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花秀色可餐 卷二》 v第一章 【正文开始】 两日后,一行人马不停蹄赶到奉金。 交了路引和每人十钱的入城金后,荣桀他们牵着马进了奉金城。 这几日颜青画吃了老大夫给的药丸,没那么难受,这会儿也下了马车四处张望。 奉金很热闹。 鳞次栉比的酒楼商行立在主街两侧,来往行人络绎不绝,灌入耳中的大多都是听不懂的方言。 颜青画注意到这一条街就有四五家商行,家家生意都很好,看不出有什么差别。 「我们先找客栈,安顿下来再说。」荣桀道。 他也是第一次来奉金,之前问过镇子里的两家商队,都不跑西线,这回他们只能自己过来摸索了。 颜青画见城门口有几个瞧着很机灵的男孩,便伸手招了一个过来:「劳烦你,跑一趟带我们找家能住下的客栈。」 那孩子十一二岁的年纪,衣服很旧但十分干净,让人瞧了就不讨厌。 「几位老爷一看就是来走商的,我们奉金客栈很多,能容纳这么多人商队的就只有两家。」 「悦来客栈位于东市,热闹又方便,就是价钱贵了些,若是住的时间长小的不太建议。」 这孩子说话利索极了,一看就是个熟手,颜青画给他塞了十个铜板,笑着往下听。 引路的活大概也就这个价了,孩子手里一摸就有了数,立马道:「还有一家在南巷,稍微偏僻一些,却非常安静,价格也很合适。」 「行,就这家吧,劳烦你领我们去一趟。」 奉金到底是城府,比他们梧桐镇大得多,从东门往南巷去怎么也要两三刻工夫,那孩子还给指了一条能骑马缓行的大路,给他们省了不少事。 颜青画领着他坐在马车上,低声问:「你们这有什么规矩?」 她没走过商,却很聪明,家有家规城有城法,只要按规矩办事便不会出错。 那孩子抬头四处看了看,也小声答:「你们且记得不要得罪如意行张家便是了,他们家经营米面粮油,你们要是想真心实意做买卖,不要去东市。」 颜青画点点头,又给他塞了五个铜板。 不一会儿南邻客栈便到了。 门口的小二跟那孩子显然很熟,见他点了点头,还笑:「今日生意不错呀。」 孩子冲他鞠了一躬,匆匆跟颜青画说了一句就跑了:「西市的东西要便宜些,你们可以打听打听。」 奉金经常有商客往来,这边的客栈生意一直都很好,荣桀照例包了间大通铺和一个地字号单间,又花钱租了三天马槽。 南邻客栈的后院宽敞极了,里面甚至能停十辆马车,还有专人看管,保证商客们的货物安全。 颜青画跟荣桀在客栈里转了一圈,便叫了雷鸣和燕大哥去了单间。 这边的房间跟之前镇子上的一般大小,价格却贵了一倍,颜青画打开窗户,给几人倒上凉茶。 荣桀道:「明日上午我们兵分两路,从西市两头分开问。阿鸣和燕哥带两个兄弟,我跟你们大嫂带两兄弟,剩下的人就守在客栈,休息之余也看好货物。」 燕大哥颔首道:「大当家放心。」 他们是临近傍晚进的城,这会儿已经该用晚膳了,夏日并不是奉金最热闹的时节,他们的小麦和棉花要到秋日才可丰收,那时的房价可能还要再翻一倍。 荣桀带着弟兄们去了大堂,叫小二上了几个招牌菜,酒足饭饱之后,就一起回去休息了。 颜青画是用过晚膳才觉出肚子疼来的,她让荣桀去叫了洗澡水,沐浴过后便把月事带换上了。 晚上躺在床上,她仍觉得不好意思。 许多年未来癸水,她这会儿小腹坠痛手脚冰凉,却怕污血弄脏床铺,怎么躺都觉得不得劲。 荣桀摸了摸她的手,问:「怎么,不舒服?」 黑暗里,颜青画只觉得脸上都要烧起来,她难得有些扭捏:「我肚子痛。」 荣桀沉默了一会儿,好半天才结结巴巴问:「我给你,给你揉揉?」 虽然看不清他表情,不过颜青画猜他这会儿脸也是红的,两个人既成夫妻,她也没必要老是那么谨慎。 她没说话,只牵过他的手,环在自己腰上。 荣桀的手很大也很热,带着让人着迷的力度,稳稳贴在她的腰腹上。 不多一会儿,她就觉得肚子里舒服起来。 荣桀在黑暗里小心翼翼听着她的动静,听她的呼吸渐渐绵长起来,便知道她已经睡着了。 他这才小声呼了口热气。 荣桀翻身盯着她的后脑勺发了会儿呆,然后便调整姿势把她整个人圈紧怀里。 他温柔的手掌暖暖护着她,叫她睡得舒服一些。 一夜安眠。 颜青画一觉醒来已是天光大亮,明媚的阳光穿进窗棱,点亮了一整个白日。 她动了动身体,才发现荣桀依旧给她暖着肚子,姿势都没变过。 「荣桀,」她小声叫他,「不早了,该起来了。」 他们今日还有许多事,实在不好再躺下去了。 荣桀动了动眼睛,似是要清醒。 颜青画认真盯着他的脸看。 难怪以前叶向北说有许多姑娘家哭着喊着要嫁与他,这人实在是生了一副好皮相。 一个大男人,脸蛋好看就算了,就连睫毛都很长,他动眼睛的时候,睫毛也跟着忽闪忽闪的,漂亮极了。 颜青画心里头有些痒痒。 她想伸手摸摸那小黑扇子,却不料荣桀突然睁开眼睛。 他的眼眸是很深邃的墨色,认真看着人的时候,似有万千星光氤氲在眼中,越发显得神采飞扬。 「早。」他还有些迷糊,下意识问了早。 颜青画不明就里红了脸,她别开眼睛,轻轻推了他一把:「不早了,快点起来,省得叫弟兄们等。」 这几日往奉金赶,路上荣桀一直紧绷着精神,今日终于进了城,晚上便睡得沉了些,这会儿还未完全醒来。 就算他们这一行有十多个年轻力壮的汉子,也经不住这世道乱,尤其是荒年过后,人命不如一口粮食值钱。 前几日晚上荣桀都没睡踏实,到了奉金才能喘口气。 荣桀坐起身来,披上外袍下了地,他换好鞋子,转身就见颜青画进了小隔间。 时隔四年,颜青画又来了月事。 她呆呆盯着月事带上的血色瞧了瞧,伸手摸了摸肚子。 大概是因为荣桀昨天帮她暖身,她这会儿竟没特别难受,只是夏日里湿漉漉的不太舒服,但也只能如此了。 她换了一条月事带,把昨日的这一条洗干净,红着脸出去同荣桀说:「我想晒晒衣裳。」 v第二章 客栈房间不大,若是外袍可以拿去楼顶晒,里衣之类的贴身衣物就只好晾在屋子里,窗边也已经备好了架子。 荣桀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晒吧,我帮你把架子支上。」 颜青画这会儿已经犹豫了半天,最好还是小声说:「你不许……不许看。」 她等荣桀支起架子,便把她推出门去,忙活好这些事便逃也似地出了门,还细心上了锁。 荣桀是真不知道她在害羞什么,也舍不得叫她着急,便假装自己已经不记得了,很自然领着她去了一楼。 今日天色极好,头顶太阳很大,却也偶有微风拂来,一行人带好斗笠便出了门,一路往西市行去。 西市离南巷不算太远,他们也不想惊动旁人,便没有骑马。 这年头走南闯北的商队其实不少,但骑矮脚马的真没那么多,昨日他们进城时就发现有些人悄悄打量他们,今日便只好步行。 这季节来癸水实在有些较烦,不过太阳照在身上暖融融,颜青画竟觉得比在屋子里躺着时要舒服些。 还没到西市,就听到热闹声。 拐到大路上,便仿佛一下回到人世间,身边不时有马儿小跑而过,也有商队驾着马车一路往西市驶去。 西市比东城门刚进来那里人还要多些。 他们跟着操着各种方言的商客们走了进去,雷鸣和燕大哥就带着人往另一边赶,这一条街怎么也有十几家商行,他们得一家一家询问。 荣桀和颜青画直接去了门口的第一家,开始忙起来。 奉金是大城,来往商客很多,城里的商行一天要接待数十位南来北往的外地人,对他们问的问题也见怪不怪,能答的都会客气讲几句。 棉花要到秋日才会丰收,现在买棉花的大多都是去年的沉棉,价格比新棉低很多,却不如新棉蓬松软和,做成衣裳会略有些硬。 不过对于他们来说,现在倒也不是太讲究的时候。 他们军中如今有将近三个旗,冬衣总要一人发一身,最少也要买两三百斤棉花回去,要不然还不够发军饷的。 一个上午,他们就打听了玉米和棉花的价格,中午回了客栈,用完午膳便又坐到一起商议。 「奉金去年的沉棉比云州和业康的都便宜四五钱,我们可以多买点回去。」荣桀最后总结。 倒是雷鸣皱起道:「可棉花占地儿,实在也带不了那么多回去,我估摸着最多只能有二百多斤,这还没考虑玉米粮种。」 马车本身有一定重量,再加上货物,单架马车最多也就只能拉到三百斤的货,货再多马儿就太吃力了。 若是粮食,他们可以多买些回去,棉花就有些难了。 这确实是个大问题,荣桀一时也没什么好办法。 倒是颜青画翻开手里的本子,出言道:「我有个想法,不知当说不当说。」 三个人一齐看向她,颜青画镇定道:「我记了一下这一路的米粮价格,咱们途中歇脚的小湾镇里玉米的价格跟西市的差不了太多,我们不如在这全买了棉花,等回去路上从小湾镇买上几百斤玉米,再买一架马车回去便是了。」 荣桀眼睛一亮,他凑过去看,只见颜青画的本子上密密麻麻记了好几页的字,每个后面都记了数,这个荣桀看得懂,她应当是写的价格。 颜青画见他们仨都在那点头,却有些迟疑,她正想再说些什么,却不料外面传来一阵规律的敲门声。 雷鸣站起身来,直接凑到门边:「何事?」 外面是一把陌生的嗓子:「几位当家的,我们家老爷有请。」 荣桀瞬间皱起眉头。 几个人对视一眼,还是颜青画反应快,对荣桀做了个口型:「张。」 荣桀立刻就懂了,他们早上在西市转了一天,也隐约听到有人说张家的事,但大多都只有只字片语,实在也不知道到底是如何的人家。 人人都讳莫如深,肯定也不是什么善茬。 雷鸣回头看荣桀,荣桀深吸口气,对他颔首示意。 房门「吱吖」一声开了,外面等了个慈眉善目的中年人,他笑着冲屋里鞠躬,没往里走一步。 「几位当家的,鄙姓张,是如意行张家的管事。」来者淡然一笑。 「我们家老爷有请几位当家,去雅间一叙。」 几人一齐把目光投到荣桀身上,荣桀略沉思片刻,便回头吩咐燕丰庆:「燕哥,你下去嘱咐弟兄们先休息,我们三个去去就来。」 燕丰庆郑重点点头,表示自己心里有数。 荣桀不放心颜青画自己留在屋子里,还不如带在身边安全,他们一行人出了客房,那管事还很有耐心在那等他们锁门。 「几位都是远道来客,老爷想着你们旅途劳顿,特地过来客栈请见,」张管事笑眯眯道,「多谢大当家赏光。」 他眼睛很毒,刚那一时半会儿工夫已经看出这几人里谁是领头人了。 荣桀淡笑道:「张老爷客气了。」 南邻客栈一共有四层,二楼都是大通铺,他们住在三楼,再往上去就是天字一号房了。 那管事领着他们直接去了四楼最里面一间房。 他在门口敲了敲门:「老爷,客人来了。」 里面传来一道年轻的女音:「快快有请。」 管事推开门,自己退后一步让开位置,弯腰比了一个请的姿势:「客人先请。」 荣桀跟颜青画对视一眼,抬腿进了天字一号房。 一进去便是个精致的小花厅,四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穿着一色的袄裙,垂眸立在隔断门前,显得规矩极了。 荣桀抬起头,直直望向坐在主位的中年男人。 这位张家的话事人长相极为普通,他不高不瘦不矮不胖,是那种丢人堆里都不好找的类型。 可他稳稳坐在那里,穿着一身绉纱长衫,手上捏着一串碧绿玉珠,一下就显出些独特的气质来。 他见荣桀打量自己,也丝毫不觉冒犯,大大方方任由他看。 瞧他的表情,仿佛是在无奈年轻人的不懂事,他大人有大量不计较。 荣桀也很不在意,他随意做到椅子上,垂着眼喝起茶来。 张老爷的坐姿慢慢变了,他盯着荣桀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年轻人,还是可以的。」 荣桀冲他拱拱手,瞧着还挺得意。 「张老板,」荣桀满不在乎开口,「找我们过来,有买卖谈?」 他们是过来走商的,本就是做买卖,荣桀这么问再恰当不过。 张老板冲他笑笑,居然也很客气:「确实是想做笔买卖,只是我这想要的货物比较特殊。」 荣桀把茶杯「嘭」得放回桌上,沉声道:「说来听听?」 张老板没说话。 v第三章 他身边还候着两个年纪不大的丫鬟,远远瞧着就漂亮得紧,一个个色如春花,端茶倒水的姿势都优雅的很。 他安静下来,那两个丫鬟却忙个不停,一会儿就给他煮了一壶新茶。 「我看你们远道而来,想必人困马累,得在我们奉金休息好多日吧?」 「我们年轻,不觉得累,忙完就得赶回家。」 张老板见他瞧着空有一张英俊小脸,说话却滴水不漏,不由微微捏紧青花瓷的茶杯。 「既然你们时间紧,我也不多废话,你们带的是什么货我不是很在意,我在意的是你们骑来的那些矮脚马。」 荣桀垂下眼眸,浑身气势骤然变了。 他在山寨里摸爬滚打长大,杀过的人不止一个,身上自有一股凶煞气,笑得时候旁人看不出来,生气时却忒是吓人 张老板一惊,微微皱起眉头。 这一队人马……真不简单啊。 「生意嘛,总要多聊几句,我又不是洪水猛兽,还能真吞了你们的马不成?」张老板忙打圆场,「大家都是生意人,自有生意人的谈法。」 荣桀这才松了下来,默默喝了口茶。 张老板只觉得背后都出了汗,他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今天居然被个毛头小子吓着了,自己也不太信。 他眯着眼看了荣桀一会儿,问:「几位从哪来?」 一个人是做的什么买卖,荣桀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个张老板确实是奉金的地头蛇,却没做过杀人越货的勾当,他心里松了口气,身上的气势却还端着。 「我们从雁荡山而来。」 雁荡山纵横溪岭、川西、云州三省,延绵数百里,他就只给了三个字,多余的话一概不肯讲。 张老板想起之前在小舅子家听到的那些事,心里头不由一凛,面上态度也略好了些。 「大当家也知道,我们大陈的枣红马耐力不足,若是拉货跑马,都不如矮脚马厉害。」 荣桀没理他,颜青画和雷鸣也都老老实实跟在雷鸣身后喝茶,屋里只能听见张老板一个人的音儿。 「只是咱们大陈很难弄到矮脚马,都被鲜卑那帮野人占着,想弄进来总得有门路。」 他便说边看荣桀的脸色,见他没刚才那般生气,便知道自己赌对了。 「您几位的马都是您的爱骑,我怎么好横刀夺爱呢?」他轻声说,「我只是想问问,你们这马是哪里买的?若是大当家能指条明路,张某绝不含糊。」 荣桀的手轻轻叩着扶手,他垂眸想了一会儿,才道:「矮脚马的好处,你比我懂。」 张老板静气凝神,认真听着他的话。 荣桀淡淡道:「几年前我爹和一帮弟兄们拿命跑下来的线,不知道张当家愿意拿出多少诚意来请?」 大陈行至今日,确实行将就木。饥荒和战乱拖垮了这个昔日富足的中原大国,如今只剩下满目疮痍。 贫苦百姓无以为继,人户凋零如斯,却依旧有高门大户夜夜笙歌,食不遗夜。 有道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大抵说的便是如此情景。 枣红马的爆发力没有矮脚马好,若是用矮脚马去赛马,怕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若他能弄来矮脚马,便会成为奉金高门追捧的人物,在这奉金就能稳坐第一把交椅了。 张老板心中权衡片刻,最终咬牙道:「我可以出一千两银,买你这条线。」 他说完,还特意顿了顿等荣桀反应,结果荣桀依旧头都不抬在那喝茶,仿佛一点兴趣都没有。 张老板心里打起了小算盘。 一千两不是小数目,他们家这几年便是生意再好,也不是说说就能拿出这么多银钱来。 似乎过了许久,又似乎才一瞬间,荣桀突然放下茶杯,抬头看向他。 这年轻人的眼神锐利极了,仿佛有无数的寒光扎向自己,张老板甚是都没办法提要先给一半价款的事,直接迟疑问:「可行否?」 荣桀回头看了眼雷鸣和颜青画,见媳妇冲他微微眨眨眼睛,心里便稳了。 他慢慢悠悠开口:「我知道张老板是痛快人,没想到还挺实在。」 「这条线是五六年前我父亲亲自跑下来的,当时折损了些人手进去,冒着朝廷怪罪的风险带回了一个小马群,若我要告诉你,便保证一字不差。」 「我荣桀在雁荡山的名号响当当,从来一口一个钉子,绝不打诳语。」 张老板心里一凛,觉得荣桀这个名字特别耳熟,却又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你是诚心做生意,给的价也足,以前我从来没跟人谈过,」荣桀把目光转回他脸上,「你有诚意,我也回馈诚意。」 张老板被他带着高高低低仿佛荡秋千,当他终于松了口,他也不由自主跟着松了口气。 「我可以告诉你最详细的路线,能不能弄到马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荣桀道,「一千两银子,你需要按我要求的给,我们此番前来是进货的,银子压秤,不知可否换成金?」 张老板愣了一下,随即道:「这个我答复不了,需回家查库是否有这么多存金才可行。」 这年月官办票行已倒闭的七七八八,百姓们不再信任朝廷,手中有银票的全部换成了现印,如今走商交易,大多以银两为主。 金子金贵,最能保值,许多大商行都不肯兑金子出来,都藏在私库了死守。 以张家在奉金的体面,不可能拿不出百两金,只看他们想不想给了。 荣桀见事谈的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张老板也没拦着,城里都是他的人,不怕他们跑了。 「张老板,」荣桀走到门口,回头望了一眼他,「希望这单生意能做成,我也有其他事想同你谈。」 张老板难得把他送到门口,这才招呼管事进门。 「这个叫荣桀的实在不是一般人,你有何印象?」 张管事皱眉思索一会儿,突然惊叫道:「之前听舅姥爷说,雁荡山那边有一伙山匪很是厉害,大当家就姓荣。」 张老板叹了口气,苦笑出声:「原本还想着欺负外来人,结果没想到被他反咬一口,真是够狠。」 够狠的荣桀领着媳妇回到客房,笑着凑过脸问:「媳妇,我表现得好不好?」 颜青画在外跑了一上午,这会儿有些累了,她把荣桀赶出去找雷鸣和燕丰庆谈事,自己赶紧换了条月事带。 之前是因为身体不好,但是癸水不来也确实很方便,总不会这么麻烦。 做女人真是很不容易。 颜青画叹着气倚在床头揉肚子,原本他们计划下午还要出去,这会儿可算是能休息下。 荣桀不多时便回来,手里却是端了个海碗。 v第四章 「什么味?」颜青画皱眉坐起身,靠在床边看他。 荣桀把碗小心翼翼放到床边的小几上:「你是不是来了月事?我去厨房要了碗生姜大枣红糖水给你,之前老大夫说这个你喝了能缓解疼痛,也能温补。」 这是女人家的私事,颜青画本就不太好意思,结果他这么坦然说出来,倒反而显得她扭捏了。 即便是扭捏,颜青画心里头也是甜滋滋的。 肯定比那红糖水要甜。 「厨房的婶子没笑话你?下回我自己去,你别去了。」颜青画道。 荣桀坐在桌边喝凉茶,态度很是随和:「这有什么?谁家媳妇没这一遭的?」 他说道这个,想起老大夫特地叮嘱他的话,目光一暗,转头说起张家的事:「这次是他求着咱们做生意,这线当年是我爹跑下来,应当还是安稳的。」 颜青画也有些好奇,不由问:「当年爹是如何办到的?这个实在是有些难了。」 荣桀笑笑:「爹聪明着呢,当年汉阳关那打得太凶,鲜卑的青壮年都上了战场,他们自家的耕种就成了问题,慕容部又天天加征粮食供给士兵,百姓便有些艰难。」 有道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荣桀一口凉茶灌下去,觉得凉快许多:「我爹当时绕开了汉阳关,从宁河奔洛水,直接伪装成了粮商入的关。」 鲜卑分三部,最大的部族慕容鲜卑位于雁门,往下还有平阳与洛水,因同慕容氏并未有那么深厚的牵连,尚还允许同中原通商。 西北苦寒,如果直接切断商路,鲜卑各部更难以为继,因此其余两部都没有彻底封城。 荣爹爹很聪明,他带了四车糙米过去,拉回了四车马儿。 虽然过关时废了好大的劲,这事却还是叫他做成了。 颜青画沉默了一会儿:「听起来简单,做起来难。」 领头人务必要胆大心细,才能完成这看似毫无希望的计划。 荣桀笑笑,眼睛看向窗外。 初夏时节,蝉鸣蛙叫,大树成荫,好一派绿意盎然。 「带回来的那小十匹矮脚马,早年几乎都算是供在山寨里,等它们全部养活下来,才慢慢替代枣红马成为寨子里的主力。」 颜青画道:「公爹真不是一般人。」 荣桀道:「这法子我卖给张老板,就不知道他能不能成事了。」 「你希望他成吗?」颜青画问。 荣桀沉默好一会儿,说:「我希望他成。」 且看他们现在不敢往远处走商便知一二,奉金已是目前他敢来的最远的城府,再往西去已是不能。 他们已经一脚才在泥潭上,是彻底陷下还是逆风而上,谁都不能看到结局。 颜青画的目光对上他的,仿佛心有灵犀一般,相视一笑。 如果张老板这买卖能做成,他们以后就可以通过他买到矮脚马,这百两金不仅赚到了手,还省不少事。 国朝也不是没有弄到矮脚马的商队,荣桀并不怕其他人有,毕竟马是马人是人,鲜卑手里攥着成千上万的矮脚马,打了这么多年汉阳关也依旧没能入主中原。 颜青画道:「下午他肯定还要再来一趟,我们可以直接把带来的货按市价卖给他,再从他那里买棉花,我相信他肯定会给个实在价的。」 这张老板刚才听到荣桀说雁荡山的表情就不太对了,他能在奉金当地头蛇,官府里肯定有背景,兴许已经猜到他们是哪路人马。 跟商人做生意和跟土匪做生意是有根本不同的。 荣桀紧绷这么多天,难得有些放松:「是啊,真是没想到,你把汤水喝了就歇下吧,我去找雷鸣说说事。」 颜青画一口闷下又甜又辣的红糖水,脱掉鞋子和外袍,裹着薄被睡了过去。 荣桀其实每天都有很多事忙,但她也不是事事都去询问,根本就没必要。 炎热的正午时分很快就过去了,颜青画一觉醒来神清气爽,她侧过头去看,见荣桀正坐在桌边打瞌睡。 兴许是怕吵到她午睡,他都没敢上床,只安静坐在一边等。 颜青画盯着他安静英俊的面容看了还一会儿,这才轻手轻脚起了床。 她刚把被子叠好,外面又传来敲门声。 荣桀一下子便睁开眼睛,精神得仿佛刚才入睡的不是他,只是颜青画的一个猜想。 「谁?」他示意颜青画别紧张,开口询问。 「荣老板,是我张管事,」外面那把略有些熟的嗓子,「老爷请您再过去一趟,好把合约再细细推敲一二。」 荣桀跟颜青画对视一眼,两个人便一起上了楼。 这会雷鸣没跟着,荣桀也没去叫,不知刚才午歇时安排了什么事。 张老爷这回身边一个丫鬟都没带,他又换了一身素纱襌衣,轻飘飘得尽显儒雅风采。 这素纱襌衣荣桀是从未见过人穿的,他瞧张老爷这件单薄的外袍比竹纸还要薄,清清透透风都能吹跑,难得忍不住又瞧一眼。 颜青画也没见过,但她却知道这是什么。 正因为如此,她看向张老爷的目光就深了些。 素纱襌衣向来都是御供,张老爷这件的做工和分量都很一般,显然不是官造,但即便是这样也相当难寻了。 他这做派,是在告诉他们自己背后有人? 颜青画趁着张管家倒茶的功夫,在荣桀腰上轻轻掐了一下,荣桀的表情便严肃起来。 张老爷手边的桌上放了个小盒子,那里面应当就是早就准备好的百两金了。 「荣大当家的,上午是我招待不周,还望多多海涵,」张老爷客气道,「我们张家是真心实意想做成这笔买卖,不知您意下如何。」 他指了指那小方盒,态度热络,似变了个人。 荣桀相当聪明,这些年走商下来,他也练就了一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 张老爷客气了,他也不遑多让,跟着笑道:「张老板年长我几个春秋,就别叫我大当家的了,实在有些见外,您这么有诚意,我怎好不应呢。」 张老爷心里头略松了口气,笑道:「荣兄弟是敞亮人,我也不跟你墨迹,咱们一手交方一手交钱,都利落。」 荣桀道:「这方子我可现写给张老爷,还望张老爷好好保存,我也能允诺与你,这单买卖一旦做成,旁人就再也买不了我这条线了。」 他这话一出口,张老爷的表情都变了。 这独一份的买卖谁都想做,他上午时还想提几句,只中午回去跟妻舅那么一商量,顿时打消了念头。 真真没想到,这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头子还挺有信誉。 他这么一激动,说话就不是很利落了:「荣兄弟,你真是太实在了。」 荣桀淡淡一笑,等张老板给他们展示了盒子里的金子,荣桀就叫颜青画跟在身边,他说一句颜青画写一句,最后还简单画了地图。 v第五章 荣桀捏着这张薄薄的纸道:「我不能保证当年那一小队守城军换没换人,不过以张哥的本领,换了人应当也没什么要紧的。」 只要肯花钱,什么都能买到,张家的商队带了低价的粮食去,那边的部族族长都敢出面换矮脚马,只要不让慕容家知道便可,管那么多干嘛? 他也不怕张老板私吞,直接把那方子递给他,随意道:「其实,我还有些别的事想同张哥谈谈。」 这一生张哥叫出口,两人的关系就近了几分,张老板忒是个人精,立刻回道:「荣弟尽管说。」 荣桀把他们带来的花生和笋干要卖出和想买些棉花的事说了说,最后道:「我知道张哥是奉金的大老板,这生意您家都有做,有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们做成一笔买卖,也可再做第二笔。」 他们带了一百斤笋干,按上午打听的市价怎么也能卖十两银子,而花生都是油料花生,一斗约为三百五十钱,二十五斗差不多能有二十两了。 这么一算,跑这一趟大概能净赚个二十五六粮银子,很是不亏。 不过他们还要再买棉花回去,这没捂热乎的钱转眼就都花出去了。 棉花的价格要比粮食贵的多,因为个头大又不压秤,运输极为不便,到了奉金这样的棉花产地,沉棉也要一百五十个钱一斤,两百斤就是三十两银子,再多点就更贵了。 他们带的都是小马车,放不下那么多棉花,这已经到了极限。 荣锦棠只简单说了几句这事,张老板那就算好了价,他一点都不含糊,直接道:「里外差不了多少银钱,我们又是头回合作,便不搞那磨磨唧唧的事情了。这样,我明天派人过来送棉花给你们,顺便把货拉走,两相抵扣就成了。」 到底是老算盘,算价的速度比颜青画还快,左耳进右耳出的功夫,人家直接就报好了总价。 荣桀拱手道:「张哥这这一身本事,小弟佩服。」 张老板也拱手:「不敢当不敢当,荣兄弟才是有大本事的人啊。」 既然被夸有大本事,荣桀也不客气:「这些零碎的小事说完,咱们该谈谈正事了。」 张老板愣了一下,有些迟疑道:「是何正事?」 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头都发虚,不知这土匪头子到底要做什么?这里可是他张家的地盘,荣桀脑子再笨也不可能在他的地盘挑事吧? 荣桀见他那样子,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只得叹了口气:「张哥背景深厚,在奉金无人能及,他日小弟若有机会再来奉金,定要带礼上门拜会。」 这话说得含蓄极了,张老板却立马反应过来,拱手道:「哪里能跟荣弟比。」 两个人就这么相互恭维起来,心里头却都敞亮了些。 荣桀也没空跟他墨迹,他们此番来奉金时间有限,要办的事情还很多,张家这样送上门来的好事不可多得,碰见了自然要牢牢抓住。 「也不瞒张哥,其实我家里还是很缺好马,如今情势特殊,再也没工夫去洛水贩马。」他这话说得坦诚极了。 张老板心中一动,偏小的眼睛用力睁大几分,好不容易显得精神些。 「荣弟的意思是?」他问。 荣桀微微一笑,看起来别提多真诚了:「如果张哥这一趟马到功成,将来能养出几个马群出来,有多少马我都可按市价买回。」 这句话终于说明白了,张老板的心也彻底放了下来。 矮脚马这生意若能做成,马儿必定不便宜,荣桀敢说有多少要多少的话,确实是很有底气了。 这一日几番交谈下来,张老板也在仔细打量荣桀这个人。他身上还是有股匪气,却也是个颇讲义气的人,张老板莫名觉得他是可信的。 反正马还没弄回来,将来如何都是未知事,现在不过打个口头保证而已。 他想利索这些,立马道:「荣弟真是敞亮人,那哥哥就多谢你照顾生意,秋日若你们还来奉金,直接去东市如意行报名字即可,我一定好好招待。」 荣桀心里头也舒坦,花钱能办到的事比自费功夫要轻松得多,他们只要努力赚钱,旁的都好说。 「那就多谢张哥了,小弟预祝大哥满载而归。」话谈到这就基本说完了,荣桀和颜青画告辞出来,一起回了客房。 颜青画这会儿依旧不太舒坦,荣桀也不叫她跟着出去忙活,她也就不再坚持,在客栈里足足睡了一个下午,才略好些。 癸水真是折磨人,原本她多好强一个人,这会儿也什么都不想做了。 晚上她没什么胃口,只要了一碗热汤面吃完,早早就睡下了。 荣桀没回房,他又找了雷鸣,两个人去后院里小声说话。 「张家还算客气,明日他们来换货,劳烦你跟燕哥好好盯下,我同你嫂子还得再出去看看,也好对这边的物价心里有些谱。」荣桀沉声道。 他们如今去不了太远的地方,如果今冬平稳还好,如果出事,恐怕就没什么精力往远路走商了。 奉金是他们眼下最好的选择,这里物资丰富来往热络,最重要的是张家这个地头蛇拉通了关系,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下午我跟燕哥走了一圈,这边的铁器只能去衙门边的官匠铺买,还必须带着户引才成,不过我问了问附近的百姓,每斤都比咱们那便宜许多。」 荣桀略沉吟一番,心里大概有了数。 他道:「这趟辛苦你了,回去叫你嫂子做好账,一定不亏待弟兄几个。」 雷鸣笑笑:「荣哥,你这话见外了。」 弟兄们经常是「大当家」地叫他,偶尔有几个关系好的,私下里也会叫他荣哥。 他们的命都是他和老当家救回来的,也都知感恩,平日里为了山寨尽心尽力,而荣桀也从不叫他们失望。 有来有往,有付出也有回报,这也是寨子能坚持到今天的根由。 两个人私下里落定了事,各自回屋休息,荣桀在小隔间里轻手轻脚洗漱,出来见颜青画一动不动躺在那,已经睡得很熟。 若不是身体不太舒坦,她这会儿说不定已经醒了,会温柔问他:「忙完了?快睡吧。」 荣桀上了床,拉过被子盖好,一双手自然而然搂住她的腰,既然她说他的手管用,他就要在这几日尽量让她更舒服。 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荣桀还想老大夫那惋惜的眼神,他笑着摇了摇头。 对他来说,目前最大的心愿就是同她白头偕老。 什么孩子,什么将来,都是虚无缥缈的梦。小姑娘还这么小,瘦瘦弱弱的,他一只手就能抱起来,哪怕身体无碍,他也不敢叫她怀娃娃。 v第六章 连他们都不知道将来要往哪走,拖累个孩子做什么? 当人爹娘总要负责任,若是不能还不如不生。 先把她养胖点吧,他这么想着,浅浅沉入梦境。 第二日张老板派了管事过来,不仅给了最好的一批沉棉,还叫管事捎了枸杞和大枣各一筐,指名说是给小先生的。 荣桀跟颜青画「遛街」回来,一见雷鸣就听他说了这事。 「这位张老板真是个人精子,」荣桀看了自家媳妇一眼,「那双眼睛真是毒。」 不过见了两面,他就猜到了颜青画的身份,还很客气地给了见面礼。 「真是会做人啊。」荣桀感叹道。 颜青画也笑:「这一趟我倒是没白来,还白得这些好东西。」 枸杞和红枣都不是稀罕货,却也值些钱,女人家吃用是最好的,这礼简直送到荣桀心坎里去。 他从筐里摸了一把枣,回了屋洗干净,递给颜青画:「之前老大夫也说你多吃这个好,原本我还说去买些回家,感情好这回有现成的了。」 颜青画接过大枣,一口咬下去心都跟着甜了。 今日他们去了东市,大概看了看奉金的货品。 虽说南来北往的商队多要经过此处,但也有一些商队不愿意跑太远的地方,以奉金为终点也是很好。这里盛产棉花、玉米、甜瓜、葡萄,每年春秋两季的商客络绎不绝,让整个奉金的货物也极为丰富。 颜青画幼年时是在中都长大的,当年她家也是高门大户,自是金玉满堂。如今虽说都忘了个干净,却也被父兄言传身教这些年,很是有些见地。 她一边看,一边还给荣桀讲:「那几种香料都是从大月那边过来的,早年鲜卑那还没乱的时候大月跟国朝一直互通有无。」 荣桀点点头,取了个八角闻,一下子就被呛着了。 颜青画忍住没笑出声。 她指了指另外一筐果干:「这是软蜜杏,原是云州那边产的,每年夏日结果,很容易就能制成果干。」 「这也就意味着,云州刚有商队来过。」 荣桀微微皱起眉头,他道:「我昨日让阿鸣打听过,下午我去百口居再打听打听,那边消息多杂,兴许能知道云州的近况。」 颜青画颔首,她走这一上午已经很累,下午自然只能回去歇着。 中午用完午膳荣桀就出去了,颜青画一觉睡到晚上,她摸了摸肚子,发现已经不太难受了,这才觉得开怀些。 许多年未曾来癸水,这一次也不过两天就差不多结束了,颜青画想着明日跟荣桀要出去跑马,也是松了口气。 晚上回了客房,荣桀给她洗了三个大枣,盯着她吃。 「百口居的消息不便宜,不过我还是花钱买了。」 颜青画立即坐直身体。 荣桀表情不是太好,却也不是太纠结,他只说:「云州那边其实已经封了,据说是不允许百姓擅自离国,只是外地商队可以登记后进入,采买完后再出来。百口居那边的消息是奉金本地商队给的。 「据说叶轻言以严政为根基,他叫人重新修了律例,所有刑罚加倍实施。」 颜青画简直惊呆了。 荣桀其实也有点吃惊,他继续道:「阮细雨是他的发小,跟他一起起事的,事成之后他封阮细雨为护国侯,位令尹,结果阮细雨劝他要施仁政,被他削去军职,现在也只是起草招书,一盖政事都不得多言。」 这……太跋扈了。 不过这都能传出来,肯定是云州百姓被叶轻言逼得有苦难言,只敢偷偷跟外来商客念叨。 荣桀还没说完:「百口居那边说,叶轻言占了安南府布政使司后只是暂居于此。他坚持要在城中修皇宫,如今已从云州各地征调役卒近万人,驱赶了城中心的原住百姓,开始修他的永乐宫。」 颜青画更是吃惊:「他怎可如此?」 「我也不知道,眼下最是需要安抚民心的时候,他这样大兴土木是不应当的,」荣桀摇头叹气,「只是苦了百姓。」 可不是,前有狼后有虎,好不容易朝廷的贪官污吏走了,又换了个暴戾的成王,也不知日子还能怎么过。 不过这么看,他们如今应当还不算太危险。 叶轻言一门心思都是他的永乐宫,哪里有功夫盯着他们? 颜青画沉吟片刻:「或许是他放出的假消息?」 这也不是不可能,他刚占领云州,屁股还没坐稳,肯定怕外敌人攻占,先放个假消息出来迷惑朝廷,好争取几分喘息机会。 荣桀喝了口茶:「无论如何我们回去都要加把劲了,他这样的形式做派,无法按常理推断。」 颜青画叹了口气,用力点了点头。 越是看清世道,他们肩上的担子就越重,如果不能强大到屹立不倒,就只能落得个任人宰割的下场。 成王败寇,就是如此。 次日清晨,荣桀跟客栈租借两匹枣红马,跟颜青画早早用完早膳,带好干粮后赶着刚一开城门就出了城。 小赤山位于奉金南郊,同巍峨雄伟的雁荡山比自是十分娇小,不过川西并无高山,小赤山已经是川西境内的佼佼者了。 两个人疾驰,约莫半个时辰后来到小赤山山脚下。 枣红马体型高大,近路跑起来同矮脚马没太大不同,只骑在上面感觉更是高了,奔腾有腾云驾雾掣之感。 终于远远瞧见零星屋舍,颜青画也松了口气:「这马真是高大。」 荣桀以前倒是习惯骑枣红马,闻言便笑道:「一会儿我们进村子打听打听吧。」 两个人怕惊扰百姓,便下了马往村口走去,待刚看清村口的牌坊,便听闻一把嘶哑的声音:「哪来的人?什么事?」 荣桀定睛去瞧,却发现牌坊下坐了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他穿着一身灰扑扑的长褂,若不仔细瞧还真没注意。 颜青画笑笑,朗声道:「老人家,我们要去平川府,不过好像走岔了路,只好过来讨口水喝。」 平川正巧在奉金南边,他们走的这条路并未偏离太多。 路上颜青画仔细瞧过,黄泥路是夯过土的,马儿疾驰上边并不显多颠簸,道路两侧有很深的车辙,显然经常过马车。 相比启越山脚下的大小店村,因为太过贫瘠偏僻,朝廷根本没有给修过路。 这座山脚下的村子名为赤丘,牌坊上的朱漆已经斑驳凋零,看起来十分破败。 他们两个尽量显得自己客客气气,可那老者却依旧面无表情,他沉声道:「村子穷,就不招待了。」 荣桀刚要再说两句,不料从村中又走出来个矮胖老妇人:「老胡,来者是客,请进来吃口茶吧。」 那老胡脸上一僵,他站在那犹豫了很久,最终沉着脸往边上让了一步。 荣桀和颜青画对视一眼,都觉得这村子不大普通。 v第七章 「多谢婶子,我们喝口茶就走,还要赶路。」荣桀笑道。 两个谨慎地走进村子,路过老胡的时候听他冷哼一声:「不自量力。」 颜青画更是觉得怪了。 这村子偏僻破败,远远望去也不过五六十户人家,大多都是低矮的黄泥土屋,连砖瓦房都没造起来。 然而村中的路又干净平整,家家户户门上都贴着崭新的门神,在一片灰蒙蒙的山雾中又显得面目狰狞。 老妇人瞧着慈眉善目的,似很开朗,她笑道:「我们村子祖辈都生活在这里,只是家里贫困,没什么好招待的,还望客人不嫌弃。」 荣桀连连摇头:「哎,婶子哪里的话,能赏我们兄弟俩两口水喝,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 颜青画注意到这矮胖妇人就住在村子的正中央,他们一路从村口往村子里走,竟一个村民都没瞧见。 那妇人见颜青画好奇地四处张望,便道:「村里壮劳力都下地去了,这会儿只有女人家在。」 颜青画害羞笑笑,没吭声。 根本不是这样的,这村子看着人户不少,可实际上却没多少烟火气。 不是说这会儿没人生火做饭,而是许多人家门口都没存柴,院中既没种些常吃的小菜,也没养鸡鸭。要不是院子里大多晾着些粗麻衣裳,颜青画几乎都要以为他们来到了荒村。 这个情景,有些说不出的熟悉感。 颜青画悄悄捏了一把荣桀的手,小声问那老妇人:「婶婶认识去平川的路吗?我跟哥哥稀里糊涂就骑到这里,现在找不回去了。」 老妇人回头瞧她,一双圆眼瞧着很有喜气,她和气道:「你们肯定是从前一个路口走了岔路过来的,我们村的路不好找,难为你们找到了。」 她说着又打量二人一眼,目光里有些探究:「回去路好找,顺着原路往来时路一直走,见到岔口往右拐便是了。」 颜青画忙感激点头。 往前再走几步就到了妇人家里,她的家倒是看起来热闹些,院中还晾着小孩的衣裳,显得不那么冷清。 荣桀耳朵很灵,他回头给颜青画使了个眼色,告诉她屋子里现在只有一个人,而且还是个孩子。 颜青画颔首,两个人佯装随意地进了院门。 屋里突然传出一阵娃娃哭声,那妇人推开堂屋,回头跟他们道:「小孙孙哭了,我先去哄哄,两位先坐下歇歇。」 荣桀把两个人的马拴在门口,小声跟颜青画说:「这里不是匠村。」 一般有矿藏的地方朝廷都会特设匠村,把匠籍百姓驱赶到这里定居,世代不得离籍。 若是有铁矿,便需要矿工和铁匠,采矿后就地熔炼成铁器,运送到各地贩售。 一旦生在匠人家里,面对的就是永不停息的劳作和苦难,家里能找到些门路去各府城定居还好,若是留在大山,一辈子也就如此了。 这个村子看起来破败,却没有一丝一毫人气,屋舍斑驳绫罗,仔细瞧却都不算很旧,也就是这几个月才造新的。 荣桀轻声道:「我们可能来错的地方。」 他们两个真正要找的是匠村,只要能确定匠村的位置,便能知道有没有铁矿了。没找到匠村,这一趟就白来了。 颜青画心中一凛,刚想说些什么,不料背后就传来一道温和的嗓子:「两位,怎么不进去坐呢?」 寂静的村中,这一声嗓子实在有些吓人,颜青画心中一跳,回头却看到那妇人怀里抱着个一两岁的娃娃,正在耐心哄着。 颜青画笑道:「怕叨扰婶子,想着把马拴好再进。」 妇人似笑非笑看她一眼,转身进了堂屋。 颜青画抬头看荣桀,用眼神问他:「进不进?」 荣桀皱眉,沉思片刻还是低声道:「不行就跑。」 既然来了,就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 颜青画紧紧跟着荣桀,两个人一起进了堂屋。 屋子很低矮,跟他们山中的竹屋是没法比的,这户人家也没多少整齐家具,堂屋里就摆了个方桌和几把椅子,显然是平日里吃饭的地儿。 那妇人坐在椅子上哄孩子,不一会儿孩子就睡着了,她指了指桌上的茶杯:「吃口茶吧?都是山中的叶子茶,便宜却也解渴。」 颜青画主动给两人倒上半杯茶,意思意思抿了一口。 「婶子这村以前我们还真没听过?没想到小赤山下还有这么人杰地灵的地方。」颜青画模仿着奉金那边的口音,徐徐开口。 她记性好也聪明,学口音很快,荣桀学不会,便操着一口正经的官话,显得很有体面。 这样一对兄弟行走在外,也不算很扎眼,只不过那妇人也很精明,听闻不答这个,反问:「瞧你们两个长得可是一点都不像,真是亲兄弟啊?」 颜青画脸上微红,含羞带怯扫了荣桀一眼,轻声道:「自然不是亲兄弟的,他是我结拜的兄长。」 若是深山妇人自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意思,可这人显然也是见过世面的,听了颜青画的话脸上不由闪过一丝鄙夷。 她大概也没想到两人是这等关系,脸上的慈祥笑容有些挂不住了,刚刚还热情得不行,转眼就冷淡起来:「两位吃了茶就走吧,不是还要赶路?」 这一来一往,颜青画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见她不再搭理人,便拉着荣桀起身:「多谢婶子招待,我们这就走了。」 那妇人淡淡「嗯」了一声,连头都没抬。 夫妻二人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也大概明白这里不是普通的村落,便顺势出了门。 他们原也只是想过来探探路,无奈小赤山脚下树林浓密,也就这条路好走一些他们才七拐八拐走了进来,这事又不好在奉金城里打听,靠他们自己确实不太好办。 两人去门口解开马绳,正想再往西边去绕路瞧瞧,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有力的脚步声。 荣桀一顿,右手飞快摸到腰边,眉头也紧紧皱起。 「娘,可是那边人来了?」一把大嗓门老远便传进屋里。 下一刻那扇单薄的门扉便吱吖一声开了,一个高大男人一脚踏进村舍里。 荣桀往后退了两步,结结实实把颜青画护在身后。 来者身材高大,粗眉大眼,瞧着十分凶恶。 他一进院就没吭声,只黑着脸看着荣桀,好半天才问:「你们是谁?」 荣桀身上的气息瞬间就变了,他和气笑笑,拱手问:「迷路途径此地,进来问路,多谢婶子赏杯水喝。」 那男人没吭声,倒是他身后立时又走来一个年轻农妇,在那催他:「还不快点进屋,小宝还等着吃奶呢。」 v第八章 他往边上躲了躲,让女人先进了屋才又道:「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赶紧滚。」 荣桀还没来得及答话,不料屋里那老妇人出了堂屋,横眉冷对骂道:「你闭嘴。」 她转过头来,勉强挤了个难看的笑:「二位别介意,我儿子脑子不太好,你们且去赶路吧。」 荣桀冲她行了礼,领着颜青画出了门。 这个村子仿佛只有那一家人是鲜活的,就连村门口的老胡也跟似牌坊融为一体,瞧着眉目含糊。 两个人一路出了村子,荣桀这才松了口气:「这里有些问题。」 他们翻身上马,往来时路行去,颜青画道:「你说他们是不是做那买卖的?」 国朝不许百姓私自造卖铜铁器以及盐酒烟花爆竹等物,官家的东西又都不便宜,因此许多人便动了心思,做些非法的营生。 那村子那个情形,一看便不是正经耕种人家。 两人正讨论这事,不料前方一阵爆土扬灰,荣桀再度皱起眉头:「来人了。」 这条路往日里荒无人烟,道路两旁是稀疏的树林,他们两个连人带马根本无处躲藏。 荣桀皱起眉头,拉着颜青画往边上躲了躲,尽量不跟来者正面对上。 尘土飞扬,声雷阵阵,这一小队人马由远及近,一晃神便到了跟前。 夫妻二人哪怕带着面纱,还是被呛了个正着。 然而现在根本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荣桀面无表情往前走,他侧身挡在颜青画身前,几乎把瘦小的她整个人罩住了。 随意扫看过去,这一行不过四五人,领头的穿着窄袖长裤,一身劲装打扮,显然不是凡夫俗子。 他们兴许是有事,这一路赶得很凶,就在颜青画以为他们将要擦身而过之时,对面那个领头的突然停下马尔,高喊一声:「大哥且慢。」 对方人多势众,荣桀也不好假装听不见,他对颜青画抛了个眼神,自己停下来回头张望。 有时候,一张好面孔真的好办事。 荣桀长了这样一副英俊样貌,又嘴甜会说话,出门在外便宜极了,很少会惹麻烦。 即便外人知道他是个土匪,也会发自内心感叹一句「这人可惜了」。 他带着斗笠和面纱,只露出一双璀璨的明亮眼眸,都叫人很容易心生好感。 因此这时荣桀疑惑地看向那领头人,对方就略松了口气,笑道:「这位大哥,不知前方可是赤丘村?」 颜青画机敏过人,一听这话便知他们正是那户人家的儿子正等的来客,不由小声道:「正是,顺路前去十里,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她这一身书生打扮,对方也以为她是小童生,也客气拱手道:「多谢两位兄弟,告辞。」 荣桀也冲他拱手,目送一行人远远离去,两人对视一眼,这才策马往回赶。 骑马灰尘大,两人又有些着急,一直没停下来。 直到回了客栈还了马,两人回屋净面漱口,颜青画才道:「那村子不太寻常,既不是匠村,为何会独存于孤山脚下?」 荣桀给她到了一碗热水,皱眉道:「你瞧他们那个村子,里面空空荡荡的一点人气都没,但是家家户户又显然有人住,那妇人说上午男人都下地去了,可实际上我仔细细听,各家也没什么动静。」 哪怕是他们山寨,农忙时男人都下地去了,厨房那边也是热闹非凡的。 颜青画想了想,仍旧有些寻不到头绪,只好说:「他们既敢修路,那朝廷肯定有备案,或许真是有门路的盗匪也不一定。这次咱们时间紧迫,下回再来时再去打探吧。」 也只能如此了,那村子如此排外,老妇人把他俩当成是来客迎进去,也不知如何才听出他们不是应来之人,很冷淡就把他们赶了出来。 荣桀和颜青画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道:「那一行人是何身份?」 荣桀闭上眼睛,仔细回想那领头人的样貌:「他是高瘦的体型,头上戴着斗笠,只能看到双目,他坐在马上身板挺直,不是熟手就是武者,再不济也会些简单功夫,绝对不是普通农夫。」 颜青画补充道:「他腰上还有一把短刀,刀鞘样子朴素,一点装饰花纹都无。」 最重要的是,这一行人各个都是年轻的精壮汉子,后面四个跟随者在首领说要停下后就老实停在原地,没有张望,没有好奇,甚至连喘气都似一致,仿佛不存在一般。 「他们是哪边人?」颜青画轻声问。 荣桀垂眸回想,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头绪。 「朝廷里的人不会这样客气,云州的人却又都有些口音,应当都不是。」荣桀道。 他们此行而来,最要紧的就是玉米粮种和棉花,可铁矿也成了他们两人的心事,这一趟一无所获,回来后坐在一起推敲良久,也只大概猜测出那村子做的应当是跟矿产有关的买卖,至于具体如何便不可知了。 荣桀道:「算了,你把东西收拾好,再去叫了水来沐浴,我去下面瞧瞧车都装好了没。」 颜青画想了想,转身从荷包里取了五十钱给他:「一会儿忙完了,趁着天色未暗,你领着兄弟们去搓搓澡,这一路风餐露宿,大家都很辛苦。」 荣桀愣了一下,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还是有大嫂好。」 颜青画白他一眼,推着他出门:「快去帮我叫水。」 「好的大嫂。」 这一天夜里他们终于踏踏实实睡了一晚,第二日清晨用过早膳,荣桀领着兄弟们去喂马,颜青画跟柜台那结账。 客栈的掌柜是个四十几许的老者,颜青画瞧他态度和善,便轻声问:「怎么瞧城里的铁锅那般便宜,我们镇子上就没这价,一寸的铁锅要贵二十多钱呢。」 老掌柜眼睛都没抬,只说:「兴许是我们这有矿藏吧。」 颜青画心中一动,笑道:「不知我们可否买点回去?您也知道跑这一趟不容易,偷偷捎带点回去自己用也很得宜。」 老掌柜这才有点反应,他抬头盯着颜青画的脸瞧了瞧,生疏而客气道:「客人,这是您的找零,请收好。」 住这几天花了小二两银子,颜青画心里明白他不愿意说,只好佯装肉痛:「唉,这花钱如流水,难赚得很。」 老掌柜潇洒一笑,面色又好看了些:「年轻人哟,多来奉金跑几趟,吃点苦,总能赚到钱的。」 颜青画客气笑笑,拱手同他告辞,直接去了后院。 棉花占地,把两辆马车塞得满满当当,明明没有来时的花生重,看起来却蔚为壮观。 荣桀见颜青画来了,便说:「大家再查下行李,再过两刻城门便开了,我们早些回。」 年轻小兄弟虽都是头次来,不过有雷鸣和燕丰庆带着,自是早早就收拾好东西了。 v第九章 荣桀看大家伙也不用他再操心,舒心笑笑,翻身上了马:「走喽,回家喽!」 回去的路上颜青画的耐力明显增强了,她每天也就傍晚时分才坐到马车前休息,其他时候都是咬牙跟着大部队一起骑马。 荣桀心底里心疼她,却又不好说出来叫她以为自己瞧不起,每天都小心翼翼问她:「晚上擦点药吧?你看我也擦伤了腿呢。」 这大男人一个倒是挺仔细的,颜青画每每承他情,都是接过药膏简单上药,大抵是心里头舒坦,身上也不觉得特别疲累。 第二日落霞时分,他们终于赶到了小湾镇。 小镇子基本没有严谨城防,虽说已过了宵禁,荣桀使了点银钱给守城的小士兵,便也被偷偷放进了镇子。 荣桀怕惊扰到百姓,便领着弟兄们下了马,徒步往客栈去。 客栈的小二还记得他们,见他们回来也不多说什么,只笑着给他们安排屋舍,还是原来的那两间。 天色已晚,一行人喝了热汤后早早就睡下了,次日颜青画迷迷糊糊醒来,才发现外面已经天光大亮,荣桀已经出了门。 她匆匆洗漱出了门,才发现自家弟兄们正在一楼大厅里用早膳,这一群人跟饿狼似的,一顿狼吞虎咽。颜青画瞧他们那样子,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起这么早原来是饿的啊。 也是,昨天为了赶路进镇,他们晚膳都没用,到了客栈就喝了一碗菜汤,这帮汉子们肯定受不了。 「大家早,」颜青画笑着下楼,「给我也盛碗汤。」 弟兄们见大嫂脸上那笑,一个个都红了脸,出门在外又不好叫大嫂,只得结结巴巴打招呼:「大……小先生早。」 荣桀狠狠瞪了说话的小兄弟一眼:「老实吃饭。」 用过早膳,荣桀跟颜青画俩人一起去了镇子上最大的粮行。 小湾镇瞧着不如他们梧桐镇大,却略显富足,粮行里的米粮也堆了半满,显然是有库存的。 守门的便是老板,他正靠在躺椅上打瞌睡,听见脚步声立马睁开眼,因着逆光看不清,他还眯了眯眼睛,看了好半天才说:「两位路过?」 镇子便就这么大,家家户户都要吃饭,他多认识些临人着实不奇怪。 荣桀笑道:「老板好眼光,不知你们这米粮如今是什么价?」 老板站起身来,抚平衣摆的褶皱:「几位前几天来问过吧?」 这位真是厉害人,眼力好,记性也很好。 「正是在下,如今正好返程,想从贵店买些粮种回去。」 这年月谁还不是有生意就合作?货压在手里就赔了,哪里有换成银子值钱。 上回这老板很痛快就给报了价,这次却眉毛一挑,无赖道:「你不是知道吗?上回我是一个个都讲了的。」 荣桀和颜青画倒是没被他激怒,淡定站在那,仿佛他说的是句玩笑话。 「好,就按上次的价,只看老板你有多少货了。」 却不料那老板脸色一变,横道:「唉,这年月做点生意不容易,我想着原价卖你们吃亏,每种都得翻一倍才行,要就要,不要就好走不送。」 荣桀一下子就沉了脸,颜青画怕他爆脾气上来把自己气着,忙去拉他手:「没事没事,不行我们问问别家。」 她的声音很轻,原也是说给荣桀听的,不料那老板也听清了,立刻叫道:「这镇子里各家粮行的货我都买了,你们只能搁我这买。」 这一下,就连颜青画脸色也变了。 早有预谋,提前准备,他怕是得到了消息。 可这份消息,又是谁给的呢? 那老板得意洋洋站在那看他们,显然是笃定他们不买不行。 被人坐地起价,颜青画倒是没怎么生气,她淡淡扫他一眼,又问:「老板确定好了,玉米粮种只肯五十钱一斤卖给我们?」 那老板点点头,依旧很无赖:「一钱都不能少。」 颜青画笑笑,拉着荣桀出了粮行。 荣桀看起来和气,其实是有股倔脾气的,那老板摆明坑人,他刚才确实动了气。 「要不我带兄弟们把他给抢了吧。」荣桀面无表情道。 这镇子也不过百十来个守城军,年纪瞧着都不算很大,一个个都没怎么上过战场,根本不足为惧。 颜青画差点被他惊着了,她轻轻拍了拍荣桀的胳膊,柔声细语哄他:「哪里值当动那么大阵仗,再说小湾镇也隶属溪岭,我们还是低调些好。」 若是连这都叫他们占了,怀远县的县令肯定要坐不住。 两个人回了客栈,叫了雷鸣和燕丰庆坐下来商议,荣桀皱眉道:「下次出来时务必要跟兄弟们叮嘱,最好什么都不跟旁人说。」 他们带出来的都是寨子里看着长大的少年郎,不可能有外人,只是少年们大多活泼些,跟当地人说些闲话也有可能。 尤其是他们上次在这里停了一天,可能那老板就是那时知道这事,提前把粮存起来的。 燕丰庆为人沉稳,他想想道:「其实我们可以跟小二打听,直接找农户采买。」 雷鸣皱眉摇头:「那就太耽误时间了,再说这会儿家家户户已经春耕完了,存的粮种说不得都用光,哪里还有余量。」 这倒也是,他们一没时间,二又人生地不熟,实在没什么好办法。 雷鸣看向沉着脸的荣桀:「难道只能任人宰割?」 他跟了荣桀好多年,自然很了解他,知道他绝对不可能咽下这口气。 果然只听荣桀说:「我要他连二十五钱都拿不到手。」 颜青画偏头去看他,荣桀笑道:「这还不好办?我们请了客栈老板,给他点好处,他就能把粮食打点回来。」 这样确实麻烦些,好歹也能达到目的。 颜青画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唉,我们都忘了一件事。」 荣桀偏过头去看她,就见她解开包袱,往外取了两本书。 其中一本是她自己的账簿,另一本却是硬面皮的,里面夹了不少票据。 颜青画翻了翻,从里面取出两张文书:「走之前我怕人拆穿我们身份,叫叶先生写了两份身份文书。」 她指了指自己:「在下颜青山,是梧桐镇的镇使师爷。」 「这位是荣吏,是梧桐镇的官吏。」 另外三个男人呆愣愣看着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颜青画没好气瞪了他们一眼:「我们如今有官府身份,自然可以找小湾镇的镇使,直接提出给梧桐镇采买粮食,他们肯定是按市价收购,甚至都不用我们亲自出面呢。」 荣桀一拍脑门,笑着摇头:「唉,还是当惯了山匪,不太熟悉当官的思路。」 颜青画白了他一眼。 v第十章 荣桀道:「多谢夫人点醒我,我这就去办。」 他把文书收好,又换了一身长衫,收敛气势站在那,还真有几分书生官吏的样子。 到底人靠衣装马靠鞍,换了身衣裳气息都变了。 颜青画帮他重新束了发,这人瞧着脾气硬,头发却很软,摸起来很顺手。 她心里更是软了几分,拍着他的肩膀道:「马到功成。」 荣桀点点头,咧嘴冲她笑笑,领着雷鸣和燕丰庆去了镇衙门。 趁着他不在,颜青画自己问了客栈小二,找到了那家医馆。 老大夫这会儿正在柜台后面打瞌睡,见了颜青画进来,不由呆了一下。 做大夫的记性都很好,上回颜青画披头散发躺在床上,他也知道是个小姑娘,今日怎么就变成小子了? 「你这是?」老大夫问。 颜青画笑笑,大方坐到他面前:「陪着夫君出来办事,这样最是方便。」 老大夫点点头,和蔼问她:「夫人这是来复诊的?」 颜青画伸出了手:「我癸水这几日也没断利落,劳烦大夫再给瞧瞧。」 这一次老大夫听诊仔细许多,正是病灶时,最能看出问题。 他把两只手都听了一遍,又去瞧她面色,沉吟道:「还是我上次说的,夫人之前亏损太过,现在得好好补养回来,没个一年半载也不能行。」 「这小半年你的癸水肯定会不太稳定,仔细耐心些,千万忍过,否则你身子不好养回来。」 颜青画笑着应了,见老大夫也很随和,便问:「上回夫君送您回来,可是说了什么话?」 荣桀在她面前很少能藏得住心事,那一回回去他虽说是竭力克制,却还是露出几分懊悔来。 他对她那么好,从她跟他上山便无微不至,他哪里有可愧疚的呢? 可那种情绪她却又清清楚楚看出来了,这次趁着他不在,她就特地过来一趟,一个是复诊,再一个也想询问清楚。 别看荣桀对她百依百顺的,不肯说的事怎么问都不会说,嘴紧得很。 老大夫也是没想到她会突然过来问这个,想着那小子上次叮嘱自己的话,不由也笑了:「两位真是天作之合。」 颜青画没成想他会说这一句,不由红了脸:「多谢您吉言。」 老大夫见她面色红润,目光明亮,也不想叫她难过,便依着那小子的话,道:「你相公问我若是早些年便娶到你,带你回家好好养几年,是不是现在能身体好些。」 颜青画愣了一下,眼睛渐渐红了,只她忍着没哭出来,含泪笑道:「这人真是,又不是他的错。」 荣桀这人瞧着五大三粗,平日里似也不是那么小心细腻的人,可他心底里却独有那一份柔情,全都给了她。 那日萍水相逢,他一眼相中她,问她愿不愿意跟自己走。 哪怕那个像玩笑一般的开始,却从头到尾没叫她埋怨一句。 「两个人过日子,过的是难能可贵的心意。」老大夫叹了一句,「你们二人般配又合适,回去好好过,再没比这更好的姻缘了。」 颜青画用力点点头,起身离开了医堂。 老大夫坐在屋里等她消瘦的身影不见了,才叹了口气:「可惜了。」 颜青画回去时荣桀他们还没回来,她想了想,又去旁边的布庄买了些质地绵密的纱布,打算回去给村里的婶娘做月事带用。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荣桀满头大汗回来了。 颜青画正在屋里记账,抬头就看到他灿烂的笑容,便知这事成了。 「多少钱拿下的?」颜青画问。 荣桀结果她递来的手巾仔细擦了擦脸,这才道:「官府的文书真是管用,我一拿出来说找他们镇使,镇使便亲自来见了。」 「他是正经的秀才,同咱们之前那蠢货根本不一样,一听我的来意,便招手叫了官吏去办。」 一般镇衙门都会存五百斤左右的官粮,小湾镇的官吏根本不用跟那老板解释,直接说要补买官粮即可。 既是给官府的人供粮,那老板自然不敢哄抬价格,最后略降了那么两钱,卖了两百斤玉米良种给官吏。 「这小湾镇的镇使,瞧着倒是很不错。」 确实是,同样是闹饥荒,小湾镇的百姓生活就富足得多,他们梧桐镇的粮仓里空空荡荡,恐怕那些官粮都叫萧曾拿去变卖成了银两,府库一点都没存。 颜青画笑道:「瞧瞧他如何行事,回去也好说给叶先生听讲,咱们总也得正规些,别总是想着自己是山匪便不修边幅。等这一趟回去播种完,我们再去周边几个镇子问问看,多买些存粮回去发还给百姓,也好叫他们挨到秋日。」 荣桀颔首,见她脸上带着笑,不由道:「跟我一起去搬粮食?」 颜青画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抬头见他一脸得意的坏笑,立马便明悟过来。 「你再把他气病了。」她好笑道。 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一样。 荣桀撇撇嘴:「病了也是活该,这种特地哄抬物价的奸商,就应该整治。」 那老板是小湾镇本地人,一家子都在这生活,平日里当然不会去特地欺负邻里,对于他们这样的外地人自然就毫不手软了。 颜青画忍不住捏了一下他的脸:「好吧,我就舍命陪君子,跟你去搬货。」 「可用不着你动手。」荣桀拉着她起身,两个人心情愉悦地手牵手下了楼。 这一会儿的功夫,雷鸣已经买了辆新马车回来,反正以后也总要使,总在意那些银子是完全没必要的。 一队人马架着马车去了粮行,那老板正悠然自得躺在躺椅上,边喝茶边哼小曲,显然心情极好。 见荣桀他们去而复返,便懒洋洋坏笑道:「不好意思,玉米卖完了,你们想买也没了。」 虽说没做成这笔高价买卖,可卖给官府是一点都不吃亏的,在官吏那博了一份人情,又气了这帮外地人,他别提多得意了。 只他没想到的是,荣桀却一点都不在意,他甚至脸上带着笑:「我知道。」 老板眯起眼睛,心里闪过一阵不好的预感。 荣桀继续说:「多谢老板愿意压价,我来取粮种。」 那老板直接从躺椅上跳起来,差点没把自己的腿磕青:「你说什么!」 他的脸色由红变白,由白变青,最后直接成了墨色,瞧着是真气着了。 荣桀扬了扬手里的单据,淡淡道:「我说,我来领粮,合作愉快啊。」 老板差点吐血。 这一趟该买的都买到了手,又白赚百两金回来,实在是不虚此行。 弟兄们紧赶慢赶,终于在离开半月后日落时分赶回梧桐镇,。 v第十一章[07.04] 这时天色已暗,云朵染着羞涩的杜鹃颜色,照亮了每个人疲累的心。 守城门的士兵看见远处腾策马奔腾而来一队人马,立即派人通知今日值夜的孙教头。 在荣桀的整治下,孙教头别提多敬业了,他这边刚得了消息,拎着刀领着一什人便赶到西城门处,抬头就看清了一骑当先的荣桀。 守城的小兵有些尴尬,他红着脸道:「刚才太远,实在没看清。」 马儿飞驰而过,自是惊起一片黄尘,这会儿又是傍晚,小兵能及时回传消息已实属难得。 孙教头也没怎么生气,他倒是夸赞道:「你们做得很好,这样的阵仗是务必要通报的,哪怕是自己人不也得迎接?」 他说这话,督促小兵开了城门,领着他们一起出门迎接这一群远道归来的兄弟们。 荣桀眼里好,老远就看到孙教头等在那,他放慢了速度,省得溅起的尘土呛到士兵们。 「大当家,辛苦了。」等荣桀策马停到城门前,孙教头就赶紧着上去巴结。 跟荣桀熟悉起来以后,他也厚着脸皮叫起大当家了。 这称呼,多亲切! 荣桀翻身下马,走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孙教头辛苦了,多亏你御下有方,小兵们表现实在很好。」 他这反应,确实应该夸奖。 「多谢大当家夸赞!」 孙教头被他夸的满面红光,就差没跪下三叩九拜了。 再过两刻便要宵禁了,荣桀领着弟兄们紧赶慢赶进了城,直接去了衙门。 叶向北和连和早就得了消息,等在衙门口抬首张望。 等荣桀他们身影一出现,叶向北终于松了口气,就连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连和也微微勾起嘴角,轻声道:「总算回来了。」 叶向北拍了拍单薄的胸膛:「可不是,这半月我都没怎么睡好。」 他既担心买不回粮种,又怕他们路上出危险,这几天那煎熬的不行,嘴上都起了火泡。 荣桀总是走在队伍之前,他率先来到衙门口,跳下马来笑着给了他们一人一个拥抱:「等着急了吧。」 叶向北见他身后隐隐绰绰有三辆马车缓慢驶来,心中的石头也算是落了地,自嘲道:「你们再不回来,我就要吃不下饭去了。」 连和跟在他身后,难得配合了一次:「本来就单薄,现在更瘦了。」 叶向北:「难为你张嘴说句人话,我谢谢你!」 荣桀知道这群大老爷们没一个细心的,他进了衙门嘱咐仆妇给各客房都准备好热水,这才领着弟兄们出门接商队。 跑了一天马,颜青画腿都僵了,到了衙门口下都下不来,还是荣桀过去扶着她胳膊,半抱半扶把她搀了下来。 颜青画喉咙都要冒烟,她还没来得及跟弟兄们打招呼,就听他们异口同声喊:「大嫂辛苦了。」 颜青画:「……」好吧,喊得还挺整齐的。 荣桀扶着她,冲那帮小子喊:「快去搬货!」 等到颜青画沐浴更衣出来,荣桀才忙回来,叶向北知道大家都很累,便只让仆妇把饭给端屋里吃。 颜青画闻着小米面疙瘩汤那香味,就忍不住咽口水。 「快吃吧,这一路也没怎么好好吃饭。」荣桀笑着拿起她给自己准备好的里衣,进了隔间沐浴。 颜青画却没动筷,她喝口温水清了清喉咙,冲隔间喊:「怎么样,这次赶得及吗?」 荣桀洗澡很快,他为了方便剪短了头发,不一会儿就擦洗干净。 颜青画只听他在里面回:「剩下的粮种也就刚好够这一两天,咱们回来正是时候。」 真好,颜青画翘起嘴角:「那就好,等秋日里丰收,到时候漫山遍野就都是金灿灿的谷穗。」 荣桀想着那场景,也不由跟着笑了。 他洗澡出来见颜青画还没用饭,无奈道:「你真是,饿坏了怎么办。」 颜青画没答话,她给两人盛好汤,又掰了半个馍馍给荣桀,一口咬下去满足叹了口气。 「这一趟真没白跑。」 「是啊,辛辛苦苦,就为了碗里这口饭吃。」 两个人吃饱喝足,早早就睡了。 他们原以为这一趟回来能在寨子里休息些时日,却不料次日清晨用完早膳,叶向北取了三封政令沉着脸递给颜青画。 「昨日看大当家和大嫂都累了,我便没说,」叶向北顿了顿,「前日收到怀远县下发政令,一是六月末要派税官来收税,二是又要征兵了。」 荣桀立时皱起眉头。 颜青画心里头沉甸甸的,她打开那三封政令,第一封是正经征税文书,是官府的通常制式,每季季末都会往各县镇派发,让他们提前准备税银和账簿。 她放下那一封,又去翻下一本。 这一本一看就是临时下发的,上面用词并不如第一封考究,是仓促而做。 「月前军吏征兵至今未有归,恐不能完成朝廷行令,择日将派遣新军吏前往梧桐镇,请镇衙门务必响应国朝政令,协助军吏完成行令。」 这一封就简单写了这些,应当是怀远县的县令单独派发给梧桐镇的。 颜青画手里还有一份,她看了看荣桀的脸色,见他还是沉住了气,不由略有些心安。 自从接管梧桐镇之后,他一日比一日沉稳,那日在小湾镇被粮行老板那样挑衅他都没动怒,可见真的跟以往不同了。 荣桀见她小心翼翼看着自己,不由笑笑:「还有一封,也读了吧。」 颜青画打开第三封,越读脸色越差。 荣桀见叶向北也沉着脸,便道:「怎么讲?」 颜青画张了张嘴,死活念不出政令上的话,叶向北黑着脸,咬牙切齿道:「补令,若无弱冠男丁以充军役,则不论男女老少,凑足人数便可行。」 他这话一说完,荣桀才真动了怒。 上次那军吏就想把杏花村几个年轻的姑娘强行带走,那军吏被他下令封了口,朝廷却依旧不肯善罢甘休。 他们甚至都懒得管那军吏死活,上行下效,上峰只想完成政令,下属自然也好不到那里去。 男女老少不论,这话真是太枉顾人伦了。 老弱少女去了战场,又能做些什么呢? 颜青画捏着那张薄薄的纸,觉得手都颤了。 荣桀深吸口气,徐徐吐了出来。 他少时脾气确实有些暴躁,但现在肩上扛着一个镇人的命,他便再也不能跟以前一样任性了。 这个大当家他应一声,就要尽到自己应尽的责任。 「无妨,你继续说。」 颜青画道:「政令上说,咱们镇要凑三十人。」 国朝跟鲜卑打了那么多年仗,如今实在是手里无兵了,一开始要的人数还多些,现在一个镇子只要三十人,全国各地说不得也凑不齐人数。 v第十二章[07.04] 荣桀沉吟一番,又问叶向北:「近来有束发少年愿意参军否?」 前阵子他让官吏们满大街读新令,有一条就是参军之人可免徭役,可免赋税,镇里管一年四季衣食,甚至秋日可给一倍米粮。 他们如今就一百五左右的士兵,实在有些可怜。 一旦叫朝廷知道他们的事,后果不堪设想。 叶向北跟连和一直盯着这件事,听罢连和就道:「有的,除了少年郎,也有些姑娘家来问。」 荣桀愣了一下:「什么?」 这年月孤身的女户更难养活自己,当时新令上未要求男女,便有些单户女过来问可否参军,好歹能养活自己。 连和道:「其实……姑娘家还多些,都是二十几许的年月,家中无一亲人,我看她们实在过不下去,便叫先在军营里帮忙。」 这倒是令大家都未曾想到,荣桀想了想,竟也觉得不是什么坏事。 「能自己养活自己,愿意参军,本身就很有勇气。」 荣桀看了一眼端坐再身边一脸严肃的颜青画,笑道:「难道女人就一定比男人差?在座各位又有谁比你们大嫂学识好?」 这倒是令人无法反驳,颜青画又被他猛夸,脸都有些红了:「讲这个做什么?若是姑娘家也愿意参军,可以请瑶兰下山带她们,只要肯练,他日上战场说不得各个都很厉害。」 她的意思很明确,既然姑娘们想参军,便给她们单独设立一个旗,由女子统领,先进行操练,看大家是否能熟悉这些才行。 这跟朝廷征兵是有显着不同的,镇子里的百姓心里也清楚,所以也都主动来问。 他们不过才接管镇子这么些时日,便能赢得百姓如此信赖,实在是没有想到。 「大嫂说的在理。」叶向北立即写了新的政令给连和,叫他出去通传给百姓。 荣桀见他们两人已经能配合默契,心里也十分欣慰:「税官不足为惧,月底他才来,我们可以先准备些时日。只是军吏来往时间不定,我认为防不如攻,我们踏进梧桐镇的那一刻不是终结,只是一个开始。」 这回不仅仅是叶向北和连和,就连心里有数的颜青画也愣了。 荣桀站起身走到窗边,他望着外面的青天白日,头一次在心底里产生疑惑:「朝廷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他日跟鲜卑战事终结,难道我们就会迎来好日子?」 他回过头来,英俊的面容在金灿灿的阳光下散着动人的光芒:「不会的,我们的好日子,只能自己去争取。」 从他们踏进梧桐镇衙门开始,山寨的所有人心里头都绷了根弦,未来不是他们踏出梧桐镇,甚至踏出怀安县,便是死在这里,依山而葬。 然而当荣桀明明白白说出来的时候,大家心里头却还是会不由自主感到恐惧与害怕。 能不怕吗?国朝行到今日,就算鲜卑的铁骑再强大,也依旧久攻不下。 他们偏安一隅,实力小到仿若尘埃,却不自量力觊觎朝廷,实如蚍蜉撼树,螳臂当车,真真不知天高地厚。 叶向北看了看依旧淡定自若的大嫂,又看了看从来就没有什么表情的连和,只好自己开口问:「可我们现在连两队的兵力都凑不齐,放眼整个镇子都没那么多青壮男女。」 荣桀摇了摇头,他从袖中抽出自己描的那一份堪舆图,摊开放在桌子上。 叶向北和连和从未见过堪舆图,等他打开也不知是什么,都有些茫然地看着荣桀,想要听他有什么说法。 荣桀这份堪舆图上的字是颜青画给写的,因为时间仓促,只简单标了几个点,叶向北看了好半天才略明白些,顿时有些激动:「这……这是难得的宝贝啊。」 他确实不是出身显赫的世家子弟,只是个普通的读书人,在落草为寇之前根本没有那么多见地。如今的叶向北,已经被多年的山匪生涯磨炼出来,他的眼界已不同往昔。 因着知道这份堪舆图的珍贵,他才更是激动,不由自主念叨出声来。 荣桀指着图上的梧桐镇道:「我们梧桐镇紧邻小湾、张湾两镇,再往北去便是怀远县。」 「得亏咱们现在有了暗探,最近一次暗探传回消息,怀远县也并不如表面上那么难攻。」 「如今的县令是个天盛初年的举人,学识据说是还不错的,只德行同萧曾也没什么两样。怀远县年年都是抢着完成朝廷的征兵令,百姓们心里头怎么瞧他咱们也都懂。」 颜青画之前也听了暗探回报,想想便说:「县城中守军不过五队,总也就五百人许,如果我们连怀远县都不能攻下,那他日面对琅琊府的营兵又当如何?」 在座几人都不如她一个读书读的多,心底里总更容易偏听她的话,颜青画也从不妄议是非,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每每都很诚恳。 人人都知道前路艰难,可再难的路也是给人走的,那一步踏不出去,便永远留在起点,这辈子到不了头。 叶向北认真看着那张地图,好半天没说话,倒是连和若有所思道:「我可以再派人去怀远县,争取月底前收到最新情报,只要打探清楚守军动向,守军日夜交替如何轮值,兴许还能增添一两分把握。」 连和也不是在说大话。 他们确实只有不到二百的军队,可怀远县的守军人数也不过就比他们多了一倍有余,近年来所有老兵都被征调到汉阳关,留下的大多都是新兵蛋子,怕是连血都没见过。 荣桀点点头,笑道:「等月底税官来了,我们可以好好接待一番,七月新军吏再到,照样打发便是了。」 他说的照样打发,便是跟上一个军吏「原路送回」而已。 一来一往能拖住不少时间,也给自己留下一口喘息机会。 荣桀一向有勇有谋,他有这个胆量,便冲着这个努力谋划,绝对不叫手下人跟着吃亏。 「一个月,总能训练出些结果来。」 他们的军队有他们这些强悍的「山匪、老兵」带着,怎么也不会比那些只会吃空饷的兵痞差。 他们如今就差在武器上,怀远县并无铁矿,铁器大多都是从奉金征调,衙门边上的官匠所倒是有几名铁匠,手艺叶向北也瞧过,实在不敢恭维。 荣桀便又同叶向北道:「怀远县倒是有手艺精湛的铁匠,你跟阿和先注意着些,府库如今存的尚能支撑一阵。」 要不是铁器无法私卖,以萧曾的秉性还留不住这些宝贝。 几人又细细推敲一番,这一谈就到了午膳时分。 心里头装着一箩筐的事,午膳也用得食不知味。饭后颜青画便要回山去跟顾瑶兰商议女子军的事,她回屋收拾行李,便见荣桀推门而入。 「你没去忙?」 他老不在衙门里,总堆积许多事需要他处理,要忙一两日才能办完。 v第十三章[07.04] 荣桀凑上来,难得有些扭捏:「你一个人回去,我很不放心。」 兴许是从来都没说过这样的话,荣大当家英俊刚毅的脸上竟涌上一抹红,平添三分柔和。 颜青画愣了一下,「噗」的笑了。 荣桀好些时候没见她穿女装了,此刻一身夏布浅碧袄裙穿在身上,再配上眉心那一点胭脂色额妆,衬得小姑娘越发妩媚。 他也说不上,总觉得现在的颜青画跟以前又有些不同了。 「我这么大个人了,能照顾好自己,你啊,瞎操心什么呢。」她笑着伸手捏了捏他俊朗的脸,发现这事还挺上瘾。 荣桀就傻乎乎让她捏,等她捏够了才低声说:「可我要好几日瞧不见你,心里头会想。」 颜青画倏然抽回手,脸上也似是染了胭脂,红成璀璨的晚霞。 两个人就红脸对红脸,好似打翻了胭脂罐,红彤彤惹得人心烦意乱。 她抬头扫他一眼,眼中如水漾多情:「你比以前油嘴滑舌多了。」 荣桀帮她把行礼包好,嘴里头也不闲着:「我说的可都是心里话,这几日出去劳心劳力,等上山也别忙着操持,先歇两天再说。」 两句话的功夫,他又一本正经起来,脸上也不那么红了,倒是眼睛里多了些别样的情绪。 颜青画就像刚喝了花蜜,浑身上下都甜滋滋的。 「顾丫头胆子大,你跟她说她一准答应,说不得还得高兴疯了呢。」 「山上的事你回头跟老冯多商量,我恐怕要在山下多待些时日,怎么也要把新兵营立起来才能安心。」 他絮絮叨叨,一操心起来就没完没了,颜青画却不觉得烦。 「我知道的,」她帮他顺了顺外斜的衣襟,「你自己留在镇上,要好好照顾自己,别一忙起来便不吃饭,回头叶先生要是跟我讲你不听话,我要生气的。」 荣桀少时听孟老先生给他讲话本子,里面倒是有些儿女情长,总是说最难消受美人恩,他那时无法了解,现在却全都深感于心。 只听她软软说一句「我要生气的」,他便是有再大的胆子,都不敢自作主张一回。 「我什么时候没听过夫人的?」荣桀认真看着她,低声轻语。 他大多时候都是叫她青画,偶尔也会逗趣叫她大嫂,但夫人两个字,却总叫她听着脸上都要发烧。 两个人明明没说几句话,外面却传来雷鸣的催促声:「大当家,大嫂再不走,回去天都要黑了。」 荣桀面上一黑,回身骂一句:「这皮猴子。」 颜青画笑着推了他一把,两个人一起出了客房。 在外人面前荣桀就克制多了,他把自家媳妇送上马背,一路望着她窈窕的背影消失在街道尽头,这才回了衙门。 邹凯是今日下的山,原本是来接远行而归的大当家,结果刚一到衙门便被留住了。 除了带队回山的雷鸣和正领着百姓农耕的雷强,剩下几个当家都聚在堂前,等着荣桀的安排。 荣桀坐到主位上,肃着脸,他腰背挺得很直,威仪堂堂坐在那里,下面弟兄们无人敢吭声。 就连平时没脸没皮的叶向北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触他霉头,他臊眉耷眼缩在椅子上,老实得仿佛抽了水的白菜。 荣桀深吸口气,慢慢开口:「云州那边的事,我们在奉金也多方打听,昨日雷鸣已经给你们讲过一二,想必不用我再赘言了。」 邹凯答:「是。」 荣桀继续道:「昨日大概事项都已安排下去,但还有几件事,我们要提前讲明。」 下首三人俱抬头望向他,目光沉沉,安静如夜。 荣桀认真说:「云国新立,国内便动荡不堪,功臣与君主反目,百姓苦不堪言。」 「我们背负期望,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今天,不是奔着那样一个未来而去的。可能是我想的多了些,但有些话总要好好说出来才算数。」 「我荣桀从不是那等独断专行、暴戾妄为之人,他日若我们也能走到那一步,我希望大家还能坦诚相对,若你们对我、对任何事不满,都可以直说。」 「我不想失去你们这些好兄弟,我也不觉得未来有任何事能阻隔兄弟之情。权势诱人,富贵难寻,我荣桀发誓,未来不管如何,这经年同甘共苦走过的年华,我此生都不会遗忘。」 他的性格如此,同弟兄们多年感情摆在面前,无人不动容。 就连连和都难得哽咽一下,双目微红,看着他说:「大当家,您这是……」 荣桀摆摆手:「这个镇衙门我们攻得简单,可再往前走一步,就再也没有康庄大道了。」 「可我们不走,国朝也不会放过我们。」 他说着,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邹凯的脸都涨红了,他结结巴巴道:「荣哥,我们会一直、一直追随你,绝对不会、不会背离。」 荣桀抬起头,目光在他们每个人的脸上扫过,轻轻开口:「我也绝对不会背离自己的兄弟。」 「在我这里,永远不会有第二个阮细雨。」 云国的夏日闷热潮湿,哪怕偶有微风,也都仿佛含着氤氲的水汽,贴在人身上难受极了。 令尹府就挨着原云州布政使司,以前是云州首富的私产,后来成王揭竿而起,那首富也是会看脸色,当即就把家宅捐出,一家老小回了老家。 这府宅不说富丽堂皇,也算是颇有一番江南景致的娟秀。 前院书楼前甚至还挖了个小池塘,几尾红彤彤的锦鲤正在水中摇曳,一点心事都无。 阮细雨靠坐在书楼二层的露台边,他一头长发全部束在头顶,挽成一个松散的发髻。 一旁的书童正规规矩矩研墨,低垂着眼一声不吭。 书桌上堆了数不清的奏折,一本挨着一本,密密麻麻压在阮细雨心上,叫他一个字都读不进去。 小书童见大人脸色难看,吓得手都哆嗦了,紧紧巴巴把墨磨好,立马退了出去。 露台上没了旁人,阮细雨终于维持不住自己的表情,他把苍白的脸埋进掌心,好半天都没起来。 这些时日来的压力一涌而上,逼得他心绪难安,也终究意难平。 正当他这样「发呆」时,外面传来敲门声:「大人,宫里来人了。」 阮细雨猛地抬起头,他眼睛有些红,脸上却干干净净,一滴汗都无。 「进来吧。」他哑着嗓子说。 做了这个令尹,他手里的事一天比一天多,压得单薄的身躯越发消瘦,身体也大不如前。 管家推门而入,捧着一封明黄的折子。 「来的是宫里头的秦公公,他说怕打搅您,没敢进来。」 阮细雨点了点头,伸手接过折子,大概扫了一眼。 越看脸色越青。 v第十四章[07.04] 管家似乎有些怕他,吓得背后都湿了,却一步都不敢动:「大人?如何去回?」 阮细雨狠狠闭上眼睛,他深吸口气,缓慢而幽深地吐了出来。 「准备准备,我要进宫。」 炎热夏日里穿一身厚重朝服十分折磨人,他们云国初立,朝廷就忙着修成王心心念念的麒麟宫,哪里有银钱给朝臣做朝服。 阮细雨仿佛天生不爱出汗,他穿着干净笔挺的绛紫色仙鹤朝服,头戴青云冠,一步一顿地跟着秦公公往布政使司的后院行去。 布政使司通共就这么大的地,跟中都的琉璃宫比都没法比,怕是连人家一个宫室大小都没有,还偏要叫麒麟行宫。 前头衙门改成了清平殿,后面的内宅自然便是后宫,别看成王立国没几天,后宫倒是很快就充盈起来。 就这么屁大点的地方,居然也要来回通报。 阮细雨等在「后宫」垂花门前,端方玉立,面容清俊。 秦公公笑着瞧他一眼,轻声细语说:「大人别急,我这就叫小的们来开门。」 他说是秦公公,却哪里是什么阉人,他不过是以前戏班子里不红的老旦角,装起阉人来颇有几分神似。 这云国才立了两月,上哪里找阉人给叶轻言弄那琉璃宫里的门门套套。 阮细雨冲他笑笑,心里却沉甸甸的。 这麒麟行宫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头顶上的天那么蓝,他却一点晴朗也瞧不见。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阮细雨冷冷偏过头去瞧,就见两个人高马大的士兵扯着一个纤细羸弱的少女,一边扯还一边笑:「小娘皮别给脸不要。」 阮细雨皱起眉头。 那小丫头瞧着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瘦的仿佛一缕青烟,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喊了一声:「救救我!」 那声音振聋发聩。 阮细雨浑身一震,正想上去说两句,却不料一双冰凉的手攥住了他的胳膊,叫他一动都不能动。 秦公公阴柔的嗓子在耳边炸开:「大人,那是殿下瞧上的娘娘。」 就这一句,阮细雨突然就不动了。 他心里头仿佛堵了什么腐烂的东西,惹得他直反胃:「多谢公公提点。」 秦公公松开手,轻声道:「大人是明白人,咱们都是讨生活的,审时度势最是重要。」 阮细雨紧紧攥着手,任凭短指甲把手心戳得满是伤痕。 是啊,都是讨生活。 什么令尹,什么好兄弟,什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都是虚言。 阮细雨深吸口气,他背对着那少女,任凭她就这样被拖走了。 这年月,没谁能救得了谁。 他遥遥往北边望去,入眼是麒麟行宫后宫的二层小楼,他眼神有些涣散,似是瞧那里,却又好似在发呆。 阮细雨不由想起梧桐镇的所见所闻,不知他们将来会不会也是这般。 说不得人人都只能共患难,不能同享福。 花团锦簇的誓言一晃而过,逼红了他的眼眶,年少时一起发过的誓犹在耳边,转眼皆成虚妄。 阮细雨闭上眼睛,听着耳边垂花门「吱嘎」一声开了。 秦公公细细的尖嗓子又喊:「令尹叩见。」 阮细雨深吸口气,挺直腰背踏步而入,在他身后,垂花门「啪」的一声又关了。 少女凄厉的求饶声被隔绝在门外,那仿佛是另一方天地。 门内,却是一番金玉满堂。 被云国令尹惦记的启越山,如今却是热闹景象。 山上的农耕都忙完了,留在山上的老弱妇孺又都一门心思投在兔子身上,他们不过出去半个月,回去就见兔窝里有兔子抱了窝。 兔子长得快又能生养,四五个月就能出一批,约莫冬日前就能繁殖出大量成兔,给他们启越山足添一笔收入。 顾瑶兰见大当家不在,便主动上门帮颜青画收拾东西。 颜青画见她那谨小慎微的小样子,不由笑道:「大当家多和善的人,你怎么这么怕他。」 真是富翁不知贫家苦,顾瑶兰撇撇嘴:「嫂夫人,您是不是跟我开玩笑呢?满山问问去,谁不怕大当家。」 颜青画一愣。 她表情有些纠结,却还是下意识回护道:「怎么会,荣桀那么好的人,你们怕他什么?」 顾瑶兰叹着气摇头。 「青画,可能是我说话不讲究,」她想了想继续说,「我们不是惧怕他,更多的是敬佩他,那种怕是发自内心的把他当成首领,自然没办法淡然处之。」 颜青画若有所思点了点头:「你说的有些道理。」 顾瑶兰跟她都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收拾好东西,颜青画取了最大的包袱出来,打开给她看从小湾镇买的纱布。 这家布庄的纱布确实很好,软绵细密,最适合做月事带。 顾瑶兰摸着这布,才反应过来:「我还当你以前是自己带了上山的,真没想到你许久没来过癸水了。」 颜青画叹了口气:「我自己也忘了这事,要不是这次出门差点耽误事,我都当自己不会来了呢。」 「那可不行呀,」顾瑶兰小声跟她咬耳朵,「以前我娘说,月事不好的媳妇不容易怀娃娃,你不想要跟大当家的宝宝啦?」 这几个月颜青画忙的事太多太杂,一时间真没想到这个,她幼年母亲就过世了,是爹爹和哥哥把她拉扯长大,自然也不会同她仔细说这个。 然而她又十分聪慧,只等顾瑶兰说完她脸色就变了,原本还笑着说话,转眼就白了脸。 顾瑶兰也意识到有些不对,小声问她:「怎么?」 颜青画低下头去,把来癸水那段时间的事反复想了一遍,她又回忆起那老大夫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顿时冰凉一片。 「我之前瞧病,那老大夫说我气血两亏,所以一直没来癸水。」 颜青画同顾瑶兰这几个月已经成了闺中好友,没什么不好跟她讲的,这会儿她心里头乱,自然据实相告。 「他说我这样还要将养很长一段时间,癸水才能来的准,是不是……是不是不能有娃娃了?」 她说得十分忐忑。 当年自己一个人孤身生活她都没怕过,被荣桀「强抢上山」时也没慌乱,甚至跟着他一路走到今天也一点都不担心,倒是在这会儿添了心事。 顾瑶兰也是随口一说,却没成想叫颜青画变了脸色,她赶紧道:「不要紧的,我娘说但凡能来癸水的,将来总能有娃娃。」 她顿了顿,又叹了口气:「再说,你难道想现在就有娃娃?」 v第十五章[07.04] 顾瑶兰二十岁的人了,却一直没成亲,她比颜青画年纪大,瞧着大大咧咧的,却比谁都看得通透。 「等下回去镇里,我陪你去找小大夫瞧瞧,看看要不要吃点药调理调理。」 颜青画轻轻「嗯」了一声。 理智上她知道现在最要紧的是把路走好,可心理却不太能接受。 孤身一人的滋味她尝了太多年,自然希望将来能有血脉至亲陪在身边,不叫两个人都孤单。 顾瑶兰见她已经落了心事,心理直骂自己嘴欠,这时候她说再多都没用,只好问:「你刚跟我说有些事要谈,谈什么?」 颜青画深吸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落寞,说起正事来便精神些,仿佛不那么在意了。 「连三当家的说近来有许多女人家想参军,」她顿了顿,「现在我们正是缺人手的时候,几位当家就想招些女兵也不是不行。」 她话音刚落,顾瑶兰的眼睛就亮了。 她原本不是那种甜美可人的长相,可越是这样越显得精气十足,一看就是很有活力的人。 「真的?」顾瑶兰的小嗓音都抖起来。 颜青画见她这样,心里头也略安稳了些,她握住她的手,认真看着她。 「你愿不愿意走出镇子?」颜青画郑重问。 「你可能要吃许多苦,未来也有未知的危险等着你,我什么保证都给不了你。」 颜青画沉声道:「我唯一能告诉你的就是,一旦你愿意拿起刀,他日男人们有什么,你也一样都不会少。」 颜青画就是有这样的魄力,若是按寻常来说,她不过是大当家的夫人,只是个普通的女流之辈。 然而论学识、论见地,恐怕山寨里还没人能比得上她。 最重要的是,荣桀打从心底尊重她。 这才是荣桀最值得人追随的地方,任何人不论出身,单看能力,只要你有本事,便能在他这里得到重用。 颜青画这一句承诺,也相当于是荣桀给的承诺,顾瑶兰一听眼睛就红了,好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来。 她自幼好强,从不愿被人看轻。 以一己之力活到这么大,哪怕穷困潦倒,也没做过一件辱没自己的事。 骨气这个词,拿下去容易,再贴回身上却很难。 「我不是求那些个虚无缥缈的东西,」顾瑶兰哽咽道,「我只是没想到,你们能这样看得起我。」 颜青画握住她粗糙的手,笑容嫣嫣。 「傻丫头,说什么呢?」她轻叹道,「这年月女子不易,我们有能力做得比旁人好,为什么要藏着掖着?」 「大当家同我讲你以前学过武艺,也会些拳脚功夫,带女兵最是合适。」 顾瑶兰蓦然红了脸。 「我粗手笨脚的可叫不得武艺,不过是在镇上的武馆做过两年仆妇,偷偷学了点皮毛而已。」 颜青画笑笑:「这不已经很好了?现在来参军的女人们大多都只做过农活,回头你下了山,跟孙教头和连三当家的再研究出一套体系来,教女兵最是适合。」 「回头我再整理些兵法给你,慢慢不就什么都会了?」 一个人只要愿意学,任何时候都不算晚,女人怎么了?上阵杀敌绝不比男人差。 「只要我们能自己立起来,谁又能看轻我们?以前我爹总是可惜我是个女儿家,可女儿家怎么了?这些年我没一日不努力读书,为的就是今天。」 「最起码这个寨子里的人们,没人会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他们只会说‘大嫂真是厉害’。」 她这不是自夸,她嫁给荣桀这么些时日,所作所为顾瑶兰都看在眼里,更是记在心中。 正因为如此,她给的这句保证,才叫顾瑶兰这般激动。 「大嫂,」她难得这样叫她,「我真的可以吗?」 颜青画冲她粲然一笑,如花般的容颜绽放开来,好似春风拂面。 「可以的,只要你努力,没什么不可以。」 被颜青画这么一通鼓励下去,就连一开始有些忐忑的顾瑶兰也淡定许多,她甚至开始想:「不知道我用不用的惯长刀。」 这事一旦定下,顾瑶兰便没有回头路了。 颜青画见她兴奋地脸都红了,不由再次郑重道:「我是知道你性子的,这事你是千万般愿意。可前路艰难,到底有无数危险等着你,弄个不好只能徒留马革裹尸的下场。」 顾瑶兰一愣,随即轻声笑笑:「我是知道你意思的,咱们朋友一场,你一心为我,我能明白。」 「当年我若不是听了启越山的传闻硬生生闯上山来,现在恐怕早就黄土埋身,如今还能有一番作为,已是偷来的福气了。」 「瑶兰……」颜青画唤她名讳。 「我不怕的,我敢落草为寇,还怕什么死啊?反正我无亲无故,也不怕拖累家里,能以女儿之身建功立业,这辈子也算是值了。」 说罢,她还羞涩一笑:「如果能的话,说不得我武艺不精,干不了两天就要打包袱回家呢。」 颜青画被她逗笑,伸手点点她额头:「你啊,我相信你可以做的很好。」 顾瑶兰打定了主意,一刻也等不了回家收拾行李去了,颜青画在屋里歇了会儿,又重新梳好头发出门去寻冯思远。 这半个月来山上大小事都是冯思远在操持,今日一看这位冯先生也略有清减,眼底泛着青黑,显然是累着了。 抬头一看颜青画笑着进了议事堂,冯先生差点喜极而泣。 「夫人,您终于回来了。」 颜青画含笑道:「先生辛苦了。」 冯思远抹了一把脸,沉声道:「大家都要在山下忙,我辛苦些是应该的,只是这段时间事多,我年纪也不小了,真是扛不住。」 山上这么些当家的,也就他过了不惑之年,确实有了些岁数。 颜青画接过他递来的账本,一页一页跟着核对:「这些时日我都会在山上,冯先生可把小事交给我办。」 冯思远畅快地松了口气。 「还是要再培养些人才行,手里事越来越多,差事便要细分才能以最快速度办完。」颜青画若有所思道。 农耕几乎已经结束了,剩下的玉米粮种有雷强盯着,不用他们再操心。只是种兔、梯田和棉花又要重新忙一阵,再把账簿重新核对,这几日颜青画也不得闲。 他们带回来的虽是沉棉,却也质地上好,一看张老板就没糊弄人,这生意做得还有几分真心实意。 虽说才六月,到冬日还有四五个月的时候,但冬衣不妨早晚,总要提前备着的。 再说兵营里的兄弟们也最少也要一人发一身,现在就得操持人手开始缝制,棉花是有了,布却还没着落。 冬日里棉衣用的布要讲究些,最少是十三织的棉布,结实耐用,不会轻易损坏。 v第十六章[07.06] 冯思远道:「咱们镇上只有一家布庄,他们家的棉布一直很好,回头我们一起去一趟,先把布提前订下再说。」 颜青画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道:「我记得国朝的军服有各种颜色,普通士兵都是浅灰色的,军官们倒是有藏青和藏蓝之分,很简单就能区分官职。」 「是的,像孙教头便是穿的藏青官服,总旗以下的军官多是藏青,千户以下的才是藏蓝,到了指挥使,便可穿织锦麒麟服,相当英朗。」 指挥使已经算是封疆大吏,无一二品将军在时可指挥一个师的士兵进行作战,算是职位很高的武官了。 颜青画道:「我们这是私兵,军服怎么也要有些区别,又不好区别太大,叫人一眼便能辨认出来。」 「灰色耐脏不显眼,我们可已改成青灰色,这样既显得利落,也不会太过暗淡,稍微亮眼一些。」 冯思远笑道:「夫人说的是,这些我先记上,回头堂议时再一起讨论。」 颜青画点点头,道:「订布总要等上月余才能好,这几日便要找布庄商议了,堂议结束后这事便要交给先生亲自操办。不仅要把冬日棉衣所需布匹订出数来,还要把春夏两季的衣裳也准备出来,趁着农闲先请大嫂们做活才是。」 她心细,总是想得很周到,冯思远心里头叹一句,有了大嫂以后山寨都不同了。 两个人一忙起来就没完,等到晚膳时分才终于安排好这些,颜青画松了口气,同他一起去了膳堂。 嫂子婶婶们半月没见她,都很想念。今日好不容易把她等回来,这边塞个鸡蛋,那边帮着端饭,热情得不行。 颜青画被哄得小脸通红,静静坐在那笑,瞧着可爱极了。 倒是春草心里头不高兴,不阴不阳小声嘀咕:「瞧她那德行,当自己是什么人了?嫂嫂们还不是看大当家的面子。」 她娘这段时间被她烦的不行,一听这个更是不爽,直接皱眉道:「你若是再不懂事,便叫你自己下山回家去,也甭跟着在寨子里待了。」 春草一噘嘴,眼眶顿时红了:「娘!」 到底是自己肚子里托生的冤家。春草娘叹了口气:「我跟你爹都惯得你无法无天,什么话都好讲。」 她把春草拉出厨房,走远些低声道:「你当她真像看起来那么好脾气?若是没几斤几两,她敢跟着大当家出去走商?一去半个月,你见回来的那些弟兄们哪个不是对她毕恭毕敬?」 「她读过的书比你见过的纸还多,」春草娘语重心长,「什么百无一用是书生,她那一脑门心思,你是一个都对付不了的。」 春草说不过她娘,只低头哭:「可我,可我喜欢……」 她话还没讲完,就被亲娘一把捂住了嘴:「我的小祖宗,这话可不能叫旁人听见。大当家可不是好惹的,你别叫他动怒把咱一家都赶出去,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 春草娘到底年长几岁,心里头通透些,只恨傻姑娘瞧不清楚,一门心思都是情情爱爱,也不管一家老小死活。 大当家那可是杀过人的,能好去攀扯? 春草被她娘吓了一跳,顿时说不出话来。她低下头,眼睛已经哭红了,可还是有些怨毒一闪而过。 凭什么呢?那女人破了相,还整天的抛头露面,半点都配不上大当家。 这母女俩的官司颜青画是一概不知的,她正跟方婶和翠婶谈做冬衣的事:「咱们帮士兵们做冬衣,也不能白忙活,按件给工钱,等大家做完了,还得劳烦两位婶婶给审核。」 翠婶和方婶都是爽快人,这些时日也算是一见如故,他们都命苦,自是更亲近些。 「秀儿以前同我学过几天字,就受累当个记录官,当着每个婶婶嫂子的面,给记上数便是了。」 颜青画顿了顿:「自然也是有工钱的。」 方秀儿红了脸,瞧了瞧自己婆婆,小声说:「颜姐姐,这我怎么好要工钱。」 若是没有颜青画,她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更别说跟婆婆两人在山寨里安安稳稳过活。 颜青画笑笑,秀气的脸蛋满满都是笃定:「怎么不要钱,男人们出工要工钱,女人们也应当如此。」 「出了力就有钱拿,这是多简单的一件事。」 两日之后,顾瑶兰自己下了山。 她走的果决,只来得及跟颜青画认真说一句保重,便雄赳赳气昂昂地离开山寨。 颜青画看着她的背影差点笑岔气。 保重什么呢,过两日她还要下山去找她。 一晃便是六月末,梯田里的麦子抽穗开花,一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绿的。体态肥壮的江鱼在水中欢快游曳,无忧而无虑。 寨子里的百姓们人人脸上都挂着笑,麦子花明明一点香味都无,他们却觉得风里有股甜蜜醉人的味道,那是对未来美好的憧憬。 等山上的事都安排完,颜青画这才准备动身去镇里。 她不去也不行了。 便就在昨日,她居然接到了一封荣桀的来信。 荣大当家大字不识一个,居然想出给她写信这招数,实在很是稀奇。 不过颜青画打开一看,一眼认出是由叶向北代的笔,不由气笑了。 她每每追着他要叫他读书写字,他总是左顾而言他,从不肯好好学。 这会儿有了难处,还抓了壮丁代笔,也是真机智。 信上言:此番一别,已一旬有余。夫望穿秋水,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念,特此修书一封,还望夫人拨冗下山,以慰夫相思之苦。 最后落款是荣桀二字,同上面那一行酸话字体不同,应当是荣桀亲笔所写。 荣桀这人也就自己名字写的利落些,笔锋犀利大开大合,颇有些写意风流在里面。 颜青画反复摸着这单薄的信纸,唇角勾起畅快的笑意:「哪里学来的?」 八成是当年孟老先生给他讲的什么戏本子,学了个不伦不类。 山上事基本上都忙完,她收拾好行李,同冯先生又嘱咐几句,这才下了山。 这会儿的镇子里比往年要热闹许多,农耕结束后雷鸣和雷强两兄弟领着两队人在周边两镇换了些官粮回来,一个是为充盈府库,再一个也给百姓发了一次粮食。 按这两年萧曾多抽的税金账簿为基准,贫困农户家家都发了一至两斗粗粮,让他们这个夏日不至于过得太艰难。 梧桐镇的百姓们这会儿人人都夸,哪怕是山匪也比朝廷体恤民情,且这两月他们都规规矩矩,大当家比原来的镇使还要和善许多,见人都是笑眯眯的,十分客气。 颜青画进城的时候,刚好遇到最后一批粮食发放,她下了马,顺着队伍往衙门里走,耳中听着他们的交谈声。 v第十七章[07.06] 这个说:「还是大当家好,这些年他也一直做劫富济贫的好事,比以前那个狗官好了不直多少。」 另一个说:「若是咱们一直能这样多好,好歹家里妻儿能吃饱饭,今年也无人再来强征兵役,我家小儿总算是能保下来了。」 他这话一出口,百姓们又是唏嘘不已。 日子再难过其实也是不怕的,最怕便是骨肉至亲分离,天各一方杳无音信,那才折磨人。 颜青画叹了口气,远远就见守在衙门口的小兵冲她行礼,她温和笑笑,把马儿交给他们,自己背着包袱进了衙门。 衙门里这会儿除了叶向北都不在,为了发粮他已经好几天没睡好,就连之前的两位官吏都跟着熬了好几天,各个眼下青黑一片,面白如纸。 颜青画放好行李过来给他们帮忙,还说:「几位大人辛苦了,回头我跟大当家说说,给各家也多发两斗粮食,算是额外的补贴。」 官吏们也都要养家糊口,一听便都高兴起来,皆是异口同声说:「不辛苦,多谢夫人。」 能在荣桀手底下办差的大多都很机灵,没有那等特别死性的老酸儒。他们心里头清楚这位夫人在大人心里的位置,也明白她博学多识,因此明面上都很尊重她。 只这份尊重是否发自内心,颜青画也不会去计较。 等最后一批粮食也发完了,叶向北打发官吏们回家休息,自己则灌了一大口凉茶,毫无形象地瘫坐在官帽椅上,累得直哼哼。 「我不要粮食,」他嘀咕道,「大嫂不如借我两本书瞧瞧。」 他吃住都在衙门里,要粮食浪费钱,还不如趁机多读点书实在。 管理一镇一县比想象中更要难得多,百姓们衣食住行都要操心,青天白日里总有各种各样的纠纷要协调,那些鸡零狗碎的小事都不好讲,说出来简直是人生百态。 春夏要农耕,秋日要丰收,冬日里还要防积雪,每一季末还要给税官核账,总也没什么时间松口气。 就在这忙碌里,叶向北却一点都不觉得心累。 他读了那么多年书,考了那么多年学,为的不就是为官一方造福百姓?如今虽说是在弯路上走到了目的地,却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些个山匪里,适应最好的便是他了。 颜青画轻声笑笑:「我那有几本为官理政之书,回头可给先生品读。」 叶向北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舒心的笑。 颜青画问:「大当家去了哪?」 叶向北道:「大当家跟弟兄们一起去了兵营,每日都跟士兵们一起操练,最近又扩了两个旗,都是敢拼敢闯的年轻人,大当家也很高兴。」 颜青画颔首,放下茶杯道:「我也去瞧瞧。」 这样一来,他们也算是有五个旗了。 两个老兵多的被立为先锋旗,都是骑兵,由雷鸣和雷强亲自带。剩下一个女兵旗是由顾瑶兰率领,一直都是跟男兵一起操练,没有一个喊叫苦的。 最后两个旗一个弓兵旗,交由弓箭用的最好的孙教头率领,剩下一个则是辎重,他们目前还没有趁手的辎重车,只好先当步兵来操练。 这一旗由原守城军里面的一个老什长来统领,他性格稳重功夫了得,倒是没有闹出什么不和的传闻。 剩下些年纪大的军户就当了后勤,做些杂活。 邹凯没有领任何一旗,他如今是千夫长,虽然手底下没那么多人,职位却是在的。 连和领的暗探一共只三十人,大多还派了出去,这些时日也是跟着士兵们一起操练,倒也不觉得这是什么掉面子的事。 他们都还算是新人,趁着喘息时机多磨练自己,将来说不得能保命。 叶向北见颜青画利落起身,他不由压着嗓子问:「大嫂,我们能成功吗?」 兵营里操练得热火朝天,镇子里百姓各个喜笑颜开,可是叶向北心里头却慌得很,这话他不敢问大当家,怕被他一个巴掌拍成竹排,只好问脾气温和的大嫂了。 颜青画回头看他,叶先生几日没睡好觉,苍白得仿佛痨病鬼,乍一看十分憔悴,仔细瞧他眼睛却是亮的。 那亮仿佛带着火光,照亮了整个衙门大堂。 颜青画轻声开口:「先生认为呢?」 叶向北一愣,他把茶杯放回桌上,缓缓低下头去。 「怀远县,我觉得能成。」 是的,怀远县他们本就熟悉,以前也去过许多次,刚暗探还传回了守军的防守规律,这么看应当是没大问题的。 颜青画笑笑,清脆的声音十分悦耳。 「怀远县成了,我们就能有更多的士兵,再往上去琅琊府,我不信没有一战之力。」 溪岭很大,有一省府两城府,他们根本不用费尽力气去管其他城府和县镇,只要琅琊府占了先,一切都好说。 政令下达边都是上行下效,只要他们手里有兵,县镇里便没人敢反。 雁荡山匪盘桓在溪岭多年,还没人来抢这地。 就像云国那样,叶轻言直接在安南府造反,以省府反制周边县镇便简单得多。 叶向北愣在那里。 他这些时日也在恶补兵书,可他实在不是孙膑的料子,为一方父母尚且吃力,其他就太难了。 颜青画轻声道:「叶先生不要担心,最不济还有我呢。」 她说得异常笃定。 叶向北比她年长几许年月,跟着荣桀辗转多年,也算是很是见过世面。 他真的没想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居然有这么大的魄力。 最不济还有我呢,就连他自己都不敢这样说,她却笑着就讲出口。 颜青画顺了顺打了褶的衣服袖子,笑道:「叶先生是能臣,管好手中这些事便行了,其余的自有我同大当家操心,无论成与不成,总要去试试的。」 明明颜青画只讲了几句,叶向北心里头竟莫名不慌了,他不由感叹:「你们夫妻二人口才真是极好的。」 可不是,新兵入伍那一日颜青画不在,叶向北可是在场的。 就听荣桀在那鼓动了几句,下面的小士兵们各个满面红光,激动得不行。 似乎明天就能封狼居胥,青史留名。 颜青画催他回去休息,末了说:「论口才,我是比不得大当家的。」 新兵营就在镇子北郊,离衙门不算太远,这边原来的百姓许多都被迁走,以充兵营之用。 炎炎夏日,她戴着大兜帽,一路安静往北郊行去。 老远就能听到兵营里面振聋发聩的操练之声,颜青画帽檐下的嘴角微微扬起,听着这声音心里头别提多开怀了。 等到了兵营门口,居然是两个女兵在守门,颜青画刚想自报家门,却不料左边那个小姑娘张嘴就说:「兵营严禁生人入内。」 v第十八章[07.06] 她站得板板整整,捏着长矛的手一点都不抖,哪怕脸上都是汗,也没用手去档。 颜青画心里倒是有些安慰,她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一眼就瞧见兵营里面操练场边上,一个穿着织锦袄裙的少女正追在荣桀身后,手上捧着洁白的帕子,显然是要送他用的。 颜青画眯起眼睛,轻声细语问:「那……也是士兵吗?」 不知怎么的,两个守门的女兵心里头一紧,后背竟窜起一阵寒意。 「那可是韩员外家里的小娘子,能一样吗?」 哦,怎么不一样了? 颜青画笑眯眯的,一言不发盯着荣桀瞧。 荣桀正在擦汗,他压根没注意到身后有人,边走边往场中巡视。 兴许是他一开始鼓动的比较到位,新兵们各个操练得十分起劲,这小半个月的功夫,竟也像模像样起来。 就连女兵们也日日咬牙跟着练,很有一股子劲头。 荣桀心里头正安慰呢,不料身后传来一把纤细的嗓子:「大人擦擦汗吧。」 他皱着眉扭头看去,却发现是个不认识的小娘子,他没回应她的话,却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那小娘子一愣,没成想他脸色会这样难看,顿时僵在那里,不知如何反应。 好半天她才回道:「我给家里送捐银来的。」 荣桀还是没想起来她是谁,转身就想叫连和过来问清楚,余光那么轻轻一扫,一个熟悉的窈窕身影倏然窜入他眼中。 小娘子就看荣桀一张英俊逼人的脸庞瞬间亮了,刚他还严肃得跟上堂一样,这会儿却似变了个人。 她目瞪口呆看他一路往兵营门口跑去,一把拉住门口一个灰扑扑人影的手。 小娘子顿时撅了撅嘴。 什么嘛,瞧她那身衣服,哪里有自己的好看。 韩小娘子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袄裙上的织锦蝴蝶,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然而荣桀就像被吸了魂,跟在那人身边不肯走,脸上那笑容灿烂的仿佛九月的朝阳,刺目得很。 荣桀陪着那人,帮她把帽子摘下来,牵着她的手一路往兵营里走。 正巧这时操练结束,士兵们都去树荫下喝水休息,一直在队伍中的邹凯、连和和雷氏兄弟也瞧见了颜青画,不约而同往这边走。 小娘子这会儿还没看清她是什么天仙长相,却听见那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异口同声喊:「大嫂!」 那姑娘清清淡淡笑了一声,开口道:「弟兄们辛苦了。」 小娘子顿时傻了眼。 颜青画仿佛才瞧见她,领着荣桀往她跟前走,笑意盎然道:「咱们麾下什么时候有这般精致的姑娘了?」 她声音清润,温温和和问出这一句的时候仿佛带着醉人清风,吹得人浑身上下的热气都没了,只觉一阵清爽。 小娘子心里头一阵飘飘荡荡,盯着她好半天没回过神来,大抵是家教好,倒也没太失态。 她不知道自己瞧上的荣桀已经娶妻,并且……她小心翼翼打量颜青画,被她娟秀柔美的长相和清润的嗓子勾了三分神魂,竟似没听到她刚说了什么。 真好看啊,比大当家还好看! 韩小娘子心里头这么喊着。 颜青画觉得这小姑娘有意思极了,她轻声笑笑,又唤她:「韩姑娘?」 韩小娘子这才回过神来,一张小脸霎时红成桃花,也跟着扭捏道:「姐姐好。」 颜青画见她似才过了束发年纪,也不像是太有心机的样子,心里头略松了口气:「外头热,我们屋里吃茶说话吧?劳烦你大热天跑这一趟,辛苦了。」 荣桀跟着夫人身边,傻愣愣没弄明白,还是邹凯推了他一把,他才跟了上去。 「什么情形,她谁啊?」荣桀问邹凯。 邹凯其实也不知道,他又拿眼睛去看连和。 连和不爱说话,刚才事也不是他办的,就假装没看见一声不吭跟在后面走。 荣桀差点气的吹胡子瞪眼,满脸的「要你们有何用」。 还是雷鸣靠点谱,想了想说:「似乎今日有城里的富户过来捐银,这小娘子瞧着穿戴打扮非富即贵,想必是富贵人家的小姐。」 他言下之意,这丫头是过来给送钱的。 既然是送钱,自然要客客气气,把人哄得高高兴兴才是正途。 荣桀见颜青画已经把小姑娘哄得脸蛋通红,不由叹了口气。 这帮五大三粗的汉子没一个心思细腻的,得亏有两位先生在,要不然他们早就歇菜了。 要说如今他们手里头也有些银子了,可颜青画本就对身外之物没那么多讲究,衣裳还是原来的那些,府库里的银子还等着换了米粮救命,实在也舍不得花。 她衣裳简朴,可人却不简单,一颦一笑都极为优雅,说出来的话动听极了,韩小娘子原本一直盯着荣桀瞧,这会儿又贴在颜青画身上移不开眼。 就差没在脸上写「最喜欢美人」了。 邹凯忍不住笑笑,小声跟荣桀嘀咕:「大嫂、大嫂比你招、招小姑娘倾慕。」 荣桀顿时黑了脸。 等一行人进了堂屋,颜青画已经弄明白来龙去脉。 原来镇子上的几家富户怕荣桀找麻烦,趁着他们征兵的空挡联合起来商议一番,各捐了大笔银钱。 韩小娘子家里是做红事买卖的,嘴皮子打小就利落。她也不是什么闺阁小姐,因着前阵子在路边瞧了一眼荣大当家一张俊脸,今日便自告奋勇来送银两。 只没想到这大当家瞧着聪明极了,私底下却是块冥顽不灵的石头,怎么说话都没反应,眼睛只能看到天。 不……还能看到他媳妇。 韩小娘子红着脸又看了一眼笑得温和的颜青画,心里直嘀咕:果然人不能都看脸。 还是漂亮的姐姐瞧着赏心悦目,说话好听又和气,比那帮臭汉子强了不是几许。 「多谢韩家出手相助,镇里富户果然都是仁义之家,心里时时刻刻惦记百姓。」颜青画这仁义的大帽子一扣,富户们就摘不掉了。 韩小娘子也没那么傻,她笑着回:「夫人哪里的话,都是我们应当做的。」 几番恭维之后两人相视一笑,刚那点不愉皆四散到风里,转瞬不见。 韩小娘子眼看这乘龙快婿求不成,只得起身告辞,临了还多瞧了颜青画几眼,这才心满意足走了。 荣桀:……怎么感觉那么憋屈? 等她走了,颜青画才清清淡淡扫了一眼荣桀,转头问连和他们:「新兵如何?可还跟得上?」 邹凯狠狠点头:「很、很好!都是大当家会、会忽悠,都可卖力气。」 颜青画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荣桀伸手狠狠抽了他后脑勺一把,这才对颜青画道:「新兵都挺好的,女兵更是卖力气,顾总旗以前有些底子,阿凯阿和他们带了几天,也渐渐上道,瞧着有模有样了。」 v第十九章[07.06] 颜青画反应半天,才明白过来顾总旗是在叫顾瑶兰。 「左也不过就这个月的功夫了,等……那时候,他们总要留在家里看门守户,练不出来是不行的。」颜青画轻声说道。 荣桀点点头,看了一眼连和,连和便说:「县里面的事暗探又回传了新消息,税官这两日可能便会到,军吏还没从琅琊府出发,到咱们这里最少也要半月。」 他顿了顿,继续道:「怀远县一共只有五队人,比咱们多了两倍,不过一多半都是新兵,每日里就忙着安稳百姓,没怎么认真操练过。」 这年月军户都精明着呢,怕被拉去边关前线,都不使劲练,身上的本领垮得很,根本没什么抵御能力。 颜青画若有所思点点头:「咱们也不过就二百多件武器,再多也拿不出来,若要现在去攻怀远县,还要仔细商议一番,先做好准备方才有几分赢面。」 荣桀点点头,给她倒了碗热茶:「先喝点水。」 「兵营里的事已经安排妥当,只等军吏远道而来,便可行事。」荣桀淡淡道,「我手里哪怕只一百人,怀远县也势在必得。」 颜青画见他一双黑亮的眼眸一直盯着自己,心里也有些软了,不由冲他笑了笑。 「这几日我想跟着女兵那边操练操练,好歹熟悉一下军制武器,将来有些自保能力。」 最近荣桀还要留在兵营,便也没说什么,同她讲:「一会儿阿和回去安排人把行礼取来,咱们在这住几天,可好?」 以前在杏花村的时候哪里有这等经历,颜青画也不矫情,当即点头:「那是应当的,早起还要出操呢。」 几人正说着话,外面突然出来三声敲门声。 雷强起身去开门,外面是一脸汗的传令兵:「大当家,几位大人,叶先生说税官到了。」 荣桀起身,回头看了一眼颜青画:「终于来了。」 他说得很平静,仿佛等了许久一般,带着难以言说的期待。 颜青画轻声笑笑:「看来这几日是住不了兵营了。」 荣桀扶她起身,牵着她出了房门。 外面的士兵们开始了最后一轮操练,校场西侧的厨房里已经燃起袅袅炊烟,晚膳的香味随风飘散出来。 校场上的士兵们动作苍劲有力,他们异口同声喊着:「杀!杀!杀!」 天际夕阳如血,残落九州。 颜青画只觉得一阵心潮澎湃,冥冥之中她仿佛看见承载着她们归途的马车往前驶去,车轮徐徐滚动,在黄土地上压出一片深刻的车辙。 荣桀紧紧握住她的手,沉声问她:「夫人,准备好了吗?」 颜青画反问:「你呢?」 荣桀笑笑,牵着她一路往兵营门口行去。 「早生期许,经年辛劳,只待花开结果。」 回到衙门里,颜青画直接去安排接风晚膳,而荣桀则亲自去接见税官了。 怀远县来的税官是个四十几许的中年男子,长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不多看几眼很难被人记住。 这一次跟上回不同,荣桀没有让连和伪装自己,而是亲自出面。 他们这边的事怀远县不可能毫不知情,连下三封政令不过就是要看荣桀的反应罢了,只可惜梧桐镇一直都风平浪静,怀远县令这才稍稍安心,按常例把税官派了过来。 这差事弄不好要命,也不是谁都肯来,这一位别看长相平凡,似乎是个艺高人胆大的主。 叶向北会来事,先给人安顿好住处,便领了人直接去了衙门正堂,上了好茶招待。 荣桀一踏进去就看见了他,自然也就没躲:「是王大人吧?这一路辛苦了。」 王税官笑弯了一双眼睛,上来几乎要把腰弯到地上去:「荣大人说笑了,都是下官的本分。」 县里的税官跟镇上的镇使其实是一个官级,都是从九品的不入流小官,他挂职在县里,实际上要比镇使还要隐约高上那么一两分。 端看他此番行为做派,便知他是个心里有数的人。 这一番客气了几个来回,大家才坐到椅子上说正事。 王税官看起来十分谨慎,他小心翼翼问:「也不知,头三月梧桐镇的税收得如何?」 他没说收,也没说不收,荣桀一听就明白过来,立即愁眉苦脸:「这刚过了饥荒年,百姓们也还没秋收呢,家里都没余粮。」 一般四季税收,也就春秋两季会收农税,其余时候没有粮食丰收,朝廷是不单收税的。 王税官这一次来为的肯定是商税,只是荣桀装傻提都不提,他嘴里头就有些发苦。 这荣桀明明是个山匪出身,可脑子里却一点都不傻,跟他们这种久经官场的老官吏比起来毫不逊色,一句话都不叫人抓住把柄。 他回忆起来之前县令自我陶醉的那些话,不由垂下眼帘。 「大人这么说,我就知道了,」王税官轻声道,「这年月百姓不易,大人爱民如子,令在下十分敬佩。」 荣桀和叶向北对视一眼,都有些诧异。 王税官很识时务,他一路从县城来到梧桐镇,在进城时就发现镇子里的守军规规矩矩,一看就是经过训练的。 再一进城,见百姓们虽说还是衣衫褴褛,但每个人都很有劲头的样子,他就知道镇子管理的比以前好。 作为税官,怀远县下辖四镇他都去过,三月前也是他来的梧桐镇,跟那时候相比,这镇子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短短两月,就让百姓们换了副面容,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他四十多岁的人了,也算是见过大小世面,两厢一对比,心里头就有了成算。 「大人客气了,作为一方父母,便应当如此。」荣桀笑道。 王税官摇了摇头,倒是有些诚心:「不瞒您说,春日里收税也是我来的,那会儿眼看梧桐镇的百姓穷困潦倒无以为继,我心里头也是很难过。」 「一方父母、一方父母,有些人白但了一声尊称,却没能做出人事来。如今再看梧桐镇百姓的样子,王某心里着实佩服大人的。」 聪明人才能活得久,荣桀一听就乐了,直说:「大人谬赞了。」 王税官垂下眼眸:「我知道这趟来你们不欢迎我,不过上峰有令,我不来是不行的,只不过收上去的税银却可以大做文章。」 这一趟他是被挤兑来的,他家里无权无势,凭自己本事做的税官,兢兢业业几十年了,末了也没落到好。 想想家里妻儿老小,他怎么也不能折损在这里,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虽不敢说自己的是俊杰,却异常识时务。 荣桀这一次是真对他刮目相看,不由感叹一句:「王大人真是豁达,是明白人啊。」 v第二十章[07.06] 王税官就含蓄笑笑,低头喝了口茶。 不过,荣桀也不会叫他难做,这年月聪明的官难得,王大人虽然看似墙头草,却也算是个人才了。 荣桀沉吟片刻,道:「便是王大人给行了方便,我们也不好不近人情叫王大人为难,不知你此番前来是否备有归期?如可多在梧桐镇多核算几日账本,再回去便也好交差。」 他这话里分了好几层意思,王税官想了好半天,才隐约明白些事。 他心里头一惊,却又有种「终于来了」的豁然,不由小声问:「来之前县令大人只叮嘱我要好好办差,没讲什么归期,县里税官还有两名,剩下几镇他们自会担待。」 原本这一趟就不是很好走的,县令也明白事,根本没管他死活硬逼着来的。他早回晚回甚至不回,都不会对县令有什么影响,难过的只会是他自家人。 荣桀一听,哈哈大笑起来:「那正正好了,荣某跟王大人真是一见如故,刚才还想要多招待你几日,本来怕耽误国朝的大事,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头就安稳了。」 他回头吩咐叶向北:「劳烦师爷给大人安排好衣食住行,大人先去客房休息,晚上咱们一定要好好喝两杯,慰劳大人远道而来。」 王税官一颗悬了几日的心稳稳落回腹中,他终于露出一个浅笑,拱手道:「那王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等他回了客房,叶向北才道:「这王大人可真聪明啊。」 荣桀笑起来:「咱们这这样情形,县令还逼着他来收税,可不是把他往火坑里推?他要还一心念着收税回去,那才是嫌命太长。」 晚上的接风宴,颜青画也出席了。 她还是那身朴素的衣裙,发间也只插了两把荣桀亲手给她雕刻的梅花簪,却越是显得进退有度,颇有世家风范。 王税官确实见过些世面,可怀远县也不过就那一丁点大,琅琊府里的繁华他没见过,自然被颜青画惊为天人,忙恭维道:「夫人瞧着便出身不凡,跟大当家真是佳偶天成,良缘天定。」 颜青画轻声笑笑,示意叶向北给他满上酒,自己则以茶代酒敬了他一杯:「此番还要多谢王大人对梧桐镇百姓关照,这几年我们过得艰难,手里真么多少银钱,要不是您,可真省不下这一笔救命钱。」 王税官被她说得晕晕乎乎,一杯竹叶青下肚,顿时不知今夕是何夕。 兴许是喝醉了,他便开始嘀咕怀远县的事:「我们县令是个柔和性子,最不喜欢打打杀杀,手下那些兵管也管不住,得亏有朱总教头盯着,要不然县城里早就乱了套。」 在座几人都精明着呢,也不管他是真喝多了还是装醉,他肯说,便是拿出十足十的诚意了。 荣桀看了一眼连和,见他轻轻颔首,便知道王税官没说假话。 他就跟着含糊:「王大人喝多了都一心为民,真是好官。」 王税官垂下眼眸,颠三倒四说:「七月中元节,城里面总是很热闹,城北的东市有大集,那时候人多事多,大部分士兵都要过去值岗,免得出事。」 叶向北接茬:「那就对了,县令大人爱民如子,这是应当的。」 「县衙在城南,离着城北最远,从南门进沿着长意街一直往前走,骑马一刻就能到了。」 颜青画微微低下头,心里面开始勾画怀远县县城里的情景。 王税官似乎要睡着了,最后说了一句:「因为那日要值夜,宵禁过后大部分士兵都回营休息了,四门只有北门离着北市近,所以守卫会比平日里多些,其他几门就还是往常的人数。」 一般小县城不需要那么多守军,如今朝廷作乱,南边云州又反了,晚上的守军才加倍。 从原来的二什增到四什,上下夜轮换,这么看来,也不过就二十人有余。 王税官说完这几句,就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荣桀没叫醒他,只让叶向北派人送他回房,自己人留下继续吃酒。 他平日里轻易不喝酒,今日为了陪王税官也喝了一口,脸上略有些红,人却还是清醒的。 「这王大人实在聪明,卖给咱们这个好,他一家老小都能保住,说不得博这一次将来官位还能再往上走一走。」 他们草根出身,根本没什么底气,哪怕这姓王的是墙头草,只要他还惦记家里亲眷,就一定能为他们所用。 叶向北也不由叹道:「这国朝的官员们,为百姓谋福祉的本事没几个有的,倒是小心思一大堆。」 颜青画笑笑:「他这一番话说得多流利,兴许是早就想好的,你们说会不会是那位县令想的主意?」 荣桀摇了摇头:「不会,他说的这些之前暗探已经回报了,我还没来得及同你讲。」 颜青画这才放下心来:「中元节那日便真的可以谋划一二。」 她这么说着,不知道为何心里又有些慌,晚上两个人回去休息,她竟有些睡不着觉了。 此番去怀远县,肯定要荣桀亲自去的。 战场无情,刀剑无眼,万一他受伤了可怎么办? 这么想着,颜青画越是难受,她翻来覆去,一夜没怎么睡好。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她不怕他封侯拜相休弃她这个糟糠之妻,却怕他一路伤痛满身,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受伤流血,最后也落不了好下场。 此刻,她才清晰地意识到,她已经对荣桀动了心。 之后几日,荣桀和颜青画很是热情地招待了两天税官,几乎把怀远县县衙里那些事都套了出来。 王税官倒也不是那么知无不言,无奈这夫妻二人实在太会说话,大多时候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自然而然把事情说了出来。 每天晚上王税官回了客房,都要自己念叨自己一句:「怎么那么笨。」 趁着军吏还没来,在镇子里的几个当家的抓紧调配好兵力和武器,又找了韩大夫赶制了成批的跌打损伤药膏,这才略松了口气。 事情忙的差不多,颜青画也不想心里头纠结,就拉着荣桀回了兵营,一起跟着操练。 虽说她瞧着并不高壮,人也瘦弱单薄,却还是有一把力气的。 加上她总是神采奕奕,从不肯轻易放弃,没几天就跟上了女兵们的进度,还用熟了唐刀。 唐刀比长刀短一些,也没那么宽,女兵用最是灵活,正好库存里有小三十把,就都取出来给了女兵们。 颜青画挑了一把不大不小的,捏在手里不轻不重,她已经能自己打完一套剑法,不细看还挺像那么回事。 跟着练了几天,颜青画一张苍白面容也略黑了些,竟比以前显得更精神了。 v第二十一章[07.07] 晚上沐浴过后,荣桀帮她擦头发,还笑说:「以后得了空还是要多练练,气色都比之前好了,瞧着也似长高了些。」 颜青画这几个月确实一日比一日瞧着好了,他还记得第一眼见她,瘦的仿佛风都能吹跑,现在在看她已经有了些窈窕样子,再没那样骨瘦如柴。 再加上她同荣桀感情融洽,渐渐也有了些小女儿家的妩媚来,每每看得荣桀发呆。 「确实是精神好了些,晚上也睡得更香,」颜青画白嫩的小脚丫在床边晃了晃,「就是怕大当家嫌我舞刀弄枪,心里头不高兴呢。」 荣桀的眼神就一直落在她白皙可爱的小脚丫上,她说什么都没听清,只一味在那傻笑。 因着有王税官在,他们两个也不好长留兵营,今日晚上还是回的衙门里住。 衙门这一间客房是专给他们俩留的,被褥都是自家带来,干净得很。 颜青画见他似乎是上钩了,脸上一红,小脚丫往后缩了缩,心里越发紧张起来。 荣桀轻咳一声,含糊道:「我去取热水,润润嗓子再睡。」 颜青画等他出去了,赶紧起来往脸上抹了点香膏,这还是上次去奉金时荣桀非要给她买的,平日里总是舍不得用。 屋子里没有铜镜,她也不知这会儿是什么样子,只松松把长发挽了个堕马髻,还在眉心重新点了粉桃色的额妆,想让自己瞧起来更漂亮些。 在等待他回来的那一会儿时候里,颜青画想了很多事。大抵是终于做了这个决定,她觉得既紧张又期待,那种莫名的情绪萦绕在她心口里,搅得她一颗心噗通直跳。 荣桀端了一壶热水回来,抬头就瞧见她端正坐在床沿上,身上穿着洁白的中衣,竟又重新束了发。 「怎么了?可是有事?」 荣桀把热水放到桌上,转身凑过来问。 他也刚沐浴完,身上一股好闻的皂角味,带着热腾腾的体温扑面而来,叫颜青画脸上更红。 她张了张口,使劲也没把那句话说出口,头却更低了。 荣桀坐到她身边,轻声细语问她:「脸红什么呢?」 颜青画从来不是个扭捏的闺阁女子,相反,她一直都很直爽,跟他在一起的时候都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从来不藏着掖着。 今日这情形倒是有些稀奇了,荣桀认真看瞧了她一会儿,这才后知后觉发现她又重新画了额妆。 颜青画抬头扫了他一眼,见他正笑眯眯看着自己,脸上简直似火烧。 她难得有些结巴:「我们……我想,要不我们……」 一句话叫她说得颠三倒四,荣桀半天也没听明白:「到底怎么了?你说我一定答应你。」 颜青画一歪头靠到他宽厚的肩膀上,还是没好意思把心里所想说出口。 荣桀的右手偷偷碰了碰她纤细的腰,见她没反对,这才大胆环住她,把小媳妇结结实实搂在怀里。 一时间屋子里安静极了。 窗外便是蝉鸣蛙叫,月亮的光辉透过窗棱洒进来,在地上划了一道波光粼粼的银河。 颜青画终于鼓足勇气:「阿桀,我们……我们圆房吧。」 最后三个字她咬的很轻,好似一缕青烟,在荣桀耳畔缠绵了一个转身便消散不见。 她第一次这样叫荣桀,说完害羞得不行,低下头好半天都没说话。 然而荣桀也没有跟她想象中一样那么兴高采烈。 耳边是他缓慢而有力的呼吸声,荣桀许久都没有说话,他只是把她搂在怀里,长长喘着气。 颜青画这才觉出些不对来。 她瞧瞧抬起头,红着脸往荣桀脸上瞧。 月色下,荣桀英俊的面容一半陷在黑暗中,一半又游曳在浩瀚银河里。 荣桀就那样垂着眼眸瞧她,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既无欢喜,也无哀伤。 他只是清清淡淡看着她。 「阿桀?」颜青画有些慌了。 从成亲至今,荣桀说是把她捧在手心里也不为过。 他从来都没有这样看过她,一次都没有。 这人总是傻笑着,用一双黑黑亮亮的眼睛追逐着自己,那目光里似有明灯,照亮了她干涸的心房。 荣桀见小姑娘可怜兮兮看着自己,终于叹了口气。 「你啊……」 颜青画一头栽进他怀里,伸出手捶了他一下:「怎么了……有什么不好的?」 她微微撅起嘴,竟有些委屈:「我们成亲那么久了。」 这事还要她来主动说,都是这人讨厌。 「你最讨厌了!」她说。 荣桀帮她把发髻解开,用温热的手顺着她一头长发。 原本干枯泛黄的长发也渐渐有了黑亮的颜色,越发衬得她眉清目秀,下巴尖细。 「你想什么呢,傻姑娘。」 荣桀又叹了口气。 媳妇太精明也不好,想的事多心思重,总也不能放开怀。 颜青画被他一句傻姑娘刺激到了,一把扯过他的衣领,使劲拽着他,叫他看着自己。 「我不信你不想的。」 她一字一顿说。 这回换荣桀脸红了。 他也是正值盛年的男人,美人在怀,感情深厚,自然心里头也是想的。 可……现在真不是时候。 荣桀伸手顺了顺她僵直的后背,额头抵住她的,轻声哄她:「你还小呢,身子也不好,再等等吧。」 颜青画眼睛莫名红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从他眼睛里看到难以掩饰的疼惜与爱慕,那是他对她最深刻的情感。 「我不小了,」颜青画有些哽咽,「我现在身体也好了。」 荣桀轻声笑笑,在她眼皮上印下一个吻:「真不急,我们有这么多事,等以后安稳了,我还想补给你个盛大的婚礼,那时再说也不迟。」 「我们能长长久久在一起,不差这一朝一夕。」 他把她抱进怀里,轻声哄着她。 颜青画突然哭了起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她害怕,怕他这一去会有危险,怕他再也不能回来。 趁着他走前圆了房,总是了却一桩心事,若是她身子争气能怀上娃娃,也不枉两人三叩九拜一场。 荣桀说得对,她就是想得太多,可若是不去想,更荒谬的情绪涌上心头,会叫她越发难受。 「有什么好怕的?」荣桀托起她的下巴,认真看着她。 「我跟你保证,我会一直陪着你,健健康康的长长久久陪着你。无论去哪里,无论我去做任何事情,我都会努力保自己活下来,好好回到你身边。」 荣桀认真说着,表情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我发誓,我不会离开你,不会背弃你,会一生一世对你好。」 颜青画伸手抱住他的脖子,把脸埋进他胸膛里。 v第二十二章[07.07] 荣桀感到胸前的衣裳渐渐湿了,又去顺她后背:「傻福妹,你才多大点。」 「有你男人在呢,值当你去想这些事?」 颜青画瓮声瓮气说:「你今天拒绝我,别后悔。」 她臊得厉害,心里头却有些妥帖。 荣桀笑了笑,震得颜青画脸都麻了。 「唉福妹你还是不了解我,我可是个精致讲究人,」荣桀打趣道,「这小破衙门客房里,一没龙凤烛,二没喜被喜字,三又不是个黄道吉日。你无所谓,我还觉的吃亏呢。」 颜青画没忍住,「噗」的笑出声来:「就你嘴贫。」 荣桀见她终于笑了,这才起身取了热帕子给她净面,催着她上床休息。 「要不我们定个目标吧,」荣桀想了想说,「他日若能同云州叶轻言那样取一省代之,我们就……如何?」 颜青画脑子里还有点乱,被荣桀这么连哄带劝一番也不觉得难过了,这会儿想也没想便轻声「嗯」了一句,算是答应了。 荣桀在她发顶印了一个轻柔的吻:「好了傻姑娘,快睡吧,明日早上起不来,又要怪我。」 「本来就是你的错。」颜青画闭着眼睛回。 荣桀帮她盖好被子,好不容易把她哄睡着了。 听着她绵长的呼吸声,荣桀却一点倦意都无,颜青画对他的一番心意他深切感受到了。她怕他出事,怕他回不来,因此撑着薄脸皮,一个姑娘家主动说这事。 正是因为明白他的心意,他才不能草率答应,也不能辜负她。 真是个好姑娘啊。 七月初六那一日,军吏依旧没有到达梧桐镇。 颜青画看这情形,特地去问了一句王税官:「这位大人是不是跑了?」 也确实是有这可能,上一个军吏就有来无回,再傻的人都知道不能自己往坑里跳。 王税官算了算,居然也认可了她的说法:「夫人说的在理,按理说因为路途遥远,他怎么也要比下官早出来几天,若是已经出发,早就应该到了。」 颜青画颔首,回去就跟荣桀说:「这军吏不用等了。」 「不是府城根本没派人来,便是他自己当了逃兵,我们可按原计划行动。」 荣桀心中一凛,沉声道:「便就如此吧。」 七月十四这一日的怀远县,比往日都要热闹些。 北城的大集早就摆起了摊位,行色匆匆的小商户们穿着破旧的短褐,一个个在集市里忙碌不停。 为怕他们闹事,怀远县令许骥才特地调了两队人,由两名百夫长率领着来回巡逻。 相对于北城的喧闹,西城就安静得多,县衙里的兵痞们各个都不好惹,百姓们为了自保能不出门就不出门,这一两年里县城更是清静。 就在这时,一队远途而来的客商行至西城门前,领头的是个满脸灰的农夫,瞧着就没什么根底。 守门的什长这会儿难得出来溜达,抬头就碰到了肥羊,忙背着手扬了扬下巴:「干什么的?」 商队首领上前两步,结结巴巴说:「官爷,我们、我们是来走商的。」 他脸上虽然脏兮兮的,人倒是机灵,伸手就是半两的碎银,很灵敏就塞到什长的手中。 「官爷,行个、行个方便吧。」 那什长掂了掂重量,心里头也很满意,便背着手漫不经心往前走两步,朝他们马车上假模假样瞧了瞧。 其实他不用去检查,也知道这一队人是来卖什么的。 那马车上有个特制的竹编大水缸,上面盖着盖子,大多都是鱼贩子使用,因着怀远县并不临江湖河水,城里百姓吃鱼大多靠鱼贩子贩卖。 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子腥味。 什长想起鲫鱼汤那鲜美滋味,不由眯起眼睛:「好久没吃鱼汤了。」 商队首领也很懂事,忙招了小弟给他捞了两条肥硕的鲫鱼,还送了一个竹篓子给他:「不值什么钱,还望官爷不要嫌弃。」 什长都不自己去接,招了个小兵过来取走竹篓,这才说:「一看你们就是正经商队,去交了人头费进城吧。」 马车有些脏,味还大,既然他们给了孝敬,什长便也懒得检查,行了个方便。 首领赶紧道谢:「多谢官爷。」 他们这一队有两辆车,跟了十来个人,什长瞧那车辙痕迹,便知道他们带的鱼不少。 怀远县鱼好卖,尤其是鲤鱼和鲢鱼,百姓们很爱吃。又因着本地不产,价格也比外地高些,跑这一趟刨除孝敬和路费,确实能赚上不少。 一行人感恩戴德进了城,找了个靠近南门的偏僻客栈住下,当日就给周边酒楼和客栈卖了一车鱼,晚上还热热闹闹吃了酒。 别看那首领是个结巴,人可聪明极了,七月十五的清晨他不嫌费事特地跑到北城大集旁,趁着两队军爷换岗,把剩下那一车鱼也卖了个精光。 路过的百姓都在那看着,等到鱼都卖完了也没人上前问, 这一条鱼顶得上一斗糙米,谁家也不舍得花这个钱来吃。 百姓们麻木地看着士兵们兴高采烈,他们低下头去,继续摆弄摊位上的货品。 中元节其实是鬼节,俗话说七月半鬼门开,就是说的这日。 只不过怀远县风俗特殊,在这一天一定要摆大集,百姓们要穿着旧衣举灯游街,为过世的亲人引路。 时间长了,渐渐便就有了集市。早年百姓们花十个铜板就能租个摊位,摆点家里做的小物件出来卖,也好补贴家用。 近年来租金一年比一年贵,百姓们租不起,去岁摊位大多空置。 今年怀远县令就想了个主意,让商户家家必须租两到三个摊位,大商户还好些,小商户就只能省吃俭用凑这租金,必然都是愁眉苦脸的。 派兵看守,可不就是怕闹事。 晚上的大集热闹非凡,富户、军户、儒生们各个穿着一点都不旧的旧衣,举着精致的琉璃灯逛大集。等到月落银河,星火璀璨,热闹了一天的北市才渐渐安静下来,巡逻一整天的士兵们全都回了兵营,打算早早休息。 南城悦来客栈,却还有十几个外来客清醒未眠。 这些人无一不是高大精壮的汉子,去了身上脸上的伪装,显露出结实有力的胳膊和肌肉。 他们把原本藏在马车车底的长刀长矛取出,擦得干干净净,一个个换上国朝制式的盔甲,坐在那颇有些军官的样子。 作为首领的年轻男人正等在窗边,盯着外面的天色沉思。 屋里一时间安静极了,没人说话。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阵猫头鹰的嚎哭声。 那声音一下子惊醒了屋里闭目养神的一群汉子。 他们不约而同睁开眼睛,一齐往首领那看去。 v第二十三章[07.07] 「成败在此一举,走吧!」首领站起来,平生第一次没有结巴。 一行人悄悄翻墙出了客栈,在月色下一路往南门赶去。 越是靠近南门,越能听到外面杂乱之声,仿佛有千军万马等在那里,似待黎明将出。 可他们等的却不是黎明。 南门的值夜守军已经睡熟,谁也没听到外面催命般的动静。 这一队人躬身藏入南门内城门里的茶棚下,安静没有出声。 外面的人马声越来越响,终于有觉浅的士兵被吵醒,登上城楼往外看去,顿时吓得差点尿了裤子。 只见黑压压一片骑兵静立在城门前,他们高大的身影仿佛带着千钧重量,压在守城小兵身上。 他张了张嘴,第一声呼喊还没叫出声来,就被破风而来的箭矢射中胸口,鲜血如银瓶炸裂般喷薄而出,溅湿了青灰的城墙。 那箭矢仿佛是一个信号,又似是滴入沸腾油锅的凉水,一下子惊醒了那群沉默的妖怪,第二个登上城墙的士兵只来得及听一声「攻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小巧破旧的攻城车毫不畏惧怀远县高大的南城门,它似带着这么坚定的信念,稳稳往城门口砸去。 咚、咚、咚! 一瞬间,所有南城门的守军都醒了,什长们睡眼惺忪地披上铠甲,手忙脚乱摸出长弓,催着小兵们爬上城墙。 外面已经被包围,黑暗里数不清的骑兵们高举弓箭,对准了暴露在月色下的他们。 年龄最大的老什长倒也还算是沉稳,一声令下让一半守军各找掩体,不停往外放箭。剩下一半有十人在准备烽火,另外十人则不停往上运送弓箭,就怕弹尽粮绝。 老什长见外面骑兵们大多训练有素,再看自家手下士兵连弓箭都拉不开,不由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 他拉过一个小兵,沉声吩咐:「立即去寻朱总教头,启越山山匪夜袭,两刻就要破城。」 那小兵听到两刻这个时辰,立即吓软了腿,强撑着行了个军礼,磕磕巴巴下了城楼。 这一会儿的功夫,外面你来我往小百支箭矢破风纠缠,老什长听着手下士兵接连不断的哀嚎声,手里紧紧攥着跟了自己数十年的长刀。 「快燃烽火,快啊!」 可前日里刚下了雨,柴火这会儿正潮湿,点了好半天都没燃起来,那几个士兵险些要哭出声来,各个卖力气打火折子。 「大人,点不着。」他们哭喊着。 且说那小兵下了城楼,没敢直接打开内城大门,只开了侧门的锁,往外面偷偷看了一眼。 这边这么大动静,南城却安静一如昨日,百姓们也不知是睡得沉还是没听见,没有一个出门张望的。 长意街静悄悄的,黑暗里仿佛藏着吃人的野兽,那小兵咽了口吐沫,还是握紧短刀出了门。 就在那一瞬间,一股凉风扑面而来,他只来的及看清刀背上自己惊恐的脸,就一头栽倒在地上,鲜红的血氤氲开来,一如盛开的红莲。 邹凯沉声道:「杀进去!」 他们从侧门一拥而入,直接打开内城门,邹凯握紧手上的弯刀,一马当先窜上城楼。 老什长恰好等在那里。 他长刀一挥,凛冽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邹凯往后一闪,堪堪躲过带着冷光的刀锋。 「杀!」他说这话时候,最是利落。 两个人就在城墙之上比划起来,邹凯到底比老什长经验丰富些,不动声色把他往左侧一引,彻底把上城墙的通道让开,给自家兄弟留了个出口。 一瞬间,十几匹孤狼一窜而出,带着凉风扑向每一个守城军。 哀嚎声响彻寂静的夜,城楼下攻城车依旧在用力出击,坚固的外城门斑驳一片,木屑如雪花一般四散而落。 老什长咬牙跟邹凯缠斗在一起,他有许多年没有这般拼命了,可对面的年轻人武艺了得,辗转腾挪轻巧灵动,两个人你来我往十招不止,他渐渐疲惫,对方却一丝一毫都没退缩。 终于,老什长一个闪神,邹凯的弯刀向他胸口狠狠击来,溅起温热的血花。 随着振聋发聩的「咚」的一声,外城门终于应声而倒,狠狠碎成斑驳的残垣。 老什长扑倒在城墙上,他眼神涣散地看着天上皎洁的明月,声嘶力竭喊出最后一声。 「敌袭!敌袭!」 随着他力竭而亡,耀眼的烽火终于燃起,点亮了漆黑的夜空。 荣桀领着手下精神矍铄的弟兄们,一路往南街奔入。 怀远县城,城破。 百战沙场碎铁衣,城南已合数重围。 突营射杀呼延将,独领残兵千骑归。 怀远县城没有呼延将,荣桀也不是残兵,然而他们偏就真的突出重围,直奔县衙而去。 王税官确实说这条长意街直达县衙,可怀远县的守军也不是吃素的,烽火燃起不过半刻,兵营里已经休息下的士兵便蜂拥而出,一路往荣桀面前杀来。 怀远县是个下县,人口并不算多,守军不过五队人,已有四什折损在南门。 除去东西北三处城门的守军和护卫县衙的一个旗,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也就剩三百步兵。 荣桀远远停在大路中央,他身后是铁血长刀的弟兄们。 朱总教头也一马当先,守城军多为步兵,只有几名军官骑着马,身上铠甲齐全跟在他周围。 「来者何人!」朱总教头高喊一声。 荣桀朗声大笑,气魄问天:「雁荡山荣桀,来为怀远县百姓祈福!」 朱总教头握紧手中铁剑,也朗声回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哈哈哈!」荣桀大手一挥,「弟兄们,随我杀!」 他说罢,策马上前,手中长戟挥舞出银光,直奔住总教头照门而去。 梧桐镇的士兵们策马跟在他身后,奔腾出一片振聋发聩的马蹄声。 杀!杀!杀! 他们高亢的嗓音直上九霄,带着势不可挡的锐利直直插入守城军的队伍中,一下子就把列阵冲了个七零八落。 荣桀的长戟用得灵活利落,不过三个来回便在朱总教头身上落下血痕,染红了他干净的军服。 天上圆月皎洁,挥挥洒洒落了一地光辉。 连片的血花喷溅在青石板路上,哀嚎声不绝于耳。 这个百鬼夜行之夜,荣桀和他的军队仿佛幽魂一般,钻进怀远县索命。 「啊!」不时有士兵摔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 朱总教头杀红了眼,他手上挽出一道靓丽的剑花,直奔荣桀照面而来。 荣桀手腕一抖,长戟轻轻往前一横,只听「呯」的一声,两个人之间闪过刺目的火花,不约而同往后退了两步。 马儿嘶鸣一声,竟也有些吓着了。 荣桀朗声喊:「朱大人,你知道赢不了的。」 v第二十四章[07.07] 朱总教头没说话,他再度挽起剑花,朝荣桀扑来。 荣桀往后一闪,右手使劲往前一推,长戟直直插入朱总教头的肩膀上,把他撞得整个人往边上歪了去,险些落下马。 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开来,原本干净整洁的长意街已经被血污成了朱红,再也不复往昔的清雅。 「忠君爱国才是正道,」朱总教头挣脱不开插在身上的长戟,喘着粗气说,「就是死,我也不会投降。」 国朝几千朝臣,总有些忠心耿耿的不二之臣。 朱总教头显然就是一个,也是他们拼杀至今日遇到的唯一一位。 荣桀略有些诧异,却也没有收手。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成王败寇的道理谁都懂,乱世之下,还谈什么忠君爱国? 「敬你是条汉子,」荣桀右手往回一抽,把那长戟收了回来,「我留你个全尸。」 朱总教头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落在他身前的马儿眼中。 枣红马受惊挣扎,嘶鸣一声把他狠狠甩落地上。 朱总教头软软倒在地上,再也起不了身了。 荣桀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他:「你忠的那个君,心里可有你?」 朱总教头面白如纸,血满衣襟,他拼劲最后一口气,喊了一句:「谋逆叛国,你不得好死。」 荣桀已是杀红了眼,他左挡右扫击倒两名敌军,最后给了他一句:「国朝原也没管我们这些人死活,苟活至今,全凭自己。」 朱总教头一句话噎在喉咙里,最后也没说出口。 他就那么倒在冰冷的青石板路上,身边的士兵们都在各自挣扎,没有一个人去扶他一把。 到底也是了却他自己一番夙愿。 朱总教头一死,剩下的守军顿时溃不成军,几名百夫长都手里都没真活,只能勉强领着手下抵抗,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一时间,血腥味弥漫开来,刀枪剑戟之声不绝于耳,惊得每个人心里头发寒。 荣桀领着手下的士兵们一直往前推去,长意街并不算宽阔,却也足够骑兵灵活施展。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守城军节节败退,终于退守至县衙门口。 那个高高在上的县令大人至今半面未露,剩下的士兵们里三层外三层围着县衙,各个身上伤口遍布,没有一人是完好的。 荣桀身上也挂了彩,倒是不算太严重,他脸上溅了不知道是谁的血点,却根本顾不上擦。 「县令大人何在?」荣桀高声问。 县衙紧紧闭着门,里面静悄悄的,仿佛一个人都没有。 荣桀又问:「县令大人何在?」 还是无人反应。 荣桀终于忍不住冷笑道:「弟兄们,你们卖命保护的,就是这种贪生怕死的孬种?」 守城军本就已经被打得七零八落,那一口心气一散,便再也聚不上了。 他们满身伤痕,兄弟朋友死在眼前,可拼命保护的县令却依旧没有出面,更没管他们死活。 荣桀自己的弟兄也好多受了伤,他不想再打下去,便高声喊道:「若是里面的弟兄能活捉县令,便赏银百两,官升一级!」 此话一出,就连外面的士兵们都有些心动。 县衙外面剩下的那百十来个伤病已经不足为据,荣桀安静骑在马上等,也不过就一盏茶的功夫,县衙里骤然响起一片喧哗之声。 荣桀一直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县衙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三十几许的军官压着个衣衫凌乱的白面书生,一步一步往外蹭。 「你说的是真的?」那军官手里长刀锋利,已经把书生的脖颈划出一道口子。 鲜血染红了书生洁白的里衣,只看他在那哆哆嗦嗦的,不一会儿下面的裤子也湿了一片。 荣桀微微皱起眉:「是,我荣桀从来说话算数。」 那军官把书生往前面的地上一推,直接让他跪倒在血泊里:「那就是县令,县衙里的士兵都是我旗下,我代他们一起投降。」 他说话干脆利落,不慌不忙,那县令显然没想到他居然敢叛变,掐着消息嗓子骂:「你这是投敌!!」 那军官冷冷一笑,根本不搭理他。 荣桀挥手让手下把县令许骥才绑起来,才道:「你们若是都投降,就放下武器,把手举过头顶,有一个算一个,全部从县衙出来。」 这会儿已经夜深,守军伤的伤残的残,确实没有一战之力。 看出荣桀并不想赶尽杀绝,大部分士兵趁势扔下手里的刀剑,老老实实排成了排。 荣桀翻身下马,这才松了口气。 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的夜袭终于结束了,他抬头望了望天,见圆月还是那个圆月,不知为何却觉得有些东西从此变得不同。 一夜忙碌,待把阵亡的士兵全部收殓至北郊坟场,已是天光微曦之时。 活力四射的金乌渐渐从云层中爬出来,驱散了笼罩在怀远县上的黑暗。一阵微风吹来,竟是个难得的夏日凉风天。 长意街上的血迹还未洗净,在阳光下鲜红得刺目,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依旧未被微风吹散,恐怕要许多时日才能彻底消失殆尽。 清晨的怀远县比任何时候都要安静,百姓们皆闭门不出,老老实实躲在家里,就连探头探脑的都没有。 荣桀让昨夜防守的弟兄们先把四处城门都换岗守卫,再派了一个旗专门处理长意街上的血迹,这才终于寻了把椅子坐下来喘了口气。 忙碌一个晚上,他至今没有合眼。 邹凯、雷氏兄弟跟在他身边,也都没有休息。 荣桀灌了一口浓茶,揉了揉抽痛的额角:「你们受了伤的早些处理,别落了病。」 一场仗打下来,多多少少都添了伤口,却没人埋怨。 邹凯摇了摇头,问:「那姓李的总旗,就、就、就是那个投降的,倒是还可以。」 李总旗手下有几分真功夫,跟朱总教头不同,他没那么多忠君爱国的念想,因为托生成了军户,便只能吃这碗饭。 他看不惯软弱无能又贪婪恶毒的许骥才,昨日一听说投降不杀,干脆就投了降。 早死晚死都是死,还不如识时务一些,也好能多看顾几日家中亲眷。 也正是因为有他在,那些俘虏们也都老老实实的,本来就都是些没上过战场的新兵蛋子,还有一些军痞,遇到荣桀他们这帮硬茬子,实在也不敢顶撞。 俘虏们不闹事,让荣桀倒是了却一桩心事。 雷鸣刚出去叫人去了,这会儿才回来:「大当家,师爷和两位县丞都已经到了,正在外面候着。」 荣桀颔首,转头却对雷强道:「当务之急,强子辛苦你一趟,带一旗人回梧桐镇,把你大嫂和向北请来。」 v第二十五章[07.07] 没这个军师在,怎么管理一县之地还不好说。 当然,大当家不肯承认自己想媳妇了。 颜青画是五日后才赶到怀远县,进城的时候守城的士兵认识她,还给她行了个军礼。 「辛苦了。」颜青画对他道。 跟她一起来的还有叶向北,雷强留在镇子里帮冯思远安排冬服,只派了一旗的人保护他们。 兴许是知道要在怀远县住很长一段时间,颜青画倒是带了不少行李来,一路上风餐露宿,她也没叫苦。 叶向北跟在颜青画身后,认真观察怀远县的近况。 事情过去几日,县城里依旧很安静,除非迫不得已百姓是不敢出门的,东西市商街大多也都关了门,只有一两家胆子大的杂货铺开了门,生意是寻常难有的好。 县衙里的事还没安排妥当,叶向北和颜青画这两个「文臣」不在,荣桀还真不知道怎么安置百姓。 两个人一路往县衙跑去,长意街上的血迹已经被扫洗干净,只留下淡淡的刺鼻腥味。 颜青画微微皱起眉头:「也不知他们受伤没有。」 叶向北知道她心里头着急大当家安慰,便道:「强子不是说弟兄们大多都无事?大嫂你放心,大当家可不敢骗您。」 那倒是,不过这人也不舍的她操心,藏着掖着事的时候也是有的。 一刻之后两个人就来到县衙门前,这边的守军明显多了,老远见他们这一旗人踏风而来,立即有传令兵进去通报。 等颜青画下了马,荣桀也刚从县衙里面大步而出,夫妻二人对视一眼,一颗心才落回腹中。 不过就小半个月没见,荣桀瞧着比以前瘦了些,也似长了些个子,整个人身上的气势越发骇人,已经跟以往大不相同了。 颜青画站在那仔细看了他好几眼,这才走过去把手交到他手上:「你没事就好。」 荣桀咧嘴笑笑,那傻兮兮的样子却还是一如既往,底子里依旧是杏花村初见时的那个率直青年。 颜青画跟着他一路往县衙里走,过眼所见都是行色匆匆的士兵,等到了大堂门口,才发现这里比镇衙门要宽敞得多,大堂是八柱开间,大气又明亮。 邹凯和雷鸣正在里面盯着县丞誊写士兵名录,见颜青画和叶向北来了,不约而同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叫了一句:「大嫂安好。」 颜青画冲他们笑笑,见他们大多都只是受了轻伤,这才安下心来:「瞧见你们都还好好的,我便不着急了。」 荣桀知道她这一趟是赶着来的,忙叫新来帮工的下人端了热茶过来:「你先润润口,嗓子都哑了。」 他又去招呼叶向北:「向北休息休息,明日就得忙起来,这两位都是颇有经验的县丞,有什么不懂你都可问他们。」 叶向北一看就是荣桀的心腹,那两个县丞战战兢兢立即起身:「大人好。」 叶向北笑笑,瞧着也是客客气气的。 荣桀见颜青画面色有些白,怕她累坏了,忙扶着她起身:「我先陪你回去沐浴更衣,跑这一趟可是不容易。」 颜青画颔首,又冲在座几人客气回礼,这才同荣桀往内宅行去。 原怀远县令也不是本地人,因着怀远县偏僻穷困,他也同萧曾一样未带亲眷,只在这里另纳一房妾室操持内宅事务,日子倒也算是过得去。 同镇衙门比,县衙大了两倍不止,尤其是内宅格局就大不相同,里面不仅有假山花园,还有一个暖阁,已经隐约有大户人家的风范了。 荣桀牵着颜青画的手,给她指不远处的两层小楼:「那是主楼,我叫人把一楼的客房收拾出来,我们这段时候就住那里。」 「库房里还有新浴桶,刚好叫你泡泡澡。」 颜青画嗯了一声,轻声开口:「我这几日身子不是很爽利,休息两天便没事了,你不用老实操心我,先把县里事忙完要紧。」 荣桀灿然笑笑,语气里颇有些自豪:「其实事情没那么多。」 「等军队重新编排好,我便让阿凯领着他们操练起来。剩下的县里政务一切照旧,减免税款的政令过两日也会下达,只等你重新写一份告书便是了。」 「县郊还有五村,等月末税官回来再派人去各镇重新派发政令,先把本县的政令统一起来才是。」 有了镇子里的经验,到了县衙他们也不算太慌乱。 许多难事等颜青画和叶向北来了再操持也不晚,几个汉子把简单的挑挑拣拣盯着县丞都办完,便也觉得轻松许多。 颜青画同他回了主楼,打头就瞧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鬟,她刚把隔间备上水,正在那擦手。 「你去把新给夫人备的香膏取来,伺候夫人沐浴更衣。」荣桀吩咐道。 颜青画呆了呆,脸上一红:「我哪用人伺候,有手有脚什么不会?」 荣桀摇了摇头,拉着她先回了屋,这才道:「之前我也觉得没什么,只是这两日被侯师爷点拨两句,也觉得有些事不能想当然耳。」 颜青画歪过在他脸上打量片刻,不由又笑:「这师爷倒是不简单,还能说动你这头倔驴。」 原先他很嫌弃萧曾,占了镇子也没说住主楼,一直都是住在客房里。她原本还想问他是怎么想开的,没想到却是有高人指点。 「侯师爷道如今乱世,讲我已经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既然已经成了事,要把架子拉出来才是正理。建功立业为的是什么?还不是封妻荫子过上富贵生活?若是咱们两个还跟镇子里那般简朴,又怎么让投奔而来的士兵能臣们也觉得自己能享上福?」 颜青画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待自己反应过来,便夸赞道:「侯师爷口才了得啊。」 荣桀点点头,走到窗边打开衣柜:「师爷听闻福妹是有大见地的,便说夫人一身行头一定不能马虎,你越是花团锦簇,手下人也越能拼命拥戴。」 这倒是她们两人从没想过的,他们都不太在意这些身外之物,可总是也想不到「先敬罗裙后敬人」的门道,你们已经成了一县之主,再穿以前的破旧袄裙就实在有些寒酸了。 手下将领文臣心里多半也不得劲,谁干这谋朝篡位的事不是为了封侯拜相?造反头头一家子都朴素的要命,这让别人怎么嘚瑟? 夫妻二人这一想通,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真是,做了那么多准备,居然还是有考虑不周的地方。」荣桀道。 颜青画一件一件看那些新衣裳,到底叹了口气:「不是我们想的不细,是人心难测,我们从未往这里想,自然没有准备。」 这几件衣服一看就不是荣桀的手笔,件件颜色轻灵可爱,一看就是给年轻姑娘准备的。 每一件都是成衣,尺寸多少有些不太合适,不过针脚细密绣活灵动,倒是很得颜青画眼缘。 v第二十六章[07.09] 「都挺好看的,晚上我便换上吧。」 荣桀见她面色淡淡,不急也不恼,终于小声问:「其实师爷讲的时候,我还怕你生气来着。」 颜青画有些诧异,她趁着水还热,先把包袱取出来坐在床边收拾:「我生什么气?」 荣桀有点不好意思拍了拍额头:「我这人粗惯了,一直想着怎么把路走好,没想着让你也跟着享福。」 说起来,他心里头更多的是愧疚。 人人都想封侯拜相,封妻荫子,他倒好,虽还未封侯拜相,却也拼搏到现在,若不是侯师爷一语惊醒梦中人,颜青画便还是那几身灰突突的旧衣。 她从来不提、不要、不争,那是她清雅自持,他没想、没念、没准备,才是他这个做丈夫的失职。 颜青画取了一身干净里衣,把头上的发钗卸掉,走过来轻轻捏了捏他的脸:「这哪里能怪你,你已经为我做的够多的了,也是我自己没细想,险些耽误事。」 「这几身衣裳我都喜很喜欢,多谢你为我准备,」颜青画笑道,「以后我们一起进步,多想多看多学,总能慢慢好起来的。」 谁也不是天生的首领,他们又没高大门楣在背后撑着,自然只能靠自己。 哪怕颜青画幼年有过花团锦簇的经历,十几年农家生活蹉跎到今日,她也全然都记不起来了。 这个澡洗得痛快极了,小丫鬟手脚麻利,还给准备了香露放到一边,颜青画洗完澡往身上抹了点,一吹风整个人都是香的。 她换上一身香云纱月白水波纹绣袄裙,衬的一张小脸美丽不可方物。 荣桀看着她发了会儿呆,这才过来帮她干发:「难怪人说锦衣配美人,福妹穿这一身真是漂亮极了。」 颜青画噗的笑出声来:「那我就多谢大当家夸赞。」 荣桀指了指妆台抽屉:「衣裳是师爷的夫人给准备的,她还给配了些简单头面,叫你随便用。」 颜青画打开盒子,见里面有三支雕花银簪并两对宝葫芦耳环,心里十分满意。 「师爷这夫妻二人都是细心人,晚上我一定要好好见见,道一句感谢。」 颜青画自己给自己上了面脂和额妆,这才叫小丫鬟进来伺候。 既然身份摆在这里,他们就要慢慢习惯改变之后的生活,哪怕觉得别扭,也得接受。 「夫人真漂亮,」小丫鬟给她挽了一个青云髻,「再擦些口脂便更美了。」 颜青画盯着镜子里陌生又熟悉的自己,有那么一瞬间,莫名的兴奋席卷而来,钻进她四肢百骸。 难怪人人都想出人头地,原来确实是不同的。 晚宴摆在礼厅,除了刚见过一面的两位县丞,那位被两口子夸了半天的侯师爷也携夫人到场。 县衙里除了两位县丞和三位税官,剩下的官吏大多都没有品级,在荣桀这也挂不上号,今日便没被请来。 兴许是从未见过颜青画这样打扮,她刚一进门,里面的弟兄们不约而同抽了口气。 也就叶向北胆子大,还夸了一句:「大嫂还是适合这样衣裳,瞧着就是名门闺秀。」 荣桀瞪他一眼:「你大嫂本来就是名门闺秀。」 颜青画冲他笑笑,又同认识的不认识的见过礼,这才端庄坐到荣桀身边。 候师爷是个四十几许的儒生,穿着一身宽宽大大的道袍,嘴上留着长须,瞧着就很有些仙风道骨的劲儿。 兴许是因为面相和善,他给人的感觉是十分善解人意的,尤其在场只有他领了夫人来,让颜青画更觉得他胸有沟壑,不是个简单的人。 师爷夫人是个富态妇人,她一身衣裳清雅端庄,瞧着似也有些学问。 见颜青画打量她,她便笑着坐到颜青画手边,客气道:「您便是夫人吧?原我还担心选的衣裳太浅淡了些,怕夫人不爱这颜色。没想到夫人这通身气派清雅宜人,倒是您把这普通衣裳衬出花来。」 颜青画也笑,亲自给她倒了杯茶:「多谢李婶娘为我操心这个。」 李氏没推辞那杯茶,人却显得越发热络:「这也是我应当做的,不值当夫人感谢。若是早知道夫人是这般气韵超然的大家闺秀,我应当再给夫人准备两把苏绣折扇,拿在手里很是得宜。」 她家中虽不说是书香门第,却也是读书人家的好女儿,因着有底蕴,办起事来就越发利落稳妥。 也正是因为如此,候师爷也更爱重她,走哪里都要带。 叫这样的人跟在身边办事,没人觉得不爽快。 这边颜青画她们正寒暄,那边荣桀也敬了师爷一杯酒:「刚我还同夫人讲了师爷的几句名言,她也说师爷实在目光远大,多谢你为我夫妻二人着想。」 侯师爷忙举杯相迎,彬彬有礼却又恭敬有加:「应当的应当的,为大人办事必定要呕心沥血,可不敢当大人敬酒。」 话虽如此,他还是过来同荣桀碰了碰杯,两人都轻轻抿了一口果酒,不约而同相视一笑。 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不多时一桌人觥筹交错,几句话的功夫就开始推心置腹。 怀远县的根基到底比梧桐镇好上许多,百姓们也更富足些,置备的这一桌席面有肉有菜,说不上珍馐佳肴,也是荤素俱全。 颜青画心满意足喝了一口鸡汤,觉得身上的那点疲乏都消了下去。 宴席的时间不长,现在正是忙的时候,官员们也不敢多喝酒,不过一个时辰便到了尾声。 最后荣桀起身举杯,十分诚恳道:「我荣桀一路从雁荡山走来,多亏弟兄们不离不弃,这条路不好走,感谢大家一路相伴。」 「怀远县只是一个新的起点,我们将来说不定能越走越远。几位大人都是能臣,我荣桀也不说大话,有我一天在,就绝不会亏待你们。」 「还望大人们多多费心,把我们怀远县打理得更上一层楼,叫百姓能多过几天好日子。」 怀远县原来的官吏们便赶紧起身,诚惶诚恐喝了酒,这才落了席。 晚上颜青画陪着荣桀喝了碗醒酒汤,又等他沐浴出来,见他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便也没多说什么,夫妻二人一起歇下了。 颜青画这两日癸水还不太利落,天气炎热,她也睡不太实,半夜便被闷醒了。 她原本想起身喝口水再接着睡,转身却隐约瞧见荣桀睁着眼睛,正盯着床顶发呆。 颜青画缓缓坐起身来,推了推荣桀:「阿桀,你睡不着吗?」 荣桀回过神来,见她迷迷糊糊坐在身边揉眼睛,不由柔声道:「你睡吧,我有些烦闷,一会儿就好了。」 他从来不是小心眼的人,这段时间压了太多事,他才难得失眠,便叫她瞧见了。 v第二十七章[07.09] 颜青画伸手捏了捏他英俊的脸,小声问:「我帮你按按头吧?」 说罢,她也不等荣桀回答,便把他的头抱到自己膝上,用手指轻轻按压他的太阳穴。 虽说她觉得闷热,可手上却并没有黏腻腻都是汗,相反还有些凉爽随着指尖渗进他发间,叫他刹那间便松快下来。 「我们都走到这一步了,许多事便不要太过在意,也不用纠结过去已经发生的事儿,」颜青画轻声细语,「我知道你压力大,觉得自己扛着所有人的命,可我们也不能光靠你一个人,对不对?」 荣桀闭着眼睛,长长呼了口气。 那些沉淀在心口里的郁闷纠结,那些血腥和杀戮,都随着这一呼一吸之间散了出来,叫他慢慢有了睡意。 「这也是我们的愿望啊,每个人都向着那梦想努力,并不是你一个人在孤单前行。」 颜青画轻声笑笑,又说:「我们当时不是还定了个目标?我还等着到了琅琊府,你再给我摆一次酒呢。」 荣桀猛地睁开眼睛,黑暗里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却知道对方都用最温柔的目光看着自己。 他伸手拉过颜青画的手,贴在唇上落下一个最温柔缱绻的吻:「不远了。」 荣桀说完,拉着她躺回床上,松松把她圈在怀里。 「福妹,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说完,他沉沉的、沉沉的睡了过去。 随着颜青画和叶向北的到来,整个怀远县衙便开始忙碌起来。 等到新的减税政策和新征兵令传令各镇村,怀远县的百姓们暗中观察了荣桀他们许久,见这一帮大头兵比原来的守军还要客气,这才开始正常生活。 七月底梯田里的水稻开始丰收,百姓们热热闹闹的农忙着,再辛苦也不觉得累。 梧桐镇的粮仓里,时隔多年终于又堆得满仓满谷。 丰收这个词,是老百姓心心念念一辈子的执念。所有的喜悦皆因它而来,周而复始,年年岁岁,就在这黄土地上繁衍生息。 按荣桀事先承诺的那样,农税减到二十税一,百姓们手里就能存下不少余量,一家老小便都能养活起自己了。 因着梧桐镇百姓们春日里的努力,才迎来这一年的丰收,百姓们喜极而泣,不仅感恩苍天垂怜,也更感谢荣桀心系百姓。 也正是因为如此,怀远县城和其他镇子里的百姓也跟着安下心来,甚至有不少年轻男女过来参军,为的就是守住怀远县难得的安稳日子。 就在荣桀这边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时候,琅琊府布政使司里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布政使司的外书房里,布政使钱文博正在喝凉茶。夏日炎热,他又上了火,满嘴燎泡弄得他食不知味,面色也发黄泛白。 国朝的各省布政使司皆设立在省府,除正三品的布政使,另下设参政一名,左右参议两名,行书官吏数名。 这会儿守在布政使司书房里的,便一共有那么三四个人。 最前头的老者瞧着将近五十,正在苦口婆心劝钱文博:「大人,如今我们岭溪情势危急,南边的云州反了,业康的陆安舟也刚反了,这两地紧紧夹着咱们岭溪,我们不能再等了。」 孙参政说的这些钱文博怎么可能不清楚,昨日朝廷刚发来业康的政报,他就没吃进去一口饭,到现在也没能睡着觉。 世道乱,各地都在反,他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还是另外一名年轻的周参议回禀道:「大人,不如请陈指挥使过来参详参详?事到如今我们还是得想办法自保。」 朝廷里跟鲜卑都忙得不可开交,哪里有功夫管他们这些见天谋反的平头百姓,云州起事那么久也没见朝廷管,这才有了业康的今日。 钱文博嘴里直发苦,他现在是有苦难言,心里头火急火燎的,难受得紧。 可即便是这样,他也不能临阵脱逃。朝廷暂时是没工夫管这些个乱臣贼子,等一旦腾出手来,大家都得跟着遭殃。 钱文博心里头烦姓陈的,他还在那里犹豫,周参议实在是忍不了了:「大人,这会儿再不布兵,等兵临城下就晚了。」 他最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周参议很是知道他,因此这句话说得便有些狠了。 钱文博一个激灵坐正身体,他狠狠灌了一大口凉茶,这才粗喘着气说:「去,把陈指挥使请来。」 然而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通报声:「大人,军文急报到。」 钱文博捏着杯子的手一个哆嗦,就连周参议也吓出一身汗:莫非还让他真说着了? 「进!」老参政到底经的事多,这会儿还冷静叫人进来。 等那封军报被打开,就连见多识广的老参政也不由倒抽一口气。 「难道真的围攻了?」钱文博白着脸问。 老参政艰难摇了摇头:「那倒没有,比那个更惨。」 在钱文博绝望的目光里,老参政说:「雁荡山山匪首领荣桀,日前已攻破怀远县城,今已占县自立,断各地互通往来。」 那精致的青花瓷杯从钱文博修长苍白的手中坠落,狠狠砸在地上。 只听「啪」得一声,碎成千姿百态。 「完了。」钱文博喃喃自语。 忙忙碌碌的时候,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一晃眼便到了八月。 经过了颇为劳累的丰收时节和县衙和蔼可亲的惠民政策,怀远县的百姓终于过了一个喜气洋洋的秋日。 因为已经接管了整个怀远县,等他们彻底安顿好士兵们,开始清点库房里的兵器。 怀远县的兵器库可比梧桐镇要大许多,因此,按目前的士兵人数来讲,他们的制式武器暂时还是够用的。 可他们也要未雨绸缪,荣桀和颜青画特地找了个大晴天,请来怀远县官匠所的铁匠们一起商议,问他们是否可以把已经铸造好的铜铁器具重新锻造成兵器。 这倒一点儿都不难,只要铁匠们多费些时日,这事总能办成。 只不过官匠所的官吏也说了一句实在话:改不如新造,他们手里的铁器总有用完的一天,没有矿藏是终究不行的。 再说,也不能所有铁器都改成兵器,老百姓日常所需还要保证,丢了西瓜拣芝麻的事是绝不能做的。 说起铁矿来,他们二人又不约而同想起当时在小赤山的所见所闻,都把这件事牢牢惦记在心里,一刻都不能忘。 然而小赤山毕竟是在川西,他们在溪岭都未成气候,更不用说临省了。 不过眼看梧桐镇的农耕政策卓有成效,荣桀便让县衙的县丞也在怀远县大力推广,养兵是需要粮食和银两的,若没这两样,他们不用说琅琊府了,便是连怀远县都要守不住。 v第二十八章[07.09] 八月上旬,他们征兵扩至全县。邹凯、叶向北和连和三人整整忙碌了一个月才最终敲定新兵和旧兵数量,安排好伍长、什长、总旗以及百夫长,还未等喘口气,便又开始操练起来。 等颜青画忙完农耕的事,才知道他们如今麾下也有一个营的士兵了。 这一日是刚忙完,颜青画正想回去歇歇,抬头却见叶向北从新兵营赶了回来。 「叶先生有何事?」因着雷鸣和雷强都在启越山盯着收成,叶向北也关不上衙门的事,一直在兵营待着,许久没回衙门了。 叶向北见颜青画满面笑容,便故作不在意道:「顾丫头领着她们旗的女兵正在赶来的路上,等她们到了,还请夫人多多点拨。」 颜青画顿时觉得有些好笑:「瑶兰本是我姐妹,倒是难为叶先生帮忙操这份心了。」 叶向北被她闹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话来,见颜青画一脸好笑的看着他,有些气急败坏:「夫人一张嘴最是厉害,在下实在是说不过您。」 颜青画收了收脸上的表情,正色道:「瑶兰人实在,性子又直爽,叶先生若是有些想法,恐怕不能一直拐弯抹角,有些事总要明明白白讲出来才行。」 原本叶向北以为这事只他自己心里清楚,没成想叫颜青画一语道破,一张被晒黑了些的白面书生脸顿时成了猴屁股,站在那瞪着颜青画瞪了半天,最后也什么都没讲出来。 叶先生一贯是伶牙俐齿的,今日倒是被颜青画打了个猝不及防,很快便败下阵来。 颜青画看着他的背影呵呵一笑:「看你还好不好再扭捏下去,大男人比女人面皮还要薄。」 原本顾瑶兰领着的一旗女兵是要留守梧桐镇的,只不过近日里颜青画在怀远县贴了告示,若是女子同家人商议好也可参军,这一下竟来了不少人。 男人建功立业保家卫国,女人怎么不可以呢? 看着满脸坚毅的姑娘媳妇们,颜青画未尝不很感动。是以便派信去知会顾瑶兰,叫她领着愿意离开梧桐镇的女兵们来怀远县,需要她们领着新参军的女兵一起操练。 等人数越来越多,武艺也越来越好,以后她们麾下的女子军团说不得能成为一支狼虎之师,成就一番事业也说不定。 正在顾瑶兰来的前两天,他们收到了心一封朝廷邸报,邸报上讲在溪岭以东的业康,有人占领布政使司,反了。 听到这消息,怀远县县衙的所有人都有些吃惊。 原以为他们就已经是胆大妄为,没想到有些人比他们动作更快,加上云州的叶轻言,国朝对长河以南的大片国土都失了掌控,对于皇家来说这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邸报上对业康的情况也并不是很清楚,只知道谋反的是个叫陆安舟的年轻书生,他家中原是也是书香门第,不知道为何突然就领着一帮儒生造反,更神奇的是他们手里无兵无卒的就占领了,平康府布政使司,直接让那布政使反了水。 几个人凑在一起分析了半天那封邸报,末了又请了侯师爷过来参详,侯师爷很是很有些见地,一语惊醒梦中人:「平康府怕是早就有反心,任谁都不信陆安舟能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整个业康,朝廷里肯定也不会信,必定是布政使司或者都指挥使司里有他们的人,直接让朝臣改头换面,自立为王了。」 荣桀沉思片刻,说道:「朝廷邸报并无太多细节,也无非便是通知咱们注意业康的动向,甚至连要求我们做好自我防御的话都没讲,更不用说要求我们出兵平反了。朝廷这意思,是他们暂时不想管乱党?」 别看荣桀没怎么读过书,心思却细腻的很。 叶向北又把那邸报重新琢磨一遍,想了想说道:「你们发现没有,朝廷每月三封邸报从不提汉阳关战况,大多都是督促税收、监管百姓或者征兵等内容,对于鲜卑的状况,我们如今是一概不知的。」 「在梧桐镇时我就注意到这一点,当时我以为是因为梧桐镇地级太低,朝廷派发下来的军报不会往梧桐镇送。但等咱们到了怀远县城,依旧没有收到任何汉阳关那边的军报,我就觉得有些莫名了。」 师爷虽没什么正经的官职,却是个胸有沟壑的老官场了。他见叶向北心思细腻,心中暗暗点了点头,斟酌地说:「虽说我们并未收到任何军报,却也能推测出朝廷在汉阳关那儿并不占优,去岁这时候征兵还没这么频繁,要的人数也比现在少,这么一推测,朝廷现在可能已经无以为继,前方支援不上,只得催着各省广泛征兵。」 他这个推论是很实际的,在场几位听了却都心里沉甸甸。 荣桀深深叹了口气:「朝廷没工夫管咱们,可咱们也要想着琅琊府还有那么多营兵,云州叶轻言本就是军户出身,他手里有兵、有权、有人,当时起事时自然也没那么大阻力,然而我们却是不行的。」 师爷微微一笑:「大人可能想的有些多了,这封邸报您瞧日期是七月末发出的,满打满算十日才送到我们手中,也就是说从琅琊府发出来的时候,他们还未知我们这边的情况,有这几日的缓冲,我们的士兵就能再上一层楼。」 候师爷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不慌不忙的,他家中夫人也是,这几日陪着颜青画办差,很有些利落手段。 「您兴许没见过,咱们溪岭的布政使,老朽怎么说也在怀远县做了二十年的师爷,便是新来的县令也要给我几分薄面。去岁年节时,我陪同冯大人一起去拜会过布政使钱文博钱大人,对他是有些印象的。」 「这位钱大人别的不好说,优柔寡断却是一等一的。他其实是有些真才实学的,为官也还算中规中距,就是性子十分优柔,从来不知道个着急。」 侯师爷说话倒是直爽,如今县衙整个都是荣桀的天下,他识时务的很,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把溪岭的情况大致都给讲明了了。 荣桀听得很认真。 原他们在雁荡山时实在是消息闭塞,哪怕当年他曾去琅琊府做过工,那时候心思单纯,也没怎么打听琅琊府的近况。 听师爷这般说,荣桀心里就略松了口气,倒是颜青画想了想,问:「朝廷的邸报半月来一回,我们只要等下一封邸报是否按时到达,便能知道琅琊府那是否已经掌握怀远县近况?」 她这个问题倒是问到点子上,侯师爷摸了摸引以为傲的美须,笑眯眯道:「以钱大人的性子,哪怕知道我们这边的事情,他也万万不会立即就派兵讨伐,怎么也要等上一等,同都指挥使再谈上一谈,才能最终定夺出个主意来。再说,如今南有云州,东有业康,怀远县还有我们,他肯定要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才会动手。」 v第二十九章[07.09] 颜青画笑了笑,道:「这时节哪有什么万全之策呢?一个不留神业康就有人反了,他要是再等等,衡原说不定也乱了套?到时候四面楚歌岂不是更惨?」 最近侯爷夫人一直帮颜青画办差,回去就说了几句对这位大当家夫人的评判,师爷对她也算是有些了解的。 荣桀表面上看是个胸无点墨的糙汉子,其实为人大气敞亮,聪明又有担当,他心里是相当有数的,做事情相当深思熟虑。他们一路从雁荡山到梧桐镇,又从梧桐镇到怀远县,他每一步都走得踏踏实实,一点儿都不叫手下人跟着遭罪。 而他这位不知道是什么出身的夫人,却更有些了不得。她是真有大学问的人,每每同她推敲政令,候师爷总觉得自己少看了许多书,仿佛自己是个睁眼瞎。 这夫妻二人一动一静,把怀远县打理得利利落落,也不过就一个月的光景,百姓们人人拍手称赞,说他们二人简直是天仙下凡,过来拯救怀远县百姓的。 平民百姓,忙忙碌碌一辈子为的就是一家几口能吃饱饭,原来国朝官吏在的时候,他们日子艰难,却没料到山匪谋反了反而日子好过起来。 他们才不管什么家国情怀,谁能叫他们吃饱饭谁是爹,私底下骂国朝更凶了。 如今县里又发粮种又减免农税,很是叫百姓们激动了一回。七月底丰收之后,便又开始新一轮的农耕,个个都是精神抖擞,为自己讨生活跟为别人讨生活到底是不同的。 日子有了奔头,才能红红火火过下去。 等到农耕差不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颜青画就没有那么忙了。 荣桀现在跟弟兄们都扎在军营里,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什么时间回衙门。 颜青画又是个闲不住的,得了空便把整个怀远县的税收账簿都看了一遍,琢磨着怎么怎么才能多赚些银子? 消息不通就十分被动,连和那边又开始训练新的暗探,把原来驻守在怀远县的几个老探子一股脑派往琅琊府,只是人刚去没两天,也不知情况到底如何。 国朝已经乱了这么些年景了,百姓们遇到点儿事都行自家解决,鲜少有去官府里报案的,平日里他们县衙没多少案子要审,大多都是在打理税收等庶务。 颜青画宅子里坐了两天就有些受不住,等把县衙里的藏书都简单清点一遍,她才终于想起初上了雁荡山时的那个愿景。 这日荣桀又回来得很晚,晚饭已经过了许久,颜青画便让丫鬟去给他热些好克化的晚膳。 荣桀出了一身的汗,他一回来就赶紧扎进隔间里洗澡,颜青画就在外面帮他整理新衣。 自从师爷同荣桀推心置腹谈了谈,跟他仔细讲了讲上位者这些门门道道,荣桀也不好再不上心自己衣着打扮,颜青画没来时师爷夫人便给准备了些料子好的成衣,等颜青画来了,又添了些配件。 发簪、荷包、腰带样样都不能少,便是荣桀穿不惯板正的长衫,也得忍着。 到底人靠衣裳马靠鞍,荣桀那一身青绿长衫穿在身上,远远瞧着仿佛真是世家公子,俊逸非凡。 别看他长年累月在外奔波,倒不显得特别黑,脸手都是亮堂堂的,穿什么都好看。 颜青画在衣柜里仔细翻找,最后找了一身舒服的棉麻长袍给他,好叫他屋里头松快松快。 「阿桀,」她在隔间外面喊,「晚上是南瓜小米粥和玉米面馍馍,厨房里特地给你留了一碗豆腐节烧肉,你还要吃什么爽口小菜?」 荣桀在吃穿上一向不是特别讲究,不过如今他们好歹也是一县之主了,到底不能弄得太寒酸。 身份身份,立身在此,便要份位相当。 隔间里哗啦啦响着水声,荣桀好听的嗓子回道:「去问问厨房里还有黄瓜没?给我拍个黄瓜就行了。」 颜青画一听就知道他今日是热着了,忙再吩咐小丫鬟去厨房给叫一份冰镇拍黄瓜来,好好叫他能消消暑。 大太阳底下也实在不是太好受,颜青画想了想,问:「每日兵营里操练,是否都晒得很?我明日吩咐小厨房下午送些酸梅汤过去,放在井水里镇一会儿,训练结束后一人打一碗,也能消渴。」 荣桀在里面回:「其实也还好,毕竟过了夏日最热的那段时候,过些日子便要立秋了,天气凉爽下来就应当就没那么难熬。」 颜青画打定了主意,这就提笔抄了张酸梅汤的方子出来,想着回头去医馆里问问,给抓些药材,效果更好些。 他们现在就靠麾下这些士兵了,每一个都很珍贵,总想着叫他们都健健康康的,大家一路走到最后。 说起方子来,颜青画又想起韩弈秋韩小大夫。 「你还记得小韩大夫否?前头我来之前他还问我,咱们是不是要去怀远县了?我同他说是要去的,问他愿不愿意随军?我瞧着他倒是有些意动,医术也十分了得,不如去信给雷鸣让他问问,若是小韩大夫愿意来,正好可以跟他一起。」 原本怀远县是有两家医馆的,而且离兵营也不算太远,一开始荣桀也没往这方面想。只不过现在他们兵营人也多,叫颜青画这般提了一句,倒也是锦上添花。 「上次同他接触了两回,他确实是个胆大心细的人,若是愿意跟随咱们,便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荣桀说着话,穿着短袖里衣出来,这会儿屋里也不算太凉快,又也只有他们夫妻二人,他便也就随意了些。 这会儿天还没有暗,昏黄的月光照进屋子里,给他结实的肌肉镀上一层金色。 颜青画眼睛从他胳膊上扫过,突然红了脸,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有些沸腾,烧的她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荣桀披上她给准备的外跑,坐在桌边擦头发。 「这事你就找雷鸣办就行了,我明天去兵营,先把他的房间给准备出来,保证不叫他挑一个错。」 颜青画笑笑:「你什么时候犯过错,我们大当家是最利落的了。」 荣桀老脸一红,吱吱呜呜低下头来:「也就福妹你这般瞧得起我,旁人都说我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大老粗。」 「这是哪里的话?若要他们也有这一身本事,大老粗又如何呢?」颜青画最不爱听人这么讲荣桀,顿时就有些不高兴了。 「本事不如别人,话倒是会说,这样的酸儒讲话又有什么好听的?还不都是嫉妒你。」 「行了,我也就是说说,你仔细再气着自己,不值当。」 荣桀咧嘴笑笑,低头灌了一杯凉茶,说话的功夫晚膳端了上来,小丫鬟春杏没在屋里徘徊逗留,忙完福了福身便出去了。 v第三十章[07.09] 给这夫妻俩做丫鬟倒是省事,两个都很和善,也没有那么多讲究规矩,她做的很开心。 颜青画已经用过饭了,却还是坐在旁边帮他擦头发:「你先用膳,每天熬到这么晚也不嫌饿的。」 他不回来用完膳,颜青画心里就总是惦记他,饭也都用的不太香。 荣桀轻轻叹了口气:「最近兵营里事情很多,新兵怎么也要练两个月才能拉出去坚韧,我只好跟其他几个弟兄们一起领着他们操练,晚上还要清点库房武器、铠甲装备等等,一刻都不得闲。」 肩上的担子变重了,事也变多了,虽说都是好事,却也累人。 荣桀喝了一大口粥,被粥里甜滋滋的南瓜香味润了喉咙,舒服得浑身都放松下来。 「侯师爷是极有才干的,他身上虽无官职,官场里的细枝末节却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荣桀大概用得差不多了,又开始念叨:「他夫人也很有些见地,你要是有空多同她问问怀远县里的这些门门道道,打听清楚我们也不吃亏。」 颜青画取了双筷子,给他往碗里挑肉块,也就到了怀远县他们才吃得好一些,每日里饭菜都能见着些荤腥,两个人瞧着面色都比以前好了不少。 「婶娘确实很有些见地,我觉得他们夫妻二人都不是等闲之辈,县衙里有他同叶先生在,我也不用事事都操心,可能轻松不少。」 颜青画叹了口气:「难怪人人都想要能臣,这些人在身边,多大的事情都能管得好。」 说起这话题,颜青画不由心思一动。 她轻言细语道:「我以前在山上时就想着开个学堂,那时候咱们事多又忙,一路忙忙叨叨来到这里才渐渐得了闲。」 「如今国朝百姓大多都不识字,我觉得这不是一件好事,知礼知德方能天下平定,百姓们大字不识一个,又上哪里去知德礼呢?「 她兴许是当过两年教书先生,对开学堂的事儿念念不忘,荣桀吃饭的手顿了顿,心里一阵的发慌。 「哎呀!我兵营里事情那么忙,学堂的事便交由你一人来办吧。」 「你就是不听我的,多识几个字能难为你什么?」 颜青画嗔怪地看着他笑,眼睛弯成一条月牙,脸蛋上红红润润的,显得极有光泽。 兴许是吃了老大夫给开的药,也可能县衙这边膳食比以前好了许多,她这一个月养下来气色是越发好了。 荣桀这些日子就发现她又长了些个子,瞧着没以前那般单薄了。 「原来怕你累着,只是瞧你自己也闲不住,若是真想办,就跟师爷和向北多多商量,我们可以从怀远县开始推行。」 颜青画笑道:「我不过就想开个学堂,平日里教书罢了,你怎么想的那般远。」 荣桀把一桌子饭菜吃得干干净净,站起身来在屋里溜达消食:「自然是要想的远一些,教书育民是好事情,只是目前百姓尚且不能丰衣足食,到底也没什么心思来读书吧。」 颜青画道:「我们如今实行的农耕政策很大程度上鼓励了开荒,今年梧桐县的粮食就丰收了,县衙里的存粮堆了不少,比往年的任何时候都要多许多。」 「光减农税又如何?能救一时却救不了一世,总得要给百姓未来远景,他们才愿意帮着咱们,跟着咱们一起奋斗呢。」 他们如今府库里确实存了不少粮食,手里的银钱也不少,却到底还不算太富足。他们已经通过新的税令带动了百姓的积极性,叫他们秋耕的尽头足起来,只要今年不是大旱大灾,春日里又能有一批新的丰收。 日日年年这样努力下来,才是真的让百姓衣食富足。 等到百姓们口袋里多些银子,一家子都能吃饱喝足,自然就想往上面走一走。 颜青画笑着说道:「我原来也就想单独开个学堂的,叫你这么一说,先开个书局岂不是更好?」 荣桀依旧在屋子里溜达消食,他挑眉望了一眼满面红光的自家媳妇,心里不由有些好笑。 说起书的事来,没有人比她再认真了。 「你又有想法了?说出来我们一起商议商议。」 颜青画一双秋水眸子亮晶晶的,被晚霞照出了难得的神采飞扬。 她轻快说:「我们可以开一家书局,一半卖书租书,一半开设学堂,若是学子交不齐束修,可在书局里抄书,自给自足。」 等到读书识字的人多起来,书局的书就更好卖了。别看如今国朝式微,儒生被骂得狗血淋头,到底还有很大一批读书人的。 荣桀见她事事都打点好了,不由笑道:「你想好了就去办,我是一向支持你的,你给书局想好了名字吗?」 颜青画笑道:「鸣春江纵横溪岭,有一条分支途经琅琊府,名曰晋江。」 「不如我们便叫晋江书局吧。」 荣桀一听这名字就笑了,这名字若是叫琅琊府布政使知道了,恐怕要紧张的睡不着觉呢。 颜青画一旦想做什么事儿,无论多难她都要做成。 为了晋江书局的事儿,她几乎把县衙库房里的存书都翻了一遍,分门别类大致归拢了一下。 李氏陪着她日日在库房里蹲着,爬上爬下的找书,倒不嫌脏累,干得也是十分起劲。 荣桀和颜青画这夫妻两人都是心里十分有成算的主,可能旁人还没看清楚,但他们二人多少能明白一些。 老话里讲愚民百姓,可老百姓真的愚蠢吗?并不是的。 许多人一辈子没读过书,不识字,却有自己的处世道理,庄稼汉不懂书本上那些农经,可地里的庄稼一样侍弄得极好。 他们心里清楚国朝已经日落西山,不能再给百姓安稳盛世,因此荣桀一路从雁荡山到梧桐镇,又从梧桐镇来到怀远县,百姓们都是坦坦荡荡的接受了。 因为眼中看见了他们对百姓的好,耳中听到了他们一项项的惠民政令,碗里的饭变稠了,一家老小都不用再饿肚子,这就已经足够了。 朝廷里眼中的愚民百姓就是这样简单,吃饱饭比什么都强。 他们不用被朝廷拉壮丁去前线,不用忍受骨肉至亲分离,不用再担惊受怕,没日没夜的恐慌如狼狗一般的军吏。 现在这样不好吗?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那怕这几年一晃而过,能有个短暂的喘息机会,百姓们也觉得满足了。 颜青画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尘,为了怕弄脏衣裳,她现在都是穿着旧衣在忙碌。 她见李氏笑眯眯看着自己,不由有些不好意思:「这活确实有些脏累,但我身边也没得用人,还好婶娘您读书识字,又见地颇丰,多亏有你帮我这忙。」 李氏到底有些见识,待字闺中时父亲就用心教她,成亲后夫君更是个明事理的人,她跟在师爷身边十几年,也跟着越发通透起来。 v第三十一章[07.11] 人总不能白活那么些岁数,长到她这个年纪,见的事情多了,经的事情也多了,便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夫人这点子是极好的,县城里许多黄口小儿都没读过书,整日在田间地头玩耍,这么下去是不行的。」 她顿了顿,继续说:「家里没那么多银钱,必定是读不起书的,我知道夫人想让大家伙儿都能识得些简单的字,抄书来抵束修,可他们必定不能一学就会,再一个能过来上课的肯定都是年纪幼小的孩童,根本是不能成事。」 李氏到底年长些岁数,想事情极为周全。 「夫人心里得有些底子,一开始来的人定是不多的。可能来的大多是请不起私宅先生的小商户人家,他们家里多少有些盈余,又指望着孩子将来继承家业,能认识几个字便就可以了。」 颜青画笑道:「婶娘说的在理,那不如这样,我瞧咱们县衙里倒是存了不少书,县城里的儒生也大多跟师爷有些交情,我回头同我当家的再商议商议,还是要请些有文采的先生们过来教教书,县衙的书可由他们随意借阅,再由县衙出钱给他们束修,百姓那里便能省点银钱。」 这倒是个极好的方法,县衙直接开办学堂,银钱都补贴给先生们,百姓们可以以极低的束修过来读书,又能有一个书局的书供他们读,倒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李氏想了想,表情有些为难:「夫人兴许是没跟这些儒生们打过交道,他们都不是好讲话的人,思忖着自己有那么一两个字的见地,就谁都瞧不起呢。」 「甭说请他们来教书,便是给钱叫他们写几个大字都是男难的。」 人人都骂臭老九,也不是没道理。 颜青画冷冷一笑:「他们家家户户都要吃不起饭了,抱着那些酸诗有什么用呢?我就不信咱们怀远县这么多儒生,一个个都是不知情知趣的。」 「退一万步说,」颜青画笑容里有些别样的神采,「我瞧婶娘的学问是极好的,若是有百姓家中有女娃娃来读书,婶娘也可以教书育人,做一回教书先生呢。」 李氏这才真的有些惊着了,世人多瞧不起女子,哪怕她们这些读过书识得字的,也被人说是多此一举。 人人都讲女子读书无用,她同颜青画是运气好,家中夫君都尊重人得很,若是换一个脑子不灵光的蠢货,怕是读过一车书也没用了。 「我哪里能去教书呢?要让那些酸儒知道,怕不是要骂上天的。」李氏仍旧有些忐忑。 颜青画倒是淡定极了,她指了指西北面的大营:「咱们如今已有一队女兵,女人既然能上战场保家卫国,为何不能教书呢?」 这么说着,她想的又有些深远,仿佛一下子看到了十几年以后的光景。 颜青画眼中满满都是洋溢的神采,她笑着对李氏说:「若是有一天,我们真的成了事,我一定要颁布一条新的政令。」 她说这话的口气又坚定又果断,仿佛她真的有能力决策未来。 李氏略有些惊慌,更多的却是莫名的期待,她定定的看着这容光焕发的女子,心里没由来觉得这事儿一定能成。 颜青画认真说道:「未来的一天,女人可以当兵,可以读书,可以为官,可以出仕,可以经商,我不觉得女人比男人差。」 李氏苦笑出声:「我们没人这样觉得,世事就是这样。」 颜青画道:「所以我才要开这学堂,开这书局,孩子们从小教起来,几年以后就不同了。」 李氏没有说话,他们有没有十几年后都不好说,可又忍不住有些期待。 她一年到头在家里打转,打理的不过是内宅里的那些事儿,如今儿女渐渐长大,不需要她太过操心,有时她也觉得日子太长,无所事事。 最近这段时间她跟在颜青画身边忙碌,是她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了。 她想了想,自己就做了主。 「若是夫人这书局能立起来,我第一个支持你,若是需要人抄书,我家姑娘也能抄,就算是我家带头捐给书局的。若是夫人需要女先生,我就厚脸皮应下来,一定不给您丢脸。」 李氏是很通透的人,家中儿女都会读书,女儿的字写得还要更好一些,所以她才这般说。 颜青画知道她儿子如今也就十七八的年纪,最近都在家里闷头读书,女儿年纪还要更小一些,因为不爱做秀活,师爷便说让她也跟着读读书养养性子,他们这种人家,倒也不需要女儿去做什么绣活来难为自己。 说起儿女来,李氏话就多了,她们在库房里一呆就是一天,倒也不觉得闷。 颜青画从小没了母亲,父兄又去的早,这些家宅事从没人教过她。 两个人难得脾气相投,也算是忘年交,有些话李氏是很肯跟她讲的。 「我瞧你跟大当家还没孩子,其实也不算太着急,我在县城里见的人多了,原本自觉我们家老爷是极好的,可如今见识了荣大人,便知道人是不能比的。」 「他对你的心疼爱护都让大家有目共睹,你能跟我说身体身子不是太好,还得再将养一阵子,我就想说孩子的事一时半会儿也不用太急。」 「男人对女人心疼爱护有许多原因,可能因为你年轻漂亮,也可能因为你知情知理,但他不可能因为这些表面的原因就对你尊敬敬爱,事事都以你为先。我瞧着大当家是真把您记到心里去了,若将来你们真的有大造化,他也不能舍了你去就他人。」 李氏是真的很喜欢她,才这样推心置腹说起来。 「他说真舍了你去找他人,那你有没有孩子又有什么关系呢?当他不爱你的时候,所有的好都成了不好,你的孩子他也不会放进心里去,那时候苦的就是娃娃了。」 颜青画没想到能从她这听到劝解,顿时有些感动,小声说道:「我们当家的人是极好的,当年若没有他,我都要饿死在村子里,我的命是他救的,在我心里他是最好的人。」 「我不怕跟着他吃苦,也不怕跟着他劳累,更不怕我们两个死在外面,没个好下场。我很相信他,我们一起走到今天,我从未放弃过对他的信任。」 她顿了顿,语气是那么笃定。 「我知道他不会背叛我,也不会去喜欢别人,所以才急着想生个娃娃,不至于将来……」 她话没说完就被李氏打断了:「有些话咱自己不要说,都能好好的。回头请老大夫给您调理调理,以后总能有的。你如今身子还没养好,对孩子也是不好的,等以后你身体康健,保准能生出个健健康康的娃娃来,否则不是对孩子不负责吗?」 v第三十二章[07.11] 李氏见的场面多,也十分会讲话,两个人说的都有些激动,确实是发自肺腑了。 颜青画眼圈儿都红了,却没有落下泪来。 因为知道荣桀为她做的点点滴滴,知道荣桀对她千百般好,她心底里才这般着急。 李氏笑着去捏她的脸,语气里有些惯孩子一般的宠溺:「夫人多大的人了,平日里见你是极稳重的,居然也会着急这样的事儿。」 颜青画没吭声,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 这事说完就过去了,两个人心里也没太过纠结,说了一会儿就去忙别的了。 倒是荣桀跟在门外听了一会儿,紧紧攥住拳头。 有些话颜青画从来不当他面说,可是打心底里却事事都为他着想,他要是将来对不起颜青画,那他就不配做个人了。 不过两三天的工夫,颜青画和李氏两个人就把藏书都收拾干净利落,县衙一共存了二百多本书,大约有五六种的样子。 这里面有农经、游记、经史子集、话本小说,还有些杂书。 书虽然是现成的,却不能立时就摆在书局里贩卖,总要多抄刻几本出来才好。 国朝书本都由皇家书局掌控,坊间流传的读本尽出于此,不能叫百姓看的书国朝是不会刊发的。 因此市面上流通的书本其实并不算很多,像之前孟老先生那样把家里的藏书拿出来开书店供人借阅,才那么多儒生趋之若鹜,书刊再贵也要咬牙租来抄读。 颜青画想开设书局,就是要要打破这个弊端。 等把书都挑好整整齐齐码放进书柜里,颜青画便同李氏一起逐一甄别内容。 这是个很细致又繁琐的活,但不做是不行的,所幸县衙里读过书的官吏不少,大家伙儿闲暇时都来一起帮忙,很快就挑出不少精品来。 怀远县原无书局,也无书馆,没有办法私自制版印书,如今便只能手抄了。 原本李氏还说叫她女儿过来抄书,只她儿子听讲这差事,也非要跟着一起做,总也好补贴些家用。 颜青画见她两个孩子都养得这般好,不由有些羡慕:「婶娘这辈子真是极顺心的,家里外面事事如意,真是叫羡慕你。」 李氏轻轻淡淡一笑,透过窗棱往屋里看去,见孩子们正认真的在那抄书,心里也觉得有些畅快。 「我小时候也是贪玩耍赖的臭德性,我爹那会儿就教我,说我要是不知理就甭长大了,他也没打骂我,只取了些书来一本本给我讲。」 「多读些书总是好的,我也渐渐爱上了读书,哪怕是看些光怪陆离的话本子,也觉得有趣呢。她们两个从小就被我和我家老爷教导着要好好读书,性子都还算沉稳,尤其是小子,从来都很懂事。」 颜青画也发现她一双儿女都不是咋咋呼呼的性子,坐在那抄书一抄就是很久,也不见烦躁。 李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笑着说:「我们家老爷那点俸禄真没多少,也好歹算是衙门里的官儿,可我们家大儿子这些年在书院里读书,也从不去与同窗攀比吃穿,这一点就随了他爹。」 怀远县没有书院,学子们只能到琅琊府读书,路途遥远,离家在外,年纪轻轻的孩子最容易学坏,也是她家孩子真的根子底正。 近来国朝战乱,侯师爷唯恐琅琊府不能自保,年节时就把儿子从书院叫了回来,叫他在家里头读书,反正他也是可以教一教的。 颜青画倒也有些好奇,问李氏:「这两年国朝也没说开恩科,再挨几年不就耽误了吗?」 李氏长子已有童生的功名在身,也算是天生聪慧,可恩科不开他就不能再往上走一步,只蹉跎在家。 李氏倒是很淡然:「孩子年纪还不算太大,等上那么一两年又有何妨呢?」 他们家的都是很想得开的人,如今没得书读,儿子便争着抢着过来抄书,抄一本能挣不少银子,好歹能存下些钱来给家里。 虽说大多数儒生都是眼高于顶的,但衙门里贴了告示之后也有不少人过来接这活计,能补贴些家用便可,毕竟不是人人都喜欢喝西北风。 颜青画见他们个个都兴致勃勃,心里终于安稳下来。 见他们这边事情办得如火如荼,荣桀也不老来问她如何,自己媳妇是什么本事他比旁人更清楚,只担心她累着自己,好不容易养的胖了些再瘦回去。 教书育人最是重要,等到将来老百姓吃穿不愁,就要讲究些更高层次的追求来。农户也不愿意一辈子都在地里刨食,商户也不肯一辈子都拨弄那些铜板,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真理埋在所有人心里,谁都想挣一份功名出来光宗耀祖。 荣桀见他每日晚上都要挑灯夜战,不是在抄书就是在记录已抄录完的书本,不由提醒道:「书局的位置你选好了否?总要有个铺面才行。」 一语惊醒梦中人,颜青画猛的拍了一下额头,惊呼道:「哎呀,你不说我都忘了这事儿!」 荣桀帮她揉了揉拍红的额头:「我日日惦记着呢,这几日向北不算太忙,我叫他去东西两市转了转,西市有家酒楼要卖,是三层的临街门脸,我觉得相当合适。」 他虽然说不爱读书写字,每回颜青画缠着要叫他写字,他就满脸皱巴巴,佯装可怜。可颜青画要办这事儿,他却又是万分支持的,哪怕再忙也帮他打点好一切,不叫她太受累。 得夫如此妇复何求!颜青画心里又酸又甜,凑上来抱住他的胳膊晃了晃,难得有些撒娇:「你怎么这么好呢?你真是太好了阿桀。」 荣桀搂着着她坐到床边,低头看她红润的小脸。 这两个月来她将养得极好,身子丰润了些,个子也高了,再无以前骨瘦嶙峋的可怜样子。 她人长开了,已经是大姑娘的模样了,眉眼都添了些妩媚,总之怎么看都叫荣桀喜欢到心里去。 荣桀低下头,凑到她耳边:「你要不要谢谢我?」 颜青画脸上一红,倒也没特别扭捏,她抬起头来轻轻在荣桀脸上印下一个浅浅的吻,小声跟他说:「相公,我特别特别喜欢你。」 刚才还知道撩拨自己老婆的荣大当家,这一会儿脸就红成猴屁股,叫她这么撩拨一句都要不行,支吾半天没说出话来。 颜青画瞪着他好气又好笑,逗人的也是他,害羞的也是他,这么大的男人了,还经不住她一句小话。 荣桀见颜青画鼓着眼睛瞪他,不由摸了摸鼻子,也凑过去在她滑嫩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低声回应她:「我也特别特别的喜欢你。」 v第三十三章[07.11] 一阵晚风吹来,叫他们都仿佛闻到了空气里的花香蜜意,霎时间甜到心坎里去。 过了几日颜青画便去把那栋临街铺面买了下来,房契上写着她和荣桀两个人的名字,身份摆在这里,都不用去衙门里过户,就有官吏亲自上门给她办差。 户主原不知她的身份,以为是哪来的富家太太想要在他们怀远县落户呢。 瞧官吏那点头哈腰的样子,这才有些反应过来,恭恭敬敬喊了一声:「荣夫人。」 颜青画客气笑笑,态度和善:「你也不用太往心里去,我同荣大人如今要开办书局学堂,你这铺子位置正正好,进出都方便极了。」 这事户主也是有些耳闻的,不由有些心动,忙问她:」夫人若是不介意,可否给我讲讲,这官办学堂是什么身份的人都能读吗?我家里娃娃只会打算盘,识不了几个字。」 「读书识字哪里要讲究出身的?书印出来就是给人读的,学堂开起来就是给人上的,百姓也不能一年到头都在地里刨食,等学会了读书识字,平日里还可以借些话本子回去读读,也是很有趣味的。」 这年月书本金贵,普通百姓根本不可能买得起,儒生们都要靠借回去抄才能多读几本书,更何况是农家子了,这也是颜青画心心念念开书局的因由。 她想着一二层打顶天的书架,摆满书籍,三层弄个茶社,平日里百姓可以借书在茶社读,只收茶水钱便是了。 没钱租书买书出门上书局来读也是好的,很是一举两得 户主听了她的话不由喜笑颜开,连着给她行礼打千儿:「你们夫妻二人真是活菩萨下凡,咱们怀远县的日子原来不太好过,那会儿说你们来了,百姓们心里头其实都是既害怕的。」 这话说起来就有些不大恭敬了,不过户主也是实在,就看这位荣夫人这般客气,他也敢说这几句。 「不过事到如今,家家户户都在家里感恩呢,若是没有你们,这个丰收秋景也要过不好。」 颜青画虽说知道他这话里头巴结更多些,也听了十分舒坦。 她多跟他讲那么几句,也是借着他的口在县里散播这事,这不还没等衙门正式贴出通告来,便有心急的百姓过来围观正在修整的晋江书局。 这酒楼原也是留下不少桌椅的,颜青画叫人把它们搬到三楼去做茶桌用,一楼再打些木头书柜、每层弄个柜台就算齐全了。 开这书局他们原也不指着它赚钱,虽说有些拉拢百姓的私心在里面,可也确实是在努力为民造福了。 然而就在晋江书局即将要开张的前夕,八月末的一日,师爷特地过来提醒道:「八月下旬的政府邸报,咱们并未收到。」 原本八月二十几的时候就应该收到了,他心里那时还会有一丝期许,想着是不是信使路上耽搁了,没能按时送达。 可这一延迟八九日的事是从未发生过的,师爷心里有了谱,赶紧就过来提点一句。 他过来通报这件事的时候,荣桀的心腹都在,他们正在商议新兵营的军官人选,正好人都到得齐。 师爷很郑重的说:「大人,琅琊府的事我们务必现在便要考虑了。」 他这话一出口,大堂里顿时就安静下来。 荣桀微微皱起眉头,他起身往外望去,大堂外是一望无垠的苍天,白云飘在蔚蓝苍穹下,好似有勃勃生机在里面。 「是要考虑了。」他沉声道。 琅琊府的事已迫在眉睫,几位当家的当天就回了军营,立时开始清点兵力。 这是如今最要紧的大事了,颜青画便也没什么心思惦记操持书局,一整天都有些惶惶忽忽,完全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李氏见她这般上心,不知道要怎么劝她,只好说:「琅琊府同咱们这士兵人数相当,虽说有些老兵和熟手,也是不怎么怕的。」 颜青画心里头没有来有些慌,她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她知道他们这一路这样走下去会越来越危险,可如果他们不能努力走到那张堪舆图的最远端,那便没有任何退路了。 「从跟随他上山的那天起,我心里就已做好打算,只是事到如今还是会忍不住担心他。」 他们是少年夫妻,恩爱非凡,颜青画真的不舍得他去出生入死。 李氏又怎么不能明白她呢?她也是一样的。 「荣大人不肯定不会觉得那是危险,说不定在他们男人看来,那才是唯一能逆天改命,光耀门楣的机会。」 颜青画听她这般讲,终于心里畅快了些。 荣桀今日依旧忙到很晚,颜青画晚膳后一直在等他,最后她迷迷糊糊睡着了,荣桀都还未归。 次日清晨,当外面第一声鸟儿鸣啼,颜青画便一下子惊醒过来,她伸手往边上一摸,入手一片冰凉,荣桀又已出门忙碌去了。 她安静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这才下床洗漱。 用过食不知味的早膳,他便默默离开衙门,一路往兵营行去。 路上有些百姓认出她,都笑着同她打招呼,态度和善而热络。 总是心里头沉甸甸的,颜青画也一一笑着回了,还同他们说:「晨好。」 来到兵营口,远远就能瞧见士兵们正在紧张操练。 阳光下的年轻儿郎们满身都是汗水,他们个个满脸朝气,嘴里喊着嘹亮的口号,手中做着整齐划一动作。 他们手里的兵器在苍穹中划出道绚烂的光辉,闪耀人眼。 不知为何,颜青画的心一下子就静了下来。她突然不那么怕了,有这些人陪着他们一起,仿佛任何事都没什么可怕的了。 守门的士兵远远瞧见她立即打了声招呼:「夫人怎么过来了?可是有事找荣大人?」 颜青画摇了摇头,笑道:「我也就是过来看看,怕你们太辛苦。你不用同他说,我看看就回去了。」 守门的士兵都还是年轻人,也不很激灵,见她没有要进去的意思,竟也没去后面通传。 颜青画便安安静静站在那看了好一会儿,等到这一场操练即将结束,她才转身离开。 回去的路上她想了很多,安慰了自己无数句话,最终带着笑回了县衙。 县衙里李氏正找她:「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急事,到处找都没着瞅见你。」 「我哪里有什么急事,不过出去散了散,」颜青画道,「来县里这么久,我还没好好逛过这里。」 李氏见她神态自然,似是已经开怀,不由赞叹:「你就是有大气度的人,县城里有什么好逛的?将来等咱们去了琅琊府,那里才是繁华之地。」 她说着,还讲了句俏皮话:「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得志猫儿雄过虎,落毛凤凰不如鸡。咱们大人既然有飞龙虎凤的架势,何苦困在浅溪里挣扎呢?」 v第三十四章[07.11] 这话说得太对了,颜青画也不由跟着她点了点头。 她一想开,便又是那个闲不住的当家夫人了。 颜青画上午同李氏一起把所有的书都登记在册,下午她又去了前面衙门前书房,找了叶向北和侯师爷认真问了几句。 叶向北原以为她担心这一趟危险,正想安慰几句,结果话还没说出口,颜青画却率先问了。 「叶先生,我昨日仔细想了想。如今我们手中就一百多匹矮脚马,剩下的大多都是枣红马。虽说枣红马体力不如矮脚马好,却也不会差的太多。如今要跟国朝的军队抵抗,骑兵是最占优的。」 她顿了顿,继续道:「你瞧慕容鲜卑手里就那点兵力,却能跟国朝抗衡至今。我们麾下骑兵也多是精兵良将,想必也是不比鲜卑铁骑差许多的。」 叶向北万万没想到她尚且还如此淡定。脸上一时间也不知做如何表情,直好赞叹:「夫人到底是七窍玲珑心,昨日大当家还怕您着急上火呢。」 颜青画说:「我确实是着急的,只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琅琊府这一遭是一定要走的,既然躲不了也逃不掉,不如就做好万全对策,让这路走得坦荡一些。」 九月上旬的时候,天气渐渐凉爽下来。 如火如荼的操练接近尾声,士兵们被晒得脱了一层皮,却没人叫苦。 颜青画跟叶向北满县里去寻买枣红马,好不容易凑了一百匹枣红马出来,同原来的战马凑在一起,大概也能有三队的骑兵了。 他们如今手里的士兵也不过就一个营,养三队的骑兵先锋正正合适。 这里面有原来寨子里的弟兄们,也有梧桐镇后来加入他们的士兵,这些人跟随荣桀一路杀到怀远县,也是真正正正见过血的。 若说这三队骑兵是他们手里的王牌也不为过。 除去骑兵,剩下便都是步兵、弓兵和辎重兵了。 怀远县的县令许骥才原本并不上心士兵操练,县衙库房里的武器至今还有大半都是新的。 不仅三队骑兵都能配上崭新的长武器与铠甲,甚至押后的步兵也可以凑两三队出来,意外给他们省了不少事。 虽说许多铠甲都不能成套,可如今世道艰难,便也只能这样凑合了。 剩下的士兵没了武器,便只能临时赶制。 县衙的官匠们日以继夜锻造长刀和长矛,努力让士兵们都能有趁手的武器。 把原来百姓家用的铁器重新锻造成武器,暂时还能维持数量,只是护盾却实在不够了。 颜青画翻了好多书,找了好多介绍,这才找到简易的竹盾制法。 选三年生的老竹褪青,晾干后以竹条固定,也相当坚韧。虽说不如铁盾皮盾好,却也是相当不错的防御手段了。 弓箭倒还好说,一共就一队弓兵,官匠所有些厉害的工匠,也紧赶慢赶做出小一百把来。 最后最寒碜的要数辎重兵了,这个实在不好造,颜青画以前也没看过这类的书,紧着重新研制也来不及,只好拿原来的凑活。 攻城车他们一共就只有两台。 有一台在攻打怀远县时已经有些破损了,修了好久才勉强能继续用,剩下一台是县衙里原来的,这个倒是很新,说起这个荣桀又念「感谢许大人啊」。 这半个月来,荣桀每天都在兵营里加班加点。前几日一清点手中的这些兵器,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他还跟颜青画打趣道:「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咱们这也忒是不容易了。新的旧的好的坏的,这么凑活起来也都给凑齐了装备,还是要多谢你跟向北。「 颜青画没应下这个谢,只说:「这原也是我分内的事。」 趁着溪岭如今还算风平浪静,颜青画也没忘记嘱咐叶向北:「叶先生一定要命人把南门赶紧修好,可不能留下漏洞给琅琊府钻了空子。」 原本荣桀的意思,若是琅琊府一直没动静,九月底他们就破釜沉舟一路杀过去。 再过些时日天就冷了,冬日里行兵最是耗费体力,他舍不得叫士兵吃苦受罪,便选了这么一个时机。 然而还没等他点兵出发,从琅琊府逃回来的暗探便一路跑到县衙门口。 他身上受了很重的伤,却强撑着没倒下来:「大人,琅琊府出兵了。」 那一声仿佛振聋发聩,惊醒了县衙里的每一个人,暗探说完这句就倒了下来,身上的血如花一般绽放开来。 颜青画看得心惊胆战,赶忙去请大夫过来给他医治,务必要叫他好好活下来。 荣桀一下子就沉下脸来,他安静的坐在那,低头思索很久。 他不说话,大堂里也无人讲话,都安静看着他,等他定夺拿主意。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一瞬间,荣桀猛地抬起头,对再座心腹道:「大家敢不敢跟我冒一次险。」 几个弟兄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邹凯拱手道:「荣哥,你说,我听。」 荣桀颔首道:「对琅琊府布政使绝不可能把一营兵力都派出来,若是按怀远县原来的兵力算,他兴许以为我们最多有五六队人马。」 他顿了顿,沉声道:「若是按五六队士兵来看,他们最多也就派六队人来,国朝守军并不以骑兵见长,便是早些年溪岭有骑兵,如今便也都被征调至汉阳关了。」 荣桀目光定定,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我想,我们不如也兵分两路,我带着三百骑兵先出城,绕小湾镇取他们后身,剩下你们留守怀远县,只要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应当不会有太大伤亡。」 此话一出,全场皆沸。 荣桀的这个计谋着实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他也确实是个有勇有谋的人,想的事儿总是鱼别人不同。 他话音落下,大堂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过去,邹凯才结结巴巴道:「大、大当家说的很是在理。我们、我们固守自封,便只能疲惫、疲惫防守,胜算并不算大。」 他顿了顿,说话难得比以往都流利:「等到他们攻破城门,又要迎一场恶战。还不如先、先派骑兵,以快制静,出其不意。若是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这场攻防战说不得能打的更顺利些。」 荣桀认识他好多年,可从未听过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他不由夸赞道:「阿凯一向是心细胆大的,多谢你这次赞同。军队里的事儿你比我更有天分,你既然觉得可以,我便更是放心了。」 邹凯嘿嘿一笑,脸蛋都激动得红了。 之后连和和雷氏兄弟也讲了讲布防事宜,又有叶向北在边上添砖加瓦,很快就说了个七七八八。 颜青画见他们三言两语之间,这事儿几乎就要定下来,心里倒是很平静。 v第三十五章[07.11] 只是问:「暗探一开始便受了重伤,能赶回来已实属不易,以他的速度掐算,攻打咱们琅琊府军肯定已经在半路上了。咱们如今再去做打算,是不是有些晚了?」 荣桀倒是洒脱一笑:「这些时日我同弟兄们一直在兵营里忙着准备,粮草药品都是现成的,马儿的饲草也已经提前打包装好,随时都等着出发。」 颜青画心里一松,已经知道他早就做好了打算。琅琊府军这回不来。他也等不及要去了。 她瞧瞧外面的天色,此刻正是夕阳如血的傍晚时分,落日的余晖照在每个人的脸上,落下一层挥之不去的金色。 颜青画不由叹了口气:「你要是去,我便跟阿凯他们好好守住怀远县。你放心好了,咱们的城墙已经加固完毕,百姓们也多支持,这怀远县城守上半个月也是不成问题的。」 荣桀深深望着她,不由回忆起当日惊鸿一瞥那个瘦弱的姑娘。 此时此刻,他心里头的满足和感叹实在无法溢于言表。 人活一世,能有这样一个人了解他,支持他,愿意同他一起拼搏下去,大抵神仙眷侣也便是如此了。 邹凯能得到他一句夸,顿时笑的傻兮兮:「我也便是有感而发,还是大当家的计谋好。」 荣桀摇了摇头,认真看了身边的兄弟们:「此番前去,我便带着阿鸣和阿强一起,阿凯、阿和跟你们大嫂一起守好县城。事不迟疑今晚我们便要出发,还劳烦几位多多辛苦。」 他们麾下的士兵们大多都住在兵营里,只要一个号子就能出发,已经被训练处士兵该有的样子了。 早在八月底的时候,荣桀就每日里都要同他们训话,已经告诉过他们随时可能要去大战一场。他也强调过,只要大家努力杀敌守卫家园,便是好兵,他荣桀也绝对不会亏待他们。 若是他们身上有军功,便可一级一级往上升,最后做到将军也不是不可的。 士兵们跟着他们出生入死,为的不就是封狼居胥,封妻荫子,扬名千古? 若是没有无限美好的未来等着他们,谁又愿意去拼命呢? 荣桀计划一定,几个人便立时忙碌起来。 邹凯和连和立刻去兵营里遣兵调将,除了此次要倾巢而出的三百骑兵,还应当有一旗弓兵和一旗后勤兵。军医也总要跟上两个,这样一算,小半数的士兵便要出动了。 这些事就要忙几个时辰才能办完,颜青画见自己在兵营帮不上忙,便与侯师爷一起给他们打点行军粮。而叶向北则和雷氏兄弟一起准备战马和粮草。 一众人忙碌不停,在晚霞时分才勉强把前锋突击队的人都安排妥当。 这个平凡的夏日傍晚,落日余晖昭昭,荣桀骑上战马,遥遥望向远方。 天上云朵色彩斑斓,象征着瑰丽的美梦。 荣桀回过头来,目光严肃地看着即将跟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士兵们,只张口说了一句话:「琅琊府只是我们的开始,永远不会是我们的结束。儿郎们,随我拼杀一场吧。」 随着振聋发聩的呐喊声,骑兵们踏着黄昏的余晖一路奔向远方。 荣桀没有同颜青画道别,他只是用坚实的脊背给她留了一个完美的侧影。 颜青画站在城楼上,一语不发目送他征战而去,眼中一滴眼泪都无。 将军出征,保卫家园,自是理所应当。 此番前去,荣桀只带了雷鸣和雷强兄弟二人,邹凯、连和、叶向北和颜青画,皆镇守怀远县里。 国朝幅员辽阔,由北到南,从东到西,临山河湖海,沙漠高山,壮丽不知凡几。 慕容鲜卑叛乱之前,国朝每省皆有两千至五千守城军驻守,人数需足以守卫府城。后慕容鲜卑叛乱,国朝开始抽调各省守城军,几乎所有骑兵都已抽调至前线抵抗抵抗慕容鲜卑的铁骑。 时至今日,各省兵营大多空置,守城军人数降至半数一下。 且因无骑兵,剩下守城军多为步兵、弓兵、辎重兵和后勤兵,战力只有以前三至四成,这也是云州和业康轻易被叛军占领的根由。 荣桀便是看中这个便利,在各地招兵买马扩骑兵人数,为的就是以动制静,以骑兵的绝对优势抗衡步兵。 除去新组的骑兵队,怀远县的步兵也一样训练有素。 原本便有武艺出众的老兵带领,这几个月辛勤操练下来,几乎个个脱胎换骨,就都练就一身过硬本领。 兵贵精不贵多,只要他们严防死守,又有守城的天然优势,坚持住十天半月应当是没太大问题的。 荣桀走的第一日,颜青画根本来不及思念他。 趁着琅琊府兵还未到,他们要加紧往县城里囤积粮食。 周边县郊的百姓们原本也不算太多,前些年因着溪岭大旱已搬走不少,这些时日因他们他们的利民政策,百姓们口口相传之间又有不少流民返乡,三三两两落户在城郊。 这回琅琊府军要来,颜青画怕他们有危险,收粮食的途中还一一告知,问问他们是否要搬进城中住。 此时正是晚耕时节,流民们原也是能在郊区找些活计干的。只是叫他们一说要打仗,都不敢再留了,立时就准备搬家。 县城里依旧有空置的屋舍,刚好够他们居住里。等到安顿下来,流民们心中更是感谢荣氏衙门,有那年纪不算太大的年轻汉子便放下手里活计,主动前来问是否可以参军? 颜青画他们自然来者不拒,紧着收纳进新兵来,开始着手修补城墙。 战前的这一段时日,是颜青画有生以来度过最忙的时候。在清点完每一个士兵,给他们配齐铠甲、武器、药品和干粮,才算忙完。 这事繁琐又累人,却一丝一毫都不得马虎。 等到九月中旬的一日,颜青画却也不知荣桀行至哪里,她只知道那天的落日又圆又亮,火烧一般挂在天际,照的晚霞通红一片。 傍晚时分天气要更凉爽些,百姓们刚用过晚膳,都在巷子口吃茶纳凉。 娃娃们三三两两围在巷口高大的榕树下玩耍,他们唱着不成调的童谣,一点都不知道愁。 颜青画刚忙完今日的事,正在用简单的晚膳。她是几个弟兄们一起吃的,饭菜已经有些冷了,他们却没心思去细细品尝。 士兵们十人为一队,正在巷子里巡逻。每个城门都留有一旗的士兵把守,仅有的一小队斥候也已经全派了出去,只待他们带回琅琊府的消息。 他们都在等鼓槌最终落下的那一声响。 用完晚膳的颜青画正想回去休息,刚走到花园前垂花门时,突然听到县衙外面响起一片喧哗之声。 有那么一瞬间,她脑子里空白一片。她已经什么都来不及想,却又有许多事涌上心头,颜青画定定的站在那儿,表情是空茫之后的苍白。 v第三十六章[07.14] 最快反应过来的是邹凯,他急促的喊着:「斥候回来了,琅琊府兵降至。」 他声音洪亮极了,仿佛惊雷一般炸落在整个县衙里。 那声音回荡在安静的县衙里,叫大家都来不及反应,然而不过一转眼的功夫,热闹喧哗之声便充斥进颜青画的耳中。 她下意识握住腰间的匕首,转身向外跑去。 斥候就等在大堂前,见颜青画和几位当家都在,不由沉声回禀:「夫人、大人,琅琊府军已行至北城门二十里,约有五百人众。」 他话音刚落下,在场所有人都深吸了口气。 侯师爷从大堂边上的书房钻出来,他一如既往的淡定,似乎一点都不知道惊慌。 「夫人,几位大人,」他沉声道,「按原计划执行便是了,我们一定能赢。」 颜青画深吸口气,冲他使劲点点头。 是的,我们一定能赢。 夜深人静时,琅琊府军悄然而至。最先侦查出敌军动向的是北城塔楼上的哨兵。 月色下一切皆是朦胧色,哨兵大多耳聪目明,他们远远看见有大批人马趁夜色而来。 哨兵立即下了城楼,叫传令兵往城北兵营和县衙送去消息。 天际银月交接,天空中闪耀的星辰照亮了寂静的怀远县城。 颜青画领着女兵们正在城墙上巡逻,今夜刚巧守的是北城门,机缘巧合下最先看清敌军身影。 如今这一队女兵个个身强体健,动作利落,绝对不输给任何一个男儿。 顾瑶兰的武艺是极好的,她嘴上虽然是谦虚,可到底耐心把自己一身本领教给了每一个人。 这会儿她正跟在颜青画身后,认真同她嘀咕:「昨日姑娘们还同我商量呢,她们说叫女兵听起来太没特色,如大嫂给咱们起个响当当的名号吧?」 颜青画想了想,觉得顾瑶兰这主意是当真不错,她一时间有些思绪万千,最后说出口的却是一个既好记又好记的俗名。 「我们叫红缨军吧?红缨、红缨,巾帼不让须眉。」 顾瑶兰粲然一笑:「好名字,倒也是真的衬咱们。」 两人说话的功夫,城墙上的烽火便徐徐燃起。 漫天的火光照亮了每个人的脸,也映红了他们的心。来势汹汹的琅琊府军已经近在咫尺,战事一触即发。 颜青画眼睛很好,就着冲天的烽火往远处眺望,入眼的是数不清的琅琊府军,月色下他们静静立在荒野里,仿佛吃人的野兽。 这时夜已深沉,实在不是个动刀动枪的好时机,颜青画瞧见他们观望许久,最终也没什么动作,开始安营扎寨。 落寨的位置离得离得有些远,颜青画看不清他们一共来了多少将领,也不知他们带了多少武器。 这时叶向北也上了城楼,与颜青画小声嘀咕起来:「除北门外,其余三门皆无动静。不过刚刚又有斥候回城,道如今驻扎在北城门前的琅琊府军不过四百有余。」 若真是这样,那或许还有一两队人马在路上,也可能悄悄潜伏在其他几个城门外,想要伺机而动。 眼看琅琊府军一时半会儿没有什么动静,颜青画就叫了女兵们回去休息。 她跟顾瑶兰反复叮嘱:「明日我们可能要驻守在东西两边城门。你同姐妹们说好,叫她们心里有数,刀剑不长眼,务必要自己万万小心,千万别落了遗憾。」 顾瑶兰洒脱一笑:「早就同她们说过了,能来参军的又有几个是贪生怕死之辈?这些姑娘们胆子大的很,她们不甘愿一生屈居于男人之下,都想着挣出一份军工出来给家里瞧瞧。」 颜青画叹了口气:「多余的话我便不讲了,明日里你也要仔仔细细的,务必要小心。」 顾瑶兰冲她轻声笑笑,清秀的面容上满是兴奋和激动。 这一天她已等了很久许久,久到心中那点期待早就消失殆尽,蹉跎经年,最后却在绝处里逢生。 这一晚上颜青画睡的很香,她什么都没有想,脑子里空白一片。 她也没有做梦。 次日清晨,颜青画早早就醒来。 县衙外面安静极了,仿佛连人声都没有。她飞快起身换上军装,穿上铠甲,拿起长刀比那出了门。 这会儿天色尚早,金乌躲在云层里不肯出来,阳光忽明忽暗。凉爽的风吹在脸上,轻轻吹散整个夏日的烦闷。 她三两口用过早膳,骑上自己等候多时的红豆,一路往城西奔去。 红缨军的姑娘们已经在城墙上巡逻了,她们十人一队,手里紧紧捏着躺到,表情严肃而紧张。 颜青画跟顾瑶兰一起登上塔楼,张大双目眺望远方。 就在这时,北城那边响起震天的军鼓声,颜青画心中一紧,从顾瑶兰迅速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琅琊府军开始攻打北城了。 因为琅琊府位于怀远县西北处,这段时间以来他们一直都在布防北城。 昨夜里琅琊府军刚好驻扎在北郊,怀远县的守军便半数调往北城。 北城城墙上每一个开口都立有两名以上的士兵,配有两名步兵一名工兵,配合近战与远攻。 西城这里离北城很远,她们听不见那边振聋发聩的厮杀声,却也依旧觉得紧张而忐忑。每个人心里仿佛压着什么事儿,久久不能平静。 顾瑶兰小声安慰颜青画:「阿凯这人手上功夫最厉害,别看他平日里结结巴巴,他能做这二当家是有原因的。以前老当家就说他在兵法上相当聪明,几乎一点就透,有些时就连大当家都没他厉害。」 颜青画顿了顿,却问她:「我这辈子还从未杀过人,那是什么感觉呢?」 既然敢上战场,就不能惧怕任何事情。 早秋时节,她脸上落依旧出了些薄汗。 金乌已从云层里爬出来,金灿灿的阳光照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却不能叫她们手脚都跟着暖和起来。 颜青画很聪明,也很机敏,可纵使有再大的学问,她也到底真的没见过这般场景。前头他们攻打梧桐镇,攻下怀远县,她是从未亲眼见过的。 顾瑶兰被她这么一问,也不由沉下心来。她目光悠远又悠长地往远处望去,城门外的棚户全部都空了,显得破败又零落。 「杀人其实特别简单,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一条人命就没了。」她轻声开口。 颜青画扭头去看她,见她脸上的表情那么沉那么深,便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当年上启越山的那些人,每一个人背后都有一段不可言说的故事。她不需要知道每一个人的那段往事,只要知道这些人如今正守在身边,陪伴着她和荣桀一路走下去,便已经是足够了。 v第三十七章[07.14] 她们西城的守军听不见北面的战况,也看不见远处的动静。因担心琅琊府军会从这一方攻来,每一个人的心都紧绷着。这一守就是就是一个时辰,约莫午膳时分换岗时,才有一名传令兵跟随后勤兵一起过来送饭。 「夫人,千户大人叫我跟您禀报北城战况,如今情况尚可,城门并无被攻破的痕迹。我方死伤在十数人之内,您尚且不必担忧。」 颜青画一听,顿时松了口气。 因为四个城门都已经被加固过,已不是当初那个被他们轻易攻破的木门了,大家心里还是多少有些淡定的。 不仅用铁条全部封住缝隙,还立了巨石在门里,不可谓不重视。 除此之外,换班休息的士兵也一直守在内城门里,随时等着破门而入的敌人。 颜青画心里这才有了谱,她同顾瑶兰下了塔楼,跟其他姐妹们一起坐到地上,用起了午膳。 北城那里的战事一直持续到日落时分,最后琅琊府兵吹起了号角,结束了这一天的进攻。 颜青画下午又同顾瑶兰去了东城看了看,见东西南三处城外都没什么动静,这才回县衙忙其它的事情了。 晚上用过晚膳,她叫上叶向北一起去了北城门。 这边是战况最激烈的地方,老远就能看见斑驳的血迹从城墙上蔓延下来。城墙里面的民房被临时征用,十几名伤兵正在里面医治。 颜青画一一过去慰问他们,见伤得都不算太重,这才松了口气。 守在这里的便是韩弈秋,他同颜青画也算是旧相识。,见她依旧皱着眉头,便道:「夫人暂且安心,这里有我同几位大夫一起守着,必行会尽最大的努力医治士兵。」 颜青画冲他笑笑,感谢几位大夫不辞辛苦,这才登上了城楼。 如果不亲眼见上一见,又怎知战争的残酷呢? 内城墙便已经有些淡淡的血迹了,外城墙更是血红一片。从城墙上往下望去,能看到琅琊府兵们斑驳的残肢和淋漓的鲜血。 颜青画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想了许久,却还是一句话都没能说出口。 往北去十里正是琅琊府军驻扎的大营,袅袅炊烟从帐篷上升起,他们已经开始生火做饭了。 邹凯刚包扎完身上的伤口,他也登上城楼,站到了颜青画身旁。 颜青画侧过头去瞧他,第一次没在他脸上看到任何笑意。 他的表情是那么的沉重,仿佛这一刻他才长大了一般,终于知道人世艰难。 邹凯轻声开口:「这些事其实习惯就好,我们、我们以前便是做这刀口舔血的买卖。只要能保住、保住自己的命,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颜青画面无表情地看着远方,叹了一句:「家国之间,邻里之地,我们到底不知为何要骨肉相残、手足相难?」 邹凯没说话,他不是个惯会说大道理的人,他只沉默地看了一眼远处的琅琊府军,便去安抚受了伤的士兵们。 在一边听了很久的叶向北突然开口:「那时候我们不想去替朝廷卖命,随随便便死在边关,便一路逃到启越山上。人总得吃饭,我们努力在山上养活自己,却发现山下的百姓们依旧过不下去。那时候老当家就说,我们不去抵抗外敌是为不忠,却不能再做不义之人,于是才有了后来的劫富济贫,才有了威名赫赫的雁荡山匪。」 「一日一月,一季一年,手上沾的血多了,人也就麻木了。早年还有小弟兄问国朝为何不给我们活路?那时候我达答不上来,现在却知道如何回答他了。就像老当家当年说的那样,天无绝人之路,国朝的路我们走不下去,便只能开拓出自己的一条路走。这世间成王败寇,弱肉强食。国朝肆意欺凌百姓,不正是因为他们是强的哪一个吗?他日有一天我们也强大起来,便不用怕任何人了。」 颜青画心中如血一片热血沸腾,久久不能成语。 漫长的攻城战自此开始,一直至八日后,北城门依旧久攻不下。 琅琊府军急了,可这一趟他们却不能空手而回。 国朝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第九日清晨,颜青画照例去西城巡守。 这一日也是凑巧,顾瑶兰刚好同她寻到一处。两个人便一起登上塔楼,往远处眺望。 颜青画见士兵们都还有些紧张,便道:「前些时候我翻家里的旧书,见到有一本海外游记,里面写了个趣事。」 她顿了顿,继续说:「听说有一种双筒的了望镜,用眼睛对准那个筒,通过镜子往外望去,就能看见眼睛看不到的地方。」 顾瑶兰颇有些好奇:「这东西我真是闻所未闻,确实是十分稀奇。」 颜青画指了指远处破败凋零的棚屋,给她仔细讲:「如果我们有这一双镜子,就能看见十几里之外的景象。若是有琅琊府兵绕路偷袭西城,我们也是立刻就能发现的。」 这么一说,当真有些神乎其神。 顾瑶兰惊叹道:「这倒是好东西呢。只是不知到底长得如何模样。若是我们能知道是如何造的,自己做出几个不是所向睥睨了?」 颜青画想想说:「那篇游记里大约讲了讲原理的,我约莫能懂,只是咱们国朝与外阜互不通商,手里没个实物以供研究,要想仿造就有些难了。」 「你记得董迎风吗?」顾瑶兰笑道,「那孩子很是聪明,当时不是还跟你说他会造反吗?后来连和又同他问了问,他父亲原是官匠里数一数二的,他自己也算是心灵手巧。这些书本不如拿回去同他讲讲,说不定他自己能研制出来呢?」 董迎风年纪还小,根本没同他们一起过来怀远县,依旧留在山上种地。 荣桀不放心让少年们出来打仗,便一直没让他们出山。 头几个月颜青画实在是忙得很,也没工夫去关心董迎风,这会儿让顾瑶兰这么一说,她不由也动了心。 「若是咱们这一回能成事,我便去信叫他赶来。那些海外游记上的异闻千奇百怪,有不少新奇点子,说不定能给他些启发呢。」 两人正说得轻松,却不料颜青画余光一扫,极远处的棚屋里似有些细微动静。 她一把握住顾瑶兰的手,眯着眼睛向前望去。 刚刚还安静如夜的棚户区里突然闪出不少身影来。这些人各个身材高大,穿着制式的盔甲和灰色的军服,他们一路往西城门疾驰而来,身上似还带着冷冽的杀意。 颜青画紧紧握住顾瑶兰的手,厉声喊道:「敌袭!敌袭!」 顾瑶兰飞快闪身奔下塔楼,直接让守在内城门里的士兵们登上城墙,拉开阵势准备防守。 颜青画依旧高高站在塔楼之上,她捏着手里的唐刀,瞪大双眼紧紧盯着来者的人数。 一个、两个、十个、五十个……一百个! 数不清的身影从棚户区里蹿出,带着杀气飞奔而来。 v第三十八章[07.14] 这些人定是昨日夜里就潜伏在棚户区的,今日趁着防守松散,便不约而同偷袭而出。 颜青画大约数清人数,便利落下了城楼,对守在城墙上的红缨军讲:「突袭西城门的不过一队人马,我们这里也是一队人,大家有没有信心,叫他们有来无回?」 女兵的声音高亢而洪亮,她们异口同声道:「有!」 颜青画难得肃着一张脸,她跟顾瑶兰各领一旗人,分左右坚定的守在城墙上。 每个城墙牙口都安排有两名士兵,隔一个牙口会配一名弓兵。她们手中的弓箭已经拉满,皆聚精会神盯着远方。 近了、近了、又近了。 颜青画眯着眼睛算射程,在敌人刚一靠近的那个瞬间,便高声喊道:「放箭。」 刹那间,无数箭矢破风而出,凶狠朝敌人扑杀过去。 敌人的闷哼声、金属的撞击声不绝于耳,很快就有敌人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 颜青画只觉得自己眼睛都红了,她已经没有任何心思去想什么对与错,什么生与死,她只想努力守住这个城门,同这些努力拼杀的好姑娘们一起活下去。 这一队琅琊府兵都是训练有素的老兵,他们身上穿着制式的铠甲,弓箭对他们的作用并不是很大。等到他们来到城墙下面,便用早就准备好的竹梯搭成人墙,一个个往城墙上窜。 一排排的竹梯架在城墙上,从远处看异常壮观。 可城墙上的士兵却都无人欣赏,敌人已经攻了上来,她们如今唯一要做的便是杀敌。 颜青画捏住手里的长刀,当第一个敌人出现在她眼帘之时,便凶狠地的一刀挥了出去。 对方的武艺精湛的老兵,一个闪身便用手肘护甲挡住了唐刀。他整个人悬在城墙外面,却压根不怕倒下去会有什么后果,捏着长刀就往前刺杀而来。 颜青画手里的唐刀挥舞不停,她没慌也没乱,脑子里想着顾瑶兰曾经教过她的一切,一招一式都往对方要害上攻去。 两个人一连交手十多个来回,终于颜青画的唐刀不知扎入了他什么地方,温热的鲜血溅了颜青画一脸。 那士兵叫都没来得及叫,松开手就倒了下去,落在城墙下发出闷闷的响声。 颜青画一瞬间有些失神,可紧随而来的琅琊府军却让她没心思再去想其他事情了。 她们就这样顽强地守在城墙上,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终于等到颜青画手都麻了,才发觉已经过去了很久。 刚刚她他还在想杀人是什么感觉,到了这会儿才发现,其实杀人没有任何的感觉。 每倒下去一个敌人,她甚至都来不及想最后对方会变成什么样子,她只知道这她们又多守住了城墙一刻,离胜利越来越近。 虽然这一次琅琊府军只派了一队人来偷袭,可确实是有些高手在。 约莫半个时辰以后,便有琅琊府军攻上了城墙。 顾瑶兰一直守在城墙上,见已经上了人,便奋不顾身的扑了上来。 一时刀光剑影,血花四溅,金属相撞擦出火光,照亮了顾瑶兰的眼睛。 这一刻时间是漫长的,又是短暂的。 颜青画眼中只有不停窜出来的敌人,她仿佛已经不知道饿,不知道累,也不知道疲倦。 时间在不停的往前奔走,她甚至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 她只想守住这个城墙,守住他们好不容易才能拥有的片刻幸福。 就在攻城战到了尾声时,跟颜青画同守一个牙口的士兵突然被敌人一刀刺中胸口,她只来得及匆匆哀嚎一声,便倒了下去。 对方是个八尺有余的高大汉子,他趁着颜青画闪神的刹那间一跃而入,仿佛高山与钟塔一般立在颜青画身前,眯着眼睛看她。 颜青画这会儿已经出了一身的汗,黏黏腻腻的好不舒服,她口鼻尖是浓重的血腥味,视线里也一片模糊。 她感到自己已经很累了,捏着唐刀的胳膊几乎都要抬不起来。可危险就迫在眉睫,对面的敌人凶恶得像一头怪兽,他挥舞着长刀,向颜青画狠狠的挥来。 颜青画下意识抬起双手交叉在胸前,手腕上的铠甲挡住了对方的第一次攻击,却把她双手都震麻了。 她脑海里空茫一片,却很快就回过神来。手中的长刀似有天相助,脑海中顾瑶兰教的那些招式印刻在她身体里,控制着她挥舞长刀,向那人攻击而去。 顾瑶兰那也有两名敌人正在纠缠,实在顾不上颜青画,她心急如焚,却发现颜青画的动作相当利落干净,顿时安下心来。 颜青画每一下都能攻到对方的弱点上,明明是个单薄瘦弱的姑娘家,却也没见那大汉伤她一分一毫。 这一场战争是漫长而残酷的,颜青画的胳膊肩膀都受了伤,可她一点儿都不觉得疼。 她觉得有什么在她血液里苏醒过来,它热烈地燃烧着,烧尽了她所有的理智。 颜青画终于大喊一声,她整个人向那汉子扑去,沾满了鲜血的唐刀,狠狠刺入那人的脖颈间,飞溅起来的血映着天上灿灿的日光,诡异地夺目又绚烂。 那汉子一声不吭地倒在了地上,他睁着铜铃一般的眼睛望着天,仿佛完全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这样一个小姑娘击败。 颜青画一下子就跪到在了地上,她粗喘着气,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防守在下面的士兵奔上城楼,填补了空位。 顾瑶兰干净利落的杀了两个对手,她走过来搀扶起已经站不起身的颜青画。 「这一回你知道杀人是什么感觉了吗?」顾瑶兰在她耳边问。 「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想的,当年的我却觉得特别畅快,手刃仇人的快感是任何事都比不了的。」她顿了顿道,「青画,恭喜你活了下来。」 颜青画狠狠闭上眼睛,她抖着嘴唇,最终什么都没能说出声来。 她想告诉顾瑶兰,杀了人她并不觉得畅快,也不觉得开心,却着实有些劫后余生。 我活下来了,我们守住了城门。她心里这样想着着,几乎想要朝天空大声呼喊。 这一场攻城站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直到日上中天,阳光洒洒,琅琊府军才停止进攻。 他们剩下的伤兵三三两两往后退去,没有再坚持往上攻。 颜青画和顾瑶兰靠坐在城墙上,望着他们退后的身影不言不语。 今天他们也死伤了不少人,可谁都没有力气再去哭了。 颜青画站起身来,用满是血的衣袖擦了擦脸,她对剩下的女兵说:「回去吧,吃饱了饭睡上一觉,明天便又是新的一天。」 v第三十九章[07.14] 西城门暂时守住了,颜青画回了县衙,仔仔细细洗了一个澡。 小丫鬟春杏给她换了两桶水,身上的血迹才终于洗干净。 颜青画面无表情的出了浴桶,低头仔细瞧了瞧身上的伤口,她白日里没受太重的伤,胳膊和肩头只有星星点点的刀痕,万幸没伤筋动骨,不过用手轻轻一碰,却也是有些疼的。 春杏进来帮她擦药,不由有些心疼道:「夫人,您去做这些干什么?有那么多士兵在呢,您何苦去吃这苦头。等到大人回来瞧见,定是要心疼的。」 颜青画倒是摇了摇头,轻声说:「旁人总说富贵迷人眼,说人人都只能有难同当,到头来却不能有福同享。若是我跟大当家连共苦都不能与兄弟们一起,那还讲什么同甘呢?」 春杏不懂得这些,她只不过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丫鬟,却也知道大人对夫人有多爱护。 但夫人这么说了,必定有她的道理。春杏仔细给颜青画包扎好伤口,又取了细软的内衫给她穿。 「夫人,晚上要用些什么?厨房里熬了红枣小米粥,我给夫人端一碗来填填肚子吧。」 颜青画这会儿倒一点儿都不觉得饿,她有些烦闷,胃里空空荡荡的却一阵翻腾,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充斥在她四肢百骸,叫她霎时间就失去了胃口。 「你下去休息吧,我什么都不想用,这会儿就要睡了。」 春杏帮她把头发温干,低声又劝:「夫人您在外面忙了一天,又受了伤,不用晚膳怎么能行呢。」 然而她是说不动这位夫人的,末了也只是被她推出房门,跺跺脚回房间休息去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颜青画躺到床上,她睁着眼睛呆呆望着床顶的床幔,脑海里思绪万千。 这一天的事在她眼中一闪而过,就像年少时在中都看过的皮影戏,桩桩件件都似是真实的。那里每一个人物都是鲜活的,他们的鲜血也是温热的。 颜青画翻身面向里侧,然后便静悄悄的,无声无息的默默流起眼泪来。 杀人的滋味真的不好受,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些痛苦、恐惧、哀伤与无奈会一起翻涌上来,叫嚣着啃食她脆弱的神经。 她现在是想吐又吐不出来,饿了却又没有胃口,她心里面恶心极了,觉得自己仿佛飘在床顶看着行尸走肉的自己,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那不过是臆想。 这会儿她并不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然而心里却很清楚明天还有许多事等着她,她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 可她不能叫自己这样软弱下去,一旦她今日怕了,明日不敢再上战场,那她就真不配做这个大嫂,不配被别人尊称一声夫人了。 红缨军里明明还有那么多姑娘跟着她和顾瑶兰一起拼杀,她们无论年纪和出身,今日可都毫不退缩地上了战场,哪怕最后都受了伤倒地不起,却也都没一个人哭。 这一夜颜青画翻来覆去纠结,天色微白时才渐渐睡着。 然而即使能睡着,这一觉也不可能睡踏实。外面刚一有动静,她就猛地惊醒过来。 初秋时节,她身上却出了一层薄汗。昨夜梦里光怪陆离的鲜红场景还扎在她心口,叫她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春杏在外面敲门:「夫人,叶大人,请您过去呢。」 颜青画呆了片刻,随即起身穿好衣裳。 春杏听到她起来了,这才打水进来给她洗漱:「夫人,我看看您的伤,今日可得换些药才好。」 今日里颜青画难得起来的迟,已经来不及去前厅用膳了。 春杏虽然才跟了她没几天,却是相当的细致妥帖。这一会儿的功夫就给端来一碗绿豆百合粥,一个还冒着热气的红枣馍馍。除了主食,她还细心准备了三样小菜,都很是爽口。 小菜里的八宝菜是香油拌的,闻起来实在是香。 春杏又哄她:「夫人昨日几乎没怎么用膳,早上这一顿可万万不能省了。若是您瘦了,大人回来要骂我的。」 也不知怎么了,颜青画的胃口仿佛一下子就开了。她甚至能听到肚子里咕噜噜的叫声,直到这一刻她才觉得自己又重新活了过来。 「春杏,辛苦你了。」她十分真诚地感叹一句。 春杏羞涩笑笑,把饭菜都端上来,忙去帮她盘头发:「夫人赶紧先用,仔细饿坏了。」 颜青画的头发是越来越好了,再也没有往日那般枯黄,手摸上去细细软软的,就像她的性格一般温柔体贴。 「夫人今日还要去巡逻吗?留在家里休息一天吧?」 颜青画却来不及回答她了,她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完了这顿饭,平生第一次没有端住爹爹哥哥曾教导过她的礼仪。 她确实是饿得狠了。 「今日还是要去的兵营里,许多姐妹们都受了伤,我得去看看她们才好。」 今日已经是守城的第十日了,受伤的士兵也越来越多,不仅他们自己快要吃不消,琅琊府军更是快坚持不下去了。 他们如果不能顺利的攻下怀远县,回去实在没办法跟布政使和都指挥使交代,这一趟办差不利,回去是要落罪的。 春杏取来另一身干净的军装,铠甲还是那一套,只不过春杏已经擦干净了。 颜青画摸着那身已经有了伤痕的铠甲,隐约还能闻到上面斑驳的血腥味,如果没有它,也就没有今日的她了。 她收拾好自己,直接就出了房门。叶向北正在大堂等她,见她气色尚且算是好的,心里不由更是佩服。 「原本还想请侯夫人过来看望你,怕你不习惯,一时想不开。没想到夫人到底是个坚强的人,不用旁人再多说什么。」 颜青画轻轻叹了口气:「不是我坚强,只是现在实在也不是软弱的时候。」 叶向北见她精神尚可,便道:「大当家已经走了将近十日,按原来的计划应当已经在往回赶,就是不知能不能在这两天内赶回。如今我们已经有一百多兄弟受了伤,剩下几日怕是要苦战了。」 颜青画往远处望了望,今日又是个大晴天,万里晴空,一望无际。 「我们要相信他,他说什么时候回来,就一定能回来。我们只需要守住这几日,等他凯旋而归便是了。」 话虽如此,可到了今日战况胶着,无论攻守都很吃力。 北城门已经被琅琊府军的攻城车撞的稀烂,若不是有里面的巨石挡着,早就被打开一个豁口。 一队弓兵一直在里面往外射箭,甚至有不愿躲在家中的百姓准备火把递给他们,叫他们将就着往外扔。 琅琊府军今日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进攻的比以往每一日都凶猛一些。士兵们或多或少都带了些伤,却没一个说要下来歇会儿的。 颜青画也是浑身都痛,可她依旧捏着刀,跟其他士兵一起守在下面。 v第四十章[07.14] 就连书生样的叶向北也披挂上阵,挥舞起长剑的动作干净又利落,完全没有读书人软手软脚的样子。 琅琊府军从天不亮就开始强攻,一直到中午时分才终于停下第一波攻击。这时北城墙已经斑驳得不成样子,不时就有碎石零零散散往下落。 用午饭时,颜青画就跟士兵们坐在一起,带着笑鼓励他们:「也就这一两日了,咱们再加把劲。大当家一定能按时赶回,到时候咱们便可倾巢而出,把琅琊府军打的个落花流水。」 他们夫妻二人鼓动起人的时候都是振振有词的,一个比一个会说好听话。若是仅仅如此,才不会有如此多的士兵和百姓跟随他们,说到做到才是关键。 人这一辈子,随随便便轻易许诺简单,认认真真严肃守诺却很难。 这一日,他们用鲜血和汗水苦熬到日落时分,大概琅琊府军也撑不住了,终于败下阵来。 当撤退的号角一响起,怀远县的军民便都松了口气。 又是一天过去了。 叶向北腿上受了伤,他一瘸一拐的走到颜青画面前,道:「琅琊府都指挥使肯定给他们下了死命令的,如果他们不能在一月内平息怀远县的叛乱,回去便要重重受罚。」 琅琊府的位置十分尴尬,它紧邻云州跟业康,这两地若是一起发难,琅琊府危在旦夕。 说起这个,琅琊府都指挥使如何能不急呢。 颜青画叹了口气:「若不是立场不同,我真要为他们的勇猛所折服,咱们打了这么多场仗,也就琅琊府军有些军人的架势,比以前的县衙守军不知好了多少。」 这一日的守城结束了,几个人一路沉默回到县衙里,颜青画累的不行,用了晚膳便早早睡下。 她睡得很沉却没有做梦,整个人仿佛飘荡在一望无际的海水里,一波一波的海浪冲刷着她的身体,叫她如何都不愿意醒来。 就在这时,「嘭、嘭、嘭」的敲门声刺进颜青画耳中,她猛地惊醒惊醒过来。喘着气坐起身问:「出了什么事? 外面传来春杏儿的嗓音:「夫人,叶大人和邹大人都来了,出前头出了大事。」 颜青画身上的瞌睡虫一下子便不翼而飞,她急急忙忙穿上鞋跑出去,连头发的都来不及梳。 这样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晚,又能有什么大事呢? 此时正是子夜时分,夜已沉沉。从回廊往外看去,只能看见天上闪烁的星辰。 整个怀远县城安静得仿佛沉睡中的婴孩,只有风声飒飒作响,大抵诉说着秋日的来临。 春杏身上披着外袍,半长不长的头发披散在脑袋后面,显得俏皮又可爱。她跟着她身后一路小跑,叫她:「夫人慢着些。」 颜青画心里头着急,实在也听不进去。 春杏无法,只得喊:「夫人,是好事呢,您听我说完。」 一听是好事,颜青画猛地停在那,她回过头来,仿佛福灵心至一般,睁大眼睛问:「是不是阿桀回来了?」 春杏冲她使劲点点头,笑得一张苹果脸都红了:「是的,叶大人是这般说的。」 颜青画长长舒了口气。 听见是这事,她顿时有了主心骨,招呼春杏帮她把头发盘个圆髻,这才道:「辛苦你了,快去睡吧。」 叶向北和邹凯都等在前厅里,皆是一脸睡意。 「大当家确实回来了?」颜青画问。 邹凯点点头,虽然十分困顿,却依旧有些兴高采烈:「午夜时分,斥候,斥候突然进城。来报说县衙以北三十里,三十里有一队人马正在往县城赶来。」 他这一句话就说的磕磕巴巴,自己闹了个大红脸,便看向叶向北,示意他接着说。 叶向北也利落,继续说道:「斥候见对方都穿着一色的军装,骑着战马行动有素,便推测是咱们的人赶了回来。」 颜青画心里一阵激动:「阿弥陀佛。」 从小到大她从不信神佛,然而这一次却依旧唱了一声佛偈。 叶向北笑笑,脸上是近些时日以来难得的轻松写意:「大当家厉害着呢!他们刚一回来,擂响战鼓便一头扎进已经安营扎寨的琅琊府军里。哪怕是深夜,也还是开了战。」 其实荣桀这一趟任务十分繁重,他需要绕路东北方向,取道陈湾镇去琅琊府。因多半数士兵出兵,琅琊府如今守备森严,只留了南城门可通行,为的是每隔十日运送粮草。」 荣桀就是盯住这一个细节,直接领着骑兵埋伏在运送路上,成功截下两队粮草车,断了琅琊府军的后路。确认万无一失之后,他这才飞快转身回奔,一刻都没闲着。 他们这一行人回来的太及时了,比原本计划的还要早上一天半,颜青画这一次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模样,悬着的心这才落回肚子里。 「那我们现在是否就要出城迎战?来个两面夹击?」 叶向北摇了摇头,他笑着说:「刚斥候同骑兵营接上头,带回了大当家的口信,大当家的意思是守军辛苦了,大家多半受了伤,剩下的琅琊府军不足为惧,就由他们善后便是了。」 痛打落水狗的活儿就是痛快,琅琊府军也多半受了伤,纵使他们人数较多,对抗整整齐齐的三百骑兵也稍显吃力。 这一夜,城北火光冲天,士兵的哀嚎声和马儿的嘶鸣声络绎不绝,直到天光微亮,延续了整整十日的攻城战才渐入尾声。 荣桀留下一队人打扫战场,安置好阵亡的士兵,这才骑着马往县衙赶来。 墙上的士兵们激动的看着他们,不约而同的一起欢呼起来:「我们赢了!」 是啊,他们赢了。 荣桀飞奔至北城门下,见那个被他们反复加固的北城门已经破败不堪,随随便便一踹就七零八落的散下来,成了断壁残垣。 里面的巨石已经被清开,荣桀翻身下马,大踏步走进了怀远县城。 早先被他们安抚在家中的百姓已经鱼贯而出,他们看着荣桀高大的身影,每个人都差点喜极而泣。 他走了一路,跟士兵和百姓们微笑问好,过了很久才回到县衙。 颜青画就站在衙门口等他,远远见他神采飞扬的回来,心里头的大石才终于落了地。 虽然他一身尘土,满面血污,却也难以掩他英俊的容颜和威仪的气度。 直到这时,颜青画才发觉自己眼睛湿润了,她哽咽了两声,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坚强些。 「你回来了。」颜青画大踏步走到他面前,仔细的看了看他。 虽然在外奔波十日,他气色也还是很好,无论什么时候看他都是精神矍铄的,只是脖子上手上都受了些伤,露出些斑驳的血痕。 v第四十一章[07.16] 「福妹,我回来了。」荣桀低头看她,冲她傻兮兮笑起来。 大庭广众之下,颜青画实在也不好做些什么,她悄悄握住他的手,在袍服底下晃了晃。 荣桀紧紧握住她的手,目光从每一位兄弟身上扫过,见大家伙儿都好好的立在那儿,这才笑道:「几位辛苦了,多谢你们守住了怀远县。」 他说道,同众人一起往衙门里走。 「此番前去琅琊府,劫下粮草后我同琅琊府军询问了府城的情况。府城立城百年,易守难攻。琅琊府约莫有五个怀远县那么大,围绕在四周的城墙仿佛天堑一般耸立在那,牢牢护住了内城的一切。」 他顿了顿,接过春杏递过来的帕子擦干净脸:「从外城门能看见里面的瓮城,墙上还架着弓箭,防御工事做得极好。」 除了这个,剩下的事大家是都知道的。 原本琅琊府是有两千多守军的,其中的一千骑兵早就被朝廷征调去前线,至今未归。城中的适龄青年也大多都征兵而走,这样便填补不上空缺。 所以如今琅琊府的守军才这样少,派出这五六百人之后剩下更是不足五百。 当时云州叛乱,叶轻言便是领着手下的一千士兵冲进布政使司,直接杀了布政使和都指挥使,自己自立为王。 这足以证明一营的兵力是完全可以攻下布政使司与都指挥使司的,只要他们能进琅琊府城,一切就都好说。 然而进不了城,一切便成了妄言,几个人还没来得及庆祝胜守城的胜利,便已经开始操心琅琊府军的事了。 这事儿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什么章程来,荣桀便简单同他们讲了讲这一路上所见所闻,又听他们说了时日来守城的情况,这才同颜青画回了房。 两人都是一夜未眠,却一点睡意都无。 荣桀身上的军服脏的不成样子,春杏已经准备好了洗澡水,他一进屋就赶紧进隔间沐浴更衣。 颜青画给他找了件凉快轻薄的夏布里衣,坐在床边问他:「这一趟累着了吧?你辛苦了。」 荣桀为了不跟琅琊府军正面对抗,绕了好大一圈路才抄到敌人后方,这一趟还顺手截断琅琊府军的粮草队,断了他们的后路。等这些都忙完了,又飞快骑马赶回来偷袭琅琊府军,好叫他们彻底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 能不累吗?这十天他连衣裳都没空换,脏兮兮的满满都是尘土。 荣桀身上满是灰尘和血迹,他认认真真的洗洗了两遍,才终于觉得畅快些。 「我这有什么好夸奖的,辛苦的是你们才对。」 颜青画顿了顿:「这原也没什么,就是将士们不容易。」 荣桀也刚知道她是亲自上了战场的,也亲手杀了敌人。他想到这里就有些心疼,自家福妹明明是个文弱的闺阁小姐,就因为他,却要面对这些是是非非,打打杀杀。 他只穿着长裤,光着膀子走了出来。 颜青画同他也是同床共枕小半年时间,早就没什么扭捏的了。 「过来我给你上些药,这药是小韩大夫新配的,挺管用。」 荣桀背对着她,沉声道:「原你说要跟顾丫头学兵法,我以为你只是想学功夫自保,强身健体。我没想到你自己要亲自上战场的,这不适合你。」 颜青画手上动作一顿,随即却反问:「那些姑娘们都能上战场,为什么我不行?你看我不是也好好的吗?我没给你丢人的。」 荣桀回过头来,一把把她搂进怀里。 他身上蒸腾的热浪,一下子扑到颜青画脸上,闷红了她一双杏眼。 这人不在的时候,她觉得一颗心都浮着,没着没落。如今他回来了,她仿佛就有了主心骨,一点都不知道怕了。 埋藏在心底深处的委屈倾巢而出,寂静无声地从她眼睛里奔涌下来。 她把头埋进荣桀宽阔的胸膛里,伸手抱住他的腰,好半天不肯撒手。 荣桀轻轻拍着她瘦弱的后背,用最温柔的声音,低声哄她:「好了,向北刚还夸你坚强得很呢,这会儿怎么哭了?是我说错了,你想做什么都成。」 颜青画从来不爱哭的,这是当日里那些恐惧和担忧一股脑的从她心里爆发而出,哭这一场也算是终于平静下来。 「你不用管我的,我哭够就好了。」 荣桀叹了口气,轻轻把她搂进怀里:「我的福妹最乖了,你哭吧,我陪着你。」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的抱了一会儿,直到春杏过来上晚膳才分开。 荣桀已经两顿没用膳了,饿得不行,这十几天他几乎都没吃什么东西。 行军在外条件艰苦,只能就着凉水啃干粮,他倒不是嫌弃,只是确实没工夫用。 这会儿见着软和喷香的米粥,他的肚子就跟着咕咕叫起来。 他笑着端起碗,狠狠喝了一大口:「一会儿得跟兵营里的后勤兵说一声,这几日都给士兵们煮些小米粥,辛苦一场,也好将养将养。」 颜青画陪着他一起吃,这会儿冷静下来,瞧着倒是更精神了些。 人经的事多了,就仿佛正在蜕变的蝴蝶,早晚都能破茧而出,幻化成最美的那一只。 她笑着说:「早就吩咐过了的,最近兵营里的伙食都比以往好上不少,就怕士兵们劳累一天晚上饿肚子,那怎么行呢。」 荣桀叹了口气:「说是不想让你跟着上战场,可是没有你身边操心,我得少办多少事啊!」 颜青画微微扬起嘴角,给他夹了一块拍黄瓜。今日里的菜色要丰富一些,甚至还有一份小炒肉,荣桀把桌上的晚膳一口气都吃了精光,这才搂着自家媳妇躺到床上。 「没有你陪我一起睡也要失眠的。」荣桀发自肺腑感叹一声,没注意到身边的媳妇已经红了脸。 这一场大战过后,正是百废待兴之时。 荣桀回来十几日了,他们也还在修整,至少要小一个月才能缓回来。 琅琊府现在肯定也焦头烂额,一时间也管不了他们什么了。 荣桀和邹凯等人一直在忙着安置伤兵,并给阵亡的士兵家属发抚恤金,每日从早忙到晚,轻易也不得空闲。 约莫十月中旬的时候,他们终于忙完了,这才有空坐下来仔细商谈琅琊府的事。这小半个月来大家都累得不轻,却没有一个抱怨的,大家的精神头十足,能看到希望便比什么都强。 就连不用上战场的侯师爷都清减了不少,他每日登记阵亡士兵的名录都要熬到很晚,却把每个人的名字都认认真真抄录下来。 几人坐在一起,不约而同相视一笑。 荣桀说道:「之前打劫粮草时我观察过琅琊府情况,也询问过当时截下来的后勤兵。只是他们都是最底层的普通士兵,对琅琊府近来的攻防布置并不是很熟悉。」 v第四十二章[07.16] 他说完,见大家伙都有些沮丧,不由继续道:「其实仔细想想,琅琊府这一趟出兵实在是很不明智的。他们不仅白给咱们送了三百多琅琊府有经验的老兵,也送了辆攻城车来,甚至粮草都给咱准备好了,可省了不少的事。」 荣桀若是想哄人,一句话就能哄好,叫大家听了心里头舒坦极了。 想来也是,琅琊府里有本事的老兵这次都派出来,剩下的肯定还不如他们,到时候攻城说不定能轻省许多。 若是怕琅琊府军不配合,那是万万不可能的。说到底大家都是国朝的老百姓,没有什么过不去的血海深仇,不过是立场不同而已。且说他们虽然是「被俘虏」了,也没忒亏待他们,不仅安排了军医给他们处理伤口,一日两餐也能保证不饿肚子。 就这么关了两三天,倒是那帮俘虏自己先受不了,撺掇着几个军官过来要求投降。 一开始荣桀他们没工夫,只好压着没管这事,先叫他们再老实几天再说。 今日既然要商谈琅琊府的事,倒是叫他想起这茬来,不由提了一句。 叶向北笑道:「既他们有心投降,那总要卖些好处给咱们的。他们家眷也都在琅琊府,自然也都很想回去。」 琅琊府军一家老小都在府城里,他们这一趟侥幸保下命来,却时刻惦记家中老小呢。 再一个琅琊府军也不都是傻子,他们久攻怀远县不下,同他们的士兵一对一交战过,大多对怀远县荣家军的战力心里有了底。也正是因为看清怀远县的情况,他们才更能下定决心。 国朝腐化至今日,已经弃军民于不顾,这次奉命统帅出征的是个千夫长,也多少知道些上面的事。关在狱中没事干,他还跟士兵们说些闲话。 听闻国朝在汉阳关已经要撑不住了,中都的刘氏都已经准备撤离帝京,一开始似是想去业康,结果业康反了,便只好往衡原那边准备。 士兵们听了都是一脸愤慨,皇帝都跑了,那他们紧挨着溧水的溪岭,回头还有什么活路? 越是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士兵们越是觉得这一趟出兵实在是亏大发了,这年月给国朝卖命有什么用?还不如人家这怀远县,看看人家县城里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谁还不羡慕呢。 心里认定了这些,他们态度就越发坚决,等到上面来人一请,剩下的三名军官就麻利地跟着去了大堂。 这次出兵只五百多人,都指挥使便特地从百夫长中选了一名升为千夫长,好统领他们这群「远征军」。 这位千夫长来了之后一直在后防线上排兵布阵,并未受什么伤,他原本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等到了县衙大堂上,见怀远县的首领们都坐在椅子上盯着他看,立时就腿软了。 跟着他的两名百夫长更是抖得厉害,这都咬牙强撑着才没摔倒地上。 荣桀见千夫长不像是个特利索的样子,不由叹了口气:「听说你们要投降?」 他话音刚落下,那千夫长「噗通」一声就跪下了,行礼的动作倒是十分利落。 「荣大人,我们也是迫不得已的。指挥使派我们来攻打怀远县,我们自然就得来。只是如今战事已经结束了,我们战败也回不去琅琊府,还不如留在怀远县跟着您干,等打回琅琊府,我们不就能回家了吗?」 荣桀倒是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儿,他年幼时听孟老先生给他讲话本子,总是好奇那些征战之后敌我双方如何相处?那时候他就问孟老先生,前脚刚不要命的厮杀完,后脚就心平气和地能并肩作战了? 孟老先生笑道:「乱世下大家不都是这么过活的?既然战败就努力活下来,什么都不比命重要。只有人活着,一步步走下去才能有未来,不是吗?士兵们之间本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阵营不同,听命而为。」 荣桀那时候问:「这人世间的事真是复杂,好叫人听不明白。」 孟老先生拍了拍他的头,笑眯眯对他说:「你将来总有一天会明白的,将来呀……」 他说罢叹了口气,没再继续讲下去。 那时候荣桀年幼,无论怎么想都是想不明白的,可现在他长大了,经历了着许多事,这才懂了。 荣桀沉沉看着他们,半天才问:「若是你们能坚定投降于我,我自然能保证你们的安危,有我荣桀在一天,就有你们一天饭吃。只是……」 他顿了顿,这才道:「只是将来我们总要去攻下琅琊府的,到时候你们同原来兄弟互成敌人,可怎么下得去手?」 当然下不去手,也不可能去真叫他们去做这样违逆人伦的事,荣桀这一句无非便是要试探他们。 千夫长面色青白,他瞧着没什么主意,不是个很能扛得起事的人,却不算太笨,他手下毕竟还有三队士兵,他若是不肯投降,总不好叫弟兄们都死在这里。 他纠结许久,最终还是道:「大人,我们这剩下的三百多人也是受伤惨重。我想着您不会在怀远县盘桓太久,不如到时您留我们守在怀远县,领着其他弟兄去琅琊府。我们跟您保证,将来若是有其他差事,我们绝对义不容辞。」 这倒也不是个蠢货,他能想出这样两全其美的法子,已经是想破了头的。 荣桀听他有理有据,也算有情有义,心里便稳当了些。 「这事以后再议,眼下有几件要紧的事,我须同你问清楚才好。」他问。 千夫长忙回:「大人请讲。」 「你知道如今琅琊府留守守军还有多少?每日是如何布防的?都指挥使是什么性格?」 他问的笼统,可要回却也不好回。 千夫长沉吟良久,索性说道:「既然大人问了,我必定是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我们琅琊府大营按制有两千守军,其中有一千为骑兵,一千为步兵,还有些后勤兵,人数不定。上有都指挥使,下有两名千夫长,分管两营。朝廷前年已经抽调走一千骑兵,守军大营如今便只剩下一千多人,后来派了我们出来征讨怀远县,如今实际不足五百了。」 他家时代都是琅琊府的军户,对守军大营的情况也算是了如指掌。 千夫长说着,想了想继续道:「指挥使大人……倒是个沉稳性子,只是琅琊府也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到底还有布政使大人和按察使大人在,按察使轻易不管衙门和军队的事,布政使大人到底是琅琊府的话事人,有时候指挥使大人便只好妥协,不过心里怎么想,我们就不知了。」 这么说来,这几位大人的关系也不是很好啊。 v第四十三章[07.16] 「主事的人多了,很难没有分歧,」荣桀笑道,「布防呢?这个你还未曾讲。」 说起布防的事,千夫长就有些尴尬,他的脸顿时就红了,支支吾吾半天才说:「我跟大人说句实在话,我原也就是个小小的百夫长,还是靠着家里关系荫封的,根本没领过兵,营房里的大事我也不太清楚。」 他之前说的十分诚恳,这会儿也不像是骗人,荣桀心里清楚他多半不知,便只能叹了口气。 有些事是急不得的。 他正想挥手叫他们下去休息,不料千夫长身后其中一名百夫长却开了口:「荣大人,小的有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话音还未落下,大堂上所有人的目光便又扎到他身上。 百夫长顿时就有些腿软,还是咬牙道:「大人,我原是在南城门上当差的,对于布防我知道一些。琅琊府的守城军是每日换三岗,每队轮值四个时辰,三日换岗休息。南城门外是棚户区,这里不仅有菜农和挑夫,还有在大户人家做活的长短工,除此之外还有一群转门做夜香生意的,我们叫香人。因为琅琊府每日都有宵禁,便在南城门外开了个小门,方便香人和菜农们夜里做工。」 这倒是给了荣桀新的思路,颜青画略一想便明白了。像琅琊府这样的大城,城里面错综复杂,屋宅林立,富贵人家自然要求巷子里干净整洁,繁华无忧。夜香这样的脏东西必然不能在城里处理,就连香人也不能住在城里。 颜青画想了想问:「您说南城门上有一个小偏门,每日开合有什么规定?」 百夫长忙说:「是有时间的,每夜子时会开一个时辰,方便香人进出。」 「有一个时辰啊,」颜青画轻声笑了笑,「已经是极好的了。」 等事情谈完,几个军官便下去休息了,没过几日等他们都修整好,便去军营跟其他士兵一起操练。 而颜青画这里,还有个大事要操办。 晋江书局要开张了。 颜青画已筹备晋江书局多日,只等万事俱备。 等到书本都筹备齐全,才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秋日里开张剪彩。 里面目前摆的书都是县里儒生抄的,原本依旧存回县衙里,生怕丢失或者损坏。 书局里其实一共没有多少书,却也叫没怎么见过书本的百姓们津津乐道了很长时间。 娃娃们被父母领着过去,一本一本指给他们看,对这些难得的书籍,百姓们连摸都舍不得摸,大多看着傻笑。 还有的父母有些雄心壮志,对孩子们耳提面命:「以后若是这些书都能看懂,咱就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在地里头刨食了。」 娃娃们懵懵懂懂的,跟在爹娘身后傻兮兮地听。 热热闹闹的开张之后,书局里便渐渐没那般人挤人的场景了。只也依旧行人络绎不绝,生意并不算差。 固执的儒生们一开始不愿意去县衙抄书赚钱,却这会儿却都愿意过来花钱抄,颜青画看得啧啧称奇,私下里同李氏直摇头。 他们多半租本书去三楼的茶室里,要壶怀远县特有的片香茶,一抄就是一天。 书局茶社也提供笔墨纸砚,只不如他们自己带了省钱,也有那家境好些的,会直接租用书局的,方便又省事。 书局赚的就是书本租子和茶水钱,再加上偶尔的笔墨费用,竟也开始有了些收入。 便是这样,这也已经是儒生们读书最便宜的时候了。 但颜青画并不满足于此,书局没开张几日,她就贴出了新的告示。 告示说的很明确,若是有农家子想要在晋江书局名下的学堂读书,家中长辈要帮县衙耕种官地,每月出工十日,一个孩子对应一个家长。 怀远县他们占领的第一个县,也是他们至今能走到的最远的地方,每走一步都是慎之又慎的。 因为在雁荡山时大家伙儿都是一起出工,有志一同,收成一直都是很好,哪怕是饥荒年也没让他们饿着肚子。 到了怀远县,留在梧桐镇的冯思远还特地来了信,叫他们务必收回无主之地,规划成官地种官粮,这样无论什么年景,他们多少都能拿出粮食应对灾荒。 便是官地好划,可耕种又有了问题,颜青画、叶向北和师爷夫妻商量了几日,才想出这么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来。 这一下地有人种了,娃娃们有书读,实在是聪明急了。 因着百姓是以工代束修,为了叫自己娃娃能读好书,必定是非常卖命的,不会偷奸耍滑。 这告示一贴出来,立即就在百姓里引起巨大反响。除去农户,商户和军户家中也有想读书的,原来国朝并不允许随意更改户籍,商户家里到底日子好过一些,军户和匠户就更惨淡了些,托生在这样人户,一辈子便只能这样过活。 现在新的荣氏县令允许大家靠读书改籍,只要书读得好,能为县里做出卓越贡献,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 然而这毕竟是新鲜事,百姓们头些天还犹犹豫豫,等到见别人家已经有人领了孩子过去登名,这才着急了。 其实他们也不求孩子将来能有多大出息,识得几个字总是好的,总好过天灾人祸没地种,想要做些别的营生都做不了,那才没活路。 一个学生一家只用出一个劳力,若是不想出也可以以束修代之,无论如何都是可以的。 人口多些的人家这下就不怕自家地没人种,便是贫困一些,也都咬牙把孩子送了来,家里省吃俭用,娃娃一天的饭食能省出来,不会叫他们饿着肚子。 人多起来以后,颜青画便选了一处荒废许久的三进宅子给他们做学堂用,每日从那路过都能听到朗朗读书声,人人都不由自主笑起来。 做教书先生的还是当时肯来过来抄书的几位年轻儒生,他们没有那些腐臭怪脾气,教书也用心,很是叫颜青画欣慰。 县衙给开的束修并不少,先生们自己也是满意极了的。 虽说告示上写了女娃娃也能读书,一开始确实是没有人送女娃娃过来,原本李氏还有些着急,颜青画还劝了她几句。 果然没过几日便有个军户家的小娘子,被哥哥领着过来送学,她家里只剩兄妹二人,哥哥怕自己将来上战场妹妹没着落,便想出这么个法子来。 有一就有二,后来陆陆续续又有人家愿意送女儿读书,人多了,颜青画就特别开了女生班,请李氏做先生。 李氏从此每日都高高兴兴的往书局去教书,连家都不太乐意回了。 一直到十月中旬,晋江书院的事才彻底忙完,这会儿已经是初冬时节,天一日比一日冷下来,一不留神就换了冬装。 v第四十四章[07.16] 这一日颜青画回到县衙家中,才发现荣桀又在兵营没回来。自从守城战结束,他就整日泡在兵营不着家。也不是他不想回来,只是每日要安排的事太多,他实在是抽不开身。 琅琊府不知何时还会有新的动作,他们只能早做准备,以不变应万变。 她抬头看了看天边的落日,红彤彤的金乌把整个怀远县城映上一层金色,落在她眼中却又是那么温暖。 看着今日天色尚早,颜青画有些想他,便也溜达着去了兵营。 现在兵营里的士兵大多认识他,老远见了就要冲她行礼。这位拿起刀就能上战场杀敌,握住笔就能上学堂教书的夫人,实在是令所有人都敬佩敬仰。 然而便是有这一身过人本领,她也依旧是和和气气,从不摆高高在上的臭架子。 见士兵都冲她打招呼行礼,她也笑眯眯点头回礼,一路去了荣桀他们休息的营房前,走到门口才发现有两个士兵正把守在外。 士兵们大多知道这位大嫂也是荣桀的心腹之一,便没有拦她,却也被她叮嘱没有通报。 颜青画就大大方方的站在门口听了起来。 只听里面荣桀沉声说道:「现如今我们已经把路线和计谋都商议好,只是人选未最后定妥。我知道阿凯十分想去这一次,可之前怀远县便是你做的内应,咱们这么多弟兄,怎么好回回都让你一人冒险?」 邹凯说话慢又结结巴巴的,这会儿就有些跟不上了,他很着急,可越着急就越说不出话来,只好在那气得干瞪眼。 在场弟兄们也都是知道他的,没人抢在他之前讲话。 只听邹凯好半天才说:「我、我还是想去,这次实在危险。」 危不危险他们心里都有数,正是因为如此才不想叫邹凯再去冲锋陷阵了。 雷强笑嘻嘻道:「行了凯哥,也不能次次都叫你立头功,这次就让我们兄弟二人去吧。你跟着大当家一起大军围城不也很好?」 邹凯吭哧半天,最后没再坚持。 荣家军这些当家们,怎么找都找不出比邹凯再诚恳的人了,他没那么多心眼,一门心思为兄弟们着想,大家也都念他好。 雷鸣按住弟弟的手,认真同邹凯道:「凯哥是咱们荣家军的主力,这卧底内应的活还是我们兄弟最合适。」 他们几人倒是说的热闹,旁边另一把女音却突兀地响起:「连哥是管着暗探这一块儿的,自不会跟你们掺和,这次是两位雷哥出马,下次大当家可得记得,我们红缨军也不差。」 自顾瑶兰领着红缨军打赢了那一场守城战之后,她就仿佛有了主心骨,那些早年消失贻尽的自信又重新涌进她心中,叫她整个人都容光焕发起来。 便是每日操练辛苦,她黑了又瘦了,却依然挡不住她明媚的笑容灿烂夺目。 她一开口,叶向北就立刻反驳:「你怎么可以去?这事多危险……」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顾瑶兰狠狠瞪了一眼:「我怎么就不能去,你瞧不起女人是不是?」 一向伶牙俐齿的叶先生对她十分没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儒雅的脸涨得通红。 「我没这意思。」 颜青画笑眯眯站在外面听,也多半明白顾瑶兰的心思。叶向北不是个光会藏着掖着的人,他平日里对顾瑶兰殷勤得就连迟钝的邹凯都能看出来,时不时还跟着一起起哄。 可顾瑶兰这人从来是不懂得扭捏的,她也是一派大方,叶向北对她好她就接着,反过头来也加倍的回报他。 两个人年龄相仿,相貌般配,只是性格上相去甚远,说到底却也有那么些天作地合的意味。 颜青画曾偷偷问过顾瑶兰,想将两个人的事什么时候挑明?顾瑶兰在她面前倒是难得扭捏了几分,红着脸对她说:「等到了琅琊府再说。」 他们都是无家无根的人,若是能走到琅琊府,携手共度几年也是好的。 颜青画在外面听了一会儿,知道他们已经把事情落稳,这才敲门而入。 「是否都谈的差不多了?」她笑眯眯问。 荣桀往边上蹭了蹭,在身边的凳子上拍了拍。 颜青画笑着走到他身边坐下,伸手在后腰处轻轻掐了一下。 荣桀脸上一点表情都没变,仿佛颜青画什么动作都没做一般,依旧满脸堆笑。 瞧见她来了,大家七嘴八舌地问了好,才有荣桀同她道:「我们已经商量好了,还是按照之前咱们想过的计划,这回就定阿强和阿鸣两人领人先进。」 因这之前千夫长说的那些事儿,第一批人要假装成香人,在午夜时分从南城偏门进入。 琅琊府很大,香人本就有十几二十名的人数,再加上推车也能藏些人,这一回大约能进一个旗的人。 只有一个时辰的功夫,他们进去后要迅速藏进南城门里各处,伺机而动。如有路过的巡逻兵能杀就杀,绝不留下活口。 而大部队要提前半日从陈湾镇出发,一路往琅琊府急行军。还是由三队骑兵开路,争取赶在偏门未关时到达琅琊府南城门。 剩余的两队步兵和一队弓兵可稍后再到,一起急攻便可。 陈湾镇距琅琊府不过半日,却已经是荣家军的势力范围了。他们先在陈湾镇盘桓片刻,既能恢复士兵体力,又能缩短行军时间,实在是一举两得。 陈湾镇地理位置上佳,既能补寄又能驻军,实在很是便宜。 这一套路线他们已经反复推敲不下十次,就等最终挥军北上,一举攻下琅琊府了。 颜青画听到这里,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住,她面上却淡定自若的。 「计谋已成,便祝大家此去马到功成!」颜青画认真说道。 事情既然已经定了下来,便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约莫十月底的时候,雷鸣和雷强便领着特地选出的那一旗人,扮成流民悄悄出了城。 他们一路从小湾镇绕到东李镇,又从东李镇取道往北,最终潜伏进琅琊府南郊棚户旁的密林里。 夜香这东西也就名字好听,实际上到底多脏多臭是个人就知道。香人们每日操劳这个,很容易被污浊之气熏坏身体,因此推夜香的板车往往一月就要更换。 南郊棚户区里住着几十个香人,他们一般上工一日休息一日,休息的时候就打造板车以便更换。 在他们潜伏进密林后五日,荣桀便也率领大军出发。他们一路直往陈湾镇而去,因准备充足,士兵们个个都是精神抖擞的样子。 陈湾镇的镇使早就接到了政令,他安排城北守城军营给清出大片空地,就为迎接荣桀大军的到来。 这一次他们算是智取,时辰掐得精准,来回没有那么多时辰耽搁,也怕暴露先行军,便没另外安排斥候联络。 v第四十五章[07.16] 雷鸣他们务必要隐藏好身份,才能做到万无一失,又五日之后,荣桀到达陈湾镇,就地安营扎寨,时刻准备出发。 另一边,潜伏在琅琊府南郊的先行军,已经摸透了香人们每日的出工时辰。 这一夜的南城门军营里,依旧如往日一般寂寥。 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打破夜的平静,也时刻提醒着守门的两名士兵不要睡着。 两个守门未睡的士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冲对方撇了撇嘴。 高个的问矮个的:「你听什长说了没?」 矮个的问他:「说什么?说找个机会把我们也踢出去?剩下就都是他们自己人了?」 高个的叹了口气:「我可没这么说,只是若是真被派出去,岂不是还要上怀远县送人头。」 这个形容颇为另类,却叫两个人都有些心情沉重。 矮个的沉声道:「也是咱们时运不济,十年前国朝太太平平的,哪地儿都没有打仗要命的事。怎么轮到咱们当值了,便就赶上这么多糟心事儿呢?」 高个的到底年长一些,也看的更通透:「咱们也不过就在官爷手下讨生活,现如今还能混口饭吃也不错了。」 这倒是在理,汉阳关战乱这些年,溧水几乎是民不聊生,如果不是几处要道都被国朝把守住,恐怕他们溪岭早就有大批流民了。 且不说溧水,就说他们这两年溪岭饥荒,又有多少百姓活活饿死? 两人说起这个,心里都有些压抑,便没再继续说下去。 他们两个今夜当值,这会儿又不能睡,只能强撑着盯着天发呆。没过多久矮个的就扛不住睡着了,高个的也渐渐闭上了眼。 就在这时,一行黑衣人突然窜到了南城门的西塔楼边上。门上挂着铜锁,雷鸣取出当年走南闯北时用的撬锁工具,麻利地动起手来。 高个的仿佛听着远处有些什么动静,然而睡意正浓,睁了几次眼都没叫自己醒过来,便又不争气的睡了过去。 他心里甚至还想着,城里面安全得很,能出什么事儿呢? 雷鸣把刚拆下的锁扔到地上,轻手轻脚推开了那扇木门。 西边的塔楼是直通城墙上面的,这边堆满了已经晒干的木柴,时刻准备着燃起烽火向北边大营示警。 雷鸣叫一半弟兄守住门,他领着另外一半人忙碌起来。他们一人舀一桶水,来来回回折腾两刻的功夫,才彻彻底底的把这些柴火浇了个底朝天,湿的不能再湿了。 这一切都忙完,他们便都躲进塔楼黑暗处。雷鸣吩咐留在外面的兄弟守住东边的路,务必不要叫巡逻兵过来。那十几个兄弟就找了个棚户钻进去,守在里面开始闭目养神。 等待是漫长而又焦虑的,雷鸣心里默默数着数,等待着荣桀大部队的到来。 一刻、两刻,一阵嘶鸣声从遥远的天边响起。哄哄隆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有什么人正飞快接近琅琊府南城门,这动静太大了,就连塔楼里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雷鸣猛的睁开双眼,向身边的弟兄们望去,他们都不约而同的握住了自己的长刀,做好了攻击的姿势。 沉闷的号角从城墙上响起,那是守夜的士兵发出的示警。 声势浩大的马蹄声震得他耳朵都痛了,却没人觉得这一刻是煎熬的。 雷鸣沉声叮嘱:「大家是要拼命,却要保住自己的命,听见了没?「 弟兄们冲雷鸣使劲点了点头,纷纷站起身来。 只听「嘭」的一声巨响,那是木槌砸到城门上的动静,几乎一瞬间就震醒了所有守城的士兵。 整个南城门仿佛被点燃的爆竹一般,一下子便炸裂开来,人声车马声不绝于耳,就连棚户区里的百姓都接连醒过来,嘈杂声不停。 这一刻,南城门乱成一团。 就在这时,雷鸣听到有人从上往下跑,约莫有两三个人的脚步声。他看了一眼守住楼梯的兄弟们,往脖子上比划了一个割喉的手势。 那兄弟无声无息的隐藏在黑暗里,等到上面的士兵刚一露面,他窜上去就是一刀,干脆利落结果了那士兵,叫他连呼救的音儿都没来得及发出。 城门之外,荣桀领着的士兵们飞速搭梯子,弓兵们拉满弓箭,退后百步整齐守在那,一波一波往往城墙上射箭。 没来得及封闭起来的南城偏门,已经成了攻城车的试炼地。无情的木槌不停地砸向它,叫它控制不住发出哀痛的呻吟声。 这攻城车是他们特地加固过的,无论是力量还是力度都比以前强上不少,不一会就砸得那城门摇摇欲坠,破门也不过就一两刻的事了。 守城的士兵还没来得及醒过来,便捏着长刀上了城墙,他们迷迷糊糊之间觉得自己还在做梦,然而城外敌人的长刀闪着寒光,叫他们每个人瞬间清醒过来。 总旗吼叫着,叫他们务必燃起烽火,又吩咐传令兵出去传令。然而去取柴火的士兵迟迟未归,传令兵一出城门便消失在黑暗里,总旗在这才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多少胜算了。 荣家军攻势又猛又急,不过半个时辰便登上城墙,同守城军厮杀成一团。战事焦灼,支援不来,正在总旗心力交瘁之时,一群黑色的身影又从西塔楼窜了上来。 他们身上带着浓重的血味,那总旗紧紧捏着手中长矛,几乎有些绝望的。 敌人早有预谋,他们措手不及,这城根本守不住。 他苍凉地看着城墙下一望无际的荣家军,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转身直接对雷鸣跪了下来,沉声道:「我投降,我不抵抗。」 雷鸣大抵是没想到他这般利落,一时间愣在那里没反应过来。然而只是片刻的功夫,那总旗便挥着长矛刺杀过来,尖锐的矛尖眼看就要扎进雷鸣脖颈里。 雷鸣下意识往后退了三步,胳膊上的铠甲往前一推,只听「呯」的一声,两个人一合即分,不约而同往后退了几步。 「好!好!好!我敬你是条汉子!」 雷鸣大笑三声,挥着刀就冲他厮杀过去。那总旗没说什么,顽强抵抗起来。 城墙上一时战成一团,这一旗的人根本没办法抵抗荣桀的千军万马,也不过眨眼间南城门便破了。 荣桀留一旗的人守在这里,率领着所有士兵一齐攻进城去。 一时间,往日寂静的琅琊府喧闹如白昼,百姓们躲在家中,谁都不敢出门张望。 荣桀的目标直指城北大营,只要城北军营被他们制服,那么琅琊府便可收归囊中。 因烽火未能燃起,城南攻城太过迅速,等到他们都来到家门口了,城北大营的士兵们还沉浸在美梦里。 荣桀一马当先,他穿着贴身的铠甲,把一身凶煞之气显露得淋漓至极。 v第四十六章[07.20] 他停在城北大营门前,高高举起手中的长戟:「儿郎们,随我杀!」 跟在他身后的士兵高声呐喊:「杀!杀!杀!」 直到这一刻,城北大营才猛地惊醒过来。睡眼朦胧的士兵们从军营里赶出来,他们还没来得及穿上铠甲,拿起长刀,便被破门而入的荣家军杀了个措手不及。 一个时辰之后,琅琊府都指挥使束手就擒,布政使连抵抗都没来得及抵抗,直接交了布政使大印。 这座屹立百年不倒的溪岭府城,荣家军仅仅用了小半夜时间便攻了下来,几乎没费一兵一卒,就这样迅速地而平静地接管了整个琅琊府。 等到天光微曦,荣桀才彻底松了口气。 「我原以为这一趟要费事不少,怎么反而比怀远县还要好打一些?」 邹凯站在他身后,同他一起望着外面渐渐明亮的天。 「那是因为荣哥、麾下人才济济,我们自己越来越好,您才会觉得容易了。」 是啊,他们磕磕绊绊走到今天,追随的人越来越多。麾下效力的士兵也越来越多,他们每日辛苦操练,从不松懈一日,为的就是打胜仗的这一天。 他们是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站得越高,他们根基就越稳。麾下的能人志士、强兵力将皆是忠心耿耿,大家齐心协力的结果,便是攻下琅琊府的这一刻。 荣桀心里头有说不出的畅快,他望着外面的天,长长呼出一口热气。 当年被官吏逼着家破人亡的惨剧就在眼前,他仍旧记着母亲和妹妹惨死场景,那时候妹妹还那么小,花骨朵一般的孩子就那么没,便是后来他和父亲自立山头,也是许多年都无法释怀。 想到这里,他低头捏了捏眉心,努力让自己抛开那如魔障一般的过去。 「阿凯,咱们若是能在琅琊府站稳脚跟,你也找个姑娘成个家吧。」 邹凯难得有些羞赧,他笑了两声,没答话。 一夜烽火狼烟,转日却又是晴天。 琅琊府的百姓们早晨出来打水,才发现路上巡逻的士兵都已换了服色。 一打听才知道,如今琅琊府已经被荣氏接管,整个溪岭彻底成为荣氏之地,从今以后再不受国朝辖制。 便是发生这样惊天动地的事,百姓的面容却依旧是麻木的,只有小部分人有些不知所措,还问他们以后能不能出来打水了。 他们无法判断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只知道荣氏士兵并没有为难他们,反而比以前的守城军要客气许多。 百姓无论是打水、出摊还是买早点都没人阻拦,这么一看又似乎是件好事了。 只要能安安稳稳的生活下去,百姓也确实不关心头顶上坐的人是谁。哪怕坐的不是个人,只要能叫老百姓有饭吃有衣穿,百姓们也不会去深究。 大抵是因为都指挥使和布政使早就遇见了这一天,他们两个人甚是平静。布政使钱文博甚至还客客气气请荣桀在布政使司里转了一圈,给他介绍这里的大致布局。 荣桀一夜未眠,却也不觉得困,忙完这些后他一个人回到客房里,仍旧久久没法入睡。 他的心静不下来,许多事都压在那,他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可手里的力量却也更沉了。遥远的终点还在远方,他只是刚走到第一个转角而已。 荣桀闭上眼睛,脑海里是远在怀远县的媳妇。若是有颜青画在这,她或许能告诉自己今后的路。 而守在怀远县的颜青画,也是辗转反侧。自从荣桀走后她就睡不好觉了,心里的担忧不好诉之于口,便只能自己忍下来。 就在她焦急等待琅琊府消息的时候,一封从奉金来信却递到她手中。 颜青画打开一看,这才露出了这些时日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希望能好事成双吧。 奉金的这封信来的太是时候了,原本颜青画还操心马匹和武器的事情,这一下子奉金便能解决大半。 信是奉金张家特地托人捎过来的,里边说他们已经从洛水那边买回了两个马群。在奉金养了两个月之后,体态都已经稳定下来,应当不会再出什么意外。 或许是听闻了怀远县的近况,又或许张老板本就是信守承诺之人,总之,之前说好的马群他还是愿意卖给荣桀的。 矮脚马可实在不可多得,这事要紧得很,颜青画甚至等不及琅琊府那边的军报,便同冯思远一起组了个五十人的商队,当日便往出发前往奉金。 他们还是走的老路,只不过这一次他们刚到小湾镇,便有镇使亲自出来相迎。 他不仅在县衙里给他们安排好了客房,甚至晚上还办了一桌酒席。 有荣桀新颁的惠民政令,小湾镇的日子比以前好过许多。镇使心中感念他们,这才前前后后殷勤备至。 晚上吃酒席的时候,他特地给颜青画敬了一杯酒:「原本我们镇子年年都被掳走几十人,这些年北边战事不停,儿郎们抛家舍业地在边关打仗,却至今也没人能活着回来。我说句大不敬的话,若不是荣大人接管下怀远县,今年指不定还要再被带走多少人。」 镇使确实是个好官,可他也是有心无力的。前两年又饥荒,他自己都自顾不暇,实在也没有太多能力去庇护住所有百姓。 他说的这些颜青画心里都清楚,也知道他在同他们要一个承诺。毕竟百姓能安稳过日子不容易,若是将来再有变故,吃苦的又是百姓。 颜青画端起茶杯,也回敬他:「大人不必多礼,我知你心系百姓,是个称职的父母官。多余的话我不讲,只要我荣氏能撑住一日,以后咱们怀远县的政令只会比现在更好。」 作为能独当一面的首领夫人,颜青画口中所言自然是算数的。 只看他们怀远县这些弟兄每个都对她毕恭毕敬,便知道颜青画平日里在县衙里的声望。 镇使心里有了底,脸上带了些笑模样:「那我便听夫人一句,以后自当尽心尽力为百姓谋福祉。」 他们也不过就在小湾镇休息了一晚,次日清早便出发赶往奉金。 偏巧荣氏占领怀远县的政令还未被琅琊府上报朝廷,因此他们现在持有的路引依旧有效。两日后他们到达奉金,很顺利便进了城。 按照上次张老板留的信,他们直接去了东市如意行。也不过就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张老板便匆匆从外面跑进来。 虽说明面上大家都不知怀远县到底如何?张老板心里却是一清二楚。 他一进门就看见颜青画亲自来了,不由更是客气几分。他先与颜青画见了礼,这才恭敬道:「未曾想荣夫人亲自前来,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家中客房早就洒洗干净,还望夫人不要嫌弃。」 颜青画微微一笑:「张老板太客气了,这次确实要叨扰几日。」 v第四十七章[07.20] 这时在外面,张老板也不好多说别的,只领着他们往自家去。 路上他还客气道:「夫人怎么能说我客气呢,荣大人当时叫我一声张哥,我厚脸皮当咱们是自家亲戚。弟妹来家中做客不是应当的吗?」 这一句话就把几人的关系拉得很近,颜青画也从善如流:「张哥说的是。」 等到了张府,张老板的夫人已经等在正厅了,见了颜青画便亲亲热热迎上来,张口就喊弟妹。 晚上热热闹闹接风宴过去,颜青画和冯思远便又一起谈起事来。 冯思远这些日子独自掌管梧桐镇,可比以前稳重许多。他见张家确实有心做这份生意,便道:「这次我带来的弟兄大多擅长养马,明日去了马场,可叫他们瞧瞧张老爷的马到底好不好。若是好,咱们就把两个马群都争取下来,若是不好,也可挑些健壮的回去好生养养,能养好的。」 颜青画也是这个意思,如今他们麾下的兵士越来越多,马儿却跟不上数,一旦骑兵的数量不能扩大,便没有办法掌控全局,原本占的这点优势便也成了劣势。 她思忖片刻,道:「就怕张老板想自己留一个马群繁育,若是都卖给我们,他这一趟岂不是白跑了?」 冯思远微微摇了摇头:「这也不是不可以谈的,他卖给谁都是卖,先出货后出货没甚区别,你且见他一次就弄了小两百匹回来,就能知道洛水那边防线已经快要崩塌,来往交易马匹变得容易了。」 既然马儿好弄,他手下的商队必然可以稳定跑这条线,说不定这会儿还有一队人正往回赶呢。 马儿的事其实已经算是谈妥,冯思远却还操心别的事:「我上次听大人说之前小赤山遇到个奇怪的村子,对否?」 说起那村子颜青画便是一脸的古怪,那仿佛是个荒村,安安静静的很是吓人。 冯思远之前就想过这村子到底是为何而立?这一趟来奉金他便看明白了。 他笑道:「那村子定是奉金的府台大人特地设的,可能再往里去才是真正的匠村。真假两个村子套在一起,他私下贩售铁器矿藏便不会那么显眼。」 颜青画很聪明,几乎是一点就透。 从外面那村子往外运送货物,谁知道那是什么,反正这里是奉金地界,一切都由府台大人说了算,没人敢去质疑他。 「张老板同府台大人有姻亲关系,瞧他态度,应当已经知道夫人的身份了,他能知道,府台大人必也是知道的。便是如此还放咱们入城,显然对国朝是没有多少忠心可言的。夫人和大人之前一直担忧武器短缺,属下认为这一趟可一并解决了。」 颜青画心里一松,这么一推测,似还真是如此。 只是她想起上次路遇的那一伙儿人,低声道:「便是他们愿意私下倒卖矿藏,可以前也应当是有买家的,是否能转卖给我们还不确定。」 冯思远道:「我之前推测,那行人应当是云州来客,既然云州的人能买,我们又未尝不可?」 这倒也是,奉金府台既然敢做这生意,便也不会管买主身份了。 冯思远这些时日要同各色人打交道,头脑比以前要灵活许多,他摸了摸刚养起来的胡须,边想边说:「夫人您看,既然他们知道咱们已经在梧桐镇起事,如今怀远县也已经收入囊中,他们对此如此清楚还叫咱们进了城,其中颇有些深意。我观张老板的行事做派,不像是想对咱们动手的样子,不是敌人那必然就是朋友了。马匹是生意,铁器也是生意,云州才多大点地方,肯定没办法独吞小赤山的矿藏。咱们手里有银子,分出一部分卖给咱们可是一举两得。」 他这分析倒是在理,颜青画心里便安稳不少。 这事一定,两个人便算了算这一趟所需的花费。不算银子不要紧,一算颜青画就觉得账务吃紧。 「还真是花钱容易赚钱难。」颜青画叹了口气。 冯思远现在说话办事都很利落,竟还安慰起颜青画来:「夫人不用焦虑,等这一季的商税和农税收上来,府库里一夜之间就能堆满银子,现如今我们必要努力充盈自己,不能再去管花费几何了。」 以前他们需要自己一点一点的赚辛苦钱,现在却不用了,只要能把镇县省府管理好,保百姓平安一生,便也会有丰厚的回报,哪怕他们收的税比国朝要少许多,却也足够养活整个军营了。 颜青画心里头安稳了,这一夜睡的就踏实许多。次日上午张老板早早就过来,客气邀请叫他们去新立的马场逛一逛。 他确实是个很有本事的人物,便是去洛水贩马,一次便就能弄了这么多回来,旁人是绝对没这等手腕的。 颜青画和冯思远领着几个弟兄一起去了马场,这边早就被张老板打理得干净整洁,一匹匹油光水滑的矮脚马正欢快的在草场上奔跑撒欢,瞧着漂亮极了。 冯思远看了一眼身边的中年汉子,见他冲自己点了点头,便笑道:「张老板实在是厉害,您的马是真好。一个个身健体朗,一看就知道饲养很是仔细。」 张老板难得有些得意:「那是自然的,我费这么大功夫把马弄回来,可都不希望好好的。」 颜青画深深望着成群的马儿,不由微微眯起眼睛。 「不知张老板想做个什么样的价?」她轻声问。 张老板依旧满面笑容:「不知弟妹要什么数?」 颜青画往前走了两步,倒是毫不客气:「我都要了。」 张老板心里早就有了准备,这会儿一听倒也很是淡定:「既然弟妹全都要,我也不好留着不给,若是问价格,我可以给个最合适的。」 他顿了顿,面上的笑却都压了下去,瞧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肃:「市面上的枣红马多少一匹,我的矮脚马就可多少一匹给弟妹,只是除此之外,在下还有个不情之情。」 颜青画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一脸认真,不由也跟着垂下眼眸。 张老板看身后的人都没跟上来,便郑重对颜青画低声道:「我真心想做这生意,便也实话实说,我一家老小都是土生土长奉金人,如今的府台大人是我家夫人的亲弟,也是我总角之友。他日是荣兄弟能有一番作为,我不求别的,只求他能保住我同我妻弟阖家老小性命。」 张老板这一番话说得不可谓不情真意切,哪怕他们再是家财万贯,再是府台大人的姻亲,也终归怕这虚无缥缈的世道。 颜青画认真看了看他,见他确实把满腔真诚都说了出来,便不由十分感慨。 v第四十八章[07.20] 「旁的不说,就冲张哥愿意把这两个马群都卖给我,咱们这份善缘便也结下。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我们也不知道会走向哪里。我唯一能肯定的是,若是有朝一日我们还有机会再到奉金,定不会动张哥一家分毫。」 她虽然说得模糊不清,可意思却已经有了,有她这一句保证,张老板顿时松了口气。 别看他只是个商户人家,眼光却长远得很,奉金位置极好,既有棉花粮食,又有矿藏铁器,往北便是接壤鲜卑各部的宁河,而往南则要到云州去了。因位置极为特殊,若他是荣桀,他一定会对奉金动心。 他日荣桀若真有大造化,掌控溪岭后要动奉金是早晚的事。既然朝廷可能改易,还不如早早打好关系,赚钱都比不上命要紧。 这事一谈妥,大家便都高兴起来,双方都有了满意的结果,简直是皆大欢喜了。 等核算完马匹的数量,又谈好价钱,后续事宜便交给冯思远操办去了。 一行人回到张府,张夫人却已等在前厅了,她是个直爽利落性子,不过就一两日就同颜青画处得亲如姐妹。 见她终于忙完回来,张夫人便非要拉着她出去逛逛,好叫她领略一番奉金的繁华。 颜青画来奉金这是第二次,头一次匆匆忙忙的,什么也没来得及细瞧。这一次事情办的顺利,她便也有了些兴致。 别看颜青画穿着打扮一向素雅端方,从来不弄那花里胡哨的金玉装扮,可她谈吐大方,进退有礼,一看便知出身不凡。哪怕穿的再是简朴,也没人敢把她当作普通农家女来看。 张夫人也是富贵人家的管家夫人,却对她一见如故,除去身份地位不说,颜青画本身便是个极好相处的人。 两个人一拍即合,手挽着手去了琳琅街。 这里做的是红妆生意,卖的大多是女儿家喜欢的玩意儿,衣服首饰胭脂水粉不一而足。奉金到底是大城,铺子里面许多东西都比怀远县的要好上许多。 颜青画想着他日总要去琅琊府,她怎么也得把自己打扮的像模像样,再不能同以前一般了。是以她大大方方买了几身绣花袄裙,又对应着配了几套头面,这才觉得差不多了。 张夫人也劝道:「之前我就想说弟妹打扮得太素净了些,虽说是青春年少,也不能掉了身份不是?你陪着他走这一段儿也是十分不易,如今稍微松快些,可得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省得将来他越爬越高,回头都记不得你这人呢。」 颜青画就跟着笑:「他是不敢的,我们当家的那人我知道,最实在不过了。」 张夫人摇摇头,伸手点了点头她眉心的额妆:「他现在是老实,只是因为他还在县里,你等他到了琅琊府,繁华富贵一瞧,怕是一刻不等就要变心。男人都善变,你可不能一门心思的就信他的鬼话。」 听她这话说的,仿佛张老板平日里如何花天酒地一般,可颜青画观张府一切,他们夫妻怕是感情极好呢。张老板对这位夫人也是极尊重的,连怀远县的事他都一一说给夫人听,想必不是貌合神离的表面夫妻。 她是过来人,也是真心实意为她着想,颜青画很是受教:「嫂子说的是,一会儿我们再去胭脂阁转转,我好买些新鲜颜色回去打扮打扮。」 张夫人眼睛一亮:「这才对呢!弟妹长得这般如花似玉,便要日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说全为着他,便是你自己心里头都开怀。」 两个人不一会儿便把一条街都逛完了,颜青画见她这会儿心情正好,想了想还是同她问:「不知奉金是否有书店?我想去买些书回家读读。」 若说荣桀如今一门心思都在兵营里,颜青画的心神就全落在晋江书院上了,那是她一手建成的,里面满满都是她和先父的念想。 父亲在世时总说平民愚钝,百姓无法读书才是国朝的悲哀。这书院是她父亲的遗志,也是她自己的愿景。 且不论男女,只要用心读书,将来总能有别的出路。 「奉金自然是有书店的,只不过如今书本昂贵,且若是无奉金的户引,外地人也根本无法在奉金买书的。」张夫人说道。 颜青画顿了顿,反问道:「若无户引,寻个奉金本地人不是也可以买吗?这怎么就成了稀罕物呢。」 张夫人摇了摇头,笑容里满满都是嘲讽:「傻丫头,你以为人人户引都一样呢?奉金的户引是要分三六九等的,若是我哥哥那样的读书人去买,书店自是可卖,可若是我家这样的商户去买,除了启蒙课本,其他是翻都不让翻的。」 她说罢停了片刻,轻声说道:「你若是能找到愿意帮你买书的奉金儒生,那才好办事。」 颜青画略想一下就顿悟了,就像当时她在怀远县开书局似得,花银子请人过来抄书都没人肯来,清贵的士大夫哪里能做这样的下等差事呢?他们自持是读书人,必定是瞧不上普通人的。 张夫人家里说起来也算是书香门第,只是当年家里的贫穷,若不是为了要张家的那笔聘礼给儿子上京赶考,定不会让女儿嫁入商户人家。即便是嫁了,她父亲也嫌她丢人,之后几年都不愿同她来往。 一想起这个,张夫人面容就略有些苦涩,若不是她弟弟一心念着姐姐的好,这才没断了两户的姻亲关系。 她既然敢这么同颜青画说,便是能办这事。 颜青画笑道:「嫂子同我说这个,我就知道你是能办事的人了。这两日我便要回去了,还要托嫂子辛苦这一场,帮我操持操持。」 张夫人问:「你要多少?」 颜青画索性道:「实不相瞒,我虽然不是什么读书人,平日里却就喜爱读书,在家中闲不下来,便操持着开了个书局。只是书局藏书有限,至今还空空荡荡的很不像样子。」 张夫人倒是没想到她不仅能当荣桀的主,出来谈这么大的买卖,甚至还有自己的一份产业。她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羡慕,直感叹颜青画命好。 「我还不知弟妹有这等大本事呢!」她不由嘀咕道。 虽说张老板平日里是很尊重她,家里的大小事务皆由她一人做主,可若是叫她出门去做生意,那可是万万不行的。 然而她原也以为这没什么,世人皆是这般想法,女人便就应当相夫教子,管你有什么爱好,有什么本事,能管好家便不错了。 颜青画笑笑,眼睛里似有光芒:「我刚也说我们家当家的是个好人啊,平日里最是尊重我的,我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所以我才心甘情愿跟他走到今天。」 张夫人见她那容光焕发的模样,也知道他们夫妻二人感情定是极好的。 兴许是被颜青画的劲头打动了,她便一口应下来:「既然弟妹开了这口,这事我一定就给你办成,多的不说,一百本我还是能给你弄到手的。」 v第四十九章[07.20] 颜青画眼睛一亮,忙冲她鞠了一躬:「无论如何,我先多谢姐姐肯仗义相助。」 张夫人是直爽人,一把把她扶起来:「你若还是要谢我,我便要生气了。」 颜青画笑眯眯说:「我瞧着嫂子也是个有担当的人,日后若是有其他机缘,我们说不定还能还能更近一步。」 张夫人有些不明白,颜青画就细声细语道:「我总想着叫百姓们都能读上书,是以只开一家书局是不够的。他日若是有幸能在奉金开上一间分号,定要交由旁人帮我打理。」 张夫人心中一动,竟隐隐有了些期待。她没把话说死,转头却说:「我家在西市口还有个三层的临街铺面,这几年先是租了出去,不过随时都能收回自家用呢。」 两个人这一场对话说的稀里糊涂,却都叫对方听了个明明白白,同聪明人说话就是这般惬意,两人不由相视一笑。 回去的路上,两人坐在马车里谈天说地,颜青画见气氛正热,这才开口相问:「不知嫂子是否能帮我引荐令弟?我有要事想同府台大人商议一二。」 张夫人捏着话梅的手顿了顿,她再次认真打量一番这个年轻的媳妇,不由感叹道:「你男人真是信你。「 颜青画这一趟远至奉金,不仅要给他们荣家军购买战马,这会儿再看,竟还有另外一番深意在里面。 若荣桀对她没有十成十的信任,定不会叫她一个女流之辈跑这一趟。 颜青画淡淡一笑:「因他知道我能做成事,也知道我可以保护好自己,便从来不会多嘴去管我。他信我就像我信他一样。」 她顿了顿,正色道:「嫂子可放心,我给出的承诺,同他的是一样的,他日绝对不会反悔。」 张夫人心里一阵纠结,最终也没敢全然答应下来,她想了想说:「不如这样,明日上午我亲自去弟弟家请他一请,若是他晚间肯来,到时咱们一家子用餐家宴,席面上也好说说话。」 一家人吃顿饭也是没什么,事情能办成就办,不能办成也不会伤了和气。 张夫人到底是治家能手,一句话就把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 颜青画觉得自己从她身上学到不少,不由冲她拱了拱手:「嫂子若是男儿,他日必能建功立业,我有你帮这一场,以后定不相忘。」 次日晚,年轻的府台大人如约而至。 虽说张夫人是请了弟弟晚上过府家宴,然奉金府台却十分的有礼有节。 他申时初刻便早早来了,也没穿官服,只穿了一身简单大方的素色道袍,同姐姐姐夫聊的都是家事。 颜青画原不知道他来得这般早,晚上她打扮妥当去了正厅的,才发现他正在那逗张夫人的小儿子。他同张夫人有七八分像,都是十分和气的长相,笑起来的时候脸颊还有两个酒窝,看起来年轻极了。 见有外人来了,他便利落起身整了整衣裳。兴许是张夫人同他说了颜青画的样貌,他没等姐姐介绍,便拱手笑道:「这位便是荣夫人吧?」 颜青画也冲他行礼,口中客气:「赵大人安好。」 张夫人娘家姓赵,也是奉金的世家大户。在奉金很是有些脸面,若非如此,以赵大人这样年纪是很难做到一府父母的。 张家夫妻见人都到齐了,便张罗着大家一同坐下,家中孩子也被下人带了出去,并未同他们一桌用膳。颜青画知道他们是要谈正经事的,也不避讳什么,特地带着冯思远一起来。 还同赵大人介绍:「这是我们怀远县的师爷。」 她这么一讲,赵大人心里就明白过来,知道他也是荣桀的心腹。 落座之后,席面便依次铺开。 张家虽是富贵人家,却因着有张夫人这样的贤内助,近些年来是越发清雅了。这一顿晚宴安排得极为妥当,没有那么多珍稀食材,却样样都是精心调配的家常菜。 不仅赵府台心里满意,就连颜青画也能从这些这一餐一饮上体会到张氏的用心。 一时间觥筹交错,杯酒不停,谈笑热络,也算是宾主尽欢了。颜青画依旧是不喝酒的,不过有冯思远在,他们这边到底也没落了面子。 等到酒过三巡,颜青画见大家已经用了个七八分饱,便轻轻放下筷子,转而端起茶杯来。 她慢慢站起身,冲赵府台推了推茶杯:「这次我们能这般顺利,还要多谢府台大人额外开恩,我便以茶代酒,敬府台大人这一杯茶,实在是多谢您。」 赵大人也忙站起身来,特地换了酒杯端起,笑道:「荣夫人实在是太过客气,这都是我应当做的。」 颜青画也冲他笑,一口喝干了杯里的茶。 等到客气完了,颜青画便开始提正经事,她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问道:「我们这趟前来,其实是有两桩生意要谈的,一桩已经谈完了,剩下一桩不知赵大人意下如何?」 赵府台放下手中的筷子,一时间没有答话,他心里头肯定清楚,却是还没想好怎么回答。 颜青画见得场面多了,丝毫不觉得尴尬,也不觉得生气。她顿了顿,再问一句:「今日大人赏光前来,我是否可理解为大人愿意同我谈其中一笔买卖?」 赵府台见她谈吐大方,不由也跟着笑了一下。他微微叹了口气道:「夫人既已说到此,我便不跟您藏着掖着。我们奉金确实是有矿藏,手里也有一批打造好的铁器。我也不介意跟您说,早些年我当上府台后,便开始做这生意。」 他顿了顿,继续道:「若是手里没个把银子,这些年奉金的百姓是过不下去的。」 便正是因为他是个好官儿,颜青画才愿意同他商量这买卖。 他私自贩售铁器的所有盈利,自己没落下半钱,全部填补了农税和商税。这两年其实川西也干旱,因有这笔营生,百姓便不用挨饿受穷,把家中所有粮食都交了税。 颜青画拱手说道:「我知道你心系百姓,是个堂堂正正的好官,我们家大人也是如此的。若不是之前日子实在艰难,国朝压迫至极,我们若不是走投无路,也不至于……」 她这话虽没全讲出来,大厅里却瞬间安静下来,一时间没再有人讲话。 倒是张夫人胆大心细,不一会儿便笑着捏起筷子:「咱们先把饭吃完,一会儿吃晚茶时再去细谈你们的大事如何?」 颜青画冲她笑笑,十分感激地冲她举了举茶杯。 之后席面上便开始说些奉金的风土人情,没再说这般严肃的正事。 等到晚膳过后,盘碗都撤了下去,下人们上了几壶好茶,便都退了出去。 v第五十章[07.20] 赵府台知道颜青画这一趟不达成目的是不肯走的,估算着这一次的生意应当能做成,他沉吟片刻,便说道:「我手里的货可不少,夫人若是想全部吃下,不知家底不够用?」 颜青画自不可能把家底都掏空,她闻言笑道:「既要合作,大人总要给我个实在价的。这年月大家都不容易,大人做生意是为着百姓,我们自然也是的。」 她说到这,突然话锋一转:「说句大不敬的话,明年再来收税银的,指不定要换人呢。」 府台大人挂着笑的脸一下子就僵了,他愣在那儿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这事其实人人都清楚,有些人心里也跟着盼望,可就这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当着他的面讲出来的,颜青画是头一个。 颜青画自己说完是镇定自若的,听话的人却心中打颤,赵大人到底是一府之长,也不好显得自己胆子太小,只好委婉说道:「夫人这话说得有些长了,咱只看今朝吧。」 颜青画却说:「不求长远,只求今朝的都是圣人,大人不如多为百姓考虑。」 她态度十分坚决,便在人家地盘谈买卖也毫不胆怯。 赵大人见她一脸严肃,倏然一笑:「既然夫人话都说到这份上,我不给个优惠实在也说不过去,这一批货,我按云州价的九成给你,如何?」 颜青画不知云州价格几何,却也翻过怀远县的武器往来账簿,心里对价格是有数的。她听罢没立即答应,却反问他:「大人不怕云州那边不高兴马?」 赵大人淡定看着,洒脱地说:「咱不去谈云州到底如何,只问夫人能吃下我多少货才是要紧的。」 知道他是确实有心做这买卖,颜青画便松了口气。她问:「大人手中还有多少长武器。」 自他们上次在小赤山附近遇见云州来人,已过去将近五月有余,且算云州未再来人,那这五个月奉金的匠人们肯定也不会闲着,库存只怕不少。 赵大人伸出手,冲她比划了一个一字:「长刀、长戟、长矛、长剑,我各有一千把。我卖给云州两银子一把,给夫人可做到一两八钱。夫人若是全要,最后还能抹零凑个整数,另外再配五辆马车给您送回去。」 他这一番话说的,实在已经很有诚意了,颜青画这次出门确实带足了银两,可一下子花出去这么多银子,她也好生心疼。 颜青画沉默一会儿,同冯思远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才说:「实不相瞒,我们若是全部买下其实是有些难的。眼看已经入冬了,不知赵大人是否能再陪送两百斤棉花给我,也好叫我们怀远县的士兵们能过个好年。」 赵大人原本绷着的脸被她这句话逗笑了,他长长出了口气,冲她拱了拱手:「夫人真是谈价的高手,云州那边的男人没一个比得上你的。」 颜青画一点都不得意,她淡笑道:「家中不易,这些也不过是百姓交上来的税银,他们一年年辛苦,我们自当是能省些就是些的,真不敢乱花分毫。」 话谈到这,便已经算是落成。他们也不敢落成纸面契约,只凭诚信来合作。 两方算了个大概的数,最后谈妥至七千两银子。一共买下四千把武器、五辆马车和两百斤新棉花,把数都说好,又订了带颜青画去看货的日子,府台大人这才心满意足的走了。 散席后,颜青画便回了客房准备休息。她刚躺下没多久,却听外面有人敲门。 颜青画一听是张夫人,忙起身迎她进来。 「嫂子怎么这会儿来了,可是还有什么事要谈?」 张夫人摇了摇头,却神神秘秘的拉着她坐到椅上,从怀中拿出一张纸来递给她瞧。 她脸上满满都是兴奋:「我之前派人去打听,除了书店里的书能给你弄到手,还有些民间私刻的杂书。这些都不能在市面上贩售,都是他们儒生们私下里交换着看的,你若是想要,价格要比书局出的书要贵一些,内容却是真的不错。」 朝廷严禁民间私自印书贩书,便是开书店,也要去皇家书局进货。但依旧有些小书坊胆大,敢做这抄家杀头的买卖。 便是这些书印出来只有儒生们奉为珍宝,流通不了多少本出来,比着皇家书局那定价,小书坊其实也是赚钱的。 颜青画眼睛一亮,仔细看了一下纸上书名,她确实没想到张夫人还有这等本事,不由很是惊讶。 「嫂子真是有大本领的人,我如今都急着想过来开书局呢,有你在,咱们这买卖定能做得极好。」 张夫人羞涩一笑,烛光下的脸蛋儿红成一片,眼中却有细碎的光。 她低声同颜青画说:「我瞧你跟我弟弟谈判的劲头,心里也觉得热火朝天的。你别瞧他端着府台大人的架子,表面上客客气气的,私底下的臭毛病可以不少。他能同你这么顺利谈下去,一多半是因你一看就是诚信重诺之人,再一个也因为你冷静自持,没怯场。」 颜青画却摇了摇头,对张夫人推心置腹:「嫂子可不值当这般夸我,今日若是嫂子同我换,你也一定能办好这事。我来奉金一下子便办成三件大事,这里面无一没有嫂夫人的功劳。若是没有您,后两件大事我是真的很难办下来的。」 她顿了顿,笑的畅快肆意:「世人总说女人无用,又凭什么呢?男人能办成的事我们能办成,男人不能办成的我们依旧可以办成。」 张夫人不不由有些眼眶发热,她握住颜青画的手,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对她说:「我等着你来奉金的那一天。」 这一趟颜青画他们满载而归,三日之后,他们赶着马群,驾着装得满满的马车,一路往怀远县疾驰而去。 前方朝阳似火,繁花似锦。 或许是因为他们这一路回奔的阵势滔天,怀远县的守城士兵实在是被惊着了,他眼看成群的马儿向县城飞驰而来,吓得差点跑上城墙燃烽火。 倒是另一名士兵眼睛尖,瞧见了骑在队伍之前的颜青画和冯思远,不由大笑出声:「你慌张什么,是夫人回来了。」 听到他这么说,那士兵才冷静下来,定睛一看果然是自己人。 颜青画买了小两百匹战马的消息一瞬间就传遍了整个怀远县,她刚通关进城,便被匆匆赶来的叶向北迎了个正着。 叶向北激动的看着她,张口就问:「多少匹?」 颜青画比了个数:「一百八。」 听到这里,一向冷静自持的叶向北也不由开怀大笑起来。 「辛苦夫人了,这一趟你们真没白去。」末了他还感叹一句。 临行之前,他们还怕张老板那边坐地起价,价格要的太高,或者是想自留一个马群,他们没办法全部都吃下来。不过这般看来,张老板到底是个信守承诺之人,没叫他们白白跑这一趟。 一行人一路进了县衙,等侯师爷也匆匆赶来,颜青画才坐下喝了口茶。 v第五十一章[07.22] 「其实这一趟我们不光买回来矮脚马,还有更不好弄的宝贝。」颜青画润了润口继续道。 叶向北还没反应过来,倒是侯师爷机敏,有些迟疑地问:「难不成买到要紧的军需?」 颜青画粲然一笑:「师爷所言甚是,您不愧是老官场啊。」 叶向北这才忆起之前他们私下谈过的事:「莫不是此去奉金,真的寻到矿藏不成?」 颜青画摇了摇头,脸上笑意更浓:「比那更好,我们直接从奉金买了几千把兵器回来,便是之后我们要扩军,也不用担心武器不够用了。」 她话音落下,叶向北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他难得这般激动,好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别说是他跟师爷这样刚听说的,就连颜青画这个经办人,至今也还是难掩开怀。 不过好事说完,颜青画便顿了顿,小心翼翼问:「我之前走的匆忙,没来得及收信就离开了,大当家那边是否已经稳妥?」 回来县衙这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她一直没敢问荣桀那边的事儿,就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有道是关心则乱,瞧怀远县如今这安安稳稳的样子,荣桀这一趟琅琊府之行,便是随便一猜,也能知道十有八九成功了。 听她问起这事,叶向北便更是高兴,他笑呵呵说:「其实夫人那天走的早了些,再晚几个时辰,琅琊府的信就能送到了。这次大当家去琅琊府所行十分顺利,比当时咱们攻下怀远县还要快一些。天没亮就控制住了整个琅琊府城,这几日已经开始重新颁布新政令了。」 颜青画见他说得这般肯定,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下。 喜上加喜的开怀终于涌上她的心头,叫她脸上笑怎么也落不下去:「谢天谢地,赢了是最好的结局,这一趟没什么伤亡吧?」 「琅琊府那边基本上没怎么抵抗,哪里会出什么伤亡。便是琅琊府原守城军也没太大死伤,没几天就收编到咱们麾下,已经成了自己人了。」 大概是因为当时派了六成士兵过来进攻怀远县,便是这样还久攻不下,琅琊府的士兵们自觉不如,没怎么用力抵抗。 「虽然琅琊府布政使瞧着不太像样子,都指挥使倒还是有几把刷子的。如今他也领着百人跟着大当家一起操练呢。」 听见琅琊府形势一片大好,颜青画也终于有些热血沸腾之感。 既然已经攻下琅琊府,那么上行下令,大约年底前他们便能控制住整个溪岭,到时再扩军守备,大概才能有一方诸侯的架势。 便是已经独占一省,他们也不能松懈一丝一毫。如今中原依旧是国朝占优,溪岭往南是云州,往东是业康,再往西北去又是国朝久攻不下的鲜卑部。若他们不能在溪岭站稳脚跟,早晚还要被别的国省吞并,到时候才真是叫天天不灵。 几个人把喜事一说,大家心里头便都十分痛快,叶向北还说:「大当家之前来信催您过去,只是您那时候已经去了奉天,我便回信说嫂夫人不在家,可把大当家急坏了。」 颜青画就抿嘴笑:「他这脾气急起来,可是一点脑子都不带动的。」 回来这几日他们先把马儿安顿好,冯思远便要出发回梧桐镇了。那边的冬衣马上便要赶制结束,冯思远一直盯着这事,已经急了好些天。颜青画把新买的棉花一并给他带回,不由叮嘱道:「如今咱也不缺这些什么,士兵们的冬衣一定要做得实在些。冬日里值夜操练很冷,可别叫他们冻坏身子。」 冯思远笑笑,态度倒是十分坚定:「夫人请放心,早先咱们定过样的,当时如何要求,我便是如何安排的。婶娘们个个手艺精湛,也都是顶好的人,不会做那偷工减料的腌渍事。」 这差事是原来他们寨子里的婶娘们做的,都是自家人,颜青画是相当放心的。大家本就是普通百姓,只想一直安安稳稳的留在启越山上,不愿意跟着出来,颜青画尊重他们的选择,同荣桀商量过后,便没再坚持非叫他们一块儿搬来。 等装好车,颜青画又拜托他件事:「我山上家中还有四箱书,得运过来才好。正巧要叫小董过来去匠造局当差,冯先生回去后叫他收拾好包袱,连人带书一起给我送来怀远县便是了。」 冯思远应下,匆匆而去。 在等董迎风的这几日里,颜青画一直怀远县家中收拾行李,虽说在这只住了几个月的时光,存的东西倒也不算少。此去琅琊府他们可能不会再回来,东西自当带全。 随她一起去琅琊府的不仅有董迎风和叶向北,还有师爷一家老小。 这次师爷不再去衙门当差,而是直接给荣桀做幕僚,他跟随荣桀在外,李氏便做了内管家,帮着颜青画打理内外事务。 这一次他们全家都要从扎根的故土搬走,确实也是存了破釜沉舟的打算。 县衙的事好安排,晋江书局也好打理。这本也不是颜青画全部经手出面,一向是由掌柜在操持生意,县衙里新提拔的县令也会管好学堂的事,她们不用太过操心。 五日之后,董迎风匆匆赶来。也不过就小半年未见,这孩子却长高了半个头,瞧着比以前结识许多,不再如女儿家一般娇小玲珑。 颜青画问他:「愿意去匠造局吗?可能会很辛苦。」 董迎风使劲点了点头,答:「我愿意!」 一行人准备好后便要出发,整理好的马车一早就等在县衙门外。 等颜青画他们用过早膳出去之时,才发现怀远县的百姓不知何时守在了门口,兴许是听到风声,一起过来送他们一程。 这几月在荣氏掌管下,百姓的日子好过太多,百姓感念他们的仁政,才有如今送行这一出。 颜青画见一位六十几许的老妪守在车前,不由上前扶住她:「阿婆这般岁数了,赶紧家去吧,将来若有缘分,我们说不定还能回来相见。」 那老妪身体健朗,耳聪目明,自是认得她的。她伸手摸了摸颜青画的肩膀,笑眯眯同她说:「你们夫妻是心善之人,好人便能有好报。」 叫她这么一说,原本还无离别愁绪的颜青画,突然就热了眼睛。她低头擦了擦眼角,给了那老妪一个真诚的笑:「那就借您吉言了。」 百姓们目送着车队缓缓离开怀远县,直到再也瞧不见了,这才各自家去。 因战事已定,这一路他们也并未着急,慢慢悠悠走了大概小十日,才终于望见琅琊府高大巍峨的城墙。作为溪岭的省府,历经百年有余的大城,琅琊府的气派自不在话下。 一队士兵正守在城门前,远远见这么大一个车队过来,不由心生警觉。 v第五十二章[07.22] 等车队行近,守城士兵才发现他们来人并不多,多的只是马车而已。 叶向北坐在最前面的一辆马车上,手上拿着荣桀派人送过去的通关文书,等士兵过来询问,便直接递到他手中。 这是由布政使直接签发的通关文书,守城的士兵虽不认识他们,却看得懂上面的签章。确认过内容和真伪之后,当即就客气地打开了城门。 「布政使司在城中,先生一路往北去,途径庆隆街和兴隆街便能看到。」 叶向北冲他拱了拱手,笑着说道:「多谢。」 车队随即又行驶起来,慢悠悠的往城里行去。 仿佛半月前的那场战争,没给琅琊府的百姓带来什么磨难,他们一路经过商街,所见皆是热闹而繁华的。脚下的青石板路平整而坦荡,车行走在上面并不十分颠簸。 琅琊府中的主道宽敞干净,两旁的商铺栉比鳞次,车来人往,自是络绎不绝。原来的百姓如何生活,如今也一点都没变。 颜青画多少有些安慰,她对跟在身边的春杏说:「瞧着比咱们怀远县要漂亮许多呢。」 春杏反正家中已无亲人,她去哪儿都要跟着的。这会儿不由也笑了:「倒是我命好,跟着夫人这般的好主子,还能上府城里见见世面。」 颜青画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布政使司比咱们以前的县衙大不少,你打扫起来岂不是要更辛苦?你这傻丫头。」 春杏倒是明白人,她一点都不含糊:「便是布政使司大了,咱家的下人也会有更多不是?哪里会叫我一个人全做了。」 颜青画把目光又放回街上,没再同她贫嘴。 他们不一会儿就到了布政使司门前,抬眼便瞧见宽敞青石大门外玲珑可爱的一对石狮子。 颜青画被春杏扶着下了马车,站在门口打量这座雄伟的建筑。到底是掌管一整个省的布政使司,便是大门都有怀远县衙三个大了。 她正站在那发呆,突然被一双结实有力的手臂抱进怀中。 颜青画笑着往后一靠,同他说:「这真好。」 布政使司前院有三个大堂,都是审案上堂用的,除此之外,还有书房、内衙、宴厅、库房等,前院儿就几乎有整个怀远县衙那么大了。再加上占地极广的内院,瞧着敞亮极了。 小半个月没见自家媳妇,荣桀很是想念,低头瞧了瞧她,见她还是走时那般样子,没胖也没瘦,他便不由傻兮兮笑出声来。 「这一趟累着了吧?家里早就收拾好了,晚上好好歇歇,明日再带你家中逛逛。」 颜青画也抬头打量他,到底他是出来打仗,便是听说这一趟几乎没什么危险,她还是怕他受点暗伤又不肯说。不过见他这神采奕奕的样子,颜青画便也安了心,知道他应当没受大伤。 荣桀悄悄握住她的手,放在手心上捏了捏,牵着她往后院去:「内宅有几栋小楼,都是围着池塘建的,其中一栋的露台上种了许多花,卧室边上还有个宽敞明亮的书房,我知道你一定喜欢,便做主挑了那一栋做咱们的新家。」 一见了她,沉默寡言的荣大人也啰嗦起来。 「布政使司这儿也有许多藏书,我已经让人清理出来,摆进书房里,等你有空便能读了。」 颜青画也捏了捏他的手,笑得一脸甜蜜:「你平日里军营那么多事,不用总操心我。」 荣桀牢牢握住她的手,同她一起走进后宅。布政使司是江南风格,全部皆为白墙青瓦小楼,瞧着很是有一派烟波江南的风流写意。 穿过前后院之间的垂花门,远远就能看到一湾小池塘,因着已经入冬,显得略有些萧索,却也让人盼望春日的来临。池塘周围零零散散落了几栋小楼,再往后去还有几排精致屋舍,荣桀道:「那边是门人住的,侯师爷一家的宅子我已经叫人打扫干净,保准比以前的要好。」 颜青画笑着点头,又听他讲:「从布政使司往北去有一条长巷,两边皆是官宦人家,因着这些年世道不好,倒也空出了几个宅子。我给给弟兄们一家分了一个大院子,向北的也早就留了出来,只等他们搬进去住。」 人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话虽不好听,理却是这个理。 「不过这群小子都是孤家寡人,每日都在军营里泡着,分了宅子也是白分,他们根本就没回去住过。」 颜青画笑:「等过完年,我就操持这事,总也叫他们能成个家,有个亲人。」 池塘边位置最好的那一栋,眼睛花一眼就认出是荣桀给他们选的家。虽是初冬的时节,露台上难得有些新鲜颜色。颜青画被他拉着进了门,抬头就是宽敞整洁的客厅,两边还各有一个偏厅,一边做成茶室,一边改成了小会客厅,方便大家私下里商议正事。 二楼有两间卧房并一个书房,还有一个小隔间专放衣服被褥和各种器具,也是十分宽敞。屋里布置的倒是十分素雅,很是合颜青画的眼缘。 「这里真漂亮,我很喜欢,你辛苦了。」颜青画笑道。 荣桀被自家媳妇一夸,美的要飘上天去,便说:「这原是上一任布政使住的,他离任后换成了现在这位钱文博大人。钱大人不喜欢住在池塘边,一直住在东边的风雅阁里。这边儿也不算空置太久,家具重新打蜡抛光,便又跟新的一样了。」 除了旧家具,颜青画发现荣桀还添了几样新的,一个是卧房里的妆台,还有一个是书房里宽敞平整的书桌。这两样都是为了她,颜青画心里头更是甜。 等到进了卧房,颜青画坐到妆台前,东摸摸西摸摸不闲着,瞧着是喜欢极了的。 妆台上立的铜镜能影影绰绰看见两人的身影,趁着没有外人在,荣桀低下头,在她脸上匆匆亲了一口。 颜青画略有些脸红,却没推开他,她把头埋进他宽厚的胸膛里,喃喃自语道:「我们真的成功了吗?真的可以从此就住在这儿?」 荣桀伸手顺了顺她的后背,低声笑了笑:「傻姑娘,这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了,我努力保住它,好叫你能一直住下去。等得了空,你就好好布置,喜欢什么就添什么,自己住的舒服要紧。」 颜青画用力点点头,抬头同他说:「这趟想给你个惊喜,便没有特地写信过来,想亲口说给你听。」 荣桀也笑着看她,安静听她讲。 「我这次去奉金,可是办成了两件大事的!你是否要猜猜?」 荣桀虽说不爱读书识字,却一点都不笨,一下子就猜到其中之一:「你既说已经办成,我就知道马的事肯定是妥当了,只是不知张大哥当时那般笃定,到底带了多少匹马回来?」 v第五十三章[07.22] 颜青画凑到他耳边念了一句,叫荣桀一双本就明亮有神的眸子更是亮了,他略有些激动道:「算上从各省征调过来的枣红马,到年底咱们总能凑个六七百人的骑兵先锋队,等明年开春再往临省看看,能组一个营是最好的。」 其实骑兵最难养,不仅人要吃粮食,马儿也要吃粮草,它们一个个金贵的很,就怕生病闹灾。可若他们手里没有骑兵,便没有任何优势去同旁人争了。只有守住自己的家,才能有未来。 颜青画笑道:「还有件事呢?」 这一次荣桀就猜不出来了,只能眼巴巴看着她。 颜青画心情极好,噗的笑出声来,小声说:「我这次去同奉金的府台大人聊了聊,我瞧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便问了他矿藏的事,你猜怎么着?」 荣桀心里一紧,一双眼眸紧紧盯着她不错开。 颜青画这才说:「原他们那的铁器都是他私下里的营生,就是为填补税银,两方一谈,立即一拍即合。」 荣桀只觉得心口一阵温热,心脏跳动极快,好叫他一瞬间都热血沸腾起来。 颜青画见他那般高兴,自己也兴奋至极,她眼睛里满满都是细碎的光,衬得她整个人光彩夺目,仿时世间最美的风景。 桀微微弯下身去,双手环住她的腰,把她整个人托起来抱进怀中。 颜青画搂住他的脖子,低头冲他笑,她轻声细语的跟他说:「阿桀,我们有武器了,我们有许多许多武器了。」 最近荣桀刚清点完琅琊府兵器库的库存,短时间内他们的兵器是勉强够用,只是兵器毕竟耗损厉害,他们又要继续扩兵,兵器的事便十分令人发愁。 荣桀万万没想到颜青画就去了一趟奉金,竟麻利地办了两件大事回来,这实在让荣桀欣喜若狂。 他从来没有这般雀跃过,一颗心仿佛飞到在天上去,又仿佛一直飘荡在云端,他只觉得浑身热血奔涌不停,全部往他头上涌来。 荣桀仰头望着颜青画红润润的脸蛋,终于按捺不住,一口亲上了她柔软的小嘴。 颜青画被他猛然的亲吻弄得有些惊慌,却很快冷静下来,她没有挣扎也一点都不抗拒,只是红着脸任他亲了好一会儿,直到嘴唇都麻了,才推了推他。 两个人耳鬓厮磨了好一段时光,这才终于放开彼此,颜青画把脸埋进他的脖颈间,不好意思到了极点。 这到底是他们做过最亲密的事儿了,颜青画一个姑娘家怎可能不害羞。 荣桀倒是洒脱,他在她耳边轻声笑,满足又惬意。 他轻轻拍着颜青画的后背,温柔地安抚她。 等到两个人都冷静下来,颜青画才说:「刚才事还没讲完,这次我特地请了冯先生同我一起去,日后若是还想走这条线,可叫冯先生全权处理。」 冯思远年纪大了,不愿意跟着他们一起东奔西跑,早就跟荣桀说要留在后方,帮他们打理琐事。冯思远不贪求琅琊府的荣华富贵,也不求将来的飞黄腾达,只求留在家乡踏踏实实安安稳稳,尽自己所能帮助他们便是了。 荣桀叹了口气:「他同向北是两样性格的人,向北愿意出来跑,愿意见这繁华世界,冯先生却就只喜欢留在梧桐镇,只喜欢自己的家。」 两人谈完事后荣桀就出去继续忙了,颜青画沐浴更衣,休息一会儿便去了书房收拾书本。布政使司原本的藏书早就已经摆好,各色各样的种类繁多,颜青画打开自家的樟木箱子,把书本一本一本取出。 她正打算一口气忙到晚膳前,却不料李氏突然来访。 他们一家如今住后面最大的那户宅子里,颜青画原本同她说叫她休息两日再开始忙,没成想她今日就过来了。 颜青画笑道:「婶子可有要事?家中可还利落?若是有什么不好,你便同我说。」 她习惯叫她婶子,便是如今身份变了,也没改称呼。 李氏心中妥帖极了,笑道:「哪里有什么不好的?如今那宅子可比以前的大多许了,丫头小子都有自己的卧房,还有书房给他们读书,住的宽敞极了。」 别看荣桀是个粗人,认真办起事来却一点儿都不含糊。便是师爷一家的宅子,也早就叫人收拾干净,绝不叫他们挑出半点毛病来。 颜青画便有些疑惑:「那婶子这是过来……?」 李氏拍了一下脑门,说道:「瞧我这脑子,正事忘了说,咱们既然搬进来,可得提前分派好下人,这事可不能等。您身边如今只有春杏一个,以后定是忙不过来的,得先选个跟她换班才是。这后宅原还有几个小丫鬟,我刚才瞧了瞧手脚都很麻利,若是夫人不嫌弃,便把她们都留下来,明日上午咱们安排安排,好叫她们各司其职。」 得亏有她在,要不然颜青画可不会为这事上心:「还好有婶子你在,换我肯定是安排不利落的。便按婶子说的办,明早咱们就安排一二。」 李氏笑道:「你不嫌我事多便好。」 一晃眼便到了十一月,天气渐渐转凉,街上高大的梧桐树叶子都落了,瞧着有些凋敝。 小雪那一日,琅琊府下了今冬第一场雪,鹅毛般的雪花落满大街小巷,便有娃娃不怕风雪,戴着虎头帽出来滚雪球。 颜青画披上新做的斗篷,脚上踩着防滑的鹿皮靴,一路往前院书房走去。 在繁忙的公事中,他们很快便适应了琅琊府的生活,今日正好梧桐镇那边赶制的军医发来一批,她要前去看看货样。 颜青画刚走过垂花门,抬头便瞧见李氏,两个人相视一笑,凑到一起说起话来。 李氏道:「本来还想去家中找你的,既然碰见了,咱们边走边说吧。」 她手上撑着伞,走过来遮挡在两人头上,一起往前书房走去。 「我去瞧了南北市的在售铺面,年节底下的,大多都压在手里等开春,少数卖的几个铺位也都没有三层楼,最多只有两层。」 晋江书局这边也要开一家,颜青画最近操持冬衣的事,便都是李氏在外忙碌。 「其中一家位置极好,宽敞又明亮,很适合做书局,夫人要是觉得可行,过两日我们再去瞧瞧,早点定下来才是要紧的。」 颜青画挽住她的胳膊,两个人十分亲密,她说道:「这几日辛苦婶子了,我们手里的书也暂时不算多,两层倒也够用。只是这两日落了雪,路滑不好走,婶子就在家歇几日,等天气晴了再去看铺子也不迟。」 如今府中除了李氏,还有一个姓郑的媳妇也在给她打理琐事,正赶上她跟荣桀都要添些冬衣,郑娘子这几日都在忙活这事。 v第五十四章[07.22] 李氏点点头,笑问道:「我听说冬衣已经运到,这几日就得赶紧发下去,可不能耽误将士们过冬。」 颜青画也郑重说道:「是这个理,大家伙这几日也没歇着,一直在核对人数,就怕发错了或者漏发了闹笑话。这回咱们做的冬衣尺寸略大一些,到时候按队发下去,他们自己调换便是了。」 军装大抵就那么一两个尺寸,都偏大,因着是一批一批赶制,自然不可能人人穿了都合适,只能私下里换。 如今他们麾下已有一个营,近千人众,挨个核对名录可不是个轻松差事,李氏也是个闲不住的,听说还在核对第二批,想着书局的事也不急,便毛遂自荐:「不若我陪你们一起核对吧,多个人也好更快些。」 「婶子最好了。」颜青画便撒娇一句。 两人边说边往前书房去,不一会儿就同几个大人们一起忙碌起来。除了原布政使钱文博,布政使司里原来的几位职官都保留下来,如今也是勤勉为他们做事。 这一批冬衣核对完数量后当日便可发下去,荣桀的意思是提前把第二批的名录核对完,下一次冬衣来前就安排好,直接发便是了。 大抵这样忙了两日,第二批冬衣可算是到了琅琊府。颜青画他们目送整齐的马车往军营去,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冬日里农闲,衙门也不用收税,只要忙完了军备的事,便可以彻底歇下来。 这会儿算是一年里衙门中最闲的时候了,颜青画忙完回家去,见春杏正在烧新造的暖炉。 屋子里暖和的很,脱下斗篷来没一会儿手就热乎了。 春杏这几日也不知在忙什么,颜青画很少见到她的身影,平日里大多是冬梅跟在她身边。 这会儿难得见到她,颜青画便问:「你最近忙什么呢?」 春杏羞涩笑笑:「郑娘子那里有些活计没做完,催着我去帮忙。」 原先在怀远县时,颜青画和荣桀都是直接穿成衣,省事又省心。只到了琅琊府,李氏说身份不同,便不许他们再穿成衣了。只是这样一来就得请绣娘赶制,郑娘子最近也一直在操持这事。 虽说是已经提早准备了,还是略有些来不及,郑娘子是个急脾气,见盯着也不行,便自己也动手做了。颜青画倒是不讲究,总觉得自己衣裳够穿,可李氏和郑娘子都嫌不够,非说她实在太简朴,必须多做几身备着,颜青画很是说不过她们,便随她们去了。 按他们的想法,虽说他们如今只占一省之地,可明确说来,其实也算是自立为王了。 荣桀他日称王,颜青画自是堂堂正正的王妃,必然是寒酸不了的。 听了春杏的话,颜青画还逗她:「怎么那边忙完了?你又想起我来啦。」 春杏被她闹了个大红脸,却也嘴笨不知如何反驳,只好道:「夫人又打趣我。」 颜青画笑笑,过去坐到暖榻边上,捡了一块她刚烤好的栗子糕,小小咬了一口。栗子糕的味道清甜幽香,一瞬间就充斥于口鼻之间,很是回味无穷。 春杏见她这会儿心情极好,心里又想起荣桀的吩咐,便小心问:「夫人下午还有什么事要办?」 颜青画想了想:「前头忙了好些时日,今日起就没那么忙了,想着一会儿读书吃茶,也好松快松快。」 春杏眼睛一亮,忙凑上来缠她:「那夫人待会儿可要留会儿空闲给我,绣娘那要确切尺寸给夫人做礼服,不合适可不行呢。」 颜青画有些奇怪,问道:「我这些时候没胖也没瘦的,按之前的尺寸做便是了,如何还要再量?」 春杏撅起嘴来:「夫人每次都拿各色理由搪塞我,是不是心里头嫌我烦?可是绣娘那要的急,我也没办法。」 颜青画还真不是搪塞她,只是这段时间实在很忙,春杏又老要来给她量尺寸,她便有些不耐烦。见小丫头眼睛都红了,颜青画便有些过意不去,终于通情达理点了点头。 「好好好,一下午都给你。让你好生办差可好?」 春杏这才破涕为笑,忙就去取了软尺过来。 从三月成亲至今,也过了大半年的时光,这些时日荣桀对她身体十分上心,衣食用度都不肯随便,时至今日,她再也瞧不出当年那面黄肌瘦的可怜样子了。 她长高了些,身材也丰腴起来,然而腰还是一如既往的细,该胖的地方却有了些肉。 颜青画如今气色极好,补养的方子一连用了三个月,月事准了,如今脸蛋儿也时常是红润润的,显得极有光泽。 春杏一边帮她量尺寸,一边笑道:「其实夫人您之前那几身里衣都换过的,胸口的地方都有些紧了,我瞧见您穿得不舒服,才赶紧换了新的。」 她不说还好,一说颜青画才回想起来,最近换的里衣确实都是新做的,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还是我们春杏体贴细腻。」 春杏也笑,又仿佛不经意地道:「夫人喜欢什么样的绣纹?虽说咱不要特别讲究复杂的纹样,可毕竟是手做的新衣,总要弄些新鲜好看的花色。」 她说的倒也在理,颜青画又不是内宅妇人,经常要出门办事,穿得太还酸还不是在给荣桀丢人?她的脸面便是荣桀的脸面,她能上得起台面,他们两口子就能在溪岭站稳脚跟。 颜青画认真想了想,说道:「衣裳不用做太深的颜色,清新典雅的最好,花纹也尽量选清丽素雅的。我更偏爱青竹林海、蝶戏海棠、梅花落雪和迎春花开等,有山有水有花有草的,都很好。」 春杏眨巴眨巴眼睛,表示自己记下了,又锲而不舍地问:「那发簪上的宝石呢,琳琅阁的工匠手艺了得。李姑姑说要给夫人打一对新发簪,新年宴的时候好戴呢。」 这倒是必要有的,转眼就要新年了,到时候他们总要开宴三天,好宴请为琅琊府忙了一年的文武百官。 不过对头面颜青画可就无甚想法了,她只说:「样子好看些便是了,不要弄的太重太花俏,到时候压得头皮痛。」 春杏也伺候她好几个月了,知道她惯不爱用花里胡哨的头面,眼睛转一圈,便笑着应一声:「知道了。」 颜青画又想起新年宴的事,不由在那念叨:「到时候席面摆在前厅,可得把炭盆弄足,到时候各家夫人也要一同来,各色摆件都得精心,可不能含糊。」 他在那里嘀嘀咕咕,春杏却一句都没听心里去,她含含糊糊嗯了一声又一声,等尺寸量完,就匆匆跑了出去。 颜青画其实也并不需要太多人伺候她,想着小姑娘或许喜欢学刺绣手艺,便也随她去了。 她自顾自留在家里看了两天书,觉得惬意得很,浑身上下都舒坦了。 v第五十五章[07.22] 一闲下来,她又开始操心书局的事。琅琊府因是省府,原先也有个小书坊,可印制新书。只是后来国朝把各地的书坊都裁撤了,琅琊府便也没再自己印过新书,都要上面送来才能售卖。 虽说书坊已经关了,但原先的制版工具还都在,字模也有些陈旧,重新清理干净还是能用的。 颜青画跟李氏在书房里挑了好多天,才挑出了几本通俗易懂的启蒙书籍,召回原来的工匠,重新把书坊开了起来。 其实百姓们也不在意认识多少字,学懂多少本书,或者明白什么上老病死世事无常的大道理。然而哪怕是看懂街上铺子的牌匾,却是普通百姓穷尽一生都没办法做到的事儿。 颜青画现在要做的,便是让人人都能识字这样一件大事。 如果她能办成,将来百姓都能读书识字,那她这功夫就没白费。 颜青画特地选了个大晴天,同李氏一起去看铺面。 那临街小楼原本是个酒铺,位置极好,装饰也很精致。一楼还甚是宽敞,二楼也隔好了雅间,基本不用他们再改构造。甚至连桌椅板凳都是八成新的,也不用再另行添置。就是铺面价格不太合适,比之其他铺子略贵了百两银子出来,也算是物有所值吧。 颜青画相中之后,便有李氏出面同户主谈,最后略往下压了压价便过了手续。 小年这天白日,新的晋江书局便开始关门装修,颜青画没去盯,而是帮荣桀参详这几日衙门新出的政令。 她刚回复完折子,抬眼却见春杏捧着个大盒子进来,端端正正摆到榻上。 颜青画好奇问她:「这是什么?」 春杏却满面都是笑,她轻声说道:「劳烦夫人自己过来瞧。」 颜青画刚一走近,她便打开盒子,扑面而来的红就闪了她的眼睛,颜色是那么的耀眼夺目。她心里一动,忙抬头看向春杏。 春杏冲她使劲点了点头:「大当家说今日就要摆酒,特地叫给夫人新做了一身嫁衣,一会儿好出去亮亮相,美一美。」 颜青画低头又去摸那身精致的嫁衣,心里一阵温热。 他说过的话,他自己从来没忘记过。 这身嫁衣绣娘做得极为用心,底子是用银红的潇湘缎所做,袄子点缀了许多彩蝶,下裳马面裙的光面锈了一整面的蝶戏牡丹。 春杏催着她试试,她这会儿还没回过神来,木然地换到身上,才发现大小正合适。 这一身银红的嫁衣衬得她眉眼越发精致,美丽清隽的面容仿佛发光一般,叫人过目不忘。同许多夫人小姐不同,她身上的那种美是内敛的、高雅的、清润的,满满都是书卷气。 便叫小姑娘瞧见她,也要被她一身出尘气质折服,好半天错不开眼呢。 春杏扶着她走到妆镜前,仔细端详这身衣裳的细节。 「这衣裳虽说不是时下流行的嫁衣花色,穿到身上却也是极好看的,夫人行动之间,那彩蝶仿佛是在花丛中飞舞一般,无一不透着灵动。」 这衣裳实在是漂亮极了,这里面不仅仅有荣桀的一腔柔情,也有她身边这些人的心意,颜青画摸着身上的彩蝶绣纹,这才渐渐回过神来。 她微微扬起嘴角,嗔怪道:」你这丫头,瞒我瞒的好紧。「 衣服试过后还要熨烫平整,春杏帮她把衣服换下,又有冬梅伺候她去沐浴更衣。 「不是我要瞒着您的,是大人不让说。您也知道我胆子小,大人吓唬一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春杏俏皮地辩解道。 「这次且饶了你,下不为例。」 知道今日荣桀特地为她摆酒,颜青画沐浴时就越发仔细,把自己洗的干干净净,边洗还边脸红,她隐约知道今日会发生些什么,心里却一点抗拒都无。 这一天不止荣桀在等,她也在等。 沐浴过后春杏又取了新买的香露,非要叫颜青画在手脚上都抹上一层,颜青画闻了闻那味道,总觉得自己仿佛是个香喷喷的香炉,正由内而外散发着香味。 她皱着眉坐在妆镜前,嘴里还在念叨:「你给我上的也太多了些,味道实在太呛了,真的好闻?」 春杏麻利的帮她梳好头发,给她挽了一个十分精致的流云髻,这是她特地同郑娘子学的,练了好些时日,就为今日呢。 冬梅这会儿捧着另一个木盒进来,闻言笑道:「一会儿夫人还要出去吃酒,叫晚风吹过,又散一会儿,等回到卧房时香味将散不散时,是正正好的。」 她以前伺候过前布政使夫人,对内宅的这些门道很是清楚,略精致高雅些的妆面钗环,都是她和郑娘子一起商量着来的。春杏到底没经过这么大的场面,到琅琊府也才不久,郑娘子还正在教她,得好久才能教出来。 不过春杏毕竟是夫人身边的一等一得力人,冬梅也聪明,平日里同她和和气气的,一点心事都没叫人瞧出来。 她这么一说,颜青画才略松了口气,在春杏给她梳头的功夫,冬梅就开始给她上妆。 颜青画虽说这些时日东奔西跑,比以前略黑了些,却依旧是个水灵灵的美人,妆面不用太过复杂,便能极好看的。 等描眉上了腮红后,冬梅才去仔细给她上额妆。颜青画眉心的这一点疤痕最惹人注目,若是旁人家的姑娘,定要被说是命不好的破相人,将来指定找不到好人家。 然而这一切到颜青画这便成了无关紧要的小事,冬梅听闻当年大人可以火急火燎把她求娶回家,不仅平日里对她温柔体贴,还最是尊敬她,府里内外的事便都叫她一人做主。 又哪里有什么破相的姑娘命不好的说法?冬梅瞧着这位荣夫人实在是命极好了。 她原来还纳闷儿,怎么大人夫人明明已是夫妻,还要再多此一举办次酒。倒是春杏私底下跟她讲,说大人觉得当年办的婚礼太过寒酸,就连嫁衣都是借来的,穿在身上极不合身,匆匆忙忙就成了亲,他总觉得亏欠了夫人,惦记着再给夫人做一身新的嫁衣,叫她再高兴一回。 你瞧瞧这般体贴,怕是满琅琊府都找不出第二个了。 因着颜青画眉心的这一点伤痕,冬梅特地去学了妆面,虽说不至于叫她额妆日日都不重样,却也不像以前那般单调了。 为了配那漂亮的新嫁衣,冬梅特地给她画了一个海棠绽放的额妆,层层渐染的胭脂色在她眉心徐徐展开,仿佛她是海棠仙子下凡,美的叫人心醉。 冬梅最后在她唇上点了一点嫣红色,这才拍了拍手笑道:「也就夫人底子好,脸上不用铺色膏,也不显暗淡,实在是漂亮得很呢。」 春杏在木盒中取了新打的蝴蝶簪,一左一右戴在她耳畔,这才算是打扮完。 v第五十六章[07.24] 眼见时候也差不多了,春杏便笑道:「大人说了,毕竟早就拜过堂成过亲,大人们又都认识夫人,便不整那些个虚礼,不用遮盖头了。一会儿夫人过去大堂,同大家一起吃酒欢庆,热闹开心最是要紧。」 他这一吩咐,实在是把颜青画的心思拿捏得极准。颜青画不由笑了笑,朱红的唇色勾起一抹妩媚的弧度,让她整个人都光彩照人起来。 打扮停当,春杏和冬梅就陪着她去往前院去,她们刚一离开小楼,李氏和郑娘子便领着另一群下人匆匆赶了过来。 颜青画一路往前头去,她上午没出门,这时才发现路边的树上都挂了红灯笼,照得内宅喜庆一片。 颜青画又抿嘴笑起来,她觉得一颗心都要飞上云端,飘飘荡荡的不肯下来。 「这又是什么时候准备的?昨日里还没见过呢。」 春杏也不太拿得准,她只说:「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大人只吩咐我们专管夫人这边的事儿,其他的差事就不是由我们来办的了。」 颜青画不由感叹一句:「弄这么麻烦做什么。」 冬梅一听就笑了,赶紧的奉承一句:「事关夫人,大人哪里有不用心的。」 虽说是讨巧话儿,却说进颜青画心里去。她一路欣赏着摇曳的红灯笼,穿过垂花门,直接往大堂行去。 外面已经人声鼎沸,无数声音混在在一起,仿佛白日里的市集。 颜青画刚出门时便有人往前厅去通报了,这会儿她走了没几步,抬头就见荣桀穿了一身崭新的大红吉服,正大步冲她走来。 天上是皎洁月色,苍穹是闪闪星光,耳边是轻轻凉凉的风,眼中是火热而温暖的他。 两人在宁谧的夜空下相会,皆是一身耀眼的吉服,两双明媚而璀璨的眼眸对视到一起,久久无法移开。 颜青画冲他粲然一笑,眉心的海棠花仿佛又绽放开来,散出无与伦比的香味儿。 荣桀两三步走到她眼前,低头握住她的手:「福妹,你真漂亮。」 颜青画唇边的笑意止都止不住,她认真看着荣桀,也夸他一句:「阿桀,你也很俊。」 荣桀本就是天生的好样貌,他身材高大,目光深邃,鼻梁高挺,面容俊朗。哪怕一身鲜红的吉服,无法掩盖他威仪的气派。 两个人就站在那对望了好一会儿,直到前院的喧嚣惊醒了他们,荣桀才说:「今日来的大人有些多,百夫长们都来了,布政使司原来的官署也都在。一会咱们吃完酒,还要劳烦你就去应酬一下夫人们,等席面散了咱们才好回去休息。」 颜青画轻声笑笑,伸手帮他正了正领子:「我知道的,你不用操心我。」 两个人边说边往前头去,他们夫妻二人大红的身影一出现,大厅里顿时更是热闹,人人都喊着恭喜,不约而同举起酒杯。 颜青画的脸越发红了,却毫不扭捏退缩,她笑着同大家问好,这才陪着荣桀走到主位上。 荣桀握住她的手,同她并肩立在那儿,他们难得一人举起一杯酒,郑重地看向琅琊府所有的管事人。 荣桀沉声道:「今日是小年夜,也是咱们的琅琊府新朝廷的第一个大节,我请诸位大人们过来家中吃一杯酒,好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平安喜乐。趁着这个机会,也想再同夫人办一次酒。年初成亲时十分仓促,也颇为寒酸,这些时日来她陪着我东奔西跑,辛苦危险自不在话下,我心中觉得甚是亏欠。借这机会想感谢夫人不离不弃陪伴,也想同大人们一起欢度佳节,同喜同乐。」 这一番话说的不可谓不情深意重,男人们还没没来得及起哄,旁边那一桌夫人们却都拍手叫起好来。 颜青画便也大大方方道:「自咱们新朝廷成立已有月余,别的话我们也不多说,只以手中酒敬各位辛苦。多谢大人们鼎力相助,他日咱们携手共进,让溪岭更上一层楼。」 在座纷纷举起酒杯,同他们一饮而尽。 直到月上中天,这顿小年夜宴席才终于到了尾声。颜青画和荣桀一人就只吃了一杯酒,这会儿倒还是清醒的。他们把大人们一一送走,这才手牵着手一路往家中走去。 回到家中,荣桀刚燃起灯,颜青画才发现家中已变了样子。 卧房里的床铺被褥都已换成了大红的喜被,妆箱和衣柜都贴了喜字,桌上不仅摆了一对儿龙凤烛,甚至还摆齐了瓜子红枣,样样都不少。 颜青画的脸红了,眼睛也红了。她抬头望向荣桀,两个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很快便在烛光中渐渐合成一个身影。 一夜红烛璀璨,龙凤呈祥,便是人间好时节。 冬日的清晨总是寒冷的,不过屋子里烧了暖炉,热烘烘的叫人睡着舒服极了。 颜青画今日醒迟了,她转了转眼睛,这才慢慢清醒过来。 今日倒是难得,荣桀居然没出门,他就躺在颜青画身边,抱着她给她取暖。 颜青画的嗓子都有些哑,她小声问:「你今日怎么没出去忙?」 荣桀在她耳边轻声笑,声音也略有些低哑:「我舍不得你,你却要赶我出门。」 颜青画笑起来,她想起身捶他一下,却「哎哟」一声捂住了腰,又红着脸倒了回去。 「你这人说的什么话呀。」她不好意思极了,这会儿都不敢抬头去看他。 只要看他的脸,颜青画便不由想起昨夜里的事情来,毕竟是新婚夜,总要害羞几天的。 荣桀倒是难得厚了脸皮,他哑着嗓子笑两声,伸手拍了拍颜青画的后背。 「已经过了小年,军营里没什么事儿,将士们都回家过年去了,咱们自然可以歇歇。」 这倒是,眼看便要过年了,士兵们也没什么心思再操练,不如叫他们早早家去,也好过个团圆年。 颜青画一说起过年的事就高兴,她又絮叨起来,立即忘了自己刚才在那扭捏什么。 「今年也就咱们留在衙门里,满打满算不过就十来口人,加上侯先生他们一家,正好能凑一桌酒席。回头我同婶子商量一下,咱们几家便凑一起过年吧,也好热闹热闹。」 荣桀嗯了一声,道:「都听你的。」 兜兜转转,忙忙碌碌,转眼又是一年。 颜青画不由叹了口气:「去年过节时我是一个人在家中过的,大年三十连顿饱饭都没吃上。那时候我就想,明年的饭我不知道是否还能吃上。只是没想到,也不过就一年的光景。我们日子就好过起来。」 这样的好日子,是他们所有人一起奋斗来的,没有人不珍惜。 荣桀也笑,还同她说起旧事:「去岁过年时,向北还念叨山中的存粮可能会不够吃。可当时镇子里的富户我们都打劫过了,实在不好再去在干这事儿。当时我们几个人坐在一起发愁,想着实在不行,就再来琅琊府做一回木匠,结果今年就真的来了琅琊府。」 v第五十七章[07.24] 一听他说做木匠的事儿,颜青画就忍不住想笑:「当时你是怎么想的?这想法实在是太神奇了。」 荣桀有些无奈,反正这几日也是冬闲,他也想让两个人都放松放松,便没急着起床,同自家媳妇闲话起家常来。 「之前老木匠不是教了我们这手艺吗?大家伙学得都很认真。后来有一次雷鸣去镇子上办事,他路过那边的木匠铺子,回去就同我们讲,说那木匠手艺实在一般,还没我们做的好呢,就那也能卖钱。我当时就记下了这事,第一年溪岭大旱的时,山上的收成并不好。我见日子实在有些难,就领着手艺最好的十几个弟兄跑到琅琊府来。」 他说着顿了顿,笑得一脸洒脱:「人活在世上,总不能自己饿死自己。我们有手有脚,必定能养活大家。来了琅琊府后我们一路磕磕绊绊的挨家挨户打听,终于接到了活计。」 当时他们在琅琊府一住就是两个月,每日里都是在四面透风的新屋里打地铺,一日只吃两餐饭,终于在时限内赶制出那户人家所要的全部家具。 「那日领到工钱,弟兄们差点没喜极而泣,大家伙不提自己要分多少,一致赞同换成粗粮,带回山上去一起吃,这才熬过难关。」 荣桀一向是个敢想敢做的人,当年的他敢顶着黑户跑到琅琊府做工,如今的他就敢打进琅琊府独占一省。 颜青画把头埋进他怀中,轻轻呢喃:「怪不得弟兄们这般忠心于你。」 便是到了今日,大家一门心思都是荣桀这个大当家,没有人生二心。 当时日子再艰难,他都有办法让所有人活下来,如今日子好过了不知凡几,又怎么会有人肯轻易离开呢? 荣桀笑道:「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只是父亲把山寨交到我手上,原是多少人,以后便只能多不能少。少一个都是我没尽到责任,以后我到了地下去也没脸见父母。」 虽说他只是个屠户家的孩子,不如颜青画这般出身大族,却从来明事理,这一身担当是谁都比不了的。 两口子躺在床上温存了好半天,直到颜青画嗓子实在是太哑了,荣桀才起身下地,把茶壶放到暖炉上烧。 「趁着这几日天气好,咱们也出去走走。好好瞧瞧这琅琊府的风土人情。别省得把这里当作家,却不知家到底是何样。」 这里不同怀远县,到底是省府,错从复杂的巷子绕着各式各样的宅邸,组成了这个漂亮美丽的大城。 且百姓们也多半不认识他们两个,出去逛街也无何不可。 趁着烧水的功夫,荣桀把窗帘打开,细碎的阳光透进屋中,带起了点点暖意。 颜青画靠坐在床边,她身上披着夹棉长衫,扭头往外望去。 天上的金乌漂漂荡荡,它眼中是人间,心里也是人间。 颜青画不由笑道:「要是这日子能一直过下去那该多好啊。」 荣桀回过头来,任凭深冬清晨凉爽的风吹拂自己的脸颊,他冲颜青画笑道:「会的,这样的日子我们会过很久,直到我们鬓发斑白,这人间便也还是如此。」 不过两句话的功夫,水便烧开了。荣桀给她兑了一杯温水,放到她手中,然后便出去吩咐春杏备水。 颜青画坐在那没动,她抿了一口水,润了润桑子。 她依旧看着外面的天,思绪却飘出天外,直上九霄。 她从没像今日一般有这么强的奢望,只要荣桀说的话都能成真,只要能一生平安喜乐,她便别无所求。 今日早膳也备得晚,呈上来的时候正新鲜,大概昨夜里大家伙都闹得凶,换到今天便一个比一个起得晚。 几个弟兄们府里跟荒宅似得,家中一个人都无,各个都跑来衙门蹭吃蹭喝,连早膳都是凑在一起用的。 叶向北见他们换了外出的衣裳,便问道:「大当家和夫人还要出去?可是还有什么事没办完,吩咐我们去办便是了。」 他说完还觉得自己很懂事,满意地点了点头,转眼就被顾瑶兰掐了一把胳膊:「笨死你算了,这大过节的,有你什么事儿啊。」 叶向北一贯聪明的很,在这事上却犯了蠢,他在那发了会儿呆,还是没明白过来自己为何惹了瑶兰这顿骂。 顾瑶兰见不得他那蠢样子,便是两人还未成亲,也觉得他实在给自己丢人。因此用过早膳,扯着他匆匆走了。 他们二人的府邸挨着,颜青画事先问过顾瑶兰的意思,这才特别安排一回,想着他们来回走动也方便些。只是他们平时都住军营里,宅子里都空着,家不成家的,便是军营如今不用留人,便也都懒得打扫新家,在衙门的客房里凑活。 那两个人走了,剩下几个还在呢。荣桀一看他们那傻愣愣的样子,就只得叹气,叮嘱他们:「你们若是觉得自己住一个宅子空荡,便去请几个仆从回来,若是自己懒得操办,就去问李婶帮忙,家里总得打扫的利利嗦嗦,这才好过个年。」 邹凯傻兮兮一笑,难得利落一回:「客房是一样住的。」 荣桀摇摇头,见他依旧不开窍,便又去看连和和雷鸣:「他们几个都不长心,你俩就多帮操持着吧。」 雷鸣和雷杰兄弟二人是分了同一个府邸,他们兄弟一起长大,感情自是极为深厚,荣桀怕他们将来娶妻之后闹矛盾,便给分了个有东西院的,到时候分开住也很方便。 连和稳重,雷鸣机灵,这事倒是不难办。 便听雷鸣道:「大当家不用操心,我和阿和会盯着他们。只是年节根下的不好请人,等开春我们就找几个短工来打扫,能住人便是了。」 荣桀知道他们短时间内是不会习惯家里有外人在的,但时间长了便好了,他看了一眼颜青画,颜青画便笑道:「今年你们还觉着麻烦,等来年有了媳妇,有媳妇管家便省心了。」 媳妇两个字一说出口,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都红了脸,一个个的都跟锯了嘴的葫芦似得,一声都说不出来。 等把这事儿都给他们安排完,荣桀和颜青画这才披上斗篷,一路往东市行去。琅琊府的商街分东西两市,商铺和酒楼栉比鳞次,远远瞧着就十分热闹。 颜青画选的书局地址便在东市,走进巷口,没多一会儿便能看到。书局刚刚修整完,正请了木匠打家具,大抵要等过完上元节才能开张。 两个人先去书局门口转了一圈,然后便慢慢在东市上溜达。身边的百姓各色各样,有的只是拖家带口出来闲逛,有的就匆匆忙忙采买年货。 他们的目的不同,可每个人的脸上洋溢的笑都是相同的。辛辛苦苦一年,为的就是阖家团圆的这几天。 v第五十八章[07.24] 荣桀牵起颜青画的手:「我们也去采买年货吧。」 颜青画笑道:「今日我带足了钱,你只管放心花。」 荣桀不由也笑:「那就多谢夫人了。」 逛了一早上,两个人收获颇丰。 颜青画买了两盒新墨,也给荣桀买了一套新的马鞍。 等一条街都逛完,两人又去拐角的福满堂酒楼用了一顿午膳,这才高高兴兴的家去了。 刚一回到府衙,抬头就见董迎风正等在前院里,这会儿衙门里也没旁人在,大堂里暖炉都没烧,小孩儿冻得在那直搓手。 颜青画瞧他小脸儿都红了,忙招呼他去书房里坐,还念叨他:「怎么不进来等?外面那么冷。」 董迎风这般年纪的孩子,大多都有些拘谨。他又经历了这许多事,因此更是有些腼腆,轻易也不敢给别人乱添麻烦。 他腼腆的笑道:「我也刚来,没等多会儿。」 颜青画燃起暖炉,又把茶壶放到炉子上,这才问:「可是有事?」 董迎风忙点了点头。 「就想跟大嫂谈谈之前给我的那几本书,我已经研读一月有余,如今有些新的想法,想同大嫂谈谈。」他说着,不由低下头去。 颜青画之前整理从奉金带回来的那些书本,发现有几本海外趣谈很有意思。里面不仅讲了其他国度的风土人情,还绘声绘色的描述了许多他们未曾见过的新奇物件。 比如之前颜青画跟顾瑶兰讲过的了望镜,便是其中之一。还有一个,便是引起颜青画和荣桀重视的火铳。 书中描述有限,又无图画,董迎风本就识字不多,想要制造更是难上加难。 颜青画反复揣摩之后,给他仔细讲了许多遍,有时实在忙碌,叶向北也会帮着品读,总之大家伙都很上心。 董迎风到底从小跟随父亲长大,性子也是随了他,他对制作器具十分有兴趣,得了这个更是沉迷其中,每日都在匠造局里反复画图,连饭都没空吃。 他知道如何制作火药,对火铳所反映出来的使用方法能理解七八分,可明白是明白了,想要做出来却很难。 这东西长什么样子?内里有什么构造?需要什么机关才能射出子弹?子弹又是什么材质的?董迎风心里有无数问题,沉醉一个多月,却还是没能仿造出哪怕一个雏形来。 他做不出东西来,便一日比一日焦虑,就连匠造局的老匠人都安慰他,跟他说:「我们学一门手艺,需要有师傅手把手教,有道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可连师傅都没有,那不是天方夜谭吗?」 老人家眯起眼睛拍了拍娃娃黑黑的发顶,继续说:「便是你自己能钻研成功,也可能要耗费十年或几十年,这就不是心急的事。你啊,自己用心研制便是了,终会有成功的那一天。」 董迎风又不是三岁孩子,在家中也被父亲开过蒙的,他很是懂事,也明白老匠人是真心为他好,可也便是因为他懂事,他才越着急。 如今他们溪岭是什么情形,他也清清楚楚知道的。谋逆作乱可是大罪,若是他们将来哪一天保不住溪岭,大家伙就得一起完蛋。 他的命是荣桀夫妻二人救回来的,他时刻想着报恩,没有一日忘记这件事。他想付出自己全部的努力,靠自己做出厉害到旁人无法企及的武器,这样才能让他们立于不败之地。 因此他面上听了劝,夜里继续钻研那火铳,因着晚上灯火暗,他就总要用火折子调亮灯火,这一来二去,竟有了些新的想法。 颜青画把烧开的茶壶从炉子上拿开,亲自给他煮了一杯铁观音,幽远的茶香一下子充盈在口鼻间,让董迎风渐渐安静下来。 荣桀选了个角落坐下,闭目养神。他仿佛是睡着了,只是时不时敲击椅子扶手的手指,却让人知道他依旧是清醒的。 董迎风抿了一口热茶,只觉得一阵暖流划过心田,刚才被冻得有些僵硬口舌才这才慢慢灵活起来。 「大嫂,之前你给的那几本书我已经全部读完,您教过我许多回,后来叶哥又给我细致讲解一遍,我一概默背心中,」他顿了顿,苍白俊秀的小脸露出一丝愁苦,「说实话,那火铳的原理我大概弄明白了,只是手里没有一无实物,二无图册,如果不直接尝试制作,是根本不成的。」 他话音落下,脸上却已经红了,显得羞赧极了。 荣桀和颜青画交给他这么重要的差事,他拖拖拉拉一个月都未能完成,心中实在有愧。 颜青画一看就知道小孩子着急了,便笑着劝慰:「我给你看这个,只是想让你有些事情做,省得你在琅琊府人生地不熟,也不爱读书考学,小小年纪总不能无所事事。当然,若是能研制出来最好,若是不能也没什么大碍,又不指着它保命呢,你不用把自己逼得太紧,还是个小孩呢。」 然而董迎风却认了死理,他摇了摇头,脸上刷白刷白的,眼睛却红了,看上去仿佛山中的兔子,可爱极了。 琅琊府这边的老匠人多半都是制酒和制茶的,这里没烟花制造局,老人家们也不知道如何制造烟花。如今在匠造局里,数来数去竟只有董迎风能操办这事。 颜青画正是因为知道老匠人们无法胜任这差事,才特地把董迎风从启越山叫来。这孩子虽未及束发,可聪明又伶俐,从他父亲的手中把制造烟花技艺学了个十成十,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如果就叫他埋没在启越山种地,也不是个事。 烟花可不是谁都能做的,一旦拿捏不好数量配比,或者不小心仔细燃了火星,炸起来可是要人命的。 因此颜青画耳提面命不叫他亲自动手尝试,只让他先把构想画出来,以后多招些匠人,再行制作。 她顿了顿,补充道:「不行,你还是得先画图。」 这一次董迎风倒是难得坚持起来:「嫂子您瞧这火折子也是个管状物,它内里能长时间保存火星,不叫它熄灭,拿在手里方便又便捷,出门在外也好用的很。我想之前书中所说的火铳,也是士兵时刻拿在手里进行战斗的,若是太大太沉,定不方便操作。」 一听董迎风说起原理,颜青画便不由认真思考起来。他说的确实在理,便是如今他们用的长戟和长矛,也都尽量选形制较小的,这样普通士兵也能拿得起,操作起来也方便简单,不会因为太沉发不出力。 既然说到武器,荣桀便插了句嘴:「如果是又小巧又方便的,定是握在手里用,比如匕首,它不仅要锋利轻便,使用者还要反应迅速,以快制敌,不会复杂到让人反应不过来。战场上刀剑可不长眼,谁会等你去慢悠悠调弄半天武器。」 v第五十九章[07.24] 书本上写火铳是要点火后扣动扳机才能发出子弹的,通过子弹打击敌人的身躯,造成击退敌人的效果。因为大家都未曾见过那东西什么样子,颜青画就只好拿城墙上的弩机跟董迎风讲。 「你看弩机是需要填装弓箭后制动发射,里面有错综复杂的机关,这样才能连续发射弓箭。想必火铳也是差不多的,只是里面多了火药,需要点火驱动,这样结构应当更为复杂,但效果肯定比弩机更好。」 这一点是肯定的,火铳不仅制敌效果好,反应也更迅速。国朝的弩机都是架在城墙上的,换装弓箭速度慢,射出去的力度大,无法在近战中使用,只能用来防守城府。 董迎风知道她的意思,私下里也已经拆过无数次弩机,然而还是摸不着头绪,颜青画越是不让他动手做,他越想做。 他看起来很着急,因着年纪小,这些都挂在脸上,叫人一看便知。 颜青画不由叹口气:「你还是个小孩儿呢,不用把什么都抗在自己身上,城里还有我们这些大人在,你想那么多做什么?我们有那么多士兵,有那么多武器,有那么多马粮,你不需要担心的。」 董迎风没说话,眼睛还是红的。 颜青画见劝他不动,只好说:「这样吧,之前从奉金买来的书还有很多我未曾读过,也不清楚是否还有其他的描述,年节后咱们晋江书局开张,你跟着其他的学生们一起读书,等识字多了,自己去一本一本研究可好?」 「等书本你都吃透了,拿出个确切的章程来,再动手不迟。」她顿了顿,同荣桀交换一个眼神,「我跟大当家同你保证,我们一定努力,好好保住琅琊府,保住整个溪岭。」 董迎风眼睛更红了,他抬头望了颜青画,又眼巴巴看向荣桀。 荣桀最不会对付这样的小孩,被颜青画瞪了一眼,忙说:「你大嫂说的对,听她的准没错。」 好不容易把董迎风哄走,颜青画还有些自责:「也是我的错,原本想着叫他来府里能有些事做,不至于一个人留在寨子里。可没想到他自己心里压了这么多事儿,到底是个好孩子。」 若不是关心他们,董迎风不会这样着急。 「当时我就想着他有天分,又有这样一门手艺,留在寨子里种地确实是埋没了。可如今这样看,也不知叫他出来是否正确了。」 荣桀捏了捏她的手:「他这样的半大小子,留在寨子里又能做什么?同其他人一起种地,还是跟婶子们一起赶制军衣?你叫他来是对的,无论他能做出什么,又或者什么都做不出,起码来年他能跟着读读书,多学几个字也是好的。」 叫他这么一劝,颜青画心里又敞亮起来:「那我回头同婶子说一声,一定给迎风挑个好老师。好好的教他读书识字,说不定他到时候又有别的兴趣,不再纠结这事了。」 造一个闻所未闻的新武器哪有那么简单的,何况只靠着书本上的只字片语,这事无论怎么看都不切实际。 颜青画和董迎风的想法是好的,可做起来却很难。 然而他们不能靠着美梦去守住溪岭的大好河山,守住他们得之不易的家园。 他们如今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手中的刀,身下的马,和满腔热血。 转眼便到了除夕,这一日颜青画和荣桀早早便起来了,他们没让下人们动手,而是亲自打扫干净自己的卧房。 忙完后他们正要去用午膳,却不料春杏匆匆赶来:「大人、夫人,叶大人求见。」 原本他们是约了晚上一起守岁的,自然要一起用年菜。只是叶向北这时候来,肯定是出了什么事。 荣桀和颜青画匆匆出了卧房,下楼快步往前院走去。 刚跨过垂花门,抬头就见叶向北和连和正等在那,他们面色肃穆,连风雪都不顾,就那么站在大堂外边。 颜青画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 这三更半夜的,连和和叶向北一起过来,定有拿不准的事要禀报。 颜青画把长发挽起,同他们一起坐到前厅里,春杏匆匆上了茶水,便又悄悄退了出去。 小会客厅里没有旁人在,连和这才开口:「大当家、大嫂,一月前派往各地的探子陆陆续续发回消息,现如今业康那边倒还算安稳,他们的首领陆安舟是个温和派,主张清廉治国,至今没有闹太大的风浪。云州那倒是时时都在练兵,同咱们这儿是有些像的。」 他说了半天也没切入正题,叶向北不由有些着急,便催了他一句。 连和这才道:「只是北边溧水很热闹,鲜卑各部同朝廷打的火热。暗探们不敢贴的太近,都是在远郊的县城里蹲守,便就是如此,他们也觉出些不同来。」 连和边说边皱眉,脸色也不太好:「往常年节时都是要休战的,朝廷也不会把士兵往回撤,这样来年开战时便不容易被敌军钻了空子。只是今年国朝却往回撤了兵。」 荣桀也皱起眉来:「现在国朝同鲜卑本就实力相当,靠人数来抗衡鲜卑的骑兵,若是士兵人少了,汉阳关就危险了。」 汉阳关接壤宁河、溪岭和溧水,一旦汉阳关破了,他们溪岭首当其冲,肯定要被鲜卑入侵。 叶向北十分严肃,他沉声说道:「之前琅琊府两位参政大人也同我私下里说过,他们说听闻朝廷快支撑不住,想要往东部撤离,他日中都不保,退到衡原的朝廷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若真是如此,也难怪国朝对他们溪岭的事不闻不问。 鲜卑一旦冲破汉阳关,踏入中原,肯定是一路往顺天府去,一旦他们拿下中都,矛头会直指溪岭,拿下溪岭便可对衡原两面夹击。 等到他们同鲜卑率先交锋,到时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国朝便能作壁上观,做那在后的黄雀。 「一时半会儿,国朝应当还能撑住,」颜青画道,「已经撑了这么多年,他们不会轻易放弃,中都早就修建的固若金汤,一旦天家离开中都,说不定连自保都难了。」 颜青画的心思还多一些,顿了顿又问:「云州练兵是多久的事了?怎么现在才有这消息?」 连和起先愣了一下,随即答道:「云州练兵一直未停,那边往来艰难,探子的消息不好回传,这才耽搁至今。」 颜青画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下来,她低头捏了捏眉心,只觉得头都痛了。 「如今北边的战事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太大变故,结果如何都不是我们可以预测的,国朝如果真的破罐子破摔,胆大包天到放弃汉阳关以内的大片国土,肯定也要朝中商谈许久才能定论。」 v第六十章[07.24] 天家为保性命,舍帝京远逃,把无辜的百姓留给鲜卑的铁骑,哪怕是新朝廷能苟延残喘下来,百年后的史书也会对他们口诛笔伐,叫他们到了地下都不得安生。这是大动作,不可能任凭皇上说了算的。 再者国朝在汉阳关支撑这么多年,人力物力耗了个干干净净,国库已经空虚至极,为的就是能保住中都的一切,大陈百年基业,绝不肯就这样毁于一旦。 想法是好的,可若有一日国朝发现无论如何都保不住,该舍弃的也只能舍弃了。 颜青画顿了顿,继续说道:「北边应当还能支撑些时候,南边的云州可能要先动了。」 她话音落下,三个男人不约而同望向她,就在这时,侯先生也匆匆赶到。 他进门后都来不及坐下,当即点头说道:「以叶轻言的急脾气,定不会甘愿屈居云州,也不会对咱们发展壮大坐视不理。溪岭就是压在云州上面的一块巨石,他如有心想往北走,第一个要攻下的便是咱们,也唯有攻下咱们,他才能走得更远。」 两人前后这一番话,把所有人的心都说沉了,小会客厅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谁都没有立时开口说话。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率先开口的依旧是荣桀。他笑道:「便是云州先有动作,我们又怕他什么?是怕他无所不往的铁骑?还是怕他锋利的长矛?这些云州可都没有。要论说士兵人数,我们也在逐步增加,要说武器和骑兵,我们可都在云州之上。他唯一比咱们有优势的,就是他起势更早一些,在云州根基更稳,不像咱们才刚刚开始。」 荣桀一席话,叫众人都略松了口气,是啊,他们怕什么? 「依最近探子们陆续传回来的消息,叶轻言实在不得人心,」连和说道,「之前大当家和大嫂在奉金听来的消息,内里八九不离十,其实云州能立国,一直撑到今天,多亏了有阮细雨在后面支撑,没有他这个足智多谋的军师,叶轻言根本成不了事。可如今他卸磨杀驴,阮细雨被卸了军权,云州的大将军也换成了叶轻言宠妃的兄长,这位肚子里到底有没有墨水谁也不知道。」 这么分析来分析去,好像天大的事也成了小事。 荣桀见气氛松快了些,便笑道:「咱们先好好过年,大年节底下的谁也不会动手。等过完年,便叫阿鸣和阿强外出征兵,争取开春前再扩大步兵营,只要咱们实力够,就不怕什么。」 他说的是实在话,他们光在这担忧都是浪费时间,要想办法努力壮大自己,才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将来哪怕是对上鲜卑的铁骑,他们都有胜算。 叫荣桀这一安慰,连和和叶向北脸色也都好看起来。 叶向北苦笑道:「也是我跟阿和着相了,一听说国朝可能有动作,便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 在他们心里,国朝依旧是压在头顶的巨石,人人都紧张。 荣桀站起身来,用力拍了拍他们的肩膀:「你们也是关心则乱,一门心思都是为咱们溪岭着想,我才要多谢你们。」 这话说的实在真心实意,几人心中一暖,连和和叶向北这才起身告辞,回家休息去了。 只有侯先生留下来,同荣桀和颜青画说道:「既然云州有这个想法,我们也得提前做好准备,明日我起草新的政令,请参政大人往边境各县发去,叫他们务必注意云州和溧水的动向。若是有调兵的迹象,立即八百里加急回传信息。」 荣桀冲他拱了拱手,真心实意说道:「辛苦先生了。」 侯先生摆了摆手,也起身离去。他混迹官场二十载,实在不耐烦那些场面上的事,给荣桀做幕僚却得心应手,荣桀夫妻二人都是好说话的通透人,他也愿意认真办事。 等人都走了,夫妻二人才回到卧房,他们对坐静默好一会,荣桀才把颜青画重新搂进怀中。 「明年也不知会成什么样子,原本还说同你能过几年安生日子,如今我又要失言了。」 颜青画软软靠进他怀中,倒是一点儿都不惊慌,她只说:「这有何妨,我们走到今天,早就该知道不可能有安生日子过,所幸这年根底下大家都不闹事,要不然现在咱们还没空休息呢。」 便是天底下再大的事,也不能耽误百姓过年吃饭,便是鲜卑部也要过年,休息些许时日,也正好给了他们喘息之机。 夫妻二人安静靠了好一会儿,才又重新洗漱回到床上。荣桀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哄她:「晚安,好梦。」 虽说城县衙已经公休,可次日白天还是忙碌了一阵。他们不仅往各边境发了新的政令,又重新清点一遍粮草军备。 上午忙完公事,下午颜青画就领着李氏和郑娘子安排开年宴的事情。虽说小年夜刚吃过一顿,新年的开年宴也不能省。 除夕晚上只有他们自己人,亲朋好友聚到一起,大家一起高兴又热闹。 雁荡山的这帮弟兄们,除荣桀结婚成了亲,旁的大多还都是光棍儿。颜青画一直心心念念叫他们成家的事,已经托了府衙里官夫人们帮着打听,看谁家有合适的姑娘,先认识认识也是好的。 几年国朝连年征战,适龄的男儿都被抓去从军,剩下的也大多都在军营里,琅琊府如今待嫁的闺秀众多,便是邹凯连和他们都是大老粗,出身也不高,可如今却跟着荣桀水涨船高,都是堂堂正正的一方将领,也成了不可多得的人才。 颜青画特别嘱咐姑娘家得不嫌弃他们,性格开朗些的最好。 除夕守岁这一晚,他们痛痛快快的吃了几坛酒。男人们扯着嗓子唱山歌,女人们便在一旁和声,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在雁荡山时的岁月。 那时候日子清贫,可每个人心里都存着一股劲儿,想让大家都过好日子,想让自己努力活下去。 如今他们办到了,歌声越发洪亮,仿佛是在向天上的明月表白。 这一日闹到很晚,直到月上中天,困倦袭来,弟兄们才东倒西歪寻了客房睡下。 颜青画心里也是欢喜的,这是她同荣桀的第一个新年,也是他们在琅琊府的第一个新年。两个人一路牵着手往回走,头顶是璀璨的星空,脚下是坚实的土地,耳边是朗朗清风。 荣桀对颜青画道:「福妹,新岁吉祥。」 颜青画也笑,趁着路上没有旁人在,她垫起脚尖,在他脸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阿桀,新岁吉祥,万事如意。」 这一夜,月色皎洁,床幔轻摇。 便是一派柔情蜜意,成就一段锦绣良缘。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村花秀色可餐》卷一 作者:福希 02、《村花秀色可餐》卷二 作者:福希 03、《村花秀色可餐》卷三 作者:福希 注2:本作品由豆豆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