笑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颜青画也笑,却是很含蓄的:「大当家是个很好的人。」 「唉,这还没成亲呢,就知道护着他了。」顾瑶兰摇了摇头。 燕嫂子不一会儿就回来了,三个人很快就剪了一小摞喜字,燕嫂子就领着她们在屋里贴。 等贴到床边上,燕嫂子就道:「叫青画自己贴吧。」 她拉着顾瑶兰去收拾被褥,正好寨子里刚做了春被,今晚上洞房花烛夜,也算是能用上新被子了。 颜青画也大大方方,她站在竹床前瞧了一会儿,把床幔仔细打理利索,然后就爬到床上去贴喜字。 这个字是她亲手剪的,还带着热乎乎的温度。 等被褥都换了新的,新房也算是收拾利落了。 燕嫂子那个竹筐仿佛宝库,她又从里面摸出两根红烛,摆到床前的桌上。 「晚上记得燃起来,一宿都不能灭。」 颜青画认真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等到屋里都弄利索,天色也渐渐沉了下来。 雨后的启越山清新美丽,天边一道绚丽的霞光挂在山峰之颠,寨子里热热闹闹的,好像人人都在笑,在这落日余晖里显得分外喜庆。 燕嫂子叫她换了一身干净的里衣,然后认真帮她换上喜服。 v第九章 她个子比春妮高些,人却也更瘦,这身衣服虽不太合身,却也依旧显得她窈窕美丽。 仿佛生命力最顽强的三角梅,带着醉人的美。 燕嫂子叫顾瑶兰打了热水来,帮她净面。 等一张脸都洗干净了,她的手却顿在那里。 颜青画长得确实很冷清,垂眸的时候有些不近人情,因此她在眉心点了一点胭脂,众人都以为是额妆。 只是没想到…… 那一道疤痕,实打实破坏了好面相。 颜青画静静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她轻声开口:「小时候顽皮,不小心摔的,不碍事。」 她顿了顿,又迟疑道:「要不,问问大当家吧。」 这两句话说的声音很轻,仿佛白雪静落,悄然无声。 哪怕是山匪,兴许也会嫌弃破了相的媳妇。 燕嫂子叹了口气。 多少明白这道疤痕是她心里的结,因此也没多说什么,只肯定道:「你放心,大当家不是这样人,你晚上且净面给他看,他一定不会说别的。」 颜青画轻轻咬了一下嘴唇,还是沉默下来。 在这只待了半天,她心底里就不想走了。 她觉得自己变成了最憎恶的那种人,最后也没有坚持要给荣桀说清楚。 明明这一路都有机会的。 燕嫂子帮她净面,顾瑶兰给她通发,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隐约还能听到前边汉子们在哪喊:「今晚不醉不归。」 颜青画微微低下头去。 燕嫂子弯下腰,认真看着她,嗓子轻慢温柔,带着女儿家最动听的尾音。 「没事儿,大当家能娶到你这样的媳妇,是他命好。」 颜青画心里一暖,感激地冲她笑了笑。 燕嫂子也是做母亲的人了,越是这样,心里头越难受。 只是大喜的日子不好哭,她别过头去擦了擦眼角,道:「嫂子会画面妆,一会儿给你画个漂亮的。」 颜青画使劲点点头:「嗯,多谢嫂子。」 燕嫂子确实手巧,寨子里那两小盒胭脂,也叫她用出了御供的架势。 不仅给颜青画画了个美丽非凡的桃花额妆,还帮她上好了腮红和唇色,衬的颜青画一张精致的小脸更是美丽。 最后再用黛色眉膏晕染一遍她柳叶弯眉,这妆就成了。 颜青画对着水盆瞧了一眼,吃惊地张大眼睛。 「嫂子,你这手艺真是绝了。」 燕嫂子难得有些小得意:「我娘原是添妆喜婆,十里八乡都有名的很呢。」 颜青画真心赞美道:「我这辈子还没这么漂亮过,多谢嫂子。」 燕嫂子又帮她挽发,轻声道:「傻丫头,一辈子还长着呢,一眼可望不到头。」 她手脚利落,不多时就给颜青画挽了百合髻,只是小姑娘这些年都吃不饱穿不暖,头发显得有些枯黄,索性大晚上也瞧不太出来。 等戴好翠婶特地借给她的包银梅花簪,颜青画才起身,从自己的包袱里取了个小盒子出来。 她留恋地摸着上面的纹路,轻声说:「这是我娘的嫁妆,这么多年,也就剩这几件了。」 燕嫂子刚听她说过母亲早亡,若不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兴许这盒子里的东西会更多。 等到颜青画轻轻打开那盒子,燕嫂子和顾瑶兰也不由吸了口气。 那里面竟都是水头极好的玉雕首饰。 一个碧玉的弥勒佛坠子,几乎有小儿巴掌大,在烛火的照耀下透着翠绿的光芒。 除了这个,还有一个白玉贵妃镯,一对白玉葫芦耳铛,一个白玉云纹钗。只是那对耳铛上做挂件的银器早就当了,只剩两个小葫芦落在盒子里。 「青画,你……」 颜青画摇了摇头:「以前家里头没这么难,母亲祖上有些渊源,好歹留下了这些,一直传到我手里。」 这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能用的,那玉器水头都是极好的,在烛光下透着莹润的色泽。 不过除了玉器,这盒子里再无其他。 想来也是,她若是拿着这些去当,能不能当了银子回家都是个事。倒是金银器物更好当一些,没有这个金贵。 颜青画把那镯子取了戴到手上,衬着大红的吉服漂亮至极。 顾瑶兰帮她用红绳穿好翡翠玉坠,只说:「真好看,也跟你很配。」 颜青画松了口气,终于安下心来。 她的眼光没错,寨子里的人都很淳朴,哪怕不能在山下生活,又有何妨? 剩下的物件她都没有用,仔细收回盒子里,当着两人的面放入柜子中。 燕嫂子帮她又紧了紧脖子上的红绳:「晚上仔细小心些,用完了就收起来。」 用母亲的嫁妆做添妆是溪岭这边女儿家的习俗,成亲时身上必要有那么一两件压身,保佑女儿平安顺遂。 颜青画细细摸着手上的镯子,在心里对母亲说:爹娘哥哥,我就要嫁人了。 他人挺好的,善良又勇敢,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她这么一遍遍说着,许是让父母听见,又或者只是让自己安心。 等都忙完,颜青画就被燕嫂子赶去堂屋主位上坐下,头上盖了沉甸甸的盖头。 在盖头落下的一瞬间,铺天盖地的红色遮挡住了她的眼,叫她整颗心都跟着静了下来。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瞬间,她听到外面有人喊:「大当家来接新娘子喽。」 然后就是一片喝彩声。 大家都很高兴,便很好。 竹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她听到有一个坚定有力的脚步声一节一节踩着台阶,缓缓来到她身前。 颜青画这辈子心跳从未这般快过,她感觉自己的浑身都跟着燃起来,有一种莫名的冲动在她四肢百骸叫嚣,叫她有那么一刻是头晕目眩的。 「媳妇。」她听他这么喊自己。 还好没叫大妹子,颜青画眩晕中还想了这事。 他又喊她:「媳妇,我来接你了,咱们去成亲。」 荣桀把她扶起来,大手紧紧握住她的,在这倒春寒的夜里给了她最温暖的力量。 荣桀声音低沉,带着动人心魄的调子,他沉声道:「牵着我的手,别怕。」 颜青画只觉得脸似火烧,不用看都知道红彤彤一片。 这一切都仿佛是在做梦,她早晨还在为了明日的饭食发愁,晚上就上山做了山匪,还嫁了人成了媳妇子。 他们两人一无三书六礼,二无鸿雁传书,不过清晨榕树下那一眼对望,启越山角旁那一句信我。 没有锣鼓唢呐打马游街,没有十里红妆金玉满堂。 只不过一个你,一个我,穿着并不合身的吉服,和并肩踏入喜堂时坚定的脚步。 v第十章 这一刻,颜青画心里的不安和忐忑全部不翼而飞,只剩下大婚出嫁的喜悦。 我给自己选了一条最坦荡的路,她这样想着。 外面,人声鼎沸。 百姓们七嘴八舌说着吉祥话,颜青画头晕脑沉,听来听去都只记得一句。 那便是--白头到老,百年好合。 夜晚的山寨很凉,晚风还带着冬日的寒冷,未被初春的暖意浸染。 颜青画身上的吉服很厚重,刚一出门也不由打了个哆嗦。 荣桀紧紧拉着她,高大的身躯挡在她身前,抵御了呼啸而来的风:「议事堂很近。」 「嗯。」颜青画低声应了,认真看着脚下那的一丁点地,每一步都走得很谨慎。 议事堂在山寨正中央,宽敞干净,寨子里年纪大些的已经坐在议事堂里等了,只十来岁的娃娃们喜欢凑热闹,跟在新人身边嘻嘻哈哈疯跑。 颜青画什么都瞧不见,却也能感受到那别样的热闹和喜庆。 多好的日子呀。 荣桀配合着她的步子,走得也很慢。 「寨子里没那么多讲究,不过还是叫叶向北给咱们写了婚书,也算是过了礼。」 颜青画微微扬起嘴角,答:「好,你有心了。」 「一会儿我扶着你跨过火盆,便等吉时拜堂,我已经照你说的请了翠婶替坐,咱们爹娘的牌位也早就摆好。」 他絮絮叨叨说着,一点也不像是个山匪大当家。 颜青画听着却觉得心里热乎乎,这个人一言一行都透着认真,对她是毫无怠慢的。 「你辛苦了,多谢。」 荣桀朗声笑笑,听着就知他分外高兴:「哈哈,应该的,也是我的大日子啊。」 两人说着话,就来到议事堂门口。 待一走近,热闹便又被推向另一个高|潮。 寨子里的人们欢呼着,既欣喜于这对新人的喜事,又高兴能开荤打牙祭。 颜青画即便是看不清路,也能感受到门口火盆的热度。 荣桀稳稳拖着她的手,领着她往前走:「再走两步便是火盆,我扶着你使劲跳过来。」 「嗯,我晓得。」颜青画回答,随着他的指挥使劲一跨,稳稳越过了烧得正旺的火盆。 便有个沉稳的男声喊:「趋吉避凶,红红火火!」 过了这一道坎,颜青画的心跳又快了几分。 两个人一路牵着手来到主位前,静静站在那里等吉时,顾瑶兰快步上前扶住颜青画,在她耳边小声说:「待会我帮你找位置。」 颜青画捏了捏她的手,以示感谢。 大概也就站了那么一小会儿,颜青画能听到寨子里的百姓们同荣桀道喜,一字一句满满都是祝福,听进耳朵里都觉得欢喜。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燕嫂子的嗓子。 她道:「翠婶快上座,也心疼心疼他们,高堂空位,实在是怪可怜的。」 颜青画从未见过翠婶,却先听到了她的嗓子,她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一听便是下地干活的熟手。 「我一个邻里长辈,实在不好意思坐哩。」 燕嫂子也不是个会吵嘴的人,这会儿急得要命,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倒是做礼客的冯思远立在一旁,不停看外面天色,直到吉时将近,便二话不说一把把翠婶扶到主位上:「吉时这就到,翠姐别再推让了。」 也不过就几句话的功夫,议事堂里边安静下来,只听冯思远高声道:「吉时已到,起礼。」 他的声音沉稳明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直上青云九万里。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一声一声唱诵里,颜青画跟着荣桀三叩九拜,终于成了礼。 这一回冯思远的声音带了些笑意:「礼成,送入洞房!」 议事堂里顿时又热闹起来。 简单的酒菜都上了桌来,慰劳辛苦一冬的乡亲们。 颜青画又被荣桀牵住手,领着她回了竹屋。 几个熟悉的女人家都跟在身旁,颜青画被燕嫂子扶着坐在床边,身姿端庄,青葱如竹。 有过一面之缘的邹凯在边上喊:「快快,叫我们瞧瞧,新、新娘子长什么样。」 颜青画这一会儿比刚才还紧张,宽大袖子底下的双手紧紧攥在一起,就连呼吸都要停了。 「臭小子,你又不是没见过你嫂子。」 「大当家别理这小子,他是羡慕得很呢,把他轰出去,不叫他看。」 大家伙哄堂大笑。 被这么一打扰,颜青画心里那点忐忑也渐渐散去,她深吸口气,从盖头的缝隙里看到一双干净的布鞋出现在眼前。 耳边传来荣桀的声音:「媳妇,我要挑盖头了。」 他手里拿着喜秤,轻轻挑起盖头一端,谨慎地掀了起来。 颜青画眨巴眨巴眼睛,明亮的烛光一丝一缕进入她眼中,她慢慢抬起头来,入目却是一张陌生的英俊面容。 这人穿着大红吉服,手里捏着喜秤,深邃的漆黑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浑身都透着喜意。 颜青画浑身一颤,竟往后躲了躲:「你是谁?荣桀呢?」 她惊叫道。 也难怪她会这样反应,若是成亲揭开盖头的不是自己认识那人,谁都要害怕。 屋子里的大家伙都愣了一下,谁都没反应过来。 还是顾瑶兰聪明,过去拍了拍颜青画的手:「小嫂子你怕什么呢,大当家就是刮了个胡子,人还是那个人呀。」 颜青画这才明白过来,一张俊秀的容颜顿时涨得通红,衬的眉心桃花额妆更是美丽。 她小心翼翼抬起头,飞快在荣桀面上扫过。 从小到大,除了父兄二人,颜青画还没见过谁这般英武不凡。 若说她家父兄是温文尔雅俊逸出尘的书生大家,那荣桀便是英朗深邃剑眉星目的健壮男儿。 没了遮住脸的浓密胡须,他整个人看上去年轻许多,通身朝气显露无疑。 被她这样小鸡啄米般看一眼偏一眼的,荣桀也跟着挠了挠头,他瞧着这会儿漂亮的仿佛画中仙子的媳妇,半天没说出话来。 倒是刚才打趣邹凯的那个小哥跳出来,跟颜青画道:「以前大当家年纪小些,下山办事总被人轻视,他也嫌那些姑娘家寻死觅活要以身相许,这才弄了这一张大胡子脸。」 v第十一章 颜青画见他呆愣愣站在那俊脸微红,不由安下心来,也跟着笑了。 「还是这样好看。」她道。 本就不是什么深闺小姐,她自幼也是山田里长大,该大方的时候从不扭捏,一句话就博得了汉子们的好感。 纷纷冲荣桀起哄:「快也夸夸嫂子。」 荣桀咧嘴一笑,一口白牙衬的整个人更是爽朗。 「你比我还好看。」 一屋子人都跟着笑了。 寨子里好久没这么热闹过,颜青画纵使很累,也一点不耐烦都没表现出来。倒是燕嫂子有眼色,两句话就把没轻没重的愣头青们轰了出去:「叫人家小两口说些话。」 等房门都关上,荣桀便搬了椅子坐到一边,冲着她笑。 颜青画大方叫他看,轻声问:「一会儿是不是还要出去吃酒?」 荣桀想了想,体贴道:「也不是非要去,喜宴都已经留好,一直热在灶上,现在就能吃。」 山里面没什么好改善伙食的,荣桀便叫寨里人放养些山鸡,年节的时候好打打牙祭。 正是春笋甜嫩的时候,两只鸡能炖一大锅笋子蘑菇,光吃笋都鲜得很。 这日喜宴算是丰盛的,有山笋烧鸡、鸡汤炖芋头、酸辣萝卜、蒜蓉空心菜,再加上小白菜蛋花汤,四菜一汤凑得整整齐齐。 翠婶人仔细,给新人一样留了一碗,不会叫他们吃不到自己的喜宴。 颜青画下午用了三个芋头,这会儿还不饿,想了想说:「我吃不了酒,不如出去认识认识乡亲们,省得面生。」 这亲成了,天地也拜了,她便当自己是山寨人,总要跟邻里乡亲认识。 荣桀认真看着她,笑着说:「我就知道你要去。」 「你把这个摘下来吧,回头我给你打两个妆箱,把东西都收进去。」他说的是颜青画身上的两件压妆。 颜青画仔细把它们取下来,轻声道:「这些年,还好保住了。」 「以后有我在,它们便会一直陪着你。」他真诚道。 颜青画背对着他,低头笑笑。 这人书都没读过,讲出来的话却忒是动人心。 等到两人吃席回来,夜已经深了。 乡亲们高兴地各回各家,吹灯睡下。 冷风吹过树林,飒飒作响。 颜青画跟荣桀回了竹屋,荣桀刚要说些什么,便听她开口:「先洗漱吧。」 荣桀老老实实等在外面,听里面她净面漱口,再出来时已经去掉了一脸的浓妆。 堂屋里有些暗,他没看清她的脸。 颜青画低着头,催他赶紧去洗,自己则躲进屋里去。 荣桀虽说是大当家,也不过是父母早亡的孤儿,他今日才刚满二十,将将成了男儿汉。 这日里成亲匆忙,也没有个长辈给他讲夫妻之间的事儿,他竟也没那么些个小心思,只仔仔细细把自己收拾干净,轻手轻脚回了卧房。 里面龙凤喜烛摇曳着温暖的光,颜青画已经收好那身喜服,穿着里衣坐在床边,床上两床被褥已经摆好,等着他们安然入眠。 颜青画低着头,听见荣桀的脚步声,才抬头看他。 只这一眼,荣桀便瞧见她眉心那道伤痕。 他微微一皱眉,两步走到她身前,轻手摸了摸那疤痕。 颜青画只觉得心跳如鼓,她紧紧攥着手,等着他即将而来的厌恶。 然而荣桀却没什么太大反应。 他只是道:「下回下山,我给你带几盒胭脂,点额妆漂亮得很。」 颜青画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的热意怎么也收不回来。 「你……」 荣桀咧嘴笑笑,他顺了顺她略有些枯黄的长发,把一个小茶几搬到床边,往大肚茶壶里续了些水。 「安置吧,晚上你若是口渴,叫我取水给你。」 颜青画肩膀一抖,瞧着怪可怜的。 「荣桀,」她轻声喊他名字,「过些时候吧,现在我还是有些怕。」 她声音很轻,显得楚楚可怜。 他们毕竟才刚认识一天。 荣桀顿了顿,随即笑道:「傻丫头,想什么呢。」 他扶着她睡到里面,给她严严实实改好被子,这才在外面的被窝里躺下来。 「睡吧,累了一天了。」 颜青画原以为换了个家自己会睡不着觉,可似乎就在荣桀最后一个字说完,她就幽幽沉入梦乡。 荣桀扭头看她,喃喃自语:「还是个小姑娘呢。」 次日清晨,欢快的鸟鸣在窗外响起,颜青画揉了揉眼睛,慢慢坐起身来。 桌上的龙凤喜烛已经灭了,因为烧了一晚,这会儿只剩了很短的一截,可怜兮兮立在那里。 荣桀早就出门了,他那边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却一点都没吵醒她。 窗外麻雀唱着听不懂的小曲,却是异常欢快的调子,颜青画也跟着它哼了两声,笑着起床穿衣。 昨日刚骑马上山,又忙了一天,她还是觉得很累,却难掩好心情。 支开竹窗,一眼便看到外面明媚的阳光,微风带着桃花香味,争先恐后钻入屋里。 颜青画深吸口气,见今日天色大好,便特地挑了件料子最新的浅黄袄裙,给自己盘了个利落的圆髻。 翠婶借的那支包银梅花簪已经被颜青画收回盒里,想着一会儿就去还她。 她把自己收拾干净,眉心点好额妆,便下了楼打开大门。 外面一片阳光灿烂,颜青画深吸口气,一步踏出竹屋。 正值明媚三月,村民们都在准备今年的早稻春耕,因着天气还未回暖,他们只好把育好的苗盖在棚子里,先整水田。 昨日里实在是累到了,今日颜青画就起得晚些,这会儿村民们都下地去了,只剩三四个媳妇子留在后厨帮忙。 寨子里都吃大锅饭,为了能保证所有人都吃饱,暂时只能这样安排。 这也只是饥荒年,等以后寨子富足起来,便还是各家过各家。 这都是昨日上山时荣桀跟她说的,他十来岁就跟着父亲上山,对这个山寨有着难以割舍的感情。 从养活自己,到养活兄弟们,再到养活所有逃难来的百姓。这个年轻的大当家一直很努力让所有人都能衣食无忧,让村民们过得比山下要好。 他也确实做到了。 颜青画找到厨房,见只燕嫂子、翠婶和两个面生的嫂子在,便过去问早。 她们都在忙,颜青画把簪子还给翠婶,又郑重跟她道谢,便也撸起袖子要干活。 翠婶忙摆摆手,从大锅里取出一张杂粮饼:「先垫垫肚子,离午膳还早。」 颜青画笑着接过,安静坐在一边吃。 那味道真的很香,五谷的味道深远悠长,带着午夜梦回时最心心念念的意蕴,一下子就充斥在她口里鼻尖。 v第十二章 大概没有比能吃饱饭更幸福的事情了。 颜青画其实挺久都没吃过干粮,喝了一整个冬天的稀薄菜粥,在她心中,这简单的杂粮饼比珍馐佳肴更珍贵。 翠婶见她吃得高兴,也在一边笑:「咱们寨子里早上中午都能管饱,细粮都拿出去换了银两,粗粮却都流了下来。晚上就将就喝些薄一点的粥水,早早入睡,总归一天都能将就对付过去。」 颜青画把嘴里食物嚼碎了咽下去,起身洗干净手,也过来帮她切菜:「已经很好,我们村里早就吃不上这些了。」 或许是给她替坐过高堂,也有了借衣之情,翠婶瞧着她就多了几分亲近感,很自然把她当做自家的晚辈。 她道:「其实留在下面村子里,受苦的还是自己。」 这个道理谁都懂,可大家都不敢轻易落草为寇。 一旦在衙门里挂成黑户,后世子孙也都成不了白身,百姓们都很老实,不逼到绝路上谁都不敢连累家里人。 「若不是我已是孤身一人,我也不会这么利落就跟着大当家上了山。」颜青画苦笑道。 这其实是大实话,她眼看就要养不活自己,又不想连累村里人,机会就摆在眼前,如果不抓住她就太傻了。 那一张籍贯户引,没有命重要。 翠婶慈爱地看着她,见她切菜的手法利落,笑道:「你是个伶俐人,以后跟着大当家,不说远了,翠婶保证三年你就能享上福。」 颜青画笑开了脸去,声音清脆动听:「哪能我自己享福呀,咱们寨子的村民们都要享上幅才行。」 翠婶和燕嫂子深深看了她一眼,都点头应道:「说的在理。」 因为要做百十来口人的饭,几个人手脚都很快,先用昨日里剩下的鸡汤调了高汤,煮了满满一大锅白菜青笋豆腐,老远就能闻到香味。 另外一个灶里是一整锅油焖春笋,这时节的笋子最好吃,又甜又脆,层层外衣剥开,里面是白白嫩嫩的笋身,若是没早早挖出来,一不留神就会窜成竹子,要吃只能再等一年。这一大锅笋子虽说油料放的很少,单凭食材本身的鲜味都能吃下两张饼子。 另外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嫂子姓张,叫张甜姐,让颜青画不要叫她嫂子,叫甜姐便是了。 厨房里一共有三个大灶,她自己占了一整个,动作流畅而自然,左手一个右手一张,不一会儿就把巴掌大的玉米饼子贴了一整锅。 最下面烧了一锅热水,上面架了个大蒸笼,零零散散摆了十来个鸡蛋。 等这些都弄好,翠婶又取了她自己腌制的芥菜头,细细切成丝,绊了点辣椒做咸菜。 颜青画帮甜姐和面,闻着都觉得香喷喷。 玉米饼子里面一点细面都无,掺了玉米小米和豆面,将要熟了的时候,也是香甜得吞口水。白面这东西农人都舍不得自家吃,几乎家家户户都拿去换了粗粮,一袋能换两袋回,十分划算。 等菜都出锅,翠婶就用大罐子扣在灶台上保温,又烫了一大把空心菜。 这些事儿说来简单,做起来也挺累,就这几样菜,忙忙碌碌小半个早上,可算把议事堂的十张桌子都摆满。 一锅粗粮贴饼将有二十来张,几个人又忙了好一会儿,才做了百来张出来。 就在最后一锅饼子刚出锅的功夫,外面隐隐就能听到豪迈的山歌声。 一把清亮的声音唱:「那山上开的什么花儿,吃饱喝足长寿花。」 唱歌的人调子很高,声音悠远,好听极了。 翠婶一听,忙起锅打高粱米汤,笑骂道:「雷强这小子,就爱搞乱七八糟花样。」 颜青画记性很好,昨日是见过他的。 寨子里除了荣桀这个大当家,还有几个领头人,有点结巴的是邹凯,沉默寡言的是连和,雷杰和雷强是一对双生兄弟,弟弟雷强是个碎嘴子,一会儿都停不下来。 再下来就是自称「师爷」的叶向北和自称「总管」的冯思远。 颜青画顿了顿,问:「他们下山次数多吗?」 虽说现在地方衙门已经没什么强兵厉卒了,但山匪毕竟干的到底是打家劫舍的「坏事」,要说危险也是真危险。 要不然翠婶的准女婿二灰怎么会年纪轻轻便没了,一桩好姻缘却成了憾事。 翠婶瞧她一眼,见她仿佛是不经意才问的,心里不由暗笑。 瞧着是个冷清的好人家姑娘,心底里却实打实跟她们寨子站在一起,也不过一夜功夫,倒是一点都不见外。 「也不经常下去,只不过刚开春,那些地主家里面肯定存了不少粮食,抢上来哪怕不是咱们自己吃,也能救济一下山下的村民们。」 颜青画她们的杏花村离启越山算是远的,因此几乎没怎么碰到过他们,不过山脚下却有那么一两个村子,因为去岁饥荒,荣桀已经陆续送过几回粮食了。 小店村的村民们都很感激他们,也愿意帮他们去镇上换些油盐酱醋,梧桐镇衙门也不敢管,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直接打上衙门抢粮食,什么都好说。 颜青画了松了口气,很快便换了话题:「瑶兰不在,也去下地了?」 虽说要等天好些再插秧,不过现在可以先松松地引引水,山寨里壮劳力多,这几十亩梯田实在不成问题。 不过顾瑶兰瞧着就是个有主意的,必不肯赖在寨子里吃白饭。 翠婶摇头笑道:「这丫头不会做饭,却手脚麻利,不过男孩子们不叫她跟着下地,她就领着娃娃们上山采笋子去了。」 颜青画点头,心里有了成算:「明日里我陪她一起去吧,趁着光景好多采一些,腌笋干也好吃得很。」 也不过就两句话的功夫,汉子们下地回来,在议事堂那边喊:「多谢嫂子婶婶,饭菜好的很呢。」 翠婶摇了摇头,叫几个人一起拎上装了薄高粱米汤的木桶,一起往前头去。 颜青画远远一瞧,就看到荣桀正站在小水塘边上,盯着手下兄弟们洗手净面。 也不知是不是有所感应,颜青画刚一走近他便扭过头来,咧嘴冲她笑。 他小跑几步过来,一走进就闻到她身上香喷喷的玉米饼子味道,莫名又红了脸。 「怎么样,可还习惯。」他声音依旧爽朗,仿佛一上午的劳作并不算什么大事。 颜青画仰头看他,心里一动,伸手拿下他脖子上的汗巾,帮他擦了擦脸。 v第十三章 「挺好的,饭菜也很香。」 她这个动作自己觉得没什么,倒是那帮汉子们围在那乱叫,一个劲起哄:「大当家有媳妇疼哩。」 荣桀浑身上下就压根没有扭捏两个字,他知道颜青画对他如今可能没那么深沉的情感,充其量把他当成兄长那般依靠,再多的也不可能有。 怕她别扭,他就回头喊了一句:「再乱说话,一会儿不给饭吃。」 汉子们嘴里敢胡咧咧几句,可到底也是怕他的。荣桀这样开朗大方的人,手上确实也是有些手段,要不然他年纪轻轻,根本压不住这些愣头青们。 荣桀冲颜青画点点头,接过她手里的木桶,转身往那边走:「都洗干净,像什么样子。」 那些汉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老实了下来。 荣桀这一沉下脸,跟他爹当年实在没什么两样,一想起老大当家那些整治人的手段,年纪小些的都打了寒颤。 「我们这就洗好。」 吃午饭的时候,颜青画是跟翠婶她们一起用的。 等到用完午膳,两个人并肩往竹屋走,颜青画轻声细语道:「下午我也陪你去梯田。」 荣桀立即反驳:「不行。」 他拒绝的太快了,颜青画不由看了他一眼。 荣桀顿了顿,解释道:「下地太辛苦,寨子里的女人都不用下地,再说寨子里的事已经快要忙不过来了。」 女人们不用下地,却要管寨子里的所有事儿,从一日三餐到洗洗涮涮,百十来人的饭难做得很,一天到晚其实也没多少空闲。 颜青画停在原地,她仰头看他,整个人显得娇小可爱。 她认真道:「我不是在问你。」 有那么一瞬间,荣桀只觉得这小媳妇的样子可怕极了,他张了张嘴,最后莫名其妙没敢反驳:「好吧,你不能累着。」 「好。」颜青画轻声笑笑,一下又变成了那个知书达理的小姑娘。 中午山上日头足,大家伙可以回自家竹屋午歇,美美睡上一觉再去忙下午的事。 荣桀其实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他知道青天白日颜青画可能不会好意思同他睡一起,就取了张席子铺在外间地上:「屋里太热,我平日里都是这么午歇的。」 颜青画定定看他一眼,默默点了点头,没反驳他。 等回到卧房,颜青画脱掉外袍,盖上被子躺了下来。 她现在盖的这床被子是她从山下带来的,盖着习惯又舒服,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梦里一切都是暖的,她整个人飘在云彩上,甜滋滋的味道充斥鼻尖,仿佛那云是桂花糕做的。 她向前走了几步,一栋农家小院出现在眼前。 颜青画只觉得那景熟悉极了,可头昏脑沉,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就在这时,她听有人喊她:「青画,青画。」 颜青画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把她往后拽去,她猛地睁开眼,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荣桀就站在床边,忧心忡忡瞧着她。 她浑身难受极了,明明还只是早春,她却觉得又闷又热,额头都是冷汗。 「你是不是做噩梦了?瞧着脸色不太好,山上比山下冷,发寒就遭了。」荣桀倒了一杯水,很规矩地扶她坐起身,把水杯递给她。 「我不知道我在做噩梦。」颜青画这么一张口,那低哑的声音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她猛地灌了一大口水,才觉得好了很多。 「你下午就在家里休息,我刚才要了碗姜汤给你,趁热喝了再睡。」荣桀道。 颜青画这会儿确实觉得不太利落,她没有矫情或犹豫,点头道:「你不用担心我,我这就喝,快去忙吧。」 荣桀把碗放到床边,又体贴摆了两块手巾给她擦汗用,这才匆匆离去。 「唉。」等他走了,颜青画才轻轻叹了口气。 她昨日颠簸一整天,心里头又紧张,底子本就不太好,这么一弄就有点难受。 可她不能给荣桀添麻烦。 颜青画咬了咬下唇,把荣桀那一床被子也压到身上,密密实实包裹住自己。 她入睡前最后一个想法是:「一定要熬过这一次。」 这一回她没做梦。 颜青画再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已经全暗了下来,她出了好多汗,这会儿觉得身上很轻,一点都不难受了。 应当是发了汗好些了,她想着,艰难地推开沉甸甸的两床被子,慢慢坐起身来。 「你醒了?觉得如何?」一把熟悉的声音响起,叫她一下子清醒过来。 颜青画掀开床幔往外望去,却见荣桀正坐在桌边,脸上还带这些朦胧睡意。 月色下,他英俊的面容仿佛发着光,深邃的眼眸显露出极好看的青黛色,不若白日那般黑。 颜青画愣了一下,见他脸上都是衣服压出的印子,便知道他守了她很久。 「回来怎么也不叫醒我,」她难得絮叨一回,就要起身下床,「自己坐在那里多不得劲。」 荣桀忙凑到她身边,小心翼翼扶她起床,就差没帮她把鞋穿上了。 颜青画往里缩了缩脚,红着脸说:「我自己来,哪里能这么没用。」 荣桀也没强求,他见颜青画精气神确实好了许多,便起身点上蜡烛。 温暖的光照亮卧室,颜青画才意识到自己似乎睡了很久。 「看你出了好多汗,就用小灶烧了些水,这会儿还温在下面,你可要沐浴更衣?」荣桀也跟着红了脸,只不过没叫颜青画瞧出来。 颜青画迟疑片刻:「若是麻烦便算了,我擦擦汗便是。」 荣桀摇了摇头,叫她坐在床边等,自己飞快忙活起来。 冬日里山里很冷,竹屋又怕火,这要是烧起来整个寨子都要遭殃。 一山寨的人苦思冥想,终于想到了好方法。 白日里木柴烧完,剩下些木炭留在灶里,晚上捡出来闷进罐子里,抱着睡在暖烘烘的被窝里,便一点都不冷了。 不过每家的一楼还是有个小灶膛,平日里也方便村民们烧水用。 颜青画安静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在屋里走了两步,确认自己没什么大碍,取了一身里衣便除了卧房。 荣桀正拎着满当当的两木桶热水,往小隔间里送。 隔间里分两块,一边是通风极好的厕间,另一边就是他们平日里洗漱的地儿。 里面摆了个挺大的木盆,一开始颜青画以为是洗衣裳用的,这会儿才知道村里人是用它来沐浴的。 看了看那深度,应当能把自己洗干净。 这边已经放了两个木桶了,颜青画试了试温度,刚刚好。 v第十四章 荣桀又送来两桶,笑着说:「盆子我下午已经刷干净了,你今日先凑活用,该日我再做个新的给你。」 在叶向北上山之前,他们寨子里其实一两个月洗一次澡也是有的,都是单身的汉子,没几个知道干净。 不过叶向北说:「多洗澡不容易生病。」他们才在农闲时偶尔洗洗,竟觉得很不错。 颜青画冲他点点头,笑得很温柔:「不用打大木盆,你回头做两个小的给我吧。还得做一个单独用来洗衣裳的。」 「行,这两日我就做!」荣桀满口答应下来,又取了蜡烛和炭盆放到一边,还是有些不放心。 「我就坐在外面,若是不妥你就招呼我。」 颜青画起初没觉得什么,直到她坐到木盆里,听着哗啦啦的水声在寂静的屋子里流淌,一张俊俏的小脸顿时涨得通红。 为了叫自己没那么尴尬,她便开口问:「你给我讲讲你家里事吧。」 这两日过得太忙碌了些,两个人还没怎么有时间聊聊自己,许多事都不太清楚。 荣桀其实也没多想,他一门心思怕颜青画病了,正担心她一个人摔在里面再受伤。 只听了她的话,便也徐徐开口:「说来也不怕你笑话,我爹以前是个屠户,家里在怀远县上有个肉铺,一家子也算富足。」 他声音很好听,把那段过往在寂静夜夜里娓娓道来,叫颜青画也跟着静下心来。 「我十来岁的时候,我娘又有了身子,只是那会儿世道就不太好过。家里生意不好,我爹收不上猪,百姓们也着实吃不起猪肉,便只得把铺子挂出去租了。」 「索性家里还有些根底,到我娘生下我妹妹时都还好过。我那时候也算是半大小子,我爹便让我留在家里照顾我娘和我妹妹,自己出去做工赚钱。」 那大概是天盛八年,也是一个寒冷的春日,颜青画一直记得那一年家里发生了什么,她紧紧攥着手,沉默地擦洗头发。 「其实那些年县里更乱一些,我爹当时想把铺子卖了,带我们一家回小店村住,结果还没来得及走成,我娘和我妹妹就没了。」 他声音很平静,仿佛那段过去都只是过去,只颜青画听在心里,没由来一阵心慌。 那一年,她哥哥也没了。 只是这般年月家家户户都不容易,不幸和苦难仿佛瘟疫,沾染着大陈的每一位百姓。 「后来爹就带你上山了?」荣桀沉默了好一会儿,便听到颜青画这般问。 那一声爹她叫得顺畅极了,荣桀抹了一把脸,继续道:「我家原是小店村的,只那时候我爹对朝廷失望至极,便领着早年认识的弟兄小子,一起上了山。」 如果不是逼到绝路,他们一定不会做这个选择。 颜青画擦干净身上的热水,把头发擦干后仔细包进干帕子里,穿着新里衣从隔间出来:「我知道了,这样其实也挺好,自己养活自己便成,其他的又有什么要紧呢?」 她轻轻拍了拍荣桀的肩膀,叫他也去洗漱,便回了卧室。 「青画,」荣桀在隔间里喊她,「桌上有热水,你记得润润嗓子。」 颜青画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没再傻兮兮叫她媳妇,反而叫起了她的闺名。 明明听起来没有媳妇亲近,却莫名叫她面红耳赤。 「好,你也快些,明日里还要早起。」 等两个人都躺到床上,颜青画才说:「我家是杏花村的,小时候母亲就没了,一直是父兄教养我长大,也是那一年,溪岭饥荒,我哥哥……就是那一年没的。」 颜青画的兄长那一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真是不假。 她父亲不是守旧的人,见家里两个孩子等饭吃,便狠心当了很多祖上传下来的老物件。 可手里有银子,在那年月却还是换不回粮食。 这事一说就有些沉重,只是颜青画刚生过病,心里头总是有些闷闷的。 黑暗里,她瞧不见荣桀的脸,却听他道:「以后我们努力养活自己,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颜青画轻轻「嗯」了一声,知道他白天很辛苦,便没打扰他,等他那边已经熟睡了,才松了口气。 睡了一白天,她这会儿并不困。 趁着自己精神,她把这两天的事都想了一遍,默默想着自己能为这山寨做些什么。 她父亲虽然是个不出世的书生,可懂得却一点都不少,衣食住行农耕种植,几乎都手把手教过自己的孩子。 颜青画长舒口气,心想:我们得一起努力,让寨子更好。 次日清晨,颜青画很早就醒了。 外面很安静,连鸟儿都还未早起。 颜青画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朦朦胧胧又有了些浅薄睡意,刚要一头栽进梦乡里,就听身边的荣桀动了动。 早上天气凉爽,空气清新,村里人也大多是这个时候儿下地,早些忙完就能早些归家,不用顶着大日头干活。 荣桀醒了以后,并未马上起身,他瞧瞧扭头看了一眼颜青画,结果就看到她正睁着眼睛望着自己。 「唉,你怎么醒了不叫我,」荣桀被她吓了一跳,坐起身来关切问,「好些了吗?」 颜青画点点头,也跟着起身:「没事了,昨天兴许是不太适应,今日就好了。」 或许是因为心里知道生病也没人照顾,颜青画这些年也没怎么大病过,哪怕是偶感风寒,也像昨日那样喝碗姜汤闷头睡一觉就好了。 荣桀披上外袍,下床给她端来温在汤婆子上的温水:「先润润口,今日里你想怎么安排?」 别看他大字不识一个,却真是心细如发,颜青画同他相处几日,非常深刻地体会到他这优点。 等到她换上厚实些的夹袄去了厨房,还小声跟翠婶说这事:「大当家真是个顶好的人。」 她也不是故意要夸自己丈夫,只这短短两日相处,荣桀真是对她体贴入微。 翠婶笑着瞧她一眼,把锅里温着的红豆粥递给她:「日子长了,你就会越瞧他越好,你看这粥,是他特地自己出钱叫我给你备的,就怕你病不能好透。」 山寨里确实是吃大锅饭,不过叶向北那也有个账本,每次出工的时候谁多出力气,谁休息请假都有记录。每次下山办事总能带回些银钱物件,大当家都叫按出工时长分了。 兄弟们都很淳朴,大多数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凭着对山寨的深厚感情,没人有闲话讲。 再说,叶向北也不知是有多少个心眼,他写的那个账本谁看都服气。 v第十五章 荣桀自己手里已经攒下不少家当,想用些好的,可以自己出钱从公粮里扣。 以前他自己一人,从没要求过别的,可这有了媳妇就不太一样了。 颜青画一听这个,心里头也跟着热乎乎,她觉得这山寨太有意思了,这百十来个人,人人都有着一颗心。 这里头,作为核心的大当家荣桀功不可没,不过他那几个得力手下也确实很了得。 颜青画捧着碗小口喝了粥,这粥里依旧是糙米,可红豆却是实打实的,喝在嘴里甜滋滋,香浓的红豆味道扑面而来,那是关心的滋味。 她冲翠婶道谢,道:「多谢翠婶辛苦这一回,我也不会什么缝补手艺,以后翠婶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 这小姑娘确实是个爽快人,翠婶打心底里喜欢她。经过他们这场匆匆忙忙的婚宴,翠婶整个人都开朗不少,兴许是想开了,不再日夜缅怀过去。 「好,那婶子就记下你这话。」 一碗热乎乎的红豆粥下肚,颜青画就吃饱了。 她现在的胃口还很小,哪怕寨子里吃食比村里多,她也不会跟自己身体过不去。 饭总要一口一口吃,心急是吃不了热豆腐的。 用过早饭,她便帮着翠婶一起弄大家伙的吃食。 早上都是吃米汤,再配上一大锅山药芋头,就着鲜辣得宜的咸菜丝,每个人都是有滋有味。 忙忙碌碌的一天,就从香喷喷的早膳开始。 等荣桀领着第一波村民下了地,剩下的人才陆续进了议事堂。 顾瑶兰也打着哈欠进来,抬头就看到颜青画在那端碗:「小嫂子,你好些了?」 颜青画笑着同她问早,把一根热乎乎的山药递给她:「好了,本就没那么娇贵。」 等早膳忙完,顾瑶兰便过来挽住她的手:「大当家特地嘱咐过我了,叫我今日跟好你。」 颜青画想了想,还是道:「我们先上山吧?过段时候等他们开始插秧,我再去瞧瞧。」 顾瑶兰取了背篓和弯刀给她,两个人一起往后山去。 整个山寨依山而建,往下是层层叠叠的梯田,往上因为略有些陡峭,又植被丰盈,荣锦棠便没叫村民破坏。 一开始的路还算好走,颜青画零零散散看到了不少桃树梨树,间或也有杏子和红果,正是早春三月,桃花梨花粉白绽放,漂亮的仿佛画中仙境。 颜青画深吸口气,叹道:「这里真美。」 顾瑶兰随手在地里采了小朵木耳:「你喜欢就好。」 颜青画也学着她的动作,在腐木上采木耳,这个拿回去若是不立马吃掉,晾干也能储存很长时间,一年四季都能吃。 不过山上也并不只有自然而生的食物,顾瑶兰还给她指了种在空地上的玉米、芋头、山药以及各种豆子,因为地势原因,每一块地都不是很大,却都被利用充分。 「大当家和冯总管一起上山看过,最后实在舍不得那些能种水稻的地,便把这些移到山中,倒也挺好养活。」 颜青画点点头,心里又赞了荣桀一句:真是够聪明。 两个人一路往山上爬,不过是就来到竹林里,顾瑶兰放下背篓,弯刀一指:「开工吧小嫂子。」 颜青画也毫不含糊,用粗布抱住手心,便弯下腰开始找笋。 这片竹林浓密茂盛,就是把笋子都采了也无妨,不过他们寨子里人手有限,今日便只得他们两个上山来了。 「你别老叫我小嫂子,也叫我青画吧。」 「也行,不过你回头得跟大当家说,叫他不要训我。」 颜青画又忍不住笑了。 或许是山上气氛太好,也或许是过上了吃饱喝足的生活,也可能身边终于有人陪伴,多了亲人,她这一两天笑得比去岁一年都多。 「也不知道她们忙不忙的过来。」颜青画叹道,「这年月,小娃娃们都要干活。」 前两天笋子正冒头,为了能多采些春笋,寨子里满打满算加起来那么五个小孩子都跟着顾瑶兰上了山,忙了两天采了两大筐下去。 笋子不经放,一放就老,今日便换成她们两个大人上山,留小娃娃们在山下跟母亲们剥笋。 寨子里女人孩子少,除了翠婶、顾瑶兰,剩下的都是跟着丈夫一起上山的媳妇,山寨一百多口人,只有三对夫妻,他们膝下也就四个孩子。 还有一个被起名叫燕小豆的是大当家捡上来的,是个乖巧懂事的男娃娃,跟着燕嫂子一家过活。 要不是现在寨子里只能勉强养活这么多人,又劳作繁忙,荣桀真是怕管不住他们。 都是半大小子,早晚要娶媳妇的。 越是这样光景,女人孩子就越不容易,荣桀早就同得力手下强调过,务必不能在下山时欺负了好人家的姑娘。 不过这个要求,他自己却先打破了。 颜青画听顾瑶兰絮絮叨叨说寨子里的事,听到这也不由笑了。 「兄弟们没跟大当家吵架?」 顾瑶兰摇摇头,手上动作迅速敏捷,一看就是熟手:「明面上倒是没有,背地里我也不清楚。」 颜青画想了想,她抬头望了望苍茫巍峨的启越山,心里落了个主意。 只是这事能不能成,真不是她自己能说了算。再说现在寨子里也没那么富足,还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采笋这活儿颜青画以前也老做,两个人连着干了一个多时辰,眼见阳光穿过密林的叶子照耀大地,这才停了下来。 两个大背篓都被装满,已经冒了尖。 颜青画只觉得胳膊酸疼,也顾不得地上寒凉,将就着在干净些的石头上坐下,取了腰间的水壶狠狠灌了一口。 鸣春江刚好流淌过高耸入云的启越山,分叉而来的溪水甘甜可口,喝进嘴里叫人浑身舒爽。 「走吧,我们下午再来一趟,应当就差不多了。」 等休息够了,顾瑶兰就背起背篓,率先往下走。 颜青画跟在她后面,只觉得肩膀上千斤重。 「你真有力气。」要不是这两日吃得好,她真不一定背的起来。 顾瑶兰回头冲她笑,主动把她背篓里的笋子往自己背后扔了几颗:「我天生就力气大哩,你们这些娇滴滴的小姑娘,肯定干不过我。」 颜青画噗嗤笑出声来。 「行行行,我们是娇滴滴小姑娘,顾大侠是手有千斤的壮士。」 上山容易下山难,更何况背上还有负重,下山时两个人几乎走了小半个时辰,才赶在午膳前回了寨子。 v第十六章 今天地里的活要全部干完,这会儿兄弟们还没回来。 刚把两大背篓春笋放到厨房里,就听那边小娃娃们哀嚎:「怎么还有!」 顾瑶兰用汗巾擦了擦脸上的汗,回头横眉竖眼道:「李大毛!平日里就你最爱吃腌笋,再叫不给你吃了。」 叫李大毛的男娃娃瞧着七八岁的年纪,长得虎头虎脑很精神,他是张甜姐家的老大,也是五个娃娃里的大哥。 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就怕顾瑶兰揍他,被她这么念一句,顿时缩回去老老实实蹲在那剥笋。 张甜姐正在做饼子,闻言笑话儿子:「大毛你要是再给我上房揭瓦,我回头就把你送给瑶兰姑姑,我看你还敢不敢了。」 颜青画坐在一边安静地捏着肩膀,翠婶瞧了一眼,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过来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肩膀。 「哎呦。」颜青画一张小脸皱成一团,显然是肩膀压伤了。 「你这丫头也是忒爱逞强,下午不许背了!」翠婶说着,又有些不放心,老远冲刚回来的荣桀喊:「一会儿回去给你媳妇擦点药油。」 荣桀一听就有些急了:「伤了哪里?」 颜青画一个没拦住,翠婶就喊出声去:「肩膀上呢,你多给搓一会儿,应当没大事。」 一听那伤在肩膀上,荣桀一张被晒得通红的脸更红了。 那是不是……要脱衣服哩? 中午回去午歇,荣桀就有些不太对劲,颜青画见他耳根子都红了,不由又气又好笑。 这人在溪岭都是响当当的土匪头子,若是旁人知道他这么爱害羞,不知要作何感想。 「行啦,你去下面烧点炭,我自己来便是了,没多严重。」颜青画推着他下了楼,这才松了口气。 荣桀被她那双纤细的小手一推,控制不住往楼下走,等到了一楼,才回过神来:「你小心些。」 颜青画没理他,回了卧房掀开领子,两条被背带压的红痕已经略有些肿起,不过瞧着确实没多大事。 她自己搓热掌心,倒了点药油按了下去,刺痛从肩膀蔓延,颜青画缩了缩脖子,却没放开手。 也不过就一盏茶的功夫,她就给自己上好了药,去隔间洗干净手便开始收拾昨日的里衣。 荣桀确实有心照顾她,可也很尊重她,里衣这样的贴身衣物他根本就没问,只堆在隔间等她自己洗。 颜青画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把衣服搓洗干净,取了挂到外间的露台上。 寨子里的小竹屋造得特别好,一层虽然不用来住人,却也做了两间隔断,一间用来堆放杂物,一间是则可以生火洗衣,方便得很。 二楼甚至还有个外延的小露台,方便村民们凉衣晒被,省得来回搬动。 等颜青画洗好衣服,荣桀也把闷在灶膛里的炭取出放到汤婆子里。他皮糙肉厚,一点都不嫌烫,抱在怀里就上了楼。 颜青画瞪了他一眼,叫他赶紧放到桌上,一边下楼去煮水。 山里的溪水甘甜清澈,所以也不用费劲煮茶,直接在灶膛上坐上一大壶水,一会儿就烧开了。 荣桀在楼上喊:「你等我来,千万别自己拎壶。」 他话音刚落下,就看颜青画轻巧上了楼。 她给大茶壶里蓄满了水,把铁壶放到桌上,然后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道:「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以后家里的事,是不是也要听听我的意见?」 这话叫她说得和风细雨,温柔婉转,荣桀还没等自己反应过来,就傻乎乎点了头:「你说。」 颜青画满意地看了他一眼:「第一呢,以后要喝的水都要烧开,为了节省柴火,咱们可以一次多烧几壶,弄个凉壶存水。」 她顿了顿,强调一句:「最好也跟兄弟们都说说,不要图省事喝生水。」 这个要求不算过分,荣桀完全没问为何这样做,只道:「行,听你的。」 颜青画长舒口气,笑道:「第二,每日早晚都要净面漱口洗脸洗脚,等你有空做好木盆,咱们晚上就泡泡脚,好不好?」 她这一句用的是疑问句。 主要是她哥当年怎么也是杏花村有名的小秀才,也依旧不爱洗脚。 不过这两天观察下来,她发现荣桀总是把自己弄得很干净,她便也放下心来。 若是荣桀有这臭毛病,她估计早就念叨了。 荣桀倒是没成想她说这事,一听不由红了脸:「我挺、挺爱洗脚的,洗脚很、很快乐。」 哎呦我说的这是什么啊! 不知道咋回事,明明跟兄弟们吹牛时什么话都讲过,面对颜青画就很怂,什么都讲不出来。 甚至都跟邹凯那臭小子一样开始结巴了。 颜青画很给面子,她使劲憋着笑,好歹没笑出声来。 「那就好,」颜青画顿了顿,微微垂下头去,「我还怕你嫌我事多。」 荣桀忙摆手:「怎么会,你都是为我好。」 颜青画勾起嘴角,轻声道:「那还有第三件事。」 荣桀深吸口气,努力告诉自己不要慌。 「第三,便是希望你不用对我太过紧张,在杏花村我也自己一个人过了许多年,我能照顾好自己。你已经要操心太多事,寨子里这么多人要管,不要为我再费心了。」 荣桀手里一松,一颗心莫名快跳几分。 他用深邃的青黛眼眸紧紧盯着她瞧,仿佛想把她的容颜印进心里。 颜青画正如她所说,自己照顾了自己很久,她瘦成一把骨头,却也不会娇气到躺在屋里什么都不干。 这是她来寨子的第三天,已经很好地融入这里,主动承担起属于她的责任。 想到这里,荣桀不由笑笑。 他面容英俊,眉目深邃,平日里在颜青画面前都是老实憨厚的样子,这样一笑却显露出别样的成熟稳重。 他沉声说:「我为寨子里忙的事,你不也在慢慢帮我操心吗?」 「所以分出去的那些心便请你帮我收着,我不觉得累,我觉得很值得。」 荣桀没有停:「虽然你可能不太相信,但为你破例这件事,可能是我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刹那间,颜青画面红似火。 她万万没有想到,荣桀这个大大咧咧的地里汉子,能把话说得这样动听。动听到她一颗心都控制不住,几乎要跳出喉咙来。 荣桀其实真是发自肺腑肺腑,他这么一说完,见自己媳妇已经快要把脸埋进裙子里,不由有些好笑。 v第十七章 「好了,以后有什么事,你尽管跟我讲,我能做到的都会认真做到。」 荣桀催着她赶紧午歇,自己便去了外间打地铺。 他静静躺了一会儿,冲着房梁无声笑了笑。 或许是累着了,颜青画很快便沉入梦乡,也不知睡了多久,是窗外的号子声吵醒了她。 昨天她睡得沉,没听到这音儿,这会儿被吵醒后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荣桀敲了敲房门,等她应了才进来:「该上工了,你还要上山?」 颜青画摸了摸肩膀,觉得已经好多了,便点头道:「你放心,我不背笋子了,采点马齿苋回来做菜饽饽。」 她很有主意,也确实是个很有本事的姑娘,荣桀没说什么,只帮她找了一个小竹筐,给她系在腰间。 「你那肩膀不能压,这样方便些。」 两个人擦了把脸便出门,顾瑶兰已经等在门口,正百无聊赖捉弄地上的蚂蚁。 她转着眼睛在俩人面上来回看,总觉得有点不同,只到底哪里不同,她又说不上来。 「你们怎么回事啊?」等荣桀身影消失不见,她才敢拉着颜青画问。 她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叫颜青画又想起中午那段话来,脸蛋又有些热,弄得她眼前发晕。 「哎呀,有什么好问的,哪里有什么事,快上山吧。」 顾瑶兰看着她欲盖弥彰的背影,嘿嘿一笑:「肯定是不可告人的事!」 上午的时候颜青画仔细看过,启越山上的物产比他们小杏山丰富得多,就是不采笋子,也可以菜采点马齿苋和木耳,用盐杀杀水,可以做成香喷喷的菜饽饽。 中午的时候张甜姐说她也会包,叫颜青画多采点,这东西好生长得很,总也吃不完的。 两个人很快就忙碌起来,颜青画一边干活一边问:「山上的桃子好吃吗?」 顾瑶兰一想起那味道,忍不住咂咂嘴:「好吃,山上的桃子是软桃,个头不大却个顶个的甜。一口咬下去满口都是汁水,能叫人咬掉舌头。」 「那敢情好,我可爱吃这个,只是我们村里桃树少,结的果也不是特好吃。」 顾瑶兰忙了一上午,这会儿看着依旧神采飞扬,她仿佛一点都不觉得累,实在很是精力充沛。 「不过山上桃子太多了,咱们只能捡着没烂的时候赶紧吃,一场雨可能就都打下来,落到地上就烂了。」 颜青画听了,心里一动:「你吃过果酱没?」 顾瑶兰手上顿了顿,她发现颜青画懂得东西真的很多,有时候说出来的事物她从未听过,却能从她的描述里想象出一二分模样。 懂得多口才好,瞧着就不像一般人。 「没,就是果子做的酱?」她好奇问。 颜青画就笑:「把桃子洗净后去皮去核,放小锅里中火熬煮,要是有麦芽糖,放些糖会更好吃。等粘稠了就取出来,放小陶罐里密封保存,能放一个月左右。」 以前父亲给她做过这个,那滋味到现在还能时常想起。 顾瑶兰眼睛一亮,她自己是个爱吃桃子的,能多存一个月实在很美。 「这法子好,只是麦芽糖太贵,寨子里存的不多,要省着用呢。」 颜青画点点头,道:「黄糖或者蜂蜜也成,这个回头我跟大当家说说,要是能做成,可以用来去川西、云州或者业康换粮食。」 对于这个山寨,颜青画已经考虑的很远了。 去岁溪岭饥荒,百姓食不果腹,饿死病死不计其数,但周遭几省没他们这般严重,又赶上朝廷征兵,汉子们都离了家,粮食其实是有盈余的。 也正是因为溪岭这两年饥荒,才免了征兵之苦。 总之无论如何,苦难的都是百姓,颜青画叹了口气,道:「溪岭地主乡绅就那么些,也不妨有那么几个仁慈的,不为难手下佃户,咱也不能去劫富济贫不是?」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只靠抢解决不了根子上的问题,还是得自己手里有底子,才能慢慢发展起来。 顾瑶兰直接愣在那里,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她上山之前只是个普通农女,实在没想过这些,总觉山上日子比山下要好过,便已经很满足了。 她出神很久,才叹口气:「你想得真远。」 颜青画笑笑,面容很沉静:「天不叫人活,我们就得自己找活路,要不然等朝廷跟鲜卑打完仗,你说他们要不要来对付咱们?」 顾瑶兰面色一白,惊道:「你是说?」 颜青画收起笑容,抬头望了望天:「总不能听天由命。」 颜青画比荣桀有经验,她不仅带了小竹篓,还背了个很轻的大布兜,不一会儿就装了满满一兜。 马齿苋是南地很寻常的野菜,家家户户都吃得,春季里生得最多,漫山遍野都是。 它也算是最好辨认的药材,食用有清热利湿、解毒消肿的功效。以往每到春日她父亲都会领着儿女上山采许多回来,早年光景好,还用板油包过饺子,一口下去鲜嫩得腻嘴,有别样的滋味在心头。 「孩子们肝火旺盛,多吃些这个很得宜。」 虽然已经采了这么多,也确实不够整个山寨人吃,不过就女人孩子尝尝鲜,汉子们只要干粮管够就行,倒是从来不挑剔别的。 等顾瑶兰的功夫她又采了不少木耳,打算回去晒干存储。 下午比上午轻松一些,两个人很快就下了山,颜青画跟张甜姐一起包了一大锅菜饽饽,孩子们吃的香极了。 颜青画自己也吃了一个,虽然用料简单,但吃的就是春日里的野趣,脆嫩的青叶剁的很碎,混合着玉米的味道,香极了。 夜里回去,颜青画先是收拾了会儿衣柜里的衣裳,就听见荣桀出去一趟,一盏茶的功夫才进门。 她好奇下楼,发现他背了两大麻袋粮食回来,塞得满当当。 「你这是做什么?」她问。 荣桀笑笑:「明天我请了假,陪你回门。」 颜青画一下子愣在那里,好半天没讲话。 「咱们也没什么值钱东西,我想着你们村子饥荒,便从公库里买了一袋玉米,一袋山药,省得明日空手回,你脸上也不好看。」荣桀解释道。 这年月,穷苦人家回门挖一兜野菜也是有过的,她又是孤身一人,荣桀其实没必要送回门礼。 不过她想起那日荣桀对老村长的承诺,心里一热,控制不住地冲他笑笑:「难为你想得周到。」 她笑得如同春日里的桃花,粉嫩多情。 荣桀心里头清楚,若是没有那些善良的村民,颜青画可能还熬不到现在。 v第十八章 一啄一饮都是情份,他不想叫她心里难受,也感念村民们的恩德,便有了这一番计较。 颜青画跟在他身后上了楼,犹豫一会儿,道:「小店村和大店村,现在还有空屋吗?」 这两个村子其实也算是山寨的,自从荣桀跟县衙里的官吏干了一架之后,镇子上就再没人敢来收税。只不过早几年服兵役的男人们太多,现在两个村子里依旧空了大片田屋。 也说不上为什么,两个人明明才认识没几天,却莫名有些惺惺相惜,颜青画这般拐弯抹角问一句,他竟马上就明白了:「你是想让村里人搬过来?」 颜青画冲他笑笑,瞧着就甜到心里去。 「我们村就剩二十户,五十来人,家家户户也没多少值钱东西,就怕他们不舍得也不敢搬。」颜青画叹了口气。 任谁离开家乡都会害怕,更何况大小店村的情况特殊,杏花村的百姓们不一定敢贸然跟朝廷作对。 可如果不搬,留在那里会一日比一日艰难。 眼看今年雨水足,春耕也开始了,等春耕结束,说不得征兵的军吏还会再来一次。 村子里走了那么多男人,又有几个回来的? 颜青画站在隔间门口,静静看着他洗衣裳,轻声开口:「很多时候,我们还是要靠自己,不能听天由命。」 荣桀这么多年也是自己一个人过惯的,除了不会做饭,简单的家务都能不求人,他甚至还会给自己缝补袜子。 听了颜青画的暗示,他想了想,认真说:「可朝廷手里控制着铁器。」 这一点是最要命的,大陈对铁器管制严格,百姓们是能买到菜刀、镰刀等利器,可要想大规模制造铁器,原石就无处可寻了。 他能这么说,就证明他不是没想过,颜青画心里头略安定,道:「也不急,北边一时半会儿完不了。」 鲜卑人野蛮粗俗,跟大陈打了这么多年,来来往往数十万士兵扑在战场,依旧没个头。 山中夜晚比白日凉爽,等两人洗漱完回了卧室,一时间也没什么睡意,颜青画就把衣柜打开,翻找他的衣裳。 荣桀脸上微热,想制止又有些蠢蠢欲动:「做什么?」 颜青画瞪他一眼:「瞧你的衣裳,也不知道补补。」 他怕热,夏日都是简单的短褐,只不过经年下地干活,衣服破损较多,显得极为陈旧。 颜青画有点生气,因为他没有自己主动把衣服拿来,请她缝补。 要不是她刚才收拾衣柜,还真被他给骗了。 他身上那两身单衣恐怕已经是他最好的衣裳了。 她点燃烛火,坐在桌边开始缝,一边还絮絮叨叨:「我打小就没了娘,也不是很会这个,只能委屈你将就一二。」 荣桀坐在床边,手里也不闲着,拿了竹条编筐:「能穿便是了,山寨里又没人在意。」 那倒是,颜青画这才放下心来,小心翼翼给他缝衣裳。 这手艺活对她来说其实有点难,比读书习字难得多,不过她们总归已经是一家人,这些小事再去求人太不合适了。 夜晚的山寨安静极了,大多数村民都已入睡,只他们两个坐在家里,忙活手里的事。 虽无人说话,却有一种别样的亲密在里面。 这大概就是家的样子。 次日清晨颜青画早早就醒了,不过这会儿荣桀比他早,已经去一楼忙碌起来。 他在做木盆。 这手艺是以前山寨里的老木匠教的,老人家无儿无女,几乎教了所有山寨的人,去年冬天老木匠离世,村里人一起给他办了丧事,也算有始有终。 他用刨子细细把盆边打平,又用砂纸磨了边,这才满意地放到一边,准备忙下一个。 「怎么没多睡会儿?」颜青画揉着眼睛下楼,问他。 荣桀赶紧把地上的木渣扫进灶膛里,怕她呛到:「也才起来没多久,想着今日可能回来的晚,先把盆子做了再说。」 或许是因为很有天分,荣桀做的木盆漂亮实用,两个盆子尺寸不一,还能套在一起摆放。 等都忙完,也到了用早膳的时候。 「今日还是坐马车下山?」颜青画喝了一大口荞麦旮沓汤,问。 他们两个难得坐在一起用膳,没吃几口就要被早起的兄弟们打趣,不过颜青画面不改色,一声都不应。 荣桀也懒得理他们,认真道:「我叫了强子陪咱们一起去,他驾车技术好。」 颜青画这回没马上答应,她沉思良久,最后下了决定:「可以再叫两个兄弟去吗?我家里还有些东西,想一并带上山来。」 其实今日是第一天春耕,只不过寨子里的兄弟都是熟手,又有几位当家的在,荣桀便很放心陪她回村。不过再请俩人,就需要商议一二了。 他没问还要带什么,先跟冯思远讲了几句,便领着雷鸣和一个叫大树的年轻小子过来:「他们都是骑术好手,带重物也很使得。」 颜青画这才松了口气。 一行五人先去了半山腰的空地,取了马车套上马,等颜青画在车里坐稳,他们才一路下山,往杏花村奔驰而去。 奔走在同样的乡村小路上,颜青画的心境却跟来时大不一样。大抵是因为日子有了奔头,她现在浑身是劲儿,那点迷茫和不安都消失殆尽,剩下的只有积极向上的勇气。 一个时辰后,终于来到了杏花村门口。 颜青画被荣桀扶下马车,抬头就看到那棵熟悉的大榕树。 几个娃娃依旧坐在榕树下的石凳上,跟着红丫朗声读书。 五六岁的小丫头,教起书来竟有板有眼,书读的特别认真,一点都不含糊。 看到这幅画面,颜青画眼中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倒是平子眼尖,扭头就瞧见村口来了一群青壮汉子,正想叫族弟去地里喊人,一晃眼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先生!是先生回来了!」他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什么都顾不上,起身就往村口跑。 等他跑到跟前,却没做什么失利的事,反而站在她面前深吸口气,行了一个弟子礼:「先生早。」 颜青画深吸口气,努力压下喉咙里的酸涩,低声道:「早,你们都早。」 她在娃娃们的脸上一一扫过,见一个都没少,心里头的欢喜更甚。 「老村长呢?又下地去了?」颜青画问。 平子点点头:「最近农忙,村里人都不得闲。」 他年纪不大,说话办事却很利落,一看就是受过极好教育的。 v第十九章 颜青画陪着他们去榕树下坐了一会儿,耐心给孩子们答疑解惑,那边荣桀亲自去了地里,请老村长回了村。 地里的活重要,但颜丫头的事也不是小事,村民们大多都跟着回来,在榕树下见她气色极好,脸蛋红润,便对荣桀他们放下戒心,很平和地接受了这样一门亲事。 等荣桀嘱咐弟兄们搬下粮食,老村长便皱起眉:「回来瞧瞧我们便是了,还带什么东西,山上日子也不好过。」 荣桀没说话,倒是颜青画道:「这次来,其实是有事想拜托您的,可万万别见外。」 老村长老实巴交一辈子,却并不是个傻子,见颜青画十分严肃,心里便起了疑惑,因此把村民们都赶回地里,他便领着这对年轻夫妻去了自家祖屋。 如今家里管事的是他两个媳妇,他和老妻都是平和人,平日里一碗水端得平,一家子也没闹过什么矛盾。 不过家里也实在没什么值钱物件,闹也没得可闹。 猛然见了荣桀这般高大的汉子,两个媳妇都有些不好意思,端茶倒水便退了出去,不好意思再进来。 倒是老太太稳稳当当坐在厅里,笑着叫颜青画吃茶。 颜青画见老村长一脸担忧,便鼓起勇气道:「咱们村子辛苦一年,到头来都要交税,村里娃娃都吃不饱,一个比一个瘦弱。」 她顿了顿,见老村长神色未变,继续道:「咱们村子里田地本就不算多,人口也比别的村少,留在这里实在没什么前程。小店村那边还空了许多地呢。」 其实她说得已经很委婉,这都不是没前程这般简单,简直是要没命了。 然而老村长却还是没什么反应,颜青画便说不下去了。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老村长才沉沉开口:「若是我们走了,儿郎们打完仗回来,找不到家可怎么办?」 「别的不说,我家里那两个已经杳无音信许多年,一家都在等。」 老村长没讲什么大道理,他既不反对成为落草为寇,也知道村子里讨生活不易,可最难以撼动的一件事却摆在眼前,叫人不得不去深思。 还留在这里的乡亲们,哪一个不是在等亲人归家? 他既然说了这个理由,颜青画无论如何也不好再劝下去了。 荣桀见颜青画有些着急,便出言道:「仗一时半会儿也打不完,可官吏却每季都来,税交不上要罚,人领不走也要罚,什么时候是个头?」 老村长没吭声,摩挲着腰上的烟袋锅子沉思。 他以前喜欢抽水烟,可后来连饭都要吃不起,自然也就不再抽了,这烟袋锅子却舍不得扔,一直留在身上。 「我们山脚下的大小店村也都空了大半,屋舍都是现成的,只要简单修葺便能住人。田地也还有许多好田等着种,若是咱们村里有人愿意去,这边村子有多少亩地,那边便也能给多少。」 地其实不少,只是劳力少没人种,山寨里忙自己的田都难,实在没精力下山种地。 若是杏花村能去,确实能增添不少劳动力。 老村长叹了口气,见他们小两口确实真心实意,便说:「回头我问问乡亲们,她们若是有人愿意走,我便找人过去联络你们。」 可算他松了口,荣桀笑道:「多谢老村长通融,小店村里有我们的弟兄,过去找王草娃便是了。」 老村长最后还是收下了他送来的回门礼,郑重对荣桀道:「瞧你这样我也知道你是真心实意对我们颜丫头,只望你以后无论走到哪一步,都能像今日这般真诚待她,其他别无所求。」 荣桀和颜青画相视一眼,一起冲他行了礼,这才领着一帮弟兄回家。 几日没住人,屋子里就落了一层灰,这地方依旧是她的家,却有了几分陌生的样子。 荣桀不让颜青画开门,自己进屋洒水通风,才让她进去。 颜青画进了里屋,叫荣桀也跟着进来:「你去把床下的木箱搬出来,太沉了,我搬不动。」 荣桀看她一眼,心里隐隐有了猜测,却什么都没说。 他掀开床单弯下腰去一看,床底下整齐摆着两个樟木箱子,上面挂着小铜锁,边角早就磨平,已经有些岁月的痕迹。 「这是?」荣桀没有立时就搬出来,只起身看她。 颜青画望着他,面容沉静,显然早就做好了打算。 「这是我家祖上留下来的藏书,一共四箱,三百一十八本。」 荣桀瞪大了眼睛。 大陈向来重武轻文,这些年若不是鲜卑入侵,于武上也一直平平淡淡,并不十分重视。 有道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哪怕荣桀不懂读书习字,基本的道理也是知道的。 能有藏书传下来的人家无不是书香门第百年大族,颜青画家中一口气藏了四箱,显然不是等闲之辈。 他微微皱起眉头,还是没有搬。这些藏书是属于颜家的,是颜家传承给颜青画的祖传宝贝,他们两个确实已成了亲,可这些他也依旧不能带走。 「你家里有没有地窖?我帮你存进去吧。」他想了想,还是道。 颜青画摇了摇头。 她认真看着荣桀,突然踮脚伸手拍了下他的头。 因为个子太矮,她拍了两下就没再继续,差点没把胳膊弄伤。 「你啊,想得太多了,」她轻声笑笑,推着他去搬箱子,「我平日里就爱读读书,山上没书瞧怪不得劲儿的。」 这倒是,荣桀也发现她不忙的时候就要弄点事情做,应当是没书看闲得慌。 这是颜家的祖产,太珍贵了,真的不适合搬去他们那个土匪窝子。 颜青画狠狠瞪他一眼:「快别墨迹了,要不然回去该晚了!」 被媳妇这么一骂,荣桀顿时不清醒了,理智什么的都不翼而飞,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媳妇说的都对,我为何要反驳? 他木着脸把箱子搬出来,还仔细擦干净上面的灰尘。那箱子虽然只是最简单的木色,在他眼里仿佛会发光一样,他没读过书,可不妨碍他敬仰读书人。 「怪不得第一眼就觉得你气质超然,果然是读过书,比旁人就是不同。」荣桀道。 这愣头青,夸人总是特真诚,搞得颜青画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便使唤他去父亲房间把剩下两箱书也搬出来,交给兄弟们驾到马车和马匹身上。 v第二十章 马车是单驾马车,载物太重马儿也难拉动,索性山上的马都是经过训练的矮脚马,一匹架一个箱子倒也不算太难。 颜青画家里还有些笔墨纸砚之物,她简单收拾了一个竹箱,又从父亲房间的箱柜里取出一个木盒。 荣桀跟在她身后抱东西,见状便问:「这是?」 颜青画仔细摸着那盒子,轻声道:「这是我父亲早年的笔墨,还有家中的族谱等物,放这里也是落灰发霉,一并带走吧。」 荣桀从她手里接过,仔细抱在怀中。 「青画,」他认真对他说,「以后寨子就是你的家。」 「我们都是一群粗人,干着并不光彩的活计,可寨子里的人们都很勤劳也很努力,我不能给你荣华富贵,却能保证叫你衣食无忧。」 「祖辈的东西我们先好好收着,将来有机会便传承下去,不会叫颜家的传承断在你手里。」 颜青画深吸口气,把满眼热泪压了回去。 「好。」她这般说着。 这一回可比上次带的东西多,书本笔墨一样不少,还有颜青画平日里经常用的瓷罐水杯,也都一并带上。 这便见得,她确实是想要回山寨真心实意过日子的。 从村里出来,娃娃们又一路送她到村口,颜青画停下来严肃道:「先生不在,你们也要好好读书,下回来先生还要考你们的。」 平子领着红丫,大声回:「先生放心!」 颜青画挨个拍了拍他们稚嫩的肩膀:「下回见。」 因为行李多,回程速度就慢了一些,刚行至刘家村村口,就听里面一阵喧哗。 颜青画掀起车帘,打眼就瞧见一群中年人拽着个唇红齿白的小孩子,他们表情狰狞,一脸坏笑,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事。那娃娃估摸着才十来岁,还没长成。 「大当家,」颜青画喊了一声,把荣桀叫到身边,「你瞧那是不是出了事?」 荣桀定睛一看,眉头不由皱起。 「这姓刘的忒不是东西,又干这缺德事。」 刘地主就是上回荣桀过来「办过事」的那一户,他名声还不如山匪好,十里八乡都知道他不是个人。 前两天荣桀上门狠狠教训他一顿,还威胁了一通,告诉他若是再犯他还要来收拾,结果这小老儿不长记性,又要干这欺男霸女的缺德事。 刘家村原本人口就不多,加上许多佃户家的男人都打仗走了,剩下妻儿老弱只能靠佃种刘家的地过活。这些年他仗着跟镇上的官老爷有交情,欺辱了不知多少姑娘,整个刘家村里能嫁人的都早早嫁出去,剩下的都是没门路的,只得忍让熬日子。 荣桀也是才听说这事,赶紧过来管了管,却没成想一点都没用。 他眉头皱得很紧,一股怒气窜上心头:「这小老儿,忒不是个东西。」 「青画你且等着,我带弟兄们去瞧瞧。」 他说瞧瞧,那意思就是要管了。 颜青画松了口气,却还是有些不放心:「你且小心些,他们人多。」 荣桀冲她笑笑,说出来的话却张狂极了:「我看他敢动我一根手指不。」 他说完,留下大树守着颜青画,自己则带了雷氏兄弟大摇大摆过了去。 颜青画坐在马车里着急,却没跟过去添乱,她掀开车帘一角,紧张地盯着荣桀的身影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成了她心里最可靠的人。 他说能办到的事,有一件不少,都给办成了。 只看他们三个高壮汉子往那一群人面前,不多时就把那些刘地主的走狗轰走了,雷鸣扶着那小孩,往马车这边来。 颜青画这才长舒口气。 等到小孩儿上了马车,颜青画才意识到这竟不是个女孩。 这少年郎长得忒是漂亮,唇红齿白眉目温柔,实在是难得的好皮相。 她愣了一下,难得啐了一声:「这姓刘的简直是禽兽。」 这孩子不仅不是女孩儿,瞧着年纪也还很小,就是这样刘地主都动了歪心思,跟畜生又有什么区别? 少年一开始还缩在角落里,见颜青画眉目慈和,整个人才慢慢放松下来:「多谢你们。」 他轻声道谢,那一把嗓子也是极细嫩,仿佛春日里刚生的嫩芽,带着晶莹的露水。 颜青画定了定神,问他:「你愿意跟我们走吗?知道我们是什么人?」 这么一问,少年眼睛便红了,哪怕脸上还脏兮兮的,也难掩姝丽颜色。 倒真真是个男生女相的模样。 「我娘刚没,他们便要抢了我去伺候那老头,我好说歹说在家里守完母亲头七,原想着偷偷跑了,却没成想还是被他们抓了回来。」 他一边说,眼泪便顺着脸颊留下来,沾染了浓密的长睫毛。 「我刚才还想要不一头碰死算了,活着指不定得多难。」 「可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碰到你们救了我。」他低头抹干净眼泪,认真道,「我知道你们是谁,也知道山匪是什么,我想跟你们走。」 颜青画递给他一个竹筒,里面还有半筒水。 「好,跟我们上山,就有活路了。」 少年到底是个男娃娃,刚才哭了一遭觉得很不好意思,这会儿接过水,赶忙自报家门:「我姓董,叫董迎风,姐姐叫我小风便是了。」 颜青画还没来得及说话,不料外面传来荣桀的嗓音:「叫什么姐姐?臭小子要叫大嫂!」 回去的路上,颜青画问了几句董迎风家里事,听闻他已是孤身一人,难免有些动容。 董迎风今年不过十二岁,还是稚气未脱的少年郎,他默默坐了一会儿,突然说:「我会干活,会种地,到了山上我会努力养活自己,不给你们添麻烦。」 颜青画看着他,就仿佛在看杏花村自己那一群学生,她笑笑:「你还小,先不忙说这些,咱们寨子里有独居的兄弟,你便去凑活几日,再做打算。」 董迎风使劲点点头,却不防肚子突然咕咕叫起来,他小脸一红,低下头怎么也不肯讲话了。 颜青画心里觉得他过于腼腆,实在有些可怜他,轻声道:「这趟出门未带粮食,一会儿咱们就上山了,山里伙食很好。」 或许是因为做过教书先生,她对孩子们一向和蔼可亲,对董迎风说起话来也和风细雨,搞得跟在外面的荣桀老大不高兴。 等半山腰上停好马车,他就凑到她边上,扶她上马:「你很喜欢那小子吗?」 他跟着翻身上马,在她身后问。 醇厚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炸开,犹如夏日里最灿烂的烟火,明亮了颜青画的心房。 v第二十一章 她嘴角慢慢勾起温柔的弧度,声音里也透着一股欢快明媚来:「怎么?」 荣桀没吭声。 这种事他怎么好意思讲?荣桀面无表情看着山路,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在意:「哦,就在想安排他住哪里。」 山寨里的竹屋如今都住满了,不过一栋可以住两到三人,挤一挤也无妨。 颜青画垂眸沉吟片刻,坏心眼道:「跟咱们住一起?」 话音刚落下,她就感到荣桀浑身都僵硬起来,他结实有力的手臂往里收紧,仿佛把她整个人紧紧搂进怀中。 大概是生来头一回,她好生感受了一下男人的力量。 「不行。」他坚决反对。 颜青画这次终于忍不住,一边笑一边说:「那好吧,叫他先跟连和住吧。」 听见她的笑声,荣桀这才反应过来她在逗自己,这也顾不得生气了,只无奈说:「你真是的。」 颜青画还是笑,搞得前头带路的雷鸣都忍不住回头瞧了瞧,被荣桀凶狠瞪了一眼。 等回了山寨,才发现这会儿寨子里安静极了,大家伙都还没下工。除了厨房里忙忙碌碌女人家,其余的竹屋里再无闲人。 颜青画请兄弟们帮她把箱子搬回竹屋,送了荣桀他们去地里,这才领着董迎风去厨房。 按理说十来岁的男娃娃正是调皮时候,可董迎风却极为安静,颜青画不跟他说话他就一声不吭,再加上他那张美丽俊俏的容颜,实在像个养在闺阁的世家千金。 「山上饭菜简单,但保证能让所有人吃饱,你先歇息两天,等熟悉了再看有什么活需要你忙。」颜青画道。 若是就让他闲着,显然他自己也是不肯,还不如找点事情给他做,好叫他从丧母之痛里走出来。 董迎风使劲点点头,犹豫地看了她一眼,还是说:「我……我会做烟花炮竹。」 颜青画脚下一顿,实在很是诧异。 大陈朝廷对烟火管制极为严格,多为官匠制作,每年年节时官府开办的烟花铺子就会大批售卖,价格不贱不贵,普通老百姓家里买串满地红也不是多难的事。 这门制造技术,一直掌握在皇家手里。 「你怎么会这个?」颜青画小声问。 反正寨子里这会儿也没人,董迎风其实也是个有成算的人,听了便老实说:「我父亲原是川西那边官厂的工匠,后来那个村子闹瘟疫,大多百姓都染了病,朝廷不想管,直接派人烧村。」 这事颜青画从未听讲过,此番听来也觉得心中一寒。 纵使对千疮百孔的朝廷早就不抱期待,可每每听到这样的事,任谁都会难过。 唇亡齿寒的道理,大家心里都很清楚。 「也是我父亲命大,从山上逃了出来,来到溪岭改名换姓,娶妻成家有了我。」 颜青画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声音清缓温柔:「你要好好活着,为你父母,也为你自己。」 董迎风眨眨眼睛,晶莹的眼泪挂在睫毛上,实在是可怜极了。 「原先我母亲不叫他教我这个,可我父亲却说多一门手艺将来说不定能多一口饭吃,无论用不用得上,学了总归是好的。」 他说话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叫人听不到音儿。 「只是我只知道要怎么做,从来没动过手,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成。」他小心翼翼看了颜青画一眼,咬咬嘴唇不再言语。 颜青画没说话,她沉默地领着他来到厨房,抬头就瞧见顾瑶兰在那剥笋子。 这几天她采了好多笋子,显然自己也极爱吃。 见颜青画领了这么个眉清目秀的小少年来,她不由扔下手里的弯刀,凑过来盯着他看:「你从哪里拐来的?长得真俊。」 董迎风被她吓得后退好几步。 颜青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瞪了她一眼:「休得胡说。」 顾瑶兰撇了撇嘴,没再打趣他,只热情道:「午膳快做好了,饿了吧?」 董迎风十分害羞地抬头瞅瞅她,还是没吭声。 顾瑶兰是个活泼性子,见他不答话也不在意,笑嘻嘻坐过去继续剥笋。 要先把所有笋子剥去外壳,洗净晾晒,等到水份都晒干,就要开始熬煮了。 每到这个季节顾瑶兰都分外兴奋,熬煮笋子的香味总能飘得很远,搅动她记忆深处那些回忆,哪怕只是盯着火坐在那一整天,她也不觉得辛苦。 颜青画估摸着董迎风已经饿了有几天了,便带他进了厨房,跟正在准备豆芽菜的翠婶问:「有做好的饼子吗?新来了个娃娃,先给吃口饭。」 翠婶最是热心肠,一见董迎风这可怜样子,立马从竹筐里取了一大个荞麦烤饼,又取来一小碟腌萝卜,叫他就着吃:「别客气,寨子里别的没有,吃能管够。」 董迎风实在是有些感性心肠,一听这话又要掉眼泪,只大概觉得有些丢人,低下头悄悄擦干不想叫人瞧见。 他吃饭又静又快,不一会儿一整个荞麦烤饼就吞下肚去,才幸福地拍了拍肚子:「多谢翠婶,我吃饱了。」 翠婶笑眯眯看他,可矜夸:「真乖。」 颜青画在外面摆桌,正想过去领他先回连和那休息,没成想刚下地的汉子们一窝蜂从远处跑来,瞧着十分的气势磅礴。 山寨的汉子都很淳朴,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一见来了个年轻小兄弟,都围上来搭话,你一言我一语直接把董迎风说蒙了。 颜青画站在那轻轻扫了他们一眼,汉子们顿时老实起来。 「三当家的,小董孤身一人,可否麻烦你先照顾几日?」 已经到了春日,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汉子们打个地铺都能睡,根本不讲究这个。 话不多又比较斯文的三当家连和点了点头,他个子不算太高,也没荣桀和邹凯那么壮实,却叫人瞧了就觉得舒坦。 仿佛话本子里的忠厚勇敢的儒将,又许是家境落魄却顽强赶考的书生。 「好。」他这么说着,转身就走了。 邹凯同他一起长大,最是了解他,自来熟地推了一把董迎风:「快、快跟上,阿和先带你去、去休息。」 没见过他这么爱说话的结巴,说不利索完全不在意,一整天都不闲着嘴。 董迎风愣了一下,随即红着脸小跑着跟了上去。 等他身影不见了,兄弟们才哄堂大笑。 荣桀站在颜青画身边,皱眉瞧他们:「不许欺负人,听见没有!」 v第二十二章 汉子们勾肩搭背,一个个连声应道,然后就往议事堂跑去。 荣桀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们性子都太野了。」 「其实也算是好事。」颜青画笑着劝他一句,叫他不要老操心兄弟们,「回头下山问问,若是有村里姑娘愿意嫁来,他们成了家便稳重了。」 荣桀点头,洗净手脚头脸才陪着她去端了一整筐烤饼:「以后有了你这个大嫂,终于有人能给他们操持这事了。」 他刚正经没一会儿,转头就嘿嘿笑起来:「也不急,先叫他们羡慕几天,压压他们性子再说。」 颜青画噗地笑出声来。 「说什么呢你!」 荣桀咧嘴笑,闷头进了议事堂。 等午歇起来,颜青画便也跟着荣锦棠去了地里。 正是春来湖水绿如蓝的时节,一望无际的稻田映衬着蔚蓝的天,让人瞧了就心情舒畅。 启越山上的梯田层层叠叠,从最高处看去仿佛一尾活泼的锦鲤,鳞片上点缀着斑斓的光芒,炫耀人眼。 她要跟来可以,荣桀却死活也不肯叫她下地,只吆喝着兄弟们赶紧忙活,叫她在梯田边的茶棚里准备茶水。 颜青画也并不是跟来插秧的。 因为地势原因,山寨的梯田弄得并不是非常平整,一小块一小块一次而下,一眼望不到头。 梯田最外围是修葺好的田垄,保水固土,山寨的弟兄们腿脚灵活,走在上面也不怕摔。 他们三五成群,一片一片忙活,速度又快又齐。 顾瑶兰不知什么时候到她身边:「他们都是勤劳的好儿郎。」 颜青画笑笑,脑海里却不停盘旋,想着曾经看过的那些书,使劲回忆着遗漏的内容。 三百多本藏书里,大约有五六十本都是农桑耕渔之类的农林典籍,颜青画不说全都倒背如流,里面大部分却早就熟读于心。 只之前几年饥荒,干旱少雨,种什么都不出数,看过那么多书也成了摆设。 颜青画沉思良久,突然眼睛一亮。 顾瑶兰第一次听她声音激动得抖起来:「瑶兰,我想起一个典故。」 顾瑶兰正想问她是什么,却见她皱眉摇了摇头:「算了,时间久了我也记不太清,晚上回去再翻翻书,若是能成最好。」 「你真厉害,读过那么多书。」顾瑶兰真心实意道。 颜青画笑笑:「等农闲了,我也教你认认字,多学学便能会。」 她们两个把消渴的叶子茶泡上几壶放桌上晾凉,又打了溪水过来备用,这才弄完茶棚里的活计。 颜青画站在田垄上,仔细把梯田的整个地貌都记在心里,拉着顾瑶兰去厨房忙了。 腌笋和笋干都不算难做,腌笋是现吃的,腌上几罐能吃好些天,笋干就略复杂些,大约夏时也能佐餐。 几个女人家忙了一下午,才把腌笋弄好,一罐一罐封在瓷罐里,整齐码放在厨房角落。 笋干只把笋子煮熟,漂洗干净后用竹签对穿,再放入桶中凉水漂凉,静置一夜等明日凉透了才能继续制作。待明日切成薄片,太阳底下晾晒五日便可储存起来。 她们寨子里这做法已经是最简单的,味道也很普通,只是为把笋子多储蓄些下来,省得每日都是青菜萝卜吃,嘴里头没滋没味。 忙了一天,大家伙都已疲累,晚食便很简单,没弄那么多花样。 饭食因着农忙比往日更丰厚一些,翠婶用小青菜、笋丝和木耳烫的杂面疙瘩,出锅时还奢侈地滴了两滴香油,那香味直飞得老远,怕是山下村子都能闻到。 除去这个,便只有山洞里储存的紫皮芋头。 紫皮芋头个头大,蒸熟后剥皮放凉,一口咬下去香甜绵密,浓郁的芋头香气从喉咙一直往下蔓延,最后充满整个身体。 紫皮芋头的味道比小个毛芋要浓香得多,非常好吃爽口。 这芋头是荣桀在外地用银两换来的,能储存好几个月,一直从秋日吃到现在,将将还剩十来个的样子。 颜青画是第一次吃这个,美妙滋味充斥口鼻之间,实在好吃极了。 她在嘴里细细品味一番,突然想起曾经读过的诗,一下子便知道这是什么了。 这是潮州那边有名的荔浦芋头,她倒是没有想到荣桀居然还去过那么远的地方。 这事在她心里如鹅毛打水,虽带动层层涟漪,却也没惊起太大波澜。 用过晚膳,忙碌的一天总算结束了。 山里劳力多,大约三四日的功夫就能完成插秧,到那时若是山下两个村子还没忙完,他们也会下山帮上一两天,不叫留在村里的老弱妇孺难捱。 夜晚风凉,荣桀陪着颜青画在山边遛弯,走了几步颜青画便问他:「农忙结束后做什么?」 荣桀低头瞧她,月色下她眉心的额妆明艳而妩媚,她看着他笑,就连月色都是温柔多情的。 「等忙完了地里的事儿,还要修缮竹屋,我打算再修两个仓库和一个新的议事堂,省得每次说事都不够严肃。」 确实,任谁在善堂里说正经事,能忍得住一肚子馋虫? 颜青画刚想说些什么,却听他又说:「春日里动物抱窝,我们也不好去捕猎,等到夏季炎热再上山,捉些山鸡野兔之类的好去县里换些粮食。平日里没那么忙,就编竹筐做小家具,总也不能闲着。」 他们虽然落草为寇,也不会一天到晚下山抢劫,毕竟骨子里都是朴实小老百姓,若不是不想被抓去西北送命,谁又愿意这样? 荣桀见颜青画一脸若有所思,便道:「其实我们还伪装过木匠,去琅琊府做过活呢。」 感谢老木匠一片仁爱心肠,寨子里的弟兄们从此多了一门营生手艺,县里人多半认识他们,荣桀就想了个法子跑到省府去做活,一整个冬日愣是赚了不少回来。 颜青画可真没想到,他们为了吃饱肚子,真的什么苦都吃得。 「你真厉害。」颜青画由衷感叹。 荣桀摇了摇头,远目苍穹,满眼皆是落寞:「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不是个男子汉?」 「怎么会?」颜青画吃惊问他。 荣桀低下头去,天色渐暗,颜青画看不清他的面容:「若是我能有些骨气,自当报效朝廷,为大陈马革裹尸,不抗鲜卑不还家。」 堂堂八尺汉子,谁都有个做英雄的美梦,可当众人生死维系他一人之时,他却也不能任性而为。 v第二十三章 颜青画摇了摇头,她表情淡淡的,仿佛说的是家常一般:「朝廷又不是没有军户,却还是为了他们自身的安危不停强征穷苦百姓去冲人数,前线横尸遍野的大多是长剑戈矛都不会用的普通人,那些勋贵武将又去了哪里?不过是些拿百姓去换命,只敢躲在中都的缩头乌龟。明知是去送死,为何还要去呢?」 「再说,我父亲曾说大陈朝堂腐朽,皇室气数将尽,他不愿堕落到跟那些欺凌百姓的贪官污吏同流合污,便只能归隐山林,做个闲散野翁。」 朝堂腐朽、气数将尽。 这八个字说来,仿佛晴天霹雳一般砸中荣桀的心。 不知为何,他就自然而然相信了颜青画的这一番陈词。 「那咱们大陈百姓当如何?岂不是要叫鲜卑蛮子任意欺凌?」荣桀粗声道。 然而颜青画依旧很平静,她看着荣桀,从他脸上找到了最想要的那个东西。 「不,鲜卑力所不及,怕是再过百年,他们也不能踏入汉阳关一步。」 荣桀沉默了下来,若朝廷不复,鲜卑未入,那将来问鼎中原的又是谁呢? 平生第一次,他只觉得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在他心里叫嚣,仿佛就要冲破胸膛,向天奔去。 索性,颜青画未再继续说下去。 夫妻二人沉默地回了竹屋,荣桀点亮蜡烛,陪她收拾书箱。 她们颜家的书箱很有讲究,整体是用处理过的樟木所制,面上刷一层清漆,防水防潮又防虫,就连合页也都是纯铜所制,一看就不是等闲之物。 颜青画从腰间的小荷包里取出一串钥匙,找到小铜锁上写着「壹」的箱子,咔哒一声打开了锁头。 随着一声清脆巨响,颜青画抬起箱盖,露出里面码放整齐的书本。 颜青画用敬仰的目光看着这些书,仿佛在看世间最有学问的先生。 「这一箱里,大多是农耕书本,回头我再从头到尾看一遍,看看能不能想办法提高亩产。」 荣桀十来岁就跟着父亲上山,家里以前又只是屠户,他的确没读过书,却不代表他没见识。 「辛苦你了。」他对她说的话,从来深信不疑。 荣桀力气很大,颜青画请他扣着书箱两边的提环,把书箱整齐摆进卧室空着的墙角,又把家里带来的笔墨纸砚摆在桌上,这才满意地了点头。 「很好,终于有点样子了。」 荣桀跟在后面脸上一红,突然又有些结巴:「这几日农忙,等、等过些天,我再打些家具,要不然、要不然外间太空。」 他们这竹屋确实什么都没有,屋子里很宽敞,一个双人竹床架在窗边,对面是一个衣柜和两个箱柜,再边上是个小桌子,平日里就用来点蜡摆水,也挺方便。 最里侧靠门的位置却都空着,瞧着不像回事。 这一回书箱摆好,才显得有些烟火气。 屋里还好些,以前荣桀从来不在意这个,又不用在家里用膳,厅里只有一把躺椅跟两把椅子,空的一眼能望到了头。 那躺椅还是他父亲原来的旧物,后来父亲走了,他便把那山脚下的旧木屋改成仓库,没有继续住在那里。 颜青画笑着看他一眼,道:「也不急,外间还很宽敞,回头我好好筹划筹划。」 媳妇说什么都是对的,荣桀使劲点头,又仔细把两个新盆子都洗干净,才拿给颜青画用。 沐浴更衣之后,两个人便睡下了。 颜青画虽想晚上再读会儿书,可又舍不得浪费蜡烛,便也早早歇下。 次日清晨,她很早就醒了,大抵是因着干活辛苦,荣桀难得没醒,依旧老老实实躺在那,瞧着就不是个心眼多的人。 可以想到他昨日说还伪装过木匠,她就想笑。 这人,也忒有意思了。 颜青画着急瞧那书,便小心翼翼起身,想从他身上跨过去,先下地活动。 只没想到荣桀也不知梦到什么,一把搂住颜青画的腰,翻身一扭,就把她整个人压在身下。 那种从未有过的压迫感席卷颜青画的全身。 男人温热的体温和结实的胸膛给了她别样的安全感,她略动了动,却发现腿上有些异样。 颜青画愣在那好久,才意识到那是什么。 刹那间,她脸蛋红如春日里的三角梅,娇艳美丽。 这坏蛋! 颜青画刚想推他,却听他哼了两声,顿时吓得花容失色,一动也不敢动了。 还好荣桀一向睡得沉,不一会儿他自己就仰躺回去,松开了颜青画。 等到荣桀睡得美美的起来,就看到颜青画坐在窗边冷冷瞧着他,荣桀顿时打了个哆嗦,问:「怎、怎么了?」 颜青画淡淡一笑:「你猜。」 然而直到插秧结束,荣桀也什么都没猜出来。 他苦思冥想,又不好意思问颜青画,只得埋头给家里做家具。 想要给颜青画做一组桌椅,方便她早上在窗边读书,还要给她做一个漂亮的竹雕笔筒,摆在桌上才像个样子。 哪怕是难得的休息日,荣桀也没闲着,他一个人在一楼忙活许久,终于把竹编桌椅都做好,擦得干干净净摆在外间。 颜青画也在家读书,这一箱书她几乎都看过,此时翻起来速度极快,用不了多久就能翻完一本。 她在找曾经看过的那个章节,想要把那方法再斟酌一二,田地是百姓安身立命的根本,哪怕再有把握,她也不会贸然而为。 「青画,过来试试高矮如何。」直到荣桀的声音吵醒她,她才发现外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组家具。 颜青画眼睛一亮,过去摸了摸那光滑平整的桌面,眼睛闪着璀璨的光:「多谢,做的又好又快。」 荣桀咧嘴笑笑,见她坐在那正合适,便又下楼忙活去了。 他这会儿若是回头,一定能看到颜青画温柔的目光。 有了桌子,她读书就更方便些,她心里高兴得不行,难得哼着小曲脚步轻快地把笔墨纸砚都摆到桌上,站在边上端详好久。 这是属于我自己的书桌了,她心里想着。 一阵凉风送入,惹来春天的絮语,颜青画望了一眼外面晴朗的天,头一次觉得前路光明。 她脸上带着自己都没觉察的笑,又去读下一本书。 两个人分开忙了一天,却觉得充实极了。颜青画已经找到那本专写梯田的书,心里大概有了些计较,想等农忙后再通荣桀他们商量,看有没有实行的可能。 晚上安置后,荣桀问她:「你的纸笔可还够用?下回进城我给你弄些回来。」 v第二十四章 颜青画家里吃穿发愁,可纸笔书本却多得是,她轻笑道:「不用,先紧着粮食棉花,如今四月在望,也不过几个月就要冷了。」 山上冷得早一些,约莫十月就要穿夹袄,汉子们火力旺可以少穿些,可山上山下的老弱妇孺却缺棉衣御寒。 若不是溪岭离主产棉花的宁河毗邻,棉花运输到这里价格不算昂贵,恐怕去岁冬天会有更多人熬不下来。 荣桀听她已经在考虑冬天的事,不由感叹一句:「难怪以前向北总说山寨里缺个女主人,这事我们这些大老爷们总是想不到那么仔细。」 颜青画瞥了他一眼,面上不显,心里头却觉得舒坦极了。 她也不是见谁都这么上心的,只真心喜欢寨子,打心底里把自己当寨子的一份子,想让兄弟姐妹都过得好些,这才每日起早贪黑,忙活那些零碎的活计。 荣桀躺了一会儿,还是没什么睡意。因为天气越来越热,他便把床幔掀起,好让夜风能透些进来。 「明日我们下山帮忙,你去吗?」荣桀问。 颜青画看了一天书,脑子累极了,这会儿要睡不睡得,听了这话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说:「去吧,我还没去过村里呢。」 荣桀见她实在困顿,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静静躺了一会儿,才带着傻兮兮的笑渐渐入眠。 许是日子有了盼头,他现在每日心情都很好,夜里自然也是好眠,一觉到天明。 因着要下山,荣桀早早就醒了。 他想着翠婶之前跟他的交待,便轻手轻脚穿衣下地,去了一楼烫了一壶热水。 等把温水准备好,颜青画也醒了,她坐起来揉了揉眼睛,伸手就端了床边的茶杯喝了一口。 温热的水流顺着干涩的喉咙一涌而下,叫醒了她四肢百骸里的困顿。 颜青画双手拖着水杯,低头认真瞧着它,仿佛在看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 荣桀准备好净面的水,进屋喊她:「你先去洗漱,我准备点水带着,你还要带什么?」 不过就是下山帮忙,根本不用那么麻烦,颜青画抬头,难得温柔道:「不用带别的,辛苦你了。」 荣桀简直受宠若惊。 不是说颜青画对他态度不好,相反,她其实是个非常知书达理的人。 兴许是因为家教极好,她待人接物总是客客气气,也很顾忌寨子里大多都是穷苦出身,从来不说那咬文嚼字的话。 她讲过家里都是读书人,荣桀原先并未那么清晰感受过,昨日见她安静坐在那读书的样子,一下子就对「教养」两个字有了深切体会。 因为教养太好,所以她对自己也一直非常好。 然而这种「好」,却真的只是客气而已。 可今日颜青画坐在那冲他笑的样子,却隐约有些不同了。 不知道怎么说,总归他能知道自己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怎么吸气也冷静不下来。 颜青画见荣桀站在那傻了一样,脸憋得通红,不由歪头问他:「怎么,是哪里不舒服?」 荣桀见她歪着头,一头长发垂在颈边,露出圆润细腻的耳垂,不由更是紧张,好半天没讲出话来。 他觉得自己丢人死了,一点都不是勇敢强壮的男子汉! 索性颜青画自己聪明,她渐渐反应过来,看着他噗得笑出声来:「还是大当家呢。」 她打趣他一句,见荣桀已经快成个木雕钉在地上,终于收起满心的戏弄,大发慈悲放过他:「行了,快去准备水。」 荣桀飞快消失了。 颜青画还是那个姿势坐在床边,等他走远了,才开怀笑起来。 这人真是忒老实了。 两口子起来的早,把自己收拾干净就出了竹屋,路上碰到叶向北,荣桀一瞬就恢复成那个冷静果决的大当家。 「我只带一半兄弟下去,剩下的你领着砍些老竹。」 叶向北颔首,拿了本本子跟在他身边说:「这次春耕的活计都已记录在册,我跟老冯一起核对过,你看是不是叫嫂子也审核一遍?」 颜青画心里也是这般想的,只她自己不会主动提罢了,等到叶向北主动讲出口,她才道:「我先跟兄弟们一起下山,大小店村我还没去过,也去认认人,晚上回来我再看,可好?」 「行的,大嫂说了算,也不是急事。」叶向北不知道为什么看了这个大嫂心里就发憷,他忖度这位年轻秀美的大嫂应当比他学识高得多,因此更是不敢造次。 读书人就是这样,对方若是比自己强,那就要发自内心尊敬。 颜青画淡淡扫了他一眼,笑着对荣桀说:「回头有空,咱们开个学堂,你也要学学呢。」 荣桀刚才还满心雀跃,这会儿听了这话面容一僵,顿时就白了脸。 看见那些歪歪扭扭的笔画,他就浑身不舒服,不说写了,便是读都很艰难。 叶向北幸灾乐祸:「哎呀大嫂,你就别强人所难了,以前老当家还叫老冯教大当家的,结果他跑出去走货去了,死活不愿意学。」 颜青画笑着站在荣桀边上,却说:「那大当家真厉害,不识字也能把生意做好,许多人都算不清楚账的。」 这也能硬夸?叶向北笑容尴尬在脸上,他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拱手行礼:「失敬,失敬。」 这两口子单个都惹不起,俩人凑一起更惹不起了。 叶向北也不知道该为寨子未来高兴还是担忧,总之他先溜走再说。 荣桀站在原地没动,小声补充:「我……其实识数。」 颜青画今日心情莫名好,她笑起来,轻轻推了一把荣桀:「我知道的,走吧先去用早饭。」 寨子里的扩建计划早就讨论过了,荣桀不在也有叶向北和冯思远盯着,盖楼手艺好的都留下来忙碌房子,剩下的就跟着荣桀和邹凯下山帮忙。 大陈行至今日,外敌虎视眈眈,朝廷暴吏横行,哪怕是征兵这样的事,也是可着穷苦山村来欺负,抓走一波不解气,还要再来一波。 梧桐镇在溪岭是有名的穷,这边军吏讨不到好处,自然就要欺压百姓。 因此几个没什么关系也没钱打点的村子如今已经见不到什么青壮男人,剩下的不是四五十岁的中年老者,就是未及束发的少年郎,实在也怪可怜。 大小店村原本加一起也就不到百户,如今能勉强凑百人都难。 大片的水田都因人力不及和种粮不足而闲置,若不是荣桀年年带人下山帮忙,恐怕温饱都成问题。 一行四十多个汉子骑着山寨里所有的矮脚马,依次下了山,荣桀因为要带着颜青画,走在最后头。 v第二十五章 他低声给她讲大小店村的事:「村子里的水田都还不错,村民们也会种玉米芋头之类的粮食,两个村子就隔了一条溪水,村中也多有联姻。」 颜青画颔首,想到他瞧不见自己,便答:「我昨日清点咱们去岁种良有余,不如跟村民们说说租他们些地,咱们自己耕种,他们平日里帮着浇水除草,等秋日丰收也咱们自己收割。」 荣桀想了想,还是皱眉:「这两年换了个胆子小些的镇使,他不敢派人来大小店村闹事,这才叫村民们挨过饥荒,前些时候村长还跟我说村子里的男娃娃长大了些,能出些力气了。」 他没立刻应下,颜青画便知道他是想下山跟村长先谈谈,心里多少有了数。 一行人都是骑马好手,不多时就来到山脚下,往东北方望去,能看到些低矮的屋檐,那边便是小店村。 荣桀正想叫邹凯先去村里打声招呼,却不料山路上突然窜出一个人来,一下子扑倒在泥地上。 颜青画和荣桀这会儿正好已经回到队前,低头就看到那小孩儿瘦弱的背影和凌乱的长发。 「平子!」颜青画一下子就看出他是谁来,惊得就想从马背上跳下去。 荣桀一把揽住她纤细的腰,带着她纵身而起,一起落回地面上。 颜青画吓了一跳,等凑到平子跟前时心口还噗通直跳。 「平子,是不是村里出事了?」颜青画叫荣桀扶起他,焦急地喊,「你醒醒,到底怎么回事?」 这孩子平日里最喜欢干净,如今却满头满脸都是土,从杏花村到启越山可不算近,骑马都要一个多时辰,更何况是徒步而来。 平子悠悠转醒,刚看清眼前人是谁,便哭了起来:「又有狗头去旁边的张家湾抓人,爷爷见咱们村子也要遭殃,叫我、叫我过来找你。」 颜青画眉头一皱,脸色刷地白了。 杏花村的老村长姓赵,平子大名叫赵平,取的平安健康之意。 在他的记忆里,八岁以前的人生确实和了名字,是的的确确的平安喜乐。 可那一年之后父亲和小叔都被征兵离开,从此以后家里就少了欢笑,他依旧顽强地成长着,却再没有小时候那么顽皮。 身前给自己顶天立地的人不见了,只剩下他一个,要用瘦弱的肩膀撑起整个家。 他已经成了母亲和爷爷奶奶的希望。 连年征兵,剩下的男娃娃们大多都很自觉,平子如今也不过十二岁,却能从杏花村一路走过来,走了两个多时辰。 十几里山路,他从深夜走到黎明,披星戴月满身寒意,却一刻都没停下。 「这怎么办?」颜青画回头看了一眼荣桀,她心里其实已经有了打算,却还是需要荣桀说那一句话。 这个节骨眼上老村长叫亲孙子过来请人,恐怕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荣桀跟邹凯对视一眼,沉声道:「石头你带上平子,先去小店村跟张大哥说一声,然后就上山通知兄弟们,先修出几栋竹楼来,急着住。」 叫石头的少年纵马上前,小心翼翼扶起已经脱力的平子:「会不会骑马?」 平子摇摇头,已经没有力气再说话了。 石头冲他咧嘴一笑:「没事,哥带你骑,你安心,有大当家在,就不会有什么要紧事。」 平子闭上眼睛,终于放松下来。 荣桀站在原地看着这群过命交情的兄弟们,沉声道:「别的话不多说,这算是我的家事,愿意过去帮忙的,我荣桀真心实意感谢,不愿意去的也无事,要麻烦你们回寨子帮忙建楼。」 在他们山寨,荣桀一向不强迫所有人都必须听他的。 可这些兄弟也都不是孬种,听了他这话就都喊起来:「大当家这就不对了,您跟大嫂的事也是弟兄们的事,这事没跑。」 这些大字都不识几个的汉子,却用行动表明义气两个字最深的涵义。 荣桀扶着颜青画上马,双腿一夹,飞快往杏花村疾驰而去。 他身后,跟了所有一起下山的兄弟,除了石头,一个都没少。 颜青画白着脸,心中焦急村子里的事,也不太适应剧烈奔跑的马儿,这会儿整个人软软靠在荣桀怀中,什么话都讲不出来。 她心里头热乎乎的,既感谢他,又感谢他们。 耳边是男人强有力的心跳,脸颊是微凉的春风,颜青画一瞬间有些恍惚,仿佛回到第一次他带她上山那一天。 那一日他们刚认识,她儿戏一般跟他回山,当夜两人就成了亲。 他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也不知道发几句海枯石烂的誓,却会认真跟她说:「以后有我在。」 她的命运在一夕间改变了。 兄长走后,她很长一段时间走不出来,要不是有父亲一直开导她,恐怕她都熬不到长大成人。 可是后来父亲也没了,她有一口没一口的捱日子,舍不得村子里帮助过自己的叔叔婶婶,放心不下自己教过的小学生们,才一个人撑到今天。 这个吃不饱穿不暖的乱世里,她曾经一直都很迷茫,活下去是为了什么? 直到上了山,见到了山寨里面乐观开朗的人们,她才隐约有点烟火气。 她跟他们也不过就认识几日罢了,今日杏花村有难,荣桀当机立断就要赶去帮忙,而这般兄弟们也毫不含糊,一起奔扑而来。 颜青画深深吸了口气,凌冽的风灌进喉咙里,叫她不由自主咳嗽两声。 荣桀从怀中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递给她:「风凉,你捂住嘴,仔细胃疼。」 颜青画接过,把帕子轻轻捂在口鼻处。 那上面只有清静的皂角香味,一看就是刚洗干净的,一点异味都无。 颜青画闭上眼睛,或许是因为荣桀太过沉稳,她也渐渐不再慌乱,整个人冷静下来。 军吏再如何厉害,也绝对不敢碰启越山的这些山匪,能保住杏花村的百姓最好,保不住…… 颜青画皱起眉头,不敢深想下去。 往日里顾忌马儿吃力,他们要一个时辰才到杏花村,而今日实在有些着急,不过半个多时辰便赶到了。 正巧昨日是休息日,山寨的男人们一个比一个精神,到了杏花村口的时候竟没一个疲倦的,都是精神矍铄坐在马背上,一双双虎眸盯着村里几个穿着青色官服的人瞧。 那几个官吏正耀武扬威,其中一个三十来岁贼眉鼠眼的官吏正扯着方婶子家的儿媳,一不注意就要摸腰上去。 v第二十六章 方婶子家这个儿媳是当年逃难来的杏花村,方婶子看她可怜,便领回家当女儿养,她自小跟方婶子的独子方大梁感情深厚,十来岁就成了亲,哪怕方大梁已经被征兵三年未归,她也依旧说着等她家大梁回来,两个人一定要赶紧抱个孩子这样的话。 这年景,最不缺孤苦伶仃的女人。 方婶子家一个男人都没了,官吏就可着这样人家欺负。 那小媳妇也是性子烈,被那官吏这样拉扯,一边躲一边喊:「今日我就是死也要留在杏花村,你们这些狗|日的等着,等我做了鬼也不放过你们。」 她这话说得太狠了,那个拉着她的官吏不由打了个哆嗦,手上一松,就被她挣脱开来。 小媳妇这会儿见母亲被推搡在旁边,急得两眼是泪,她脑子一片空白,一头往那大榕树上撞过去。 荣桀他们还没来得及赶到跟前,就看到那守护杏花村百年的榕树上血迹斑斑,沾满了鲜红的血。 方婶子发了狠一般踹开扯着她的官吏,一下扑到小媳妇跟前,扯下衣袖就要捂她额头。 「秀儿,你可不能有事,叫娘可怎么活。」好强了一辈子的方婶子,这一下哭得肝肠寸断,整个人都似疯了。 另一名身穿深绿色官服的官吏却慢条斯理开口:「死了也得拉走,真是不识好歹,给你们脸了。」 老村长和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手里都拿着铁锹锄头,就要冲上来跟官吏拼命。 「慢着!」荣桀他们赶到了。 气势汹汹的山匪一出场就能镇住旁人,那个贼眉鼠眼的官吏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荣桀一脚踹开,飞出去老远才跌落,趴在地上直接吐了血。 「不是个东西,」荣桀冷冷道,「我看你们还想抢谁!?」 几个官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刚慢条斯理说话那官吏上前一步,吊着三角眼冷笑:「怎么,你们雁荡山的山匪,还管到杏花村来了?」 他腰上挂着军牌,一看就是军吏,跟镇里那些不入流的小官吏有本质区别,瞧着就不像是个怕事的人。 不过,敢在大当家面前这么嚣张的人,除了脑子不好的,就是嫌命太长。 荣桀冷笑道:「这年月,就是军吏,也不能上百姓家里强抢民女吧?」 那军吏还真是个硬茬,听了这话直接从腰间取出告书,轻声慢语读起来:「皇天有名,天佑我陈……以束发男儿人数不足为根,或征适龄女子入伍也当得宜,婚否不论,年龄适宽……」 「她是不是适龄女子?这位……大当家,」他一字一顿说,「本官也是奉命行事啊。」 在场除了他,剩下的梧桐镇官吏都吓成鹌鹑,被踹倒在地的那个更是恨不得不存在,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军吏是外省人,这一次被派到溪岭征兵,对梧桐镇的情况很不熟悉。 在他看来,哪怕是山匪也不敢动他这个从九品军需官。 颜青画这会儿正帮方秀儿止血,见她应当能缓过来,还轻声安慰了方婶子几句。 听了这话,颜青画便冷声道:「《陈律·与军书》里有言,非是战时,独子不征,女子不欺。」 「这位官爷,」颜青画强压怒意,继续道,「您这份告书,我有理由怀疑是假的。」 陈律是两百年前的开国高武帝所设,百年来几经修改,整体核心却从未变过。 尤其以《与军书》为例子,其中以独子不能被征召入伍,女子不可被士兵欺辱为开头,直接说了征兵的规则。 然而时至今日,皇族凋敝,朝野动荡,朝廷律法已几近荒废。 方大梁当年明明作为方婶子的独子,家里唯一的男丁,也被强制拉走,至今杳无音信。 那位军吏眯起眼睛瞧了一眼颜青画,三角眼在她眉间的额妆顿了顿,笑得意味深长:「哦,小姐竟瞧过陈律?」 他这一眼太过猥琐,颜青画身上汗毛竖起,不由皱起眉头。 他们说话的功夫,村子外面就围了小二十人的队伍,瞧瞧他们手里的长矛和身上的军服,一眼就能看出是军户出身的正规军。 这些理应在汉阳关保家卫国的军士们,这会儿却在穷苦的山村欺凌百姓。 颜青画抬起头,认真看了一眼荣桀。 荣桀依旧高高骑在马上,他眼睛比平日里更黑,也显得更凌厉。 只是他的表情,叫颜青画实在陌生。 他淡淡看着那军吏,面上不悲不喜,同平日里的爽朗大方截然不同。 颜青画只觉得心里突突之跳,就听荣桀问:「所以今日,你想在杏花村带走谁?」 那军吏带了一小队人来,心里有底,也很嚣张,他翻开手里的名录,还很得意地冲荣桀晃了晃。 「方秀儿、颜青画、赵平、张春丫、赵大毛……」几个名字说出来,就连一贯老实的杏花村百姓也都满面愤慨。 这里面除了十来岁的男娃娃,剩下的都是年轻的女孩子,有嫁了人的,也有没嫁人的。 这简直是要斩草除根,不给村子一点活路。 荣桀听到颜青画的名字,眼神更深,他握紧手里的马鞭,居高临下看着那军吏:「你大概不太知道梧桐镇的情况。」 颜青画只听他淡淡说道。 「这镇子里,一直都是老子说一不二的。」 之前颜青画真没怎么见过他动怒的样子,他一贯都是笑眯眯的,无论她说什么,他都傻笑着点头说好,看起来憨厚又可爱。 真的,这么大个子的男人,偶尔有时候却叫她觉得可爱极了。 每当他傻笑的时候,就让她想起村口那只懒洋洋的大黄狗。谁逗都可以,摸摸脑袋就舒服地眯起眼睛,从来不会叫,也不咬村里人。 所以荣桀这个发狠的样子,不仅惊着了杏花村的村民,也惊着了颜青画。 荣桀低着头,看着面色青白的军吏,又说:「我话放在这,今天杏花村你一个都别想带走,若是非要逼我动手……」 他顿了顿,手里的马鞭在天上打出一个振聋发聩的脆响:「哪怕你们今天回不去,镇使也不敢派兵来雁荡山。」 这年头,愣得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荣桀他们这些年在梧桐镇名声响亮,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是溪岭唯一的山匪,还因为他们确实疯起来不要命。 山寨里百十来号兄弟,人人手上都沾着血,乱世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谁有退路。 v第二十七章 哪怕手里没家伙,村民的锄头铲子也可借来一用,朝廷养的军户早就不成气候,就哪怕来个百人军团,也抵不过这些疯起来连自己都害怕的山匪。 那军吏看着荣桀和他身后一帮杀气腾腾的高大汉子们,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咬牙切齿道:「你们简直目无王法,等我回去请明将军,一定要派兵绞杀你们。」 杏花村的村民听了荣桀的表态,这会儿已经放下心来,都用看傻子的眼光看他。 在我们家里威胁人,你怕不是有病。 荣桀冷哼一声,翻身下马往军吏面前走。 他走一步,那军吏便退一步,很快就被杏花村的村民们团团围住。 前有狼后有虎,那军吏脸色这才变了。 颜青画站在人群外看他,竟觉得此刻的他英俊非凡,任何人都无法比拟。 虽然知道时机不对,也很不合适,她还是觉得心口有个小兔子乱跳,搅得她没办法稳定心神。 荣桀盯着那军吏看,高大的身躯整个笼罩着他,挡住了他头顶上的蓝天,一点都不给他逃跑机会:「你还想着回去?」 那军吏的三角眼狠狠一跳,腿上直打哆嗦,却还是强撑着道:「我是朝廷任命的军需官,有从九品官职在身,你不能杀我。」 荣桀不说话了,他沉默地盯着他,直到那军吏都要站不住,才往后退了一步:「你用全家性命发誓,不会再骚扰梧桐镇的百姓,我就放你走。」 在他身后,那些沉默的山匪们各个面无表情,他们仿佛高大的山,死死压在军吏面前。 除了他剩下的梧桐镇官吏早就吓得瘫坐在地上,没一个敢吭声。 他们镇上无声无息消失的官吏不在少数,谁要是干多了欺男霸女的恶事,总是过不了多久就不见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搞得镇子里的官吏都小心翼翼,从来不太敢干太过份的事。 这事雁荡山的山匪没有一个出来承认,可就连镇使也莫名其妙认为事情就是这帮子无法无天的山匪做的,从此都很收敛。 最起码,大小店村那边他们是从来不招惹的。 只没想到这次他们选的离雁荡山这么远的杏花村一带,却还是被撞了个正着。 也不知道是他们运气不好,还是这帮子村气太好。 人都懂得羊毛不能可着一只羊薅,可又都欺软怕硬,那些有些底气的大村,他们也不敢欺凌太过份,到了人少的村子就不一样了。 那军吏见旁边的百姓也跟着凶神恶煞起来,终于意识到自己这边人手单薄,他咬了咬牙,磕磕巴巴发誓:「我指天发誓,若再来梧桐镇征兵,全家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这话说得狠,却也很巧,他只说不来征兵,可没说不来剿匪。 荣桀皮笑肉不笑盯着他看了一盏茶的功夫,直看得这人汗流浃背,才微微往后退了一步。 「现在,立刻滚。」 那军吏狠狠瞪了荣桀一眼,他看都不看那些软脚虾一般的官吏们,带着手下士兵头也不回跑了。 剩下的官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灰溜溜就要走。 荣桀突然冷哼一声。 那几个官吏一缩脖,僵在那动都不敢动。 邹凯指了指那个趴地上没起来的,简单说:「那东西,一起,带走。」 他在外人面前说话一向是简明扼要,显得既冷酷又吓人,完全没人知道他是个结巴。 等那些人都不见了,颜青画却细心发现荣桀冲身后摆了摆手,最外围的几个山匪便悄无声息离开了。 她心里一紧,立即明白了这些弟兄是去做什么,沉默片刻却什么都没说。 曾经书本上的仁义礼智信仿佛都随风飞散,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甚至觉得荣桀这样做是对的。 颜青画低下去头,在心里对父母兄长说了一声:「对不起。」 这些人好好活着,只会有更多百姓丧命。 等外人都走了,几个婶娘帮方婶子安置好方秀儿,一群村民才请了荣桀去祠堂。 老村长依旧摸着腰间那杆烟袋锅,叹了口气:「这次多谢荣大当家,要不然我们这一群老胳膊老腿,怕是都要交代在这了。」 荣桀没说话,只是点头笑笑。 他这会儿的样子又跟往日没什么不同了,瞧起来很是和气宽厚,村民们心里头感激他,莫名就把刚才心里的那点害怕扔干净,怎么瞧他怎么好。 颜青画接过话头,担忧道:「老村长,您看看如今这形势?要怎么决定?」 她还是想劝一劝的。 只有属于他们自己的人越来越多,朝廷对他们的态度才会越来越谨慎,一旦有了底气,就不用再惧怕任何事情。 老村长没讲话,倒是方婶子开了口:「我和秀儿跟你们走。」 颜青画诧异地看着她。 方婶子叹了口气,眼睛一热,眼泪淅沥沥落下来,霎时泣不成声:「其实我去镇上查过户籍文书,我们家大梁去年就没了,我回来告诉秀儿叫她改嫁,她不肯听。」 她这话一出口,村里人都沉默下来。 按理说征兵走的百姓若是阵亡,朝廷必要往家里发丧书并给定量的抚恤金,镇上既懒得管这事,又想贪下这笔银子,就压着没做声。 百姓们一年年等,有那等不及的自己去查,这才知道真相。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衙门里那么多官吏捕快盯着,没哪个敢公然闹事,还不都自己咽下满口血,只得就这样回了家。 方婶子这话一出口,陆续又有几家也说要走。他们有的知道自家男人回不来,有的却是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趁着还有一把子力气,哪里都能过活。 杏花村二十来户村民,这一下就要走一大半。 老村长叹了口气:「我们家两个儿子,都还没记录。」 其实他也是去查过的,只没查到阵亡记录,所以总是满怀期待,希望他们终有回来的那一天。 可没记录不一定代表着人还活着,也有可能阵亡时身上的军牌已经看不出来,或者根本没人给收尸,这样一想心里就更难过了。 荣桀也不知这事要如何办,只村里若是只剩下十来户人家,以后日子怕是更艰难。 倒是颜青画心里有了计较,当机立断便说:「叔伯婶婶可否听我一言?」 她理了理思路,张口道:「各家的大哥弟弟们若是归家,肯定也要先去镇衙归籍,然后才能回来村里。」 其实这事她早就想过,只缺个时机说出来而已。 「只要我们都去去镇衙改户籍,把村址变更到小店村,不就结了?」 v第二十八章 这事说起来简单,实际却比登天还难,改村址可不是小事情,还是一个村合并到另一个村去,镇使若是有点成算,那打点费用怕是全村都凑不齐。 这也是为什么普通百姓很少背井离乡的原由。 搬家改户,既要路引又要更籍,衙门里没个熟人都办不成。 老村长眼睛一亮,少顷却又暗下来。 「这事,要使多少银子?」 颜青画笑笑,伸手拍了拍荣桀的结实的手臂,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神情里有多自豪:「这不是有我们荣大当家吗?」 对啊,有荣大当家在,镇使还不得老老实实就给把事办了,哪里敢说个不字。 荣桀咧嘴一笑:「好说。」 这事顺利解决,剩下就是要谈以后怎么安置了。 老村长管了一辈子杏花村,谁家有多少地多少田都很清楚,他回家取了册子来,直接交给颜青画:「还得麻烦颜丫头跟那边村子合计合计,看看能不能把田凑够数,若实在不行,我们自己也可以开荒。」 颜青画对他们村里事也有数,翻都没翻就说:「够的,其实还有余。」 村民们这才松了口气。 这年头田就是安身立命的本钱,百姓们手里头没田地,心里头也慌。 山匪们都知道这段时间都不会有官吏来使坏,荣桀便要带着兄弟们回山造房子,要走的时候颜青画安静跟在他身后,又回头望了一眼自己原来的家。 荣桀牵起她的手,回到房门前取下那个「颜宅」的牌子。 「岳父的字真好看,回头挂咱家门口,瞧着就比别人家大气。」 原本颜青画心里头还十分不舍,叫他这一句话弄得哭笑不得:「咱们家怎么能是颜宅,还不叫兄弟们笑话去。」 那不就成了倒插门吗? 荣桀嘿嘿一笑,什么都没说。 等往山上回的路上,刚才莫名消失的那几个弟兄又回来了。 他们瞧着跟离开时没什么不同,身上依旧干干净净的,一丁点血迹都没有。 荣桀见颜青画不停打量他们,略一沉吟便明白过来:「你知道了?」 颜青画点了点头。 荣桀沉默一会儿,哑着嗓子问她:「怕吗?」 颜青画回头看他,看起来沉静极了:「你做的是好事,我怕什么?」 你是为了我,为了杏花村,甚至是为了梧桐镇的百姓们,我为什么要怕呢? 山里房子建得快,上午他们下山时连竹子都没伐,现在一看几栋竹屋的一层地基已经打完了。 这一天来回颠簸,又不习惯骑快马,颜青画回来就不太舒服,晚膳都没用便睡下了。 荣桀给她带了点米汤放在卧室里,然后便去帮着兄弟们造房子。 冯思远如今也是坐三望四的人了,又是个白面书生,这会儿跟在一边也不过就是打杂,做不了挥汗如雨的苦力。 见荣桀来了,他上来说:「知道今天有大事,我就下山跟张大哥商量了一下。他说两个村都有至少十几户已经绝户,田地也有余,若是杏花村真能搬来,便叫着全村人一起帮忙收拾,要不然肯定会耽误春种。」 荣桀颔首,低声道:「多谢。」 冯思远笑笑,伸手摸了摸脸上的胡须:「大当家见外了。」 山寨里两个读书人,叶向北外向,一直管着外账。冯思远年纪大也更沉稳,便一直打理内务,他是和气先生,寨子里的少年们都很喜欢他。 荣桀见他认真在那砍竹子,犹豫片刻,便说:「青画最近查了书,说是有法子增加梯田的亩产,你跟向北若是有空,还是一起商议商议才好。」 冯思远眼睛一亮。 读书人最珍惜书本,奈何梧桐镇原本就是个穷乡僻壤,荣桀他们下山办事时特地帮两人搜刮过书,也没找到什么值得细品的珍本。 「这几日看来,夫人确实是真心留在咱们山寨,观其品性,一看便是大家出身,言谈举止都很不凡。」 荣桀顿了顿,垂下眼眸没说话。 颜青画是什么样的品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冯思远抬头看着远处青山,夕阳余晖诡谲,染红了沉沉暮色。 「这年月,是咱们委屈夫人了。」冯思远叹了口气。 荣桀手里工作不停,思绪却飘得很远。 看到颜青画家里那几箱子书,他便渐渐清醒过来,若不是世道艰难,颜青画这般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定不能这样简简单单嫁给他。 他自己几斤几两,心里头明白着的。 他一个屠户家的儿子,大字不识几个,如今又落草为寇,实实在在委屈了姑娘家。 冯思远心思细腻,见大当家难得有些低落,不由心里头好笑。 倒是没想到,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有一天也会担心自己配不上媳妇呢。 「大当家,你年纪轻轻就带着咱们寨子过得丰衣足食,比许多世家儿郎都要强得多。」冯思远轻声道,「原是什么出身、识不识字又有什么要紧的?最关键是我瞧夫人都没在意这个,你便也不用太往心里去。」 荣桀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沉静,深邃的眼眸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力量。 「还不够。」冯思远听他轻声回了一句。 次日颜青画醒来时,荣桀还未醒,她静静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让疲累的四肢恢复活力。 她原是想让荣桀多睡一会儿,结果自己肚子不争气,刚醒来就咕噜噜乱叫。 荣桀一下子惊醒,好半天才醒过神来,一个猛子起身下床,去桌上看那碗米汤。 「昨天带回来的,还能吃,你去洗漱吧,我给你热热。」 倒是颜青画还傻愣愣躺在床上,见他急匆匆披上外衫便下了楼,不由轻声笑了。 这人真是,好得过分了。 颜青画挣扎着从床上起来,顿觉腰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大腿内侧火辣辣得疼,动一下都难。 她昨天已经上过药了,还是觉得不太舒服,可刚一上山就病两次,她也不好意思躺在家里什么都不做。 颜青画挣扎着下了床,磨磨蹭蹭去漱口净面,然后就坐在外间里直喘气。 真的太疼了,也不知道荣桀他们的皮肉都是怎么生的,见天骑马都没见腿疼。 荣桀端着热好的米汤上来,小心翼翼递给她,然后就坐在她身边皱眉头:「今日没什么事,你就在家休息休息,杏花村那边的事你不用操心,向北跟阿凯会负责从中联络,不会出乱子。」 v第二十九章 颜青画抿了抿嘴唇,没讲话。 荣桀跟她认识不到十日,因为足够细心,多少是有些了解她的。 这姑娘好强,不愿意成为拖累,上了山就拼命干活,一丝一毫都不松懈。 可她在荣桀眼里还只是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又是读书人,刚学骑马都会很难受,真不用这般勉强自己。 他想了想温声道:「咱们寨子没那么多规矩,地里活有人做,外面事有人管,在我这里你身体更要紧,先养好了,才能更好为寨子出力不是?」 「你不用总是那么着急,那么紧张,这里已经是你的家了。」 颜青画低下头去。 荣桀抬抬手,他一张俊颜莫名红了,脑子里前思后想的,最终还是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颜青画没抵抗。 「骑马是门学问,我刚学的时候也这样,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才好呢。」 他不是个特别啰嗦的人,只每每面对她,身上所有的温柔都要溢满出来,他不由自主就会唠叨。 身在异乡,难免不忐忑。 对于山寨来说,她一个刚「嫁」过来的媳妇,确实还只是个外人。 若不是荣桀对她态度自然亲切,她可能会更小心谨慎,不会这么早就把家里的书都搬过来。 因为她能感受到荣桀对她的用心,对她的爱护。 她接过碗,小口小口喝着米汤:「那我就在家里休息,等好了一定先学会骑马。」 荣桀笑笑,心里畅快起来。 今天寨子里还有事,荣桀见她乖乖答应留在家里,这才松了口气出门去。 颜青画磨磨蹭蹭挪到书桌边,打算先把最近自己思考的事都记下来,然后一件一件同寨子里的人商议,慢慢执行。 她刚写了几条,就听到敲门声。 顾瑶兰拎着篮子上来,还没见着人就先听到音儿:「你看看你们家大当家的,还没吃饭就催着我来送,怕你饿着呢。」 颜青画到底也是小女儿心肠,一听这个心里头就甜,面上却还要嘴硬:「你就不怕我饿着?」 顾瑶兰噗得就笑了。 她自己也还没吃,带了两碗荞麦面疙瘩、几个芋头和一小碟八宝咸菜,便算是两个人的朝食了。 颜青画这会儿站起来都难,同顾瑶兰也算是熟悉,便也没那么客气,收拾好书桌叫她把碗摆上。 面疙瘩里有不少的小青菜,还滴了香油,闻起来香喷喷的,叫颜青画肚子又叫。 「你昨日就没吃,大当家还担心你又病了。」顾瑶兰担忧道。 颜青画面上微红,喝了一口菜汤,香浓的滋味滑过喉咙,暖暖烘着心房。 「瑶兰你会骑马吗?」颜青画问。 「我会的,那时候也是学了好久才能顺利小跑起来。」顾瑶兰笑着说,「你不用担心,大当家骑术了得,咱们寨子里的矮脚马比寻常的枣红马更好,你学会了就知道了。」 说起矮脚马,颜青画心里头却有诸多疑点。 她迟疑片刻还是问:「这矮脚马,可不是咱们大陈的品种。」 这话说得含蓄极了,鲜卑以矮脚马闻名天下,若非他们手里有成群的矮脚马作为战马,在跟大陈的这几年交锋里早就落了下乘。 矮脚马个头比大陈特有的枣红马小,腿短韧性强,吃得少跑得快,可以说是非常优良的战马。 因为有它们的存在,鲜卑的骑兵一直所向披靡,大陈的步兵哪怕数量以几倍多之,也不可能每次都大获全胜。 顾瑶兰沉默片刻,见她没有其他意思,这才道:「这些矮脚马我上山前便有了,我那时候问过叶哥,他讲说是早年老当家去洛水买来的。」 他们山寨依山而建,上下极为不便,大陈本地的枣红马腿上力气小一些,爬山困难,因此老当家就动了心思,也不知怎么地就从洛水买了几十匹矮脚马。 这一批矮脚马里还有十几匹母马,雷鸣和雷强两人的爹是养马好手,仔仔细细把这个小马群养活下来,如今新生的小马儿也渐渐长大,寨子里弟兄们越来越多,马儿也依旧够用。 颜青画微微皱眉,心里头落了这个事,面上却不显。 顾瑶兰一看就就不知原委,再问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 休息的这几天颜青画一门心思写她的策书,几乎把寨子里面临的问题都想了一遍,甚至还来回翻看书本,态度相当认真。 荣桀每天回家时都能看到她在书桌前聚精会神,也不由跟着安静下来。 杏花村的村民已经开始陆陆续续搬家,大小店村的村民们帮着他们收拾荒废的屋舍和田地,一时间村里人声鼎沸,好一番欢喜景象。 自从天盛十年之后,他们还没这么热闹过。 等颜青画腿脚利索一些,这一场声势浩大的「搬家」已经落到尾声,村民们都是实在的庄稼人,家里能住人就赶紧着耕地插秧,赶着日子把地里事都忙完了。 颜青画现在还下不了山,却也尽自己所能帮着大小店村重新编了户籍册子,镇使现在不敢为难山匪们,叶向北领着几个兄弟往衙门走一趟过场,这迁村的事便算办成。 三月落定,四月始来,转眼便是清明。 颜青画在山寨待了半个月,好似真的成了「大嫂」。 随着又一场春雨来袭,寨子里的人们渐渐收起笑脸,沉静下来。 乱世艰难,家家户户人口凋敝,清明要祭拜的亲人太多,叫每一个人都压了心事。 清明前一日小雨淅沥,天阴云厚,叫人心里头发闷,怪难受的。 正午时分,颜青画正坐在家中核对账目,荣桀打着油纸伞归来,手里拎着两人的午膳。 颜青画抬头瞧他,起身帮忙布置餐桌。 这是他后来特地做的方桌,平日里吃饭喝茶谈事,坐这里也方便。 一人一碗菜汤,颜青画用筷子拨了一下,竟发现自己碗里有个鸡蛋。 她顿了顿,把那香喷喷的荷包蛋夹成两半:「今日不忙?」 荣桀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她把那半个荷包蛋放到自己碗里:「你也吃。」 「青画,这是给你做的,我一个大老爷们吃这做什么。」荣桀说着就想夹回去。 可他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颜青画轻飘飘看了一眼,顿时不敢说下去了。 这媳妇哪里都好,就是不好糊弄,她每次定下来的事,一个眼神就能叫他乖乖听话,毫无抵抗能力。 心里头这么想,他却偷偷扬起嘴角。难得仔细地咬了一口那半个荷包蛋,不舍得咽下去,还要在嘴里回味一二。 吃得仿佛珍惜佳肴。 v第三十章 两个人安安静静用过午膳,颜青画便问他:「明日里是否要上山祭拜?爹娘都葬在一起吗?」 她是新媳妇,怎么也要在清明拜祭舅姑,以表正式入门,成为荣家人。 荣桀正在擦桌,闻言手里一顿,叹了口气:「我爹葬在后山,我娘跟我妹妹,便只有衣冠冢。」 他垂下眼眸,不叫她看到自己狰狞的表情:「当年世道乱,没来得及带她们走。」 颜青画心里一痛,他说的平淡而冷漠,可她就是能听出他心中难以言说的遗憾来。 她伸手握住他的手腕,轻轻捏了捏:「那也行,我下午跟嫂嫂们一起准备祭品,明天可得好好表现,要不然公婆怕是要觉得我不贤惠呢。」 知道她是特地哄自己开心,荣桀冲她勾起一抹浅笑:「好,麻烦你了。」 说到这里,荣桀又道:「你现在方便下山吗?下午是否要回去拜祭岳父岳母?」 颜青画摇了摇头,看起来倒是没那么哀伤:「父亲说万物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叫我留坟徒增伤感,如今爹娘和哥哥都在鸣春江里畅快翱翔了。」 因为知道他走后女儿恐怕自己活着都不容易,便实在不想拖累她。颜丹心也从不是那讲究繁文缛节之人,当机立断请了老村长操持自己葬礼,等头七过后便行火葬,最后骨灰直接撒入鸣春江,不留坟冢。 这样做确实免去颜青画诸多事端,却也没有留给她缅怀亲人的地方。 这样日子,人人都心里难受,荣桀平日里大大咧咧,对着她却有百转千回。 见她如此低落,不由道:「牌位早就供上,明日里同爹娘哥哥磕个头,也算是拜祭了。」 「也不知道我这样的女婿,他们喜不喜欢呢。」 颜青画被他一句话去了哀伤心思,不由看着他笑了笑:「那你得好好表现了。」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每年清明似都是阴雨连连,清晨的启越山上水气蒸腾,一阵春风拂来,让人脸颊都挂了湿意。 村民们三五成群上了山,找到自家的亲人们,燃香磕头,聊表哀思。 因着荣桀的母亲和妹妹都只留衣冠,荣桀便做主叫一家三口葬在了一起,坟冢修得不高,却打理得干净利落,一看就常有人来收拾。 颜青画麻利地点香摆贡品,然后就拉着荣桀跪倒地上,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爹娘在上,媳妇颜氏青画叩拜,我与相公业已成就姻缘,他日定当携手共度,相互扶持。」颜青画郑重说道。 这是荣桀第一次听她叫自己相公,却一丁点绮丽心思都无,满心都是她应的那句话。 携手共度,相互扶持。 他们没那么多恩爱缠绵,也没什么儿女情长,在这样一个世道里,恐怕携手共度余生更难。 荣桀跟着磕了三个头,沉声道:「爹娘,这是青画,是我媳妇,我以后一定好好待她,和和美美过一辈子。」 颜青画眼睛红红的,想哭又想笑,最后只得跟着磕头,什么话都讲不出来。 他们都不是喜欢纠缠过去的人,跟亲人们磕了头说了话便下山了,回到家里荣桀又忙着摆供果,给颜青画家中三口人的牌位上了香。 颜青画一边磕头一边哭,眼泪滴在蒲团上,晕开悲凉的花。 「爹娘,我嫁人了,这是荣桀,他人很好,你们放心吧。」她哽咽道。 刚在山上还能忍住的眼泪这会儿倾泻而下,她小小一个跪在那里,哭得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荣桀跪在她身边,伸手拍了拍她单薄的后背:「爹娘,我叫荣桀,荣耀的荣,桀骜不驯的桀,以后我会好好照顾青画,不叫她再吃一点苦,受一点罪。」 父母面前磕过头,说过那一番话,两个人无形之中又近了些,不再同以前那般客客气气。 清明之后,小店村里搬上山几户人家。 有家里只有独女的寡母,也有带着刚束发儿郎的夫妻,寨子里人多了些,显得更热闹了。 方婶子也带着方秀儿上了山,就住在颜青画家旁边的竹屋里。 这两年镇使不敢来大小店村征兵,因此村子里还是有些刚束发的儿郎长成。村民们心里都很清楚,若是没有山寨这一帮人,他们早就妻离子散,根本不可能有这般日子。 正巧今年有几户人家的男娃娃到了年纪,便一起上了山来,孩子跟着弟兄们学些本事,父母便帮着寨子做事,也算是偿还恩情。 方婶子跟方秀儿情况倒是特殊,颜青画原以为他们要留在山下平安度日,悄悄问了方婶子,才听她说是想为秀儿打算。 「这孩子也是命苦,原本跟我们家大梁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却遇到这样的灾祸。她如今才二十岁,怎么好孤寡一辈子?现在我活着还好,若是我也走了可怎么办?」 方婶子叹了口气,说出来的话确实真心实意的:「我瞧着山上的男娃娃个顶个的好,带她在山上住着说不准还能碰个姻缘出来,也算是件好事了。」 因着从小养大,在方婶子心里方秀儿更像是她女儿,这样用心为她考虑,也是一片慈母心肠。 颜青画心下感动,便道:「回头我跟大当家说说,看看寨子里哪个兄弟合适,咱们好撮合撮合。」 方婶子点了点她,目光里带着疼惜:「你这丫头,怎么还好叫大当家的,太生疏了。」 颜青画脸上一红,没吭声。 「我瞧着大当家那人是个好的,你同他好好过,将来有你享福的时候。」方婶子感叹道。 「我现在就已经在享福了。」颜青画轻声笑笑。 可不是,自从上了山,她仿佛来到了另一片天地,每日里忙忙碌碌还能吃饱穿暖,有了奔头的日子真是跟以前彻底不同了。 两人正说着话,手里活计不停,外面叶向北捧着匆忙来找颜青画,恭恭敬敬站在厨房外面叫她:「大嫂,大当家有事请你商谈。」 颜青画颔首,擦干净手出了去,跟叶向北一起往议事堂去。 有个刚上山的小姑娘「嗤」了一声,小声在那嘀咕:「不知哪里来的野娘子,也好摆大嫂架子。」 她在这话只有方婶和燕嫂子听见了,方婶子眉头一竖,张嘴就想骂她,倒是燕嫂子稳重,伸手拦了拦。 燕嫂子笑眯眯起身,轻声细语道:「春草也是大丫头了。」 那是小店村的,刚跟着父母哥哥上山,今年刚好十五,瞧着就有一股子青春稚气。 v第三十一章 大当家如今去了胡子,实在是一表人才,难怪这丫头动了心思。 听闻燕嫂子夸她,她脸上一红,扭扭捏捏道:「不值当嫂子夸奖。」 燕嫂子冲方婶挑眉,嘴里依旧温温柔柔的,可说出来的话却不是太好听:「既然是大姑娘了就要懂事些,要明事理,有些话可不能乱说。」 春草脸上一白,眼睛一红,竟使小性子跑出去了。 燕嫂子难得冲她翻了个白眼:「打量着爹娘跟老当家沾亲带故的,就抖起来了。」 方婶笑笑,见寨子里的老人都知道维护青画,心里头就安稳下来。 「颜丫头打小就孝顺懂事,那会儿村里头不好过,她自己当了家里的传家宝换了不少粮食,还曾分给我跟秀儿,这恩情这辈子都不能忘。」方婶认真说。 「在我心里她就跟我闺女一样的,」方婶笑笑,「大当家是个有眼光的,一眼就看中我们颜丫头,不会叫这乱七八糟的东西乱了心神。」 燕嫂子知道这话是说给他们寨子里人听的,如今杏花村跟着并过来,颜青画就不算是外人了。 那么多人站在她背后,哪怕高堂俱亡,她也还是有娘家人。 厨房里嫂子婶婶打着交锋,路上颜青画听了叶向北的话,脸色骤变。 「你说什么?」颜青画皱眉问。 叶向北脸色也很难看,他顿了顿,重复道:「刚有下山办事的兄弟说,云州有人反了。」 云州北接溪岭,西临川西,往东接壤业康与潮州,往南是一望无垠的苍海。 前褚时云州还是巫族聚集地,大陈开国高祖皇帝收归巫族部众,以立云州为省,从此云州并入中原版图。 二百多年来巫族与中原各族通婚繁衍,逐渐去除特殊风俗,时至今日,与普通百姓也没多少区别了。 然而就在刚刚,叶向北居然跟颜青画说云州有人反了。 颜青画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当家呢?」她回过神来,第一个就是问荣桀在哪里。 叶向北脸色更是难看:「大当家在议事堂,特地叫我请大嫂过去。」 「兄弟们……」叶向北咬牙切齿道,「兄弟们有些提议……」 颜青画沉下脸来。 她只嫁来半月,却也在弟兄们之间有了威信。 一个是荣桀和几位当家都对她尊敬有加,再一个她平日里同吃同工,从来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的娇气。 即便是因为骑马受了伤,她也一直没闲着,每日在家中看账,把两年来所有的账本都对了一遍,又对账簿做了针对性的修改。 山上真没几个读书人,叶向北和冯思远是读过书,却也是穷苦人家出身,通身气派跟颜青画完全不同。 这位看起来又瘦又小的大嫂哪怕是一身补丁旧袄裙,也能穿出超然气质。 有时候她淡淡站在那里,就没人敢上前招惹,哪怕打个招呼都直哆嗦。 这回寨子里有大事,荣桀说要请颜青画过来一起商议,兄弟们也没甚意见。 听听读书人的意见也是好的。 颜青画沉着脸走在叶向北身前,听他在身后道:「寨子里的弟兄们都年轻,有些……不太知道分寸。」 「呵。」颜青画冷笑一声,没搭腔。 什么叫「不知道分寸」?依她看来分明就是上赶着找死。 议事堂里厨房不远,几步路的功夫就到了,颜青画的身影刚一出现,原本热闹得仿佛市集的议事堂顿时安静下来。 刚才说话再难听的小青年们这回都闭上了嘴,在大嫂面前说脏字无论如何都觉得掉面子。 颜青画见荣桀淡淡坐在上位,他身边并行摆了一把椅子,正等着她到来。 「什么大事,值当你们放下手里活计来吵?」颜青画走山前去,先冲荣桀问了好,才端庄坐在椅子上。 她人坐在那里,腰背挺直,眉目含笑,实在是仪态万千。 荣桀也跟着笑,脸上一点郁色都无:「没多大事,只听说一件趣闻,请你过来听听。」 说来也奇怪,明明两个人不是知交故友,却无端心有灵犀。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客客气气,却也暗藏深意。 冯思远坐在荣桀右手边,叶向北过去坐到他身边,面色已恢复如常。 荣桀左手边依次是邹凯、连和和雷氏兄弟,堂下站着年龄不一的十来个人,颜青画在他们面上一一扫过,心里有了计较。 这都是山寨里说得上话的人,要不然这事他们也不可能知道。 荣桀冲站在一边的小兄弟挥挥手,道:「乌尔近日里下山换盐,正巧路过衙门口,听说了一件稀罕事,乌尔,给你大嫂再讲一遍。」 乌尔瞧着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他长的很黑,跟名字特别般配。 他兴许是不太好意思,一直低着头不敢看颜青画,讲出来的话倒是很利落。 「我今早背了皮子下山换盐,路过衙门口的时候碰巧看到有政令传达,就好奇翻到墙上听了一会儿。」 颜青画:「……」 也是挺厉害的,衙门的墙角都敢听,还没被人抓住。 乌尔继续说:「就听里面传令官说云州有叶氏叛乱,已经控制住云州八县,如今正要往安南府去,因安南府近在眼前,整个怀远县便陷入危险之地。」 这孩子倒没读过书,不过记性很好,居然把这话一字不差背了下来。 颜青画眯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又偏过头去瞧荣桀。 荣桀也是没成想他还有这本领,倒是对他刮目相看:「你做的很好,只是下回务必不能任意妄为,衙门里还是有些高手在,若是出了事山寨实在鞭长莫及。」 别看荣桀大字不识一个,说出来的话真是有条有理,叫颜青画又跟这诧异一回。 乌尔低着头,缩到一边不再说话。 荣桀大马金刀坐在位置上,他双目明亮有神,直视前方。 「所以,你们刚才到底想说什么?」 上面的几位当家都没讲话,下面一个三十几许的汉子不由急了:「大当家,云州既然都有人反,那我们……」 早些年他们被朝廷逼迫,不得已才落草为寇,那些怨恨都憋在心里,不发出来实在是不舒坦。 这会儿终于有了前人指路,一根筋的庄稼汉们便又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也想跟着干。 荣桀沉着脸,又看向其他人,问:「你们如何想?」 v第三十二章 上面的几个当家的他毫不在意,他们都是聪明人,心中所想同他或许不全一致,却也差不了太多。 就是下面的弟兄们需要好好安抚,所以他请了颜青画来,知道她最是有办法。 下面的弟兄们七嘴八舌,有的说要一起反了,又得却说留守山寨没什么不好,自给自足也很安稳。 还有的说要去云州投奔叶氏,跟着一起扯旗。 荣桀差点没被他们气笑。 他们几个费尽心思养活山上山下这么多人,想要叫大家都有好日子过,只可惜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秤砣是握在自己手中的。 颜青画听见他喘气声都沉了,知道他是真的动了气,也不由跟着皱起眉头。 她伸手拍了拍荣桀攥成拳头的手,突然开口道:「弟兄们,且听我一言?」 颜青画声音清润,既不娇软也不硬挺,她的嗓子仿佛天生带着一把春雨,甘霖一般滋润了每一个人的心田。 「我是刚来山寨的,对咱们寨子许多事都不了解,感谢大当家尊重我,愿意给我讲话的几乎,我便托大讲几句。」 「我听大家的意思,有的想反,有的不反,又有的说要投奔叶氏,五花八门各有各的理由。」 颜青画顿了顿,微微一笑:「但我知道,大家都是为了寨子着想。」 这一点确实如此。 弟兄们维持住这个山寨不容易,无论想到什么法子,都是想让山寨村民过得更好,叫大家都能吃饱穿暖,再也不用受人欺凌。 「我跟大当明白大家的用心,也很感动,只是有些事不能只看表面。」 「云州的事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叶氏到底是谁?他为什么反?如何反的?朝廷又是作何打算?他们会不会派兵镇压?这些事情都是未知,对吗?」 她这一串质问掷地有声,下面的弟兄们面面相觑,都低下了头。 这些问的不是单纯的问题,而是明晃晃问他们:做事之前能不能动动脑子? 读书人说话慢条斯理却振聋发聩,刚才几个吵得最厉害的这会儿不由有些羞愧,觉得自己真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什么都不想就跟着瞎嚷嚷,真是给大当家丢人了。 议事堂里顿时安静下来。 叶向北和冯思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敬仰。 这一帮子大老爷们,吵起来真是房子都能塌了。以往都是要大当家发狠才能控制住局面,今天却叫大嫂三言两语就稳住了。 那话里有话,一环扣一环的逻辑,实在不服不行。 颜青画见大家冷静下来,倏然一笑:「其实,你们着急的事,大当家早就想过了。」 荣桀偏过头去看她,被她握住的手略动了动,仿佛在问他:「咱们啥时候谈过这事啊?」 颜青画掐了他一把,荣桀顿时就老实了。 「咱们寨子什么情况,相信大家比我心里有数,兄弟们不妨回去想想,如果换成是我们,到底有没有一搏之力?」 「有些事天命难测,但也事在人为,无论做什么,没有准备是一定不能成的。」 她最后这一句说的含糊有坚定,堂下的兄弟们都惊住了,半天没回过神来。 倒是荣桀明白过来,起身道:「内子刚嫁过来,算半个局外人,有道是旁观者清,她比咱们看得清楚。」 「弟兄们,我难道不想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可我们手里什么都没有,要拿什么去反?去跟朝廷拼?」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事还要从长计议。」 「我们如今最要紧的是先把春季的粮食种上,好叫大家冬日里不挨饿,对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弟兄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垂着头走了。 现在正是春耕最忙碌的时候,几个当家的也匆忙离去,说好晚上再商议此事。 荣桀和颜青画走在最后,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颜青画突然笑出声来。 「大当家,你刚才那几句话说的,怕是如今朝廷里的官吏都比不上。」 不识字不意味着不明事,荣桀那些话实在说的相当有水平,难怪他统领寨子这么多年,没人不服他。 荣桀这会儿倒有些腼腆,嘿嘿笑两声:「过奖过奖。」 颜青画笑了一会儿就停了,她站在原地没动,轻声问他:「你到底想不想。」 正午阳光灿烂,照在荣桀英俊耀眼的面荣上,仿佛镀了一层金。 荣桀叹了口气,扭头看她淡笑:「你呢?」 这日午后的对话两人都没给对方答案,但他们多少都猜到对方的态度。 反与不反这事,核心不是他们自己,而是朝廷的态度。 有云州叶氏谋反在前,他们就再无退路。 一旦朝廷与鲜卑那边战事缓和,他们这些占山为王的土匪们立刻就要遭殃,到时候发配边疆都是轻的,最有可能就是满门抄斩,一个活口都留不下。 所以荣桀心里有数,而颜青画也十分清醒。 地里头忙,春玉米和芋头都要提前种上,荣桀跟颜青画匆匆说了几句就走了,她心里头装了事,便没再去厨房帮忙。 颜青画一个人回了家,正巧编号三的书箱摞在上面,她取了钥匙打开,站在凳子上往里面摸索。 这里面放的大多是大陈风俗地貌等书,最边上单独有一檀木长盒,显得里面东西极为珍贵。 颜青画把它恭恭敬敬捧出来,拿到书桌上打开,从中取出一卷精致的卷轴。 这一看就不是凡物。 颜青画纤细的手指在卷轴上反复摸索,眼中的怀念几乎要满溢出来。 她解开系带,缓缓展开卷轴。 霎时间,壮丽山河跃然纸上,那是大陈锦绣无边的万里江山。 这幅堪舆图是用工笔画所做,山川地貌都做了勾勒,只是细节处画得并不完善,有些地方的地名都用方框替代,显然还未彻底编成。 堪舆图很大,约有三尺宽六尺长,整个大陈呈纵横交错之势,里面山峦叠翠,河流奔腾,一眼望去便是人间辽阔处。 左下角有颜落星的落款,成图于天盛十年。 落星是他父亲的表字,取自文天祥的《过零丁洋》,和了丹心这个名讳。 四十年前,先帝昏庸无能,诸位皇子龙孙无一人可堪大任,那时她祖父心中不安,唯恐国祚难继,便给他父亲起了这样一个名讳。 他父亲也确实没有辜负先父期许。 这堪舆图是她父亲耗尽半生心力所做,早年中都旧宅毗邻国子监,那边藏书繁多,她父亲翻阅大量游记,反复揣摩绘制,终成这幅山河图。 二十年,一卷图。 v第三十三章 颜青画轻轻抚摸上面层峦叠翠的群山,终于把目光落到云州境内。 云州是离帝京中都最远的省,从云州起始,经业康、溪岭、衡原,过顺天才抵中都,正可谓天高皇帝远。 大陈沉疴已久,满身疮疤,又连年天灾不断,拖到今日才有人反已算是苍天给命。 颜青画在屋里看了许久山河图,心里想了许多打算,最后都落成一声叹息。 直到金乌西斜,她才收起堪舆图出门用完膳。 这几日因有小雨,夜晚比白日要凉爽得多,清爽的风徐徐而来,带着粮食勾人的香。 厨房上炊烟袅袅,地里山中热闹肆意,正是又一日好时节。 颜青画先去了厨房,洗干净手帮翠婶盛饭,一打开锅就闻到香喷喷的味道。 百姓云天九尽,地韭出,春日里的春韭鲜嫩多汁,正是一年里最好吃的时候。 清晨剪下带着露水的春韭,打个鸡蛋一炒,整天嘴里都是香的。 只不过他们寨子里养的野鸡不多,蛋也有数,今日里翠婶难得备了几个用来炒合菜,再加上豆芽和木耳,虽说一整锅也没见到多少蛋,却仍旧香气四溢。 今日里除了合菜,翠婶又取了一坛豆瓣酱出来,配着杂面大饼那么一卷,鲜得能咬掉舌头。 山里面吃食翻来覆去就那几样,也就是翠婶手艺好,天天不带重样准备吃喝,才叫人不至于日日都吃一样的饭菜。 新上山的几个媳妇婶子都是伶俐人,就两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瞧着手脚不是很麻利,一看在家中就没干过厨房里的活计。 见颜青画这会儿才来帮着盛饭,中午那个又忍不住挑事:「有些人真是架子大,一天天什么活都不干,还真当自己是夫人小姐了。」 她母亲正在后厨洗碗,没听见自己闺女这么能作妖,倒是春草边上那皮肤黝黑的少女不大好意思,使劲拽她袖子。 颜青画根本就懒得搭理她,也不知这姑娘是什么脑子,安安生生在山寨过活不好?见天瞧她不顺眼。 翠婶皱起眉来,训斥春草一句:「哪里那么多废话?小小年纪不学好,回头就叫你爹娘好生管教你。」 中午还被人一说就哭着跑走,晚上倒是涨了脾气,她眼睛一瞥,抬头就嚷嚷起来:「她这一天就是没干活,凭什么不能说她?中午被叶大哥叫走就不知道做什么去了,瞧把她娇气的。」 「咱们山寨什么时候都可以养活闲人了?」 颜青画耳聪目明,早就听到弟兄们收工的动静,她似笑非笑看着春草,眉心的额妆妖娆美丽,瞧着十分的不似凡人。 「哦,所以呢?」颜青画言笑晏晏,「所以你想说什么?」 春草一张小脸顿时红成了腊梅,瞧着倒也有那么几分小家碧玉的样子。 心里想的那些事,怎么好拿出来讲,这女人真是恶毒。 春草盯着她心里骂。 荣桀的声音由远及近,却是问的春草:「我媳妇平日里要忙整个寨子大事小情,怎么能叫闲着?」 他忙了一天,额头上挂了些汗水。为了方便做工,上身的短褐挽到手肘处,露出结实修长的小臂。 荣桀天生一张好皮相,不笑的时候仿佛严肃古板的高门公子,笑起来的样子却又如温柔多情的邻家哥哥,总能叫人瞧了脸红心跳。 颜青画回头看他,待他走近便摘下他脖子上的汗巾,轻柔帮他擦了擦脸:「累了吧,一会儿就开饭了。」 荣桀点点头,这才冲她笑起来。 两个人这一派柔情蜜意的样子,显得春草刚才那一番陈词苍白又可笑,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赶来的母亲捂住了嘴,一把扯到后头去。 荣桀低头看着颜青画,见她面上淡淡,便拉着她走到一边,背着人小心翼翼问:「生气啦?」 颜青画摇了摇头,取了水端给他:「一个不懂事的小丫头,我生什么气。」 荣桀正想笑,却不料她话锋一转,扫他一眼:「就是没想到荣大当家风头强劲,就连刚及笄的小丫都头抵挡不了,怕是早就芳心暗许,正遗憾我不是你的良配呢。」 「胡说八道!」荣桀皱眉呵她一句,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以后不要再说这话,我们既已成夫妻,白头到老,可不行搞这有的没的破事。」 他跟颜青画可从未说过重话,这会儿是真生气了,黑着脸凶她。 颜青画倒是一点都不怕,她依旧笑眯眯的,伸手拍了拍他僵硬的肩膀:「好了,我知道了,再也不说了。」 晚膳的时候大家伙都坐在院子里吃,一个人捧一个大饼,吃得津津有味。 春草母女俩没来,倒是她父兄来了,瞧着都挺老实的,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吃完饭洗碗的时候,翠婶赶颜青画回去,她也不吭声,手上却不闲着。 「这丫头瞧着就不是省事的,娶回家可得好生管教。」 颜青画笑着说:「孩子小,再过两年懂事就好了。」 翠婶打心底里喜欢她,心眼里就偏了:「你也就比她大两三岁,瞧着哪里都好。」 「婶子就会夸我,该不好意思哩。」 荣桀在外面跟其他男人们一起等,因着现在山上人多了些,不一会儿活计就算忙完了。 颜青画擦干净手出来,就看他抬头望天。 今日阴天,月亮被云层遮了,半露着面,星星更是娇羞,都没瞧见几颗。 「回家吧。」颜青画道。 荣桀跟她并肩而行,漫步在宁静的山寨里。 「明天又要下雨呢。」 颜青画笑道:「多好,春雨贵如油,这会儿雨多,到时才有丰收。」 荣桀颔首,问她:「中午的事,是不是吓着了?」 在他心里,她就是再聪明伶俐,也还是个需要保护的小姑娘。听闻有人造反,岂能不害怕。 颜青画愣了一下,却没马上回答,却说:「弟兄们知道的多吗?」 荣桀低声道:「一小半的人知道,大家都不是碎嘴子,心里头也明白不能到处说。」 他的话没说全,颜青画却懂了。 「这样的事以后会越来越多,我中午问过你的问题,你能给我答案吗?」颜青画问。 荣桀伸手推开自家竹屋的门,催着颜青画先上楼,自己留在下面烧水。 等水开了,他拎着壶上楼,瞧见她已经把茶具摆在外间的饭桌上,瞧着就是要促膝长谈的架势。 荣桀心里头叹气,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可能犟得过她,只好认命坐了过去。 v第三十四章 颜青画满上两杯水,坐在那认真看着他。 温暖的烛光在两人面上打下斑驳的光影,屋子里一下就安静起来,只能听到外面竹林里的飒飒风声。 荣桀郑重看着她,目光沉静而坚定。 「我想。」 他这么说着,声音轻得仿佛一缕烟,一阵风便吹散。 颜青画倏然笑了。 「我也想。」 荣桀一下子放松下来,他只觉得肩上一轻,所有的压力都不见了,只剩下难以言喻的喜悦。 「你不怕吗?」荣桀又问。 颜青画摇了摇头。 「我若是怕,那一天就不会跟你上山。 「等朝廷一旦有空,早晚都会轮到我们。」 是的,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他们所能决定的。 颜青画定定看着他:「那我们不如早做打算?」 荣桀直视她的双眼,这一回声音坚定有力:「只要你不悔,我定竭尽全力,护你到最后。」 荣桀实在没想到,当颜青画取出盒子里的地图时,他居然一点都不惊讶。 大抵因为听过她讲儿时回忆,从那饱含怀念语气的只字片语里,隐约形成了岳父光明伟岸的形象。 在荣桀心里,岳父实在是个很了不起的大家。 所以颜青画手里能有整个大陈的堪舆图,他只微愣片刻就回过神来,并未显得特别惊讶,甚至凑过来仔细端详。 颜青画轻声细语道:「父亲年轻时只游历过北蒙、衡原与东江,其余各地是根据国子监馆藏藏书推测,大致轮廓应该没有太大出入。」 荣桀俯下身体,借着微弱的烛光仔细端详。 他不识字,可却看得懂图。 在北蒙、衡原的位置上,山川地貌和县镇名称还算完善,中都和顺天更是详尽,若不是地图太小,恐怕岳父都能把整个都城的堪舆图都画出。 距离中都越远的地方堪舆图上就越发潦草,大多只有大致的地形走势,县镇也零零散散勉强标注几个,剩下的多为空白。 荣桀微微叹了口气:「若是太平盛世,只怕岳父会游历各地,领略中原大好河山,把这幅图完善详尽。」 他甚至都不知岳父如何出身,单凭这样一张图和颜青画平日里的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说得八九不离十。 这回换颜青画愣住,好一会儿才笑道:「若是爹爹还在,只怕要很喜欢你这个女婿呢。」 真是懂他。 荣桀脸上微微泛红,借着烛光遮掩没叫颜青画看见,却指着云州的位置说:「这里是云州?」 颜青画点点头。 「你怎么知道的?」她好奇问。 荣桀笑笑,叫她把地图仔细收拾好,夜里烛火危险,他怕毁了这样独一无二的珍宝。 等两人坐回桌边,荣桀才带着回忆开口:「我早同你讲过,小时候家在怀远县开肉铺。」 颜青画给他续上水,没讲话。 荣桀慢慢说:「那时候巷子里有个老书店,进出都是读书人,你也知道咱们大陈的读书人多金贵,平头老百姓很少有人去惹他们。」 「看店的老先生无儿无女,因为喜欢吃我家的肉,便跟我熟悉起来,」荣桀语气里仿佛带着和煦的春风,「兴许是因为喜欢我,便时常带着我在书店里玩,隔三差五便读书给我听。」 大陈重文轻武,能在县里开书店的,最起码得有秀才功名在身。 只要能在县学挂个廪生的名头,那每月的廪米就有不少,若是在县学再谋个职位,养活一家都不成问题。 老先生手里的书都是县学里没有的,是以书店生意一直很好,学生们借他店里的书抄,都要按日子给租金。 老先生就好一口东坡肉,荣桀小时候就很机灵,手脚勤快又有下厨天赋,每次去给老先生送肉就顺便给他把肉炖上,总能换些糖瓜回去哄娘亲和妹妹开心。 「那时候我家里条件尚可,父亲问我想不想读书,我实在不耐烦去学堂,便也没强求。」 荣桀笑笑:「倒是老先生可能觉得我就这么混账着长大太可惜,每每同人辩论,总要带上我旁听。」 难怪他明明不认识几个字却能出口成章,训斥手下时有条不紊,丝毫不见粗鲁。 「老先生什么书都看,上到稗官野史,下到儿女情长,有时候给我讲大陈的风土人情,又有时候要拉着我说怎么酿酒,总之是个很有学问的人。」 荣桀同老先生亦师亦友,算是忘年交,回忆起他来,就连英朗的面容也软和下来,仿佛还沉浸在儿时巷子里嬉戏打闹的美梦中。 「我没给他交过一天束修,却被他尽心尽力教养长大,若是没有他,便也没如今的我。」 从他的描述里,颜青画脑海中渐渐回忆起一个人来。 她迟疑片刻,问:「老先生,是不是姓孟?」 荣桀顿时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他知道自己媳妇无所不知,难道还真是神仙下凡不成? 颜青画努力从幼时的回忆里翻找,试图找寻到那个无关紧要的夏日午后。 「我想起来了!」她眼睛一亮,兴奋地看向荣桀。 大抵从未见过她如此小女儿情态,荣桀目光温柔,说出来的话也是和风细雨:「想起什么了?」 颜青画紧紧闭上眼,复又睁开,她边回忆边说:「我们家是天盛元年搬过杏花村的,那会儿我才五岁,倒是哥哥已经八岁了,已经开始帮家里下地干活。」 「那一年……那一年好像是天盛五年,对,我记得那一日是哥哥九岁生日过后,父亲说要去县里见一位旧友,就领着我们出了门。」 她那时候年纪太小了,实在记不清当日零碎细节,却能回忆起桂花糖甜蜜滋味。 「我记得那个小巷子,巷子口有个糖果铺子,里面的桂花糖很甜,父亲还给我买了一大块,叫我回来以后吃了许久。」 荣桀手上一抖,差点把水洒出来。 「那是果儿居,你确实来过!」荣桀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似万千灯火于夜空点亮,叫人仔细看去便会迷失其中。 大概他们谁都没能想到,原来以为萍水相逢的两个人,在儿时回忆里,曾经去过同一个地方,吃过同一家的糖。 也不知当年的两个孩子,有没有擦肩而过的缘分。 桂花糖的滋味又蔓延上来,颜青画看着他笑,眼睛里也似染上光,细细碎碎,实在难以熄灭。 v第三十五章 「那糖真的好吃。」 荣桀傻兮兮笑了一会儿,小声告诉她:「我跑他们家瞧过怎么做,回头桂花开了,做给你吃。」 「好。」 颜青画又回忆一会儿,才勉强从纷乱的记忆力找出关于孟老先生的只言片语:「我记得父亲说过,孟老先生是爷爷的同窗,早年一起就读于青山书院。」 青山书院是大陈最着名的学院,举国各地的名臣大儒皆出自这里。 颜青画清晰知道自己出身,所以连带着也对孟老先生产生了一丝疑惑:「他为何要隐居在这样一个贫困的小县城里?」 荣桀愣了一下,也跟着回忆起来。 有一年冬天老先生病了,他急的天天都去看望,明明只有几岁的年纪,却知道细心照顾人。 端茶倒水,送医问药,虽无一丝血缘,却也有难以割舍的情分。 他记得老先生曾感叹:「若是孙儿还在,也同你一般大小,就是不知有没有你这般贴心孝顺。」 颜青画一听,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先帝晚年……听信谗言,曾有几位大儒先生接连下狱,祸及子孙。」 荣桀心里一紧,那种说不出的难过弥漫上来,对老先生的思念也翻涌上来,难以消弭。 颜青画拍拍他的手,声音很轻:「老先生已经……不在了?」 「是,翻年过去,开春时老先生便仙逝了。」 颜青画叹了口气。 「其实也好,没见着江山成了这样。」 无论她父亲也好,孟老先生也好,这些忧国忧民的先生们都已早早亡故,尘归尘土归土,再不用见这糟心的世道。 晚上聊得太深,两个人心情都很沉重,荣桀见颜青画情绪不高,便道:「你先去洗漱吧,剩下的事咱们回屋谈。」 颜青画点点头,等她洗漱回屋,便看到温热的水壶已经放在床边,被褥都已经铺好,荣桀正在收拾衣裳。 他这两天下地干活,衣服又有些磨损,颜青画也不跟他见外,叫他脱下来给自己缝补。 荣桀里面没穿里衣,死活不肯脱,红着脸在那磨叽半天,非要「洗干净再补」。 颜青画狠狠瞪他一眼:「快给我。」 荣桀这才背过身去,扭扭捏捏脱下短褐,飞一般跑走了。 屋里昏昏暗暗的,什么都瞧不清楚,也不知这大老爷们别扭个什么劲。 她用绣花针挑了挑蜡烛灯芯,凑在那仔细缝补。 虽说手艺勉勉强强,胜在干活麻利,不一会儿就补完了。 荣桀换了一身干净短褐出来,见她已经叠好衣裳放在一边,这才凑过来吹熄蜡烛。 「多谢。」 黑暗里,颜青画翻了个谁都看不见的白眼。 「就会跟我瞎客气。」 荣桀嘿嘿笑笑。 黑夜给了人最坚强的护盾,颜青画这会儿比刚才放松的多,因为整个山寨都很安静,她声音也很低,仿佛怕惊动了什么。 「我们现在除了这一班弟兄,什么都没有。」 荣桀好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也压低声音回:「之前同他们几个谈过,要紧的是铁器和马匹。」 他们没有任何作战武器,也没有多余的战马,要想自立为王谈何容易。 颜青画这一天脑子都没闲着,这会儿躺在床上就忍不住有些困顿,她含含糊糊说:「回头我再翻翻书,看看哪里有矿藏,若是真要起事,只能先从这里下手。」 荣桀眼睛一亮。 颜青画虽然只是个普通农女,仿佛只比旁人多读了些书,实际上她的胸襟和气魄,许多寻常男子都不曾有。 荣桀这会儿生出些壮志豪情来,心里还在感叹「娶妻如此夫复何求」,顿时觉得美滋滋的。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想起刚才叫她念念不忘的桂花糖来。 「也不知当年巷子里匆匆经过,是否曾相见不识?」 颜青画已经要睡着了,听他这话,嘴角略微扬起,仿佛那块桂花糖含在嘴里,甜在心中。 「你猜呢?」 等了许久,她都没有等到荣桀的回答,在将要沉入梦乡的那一刻,听到他轻声道:「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我猜不出来,却希望真的曾经见过你。」 于是颜青画便也安然入睡,做了一个桂花糖味道的甜梦。 大抵是因为说开了,两个人关系更近了些,早上起来用早膳,荣桀还大着胆子给颜青画夹了一筷子拍黄瓜。 颜青画抬头冲他笑笑,小口吃了。 隔壁桌的邹凯看得直揉眼睛,结结巴巴问连和:「我……我是不是,瞎了?」 连和慢条斯理帮董迎风取了个饼子放碗里,这才扫他一眼:「吃饭都堵不上你的嘴。」 邹凯被他噎了一句,只觉得心口疼。 昨日大家都忙着耕种,可算把地里的事做了个七七八八。 今天便不算太忙,荣桀叫雷鸣领着弟兄们去耕地,自己带着几个当家的去了议事堂。 颜青画自然也去了。 昨日发生那么多事,荣桀跟颜青画也做好决定,今日就是要跟当家的们商量下,看今后寨子要如何安排。 他们寨子里的弟兄们虽然都很信服荣大当家,却也不是盲从,荣桀也并不搞高压统治,私底下都很平易近人。 因此大家刚一坐定,荣桀就道:「昨日的事,你们如何想的?」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吭声,兴许是想先听听别人说法,再发表议论。 倒是邹凯明明是个结巴,却毫不顾忌,一听这话就来了劲,一个人嘀嘀咕咕没完:「我觉着,咱们、咱们寨子怎么也得有点行动。要不、不然以后,准得被狗日的,狗日的朝廷趁虚而入。」 这一串话断断续续说了半天,烦的连和拍了他一巴掌,他才不情不愿闭上嘴。 荣桀也不觉得他烦人,只问其他人:「你们如何想?」 冯思远看了叶向北一眼,叶向北想了想道:「我们当然不能坐以待毙,只现在根基不稳,寨子里勉强才能吃饱饭,其他的都还一无所有。」 他顿了顿,又说:「昨天大嫂的话我回去想了许久,我觉得目前最要紧的是不能做聋子。」 荣桀直起身来,炯炯有神地看他,脸上也带了点笑来。 v第三十六章 仿佛是受到了鼓励,叶向北又看了眼颜青画,见她正垂眸沉思,便鼓足勇气接着说:「这回要不是乌尔好奇心重跑去镇衙门偷听,我们或许要等人家打到门前才知道发生了什么。无论是云州还是朝廷,对我们都是个威胁。我认为我们一定要培养些自己的暗探来,最起码对溪岭的事能知其三四,只有主动掌握各地信息,才能安心坐于家中。」 荣桀拍了一下椅子扶手,大笑道:「还是向北心思缜密,这一点说的太好了。」 叶向北冲邹凯挑挑眉,气的邹凯直喘气。 他们寨子里,邹凯一向是只喜出武力,动脑子的事一点都不愿意做,之所以能成为二当家的,完全是因为他真的可以为了寨子豁出命去。 有那么多人动脑子,确实不差他一个。 荣桀自然知道他是什么脾气,因此也很少单独问他意见,大多都是把人叫齐才商量,这样也算是博取众长。 叶向北说完之后,荣桀便点名问连和,只听他说:「大当家拿主意便是,我都觉得很好。」 他这般说,荣桀就笑:「多说几句能累着你?」 连和认真点头,脸上还是淡淡的。 荣桀和颜青画对视一眼,把目光一起投向年纪最大的冯思远。 冯思远比叶向北沉稳的多,也看得更远,他并未对反不反之类的事说什么意见,反而道:「无论如何,都得叫村民们吃饱饭。」 百姓们能吃饱穿暖,大概就不会有别的诉求。若是他们真的反了,根基稳固便没有后顾之忧;若是他们不反,自己自足,也不用惧怕任何事情。 有道是民以食为天,只要天不塌,他们便会安安稳稳,不求其他。 曾经的他们不也是这样吗? 荣桀点点头,看向颜青画。 颜青画这才道:「几位当家的意见,我跟大当家大概是听明白了,说的都非常在理。」 她顿了顿,把腰背挺得更直一些,道:「首先叶先生说的暗探,我认为现在就要努力操办起来。云州已经有人反了,我们最要关心的一个是云州情况到底如何,再一个便是朝廷对云州,对我们是什么样的态度。」 这几年朝廷没甚动作,不过是因为腾不出手来,汉阳关那至今烽烟四起,鲜卑的铁骑不知何时就要踏破关城,坐在中都的勋贵皇族们最怕的还是来自西北的贪狼。 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山匪们,当真不足为据。 只是云州那有人坐不住了,他们已经反了,那朝廷就不会坐视其他逆匪逍遥自在。 颜青画道:「几位当家心中多有沟壑,这暗探的事,看交给谁操办最好?」 几个大老爷们你看看我,我瞧瞧你,最后都把目光投到连和身上。 连和:「……」 荣桀觉得他这帮兄弟太会使坏了,不过连和确实是最适合的人选,他为人沉稳,心思细腻又不爱言谈,实在是做暗探的好苗子。 「阿和,要不你先接手试试?也不用你怎么打交道,只要培养几个弟兄出来便是了。」荣桀道。 连和沉思片刻,便回:「我也没这经验,若是办得不好,大当家请勿怪罪。」 颜青画笑道:「等我回去找找有没有类似的书,拿给冯先生瞧瞧看是否能用得上,其实就咱们这贫穷苦寒之地,真不用弄多大阵仗,人选的合适便是了。」 就比如那个叫乌尔的小兄弟,凭着一腔傻大胆就去听墙角,还不是听到了不得的消息。 连和若有所思点点头,瞧着是真把这事放心里了。 他们每次在议事堂议事,大多都是三言两语就能解决问题,从来没有争吵个没完没了的时候,就比如今天,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定好了事。 颜青画倒是很喜欢他们这爽快劲,也发现这帮兄弟是真的肯听她意见,便道:「之前我同大当家商量过,我从书上看到了可以给梯田增产法子。」 她面上带着笑,声音清润温柔:「三国时有本《魏武四时食制》,里面专写一言:郸县子鱼黄鳞,赤尾,出稻田,可以为酱。」 「这也就意味着稻田养鱼是可行的,后我又翻阅其他书籍,发现这样不仅可以增收鱼苗,还能提高稻田亩产,最低也有百之八九,最高甚至能增一成之多,大抵算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她这般一说,就连说要努力让村民们吃饱饭的冯思远也不由愣住了。 他原来的意思是领着村民多开垦荒地,先多收些粮食最好,若是地质不肥,则可种些经济作物,怎么也能换回粮食,倒是没成想颜青画想的更深一些。 只要能增加每亩地的产量,哪怕他们地小人少,也算是一个相当大的优势了。 长河以南水流纵横,百姓多喜食鱼,若是他们真能大批产出各色鱼种,不仅能叫自己村民吃饱,还能增加贸易往来。 冯思远立即道:「夫人所言甚是,我们可先试养几亩地,若是鱼儿能好生成活,便可大范围推广。」 颜青画笑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只是鱼苗要上哪里弄?我查了查书,多说草鱼鲤鱼皆可,剩下其他鱼种也行,只不如这两种好养活。」 一说起种地的事儿,冯思远便来了劲儿:「鸣春江便在另外一处山头,江鱼肥硕,春季正是甩子期,等我跟几个种田好手商量一二,便去网些鱼苗回来,先在最低处试养。」 这事一旦定好,干起活来便很快了。 荣桀全程没发表更多意见,到了这时便说:「老冯是种田好手,这事交给你我很放心,青画之前还写了份策书,回头拿给你细读。」 颜青画跟着说:「我去地里瞧过,咱们梯田修得很结实,只再挖好鱼沟储水便是,每亩地的鱼苗数量、水层要求我也写在策书里,冯先生一瞧便懂了。」 这两件事说完,大概也没其他事了,几位当家却没走,一同看向荣桀。 荣桀这会儿敛起笑容,严肃道:「昨日之事,想必大家心里已经有数,多余话不说,我只允诺一句。」 「只要我荣桀还活着一天,定不叫人欺负咱们寨子,他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背弃寨子,也希望大家不会背弃我。」 下首当家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是起身拱手行礼:「诺,谨听大当家教诲。」 安排好事情,连和就找了叶向北,一起去参谋暗探的人选,而颜青画则回家取了策书,郑重交给冯思远。 「这事还要交托给冯先生,劳您受累了。我年纪轻幼,只懂纸上谈兵,正经要落到实处还要您这样的人才才成。」 她说的万分客气,冯思远也不是那等骄傲人,听了直摆手:「夫人哪里的话,都是在下应当做的。」 v第三十七章 颜青画只笑:「叫什么夫人不夫人,我哪里当得起这称呼,先生好歹教过大当家几日,若是不嫌弃,叫我颜丫头便是了。」 冯思远却不应声,郑重捧着策书走了。 别看连和不爱说话,办起事来却雷厉风行,没过两日便选了几个机灵的小子出来,跟叶向北认真教了几天,不仅要对暗号和接头地点,还要叫他们知道怎么保护自己,怎么也得两月才能出山。 暗探的事立定,颜青画心里的担忧就轻了几分,鱼苗的事也正有冯思远操持,一切似都忘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就在颜青画领着山中的媳妇子起早贪黑做笋干时,在山上忙碌耕种的村民们却出了事。 正值梅雨时节,山上土石松动,天阴路滑,便有个姓王的汉子从山上滚下来,一下子摔成了重伤。 荣桀当时正在场,忙叫冯思远过来看,冯思远一看那人面有金色,心里暗叫不好。 「大当家,借一步说话。」冯思远叫了荣桀,走开两步。 「我不过就看过两本医术,平时看个腹泻风寒还是行的,王二牛一看便伤及肺腑,必须要去镇上请医才成。」 荣桀的脸色顿时就沉下来。 镇上的几处城门早就被镇使派人看住,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山匪大摇大摆进镇。 就在这时王二牛的弟弟王三牛「噗通」一声跪倒地上,低声恳求道:「大当家,救救我哥哥吧。」 荣桀闭上眼睛。 无数思绪在他脑中盘旋,最终他咬了咬牙,道:「兄弟们,怕不怕事?」 山林里站了那么多人,他们面有哀伤,却无一人生有俱意。 「不怕!」他们异口同声喊道。 荣桀握紧手上的锄头:「那好,带上家伙,我们去「请」个大夫回来给二牛看病。」 等颜青画得知消息时,荣桀已经领着人下了山。 颜青画心里一慌,面色刷地白了:「这人怎这般冲动!」 被颜青画念叨着的荣桀,正领着三十来个弟兄疾驰在去往梧桐镇的路上。 梧桐镇离启越山不算太近,骑马也要半个时辰,若是镇上再耽误一会儿,哪怕请了大夫回来,王二牛也没多少希望。 临走前冯思远特地嘱咐过:「务必要在一个半时辰内归来,不仅要带大夫,还要带药。」 他们山寨虽然算是衣食无忧,却缺医少药,也得亏这两年村民没得什么大病,要不然早就得出事。 荣桀心急如焚,却异常地冷静,他一马当前跑在最前面,引得后面的弟兄们也都快马加鞭,生怕跟丢了他。 马蹄踏在黄土上,溅起飞扬的沙尘,官道两旁的百姓瞧见,纷纷躲回家中无人敢去围观。 半个时辰的路,荣桀提前一刻便赶到了,等到了镇门前,却见一小队士兵正在巡守。 荣桀停下马儿,领着一群弟兄们居高临下看着那十来个瑟瑟发抖的士兵。 士兵里领头的只是个年轻什长,根本没跟荣桀打过交道,这会儿一下子见这么多山匪,吓得腿都软了:「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荣桀没说话,他身后的雷鸣道:「我们只是来请大夫,劳烦军爷让一让路。」 他明明说得客气,可那什长还是觉得心里发寒。 他哆嗦着说:「朝廷有令,匪徒不可入城。」 荣桀冷笑一声,依旧没说话。 雷鸣策马上前,守在荣桀身后,依旧笑着说:「我刚才不是在询问你。」 「这位什长,还是麻烦您行个方便吧。」雷鸣这两句话讲得,那是相当客气了。 那什长虽然害怕,却也知道不能就这样放他们进城,镇上的守城士兵一共就五十来人,放这三十多人高马大的土匪进城那还能了得? 他皱着眉头,哆嗦着举起并不锋利的长刀:「不行,朝廷禁令在前,我不能违背。」 荣桀却也懒得跟他再墨迹下去了,他冲雷强扬了扬手,雷强领着几个弟兄一窝蜂往前冲去,直接把那几个士兵吓得四散开来。 城门口一下子乱成一团,青壮的山匪策马在前,把一群守城军闹得抱头乱窜。 瞧他们那怂货样子,不用说是守城了,怕不是连个贼偷都抓不住。 那什长见实在拦不住,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们硬闯进镇子,等那些土匪都跑不见了,手下才狠狠道:「这些贼子,真是无法无天。」 什长叹了口气,吩咐道:「你们守在这里,我去汇报镇使。」 荣桀他们这几年没来过镇上,却也经常有弟兄们乔装成小店村的村民进城换日常所需,对梧桐镇里的情况还是知道一二的。 镇上一共有两处医馆,两位坐堂大夫医术都尚可,一位年纪大一些,另一位却年轻得多。 百姓们多信任老医者,他又是梧桐镇本地人,因此老大夫的医堂生意更好一些,平日里没少挤兑年轻大夫。 荣桀倒不觉得年轻人有何不好,他直接跟雷鸣说:「去仁善堂。」 雷鸣便招来认路的小兄弟,领着他们一路往仁善堂疾驰而去。 去岁刚经过饥荒,如今镇上也不如以往热闹,正午时分的梧桐镇安静得很,只有他们的马蹄声振聋发聩。 百姓们躲在家中,听着山匪的动静瑟瑟发抖,不知道外面是否要出大事。 镇中镇衙门后院,镇使萧曾正在用午膳,他面前桌上摆着四菜一汤,瞧着十分的丰盛。 一个穿戴华丽的年轻妇人依偎在他身边,那妩媚多情的样子,恨不得用嘴喂他吃饭。 萧曾正捏着妇人圆润的屁股,却不料外面官吏突然闯入,面无人色跪倒在地上:「大人,山匪闯进来了。」 闯这个字用得极妙,明明在城外有守军也没阻拦成,却偏巧叫镇使听出些耐人寸长的味道。 那妇人还没咋地呢,倒是镇使萧曾吓得一哆嗦,手上的筷子「噗通」一声摔在汤碗里,溅了自己一脸油花。 「你再说一遍?」他一下子站起身来,腿上一软,差点没跌坐到地上。 一脸的油水滴滴答答落到衣服上,散着鸡蛋香味,看起来狼狈极了。 那官吏也白着脸,却还是说:「刚守城什长来报,说一刻前雁荡山匪三十几人策马入城,说是来请大夫回山看病,什长不肯放行,他们便挥鞭闯了进来。」 萧曾一听,这才略松了口气。 他这会儿又耀武扬威起来,指挥着那妇人给自己擦脸:「臭娘们忒没眼色,还不赶紧给我取新衣来。」 那妇人本就是他新纳的小妾,他有儿有女,不好真就纳妾,无媒无聘什么名分都没给成,倒是吃穿用度没亏待人家。 v第三十八章 「老爷莫气,奴婢去去就来。」她甜甜说了一句,那消息嗓子叫官吏听得浑身酥麻,偷偷抬头去看她窈窕背影。 萧曾一门心思想着山匪的事,倒也没怎么注意他,只说:「刚朝廷下旨让按兵不动,云州有人反了,莫非山匪们也坐不住了?」 「不过他们是怎么知道这事的?朝廷里如今也还蛮着呢。」 那官吏实在是个机灵人,想也没想便说:「不如老爷行个方便,假装不知情便是了,就叫他们请大夫走,两不相见岂不更好?」 这其实是最好的打算了,天高皇帝远,谁能知道他们镇上这点破事? 只是这话说得实在扎心,萧曾又一贯小气多疑,不由得瞪他一眼:「你可真是胆小如鼠,出的都是什么馊主意?朝廷严令禁止土匪叛军等乱臣贼子入城,若是他们进了镇子我毫不作为,他日若有钦差巡视参我一本,全家都要发落。」 官吏被他这么一骂,脸上更是不好看,心里直说他不识抬举。 家里花钱买的官,还真当自己是正儿八经的两榜进士了,什么东西! 萧曾自己半瓶水晃荡,却很把自己当回事,他左思右想,突然想了个馊主意:「不如我们去把山匪抓回来,送给朝廷,说不定明日就能高升县令了。」 镇使只是不入流的从九品芝麻官,县令好歹是从八品,已经算是正经官老爷了。 那官吏一听吓得面如土色,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他们有三十多人,咱们正紧的士兵才一个旗。」 他这么一说,萧曾又有些犹豫了。 这一个旗的士兵都是军户儿郎凑的数,连正经的军刀都不会用,更何况去跟穷凶极恶的山匪械斗了。 正当萧曾摇摆不定时,那小妾回来了,只看她温温柔柔帮萧曾换了衣裳,嘴里还说着软话:「老爷这等良才,在梧桐镇也算是埋没了,这两年朝廷里又没什么能人,不博一把可怎么行。」 那官吏刚想反驳,抬头却看小妾含笑瞥了自己一眼,跟她温柔的嗓子不同,她眼睛里的光冷冷的,仿佛淬着杀人的毒。 官吏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萧曾已经被成功忽悠了。 他当即拍板:「去召集人马,叫孙总旗听令,立即围堵山匪。」 官吏顿时面无人色。 萧曾这会儿才想起来问:「山匪去了哪里?」 「回禀大人,」官吏深深叹了口气,「已经在仁善堂了。」 小妾跟着笑:「那铺子位置很好呢,在长寿巷的拐角,大人去了还不瓮中捉鳖。」 萧曾不是梧桐镇本地人,上任以来只顾着在衙门里花天酒地,根本不曾看顾民情,对镇子里的情况相当不熟悉。 只听小妾这么说,他更是兴奋,起身笑道:「哈哈,天赐良机啊!张吏,随我一同前去。」 说话的功夫,他已经出了厅堂,那姓张的官吏跟在他身后,回头看了一眼小妾。 小妾笑意盈盈站在那,仿佛是柔弱的扶桑花儿,经不得半分风吹雨打。 张官吏打了个哆嗦,低头跟着萧曾疾步而出。 此时的仁善堂,已经被雁荡山的山匪团团围住。 荣桀下了马,领着雷鸣进了医馆:「请问坐堂大夫在否?」 仁善堂的位置确实不算太好,还位于长寿巷的拐角处,门脸很小,里面也只简单摆了一排药柜,实在不够气派敞亮。 有个消瘦端正的年轻人正坐在柜台后面读书,听见话音抬起头来,一看便愣住了。 他有省医会发的医者名牌,所以征兵的时候可以免徭役,只是梧桐镇偏远贫困,百姓们拿不出银两买名额,镇子上的青壮男人已经很少见了。 这一抬头就瞧见几十个围在这,怎不叫他吃惊。 打头这个更是气势斐然,那么高大一个人站在那,把他医馆里的光都遮住了。 年轻大夫下意识站起身来,客气问:「在下便是坐堂大夫,请问几位……有何贵干?」 荣桀摆摆手,没叫弟兄们都进来,只自己跟雷鸣往里走,客气道:「大夫你好,我们是雁荡山的村民,想请你过去瞧病,要命的急病。」 他说的客气又含蓄,那年轻大夫扎巴扎巴眼睛,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雁荡山的村民,可不就是山匪吗! 然而或许是因为荣桀长得实在面善,又可能是他态度友好,总之大夫倒也没怎么害怕,只犹豫道:「我不会骑马……也……不一定能治好。」 雁荡山山匪在朝廷那名声不好,在百姓们之间却不算太差,是以这大夫也不是太担忧,还想着别的事。 他确实不太敢去,可医者父母心,听说是要命的病又良心过不去,犹豫是否要去瞧瞧。 荣桀笑笑,看了一眼雷鸣。 雷鸣立马说:「多谢大夫愿意出手相助,路上我带着大夫骑马,保准不叫你有半分差错。」 他们简直骑驴上坡,根本不给人拒绝的机会。 大夫反正在镇子上也没多少生意,他一狠心,便回头取了药箱:「能跟我说是什么病症?我好把药带齐。」 荣桀又笑,这一次的笑意直达眼底,叫人看了就心里舒服。 「是我们一个兄弟从山上摔下来,伤了肺腑。」 大夫脸色一变,正想问耽误多长时间了,却听外面有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喊:「里面的山匪听着,我们大人有令,叫你们放下武器不得抵抗,不要不识抬举。」 启越山山寨里,颜青画正同嫂子们烧水,她看一整盆的血水端出来,心里头没由来慌成一团。 冯思远正在给王二牛处理外伤,面色非常不好。 颜青画心里头焦急,晌午饭都没心思吃,这会儿更是慌乱。 翠婶安慰她:「大当家有分寸,你不用担心。」 颜青画摇了摇头:「他是有分寸,可旁人呢?」 旁人自是没有的。 梧桐镇长寿巷里,孙总旗还在叫嚣:「我们大人仁慈,你们要是乖乖束手就擒,就给你们留条活路。」 荣桀嗤笑一声,捏着马鞭出了医堂。 正午阳光灿灿,照得满地生辉,几十个装束整齐的士兵把山匪们团团围在医馆门口,架势摆得十足。 荣桀冷冷道:「活腻味了。」 这些士兵们身上都穿着铠甲,手里拿着制式武器,一看就比荣桀这帮子山匪正规不少。 然而山匪们却个个精壮高大,蓬勃的肌肉撑在麻布短褐里,平添三分英气。 v第三十九章 荣桀高高立在医堂门口,不动也说话,只冷眼看着孙总旗一个人在那唱独角戏,甚至连个搭话的配角都没有。 其实萧曾也来了,他躲在最后头,缩头缩脑不敢上前来。 这等立功的大好事,他不来岂不让孙总旗占了便宜。 巷子里狭窄,马匹不好行动,骑兵的优点在逼仄的巷战里很难施展出来。荣桀很快便意识到这一点,萧曾却早就做好了打算。 荣桀依旧冷着脸,他回头看了一眼身边的雷鸣,问他:「怕吗?」 雷鸣嗤笑出声:「怕他个球。」 荣桀便转头看着外面的弟兄们,轻声说:「保命要紧。」 自己人保命要紧,敌人则生死不论。 启越山的汉子们各个手握农具,每个人都肃着脸,哪怕他们身上衣服五颜六色,却比守城军更像一支正规军。 那是真正历练过的,手下见过血的肃杀之气。 孙总旗倒也有点本领,他把五队人马分成两路,三队进攻,两队防守,一时间竟也有条不紊。 巷战一触即发。 然而春风飒飒,两队人马就这样僵持在仁善堂口,没人先去打破僵局。 就在荣桀以为守城军快要熬不住的时候,一直箭矢逆风而来,直奔荣桀胸口。 荣桀眼中寒光一闪,他下意识抬起长鞭,只听「啪」的一声,那箭矢被长鞭狠狠抽了出去,一头扎在仁善堂朴素的匾额上。 山匪们这下再也忍不住,雷鸣的一声令下,凶狠地朝守城军扑去。 一时间,飞血四溅。 不长的巷子里顿时响起一片哀嚎声,百姓们紧紧抵着房门,缩在屋里瑟瑟发抖。 那些哀嚎声仿佛末日的悲歌,又似暮色里的城鼓,诉说着夜晚即将来临,却又未尝可知不是崭新的黎明? 有那白发苍苍的老人,静静抬头看着天上的烈日,轻轻叹了口气:「是福是祸?」 门外,血腥味越来越浓。 即便守城军武器精良,也抵抗不住山匪们的骁勇善战,他们仿佛不怕死一般,冲上来就一顿砍杀,哪怕手里的斧头没有军刀锋利,却也毫不逊色。 荣桀没有加入战场。 他站在那里,冷冷看着不远处的萧曾,一双平日里璀璨黑亮的眼眸也仿佛结了冰。 雷鸣最擅长用镰刀,他操着一把锋利的长镰刀,整个人扎入守城军之间,左砍右劈,刀刀见血,毫不退缩。 守城军毕竟都没上过战场,更别说是见过血了,里面有些人平日里恐怕鸡都没杀过,一旦受了伤便吓得扔了刀,不停往后退。 刚站好的队形,顿时七零八落,实在难以维系。 明明人数差了将近一倍,武器也甚是简陋,然而山匪们却仿佛战神临世,勇猛起来无人能及。 有个断了胳膊的守城军浑身是血爬出战场,拽住萧曾的腿哀求道:「大人,救救我,救救我。」 萧曾吓得面无人色,他一脚踹开那守城军,把那十几岁的少年踹得惨叫出声。 他在家中养尊处优长大,这两年山匪也从未进城闹过事,在他心里,这不过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他胸有成竹地来,却直接吓破了胆。 作为一个文官,他从来没见过这样残忍的场面,这会儿根本不顾上手下士兵死活,见他们似胜利无望,扭头就想跑。 然而荣桀绝对不会给他逃出升天的机会,破风而来的箭矢直奔他后心,在他意识到一刹那狠狠扎入他单薄的皮肉里。 「什么……」萧曾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一眼,整个人便往前扑去,再也不能爬起来。 轮到他身上,连惨叫都发不出来了。 他一倒下,守城军更是溃不成军。 孙总旗肩膀和腰腹都受了伤,他一边往后退,一边咬牙喊:「我们投降,投降!」 荣桀紧紧盯着他,见他率先扔下手里的长矛,其他士兵们都在往后退,这才喊了一声:「杰子。」 雷鸣直奔孙总旗面前,他手上一甩,直接把他扣到地上,麻利地捆好孙总旗双手。 剩下的守城军全部乖乖待在原地,受了伤的连叫都不敢叫,只捂着伤口瑟瑟发抖。 山匪太凶狠了,他们染血的眼眸就像草原上的狼,带着蜇人的凶光。 除了两个守城军断了手,其他人大多都只是皮外伤,雷鸣领着手下兄弟麻利地把他们串成一串,回头看向荣桀。 荣桀退后一步,问一直站在他身后没吭声的年轻人:「大夫,还敢去吗?」 大夫一点都不怕外面扑鼻的血味,淡淡笑笑:「我只是去出诊,有何可怕?」 荣桀回头看他一眼,踏步出了医堂。 雷强这会儿也赶了上来,见场面已经控制住,还去跟兄长置气:「这么大的阵仗不知道等我。」 雷鸣只比雷强早生一盏茶的功夫,却比他稳重得多,闻言使劲在弟弟后脑勺抽了一巴掌,这才对荣桀说:「大当家,现在要如何?」 荣桀见兄弟们也多多少少受了伤,便说:「你跟强子带着弟兄直接去衙门,先把衙门看住再说。」 「一会儿请镇里的老大夫给弟兄们瞧瞧,先把伤口处理一下,」荣桀看着那些「俘虏」道,「也给他们都治治,原也是乡里乡亲的,为这事丢了命不值当。」 雷鸣麻利地应下,指挥着弟弟去请大夫,这边荣桀又叫了两个没受伤的年轻弟兄跟着自己,带着大夫就往启越山赶。 那大夫也是艺高人胆大,路上还关心患者情况:「病人年龄几何?山上可有止血草药?」 他没骑过马,被个小兄弟带着勉强没颠散架,被风吹的灰头土脸,还在那坚持问问题。 荣桀是骑马好手,这么快的速度也不见他皱眉,吐字依旧清晰:「多谢您关心,他今年二十,山上有止血草,寨子里的先生应该给简单处理过。」 大夫松了口气,又说:「我姓韩,大当家的叫我小韩大夫便是了,别您不您的。」 荣桀回头看他一眼,大概是因为解决了镇上的事,这会儿看起来可十分的温和可亲,半点肃杀都无。 小韩大夫看起来一点不怕他,也不怕山寨,他第一次被人带着骑马,跑的兴起还跟着欢呼,也实在是够没心没肺的。 「小韩大夫,劳烦你跑这一趟,这份恩情荣某记在心里,定不会亏到你。」荣桀郑重道。 小韩大夫咧嘴笑笑,这会儿再看他似还留着些年少朝气,一点都不显老成。 v第四十章 「从我出来到咱们回去,大约费了一个时辰功夫,你看还有……可能吗?」 「这个我不能跟你保证,」小韩大夫正色道,「我唯一能向你保证的就是我一定竭尽所能,只要有一丝希望,我就不会放弃。」 荣桀郑重道:「多谢。」 两人也就说了几句便没再继续了,回去的路上一路策马奔腾,直到高耸入云的启越山遥遥在望,荣桀这才没那么紧绷。 上山的路不是太好走,荣桀骑马在前,小韩大夫跟在后头。 「大当家的,今日恐怕要留我在山上住一晚了。我这两个腿疼的要命,实在也下不去山了。」小韩大夫笑说。 他也不知是天生就乐天好命,还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总之观其面相,真是一丝勉强都无。 荣桀点头:「寨子里有空的竹屋,你大可随便住。」 大约两刻之后,寨子正门便出现在眼前,荣桀远远就看到颜青画守在门口,正来回踱步。 她一定是在等自己。 荣桀一下子扯开笑脸,整个人瞧着又有些傻兮兮的了。 小韩大夫:「……」 这跟刚才杀人不眨眼的荣大当家是一个人? 一行人快马疾驰,眨眼功夫就到了门口,荣桀从马上跳下来,紧着先跟颜青画说:「我请了大夫来,快带去二牛那瞧病。」 颜青画淡淡扫他一眼。 不知道为何,荣桀心里头一寒,刚才在长寿巷里他都镇定自若,这会儿回了寨子却有些怕了。 他老老实实跟在颜青画身后,听她给小韩大夫说二牛的病况,连跑都不敢跑。 在弟兄们面前跑,实在有些丢人。 等小韩大夫进了屋开始处理二牛的伤,颜青画才拽住荣桀的手,扯着他去了房子后头。 荣桀笑着看她:「媳妇,我……」 他话还没说完,颜青画抬手就招呼了一个巴掌。 「啪」的一声,简直要镇聋耳朵。 「你能耐了。」 荣桀都不敢捂脸,颜青画根本没使劲,脸上不疼,他心里却有些酸。 「你可以啊荣桀,一声不吭就带着弟兄们直闯镇子,你还嫌我们不够危险?」 颜青画轻易不生气,这会儿眼眶都红了,嘴里说着重话,却瞧着比挨了打的他还可怜。 荣桀心里头又酸又甜,他就是个榆木疙瘩,也知道颜青画这一番做派是为了什么。 不过就是担心他出事。 荣桀伸出手去,轻轻在她通红的眼睛上拂过。 「媳妇,」他叹了一声,「福妹。」 颜青画眼睛一热,滚滚热泪涌出眼眶,顺着她苍白的脸蛋滑落。 「你这个混蛋!」她哽咽着说。 春日靡靡,花繁叶茂。 两个人面对面站在竹屋后,一个梨花带雨,一个垂首轻叹。 荣桀脸上表情变了又变,虽然她的眼泪叫荣桀看了心疼,可心底里还是觉得热乎乎,舒服得很。 她的这份关心和在意,对他来说尤为珍贵。 他从袖中取出干净的帕子,小心翼翼给她擦脸:「傻姑娘,我要是没把握,绝对不会去。」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冲动的人吗?」 颜青画摇了摇头,还是闭着眼睛不肯睁开。 荣桀轻轻拍了拍她头上盘着的小发髻,她头几年吃穿不丰,头发枯黄干燥,养了这么些日子也没见缓回来。 苦难的时候太长了,总也要享一倍的福,才能比以前更好。 颜青画轻声道:「我知道你不是这样人,可你总要跟我讲一句。」 荣桀一愣,随即便明白过来。 他一个人惯了,身边又都是一群大老爷们,心里有了成算就直接去执行,回来两句话便能解决清楚。 可颜青画是不一样的。 女儿家心思细腻,想的有长远,他自然不能再跟以前一样了。 现在他们两个是一家人了,荣辱与共,生死相依,他这样突然下山寻事,颜青画哪怕是石头做的也要担惊受怕。 荣桀虽然大字不识几个,学习态度倒也算是端正,这么一想明白,立马就陪笑道:「福妹说的是,都怪我考虑不周,害你担心了。」 「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如此了。」 颜青画的脸色这才好看些。 她一把抢过荣桀手里的帕子,轻轻擦干脸颊上的眼泪,再抬头时,除了眼中明显的浅红,瞧着跟往日便没有什么不同了。 她抬头看她,脖颈弯成漂亮的弧度,头上的小发髻圆滚滚的,看起来可爱又可怜。 眉心那点额妆依旧惹眼又夺目,看的时间长了,再看其他人的脸总叫他觉得缺了点什么。 「我也不是要事事都管你,」她轻声细语的,「但咱们现在情况特殊不是?以后寨子里有何事,你一定要同我商量。」 她说完这句,顿了顿,又说:「我不是不相信你们办事能力,原我不在山上,你们也是好好的,可如今世道艰难,我别的帮不上忙,动动脑子还是行的。」 颜青画本就声音清润,这般娓娓道来的时候,叫人听了更是浑身舒服,她说这话外人听了似在抬高自己,听在荣桀耳中便又是另一个意思。 她是真心实意为他着想,想要跟寨子里的人一起平安喜乐,好好过下去。 荣桀见她眼巴巴看着自己,心里软的一塌糊涂:「这次确实是我错了,以后我一定好好同你说,万事都跟你商量,媳妇快别气了。」 颜青画这才笑了。 这傻子,一会儿媳妇一会儿福妹,搞得她都不知道要害羞还是生气。 「你哪里知道我这小名儿的?」她轻轻掐了他一下,奈何荣桀胳膊太硬,反倒是她疼了手。 这浑人,忒不讲究了! 荣桀咧嘴一笑:「老村长偷偷告诉我的,说你小时候父兄都这般叫你,我听了只觉得好听。」 福妹、福妹,这个小名儿里包含着亲人对她的爱,望她福气满盈,长长久久。 只后来父兄接连离世,村里人怕她触景伤情,才改叫她颜丫头的。 颜青画白他一眼:「心眼都用这上了,看把你能耐的。」 荣桀像是被她狠狠夸了,笑得更开心了。 颜青画这边「驯夫」,耳朵里还听着竹屋里的动静,听着王二牛似乎是有救了,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你说说吧,镇子上怎么样了?」 说起正事来,荣桀便敛了敛笑容,整个人瞧着沉稳不少:「我原本想山上再养养,若是你的法子可行,七月时粮食便能增收。云州的事也不会进行的那么顺利,所以我们还有些时间。」 v第四十一章 「只不过二牛的事也是赶巧,若是那镇使不惹我,我不会拿他怎样。」荣桀淡淡道。 他这话意思太明显了,颜青画脸色一变,皱眉道:「他出兵了?」 荣桀嗤笑一声:「可不是,领着他们那几十个歪瓜裂枣的守城军,还想活捉我呢。」 颜青画刚松下来的气又提上来,她这会儿顾不得羞赧,伸手就去摸他胳膊:「你没受伤吧?怎么不早跟我说。」 荣桀老老实实站在那让她摸,等被那小手摸得浑身都舒坦了,才道:「哪里用的上我出马?」 颜青画脸蛋一红,飞快缩回手去,还不忘再瞪他一眼。 荣桀继续道:「我许久没进城了,今日去了镇子上,发现一件事。」 「那边到底交通便利,有官道直通县里,另有官道通琅琊府,如果镇使没出兵,我还想再等等,结果他自己等不了来送死了。」 「我就顺理成章,接管了衙门。」他这句话说得平平淡淡,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小的事儿。 然而接管镇衙门并不是一件小事。 梧桐镇是下镇,下辖一镇五村,饥荒年前总有千户人口。 因饥荒和战乱,镇子人丁骤减,算上朝廷刚允许设立的女户,也不过六百左右。 这么一个偏僻穷困的下镇,在整个溪岭并不惹眼,然而就是再穷,每一季都有税官要来梧桐镇收税,若朝廷有特殊政令,也会有传令官传令。 这个时候,是需要镇使亲自出面的。 「你没杀他吧?」颜青画问。 荣桀顿住了,眼神飘忽,想了半天还是说:「不知道……死没死。」 颜青画深深叹了口气。 这位缺了大德的镇使萧曾,恐怕已经凉透了。 她正想念他鲁莽冲动,不料荣桀自己却早就想好解释,忙道:「他这镇使官是买的,只带了几个小厮丫头上任,父母妻子都在留老家,根本不知他在这里如何作为。」 虽然荣桀几年不曾进城,对这位镇使却相当了解。 「如今朝廷是什么样子你比我心里有数,他这么个吃喝玩乐的主能好好接待税官和传令官?大概也都是叫手下官吏出面了事,有他没他都不妨碍什么。」 颜青画跟着他的思路,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这人实在是胸有沟壑,平日里瞧着傻兮兮的,正经起来可比任何人都精明。 「动手时我就想了,不如将计就计,」荣桀抬头望着天,「我们使一出李代桃僵,只要梧桐镇控制住了,我们就可以很轻松收到朝廷派发的政令公文,还能以梧桐镇为基点,慢慢养肥自己。」 颜青画长舒口气:「你说的是,我们镇子贫穷,商贾不多,如今正是农忙时,要到夏日才恢复通商。」 到那个时候,镇子里的百姓早就接受了山匪控制,一家老小都压在梧桐镇,还敢说什么话呢? 再说了,之前那镇使不是个东西,偷增农税和商税,梧桐镇都这般穷了,还叫他榨出不少银钱来。 老百姓们恨他都来不及,又怎么会为他打抱不平? 朝廷明令规定农税十税一,每年征收两次,商税五税一,每一季征收。朝廷又令年满十五男丁每三年服徭役,若家中殷实,也可赎买奴婢或以银两替服。 虽说朝廷的税也实在繁重,而且现在服徭役的政令改了又改,有些仁慈的父母官还是体恤管辖百姓,尽量争取消减自己县镇的徭役名额。 天盛年间连年战乱,就连县令都可以买官,因此那种青天大老爷真是遍地难寻。 不过萧曾也实在是个畜生,他不仅偷偷增了农税和商税,还逼迫百姓令交平安银,若是交不上,就要以男丁充徭役,好让他在上峰那添政绩。 是以梧桐镇的丁户连年锐减,百姓苦不堪言,对他恨到骨头里。 颜青画这会儿心里几经反复,最后便拿定了主意:「待我想好如何安抚百姓,写了折子跟两位先生一同商议。」 「正好赶上春耕,说不定这一次事出突然,是上天给我们的机会。」 荣桀见她面上毫无惧色,一门心思想着如何善后,也跟着渐渐平复心绪。 杀了萧曾他不惧怕,占了梧桐镇他也不后悔,只是怕连累她,连累寨子里这么多人。 可颜青画三言两语,就打消了他心里头那点忧虑,仿佛无论他做什么她都有法子善后,有她在他就可以放开手脚去干。 两人把话说开,这事就翻了篇,荣桀正待说些什么,就听楼上有人喊他们:「大当家、大嫂,二牛醒了!」 荣桀低头看向颜青画,冲她温柔浅笑。 「辛苦你了。」 颜青画脸上微红,一半是高兴,一半是羞赧。 「说什么呢。」她小声嘀咕。 荣桀手指动了动,最终勾起她的小手指,在春风里晃了晃。 「我现在每天早上醒来,都要感谢一下弱冠生辰那天的自己。」 荣桀声音带着笑意,低醇宽厚,带着糯米酒醉人的芬芳,沁人心脾。 「若不是那天机缘巧合路过杏花村,我上哪里找这么好的媳妇?」 颜青画的脸霎时红成碧桃,眉心额妆仿佛熟透了的果儿,耀眼夺目。 「你真的是太好了。」荣桀喟叹道。 他说起这样情话来自然又理所应当,从不讲究什么风月,心有所想便直白说出,一点都不知道含蓄。 明明诗词歌赋样样不通,却能说得颜青画心里小鹿乱撞,头晕目眩得不知如何回答。 索性他也就是想说出来,并不较真颜青画如何想。 两个人站在那,颜青画脸蛋是红的,荣桀看着她难得别扭,也跟着红了脸。 倒是叶向北忙完了赶来,看他们在那对着发呆,疑惑地问:「怎么,是二牛不好了?」 两人的含着光的眼神碰了一下,一瞬便又错开,只留了个面红耳赤的余韵。 荣桀捏了捏烫手的耳垂,佯装镇定领着他上楼:「应当是无事了,新请来的小韩大夫医术了得,刚还说二牛已经醒了。」 叶向北松了口气,却还是跟在他后面低声问:「大当家,杰子和强子他们呢?」 荣桀回来就赶紧带着小韩大夫给王二牛看病,他带出去三十几号弟兄,结果就回来仨,叶向北自然有点担心。 「你放心,他们在梧桐镇,很好。」他说的话,叶向北是从不质疑的,果然立即就有了笑模样,一点都不着急了。 颜青画跟在后面瞧了他们一眼,没说什么。 v第四十二章 这会儿小韩大夫正坐在外间的竹椅上净手,见他们来了,便道:「王兄弟从山上滚落的比较快,也正好地软湿滑,他外伤不太严重,就是肺腑有撞击损伤,这两个月怕是不能挪动了。叫他家里人上点心,必须要用汤药仔细调理,免得以后落了病根。」 「多亏你这一路赶得急,要不然就难说了。」 王三牛出来给哥哥烧水,听了这话顿红了眼眶,他立时就要向荣桀和韩大夫行大礼,被荣桀一把拦住了。 「这是做什么,我们寨子不兴搞这一套。」荣桀虎着脸说。 王三牛不过十五六岁,刚经历哥哥起死回生,情绪仍很激动。 他擦了擦眼泪,吸着鼻涕哽咽:「多谢大当家下山请大夫,也多些小韩大夫不嫌弃我们山寨,千里迢迢过来瞧病,我们兄弟二人真是无以为报。 许是得了哥哥嘱托,王三牛从怀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我跟哥哥这些年攒了些银钱,回头都给小韩大夫,看看够不够诊费和药钱。至于大当家,多余话不说,我们兄弟二人从前跟着你,将来也会一直跟着你。」 荣桀也很动容,他拍了拍王三牛的肩膀,沉声道:「你哥哥病了,你要好好照顾他,他是我兄弟,我为他奔波是应当的,以后可不许再说谢字,太见外。」 他顿了顿,又看向韩大夫:「大夫您看诊金和药费要多少,一起算给我便是了,这钱由寨子里出。回头叫三牛下山跟你取药,不好劳烦你来回跑。」 王二牛是出工时受的伤,怎么好叫兄弟们自己掏钱治病? 韩大夫洗干净手,笑道:「你们这寨子,真是挺好的。」 「我的出诊费一向都是两贯钱,药费就得按每副药量单算了,他这药里有滋养脾胃的补药,价钱要贵一些。」 荣桀点头,二话不说就应下了。 叶向北赶来时已经带了钱,立即给他结了这次的账,还主动跟那套近乎:「免贵姓叶,名向北,不知韩大夫尊姓大名?」 韩大夫大概明白了叶向北的意思,也知道这帮山匪已经占了梧桐镇,因此也毫不扭捏:「我名为弈秋,博弈的弈,秋日的秋,瞧着叶哥比我年纪大些,叫我弈秋便是了。」 叶向北打蛇上棍,张口就叫:「弈秋大夫,这回多谢你跑这一趟,我已经跟厨房说了,晚上给你加几个好菜,您就在山上休息休息,等方便再下山。」 韩弈秋笑着点头,也客客气气的。 他没骑过马,头回就颠簸一个多时辰,刚才为了瞧病强撑着没倒下,这会儿其实都不太能站的起来了。 叶向北一看就很有经验,说的话也说到他心里去,他便顺势留下来。 这边没什么事,荣桀就领着颜青画回了家,他跑了一天,也有些累了。 颜青画陪他在一楼烧水,手里翻着他一会儿要换的短褐,看还有哪里需要缝补。 两个人就坐在火塘前唠叨起来,倒是不嫌弃热了。 「我想着回头让向北和阿和过去那边坐镇,向北管民事,阿和管守城军,还能顺便培养探子往县里送,倒是一举两得。」 颜青画是知道他的,他说心里有打算,必早就想好这些,根本不需要她再操心什么。 只不过叶向北那,颜青画还是多留了心:「我瞧向北同你更亲厚一些,可是有什么渊源?」 荣桀把烧好的水壶提到二楼,下来又续上一壶:「你别看他现在倒是开朗,以前可真是个臭老九,自以为读过几天书就了不起了。」 「那会儿他刚束发,只勉强考上了童生,秀才还没边。军吏去他们村子征兵,他们家就他一个男娃,家里也没多余银子,不去不行。」 颜青画取了把蒲扇来,给两人扇风。 「他们村有那么几个男娃娃脾气倔,就跟军吏闹起来,向北他娘为了保护向北被打折了腿,向北又跟着一帮人跑出来,因为没有腰牌和路引,只能以乞讨为生。」 荣桀回忆起过去,倒是十分平静:「偏巧我下山办事,见他可怜就顺手救了他,又去他村里接了他娘,他就带着他娘上了山。」 这事也没几年的光景,叶向北如今孤身一人,他娘想必已经走了。 颜青画叹了口气:「难怪他对你这般忠心。」 荣桀算是救了他全家的命,能不感激吗? 「都是兄弟,也不用说什么忠心不忠心,这么多年大家一起扶持走到今天,是真的不容易。」荣桀笑笑,火光里英俊的脸庞显得更是出众。 「我刚想了想,」颜青画边想边说,「原来的镇使是个贪官,他府库一定存了不少银钱,我们可以直接查收,先紧着给镇上的百姓换了粮食来。剩下的银子,我们就要精打细算了,应当开始收买铁器或铜器了。」 荣桀想着李代桃僵,一个是为了掌握朝廷动向,再一个可以直接接管官匠所。 大陈对民间管制颇为严格,盐铁酒糖都要抽官税,火药也不允许民间私做,违令者诛全族。 这些事在荣桀下山前还没想到,只回来的路上全部捋顺,这会儿说出来就显得胸有成竹。 「我看了地图,溪岭以鸣春江为界,往南无矿,往北要到赤同府才有个不大的小铁矿。」 这些事朝廷肯定不会宣告天下,多亏颜丹心读书颇多,几乎翻遍了官学出过的游记,才隐约标出这个点来。 能找到一个矿,就不愁没有武器。 溪岭有山有水,鸣春江穿行在雁荡山脉上,带来了丰沛的水汽。 整个溪岭都主种水稻,在干旱地区会间隔种两季玉米,一年四季都不叫地荒着。 只要他们稳住自己,脚踏实地给自己博一个出路,颜青画相信总不会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若是没有遇见他,她恐怕已经被征入军营,此番还不如是生是死。 她这条命说来也是他救的,除了一心一意跟着他,帮助他,支持他,她也想不到更好的方式报答。 颜青画静静坐在那,她笑着看他,目光里有着细碎的光。 那光仿佛是火焰沾染的色彩,那么亮,那么暖,动人心魄。 荣桀也看着她:「你想去镇上吗?」 其实镇上条件要比山里好得多,内衙门又被萧曾修葺过,住起来肯定比这破竹屋舒坦。 这个山寨是他的根本,现在他们才刚迈开第一步,他是不能走的,若是颜青画想要去,他也不会拦着。 自己媳妇,当然要自己疼的。 颜青画摇了摇头:「我去什么?我还要研究稻田养鱼呢。」 v第四十三章 荣桀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头却乐滋滋的。 「若是我们能成,以后就在全镇推广,还可以多出些利农政策,争取这一季多收成些粮食出来。」 这些事她早就想好了,如今说来可谓如数家珍:「先一个要降农税,咱们不按朝廷的走,直接改为二十税一,商税改成十五税一,这样老百姓家里就能有余粮了。」 老百姓在地里头辛苦一年,最后连家人都养不活,那也太让人难过了。 荣桀颔首,笑说:「很好,回头你写了折子,直接拿给向北宣告百姓就行了。」 他说完又想了想,还是道:「你学问可比他好多了,干脆把告示也写了,叫他直接贴了了事。」 颜青画噗的笑出声来:「回头叶先生听了怕要生气呢。」 接管一个镇,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大概定了个准则出来,颜青画就上楼写折子去了。 荣桀跑了一天,头脸都是土,洗了澡出来才觉得清爽,见她还在那伏案忙碌,便过去道:「该用晚膳了,走吧。」 颜青画写完最后一个字,把毛笔收好,这才起身。 她揉了揉眼睛,跟在他身后下了楼,等出了竹屋才发现他穿的是她刚才反复检查过的那件青灰短褐。 说真的,她手艺真的不是太好,能把口子补上已经算是不容易了。 刚才拿在手里不觉得,穿到身上就实在不太好了。 她看着他背后那个歪歪斜斜的针脚,脸上霎时红成了晚霞:「哎呀,穿上怎么这么丑了,咱回去换一件吧,晚上我再给你补补。」 荣桀咧嘴一笑,反手摸了摸那细密针脚:「我媳妇认真给我补的,看谁敢笑话。」 颜青画红着脸歪过头,没吭声。 「我娘去的早,这些年你是第一个给我补衣裳的人,」荣桀认真说,「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 用过晚膳,当家们又坐到一起开会。 邹凯还开了个玩笑:「感觉、感觉现在压力太大,怎么,天、天天都要议事。」 荣桀扫他一眼:「要不要给你端碗鸡汤来,省得你累病了。」 邹凯立马挺直腰背,不吭声了。 这会儿雷氏兄弟不在,只剩六个人坐在这,荣桀也就不废话,简单把山下的事和跟颜青画商议的决定都说了一下。 等他说完,议事堂里一下就安静下来,只剩外面的虫儿鸣叫。 叶向北心里有数,便没立即说话,倒是冯思远有些震惊,问:「大当家,你决定好了?」 荣桀摇摇头,沉声道:「不是我决定好了,是萧曾逼我做的决定。」 他们明明可以相安无事,一个请了人走,一个佯装不知。可萧曾非要犯贱,自己往上撞,荣桀若不反抗也太说不过去了。 倒是连和难得开口:「他想瓮中捉鳖,也不看看自己手里的瓮是否结实。」 当然不结实,简直是个千疮百孔的漏斗,轻轻一敲就四分五裂,碎成一地残渣。 几个人谈几句,情绪就慢慢稳定下来。 这其实说不上是什么大事,只他们虽然确实落草为寇,骨子里还是普通老百姓,突然就叛乱朝廷自立为王,一时间有点接受不了。 颜青画笑道:「要说叛乱其实也是说不上的,明日里我跟大当家下山清点一下,务必先把库房清点出来,书写成册。」 官逼民反的事,历朝历代都不少见。萧曾实在是贪官里的人渣,把他们这帮老百姓逼成这样也是情有可原。 叫颜青画这般轻风细雨说了一句,几个大老爷们就都冷静了。 荣桀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连和,又瞧瞧叶向北,这才开口:「眼下汉阳关、中都和云州是何情况我们一概不知,粮食仅够自家温饱,首无寸铁难以抗敌,过冬的棉衣棉被也还没着落,实在不是什么好前景。」 他起身,高高站在主位上,沉声道:「杀了萧曾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想过回头。」 「守也是死,退也无活路,还不如往前闯几步,说不得能走出个康庄大道来。」 下首四位当家的都有些震惊,纷纷起身郑重看着他。 荣桀目光坚定,掷地有声:「我荣桀发誓,只要我活着,将来无论走到哪里,你们都是我的兄弟,我不会亏待任何人。」 「你们敢不敢跟我走下去?」荣桀的目光在他们每个人的脸上扫过,最终闭上了眼睛。 最先响应他的自然是叶向北和邹凯:「自当听从大当家教诲!」 剩下冯思远和连和对视一眼,一齐咬牙道:「谨遵大当家教诲!」 荣桀长舒口气。 「下午我已经跟你们大嫂商议过,明日向北与阿和跟我们下山,你们两个分管梧桐镇的文武两事,一个要先稳定百姓民心,再一个要摸清整个衙门的情况。」 他一言一句把指令说完,又听颜青画在身后补充:「眼下商事不繁,可以抵扣商税为原则,请商人们到荒地耕种,眼看最近梅雨丰沛,只要大家齐心协力,一定能迎来丰收年景。」 她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期盼,几个当家的听了都觉得前途光明,一个个脸上不由自主挂了笑,没刚才那么紧绷。 定好了事,大家就散了,两个人回了家,早早便歇下了。 次日清晨,荣桀带着几人下了山。 颜青画这是第三次骑马,经历了前两次磋磨,又在山上简单学了学,现在好歹不会太辛苦。 为了照顾她,这一路走得并不算太快。 等到了梧桐镇城门前,老远就能瞧见自家兄弟在那守卫,他们已经换上守城军的制式铠甲,手里拿着军刀,瞧着像模像样。 荣桀策马上前,笑着夸赞:「很好,那帮子正规军可比咱们差的多了。」 那两个小兄弟被他这么一夸,兴奋的脸都红了,整个人站得更直,一动都不动。 等荣桀过去,叶向北才道:「行了,没人瞧见就不用那么规矩,别累着自己。」 他们一路进了镇子,虽没有下马,却刻意放缓速度,并不想打扰百姓。 这一日的梧桐镇静悄悄的,哪怕是西市也无一家铺子开张,百姓们皆闭门不出,想必是怕城里闹乱子。 颜青画听背后的荣桀叹了口气,便拍了拍他的胳膊,安抚道:「无妨,等过两日我们的告示贴出来,再请衙门的官吏们走街串巷通告,过不了几天就又跟以前一样了。」 v第四十四章 「上头坐着谁都跟老百姓没甚关系,只要是个好青天,他们才不管你姓什么呢。」 荣桀听着她的话,心中略安定。 「好,就听福妹的。」荣桀笑着说。 颜青画一听这称呼就觉得浑身不得劲,她小声嘀咕:「能不能不这么叫我,怪不好意思的。」 「这有什么的?多好听的名儿,」荣桀低头在她耳边道,「好了,以后我只在家这么叫你,好不好。」 颜青画低下头去,没吭声。 也不知道他是真不懂还是假纯洁,总之这段时日颜青画被他撩拨来撩拨去,实在有点招架不住。 她忍不住反驳一句:「你这人怎么这样,以后不许这样了!」 荣桀忍不住逗她:「这样是怎么样?你跟我说清楚,我一定改。」 颜青画又说不出话来了。 她咬着牙,回头瞪了他一眼,那双杏眼漂亮极了,眼尾略有一点红,显得妩媚又清纯。 荣桀低声笑起来,双手微微收紧,把她整个人罩在怀里。 怎么就这么可爱呢,他心里想着,可没敢说出口。 等来到衙门前,颜青画被荣桀扶着下马,先活动活动腿,感觉这次自己适应良好,终于又高兴起来。 一群人谁都没进过衙门,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一进去就四处打量,显得特别没见过世面。 倒是叶向北好歹有个童生的身份,这会儿看起来最淡定,还在一旁讲解:「前头是外衙门,一般有两个正堂,方便官吏分开审案,外衙门后有典籍库、兵器库和后罩间,再后面便是内衙门,一般都是三进宅子,供镇使居住。」 镇衙门是最低一级的官衙,只有正镇使一人,从九品,下属两名官吏,无品级。 一般还有师爷一名,捕头一名,以及捕快若干。 他们这个小镇子,原先也就千户,现在连千户也不剩,实在是人丁凋零。 除此之外,还有一名总旗,统领五十名守城军,以守卫城镇。 索性萧曾是外地人,除去他们家的仆人,剩余官吏都是梧桐镇土生土长,只是师爷因为跟萧曾政见不合,已经许久没来点卯了。 荣桀倒也不着急见他们,反正守城军都握在手里,孙总旗也已经归顺,剩下几个官吏实在不值一提。 他们一路往内衙门行去,跨过垂花门,抬头就见姹紫嫣红的小花园。 萧曾会享受得很,内衙门弄得富丽堂皇,一派繁荣景象。 两个婢女并四个小厮守在正堂里,正瑟瑟发抖。 一名极为漂亮的妇人坐在椅子上,边哭边用手绢擦泪,显得好不可怜。 她生了一副弱柳扶风的身骨,身上只穿了一套藕荷色的轻纱袄裙,头上一点梅花簪,隐约显出妩媚风情,整个人看上去亮眼极了。 听见有人进门,她微微偏过头来,一双凤眼顿时睁大了,似受惊的小鹿,瞧着就引人怜惜。 「几位大人是?」 她话音一出口,似空谷幽兰,又仿佛黄鹂浅歌,实在不似凡俗女子。 颜青画看她那一双眼有一搭没一搭往荣桀身上扫,心里顿时有了数。 这感情好,还没怎么地呢,就有飞蛾上赶着往身上扑。 她又去瞧荣桀,却见他压根没注意这妇人,一门心思扶着自己往正堂里走,还十分不客气地使唤萧曾的家仆:「去给夫人倒杯水来。」 众人:「……」 叶向北差点没笑出声来,凑上来跟荣桀嘀咕两句,荣桀这才发现多了个人。 「你是谁?」 这年轻妇人也不知心里如何想的,面上倒是哀伤含泪:「我原是萧曾强抢进府的良家女,受他欺凌多年,感谢恩公救我于水火。」 恩公救了命,那不还得以身相许才能报答? 颜青画正等她说着话呢,却听荣桀说:「哦,既然这样,那你就回家去吧,萧曾已经不在了。」 妇人:「……」 她疑惑地看了一眼「灰头土脸」的颜青画,又低头看了看盛装打扮的自己,仿佛是在怀疑荣桀的眼光。 荣桀压根就没心思理她,他催来了热茶,一闻还是上好的碧螺春,摸了摸不那么烫手,这才仔细给颜青画倒了一碗:「先休息会儿,等你缓过来些我们再去清点库房。」 颜青画捧起茶杯,笑吟吟望着他,难得温柔道:「多谢相公。」 她可真没叫过他相公,平日里都是喊他大当家,生气时就连名带姓,这么温存的称呼可是头回听。 荣桀霎时间晕头转向,半边身子都酥了,都快忘了自己姓什么了。 那女子却是真着急了,她略拔高声音,喊了一声:「恩公。」 荣桀被她这么一打断,那些温柔缱绻顿时散了,心里有些不满,瞪了她一眼:「你怎么还没走?」 叶向北跟在一边,差点笑得跌倒在地上,就连连和也扬起嘴角,显然也觉得有趣。 荣桀不明所以,还在那说:「以前萧曾给过你什么,你收拾好带走便是了,以后我们衙门不需要养奴婢,你还是回家去吧。」 不养奴婢……那妇人一听,差点其背过气去。 真是个不解风情的蠢货! 兴许是荣桀的态度太冷淡了,那妇人气的转头就跑,正堂里守着的一个矮矮胖胖的丫鬟见了,一脸的欲言又止。 她是萧家的家生子,跟随萧曾一起从衡原来,这会儿萧曾死了,她自然心里头慌张。 颜青画注意到这一点,便轻声开口问她:「怎么?」 那丫头瞧着年纪不大,胆子也小,磕磕绊绊说:「奴婢,奴婢原是伺候,伺候春姨娘的。」 颜青画一挑眉,这位前镇使大人还有点意思,对外不能给那女人名分,自己家里却还是让叫姨娘,还分了奴婢伺候。 以后他们衙门里自然也不需要伺候人,颜青画想了想,便跟她说:「你们这位春姨娘,兴许是不留在衙门了,你若是想跟着她,我把身契给你,你跟她一起走吧。」 说着话的功夫,颜青画慢慢把目光从每一个奴婢身上扫过。 跟胖丫头站在一起的另一个丫鬟是个瘦高个,长相平平无奇,倒是头发黑黑亮亮的,很是叫人羡慕。 她似乎感受到颜青画在瞧她,飞快抬头看了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 颜青画勾起嘴角,倒觉得就这么几个人的萧家后宅,似也有一场戏要唱。 矮胖的丫鬟一听颜青画这话,眼睛一下子就亮了:「真的吗?」 v第四十五章 在场除了颜青画都是人高马大的汉子,哪怕是书生叶向北瞧着也不是善茬,小丫头自然打心底里就觉得颜青画是好人,见她笑着点了点头,心里的事更是藏不住了。 「多谢夫人开恩,那我就跟姨娘走了。」 颜青画依旧和善:「去吧,别忘了把自己东西收拾好。」 等她矮矮胖胖的身影不见了,颜青画才问剩下的一女四男:「你们要是想走也都可以走,身契我们也不会扣着,只是……」 她边说边喝茶,语气依旧淡淡的:「只是你们若是想出镇子,恐怕有一点小困难。」 这话说的好听,只要不是太傻的人都应该能听懂。 那四个小厮瞧着都没什么主意,一听说要归还身契自然是满脸红光,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推了其中一个个子最高的出来,只听这小厮道:「我们也不会做别的,昨天悄悄商量过……不知道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跟着大哥们干?」 颜青画看了一眼荣桀,意思是他拿主意。 荣桀随即笑道:「跟着我们可不容易,最近要春耕,农忙辛苦,平时还要操练武艺学骑术,以后说不得还要上战场呢。」 那高个子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兄弟们,坚定地点点头:「我们不怕,回萧家实在没活路,跟着你们好歹能学点本事。」 他们在萧家都是做端茶倒水种花扫洗的差事,萧曾脾气不好,动辄就要打骂,他们昨天见过山匪们骑在马上的英姿,自然是一心向往的。 这年岁的儿郎,许多都是如此。 荣桀看了一眼叶向北,见他略点了点头,便笑说:「那行,你们先跟着叶先生打理镇子里的事,好好努力,总比为奴为婢强。」 另一边,颜青画问那瘦高奴婢:「你呢?」 那奴婢瞧着长相普通,却是个脑子灵活的,她眼睛一转,张口就说:「我不用赎身,不知可否以后跟着夫人?我什么都会的。」 颜青画又愣住了,实在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讲:「以后衙门里不兴这个了,你若是没地方去,就跟我上山如何?当然,身契还要还给你的。」 那丫头冲她笑笑,脸颊一双梨涡弯弯浅浅,一下子就叫她亮眼几分。 「多谢夫人,」她顿了顿,又道,「我叫夏桃儿,原在府里是针线房上伺候的,以后跟着大嫂,自当能把针线上的事操持好。」 这夏桃儿真是聪明极了,刚听叶向北叫她大嫂,立马就改了口,仿佛两人已经十分熟捻。 颜青画笑笑,也喜欢她这股聪明劲儿,说:「你去收拾东西,晚上我们就回山上。」 这些人事安排完,荣桀便跟叶向北说:「刘师爷应该不在衙门里,两位官吏在否?」 叶向北刚才已经问过雷鸣了,一听这话就招来两个官吏,那个给萧曾通风报信的张吏也在,进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僵硬的,看着脸色发白。 昨日他是跟着萧曾一起去「抓捕」山匪的,对荣桀这个一箭射死萧曾的山匪头子印象深刻,现在还心有余悸。 荣桀却完全没注意过他,只说:「衙门里的事,二位大人是否清楚?」 张吏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回禀大人,我们清楚。」 另一名四十几许的官吏也跟着跪了下来,倒是比他镇定许多。 荣桀这会儿可没刚才和蔼可亲,整个人瞧着严肃极了,他冷声道:「萧曾贪赃枉法,罔顾人伦,欺凌百姓,不仁不义,是以我替梧桐镇六百户百姓惩办了他,你们说应当不应当?」 这节骨眼上,谁还敢说不应当? 张吏上下牙齿磕在一起,发出细微的「哒哒」声。 那名中年官吏倒是稳重,瞧着似一点都不害怕,恭恭敬敬道:「回禀大人,小人觉得应当。以后镇上百姓还要靠大人扶照,小人愿意追随大人,为梧桐镇尽一点绵薄之力。」 这话说得太敞亮了,荣桀脸上略有了些笑意,倒是让张吏更是紧张:「大、大人,小人也是这般想的。」 荣桀知道他这样的人实在也办不了什么大事,想了想便说:「两位大人以前都是镇上的官爷,荣某虽没同你们打过交道,也知道两位同萧曾不是一路人,是为民办事的好官。」 要是荣大当家想说好听话,那真能吹得人飘飘欲仙,找不着北。 只听他继续道:「这位是叶向北叶先生,原是我们寨子里的先生,两位应当也是认识的。」 叶向北一介书生,以前也老是跟小店村的村长混进镇子办事,上回他一个人来镇子里给杏花村换户籍,是中年官吏给办的。 他不声张,萧曾自然不会知道,顺顺利利就办完了,一点事都没闹。 叶向北也聪明,一听忙说:「大当家山中事忙,以后我就在镇子里帮两位官吏一起为百姓谋福祉,还请两位同僚多多照应。」 他说是同僚,实际上就是管着他们一衙门人的,两位官吏心里也清楚,都利落应下了。 这会儿张吏见现场气氛还算缓和,也跟着放松下来,没刚才那么害怕。 「我姓张,您叫我张吏便是,这位是李哥,一直在咱们梧桐镇衙门当差,也有二十年光景了。」 叶向北同他们一一见礼,然后又叫了孙总旗上前。 孙总旗昨天简直吓破了胆,现在老实的不行,荣桀一个眼神扫过来,他连气都不敢喘。 「大人,」孙总旗冲他行军礼,「请颁令。」 荣桀指了指身边的连和:「总旗是行伍出身,有些本领自家兄弟们都不熟悉,这位是连和连三当家的,以后他就跟你一起在镇上训练士兵,也好保护百姓们的安危。」 孙总旗立即道:「遵令。」 衙门里的事其实好安排,这些原先给萧曾当差的官吏捕快总旗们也不是他自家的奴仆,既然头上的椅子换了人坐,那就换个方式当差,只要能活下命来,没什么值当伤怀的。 孙总旗见荣桀这会儿态度和蔼,也很放松,便大着胆子道:「大人,原守城军里有些弟兄受了伤,也不太擅长行伍,不知可否消去军户,变为农户。」 昨日里他还在跟荣桀叫嚣,今天就成了忠心不二的属下,荣桀盯着他看了两眼,突然笑道:「你倒也算是好上峰。」 可不是吗?他自己能保住已经不容易,还在为弟兄们争取机会,荣桀也不知道说他墙头草随风倒好,还是说他审时度势能屈能伸好。 他扶着颜青画起身,道:「连和会同你一起办这差事,愿意留的就留下,俸禄照旧,不愿意留的就改换农籍,需拖家带口去杏花村原址种地,须得按新法一倍交税。」 v第四十六章 孙总旗没想到荣桀这么好说话,脸上顿时一片欣喜,还连着给荣桀行了三个大礼,嘴里不停说:「多谢大人。」 荣桀冲他摆手,叫了叶向北和连和,又招呼那高个小厮跟上,一起往后厢去。 内衙门是三进的宅子,前头是左右罩间和前厅,中庭有主卧、书房和四间厢房,最后面便是库房和仆役间。 萧曾平日里既不出门也不当差,后院的马槽空空如也,连个马车都没有。 那高个仆人叫赵乐,他是几个小厮里年纪最大的,平日里萧曾的事多经他手,他不认字,却知道库房钥匙和账本在哪里。 等他打开那扇枣花木门,一排博古架现在眼前,荣桀不太懂这些,只叫颜青画和叶向北仔细瞧。 梧桐镇偏远贫困,博古架上自然也没甚值钱的宝贝,倒是藏在里面的几个樟木箱子引起了颜青画的注意,她抬头看了一眼赵乐,叫他过来打开铜锁。 只听「吱呀」一声,灿灿的光芒闪了众人的眼,琳琅满目的碎银堆了一整箱,密密麻麻看不见底。 颜青画难得有些恍惚,她不可置信看向荣桀:「我们……有钱了?」 荣桀忍不住摸了摸她头上的小发髻,声音再温柔不过:「嗯,我们有钱了。」 萧曾在梧桐镇上任两年,光说贪墨的银钱就有几千两,因为不敢换成银锭,全部零零碎碎堆在箱子里,瞧着十分壮观。 赵乐道:「我们老爷……不是,是萧大人最喜欢攒银子,这些都是到梧桐镇之后攒的,还有几箱子书是他从家中带来,一直封存在库中,没见他读过。」 这种从九品的芝麻官甚至不用考秀才,有个童生的功名在身便可,加上家中有钱有势,买个官是轻轻松松的。 只不过他家里兴许还想叫他再进一步,好歹考个秀才出来,因此给收拾的行李中书本居多,多少能看出他家中对他还是颇有期待的。 他自己用不用功就是另一码事了。 颜青画和叶向北一听有书,眼睛都亮了,倒是荣桀不太感兴趣,随手拿起一个花瓶把玩。 赵乐又打开堆放在库房最里面的两箱书,颜青画仔细瞧了瞧,多是应考的时论和策论,对于家贫的书生来说自然十分珍贵。 眼下朝廷已有三年未考,年景又不好,这书也只能先存着,等以后有机会用上再说了。 颜青画对着账簿核对银子,见确实无误,这才拉着荣桀和几个兄弟走到一边。 「现如今怀远县这边一斗糙米五十钱,我们手里这些银子最要紧的是拿千两出来换些米粮,先叫百姓平安度过今岁夏秋两季。」 今年春耕的新米要秋日才能丰收,百姓家中多半是米缸空空,以各色粗粮充饥度日,很是难熬。 既要想把镇子管好,以这里作为他们的根基,便一定要让百姓丰衣足食,才能有其他的可能。 叶向北跟着点头,却说:「老冯最是知道这个,我们回去再商议,也不拘糙米小米或各色豆子,只要能充饥都可换来。有了衙门腰牌和路引,我们以后办事便方便多了。」 颜青画笑着点头,这本身也是荣桀早就深思熟虑过的。 萧曾的这些贪墨的银子多从百姓身上所出,各家各户多少已不可考,一部分换成粮食,剩下的则要换成各种铁器铜器,拿回来请镇上官匠所造成兵器,从一点一滴准备起来。 因早就商议过,如今再去往下推行便也不难,颜青画同叶向北一起写好告示,打算过三日便昭告全镇。 等这些事都安排好,天色也不早了。荣桀想着不能白白浪费那些个古董,便叫姓李的官吏把库房里的古董盘点出来,等着有机会一并卖了换钱。 一行人忙到晚上才回山,那叫夏桃儿的小姑娘也跟了来,被个年轻小兄弟带着骑马也不扭捏,大大方方跟着学。 倒真是个机灵丫头。 暮色下,一队人马消失在烟尘里。 梧桐镇长寿巷,一个身穿浅碧斗篷的女子领着矮胖丫头敲了一户人家的房门,里面人半天没动静,她就反复敲了两次,门才打开。 她们侧身进了屋,才解开斗篷松了口气。 烛火摇曳下,一张略显熟悉的面容展露在人前,居然是刚才内衙门里梨花带雨的萧曾妾室春娘。 这户人家干净宽敞,是个方方正正的农家小院,只住了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子,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有板有眼的,似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春娘脱下斗篷,显出里面一身水红的袄裙,她素净着一张芙蓉面,端坐到窄小堂屋里的主位上。 这一动一坐之间,妖娆气度尽显。 等她坐定了,那老婆子居然还给她行了大礼,恭恭敬敬给她请安:「圣女大安。」 春娘这会儿看起来跟在衙门里完全不同,她摆手招她起身,轻声道:「衙门不叫我留,我又是这等身份,只好先暂时屈居于此,再谋其他。」 老婆子吃了一惊:「可大人那边……」 春娘皱起眉头,一双凤眼凌厉地扫过来,老婆子顿时不敢说话了。 「大人那,回头我自己写封信禀报,就不用你多嘴了。」春娘淡淡道。 「诺,谨遵圣女教诲。」 春娘喝了口温茶,凝眸望向门外,今夜月色明亮,照得院子满地生辉。 「那个荣桀,可真是不简单。」她顿了顿,又说,「张下使,我不方便在外走动,还要劳烦你多方打听,看看他们这些山匪都有多少人,具体是什么来头,越详细越好。」 「是。」老婆子又给她行了大礼,站在一边神色恭敬。 春娘也不管她,自己同胖丫头嘀咕起来:「瞧他那样子,也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怎么还怕老婆呢?」 那矮胖丫头其实是她从「家」里带过来的,最是忠心于她,听了边说:「他那夫人普普通通,道是很有些手段,勾得男人那般宝贝。」 白日里她在颜青画面前可不是这般样子,这会儿再看她,哪还有惹人心疼的憨厚劲。 想起荣桀英俊的面容,强壮的体魄,再想到他对夫人那股子细致体贴,春娘放在椅背上的手紧紧攥起,尖细的指甲扎进手心,叫她四肢百骸都跟着痛。 「还没有我春娘摆平不了的男人。」她咬牙切齿说着,仿佛下了什么决定。 过了几日,启越山上又是一派繁忙景象,冯思远领着一帮兄弟,正热火朝天从鸣春江里捕鱼苗。 v第四十七章 眼看谷雨将过,天气也越发炎热起来,汉子们也不顾忌什么,都脱了衣服在江里忙碌。 鸣春江依山而行,地势有高有低,有的地方湍流不息,有的地方涓涓潺潺。 因处于启越山上,自是没多少百姓来这里捕鱼,几乎都是便宜了寨子里人,只这江鱼肥美易活,山寨的弟兄们便是再能吃,那里面也依旧锦鲤翻滚,热闹不息。 前些时日冯思远已经在低处的梯田里试过鱼苗,用的都是巴掌大的草鱼,养了几天发现鱼儿很快便适应了梯田里的水质,这才大着胆子想层层往上铺开。 此时山中已经没多少笋子,颜青画便也不叫再挖,领着女人们赶制笋干,想着自己吃不了也能拿来换钱。 日子有了盼头,再累都不觉得辛苦。 晚上休息时,颜青画还笑着打趣:「我这也不知是怎么了,明明咱们刚得了衙门那么多银子,还是觉得不够,总想着再多攒些才不心慌。」 其实也不是银子不够,只是北有朝廷鲜卑,南有云州反军,他们背腹受敌,实在也不敢松懈半分。 荣桀顺了顺她的长发,叹了口气:「辛苦你了。」 何止是她一个人操劳,整个寨子的人都忙忙碌碌,他们对外面的事知道不多,却也隐约能觉出些什么。 颜青画摇了摇头:「你比我忙,早些休息吧。」 荣桀帮她盖好薄被,左手一点一点往被子外面爬,最后他终于下了决心,隔着被子握住颜青画的右手。 颜青画心头剧震,她微微红了脸,却没挣脱自己的手。 这人,也不知是胆子大还是胆子小。 黑暗里,他们谁都没有看向谁,只隔着被子握在一起的手散着温热,就像两颗逐渐靠近的心,暖的人浑身都酥了。 荣桀开口道:「明日里忙完,我教你学骑马可好?」 颜青画嗯了一声,小嗓子细细嫩嫩,若不是夜里安静,只怕荣桀还听不见音儿。 荣桀咧嘴笑笑,就算每日再累,夜里同她这样闲谈两句,便觉得疲累都消散开来,剩下的只有满心的开怀。 两个人就这般握着手,慢慢睡了过去。 次日上午忙完,荣桀就把他早就选好的叫红豆的矮脚马牵了来,领着颜青画去了马场。 山上的马场不算很大,为的是寨子里的小兄弟们能有个地儿练骑术,颜青画摸了摸红豆的鬃毛,喂给它一小把炒黄豆。 红豆是匹小母马,性格温顺,跟颜青画蹭了一会儿就熟悉了,乖乖站在那叫她上背。 荣桀个子高大,一双手稳稳扶着颜青画的腰,嘴里不停安慰:「别怕,坐稳了便不会掉下来。」 颜青画跟着他骑过几次马,这次自己单独坐在马上,却根本不敢动了。 她不肯让荣桀松手,一双腿崩得直直的,硌得红豆不由向前走了两步。 「哎呀!」颜青画小声惊呼,一双手死死拽着荣桀的胳膊,就是不放手。 荣桀难得见她这样,笑道:「真没事,你看红豆多乖啊,你拽好缰绳,我在前面牵着马,准不让你掉下来。」 渐渐熟悉了高高坐在马上的感觉,颜青画便也放松下来,她轻轻松开手,赶紧去抓缰绳。 荣桀笑着摸了摸红豆的脖子,牵起绳子往前走。 「哎呀,你慢点。」红豆突然一走起来,颜青画又有些紧张。 荣桀几乎都没怎么迈出步子,见她这样也不由笑出声来:「唉,媳妇你看红豆腿这么短,你怕什么啊?」 红豆闻言,使劲打了个喷嚏。 颜青画打了他肩膀一下,嗔道:「你不许说它矮。」 两个人一路吵吵闹闹,不知不觉间颜青画便彻底不害怕了,荣桀耐心叫她夹起双腿踩脚蹬,她也很快就学会了。 红豆哒哒小跑了起来,颜青画跟荣桀走在马场上,荣桀松开马绳,探过手来握住了颜青画的手。 她的手那么软,他的手那么热,两个人的脸一起冒了烟,片刻间就比天上的金乌还要红。 荣桀抬头看她,从她尖细的下巴划过杏圆的眼儿,最后落到她眉心那一点胭脂色上。 自从这抹颜色入了心,世间便再无人能动他心怀。 「好不好?」荣桀笑着问。 颜青画捏了捏他的手,也回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好。」 风儿温暖,草儿清香。 不远处梯田栉比鳞次,绿油油的麦苗排成了排,正在茁壮成长。 手边山上,桃花粉白,迎春嫩黄,山牡丹争奇斗艳,诉说春日里的盎然。 正所谓: 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 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一连勤加练习几日,颜青画总算学会了骑马。 她人聪明年轻,身体灵活轻快,再加上有好先生耐心教导,自然不可能不出师。 只不过学会以后她也只敢骑在红豆背上小跑溜达,若是像荣桀那样策马奔驰却还是不太敢。 为了锻炼她能自己顺利骑马上下山,荣桀还特地陪她去了几趟后山。 对于年轻的小夫妻来说,这不仅是简简单单的骑马,也有点想要避人幽会的小心思在里面。 颜青画骑马的速度适中,红豆也很温顺,荣桀便没骑马,牵着马绳走在她身旁。 后山地势崎岖,除了他们自己开垦出来的耕地和临近寨子的一小片竹林,再往上走根本没有山路。 除了嶙峋山石便是茂密丛林,马儿行走其间都要相当小心。 颜青画谨慎地骑在马上,她腰背挺得很直,缓缓跟着荣桀的行走速度往上攀爬。 骑马走山路是个技术活,若不是矮脚马敏捷聪慧,恐怕他们至今还在自己步行上下山。 走了一会儿,颜青画便放松下来,瞧见桃花将谢,还笑说:「我前阵子还跟瑶兰商量,等桃子结了果便做些果酱存着,自己吃不了也可在商队出去行走时拿来售卖。」 荣桀回头看他一眼,嘴角勾着笑意:「好,你做主便是了。」 山上能吃能用的东西不少,两个人边走边看,即便是出来散心,也不忘惦记碗里那口吃食。 荣桀拍了拍红豆的脖颈,叫它跑得快点,道:「行了,你就少操点心,专心骑马。」 颜青画笑笑,没再说那些事。 山中阴凉,微风习习,他们独自漫步在这里,便是不说话也别有一番情趣。 荣桀偶尔抬起头来看她,总能同她亮晶晶的眼眸对视,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笑。 v第四十八章 两个人越走越偏,荣桀见颜青画有些累了,就说:「回吧,明日咱们再来,瞧你已经差不多学会了。」 颜青画这会儿也已习惯在马背上颠簸,不由笑道:「再过阵子我就敢自己上下山了。」 「我媳妇就是聪明。」荣桀嘿嘿一笑。 两人正说着闲话,却不料侧边突然窜出来几只白胖的兔子,吓得红豆嘶吼一声,高高扬起前蹄,直接把颜青画往身后甩去。 这一下发生的太快,颜青画还没任何反应,整个人便重重往后仰去。她双手下意识松开缰绳,茫然地仰头望着天。 然而还没等她叫出声来,一条结实有力的胳膊稳稳抱住她纤细的腰,另一只手则托住她的膝盖,把她整个人抱紧怀中。 有那么一瞬,颜青画还是呆愣愣的,她就老老实实靠在荣桀怀里,连气都没喘。 荣桀吓了一跳,忙哄孩子那样晃了晃胳膊:「没事吧?」 颜青画被他那么一晃,这才回过神来,一张俊俏的小脸红成苹果,她难得结巴一回:「没、没事的。」 荣桀一颗心这才落回肚子里。 被吓着的红豆这会儿也还惊魂未定,它踱着步子跟在荣桀身边,垂头丧气地连叫都不敢叫。 荣桀似一点都不觉得两人姿势有多暧昧,还在一门心思哄颜青画:「你看,我能抱好你,跟我在一起你什么都不用怕。」 他说得太过自然坦诚,颜青画听在耳朵里脸上更红,却偷偷笑弯了一双杏眼。 她低声说:「我没有怕过的。」 是的,自从同他拜了天地,仿佛曾经孤身一人时的担惊受怕都不见了。他那么高大,那么勇敢,只要跟他在一起,她就真的不用怕任何事。 荣桀低头看她头上的小圆发髻,心里想着以后有机会一定要给她买一把最漂亮的金簪,那上面要缀满宝石,灿灿闪耀人眼。 「你没事就好。」他沉声道。 男人身材高大,胸膛温暖,被他结实有力的臂膀紧紧搂在怀里,颜青画头一回觉得自己娇小可人,似轻的没骨头一般。 颜青画略动了动屁股,腰背蹭到他棱角分明的腹部,脸上的热意就没下去过。 「没事了,放我下来吧。」她嗫嚅道。 平时最是爽利开朗一个人,这会儿却也有了小女儿做派,她有些羞耻于自己的扭捏,却又没办法再维持往日的端庄。 毕竟,她可从未跟一个男人这样亲近过。 自从父兄走后,还没有谁这样毫无保留地关心她、照顾她、尊重她。 作为一个孤女,她自尝遍艰辛,来到山寨后她确实想了许多对策,一门心思想为山寨谋福祉,也是因为他的态度。 若是没有他,她也很难在山寨中说得上话。 对于颜青画来说,这份信任和尊重其实才最是难得。 荣桀刚才真是下意识的动作,这会儿听她要下地,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他顿时红了脸,耳垂也烫得很,整个人像只煮熟了的河虾,可爱又笨拙。 「我,我放你下来了,」他也跟着结巴了,「你仔细,仔细别摔到。」 荣桀弯下腰,轻手轻脚把她放到地上,这才觉得呼吸顺畅,脸上也没那么红了。 「没受伤吧?」他问。 颜青画抬头看他一眼,见他满脸担忧,不由浅浅笑了:「没事,有你在呢,我怎么会受伤?」 荣桀咧嘴笑起来,这话儿简简单单的,却甜进心里去。 不知从何时起,她一句肯定能给他莫大的勇气和力量。 孤单奋斗和负重前行两者之间他更喜欢后者,有她在他身后,他就能一直坚定走下去,不会退缩也不能妥协。 颜青画见他整个人都傻了,不由白他一眼:「呆子。」 她走过去安抚红豆,从布兜里摸了一小把炒黄豆给它吃,这才叫马儿安稳下来。 红豆已经做过母亲了,兴许是觉得自己刚才惊扰了主人,还颇有些不好意思,它撒娇一样在颜青画手上蹭了蹭,轻快嘶鸣两声。 荣桀拍了拍它的鬃毛,笑着安慰它:「行了,也不怪你,红豆最乖的。」 红豆又嘶鸣一声,原地踱了几步,显得精神许多。 安抚好马儿,颜青画便想马骑下山,荣桀没让她骑,想了想道:「这边有些偏远,我们很少来这里,倒是忘了山上野兔许多,它们总是乱窜,这才惊扰了红豆。」 他顿了顿,认真看向颜青画,眸子深邃有神:「没想周全是我的错,还请福妹原谅我这一回,下次一定不再犯错。」 他每次叫颜青画福妹,都能把她叫脸红,颜青画念过他好多次,他也不肯改。 这傻愣愣的汉子,偶尔也有点别样的小心思。 这小名又甜又暖,带着难以言喻的缠绵,颜青画耳根都红了,抬头扫他一眼说:「哎呀,这不是没事吗?不怕的。」 荣桀笑笑,他抬头望了望天,右手在空中摸了摸,最终握住了颜青画的手。 「山路颠簸,我领着你走吧。」他是这么解释的。 颜青画好笑地看了他一眼,被他牵着慢慢往回走。 「山上野兔很多?」 荣桀一手牵着马儿,一手牵着媳妇,心里头别提多敞亮了,就连说话都带着轻快的尾音,一听就知道他心情极好。 「多的很呢,它们最能生养,一窝多的时候能有十几只,草肥天好时个个都能养活,」荣桀说着顿了顿道,「前年光景最差,梯田里也没打多少粮食,村民们就靠这野兔勉强度日,差点把山上的兔子都吃光了。」 荣桀看着时不时从林间窜出的小白兔,语带感慨:「好不容易过了前年苦夏,我便不再上弟兄们捕兔了,好生叫它们生养一年,如今又长了这许多。」 颜青画温柔地看着他,目光里有着她自己都难以觉察的赞赏与憧憬。 作为一个山寨的大当家,他没读过书,不识几个大字,胸襟抱负和眼光却是一顶一的。 有时候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总能叫她深深震撼。 就连山上的野兔他都知道不能赶尽杀绝,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那些往死里逼迫百姓的贪官污吏们,怕是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枉生为人。 颜青画若有所思看了一眼肥硕的兔儿们,问他:「咱们寨子有人会制皮吗?」 荣桀不知道她为何这么问,只说:「有几个兄弟家中以前以捕猎为生,会这门手艺。」 v第四十九章 有人会做就好办了,她笑道:「我原来也瞧过几本游记,也看咱们寨子里能散养些野鸡这样的家禽,不如我们也散养兔子?」 荣桀可真没想到,上山骑个马也能叫她寻思出花样来,他道:「以前也是想过的,只是大家伙儿都不太会,这野兔贼的很呢,搭了窝也要跑,只能漫山遍野抓。」 大陈百姓最多就养些鸡鸭鹅等家禽,兔子这样的野物确实没什么人养,荣桀他们不会是很正常的,既然曾经动过念头,便好办了。 颜青画笑道:「我大约有点印象蹭看过如何饲养,回去我再取了书翻找,我们再试是否可行。」 「等我们自己能散养,兔子又能生,隔三差五能给大家伙儿打打牙祭,还能留下不少皮子。」 兔子虽然很小,但毛皮细腻柔软,硝制干净也是上好的皮料,凑几张做成袄子穿,冬日里便不会冷。 养得多,皮就多,他们可以慢慢攒,哪怕冬日棉花凑不齐,也能以兔皮取暖,算是一举两得好事。 荣桀很快就想通这些关节,他低头深深看了一眼颜青画,笑道:「福妹真是我的福星。」 镇子里放出告示以后,叶向北又叫张吏和李吏挨个教给几个捕快,叫他们沿街唱诵,好叫每一个镇子百姓都知道新政。 镇子很小,他们又算是自给自足,因此新政也很简略。只大致改了税,加了些偷盗之类的惩罚和开垦荒地的奖励,其余便没了。 经官差走街串巷报了几天,老百姓们似乎都放下戒心,开始同往常一样生活。 经过饥荒年之后,镇子上的废弃的良田有许多,颜青画和叶向北还商量出一个以工抵税的政策,只要是商贾之家能出人开垦土地耕种粮食,便可以耕种的粮食斤两抵扣商税,勤奋些的几乎可以做到商税全免,甚至还能富裕些粮食留下自家吃。 一开始还没什么商户来报名,等过了几天风平浪静日子,百姓们见山匪们真的如告示上说的一般从不扰民,这才陆陆续续有些商户去衙门挂名,次日就被连和领着下了地。 四月之后,天气渐渐炎热,春日的和煦仿佛还未温暖人心,夏日的酷暑便早早袭来。 这会儿已经不适宜耕种水稻和春玉米了,只能先行把田地开垦出来,等五月立夏之后开始耕种夏玉米。 溪岭地处长河以南,雨水丰沛气候湿润,是水稻的主产区,一年能轮番耕种两季稻。百姓们很少种植冬小麦,因此许多旱地都被用来种植一应蔬菜。 颜青画看了许多书,又同村子里的老人议论过几回,才最终决定尝试在今年开始耕种夏玉米。 北方一般是夏玉米和冬小麦混种,五月芒种收货麦子,便紧接着耕种玉米,南方夏日炎热,需大量供水才不会让植物枯萎,旱地夏玉米种植起来就更辛苦。 然而到了这个时候,辛苦些都是值得的。 再苦再累也比饿死强,百姓们心里都明白这一点,因为劳作起来越发卖力。 这一日颜青画正在跟冯思远和荣桀商议散养野兔的事,他们反复尝试过几个方案,还是有些拿不准。 冯思远正拿着以前写过的册子念叨:「之前我们也是分笼养,先把兔子喂熟后,才开笼让它们自己去操场吃草,只不过兔子个头小又灵活,即便是扎好篱笆也会跑走,过不了多久就一只都不剩了。」 山上的野兔比家兔灵活,若不是寨子里有几个打猎好手,都不一定能抓到幼兔驯养,可他们试了两回都没成,冯思远便说不用再浪费时间了。 颜青画颔首:「我回去把游记读本也看一遍,兴许能找到外地古人方子。」 兔子无非就是分笼喂食,他们比鸡易活,应当非常好饲养。 颜青画从来不是个会轻易放弃的人,这回抓了十只回来都跑了干净,她也不气馁。 「总能办成的,」颜青画道,「中都琉璃宫里还有御兽园,那里什么动物都有,既然别人能成,我们也能成。」 冯思远被她镇住了,琉璃宫那是皇上住的,公里那么多奴仆日夜忙碌,怎么可能不成? 他正想说些什么,转头就看见荣桀冲他摇摇头,便把那话噎了回去。 「反正这会儿不算太忙,弟兄们不是在地里就是去镇子上换班,我们便再试几回吧。」 颜青画轻声笑笑:「多谢冯先生。」 自从他们接管梧桐镇,荣桀便让百十来个弟兄们两两换班,以五十人为一旗,选雷氏兄弟分管两旗,每十日去镇上操练,熟悉制式铠甲、武器和阵型。 别看孙总旗跟个墙头草一样,毕竟是在正规军里训练过的,还是有一些压箱底的本领,有叶向北和连和盯着,荣桀也不怕他作妖,还叫他当起了总教头,倒是阴差阳错激起了他心底里微乎其微的热血心性。 原来的守城军不想留军籍的都拖家带口去杏花村立户耕种了,剩下小三十的人,荣桀便让他们跟着连和,继续做守城军。 手底下的兵多了,荣桀这几日瞧着也轻松不少,他还跟颜青画说:「说不定朝廷这仗还要再打几年,等过一两年镇子上的少年郎长成,我们手下人会更多。」 颜青画想了想,问:「其实……镇子上剩下的大多都是商户和读书人家。」 荣桀点头,表示他想过这个事。 商户手里多少有些银钱,反正萧曾也就只喜欢钱,他们大多用钱替下名额,因此镇子上的青壮男子比村中要多得多。 不过这些商户子弟大多家中殷实,自然不愿意参军吃苦,他们又是自立为王,走的是跟朝廷背道而驰的路子,自然不能强征入伍。 书生们就更不用说了,就是愿意参军,也拿不起弓箭。 这样一来,其实他们手里的兵也还是有限。 要不是颜青画想出以工替税的点子,恐怕有些无所事事的商贾少爷们还在街上串游,一点也不为未来发愁。 如今的梧桐镇不说跟之前天翻地覆,也自有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因为努力而来的粮食和收成大多都能落到自家口袋,是以百姓们忙起来毫不惜力,都踏踏实实开垦荒地。 人有了希望,总是不同的。 这边刚商议完野兔的事儿,议事堂外面就传来一把年轻的嗓子:「大当家,镇上有事回传。」 他们目前还不知怎么驯养信鸽,只能靠传令兵来回传递消息,索性镇子上也并不算太远,快马半个时辰可到,也不算太耽误事。 v第五十章 没有大事叶向北也不轻易派人来打扰,他跟连和都是很有主意的人,也知道分寸,除非实在无法应对,一般他们都自己做主了。 若是事事都要来问大当家的,那要他们又有什么用呢? 荣桀和颜青画对视一眼,叫了传令兵进来。 那传令兵年纪不大,进来后规规矩矩行了个军礼,倒也是有模有样的。 「回禀大当家、大嫂、冯先生,」他利落说,「叶先生有信传来,并嘱托属下事情紧急,请务必尽快处理。」 荣桀挑了挑眉,这天底下居然还有叫叶向北着急的事?真是难得了。 他叫冯思远取了信来,拆开同颜青画一起看。 颜青画一目十行,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荣桀见她这样,便也坐正身体,挥手叫传令兵出去了。 「如何?发生了什么大事?」 颜青画抬起头望他一眼,抿了抿嘴唇:「云州来人了。」 她声音有些干涩,带着浓浓的疑惑和担忧,显然是真的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 荣桀从主位下来,凑到颜青画身边瞧那信,他不识字,却并不意味着他无法看懂笔锋和字形:「向北的手还算稳,应当不是很紧急。」 他顿了顿,又道:「这信写得挺长,是给我们描述了一下情况?」 颜青画颔首:「他说来人自称是云州叶氏令尹,有要紧事要跟我们商议。」 云州叶氏令尹,这个官衔有些特殊,也并不是大陈特有的官职,荣桀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不由去看颜青画。 冯思远毕竟只是贫民书生,史书几乎读不到几本,也去看颜青画。 颜青画思索一番,最后道:「令尹这个官职为春秋战国时期楚国独有。其执掌一国之国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类似于咱们大陈的首辅和镇国将军合二为一。」 她这么一说,冯思远和荣桀就都镇住了。 虽然不知云州叶氏为何这样设立官职,但也能标明来人身份不凡,他所言之事也相当重要。 荣桀垂下眼眸,脑中飞快思索,很快就有了计策。 他道:「老冯,待会儿我跟夫人先行下山,你叫上阿凯随后。」 「这一次我不出面,要由向北和阿和来接见他,」荣桀边想边说,「但我们都要在一边旁听,晚上在一起商议。」 对于手下的这般当家们,荣桀一向都很尊重,哪怕他们不可能给出有悖于他的意见,他也会叫兄弟们参与进来,不会叫他们觉得孤立。 就连阿凯这样不爱动脑子的傻大个,荣桀也从不叫他落单。 他来不来是一回事,请不请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三人很快就敲定了见面地点,荣桀跟颜青画回家换上最体面的那身衣裳,这才去了马场。 路上荣桀问颜青画:「这回你自己骑马,能行吗?」 颜青画想了想,认真点了点头:「能行,我尽量跟上你。」 荣桀笑笑,眼睛微微弯起细小的弧度:「好,我也会等你的。」 等荣桀把红豆牵到她面前,颜青画深吸口气,她利落戴上面纱翻身上了马背:「走吧!」 荣桀同她并肩而行,手上长鞭在空中一甩:「走!」 这一路上荣桀都没敢骑太快,然而颜青画却就是有一股坚韧,她一直咬牙跟在荣桀身后,竟也从未掉过队。 等远远看到梧桐镇并不算高大的城门时,颜青画才微微松了口气。 「福妹真厉害,我当年学骑马都没你快呢。」荣桀毫不吝啬对她的赞美。 颜青画脸上一红,骑在马儿身上的腰背依旧挺得直直的,似看不见一丝一毫疲累。 「你又取笑我。」她如是说。 荣桀大声笑笑,同守城的士兵打过招呼,这才缓下速度进了城。 这会儿正是午后时分,天气炎热暴晒,镇子上依旧没有多少人,却也不像上次来时那么清静。 西市的店铺开了一多半,有的小伙计在柜台后面打瞌睡,远远听见马蹄声,还机灵地抬头去张望,见骑的是矮脚马,立即低下头去。 百姓们多少还有些怕他们,却也不会瑟缩在家中听天由命。 无论谁当着青天,日子总是自己的。 夫妻二人怕扰民,进了镇之后就不再跑了,荣桀陪在颜青画身边,给她细说一路上骑马姿势的问题。 颜青画时不时颔首,听得分外认真。 等到了衙门口,老远就听见叶向北熟悉的声音:「我说两位当家的,我这都要急上房了,你们还在那打情骂俏,忒不地道了。」 颜青画远远见他脸蛋都晒红了,「噗」得笑出声来。 就连荣桀也挑眉淡笑:「把我媳妇逗笑了,饶你一命。」 叶向北:「……」呸。 叶向北敢站在衙门口等他们,就表示云州那边来的人已经被「安顿」好,不会出岔子。 荣桀先下了马,然后就过来扶颜青画,这么远的路程跑过来,小姑娘想必也没什么力气了。 颜青画也没不好意思,大大方方叫他扶了下来,还笑着说:「叶先生兴许是有些羡慕了,这是我的不是,回头一定好好操持,给叶先生选个温柔佳人。」 叶向北脸上更红了,他额头直出汗:「大嫂……小弟知错了。」 颜青画又不是被人说两句就脸红的闺阁小姐,一句话就把叶向北怼的直求饶,一点都不扭捏。 大概她身上所有的扭捏与羞涩都给了荣桀,旁人再难引动她心底丝毫波动。 荣桀怕她腿疼,一路小心翼翼扶着她,跟叶向北问:「确定是云州令尹?」 叶向北颔首,郑重道:「之前咱们翻过朝廷政令,里面对云州的事情也算是描述详尽。」 云州叶氏首领名叫叶轻言,是军户出身,他自家在云州有些根基,年纪轻轻就当上总旗。那时不过三十而立的年纪,手下便有五十人了。 大陈重文轻武,哪怕是再保家卫国的军户,地位也不及考上秀才功名的书生。云州的省府名安南,地处南疆,读书人少,秀才便更是尊贵。 从朝廷的政报来看,叶轻言之所以会叛乱,一个是因为有秀才欺凌他亲妹,再一个这人脾气暴躁,一言不合就出手伤人。 一开始不过是一个姓张的书生看上他妹妹,上门求取,他瞧不上读书人没有答应,还把人羞辱一顿。那张书生也不是个好东西,竟趁叶轻言出外巡防,当街抢了他妹妹回去,就想生米煮成熟饭。 v第五十一章 得亏这妹子在军营里长大,学得一身好武艺,不仅自己没受什么磋磨,还把那书生打了一顿,差点弄成残废。 这一下就捅了马蜂窝,安南府的书生联合起来闹事,布政使不好得罪他们,就想着把叶轻言一家都治罪,好平息这场祸端。 叶轻言就更不是好惹的了。 他手下有一个旗的人马不说,另外一个旗的总旗还是他兄弟,军户早就对书生不满,两方人就这样闹起来。 然而书生到底只会纸上谈兵,对上真刀真枪立马就蔫了,也不过就花了一天的时间,叶轻言把那一群书生都杀了挂到城墙上,风一吹就带着一股子血腥味,吓得安南府的老百姓连水都不敢出门打。 或许是怕朝廷找他麻烦,又兴许早就对朝廷失望,叶轻言直接鼓动了整个安南府守城军,领着千人攻占了布政使司和都指挥使司,逼得两位三品大员直接自杀于衙门大堂内,说是血溅三尺也不为过。 也是云州提刑按察御史命大,他正在外巡检,逃过一劫后立即逃往业康,从那里往朝廷发了急奏。 再之后,云州的事朝廷就没再来过政令,因为朝廷也不知云州到底如何了。 叶向北道:「云州令尹自称阮细雨,说成王很欣赏大当家,想要细谈一番。」 听了这话,荣桀微微挑眉,颜青画却是脸色一变。 她低头沉思片刻,问叶向北:「咱们如今还有多少百姓进出南城门?」 叶向北对镇子里的事是很上心的,他想都不想便答:「最近都没有,倒是上月底有一商队南下,检查过都是本地人。」 颜青画淡淡道:「本地人,也可能帮人带消息出去。」 叶向北的脸色也变了,苦笑道:「可咱们也不能不叫百姓出城。」 如果他们封了城,百姓们便会恐慌,这段时间的努力便白费了。 颜青画和荣桀对视一眼,两人都不急着见阮细雨,直接去了内衙门正房安置下来。 「我们是一月前接管的梧桐镇,不过几天功夫,云州的成王便知道了。」 从云州到梧桐镇一来一回怎么也要五六天时间,云州那边还要准备,估摸着商队一到达他们就得了信。 颜青画低声说着:「这说明两点,一是咱们镇子早就有成王的人,二是他那边已经全面统治云州,只有根基稳固,他才敢派出自己的心腹令尹出来办事。」 荣桀倒是不担心,他舒眉展颜,笑得微风和煦:「无妨的,这其实是好事。」 颜青画一愣,她抬起头认真看向荣桀,见他依旧临危不乱,自己也跟着冷静下来。 「溪岭地势复杂,多山多水,同高原气候的云州是不同的,」荣桀道,「无论镇子上的人是什么时候安插进来,都能说明另一个问题。」 颜青画下意识问:「什么?」 荣桀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叫她等会儿润润口:「说明叶轻言这次叛乱不是官逼民反,不是一时之快,他是早有预谋的。」 这话一出口,颜青画只觉得背后一寒,明明是炎炎夏日,她却觉不到一点暖意。 但她却不觉得害怕。 早年父亲还在世时,他就总是叹息大陈已气数将尽,她那时年纪尚轻听不明白,只跟着点头便是了。 自从父亲走后,这世道便乱了。等到她连饭都吃不上的时候,她才彻底明白什么叫气数将尽。 这个屹立中原三百年不倒的刘氏大陈,似也早就断了气脉,不会再有蒸腾兴盛的那一天了。 「他这番动作,还意味着他对你很重视。」颜青画补充道。 荣桀一愣,随即笑笑:「我知道是为什么。」 「五六年前我们便落草为寇了,这么多年朝廷都没对我们动手,任由我们壮大,对于早有想法的叶轻言来说,我们其实也算是一个威胁,当然……」他顿了顿,自嘲道,「也仅仅只是一个小威胁而已。」 可不是吗?叶轻言多大的手笔,一煽动就是上千人的正规军,一造反就直接接管省府,荣桀他们歪打正着,努力这么多年才不过一个几百户人口的镇子。 这差距不可谓不大。 想明白这一点,两个人心里都有些沉。 来自朝廷的威胁已经无时无刻不沉在他们肩头,如今云州又对他们虎视眈眈,实在很难令人愉快。 颜青画正想说些什么,却见荣桀冲她笑了笑。 「不急,」他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们一步一个脚印,哪怕慢一点,也必须比别人走得稳。」 当年孟老先生同他讲过那么多成王败寇乱世风云的故事,他旁的没记住,却最明白一个道理。 「得民心者得天下,就算地盘占得再大,就算打下中都,百姓们依旧贫困潦倒无以为继,那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叶轻言出现,也会有另一个我们。」 荣桀淡淡说道。 认知这么久,颜青画从未同他谈过这个话题。 如今这样被云州的事一刺激,两个人难得坐在一起深谈,却叫颜青画看到了不一样的他。 这个人……这个人真是太不一般了。 颜青画叹了口气:「我爹以前也是这么说的。」 她目光遥遥望向窗外,娓娓道来:「你们刚上山那一年,我爹还在的,他那时候听说你们只是上山讨生活,还努力帮助山下的村子,还跟我讨论了一下什么叫仁治。」 「若想成事,必要有三个条件,」颜青画回眸看向荣桀,「一是稳扎稳打,二要以民为先,三则是兵强马健。」 稳扎稳打便能让百姓修生养息,是以民为先的先决条件,只有百姓全心全意信赖这个新的首领,才肯为他厮杀拼命,才有兵强马健。 「我们不着急,也不能急,」颜青画冲他笑笑,「你既然不怕,我也没什么好怕的。」 荣桀放下茶杯,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盛夏时节,她的手心冰凉一片,远远不如她说的那样轻松。 他盯着茶碗里沉浮的青叶,垂下眼眸轻声道:「我有时候想,我们成婚那一天,实在是委屈你了。」 「三书六礼一样都无,就连婚服也是借来的,穿着根本不合身。」他苦笑道。 「我什么好的都给不了你,却要叫你跟着我担惊受怕,有时候想想,我既感谢弱冠那日的自己,又很痛恨他。」 「要是你还在杏花村做个普通姑娘多好啊。」 如今跟他在一起,万一事败,说不得哪天人就没了,到时候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只能一个人孤零零死去。 颜青画反手握住他的,他的手很热,很暖,妥帖了她一颗怦怦乱跳的心。 v第五十二章 「若是没有你,我早就不在了。」颜青画笑笑,眼睛里有细碎的光,「不怕你笑话,那时候我家厨房里真是只剩一天的口粮了,我当时跟你走,也不过就是想吃饱饭。」 「没想到……」颜青画哽咽一声,「没想到我还有这个福气,好歹做了一回大嫂呢。」 荣桀紧紧握着她的手,用帕子轻轻擦她的脸,叹了口气:「都是我不好,老说这事。」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紧张害怕时总会不停怀疑过去,他们的脑海里会不断回忆,似乎只要再用力些就能找到些蛛丝马迹。无论是想要叫自己安心,还是叫自己悔恨,非要纠结这么一场,互诉两句衷肠,才能打心底里痛快。 颜青画摇了摇头:「你很好的,你特别好。」 荣桀红着眼睛笑笑,伸手摸了摸她头上的小发髻。 他看着她,仿佛周遭一切都不存在,只听他说:「早晚有一日,我要叫你每日凤飞乌发,绫罗加身。」 等冯思远的功夫,叶向北那边已经安排好了晚膳,荣桀跟颜青画将就吃了些,就趁着阮细雨不在时躲到正堂边上的罩间里。 这边跟正堂隔了个梅花隔窗,里面再摆一把屏风,便能很清晰听到外面的动静。 荣桀怕颜青画热,还取了两把蒲扇来,轻轻在那扇着。 不多时,外面便热闹起来。 小店村有几户人家的儿郎参了军,父母就跟了过来,在衙门里或军营里帮佣。 今日这一桌子菜就是村民做的,虽说没那么多珍馐佳肴,却是最平实不过的家常菜。这年月能吃饱饭比什么都强,因此云州来的人也没多言,都客气坐下来。 阮细雨扫了一眼桌面,心里大概有了数。 这一桌子看起来满满当当,大凡都是些地里好养活的蔬菜瓜果,最好的一道也就是红烧兔丁,满满做了两大盆,瞧着分量很足。 他端起茶杯,率先开口:「贸然前来,实在打扰诸位,阮某先敬大当家几杯,聊表心意。」 荣桀不出面,反而让气质最沉稳的连和充了门面,连和也知道他的顾虑,举起茶杯回敬:「阮大人客气了,远来是客,自然要好生招待。」 叶向北赶紧跟着招呼:「我们镇子穷,也没什么好东西,还请诸位大人别嫌弃。」 这一次依旧是阮细雨回答:「怎么会呢?我们在云州时也不过就是这样,已经很丰盛了。」 罩间里,颜青画在小本子上记录起来。 荣桀手上很慢,有一下没一下给她扇风,颜青画也不恼,坐在那笑眯眯听。 外面席面这一铺开,话就好说了。 茶过三巡,阮细雨便放下筷子,对连和道:「我们这次来,其实是带着成王的旨意的。」 叶轻言占领云州全境便直接自立为王,以云州为国,号为云国,他自称成王,暗含成王败寇的美意。 连和并不怎么说话,瞧着很是严肃,话都是叶向北在说。 只听他笑道:「也是我运气好,竟跟成王殿下成了本家,实在是祖上都添光。」 他这一张嘴死人都能说活了,一番话说得云州来的几位大人心里舒舒服服,脸上也略有了笑容。 原本梧桐镇这么穷,衙门住起来又很逼仄,叫叶向北这一招待竟也不觉得特别不美了。 冯思远、邹凯和雷氏兄弟这会儿守在另一间罩间里,听了叶向北的话,一向碎嘴子的雷强憋不住冲哥哥挤眉弄眼,好悬没被雷鸣打一顿。 阮细雨没成想这山匪们的师爷这般会讲话,顿了顿温和道:「师爷真是性情中人。」 叶向北看着他但笑不语。 阮细雨长了一双桃花眼,瞧着非常秀气精致,虽然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却也叫人看了就想赞叹一句:真是漂亮。 他长得好,也会说话,叶向北下午跟他简单聊了几句,便知道他也是读过书的。 那说话的水平,最起码同他和老冯差不了太多。 叶向北见时机差不多了,便道:「咱们也算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我也不跟大人见外,这回殿下若是有什么旨意,尽快说来商量。」 阮细雨抬头看了他一眼。 连和不动声色,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这才慢悠悠道:「阮大人但说无妨。」 阮细雨摩挲着手中这个青瓷茶碗,轻轻叹了口气。 「大当家也是知道的,我们当时是被逼无奈,」他抬起头在众人面上慢慢扫过,继续说,「成王殿下原也不想起事,只是小公主那实在也是受了大委屈,这才没忍下来。」 他说这话,为的也是试探雁荡山这边知道了多少。 叶向北立即肃着一张脸,张嘴就怒斥道:「那些个酸儒臭老九忒不是东西,强抢民女这事都干得出来,实在丧尽天良。小公主没吓着吧?忒可怜了些。」 他这边义愤填膺,罩间里颜青画回过头来,轻轻扫了荣桀一眼。 她眉心的额妆红艳艳的,似三月里盛开的春桃花,美丽清新,自然可爱。 颜青画冲他挑眉,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强抢民女,丧尽天良。 荣桀只觉得心口发闷,也不管叶向北是即兴发挥还是借机诋毁,总之这个事他记下了,早晚要跟他找回来。 外面叶向北还在激动表演:「成王殿下做得对,要是换成是我,只怕也会如此呢。」 说着说着,他突然拉起阮细雨的手,真诚无比道:「朝廷不仁,百姓就连苟活都难,成王办这事是为百姓谋福祉,是云州百姓们大福气啊。」 听叶向北说到百姓上来,阮细雨不知为何没跟着一起夸赞,他面上一僵,缓缓抽回手。 「大陈朝廷确实已不再是高祖在时的样子了。」末了阮细雨只这么回。 颜青画眯起眼睛,她听了这一会儿工夫,倒是大概能明白阮细雨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似乎不太会撒谎,又或者不愿意蒙骗,因此不想回答或者不能回答的问题,他一律都没吭声。 有点意思,她笔下有神,不一会儿写满了一页。 外面叶向北跟阮细雨又交锋几个回合,这场「接风宴」算是到了尾声。 阮细雨放下筷子,终于郑重道:「早就听闻荣大当家是人中豪杰,屈居于这小镇子上实在是有些埋没了。」 连和眯起眼睛,要笑不笑看着他。 在来的时候荣桀已经给了他嘱托:就维持住这种高深莫测的样子就好,该说什么自有叶向北。 v第五十三章 于是连和也乐得轻松,面无表情吃了一顿饭,听叶向北在那口若悬河,差点跟成王殿下攀了亲戚。 啧,真是能耐啊。 索性阮细雨也大概摸透了这位「荣大当家」的脾气,很有耐心继续道:「成王殿下早就倾心于大当家,想要一睹风采,不知大当家有没有兴趣去云州高就?」 他顿了顿,脸色一如往常:「上将军的位置,如今还空着呢。」 或许旁人不知道,但叶向北经过颜青画的点拨,对令尹这个官职已经有了深入的了解。 春秋战国时期的楚国单设令尹一职,监管朝政与军政,是楚国地位最高的官员,能文能武非一般人可担任。 云国成王设立一个这么耐人寻味的官职,本身就有些奇怪。 不过新王总想有些新气象也是正常的,这官职跟他敢造反自立这件事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官职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需要惊讶的是明明令尹要监管文武,成王还让他千里迢迢赶来游说荣桀,想让他归入麾下做上将军,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因为按理说令尹这个官职,就兼了上将军。 连和依旧高深莫测,倒是叶向北吃了一惊,佯装惊讶道:「这,不太合适吧,毕竟阮大人您……」 若说普通人不知道令尹的职能还理所应当,阮细雨作为首任令尹,又是读过书的,他肯定心里头门清。 即使是这样他也来了梧桐镇,这云国可真有意思。 颜青画抬头扫了一眼荣桀,见他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显然听得正认真,便笑笑没有打扰他。 阮细雨依旧笑得温文尔雅:「我其实只是个书生,哪里会行伍之事,偏偏我们成王殿下也不知何时听过说书先生的戏本子,非要给起了正么个官名,实在有些不伦不类。」 他这般认真解释了一句,倒是让颜青画心里怪异丛生。 叶向北自然没办法做荣桀的主,他心里也有数荣桀不可能答应,便笑眯眯道:「我们大当家不太爱说话,不如我们回去商议一二,过几日再给您答复?」 他说的客气,态度却也很强硬,阮细雨来都来了,自然不能空手而归,只好无奈答应住下来。 连和这才主动说了一句:「抱歉。」 阮细雨默默看了他一眼,若不是连和身上气质独特,他真以为他是冒充的呢。 等「客人们」都回去休息了,几位当家门也从屋里出来,雷强还不忘取笑叶向北:「祖上都添光呢。」 叶向北请帮佣的仆妇撤下桌面,抬腿踹了他一脚:「滚。」 荣桀领着颜青画坐到首位,刚罩间里有些闷热,出来散了散风变好些了,两个人慢悠悠吃了杯茶,下面几位当家才规矩坐下。 荣桀在每个人面上扫了一圈,最后看向邹凯:「怎么看?」 邹凯确实不爱动脑,却也不是个傻子,这一次他面上十分严肃,却说了一句叫众人都很吃惊的话:「那个成王,他,他压不住手下了。」 军户起兵造反,就很怕这个问题。 手下的人一个比一个勇猛,当你坐上那位置的时候,可能大家都不服你。 所以他才叫心腹这么老远来请荣桀,就是因为荣桀年纪轻轻,手下却还服服帖帖,实在叫人羡慕。 一屋子人倒是没想到邹凯还能有这脑子,纷纷起哄,最后邹凯生气了,结结巴巴发狠:「小心我,小心我揍你们。」 顿时哄堂大笑。 原本是挺严肃的大事,结果几位当家仿佛并不关心荣桀的选择,还有心情玩闹。 荣桀等他们笑够了,才沉下脸来:「好了,说正事。」 屋里一瞬间就安静下来,只有荣桀一个人的声音在响:「什么劳神子上将军,老子可绝不会去做。」 他边说着,眼睛渐渐弯起细碎的纹路:「我还想着将来有一天,叫你们给我做上将军,做大相国呢。」 这简单一句话,却把几个兄弟心口都念热了。 颜青画认真看着荣桀,似才发现他的英武不凡。 阮细雨是个很有涵养的人,他答应等几日,就老老实实待在衙门里头等,连大门都不曾出过。 倒是跟他一起来的几个官员有些坐不住,提出想要出去转转的要求。 叶向北也不好关着他们,就笑眯眯跟着一起去了。 等他们都走了,颜青画才换了一身粗布麻衣,额上系好抹额,端起茶盘敲门进了阮细雨的客房。 他正在里面读书。 夏日闷热,屋里又不算太通风,他却还穿着广袖长衫,稳稳坐在窗边。 颜青画微微垂下头,轻手轻脚进了屋,把茶壶茶杯摆到桌上:「大人,请用茶。」 她轻声说着,带着溪岭独有的轻柔口音,声音清润,炎夏里听起来异常舒服。 阮细雨来梧桐镇许多天,这还是头一回碰到年轻女子。 衙门里的帮佣都是上了年纪的村妇,各个爽快大方,却问什么都不肯讲。 他偏过头来瞧,目光温和而自然,只扫了颜青画一眼就不再看,淡淡道:「多谢姑娘。」 然而这姑娘好奇心却很重,阮细雨只听她在边上问:「大人是外地来的?以前可没瞧见过您呢。」 阮细雨倒是好脾气,也没嫌她烦:「是,我是出公差来的,来找你们大当家谈事情。」 颜青画帮他满上茶,笑道:「我们大当家是个粗人,不会品茶,这是叶先生特地叫给大人准备的,说是什么明前龙井,贵得很呢。」 她在边上絮絮叨叨,话里话外却还有点意思,阮细雨终于有了点兴致,同她攀谈起来:「你说你们大当家是个粗人?不怕被责罚吗?」 颜青画又勤快地取了抹布擦桌子,轻快道:「怎么会?大当家又不是阎王老爷,他不会生气的。」 阮细雨若有所思。 颜青画见他不是很善谈,便麻利擦完桌子准备出去了,却不料阮细雨又叫住她,问:「你们这都是听大当家的?」 「当然不是呀,」颜青画天真地眨眨眼睛,「还有好几位先生和当家的呢,他们都是好人。」 她语气欢快,态度自然,就像个没什么心眼的多嘴少女,阮细雨也没把她放在心上。 「多谢你了,这茶很好。」他取了一小块碎银扔到茶盘上,算是打赏。 颜青画眼睛一亮,态度更是热烈,边说着「谢谢大人」边往外退,还很细致地关好房门。 等出了客房,颜青画脸上的笑就淡去,她解开捂得自己一头汗的抹额,匆匆拐进内衙门。 v第五十四章 荣桀正在跟衙门的原捕头说事,见她进来就只看了眼,等那捕头走了才起身取了块帕子来:「快擦擦汗,别吹了风。」 这大夏天的上哪里吹风去?颜青画还是接过帕子,仔细把额头的汗擦干。 「没套几句出来,跟个仆役都很谨慎。」 荣桀笑笑,倒是没特别在意:「他能当叶轻言的左右手,想必不是一般人。」 「之后你也不用再去了,反正他也什么都不肯说,」荣桀说着,眼睛瞥向窗外,「凭什么还要白伺候他一回。」 颜青画「噗」地笑出声来,伸手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你这人,我不过就端杯茶进去,什么伺候不伺候的。」 荣桀瘪瘪嘴,显然有些不高兴。 在外人面前他还总是会端着大男人的架子,私底下在家里就没那么多顾忌,心里委屈就要说,跟个小孩子一样。 「不过他似乎对你脾气好这件事很好奇?」颜青画赶紧给他也上了茶,「还问咱们这是不是你一个人做主。」 原本颜青画去之前,两个人还讨论阮细雨会问什么问题。 他们一开始猜想他更关心的是荣桀会不会去云州,只没想到他却关心起荣桀这个人来。 荣桀催她赶紧把这身粗麻衣换下来,这天气穿实在是太热了。 颜青画倒是也不扭捏,她躲到屏风后面一边换衣一边说:「我怎么觉着他不是很想你去啊?」 荣桀捏了捏红彤彤的耳根子,猛地灌了一大口凉茶:「那是自然的,原来他是令尹,文武朝臣都要听他的,若是我去了,他手里的权利要缩水一半,能高兴吗?」 这事实在有点奇怪,这位成王居然让阮细雨过来请人分走他的权柄,无论阮细雨这差事办不办的好,他都没好处。 人请回去了,他自己就不再是唯一的令尹,人请不回去,说不得还要治个办差不利的罪名,两头都不讨好。 颜青画换回自己原来的夏裙,出来坐到桌边,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道:「他们两个之间有隔阂?」 这么一想就能想通了,如果不是叶轻言对阮细雨有了疑心,这事自然不会发生。而阮细雨想必心里也清楚,所以他亲自来办这趟差,最起码是真的尽了心。 荣桀捏了捏紧绷的眉心:「云州就那么大,搞那么多事干什么?」 以他的性格,手下这帮弟兄都跟自己出生入死,他是不会刚站稳脚跟就翻脸不认人的。虽说权势和感情难两全,他还是觉得应该再多些信任。 颜青画见他面色疲惫,知道他虽然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很担心云州那边的事祸及他们自己,他已经跟手下旗长和当家们都叮嘱过许多回了。 只要云州那边来人,务必要严查再放行,不能轻易叫他们进来。 「叶轻言和阮细雨的过往我们都不清楚,这里面发生过什么也一概不知,可能有些人真的只能同甘苦不能共富贵。」 这些道理谁都懂,可真正发生时谁心里都不好受,颜青画顿了顿,还是说:「若是他日咱们也走到行将至此,也望你能想开些。」 「自古富贵遮人眼,人心最是难测,这些都是早晚的事。」 她声音好轻,如细雨一般润进荣桀心里,他长长舒了口气,略散了散眉头。 「走一步看一步吧,」荣桀道,「反正也有你陪在我身边。」 历史上那么多故事,也有贫贱夫妻一飞而上,反目成仇闹得家破人亡,荣桀却不知道为何打心底里信任她。 颜青画看着他笑了。 她眉心的额妆刚才已经蹭花了,却好像春日的桃花,妩媚多情。 「真的呀?这可是你说的。」颜青画笑着说。 荣桀点了点头,也跟着笑起来。 颜青画认真看着他,轻声说道:「古诗云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荣桀,你不要叫我有后悔的那一日。」 又过了三日,叶向北看云州来的几个官员都有些沉不住气了,这才说想给他们践行,要张罗一个丰盛的送行宴。 阮细雨瞧着是个好脾气的,他客气道:「不好再麻烦你们,简单准备些便是了。」 他自己没出去过,其他几个随行官员却好歹把镇子逛了一圈,回来跟他私下里说梧桐镇确实很穷,百姓们瞧着刚能温饱,实在有点凄凉。 阮细雨当时没吭声,却也不像是心里没数的人。 叶向北却摆手笑笑:「饭还是吃饱些,只望几位大人不嫌弃。」 官场上的话叶向北原来不怎么会说,跟梧桐镇这些官吏打了几天交道,竟也无师自通。 叶向北私下跟他们商议时,都说云州来的几个官员看起来很傲气,但在吃穿上却不怎么挑,是以他猜测云州的情况比他们这好不了多少,最起码在朝为官的大人们也没显得多复贵盈门,作风依旧十分朴素。 晚上荣桀他们又照例躲在罩间,听外面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茶过三巡,阮细雨见叶向北还要把他家隔壁三舅老爷的丑事再讲一遍,忙看向连和问:「这几日思考下来,不知大当家意下如何?」 其实瞧衙门里这几天风平浪静,阮细雨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可这一趟毕竟不是他自己来,有那么多人盯着他的位置,该办的事一件都不能少。 连和放下手中的茶杯,终于开口说了话:「荣某一介武夫,自问粗鄙无能,此番多谢成王错爱,惶恐他日耽误成王殿下的千秋伟业,还是自守家门来的踏实。」 他嘴里说着自己是粗鄙武夫,可说出来的话却有条有理,阮细雨是头一次听他手这么多话,心里十分震惊。 连和这一番话自然是荣桀教给他的,颜青画原来并不知情,此番听来也不由赞赏地看了荣桀一眼。 这话说得委婉又不得罪人,实在很有些门道在里面。 阮细雨苦笑出声:「大当家真的不愿考虑?云州怎么也比梧桐镇大得多。」 这是自然的,一个边陲大省肯定也要比穷苦的偏远镇子大了不知多少,这也是云州那边唯一能吸引荣桀的优势了。 连和把目光落到他身上,认真道:「天下之大,哪里都不如家。」 言下之意,这事真是没得商量了。 跟阮细雨一起来的官员见谈崩了,也不好在人家地盘闹事,只好息事宁人道:「荣大当家说的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嘛。我们成王殿下一向倾慕大当家风采,他日若有机会,一定把酒言欢。」 v第五十五章 这几日他们几人就盯着阮细雨了,倒没想到这几个官员里也有个能说会道的,叶向北把目光投到他身上,很自然道:「孔大人真是太可气了,回头等我们镇子有余粮酿酒,我再请孔大人小酌一杯。」 他们就是穷,也没啥不好意思说的,招待不起酒,能叫云州来人白吃白住这么多天,也算是十分客气了。 姓孔的官员笑笑,举杯致谢。 一顿饭也算吃的宾主尽欢,次日清晨云州一行来人便坐着马车走了。 此时天还未亮,金乌躲在云彩里不肯出来,阮细雨看了看暗沉得天,心里没有来一阵烦躁。 他叹了口气,坐回马车里。 孔不倦淡淡开口:「大人无需惊慌。」 阮细雨皱起眉头,回首看向他:「你也知道殿下的脾气……」 孔不倦递给他一杯凉茶:「你是他的肱股之臣,若是连你都要杀,那还有谁肯为他卖命?」 云州的人走了之后,梧桐镇平静了好多时日。 颜青画跟荣桀也回了山上,依旧在研究怎么饲养野兔。 她这些年光顾着看农书,游记之类的很少涉猎,这回要从头开始翻,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终于在翻了七八日之后,她看到了一本川西游记里讲一猎户自己养兔子的趣事。 野兔跟其他家禽不太一样,哪怕笼子周围围着结实的篱笆,它们都能打洞跑掉。这猎户意外发现兔子嗜盐,于是他搭了窝以后每天放个小盐块给兔子们舔舐,之后兔子就再也不跑了。 颜青画把这事一说,冯思远不由有些发愣:「有时候我们觉很困难的事,其实很简单。」 除了盐块,对兔笼也是有些讲究的。 最少要选三年以上的楠竹,用烟熏去除青竹味,这样兔子就不会反复啃食。 兔子门牙长得快又爱啃东西,还需经常给些树枝桔梗叫它们啃,省得门牙长得太快。 其他的事就没什么特殊的了,颜青画跟冯思远商议许久,特地选了一片草木茂盛的平地,开始造笼围兔。 山寨里人多,又都很勤劳,没两天的功夫兔笼就弄起来了,整整齐齐排在那,瞧着还挺气派。 细心的冯思远还围了一片很大的草场,最起码能养活上百只兔子。 山里的野草最好养活,若是青黄不接时他们也可以投喂其他树叶,这样可以保证草场持续生长。 每个笼子放一只雄兔两只雌兔,等把食物、盐块和水都摆好,叫它们自由活动便是了。 颜青画对这事相当上心,每天都要拉着荣桀跑去兔窝瞧,还用心做了笔记。他们只有不断总结经验,其他人才能少走冤枉路。 当看到兔子会自己跑回窝舔盐块的时候,颜青画终于放下心来:「可算是养成了。」 兔子虽然能生,但也容易生病,索性山里人养得仔细,每天都有专人打扫兔窝,最开始的这三十来只竟都养了下来。 一晃便是小满,正好笋干都收好了,不忙的村民们便围坐在一起,用油纸仔细二两一包封好,等着商队出行时好拿去贩卖。 颜青画总想着教荣桀写字,趁着这会儿有机会就非拉着他在包装用的红纸上写启越两个字,荣桀实在拧不过她,只好愁眉苦脸在地上划拉。 「你啊,回头叫人知道你大字不识一个可怎么办,」颜青画叹了口气,「一说要学字就犯懒,这也不难啊。」 荣桀那么大个人缩在地上,一声不吭听她数落。 他其实相当聪明,无论是孟老先生还是颜青画教他的东西很快都能记住,只是不愿意读书这一点真是怎么说都没用。 颜青画见实在说不动他,只好继续去写字了。 她想着她们自己产的农货都是好东西,以后他们梧桐镇慢慢富足起来,总能做出各种各样的货品。一年多跑几次商,若是能打出口碑来,想必可以跟各地货商谈成长期合作。 其实颜青画虽然读了这么多年书,学得好也学得快,打心底里却更喜欢听算盘响。 来了启越山上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每天变着花样琢磨怎么赚钱,荣桀一开始还心疼她,后来才明白这也是她的乐趣,心里头这才好受些。 苦怕了的人,总是很努力想要过得更好,荣桀自己苦过,他很明白颜青画为何会如此。 「咱们每一份都包上红纸,上面写着启越笋干,觉得好吃的百姓们就会记住咱们,明年再去卖说不得能更好卖呢。」 颜青画越想越高兴,脸上笑容就没消下去过,跟在她身边的顾瑶兰也不由跟着笑:「青画真厉害。」 围在一边的村民们也跟着点头,他们手下忙活不停,却没有一个人嫌烦。 这位大嫂仿佛带着难得的好运,自从她来了山寨之后,他们的日子便越发好过起来。如今梧桐镇里再没有那贪官污吏欺凌百姓,大家都热火朝天为了明天的生活而努力。 荣桀刚被颜青画念叨一通,憋了好半天才小声道:「被人仿了怎么办?」 颜青画写字的手顿了顿,飘到天上的斗志一瞬间就落回地上,她瘪了瘪嘴,把笔放回桌上。 旁边的翠婶见了,直埋怨荣桀:「怎么跟你媳妇说话呢?不知道帮忙还竟捣乱。」 几个婶子嫂嫂也在边上一顿念叨,荣桀一愣,顿时哭笑不得。 他怎么觉得,自从青画上了山,这些人更偏心她了呢? 颜青画倒是没生气,她是真的觉得荣桀说的有道理,不过见大家伙儿这么护着自己,她心里头也很高兴,因此悄悄看了荣桀一眼,那小眼神别提多得意了。 荣桀还要再说些什么,本应领着兄弟在山下耕地的雷鸣突然上了山。 他到了荣桀跟前,弯腰同他低语几句。 荣桀扔掉手里的小木棍,走过来大大方方牵起颜青画的手:「嫂嫂们忙,媳妇跟我出去一趟。」 颜青画脸蛋微红,却没挣脱,她只匆忙跟顾瑶兰说继续包笋干,便跟在荣桀身后小跑着出了膳堂。 路上,雷鸣愁眉苦脸道:「咱们镇子人口骤减,到了今岁已荒废五百亩地。」 男人都被抓了壮丁,剩下的老弱妇孺没那么大力气,地就渐渐耕的少了,一年年下来大片大片无人种植,转眼便荒草丛生。 许多人家都绝了户,大部分的荒地都成了无主之地,现在收归镇子所有。 荣桀主事梧桐镇后,最操心的就是农事。 v第五十六章 只要有人愿意开垦荒地,第一年上缴两倍农税,第二年便可过那地到自己名下,不再需要加税。若是商户想要开垦,则是以工抵税,可减免自家商税。 荣桀需要粮食,需要银两,这些地换给老百姓养家糊口的粮食,一举两得。 因此这小一个月来几乎有一半荒地都被开垦,到了五月将要开始种夏玉米时,雷鸣才发现一个严重问题。 他们种子是不够的。 他没跟人说,自己回了山上,直接找了荣桀和颜青画。 这段时间事多,就连冯思远也没关心过粮种问题,还是雷鸣细心,一发现便赶紧上来商议。 等冯思远和邹凯也从地里回来,荣桀才皱眉又说了一遍。 这事其实有点难办,他们督促着百姓开垦荒地,临了发现百姓们实在太过勤劳,种子竟然不够了。 可工都出了,地也开了,不种显然是不行的。 冯思远一听这事,面上跟着就白了,在众人里他年纪最大,也专管农事,这确实是他的过错。 「这是我的错,我先给几位道个歉,」冯思远郑重道歉,「我不找借口也不为自己开脱,以后一定认真用心,再也不犯同样的错误。」 荣桀没安慰他,只肃着脸听。 这是他们接管梧桐镇的第一年,务必不能出这么大的纰漏。 冯思远面色依旧不好,却没有逃避责任,他继续道:「咱们去岁的玉米还有不少剩余,应该能有四五十亩地的量。地里人手有限,其实可以先种五十亩地,再兼种五十亩花生,这个我们去岁存了不少良种,应当是够用的。」 山地花生个头大却不够甜,吃起来口感一般,适宜用作油料,今年他们原本想带出去换粮,现在只能用来救急了。 叫冯思远这样拆开来细说,荣桀锁着的眉头便渐渐松开,没刚才那么焦急了。 颜青画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转头对冯思远道:「冯先生,最近镇子里确实事多,但农事多由您掌管,在我们这梧桐镇如今最是仰仗您的。」 她这样一说,冯思远就更羞愧了,他没反驳,却是认真听了下去。 他本就是个沉稳少言的性子,年纪又摆在这里,不可能跟其他当家的一样大大咧咧,所以这事出在他身上才最叫人难以置信。 不过……颜青画话锋一转,却是安抚起来:「这事我跟大当家也是有错的。」 她这会儿瞧着越发的严肃,一丁点笑模样都没有:「每年的良种、产量、各色粮食账簿我跟大当家其实都应该审查,最起码要做到心里有数。如今镇子的地可比山上多多了,再劳累你一个人忙里忙外盯着,也是不应当的。」 这事她其实早就想过,不过最近确实有些兴奋,便给忘了。 镇子里的政事还有叶向北和几个原来的官吏盯着,军务有邹凯、连和和雷氏兄弟,农事上就冯思远一个人,实在也确实是劳累先生了。 就算加上颜青画和荣桀,他们两个操心的是镇上的大事,细节上的事本就不会那么细心。 颜青画看荣桀脸色好看些,知道他应当是有了主意,便笑着说:「之前瑶兰帮了我许多忙,我瞧她对地里活计很熟,不如叫她给先生做个助手,什么事都列表记录,省得忘了麻烦。」 农事其实最要经心,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他们要操心的事太多,不记确实很容易遗漏。 冯思远眼睛一亮,立即应下:「这主意好,只是顾丫头不识字……」 颜青画笑笑:「说起这个,我其实还有个想法。」 正一门心思操心粮种的荣桀猛地抬起头,他只觉得背后一寒,抬眼就看见颜青画正笑颜如花看着自己。 荣桀:「……」大事不妙啊。 原本荣桀以为颜青画又想老生常谈,结果她话锋一转,继续说起粮种的事:「咱们这七拼八凑也就一半的量,剩下的该如何是好?」 荣桀做了半天心理准备,最后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只得自己灌了一口凉茶压惊。 「往年我们都是六七月才走商,这会儿只能早些去了。」 荣桀如是说着,脑中转个不停,他是天生就不怕磋磨的人,前路再坎坷也依旧能勇往直前。 「夏玉米耕种怎么也还有小十天工夫,这几天先让百姓们种花生,我们明日动身去往奉金府,等存粮耕种得差不多了,我们便恰好能赶回。」 这个时间算得刚刚好,冯思远眼睛一亮,立即点头道:「奉金的棉花和玉米常年丰收,又离咱们梧桐镇最近,是眼下最合适的地方了。」 荣桀淡淡一笑:「其实我们还可种植黄豆。」 冯思远没反应过来,倒是颜青画回头看了一眼他。 荣桀没说别的,只吩咐他:「若我们迟几天,便把所有豆种都发下去,先种黄豆也可行。」 作为一个合格的大当家,荣桀的眼光总是很深很远的,他总能看到旁人看不到的细节,从而把他们山寨一步一步带到今日。 手底下这么些人,却没人不服气他。 他做的决定不说十拿九稳,也几乎都不离十。 嘱托邹凯把要卖的农货装车,荣桀和颜青画又回了膳堂,村民们手脚麻利,小百斤的笋干按份包好,漂漂亮亮摆在竹筐里。 颜青画叹了口气:「明日我们得出门,招牌是来不及写了,便先这样吧。」 山笋算是他们这的特产,奉金广为高原,鲜少有浓密的竹林,自然没有新鲜笋子吃。 从最开始做笋干时,荣桀就想到了这一点,这一趟奉金之行已是他反复推敲而来,一点细节都没放过。 等把笋干、花生装好车,荣桀又让邹凯点了十来个的心腹弟兄,准备明日跟他们一起走。 每年两次出商都是荣桀亲自去的,一个是他胆大心细敢拼敢谈,再一个他这人能说会道,各地大商贾那都混了个脸熟,总能拿到好价。 这一忙就是一个下午,等到用完晚膳回家,颜青画才觉得有些疲累。 荣桀守在一楼烧水,颜青画先把他要带的衣裳收拾出来,顿了顿才把自己的里衣取出。 她坐在窗边凝眸远望,等荣桀把隔间的水都备好,才被他叫回魂:「青画,你先去洗吧。」 颜青画起身拿起换洗衣裳,关门进了隔间。 荣桀看着她的背景沉思片刻,转身出了自家竹屋。 等颜青画沐浴出来才发现荣桀不知道去了哪里,她把洗干净的外衫晾到露台上,回头就看他拎了个包袱上楼。 v第五十七章 「你怎么出去了?有事?」颜青画这会儿用棉布包着头,露出巴掌大的脸庞。 她眉心的疤痕没用额妆点缀,突兀地竖在那里,破坏了一张如花似玉的脸。 养了这么两个月,颜青画可算长了些肉,却还是瞧着瘦瘦小小的,一点都不丰腴。 荣桀捏了捏手里的包袱,把它放到堂屋的椅子上,他笑道:「之前迎风刚上山时没什么家当,连和便拜托燕嫂子给他做了几身新衣。」 「夏装这才新作了两身,都是短褐长裤,我瞧着你穿也应当刚好。」 虽说董迎风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个子却跟颜青画差不了太多,加上颜青画又瘦又单薄,给董迎风做的衣裳她其实也能穿得。 颜青画愣在那,好半天没回过神。 荣桀低下头看她,在她眉心疤痕上轻轻摸了摸,语气越发温和:「你还没去过奉金吧?这回弟兄们在家里都有事,只能劳烦夫人陪我走这一趟了。」 这人若想要说些好听的,能叫人心里都开花。 颜青画只觉得刚才沐浴蒸腾起来的热气还氤氲在脸上,经久不散。 「我真的可以去吗?」她抬头飞快看了一眼荣桀,又低下头去。 她是有这点心思的,从小到大总听父亲讲述各地风俗,令她很是心生向往。 除了年幼懵懂时一路从中都赶往梧桐镇,她就再没去过旁的地方,刚一听奉金的名儿就有些意动。 奉金是川西除省府天川府最繁华的城府,也是川西的交通要道,南来北往的商队总要路过这里,交换琳琅满目的商货。 从梧桐镇一路往西行,三百里的路程,日夜兼程五日便可到达。 荣桀拉着她坐到外间的竹椅上,解开头巾仔细给她擦头发:「为什么不可以去?」 对于这个小媳妇他总是很有耐心,两人虽说只有一个阴差阳错的开始,却不一定不会有幸福美满的结局。 只是颜青画大半时候都是独立自强的,她聪明坚强到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哪怕这个善意来自于他,她也总是小心翼翼,确认不会给他添麻烦才去坦然接受。 有时候媳妇太聪明,也挺叫人不知道怎么办的。 不过荣桀很有耐心也很有信心,他见颜青画低头不吭声,多少懂了她的想法。 「在我心里,在寨子里大多数人心里,你都不是只能依靠我的女流之辈。」荣桀认真说道,「每回议事时他们多听你的话,你应该能感受得到。」 颜青画心口热乎乎的,由内而外散着热意。 从小到大,她总听父兄感叹她生为女子可惜又可怜。她聪明伶俐,什么都能很快学会,就连读书策论都比旁人强上许多,当年父亲都说若她是个男子,用不了几年就能金榜题名,哪怕不能封侯拜相,也能做个一方父母。 然而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也不可能有。 上了启越山,在山寨子里她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尊重与支持,这些不仅仅来自于荣桀,也来自于其他人。 有时候午夜梦回,她都觉得像做梦一样。 因为太幸福,太开心,所以她拼命努力,总想让百姓们过得更好,总想尽自己最大努力带这大家一起走下去。 这些她从来都没说过,可是荣桀却都看进心里去。 荣桀见她情绪翻涌,好半天都没说话,便笑道:「其实主要是我不识字啊,以往都有向北跟我一起,今年他要留在镇子里,就只能麻烦颜先生了。」 他给颜青画找了个台阶下,手里动作不停,很快就给她擦干了头发:「一会儿用汤婆子再滚滚,省得将来惹了头风。」 颜青画抬头认真看了他一眼:「这回你带我去,以后就都甩不开我了。」 荣桀咧嘴一笑:「我可巴不得你天天跟着我呢。」 这事说开,颜青画就又恢复了以往冷静自持的模样,荣桀看得心痒痒的,却又不想老惹她伤心,只好憋着自己,不再撩拨她。 颜青画挽起长发,坐在那小声问他:「你是不是还想去小赤山瞧瞧?」 奉金除了是繁华的商都,还有一个叫荣桀和颜青画在意的地方,那里城郊有一座小赤山,在颜丹心的堪舆图里,那里明确标明有铁矿。 荣桀嗯了一声:「这事只有咱们两个知道,等到了奉金,要找机会去看看。」 到底有没有铁矿他们还不得而知,只现在镇子上风平浪静,百姓富足喜乐,就不叫他们担忧了。 这一趟只是去踩点,先不叫旁人知道为好。 话谈到这里,两个人心里都有了数,颜青画推着荣桀去洗澡,自己回了卧房试衣裳。 长这么大,还是她头回穿男装呢。 燕嫂子手艺了得,哪怕是普通的夏布也被她硬生生做出几分精致来,领口和袖缘都做了贴边,细心又实用。 衣裳颜色很浅,一身浅碧一身灰蓝,颜青画想了想董迎风那张雌雄莫辨的小脸,竟也觉得十分合适。 男孩子正是长个子的时候,一天一个样子,这衣裳燕嫂子做得略大了些,颜青画穿到身上倒也合适。 屋子里没镜子,她穿上走了两步,发现这尺寸刚贴合她的腰身,不大不小正正好。 荣桀刚洗完澡出来,抬头就见她穿着那身浅碧的在屋里走,利落的收腰和窄袖口凭添三分英气,穿到她身上一点都不突兀。 刚刚还在撩拨自己媳妇的荣大当家突然红了脸,他别过头去,差点同手同脚走到露台去。 颜青画噗得笑出声来,又忍不住也想去逗他:「相公,好看吗?」 荣桀不吭声,黑漆漆的屋子看不清他面容,颜青画只听到他手里的衣架子「啪」的一声掉到地上,他僵硬地弯腰又捡了起来。 「问你话呢。」 她声音很轻,带着缠绵可爱的尾音,荣桀只觉得心跳加快,有什么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叫他挪不动腿。 「好看,这颜色衬你。」他哑着嗓子说。 村里人穿衣不讲究,男女没多大差别,只颜青画家中带来的衣服大多都很陈旧,没什么鲜亮颜色。 刚就着烛光看了她一眼,却叫他看到心里去。 他媳妇怎么就这么好看呢?他运气怎么就这么好啊! 次日清晨,颜青画很早就醒了,窗外鸟儿正愉快地欢歌,诉说着今日的好天气。 她揉着眼睛坐起身来,却发现荣桀已经出了门。 心里装着事的时候,他从来都不会懒床。 颜青画换好那身浅碧短褐,又取了抹额给自己弄了个最简单的发髻,蹲在水盆前瞧了瞧,觉得自己这么一打扮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v第五十八章 男子二十弱冠,是日才可戴冠,她穿了男装瞧着也不过是刚束发的小儿郎,自有一股书卷气。 衣裳行李昨日已经收拾好了,颜青画背着出了竹屋,反身锁上门。 平日里他们就在寨子里住,门锁不锁都没甚区别,只现在家里收了她那四箱书,荣桀才弄了个铜锁来,他们不在寨子里时便锁上。 这会儿还很早,天色未明,夏风飒飒,一整日的暑气都被晚风吹散,让人浑身都很舒坦。 颜青画远远见议事堂前已等了一小群矮脚马,便又快走了几步。 议事堂里,荣桀正在训话。 「这一回我们时间有限,很是紧张,路上可能会很辛苦,还望弟兄们多担待。」荣桀道。 这次只雷鸣和燕大哥跟他一起去,剩下的都是年轻汉子,一小半都没走过商,荣桀也是有心历练他们。 「大当家客气了,都是我们的本分。」燕大哥道。 颜青画到了门口,见汉子们都站得笔直,不由微微一笑。 雷鸣见颜青画来了,忙起身给她让座,颜青画摇摇头,就站在门口问:「还没用早膳吧?」 一早起就忙着喂马装车,确实还没来得及用早膳,颜青画瞧了荣桀一眼,转身往膳堂走:「翠婶昨日弄好了早膳,一盏茶的工夫便能热好,我先去做饭。」 他们下山时间早,夏日里东西又不经放,只得早上现蒸。 颜青画打了一大锅小米粥,又在上面蒸了四十几个糯玉米,这才去拌咸菜丝。 一早上忙忙叨叨的,好不容易趁着天气凉爽下了山。 他们带了小三百斤农货,一小半是包裹精致的笋干,一多半是整斗的花生,正赶上夏种时节,也就这两样还能多换些银钱。 为了能快点到奉金,荣桀只好减轻货重,好叫马儿不至于太过疲累。 除去这些,荣桀这次还带了小两银子,具体要买什么没跟颜青画细说,不过两个人也是心有灵心,颜青画也大概也能猜出一二。 因着这么些货,山寨里的两辆马车都出动了。 弟兄们的行礼都挂在自己的马上,剩下的货物一车一百多斤,既能保证速度又不会累着马儿,荣桀选了两匹最强壮的公马,这趟走商不会太辛苦。 颜青画还是骑着她自己的红豆跟着下了山。 等来到山脚下,荣桀就取了斗笠出来,弟兄们一人戴上一个,高高骑在马背上的样子倒是特别的英姿飒爽。 「你先跟我们骑半天,下午再坐马车不迟。」荣桀跟颜青画低声道。 他不会特别照顾她,把她当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心底里却放不下,总是细致又体贴地安排好一切。 颜青画笑着颔首,自己也戴上斗笠和面纱,双腿一蹬,飞一般地窜了出去。 「走喽。」她笑着喊。 「走喽。」弟兄们跟着吆喝一声,挥鞭上了路。 这一跑就是两天,他们自己带了粮食和水,头两日为了赶路只能风餐露宿,准备等第三日在找客栈休息。 颜青画不是个娇气人,跟了两天也不觉得特别累,原本她以为自己可以一路顺顺利利去往奉金,结果到了第三日也不知为何突然浑身难受,在马上坐都坐不稳。 她怕耽误路程,借口腿疼提前上了马车,在车里昏昏沉沉了一整天。 索性今日是夜宿客栈,颜青画下了车后还帮忙清点人数货品,晚膳趁荣桀不注意勉强吃了几口就回了客房,早早躺到床上休息。 荣桀安顿好兄弟们回屋,点了蜡烛就开始勾画堪舆图,他用笔不太灵活,却还是分出心思关心她:「青画,你脸色不好,要不请了大夫来瞧瞧?」 颜青画这会儿已经迷迷糊糊将要睡了,闻言笑笑:「没什么事,兴许是骑马的时候有些长,伤了皮肉。」 她声音很轻,带着难以觉察的柔弱,荣桀放下笔起身出了门,不一会儿便弄了个热帕子回来。 「你敷敷小腿,再擦些药膏,明日能好些。」 帕子散着氤氲的热气,颜青画的眼儿也跟着冒着热意,她伸手接过帕子,轻声嘱咐:「你也早些休息,别忙太晚。」 荣桀「嗯」了一声,见她精神尚可,便又回了桌前。 虽然他大字不识几个,可记性顶好,又跟孟老先生学过识图,这一路上他自己弄了个图勾勾画画,竟也有模有样。 岳父并未来过川西和溪岭,这一片地图大多空白,只零星标记了几个有名的大城。 来之前荣桀叫颜青画临摹了一幅堪舆图,他如今正是在这一份上勾画填写,丰富空白的地方。 前两日都是颜青画在写地名,今日她早早睡了,图上好多地方依旧空着。 颜青画热敷了一会儿腿,觉得身子暖了回来,便把帕子放到桌上,翻身睡了过去。 白日里睡了一天,晚上还是特别困。 荣桀很快就画完了图,他把纸笔收好,轻手轻脚睡到了外侧。 客栈里不如山上凉爽,屋子里的窗开不了特别大,荣桀不太耐热,压根就没盖被子。 其他弟兄们一起包了间大通铺睡,这单间是荣桀自掏腰包住的,颜青画一开始不想多花这个钱,却也没在弟兄们面前念叨他。 单间是末等,除了桌椅架子床就再没他物,颜青画却表现得十分满足,为荣桀的这份心意所感动。 荣桀摸了摸她的手,不由皱起眉头。明明是炎炎夏日,她的手却冰冰凉凉的,一点热乎气都没有。 他把自己那床薄被也给颜青画盖上,自己守在边上,想着明日若还不好定要请大夫,好半天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是以刚一听到身边人细细的声,荣桀就猛然惊醒了。 窗外黑夜已散尽,屋里半明半暗,荣桀坐起身来,侧身去看颜青画。 小姑娘白着一张脸,皱着眉头满脸痛苦,她这会儿倒是出了汗,荣桀伸手一摸,她身上却还是冰凉冰凉的。 荣桀这下是真的急了。 昨日颜青画还装的没事人一样,今日就到了这个地步,显然她没跟自己说实话。。 他拍了拍颜青画的胳膊,在一旁喊她:「青画,醒醒,你醒醒。」 颜青画只觉得肚子里又沉又胀,有什么东西搅得她肠胃都拧了个,她紧紧咬着嘴唇,却还是忍不住出声。 v第五十九章 「荣桀,我难受。」她细声细语说。 荣桀这一会儿功夫就出了汗,他下床披上外衣,打起窗幔俯身看她:「你哪里痛?跟我说清楚,我这就去请大夫。」 之前骑马伤了皮肉,颜青画都没觉得这么痛,那种由内而外的痛片刻间就席卷她全身,叫她的理智和冷静都不翼而飞,只剩下莫名其妙的委屈。 「我肚子痛,浑身都疼,还冷。」颜青画哆哆嗦嗦说。 荣桀摸了摸她的额头,一点都不烫,他略有些放心,却还是十分紧张。 「我这就去请大夫,你乖乖等在屋里好不好?」荣桀的声音温柔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他怕是这辈子都没什么说过话,这会儿却也什么都顾不上了。 颜青画对他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还在说:「麻烦你了。」 荣桀微微皱起眉头去没说什么,转身匆匆而去。 自己的媳妇自己知道,若不是特别难受,颜青画绝对会拦着他不叫他请大夫。 哪怕耽误半天时间也要拖累镇子里的事,她很不愿意因为自己给其他人前麻烦,所以忍了这么一天一夜,到早上就真的忍不下去了。 荣桀叹了口气,他抹了一把脸,到楼下房间里把雷鸣叫醒嘱咐几句,自己则问了客栈的小二去寻大夫。 索性镇子很小,这会儿天也渐渐亮起来,大概一盏茶的工夫荣桀就找到了小二说的医馆,敲门而入。 坐堂的是位知天命年纪的老大夫,得亏他起得早,这会儿正在后院炮制药材。 他瞧着慈眉善目的,一听荣桀说自己媳妇腹痛难忍四肢冰凉,不由问他:「夫人的癸水是何时来的?」 荣桀愣在当场。 他隐约记得有这么个名头,却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因此还有些不好意思:「癸水是什么?」 这下换老大夫愣在那了。 他疑惑地上下瞧了瞧荣桀,问:「你真的成亲了?瞧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荣桀心里头着急,也不管老大夫如何念叨,只催促他带上药箱跟自己走。 老大夫见他确实着急,只好找了专治妇科的药,跟着他往客栈去。 路上荣桀有些迟疑,还是问:「大夫,癸水到底是如何?」 老大夫扫他一眼,低声道:「女子初潮便是长大,月月来癸水才能诞育子嗣,你媳妇没来过?」 以前父亲隐约教过他这事,荣桀回忆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只他皱眉想了想,颜青画上山也两个多月了,确实没听她说过这个。 老大夫见他一脸茫然,也跟着有点急了,问:「你媳妇年纪多大了?怕不是怀了娃娃吧?」 这荣桀倒是知道的,他使劲摇头:「没有没有,我们还是清清白白的呢。」 老大夫:「……」怎么觉得听不太明白? 他只觉得一阵头晕,索性不再问这傻大个,沉默地跟着来到客栈,进屋瞧那生病的小媳妇去了。 颜青画这会儿略好了些,她一晚上没怎么睡好,这会儿正在浅眠。 直到荣桀给她脸上擦汗,她才猛地惊醒过来:「你回来了。」 荣桀往边上让了让,叫颜青画瞧见等在那的老大夫:「媳妇别怕,我给你请了个大夫来,咱们瞧好病便没事了。」 颜青画垂下眼眸,客气跟老大夫道:「劳烦您跑这一趟了。」 她伸出手,给他听脉,轻声道:「我昨日腹痛,手脚冰凉,头也有些晕,还犯恶心。」 老大夫诊脉时间越长,脸色就越发难看,他抬头看了看颜青画的面色,微微摇了摇头。 荣桀脸色大变。 「怎么了?」 颜青画倒是比荣桀镇定,见老大夫还在认真听脉,便用眼神安慰了一下荣桀,叫他不要着急。 荣桀哪能不着急啊,这老大夫那表情跟颜青画得了绝症一样,他刚才冷汗都下来了。 然而老大夫却还是不紧不慢,他听了好长时间,终于松开了手。 「如何?」荣桀赶紧问。 老大夫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坐到桌边,却是问的颜青画:「丫头多大了?」 颜青画这会儿比刚才略强一些,人也清醒了,便答:「再过两月便十八了。」 老大夫点点头,取了纸开始写方子。 「丫头这些年是不是吃穿都不太好?你的癸水许久都没来了,怎么不早点寻医问药?」 自从父亲走后,颜青画就不再来癸水了,那时候她年纪小,不是很上心,这些年竟忘了这事。 她一听这个也蒙了,好半天才嗫嚅道:「我忘了。」 她是真的没往心里去,饭都吃不饱,哪里有心思管这烦人的毛病。 老大夫叹口气。 这年月家家户户都难,这姑娘十八岁的人了,瞧着还瘦瘦弱弱的,胳膊细成了麻杆,听诊的时候都不好捏。 「你前些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什么好东西都没补到身体里去,气血亏空经脉不通,癸水自然就断了。」 一屋子都不是脸皮薄的人,说起这个态度都很自然,荣桀老老实实坐在床边,听得比颜青画还认真。 老大夫见他那么上心,对他又是高看一分,脸色也好些了:「你们刚成亲没多久吧?」 荣桀这会儿也略有些放心了,便客气道:「三月成的亲。」 「恩,」老大夫看他一眼,「你照顾的倒是用心。」 可不是吗?这丫头身体亏空成这样,两个月就叫相公补了七七八八,不用心根本做不到。 荣桀脸上一红,高兴地挠了挠头。 颜青画躺在床上,伸手握住他的手,用力捏了捏。 「他对我很好的。」她轻声道。 老大夫把方子写完,又去药箱里翻找:「丫头是这两个月养回来了,身体好了些,所以癸水将至。只不过你癸水断了三年,这一次反应就大了些,肯定是难受得紧。」 他取了个瓷瓶出来:「我这有补气丸,丫头连着吃三天,等癸水来了就能好些。」 「不过每个人体质不同,今年内你可能间隔都不太准,一定要仔细养,多吃些温补的食物,寒凉的一概不能碰,要不然以后难受的是你自己。」 老大夫这么大年纪了,见到他们这些年轻人就仿佛自己的子孙子辈,总忍不住语重心长念叨几句。 荣桀都没问那药多少银两,接过就给颜青画吃了一颗,怕她躺在那难受。 老大夫见他们感情这么好,也不由叹了口气:「我刚写了个方子,都是温补滋养的药,你若是不放心,等这次癸水结束后连着吃五天,三个月应当能见效。」 v第六十章 他开这药是给颜青画调养用的,她身体太虚寒,来个癸水才弄得跟大病一场一样,实在很是折腾人。 「方子用的都不是便宜药材,若是吃不满三个月,一两个月也行,总能将养一二的。」老大夫也很实在。 荣桀点头,给颜青画倒了碗热水放到床边,便起身送老大夫出门。 他刚才发现老大夫欲言又止,就知道他有些话没当着颜青画面说。 两人沉默地走出客栈,老大夫才开口:「老夫瞧着你不是那等三心二意之辈,刚当丫头面不好说,现在想同你说几句实话。」 荣桀点点头,面上严肃了几分。 「你媳妇身体亏空太厉害,又断了几年癸水,将来哪怕是养好了,可能也会妨碍子嗣。」 荣桀微微一愣,很飞快问:「她能养好的对吗?就是不用再吃这腹痛的苦头了?」 老大夫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总觉得他没听明白自己的话:「我的意思是,你们以后可能不会有孩子。」 荣桀面无表情静了一会儿,随即颔首道:「我知道了。」 老大夫叹了口气。 他刚想劝几句,不料荣桀却轻声笑了笑:「没事的老人家,我们这等穷苦百姓能养活自己已经很不容易,还说什么孩子不孩子的。」 「将来哪一天再来饥荒,生养了又饿死可怎么办?我们相互扶持,能活下去便已经很好了。」荣桀道。 老大夫难得有些动容。 「你是明白人。」他说,「这事就别跟丫头说了,省得她伤心难过,小小年纪的,也是可怜。」 荣桀颔首,一直把他送回医堂,接了诊金和丸药钱,还多拿了三副汤剂药材。 「那药丸她吃能管用吗?要不我陪她在客栈多住几天,养好了再走也行。」 走商重要,可媳妇也很重要,既然她病了,就没有坚持的道理。 老大夫也知道他是个疼媳妇的,不由笑道:「无妨,这回她就是难受些,等癸水来了能好点,只是可能会断断续续,别叫她着凉便是了。」 荣桀拎着大包小包的药回了客栈,颜青画已经起来了。 兴许是那药真的管用,她现在脸色也没那么难看,整个人都精神了几分。 荣桀放下药包,又取了个小瓷瓶给她:「这老大夫医术了得,我多买了一瓶补气丸,他说你下回癸水之前时若还是腹痛,还可以服用三颗,但不能多吃。」 刚才颜青画在老大夫面前还镇定自若的,这会儿脸上就有些红了:「难为你了。」 可不是吗?为了她这病跑前跑后的,还很坦然跟大夫聊她的病情,也确实挺为难他一个大老爷们的。 荣桀笑笑,摸了摸壶里的水,问:「你现在若是好些了,我就叫小二煮碗汤面来?这客栈的阳春面好吃得很,你一定喜欢吃。」 溪岭多山,百姓少种小麦,外地的小麦自然要昂贵许多,寨子里几乎从未吃过白面面食。 临近的川西却完全不同,这里地势虽高,却有大片平坦高原,适宜耕种小麦。这边的细面比溪岭要便宜的多,荣桀也毫不吝啬叫兄弟们多吃顿好的。 出来走商辛苦又有危险,再如何也不能苦了自己人。 这碗面昨日颜青画没吃,今天荣桀就想给她补上。 老大夫这药丸一吃进肚里去,颜青画就觉得腹中开始有暖流涌上四肢,等到裹着被子出了一身的热汗,整个人就轻快起来。 只不过她癸水还是没来,估计也就是这几日了。 荣桀出去给她叫了碗面,又叫了洗澡水,等颜青画吃饱喝足又把自己打理干净,已经是正午时分了。 趁着这会儿工夫,荣桀领着雷鸣去镇子上的铺子里转了几圈。 这镇子比梧桐镇要小一些,并未闹,百姓们还算是过得去。 他大概看了下这边的物价,把米面粮油的价都背了下来,回去说给颜青画听。 颜青画把东西收拾好,安静听他说完,便取了纸笔在本子上记下来,然后便说:「我好些了,刚吃了面也不饿,咱们下午就走吧,已经耽误一个上午了。」 荣桀没说话。 大多数时候他都很听颜青画的,可一旦事情牵扯到颜青画自己,他就会非常强势,总要颜青画轻声细语去劝,才能好歹办成那么一两件。 颜青画见他倔脾气要上来,忙过去拍他手,可怜巴巴抬头看他:「我真的不太难受了,赶两天路到奉金还能多歇两天,我正好……」 她脸蛋红红的,这会儿就不太好意思那么直白说癸水这两个字了。她自己的身体自己了解,小腹虽说依旧是隐隐作痛,却是癸水将至的前兆,也就大概两三天时候了。 荣桀这才不情不愿道:「原本想在这再休息一天,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 颜青画知道他这是答应了,就笑开了脸哼着曲儿出门去了。 客栈边上就是布庄,颜青画刚吃完那碗香喷喷的阳春面,这会儿就没再跟荣桀他们一起用午膳,自己去了布庄。 布庄不大,里面的布料种类也不多,颜青画见守门的是个二十几许的媳妇子,便过去小声问:「有月事带吗?」 她几年没来癸水了,这会儿出门在外又事出突然,只好先买两条备用。 那媳妇见她面生,又特别不好意思,不由笑着问:「给媳妇买的?」 颜青画这才想起自己穿的是男装,脸上不由更红,吭哧半天才说:「是。」 那媳妇子便回了里间,从里面取出几条布带:「我们自家的纱布质地好,外面是细麻布,用起来也不会硌得慌,你多给媳妇买几条换着用,也不算贵,一条只要三十钱。」 颜青画仔细瞧了,这月事带确实做得极好,她便也顾不上扭捏,讨价还价之后,以百钱四条的价格买了下来。 那媳妇见她这么仔细,笑着打趣:「还挺心疼媳妇。」 颜青画想到荣桀刚才那张汗湿的脸,心里头一暖,使劲点点头:「他也很疼我!」 在客栈吃饭的荣大当家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念叨:「谁想我呢?」 旁边一个年轻的小兄弟打趣:「还能有谁,肯定是大嫂!」 荣桀嘿嘿一笑:「老有的事,习惯了习惯了。」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村花秀色可餐》卷一 作者:福希 02、《村花秀色可餐》卷二 作者:福希 03、《村花秀色可餐》卷三 作者:福希 注2:本作品由豆豆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